风云之剑冷霜华 - xp1024.com
《风云之剑冷霜华》


第1章

“十年了。”白衣如雪,青丝墨染,肌肤晶莹,眉眼精致的小女孩负手立在天下会巨大的白玉牌坊下,俯视着长长的登山石梯,用柔软的童音发出完全不符年龄的喟叹。

十年了,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年了。

“秦霜是我,还是我是秦霜呢?”前世生而富贵,七岁时被下山游历的师父看中,携回门派,引入修仙道途。筑基、结丹、培婴,一路顺风顺水,修道人三劫九难,她履险如夷,不到百年便踏上天途。师父惊叹她资质如玉,天生道心,却在坐化前为她担心。

果然,最后飞升的雷劫,忽然心动,然后意识化为片片。再醒来已发现自己变成一个小小婴儿,第一反应是渡劫失败,元婴夺舍,随之发现魂体结合异常紧密,识海内无有残魂,竟是轮回重生。

并无绝境逢生的喜悦,只是一遍遍地反思,明明心清如镜,琉璃光照,天魔外道片尘不染,为什么会渡劫失败?且毫无前兆。难道一路坦途中已经杀机暗伏?不染尘埃的结局就是只有再入轮回,体味红尘?修道奇速被目为异数,这个异竟也体现在雷劫上。

幸而保有全部记忆,师门道藏悉在心中,连同道接引也不需要,再来一次,她定能找出缘由。

但重建信心不过数日,便迎来当头一棒。初生婴儿尚保留母腹中少量混沌元气,数月后才会慢慢消散,本是巩固先天之机,却发现天地元气暴烈异常,根本无法吸纳。稍稍尝试,便觉经脉欲断。重生却不能重修,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名为愤恨的情绪。天道愚我!

继而发觉重生人家也非寻常,父亲筋肉虬结,举手投足虎虎生风,目中精芒内藏,似是前世偶然见过的武林人士,周身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显然习于杀戮。母亲眉眼柔顺,布衣荆钗,似是寻常妇人,但肌肤相触中,可以感觉到其体内有一股冰寒气息循环不休,显然是独门心法,功力深厚不在父亲之下。

最叫她欲哭无泪的是,这门心法根本不利生育,也许大人习之无害或用其他方法补益,但却令她六脉阴寒,天生体弱,又暂时无法修行,无法利用天地元气调和修补。只能做很长一段时间的病秧子了。

如果不是她曾百年清修,这般境况足以让她发疯。而一个成人的意识局促在一个婴儿体内,使她不似寻常婴儿会哭善笑,与人亲近,加上体弱多病,她并不得父母钟爱。每天草草喂食后,母亲就将她一个人放在炕上任其发呆。而父亲,更是极少看顾。这种境况下,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心魔暗生,前生的镜心无暇,悄然化为冷酷无情。

一年后,母亲再度生产,这一次极幸运地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儿。父母的关爱自然全部集中到小女儿身上,对大女儿更加视若无睹。

这样悄无声息地长到三岁,体质依然阴寒,经脉依然脆弱,数次险死还生,连她自己也惊奇竟未夭折。

自会走路,她便慢慢走遍村子,一点点探索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似乎武风极盛,连寻常青壮也会几手拳脚,佩刀挂剑更不在话下。从大人寻常透露出的只字片语,也能够发现江湖帮派的权威远大于朝廷官府。因为没有参照,她也难以猜度此生父母武功深浅,但是武风如此,还有那些关于绝顶高手的传说,习武者竟可以举手投足调动天地元气令风云色变,这已经近于以武入道了。虽然不能通过呼吸吐纳引气入体养神温魄以获长生,师门道法不能再用,但前世所学也并非一无用处。

从前视为小技的剑修之法与专修剑道的武者似乎倒是殊途同归。从前不屑,是因为觉得剑修太过依仗外物,怎及她本心坚固,道途精进。在这个高武的世界,倒可以成为一种依仗。以武入道,最终未尝不可以破碎虚空。

她从前被目为修道奇才,涉猎广泛,既曾遍阅道藏,也曾通读魔典,虽然以修道为根本,这剑修之法却也有所知。既为剑修,首在修剑,在体内结成剑婴或元剑,然后凭借其力量驾驭仙剑来去自如。对于剑修来说,剑与修行息息相关,说是关乎性命也不为过,剑质高下几乎就决定了一个剑仙的实力高低。

而炼剑之法有三,其下制炼,此是修真界通用之法,将阵法事先封入炼剑之器然后放入材料即可。虽然铸出的剑比较平庸,但好在可以随时更换,即使飞剑有所损毁,对本体伤害也不大。

而中法就是心炼。世间精奇寒铁难寻,好剑更是可遇不可求。便有前辈高手独出心裁,以己身为鼎炉,燃灵气为焰,集五行之精元,行心炼之法,铸本命魂剑。这种方法铸出的剑与主人心神一体,意随心动,意到剑至,威力巨大。不过缺陷也同样明显,一名剑修一生只能铸造一把,且剑存人在,剑毁人亡。

至于传说中的上法天炼,乃由天铸,非能人为。就她所知,通天圣人所佩的诛天四剑与血海冥河出世怀抱的元屠、阿鼻便是此类。封神之劫后再无现世。

如果有选择,秦心情愿用制炼,一把剑而已,又怎及得上本体重要。一把用来争斗的武器在打斗中损毁会要了自己的小命,心炼飞剑的剑修大多横行一时而下场惨淡,这也是她之前对剑修嗤之以鼻的原因。但现在的她,问题在既没有炼剑之材,更没有没有炼剑之器。就算有人给她一套器具,没有灵气,画出的阵法也只是装饰。这个世界元气暴烈,所以修道者不存,但祸兮福所倚,五行元素异常活跃,就算以她现在没有修炼,也能够感应。

而在她寻探中,早已发现村中有一户步姓人家,男主人沉默寡言,却是罕见的铸剑师。日日铸剑,千锤百炼,正合抽取金精之气,而五行之中,金行最锐,主肃杀,最合为兵,铸剑难度最低。

收取金气也非轻易,每纳入一丝金气,身体都宛如经历千刀万剐的剧痛,她还要将其在经脉中缓缓运转提纯,与己身合为一体,直至纳入肺部蓄积深藏,慢慢打磨。

这种做法对于她这具身体而言,如同悬丝行于万丈深渊,如果不是她前世修到人间极致,对身体经脉了如指掌,神魂又经雷劫洗练,稳固异常,这种做法十死无生。绕是如此,金气入体,五行失调,长久下去,即使铸出飞剑,用不了几次就要呜呼哀哉。

如果父母愿意给她多一些关爱,也许她还不会这样剑走偏锋。如今却是没有选择。父亲时有外出,归来时,他人无法察觉,她却总能闻到他身上萦绕不去日渐浓厚的血腥。曾身为修道者的强大直感让她总有一种不详预感。如不趁早谋取保身之法,就算不因病夭亡,也难逃刀兵之祸。

待结成剑胎,稍有自保之力,她自会寻访天下,搜五行之精,结五行剑阵,使体内小天地重归平衡。如有可能,也要探访高人隐士,武林神话,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

没有融入,何来超脱。前世道门前辈曾经谆谆告诫,她一笑置之,灵台清明,何染尘埃。如今想来,却是这个世界可行之法。

同时流辈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既攀过一次绝顶,又怎能委身于地尘埃间?

至于自家父母,彼视我为无物,我视彼为路人,不过如是而已。

第2章

一个小丫头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父母的忽视倒给了她最大的自由。一有空,她便站在那家门口观望。这样自然引起人家注意。

“秦家的小囡囡,看什么呐?”女主人忍不住出来询问。

她本世的名字单名一个心字,这曾让她费了很长时间的思量。修道是逆天而行,修道者却最重天命,名字也是冥冥中的启示之一。名心,秦姓,谐音“情心”,难道是暗示她渡劫失败是因为心中无情,所以历劫此世?

妹妹名为喜,这倒不用多想,有体弱多病的大女儿做对比,健康活泼的小女儿当然令父母心中欢喜了。

无视了含笑的妇人,直指屋中剑炉:“剑。”

妇人眉间闪过一丝阴霾,随即笑容依旧:“呦,这点儿大的孩子就喜欢舞刀弄剑啊。”

坚定不移地依然指着剑炉:“铸剑。”

男主人终于被惊动,丢下铁锤,走过来:“你懂铸剑?”随即觉得失口,丁点儿大孩子能懂什么,但看着小秦心清澈的眼神,又觉得不能将对方看成不懂事的孩子。

秦心依然言简意赅:“看。”

男人沉默片刻:“为什么不进来看?”

“热。”体质寒彻,更觉得铸造火炉中热气逼人,所以她只能小心地保持距离。

男人大笑,旁边的妇人也笑:“这孩子真是精灵古怪。”

男人返回屋内,有意无意间将门开大了些。

妇人弯下腰,摸了摸小秦心的头:“累了就进来,我们去后宅,那里不热。”

秦心点点头,脚下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男人每一个动作。

妇人叹了口气,不再管她,自进了里屋。

秦心日日看人铸剑,全村都知道了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小丫头。秦家夫妇自然也知道了,却保持了沉默。对他们而言,这个随时有可能夭亡的大丫头是他们心底的一道伤痕,特别是对于秦夫人而言,不顾高人告诫生下孩子,果然六脉阴寒,体质极差。但第二个孩子却正常健康,那么错的便不是她,而是这个孩子。

看这孩子几次险些死去,她忍不住想,就算活下来又怎样,这样未必长得大,就算长大又有哪家会要这样病歪歪又难以生育的媳妇?还不如死去,真的死去的话便再不用受病痛之苦了。偶然她看丈夫看大女儿的目光,觉得丈夫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这念头实在太过忌毒,就算是夫妇之间,也从来不敢说。

秦心虽然心明神澈,慧智通灵,但幼年上山,一心向道,人情极端淡薄,怎么知道人心有如此复杂。何况她前世在家时父母爱得如珠似宝,修道后更是牵心挂念,在她心中,本就只认前世父母,秦氏夫妇不过是她今生肉体的赋予者,给的还是残次品。

如果是前世,她修的是大道,还注重因果,要还这一分生身之恩。但今生她决定转修剑修,走以武入道的路子,自然杀伐果决,能还则还,不能则断之,干脆利落,无有多言,不会无端困扰。

这一日,秦心照例观看。她已知此村名为步家村,此户女主人名为玉浓,正身怀六甲。男主人步渊亭却痴迷锻造,对妻子日渐幽怨的神情不闻不问。

眼见又锻出一把长剑,步渊亭眉头紧皱,叹了口气,这已是一月间第三把,剑质依然差强人意。随手将长剑扔入废铁堆,对站在外面的小女孩苦笑:“难道我果然铸不出好剑,白负这铸剑师的名头?”

步渊亭也没指望秦心回答,只是觉得小女孩对铸剑有兴趣,更有毅力坚持,殊为难得,虽不在意,但有这样一个存在,心中的苦闷不由脱口而出。

秦心却出乎意料地开口:“铁。”虽然她前世并不以制器见长,但一法明,万法通,仙法中的心炼都会,观看了这么久步渊亭的铸练手法,也看出其中关窍。步渊亭的技巧在凡间已算是高明,又倾注全付精力,能做到此已是极致。再想提高,除非学到更高明的锻造手法,或者,有好的打造材料。前者她教不得,后者却可略作提点,也算是看对方铸剑的一点回报。

虽然只是一个字,听在步渊亭耳中,却如暮鼓晨钟,呆立半晌,仰头大笑:“不错,不错,这等凡铁怎能铸出好剑。只有寻得精奇寒铁,方能铸出好剑啊!”

秦心默然,眼见对方如痴如狂,也不迟疑,顿时便要收拾行装,准备出外寻找好铁。不禁自问,若有一日,自己知道何处能问道,也会这般抛开一切不顾一切去寻吗?

答案不问自明,天道渺渺,人道悠长,虽然所求不同,但这种一旦认定,便绝不动摇,全心沉浸其中的精神却有共通之处,所以她才会破例开口,引对方走出迷障。

只是不知自己的道又在何处,今生又会不会有人来做自己的师父?

回到家中,母亲抱着小妹,与父亲共坐一桌,见大女儿回来,也无人多看一眼。秦心也习以为常,自去厨房取食。案板上摆着半碗稀饭,显然是她今天的食粮。

虽然是流食,但米粒甚为粗粝,以她现在的牙齿只有慢慢研磨,咽下,前世的锦衣玉食恍若一梦,天才地宝更是想也别想,不过最怨念还是不能修道所以不能辟谷。

她不是普通小孩,对亲情也不甚渴望。但对于这样的生活,实在是习惯不能。

吃完了便回房,隔窗见父亲将妹妹高高举起,母亲满脸关心地护在一旁,妹妹清脆地欢笑,这等情景说不出的合乐融融。这一家,只是多了自己一个啊。

修道要斩俗缘,这是天已为斩之么?

秦心垂下眼,全神运转经脉,一遍一遍,痛如刀割,眼见金气集于肺中,一把小小飞剑已经行将成型。

第二日,再去步家,步渊亭已经离去,只有女主人玉浓满脸怨恨地望着秦心。

秦心回望她,一双眼睛清明如镜,仿佛能照出万物,再细看,却只有一片无情。

玉浓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就算肚子里有了孩子又怎样,丈夫还是一心要去寻找他所期待能铸出绝世好剑的材料。

秦心眨了眨眼,不能明白,她不觉得步渊亭抛弃怀孕的妻子离家寻矿有什么不对,道之所求,本该一往无前,不受任何羁绊,却又觉得这个女人似乎有点儿可怜。

凡人的想法实在难以猜度,步渊亭,既然已经选择了铸剑之道,那么又何必娶妻生子?而玉浓,既然嫁给了铸剑师,为什么又要为他痴迷铸剑而不满?

秦心转身回家,步渊亭既已离开,这步家便没必要再来。所吸纳的金气已经能够成就一个小小的剑胚,她也没有损失。

第3章

回家继续扮演透明人,每天除了对着粗糙的饭食磨牙,就是持之以恒地温养剑气。妹妹秦喜已经会满地爬,母亲成日追在后面,满院都是母女两个欢笑的声音。这一个喜字,起得真是很是贴切。

父亲又离开了家,也不知道他究竟从事何种勾当,难道是前世偶然听那些出身武林人家的师兄弟闲谈中说到的传说中的杀手?那他的职业也实在太失败,竟然只能维持妻女的温饱。而母亲,明明武功胜过父亲,却在乡下做个村妇,目中也无有不甘。如此柔顺退让,是因为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么?

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如果自己是普通孩子,会否质问父母,既然不爱我,又何必生下我呢?秦心微微有些烦闷,果然不能修道,道心就不存了么?

父亲这一走,就是两个月。秦心终于初步打磨出剑胚,验证了这世界剑修的可能,不禁露出来这世界的第一个微笑,既然迈出了第一步,那么便无人能阻我继续前行。体会过巅峰,重头再来,便越发难以忍耐平庸。

前世人皆赞她谦和冲退,只因她无需刻意努力便是第一,要争的是天而不是人,这一世起点甚低,前途未卜,但她夷然不惧,自会勇猛精进。绽放光芒。

夜深人静,村人都已睡去,秦心却突然惊醒,胸口剧痛,惊悸不已。这不是病发,而是灵觉示警。同一刻,大门骤然被人推开。

星光下全身浴血的男人冲进屋内,让秦心吃惊的是,他竟然抱起了自己。另一边母亲也抱起妹妹。

“走!”男人急促道,当先向外奔去。

女人随在后面:“既然是逃命,为什么还要带上这个累赘?”尖锐的声音令秦心望向她,心底有个词语被轻轻划去,忍耐了多久了,在这最急迫的时刻,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了吗?

男人不回答,奔出数丈,来到屋后的树林,那里赫然有两匹马,纵身上马,女人上了另一匹,兀自追问:“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秦心暗自抿唇,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下一刻就听见所谓父亲的回答:“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来迷惑追兵……”女人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不再做声,深沉的夜色中,只有急促的马蹄声。

如果男人此刻低头,他会看见大女儿脸上不属于孩子的觉悟和平静。可惜,他没有,他不知道,就是这一句话断绝了他最后一线生机。

最后看一眼被母亲抱在怀中沉睡的妹妹,父母家人,终于要在今夜在今世短暂的生命中一笔勾销。

也许是感觉到追兵快要临近,也许是觉得少一个人马会跑得更轻松,也许不过是觉得终于已经到了时候,男人手臂一松,将秦心丢下马去。做诱饵的话,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所以男人用力不太小也不太大,没有将秦心扔出很远也没有不巧就落到马蹄下。然后,两骑三人,一家三口,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秦心尽力团起身体,减轻被从马上抛下撞击地面的冲击力。该庆幸是恰好遇到一小片草地么?秦心捂住嘴,虽然只滚出几丈就停下去势,但不过是一个三岁且一向病弱的的孩子,紧紧咬住牙关,仍然能感觉到鲜血自指缝间不断渗出。如果不是经脉已经被改造得坚韧,又有剑胎镇住心肺,这一下足够让她吐血而亡。

但是她毕竟撑了过来。两匹马连同马背上的那所谓父母妹妹已经不见踪影,只隐隐听见不断远去的马蹄声,很快,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

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夜色浓重,人心却比夜色更加黑暗啊。

撑起柔弱的身体,闭目感觉一下空气中的元素活动,寻到不远处树丛后的一条小溪,处理掉身上的血腥。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样一天,居然还能做得这么理所当然。

追兵来得很快,但是秦心并没有如那个男人所期待的那样,被追兵发现,为他们的逃离发挥最后的作用。她安静地蜷伏在一根树杈上,冷眼看着十几个骑着马的大汉从脚下驰过,甚至还在她摔下的地方对着压倒的痕迹和鲜血讨论了一会儿。

道法自然,又有哪个修道者不懂沟通天地?虽然不懂潜踪匿迹,但短暂地和自然融为一体不为人所察,避过这些追杀者的耳目绰绰有余。

剑气在体内蠢蠢欲动,“不过是一群小角色啊,”秦心唇角微翘,这个评价也是给予那对男女。要怎样的疏忽,才能够不发觉自家女儿身上的异样?

杀意在心中流动,她不是遗世独立的世外仙姝,也不是养在幽谷的柔弱娇兰,她也曾参与魔道之争,搅动风云,参与大势,谈笑破敌,纵横天下,动过千江水,不动道人心。从那样的高高在上,一下跌到尘埃底处,隐忍三年,可还记得当初的睥睨骄横?

剑胎初成,虽然还不能凝成实体,但用剑气来击杀这些小角色,宛如锋利的镰刀割草般容易。

蜷起手指,用力握紧,又松开。

全部,杀光。只需要数个呼吸。还有谁比她更能体味生命的坚韧和脆弱?

只是,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被父母抛弃是早就有的预感,既然如此,何必还要纠缠不休。前世的她不曾历过情劫,让人赞叹天生福缘道心如玉,同时修道者中途止步却是不计其数,那个曾被与她相提并论意气飞扬的绿衣少女,会肆无忌惮地大笑“老娘我转战天下,只让别人流血到死,衣上从不曾沾过自己血的无敌呀”,那样坦然的骄傲,想起来都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的道门奇绝,却在情孽的纠缠中辗转沉沦,在心魔中苦苦挣扎,一步步滑向深渊。

最后的结局她也曾亲自到场。血战一场,绿色的衣襟上终于还是沾上了自己的鲜血。在众目睽睽中,拒绝了兵解之法,最后引燃心火,微笑着在天地间化为飞灰,神魂不存。

无论世事变迁,风云变幻,她都如一个旁观者,经历而不溺,但那一刻的微笑却让目睹的她沉寂不变的道心也生出叹惋。道途寂寞,大道杳茫。同行的终会渐行渐远,最初是一人,最终仍只能是一人。

她依然道心洁白,向道之心更坚,但这种种正反之例,已不经意在她潜意识中深种下情爱如牢笼的种子。

所以对人不亲不近,对今世父母的薄此厚彼也不怨不憎。或者应说是,对这一世的亲缘,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有着天生的畏惧。若她肯啼哭一声,微笑一下,是否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垂下眼睑:“我不欠你们了,你们也不欠我。再见,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再见,永不再见!

第4章

安静等到喧嚷过后重归沉寂,追杀者的只言片语中不曾透露事件的因果,但无双城、神宫两个词语已经令她隐隐抓住关键。不过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曾存在的证据已在一抛间抹除。若真要斩草除根,等那时,她又有何惧?

天际露出第一道晨曦。跳下树,小小的身子向与村子相反的方向走去。夜间她已经观察过星斗,这个世界的星空竟然与原来的世界一般无二,真让人赞叹造化之神奇。

走出里许就看就看见了官道,秦心停下脚步,小小的身体早就疲累不堪,只靠一股坚毅在支持。除了坚决不能回村子外,她没有去处。从村民获取的信息有限,虽然已经很努力,但对这个世界所知还是太少。

难道要做野人吗?微微平息气喘,有些苦恼地扶额。无论是隐匿山林还是混迹人群,都有各自的危险性。这具身体太小,剑气只能最为保命的最后手段,太早暴露的话,反而是速死。昨夜的追兵固然不在她眼中,可是她可不敢小看这世界。面对高手,一击不中,要的就是她的小命。

这世界野兽的强横也绝非前世可比,虽然不是妖兽,没有生出灵智。但体型更大,奔跑更快,爪牙更利,反应也更迅速。现在的她连一只兔子都抓不住。难怪这里的人大多天生就比较强壮,后天也习武不辍,该说是果然是环境互动的作用吗?

隐隐听到车轮响声,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避到了树后。等几个小贩模样的人推着独轮车说笑着去远,方才从树后走出。忽然心中一动,从何时起,自己竟然厌见于人?是不屑、厌恶还是恐惧?

一瞬间好像窥透心上的一道迷障,不再反身入林,坚定地远远地随着小贩们的背影而行。既生而为人,又怎能避开,当然要生在人群之中。惟有万丈红尘,才能打磨出无畏道心。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看着城门上余杭县三个大字,两个世界文字类似,倒避免了她做个睁眼瞎子。她身量幼小,衣着简陋,守城士兵也未注意到她,倒被她轻轻易易地入了城。

靠在不知哪家大户的墙上,调匀呼吸,闭目片刻,身体早临极限,只是靠着意志在坚持。“再不吃东西,你就要饿死了啊。”对自己说,感觉有些荒谬有些可笑又有些无奈和惨然。偷,抢,还是乞讨?都是陌生的手段,不过对她而言,连谋生都是陌生的。困顿如此,反而有了一种无比新奇的感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诵黄庭,静坐修行,就是外出也是飘然洒脱,不染红尘。前世所读字句自心间流过,没有道,还有技。天岂能绝我之路。

睁开眼睛,拍拍脸颊,撩开额前的发丝,循着香气,走到一家烧饼摊前,就在几步间,气质已经悄然转换,抬起头:“可以给我一点吃的吗?”

卖饼的大娘吃了一惊,一抬头,却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摊子前,小脸没有丝毫血色,连唇色都淡到几无,似乎站都站不稳,惟有一双眼睛,清寒如雪,望着自己。

没有卑微的讨好,没有谄媚的卖乖,虽然是一身简陋之极的粗布衣裳,却无法将她当成一个乞丐。反让人觉得让她接受才是荣幸。

“可以给我一点吃的吗?”见卖饼大娘没有反应,又问了一遍。只是询问,不是乞求。即使困顿中,她依然有底线。就算低到尘埃中,她亦不会为了活命而摇尾乞怜。如果再没有回应,她便会走开。在饿死前,她也许会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抢劫?

“啊,好好。”大娘如梦初醒,忘了之前的异样,同情心泛滥,“看这孩子可怜的。”手忙脚乱地包起几个饼就要塞到她的小手中。

“一个就够了。”唇边溢出一丝笑意,如初春破冰悄然绽放的第一朵小花,让看到的人忘了她的年龄容颜,觉得心情也不由愉快起来。

接过一个最小的烧饼,转身离开。背后大娘许久才回过神来,为自己不假思索的动作感觉不可思议,只能感叹:“那孩子定是个不凡的。”

旁边看到这一幕的人也纷纷乱猜,到底是大族走失的小姐,还是高门历练的小弟子,更有离谱的猜是神童子下凡测试人心。只惊的大娘不住念佛。

如果她前世的同辈见到,不是仰头大笑,就是目瞪口呆,道门可以媲美魔门魅惑大法的移气之法,居然被用来讨烧饼。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啊。

秦心不知身后纷扰,就算知道,她也不会理会旁人的想法。前世和人斗法,气象万千,诡谲多变,人疑其非道近魔,她只置之一笑。

道为天地之本,法为运道之用,立知者天,行之者道。道存则有,道去则非。道无物不可存,非修不可致。道成,则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究法之正邪,不如推问本心。几句话下来,坦然自若的姿态配上她超然出尘的气质,反让质疑的人无地自容,愧己修行不足。

其实有些倒真是魔门手段,只是她不在意,便是道,存心了,便是魔。道门长辈赞她是天生正道,在她心中却是,道不是正,也不是邪,道如明月松间照,心如清泉石上流。

如此明澈通透,却偏在最后一关灰飞烟灭。同道惊骇,她自己也是困惑。

既然已经重生,还是在另一世界,还纠结前世,那才真是要入魔了。现在的她,拖着稚弱病虚之体,活下去才是第一。

一边走,一边撕下一条饼,放进口中,慢慢咀嚼。虽然只拿了最小的饼,她也只吃了小半个便觉饱了。剩下的,拿在手中。唇角挂着若隐若现的笑意。虽然用了手段,但毋庸置疑,她感觉到了善。

曾有魔道布阵,血海滔天,魔焰万丈,天魔乱舞,魔头咆哮,争相噬人,心神稍差便会魂惊魄散,她却盈盈微笑,指尖摇曳的白光宛如世间最娇弱的花朵堪堪欲折偏又倔强绽放,轻声温言:“看,这世界多么美丽。”一语出,雷霆作,刹那间又是朗朗青天,魔道妖人尸骨无存。成就她又一桩轶事。

她没有正邪之念,却有善恶之分。这世间恶多善少,但灯火如豆,却可驱散一屋黑暗。只要世间仍有一丝善念被她感受,她便不会堕入魔道。即使脚下是尸山血海,即使父母亲友都转身离去。

行走在人群中,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和错位的新奇感。昔日一位师叔犯戒,被师门长辈封去道力,逐入红尘,让他赤足行走天下百年,归来后不过百年便即飞升,渡劫时天魔不生,道门震惊,不明所以。

惟有一高僧喟叹,点破玄机。修道即是修心。红尘之中经历了诸般爱恨情仇,诸般烟云变幻,看似寻常,其实一颗心早被打磨得玲珑剔透,晶莹无暇,成就了自我心念,坚定无比,无可摧毁,魔劫非是不至,而是无隙可乘。所以佛门中有一朝顿悟,立地成佛。二者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理虽如是,但红尘中蝇营狗苟,如蚁奔忙。修道本为超脱,既已离开谁又肯回头?修道者都会在面临瓶颈时,为寻求机缘再入红尘。但人虽在红尘,心却在世外。看似风轻云淡,看似无所挂碍,真正对于心的淬炼,并无多少增益。看似是炼心,不过是有目的的积修功德罢了。

惟有如那位师叔以及此际的她,才真正有了切身体会。

第5章

余杭县虽然不大,但比之村子自是热闹繁华很多。虽然对当初师叔的所为有了更深的体悟,但真要她放下身段,彻底将自己当成一个凡人,也不是一蹴而就。着看街角蹲着一个脏兮兮的少年,面前摆着一个破碗,有气无力地喊着:“老爷太太行行好吧。”想了一想,走近前,将饼递过去。

少年愣了一下,半个烧饼算什么?看拿饼的小手,手指纤细,透明一般。也没看清人,一把夺过去,扔出去:“爷不要人吃剩下的饼。”再看,才发现不是所想的富家小孩,却是一个丁点儿大的孩子,身着布衣,看起来出身平常,偏偏小脸严肃,气度俨然,有些尴尬,又有些惊奇,却起了逗弄之心,嗤笑道:“爷要钱,半块破饼子能干什么?”

“你不饿。”秦心弯起唇角。

少年哑然,感觉竟被一个孩子嘲弄了,羞恼起来:“去去,哪里来的毛孩,还不家去,当心被拐子拐了去。”

秦心叹了口气,一转身,上午的阳光照在小脸上,眉目清淡得让人几乎看不清,少年竟有一种这小人儿好似冰雪做的,会在太阳下化了去,忍不住拉住她:“你叹什么气?”

秦心回头看他:“可惜那块饼。”扔在地上,又人来人往的,被踩了几脚,已经稀烂。

被她一看一说,少年讪讪地松了手:“等我讨到钱,给你买一个,不,十个饼。”

秦心微微侧头,轻轻道:“不是那块饼了。”

听在少年耳中,就算他年纪还小,不懂得太多,也忽然觉得心酸之极,竟有一种要落泪的感觉。一咬牙,大声道:“喂,你既然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了,我怎么处置都好,你干嘛难过。”

秦心摇摇头:“我不难过。只是可惜。那块饼,我要,人家给我。我给你,可不是你要的。你没错,倒是我错了。



少年似懂非懂,搔搔头皮:“喂,你一个小孩家家,怎么说话这么复杂。你家在哪儿,小爷好心,不做买卖了,送你回去。”

秦心再次微笑,施没有得到的善,却在受中感觉:“我没有家。”看少年的表情,又加了一句,“你也是吧?”

少年嘟囔道:“有家谁还当乞丐?喂,你要不要先跟着我,你一个小孩子到处乱走危险得很。”

“和你一起要钱吗?”秦心有些犹豫,做为一个小孩子,很多事情做出来都是惊世骇俗,有了这个乞丐少年,行事会方便许多。

少年只当她童真无邪,不知道钱是什么:“钱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包括吃的,还有玩的,用的。吃的只能填饱肚子,但你不能不穿衣服吧?那都得用钱才能买……”

少年正说得兴起,忽然感觉眼前似乎黑了天,不知何时,身前多了一个大汉,紫衣长袍,身材高大,剑眉星目,鼻直口方,气度雄浑,顾盼间,眸光冷厉,满眼戾气。少年只看的一眼,就吓得低下头去,扯着秦心让她也避开。

秦心却不动,这个人观察她已久,没扰到她,她自不会理会。但既已现身,躲也无用。

大汉不理会吓得缩成一团的少年,只盯着秦心。他本是枭雄之姿,身负绝世武功,野心勃勃,此时已有一统武林的雄心,游走天下,聚财敛物,物色助力,只待登高一呼,便是云集响应,余杭只是路过,却在街头一眼看见来往人群中独自行走的幼童。心中隐隐一动,他本笃信命理,多年来一直派人搜求江湖第一相士泥菩萨而不得。今日一见这孩子,却升起“此子似与我大有缘分”的念头。也不急上前,暗中看她行走言谈,心中越来越奇,也越来越是不舍。已经决意将其带走。至于孩子父母的意愿,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中,他看上的还要问过谁的同意不曾?

只是站到这孩子面前,与那双澄明的双眸一对视,却觉得必须要问问这孩子的意思。

“你可愿跟我走?”微微俯身,近看,这孩子一张小脸还没有他半个巴掌大,身子弱得仿佛用一个指头也能提起来,让他冷酷如铁的心肠也生出怜惜。

秦心睁大眼睛,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人,被父母抛弃不过一日,她已生出自立的念头,从没想过被人收养,但冥冥中却若有感应,告诉他这个人对她很重要。

“你能给我什么呢?”

听软糯的童音清楚地提问,大汉哑然失笑:“很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你想要多少有多少。”

秦心摇头,指指少年:“刚才他说,钱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包括吃的,还有玩的,用的。钱应该谁都有吧?那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大汉本想大笑,孩子终究是孩子,这如何能比?但被秦心看着,孩童的眼睛本就分外清澈,竟有一种返照通明洞彻入心的锐利。大汉有种感觉,如果他答不上这个问题,那么即使是强行将其带走,在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女孩心中,自己立刻会被看低,或许等她有了能力,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去。

再细看秦心几眼,心中有了数:“我能让你活下去!”无比嚣张,无比霸气,一字一重,“你的生死就在我的一念之间。”

秦心笑了:“好。”仰头看这个遮住了半边天的男子,若不能给我独一无二,那你也只是庸碌,又怎有资格带我走?“我跟你走。”这一句话一说出,仿佛改变了什么,本来似乎游离于这世界之外的她,竟有一种被这方天地认可的感觉。

得到秦心点头的大汉,心情大好,主动抱起秦心。秦心将小手软软地搭在他的肩头。这种小小的接触给双方都带来一种新奇的感受。

墙角的少年本来一直蜷缩着,见他们要走,突然不知生出怎样的勇气,扑出来,跪在地上,他不敢攀扯大汉,只是不住地磕头:“老爷,你也收了我吧,小的什么都能干,什么都肯干。”见大汉不理会,大声道,“小的纵然无能,入不了老爷的眼,小的也可以服侍小小姐,鞍前马后,当牛做马。”

大汉停下脚步,挑起眉,偏过头问秦心:“你说,要不要收他?”

秦心想一想,居高临下地问:“这是你想要的吗?”

少年忙不迭地点头:“是的是的,小小姐,带小的走吧,小的就这条命,都给老爷和小小姐了。”

“我不要你的命,不过,既然这是你想要的,”转头对大汉道,“那就给他吧。”

如何处置那少年自然不在大汉心上,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秦心:“人家想要你就给吗?”

秦心微微垂头,被抱在臂间的她轻飘得仿佛一根羽毛,却有一种俯瞰人间的冷漠:“能给他,也能拿回来。”

大汉再也忍不住欢畅,朗声大笑,将秦心高高举起:“说的好!”睨一眼少年,“跟上来罢。”

第6章

大汉一边缓步而行,一边问怀中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弯腰疾步跟在后面,极有眼色地保持着距离。

秦心心中一动:“我姓秦,没有名字。”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可好?”

秦心点头,小脸上少有地露出期待之色。

大汉沉吟:“吾名雄霸,武功盖世,绝技无数,最得意的有三,天霜拳、排云掌、风神腿,我尚未有门人,便收了你做大弟子,你便叫霜儿吧。”

秦心的眼睛亮了起来,小手轻拍:“好啊,以后我就叫秦霜。”

雄霸被她稚气的动作逗得哈哈大笑。却不知已经换名为秦霜的她更加愉悦,一名既定,体中初见雏形的金行飞剑更加明亮,经脉中的金气运行更加顺畅。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霜寒天下万木凋,霜重露冷魂不隐。霜为秋,主肃杀,金为其行,原来在这个世界也有天地感应。

好,很好,非常好。

身后的少年忙不迭地谄媚附和:“老爷这名字起得好,起的真正好,和小小姐真真是绝配。”

雄霸斜睨他一眼:“你说说,到底好在哪里?”

“单论霜字,霜小姐冰雪聪明,玉雪可爱,气质清泠,秋霜高洁清白,清纯洁净,形容得极为贴切。更妙的是,老爷拳掌腿尽皆精妙,第一项是天霜拳,这个霜字恰恰说出了老爷对小小姐的殷切希望,是对小小姐的重视。怎不能说这个名字好呢?”

雄霸本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这个乞丐少年说出这么多,吐属还颇为文雅。带上这少年也是一时兴起,此时倒多了几分兴趣:“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文丑丑。当然,这名字也是很贴切的。小的随着老爷和霜小姐,就是那衬托红花的绿叶,就是鞠躬尽瘁的奴才,就是插科打诨逗老爷小姐一笑的丑角儿。”

在文丑丑的插科打诨,讨好卖乖中,雄霸随手发出信号召来属下,遇到秦霜是意外,既然已得,这余杭县也无再留必要。

此时他势力已是不小,但十大门派声势未衰,无双城雄踞北方,一百零八天池杀手纵横江湖,还有一个剑宗神秘莫测,纵然他心雄万丈,也只能先隐忍雌伏。

说来也巧,自收养秦霜后,先有独孤剑圣上门挑战天池杀手,一番血战,一百零八名杀手只挑出十二人,雄霸乘机招纳,成为一股隐藏的绝杀力量,为他暗中解决了不少棘手敌人。而后,无名破万剑轮回而出,败剑圣,使其归隐江湖,一时风头无两。但三年后便中了“苍穹之毒”而失忆,且因凤舞与十大门派结仇,将十大门派杀得满目疮痍,高手长老死伤无数,武林一时萧条。其妻洁瑜被人毒杀而凶手难寻,无名悲愤失意之下诈死归隐。

武林虽还有北饮狂刀聂人王,南麟剑首断帅并称江湖,但单人匹马,无有势力,单论武功,也未必在雄霸之上。放眼江湖,再无人能阻挡雄霸崛起。天下会正式现身武林,震慑四方。

天山,高耸入云,乃是天荫城一带群山之首。雄霸将天下会总坛置于此处,坛舍倚山而建,遏其险要。屋宇俨然,雄伟巍峨,气集万千,令人叹为观止。实不得不佩服雄霸胸中丘壑。随着天下会的建立,秦霜也正式被雄霸收为弟子。

这一年,秦霜正满十岁。只是因先天有损,又内养剑气,以致发育迟缓,身量不足,却也无可奈何。这数年来,雄霸对她极好,因她病弱,遍寻天下神医,各种珍奇药材用如流水。就算争霸筹谋再忙,也会不时抽出时间言传身教,诲之不倦。

秦霜虽对宏图霸业毫无兴趣,却也在一点一滴中了解了这个男人的野心。这种对名利毫不遮掩的痴狂与欲望,让其本身有一种燃烧殆尽的激情,也会令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卷入。站在其身侧的秦霜,因为对方的宠爱,在天下会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湖都知道天下会有这样一位体弱多病、娇稚纯真的霜小姐。

而当初的乞丐少年文丑丑也因为忠心耿耿扮丑卖笑成为雄霸的亲信,也只有他,会私下称呼秦霜为小小姐。而雄霸若是想传唤秦霜,也总习惯性遣他而来。今日也未曾例外。文丑丑远远见秦霜立在山顶牌坊下,小小的身子直欲随风化去,心中长叹一声,又想起初见时,那种站在阳光下也许会冰消雪融的感觉。

果然是慧极必伤么?小小姐聪灵隽秀,慧根天生,偏偏先天带疾,身体极弱。幸好帮主不介意,好好养着。也真是只有天下会这样财雄势大的家当,才能养得起小小姐这样娇怯怯的人儿。那些乱嚼舌根的人怎知道,真正见了小小姐,才知道什么叫值得。金山银海算什么,如小小姐这样的人,天下可找不出第二个来。

仿佛听到他心中所想,秦霜适时转过脸来,唇微弯而眼带笑,如杏花春雨沾衣欲湿般润进人的心中去,又有些儿薄冰乍破的轻寒让人不敢轻近。完全看不出半丝适才喟叹时的惆怅迷茫。

文丑丑收起胡思乱想,快步上前,涂满白粉的脸上和平常一样堆满笑容,只是更真诚许多:“帮主让霜小姐去第一楼。”

秦霜“嗯”了一声,也不问什么事,转身向第一楼走去。文丑丑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小姐啊,您病才好几天,就站在风口上,就算不顾惜自个儿的身体,也要想想帮主啊。每次您生病的时候,帮主的心情都特别不好。我们这些跟着的人也难过。唉,那些伺候的人也是,明知道霜小姐身子不好,还让霜小姐一个人站在那里。哎,你,”

叫住旁边一名刚好跑过的小侍女,“对,就是你,赶紧去给霜小姐拿件披风来,”见对方忙不迭地答应跑走,又继续念叨,“真是,一点眼色都没有。侍婢主管也是,也不好好管管,一点规矩都没有怎么成?”

秦霜右手捂嘴,轻咳数声,对文丑丑的抱怨置若未闻,文丑丑也习以为常,每次见秦霜,他都会格外话多,秦霜也由得他,却很少接口。

将到第一楼,适才的小侍女拿着一件披风堪堪赶到,小脸泛红,兀自气喘,显是一路跑过来。文丑丑一边抱怨她慢一边接过披风,转递给秦霜,他却不敢亲自给秦霜披上,一则是雄霸不喜他人过于接近秦霜,再则秦霜性子清淡,虽然总是温和含笑,却也不怎么容人亲近。

秦霜向小侍女点点头,也不过五六岁样子,和秦霜外表看起来相仿,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见秦霜望她,已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惹得文丑丑又是一顿没规矩的抱怨。

将披风抖开披上,来自极地雷鸟的细羽,轻薄软暖,纯白无暇,万金难得,单这一件,就可以看出天下会的财势和雄霸对秦霜的娇宠。对于白色,秦霜其实并无偏好,只是雄霸喜欢看自己这个小女弟子身着白衣,更衬出粉雕玉琢的可爱容颜,吹弹得破的霜雪肌肤,精致得似个会走路的玩偶娃娃。文丑丑让人拿披风来,既是为秦霜护身,也是投雄霸所好,也难为他总是时刻不忘讨好。

第7章

天下会本就位于天山之巅,第一楼又位居天下会最高之处,一峰孤绝,直冲云霄,周遭云浪翻滚,正合君临天下,主宰沉浮之势。居于其间,更增雄心霸念。

楼高三层,一层处理会务,堂皇富丽,威严庄重;二层坐卧休憩,雕梁画栋,竭尽奢华;三层修身养性,清幽雅绝,超世脱俗。文丑丑也不过能进二层,三层除了洒扫之人,惟有秦霜曾经上过。

再往进走,却是雄霸的享乐之所,亭台楼阁,花园长廊,山石流水,奇花异草,更有众多各具风情的美女来往其间,歌舞弹唱,以娱其主。只是雄霸胸怀天下,热衷权势,空老了众多红颜。

见文丑丑径自引着进了园子,更见雄霸坐在湖心小亭中,旁边还有一个风情万种的成熟美女为他斟酒。

秦霜微抿小嘴,雄霸对她是师道尊严,尽心尽责,敦敦教导,自不会让她接触后宫。是以她绝少踏足此地,倒是文丑丑来得更多。今日竟在这里召见,还摆出这般架势,心念一转,已将雄霸的用意猜到七八分。

文丑丑不敢再啰嗦,小声对秦霜道:“帮主大概是要让霜小姐出来做事了,也不难为什么,帮主总是宠着霜小姐的。”

秦霜微微颔首,文丑丑总是明里暗里倾向她,虽不敢违背雄霸意思,却也总尽可能地透露一二。秦霜虽不能理解文丑丑的心思,却也记在心中。

见秦霜到来,雄霸眼睛一亮,看她上前行礼:“见过师父。”更是大笑:“快坐下,近来身体可好些?”一边说,一边拉起她的手腕把脉,“唔,最近这大夫似乎还行,调理得不错。”

秦霜浅浅一笑,只不作声。

见她如此,雄霸很是满意,放下手:“既然身子好些了,那么从今日起,我就正式传你天霜拳,也不白担我雄霸大弟子的名头。”

秦霜还未答话,文丑丑在旁先欢天喜地地笑起来:“霜小姐这么聪明,丑丑就等着看霜小姐的威风了。”

雄霸笑道:“霜儿确实很聪明,只是不知道武学上资质如何?”

一直侍立在旁的美女忽然盈盈笑道:“自来名师出高徒,有帮主这样高明的师父,弟子如何能差得?”

秦霜看她一眼,雄霸自负自大,自来视美色如泥,后庭美女虽多,却多是为了发泄欲望,不曾有一人占得宠爱,这一位竟敢中途插口,显然与众不同。

见她注目,雄霸指着美女笑问:“霜儿,你可知她是谁?”

那美女芙蓉如面,眼波流转中说不尽的艳丽妩媚,盈盈而笑,媚态横生,显然不觉得这小小女孩能有什么见地,只以为是雄霸故意逗弄。

“颜盈,外号武林第一美女,夫聂人王,乃武林成名人士,手持雪饮刀,与断帅齐名江湖,人称‘北饮狂刀聂人王,南麟剑首断帅’。生有一子,名为聂风。”随着秦霜小嘴中一字字吐出,颜盈渐渐失了笑容,转为骇然。

雄霸大笑,对颜盈道:“如何,我这徒儿聪慧过人,天下无双。”

文丑丑连忙奉承:“都是帮主教导得好。”

颜盈恢复颜色,只是神色间还有些怔忪不定,笑道:“今日一见,才知世上果然有这般兰心蕙质心思剔透的女孩儿,真不知帮主从何处寻得?”

秦霜知雄霸喜欢她柔顺乖巧,不喜她聪明外露,大多时候,她也表现得尽如雄霸心意。但不等于她就一味顺从。颜盈看似称赞,但天生灵识敏锐无比的她,如何察觉不到对方言下隐隐的恶意。不过她也不在意,这个女人,除了美色之外,别无称道之处。她脑中转的是另外一件事。

传闻聂人王祖上聂英曾入乐山凌云窟杀火麒麟,不死而归,却因沾染了火麒麟之血,代代相传,名为疯狂之血,一经发作,六亲不认,杀戮一切。聂人王之父聂锋便是因此杀尽全家,独有少年聂人王因外出而幸免。不知聂风可曾遗传这麒麟疯血?

在秦霜看来,身在天下会,最大的好处不是得到雄霸宠爱调理身体,而是可以随意翻阅大量资料,从中得到海量信息,对这世界有更清晰完整的认识。四大瑞兽便是秦霜的收获之一。其中火麒麟因出没地点最为明确活动最频繁相关事迹最多,尤为引起她的兴趣。如果不是考虑到自身实力低微,早已前往凌云窟,捕捉火麒麟,比较这世界所谓的瑞兽与她当初世界有何异同。

如今一个事件的相关人站在她面前,她实在很难按捺下好奇心。如果不是雄霸面前实在不是一个追问的好时机,而据她了解,颜盈也所知不多,她已忍不住直接开口询问。不过,颜盈既然已经在了,聂人王还会远吗?秦霜眉尖一挑,微微笑了。

雄霸却以为她是因受夸奖而喜欢,敛了笑容,正颜道:“霜儿,江湖中实力为尊,没有实力,纵然你再聪明多智,也抵不过寻常武夫一招半式。你是我的弟子,总要行走江湖,从前你还小,我也不多管,从今日起,你便搁了你那些书卷杂业,专心习武。你先天不足,不指望你武功盖世,总要有自保之力才好。”

颜盈想不到江湖公认狂妄盖世的枭雄雄霸居然还有这样谆谆善诱的一面,忍不住又多看了秦霜几眼,小小身子裹在雪白的披风中,小脸不过巴掌大小,长睫微颤,肤光胜雪,可惜没有半分血色,还时不时小手握拳捂嘴轻咳,一副娇怯怯迎风欲倒的模样。

小女孩儿聪慧她刚才是见识了,但这种样子,再怎样教导,只怕也达不到雄霸的要求,也不知雄霸究竟怎么想的。她不自禁想起自己的爱儿聂风,虽然年纪尚幼,但根骨绝佳,灵秀中却又隐含几分坚毅之气,刚柔并重,单论武道资质,胜过眼前这个小女孩儿甚多。

偏偏聂人王只教他冰心诀而不授傲寒六诀,做为母亲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丈夫那把雪饮一样,本该璀璨夺目,锋芒毕露,偏偏埋没乡野,萌尘生垢。

而她身负武林第一美人之名,滴粉搓酥,本应许配给天下第一刀客,何堪沦为寻常村妇,终日与饭锅及扫帚为伍?末了还给柴火污了脸上的颜色?

若那般终日处于陋室的厨中,不住地把一块肉来回剁着,剁着,似要剁至地老天荒。还被乡人称为聂大嫂,真是愤懑填胸无从宣。她本应是如这小女孩儿般,罗绮轻裘,珠环玉佩,受尽宠爱,享尽尊荣呀。

这一刻,颜盈离开丈夫爱子的最后一丝歉疚彻底消失无踪。

颜盈心思起伏之际,却听秦霜开口:“师父所言极是,霜儿自当听从教诲,不负师父期许。不过师父也无需为霜儿担心,师父是要立于武林之巅的人物,徒弟又怎会太差。”

颜盈面上依然笑意盈盈,心中一阵鄙夷,你这幅样子不夭折已经是老天保佑,还说什么大话。秦霜已经看向她,“师父唤霜儿来此,说要授霜儿天霜拳,又让见过聂夫人,不知何时开始授业,又不知雪饮刀何在?”

第8章

这一问,对颜盈又是一声惊雷。雄霸也觉异样,听秦霜保证,他心中甚是熨帖,收养秦霜以来,日日亲近,早知这个女徒儿除了身子,心性才智无一不是上上品,且向来言不轻发,说出口便会做到。他倒好奇起这个徒儿习武后会带给自己何种惊喜了。

但听她接着称颜盈为聂夫人,又问起雪饮刀。雄霸□□中许多美女都曾是武林侠士的妻子相好,自得颜盈,自觉不费吹灰之力,压过北饮狂刀聂人王一头,颇为自得。但听秦霜见问,言语间虽不曾有半分逾矩,但对上她那双仿佛从来不染尘滓的明眸,不知如何却升起几丝尴尬。干笑道:“霜儿有此觉悟最好,习武也不急于一时。霜儿若是想要武器,一会可去武库自取一把。为师已约了聂人王决斗,霜儿想要看刀的话,只能等为师决斗后再看了。”

秦霜微微点头,目中露出丝丝期待:“不知师父与那聂人王约了何时何地,霜儿可能去看?”

“一月之后,乐山凌云窟,正好也一并会会南麟剑首。”雄霸的语气中透出强大无匹的信心,“届时,为师便带你去,也见见江湖上的高手。”

见提到决斗,颜盈忙插言:“帮主若胜,不知能否饶了外子性命,还有我儿聂风,年纪与霜小姐相仿,资质甚佳,不知能否得帮主青眼,颜盈不敢求帮主收其为徒,但能照顾一二,颜盈感激不尽。”说罢盈盈下拜,这番话触及慈母心肠,倒有几分真情在其中。

美人软语相求,雄霸纵是枭雄心志,心硬如铁,也有几分动容:“我自会酌情,若你儿果然不错,带回天下会也无妨,正好和霜儿做个伴。”

颜盈抬起头来,欲语还休,双眸含泪,欲滴非滴,低呼:“帮主。”

美人秋波,风情如酒,若是往时,就算文丑丑在场,雄霸也会毫无顾忌地笑纳。但多了秦霜,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自在。秦霜清泠的声音适时响起:“不知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雄霸挥手笑道:“去吧,先去挑件自己喜欢的兵器,明日一早,直接去山巅武场见我。”

秦霜点头,再施一礼,施施然退下。纵然她一心向道,前世今生皆未曾改变,对于师道,还是肃穆以对的。

步出第一楼,文丑丑自后面赶上,脸上白粉剥落了不少,头顶的黄色无常高帽也偏了半边,秦霜微皱眉头:“又是因何事发作你?适才师父似乎并无不悦。”

文丑丑苦着脸道:“帮主不过让丑丑滚了一程而已。霜小姐可是要去挑武器,丑丑受帮主差遣,就不能陪着霜小姐去了。”

秦霜深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文丑丑小声道:“霜小姐的意思丑丑知道,不过当初丑丑既然随了帮主,这路便是丑丑自己选的,丑丑对霜小姐,只有感激。”

秦霜目光望向天际,淡淡道:“我不要你感激,只要你无悔便好。”正如文丑丑自己所言,各人走各人的路,谁也不能后悔。

来到武库门口,道明来意,她虽尚未在帮内担任具体职务,但总坛中人又有谁不认识她。看管人直接引她进入最里层的珍藏室,为她打开门,自己却不进去,恭敬地行了一礼后,退了出去。

这就可以看出雄霸驭下有方,纵然在天下会大多数人眼中,秦霜纤纤弱质,像精美的玩偶多过像江湖人,但只要雄霸还宠爱她一天,天下会上下便无人敢有丝毫轻慢。

只不过让大家想不到的是,雄霸并未将秦霜视为把玩掌心的宠物,而是真心将之视为弟子。挑武器只是第一步,接着授武艺,再随之而来的就该是逐步介入帮务,直到有一日真正成为左膀右臂。秦霜将雄霸的打算看得透彻,却无有不甘,若是不是如此,她倒在天下会呆不长久了。

推开珍藏室的门,里面各类武器俱全,秦霜也不看其他,直接进入藏剑之所。能入得雄霸法眼珍藏于此的,虽然没有北饮狂刀聂人王的雪饮刀、南麟剑首断帅的火麟剑那般级数的神兵利刃,但也皆是一流名剑,多曾被持之杀人无数,煞气逼人。随手提起一柄长剑,立刻感觉掌心一阵火灼般烧痛。再握片刻,剑身竟出现细小的裂纹。

丢开剑,秦霜皱眉,难怪那些剑修虽然明知心炼之剑若受损,本身神魂也会受到重创,却也只能持心剑迎敌。与万法俱容的大道相比,剑修之道,专务精纯,有一剑破万法之诩。依心剑之霸道,自己是不要想再用其他武器了。

她本是无可无不可,原本炼剑,只是因为本世界无法修道,为求自保而行。七年下来,她依然没有找到其他修炼之法,剑修之法竟成了原世界给予她惟一的留念。修道数百年,却困在一个小小的病弱孩童之躯内,在陌生的世界里踯躅前行,纵然秦霜心明如镜,心志如铁,也依然会觉得寂寞。对于这把烙刻着前生印记的心剑也生起几分相依为命的感觉。

既然天意弄我,我又何惧持剑破道?

心意即决,秦霜随即闭上双眼,右手掌心向上,平平伸出。屋内众多的兵器仿佛感应到什么,其中几柄单独放置的刀剑更是剑身轻颤不已。秦霜唇角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轻叱一声:“剑出!”纤白如玉的小手上赫然出现一把短剑,剑柄微弯,剑身雪亮如白金,甫一出现。便振振欲动,室内兵器悉数跳动,哀鸣不已。

秦霜右手一合,用力握紧,剑虽无鞘,却也难伤这只小手半分。养剑七载,今日终于化实而出。只是可惜了这满室的神兵,被这把刚现形的金行剑贪婪地抽取了大量金精之气,平白跌了一个阶位。若不是秦霜加以控制,只怕会直接化为俗铁。

金行剑低吟几声,似是抱怨,心炼之器,天生有灵识,与主人心意相通。秦霜毕竟不是纯正剑修,虽不至视剑为奴,但也顶多视之为伴,怎会任心剑自行其是。感受到主人的坚决心意,金行剑也只能安分下来,老实卧于秦霜掌中。

将剑系于腰间,走出藏剑室,至于她走后守库人发现那些兵器光泽黯淡会如何骇然就不再她考虑中了。

看时光还早,秦霜又转了个弯,来到管服饰的织造所。主管徐姬忙忙迎出来。秦霜也不与她客套,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明日自己要随师父正式习武,需要几套武服,同时今后自己所穿常服,裙角、袖边、腰际都要缀上铃铛。

徐姬一一答应下来,对于衣饰,秦霜从未提过要求,首次开口,纵是再难十倍,她也会想法设法去完成,何况这对他们这些专与衣饰打交道的人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只是这铃铛的大小、材质以及如何搭配还需细细考虑,务求美观大方,尽善尽美。不然,纵然霜小姐不说什么,帮主也会发怒。

秦霜又要了一根专门系剑的腰带,她现下身量不足,心剑化出的样子也是小巧趣致,看上去只像是一件精美的装饰。谁能想到,若她运力挥出,可断金切石。待日后成长起来,单论锋锐,不惧天下任何一把名剑,不过那时若还是纯金为质,未免锋锐太盛,就算是她,也难免被剑气所伤,不符她的本意罢了。

徐姬还惋惜织造处不能做剑鞘。秦霜笑笑没有多言。心剑潜藏已久,此刻既然显化成锋,又怎容寻常俗物遮掩。这等小事,秦霜自不会逆了心剑的意思。剑鞘一事,她心中自有定见,此刻机缘未至,也无意刻求。

第9章

翌日一早,秦霜便上了山巅。天山之巅直上云霄,地势绝高,直入云霄,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此处是雄霸的私人演武之所,等闲亦不许人进入,擅入者惟有一字――斩!秦霜之前亦未来过,并非是恪守禁令,而是她埋首故纸堆中,以了解这个世界,是以雄霸才会说她沉溺书卷杂艺。

在雄霸心中,武功才是立足之本。没有武功便是鱼肉,任人刀俎,有了武功,有了冠绝天下的武功,同样便可拥有天下。一如今日的雄霸,独霸一方,威势比诸当今天子,纵有不及也去之不远,假以时日,甚至可以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于这一点,甫被父母抛弃便遇雄霸受其羽翼的秦霜的确认识不足。

一登上山顶,顿觉一股刺骨寒风,带着远离尘世的清爽冷冽,令秦霜不自禁打了个寒噤,精神一振。

雄霸已经到了,正在演武,一招一式,强劲有力,脚下灵动轻若步履薄冰,一拳出手冷如霜雪飞扬。风响如雷,变幻无方,映着渐升的晨曦,翻腾的云浪,直如天人一般。纵然昨日尚美人在怀,今日却依旧日出即起,苦练不休。由此观之,雄霸能走到今日,绝非幸致。天资、勤勉、野心,这才是枭雄之路。

秦霜静静观看,这就是天霜拳么?她以前从未想过,单纯的武技也能达到这种地步,竟已经有了一丝天人感应的玄妙,借助地理之势,将拳法的威势发挥的淋漓尽致。

演到酣处,雄霸化拳为掌,声势又是大大不同,拳意冷峻,掌势飘忽,阴阳飘渺变化莫测,瞬间由刚转柔,如丝缠掌上,粘连不断。数招后,雄霸忽然不再稳踏实地,而是腾空而起,踢出无数腿影。

秦霜神色郑重,双眼大睁,右手已不自禁将剑柄握得极紧。她自然不是紧张畏惧,而是正全力记忆雄霸所演招式。孱弱的身体是她的弱点,但神魂的强大却是这世界罕有。她不仅在记忆,同时还在推演,若非她于武道之上所知实在太少,雄霸无需演示完毕,她即可摒弃招式,直接演绎招意!

此刻却是只能得其形,不能通其神。

雄霸先演天霜拳,再演排云掌,最后一路风神腿演完,他早知秦霜在旁观看,自觉今日拳掌腿交融,又有精进,不由胸怀大畅,心中得意。收起招式,便要正式开始向秦霜传授天霜拳。

不想一眼望去,却吃了一惊。秦霜脸色雪白,双眸垂下,长睫轻轻颤动,身形摇摇欲坠。雄霸数步迈近,伸手扶住,感觉她连呼吸也微弱起来。心中不由失望,难道秦霜身体一差至斯么?还是自己太过心急么?

秦霜只是一时精神过度集中,身体难以承受,被雄霸扶住片刻便缓了过来。见雄霸关心见于颜色,心中一暖,唇角微翘:“师父,能否请您再演一遍天霜拳?”

雄霸温言道:“今日你身子不好,改日再学也不迟。”哈哈一笑,“有师父在,只要你不下天山,总能护得你周全。”

秦霜摇摇头,轻声道:“怎能让师父失望呢?”露出一个调皮的笑意,“霜儿已经将天霜拳招式记下来了,只是还无法连贯。”

雄霸大吃一惊:“你都记下来了?”

秦霜站直身体,退到空处,摆出一个架势,慢慢舞动,正是天霜拳中的一招。只是无有内力催动,空具招式而已。

饶是如此,雄霸也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不禁有些后悔刚才竟然连排云掌、风神腿也一并演示出来了。

秦霜停了片刻,又演出一招。随后便停了下来,左手习惯性地握拳捂嘴轻咳起来:“霜儿的身体的确太差,这样便力尽不能继续了。”

雄霸心理稍觉平衡,虽然这个弟子聪慧妖孽到没有道理,但受身体所限,招式虽然惟妙惟肖,但毫无威力可言。如此下去,也不过中规中矩,难有大成,无需过于介怀。当下将天霜拳从头至尾再演了一遍,再将与之相配的内劲要诀告知秦霜,有感于秦霜恐怖的记忆力,雄霸索性将配合天霜拳使用的轻功霜履薄冰一并传给了秦霜。

确认秦霜只听一遍便已完全记住,雄霸颇为感慨:“你有如此资质,却有先天之疾,果然是天妒之么?”

秦霜眼瞳清澈,不哀不怒不忧不怨,做过一世修真者的她又怎会不明天道不全,不可强求完美之理?若说初到这个世界还有对这副病体的不喜,这些年下来,也早已放弃了负面的情绪,自怨自艾有什么用,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设法解决才是正道。

秦霜这副清清淡淡的样子,雄霸早已习惯,自建天下会以来,他威权日重,他驭下手段又严,手下畏惧日深,也只有秦霜始终如一,总让他感觉自然舒心。拍拍秦霜的肩:“本拟多教你几天,不想你如此聪慧,半日便全部授完。不过你也只是记住,真正要能用还需下苦功夫。为师为一月后决斗计,要闭关一段时日,你下去后自行练习,如有不妥或任何疑问,便即停下,待为师出关后,会为你解惑。”微一停顿,看向秦霜腰际,“这便是你选的剑么?怎么没有鞘?”

秦霜点点头:“此剑名为霜华,霜儿觉得名字甚合,便选了它。”

雄霸并不记得藏剑室有剑名为霜华,不过他掠夺极多,这样一把盈尺的小剑,忽略过去也不奇怪。徒儿既然自有主意,他便也不再多问,只嘱咐道既是无鞘,小心不要弄伤自己。却没提传授秦霜剑法。

秦霜也没提起,只是再问及雄霸与北饮狂刀聂人王决斗之事。

雄霸少见她对一事这般关心,当下再度保证一定会带她前去。话出口之后,忽然心念一动:“霜儿你可是只需要见过一次,便可以记下所有招式?”

秦霜摇摇头:“这般记忆耗神极大,招式简单也罢了,若是高深复杂的,霜儿记不完全便头痛欲裂甚至昏过去了。”

听秦霜如此回答,又见过秦霜适才宛如大病一场的情形,雄霸彻底放下心来。却没问秦霜是否记下排云掌和风神腿。

秦霜并没有完全告诉雄霸,这是她第一次运用精神力去快速记忆武功,且大半精神是耗费在推演之上,今后随着她对武道的理解加深,耗神会越来越少。到最后,天下武功,她只需看一眼,便可以推出弱点,一剑制敌。只是秦霜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达到这个境界,毕竟武学一途,她几乎等于从零开始。

雄霸看秦霜精神不济,说得这些话后,越发的气虚语弱,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当下抱起她,亲自送回她所居的天霜阁,又温言慰藉一番,嘱她不要心急习武,保养好身体才是关键。又召来侍婢主管香莲,让她派遣几个得力的丫头对秦霜好生照顾。

秦霜垂下睫毛,无人能窥知她心中所想。只是在雄霸走后,室内传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第10章

此后时间,秦霜并未练习天霜拳,反而每日上午去看天下会中门下徒众的训练。总教秦宁虽然不明秦霜既然被帮主收录入门,为何还对这些基础武技感兴趣。但他能担任这个职位,并非他在一众教头中武功最好,而是最会做人。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督促众教头认真传授,自己也少不得亲自上场,倒让这些身为天下会最底层的徒众受益良多。

中午小憩片刻,下午秦霜并不出去,或在院内修剪花草,或在屋中悬腕习字,旁人看去只觉得她悠闲无比。却不知每日晚间,她会凝神回忆上午所见习武之景象,通过脑中纷繁复杂的计算分析,得出最适合自己习练的基础招式。然后在月夜下一一演练。也不求其威力,只求能将身体彻底舒展活动开来。

那些奉命服侍她的侍女并不住在天霜阁,只是每日留下一人受她的差遣,却也是非她传唤不能擅入,倒不用她额外吩咐。

也不是无人奇怪,为何雄霸那般宠爱她,却从未曾派专人照顾她的起居饮食,天霜阁的洒扫也是派人轮值。秦霜的日常基本上都是亲力亲为。

文丑丑曾因为她年纪幼小,体弱多病向雄霸进言为她配备随身侍女,被雄霸痛斥,更下了一道命令,敢于秦霜面前擅自开口多言的人割舌。

这条匪夷所思的命令在雄霸严厉的态度下,在开初很是处理了几个倒霉蛋。包括无意触犯和有心讨好的。渐渐,天下会上下除了文丑丑之外,无人敢在秦霜面前首先开言,就算被她问话,也是能省则省。秦霜也不是劣质之人,不会故意去寻人话柄,害人割舌。只愈显得孤高如雪,清泠如霜。大约这便是雄霸用意所在。

秦霜还隐隐觉察到雄霸的另一层用意所在,如果她是个真正的小孩子,纵然再早慧,在这样的环境中,惟一能够亲近的,除了雄霸,还能有何人?如此,自然会顺着雄霸的规划成长。

这也是纵然雄霸对她极好,比之亲生女儿犹有过之,但她依然不愿与雄霸过于接近,并不是因为所追求的目标不同与处事的理念不合,更多是因为被人试图驯养的本能反感。

时间匆匆而过,雄霸果然信守承诺,看着时日将近,带上秦霜一起前往乐山。

因为有秦霜同行,这一行林林总总有数十人。雄霸何等自负,这些人自然不是为了护卫安全,而是一路上服侍照顾。一路上也不是骑马,而是乘坐马车。

秦霜所要求的衣服早已做好,织造处下了大工夫,除了衣料未改,依然选用上品杭绸,所缀铃铛或金或银或玉石,皆是精巧倍至,且与衣服本身搭配得极好。秦霜穿上,倒多了几分她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活泼俏皮。

雄霸初见倒有些惊诧,他自然明白这个女徒儿并非喜好奢华,追求标新立异之人。询问之下,却是秦霜还是因为身体原因,修习内力事倍功半,只能别辟蹊径,在控制上多下功夫。衣上缀铃便是为了即使在日常中,也要学会习惯时刻保证行动的轻巧平衡,摒除多余的动作。到得习武时,自然而然会去掉那些花哨无用的动作,用最省的途径达到最大的效果。

雄霸看秦霜果然举止比从前轻捷,无论做任何动作,周身都无有半个铃铛作响,且举手投足间优雅天成,别有一番韵致。他自是不知道秦霜前世修真一世,对道的追求已经蕴刻到骨髓里,控制铃铛不过小技而已,却可以加强这具身体的记忆,达到身心的同步。

雄霸虽然夸奖秦霜的巧思,心中却认为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在武道上不过是取巧而已。这也是因为本世界的武学大多追求功力雄浑、气势惊人。而很少考虑精巧入微的控制。这就譬如一使大锤,一用绣花针,无论绣花针能绣出多么精巧的图案,一锤下去也宣告完蛋。无论秦霜招式如何千变万化,雄霸一掌就可以将她拍死。这也是无论秦霜表现出如何非同寻常的聪颖,雄霸也从无猜忌限制,反而多方纵容,乐见其成。

乐山山川秀发,岷江、青衣江、大渡河在此处汇全,最为人瞩目的还是西面的乐山大佛。这尊又被称为凌云大佛的造像乃弥勒佛坐像,高与山齐,背山面江,双手抚膝正襟危坐,造型庄严,脚下江水滔滔,船行如蚁,壮观非常。时人赞誉“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亦有“上朝峨眉,下朝凌云”之说。

相传唐朝开元初年,海通禅师因见此处江水流急,不时有船在此触礁遇难,为减杀水势,普度众生,建一佛像于此,保护来往船只安全,率众开始修建,前后历经三代,费时达九十年之久,大佛像方才落成,而海通和尚早已圆寂多时矣。

这个典故秦霜早已烂熟于心,大佛大小尺寸具体数据她也通盘知晓。但亲眼目睹大佛,依然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敬畏。

这就是人的力量啊。秦霜喃喃道,她看到的不止是一尊佛,更是若有实质的信仰之力,以及神道之威。回看众人,也多半或有狂热或有畏惧,惟有师父雄霸昂然直立,意气风发,不受大佛气势影响。秦霜心中若有明悟,武道之下,不惧神道!

乐山大佛顶上右方,有一古寺名为大佛寺;而大佛寺左方百丈开外,另建有一列亭台楼阁,名为断家庄。正式约斗之期决斗是两日后,一行人便先往此处借宿。

断家庄也正是南麟剑首断帅的家乡,五代之前,断家庄原是江湖中的名门望族,富甲乐山一带。但自断浪曾祖父那代开始,断家逐渐式微,至断浪祖父一代,更在武林中消声匿迹。到得断帅这一代,断家庄已沦落不堪,断帅一贫如洗,惟一仍然保留的,是这片偌大的断家庭园,和祖传的火麟剑。

雄霸本打算拜访一下断帅,看是否能伺机收服,却不巧得知断帅数月前已经出行,却不知去了何处,也不知何日归来。让雄霸十分扫兴。

秦霜悯嘴而笑。雄霸见状,便问她缘由。

秦霜答道:“我笑师父未得陇已望蜀,既想折服北饮狂刀,又想收伏南麟剑首。”

雄霸笑道:“乖徒儿,难道你对师父后日决战信心不足?”

秦霜微微侧头,眼神清澈:“师父一定能胜!”语气坚定,无有半分迟疑。

雄霸心中大悦:“不错,为师亦有信心一定取胜,若聂人王那儿子乖巧,便收入天下会给你做个伴当。”又和颜道,“从前师父不给你配人,是怕你年纪小,被那些下贱奴婢移了性情。现在看你心思机巧,主意极正,又要开始给师父办事,手下没有几个人也不成话。待这次回去,师父便正式给你个职务,你也出来帮忙,咱们师徒齐心协力打天下。”

秦霜一一应是,又向雄霸请教武学之道。大多颇为浅显,雄霸也不厌其烦。而秦霜偶出一问,直指武学根本,雄霸也觉颇为新奇,似是别开天地,甚有启发。

师徒正说间,却见随行的剑奴死奴拎着一个小男孩走进屋内。这个面划长疤的死奴,还有一个眼上无眉的囚奴,都是用剑高手,在雄霸面前,却直如仆役。

雄霸看了一眼,开口问道:“这是何人?”

死奴放下小男孩,恭敬地回到:“他便是南麟剑首断帅的儿子,名叫断浪!断帅出行,将他托于远亲,适才下奴在村中打听,村人便将他交了出来。”

第11章

雄霸看这小孩不过五岁上下,一身淡青衣衫,小脸圆圆,精灵趣致。被捉了来,也无畏惧之色,反而显出几分桀骜,一望而知,乃是一个极为聪敏的初生之犊。见秦霜也在看这男孩,小手捂嘴,十分可爱,想起适才话题,便笑道:“今日不巧未遇上南麟剑首,便将他这儿子带回去给你做个小厮罢?”

秦霜还未开口,断浪先开口怒骂道:“呸,一看就是个短命鬼,还想捉少爷给她当小厮,没准她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雄霸本来和颜悦色,一听此话,当即大怒。

断浪出生时,母亲便因难产而死去。父亲断帅一心想要复兴断家,断浪年方三岁便被他交托远亲抚养,自己走遍天涯海角,访寻北饮狂刀聂人王的下落。只因他深信,惟有打败曾蜚声江湖的北饮狂刀,南麟剑首的名气才会更为响亮。可惜他寻着聂人王之时,聂人王已决定封刀归田,无复当年之勇,并婉言拒绝这次决战,令断帅败兴而回。

重返乐山后,断帅深感此生难再有所发展,只好寄望在儿子断浪身上,遂每日专心授其剑法,希望儿子他日成才,虽因年纪幼小,未获授家传绝学蚀日剑法,但对于一般剑法及其余武艺,断浪依然孜孜不倦地苦练,一来是因他天□□武,二来,是因为他年纪虽少,已自知命苦。

断浪如果生在寻常百姓家,能够安安分分当个农户儿子,也还罢了。可是他的家族是曾叱一时的断家庄,他的爹是南麟剑首断帅,断家至他这代已家道衰落,断帅虽然在江湖上赢得南麟剑首之誉,但英雄不逢时,天下会崛起,与无双城并称双雄,两家都是异常兴旺,人强马壮。若有门派意欲归附强者,或江湖人意欲参与,亦必选取这两大强帮。断帅只身再强,也难及前二者之吸引。断帅无望。复兴断家之责便要落到断浪身上。

断帅为他起名断浪,便是希望有朝一日,其志其心其力皆可断浪,身负断家数代之望,一切一切,都不容断浪推卸、忘却!

他小小的心灵早早就体味到人情冷暖,每次当他老父受到远亲们的白眼,每次当他发觉老父目光中隐隐透着不得志之色,每次次当他看着断家庄冷清的颓垣败瓦,小心儿就会天真地暗暗向自己起誓,总有一天,他要练就一身绝世武功,他要打败武林中所有高手,他更要打败断家衰落的命运!

今日,父亲不在,他被人随意捉了来,刚进门,便听见说要将他给一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女孩为奴为仆。他在堂下,远远看着秦霜,看她绫罗裹身,佩玉戴金,高高在上,眸光流转中自带着华贵逼人的气度,忍不住既羡又妒,一时浊气上涌,便脱口骂了出来。

他幼失家教,又生于乡下,能说出甚好词来,看秦霜雪肤无色,弱不禁风,又时时握拳捂嘴轻咳,便直接将平日里被亲戚打骂时的话搬了出来,却不想正犯了雄霸大忌。

秦霜的身体本就是雄霸心中一根刺,千方百计方才调养到略如常人。如此付出,秦霜在他心中,不啻重宝。且雄霸笃信命理,此举不无和天争之意,他要证明纵是上天注定,在他的意志下也会有所改变。

此刻竟被这小子随口诅咒,哪管他是否南麟剑首的儿子,当下便动了杀机。做个手势,死奴随即将断浪提起,就要将他摔死当堂。

秦霜倒没有什么感觉,虽然断浪骂的是她,但纵是重生这么多年,依然难以摆脱漠视他人的习惯,又被雄霸那样养着,除了极少数的几人能得她正眼,像断浪这种一面之缘的,说什么不过如秋风过耳,不留半点痕迹。但看事件急转直下,似又是因己而起,终觉不能袖手旁观。指尖一转拽下袖口铃铛,运力一弹。随后小手抓住雄霸的衣袖,呼道:“师父!”

正将断浪高高举起的死奴只觉肘部一麻,整个臂膀失了力气,虽然将断浪摔下,却没有用上力道。断浪也粗通武艺,双手抱头,在地上滚了几圈便站起,虽然没有受伤,小脸已经被吓得煞白。

雄霸皱起眉头:“你要为这小子求情?你可知他这话对你何等恶毒?”

秦霜浅浅一笑,眼眸清澈:“我命在天,又怎由人随意来断?小孩子不知事,师父便饶了他罢。”

她自己还是孩子模样,说话中也带着软软的童音,却说别人是小孩子,听来甚是稚拙有趣,雄霸却不笑,直视秦霜的双瞳,缓缓道:“还记得当日为师要你随我走,你问我能给你什么吗?为师说:‘我能让你活下去!’从那一刻起,你的命就不是老天的,而是为师的。不管这些年来,你遇到过多少险情,为师让你活,你就必须要活!”

秦霜心中震撼,却听雄霸又道:“我知你性情虽冷,心肠却软。从前从不曾见你求过师父什么,今日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子的性命向师父求情。雄霸的语气逐渐峻厉,“为师可以答应你饶过他,但你也必须答应为师一件事!你也可以不应,死奴再摔他一次,一次摔不死,就两次三次,今日绝不容他活着走出去。”

秦霜脑中罕见地失了清明,只觉一片混乱,她本不愿接受任何逼迫下的承诺,却又直觉地雄霸让她答应的并不是要伤害她,眼角见死奴已经再度抓住了断浪,心中叹息一声,低低道:“请师父吩咐。”

雄霸一字一顿:“我要你答应,今日今世,为人求情,只此一次!今后无论何种境况,都不许你再为他人向我求情!”

室内一片寂静,都等着秦霜表态,被死奴揪着脖颈的断浪也眼巴巴望着秦霜,适才一摔,让他知晓了厉害,再不敢说话。在他的年纪,自不明白为什么雄霸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更不明白为什么秦霜会低下头去,迟迟不应。只知道自己的小命就系在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一点头之间。

断浪感觉虽长,其实也不过片刻,秦霜已经抬起头来:“师父,我答应你!”

雄霸神色转和:“可想明白了?”

秦霜微笑:“且顾当下。”

断浪不懂师徒俩的机锋,只晓得自己一条命捡了回来。被死奴拎着丢回寄养的远亲处,在他们失望的眼神中,回到自己所住的破屋。待到确认外面无人了,断浪张开手,露出其中一个小小的玉制铃铛。轻轻一摇,铃声清泠细碎,就好像那个女孩儿的声音,隐隐中还闻到一股香气,不知是铃铛本身自带还是传自主人的身上。

紧紧握住铃铛,断浪不知不觉间倒在硬板床上睡去。梦中仿佛又见到那个雪肤樱唇的女孩儿,带着淡漠疏离的微笑,身影依稀,遥不可及。

那边服侍秦霜入睡的婢女拿起衣服,发现袖边少了一个铃铛,吓得扑通跪下。她们都知道,这少去的铃铛系上好的和田软玉经高手匠人精心雕凿而成,少说也要数百两银子,而她们的身价银也不过五两。秦霜在床上睁开眼,摆摆手,懒懒笑道:“被人拾去了。我自会和主管说,责任不在你们身上。”

婢女胆战心惊地退下,秦霜望着帐顶,良久,合上双眼:“原来人生总是这般充满意想不到的取舍呵。”

第12章

第二天,雄霸为了决战养精蓄锐。秦霜便在死囚双奴的陪同下在附近游玩。看着生满衰草只剩残垣断壁的断家大屋,秦霜转头问死奴:“若有一日,我天下会是否也会衰败如此?”

虽然被雄霸收伏,但死囚双奴向来十分桀骜,对着秦霜也只是面上恭敬而已。但经过昨天的事,态度顿时恭谨许多。在死奴看来,虽然是出其不意,但秦霜认穴之准,用力之妙,皆是他闻所未闻。且这位霜小姐正式习武不过一月,这是何等惊人的天赋。原只当霜小姐全靠帮主宠爱才得到如此地位,不想本身也是前途无限。

见秦霜发问,便笑答道:“帮主雄才大略,霜小姐虽然年幼,也是聪颖非凡。我天下会只会蒸蒸日上,迟早一统武林,岂有衰败之理。”

秦霜不置可否,遥遥一指大佛:“看着那佛,你们可敬畏?”

囚奴的性格跳脱些,又没有亲历昨日的事情,态度更为随意,嬉笑道:“霜小姐敬畏么?”

秦霜笑容温和,语声却甚是寒冽:“我只看到四个字,人心可畏!”

死奴扯了一把囚奴,恭声道:“小的们自是对帮主、对霜小姐忠心不二。”

秦霜失笑,摇头道:“你当我是要你们表忠心么?”

囚奴诧道:“难道霜小姐不是要小的们的忠心么?”

秦霜简单答道:“不是。”却不解释。转过身,自向着大佛行去。

死囚双奴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都是好生不解,却也不敢再问。

断家庄距大佛极近,远远便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大佛大佛脚畔。死奴眼尖,已经看出是昨夜捉了又放的断帅之子断浪,看他在一条粗长麻绳上,每隔数尺便缚上一些细小石块,而麻绳未端,则缚在江边一块巨石上。

囚奴嘀咕道:“这小孩在做什么?”

秦霜凝眸注视断浪忙碌,淡然道:“他在量水。”

死奴不懂什么叫量水,却另有主意,低声道:“霜小姐,可要下奴去将他捉过来。”虽然后来雄霸未曾再提要将这断帅之子带回天下会给秦霜做小厮之事,但死奴觉得霜小姐和这小童年纪相近,又曾为他求情,想必会喜欢有他作伴,今日一早出来可巧又遇到,看霜小姐看断浪的的表情

也很是认真,可不正是个讨好的机会。

秦霜回过脸,深深看他一眼,死奴只见对方清澈的眼瞳中将自己的身影映得格外清晰,竟似仿佛将他心中的盘算系数看了去,不自禁垂下眼睑,不敢和对方对视,只听秦霜悠悠道:“我若再接近他,可就真的要了他的命了!”

断浪自去岁起,断帅便着他每日量此江水三次,从未间断。断浪虽不知缘由,却每日照做。就算断帅不在,也从不懈怠。虽然昨夜受惊不小,今日一早起来,依然照旧到江边量水。

他小心翼翼地拉出绳子,记下水位。一转身,却看见昨夜的女孩儿带着那个抓他的恶人和另一个面上无眉的人走过来,心中砰砰乱跳。

夜间烛火昏暗又隔着老远,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是个极好看的小人儿。此刻在晨光中看得清楚,对方容颜精致,一身装束华美非凡,腰间斜斜系着一把像装饰多过武器的精美小剑,虽然稍嫌苍白,但肤光胜雪,眼眸清亮,纵然是每年春节贴的年画上的龙女,也不及眼前的人万一,不由有些自惭形秽,低下头去。随即又抬起来,狠狠看了对方几眼。却见对方只是看着江中,望也不望自己,

他当然不知秦霜有意保全,脑中只翻来覆去地想:她瞧不起我!胸中又是自卑又是自傲,又是苦涩又是气恼,最后闪过父亲一定要重振家名的殷殷期望。摸摸胸口,昨夜拾到的铃铛正贴身放在那里。小小拳头紧握,总有一日,我会光明正大地走到你面前,将这个铃铛还给你!

正思来想去间,忽觉后脑一痛,猛然回首,只是村中几个素来顽劣的孩童正向他投掷石子,一边还道:“嘻嘻,那个自称什么南麟剑‘狗’家伙的儿子又在量水了。”

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断浪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站起身,一边闪避掷来的石子,一边嚷道:“你们……胡说些什么?”

一个村童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讪笑:“啦啦!大佛脚下有一奇,傻头小子把水量,早量,午量,晚量,可是自己却没有娘!哈哈……”

看到这一幕,死奴也还罢了,囚奴却笑得打跌。

断浪越发羞愤,怒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父子俩从没冒犯你们,你们却三番四次欺我。今日我可不再客气了!”言毕便将插在腰间的小竹棒拔出,那班村童早知他出于武学世家,此刻见其拔棒,心知不妙,喧哗叫嚷:“哇!没娘的狗杂种发怒了,快走啊!”

走?断浪一口郁气难出,纵使不介意他们笑他没娘,也恨他们唤断帅为南麟剑狗,更何况一切都落在那个画儿般的女孩儿眼中,勃然道:“哪里走!”说着将手中小棒掷出,小棒竟蕴含内劲,倏忽间已把最后的村童绊倒,其余村童刚欲把其扶起,断浪旋即纵身而至,在数名村童的胸腹轰了数拳,出手极快。

村童们本是欺软怕硬,见断浪虽然年幼,但身手矫健无伦,心知绝对不敌,中拳后齐齐忍着痛发足狂奔,鼠窜而去。

囚奴笑道:“哈,真有趣,这小子倒真不愧南麟剑首的儿子,有两下子,在他这个年纪,也算是很难得了。”他自顾说,却未见秦霜的双瞳早已转冷。这些无知孩童懂得什么,也不过是大人言行所教,真正还是那四个字――人心可畏!

断浪也没穷追猛进,适才数拳已稍稍平了他的心气。他正要步回江边收拾绳子,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连忙走近江边一看,原来是一艘小舟因不敌湍急江流,被急流逼得猛然撞向江边,登时给撞个稀烂!

就在舟碎刹那,一条人影闪电自舟中拔地而起,借势一跃,便到江边之上。却是一个散发须髯的大汉,体形颀长,威武不凡,背挂大刀,双目精光暴射,使人一看即不寒而栗。宛如一尊睥睨世间一切苍生的魔神。手中提着一个孩童,年纪与断浪相仿,无论眉目神情都异常柔和,且似带着七分无奈,和那大汉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秦霜不认识,身后死囚双奴已经叫出声:“聂人王!”“北饮狂刀!”而他所提的孩童,不出所料,也即是他与颜盈之子聂风了。

聂人王眼神如电,早已看见江边之人,提着聂风,几个起落,已经到了秦霜之前。

他身材高大,秦霜看他,只能仰视。她十分不喜这个姿态,只看了聂人王一眼,便转到聂风身上。

这个聂风,长得不似父亲,却是继承了母亲颜盈,小脸灵秀,眼神清澈,柔和中隐蕴坚强。秦霜不知如何,心底忽然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喜悦,嘴角缓缓翘起一个弧度:“你好,我是秦霜。”

第13章

聂风一愣,他自出世便是在小村中,除了爹娘,就是和着零星的几位邻居接触过,后来,因着母亲不愿他与那些人玩耍,他也就终日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和着各种小动物作伴,也不知道怎么和人说话。后来母亲失踪,父亲暴躁不安,和他更是连话也不多说。

不想爹爹带着自己来参加和天下会帮主雄霸的决斗,却先有这样一个小姐姐温柔地笑着和自己打招呼。秦霜身量娇小,容颜稚秀,直如一个会走路的精致玩偶般,对于孩童尤其有吸引力。聂风不由期期艾艾地道:“你好,我是聂风。”

秦霜的声音是清泠中略带一丝软糯,如早春游走不定的风,冷峭中隐蕴着丝丝柔和。聂风的声音却像是山涧迸溅的溪水,清越爽朗,入耳熨帖。

旁边被忽略的断浪瞪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长发小哥儿,他是北饮狂刀之子,自己的父亲也是南麟剑首,江湖其名,为什么偏偏他就被秦霜关注,而自己连被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小断浪心中涨涨的又有些酸涩,他不知道,这就是嫉妒的滋味。

更不耐烦的是聂人王,生硬地道:“你就是雄霸那所谓的徒儿秦霜?你师父呢?”

秦霜微微仰头,不卑不亢:“家师正在左近断家庄休息,聂前辈却是到早了。”

聂人王冷哼一声:“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都已到了,何必还要等到明日。”一指上方,“我在佛膝等你师父,让他速速前来。”言罢,身形一动,即如飞箭,足不点壁,直接疾射向大佛膝上。却将聂风留了下来。

秦霜眸光闪动,好高绝的轻功。霜履薄冰胜在轻若无物,落步无声,论快,却不及了。她此刻已经初窥武道门径,瞬间已将聂人王的身法解析出十之一二。

不待秦霜吩咐,囚奴已急速奔回断家庄,去与雄霸报讯。死奴却留了下来,有些为难地望望秦霜:“霜小姐是否随下奴一道回庄?”

秦霜浅浅一笑:“师父允过我可以观战,我自是要留下来。你却去将左近搜寻一番,那些乡民村人、闲杂人等倒是都赶开了好。”看死奴还有些迟疑,知道雄霸定是下了她身边不得离人的命令,又道,“师父片刻即到,我便在这里也不打紧。”

死囚不放心地看了聂风、断浪一眼,还待再说,却见秦霜脸色微沉,这才奉命去了。

秦霜轻叩剑柄,习惯性捂嘴轻咳,心中却想回去后,若是师父开堂赋职,却要让属下知道何为令行即止,解释一二次还好,多了她可真是不耐烦。

聂风怯生生地扯了扯秦霜的衣袖:“姐姐你身体不好么?”

断浪冷哼道:“她是大小姐,自然娇贵些。”

见聂风不解地看着断浪,小脸微皱,颇为可爱,秦霜浅浅一笑,为聂风介绍:“他叫断浪,是南麟剑首之子。南麟剑首在江湖上,与北饮狂刀乃是齐名。”

聂风“啊”了一声:“两月前有个穿红衣服的大叔来找我爹,说是南麟剑首,要和我爹决斗。我爹没答应,他吃了顿饭就走了。那时,我娘还在。”提到颜盈,聂风神色转黯,小脑袋也垂了下去。

秦霜轻轻地拍了拍他,这是她除了雄霸,首度主动与人做出这样的接触:“你娘现在在天下会,等我师父和你爹决斗完了,你便随我回天下会,去看娘可好?”

聂风眼睛一亮,终究嗫喏道:“我要跟着爹爹。”他虽然年纪小,也知道娘是私奔去的,那个诱她私奔的男人只怕就是今日和爹爹决斗的天下会帮主雄霸,他要是去了天下会,爹爹又该如何自处?爹爹可是只剩下他了。

秦霜也不再劝,她虽然因为对聂风有莫名的好感,做出和往日不同的积极姿态,但亦不会勉强,抬头对断浪道:“你快回庄子去罢。我师父马上就到,他不喜欢你,让他看见,对你却不好。”

断浪本来已经感到委屈,又听秦霜这般说,愤愤地嚷道:“不好便不好,不就是要摔死我么?我爹会为我报仇的,要你这般假惺惺。”

秦霜微微一怔,见断浪满脸别扭,又看他目光不住望向聂风牵着自己的手,掩不住的羡慕和嫉妒,心中了然。

放开聂风,走近断浪,为他整了整适才打架后弄乱的衣服,皱眉道:“不要用自己的生死来威胁别人,因为别人才不会在意。去吧,等什么时候你真正继承了你们断家的火麟剑,便可以来天下会找我。不要白拾去了我的铃铛。”

断浪脸色发红,原来自己的举动她一切都看在眼中。秦霜见他还要说,举起食指放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姿势,转头看向上方。那上面,雄霸已经到了!

秦霜安抚效果非常明显,断浪也不是笨到不可救药,向秦霜点点头,匆匆去了,却没有直接回庄,而是绕了一条路。秦霜微微点头,对未来的再见有了几分期许。

断家庄就在大佛顶上后方,雄霸得到囚奴的回报,出了庄子,也不绕路,直接自佛头上骤然下落,声势比之先前聂人王更为浩大。

聂人王恨雄霸入骨,更不废话,反手拔出雪饮刀,纵身跃上半空,举刀向雄霸直劈,刀势异常凌厉,甫一出手,已是傲寒六诀之“惊寒一瞥!”

雄霸轻飘飘一掌印下,正是排云掌第十式“殃云天降”,挟着无敌气劲,居高临下,化为巨掌,便要将聂人王困死。

两大高手甫一交手,便各出绝招!

秦霜和聂风站在佛足上,视角有限。聂风满脸担忧,扯扯秦霜,欲问又止。

秦霜也不再费力观看,一则两大高手奇招迭出,她的境界未到,记忆太过费神。再则雄霸虽以三大绝技自诩,但却似乎只打算授她天霜拳,第一次是无意也罢了,再次如此,却难免让师徒生了嫌隙。对聂风道:“你无需担心,今日你父亲纵然落败,也无性命之忧。”

聂风见她说得笃定,不禁诧然。

陡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高手相争,凶险倍至,上面这两位一个霸气浑然,一个虎视凶猛,小施主如何这般笃定呢?”

秦霜一把将聂风拉到身后,手按剑柄,徐徐转身,却见是一个身材肥仲的和尚,面目极是平凡,让人过目即忘,但说出这番话已经透出不凡。

见秦霜戒备,和尚苦笑道:“贫僧不过是个游方的和尚,来此瞻仰我佛,暂时在前面乐阳村小庙中存身。偶然路过,听见女施主所言,多了句口,倒叫女施主受惊了。”

秦霜一挑眉:“我的确受惊,大师不开声,我竟然没有察觉。先前我已经命人清过场,不知我该说是下奴无能,还是大师高明呢?”同见聂风一样,她第一眼看这和尚也有种特别的感觉,却是特别的……讨厌!

第14章

和尚的苦笑愈深:“女施主缘何对贫僧敌意这般重?”细看秦霜的面容,越看越惊:“贫僧略通相术,就让贫僧为女施主看看相,权当赔礼如何?”

聂风从后面探出小脑袋:“霜姐姐,你让他看看,和尚叔叔不像个坏人嘛。”

和尚听到聂风的称呼,忍不住脱口惊呼:“你名霜?姓什么?可是姓秦?”

聂风眼睛咕噜噜地转了转:“和尚叔叔,你是怎么猜到的?”

和尚脸色灰败,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猛然眼睛睁大,“你叫秦霜,是天下会帮主雄霸的徒儿?”满脸希冀,却是希望秦霜否定。

聂风的小脑袋已经狂点:“是啊是啊。”

和尚双眼失神:“适才我见一幼童,身手矫健,眉宇郁结,我观他胸怀野心,只怕有一日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然后失去一些生命中极宝贵的人或物!可是却又似是而非。”

秦霜一听便知他说的是断浪,不禁皱眉。

和尚又指着聂风道:“这位小哥儿,你且近前让贫僧看看。”

聂风看看秦霜脸色,见她正在沉吟,没有阻止之意,吐吐舌头,依言走近。

和尚端详片刻,脸色又是一阵剧变:“孩子,你来如清风,去如清风。母离父疯,自身生性亦过于仁厚,一生为人舍已,宿命本应是‘牺牲’,可是……”看向秦霜,却不往下说了。

秦霜手指划过剑柄,淡淡道:“盗天机者,必为天谴!”

这句话说的完全不符她孩童的外表。和尚双手合十,低头喃喃念了几句佛,忽然又抬起头:“那么乱天机者,又当如何?!”

秦霜未及回答,陡觉头顶一阵劲风扑下,旁边和尚看得真,却是聂人王突然撇了雄霸,自佛膝上跃下,当头向秦霜砍下。他眉梢一动,却终究按捺下来,只是双手合什,不住念佛。

秦霜前世今生加起来,除了渡劫那次,从没有此刻离死亡这般近,她脑中已经勾勒出聂人王横眉立目、出手无情的狰狞,但任何计算都来不及,更不要说去寻求对方招式的破绽,在这电光火石间,陡然激发了深藏她魂灵之中的悍性,你要我死,我也不会让你毫无代价。

霜华瞬息上指,秦霜竟然也纵身而起,直接迎向聂人王杀气肆意的一刀。

霜华锋芒骤涨。凝金为剑,本自取其锋锐无匹,这一剑正合其道,加上秦霜将平时潜藏的剑气悉数灌入,顿时有种一去无回、刺破苍穹的气势。

雪饮仿佛也感受到虽然稚嫩但可堪匹敌的对手,发出兴奋的轻鸣,在聂人王手中更加散发出骇人的杀机,似乎一招之间就要将秦霜连剑带人劈成两半。

无法形容这一刀的气势,也无法形容这一剑的锋芒,如果秦霜稍长几岁,那么很可能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但是这一刻看来她注定要死在聂人王刀下。

看似疯狂,秦霜并没有失去理智,之前惊鸿一瞥对聂人王身法的解析此刻转化为身体的应对,面对聂人王这等高手,她只有出一剑的机会,而她的生机,也只在这一剑之中。犀利的剑招陡然变得轻柔,如霜花初降,竟然是正正点在了雪饮的刀锋上。聂人王刀势略微一减,刀式却丝毫没有停顿,目标依然直指秦霜。但秦霜已经抓住这个不是破绽的破绽,小小的身子直飞出去,哗啦一声,跌入江心。这时候聂风才来得及大叫一声:“爹!”

雄霸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只来得及大喝一声:“敢尔!”随之跳下,挥掌直击聂人王后心,这一掌含愤击出,誓要将聂人王毙于掌下。

聂人王也不回头,挥刀后击,雄霸掌势微侧,击中聂人王肩头,聂人王吐出一口血,身子前扑,顺手抓起聂风,展开轻功,竟是直接逃走了。

雄霸心念秦霜,也顾不上追击,奔到江边,心中直如火煎。聂人王也是武林中声名显赫的人物,谁想到他会在堂堂正正的决斗中突然撇开对手,转而砍向对方柔弱无害的女徒。传出去,江湖上十个人有九个半都不会相信,偏偏就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雄霸心中大为后悔,不该带秦霜来观战,更对吩咐过定要保护秦霜的死囚双奴十分恼火。

从聂人王突然撇开雄霸,刀劈秦霜,到秦霜与之悍然对剑,然后落水,再到雄霸掌击聂人王,聂人王负伤而走,局面反转,说来话长,其实也不过片刻,江面上兀自留着一个漩涡,正是秦霜落水的地方。

雄霸微一思忖,他对水性只是略通,但此刻显然召唤人手已然不及,撕开外袍,就要下水。他自上看来,聂人王那一刀,惊艳之极,秦霜只怕凶多吉少,但终究要亲眼见着尸体。

水面忽然霍然而开,秦霜露出头来。霜华已然收回,左手紧紧抓住一条长绳,正是断浪每日量水所留。恰在生死之际,体现出了秦霜的神思清明和天下无双的计算能力,出招时,她已经算准角度、力道,利用对方身法中一个微小的习惯,让自己落入水中,随即抓住长绳。若非如此,她不死于聂人王刀下,也会被湍流的江流冲走。

但刀风所及,她也受创极重,自胸及腹更是被雪饮刀锋斩出一道长长血痕,只差半分就开膛破肚,死于当场。经脉之中剑气悉数激发,固然无形中挡去了雪饮刀大部分刀气伤害,但也使经脉受创极重,除了主要的几条勉强保住,其余都要秦霜重新再续,表面血管更被剑气透体而出而激破,使秦霜浑身是血,看来十分骇人。用最后的坚韧抓紧绳子,却再无力爬上岸来。

雄霸大惊之后又大喜,疾步冲出,将秦霜从水中捞起,看她全身浴血,呼吸几近于无,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歉疚。幸好他这次是为决斗而来,虽然心中有必胜之信心,但虑及聂人王也并非寻常对手,自是备有上好伤药。

也不及传唤部属,秦霜年纪幼小,又是伤势紧急,也考虑不到避嫌的问题。雄霸手指疾点,先为秦霜止住流血,随后撕开衣服,将伤药厚厚涂上。眼看秦霜呼吸渐趋平稳,方才放下心来。忍住心中恼怒,将秦霜抱起,只待返回天下会,就要发令对聂人王追杀,连其子聂风也一并不会放过。

秦霜昏昏沉沉,却没有失去神智。感觉到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小手扯扯雄霸衣襟,轻唤道:“师父。”

见秦霜平常明如星子的眼眸全无半点神采,雄霸怜惜之心大起:“为师已经为你上过药了,咱们这就返回天下会,你会没事的。”

秦霜勉强一笑,挣扎着道:“和尚。”

雄霸眼睛一扫,注意到适才情急下忽略的和尚,心中立刻疑窦大起。

和尚见秦霜半昏迷之中兀自记着自己,又见雄霸脸色不善,心知自己一念好奇,已经堕入一个无法避开的漩涡,即便现在即时离开,也无法逃脱,纵然他擅长推演天机,但算人易,算己难,此时也无法预知是祸是福,只能苦笑着向雄霸施礼:“泥菩萨见过天下会雄帮主。”

第15章

泥菩萨号称江湖第一相士,雄霸野心勃勃,他原名并非雄霸,只因矢志雄霸天下,才会改名易姓,苦心经营多年,天下会也算人强马壮,但一直意有不足,多年来始终秘密遣人秘密寻访其下落。但泥菩萨既擅卜天机,又精通易容,行踪难定,没想到今日骤然相见。

他第一反应却是看向怀中的徒儿,受伤后,本就稍嫌缺血的容颜越发有种幽幽寒霜的清冷,双眸掩映在长长的睫毛下,无端让他有种虽然抱在怀中,其实如隔云端的错觉。

泥菩萨也不催促,低眉垂眼,低声念佛,俨然一个真正和尚。

雄霸终究是枭雄,稍一失神,随即恢复如常,淡淡道:“久仰大师之名,今日既然相遇,就请大师随我同行吧。”也不待泥菩萨答应,一声长啸,向侯在庄子的属下发出讯号。

死囚双奴就在左近,闻声最先赶到,见秦霜浑身是血,被雄霸抱在怀中,心中大惊,双双跪倒在地,却深知雄霸心性,不敢出声,只是用力叩首。

雄霸扫了他们一眼,面上看不出喜怒:“起来吧,这位大师要和我们同行,记得将他伺候好了。没有下一次了。”

死囚双奴顿觉死里逃生,同声应是,暗道侥幸,若非雄霸此次出行,身边所带人手不多,他们又是随行高手中武功最好的,断不会这般轻轻放过。只是暗暗纳罕,为何决斗的是帮主,受伤的却是霜小姐,又为何突然出现个和尚,聂人王却不知去向?不过纵然跳脱如囚奴,也乖乖管好了自己的舌头。

将秦霜抱上马车,车夫一声甩鞭,马儿开始跑动,因秦霜受伤之故,速度并不快,车内几乎觉察不到震动。车门紧闭,只有车窗中透进的光,车厢内并不明亮,与外边的世界仿佛隔绝成两个天地。

雄霸神色复杂地望着紧闭双目躺在锦榻上的秦霜,他一直知道这个徒儿不平凡,也曾秘密查过,却似从天上掉下来,毫无头绪,无人知晓她来自何处。那么她又会去向何方?是否有一天,她也会如她的出现一样突兀地消失?

这些问题他压在心里,从不敢去想,她所表现出的种种奇异,他也只当天生聪颖,竭力夸奖,从不去追问。他就是要宠着她,宠到她再也无法离开。

他以为这种师徒的默契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对。

雄霸伸出手,轻轻抚摸秦霜的头发,这么一个自己恨不得捧在手心娇柔堪怜的一个小人儿,聂人王这个疯子怎么就下得了手?“霜儿…”所有的疑问最终只转成一句话,“霜儿,无论你是什么来历,我只当你是我的霜儿,我雄霸的大弟子。”

在叫破泥菩萨行藏后就一直暗地紧握霜华的秦霜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松开了手指,在雄霸说完话打开车门行将下车的时候,轻轻地道:“师父当霜儿是霜儿,那么霜儿便一直都是师父的霜儿。”

雄霸的背影陡然一顿,随即大笑着下了马车。

秦霜闭上双眼,因为失血过多,脑中昏沉一片,但越是此刻,越不敢懈怠。雄霸的信任固然让她心生感动暂时放下戒备,但她的危机依然存在。

这次她能在聂人王刀下逃得性命,实是侥幸之极。若非先前看过聂人王身法,心中略有成算,若非聂风与自己相距极近,聂人王神智混乱中下意识地收束了刀气,若非聂人王发狂刀势固然更加凌厉但失了灵动缜密,若非恰好断浪每日量水在江边留下一条长索……胸前的伤口提醒她,她不仅会死,且会是死无全尸。

心算推演在实战中其实破绽甚多。对敌之时,脑中运算再快,身体跟不上也是枉然。就算随着此道渐深,天下武功尽在胸中,也不过纸上谈兵,即便招式百巧千穷,对方一力降十会,又该如何?

武学上她顶多只能说起步,远远没有入门,推演之法亦只是雏形,远未完善。武功不止是招式,还有气势气机,乃至劲力运转、内气流向。连这些都没有掌握,还谈什么借武道破碎虚空!

自来这个世界,虽然起初受到父母厌弃,但毕竟供衣有食,更遇到隐居的铸剑师,顺利修成心剑,即使被遗弃,也旋即被雄霸收养,受尽宠爱,诸事无忧。可说是如同前世一般,她实是顺利到极点。

但今日却猛然打破了这个迷梦。

盗天机者,必为天谴。那么乱天机者呢?昏暗的车厢内,秦霜咬牙一笑,乱天机者,天发杀机啊!

果然是大道求索,如履薄冰!

此后每日雄霸都帮秦霜运功疗伤,秦霜自己也开始缓慢修复受损的筋脉与内腑。这具身体资质一般,更因先天不足,经脉阻塞甚多,本不是习武的好人选。秦霜养气十载,日夜运功不掇,也未曾全部打通。经此一役,霜华剑固然有损,内气更是激发一空,几乎可说是前功尽弃。

不过不破不立,修复后的经脉定会比先前粗大、坚韧几分。修行速度定会比之前更快。所苦恼的是金气锋锐,通脉攻敌都是好的,修复的效用却是远比不过水、木二行,就是土行也有不如。金行剑既成,金生水,水行剑的心炼也可以按部就班地进行了。

五行剑是除了推演之法外,秦霜在踏上武道的另一凭藉。金行无坚不摧,水行绵绵不绝,木行生机勃发,火行迅猛肆烈,土行厚重深敛。五行合一,便可以倒组阴阳,阴阳之上,便是反本归一。就算前世,秦霜距离这个境界也还差得远,如今不过是截五行之意为剑道,未来能走多远,现下连秦霜自己也是不知。

聂人王的消息中途便已传来,内容即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聂人王无端放弃决斗,平白砍了秦霜一刀,其后的做为更加疯狂。他一路北上,身后留下各种尸体,有飞禽,走兽,还有――人!所有尸体的死状皆极为恐怖。显然聂人王已经失去理智。若非如此,以聂人王的轻功卓绝,行踪飘忽,又怎会轻易让天下会的人探到行迹。

也有人或因寻仇或为求名想趁此狙杀他,却无一例外死得更惨。聂人王看似是疯了,武功却只有变得更为厉害。

秦霜初一听闻,脑中立时跳出“麒麟疯血”四字,对聂风的处境颇为担心。她对那名灵秀坚韧笑容腼腆眼神清澈的长发小童实是颇有好感。

非要解释缘由,便是聂风灵气外露,心思澄澈,让她有种得见同类的惺惺相惜。在这个世界,她实在是寂寞太久了。虽然忍耐孤独也是修行的必经之路,但知道有同伴,在心理上总是莫名的安慰。

但也只是略略一想,聂风与她不过一面之缘,还谈不上什么情谊,更莫说她此刻自身还朝不保夕,哪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别人。

第16章

雄霸本欲下令对聂人王进行追杀,秦霜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秦霜是个极冷情的人,但若被触动,也会细心为对方考虑。这种性情,让她前世颇有人缘,纵是敌对的魔门,也罕有人说她坏话。雄霸对她数年如一日的照顾,再有这一次受伤后表示出的全盘信任,终于让她卸下心防,对于雄霸的雄图壮志,她原本是冷眼旁观,无可无不可,此刻却主动为雄霸考虑起来。

她反对的理由有三。

其一,聂人王虽然疯魔,武功却不减反增,天下会实力雄厚,但毕竟根基较浅,好手虽多,同等级数的高手却惟有雄霸一人。雄霸是帮主,不可轻动。派他人去,不过是徒损实力。

其二,天下会图谋称霸江湖,对手不是聂人王这类虽然个人武功高强但毫无势力的江湖散客,而是如十大门派、无双城这类既有高手又有势力的大帮大派。这次决斗后,聂人王败逃乃是事实,雄霸的江湖绝顶高手的声名已然建立,无需再为此费神,而应将注意力转向如何扩展天下会的势力上来。

其三,聂人王的行迹乃是一路向北,北方并非天下会的势力范围,反而无双城根基更深。放这个疯子过去,只会搅乱北地的江湖,对天下会有益无损。

还有一点秦霜没有说,聂人王虽是天意播弄下的一个可怜人,但毕竟差点杀了她,她没有多少恨怨之心,却也没有一笑忘仇的胸怀。更不要说聂人王那一刀隐带着天机的杀机,已注定是她前行的障碍。待得修武有成,她自会亲自去取聂人王的性命。

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偏偏侃侃而谈,轻描谈写间将一个简单的消息剖析如掌上纹路,雄霸纵然对秦霜的表现见多不怪,此刻也哑然良久。天下会多是粗豪好汉,何曾有这般思维缜密的智谋之士?

这其实是两个世界的差异。这个世界武道盛行,江湖人崇尚武力,多半以力压人,阴谋诡计多为人不取。只要有了压服天下的个人武力,自然就有了左右江湖的大势力。而秦霜原本的世界,主要乃是道魔纷争,双方各竭心力窥测天机,争那一线生机,往往正式开战前一切都已算定,依仗实力鲁莽行事的人往往是炮灰的代名词。

秦霜虽不以智谋见长,但此刻牛刀小试也足够让雄霸震惊。不过更令雄霸欣喜的是秦霜主动建言的态度,让他大有多年付出终有回报的欣慰。聂人王一事,自然也就依从了秦霜的意见。

一路上,雄霸都未曾理会泥菩萨,秦霜更只当这个人不存在。泥菩萨也无怨言,更无异动,表现得极是顺服,老实跟到了天山天下会总坛。让希冀能够将功赎罪的死囚双奴私下极为失望。

未到天下会,帮中已经得到消息,文丑丑率领众人早早等在山下路口,见雄霸到来,自是迎上前来满口子歌功颂德。

这次出去,雄霸实是收获颇丰。击败北饮狂刀的名声,多年所寻不获的相士,更有心爱徒儿的收心,由不得雄霸不志得意满,面对众多部属的恭维,雄霸哈哈大笑,生出天下即将为我所有的万丈雄心。

一路疗养,到得此时,秦霜已可稍稍自行行走。雄霸本待抱她下车,秦霜却拒绝了,也不要人搀扶,自随在雄霸身后两步处。就算是心理上已经承认雄霸的重要地位,她也习惯性地保持着独立。

看着上山的万级天阶,雄霸回头看了秦霜一眼,秦霜回他一个笑脸。雄霸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地笑着唤人送上两顶轿子,自坐了一顶,另一顶给了秦霜。

至于泥菩萨,雄霸没有特别吩咐,众人也只当他是新收的属下,无人多看一眼。泥菩萨也表现得毫无异样,只是秦霜下车时,眼神亮了一亮,随即敛眉,口中喃喃,不知所语。

由于秦霜意外受伤,雄霸本待回来后便授她开堂,担任帮中要务一事只有耽误下来。

秦霜养伤之余,也向雄霸提出数条关于提升天下会实力的建议。例如贴出榜文招收招收年逾十岁之体健少年,经过悉心培育后作为他日扩建会业之用。扩充训练教头,加强基本武技训练,以纪律严明的小队暂时弥补高手之不足。帮中事务内外分开,对内管理与对外扩张,专人专责,各司其职。加强讯息搜集,特别是对各大门派和无双城的监视,对其动向纵然不能了若指掌,也要心中有数。重视天山脚下天荫城的建设,为天下会打造一个可以源源不绝输送人力物力的后备基地。

秦霜不是专门的治政人才,只是她原本所在的也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她久在其中,也是中枢人才,自然随手拈来。不过,她也止于建议,具体实施,她既无此能,更无此心。她只是随口一提,提过之后雄霸会如何做,做到何种地步,她不会管也不会问。

雄霸也能看出秦霜这般做,并非是其他人那样所谓避嫌的机心,而是真正对权力无有欲望。这既让他满意也让他不满意。雄霸是个权力欲望极重的人,属下只需听话即可,太能干反而让他有戒心。纵然对秦霜再宠爱,再另眼相看,涉及到此,一次两次可以忍了,多了,情谊再如何深厚,也会消磨得干净。

但是毫无所望,也是最难驾驭。一有不对,便会毫无留恋,远飃而去。惟有厚结恩义,以收其心。如今看来,倒是卓有成效。但是,想要让秦霜帮手更多,怕她也是另有想法。

文丑丑看数日来雄霸对着秦霜所写的建议神色变幻不定,忽而喜,忽而愁,小心翼翼地道:“帮主啊,霜小姐赤心一片,小的虽然不才,但也看出这些提议是极好的,如果这样做的话,我天下会的实力定会大大提高。”

雄霸看他一眼,沉声道:“霜儿是我的徒儿,无需你为她说好话。”他自是明白文丑丑一直记着当初秦霜的一言之恩,所以总是或明或暗地为她说话。但这却令他大大不悦,还有谁比他和秦霜更亲近,需要旁人来辩白么?

文丑丑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帮主对霜小姐的信重,丑丑怎么敢有丝毫怀疑。只是霜小姐身子那么弱,这次又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惦着想帮帮主做事,丑丑看着也真是心疼啊。”

雄霸负手望天,似是问文丑丑,又似是自问:“霜儿是极好的,不过她是我掌中的明珠,还是水中的明月呢?”

文丑丑赔笑道:“自然是掌上明珠了,帮主对霜小姐的好,这天下哪个不知道?”顿一顿,“霜小姐虽然看着冷清,但心里是极热的。不然当初为什么我一求,霜小姐便答应帮我了呢。那时候可不过刚处了片刻,帮主可养了霜小姐快十年了啊。”

雄霸哈哈大笑,这正是他要听的话,是啊,纵是一块顽石,这近十年的抚育之恩也该暖热了,何况秦霜那样细致灵巧的人儿呢。虽然猛然间秦霜展现出的才干让他感觉有些不适应,但这难道不是他该得到的回报么?

一拍纸面:“这些便都实行下去罢。打探江湖动向门派消息这方面,便由你来负责。”

文丑丑又惊又喜,重重磕下头去:“小的定不辜负帮主厚爱。”

雄霸放声大笑,霜儿啊,你要尽早养好伤啊,为师可有重任要赋在你肩上了!

第17章

待得秦霜近于痊愈,已是秋去冬来。

天山地势绝高,雪也来得比山下早。推开窗户,秦霜伸手去接这入冬第一场飘落雪,望着指尖凝而不化的雪花,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

侍女为她披上狐裘,昨日文丑丑便来通知她今日去第一楼,雄霸要见她。

撑起画着红梅的小伞,秦霜嘴角挂着笑容,缓缓走向第一楼。

这半年来,她身形拔高不少,不复女童模样,已经初显出少女的风华。依然是一身雪白,衣上铃铛依旧,却不再是行无声息,而是随着步伐合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清零作响。

回看走过的雪地,不留半点痕迹。单论霜履薄冰这门轻身功夫,她已是青出于蓝。忽然顽皮心起,脚下用力,雪白的小羊皮靴子踩入雪中,让两行小小的脚印留在身后。

文丑丑早已翘首以待,一手接过纸伞,一手递上手炉。

秦霜摇手不接,眼神流转:“你现下已是内务大总管,怎么还做这般琐事?”

文丑丑喜笑颜开:“能伺候霜小姐也是小的福分,怎么能让给别人。”

秦霜扬起脸:“我相信各有位司,你做这些,我并不喜欢。”

文丑丑退开一步,恭敬地指点秦霜上楼,所有表情掩藏在厚厚的白粉之下。他怎么会对秦霜说,帮主就是喜欢他这副卑微讨好谄媚的样子,若他不扮丑卖乖,实力低微的他又怎能在疑心甚重的帮主身边担任心腹一职。秦霜也许明白,也许不明白,她从来不用去讨好别人,别人自会来讨好她。

文丑丑从来不曾怨恨,也许这就是命,霜小姐和帮主一样,都是注定要站在九天之上的人物。卑微如他,无论是当初的小乞丐,还是现在的天下会内务大总管,能得到霜小姐始终如一的对待,已经很好了。

秦霜上了三楼,雄霸早已看见她撑伞踏雪而来,连她故意用力踩雪的孩子气举止也收在眼底。见她上来,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这半年来,天下会蒸蒸日上,秦霜对他亲昵很多,举止也活泼起来,而不再是从前那种让他心中不安的仿佛站在世界边缘冷眼旁观众生百态的安静。

握住她的小手,不出意外地被冰了一下,心疼地道:“早知今日下这么大雪,就不让你过来了。”

秦霜微侧臻首:“这个天气,我很喜欢呀,师父就算不叫我,我也会出来走走的。徒儿天生体寒,暖不起来也没有办法,其实并不要紧的。”

雄霸叹了叹,秦霜这先天不足的身体的确是个死结。转头对室内另外一人笑道:“大师既善卜算,何不为我徒算算如何能将她身子治好了。”

半年来一直被软禁在天下会总坛的泥菩萨,此刻不再做和尚的装扮,长衫儒巾,面目虽然依旧平凡,和当日初见时大大不同。

秦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传闻泥菩萨善长易容,不知这是否是他的真面目?

自秦霜上来,泥菩萨的目光便一直未曾离开她,表情虽然淡然,其实心底早已掀起惊涛骇浪。这个女孩子总是让他大出意外,初见时只觉与周遭格格不入,仿佛一副水墨山水中突兀地出现一本浓墨重彩的红梅,本来算定的天机变得扑朔迷离。

但聂人王那一刀代表上天降下的杀机,也未曾杀了她!

这一下,贸然点破天机因而引来此劫的他反而要受天机反噬。这半年来,他反复占算,却发觉除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外竟无他途可走。

本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向对方求教化解,所以雄霸冷遇他半年,他也泰然自若,因为他知道雄霸总会给他机会。却没想到再见秦霜时,惊骇地发现对方气息已经悄然若换,与这个世界若水□□融,迹近融合无间。若非他心有定见,换成首次相见,他定然看不出丝毫异样。

这简直等若活生生告诉他,天机可转,命理可变,怎不叫他骇然。

虽然天道无常,但此子身份特殊,她一变,与她相关的人岂不是也随之而变?

泥菩萨越想越深,越想越惊,如不是久历江湖,有几分养气功夫,几乎要牙齿打颤起来。所谓无知者无畏,像他这种对天机知晓越深的人越是畏惧天机的变换。光是思及不知如何而降的天谴,就足够他后背生寒,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也生生出一身冷汗。

见秦霜目光在他面上盘桓不去,眼中露出好奇,宛如抓住救命稻草:“霜小姐可是对老夫的易容之术有兴趣?老朽可倾囊相授。”泥菩萨的易容之术与占算天机齐名,此刻却不待秦霜求恳便愿意授之,连雄霸眼中也露出兴趣。

秦霜却答非所问:“我只是好奇你多大年纪自称老朽,至于你这张脸长什么样子,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没兴趣。”

泥菩萨顿时噎住,雄霸放声大笑,看着自命洞悉天机,算无遗策的人吃瘪,实在是痛快之极,不费他冷待了他半年,又特特将霜儿叫来,这下可不是求他算,而是让他算!

不过既然还有用处,也不能太让他难堪,雄霸看火候差不多了,笑吟吟地道:“大师有江湖第一相士之誉,据说能够算尽天机,有神鬼莫测之能。大师在天下会也已半年,一向少晤。今日请大师过来,一为问问我这徒儿的身体可有彻底治愈之法?再则也请大师为本帮主算上一算,看看如何更进一层?”

泥菩萨面露迟疑:“实不相瞒,霜小姐的命我算不得,也不敢算,至于帮主……”

秦霜突然截住他的话:“千两黄金!”小脸上露出一个冷峭的微笑,“千两黄金,买你为我师父算上一次!”

纵是雄霸胸怀天下,也一时被秦霜的大手笔震住了。泥菩萨更是呆若木鸡。

秦霜却好像只是随口一提。露台上小几旁放着一个小小的火炉,炉上坐着一个小小的酒壶,正冒着热气。秦霜凑近前,漫不在乎地提起壶:“现下的青梅酒是去年的陈酿,怎么入口?这个天气,高台赏雪,不如温浮子酒或者花雕。师父我下去换一壶吧?”

雄霸回过神来,他深信秦霜不会害他,这般做自然有她的道理,深吸一口气,笑道:“去吧,小心别烫着了。”

见秦霜下楼,雄霸收敛表情:“霜儿所说,就是我所说,请大师一算,千两黄金为酬!”

泥菩萨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脑中只有天意两个字盘旋。秦霜这一手,究竟是给他一条生路,还是将他推向万劫不复?望着雄霸肃然的表情,泥菩萨知道今日已不能不算。挥去杂念,同样深吸一口气,他正襟端坐,恢复了江湖第一相士的风采,随手将杯中的酒倒在几上,蘸着酒水写下两行字:“这便是帮主的命!”

第18章

得到自己的命数,雄霸并未知足,沉吟片刻,对泥菩萨道:“还要麻烦大师不吝心力,再为小徒算上一算。”他不信泥菩萨不能算、不敢算的话,只当是忌惮秦霜,又道,“小徒现下不在,大师自可直言。”

泥菩萨却做出一个出人意表的动作,本来端坐的他,重重地嗑下去:“请帮主不要强求。”

雄霸有些不悦:“我可以算,她不可以么?我这个做师父的也不会比徒儿更小气,黄金万两再买你一卦。”

泥菩萨抬起头,额上已然出血,苦笑道:“千两已经是厚赐。在下并非是故意推辞,只是的的确确有心无力。”见帮主依然意有不信,“帮主可还记得北饮狂刀那一刀?在下不过是多了一句嘴……”刚说了一句,几案忽然无端倾斜,重重地翻倒在地,上面的杯盏散落一地。

见此异象,泥菩萨抚胸不语,雄霸也是骇然。

仿佛想要安抚雄霸,泥菩萨缓缓道:“在下虽不能为霜小姐卜算,却为霜小姐相过一面。”语声一顿,见已经吸引了雄霸的注意力,续道,“‘平庸无奇,因人成事’,这样的考评,帮主与霜小姐相处良久,觉得可信么?”

雄霸下意识地摇头。泥菩萨叹道:“偏偏面相上就是显露如此,在下也是大惑不解,是以才随帮主来此,潜居半年,反复思索,依然无解。帮主若是不信我的话,其实可以直接去问霜小姐,或许她能够告诉帮主真正的答案。”

雄霸沉思良久,忽然自失地一笑,挥挥手:“多谢大师相告,今日这些话,还请大师烂于心中,不要向第三人泄露。大师这便可以下山了。”

泥菩萨深深一稽:“帮主雅量如海,在下自是知晓利害。”

下楼后,泥菩萨并未见到秦霜,死囚双奴将他恭敬地送出天下会,附上神州通行金票一张,无论何时,泥菩萨都可以凭票去提取黄金千两。指间夹着金票,回看一直蜿蜒到云雾之中的万级天阶,天下会果然财雄势大,千两黄金也是叱咄立办。再加上他为雄霸的卜算,是否也将会是锦上添花,让雄霸命势更如烈火烹油般旺盛?

但是他自己呢,他精通周易、皇极经世书、紫薇斗数、子平命理、六壬神数……此刻却觉得前途一片茫然。算命的却无法知道自己的命,难道这就是天意给予研究命理的人一种所谓惩罚或者警示

他未曾告诉雄霸今日他见秦霜,匆匆一面,却又得到八个字:一生短暂,一生惜缘。他是否可以松口气,所谓的异数其实也只是一时,天机又怎会因一人一事轻变?只是,这样的批断,纵然秦霜不喜他,他依然感觉惋惜,一如他对那日两个小童,断浪和聂风。真是,可惜了。

第一楼中,雄霸也在沉思。放过泥菩萨,是因为泥菩萨的话打动了他,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霜儿呢?或许他心里其实也明白答案。既然他说过相信,那么就应该信到底,他不能去逼问这个藏着太多秘密的徒儿,只因他不希望失去。

细碎的铃声响起,雄霸抬起头,秦霜已经托着一个红漆盘上了楼,盘中放着两个小壶,一个酒壶,一个茶壶,还有一个酒杯和一个茶杯。看见几案翻倒在地,微微一怔,似是不知将盘子放在何处。雄霸心中叹息一声,伸手一托,将几案扶正。

秦霜放下托盘,将酒杯放在雄霸面前:“都说绍兴的花雕最好,温酒时我加了枸杞,不知师父是否喜欢这个味道。”

雄霸端起酒杯,若有感慨地道:“花雕,花雕,又叫女儿红。一户人家若是生了女儿,满月那天就选酒数坛,请人刻字彩绘以兆吉祥,然后泥封窖藏。待女儿长大出阁时,取出窖藏陈酒,以酒待客。霜儿,你虽名为徒儿,但在我心目中,其实和女儿一无二致,我也应为你埋几坛子才是。”他本只是随意感慨,没想到说完后,第一次看到了仿佛无所不知的爱徒眼睛圆圆、小嘴微张、满脸惊奇地可爱表情。

雄霸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与泥菩萨交谈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

放下酒杯,秦霜又为他斟满。看着她乖巧的样子,雄霸更起了逗弄的心思:“不知道将来怎样的少年豪杰能够夺取我家霜儿的芳心,要是随随便便的阿猫阿狗,我可要打断他的狗腿。”

面对这个话题,秦霜有些窘迫,雄霸可算无意中找到了她的弱点。前世她一心向道,道法既强,地位也高,身为天纵之才,交游的也尽是眼高于顶的同类。平常就算是同门,她也大多当透明。秦霜并不知道,修道界年轻一辈私下开玩笑说她看人,“一眼能将人看到地底下去。”再有碧游入魔一事,她立场之坚决,行事之果决,纵是同道,也都倒吸一口气。一来二去,到她渡劫,也没有哪个男子对她表示过爱慕,更不要说求她为双修道侣。

如今重生,囿于身体,加上雄霸的别有用心,帮里能和她说上几句话的也就文丑丑。帮外,天可怜见,她也就只是去乐山那一次,和断浪、聂风说过几句,差点要了前者的命,然后又差点送了自己的命。

出嫁这个词,只怕这还是第一次让她意识到可能和自身联系到一起呢。

雄霸只是玩笑,没想到秦霜的反应非常特别,惊奇之后,竟然皱起眉头,好像认真考虑起来。才意识到这个徒儿虽然看似千灵百巧,时出惊人之语,让人不自觉忽略了她的年龄。但从小被自己收养,万事有自己为她考虑,其实是个不问世事的小女孩儿,所得知识只怕多半是从书本中来,完全不通世情,对这种寻常小女儿会害羞会撒娇的问题,她却很可能会认真去分析其出现的可能性以及如何应对的方法。

一想到是自己点开秦霜的情窦,娇养在掌中的乖乖女就要考虑嫁人了,雄霸突然体会到泥菩萨点破天机后那种宛如五雷轰顶的感觉。咳嗽一声:“霜儿,你还小,不必想太多。将来自有师父为你安排。”

秦霜依然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忽然道:“如果霜儿真的喜欢什么人,师父会将他杀了吗?”

雄霸一惊,笑容不自觉收去,肃容问:“霜儿,你怎会有这种想法?!”

“如果师父没有这样的想法,那么霜儿想要您一个承诺。”秦霜嫣然一笑,看不出是说笑还是正经,“霜儿喜欢谁并为此做出的任何决定,师父都不要干涉。”

室内的空气几乎要凝固起来,雄霸笑了一声,自己都没注意到是多么的勉强:“那么为师能得到什么样的回报呢?”

“忠诚。”只要不违背我本心,我便会竭力维护的忠诚。

雄霸真正的震动了,他也许不能理解对于秦霜而言,正式地说出口意味着什么,但他清楚这个词自秦霜口中说出的分量。

“若有一日,我喜欢的人向您拔剑,我也会站在您的前面。”仿佛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所驱使,秦霜鬼使神差地说出这样一句。

如此郑重和坚决,雄霸凝视秦霜,虽然带着笑,却仿佛已经看到未来的莫名悲凉,不由长叹一声:“霜儿,不要再说。师父答应你,师父相信你!”伸出手抓住秦霜稚嫩的双肩,同样坚决的语气:“如果有这样一天,师父也发誓,一定会让那个人生不如死!不是因为他要与师父为敌,而是他竟然如此伤害我的霜儿!”

第19章

从第一楼出来,秦霜沉着脸,与来时轻松的心情迥异。泥菩萨的批命,雄霸并未告诉她。她也不会问。她若想知道的话,又何必借故避开。

雄霸也知道,所以提也不提,师徒心照不宣。雄霸虽然狂妄自信,但事涉命理,一为声名在外的第一相士,一为来历诡奇的徒儿,不约而同地倾向于天知地知自己知,也知道了天机不可轻泄。

只是本来轻松自如的调侃突然急转直下变成那样严肃的近乎预言的立誓,则是师徒俩谁也没想到的事情。

连泥菩萨那种半调子都知道敬畏天命,她这种曾经的正经修道者,更知道什么叫言由心生,一语成谶!今天竟然说出那样的话,虽然并不意味着未来已经确定,但却有很大几率可能发生!

情劫?秦霜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杀劫未过,情劫又将至。不知两劫并至,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若是有人看着一个介于儿童与少女之间的小姑娘皱起一张玉雪可爱的包子脸考虑这种问题,定会发笑,秦霜浑然忘记了她此身的年龄,一如雄霸所说,她还小呢!

回到天霜阁,秦霜已经放下这个问题。什么杀劫情劫,实力才是立足的根本!安逸的环境呆太久了,无论如何坚忍都会有所松懈,秦霜轻轻一笑,发现面对莫名袭来的陌生的危机感,反而令她振奋起精神。

忽然击出一拳,正是风霜扑面,接下来拳势不停,化为霜寒抱越,不带招尽,再变为霜结中霄,紧接着霜雪纷飞、霜冷长河、霜痕累累、霜凝见拙,一路下去,一直到最强的一式,傲雪凌霜!寒气纷飞,铃声细碎,在这个初雪飘落的日子,在天霜阁的庭院中,秦霜第一次完整地打出了全套的天霜拳。

不是形似,而是真正的形神具备!

当专注于某一件事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

得到泥菩萨批命的雄霸信心更足,野心更大,天下会扩张更速,手段更为暴烈直接。北地一时鞭长难及,但江左江湖帮派、门派,无论大小,尽需低头,否则,等待他们的便只有――灭亡。

日渐忙碌之余,雄霸也没有忘了关注秦霜。在试过她的武功已经恢复且更有精进后,交给她一个任务。

忠诚不是一句话就可以,江湖上的效忠总是要送上几条人命的。

霍家庄庄主霍步天自诩与世无争,仅以济世助人为已任,不愿涉入江湖权力斗争,不仅拒绝了天下会的招揽,更打伤了前去招揽的烈焰双怪。在天下会气焰高涨的如今,怎会容忍如此当面打脸的行动。雄霸已经决定在霍步天寿宴之日,屠灭霍家庄全庄,并要将霍步天的人头带回悬首示众,以为杀鸡儆猴。

对于从未杀过人,也从未表现出嗜血欲望,从里到外都干净得完全不像个江湖人的秦霜,雄霸十分期待她的表现。

但秦霜总是让他意外,听过内容,既未推辞,也未显出迟疑,随意地点点头,干脆地转身离去,仿佛只是出去郊游般从容。

反是她走后,文丑丑焦虑地道:“帮主啊,霜小姐年纪这般小,从未杀过人、见过血,连江湖都没有走过,这样子是不是太操切了些?”

本打算再好好交代一番体现重视关怀的雄霸没想到秦霜的表现如此云淡风轻,憋了一肚子话没有说出来,文丑丑正撞在口上,当下怒笑道:“小?再过十年你们还是觉得她小罢?!你们是都觉得我宠着她,当她只是个玩物罢?!告诉你们,我雄霸的徒儿,怎么可能那么没用!我是要宠着霜儿,可是绝不是要将她宠废了!”一拍几案,拂袖而去。

文丑丑苦着脸,自轻轻打了一个耳光:“瞧你这白担心的,还有比帮主更在意霜小姐的么?”喃喃道,“霜小姐啊霜小姐,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帮主的关心,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秦霜的心态和她外表表现的一样平静。雄霸对她的安全比她自己还要在意些,霍步天虽然侠名不小,但武功并不特别出众,庄中也无其他高手。

秦霜去,不过是让她担个监工的职责,真正负责动手的是新近归附的高手烈焰双怪,先前负责招揽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但也因为不过只去了一个赤鼠,另一怪蝙蝠并未随同。且赤鼠虽然受了伤,却只是一点小伤,几天就已痊愈,倒是霍步天受伤更重些。

总体来说,这次任务的难度还不如如何让烈焰双怪听话大。

烈焰双怪得知天下会最受宠的霜小姐会随同他们一起行动,也是颇为惊诧。他们只是刚投靠的外围高手,秦霜的外表颇富欺骗性,更有那不时轻咳的表现,没人会认为她不是个病歪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由腹诽投了天下会,不仅要继续当杀手,还要兼职做保姆。

秦霜对他们的心理洞若观火,扫了二怪一眼,赤鼠体形肥胖,模样古怪,左足已废,足断处换上铁拐,一蹦一跳地跃进来,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头会跳的猪。蝙蝠容貌枯槁,双目失明,然而马步沉稳,显见是一流高手。 淡淡道:“此番去,你们只需负责杀人,我知道师父为你们开出赏格,一个人头3000两,霍步天的人头3万两,你们专心赚钱便是。至于我的安全,”随手一指身后牵马的汉子,“他会负责。”

烈焰双怪对视一眼,这个女娃娃虽然貌似无用,但说话颇为干脆,如此安排正合他们的心意,当下齐声道:“谨遵霜小姐之命!”

一路疾驰,沿途皆有天下会分坛,也无需顾惜马力。途中看到余杭县的城墙,秦霜忽然心念一动。勒住马,转头对烈焰双怪道:“我还有事要办,你们先去霍家庄等我。”

赤鼠性子暴躁些,本就对秦霜没瞧在眼中,先前的吩咐合他们心意又有雄霸的命令震着也就算了,如今突然节外生枝,当下就表现出来,阴阳怪气地道:“霜小姐,我们可是执行雄帮主的命令呐,您这么突然想一出是一出可不行呐。”

秦霜没有理会他,吩咐完便径自拨转马头。

赤鼠暴跳如雷,竟突然扑过去要抓秦霜下马。

蝙蝠耳朵忽然一动,纵身下马,长刀挥出:“霜小姐手下留情!”

秦霜身后的汉子同样跃下马,拦在蝙蝠之前。

秦霜飘然下马,一足踏碎地上一个小小的铃铛:“我已经手下留情!”

赤鼠兀自不明所以,鼓噪道:“大哥,你做什么?我们烈焰双怪在江湖上也算是人物,就算投了天下会,那也是为了雄帮主的威名,他这小娘们徒弟呼来喝去算什么?”

蝙蝠死死按住他,一双瞽目盯着秦霜的方向:“霜小姐,我们兄弟也算是为天下会做事,我这兄弟不过心直口快些,您又何必如此?”

秦霜还未开口,那汉子已经沉声道:“霜小姐的身份何等尊贵,她要做什么,凭你们也敢管?更何况还敢动手?”

第20章

一听此话,蝙蝠手中长刀一紧,低眉道:“在下兄弟的确不该冒犯,霜小姐大人有大量,念在我兄弟马上要为雄帮主薄效微劳,却请绕了我们兄弟这次。”

秦霜淡淡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如何想,如果我执意追究的话,你们也不惮和我拼个鱼死网破罢?”不待蝙蝠再说,翻身重又上马,居高临下地道,“我做事从来不问人对我的态度,只看结果。你不用摆出那副准备翻脸动手的姿态,霍家庄上下七十二口,我还不想亲自动手。”

一拨马:“雪暗天,上马!师父让你跟着我,不是让你替我说话的!”

待秦霜走远,蝙蝠松开手,赤鼠跳起来:“大哥,你刚才干嘛?”

蝙蝠冷冷道:“以后见到这位霜小姐,还是恭敬些好。”他知道如果不把话说明白,赤鼠的脾气还是会闯出祸来,“你连她用铃铛打你攒竹穴都没有发觉,如果她直接出剑,你现在又该如何?那位大小姐的确是手下留情了。”

赤鼠还是服帖这个虽然眼盲,但武功比他高了不止一筹的大哥,只是还是无法相信秦霜有令他这个大哥忌惮的实力,嘟囔道:“也许刚好她擅长暗器呢?”

蝙蝠喝道:“她身边跟着的那位,武功绝对不在我之下,看看人家的态度!”

赤鼠不敢再说,耷拉着脑袋道:“你说她去余杭县干嘛呢?”

蝙蝠摇摇头,翻身上马:“那不是我们能管该管的事,我们还是赶紧去霍家庄,把活儿干得漂亮些,让这位大小姐心情好些,别再记得这事!”

秦霜一路没有说话。雪暗天是天下会内门神武堂副座,与秦宁同管训练门众一职,武功还在秦宁这个总教之上,只是不如秦宁更会做人,才屈居副职。雄霸看中他心思缜密,性格沉稳,且忠心耿耿,于是这次委派他紧跟秦霜,护之左右。

他早知雄霸打算为秦霜开天霜堂,他就是雄霸为之安排的未来属下之一。秦霜虽然受宠,但在传闻中脾气极好,从没人看过她生气的模样,他原本以为并不难伺候。现下发现却未必如此。这位霜小姐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将成名江湖已久的赤炎双怪教训得话都不敢多说,对自己也是不假辞色,句句直指人心。

也是,如果不是相信秦霜的实力,依雄霸对她的宠,又怎会放这个心爱的徒儿出来?自己还是老实跟着,做个锯嘴葫芦,不要再惹这位大小姐为上。

如果雪暗天和蝙蝠了解秦霜,那么他们一定知道想多了。秦霜的确过目不忘,但却是记事不记人,你若是惹她不快,她会当面给你难堪,但只要你从此不经常在她身边出现,她也不会记得你。她不说话并非因为心情不好,而是她不觉得和雪暗天有什么可说。

跳下马,将缰绳甩给雪暗天,余杭县依然人群熙攘一如数年前。近年来,神州不靖,灾荒频年,北方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南方的境况却要好很多。纵是东瀛绝无神率五千倭奴入侵神州,也被无名暗地一人一剑阻于山海关外,普通民众无知,只为日常温饱而奔忙,过着简单又满足的生活。

卖饼的大娘正低头忙碌,时近中秋,今日又正好逢集,买饼的人不少,她从清早忙到现在还没顾得上休息。忽然听到一个轻甜软糯的声音道:“大娘,请给我二十个烧饼。”

大娘应了一声,利索地包起二十个烧饼,笑道:“您拿好,啊?!”

也不怪大娘惊诧,秦霜的装束气度跟这嘈杂的市场格格不入,纵然是大家小姐溜出来玩,好奇民间小食,一气买二十个也太多了。

秦霜笑一笑,抽出最上面一个,剩下的示意雪暗天上前接过。

雪暗天知趣地拿出银子,只是纳闷跑这么老远,难道就为买烧饼?难不成这摊子的烧饼特别味美,雪暗天很有让卖饼大娘额外再卖给自己两个的冲动。

秦霜对大娘再笑了一笑,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开,一边走,一边撕下一条饼,放进口中,慢慢咀嚼。唇角挂着若隐若现的笑意,一切和昨日一样又不一样。

大娘望着她的背影,觉得笑容似乎有些熟悉,想了半天,没想起来,摇摇头,啐了一口,还忙着买卖呢,哪儿有空发呆?低下头继续做饼,忽然发现案子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压寿金钱,上面刻着福寿绵长。

握住金钱,大娘忙向人群里看,哪里还见着秦霜的身影。

仍是只吃了半个便觉饱了,秦霜若有所失地笑了笑,现下可没有文丑丑来嫌弃了。想了想,取出手帕小心包好放入袖中。

见雪暗天一手牵马,一手捧着烧饼,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心情愉快,形诸于外,接过缰绳,微笑道:“出城罢,这些烧饼都是你的。”

雪暗天只觉得大小姐想到一出是一出,应了一声,顺手丢了个烧饼在嘴里,觉得味道还不错,但也没有到独一无二。不过既然想不出也就不要去想,跟紧大小姐,让她平安回去就是大功一件。

出城后,秦霜认准方向,纵马驰去。她也是突然想起,当年步渊亭说是去极北找寒铁铸剑,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是否找到。既然来到左近,无妨去看看。当初是没有条件,铸一把金行剑也要自己千辛万苦地一丝丝借助铸剑对精铁的千锤百炼抽取金精之气,如今虽已成型,但心剑可以随主人一同成长,若是能找到相应属性的天才地宝融入,心剑威力会倍增,对自身修为更有好处。

步家村离余杭县并不远,当日黑夜奔驰绕道不辨东西,秦霜又身小体弱,才走了大半日,其实快马驰去也不过半个时辰。

来到村中,秦霜径直向记忆中的步渊亭家而去,见重门紧锁,蛛网连结。透过破败的门扉看去,院中荒草丛生,昔日炉火熊熊的铸剑炉锈迹残破,显是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了。

向村人打听,秦霜衣着华贵,笑容温和,气质中更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村人也不疑有他,不消几句,便一股脑儿合盘托出。

步渊亭去后,玉浓大腹便便,独力肩负一家重担,生活极为辛苦,好容易生下一个孩儿,岂料这孩子出世时不哭不嚷,几乎让人错以为是个哑子,也不像寻常孩子般在一,两岁便呀呀学语,三岁时才懂得说话,也不知从何处学来,说的第一个字竟然并不是‘娘’,而是望着天上的云嚷了一声――云!

玉浓本待步渊亭回来再给儿子取名,步渊亭却迟迟未归,见儿子说的第一个字是云,便索性给他取名步惊云。而这孩子愈是长大,愈是孤僻,绝少和人谈话,也不活泼,时常独自坐于暗角。说到此,村人忽然感慨,步家这孩子简直就跟秦家那个大女儿一样是怪胎,想当初,秦家的那个也是小小孩子不爱说话,偏喜欢看铸剑。如果不是秦家突然全家离开,屋子也不知被哪帮凶人烧成白地,再也没了消息,这两个倒好做一头亲事。

村人也不过随口感慨,哪里知道他说的秦家那个怪胎正站在他面前,不过今非昔比,纵是秦霜点破,只怕他也是不敢信的。

第21章

步惊云四岁时,步渊亭终于回来,却是给人抬回来!他始终没有找着那块寒铁,还在途中染病,归家不久后便病逝。下葬那天,玉浓哭成泪人,见身畔的儿子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一时怒火中烧,当着所有邻人面前,破口大骂步惊云是畜生。

即便对从未谋面的父亲没有感情,但被娘亲责备,若是寻常小孩,必然会嚎啕大哭。然而步惊云仍是不哭,玉浓心恨之下,挥掌重重打了几记耳光,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不哭不响,不闪不避,情绪愈发失控。邻人见她愈打愈凶,生怕将这小孩子打出个好歹,纷纷上前拦阻,方才平息此事。

自此之后,玉浓对儿子极为失望,失望之余,便不再理会,只供两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灭。”

听村人如此绘声绘色,秦霜面上如常,心中已然冷笑,多么像当初的她,生下来便不被喜欢,被最该疼爱的人厌弃,也许本来不冷的性情被这般冷漠的对待后也会冰封。如果上天存仁,为什么不能让每对父母自己选择孩子,让每个孩子也可以自己选择父母?

这世间有许多无奈的事,这一件最最无奈。

而村人一口一个怪胎,显然也不觉得玉浓有何不对,反对后来玉浓改嫁,给人做了继室,还带着步惊云,觉得真是大慈大悲。

雪暗天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直到听到“霍家庄”三个字,心中一跳,待霍步天的名字出现,更是确定无疑。玉浓竟是改嫁给了今日他们的目标霍家庄庄主霍步天,那么随嫁的步惊云不也成了霍步天的继子,今天必杀名单上的人之一?

雪暗天忍不住去看秦霜的脸色,秦霜却若无其事地向村人道了谢,又命他拿出几串钱给那村人。对方千谢万谢,只觉得今天遇了贵人,小小姐容貌既美,言谈又和气,出手更大方,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全没联想起当年那个呆呆的秦家小女孩儿。

出了村,雪暗天再也忍耐不住:“那个霍家庄,就是今天我们要去的霍家庄!”

秦霜嗯了一声:“的确是巧。”

雪暗天急道:“帮主下令要霍家庄上下七十二口性命,那玉浓既为继夫人,连同她带去的儿子步惊云,肯定是都在其中的。”

秦霜看了他一眼:“你想救这两人的命么?”

雪暗天几乎被呛住:“属下哪里敢,难道霜小姐没这个意思吗?”

秦霜侧头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从头至尾都没有表现出这个意思,不知雪暗天从哪里得到这个结论:“我为何要有这个意思?”

素来能干的雪暗天觉得跟着霜小姐,脑子完全不够用。

秦霜恍然:“我不过是想找铸剑师步渊亭,他死了,他的妻儿改嫁给谁,在哪里,是不是我们今天要杀的目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秦霜浅浅一笑,明明天真明媚,却让雪暗天感觉说不出的寒意,“就算我们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

果然来不及,远远便见霍家庄方向火焰冲天,漆黑的夜空恍似飘荡着血红的流苏。双怪立功心切,自然不会迟延。

秦霜马不勒缰,片刻即到庄前,血,恍如河水般涌出门外,门前悬着的那对大红灯笼,也给冲出门外的火舌燃着,倒在一旁自我焚身。

秦霜纵身下马,毫不迟疑地走进这一片人间地狱。沿路所见,地上满是被火烧焦的尸体,雪暗天跟在后面,低声道:“都是赤鼠的烈焰神掌所为。”他并不是怕见杀戮,比这更惨的场景他也见过,只是秦霜的表现让他畏惧。他是天下会的老人,确知秦霜此前连山都几乎没有下过,平日连杀鸡都没有见过,更勿论是杀人。怎么可以这般镇定,这般平静!这样的表现并不是正常,而是太不正常!

秦霜几乎是笔直前行,仿佛在确定什么。如果雪暗天知道她此刻正在计算尸体的数目,只怕会惊怖地叫出来。

终于看到了蝙蝠的身影,雪暗天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提起心来。赤鼠倒在地上,分明被一刀穿心,已是死透。蝙蝠呆立不动,也显是被人点了穴道。

秦霜专注地望着火海后,她相信自己的感觉,但并不依赖它,纵然冥冥中似是无限巧合,她也会用理智来判断。

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火光掩映,秦霜雪色的双颊罕见地多了一抹红晕,似乎天上的星辰落入她的眼眸中,璀璨夺目:“阁下若是这样带着人走了,我没办法和师父交差呢,”

一声叹息,火焰自动分开,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一身乌黑素衣,唇上蓄着稀疏小胡,双目流露一种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仪。神情似冷非冷,似暖非暖,像已饱历无限沧桑。后面跟着一个白衣男孩,眉目疏朗,温文尔雅,怀中抱着一个男孩,双眼紧闭,未知是死是活。

她在看人,对方也在看她,白裙玉带,粉面素唇,神色从容平静甚至带一点儿怡然,腰间别着一把精致无鞘小剑,袖边裙角缀着小巧铃铛,好一个霜雕雪砌神清骨秀的玉人儿。

中年男子又是一声叹息,心下索然:“你师父是雄霸罢?只为了他的野心,就平白牺牲这么多条人命,好好的女孩子也被推上杀场。”

雪暗天已解开蝙蝠的穴道,甫一解开,蝙蝠瘫倒在地,竟不止是被点穴,全身武功都被废了。他目不见物,耳音却极敏,早已听到秦霜到来,嘶声道:“霜小姐快走,这是绝世高手,小的一招就被制住,废了武功。”

秦霜觑他一眼:“你兄弟被杀,自己武功被废,又不能带着霍步天的首级回去覆命,你心中也知道,自己已无异是一个死人!说得这般老实,无非是想讨好我,求条活路。”

蝙蝠面白如纸,惨然道:“霜小姐明鉴。”

中年汉子默不作声,白衣男孩看着秦霜,满是好奇。听秦霜继续道:“我做事从来不问人对我的态度,只看结果。这句话依然作数。霍家庄上下七十二口,你杀了七十一口,其中包括霍步天,自己去天下会领银子罢。”

这个发落,显然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外,惟有雪暗天已然麻木。

蝙蝠哑声道:“多谢霜小姐宽宏,只是还请霜小姐赐个信物。”

秦霜眉头微蹙,她又没有正式理事,哪来什么信物。这是帮务,她又怎好拿自己的私人物件给人。

雪暗天见她为难,取出一块牌子,上前递给她:“这是小的令牌,霜小姐再写几个字,就可以了。”

秦霜接过牌子,顺手抽出霜华,在牌子上划个霜字,丢给蝙蝠:“你拿去换银子,师父认得我的字。”微微一顿,“就算你死,也会先领到银子。”

第22章

蝙蝠拿到牌子,本来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却听到秦霜最后一句,顿如冷水浇头,饶是他经过无数大风大浪,也不由结巴起来:“霜小姐不是保小的不死?”

秦霜摇头:“师父要灭霍家庄满门,你做到了吗?有功赏,有过罚,我要是完不成,回去也自会去领罚。”

蝙蝠惨然一笑:“原来霜小姐是戏弄在下,命没了,还要银子做什么?”

秦霜诧道:“难道你不是为了银子才来拼命杀人家全家的么?”

蝙蝠呆立片刻,喃喃道:“报应,报应。”将牌子塞还雪暗天,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中。雪暗天拿回牌子,暗暗摇头。霜小姐的话真得一句当一句的听,千万不要串联起来去揣度她的意思,否则非把自己给绕死。

白衣小孩实在忍不住:“喂,你这什么霜小姐真是好生奇怪。”

秦霜看他:“我叫秦霜,他们叫我霜小姐,是因为我是天下会帮主雄霸的徒儿,显然他们少赚的三千两,需要我亲自来完成了。把你怀中的孩子交给我,你们就可以走了。”

白衣小孩几乎跳起来:“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这么多条人命,你居然,居然……”他本来见秦霜年纪相若,样貌精致,神情可爱,又同样穿着白衣,颇有亲近之意,不想说话行事间如此这般,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形容。

黑衣汉子也有些惊诧,以他眼力看来,秦霜眼神清澈,站在血场上,宛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洁白无暇,幽香四溢,通身内外没有半点血腥气,显然从未杀过人见过血。但说话间,七十多条人命轻描淡写,视若无物,纵是为恶多年的江湖邪道也比不上。又几句话说得一个杀人如麻的人翻然顿悟,这样的心,究竟是纯洁通透,还是天生为魔?

秦霜略带一点冷意地道:“这是我的第一次任务,无论我在不在乎,既然接受了,那就应该去完成。即使遇到你们这样的意外因素,也必须尽力,这样无论成败,才能无愧于心。”

白衣小孩大张了嘴,觉得秦霜说的似乎有道理,但是看着周围的火场,地上的尸体,又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雪暗天低声道:“霜小姐,安全第一。”顿了一顿,“帮主不会在意你是否完成任务,帮主更在意的是您的安危。”听蝙蝠所言,这样的高手,绝不是他可以对付,更不要说秦霜这样习武未久的新手。

秦霜以手加额,似是问人又似是自问:“武者习武是为了什么?”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不可接受,秦霜说什么,做什么,都有自己的思路,“弱者习武是为了欺凌更弱者,强者习武是为了挑战更强者,习武的人若没有这样的觉悟,练得再高,也是个懦弱的弱者。不管他外表看起来有多狠。如果我一走了之,这位看起来仁心侠骨的前辈不会追究。但,那样,我和烈焰双怪又有什么区别?”

黑衣汉子落寞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秦霜很少说这么多话,平常独自思索关于武道的话难得倾出来,只觉得豁然了不少,眼睛晶亮,越说越快:“练武练心,心之所向,道之所在。就是如此,原来如此!”

看秦霜一脸恍然的模样,黑衣汉子笑了,摸摸白衣小孩的头:“你可听懂这位小姐姐的话了?”

白衣小孩满脸茫然,不服气地道:“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咱们习武终究是要手下见真章。”

秦霜立刻接道:“正该如此。”她说了那么多话,微微有些气喘,兴致却很高,“我先天不足,心肺有疾,不能持久。不如我们以十招为限,”一指白衣小孩怀中,“这个小孩就是赌注。”

白衣小孩望向黑衣汉子,见师父点点头,将怀中小孩放下。他其实也是跃跃欲试,练剑那么久,从未和外人交过手。少年心性,又有哪个不好胜的。拔出剑:“好,我们就比剑,对了,我叫剑晨,剑道的剑,晨曦的晨,我师父剑法天下第一,你可不要说我欺负你。”

秦霜也拔出霜华,笑道:“师父剑法天下第一,徒弟的剑法未必如此啊。”

她的笑容中有一点说不出的古怪,剑晨只以为是轻视,越发恼了,本来打算谦让一下,显示一下师父常说的君子风度也忘记了,喝道:“看剑!”当先出剑。

秦霜横剑在胸,脚下微错,看似极其勉强地将此剑躲了过去,却没还招。剑晨没有说谎,他师父虽然匿名已久,但剑法乃是天下第一。名师高徒,他的身形虽见生硬,舞动着的剑法却是精妙非常,每一剑皆蕴藏无尽变化和后着,实是深不可测。

倘若剑晨能将剑式神髓尽数发挥,威力自是无穷。只是他年纪尚小,剑法精奇,却不能理解剑意,又是首次与人较量,更要打个折扣。

前五剑,秦霜只是躲,第六剑开始,秦霜偶还一招,到第九剑,已是攻守易势。剑晨有些慌乱,只怕落败有负师父教养深恩,心中一急,将手中剑脱手掷出,再撞反弹向秦霜,正是其师所授的其中一式剑法――“莫名其妙”,此招刁钻巧绝,能以难以意料的方位回袭敌人。黑衣汉子却轻叹一声,知道自家徒弟败了,果不其然,秦霜右腕轻翻,更不回剑,直刺剑晨眉心,剑光耀眼,剑晨手中无剑,无法抵挡,眼见就要被一剑穿颅。

秦霜知道黑衣汉子在侧,不会坐视自己将徒儿刺死,手上微微回力,只待对方开口认输。她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控剑和防范黑衣汉子上,不妨猛然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把将她抱住,扑倒在地。

却是先前那昏迷的小孩。其实他早已醒来,只是他生性坚忍,未辨敌我,一时未敢妄动。听双方对答,知道秦霜也是来屠庄的人,且在天下会地位极高,蝙蝠赤鼠都是听命于她,他仇深似海,戾气盈胸,只是强忍,眼见抓住一个机会,立刻跃身而出。

这一下虽出意外,但秦霜惊而不乱,反手顺肋向后刺出。霜华何等锋锐,毫无阻滞,立刻深入,如不是剑身较短,立时便可将对方刺个对穿。

若是平常人必然忍不得这痛,那小孩却极狠,全然不顾腰际血流如注,用力夹紧,让秦霜一时不得抽剑而出。同时一口狠狠咬在秦霜颈上,同时用力翻向火海,竟是誓要和秦霜同归于尽!

秦霜只觉颈间剧痛,她奔驰数百里,本已疲累,先前比剑,又另有谋算,已经竭尽全力,此时心剑受制,一时手足无力,竟然无力挣脱。肌肤一阵灼痛,已是和对方一同滚入了火海。

雪暗天大惊,他也是全副注意力在黑衣汉子身上,没注意那小孩。这下变故陡生,如果秦霜出事,纵然他逃到天涯海角,雄霸也定会将他找出剥皮抽骨。

不待他动作,眼前一花,黑衣汉子已迈出一步,伸手将秦霜连同与她紧紧纠缠的小孩从火海中提了起来。幸而此时火势已经渐息,黑衣汉子出手甚快,秦霜和那小孩身上只是衣裳被灼焦了几处,身上却未受伤。

秦霜浑身一震,手指不由自主就要松开,心中发狠,立刻提劲强抗,不肯放开霜华。那小孩也是如此,纵然上下颌剧震,也是拼命咬紧牙关,不肯放脱。

第23章

黑衣汉子见这两个孩子如此倔强,心中好笑又怜惜,一手扯住一个,再次运起柔劲。这次秦霜没有抵抗,不过也顺势将霜华抽了回来。黑衣汉子瞥眼见剑上光洁如新,不留丝毫血迹,也有些微奇。

那霍家小孩拼命挣扎,兀自要向秦霜扑去。秦霜脑中还有些昏晕,见这小孩这般纠缠不休,心头无名火起,抽手一个耳光打过去。只是她手上无力,这一记倒更像是轻拂。

那霍家小孩只觉她的掌心滑过脸颊,温凉滑腻,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不由一呆,怒火稍泄。心中一清,想道,遣人屠庄的是天下会帮主雄霸,动手杀人的是烈焰二怪,论起来,罪魁祸首应是雄霸才是。这女孩儿虽然是雄霸的徒儿,但也不过是个工具,她也未出手杀过庄里人。我这般想与她同归于尽,倒是不值了。

想到此,便安静下来,不再乱动,任由黑衣汉子为他点穴止血。

他虽然被霜华自腰间刺入,但霜华锋锐无匹,入肉无碍,入血不沾,且霜华本来是秦霜练来做道剑的,不是杀生剑,抽出时创口甚小,流血极少,如果不是正中要害,还真要不了人的命。倒是先前被蝙蝠所踢的一脚,所受内伤甚重,全凭一口气硬撑,此时只觉得头晕眼花,站立不稳。

只是见秦霜双眸如星,小脸微扬,说不出的骄傲。气血上涌,竟是无论如何不肯在她面前倒下。

黑衣汉子顺手将秦霜放下,看着手中的小孩,倒有些为难。这孩子是灭门惨变中的惟一遗孤,他当然不能将他交出去。但是先前秦霜说的十招为限,又显然是剑晨输了。

他转头看看秦霜,见她左手捂着脖颈,血兀自从指缝中流出,右手却按着剑柄,昂首而立,眉间微恼,与他对视,毫不畏惧。他的好徒儿站在一边,满脸关切地望着,想要上前又不敢的样子。

想不到雄霸有徒如此!突然想起一事,满面寒霜地看着秦霜,冷声道:“你并不懂剑法。”

秦霜本也没打算瞒过这等高手的法眼,见他问,大方地点头:“不错,这是我第一次正式用剑,击败你徒弟的剑法是现学他的。”

剑晨一惊,大声道:“什么!”方想起秦霜最后一剑十分熟悉,正是他使过的莫名剑法第一招――一剑成名!

得到秦霜这么干脆地承认,黑衣汉子一时失语,天下间竟有如此习武奇才!就算是他,仅见剑式,未闻剑诀,纵然能强记这些招式,也是徒然。

他不知秦霜纯粹是感知剑意,然后与剑式相结合,与真正的剑招还是有所区别。他如果上手试招,自然一试便知。便是秦霜多演几招,他也能看出来,但只是一招,又有打败剑晨这个明显效果,乍看之下竟让他这个天剑认错了。

沉思良久,看着秦霜不染尘疵的双眼,平静坦然的姿态,小脸无血,幼嫩的肌肤似乎吹弹得破,偏偏颈上沾满血迹,分外触目惊心,实在不忍苛责她,放缓声音:“你可愿拜我为师。”

此言一出,雪暗天若不是知道黑衣汉子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几乎要立时冲上去和他拼命。若被人带走霜小姐,天下之大,他也断无活路。

剑晨惊诧过后,倒是满脸欢喜,他很喜欢秦霜这个看起来与他年龄相仿的同辈,对她表现出的惊人资质也只是羡慕而非嫉妒,只想到以后若是多一个同门,互相勉励,共同习剑,倒是快乐不少。忍不住道:“答应吧,答应吧,我师父,我师父是……总之你绝对不会吃亏的。”

秦霜侧头看他:“你师父让我背叛师门哎,我若是答应了,你们就能信我不背叛第二次么?”

剑晨大力点头:“你师父雄霸野心勃勃,为祸武林,你拜我师父是弃暗投明,你这么干净,我师父是绝对不会叫你去杀人的。就算要杀人,我也会替你去的。”

黑衣汉子觉得徒儿这话说的真有说不出的别扭,但他素来是将这个徒弟当儿子养的,知道他心地有些柔慈,他又很是欣赏秦霜,也盼秦霜被剑晨说动,现在秦霜还未沾上血腥,但这样的资质,又似是白纸一张的心性,若被雄霸利用,天下不知会多出多少杀戮。

却听一声冷笑,是那霍家小孩,听到剑晨这一段话,他虽然已经决定先暂且按捺,但对秦霜这罪魁祸首的徒儿依然是极恨的,却没想到一转眼,刚才还与秦霜比剑的剑晨竟然转脸就讨好起对方来。

秦霜的身体其实也早支撑不住,微掩小嘴:“师父就是师父,分什么好坏明暗。”

她一是为了完成雄霸交付的人物,再是少见绝世高手,又突然在武道上有所得,见猎心喜,是以才故意用那孩子做赌。

凭她的心智,到场上只是片刻,便判断出对方虽为高手,但并不嗜杀,否则如何会贸然开口点破?

她是算准了即使敌对也是有惊无险,只是也不想将对方逼得太紧,多增变数。

雄霸指明的霍步天已死,霍家庄七十二口死了七十一个,不知步渊亭的未亡人,喜欢迁怒当初也曾满怀怨恨地望过自己的玉浓是否也在其中,而这个小孩会不会恰好就是那玉浓带来的油瓶步惊云?

这个念头只是在脑中一闪便过,她此时体力脑力都濒临底线,当然是全身而退为要,也无心再多说,随口道:“算了,他就算我学招的报酬,你们想带他走就走吧。天下何人可杀,何人不可杀?我杀人也不需要别人替。”

说完就要转身离去。突然后颈一痛,就此失去知觉。

黑衣汉子一指点倒秦霜,将她抱起,又随手制住想要阻止的雪暗天,对徒儿道:“扶上他,我们走罢。”他本还在犹豫,只是秦霜最后说的那句话杀气之重入耳惊心,令他下了带走她的决心。

秦霜的表现亦正亦邪,也是可正可邪,他自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已被他认定的武学奇才走上邪路,为武林留下大患。

剑晨又惊又喜,忙过去扶那霍家小孩,心中雀跃不已。

那霍家小孩见黑衣汉子抱起秦霜,心中愤恨,本不想跟他们走,但看父亲的无头尸首还在地上,想着若要报仇,自己现在这武功是不成的,这黑衣汉子武功极高,又救了自己,跟着他还有一线希望。突然跪倒在地,对着父亲的尸首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也不要剑晨扶,自摇摇晃晃地跟在黑衣汉子身后。

黑衣汉子心中一叹,也伸手将他点倒,命剑晨背上。一行人转眼消失在黑暗中,只有雪暗天呆立原地,心中冰凉一片。

第24章

秋色八月,雾锁烟浓,在那烟雾深处,有一条水声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着一间朴素石屋。时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枫树渐红,碧水萦回,衬得这间石屋更是孤绝,迷离。

秦霜睁开眼睛,觉得头痛欲裂,颈上也是热辣辣地抽痛,身处的这间屋子,布置得相当简洁素净,但很是陌生,显然不是回到天下会中。

剑晨一直在床边托着小脸看她,见她睁眼,惊喜地道:“你醒了?你可是醒了,你可将人吓坏了。”

秦霜睁大眼睛看他,有些不明所以。她不知黑衣汉子一指点到她,将她带回隐居之地,她却怎么也不醒。仔细检查,竟有心力衰竭之象。想起她曾说过自己心肺有疾,先天不足,惊讶之下,对她越发怜惜,也越发坚定了要将她拉回正途的决心。

剑晨从旁边桌上端过一个药碗,“哎呀,有点凉了,我去给你再热热。”说着也不待秦霜回答,端着药碗飞奔出屋,还听见他喊,“师父师父,她醒了。”

秦霜缓缓坐起,从门中往外望去,可以瞥见门外是一排低矮的篱笆,院中数只雏鸡正你争我啄,咕咕不停。她稍一回想,便知道了黑衣汉子的用意。有些无语,从来都是她以道伏魔,几时轮到别人来感化她了?

黑衣汉子气度非凡,身上另有一种沉郁的气质,秦霜对他并不讨厌,但这种强制的方式很不喜欢,就算雄霸当初要带走她,也征求过她的意见呢。

闭目在脑中重演了一下与剑晨比剑的情形,剑晨的师父剑法纵然不是天下第一,也应非同凡响,他授给剑晨的剑法极其高明,如果不是剑晨而是他亲自使出,秦霜断无记下的能力。

纵是已经记下了,但秦霜仅仅只是观想片刻,便觉得头晕欲吐,也明了了自己晕迷许久,原是因为这些剑法看是一招,其实后招无限,令自己过度推演而脑力耗尽。

这又为秦霜敲了一个警钟,她的精神力纵然强大,但却被身体牢牢制约,并不能让她无止境地使用。这个世界的武学高明程度也在她原本预计的范围之外,绝不可小觑。

她推开了一扇门,门外景色绮丽,也杀机暗伏。不过,她并无畏惧,反而心生欢喜。

黄昏温暖的阳光下,照出女孩儿神色柔和,精致的小脸微带沉思,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住了本来清灿如星的双眸,白衣微微有些凌乱,上面还沾着些尘土和血迹,颈上一道深深的咬痕在吹弹得破的雪肤上显得是那么触目惊心,却丝毫无损她的清丽,反而觉得尘世的残酷中映衬得这孩子不似世上可有。

那霍家孩儿受伤比她重,却比她先醒来。听见了剑晨的叫喊,走过来,看到这样一幅美好的图画。忍不住握紧了拳,在看过了霍家庄满地尸骸、冲天大火后,她怎么可以还显得如此纯净,如此无辜?张口想质问她,却发不出声来。

正出神间,身后传来剑晨诧异的语声:“你站在门口做什么?进去啊。”见他不动,笑道,“你也别记恨她了,你叫什么?将来师父收了她,再收了你,咱们做同门,多好。”

黑衣汉子沉厚的声音突然在门边响起:“晨儿,不要随便替为师许诺,还不快将药端进去。”

秦霜听见语声,睁开眼,她此刻心中愉悦,也不吝笑容,对剑晨道声“谢谢”,伸手接过药碗。

剑晨本还担心她怕苦,没想到她接过去一口喝下,只是似乎喝得太急,呛咳起来,小手捂住嘴,俯在床边,不让药汁污了衣裳。

黑衣汉子见状,伸出手,轻拍她的脊背,帮她顺气,感觉掌下的小身子几乎要蜷起来,越发觉得稚弱可怜。忍不住看了身旁霍家那个满脸冷意的孩子一眼,一个受了重伤,然而很快苏醒。一个没受内伤,却昏迷许久,真是对比鲜明。

终于止住了咳嗽,秦霜抬起头,笑说了声谢谢。

黑衣汉子看着她笑靥如花,眼神明澈,不带半分阴影,丝毫不以自己的病痛而苦。再看霍家孩儿,意外发现那孩子眼中除了冷意外,还带着一种哀伤,一种无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伤。

黑衣汉子觉得自己从没有见过这般古怪的小孩,还是一次两个,一个有着不该有的慧黠,一个有着不该有的哀伤。与之相比,自己的徒儿简直太正常、太可爱了。

他本不喜多言,但看着这两个孩子,觉得天道之下,果然处处有私。秦霜聪慧无双,偏身体有碍,而这孩子虽然体格过人,却身负血仇,不禁对他道:“无论多大的悲伤始终还是会逐渐过去,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活下去。”

霍家孩儿低头不语,秦霜笑道:“是啊,活着很辛苦,却还要活下去。每一天我都会对自己说,一定要活下去。”无视霍家孩儿猛然抬起头,射过来满眼仇恨的目光,“不知前辈您如何称呼呢?”

黑衣汉子深看她一眼,淡淡地道:“我没有名字。”

霍家孩儿一愕,心想世上怎会有没有名字的人?不过江湖异人不愿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也无意探究。

秦霜眼眸微垂,似是漫不经意地道:“没有名字么?那就是无名了。”

黑衣汉子还稳得住,剑晨却指着她道:“你,你..”

秦霜叹息一声:“您一定在想我到底是随口碰上,还是真的猜出来了吧?无名大叔。”

黑衣汉子无名忽然笑了,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太聪明了就是妖孽了。

秦霜反问他:“您为什么不说我算无遗策呢?”

看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只小动物般巴巴望着自己,怎么看都是粉嫩小孩子的脸摆出成人般一本正经地表情,无名久已沉郁的心境也有了一丝松动,失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秦霜嘟起小嘴:“我知道,可是我才不说,说了,你就更不让我走了。”这种纯孩子式的稚气表现,就连雄霸也是偶尔才能看到。并非无名在秦霜的心目中地位超过雄霸,只是雄霸野心勃勃,私心杂念甚多,无名却万念俱灰,心境寂然,合于自然,他受秦霜影响,秦霜也受他影响,不自觉做出赤子般的举动。

无名沉思片刻,指着霍家孩儿,正色对秦霜道:“他一家上下悉数死在你天下会的野心中,你若是能诚心正意地对他说一声‘对不起’,我便让你走。”

秦霜习惯性地握拳捂嘴,她知道无名一言既出,只要她说了这三个字,便可以回天下会。只是她虽不想留下,却没办法随口敷衍。就算这个人不是无名也不可以。无思无语,无想无言,她没有达到言出法随的地步,却也从来没有口不应心的时候。

第25章

无名等了片刻,见秦霜始终不答,拍拍她的肩,叹道:“孩子,你还是在这里多呆些时候罢。”他自觉看明白了,秦霜的心性就如初生的婴儿,赤心一片,无所谓善恶,也无所谓正邪,可以近墨者黑,也可以近朱者赤。惟有将她留在身边,一点点教她,消除雄霸对她的不好影响。

这样想也不为错,秦霜虽然失了道心,但原本的性情也是澄清无垢,容易启人好感,也容易映出身边的人善善恶恶。前世秦霜若是入了魔门,也许一样会微笑如仪,在魔道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直至顶点。不偏执如何可以成功?

但有一点无名却是想错了,秦霜不是没有善恶的观念,她喜欢善,也会对行善的人温暖微笑。只是她不会故意作恶,也不会特意行善。雄霸辛苦将她教养大,宠爱她,给她无限信任,她既已出口承认了雄霸,那么其他人再怎样教,她心中也自会以雄霸为衡量了。天下人与她何干呢?她的道不在这里,她习武不过是为了破碎虚空,怎么可能去将苍生担在肩上,去维护他们认定的正道?

她留下,剑晨是最高兴的一个,见她低头不语,问道:“你刚喝了药一定很苦吧,我给你倒杯水吧。”

秦霜摇摇头,忽地想起一事,从袖中掏出手帕,她被那霍家孩子抱着在地上滚过,那半个烧饼早已压烂,眼见是不能吃了,就手连帕带饼递给剑晨:“喂□□。”暂时不能离开,她也不纠结,略带惋惜地叹道,“原来文丑丑终究是吃不上这半个烧饼。”

剑晨不知道文丑丑是谁,又问:“你饿了吗?”

秦霜虽然极少主动付出感情,但性情中没有暴戾的成分,不会对正常范畴内的热情产生反感。虽然不习惯,也没有不耐,反问道:“我想先洗浴换衣,可以么?”

剑晨一呆,他和师父隐居在此,四野无人,洗浴都是在临近的小溪中,身有内功,也不怕冷。但秦霜就算不是女孩子,她的身体显然也不能承受,即便现在的天气还算温和。

无名拍拍他的头:“去厨房烧水罢。”又对秦霜道,“这里没有女孩子的衣服,你暂时穿晨儿的可以么?”

秦霜的小脸皱成一团:“无名大叔啊,你既带我回来,又打算将我留下来,难道就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吗?”这种粗心大意,比起当年的师父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无名也有些尴尬,才想到若是留下秦霜,很多事情需要注意。又想起一并带回的另一个孩子,不能怪他厚此薄彼,秦霜精灵诡奇的表现与精致娇弱的外表,无论在哪里,都容易成为被人关注的中心,而霍家小孩却是习惯了沉默和被人忽视。

无名将目光转向霍家小孩,“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对他,霍家小孩还记得他神功惊人,又是救命恩人,遂道:“霍惊觉!”

无名温言道:“惊觉,你也去洗洗,也换件晨儿的衣服罢,明日,我去市集上给你们买。”

霍惊觉冷眼见他们围着秦霜,早已不耐,硬邦邦地道:“我去外面洗,不用换。”

剑晨也不是故意忽略霍惊觉,只是他一直不肯说话,此时见他开口,拉着他的手,欢喜地道:“好哇!终于说话了,我初时还真担心你是个哑子呢!”

霍惊觉不习惯与人如此接近,甩开他的手,他对剑晨没恶感,只是这样温文诚恳的孩子让他有些却步。又不自觉转头去看秦霜,他们都是一样的天之骄子,他虽不自惭形秽,却也不愿意靠近。

秦霜撑着脸颊,半点没看霍惊觉,就算他是霍家惟一的活口,现在的情形,她还能砍下他的头,带回天下会去么?“不如告诉我厨房在哪里,我自己去烧吧。”

剑晨看着秦霜娇怯怯的样子,想不出她干活的模样:“你可以么?还是我去吧。”又对霍惊觉道,“你刚受过伤,也别去外面了。很快的,我先给你们找衣服,你们真别介意。”

秦霜跳下床,笑道:“我和你一道吧。我的确不曾做过,不过,天下无论什么事,只要让我看一遍,不用刻意教,我大都能学会。”

无名本静静地听几个孩子交谈,见秦霜说得这般直白无邪,轻叹一声:“以后不要随便对人这样说。”又对剑晨和霍惊觉道,“你们也不要再告诉别人。”

秦霜听出他的关心,清澈的眼眸看向他:“我不会随便和人说话的。”带一点绝对的骄傲,“无名大叔,虽然我不满意你用你的原则来规范我,但我从来不会说出违背自己心意的话。我这样说,是要告诉您,我不会拜您为师,但是若是看了您的剑招,我没办法不记下来,如果不想被我学了您的武功,就不要让我看!”

剑晨也罢了,霍惊觉却只觉得震动,这是何等强大的自信和坚持,有徒如此,其师又会如何?随即目光一冷,自从霍步天一死,他的一生本应随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只为报仇!为了报仇,他不知应干些什么?倘若不能报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

如日常梳头穿衣,秦霜都是自己做惯了。不然无名师徒只怕还要头痛。她的年龄比剑晨和霍惊觉大些,但穿起剑晨的衣服还是显得宽大。束紧腰带,挽起袖子,又将头发高高绑起,从穿着华丽女装时的千金小姐变身为轻捷灵便的江湖女孩儿,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清冷,多了几分平和近人的清朗。

霍惊觉没有换衣服,依然穿着他的麻布粗衣,但也梳洗过了,露出他的剑眉冷目,全身散发出一股异于常人的不群气度,这股气度,使他看来像是天上浮游不定的云,可望而不可及。只是目中的冷意依旧,让人一见生寒。

连秦霜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但还没等他瞪回去,秦霜的目光已经转回,望着手中换下的衣服叹气:“以后出门,我什么也不带,也一定要多带几件衣服!”

剑晨忍不住笑:“我要早知道你要来,也会让师父专门为你准备衣服。你会洗衣服吗?”

秦霜摇头,叹道:“这个也要学呀!”

来到溪边,天色已经近晚,只留点点余晖照在溪面上。秦霜将手伸进溪水,咬唇不语,脸色也有些发白。剑晨诧道:“溪水冷么?刚才惊觉还坚持在这里洗浴呢。”他倒自来熟,已经直接叫起了名字。也伸手去探,“不冷啊。”却不留心碰到秦霜的手,不由惊呼,“你的手可比溪水冷多了!”

秦霜的唇色本来淡淡,此刻却显出紫来,神情却仿若无事地笑道:“我的身子是寒底子,沾不得冷水。其实我不怕冷,我师父教我天霜拳,练到最后可是要霜结天地的。”

剑晨抢过秦霜手中的衣服,“还是我给你洗吧,你看着就好了。先前我师父说你不懂剑原来是真的,你练的是拳,干嘛要和我比剑呢?”

秦霜在他身边蹲下:“为了学剑啊,我内息不足,不用剑,哪有杀伤力?真交手的话,我三招可以取你性命,但再多几招,就不成了,我不能久战的。但是能迫得我久战的人,也同样三招就可以解决我了。所以最好不要随便和我动手,我从来无法也不会留情的。”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霍惊觉知道秦霜最后一句话是对他而说。他现下倒是没有和她动手的意图,只是心底记下她的弱点。不过,这真就是她的弱点么?看着正侧过脸和剑晨说话的她,小嘴微翘,眉目飞扬,他绝不相信她会是真的天真单纯。

第26章

秦霜的衣服不是一般的人穿用得起,做工精细,刺绣精美,更缀满了大大小小的铃铛,颇不好洗。剑晨小心翼翼下,还是将衣服洗破了。见秦霜看着自己,笑得眉眼弯弯,有些泄气,忍不住抱怨道:“你的衣服真难洗啊,从前的你怎么过的啊?”

秦霜理所当然地道:“总是有人替我洗了。你不觉得洗衣服其实比杀人难多了吗?我不需要别人替我杀人,可是我需要有人替我洗衣服。”

拿起衣服,丢进溪里,“当然,我也总会有新衣服。”站起身,看着剑晨,敛了笑容,“我是很难养的,留下我,你们真的能够养得起我吗?”

剑晨有些气馁,他再不谙世故也知道秦霜这话不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师父无名。此时太阳已经西沉,残日的微光中,秦霜的眉眼朦朦胧胧,似近实远,他突然觉得自己一心希望留下她是太一厢情愿了。

“你真的不能吃苦么?”一直悄无声息的霍惊觉突然开口,他的声音较一般孩子低沉,语调更毫无半分稚气,“那么你,”他指指秦霜颈上被他咬出的痕迹,手指下滑,一直指到腰腹,“那些伤,算什么?”

他站在身后,早从秦霜的领口中看到当初聂人王那一刀所留下的长长伤痕,虽然已经痊愈,依然可以看出当初的惊心动魄。还有之前咳成那样,稍微平复后,态度平静地微笑,他虽然不曾见过多少女孩子,但也知道这样不寻常。

他下了断言,“你不是不能吃苦,你是不愿意留下来!”

秦霜和他对视片刻,忽然笑了,不同于对剑晨的温和,而是一种奇特的,仿佛带着神佛的悲悯,又依稀透着神魔的冷酷:“你能放弃报仇么?”

霍惊觉心中剧震,秦霜正说中他自屠庄后便无时无刻不在盘旋的念头,他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对方眼如点漆,仿若深不见底,耳边仿佛有个声音低低地反复质问:“你能放弃报仇么?”

他心中大喊:“报仇,报仇,我当然要报仇!”那个声音却不停止,“报仇就是你生存下去的目的么?可是报仇,报仇,你报得了吗?”

霍惊觉痛苦不堪,突然抱头大叫:“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他忽发大声,将剑晨吓了一跳,不明白他怎么好好地突然发狂。

秦霜也是一惊,忽然一指点中霍惊觉的眉心,另一只手覆住自己的双眼,低声自语:“我竟然不小心就要将第一次任务完成掉了。”

霍惊觉慢慢平复下来,惊疑不定地望着秦霜,他虽然心智远超一般孩童,终究见识太少,有些不明所以,只隐约感觉与对方双眼有关,他也不惧,盯着秦霜,竟执意要再看清楚。

秦霜却侧开了脸。不和他的目光相接。他自是不知秦霜此刻心中也是波澜泛起。

她前世随意记下的魔道绝学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无害,只是那时她道心如玉,道法精深,悉数镇压。今生道法尽废,她不得已转而修行她原本以为的小技剑道,其他那些所谓的小技也悄然泛起,不经意地对她也有了影响。

心算之法第一步是要记忆下所看到的招式,这实际上便是获知之眼,进一步就是惑乱之瞳。霍惊觉的冷眼下,除了仇恨外,还藏着因其受尽多年冤屈累积而成的戾气,这正是魔眼最好的食粮。秦霜从没想过自己的双眼不修自成,竟然借此显露,乘隙而入,如不是她及时醒觉,霍惊觉固然要疯,她也会入魔。

魔和道本是同源而出,不过是一体两面,最终也会殊途同归。问题在道以生转死,魔以死求生,所以魔道巨擎起步时无不杀生如麻,一定境界后才会袖手悠然。生灵莫不恶死好生,魔自然也成了深所厌恶的对象。

无有师门长辈同道护持的魔,岂是那么好成的?她若入了魔,无名可会放过她

且秦霜心性可说是坚韧,也可说是偏执,既然认准借用心剑修武入道,便不会动摇。

微微蹙眉,对剑晨道:“只怕我真要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了。”

剑晨用力点头:“我会尽力照顾好你们的。”

秦霜想一想,又对霍惊觉道,“你暂时不要看我的眼睛,你戾气太重,心中破绽甚多,就算我无意,这双眼睛也会引动你心中的魔头,对你有损无益。”

霍惊觉不置可否,只是哼了一声,表示知道。剑晨却向秦霜的双眼看去,并不觉异样,只是眼瞳清澈,眼波柔软,仿佛有脉脉水波在其中,直让人沉溺。

秦霜立时看出他的异样,哀叫一声,用力捂住眼:“你也不要看了。”

剑晨一醒,道:“为什么啊,很漂亮啊。”

秦霜没好气地道:“因为你定力不够。”不止是惑乱之眼,还因她对他人情绪极为敏感,为了避免自身受影响,不自觉想对人加以控制,魅惑之眼也被她自然领悟了。多少魔道妖人梦寐以求的成就,就这样被她所成,她却只觉得哭笑不得。

无名没想到几个孩子出去片刻,秦霜就出了问题。

他让秦霜睁开眼看着他,原本感觉无异,只觉得秦霜眼神格外明澈,启人好感。此刻仔细看去,眼眸深处隐隐有种诡异的紫,流光不定,看久了竟隐隐觉得心旌摇动。不过他境界超出秦霜甚多,更兼意志坚定,倒不受影响。

得知霍惊觉、剑晨看后反应不同,沉思片刻,问秦霜道:“你这个因人而异么?”

秦霜握拳捂嘴,若有所思:“似乎是根据各人心性不同而异。我也无法控制。”不能控制的神通,有不如无。

无名道:“如果可以控制,那你便可以纵横天下,这般有用,你不喜欢么?”

秦霜坚定摇头:“我有我的道,这种旁门左伎我才不要。这完全是个意外。只是它现在和我的武道息息相关,我也无法废了它。无名大叔,请您为我讲解剑道吧,唯有如此,我才能够镇压它。”控制他人么?看似美妙,可是人心岂是那么好猜度,变数之大,连神佛也不敢轻易说全知。多少人因魔眼而得势又因魔眼而败亡。君子善假与物,但不可为物所左右,心剑也许还可以成为伙伴,魔眼却只能作为工具。

无名温然一笑,甚是欣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见识,很是难得。今日夜了,你们都先休息罢。”

秦霜的小脸又皱了起来:“无名大叔,我住哪里啊!”

无名哑然:“这个……”

最终还是霍惊觉和剑晨同睡一床,旁边为她支了一张小榻。

好吧,江湖儿女不讲究什么,修道者更不会强求男女之别,她年纪还小,剑晨和霍惊觉更小,同居一室也无妨。只是这样,真的可以么?

第27章

剑晨兴奋了一天,虽然还很想和新认识的同伴们聊聊天,但只说得几句便沉沉睡去。秦霜悄然坐起,望着窗棂照进的月光出神。身后微有悉索声,她知道霍惊觉也没睡。

片刻后,听到霍惊觉低沉的声音:“我们出去。”

秦霜翻身下床。虽然不觉得和霍惊觉有什么话要说,却也不想吵醒剑晨。

四野寂寂,悄无声息,只有隐约的虫鸣。

霍惊觉默不作声地走了几步,转到她身前:“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

秦霜抱臂凝立:“为什么?”

霍惊觉坚定地道:“我要证明,它不能控制我!”

秦霜沉默片刻,她知道在这个小院中,也许可以瞒得过剑晨,但如何能瞒过无名那样高手的耳目:“我拒绝。”

霍惊觉似乎觉得说不通她,直接伸手去扳她的肩。指尖还不曾碰到,颈上已被秦霜反转肘部重重一击,同时膝间一痛,不由自主仰面跌倒,霜华已经抵住了他的下颌,只听秦霜森然道:“我说过,不要随便和我动手!”

霍惊觉目光冷然,无视颌底冰冷的剑锋,只是睁大眼睛,去捕捉秦霜的双眼。

看他倔强如斯,秦霜也不愿与他僵持,眼波微微一转,嘴角露出一抹略带邪意的微笑,柔声道:“你受了伤,很困了,很累了,你需要好好休息,闭上眼睛,睡吧,睡吧……”

霍惊觉只觉得上下眼皮越来越沉重,浑身上下也失了力气,只想就此沉沉睡去。

秦霜笑意更浓,声音更柔:“睡吧,睡吧,睡着了一切都会好了……”

霍惊觉依稀觉得仿佛重新看见霍步天,那个他短短的一生中惟一对他好的人,温和地对他微笑,给他温暖的怀抱,告诉他他们是一家人,他可以安然睡去,他会给他一个家……

不对!滔天的恨意突然涌出,他无比清晰地记得,就在他为霍步天这个他认定的父亲去准备生日贺礼的时候,霍家庄陷入火海,就在他冲回霍家庄,隔着火望见霍步天,刚想蹈火而过时,蝙蝠的利刀已贯穿了霍步天的胸膛,再一刀,霍步天的头颅已被斩下,一碌一碌地滚到自己跟前,他的眼睛仍然充满暖意,像是在叫自己快点逃……

他本已渐合的双眼突然睁开,恨意的火焰在本来充满冷意的眼中熊熊燃烧。

秦霜早已收回霜华,平静地望着他,伸出一只手:“起来吧,你已证明。”

霍惊觉一把拨开她的手,自己撑着地站起。那一幕太过真实,让他有一种再度目睹霍步天被杀的错觉。他贪恋着生命中罕见的温暖,便愈发为了那无可挽回的逝去而悲哀。为什么他没有多和霍步天说几句话,没有早一点叫霍步天一声“爹”!

秦霜忽然低声道:“死别已吞声,生别长恻恻。”

他不明白秦霜念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却被其中的无限惆怅所打动。他想起秦霜身上几乎致命的刀痕,想起她伏在床边咳得喘不过气,抬起头却是微笑。也许她的生活并不想自己原本以为的锦绣光华。

他看着她的双眼,不再引发他的戾气,那样安然,那样清澈。她也许并不怎么注意自己,但看自己的目光却从未有过他在黑衣叔叔和剑晨眼中发现的悲悯。他奇异地觉得,虽然她是他的敌人,但她比无名师徒更加理解自己。

他心中涌起一股冲动,突然跨上一步,用力地抱住对方,将脸埋入对方的肩头。

他不流泪,但不等于他心中不痛,不悲。最大的悲痛并不需要淌泪,当一个人已到达悲痛的顶点而淌不出眼泪时,那份悲痛才是最难忍受的!即使他终究会为了霍步天报仇,也许他们必然是敌人会拔剑相对,这一刻,他还是希望有个人能帮他稍稍分担这份悲,这份痛!

秦霜觉得自己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控制魔瞳已经用尽了她刚刚恢复的一点精神力,她现在柔弱得连普通孩子还不如。

她低估了魔瞳的威力,更低估了霍惊觉。霍惊觉的精神坚韧得完全不像个孩子,就算一般大人也未必及得上。在将要被成功诱惑的时刻陡然清醒,还爆发出那般强的恨意。幸而她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及时退出。但失败反噬的后遗症已经出现,头痛一浪高过一浪。还有霍惊觉身上散发的悲痛之意的清晰感知,平常她可以凭借强大的精神力屏蔽这种负面情绪的侵扰,此刻却是不能,直让她难受无比,心中绞痛几乎要吐血。

道法失败后还可以转嫁天地,魔功失败后却要自身来承受。她不怪责霍惊觉,是自己要用催眠来解决,自然要承担所有的后果,何况这一番下来,也稍微摸到了控制魔眼的边,不再是刚发现时那样被动,也算是有所收获。

她只是在霍惊觉反复压抑低呼的“我要报仇,我会报仇”中升起一种有如刚刚发现重生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的荒谬感。

“你打算这样报仇么?”秦霜无力地且咳且笑,“再勒紧一点,就真的报了仇了!”一语刚毕,就觉得霍惊觉双臂一紧,他似乎也发现了这个可能,再没有比现在这刻更好杀死她的机会,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

但终究还是一点点松开,纵然他恨她,也无法在此刻用这样的方式杀她。

松开手,才发现秦霜脸色如纸,身形摇摇欲坠,霍惊觉犹豫了一下,弯腰将她抱起。他个子较寻常孩子大,力气也非比寻常,秦霜虽然比他年纪大,但娇小柔弱,抱起来十分轻松,月光下见她神色虚弱,却兀自含笑,忍不住道:“你纵是死,也会笑么?”

秦霜微微一怔,眼神幽远,片刻后方道:“这世上还未曾有什么让我哭。”

霍惊觉脚下一个趔趄,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直冷静得不像个孩子的他突兀地问道:“就算是父母?”

秦霜伸手捂住双眼,霍惊觉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了她的声音,带着抑不住的笑意:“父母,那是什么呢?”

霍惊觉很想看看她的眼中是否有着相反的情绪,却又有什么阻止了他。他从不需要任何同情,他觉得她更不需要。

推开门,剑晨从床上坐起,揉着眼睛道:“你们…”

霍惊觉本就不爱说话,默然地将秦霜放在她的小榻上。

秦霜放下捂眼的手,看着剑晨简短地道:“睡。”

剑晨打了个呵欠,依言倒下,霍惊觉一探,他竟然就这样睡着了,不由望向秦霜。

秦霜面无表情:“别人醒着我睡不着。”

霍惊觉默默拉开门,重又走了出去。

秦霜在他合上门的刹那,再也忍不住,用力捂住嘴,鲜血自指缝中流出。同时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举动,举起霜华,用力插入自己的胸中。自心剑化形而出,她便从未将它收回体内。但此刻她需要它为她镇住体内沸腾的魔气。

原来,还会心痛,原来,被遗弃的感觉,从没有遗忘过!

第28章

翌日清晨,剑晨从梦中醒来,觉得昨夜一夜睡得好极了。伸个懒腰,想起新交的小伙伴,却发现他们都已不在房内。连忙跳下床,拉开门,发现霍惊觉正在院中劈柴,秦霜则不知去向。心中一惊,奔过去拽住霍惊觉的袖子:“她呢?”眼中流露出失望的表情,“就这么走了吗?”

霍惊觉没有说话,只是往厨房方向一指。他昨夜离开屋子,在屋后靠墙蜷缩了一夜,这种一个人瑟缩在无人理会的角落里,他早已习惯。只是虽然八月天气未寒,他又远较一般小孩健壮,但毕竟伤势并未痊愈,但凭着意志强忍。

一夜浅眠,睁开眼时,发现秦霜端着一碗药茶站在面前,伸手递过。他本待不接,却看见秦霜纤细的手腕上清晰的瘀痕,抬起眼,晨光中的眼眸中没有了夜色下的魔性,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冷意,但这样子的她反而让他觉得亲切。

接过茶碗一口喝尽,味道和之前剑晨给他喝的疗伤茶略有不同。想起之前自己还为父亲霍步天煎药,一转眼就物是人非,心中黯然。

秦霜淡淡道:“我加了点东西。久病成医,我虽不能自医,却可以令你好得快些。以后睡在屋外也安稳些。现在,去劈柴,我要烧水。”

也不待他回答,从他手中取过药碗,转身走向厨房。

霍惊觉翻身坐起,去院中劈柴,他不是受她驱使,只是既然已经住下,便要为此处略尽绵力。她还有天下会,他却是再无去处。

剑晨得到答案,脸上微带赧然:“都怪我起身迟了,累你们忙碌。我去厨房帮忙,惊觉,你也先歇歇吧。”

霍惊觉看他言语流利,精神饱满,行动间没有半点不妥之处,想来昨夜秦霜的举动并未对他造成伤害。心中隐隐有些郁郁。也不理会剑晨要他休息的话,用力劈下,她也许偶尔对他好,但对剑晨一直都很好。

早饭只得他们三人,剑晨看着碗,心中惊奇:“你还会熬粥?”

秦霜笑道:“早起无名大叔示范过,水加米而已。尝尝吧,连我师父都没喝过我做的粥呢。以后我大概也不会做了。”

剑晨奇道:“为什么。”

秦霜道:“因为我会了啊,当然,粥是有很多种,但我的目标,不是要成为一名厨子。”

剑晨嘟囔道:“可是我都做了好多遍啊,我的目标也不是厨子啊。”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呢?”秦霜仿佛有了点兴趣。

“学会师父的剑术,将师父的剑术发扬光大。”剑晨脱口而出。

秦霜唇角扬起:“我觉得你还是改行做厨子罢。”

剑晨大不服气,霍惊觉也扬了扬眉。

秦霜只是笑,看剑晨的嘴快挂起油瓶,方道:“这世上已经有一个无名大叔了,何必再有第二个。”

剑晨觉得她的话,似乎别有深意,却又不是很懂。霍惊觉默默地端起碗,他却明白了她的意思,永远都要做自己,无论那个人多伟大,你多么敬重他,也不要想要变成他。

剑晨有些不甘,反问她:“那么你的目标是什么?”

“我的目标啊,是立于武道之巅!看看那上面到底有什么风景,一定很有趣吧?”秦霜的口吻很是平淡,听不出是认真还是只是随口一说,让剑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霍惊觉忽然敲敲她的碗。

剑晨顺眼看去,惊奇地道:“这是药啊。”

秦霜笑道:“药就是我的饭,我吃药就是吃饭。”端起碗,却不似昨天快饮,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神情自如,仿佛里面是和剑晨他们一般无二的清粥。

剑晨回过味来,摇摇头,这个目标,实在是,实在是……应该只是开玩笑的吧?转问霍惊觉:“你的目标又是什么呢?”

霍惊觉久久不说话,剑晨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忽然用低沉的声音道:“报仇。”

秦霜突然插口:“那么谁是你的仇人呢?”

霍惊觉瞪着她,一反惯有的冷漠,咬牙切齿地道:“雄霸!”

剑晨一呆,秦霜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剑晨连忙道:“惊觉,你……”他品性厚道,但素在师父的呵护下长大,虽然知道霍惊觉当着秦霜的面这样说不妥,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秦霜从来没有这样笑过,直到几乎喘不过气来方慢慢止歇:“很好啊。”

剑晨以为她气急了,忙道:“霜姐姐,惊觉他不是这个意思。”

秦霜侧头看他:“那他是什么意思?”,

剑晨语塞。秦霜已经代他道:“他就是要报仇,要杀我师父!”看剑晨惶急的神态,忽然微笑,“我说很好,就是很好啊。至少在这里,他不会对我怎样,我也不会对他怎样。”

剑晨求恳道:“你拜我师父为师好不好。你们这样说,真是可怕极了。”脸上神色显是回想起秦霜和霍惊觉的那一次毫无武技可言却惨烈决绝的见血厮斗。

秦霜微微动容,伸手握住剑晨的手,这是一个学剑人的手,却没有一颗相应的剑客的心:“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已经做得很好。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换个目标。”微微一顿,“好好和你师父学剑,直到超过你的师父,做我的对手。”

剑晨茫然摇头:“超过师父,怎么可能呢?”

秦霜放开手,语气冷漠:“那你就更没资格插手我和他的事!”

“我做你的对手!”霍惊觉一直看着她,眼中似是雪在烧,冰寂而夺目的执着,“你师父,非杀不可!”

秦霜又笑了,摊开手,然后用力握紧,腕上还留着昨天被霍惊觉捏伤的痕迹:“要不要我饶你三次?!”

霍惊觉拼命咬紧牙关,他知道惟有强者可以摆出这样的姿态,而现在的他还没有这个资格。

剑晨看看他,又看看秦霜,他只是见识浅薄、心性善良,却不是蠢,忽地伸手轻轻覆住秦霜的手,轻轻地道:“我做你的对手。”霜姐姐的手纤细,冰寒,又似乎有着淡淡的暖,她腕上的指痕是被惊觉捏出来的吧?惊觉失去了家人很可怜,可是霜姐姐这样的身子,偏有那样的志向,她一定也很不甘吧?他们都是他希望做好朋友的人,他不希望他们互相伤害,

霍惊觉霍然站起,冲了出去。也许他可以忍受秦霜对他的轻视,却绝对无法接受剑晨的同情!即使,剑晨是一番好意。

第29章

无名回来时,看见三个孩子都在院中,秦霜抱膝坐在阶上,仿佛凝固一般。霍惊觉一语不发地在劈柴,每一刀都极狠。剑晨在一旁愁眉苦脸地看着他。见师父回来,小脸一亮,低低地喊了一声:“师父。”

无名知道这个徒儿对自己极为爱戴,但也颇有敬畏,便主动道:“晨儿,怎么了?”

剑晨低着头,将晨间三人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师父,然后问:“为什么我说我做霜姐姐的对手,惊觉很不高兴,霜姐姐也不高兴。”

无名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因为对手是不可替代的。”他对这弟子悉心栽培,说没有寄予厚望是假的,剑晨也一向不辜负他的教导,在剑道上资质很好,和秦霜动手时,虽然是第一次与人交手,但无论起初的气度从容和后来的临机应变,表现其实都很是不错,只不幸遇到秦霜这种妖孽,才惜败一招。

又瞧向秦霜,心想:晨儿略欠学剑者的进取心,有个对手激着也好。只是这孩子立志太高,心性太傲,身上的古怪又多,未知是祸是福。无论如何,若是夭折了未免太过可惜。

再瞧向霍惊觉:惊觉身负家仇,这般郁郁,也是自然。只是心性似乎略有偏执,晨儿想得很是,那两个孩子做对手并非好事。

看霍惊觉停了劈柴,望着自己,眼中隐隐有些渴望。心中叹息:“开饭吧。”

午饭后,他开始为几个孩子讲解剑道,剑晨自不必说,专心致志,霍惊觉也凝神细听,秦霜却垂着眼,有些心不在焉。

无名也不介意,又让剑晨下场试演。秦霜却是连眼也闭了起来,看也不看。

无名以为她介意自己要她拜师的话,摸摸她的头,暖然道:“可要下去再和晨儿交交手。”

秦霜摇摇头,霍惊觉却突然拿起一边的竹棒跃身而出:““叔叔,我已得霍家剑法真传,未知可否赐教?”他心中想法甚为简单,无名要收秦霜为徒,是因为她资质出众。如果他也表现出本身资质和实力,那么无名应也会答应他的拜师要求。

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胜过剑晨!

无名望着霍惊觉那双倔强的眼睛,考虑片刻,转脸向剑晨道:“霍家剑法以仁义为本,晨儿,你就和惊觉切磋一下吧!”

剑晨有些犹豫,但见霍惊觉一脸悍然,心想:我若打败了惊觉,霜姐姐便不会以他为对手了罢?只是要小心些,惊觉伤势未愈,不要错手伤了他。

念头尚未转毕,霍惊觉已一剑刺到。

剑晨反应也极快,“啪”的一声,木剑挡着竹棒,霍惊觉更给他反震开去。霍惊觉自知剑晨所习的剑法高明远超霍家剑法,惟一可乘之机便在剑晨的剑法尚未纯熟,而自己早已熟习霍家剑法。便是如此,也惟有抢得先机方有取胜可能,没想到自信最快的一剑也被剑晨挡开,自己更被震退,霎时之间,一颗心一寸寸的向下沉去。心知不是剑晨的对手。但脑中随即浮出秦霜似笑非笑的嘲弄神情,心气上涌,霍家剑法一招招使出,势道凌厉,竟是毫不留情。

剑晨也是剑道奇才,又得无名□□多年,虽然被霍惊觉气势所迫,步步后退,却也抵挡自如,间或反击,也让霍惊觉不得不多加小心。两人中固然剑晨剑法较高,但若想不伤霍惊觉而取胜,却也并非容易。

无名看两个孩子斗剑,倒有一半精力集中在秦霜身上,秦霜双眸紧闭,眉头微蹙,手指紧扣剑柄,似是强忍着什么。随着剑晨和霍惊觉交手,竟隐隐透出一股剑意来。

忽听剑晨高呼一声:“师父,小心!”

却是剑晨将要刺中霍惊觉,心中不忍,一收劲间,被霍惊觉顺手一挑,木剑脱手飞出,疾射向正在观战的无名。无名还在注意秦霜的异常,并未在意,眼见木剑已如疾般刺至其眼前两寸之位,他目光一抬,闪电般落在木剑之上。蓦地,整柄木剑竟给扭曲,坠到地上!

以目曲剑,修为之高,令人骇然。剑晨固未料到自己师父的武艺已至如斯高深境界,霍惊觉更是惊绝,世间真有如此高人?倘若得其倾囊传授,报仇指日可待。秦霜也霍然站起,双眸睁开,现出惊色。

无名看她双眸清澈,并无异样,放下心来,觉得也许是累了,这孩子原本身子就弱,便待吩咐他们去休息。

秦霜却咬着牙道:“无名大叔,可不可以让我去那里看一看,我的剑,吵得很!”她伸手一指,赫然是屋后的石室。

剑晨一惊,就要阻止,那间石室,师父绝不许任何人进入,因为里面放着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无名早觉秦霜腰间的无鞘小剑非比寻常,此刻凝神细看,光芒流转,竟仿佛活过来一样。秦霜更是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勃勃的剑意,竟似是由人变成了剑。

微一沉吟,应道:“好。”竟是答应了秦霜。

剑晨和霍惊觉对视一眼,无名道:“你们也来罢。”微微一笑,“今日你们或可看见什么是人剑合一。”

两人心中都是骇然,看向秦霜的目光更觉异样,她竟达到了如此高的境界了么?

秦霜却充耳不闻,自昨夜后,她的感知仿佛扩大了十倍,一花一叶,细致入微,让她晨起时险些摔了一跤,花了片刻才习惯。从好的方面看,她再无需过于依赖双眼,坏处就是他人的情绪对她影响更明显。

她不知道修正过来需要多长时间。前世也有同样的经历,道法自然,修道者无不受天地影响,修为深处又可以影响天地。所谓苍生苦则圣人哭,圣人哭则天地痛。

普通修道者没有这般的威能,但与人交往时,也会自然地调整自我。这个举动微不可查,很多修道者不知不觉迷失其中,看似完美无瑕,人人喜欢,实则已失了自我。所以许多修道者都会远离人群,竭力不与人交往,或者宁可将自己性格中偏执、极端的一点放大,是以不少前辈都有老怪物一称。

她前世平和中正,是因为诸事顺遂,少思少欲,更有两个至交,彼此交通。今世却别走剑道,剑道上手较易,初时进境亦堪称飞速,可是修心却非所长。

早饭后,她坐在阶上,一边看剑晨和霍惊觉清扫院子。一边试着放开心神,不觉间便进入一个玄奇自然的境地。有些东西若不能放弃,那么便索性放开,往往会别有收获。

剑晨的气息和他日常的表现一样温和中隐含热烈,霍惊觉的恨怨戾气也在意料。唯独待她知感延伸到屋后时,脑中轰然一声,只在刚化形时任性过一次的霜华突然跃动不已,无论如何安抚都不肯罢休,那边也仿佛有什么活过来,与霜华交相呼应。

收回感知,强行镇住霜华的异动,她固然不愿为魔眼所制,也不愿被心剑所挟。直到无名施展以目曲剑,石室内传来的呼唤骤然加强,竟似是要迫她前往,令她再难忍耐!

第30章

推开石室门,室内甚为昏暗,剑晨本待上前点起油灯,无名却拉住了他,轻轻摇头。

昏暗中,秦霜行动却无有阻碍,她的目光径直落到一柄用木架托着的剑上。那柄剑外观十分平凡,剑鞘古拙无光,此前它的呼唤最为强烈,此刻却静默无声。霜华也安静下来,仿佛之前的异动全是错觉。

秦霜冷然一笑,一伸手,竟将这把剑提了起来。

剑晨险些叫出声来,无名轻按他,示意无妨。

霍惊觉也盯着那柄剑,手心中已不由自主冒出冷汗。

秦霜停了片刻,似在用心感知,忽然一用力,已经将剑从剑鞘中抽出。剑锋光芒在昏

暗中暴绽四射,照得室内犹如白昼!霜华也不甘示弱,本来清亮的剑身明亮得让人无法逼视。

室中响起一阵呼啸,霍惊觉环顾四壁,发现室内赫然挂满各式各样剑,有长的,短的,曲的,阔的,蛇形的,还有断的,少说也有二十余柄!此刻它们都震动不已,似是欢呼,似是悲鸣。

秦霜侧头听了听,忽然笑了,本来绷紧的表情柔和起来:“原来你只是单纯想做一把剑。”随着语声,一点金芒从剑中缓缓升起,落在秦霜雪白的掌中,瞬间溶入,了无痕迹。

秦霜将剑插入鞘中,放回架上。转身见无名等大小三人望着她,展眉一笑。反手拔出霜华,手腕一抖,右足轻抬,竟是开始随剑起舞。

是谁铸造了第一把剑?是谁创造了剑法?又是谁将杀戮的微茫凝结在剑刃的闪光中翩然起舞?孤独的剑客,美丽的少女,蹒跚的老者……每一次偶遇,每一次别离,是谁引领你走向剑道的高峰?每一个转身,都是一个悲伤,每一记折腰,都是一次无奈。

你握住了剑便不可放下,若不能杀死敌人就要杀死自己。

舞动中,霜华由原本清冷的银白渐化为炫目的金色。

千载前,大剑师为了延迟大劫铸造了英雄剑,却要它龙潜于渊直到命定匹配的那一人到来。他不曾注意到铸剑时一点晨曦落入剑中,它潜藏在剑心中,看着英雄剑成为世上最坚硬、最不屈、最正义、最有气节的英雄之剑,正气凛然,名至实归。而它依然寂寞等待,直到一柄纯净无暇的剑到来。

它离开英雄剑,来到那孩子的掌中,它不需要她行侠仗义,也不在乎她是否正道,它只是喜欢那孩子的心,剑就是剑,还需要什么旁的意义?

无名凝神观望,两个孩子也看得目不转睛。昏暗的室中,娇弱的孩子持剑翩然,剑光如旭日初升的晨曦,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正如无名对剑晨在剑道上的期许。

这是一次对前辈赠予的感谢,也是一次跨越时空的剑祭之舞。

身处其中的秦霜已然忘情。

她看见了她,绝世美貌,无双风华,眼睛含笑,唇角却在叹息,眉目温柔,神色却果决。她款款走来,身边桃花绽放,风情妩媚,她拔剑四顾,足下血流如河,白骨成山。惟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惟有忘于情,才能诚于剑。

她向秦霜伸出手,我的好友,缘何会在这个时刻想起我?

秦霜轻声回语,因为我一直记得,我一直记得……直到那一天,我挥剑斩下你的头颅,看着你在我面前化为飞灰散于天地。

这场剑舞美轮美奂,正而不邪,没想到秦霜忽然一剑挥出,爆发出惊天杀气。剑晨和霍惊觉不自觉退开两步,秦霜已倒在地上,却是已然昏了过去。

秦霜再度睁开眼睛,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剑晨依然托着下巴在床边看着她,只是身边多了一个霍惊觉。

秦霜的目光掠过他们,落在站在门边的无名身上,指着胸口,微微笑道:“剑没有问题,是我的心中住着鬼神啊。”

屋中一时寂然,秦霜微微低头:“明天,我就走吧。”

剑晨一急,扑过去握着她的手:“你的身子还没好呢,说什么鬼神,你又没有伤害我们。”又回头看霍惊觉,“惊觉,你说话啊,你也不想霜姐姐走的对吗?”

霍惊觉似是不想说话,但看着剑晨的急切,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对于秦霜,他的感觉也很奇怪,她似乎不可接近,又似乎触手可及,也许终归遥不可及。淡淡地道:“你说心中住着鬼神,实际是你的心是鬼神。”

此番话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剑晨不解其意,无名听罢却是深深感触,秦霜亦首次认真看他一眼,微笑道:“那么你的心是神还是魔?”

霍惊觉冷然看她,并不回答。只是心中想,若能报仇,杀你师父,神可以,便是神,魔可以,便是魔。

秦霜也只是一问,转而对剑晨道:“我知道你想和我做朋友,但是我情愿你做我的对手。朋友或许会短暂,但对手却会漫长。不过,你若是追不上我的步伐,那么无论是朋友还是对手,都没有可能。”

抬头对无名道,“我若留下,他便永没有成长的机会。他已经有您这样一个仰望目标,不需要我再来压制他。”

无名与她对视良久,有些迟疑:“我有一个挚友,是佛门的高僧大德,他或许能帮你寻一个前辈女尼来教你,你何必非要回天下会。”

秦霜失笑:“无名大叔,你为什么非认为我会入魔呢?”略微侧头,让无名看清她的双眼,“如果我心中不正,身有邪气,那把英雄剑会将金晨曦赠予我,助我镇压魔眼么?”

她的双眼看来清澈如溪,充满诚恳,绝无半点邪意。

无名心中其实并不甚信她,可是她的言语丝丝入扣,娓娓动听,看一眼剑晨,心中叹息,知道的确不能留下秦霜。而纵是将她转交给友人,只怕她亦有应对的方法。这孩子,强压总是不成,惟有顺应她的心意,盼她所说的都是真方好。

无名终于点点头:“你且再歇息一夜,明日我送你上路。”

秦霜微松一口气,笑道:“那么今夜让我在石室过夜可好?不能聆听无名大叔的剑道,从那些剑身上我也获益良多。”见无名迟疑,举起手,“那个剑舞,出了那石室,我也再演不出。最后那一剑更是个意外,那不是我的道。您若是真不放心,那就好好教剑晨来看着我不好么?”

无名被她逗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是谁说三剑可以杀我徒弟的?”

秦霜早知道逃不过他的耳目,叹道:“其实只需要一剑。”

剑晨本自为她要离去而悲伤,乍听到这一句,大不服气:“怎么可能!霜姐姐你再厉害,我,我也好些本事没有用出来呢。”

秦霜凝视他:“如果你一剑刺来,我不躲呢?你一定会收剑!就如今天你和他比剑,你明明剑法胜过他,可是输的还是你!”

第31章

霍惊觉和剑晨斗剑时,她看似闭目,实则感知全开下,场上情形如何不知?回握剑晨的手:“练剑便是练心,你是剑的主人,如果你软弱了,你的剑又怎么能犀利?”

剑晨默默咀嚼,似乎师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无有如此直白。想起那一场剑舞,不由问道:“我可以看下霜姐姐的剑么?”

秦霜一笑,将霜华平置于手中。金色的小剑较之前长了三寸,但重量并未增加,有一种轻如蝉翼的透明感,单论外型,实是漂亮极了,很难想象这是一把杀人利器。

剑晨满眼惊叹,无名忽道:“剑无鞘,终究过于锋芒毕露,过刚易折。”

“您又怎知道它没有鞘呢?只不过还没有遇到。”秦霜的话似是一语双关。无名凝视这个似是天纵之才又似是薄命如纸的孩子,她口口声声说要晨儿做她的对手,莫非也是在寻找可以容得了她的心的鞘?他希望这个由外至里都犀利胜剑的孩子能平和下来,但转看自己一脸懵懂的徒儿,却也知这个可能性实在太低。而一脸淡然的霍惊觉,看起来更无可能。他也是剑,两把剑相遇,只会分出高下,绝不会彼此包容。

最终,无名还是默许了秦霜要在石室过夜的要求,他选择相信英雄剑,有时候剑比人更能看穿人心。秦霜的身上只有剑意没有杀气,最后满坏杀意和恨意的那一剑也许真的是只是个意外。

剑晨很是不舍,却也知道再无法改变。他其实也很想问秦霜,如果我收剑了,那你还会继续刺下去吗?但他知道那个答案定不会是他想要的。总是会对他温和微笑的霜姐姐,其实和惊觉是一样的吧,平时很好很好,可是一旦拔剑,却再也不会容情。这就是剑法之道吗?

他在迷惘中沉沉睡去,未曾注意到身侧的霍惊觉依然双眼大睁,毫无睡意。良久,悄然下床,溜出了屋子。

他所去的赫然是屋后石室。

推开石室门,外间的月光洒进来,他看不清秦霜在何处,他的目标也不是她。

他一步步向那把木架托着的剑走去,那种莫名的感觉,让他惴惴不安,却又诱惑着他不由自主走近。这柄剑的剑气看来并不欢迎他,它那浩然正气,似是在抗拒着他一身的戾气。正因这柄剑在抗拒,更激发起霍惊觉那股狠劲,他忽然咬紧牙根冲前,闪电提起那柄宝剑!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立时涌袭他的心头,那是由剑中发出的,像是在发出警告霍惊觉,千万别拔出它……

忽然一声轻笑,霜华在秦霜腰间发出微光,在黑暗中照出她的身影。

霍惊觉看着她,即使在黑暗中,她整个人也好像透着光芒,她总是会成为被人注视的中心,而自己算什么,或许在她眼中,他不过是塘中的污泥,连让她践踏的资格都没有。

霍惊觉痛苦得几乎要大叫起来,不止是人,连一柄剑也摒弃自己么?不顾一切地一发蛮力,把剑从剑鞘中硬生生抽出半截!蓦地,剑锋光芒在昏暗中暴绽四射,照得室内犹如白昼!这柄剑,果然是光明正义之剑!这柄剑根本不属于他,因为他一直在痛苦及黑暗中生长,他的仇恨,根本和这柄剑背道而驰!

他这样强行拔剑,剑上那股袭人感觉竟然震得他至吐鲜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强忍,一手拭掉嘴角血丝,他誓要把剑整柄拔出!他不忿,他不忿自己只可活于黑暗,为什么他不可以同样地拥有光明?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宁死也不要接受,他要挑战命运!

秦霜看他和剑对抗,终于叹息一声,上前去按住剑身:“你这般动静,不要惊了无名大叔。”似乎能够听懂秦霜的话,剑的光芒逐渐褪去,重归于沉寂,那股慑人的气势也消失无踪。

霍惊觉木然地看着秦霜从他手中取过剑,插回剑鞘,放回架上。他们都宠着她,容着她,不止是人,连剑也是如此。为何单单对自己这般苛刻!

他转身要走,这里他一刻也不想再留。

秦霜忽然拉住他,她用力很轻,霍惊觉却觉得自己丝毫没有力气挣脱,或者也不想挣脱。他低头,想看清她的眼睛,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确认,她对他,会将他视为常人,没有鄙薄,也没有怜悯。

秦霜却不喜欢这样被人俯视的感觉,稍微用力,将霍惊觉拉倒在席上,俯身附在他耳边轻轻道:“每个人心中都有黑暗,要学会的是控制它,而不是敌视它,拼命想要摆脱它。”

也许是想起天人永隔的那一幕,秦霜的心地有些柔软:“面对仇恨,宽恕很难,坚持也不容易,更多人都只是无力悲泣。只要你认清本心,明了自己的选择,别人的看法,并不关紧要。”

秦霜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听入霍惊觉耳中却极清,靠得这么近,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身体轻微的颤抖。他立时觉出秦霜的异样,肌肤相触处不是之前的冰冷,竟微微有些灼人。

“明日,我就要走啦。你就跟着无名大叔好好学吧,他是个很不错的师父。你和剑晨在剑道上的资质不分高下,但你的心更加坚定。你要报仇,就一定会面对我。我的话总是作数,但你要小心,若用完了三次机会,你便只有死。所以聪明一点,学会善用这三次机会,而我就在天下会等你。”

霍惊觉极力控制着越跳越快的心,冷然道:“我也会饶你三次。”

秦霜低笑一声:“如果我败了,那便是我的心动摇了,那样的我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所以你的话没有意义,对我,败就是死,没有第二个选择。”手指轻轻按住霍惊觉的颈侧,“你可以想的就是如何击败我或着杀死我,但是千万不要想什么饶。”

秦霜的声音渐冷,霍惊觉知道那个熟悉的秦霜又回来了,有些隐隐的遗憾,却也松了一口气。

石室的门被霍惊觉自外合上,石室内却没有恢复黑暗,壁上的剑悉数亮了起来,似乎在疑问什么。秦霜只盯着木架上那一把看似平静的英雄剑,良久,捂着眼笑起来。

什么时候,我也这般无聊,玩起培养对手的游戏了?

似是回答剑的疑问,又似是自语:“不,他们不会是我的对手,我的对手从来只有我自己。他们啊,只是我的砺心石。”

放下手,轻轻抚着霜华:“你们看我剑心无暇,可是它还远未到完美无缺啊。”声音渐渐低下去至微不可闻,“我不怕死,只是在死之前,我一定要得到那个答案!”

所以,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我需要有人提醒我,警醒我,哪怕是在背心后抵住一把剑,告诉我,不能前进便只有死。

不过,那个孩子果然做得到么?秦霜亦不知道。她厌恶着那些自诩能看透天机的人,自然也不会去预料未来。她只是随手布下两颗卒子,至于是否能过河逼杀老将,其实她也并不在意。因为,前世今生,她的对手永远只有一个!

第32章

清晨,秦霜随着无名离开山居小屋。临别时,剑晨一幅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秦霜虽然连续数日没有休息好,却也强打起精神笑着和他说再见。霍惊觉远远看着她,觉得她黑夜和白天几乎是两个人,也不知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或许哪一个也不是。

无名没有直接送秦霜回天下会,而是先带她到了就近的市集,秦霜才他原来还在这繁嚣的市集内开有一间客店,名为“中华阁”。

无名将秦霜领上了楼,进了房,发现床上正放着一套衣服,精细的做工,精美的刺绣,还有那精巧的铃铛,看上去是那么眼熟。

看着捂着小嘴惊诧的秦霜,无名轻抚她的头发:“我找人将衣服补好了,也许手工不是很好,不过我知道你其实不是个娇气的孩子。你便去换上吧。”

秦霜点点头,忽然侧头一笑:“无名大叔,我很喜欢,所以无名大叔便只是无名大叔了。”

无名一时无语,这孩子,真是太过聪明。也难怪,雄霸枭雄之资,却这般宠她。

天下会中此时却是一片愁云惨淡,雪暗天浑身是血被吊在三分校场上,人早已断了气,但帮主却早发出话来,要挂满三个月。

文丑丑进出也是蹑手蹑脚,其他堂主舵主回事时,更是大气不敢出。其实他们中大多都未见过那位深居简出的霜小姐,却没想到她一旦不在,会令帮中气氛变得这般迥异,都是咋舌她在帮主心中地位之重。

一名帮众急匆匆地走入,却没敢上堂,文丑丑眼尖,偷偷招手让他过去。只听得几句,脸上便已是笑逐颜开。

帷帐内正处理会务的雄霸头也不抬,忽然道:“可是霜儿回来了?”

文丑丑扭着腰上前,笑得见牙不见眼:“帮主大喜,霜小姐已至山下,正往山上而来。”

雄霸抬起头,脸上却不见笑意:“让她去三分校场等我。”

文丑丑一惊,雄霸冷冽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忙跪着道:“是,是,小的这就派人,不,小的亲自去接霜小姐,让她去三分校场等帮主。”

说是等,秦霜也不过只站了片刻,雄霸便到了。看着台下的女徒,白衣如雪,肌肤胜霜,眉目如画,腰悬金剑,脊背笔直,透出几分勃勃英姿,与从前的柔弱颇有不同。自己在楼中日夜悬心,她倒似在外面过得更好了。沉声道:“跪下!”

秦霜一怔,眼眸微微上扬,随即垂下,缓缓跪了下去,却只是单膝。

雄霸狠狠地看着她,喝道:“你可知罪!”

秦霜淡淡地道:“徒儿此去奉命屠灭霍家庄上下七十二口,只杀了七十一口,霍步天一子未死。徒儿办事不力,敬请师父责罚。”

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再看她颈上伤痕,分明是被人咬出,雄霸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办事不力,该当如何责罚?文丑丑,你告诉她!”

文丑丑暗暗叫苦,他已经将身子缩了又缩,却还是被雄霸叫了出来。抖抖索索地站出来:“办事不力,脊杖三十。不过霜小姐乃是初次,理应减刑。”办事不力这个罪责可大可小,他自是说了其中责罚最轻的一个,帮主那么疼爱霜小姐,为她的安危连续几日茶饭不思,霜小姐也不容易,好容易平安归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算了。

雄霸却并不如他所想:“霜儿是我的大弟子,理当为众人表率。不加重责罚已是不对,怎可减刑。来人,取脊杖来。”

文丑丑大惊,抢出跪下:“霜小姐身子柔弱,只怕受不得刑,便先记下,让霜小姐日后将功补过便是。”

其他人也纷纷跪下,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一致道:“请帮主慈悲。”

雄霸环视一圈,冷笑道:“霜儿,你的人缘倒好。”

秦霜忽然笑起来,扫了众人一眼:“霜儿既是师父的弟子,也是天下会的属下,既然犯了错,当然应受责罚。”右手撑地,“不然,如何为帮中其他人戒。”

雄霸冷言道:“不错,不费师父教你一场。不过既然你如此明白,又怎会犯错?”见脊杖已经取来,上前取过,“想必让别人执杖,也会畏惧为师对你的宠爱不敢下手,如此,便让为师亲自行刑。”

众人不敢应声,文丑丑看了一眼秦霜,再望雄霸,眼中满是恳求。

雄霸却丝毫不理会,下了高台,来到秦霜面前,举起杖,一杖击了下去。

众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气,原以为雄霸要亲自行刑,实则还是因为疼爱徒儿,怕别人手下不知轻重,将秦霜打坏了。没想到雄霸如此不留情面,一杖下去。秦霜背上立时鲜血飞溅。

秦霜只觉眼前一黑,已经趴在了地上。但立刻咬牙,用力撑起。

雄霸更不迟疑,又是接连四杖,秦霜的白衣染得一片通红,嘴唇也咬出血来,她原本就柔弱,此刻更看来随时会死在雄霸杖下。

文丑丑再也忍耐不住,扑过去拦在秦霜身前,用力叩首:“帮主,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啊,霜小姐这般的身子,您是知道的,她受不得啊,受不得啊。您要是将她打坏了,心疼的还是您啊!”

雄霸停下手,目光一扫,众人也都明了他的心意,总不能真将秦霜打死当场。当下再度一起跪下,齐齐为秦霜求情。

雄霸扔开脊杖,冷冷道:“霜儿身子弱,但帮规不可废,以后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在这里受杖,直到打够三十,以儆效尤。霜儿,你可听见了。”

秦霜微微抬头:“徒儿谢师父手下留情。”只说得这声,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地。雄霸若真有杀心,一杖下去她也就死了,但也的确不曾留力。如果不是她刚得了金晨曦,只怕连说这句话的力气也没有,在第三杖便直接晕过去了。

众人看她分明不过是个极娇弱的小女孩儿,被打得这般血肉横飞,却一声哀求也没有,甚至都不曾□□半声。虽然雄霸略有做戏,但这几杖也的确货真价实,也都有些佩服秦霜的硬朗。

又听此事还不算完,还要当众行刑数月,只觉得雄霸这一次是将秦霜真的责罚到家了。不禁心中更是栗栗。雪暗天的尸体还挂在场边,更是个无言的警告。秦霜在雄霸心目中的地位,每个人都要好好重新掂量一下了。

不理会众人心中所想,雄霸直接抱起晕倒的秦霜,径自回楼。

文丑丑悄悄跟在后面,眼见雄霸的脚步越来越快,让他险些跟不上。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庆幸。帮主还是偏疼霜小姐的,待霜小姐醒来,定会理解帮主的这番苦心。偷眼看雄霸怀中的秦霜,娇小的身子一动不动,唉,霜小姐也太倔强了,要是服个软,帮主又怎么舍得打您呢。不过,若是肯求饶的话,那也不是霜小姐了罢?

第33章

秦霜醒来后,一时未动,最近似乎晕倒的次数实在有些多,让她很有种前尘错乱的荒谬。熟悉的陈设,是啊,已经回到了天下会,这里自然是自己住了数年的天霜阁。

一个细细的声音怯怯道:“霜小姐,帮主来过几次,霜小姐都未醒,帮主留下药,嘱咐小婢好生伺候。这几日便由小婢服侍小姐了。”

秦霜轻嗯一声,又沉沉睡去。那小婢也乖巧,上了药,自动退到外室,不待秦霜传唤也不上前。霜小姐不喜人接近,这一点总管每次都会千叮万嘱。

秦霜再醒来时,只觉五脏欲焚,口中干渴,轻轻道:“水。”

一只手撩开帐子,将秦霜扶起,让她靠在怀中,另一手取过药碗。秦霜乖乖张口,喝了两口,苦涩的药汁中隐杂甘甜,显是放了甘草。

秦霜见还要喂,伸手去接药碗:“师父,我自己来罢。”

雄霸见她长睫微微颤动,玉雪双颊没有半分血色,样貌可怜,一瞥眼又见她颈上的咬痕,只觉触目之极,冷冷道:“你心里可怨恨为师?”

秦霜讶然抬头:“霜儿办事不力,本该受罚,师父已然留情,霜儿又岂能不知?”

雄霸将药碗在桌上用力一放:“什么办事不力,你至今还不知错在何处!”指着她颈上痕迹,“是那霍家孩子咬的吧?你很好啊,为师教了你这么久,你的天霜拳都学哪里去了,你那把古古怪怪的剑又去哪里了?还让一个小孩子在这里咬你一口,他要再偏半分,你还回得来么?为师这次打你,是要你牢牢记住,你的命是师父的,身子金贵得很!”

雄霸越说越气:“一个霍家庄算什么?在师父心中,你比百个千个霍家庄重要。完不成任务怕什么,我只要你好好回来,不是要你去以身犯险!”

他一向对秦霜疼爱有加,从无这般疾言厉色,秦霜怔怔地望着他,她冰雪心窍,如何能体味不到这之后的关心。稍一迟疑,伸手轻拍雄霸后背:“师父不要生气,霜儿知道了。霜儿还要为师父征战天下,自会保重自身。”

被她小手一拍,雄霸再大的怒火也去了,只是余怒未消:“我何需你为我征战天下!你好好地呆在山上,为师一样可以取得天下。”

秦霜低眉一笑:“如果那样的霜儿,师父还喜欢么?”

雄霸叹了口气,再度端起药碗:“你小时候,我总担心你夭折。现下长大了,身体也好些了,却又频生劫难。你一个女孩子,身上留那些伤痕,将来可怎么好。”说到这里,猛地觉得这是一个危险话题,硬生生转了,“下一次绝不可再轻易涉险。师父说要当众打你三十脊杖,这道命令是不会改的。今天打了五杖,还有二十五杖。”

秦霜微笑道:“师父杀猴儆鸡,以后他们办事也会更加用心些。”

雄霸无言地拍拍她的肩:“以后你受刑的时候,师父会叫入门弟子轮流执刑,你要借此留心,那些认真执行的,那些蓄意讨好的,你都暗暗记下,等你开了天霜堂,哪些人可用,心中也有了数。当然,若是有那不开眼的,师父也不会留情……”

雄霸一边喂药一边絮絮,秦霜从不喜欢回忆,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余杭县街头,那个穿着紫衣的大汉说要带自己走,自己问他能给什么,他说“我能让你活下去!”

他做到了,那么“师父所希望徒儿做的,徒儿一定会去做。”你想要的,我也给你。

雄霸望着秦霜的笑眼,养她这么久,也知道她的笑,什么时候是习惯,什么时候是真心,就如此刻,满满的从眼中溢出来,让人心中温暖、熨帖,只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没有白费,所有的辛苦都甘之如饴。

送走雄霸,小婢乖巧地上前:“霜小姐,小婢来为您换药,您忍着点。”她的手很轻,很小心,侍婢主管让她来不无道理。

先为背上的杖伤上了药,似是犹豫了一下,又向秦霜颈上伸去:“霜小姐,您疼吗?”

秦霜轻轻一笑:“不疼,你做得很好。”

小婢微微一顿:“小婢是,是想问,霜小姐,您被人咬,被帮主打,不疼吗?”说到帮主两个字,语声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显是极为害怕。

“你怕?”

小婢点点头,又摇摇头,突然想到秦霜看不到,忙道:“不,不是的,她们都说霜小姐冷得很,不像个活人,都不敢接近。不过,我知道,霜小姐是很好的。”

秦霜坐起身,眼中微生了兴趣:“为什么这样说呢?”

“霜小姐其实从来没有对人生气过,也从来没有责怪过别人,小婢为霜小姐上药,霜小姐明明很痛,还安慰小婢。而且,而且霜小姐笑起来,好看得很。”小婢说着说着,自己先傻笑起来。

秦霜看那小婢,也不过十岁出头,比自己还要小,就要来服侍自己,为何她却满心欢喜感激?她浑然未觉,在这小婢眼中,她才是柔弱可怜迭遭不幸偏偏倔强到让人生怜生爱需要照顾的那一位。

见秦霜不再说话,小婢将药收好:“霜小姐,小婢就在外间,您若是有需要,喊一声,小婢立刻就来。”

秦霜微微一笑:“我会不时咳嗽,这是胎里带的疾,从小便如此。所以,我若不叫你,你不必进来。”

小婢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退下,走到门口,突然好像攒足了勇气,回头道:“霜小姐,我的名字叫孔慈。”

秦霜看出她眼中的期待,摇摇头:“我不可能留下你的。师父不会允许,除非我能证明独当一面,不受任何人的影响。”

孔慈低下头,又抬起:“那我等霜小姐,霜小姐只要记得孔慈就好。”看着秦霜静静的表情,声音低下去,“就算不记得也没关系,能服侍霜小姐这几天,小婢已经很开心了。”

看她一脸失落,秦霜想起文丑丑,那个他和她还有师父初遇的日子。你想要的,那就给你。

“孔慈,这是你想要的吗?”

孔慈陡然抬起头,一脸惊喜,连连点头。

“那我会和师父说。你可以成为天霜阁的专门侍婢,可是,我对你,不会和其他人有所区别。”

孔慈只是点头:“霜小姐肯让小婢留下,小婢已经感激不尽了,小婢怎会那般不知足?”

秦霜认真道:“我不要你感激不尽,我只要你以后不会后悔。”

孔慈一呆,随即用力摇头:“绝对不会,小婢只会尽心尽力地服侍霜小姐,绝对不会生出其他心思!”

第34章

秦霜伤势未好,又要受刑。帮中上下早对雄霸这道别出心载的命令议论纷纷,到了日子,又听雄霸说让众人轮流执刑,没一个人敢主动上前,但终不能违了帮主的命令,索性让初入天下会的弟子去抽签,也惟有这种初生牛犊顾虑较少,让打便打。

说是打,倒真没人如雄霸担心的下狠手,就算不考虑雄霸对秦霜的宠爱,这样娇怯怯一个小女孩静静地半跪在那里乖乖受刑,不要说那些十来岁的少年,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生出恻隐之心来。

不过有帮主示范在前,接下来行刑的也不能太过放水,浪费了帮主的用心,都是以五杖为限,出了血便算。这一来,秦霜受刑的日子可就拖得久了,她的肌肤娇嫩,平日便是轻轻一碰,都会留下痕迹,几天不退。这一来真是新伤叠旧伤,秦霜尚未怎样,孔慈每次上药的时候都是眼泪汪汪。

不止孔慈难过,到最后五杖,众弟子都是松了一口气,可算要结束了。帮主哪是惩治爱徒,分明让大家都跟着心里受刑。

秦霜也在计算,执刑的人她都记在心里,这些人,首先便有胆气,这是初步,其次还要懂得轻重,太重不成,太轻也不成。待得这次结束,再养几个月伤,师父说了很久的天霜堂也会开了,这一次应不会再有迟误。

正想间,听监刑的弟子喊:“行刑者,步惊云!”随即背上陡然剧痛,秦霜一口血涌上喉头又生生咽下,手撑不住,一下摔倒在地。

秦霜慢慢撑起,望着转身下台的少年背影,擦去唇边血迹,对监刑的弟子微微笑道:“这一下便算结束了罢?”

监刑的弟子早已吓呆,这一次是这个刚投入天下会不久的少年主动要求行刑,众人巴不得有人接过这个烫手山芋,自然无人与他争,还暗笑以为他是想在霜小姐面前有所表现,没想到他那一杖下去,分明是要将霜小姐打死的架势。而且只打了一下,随后便丢了杖,自顾下台而去。这是什么样的情形?

见秦霜站起,哪还顾得上还有四杖,头点得鸡啄米一般:“结束了,都结束了,霜小姐以后都不必来受刑了。”

秦霜扫向台下,众弟子只觉得这个小女孩儿气势一变,虽然看在眼中一样娇小,却不复之前给人柔顺乖巧的印象,反给人一种锋锐如剑的犀利:“下一月,会正式开启天霜堂,打我的人,都会被选入,除了,”手指一指,步惊云身侧的人都不自禁退开两步,“他!”

秦霜的声音并不大,偏偏清泠入耳,压住了纷杂的议论声:“天霜堂是要为天下会出战的堂口,这些人自是不够。我不喜欢无能的属下,你们也应不会喜欢无用的上峰。下一月十五,所有入门弟子集合,我会亲自挑选。你们也会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资格做一堂之主!”

说完也不要人扶,自己跳下台去,人群自动为她让开路,看着这个白衣染血的小女孩,脊背笔直,神态平静,一步步走出三分校场。有期待,有欣喜,有疑虑,不一而足。惟有步惊云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秦霜,直到再也看不见秦霜的背影,也不见她回头看他一眼。倒是周围人纷纷射来你死定了的眼神。

总教秦宁将前后经过看在眼中,他自然不会如一般弟子浅薄。步惊云看似是得罪了霜小姐,可是霜小姐只是不收他入天霜堂,其他并未做任何表示。而且这个步惊云是被帮主亲自收入天下会的,虽说可能只是顺便,帮主也未必记得这等小事,但总要以防万一,不能让这些徒众做得太过分。

天下会帮中大小事都瞒不过雄霸,何况切关秦霜。秦霜在三分校场上的表现很快便被文丑丑一五一十地转述给雄霸,也免不了大加夸赞霜小姐镇定自若有大将之风,帮主教导有方云云。

雄霸嘴角泛起一丝引徒为傲的笑意,道:“好!霜儿干得好!霜儿便是这样,她要不不做,但若做,就一定会做到最好。文丑丑,你再送些合用的药材去天霜阁,她最近不是要了个小婢么,让伺候得用心些。”

文丑丑打着稽:“帮主时时刻刻念着霜小姐,霜小姐自然也会尽力回报。属下很是期待下月霜小姐如何挑人呢。”

雄霸悠然道:“那孩子啊,总会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那个下狠手打霜儿的步惊云,霜儿虽不计较,但我这做师父的不能不为她出气。你去让他改做杂役,不准再进三分校场。”

这一下等若断了步惊云在帮中晋升的路,短时间是绝无可能出头了。

文丑丑却觉得正该如此,帮主已是留情,不然直接打死也无人有话说。他却不知道雄霸心中另有一番计较,是断不会轻易要了步惊云的命的。

天霜阁中,孔慈看着秦霜后背凝成一片的鲜血,她知道秦霜不喜欢见人哭,努力忍了眼泪:“这衣服是不成了,须得剪开。这人,这人,怎么下这么重的手,便是帮主那次打的,也没有这么重法。”

秦霜微微笑道:“小孩子手下没有轻重,也是有的。”

孔慈气道:“小姐也是孩子呢。”似乎觉得失言,小心地看了秦霜一眼。

秦霜却不生气:“是啊,我在你们眼中便是个孩子。我也很期待长大啊。”看着孔慈,“你比我年纪小,可是却已然比我高了。”

孔慈扑哧一笑:“婢子身体粗壮,干得多吃得多,霜小姐是小姐,自然要娇养着,现下这样已经很好了,待到日后,小姐一定会变成一个大美人,到时候,不知多少男孩子会为小姐疯狂呢。”

秦霜看她:“这话你不要再说,师父若听见,你便只有一死。”看孔慈惊惧地捂嘴,顿了一顿,又道,“女人的容貌也许是一种武器,但远远没有剑靠得住。”轻弹霜华,“我若没有它,再美丽,也只会被别人左右命运。”

孔慈无语,半响方低声道:“霜小姐你自然是人上之人,不甘心被人摆弄。但是如婢子这样的,是注定被人所左右,这也是命。”

秦霜小手捂嘴:“你很认命?”

孔慈低头不答,转到秦霜身后,专心为她敷药。

孔慈如此,秦霜也没有主动帮人的习惯,室中便静了下来。在孔慈眼中,霜小姐真是一个极温和柔软的人,从来不会强人所难。虽说她说对自己和对别人不会有区别,那是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于是便愈发觉得将霜小姐打成这样的步惊云可恶。

秦霜也在想步惊云,她自是一眼便认出那所谓的步惊云就是霍惊觉,只是没想到他那么快便入了天下会。想了片刻,忽然笑了。

用着那么一把光明正大正气凌然的剑的无名大叔纵然自己在正道上吃足了苦头,可还是希望别人也和他一样。霍惊觉定然是没有听自己的话,控制不住心中的黑暗,被他认定不可感化。想他还曾想为自己找个高僧女尼来教导,他不会是也要将霍惊觉送给某大和尚吧?所以霍惊觉离开了?来天下会卧薪尝胆?只不知道他在无名那里可曾学到什么?若一无恃杖,单凭霍家剑法……

秦霜摇头失笑,她已经对无名的教育方式不抱希望了。不过只是砺心石,有,固然好,没有,其实也无所谓。

第35章

一月之期很快便至,众弟子齐集校场,天下会扩张正速,若是能进帮主爱徒掌管的堂口,自然是前途光明。

秦霜站在雄霸身侧,依然是一身白衣,风吹过,裙上铃铛清零作响,煞是好听。

雄霸有些犹疑:“霜儿,今日你为何不曾佩剑?”

众人恍然,难怪觉得少了什么,秦霜的白衣金剑,佩玉铃铛,给人印象极深。今日说是挑人,却连剑也不配,就算秦霜得帮主亲授武功,但谁也没见过,看来那日不过是小女孩随口说说,今日不过走个过场而已。

秦霜唇边扬起笑意:“师父今日就看看徒儿天霜拳练得如何好了。”目光一扫台下,“一个个挑太浪费时间,不如一起来吧。”

底下一片哗然,如非雄霸在台上镇着,只怕当场便会有人大声质疑。

秦霜也不废话,直接跳下台去,足未落地,已经向前排一人攻去。

雄霸在台上看得分明,秦霜身形游走,凡被打中的人立刻倒地不起,身上更隐隐现出冰霜,竟是将天霜拳的拳劲化作凝丝透出,每一记都击中一个人的要穴,片刻间便打倒了七八人。

不禁叹道:“霜儿真是奇才,天霜拳在她手中真是青出于蓝,竟有这种用法,也亏她想得出来。不过她内息不足,开始势如破竹,只怕后劲不足。”

雄霸有所不知,秦霜的心算加感知,打高手未必得力,对于群战却是简洁高效。何况这些人,天天在三分校场习武,早被秦霜看熟了,连他们自己未发觉的弱点,秦霜都已不用眼睛去瞧。

而天下又有哪个高手如她这般未曾入门便会内视,对人体了若指掌。对她而言,最费劲的是前面几招要将天霜拳的拳意用出来,一则示威,再则让师父看效果,后面打顺了,不用带寒劲,或拳或指,也是一招一个,绝不粘连。

文丑丑忍不住道:“霜小姐的步法也很是高明呢,与天霜拳配合起来真是如虎添翼。”

众弟子再知道秦霜受宠,被她这样打法,也挂不住颜面,何况帮主就在台上看着,也不能显得太过无能。个个提起精神,开始反击。无奈秦霜身法看似不快,但十分巧妙,绝不在一处停留,瞻之在前,顾之在后,每一步都避实就虚,众人打不中她,反被她又打倒数人。

众人渐渐起火,秦霜也有些不耐,速度骤然提高一倍,场上如起一阵小风,旋转游走,不到两盏茶功夫,全场数百人便被秦霜悉数放倒。虽然其中并无高手,但一个小女孩有这样的战绩,也足够骇人。

看着秦霜打完,抚着胸口,边咳边往台上走,台下无一人发笑,就连台上的雄霸也有些发呆。霜儿竟然连风神腿也学会了?那她会不会排云掌?

秦霜上了台,先不向雄霸回报,转身看着台下渐次爬起的众人,冷笑道:“你们觉得我的体力有多少啊!”

伸出雪白的小手,用力握紧,“你们输,是因为你们太蠢。你们先是怯懦不前,然后心浮气躁,最后气沮神丧,毫无斗志。就算是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如果你们肯豁出去,齐心协力,而不是各自为战,除了最开始的几个,我还能打倒多少人呢?”

“你们看我没有佩剑,觉得我轻视你们。我只问你们,如果我用剑,你们还能活下几个人?”

“现在你们也许不再觉得我无用,但我却觉得你们无能!”

“再给你们一月时间,下一个月我再看,哪怕一个人都挑不出来,天霜堂有我,也已足够!”

台下鸦雀无声,秦霜转身走到雄霸面前,单膝跪下:“今日劳烦师父观战,霜儿未曾挑出人来,让师父失望了。”

雄霸按住她的肩,纤细柔弱,眉目依然清美如画,双瞳清亮得仿佛能映出整个世界,不佩剑也给人一种绝世好剑的锐利,这样的孩子你怎么关得住她?朗笑一声:“霜儿你做得很好,是他们没用。秦宁!”

秦宁从观战的人中走出来,重重跪下:“是秦宁有负帮主所托,没有训练好徒众,让霜小姐失望了。”

雄霸道:“今日是霜儿做主,我不惩你,未来一月,你要加紧训练他们。下一月要是还是如此……天下会不养无用之人!”

雄霸雄浑的声音回荡在空中,所有人齐齐跪下:“帮主雄踞万世,霸业千秋!”雄霸一把拉起秦霜,放声大笑,笑声雄亮已极,在山间久久不散。

三分校场外,孔慈抱着雪狐披风焦急地等待。秦霜并未让她等她,更不曾嘱托让她送衣。可是她却来了。她虽然已经成了天霜阁的专用婢女,但也只是在天霜阁,其他地方,秦霜并未给她特权。

听见里面山呼雷动,孔慈微拍胸口,霜小姐果然不会让帮主失望。

帮里的人都只看见帮主对霜小姐的宠,却从未看见霜小姐背后付出多少。霜小姐那么弱的身子,每每自己中夜醒来,还能听见她咳嗽,但每天清早,自己还未起来,她已经起来练拳。就算被那什么步惊云打那么重,也只休息了一天。

虽然霜小姐从来什么都不说,可是正因为这不说,让人觉得愈发可怜。孔慈忍不住嘲笑自己,霜小姐和她的地位天差地远,怎么轮的她一个小小的婢女来可怜。自己只是个婢女,就做个婢女能做的事好了。

霜小姐快出来了吧?现在露冷秋重,校场风那么大,霜小姐不要再咳嗽才好。

一转身,见几名杂役正在推搡一个少年,那少年也不反抗,任他们将他推倒在地。孔慈素性胆小,本不会管什么闲事,却听他们说什么“得罪了霜小姐,你步惊云在天下会就是死路一条”,忍不住走上前:“你们不要欺负他!”

一个杂役转过身,嘲弄道:“你是哪根葱?”

另一个警醒些,一把拉住他:“她就是霜小姐新收的侍女。”下人们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孔慈做为秦霜这么多年第一个允许进入天霜阁陪伴的婢女,秦霜说是不会对她另眼相待,但其他人又怎会知道?

现在帮里都知道,得罪了帮主,你会死,得罪了帮主最喜爱的惟一徒儿,也同样会受到严惩,这个步惊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若是得罪了霜小姐身边的人呢?没人愿意做第一个体验者。

孔慈见他们都收了手,一脸敬畏地看着自己,壮起胆子道:“霜小姐说了‘小孩子手下没有轻重,也是有的’,霜小姐心地仁慈,你们在外面这样败坏她的名声,若是让帮主知道了……还不快点散去。”

众人对视一眼,想起这是什么地方,立刻作鸟兽散。

第36章

孔慈走上前,伸出手,步惊云已经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孔慈讪讪地收回手,她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发毛,明明是个跟自己大小差不多的少年,偏偏目光是如此之冷。

她觉得也许是刚被欺负过,所以心里有些不平,柔声道:“你将霜小姐打得那么惨,我看着原本心里也是怪你的。但是霜小姐自始至终一点都没有怪你,让你做杂役也是帮主的意思,霜小姐是不知道的。这些人做的事,霜小姐要是知道了,也定然会不高兴的。”

想一想,又道:“你先忍耐几日,帮主日理万机,不会记得这点小事。我再和霜小姐说说,霜小姐心地软得很,她定不会让人再欺负你。不过,你以后也不可那么鲁莽了。”

步惊云垂下眼,他的确是要忍,为了杀雄霸,替霍步天报仇,他不惜恢复原名,毅然投入天下会,就是要伺机留在雄霸身边,静俟时机报复!为了要报答继父霍步天五年的养育深恩,他一定要忍受任何屈辱煎熬,他一定要战胜眼前的命运,他一定要报仇!

他知道秦霜认识他,也知道他要报仇,但他却有把握秦霜不会向雄霸拆穿他。

他心中冷笑,这个不知所谓的婢女,居然认为她的霜小姐心软,她不怪他,压根只是因为他在她眼中渺小如尘,根本不值得她在意。

他也知道那日主动上台击打秦霜太过鲁莽,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霍家庄全庄上下七十一口人命,养父霍步天就在自己眼前活生生被赤鼠砍去头颅,雪暗天也因为她,尸体还挂在三分校场,她怎么可以那么气定神闲坦然自若地当众受刑,不过是和她师父的一场做戏!

一杖下去,看她雪白的后背飞溅起赤红的鲜血,无端有种暴虐的痛快。你那么骄傲,自信能将我踩入泥泞,可曾想到上天会给我这样一次机会?

但只是一杖,他知道再打,自己也下不了台。

她站起来时,他不自禁去追寻她的双眼。他想看她是感觉意外,还是羞恼,甚至哪怕是愤怒也好,可是她偏偏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指。那一刻,他真情愿她一声令下,让人杀了他。

今日她选人入天霜堂,自己却被禁足在三分校场之外。不过,便是在,她亦以当众说过,她不会选他。她一直,说一不二。

可是,她为什么会选这样一个婆婆妈妈的侍女?还是,她一贯地对人好,只除了他?

孔慈不知步惊云心中的百转千回,她只是看到一个神色冰冷抱屈孤苦的少年,心中涌起同情,还待再劝,却看见雄霸已在众人簇拥中出来,身侧随着秦霜,娇小的身躯,偏有种凛然的气势,让人一眼便望见她。忍不住想起她抱怨没有自己高时的娇憨神态,心底更是一片柔软和骄傲。

眼见他们过来,连忙跪下,见步惊云还在发呆,忙用力拉下他,低低道:“快跪下,你别让霜小姐为难。”

步惊云看她一眼,眼底幽深,终究还是缓缓跪下,他不愿意跪,可是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

“霜儿,这不是照顾你几天然后被你收了的婢女?来这里做什么?”

孔慈只吓得气都喘不过,头也不敢抬,只将怀中的披风高高举起。手上一轻,已经听到秦霜清泠中略带稚气的声音:“她为我送披风来。”

雄霸的心情显然不坏,笑道:“倒是忠心。”孔慈在他眼中,只是蝼蚁一般的角色,只说得这一句,便转向秦霜身侧跪着的步惊云,“这一个又是谁?”

孔慈心中害怕,步惊云已经道:“步惊云。”

雄霸似乎有了点兴趣:“你就是那个下狠手打我徒儿的步惊云?霜儿,你说你要怎样惩他?”

步惊云死死扣住地面,他终究只是个十岁的少年,还是会紧张,会怕,他不是怕死,但他怕自己没有杀死雄霸便死去。他立誓要雄霸付出代价,绝不可毫无价值的死去。

看在雄霸眼中,便是他畏怯得说不出话来,兴趣大减,只等秦霜的回答。

秦霜抬起眼:“师父不是让他做了杂役了么?”

雄霸不悦地道:“那是为师的惩罚,他打的是你,你心里就没有什么想法么?”

秦霜微微侧头,看上去一片纯然无辜:“那日师父说让霜儿记下行刑的人,若有那不开眼的,师父不会留情。师父既然已经替霜儿惩罚过了,这件事便结束了。他也只是打了一杖,霜儿没有那么小气。”

雄霸按住她的肩:“霜儿,你今日在校场表现得很好,此刻又心软了么?”

秦霜浅浅一笑:“那一杖,他没有杀心,我能感觉到。所以师父的惩戒已经足够。”轻按额头,“孔慈,起来,随我回天霜阁。”

步惊云以为秦霜说完后又会不顾而去,没想到秦霜忽然在他身前站定,伸手拂去他刚才被推到时肩头所沾的一片浮叶。

“我刚才说,这件事结束了。若有任何人打着为我出气的名号欺辱他,”步惊云虽然不曾抬头,也可想见秦霜小小身子昂首傲立不容任何人小视的冷峻,“我会证明,何谓心软!”

或许今日之前,还会有人会暗笑,但今日一战,已经告诉众人,垂目微笑的稚女,亦有旋身化龙的狰狞!

回到天霜阁,孔慈很是雀跃:“我便告诉他,霜小姐若是知道有人欺负他,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秦霜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凝目:“备水。”

今日一战看似轻松,实则是不可复制的成功,除非她肯动用心剑和魔瞳。而每一次闪露风华震赫于人后,秦霜的身体都会让她付出代价,这一次也不例外。

霜华已经收回体内镇压暴走的内息,全身的筋骨乃至肌肉都在发出抗议,让秦霜几乎有种若是揭了这皮立时会散成碎块的错觉。她本可以徐徐图之,但却近乎直觉地使用了雷霆手段。

只因为这样,雄霸会最欢喜。

将全身侵入热水,闭目进入内视,将每一根骨头每一块皮肉再拼合回原处。这样的身体啊,别人只看见表面的伤痕斑驳,可知道每前进一步便需要用余生来换。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别人失败还有重来的机会,她却只有一死。

一行诗句从秦霜心中浮起:“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为欢几何?我翩然向前,绝不回头!

第37章

一月之期再至时,秦霜并没有出现在三分校场,她直接带人下了山。

被她选中开刀的赫然是昔日十大名门正派之玄天,纵是雄霸,在得知她的目标由天荫城百里外一个普通山寨变成如此之后也是大惊失色。

但这一战,她亲身证明了何谓天霜堂有她,便已足够。玄天派门主被她暴起发难一剑斩杀,随后趁对方群龙无首,以打过她的四人为核心,指挥麾下结阵而抗,而她游走其中,趁隙而击,将玄天屠戮过半,余下骇然而降。

从此,天下会白衣金剑、玉佩铃铛的霜童之名响彻江湖。

之后三年,秦霜征伐不断,虽然渐次只是压阵极少身先士卒,但天霜堂已经越战越强。

天下会如旋风般崛起,十大名门正派其中之五的玄天、落暮、苍鹰、风月、灵鹤先后归顺,被攻占或者屠灭的大寨小帮不可胜数。余下的五大派,及其他闭门自扫门前雪的帮派,根本不足为惧。

连雄霸翻看战绩册的时候也会暗自惊心,偏偏秦霜在他面前依然清新如昔,不染俗尘,柔和纯稚,弱不胜衣。仿佛在说,你要我对人铁石心肠,杀戮无情,那我便铁石心肠,杀戮无情;你要我对你柔顺乖巧,天真忠诚,那我便柔顺乖巧,天真忠诚。

你要的,我便给你。

只是不知雄霸可还记得初见那日他问秦霜“人家想要你就给吗?”时所得的答案。

他只是指着秦霜骄傲大笑,为天下会步步走向巅峰而志得意满。

孔慈抱着几件衣服从织造处出来,见步惊云正站在不远的树下,和身边的女伴打个招呼就要过去,却被一把拉住:“你不觉得你跟他偶然遇见的太多了么?”

秦霜威权日重,孔慈自也水涨船高。天下会侍婢中哪个不嫉妒她的好运。秦霜在外如何整日呆在天下会的她们自然不知道,只看见秦霜在雄霸身边温柔天真,乖巧可爱,对其他人平和自然,从不曾说过一句重话。

就算惟一得罪过她的这个步惊云,她也公开庇护过他。让她们私下都说,难怪帮主将霜小姐看得紧,真是怕她不小心就被人拐了去。

“他们那些人是攀不上霜小姐,就想来攀附你,你要不小心,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的位子,就等着你犯错呢。”

孔慈失笑:“怎么会,阿云不过是孤僻了些,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那侍女见说不动她,冷哼一声走了,兀自嘀咕:“真是不识好人心,也就是好命,遇上霜小姐那样和善的主子……”

孔慈摇摇头,那侍女语中的酸意她如何听不出来,只是她心地良善,而且也自认为遇上霜小姐确是命好,所以对帮中的风言风语总是一笑置之。

这些年,她已经和步惊云较为熟悉。也许是因为觉得都是孤儿,同样除了天下会无处可去,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又闯了那么大祸,虽然霜小姐发话,但底下人若是阳奉阴违怎么办,总有意无意地看顾他。

步惊云在干了两年杂役后,重为底层徒众,开始正式参与天下会大小战役,不过并未在秦霜麾下。事情虽然过去了两年,天下会上下还是都知道他不可能入天霜堂。

孔慈觉他这一年来身上血腥杀性日重,也有些纳闷,为什么同是为帮主征战,霜小姐就可以一直都那么清爽干净,片尘不染。

孔慈在脑中用力想了一下,实在想不出秦霜杀人时的样子,忍不住笑,如何需要霜小姐动手呢,霜小姐只要吩咐下去,让下面人动手便好了。就像在天霜阁,秦霜从不会对她呼来喝去,很多事不叫她自己便做了。可是她总是努力去找事做,抢事做。她必须证明,她虽然卑微,却并不是一无是处。

孔慈走上前,她知道步惊云不会主动说话,所以先开口:“你回来了?这次可曾受伤?上次我给你拿的药你可用了?”见步惊云微不可查地一点头,立刻高兴起来,“我原是为霜小姐准备的,不过霜小姐现在已经不用外伤的药了。我拿给你,她也是知道的,想必也会觉得有所用处高兴吧?”

“我听文丑丑说,霜小姐也快回来了。所以我赶紧来给她拿衣服,虽然出外霜小姐总会多带几套衣服,不过该换季了,也该再准备几套。”她只顾说,没注意步惊云眼中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不知道霜小姐这次回来又会呆多久呢?她这两年真是辛苦狠了呢。不过她那样了不起,也不可能像我这样做个认命的婢女。”

步惊云默默地随在孔慈身后,听她说个不停,总也不离秦霜。或许也是因为如此,他会跟她接近,听她说起秦霜的点点滴滴,如同在茫茫寒夜里寻找一个准确的方向,也如同捕食的猎豹,静静潜伏,等待猎物松懈的刹那。

只听孔慈继续道:“霜小姐听说江湖上都叫她霜童的时候,表情真是好可爱呀。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呢,让人好想抱一抱,亲一亲。”孔慈四下看了看,吐了吐舌头,“帮主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虽然霜小姐长大了也肯定很漂亮,但就这样也真的是很可爱呀。”

仿佛想起什么,孔慈忍不住笑起来:“其实霜小姐也不必担心,她还是一直在长的嘛,这次的衣服都加长了一寸的。”看看步惊云,颊边抑不住的笑意,“当然,前题是不要看见你。霜小姐说我年纪比她小,却比她长得快长得高,我说阿云长得更快,将来一定是个大个子。你真该在场看看霜小姐的表情,哈哈,不行了,真的是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步惊云转过脸,没有让孔慈看到他脸上几乎不可见的一笑,在这样冷漠的少年脸上出现,仿佛寒冬里的和风一样,稀少而珍贵。

孔慈笑够了,直起腰:“我还要去给霜小姐取药,现在我熬药已经很熟练了。不过还是盼霜小姐身子好些,不再喝那么多苦汁。也盼她这次回来多呆几天,天下会的担子不该压到她一个人肩上。你们也要努力呀!”

孔慈转过脸,认真望着步惊云:“我知道,其实你心中一直是对霜小姐的维护默默感激的,不过你不会说出来。你和霜小姐一样,都是要做大事的人。但是,我只希望你这样努力,是要给霜小姐做帮手,而不是以她为目标,做她的对手。”

步惊云瞳孔紧缩了一下,他一直认为蠢蠢笨笨只知道做滥好人的孔慈,原来心里是清楚的。所以她才会总是说起秦霜罢?只因为知道他想听。

孔慈觉出他的僵硬,柔声道:“虽然你不怎么说话,但是有你听我说,其实我也很开心。唉,你若是个女孩子多好,我觉得霜小姐其实是一直很要个好姐妹的。只可惜我只是个婢女,不够资格。”阳光照在她的颊上,眉目俏丽,神色温柔,实是个难得的好女孩。

步惊云首度开口:“不做。”

孔慈微笑:“是啦,是啦,你是大好男儿,志向高远,我要回去啦,你也回去把。”

第38章

步惊云点点头,正要离去,忽然站住,侧耳倾听。

孔慈看他一脸凝重,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袖:“怎么了。”

步惊云一指山下,漠然道:“她,回来了。”

孔慈用力倾听,果然听见风声中隐隐传来欢呼,遥想秦霜在万众簇拥中睥睨归来,白衣如雪,金剑悬腰,铃铛轻响,纵马驰至雄霸之前,单膝跪下,朗声复命。若是待其长成,又该是何等风华?

孔慈轻笑道:“是该再高些呢……”一语未毕,忽然落下泪来。

步惊云有些不解地望她。

孔慈擦去眼泪:“我是欢喜的。”但看眼前只有步惊云一人,终究还是轻轻道,“其实,霜小姐是不喜欢这样子的。她只是为了帮主才去做。只是,她总是不说,你也是,从来也不说。为什么你们心中都藏着那么多苦,我分担不了,但听一听总是可以的。”

步惊云远眺,不答,只是想,她心中真的苦么?

孔慈转过身:“其实世上又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解决的呢?像我,我娘亲早死,爹为要替雄帮主远行办事,便把我留在天下会,一去三年,完全不知所踪,生死未卜,我惟有留在天下会为奴为婢等他回来……”

步惊云看着她眼泪一滴滴滴下来,这个善良的女孩子,她为自己哭,也为他还有她哭。她却不知道自己和她的霜小姐都是无泪的人。他笨拙地伸出手去,似乎想为她擦去眼泪,不妨一滴泪落在手上,他的手很冷,而这滴泪却是温热。

步惊云从没流泪,也从没接触过真的眼泪。眼泪究竟是怎样的?如今他终于知道了,是热的。而且这还是一滴女孩的泪。

可是同样是女孩子,为什么她就不会哭呢?若是她看见有人为她流泪,她又会怎样呢?她还是会笑吧?纵是在黑暗中,她也不会暴露自己真正的表情。每一次自己以为将她看清了,却发现她又换了一张面孔。

他可以站得离这个流泪的女孩儿这么近,却只能在梦里回想那一次她主动抱住他时冷酷约定。

败即是死。

她不给自己退路,也逼得他无路可走。只因为复仇本来就是一条单行道,踏上了就不能回头!

欢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遥望着迤逦的人群上了天梯,在三分校场止步。步惊云呐呐道:“我走了。”脚下却钉得牢牢。

孔慈收起泪,柔声道:“你和我一道去天霜阁吧。霜小姐每次都会中途散去人,拜见帮主后,就会单独回天霜阁。”

步惊云满心苦涩,拳头紧了又松,终究还是摇摇头,转身离去,浑然不知孔慈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叹息。

孔慈回到天霜阁,为浴池备好热水,秦霜适时踏入室门。她这次出去两个月,来回奔驰上千里,别人只看她小嘴抿得更紧,脊背挺得更直,肌肤如玉,不染尘霜,她却在时刻计算自己何时会到极限。

本来在雪饮刀下受重伤后便待凝练水行剑,没想到还未来得及,便无意中获得了金晨曦这个天地异宝,藉着这三年的征战,成功将金行剑打磨大成。却耽误了五行剑的进一步修炼。

刚则易折,这个道理不用无名说,她也明白,可是她又该去哪里寻找另外四行的天地异宝?初练金行剑时是抽取锻剑时散离出来的金精之气,但当初体内可说是一无所有,自然能够转换属性,如今金行一家独大,若用同样的方法,单只是可相生的水行要想在体内立稳跟脚,也需要数十年,之后每加入一行,时间便会成倍延长。纵是武者可以寿过百岁,她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

浸在温热的水中,秦霜苦恼地拉了拉头发,那次乐山之行后破而后立,经脉重塑,使身体进入正常的成长,可惜只是昙花一现,之后便因金晨曦入体而再度停滞。

虽说原来修真界颇有几个大名鼎鼎明明数百上千岁还披着儿童外皮显示心如赤子的老家伙,但她的审美却并非如此,在这里更无意标新立异。何况人家也有法身,可大可小,只能保持儿童的惟有一个解释,便是修炼有误,走错了路,这个世界的武功功法亦是如此。

如今还好,外貌与正常年龄相差不是很大,但若再过十年还是如此,秦霜真觉得还不如再让聂人王砍一次好了。

聂人王,雪饮刀,秦霜脑中骤然灵光一闪,捂着眼睛笑起来,果然是机缘将至,心有所感么?拂过胸腹上的长长伤痕,看来是该适时往北方一行了。小嘴微翘:有时候,我也是讲究因果的。

转眼脸色又沉下来,轻锤水面,如果是在从前,找那个聪慧得仿佛长了两个脑袋的家伙掐指一算就好,可是如今,对于窥探天命,避尤不及。

不怨不怒不憎不尤,不是无怨无怒无憎无尤。

太上也只是忘情,而不是无情。

从浴室出来,孔慈端来药碗,然后为她擦拭青丝。新浴而毕的肌肤较平常多了一层粉色,让孔慈的手指不自主向下滑去。

仿佛脑后有眼,正在喝药的秦霜轻喝:“孔慈。”

孔慈连忙缩回手,相处久了,她倒也不似刚来时的拘谨,动辄诚惶诚恐。不过也略有委屈,霜小姐许是从小独自生活惯了,很不喜欢旁人碰触,沐浴时从不许她进浴池伺候。为她擦头发已经是极限,多一点她都会明白的表示拒绝,难道不都是女孩子吗?还总是连名带姓的叫,真是如当初所说的,没有任何特别。那么,如果不是孔慈而是别的婢女求霜小姐,霜小姐也一样会答应,会对人好吗?

孔慈无端想起步惊云某次说出的一句话“不要一样”,是的,她此刻竟生出了这份心思,她希望在霜小姐眼中,她和别的婢女不一样,哪怕只是一点点。

秦霜忽然从她手中抽回青丝,转过来望着她:“你有心思?”

孔慈身子一抖,反射般便要跪下。她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婢女,怎么突然就生出了那般妄念?

秦霜一扳她的肩,让她跪不下去,皱眉道:“刚回来时便见你眼圈红肿,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孔慈的性子便如她的名字一样柔慈。总将人向好里想,纵是受了气,也都是忍了。天下会中人人知道她是天霜阁的婢女,料无人敢动她,只是口头上的争风在所难免。这一点秦霜不能管也不会去管。但若是更进一步,便不是对孔慈,而是直指秦霜而来。秦霜纵是懒得理会,也不得不出手了,否则不免各种试探接踵而来,烦不胜烦。

第39章

秦霜身怀剑意,又征战数年,杀伐果决,平常不显,此刻一认真,孔慈立时抵受不住,额上见汗,拼命摇头:“没有发生什么。”

秦霜收回手,看了她一眼,认真道:“我执掌帮中重权,虽有师父宠爱,但嫉恨者甚多。我知你谨言慎行,从不多走一步,多说一句。惟一一个经常攀谈的也是个锯嘴葫芦,”说到此,秦霜的小嘴微翘,显出几分俏皮,威势顿去,“你的心思太重了,有人说说话也好,免得闷坏了。”

孔慈见秦霜这般为她着想,一点小心思早抛到远远,大着胆子道:“那么霜小姐你呢?”

秦霜微一沉吟,小手捂嘴:“我很忙。”

孔慈看她星眼微殇,想起她也是刚马不停蹄地赶回,显是累极了,心中怜惜,虽然极想和她多说会儿话,还是静静地收拾了东西,退了出去。

合上门的刹那,孔慈听见秦霜叫她的名字:“孔慈,一个人能先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便是最好。”

孔慈不能理解,但秦霜已经闭上了眼睛。

秦霜确是很忙,这次在天霜阁只待了三天便又出发。不过她纵然不忙,也不可能替孔慈去化解她心中的郁结。

步惊云也出征而去,让孔慈想找个人帮忙一起研究秦霜那句话也不成。步惊云虽然不怎么开口,但每次说话都言必有中,一针见血,而且孔慈觉得,他似乎远比自己更能猜中霜小姐的心思。孔慈忍不住轻轻叹息,阿云,你怎么就不是个女孩子呢?

她又怎能想到,步惊云不仅永远不可能变作女子,再出现在她面前时,身份更已是天翻地覆。

雄霸曾赞秦霜八个字:谋定后动,一击致命。这次攻打千峰寨看似仓促,实际早已全盘掌握,到达后从动手到扫尾也不过只用了三天。

其他时间,还是用来赶路。

这也是无可奈何,秦霜虽然走了剑修的路子,但在这个世界,只能是剑武,而不是剑仙。就算剑道高明如无名,要赶路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用脚。脚踩飞剑潇洒来去的方式想也不要想,纵是秦霜逆天地可以用霜华飞起来,也定会被暴烈的天地元气撕成碎片。

就在秦霜望着返回天山的漫漫长路缅怀前世的缩地成寸和剑遁千里时,属下恭敬地送上一只信鸽。

内容很短,但是信息很丰富:帮主遇刺,帮主收徒步惊云。

有一刻微妙的停顿,秦霜直接将带队任务交给副帅,自己纵身而去。

秦霜不想否认,在那一刻她动了杀心。

原以为无关紧要的小卒居然过河了!

她知道步惊云进入天下会就是为了复仇,也知道他一直忍耐等待机会。

她并不在意,天下会崛起太速,手段太酷,灭门破家不计其数,总有漏网之鱼。不知暗地有多少人对雄霸切齿痛恨、日夜诅咒。这就是做霸主的代价。若没有自信镇压一切的实力,怎么敢行此霸道手段?

所以多一个步惊云也不多。她无意为此得罪伸手援救的无名。

但是雄霸居然收步惊云为徒了!

在初刻的震惊后,秦霜迅速冷静下来。疾驰中,深深呼气,步惊云不能杀!

她不是顾忌无名,也不是被诺言所囿。

她所忌惮的是天意!

闭目重理始末,第一次听到步惊云的名字,第一次与步惊云相见……直到这次听闻他被师父收为徒弟,秦霜露出微不可查的冷笑,似乎除了他,再无人令她频频受挫,直仿佛有一张密织的网将他和她千丝万缕地联系起来。

天意不仅如刀,天意也如网,纠缠不清的因果线更为可怕。

如果杀掉步惊云会怎样,秦霜侧眸望天,是天发杀机,还是地发杀机,抑或人发杀机?

如果贸然杀掉步惊云,纵使能解释清楚前因后果,师徒之间是否也会划下深深的裂痕?本为了师父做的事,却会导致与师父离心。

那么师父又为什么会收步惊云为徒呢?这般仓促,这般急不可待,竟等不到她回去。

一个名字跳入秦霜脑海,泥菩萨。

她虽然不知泥菩萨给的批命,但泥菩萨能活着离去,自然不会是说出不好的话。

雄霸这些年下意识对名字中有风或者云的人特别留意,她又怎么看不出来?还有那为继徒所建却一直空置的风云阁。名字中带风和云的人对于师父一定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师父最看重的是什么?称霸天下的权势。

有雄主出,必有一时俊杰际会风云。

天下会纵在日益茁壮成长,但环顾会众,真正可用之才并不太多!

天下会只有自己一个是不够的!

何况,也许连师父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收步惊云,半是顺应天意,半亦是为了制衡!

纵是再宠爱,感情再真,枭雄终归是枭雄……

不知何时,天上已经飘起了雨丝,沾湿了秦霜晶莹的小脸,打湿了她华美的衣裳,也润湿了她冰清的心……

秋风秋雨愁煞人!

此刻的步惊云亦是遭遇了他自亲眼目睹继父霍步天断头之后的最大惨剧。他被雄霸收为第二入室弟子,这本来令他在报仇的道路上前进了一大步,可是随即便有刺客来刺杀雄霸,他为了获取雄霸信任,也为了绝不让雄霸死在别人手上,他一定要他死在自己手上,他一定要亲手以雄霸的血来祭霍步天!

他挺身而出,结果刺客却是和霍步天形貌声音几近一模一样的霍步天之胞弟霍烈及其二子。

他本想营救霍家父子,却亲眼目睹雄霸的盖世武功,只发三招便轻易打破了他的希冀。霍烈为了掩饰他的存在,亲手杀死了幼子继念,而他亦被雄霸逼迫去亲手取下霍烈的人头。他加入天下会本要为霍家报仇,岂料到头来刚好相反,霍家一脉彻底断在他的冷手之上。

这难道就是上天给与他的残酷命运,让每一个对他好的人都不得好死?难道冥冥中已经注定,他必不能在世间获取温暖光明,他只能永远处于黑暗之中,所能得到的只有意料之外的悲哀,还有恨!

他一手持刀,一手提着霍烈的人头走进第一楼。半途雨粉霏霏,打湿了他的全身,也洗去霍烈临死前涂在他额上面上和颈上的鲜血,惟有霍烈头颅的血犹未滴干,一点一滴的落到第一楼的地上。

第40章

看着步惊云这副模样,雄霸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随即赞道:“好,干得好!虽然无法寻出刺客党羽,但杀一儆百,相信此后欲谋害为师的人亦不敢再轻举妄动。来人,把这个头颅拿出去。”

步惊云手一紧,他并不想将人头交出去,可是他又有什么别的选择?

雄霸已回首笑道:“霜儿,出来吧。”

秦霜自帷帐后悠然步出,笑道:“师父啊,霜儿的心性没有那般脆弱,连人头都见不得。”总是清澈到仿佛可以映万物却又无物可以停留其间的双眸落在步惊云身上,从前见他,戾气藏于内而形于外,目光注视复仇之路绝不动摇,是发生了什么让他此刻心丧若死?

秦霜微垂眼眸,前世今生的或自愿或被迫,推演计算早已成了本能,这也是她的身体迟迟无法见好的原因。脑中总是承荷过量的运算,如不是有曾坚守过数百年寂寞的心性,早已发狂。

所以她顺应着雄霸的意思,不去和他人接触,过度激烈的情感反照在她的心上,虽不能伤了她,却也令她不适。

她宁去算天道的运转,也不想去算人心的变化。

只是天道远,人道近啊。

轻轻一笑:“不必那般麻烦,这人头既是云师弟提来,便也还让他处理罢。”

步惊云本如死水的目光忽然闪出一点火花,旋即熄灭。三年来,他曾无数次远远望她,却从未想过在今夜这等情形下相见。他满腔都是满满的恨,却只能强自忍耐。而她明知他有恨,却轻语浅笑,漫不在乎。他无端地对她生出极大的厌恨,若是她早些回来,又何需他挺身而出,亲手沾上霍家人的鲜血。

雄霸侧脸瞧着秦霜,欣赏之情溢于言表:“我知霜儿不惧,不过那等污物,怎能污了霜儿的眼。”

秦霜微微蹙眉:“居然有刺客能欺上天下会总坛,守备者不能脱其责。”

雄霸笑道:“霜儿一路辛苦,先不要管这些小事。霜儿,为师这次收徒较为仓促,你可不要责怪师父偏心哦。”

秦霜只是微笑,:“很好啊,霜儿我正想休息一段时间。师父就为霜儿找了个小师弟,霜儿总算可以偷个懒了。”

雄霸满意地一笑,转向步惊云:“惊云,你师姐秦霜率众攻打千峰寨报捷而归,岂料归途中听闻老夫被刺之消息,忧心之下,旋即把门下托付副帅,自己连夜兼程,第一时间赶返天下会,这等孝心,惟有霜儿才有!”

“你从前那件事,为师当时很不高兴,但事出有因,霜儿也不计较,便饶了你。你这几年表现老夫也看在眼里,十分出色,所以收你为徒,今后长幼有序,要多为你师姐分忧,不可再有冒犯。”

步惊云凝视雄霸,目光虽近,心却异常遥远。他连人头都不愿她看,却让他满手血腥,满身罪孽。

雄霸习惯了他这副冷脸冷眼,自顾道:“惊云,明天开始,为师便正式传你排云掌。霜儿,你入门早,得空也照顾一下师弟。

秦霜捂嘴轻咳数声:“好啊。这次回来,师父暂时不要给我任务,我会在山上呆一个月,云师弟有空便去找我好了。”

雄霸神色一紧:“呆一个月?霜儿,你不多休息些日子打算做什么去?”

秦霜唇角微弯:“天霜拳我已经演练纯熟,只是最后一式需要冰炎辅助方能炼成,这些年我总是呆在山上,纵是出去,也是大队人马,匆匆往来。师父便给我些假期,让我出去散散心顺便碰碰运气吧。”

雄霸皱眉道:“霜儿,冰炎可遇不可求,你不必太过刻意。何况你也会剑法,只是你似乎很少动用,总是喜欢以天霜拳应敌,为什么?”

“因为天霜拳是师父教的啊。”

步惊云骤然垂眼,雄霸瞬时绽放的笑容何其满足,何其灿烂,也何其刺眼!而秦霜,她说这句话时,是那么纯真自然,让任何人都无法怀疑雄霸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如何至关紧要不可动摇。

他从未有此刻清楚认识到,秦霜,是他向雄霸复仇的最大阻碍!

秦霜望着雄霸,她从不会去讨好别人,可是有些话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她令他喜悦,也愿意让他喜悦,生在人世,终究还是有些改变了,只是,这改变是多,还是少?

“既然师父无恙,云师弟也见过了我。霜儿有些累了,想先回天霜阁了。”秦霜的小脸比平时更为苍白,显然日夜兼程赶路对她的身体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雄霸微有些歉然:“是师父考虑不周,早该让霜儿去休息的。霜儿,那你就先回天霜阁吧。惊云,你也退下去把这个头颅处置掉吧!”

步惊云一言不发,缓缓的转身,缓缓的步出天下第一楼,霍烈的头颅犹在滴血,他却浑不在意,他只想一直前行,走到没有一个人能够发现他的地方。

“左手提人头,右手持屠刀。云师弟,你很有秦人的风范啊。”秦霜的语声自身后传来,“云师弟,你可愿陪我走一程?”

步惊云骤然回头,秦霜撑着一把珍珠色的小伞,轻轻巧巧地越过他,仿佛认定他不会拒绝。伞上浅浅地绘着几枚殷红的枫叶,雨打在伞上,令那一抹红更加清明,一如他心间永远无法洗去的血痕。

她离他这么近,仿佛一伸手便可以抓住她雪白的脖子,那样纤细,仿佛稍一用力便可以拧断。可是他只能用力地握紧手中的刀,指节都已发白。她是杀雄霸最大的障碍,但他看不清她,她甚至比雄霸更让他看不懂。机会只有三次,他不能够轻易浪费。

“刺客是霍家人吧?”她的声音仿佛自九天而来,渺渺茫茫,却彷如惊雷打在步惊云耳边。冷漠的少年再无法自持,嘶声道:“你是妖是魔!”你若是人,怎么可以一言让人欢喜满足如在云端,再一言使人畏惧惊惶直坠地狱,

相对步惊云罕有的激烈表现,秦霜却平静到近乎冷漠:“果然,看你的反应,我应是说对了。”

除了涉到霍步天,还有什么让他如此进退失据,紧抓人头不放?秦霜略有些嘲讽地笑了,真还是巧,这边刚拜入师门,那边便刺客上门,还偏是霍家余孽。

天意在他,如刀,步步紧逼,对她,却是如网,缠绕密织,她纵是看清了,又能如何?

她已入局中,他不解脱,她便也不能解脱。

第41章

秦霜从伞下伸出一只手,雨水打在她小小的手掌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人算不如天算,所以我从来不算,而只凭本心而行。玉至纯则白,心至纯则明。”秦霜的语声微一迟疑,“可是,有一刻,我的心,竟然因你而乱。”

天空适时传来一声闷雷,似是为这句话做注脚。可是纵是霹雳又怎能及得上秦霜这一句话的惊心动魄。

步惊云本来死寂的眼中隐隐升起希望。自霍步天一死,周遭所有人的生生死死,于他,只觉全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他一直如死神般冷视苍生兴亡,甚至因为同队的人总是会战死而被一些少年徒众冠以“不哭死神”的谑号。

然而他终究是人,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慷慨赴死何其干脆容易?一死便可一了百了!但偷生的人却要背负所有死者余下的痛苦。

雄霸只用三招便轻描淡写地打倒了霍家父子,让他知道他和雄霸之间的武功差距是如何之大。而雄霸之前,更有一个神秘莫测的秦霜,仿佛随时能看穿人心的双瞳更让人绝望。

如今她这般说,可是代表了他的复仇并非毫无希望,而是还有一线生机?

不觉间他们已经并肩而行,与其说是让他陪着她,不如说她陪着他。

伞下的秦霜发出轻轻的笑声:“你会走到哪里去呢?一直走一直走吗?你能走到哪里去呢?”

步惊云紧悯双唇,他明白秦霜的意思,只要他不放弃复仇之心,他便永远走不出天下会。只是在付出这么多后,他又怎么可能放弃,他又怎么可以放弃?

霍烈为了掩护他,亲手杀死亲子。他背负的已不再只是霍步天,还有霍烈一家。

秦霜轻轻旋着小伞,身上的铃铛发出清零的脆响,纵是和他这般满身血腥提着人头的人走在一起,她依然纯净得让人心悸。

他希望她走开,可是又希望她陪着他继续走下去。

杀死和霍步天一样的霍烈,让他有一种完全坠落于黑暗的感觉,一种万劫不复、永无翻身的感觉,不单身体,还包括他的灵魂!连至亲都可杀,天下还有何人不可杀?

若她是他呢?

“你杀人可有感觉?”不带质问,只是疑惑。他不惧为了报仇沾满血腥,不代表他不反感,不厌恶。每次杀过人后,他都会觉得光明距离他又远了一分,他注定只能在黑暗中沉沦。

“什么感觉?”秦霜微微抬起伞,露出一个纯真稚气的眼神,“我又不认识他们。”

“如果是认识的呢?”

“如你吗?”秦霜发出嗤嗤地笑声,本应是不怀好意的的笑容在她精致的小脸上只见可爱不见恶毒。

步惊云不笑,背负惊天动地冤情,挟着排山倒海恨意,让他再不会有别的表情:“如我。”

“我跟着你走,看你走到筋疲力尽,心力交瘁,然后跌入某个阴沟,就此窒息腐烂。那么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步惊云陡然升起一股怒气,挺直腰,一字一顿地道:“我会活下去!”说完,不顾秦霜,大步而行。

秦霜却依然跟在他后面,本来清零悦耳的铃铛声在步惊云听来却无比地刺耳,一直抑压的不忿再难按捺,转身吼道:“我是死是活,其实你根本都不在意,为何还要跟着我!”他只觉这一刻对秦霜的厌恶更超过雄霸,至少雄霸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他心中的痛处。

“为什么你们都希望我在意?师父这样,孔慈这样,很多人看着我的眼色是这样,连你也是这样。”秦霜抬起头,首度在步惊云面前露出一丝厌倦,“我没有希望过你们的在意,你们为什么要我这样做?”

这样的秦霜在步惊云眼中极度陌生,直觉却告诉他这一刻的秦霜比任何时候都真实:“因为我们是人!”因为我们是人,所以我们会想要,哪怕我想要一哭也不能得,但我依然会想要。

你呢?步惊云有些战栗,那不是恐惧,而是人在面对不可理解的异类时本能地戒备。

秦霜微垂眼眸,忽道:“在你心中,我不似人?”微微侧头,“或许在他们眼中,我也不似。”更或许,在我本心中,也不认同为人。

这一刻,步惊云竟生出秦霜或许比自己还要孤独的感觉。世人都厌弃他,但还有人理解他,如霍步天,无名叔叔,和霍烈。但秦霜,世人都愿意宠爱她,却没有一人可以理解她。

可是目光随即落到一直所拎的人头上,雨水已经将它冲刷得不再滴血,但他的心还在滴血,他与雄霸势不两立,他用什么资格什么身份去同情秦霜。不管她是不是人,他只想要她死!

步惊云杀心一起,秦霜立刻有所感应,抬起眼,从未在步惊云面前展现的冰寒眼神让步惊云顿时一惊。他有些明白了死在秦霜手上那些人的感受,

剑无杀意,但你若用力击向剑尖,必为剑所伤、所杀。

无论秦霜杀过多少人,都若水过无痕,因为那些人根本就未在她眼中、心中。她只是单纯的将自己当做了一件工具,一把持在雄霸手中实现他野心的武器。所以何人可杀,何人不可杀?她这般说,也这般做。

她究竟是人化作了剑,还是剑化作了人?

秦霜却未做进一步的表示,沉默片刻,“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看着步惊云惊疑不定的眼神,忽然轻轻笑了,“我想做人。”

步惊云冷哼一声,掉头不顾而去。

秦霜跟着他,亦步亦趋,衣上的铃声却已悄然停止,似是知道这声音令步惊云烦躁。

她跟着他,看他将霍烈的人头寻地埋好,又去询问了其他刺客尸首所在。他已脚步虚浮,心神憔悴,暴雨已经将他打得全身湿透,腰却始终挺得笔直,仿佛在说他没有向命运折腰!

帮中的人见他们走在一起,都远远地避开。步惊云是出名的冷心冷面,灾星死神,无人愿意靠近。秦霜虽然看起来娇弱可爱,让人心生亲近,但雄霸早有过吩咐,无事不许人离她太近,是以孔慈的位置才会有那么多人眼红,现在看起来,又多了一个一步登天的步惊云。

直到一切做完,步惊云转过身,看着秦霜。他知道她更累更疲倦,这一夜一日,纵是他,也感觉身体僵硬欲死,急驰而回的她,又是那么柔弱的身体,只会更加难熬。那么她坚持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那一句“想做人”?多么可笑,在旁人眼中她比他更像人,她纵是要学,也不该学他!

第42章

看着秦霜安静地眼神、掩不住疲惫的小脸和微微发紫的唇,纵然是一直撑着伞,在这样的风雨里也湿了裙摆。步惊云终于费劲地开口:“我送你回天霜阁。”无论如何,她伴他走了一路。对她,他说不出谢谢,只能这样来表示。

秦霜一怔,眼瞳中闪过一抹微光,在伞下轻轻点头:“好。”即使是身处罗渊的地狱之花,也会向着光亮生长,期待微光之下最终的绽放。这是生命的本能。有片刻,她真的希望步惊云就此因为不能承受自我黑暗而崩溃,但是这孩子的坚韧总是出人意料。

还未到天霜阁,孔慈已经撑着伞迎出来,满脸惊喜:“霜小姐,我听文总管说您回来了,外面雨这么大,您去哪儿了,备好的水都冷了又热两遍了。”

秦霜没有回答,目光转向步惊云。

孔慈这才注意到秦霜身边还随着一个步惊云,失声道:“阿…云,云少爷。”从杂役到底层会众再到帮主的弟子,步惊云的身份改变得太突然,孔慈实是太过惊讶,一时还无法适应三年来谈谈说说的阿云一变为帮主的第二个入室弟子,霜小姐的师弟,更想不到他会和霜小姐走在一起。

看着步惊云手中提刀,发梢滴水,木然而立的样子,心中微诧,“霜小姐,云,云少爷一路都没有打伞么?”

秦霜微旋伞柄:“他一路都是这样呀。”

孔慈有些责备地看了秦霜一眼,霜小姐呀,你那么聪明,怎么却总是缺乏常识呢?虽说阿云身体很壮实,但是这样淋着也会生病啊:“霜小姐,这雨越下越大,一时也止不了,云少爷浑身都湿透了,您不让他进天霜阁坐坐吗?都到门口了。”

秦霜看看孔慈,再看看步惊云,缓缓道:“我觉得他不想进去。”

步惊云冷冷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他的确不想进去,既然已经将她送到了,那么他也就该走了。

孔慈一跺脚:“霜小姐!”

指尖擦过眉梢,似是要抹去上面无意沾上的雨丝,秦霜漫然道:“你想送他便去罢。”

孔慈犹疑片刻,眼见步惊云已渐行渐远,望着他在雨中形单影只的背影,终是心中不忍,下定决心,一点头:“霜小姐,我马上就回来。”

看着她飞奔过去,不顾地上的水渍污损了裙摆,追上前努力地为步惊云撑起伞。

伞小,遮得住孔慈,却遮不住步惊云,很快两个人身上便都淋湿。但是两人都没有回头,一起向风云阁的方向走去。

合上门扉,静谧的天霜阁立时和外面成了两个世界,秦霜并没有立时进去,背靠着大门缓缓坐下,伸出手,再度去接雨水,雨已经下得很大,很快就顺着她的手臂流成小河,打湿了她的衣服,她却恍然未觉,眼瞳深处闪过几丝紫色的微光:“没有拒绝呢。”

伸手覆住双眼,压住胃部的翻江倒海,她可以当视而不见,却不能隔绝嗅觉,身体的本能总是存在的。

三年来,她从没有动用过魔瞳,但魔瞳本就和她是一体,纵是被心剑压制也会自行缓慢成长。但走在步惊云身边,他心中聚藏的戾气,总是令魔瞳蠢蠢欲动。“吃掉他,然后入魔吗?”秦霜唇角上翘,“无名大叔,我若是入魔,你当时不杀我,之后便都迟了。”

只是,不修道,我也不入魔。纵是大道三千,本心中,我也绝不会选择这一条。

不知道靠坐了多久,秦霜骤然从半昏迷的状态中惊醒过来。用力站起,穿过院子,走入屋中,步履再不见半丝迟疑。

孔慈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步惊云那样失魂般地凄惨,让她实在不忍离开,何况风云阁虽然诸物初备,但无有侍婢,她总不能让从前的阿云,现在的云少爷亲自动手收拾。待得忙完到可以住人,看看天色,唬了一跳,也顾不得还有小雨淅淅沥沥,连忙撑了伞赶回天霜阁。

秦霜已经浴过,也换了衣服,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悬笔习字。

孔慈见她脸色了无异常,松了口气。看茶盏空置,忙去烧水。刚转身,忽听秦霜道:“孔慈,以后不要再和他说我。”

孔慈一呆,随即了悟那个他是指步惊云。心下微惑,回头去看秦霜,秦霜正专心写字,似乎刚才说话的不是她。语声平稳,似乎也仅仅只是一句简单的称述。

孔慈想了下,霜小姐脾气那么好,怎么会因为背后说她而生气。不过是因为步惊云身份已经非同过往,阿云变成云少爷,是霜小姐正正经经的同门师弟,再和他说师姐的长短自然不合适。自己真是糊涂了,亏得霜小姐好心提醒。

赶紧去烧了水,沏上茶,端上来。秦霜将刚写好的一张纸交给她,顺便一指旁边的一叠:“都拿去烧了吧。”

这原是孔慈做惯了的,答应一声,将字纸拿到灶下,为了方便,天霜阁也是有个小小厨房的,只是多半时间用来熬药。

纸并没有叠起,或笔意森然,或端正浑厚,或清俊秀丽,但写的都是“静”或者“净”。孔慈只是粗识笔墨,也觉得霜小姐字写得极好,只是不明白为何从不肯留存,总是随写随烧。起初还问过,秦霜只是笑笑,并未回答。她自也不敢问了。

今夜一页页地烧着字纸,孔慈恍然发现从前一个没怎么留心的问题。天霜阁是秦霜的居所,自秦霜上山以来便居住在此,但是这里并不像外面底层弟子私下传言的奢华精致,反而,陈设简单到了极点,虽然细究起来,无一物不有用,无一处不熨帖。但是,就是这样,没有多余的东西,也没有秦霜从前的私物。

从小到大,一件也没有。若是某物不堪用而换过,那么旧物随即便被丢弃或毁去。织造处曾私下玩笑,幸好霜小姐长得不快,不然衣服可真是靡费。

她仿佛永远活在现在,永远只要求必要。

帮主送来的古董玩物,都只是摆设,她从来没碰过。也不见她对某一件物品特别感兴趣过,只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品味的高雅。

院里的花草,她会浇水照顾,但也从没表现出对哪一种有偏好。其他的活物,她从未养过。曾不知哪里跑来一只小猫,她也只是看着,既无厌恶也无喜欢。

她仿佛抗拒着这个世界,将自己闭在一个旁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

所有的活泼灵动意气风发只是在外间,在帮主之前。在天霜阁,她总是很安静,安静地练武,安静地习字,连笑也是那么安静,偶尔也会用一种孔慈看不懂的目光看向远方。

霜小姐,你还只是一个孩子,为什么要承担那么多?你从不叹息,但只是那样的凝望已经让看着的人觉得心碎。你是否早已准备随时离开,却又有什么羁绊了你的脚步?

孔慈怔怔地看纸页在炉火中化为灰烬,霜小姐,在你离开的时候,可会看我孔慈一眼?

她不知道书桌旁的秦霜亦在迟疑,一个“人”字只写出一撇,另外一捺却久久不见落下。

第43章

第二日起,雄霸开始传授步惊云排云掌。

雄霸号称拳掌腿三绝,天霜拳授给了秦霜,这门排云掌自然也是不凡。但步惊云却心中不屑,只是念到他日或可以此取雄霸性命,以雄霸的掌法去反击他自己,方才尽力去学,每日努练不倦。他骨骼精奇,悟性极高,进境奇速。雄霸收徒本另有所谋,并未考虑步惊云的资质,此时也不免用心教导起来。

秦霜虽然是雄霸的大弟子,但实在是异类,雄霸每教她一次都觉得是对自己所知武道的打击和颠覆,惟有在步惊云这里才享受到为人之师的快乐。如果不是有秦霜在前,他简直要夸奖此子不单是练武材料,而且是奇材中的奇材了。

雄霸身为天下会帮主,诸事缠身,不可能在步惊云身上花费太多时间,正好秦霜说要休息一个月,传招完毕后,便叫步惊云有问题可去向秦霜请教。

虽然秦霜所习的“天霜拳”与“排云掌”大相迳庭,两者所练的内家真气亦大有分别,但此二大武学皆出雄霸的“三绝”,归根究底,练功时遇上的障碍,甚至走火入魔的情况也如出一辙,颇多经验可以借鉴。

虽然这样可能让秦霜进一步熟悉排云掌,但秦霜连神风腿都用过了,话说秦霜是怎样在真气运行迥异的情形下用出神风腿的,雄霸也曾大惑不解。问过秦霜才知,她所擅长的更多是破招,限于身体,她自身所能用招式实则非常有限,神风腿也只是借鉴极少部分,远不能比拟真正的神风腿。排云掌与她相克更多,她就算熟悉也无法使用。

雄霸让步惊云向秦霜请教,也不无敲打这个冰冷弟子之意。无论他习武的表现是多么出类拔萃,面对秦霜,也是不可比拟啊。

便是雄霸不说,步惊云也不会忘记,秦霜层出不穷的诡异手段予他印象太深,他相信在秦霜处他所获取的收益定要比雄霸这里多,而能多学一分,也就能多了解一分,让复仇的把握更多一分。

但他来到天霜阁,却只见到孔慈。

孔慈的神色有些奇怪,似是欢喜似是失落,轻轻道:“步少爷,霜小姐一早便出去了,她说,若你来,自去后山瀑布寻她。”

步惊云略一点头,掉头而去。留下孔慈在原地怔然,叹息,她原本一直希望他们交好的,让霜小姐不再那么静,云少爷不再那么冷,可为什么此刻心中却有闷闷的感觉。

步惊云却在想秦霜会否真正教他,还是会故意刁难?

后山本是禁地,但步惊云既为帮主弟子,自然一路无阻。远远望见断崖峭壁,飞泻而下的水流撞击在岩石上,玉碎珠溅,瀑布之下,水流积出一个深潭,潭水又化成千回百转的溪水流出山去。水潭边的白衣女童,赤着小脚,轻踢潭水,意态甚是闲适,面上却是完全相反的凝重神情。

说是休息,实则亦没有一刻停止修炼。水若山之血脉,无水则山无灵气,秦霜选择这个地方,便是看重这里是水精凝聚之地,纵使不能吸纳,对于水行有所沟通了解也不无益处。

良久,忽然展眉一笑,太刻意了,反而更加凝滞不通啊。

站起身,对身后的步惊云道:“排云掌在有水的地方可以发挥最大的威力,以后你无妨在这里练习,可事半而功倍。”

步惊云沉默片刻,直截了当地道:“我要跟你学剑。”

似是想起在无名隐居之所所呆的短暂时日,秦霜的神色略微柔和:“我的剑,你学不来。”

步惊云忽然拔出剑,手中的剑影化为纵横交错的剑网,铺天向秦霜盖下去,顷刻,四周树木竟似为这一式所感动,沙沙作响,宛如怀着冤情的夜鬼在啼哭!

秦霜目光一凝,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剑招,更带着骇人的剑势,竟可影响周围环境。嘴角带出一丝冷笑,既未拔剑,更未后退,反而飞起一脚,正踹在步惊云的颈上:“虽然是好剑法,可是用剑人心中破绽太大!”

这一脚用力并不甚大,但极为巧妙,步惊云顿时在石上站立不住,直接跌入潭中。秦霜轻叱一声:“我是否也还说过不要随便和我动手?”不待步惊云浮起,又是一脚,重重将他踩入水底。

步惊云心中愤恨之极,亦大是骇异。他从无名处学得这招“悲痛无名”,虽是偷学,但与自身遭遇联系,早已把“悲痛莫名”的剑法、剑诀、剑意与自己内心的悲痛融会贯通,化为已用。这招除了威力骇人外,每次当他暗中习练“悲痛莫名”时,体内也会自生一股悲痛的真气,而这股悲痛的真气亦随着他不断的苦练此招剑法而与日俱增。他亦是凭此在多次的惨烈搏杀中存下性命。

他自信纵是面对雄霸使出这招,雄霸也惟有以力破之。纵是无名叔叔亲来,也不会做得如此轻描淡写。秦霜她又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我不是破了你的剑,我是破了你的心。”仿佛隔着潭水也能看穿他心中的看法,秦霜的语声从水边传来,“步惊云,你的心中全是破绽!”

咬牙浮出水面,湿淋淋地走上岸,伸手抹去脸上水迹,冷冷地看着秦霜。他不信她的剑法比无名叔叔更加高妙,让他无法学习,只当她是敷衍,她其实并不情愿教他。

秦霜一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不信:“那么,你看!”拔出腰间霜华,伸手一挥。

步惊云瞳孔骤缩,心中震骇莫名,秦霜那一剑挥出,看似没有任何效果,实则在那一呼吸间,眼前奔腾不息的瀑布竟被生生斩断!虽然水势瞬时便恢复正常,但对于步惊云所造成的震动绝不下于无名的以目曲剑。

秦霜收回剑,脸色苍白不少,捂住嘴连连咳嗽。

步惊云看向她,目光复杂,纵然她只有这一剑之力,也是远非他所能及。

秦霜咳嗽稍定,问他:“你可看清了?”

步惊云木然点头,又摇头,看清了,可是学不会。这一剑极简单,就是一记斩,可是就是这个简单,已经近乎道,完全不是现在的他所能掌握。他这才信了秦霜所说的学不了。从相遇至今,他虽然和秦霜所见不多,但无论是对他,还是瞧她对旁人,都不曾说过假话。只是,他总是不肯或者不想去相信。

秦霜缓缓道:““天下剑法都分剑式,剑诀和剑意,三者合一,才能发挥这门剑法的最大威力。”步惊云收敛心神,无论他对秦霜所说的信与不信,也知这个机会极为难得。

秦霜仰首望天:“但是我所习却与人不同。只因我,其实不懂剑法。”

步惊云惊骇地望着她,直觉却告诉他,秦霜不是在戏弄他,而是真真实实地在告诉他。可是,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如果她不懂剑,她刚才那一剑算什么,她配的剑算什么,她那一只剑舞算什么,那些剑与她的共鸣又算什么?

第44章

秦霜收回目光,凝视步惊云。

步惊云不喜欢这个距离,可以清晰地看见秦霜瞳中倒映出的水光山色以及自己的身影,让他有种无所遁形的错觉。

“你之前使的那一招,意与神合,极其高明。霍家剑法应无这个威力,惟有是无名大叔传招。这一招,剑晨也定使不出。只因他在无名大叔的庇护下,诸事平顺,没有那种悲痛愤恨的感觉。”

“算算时日,你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领会剑意,学会此招,虽然和你的遭遇有关,但剑道上的资质也是非常出色了。”

秦霜称赞的语气甚是真诚,听在步惊云耳中却甚觉讽刺,若我是出色,那你是什么?

“我练的剑,名为心剑。剑存与心,天下剑法可用,而又不可知。如你刚才所使那一招,既被我见过,无需你告诉我剑诀,我也能用。但我又不会用,只因我用招时只是模拟你的剑意,心中无有。用了只是徒伤我的剑心。”

步惊云默默地听,忽然道:“那次那一招,用的是谁的剑法?”

秦霜眼眸微凝:“你想学?”

步惊云回想那一剑,与今日这一剑一样,简简单单,只是带着无边的恨意和滔天的杀气。如果没有恨意和杀气,那么剑法之理和秦霜今日演示的如出一辙!

忽然想起秦霜说那一剑不是她的道,只是个意外。

即便是个意外,那也应是秦霜的剑法。只是那是心中藏着多大的恨才能使出的一招,连悲痛莫名也似有不及。

步惊云的目中不由多了几分热切:“你肯教?我也可学得会?”

秦霜望着他,面无表情:“你学不会,我也不想教。那一招本就不该出现在世上。”

步惊云默然片刻:“为什么?”他已经发觉,秦霜的话有时也许会令人听不懂,但你若心中有疑直接问她,她也不会故弄玄虚。

“那一剑并不是剑法,而是因为用剑人恨意的催发,用出的最符合剑道的一招杀人剑。用出后,杀死的不止是对方,也是自己。你连自己心中的黑暗都控制不了,强行去用,只会被恨意和杀气夺去神智反噬而死。”

“想要复仇,便脚踏实地地走。无名大叔的剑法,对目前的你来说都已经太高,师父所授予你的排云掌,你不要小看,那也是武林顶尖绝学。”

“我修剑的时候,对武道所知实在太少。一路练下来,如在针尖上去建造一个倒置的高塔。这一条路并不是错,可是凶险之大非你所能想象。”

“你不用怀疑我的用心,师父收你为徒,今后我们就是同门。能教的我自然会教给你。你若是愿意,只要我在山上,可以随时去找我。”

听到秦霜提及雄霸,步惊云怒气填膺,又强行压下,冷笑:“我不用你教,我也终能杀了你师父。”

“那你能杀得了我吗?”秦霜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看在步惊云眼中无比刺目,“或许你可以等,如果你运气足够好,说不定我自己就结束了。”

步惊云默默地跳下潭去,开始借用瀑布的冲击力去习练排云掌。秦霜已经告诉他,武功一途,没有什么捷径可走。他所拥有的已经超过了大多数习武之人,资质、明师、绝顶武学,基础已经打牢,只看他自己能够走多远,攀多高。

从孔慈口中,他也早知道,纵是过目不忘心敏意锐看似天纵之才的秦霜,也是日日苦修,从无一日懈怠。只是,是什么逼着她不顾自己的身体那样用功?难道凭雄霸对她的宠爱,还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应付不了的危机?

无论她有什么原因,他不会空等她自取灭亡,他只会加倍努力,她若用功一分,他便用功十分,终有一天会赶上她、超过她!

秦霜抱膝坐在石上,看着潭中苦练的步惊云。天霜拳招意冷漠坚忍,排云掌招意莫测无相,风神腿招意自在无常。人选武功,武功何尝不又择人。所谓绝学,就是惟有招意与心性最相契合,方能发挥其最大威力。每个习武之人,到了一定程度,都必须自己摸索前行的道路。纵是起初同习一套武功,也会很快分出高下,这就是所谓悟性的差异。所以武学之理如一,却因人不同,演绎出多种多样,变化万千的武道世界。

秦霜虽然一开始便起步甚高,但她对武学几乎一无所知,炼心剑,悟剑道,主要来源于对上个世界某人用剑的深刻记忆,与秦霜原本的道大不相同。这种借鉴终究并非自己的东西,凭空移植,完全是空中楼阁。仿佛一个婴儿刚刚出生,便被人抱在空中翱翔。不会走路跑跳,要抓不牢,也必定会掉下去,摔成烂泥。

直到在无名处,接受诸剑的杀伐击斗经验,对于剑法方才算是略窥门径。

这样独一无二的过程,怎么去教别人?

所谓人剑合一,人剑两忘,剑心通明……这些高端的道理如无名听来会欣然会心。拿去给初学者,徒乱其心,用来对敌,更是会死得很凄惨。没有基础,境界也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

所以她多用天霜拳少用心剑,外物只能是助力而不是跟本,惟有天霜拳才能让现在的她稳步前进,而不是刹那的光华后迅速熄灭。

目光落在步惊云身上,只是短短的时间,他便已经懂得如何借助水势,步步接近瀑布。水流飞泻而下的巨大冲击力,若是打在自己身上,不要说练功,保得住不吐血便已不错了吧。

秦霜忽然笑了,她发现心底里,竟是有一丝妒意的。如果我有那样的身体,进度定会比现在快速百倍,很多方式都可直用而不必战战兢兢反复推演小心尝试。更不用外出去碰取机缘,千穷万巧,纯力也可破之。

可是,偏偏没有,不仅没有,连常人都及不上。

自己对于秦氏夫妇的怨恨,到底是因为他们的遗弃,还是因他们所给与的这个身体呢?

红尘,红尘,果然是处处有尘。

一日下来,步惊云觉得有秦霜在旁,果然大不相同。她虽然不曾教他什么,但目光敏锐,但凡他习练有误,她都会一一指出并纠正,但这纠正又并非完全以雄霸所教为本,而是根据排云掌的掌意,针对步惊云本人而进行的更适合于他本身的改进。

这一日胜过他自己苦练一月。

看秦霜不时轻按眉心,步惊云冷涩地开口:“为什么?!”虽然只是指点,但她所耗费的心力如何看不出来。

“因为你的武功越高,背叛来得越快,这件事就会越快了结,而我亦很想早一点看到结果。”秦霜微微抬头,眼眸不似平素明亮,语声淡漠,步惊云却直觉地听出其中的厌恨,这一刻,秦霜的眼神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天。难道她亦在恨,恨天?

第45章

秦霜的指点远比步惊云所想的耗费心神,为了测知步惊云的经脉运行,秦霜不得已首度主动用了真知之眼,一次下来,瞳中的魔力增加就超过了过去三年之和。直觉地,秦霜觉得步惊云是特例,若是换做他人,未必如此,但她不会找寻第二人试验,也只能是猜测。

一月以来,她不是去指点步惊云练功,就是去天下楼陪雄霸。这样的秦霜令雄霸很开心。可是孔慈知道,秦霜并不开心。从前回到天霜阁,虽然静,看着她还是会笑的。而现在,只是专心练拳、习字,除非必要,话也极少说。

孔慈叹气,从前,她希望霜小姐和阿云认识,让两个人都不要那么孤单。现在阿云变成云少爷,他们也经常在一起,可是霜小姐为什么会越来越变得像云少爷般寡言冰冷呢?

天下会许多侍女都不愿踏进步惊云住的风云阁,他冰冷无情的外表,令她们望而生畏,甚至雄霸的帮主之威亦未能令她们如此心寒害怕。当然,她们最后还是碍于帮规,被逼轮着给步惊云送饭和料理阁中琐碎旁务。

只有孔慈会不时主动过去,在她心底里,霜小姐是好人,云少爷也是好人。霜小姐不必说,云少爷虽然个子大,其实也还是个孩子,需要人照顾。她过去,云少爷虽然不说,但她感觉的到,心里是欢迎的。

她也很想问问云少爷关于霜小姐的事情,可是霜小姐已经有过吩咐。他们现在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和自己一起的要多,又何须自己去说呢。

孔慈踏入天霜阁,发现秦霜正站在院中,虽然心中有些阴郁,但看见秦霜还是忍不住弯起了唇角,霜小姐容貌好,气质更是天成,无论做什么,都优雅自如,只是站在那里,便衬得整个院子精致如画。

秦霜也望过来:“孔慈,今日步惊云当着师父的面问我要你。”

孔慈顿住脚步,脑海一片空白。

秦霜清泠的声音继续传入她的耳中:“孔慈,你的意思呢?”

孔慈动了动嘴唇,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半晌,挣扎着吐出几个字:“孔慈,孔慈不过是一介小婢,自然听霜小姐、云少爷、帮主的吩咐。”

秦霜点点头:“知道了,你去收拾东西吧。”

孔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屋,怎么收拾好了东西。她的东西原本就不多,秦霜自不会苛待她,可是小姐都清简如此,她一个做婢女的又能购置什么?

望了望住了三年的屋子,孔慈有些不舍,可是云少爷都在帮主面前发话了,自己又怎么能不从呢。他是云少爷,是帮主的弟子,是霜小姐的师弟,不再是阿云了。

不过自己走了,谁来伺候霜小姐呢?孔慈有些苦涩地笑了,还用担心这个问题吗?多少人盯着等着呢。云少爷那边才可怜,没有人愿意去。所以云少爷才开口问霜小姐要我的吧?霜小姐心地那么软,也没办法拒绝,所以才这样吧。

看着床上的一个小小香包,孔慈犹豫片刻,还是来到了秦霜面前,鼓足勇气:“霜小姐。”霜小姐的衣服都是织造处精心制作,除了铃铛,也不爱带其他饰物。这个香包自己做了很久,总是觉得不够精致,拆了好几次,终于做完一个,虽然还是不够好,可是现在要走了……

秦霜目光扫过孔慈手中的香包,淡淡道:“我不需要这个。”

孔慈深深地低下头去:“是,霜小姐,我这就走了。”

秦霜嗯了一声。孔慈等了许久,再没有听到别的话。

走出天霜阁,孔慈在脸上抹了一把,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霜小姐,其实,有时候心也很冷的啊。

来到风云阁,步惊云看了孔慈一眼,有些讶异她来的之快。他虽然故意当着雄霸的面向秦霜要孔慈,秦霜只说要问孔慈的意思,还被雄霸数说心软,连个婢女也纵容。但终究没有立刻定下来。

与秦霜处多了,可以轻易发现她的柔和。也许做事时会一丝不苟、冷酷犀利,但日常,对身边的人宽容到几乎是放纵。步惊云可以感觉到,秦霜并不喜欢接近他,但是只要他去找她,她便不会拒绝。纵使是皱着眉头,抿着小嘴,依然会认认真真指点。更不要说对孔慈,在她眼中从看不出卑下,孔慈若要做什么,她多半都是同意的。

看孔慈红着眼圈,步惊云沉默片刻:“你若是想…..”

孔慈只是微笑,深深弯下腰:“云少爷,今后孔慈就是风云阁的侍婢了。”

翌日,第一楼内,雄霸拿着一页纸大发雷霆,下面文丑丑冷汗直流,步惊云沉默不语。但心中都是同样的意外,素来乖巧听话的秦霜居然留书出走了?!

“霜儿要出去玩,我能不让吗?不就是要多带几个人吗?她是我雄霸的大弟子,出门连个人都不带,成何体统!”雄霸喘了口气,重重坐下,“文丑丑,你说怎么办?霜儿说她会乔装改扮,低调行事,不会泄露行踪,以免引来麻烦。让我们不用担心,也不要让人知道她已不在山上。”

文丑丑战战兢兢地道:“霜小姐冰雪聪明,虑事周全,她既然这般说,自然是有十足把握。”

雄霸怒道:“说是不担心,我能不担心吗?她终究是个女孩子,又生的那么好。她是聪明,武功也不错,可是身子弱,真要遇到什么……”

文丑丑苦着脸宽慰:“霜小姐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雄霸斜看他一眼:“那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抖抖纸页,“上面说的是归期待定!”这才是雄霸心中最担心的事情。他一直不去追问秦霜的来历,就是怕如果问了,秦霜就会从此消失。文丑丑说的他心中也明白,秦霜武功不弱,机智灵变更是一等一,或许江湖经验略有欠缺,但心思缜密,敢于独自下山,自然有掩饰身份的方法。

文丑丑谄笑道:“怎么会呢?霜小姐心中帮主的地位是最重的。只不过是这些年在山上待得闷了,出去也总是因为天下会的公务,这次去散散心,顶多几个月就回来了。”

雄霸长叹一声,有些意兴阑珊,“算了,我也知道霜儿要打定主意,谁也拦不住。”

“她会回来。”一直沉默的步惊云突然开口。

虽然不明白这个冷冷的二弟子怎么开了金口,又因何有了这个判断,但听到这样笃定的回答,雄霸的心定了不少。

“文丑丑,你即时注意封锁消息,不要让人发现霜儿独自下山了。”

“惊云,你武功练的怎样了?霜儿不在,你这个做师弟的就要担起她的责任,我天下会的大业不能停,再过一个月,你便挂帅出征。”

挥手命他们退下,雄霸再不掩饰疲态,纸页飘落在案几上。霜儿,你幼时我百般宠爱,长成,又让你尽尝权势的甘美,这些还不足够牵动你的心,收回你遥望的目光么?而当你回来时,又会一切依旧么?

第46章

乐山一战后,聂人王负伤而逃,此后便狂性屡发,一路遇人遇兽同样宰杀,有一次更险些宰掉聂风,幸而在危急关头上突然回复人性,聂风才不致枉自送了小命!

但总是清醒的时间渐少,疯狂的时间日多,每次发狂,便会四处狂奔,聂风便在其后穷追,两父子追追逐逐,二人浑浑噩噩便过了数年。也许是下意识想要避开颜盈,聂人王一路向北,聂风一直尾随,终于来到了极北的冰天雪地。

艰难地循着父亲的踪迹,又掩埋了两具死在雪饮刀下的江湖豪客,聂风满脸哀怜无奈,眼见得父亲越杀越疯,越疯越杀,每一次都以更为狠辣的方法来杀戮,身后留下的尸体死状越来越可怖,不知何日才是尽头。但他并未气馁,数年的磨难生活已令稚子迅速成长,灵秀的眉目间更增添一股沉毅气度,酷肖未发疯之前的聂人王。

他坚信有一日能追上父亲,带其回家。

只是这天连着雪,雪连着天,眼前一片白皑皑的雪海,不知父亲到底栖身何处?

“还要向北啊。”忽然传来一声轻轻地抱怨。

已经走出数十丈的聂风一回头,惊奇地发现,不知何时,他刚埋下的雪坟前站了一个人,正低头察看地上的血迹。

仿佛感觉到聂风的目光,那人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清澈明净,见之忘俗。

聂风脱口而出:“霜姐姐?!”

秦霜身形一闪,已经来到聂风面前,满眼诧异:“你怎么认出来的?”

白衣金剑,玉佩铃铛做为天下会霜童的标志服饰,秦霜自不会傻到穿出来四处招摇。便是女儿装束,亦有种种不便。索性便扮作少年。

泥菩萨当年要教她易容之术想结个善缘,她怎会稀罕这种雕虫小技,并不需要刻意掩饰,只是稍稍变更气质,再下个暗示术,寻常人便会下意识将她当成平凡少年,不会多加注意。

一路北来,皆是太平无事,没想到却被聂风一口叫破。

更没想到聂风先是惊喜,然后惊惶,随后竟然,转身就跑。

秦霜有些莫名地眨眨眼,虽然她往往会予人一种看穿心事的锐利感,但那只是对于前因后果的联系以及他人的情绪变化有着超常的敏锐,对聂风这种完全没有判断依据的行为,她也只能茫然了。

虽然一伸手便可以拦下,但秦霜只是目送其远去。这次北上的目标是聂人王及其手中的雪饮刀,注定不会和平解决。但该怎么对聂风呢?秦霜方才想起这个问题。

北地冰寒,但秦霜并不畏冷,反而在冰天雪地中对于天霜拳的感悟又深了一层。霜与雪相比,轻且薄,似乎抚之即去,阳光未覆便已遁逝,实则骨中寒意远有过之,无声无息中便凋零万木,肃杀寒彻不留丝毫生机。这种隐藏的杀机与雪中暗含的生意恰成对比。

屈指轻弹去一片雪花,无论修道修武,都必须迎难而上,不管是为了取得雪饮看是否有冲破瓶颈的可能还是为了报前仇弥补心中破绽,她都无有退缩的可能。但与聂人王之争,凶险至极,若说可以留手,她可没有那么骄狂。

无论是心剑还是魔瞳,只怕这时候都必须全力而出,更无余暇顾忌他人。聂风,实力虽弱,却是一个变数,恰如飘落天枰两端的一根羽毛,也许会引发关键时刻的战局反转。

趁现在还未与聂人王遭遇,提前将聂风杀掉吗?秦霜微微皱眉,心底浮起不愿。忽然若有所觉,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却是已经跑掉的聂风,站在不远的雪丘上,神色复杂地望着她:“霜姐姐,不要再往前了。”

秦霜有些走神,当年见聂风第一印象便极好,数年未见,眉间已见风霜,却依然神清骨澈,眼瞳中透着灵光,这样的孩子杀掉可以吗?

缓步走近:“聂前辈当日一刀砍得我九死一生,师父本待派出高手追杀你父子,是我压下,便是为有这一日,我亲手了却恩怨。”

聂风沉默片刻:“当日我爹与你师父决斗,不合砍了霜姐姐一刀,是我爹不对。但霜姐姐这次孤身而来,不觉太过托大么?”

“若论刀法,聂前辈本就不凡。发疯后,抛却人类之心,更是将刀法中的凶残凌厉发挥得淋漓尽致。的确很是危险。”秦霜口中说得危险,眼中却全无畏惧,““但我千里北上,自不是来送死。”

聂风看着只比自己略高,雪肤素颜,弯眉小嘴,周身连把武器也无,纵是穿着男装也透着可爱的秦霜,不明白她的信心自何而来。

看聂风打量自己,秦霜便知自己这副外表委实缺乏凶霸狠蛮的说服力,为了避免身份泄露,一直将霜华收在体内,此刻也不好拔出,继续道:“现在我所要考虑的是你。”秦霜正视聂风的双眼,“假如我与你爹决斗,你会如何?”

“霜姐姐,不要开玩笑,你怎么会是我爹的对手。”

聂风并不信秦霜是聂人王的对手,当日凶险他也曾亲眼目睹,也曾为秦霜忧心不已,见她无恙,自然欢喜。可是偏是来向父亲寻仇。聂风面上再度浮起无奈,他极不愿父亲伤了这个让他印象十分深刻的小姐姐,却又不知该如何劝她回头。

“我只问你,聂风。”习惯了别人对于自己武力值的怀疑,江湖侧目的更多是她的外表和在天下会的权势,纵是经过三年的征战,早已证明了她绝非装饰的花瓶,但还是将一切归于她的谋略布置,顶多再加上一句擅长偷袭,无人信她有单挑高手的能力。

秦霜也不在意这些她眼中的虚名。她选择武道,本就有极强的目的性,心性已经注定了她永不可能成为一个纯正的武者。她没有和人切磋的习惯。和剑晨的比剑,也是为了一窥剑法,最后还因着意控制而险些丧在步惊云手中,这在她心中牢牢印下了如非必要,不要出手,但若出手便该是雷霆一击,绝不容情以避免意外的印象。

受身体所限,秦霜也不可能和人拼斗个数百招再定高下。十招之内不能杀掉对方,她便会抽身,更给人一种畏战的印象。却没多少人注意到她第二次再出手时定会将对方斩落的不败战绩。

现在却不得不为聂风的不信而苦恼,聂风还在相劝:“霜姐姐,回头吧。”

秦霜忽道:“那你就看着你爹这样一路杀下去,你跟在后面埋尸展示你的慈悲?死在你爹刀下的,不止是寻衅报仇的江湖人,更多还是不幸撞见你爹发狂时的无辜人和兽。”

聂风一滞,这个问题其实已在他心中盘桓无数次,只是从不敢去寻求答案。虽然经过五年家破后颠沛流离的生涯,早使他学懂了许多寻常孩子学不懂的东西,但毕竟还是个孩子,面对秦霜这样尖锐的质问,牙关紧咬,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秦霜一怔,步惊云从来不会哭,孔慈知道她不喜欢会偷偷躲起来再流泪。那么面对这种情形,正确的反应应该是什么呢?是继续逼问彻底击碎他的心防,还是该为他擦去眼泪轻拍他的脊背安慰开解呢?

第47章

秦霜发呆之际,聂风已经收住了眼泪,他虽然一时难以克制,但并不荏弱:“总有一天,我会比我爹更强,我会击败他,阻止他疯狂的杀戮!”

秦霜见他不再哭,松了一口气:“到那一天需要多长时间?在那一天之前,还会有多少条命送在你爹手中呢?”

在秦霜这只是单纯地分析,在聂风听来,却字字如针刺入耳,利刃入心,偏偏他无法回答。思忖之间,聂风目中重又浮起坚定。“对不起,霜姐姐,我还是不能让你去见我爹!”那毕竟是他的爹,他固然不愿看着他杀人,也不能眼睁睁看别人去伤害他。

“你能阻止我吗?”秦霜微诧。她虽然看似性情柔和,极好说话,实则一旦做出决定,无论刀山火海还是软语温言,都无法撼动。不要说对聂风只是存有好感,便是深情厚谊,也不会改变她的决心。

聂风轻轻道:“阻得一个是一个。”一语未毕,以掌做刀,攻向秦霜。

聂人王虽然始终不愿传授聂风傲寒六诀,但聂人王不发疯的时候,也会不时练刀,聂风总在旁边观看。聂人王不以为意,以为不经自己亲身指点便极难学会傲寒六诀,可惜,他太低估了聂风的资质。此刻,聂风便希望藉这学自父亲的刀法,让秦霜知难而退。

秦霜蹙起眉,抱臂后退,却没有还击。聂风只是希望将她逼退,并无伤人之意,她心中自不起感应。心剑是遇强越强,她此刻的武功远在聂风之上,也难以提起斗志。

闪转避让间,雪上依然不留丝毫痕迹。多年对身体的控制已经深入骨髓,早已无需铃铛来刻意提醒。这样的控制力,制住对方而不伤其实易如反掌,只是这就是所谓的知见障。

秦霜的武技大半是自己观想揣摩摸索而来,雄霸只授了她一套天霜拳,其他指点极少。她在天下会地位特殊,无人伴她习武。近日雄霸虽收了步惊云,但在秦霜心底,这个所谓的师弟等同敌人而非同门,步惊云若向她动手,便是挑衅,她反击时自也不会考虑对方是否会因此受伤送命,说不定还在期待失手。

步惊云也了解这一点,不会轻易越了秦霜的底线。毕竟他心中的首要敌人是雄霸,对方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便先死在秦霜手中,岂不冤枉。

对上聂风,是秦霜第一次思考如果动武后不愿意伤害对方怎么办?也是秦霜向武者的进一步蜕变,武功,不仅是杀敌,也能够不杀。

聂风连出数招,都被秦霜轻易避了过去,情知自己和她差之甚远,但聂人王早在他心中烙下无敌的印记,只以为秦霜轻功了得,并不认为赤手空拳的秦霜是手持雪饮睥睨凶暴的聂人王之对手,只急得冰天雪地中,头上也沁出汗来。

忽听秦霜清泠的声音:“你反复演练傲寒六诀,是为我杀你父亲增加胜算么?”

聂风一惊,秦霜已经回他一招,宛然便是惊寒一瞥。这一招本来直截了当,只是其意寒绝霸绝,让人避无可避。但秦霜不过欲令聂风停手,只是空比招式虚拟一两分刀意而已。便是如此,聂风也骇然停手,惊疑不定地望着秦霜。

见多了这种表情,秦霜轻按聂风肩头:“对我有些信心。聂风,”想起所见的人间日常百态,唇角含笑,眼眸清澈柔软,纵是身着男装,亦难掩容色清绝秀致,“我不想伤害你,但有些战斗无法避免。”

聂风默然,侧过脸去。见他如此,秦霜伸指将他的小脸扳过来,迫他面对:“我只要你一个承诺,在我和你爹交手时,无论谁胜谁负,你绝不插手。”

聂风的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只是坚持着不掉下来,秦霜却固执地不让他躲开。瞬间她已经下了决心,如果聂风不肯承诺,那么虽不情愿,也要先杀了聂风,然后再去杀聂人王。

不是为雪饮中可能藏着的水行精魄,而是当年那带着莫测天意的一刀,如果不能杀了聂人王,会永远悬在她的心上,成为她的魔障,让她的武功止步不前。

她的目标甚大,路途甚远,怎会轻易为了一个人改变方向。片刻间她的心已经晋入万物可杀的霜寒冰境,除了雄霸可以令她暂且收手,其他人,谁挡在前面便杀谁。即便是她极有好感的聂风,即使之后她也许会感觉惋惜。

聂风自幼修习冰心诀,心性敏锐之极,立时直觉地感觉到危险。

透过泪水,朦胧地感觉中秦霜的双瞳已经不复人类的温度,上一刻还是人世温柔的女孩儿,下一刻已经化身为俯看世间的神魔。这种前后的反差,让聂风自心底涌起战栗和恐惧,那样冷漠的注视,予他的压迫感甚至更甚于发疯时的聂人王。他终于相信秦霜敢向聂人王挑战,自有可依仗的实力。

有些无奈,也有些释然,聂风听到自己说:“霜姐姐,我答应你。”

无形的压力立刻散去,聂风眼中看到的依然是眉眼精致,笑容温暖甚至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开心,透出几丝俏皮的和气小姐姐,心中沮丧难言。明明年纪相差不多,为什么实力能差这么多?

既然得到承诺,秦霜收回手,也不虞聂风反悔。一指西北方向:“那边雪岭下有个村子,我们且先去那边买些补给。”

聂风摇摇头:“不,我要先去寻我爹爹。”

看穿他的心思,秦霜忽然顽皮起来,牵起他的衣袖:“你身上没有钱吧?衣衫这般单薄,聂家的内功真的很抗寒啊,不知道能不能顶饿?”

聂风有些窘迫,他身上怎会有钱财,这件衣服还是上次聂人王清醒时为他所置,一路也不过是打些野物,聊以果腹,聂人王间或也会分他一些食物,早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来到雪原,人烟稀少,野兽潜踪,他也饿很久了,只是他性情坚毅,又心切寻父,才没有表现出来,被秦霜这般一说,肚子顿时便叫了起来。

秦霜抿着小嘴,虽然没有出声,但颊边深深的酒窝已经出卖了她的心情。她不是聂风,背靠天下会,怎会缺少金银?她更习惯考虑周全,进入雪原前,已设法得到地图,虽然粗糙,但其上大致方位诸处补给点都标注得清楚。雪原的情形,反比懵懵懂懂一心寻爹的聂风更为清晓。

雪岭看着在眼前,走起来却不近。聂风家传轻功不弱,又惯于长途奔驰,倒远比偷学的傲寒六诀为强。

秦霜与他并肩而行,既不超前,也不落后,步伐似缓实疾,每一步都宛如用尺子量过一样不差分毫。聂风心中暗暗惊叹。注意到他的目光,秦霜主动道:“我现下境界太低,只能先从这般开始。”

聂风默然,又好奇:“霜姐姐想要达到什么境界?”

秦霜语声中不自主带出惆怅:“从心所欲不逾矩,举手投足合大道。”见聂风满脸茫然,心底叹息一声,心念一动,聂风资质之佳,不在之前所见的剑晨、步惊云之下,更兼心思澄澈,杂念殊少,宛若浑金璞玉一般,之前曾期许对手,那再教出一个陪伴如何?

第48章

忍耐寂寞是每个修道者必修的课程,但做为人,总希望有同类的存在。秦霜的性子本是和而不冷,对人亲而不腻,前世和同伴一道不知做出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虽然多半是被人拉去,但也可知她并非一味苦修、乏味沉闷的人。在这个世界却硬生生逼出无情。

旁人眼中,她是微笑多过言语的高深。在她自己,却是只能将情绪压在心底的无趣。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挥之不去。她也不指望聂风能做到哪一步,但能缓解一分无聊也好。当下便问道:“我有些东西,你要不要学?”

聂风精神一振,他其实自少极爱习武,只是遭聂人王多方禁制。他既已折服于秦霜的表现,自是满脸期待。

秦霜沉吟:“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医卜星相,奇门遁甲……你想学什么?”

聂风心下惊佩不已,秦霜只大过他数岁,武功远非他可以望之项背不说,其他杂学也如此精通,真不知如何学来。懦懦道:“我只想学武就好,其他的我怕学不来。”

秦霜摇头叹道:“你怎么偏选我最不擅长的一道呢?”见聂风神色,终于忍不住低头失笑,聂风方才恍然,叫道:“霜姐姐,你故意欺我。”

秦霜微笑:“说什么学不来,不过是不想学。”这个世界爱武成痴者比比皆是,她不习惯也得习惯,也不计较聂风的选择,先说了几句呼吸的方法给他。

聂风甚是聪颖,并不因秦霜说得简单而轻慢。初时还觉奇怪行路之中教这个做什么,稍加尝试,效果却极为显著。每一呼吸间,浅薄的内力都似有所成长,运转在轻功上,身子都似轻了几分,不由喜不自禁。

他也不贪图更多,一边疾行一边一遍遍地熟悉,若是能将这种吐纳之法养成本能,那么无需刻意,静动行卧中,功力都会持续增长,虽然增长极微,但日久天长,也是可观。实是天下一等的内力心诀。秦霜竟这样随便传给了他,让他心中感动又复感激。

秦霜却不在意,只是为聂风的悟性和心性而欣然。

这个世界天地元气暴烈,人体经脉倒是无异,道家养生之法远在武家之上,经过多次尝试,自上而下逐次降低调息之法,发现能运转无碍的惟有那些最粗浅的法门,就是那种凡人也知晓的大路货。只能运转体内小天地,不能沟通体外大天地,根本是连修行门槛都望不到,终于也只能彻底死心。

按照这种呼吸法,纵然她先天体弱,不修剑,不动武,不费心,好好保养,活个七老八十不成问题。但这对她而言有什么意义?她宁愿选择她对步惊云所言的那种步步惊心的方式,纵是不得好死,也不要在这个牢笼中做个平庸妇人生老病死。

这个呼吸法对聂风增益明显,也是因为他自幼修习冰心诀,心境平和中正,两相配合,相得益彰。秦霜剑修五行,这个对她有如鸡肋。至于步惊云学得无名剑法,以情绪为牵引练剑,同样可以增长内力真气,已是另外一条路子,此法对他不仅无益,反而有损。

武技本就没有最强,只有适合,方是最好。

聂风一路练习,也忘了饥饿,不觉便到了目的地。村子极小,但在人烟渺渺的雪原,能有这样一处已经幸甚。

秦霜忽然停步:“情形有些不对。”

聂风一怔,凝神运转冰心诀,果然听见隐隐的哭声和吵闹声,风中更传来血腥味,脸色不由一变。

秦霜嘉许地看了他一眼,随着她功力的加深,感知范围虽然未曾扩大,但越发敏锐且控制自如,再不会轻易受到外力干扰:“看来是死了人,且不止一口。”

聂风心脏狂跳一下,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秦霜朝一处随意望了一眼:“这个村子有点儿不简单呢。”

聂风不解其意,他自幼修习冰心诀,无论身处任何环境,皆能平定心神,静听万物动向。即使是绝世高手,也未必能如他般在咆哮的风雪中耳听八方。但又怎比得上秦霜心照万物,即便不能洞察天地,但身周百丈内休想有什么异动能瞒得过她。只是感觉中没有恶意,她便也不会多事。

入得村子,见村人大都脸带惊惶,聂风忍耐不住,拉住一个壮年男子问道:“叔叔,村中发生了什么事,大家这般惊慌害怕?”

那男人被他突然拉住,吓了一大跳,本待破口大骂,但见聂风年幼,又生得灵秀可爱,不忍恶语相对,挥挥手:“哪里来的小孩子,不要乱打听,赶紧走,赶紧走。”说得这句,便急匆匆地走开,生似后面有鬼在追。

若秦霜开口,自不会如聂风般被拒,但她怎会将能力随意浪费在这些普通村人身上。招手让聂风跟上,不叫他再去问人。刚发生了这样的事,村人对陌生人敌意甚重。她和聂风虽然外表无害,不至被误认为凶手,但麻烦总归越少越好。也无需去刻意打听,村子这般小,若发生了人命大事,如何遮掩得住。

幸好村子虽小,但并不闭塞,多有商人来换取村中猎人所猎取的雪原上的珍贵皮毛,稍一打听,便知道了村中惟一一家客栈的位置。

客栈也小,连店小二也没有,只有一个老板忙前忙后。秦霜要了一间房,吩咐老板准备饭食以及第二日带走的干粮,然后拉着聂风在店中坐下。

这种简陋的地方也没有别的,左不过是热汤面,干烙饼,再摆上几盘野物已经算得奢侈。聂风目瞪口呆地看着秦霜将一大碗酒推到他面前,忍不住压低声音道:“你这般做,他怎么不奇怪?”要房间要干粮也罢了,怎么要酒,老板也上得这么爽快?他和秦霜,怎么看也不像可以喝酒的年龄。

“北地冰寒,饮酒如水。这酒虽然比不得中原陈酿,但在这样的天气下,驱寒再好不过。我不能饮酒,你却无妨。”秦霜答非所问。怎么会奇怪,这一路惟一一个不受她暗示术左右的便坐在她面前。如果可能,聂风以后自然会从她这里学到,现下却不必告诉他。

聂风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想一想,还是推开酒,将注意力集中到饭食上,他早已饿急,也不客气,吃得极是香甜。

秦霜却只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聂风这般的好胃口永远与她无缘。

算算时日,出来已是数月,也未与天下会通过消息。不知师父看信时是否暴跳,怪责自己任性?文丑丑又如何战战兢兢帮忙开脱?

自己不在,师父会否挂念在心头抱怨在嘴边?回去时,师父又是否会内心疼惜表面还是要责罚?不知不觉间,在这个世间,已经定下一点,不管走多久,走多远,回望处都在天山。

也想起步惊云这个名义上的师弟,虽狠但也能忍,应该还在老老实实练功,回去时还能见到。其他人,便都在“闲杂人等”之中,不走到秦霜面前,是绝对不会令她想起的。而孔慈,从她走出天霜阁那一刻起,便也归在此类了。

第49章

客栈门帘一掀,随着外间的风雪扑入,走进一行四人。

这四人,两名是腰挂金柄佩剑的江湖汉子,一个魁梧,一个矮胖,但眉目间多有相似之处,显是兄弟。另外一男一女,男的约莫三十来岁,一身猎户装束,满脸秀气,女的与其年纪相仿,村女打扮,容颜甚美。单看外表,倒像一对璧人。

秦霜撑着脸颊,看似漫不经心,心中已然微诧,不想在这种地方也能见到所识的面孔。

聂风虽然埋头苦吃,但也没有失了警惕,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走到一起,虽不至扭头去看,却也暗暗留心。

不待坐定,那猎户打扮的男子已然大声吆喝道:“老王,老王,赶紧上酒上菜,有贵客。”

老板听见喊声,忙从厨房跑出来:“什么贵客,冷玉,你可不要诳我,哟,杞柔姑娘也来了。”

那被叫做杞柔的女子勉强一笑,眸中忧色不退,显是心事重重。

冷玉却得意洋洋:“这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十大门派之一的风月门门主风清鹰风大侠和其弟风清和风二侠,能来咱们这种小地方,老王你藏着的好酒不要再挟着了,赶紧端上来,再整几个拿手菜,快点。”

老板虽不知冷玉所说是真是假,但看风氏兄弟的架势,单是腰间的佩剑,剑柄及剑鞘俱是真金所铸,或许会叫人说一声俗不可耐,但在普通百姓眼中,这正是名门大派应有的气派,也不敢怠慢,忙下去整治酒菜。

风清鹰扫了店中一眼,见别无他人,只角落坐着两个孩童,也未曾在意。倒是风清和多看了几眼,但聂风衣衫破旧,埋头吃面,并不显眼。秦霜也是一身素朴,不过是寻常少年,无有异样。

在冷云的殷勤招呼中,四人捡了张桌子坐下。风氏兄弟此行别有所图,干系重大,也无心多事。

四人坐定,老板很快上好酒菜。在这种远离江湖的偏远地方,风氏兄弟也无有顾忌,径与冷玉说起来。却是要找一个名为鬼虎的人,此人乃是他们杀父仇人的仆人,也是冷玉的义兄,似乎也与杞柔关系匪浅。

秦霜神色不由微妙起来。风月门原是江湖十大名门正派之一,可惜时移世易,至今已经式微,早沦为天下会附庸。秦霜此次是私人出游,若风氏兄弟要做的是私事,她自不会去管。若对天下会有害,也会等回去后上报雄霸再做处理。

但是十大门派围攻鬼虎主人,这样的武林大事,虽然彼时她还年幼,但过后也在天下会所搜集的资料中看过。风氏兄弟以为仇人同年岁暮亦死,打算擒获鬼虎探知其主人葬身之地,挖出尸首回去祭奠亡父。她却知道鬼虎的主人现在还活蹦乱跳,隐居起来教徒弟。她真不知是佩服风氏兄弟的执念,人死也要鞭尸。还是感叹无名诈死得彻底,连自己忠心耿耿的仆人都不再要。

站在无名角度,被人伏击,死伤惨重是自取其咎。但在风氏兄弟,便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就是江湖,死者长已,生者却还要纠缠不休。

秦霜心中有些好笑,无名大叔,您非要感化步惊云,不让他去报仇,是不是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有人会用复仇的名义找到您头上。您到底是真不想再杀人了,还是觉得被报仇的人像苍蝇一样盯着很烦呢?

想归想,秦霜绝不会插手,她和无名大叔有交情不错,但她又不是剑晨,要为他做过的事情收拾摊子。

聂风却听得心潮澎湃,既鄙视名门正派以众凌寡,仰慕鬼虎主人独自力挫十大门派,豪气干云,又惋惜天妒英才,留下身后事被小人欺凌。

及至听到风氏兄弟用一万两银子买冷玉带路寻找鬼虎,而冷玉满口答应,对出卖自己结义兄弟不仅不以为耻,反在风清和和杞柔的质疑中,说得大义凛然。原来村中刚发生一起惨案,村头老李一家七口被人神秘屠杀,惨被灭门,冷玉一口咬定他暗中窥得凶手便是鬼虎。

聂风却脸色陡变,冷玉所描述的凶手特征,散发、疯狂、刀寒胜雪,除了他的老父聂人王还会是谁?还有死者肠穿肚烂,死状恐怖非常,这可不正是聂人王的惯常手法?

他对这厚颜无耻满口谎话的冷玉固然鄙夷之极,心下也为老父又做下一笔血债黯然,不自禁向秦霜瞧去,她问我在能阻止爹之前,还会有多少条命送在爹手中。这可不是又是七口么?心中忽然又升起一股寒意,是不是因为知道我爹在这村子杀人,所以她才带我来这儿?

秦霜不知在聂风心里将巧合当预谋,对她的能力由敬佩上升到敬畏,见他看来,浅浅一笑:“原来那个长得很难看的家伙叫鬼虎,他怕是担心你爹会复来,所以伏在村外,逡巡不去。”

聂风想起秦霜入村前那随意一眼,原来是已经发现潜的有人,心中更是忐忑,不知老父现在何处?他既希望聂人王便在附近,父子可以很快相见,又希望聂人王早已远走高飞,千万不要和秦霜碰面。他厌恶冷玉的卑劣,又神往鬼虎主人的事迹,自然倾向鬼虎:“咱们去告诉他,有人要害他吧?”

秦霜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总算她这些年下来也懂了很多人情世故,不会再像当年一样直接反问这和他与她有什么关系。

“他是这里的猎户出身,对此地远比外人熟悉。纵是有他这个结义兄弟带路,但他轻功很好,他们抓不住他的。”

秦霜眼中,所谓十大名门正派,根本是徒具虚名,尽是志大才疏、目光短浅之辈。这风氏兄弟大言不惭,也就是唬唬那些不懂武功的寻常百姓和普通江湖人。无名三仆,龙王凤舞和鬼虎,纵然比不得前二人声名显赫,但能并列,也应该有其不凡之处。他若是不幸落在风氏兄弟手中,也多半不会是因为自身本事低微,而是心软顾情。这样倒霉了,应属心甘情愿,旁人何必多事。

见聂风犹未释然,秦霜道:“你若真想帮他,现在过去,将这三个男人全杀了,问题自然解决了,何必还要麻烦地出去找人。”在秦霜看来,问题不分对错,只在角度,若站在鬼虎这边,这便是最简单省力的帮忙方式。

聂风失声道:“什么?”这一声稍大,幸好未曾引起那边的注意。忙压低声音道,“避开就好了,何必杀人。”

“他们找了八年,你觉得可会轻易放弃?”秦霜摇头,“你只看见背弃义兄让你不喜,可曾全知他们的恩怨情仇?”这种乱麻一般的情形,与其费心慢慢解决,不如快刀一斩。

“可是凶手明明是我爹,鬼虎是被冤枉的。”

“那你去和他们说吧。”

聂风默然不语,他当然知道他若说了,村人就算是信了,也会首先找他这个凶手之子算账。何况冷玉也未必不知凶手不是鬼虎,只不过要为自己出卖义兄的行径寻一个借口,搪塞风清和和杞柔对他的质问。而风清鹰也需要这个借口,来安抚他那个明显还存着正义感的二弟。

第50章

为什么,世上总是这般,叫小人得意,好人遭殃?

似是感受到聂风心中不平,秦霜有些迟疑,终于还是按住他的手臂:“你希望我管吗?”

感觉到秦霜指尖的微冷,聂风轻轻道:“霜姐姐的意思可是不要管?”他并不笨,怎会看不出秦霜对他之外的人的漠视,她若要管,怎么去管,他能叫她只救人不杀人么?

秦霜垂下眼眸,似在计算什么,忽然展颜一笑:“虽然管与不管,本在于你而不是我。但是,我却想做了呢。”

不等聂风反应,秦霜按桌而起:“风清鹰,风清和!你们这次带了多少人来?”

风氏兄弟大惊,双双站起,望向这边。

风清鹰反应最快,立时躬身行礼:“风月门门主风清鹰见过霜小姐,不知霜小姐到此有何贵干?可有什么需要我等效劳?”即便没有标志性的金剑白衣,玉佩铃铛,但雪肤,明眸,娇弱,锐利,便是身着男装,也掩不住这种奇异的反差。曾见过秦霜的风清鹰更是不会认错,只不知刚才怎么会走了眼。

秦霜淡淡道:“是我问你。”

风清鹰脸色一变,却还是忍了下去:“这次远行本为我兄弟私事,不过带了百人,并不曾违了天下会的规矩。”

秦霜不理会风清鹰,低头对聂风道:“你想救一人,却将有百人甚至更多人为此而死,你可满意?”

聂风脱口道:“不。”

虽然他知道秦霜是天下会帮主雄霸的徒儿,但秦霜始终对他是一种平视的态度,让他一直没有直观感受。此时才见到秦霜身为天下会天霜堂堂主为雄霸打下半壁河山的威风,风月门也算是武林十大名门正派,风清鹰身为门主,却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听她意思,为救鬼虎,竟不止是风氏兄弟和冷玉,还要将风氏兄弟带来的人也要一并杀光。或许聂人王的凶暴让人畏惧,但秦霜这般轻描淡写的口气更令人发寒。

风清和未曾见过秦霜,见她如此无礼、无视,不由叫道:“你就是那个霜童?你们天下会强横霸道,就因为你用金剑,就禁止我们风月门再用祖传的金剑。现在老子还是用了,你能怎么着?”

风清鹰被他这一提,方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桩,心中叫苦,对于这条禁令,他也甚为不满。本以为这里远离天下会范围,便佩上自己用惯的金剑也无妨,没想到恰撞见正主。

见秦霜没有带剑,只和一个小童在一起,眼中不由带出凶光。但这念头只是一转,风清鹰便即抛去。江湖谁不知道,天下会天霜堂堂主是帮主雄霸最心爱的徒儿,但有出行也是前呼后拥。眼前这般模样,多半是大小姐易容改装出来玩儿,后面没有跟着大批部属,也定有高手隐藏在侧随时保护。以雄霸对她的宠爱之深,岂会让她单身涉险?现在的风月门可不比往日,纵然能够成功杀掉秦霜,也难当雄霸一怒,弄不好就是彻底灭门,只白白便宜了他人。

秦霜不以武力而显,纵然功劳再大,为天下会出力再多,也不能让那些桀骜不驯的江湖汉子心服。特别是秦霜多用天霜拳,也叫人忘了她曾持剑斩杀玄天派门主,纵是记得,也会认为是偷袭,胜之不武。她的佩剑,在江湖人眼中,不过是用来标注身份的装饰品,竟然以此禁止人家用祖传的武器,天下会霸道的事迹无疑又多添了一笔。

秦霜也是第一次知道,以她的心性,怎会去管别人用刀用剑,是金是银?她的霜华也只是因为溶入了金行之精金晨曦而示为金色,是更近似于银白的铂金色,而非如风月门般用金子打造的黄金色。也不知道是谁为了讨好她而定出这一条。

“这条禁令与我无关,我回去后自会和师父说取消。”

风清鹰心头一松,脸上露出笑容:“霜小姐果然是大人有大量。”

风清和也大感意外,不禁赞道:“你这女孩儿虽然无礼,但还算是明理。”

秦霜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冷漠道:“你们此来是要寻仇还是挖墓,也与我无关。只不过我这个同伴却看你们中某人的行为不顺眼。”

风清和哈哈一笑,他也对冷玉出卖义兄罔顾义气的行为甚为不满,不过被兄长以父仇的名义压着,不好表示。此刻被秦霜说出,颇有一种心有戚戚的感觉。

风清鹰却有些为难,他并不在乎冷玉的死活,但却干系到是否能找到鬼虎。若是将冷玉交出,等若直接宣告此行的失败。多年筹划如此而终,他却有所不甘。

冷玉忽然笑道:“这位小姐,还有这位少爷,你们刚才想必也听到了,不是我不讲义气,实是我那义兄丧失人性,他既杀光老李一家,难保他朝不会屠杀全村,届时只会殃及无辜,故这次我甘愿背负出卖义兄之罪名助风大侠二人上山,也是为了村民设想,希望借风大侠二人之力将其擒下,保全村一个安全!”

风清鹰连忙接口:“正是如此。冷兄弟正气凛然,绝非霜小姐您所想的卖兄求荣之辈。我和二弟此行虽仅为探知仇人墓穴而来,但若见人残害弱小,我们身为持剑卫道之士,也正应挺身而出,为民除害!”

他二人一唱一和,搭配得甚是得当。若聂风不知道真正凶手是谁,只怕真被瞒了过去。但他此刻却顾不得去讽刺对方的虚伪,秦霜在他心目中本是温柔和善的小姐姐,重逢后,多了强大和神秘,但无论如何和嗜杀联系不到一起,这种对于人命的漠视态度,究竟是她和他再一次的玩笑,还是她的本性就是如此?

秦霜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一片澄澈,看不出丝毫情绪。

风清鹰和冷玉的目光也望向他,他们现下也知道了,关键在这个小童身上。如果他点一下头,说要维护鬼虎,那么,风清鹰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忍不住握住了剑柄,更加了解秦霜手段的他知道,风月门便是不武林除名,自己兄弟和冷玉,以及带来的人也都难逃生天。

杞柔一直恍恍惚惚,这时却仿佛来了精神,一双妙目看着秦霜,不知道在想什么。

聂风发现想要看穿秦霜的心思只是徒劳,终于垂下眼帘:“霜姐姐,算了吧。”他不会为了自己的好恶罔顾那么多条人命,尤其这些人还和他素不相识,若是因为他一句话便丢了性命,想必到得地府,也要写一个“冤”字罢。

秦霜点点头,对风氏兄弟挥挥手:“你们可以走了。”

风清鹰如蒙大赦,连忙拉着风清和,和冷玉一道出了客栈。心中却盘算着要遣人偷偷往无双城告密,虽然不能亲自动手,但借刀杀人谁不会呢?

秦霜不理会为何留下的杞柔,只对聂风道:“可吃好了?明日我们便去寻你父亲,今夜就好生休息吧。”

聂风点点头,看去还有些魂不守舍。

秦霜有些皱眉,手指抚过他的眉心:“别为想不通的事情而烦恼,你该做的是倾听、观察,然后了解、决断。”微微靠近,让聂风看清她清澈的眼瞳中所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我对你抱有期望,所以会与旁人不同。但也仅此而已。请,”犹豫了一下,“尽力而为吧。”

第51章

所谓千金一诺,又怎比得上秦霜主动对人做出要求的难得。她总是坚定向前,她的眼中只有道,纯净得留不下任何其他的痕迹。跟得上是同伴,跟不上是路人。如此而已。到得这个世界,虽然一样坚定,也可以说更加执着,但过往流过心头,才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思量,自难忘。

她下意识抗拒融入新的世界,终究还是渐渐染了凡尘。

所以迟疑着,踌躇着,还是说了出来。

聂风听懂了她语气中的郑重,却不明白她的期待。那么优秀,仿佛无所不能,让人只能仰望惊叹的小姐姐,相识已经是幸运。她又为何这般看重我呢?

他心中想,也这样问出了口。

秦霜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拉开距离:“到那一日再说吧。”现在的你还未有资格知晓啊。半是失笑半是叹息,自己这个年纪什么样子?已经想不起来。但有颜盈那样的娘,聂人王那样的爹,聂风的表现已经足够出色,这还只是孩子呢,应多些耐心。

杞柔一直在看秦霜,村人和那些外面来的人都说她生得好,不似个村姑,但见到这个女孩儿,才知道什么叫通身气派。无关衣饰,无需作态,小小年纪,一个眼神,已让人不由自主俯首听命。她身边的长发男孩,也是灵秀卓然,只是被她一比,便显得太过稚嫩。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认为这个霜小姐可以做到她想的事情,也不是不知道这个突兀产生的想法的荒谬,但她已经等了那么久,但凡有一分希望也要努力去抓住。

见秦霜和聂风起身上楼,忙道:“这位小姐……”看秦霜若未所闻,头也不回,杞柔一咬牙,双膝重重跪了下去,呼道:“小姐,请留步。”

聂风看着不忍,拉拉秦霜的衣袖:“霜姐姐。”

秦霜侧头看着聂风,微微笑道:“怎么了?”

明明秦霜只是微笑,聂风却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什么,心中无端有些愧疚,小声道:“那个,杞姑娘求你,你……你不听一听么?”

秦霜看了他片刻,叹息一声:“听了,然后呢?”

聂风顿时明白,除了对父亲聂人王的态度外,秦霜一直纵着他,但是这种宠爱并非毫无代价,区别只在不是由他来付出。这样反而可怕,他必须谨言慎行,每要秦霜做一件事都必须好好考虑后果。

杞柔没想到秦霜外表洁如冰雪,性情也同样冰冷,没有丝毫人情的表现,仿佛除了身侧的聂风,其他任何人任何事她都不会在意不会好奇。眼见她已经上楼,不由绝望得大叫:“霜小姐,只希望你能让我见一见鬼虎。我,我等了他十三年。”

十三年,女孩子最好的年华,在痴痴等待一个人过去,这般的痴情,聂风虽然诧异她为何会来求秦霜,却也为之动容。这个杞柔姑娘能苦候鬼虎十三年,足见情之所钟,倘若自己娘亲也能对爹如此,就不会把爹害至“人不像人”的田地!他虽未开口求情,但望着秦霜,眼神中已经现出了求恳。

秦霜又笑了,眼眸弯弯,稚气可爱,只有极熟悉她的人才能看得出其中的嘲讽,这世上可有不付出便能有的得到?凭什么,你自己的选择,就可以让别人为你去做你想要的事情?

“我可以让你见到他,但却有一个条件。”

杞柔不想突然有了转机,忙道:“霜小姐,只要让我见到鬼虎,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无论什么条件吗?”秦霜颊边隐隐现出酒窝,眼瞳中却凝寒如冰,“你的眼睛生得不错,取出来给我吧。”

杞柔万想不到秦霜提出这样的条件,顿时迟疑,已经听到秦霜又道:“不过既然你还要见鬼虎,那就挖一只留一只好了。”

聂风本已打定主意不开口,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叫起来:“霜姐姐,你怎么可以这般?!”

秦霜指着杞柔道:“她还有什么能给我的吗?”秦霜这话说得极是傲慢,可是也没有说错,她是天下会手握权柄一呼百应的大小姐,杞柔则不过是偏远北地一个小村庄的村姑,能拿出什么东西让她动心?

聂风看秦霜,有些失望。不再说话,走下楼梯,去扶杞柔:“杞姑娘,我帮你去寻鬼虎,你不要再求她。霜,霜姐姐是不会因为别人的恳求而改变主意的。”

杞柔看看他,又看看秦霜,陡然下了决心。冷玉要害鬼虎的原因她如何不知,鬼虎纵然自小天赋异禀,又在外学了一身本事,但双拳难敌数手。冷玉带了风月门那么多人去寻他,他又怎么躲得过。那些人说是只要问鬼虎的主人坟墓所在,并不要伤他。可是以鬼虎的性情,定是宁死也不会说的。她所能指望的,也只有这个令那些人也畏惧如虎的霜小姐了。

十三年,她不能再等十三年。

从怀中取出一柄护身匕首,北地民风彪悍,如这样的猎户之庄,无论男女,都会带着武器。抛却犹豫,杞柔坚定地望着秦霜:“霜小姐,可是只要我挖出一只眼睛,你就让我见到鬼虎?



秦霜手指轻敲楼梯扶手,笑意吟吟:“你可有资格让我食言?”

聂风大骇,拉住杞柔,叫道:“不要!”

杞柔推开聂风;“这位小少爷,我知道你心好,但若真是为了我好,就不要再管,阻了我最后的希望。”以杞柔的柔弱,怎能推动身有武功的聂风。但聂风听她的话,心中大恨,却不是恨秦霜的冷酷,而是恨自己无有能力,不能阻止父亲杀戮,也不能让杞柔相信。

眼见杞柔举起匕首,便要向右眼刺下,一个身影突然破窗而入,杞柔一失神,手中匕首已然不见。那身影形如鬼魅,夺了匕首,便待要走。杞柔已经眼前一亮,叫道:“鬼虎!”

聂风一怔,方才想起,秦霜早已发觉鬼虎就在附近,这般做戏,不过是为逼人出来。长吁一口气,连忙一闪身,堵住那身影去路。

但真正留住鬼虎的却是秦霜一句话:“鬼虎,你若走了,她还可以再挖,你每次都可以这般及时么?”

那身影进退不得,霍然慌张失措,怪叫一声,兜起衣襟,掩住面孔。却不敢真走。他早已隔窗窥探许久,见得秦霜的手段,对这个外表精致笑容可爱的女孩儿实有说不出的畏惧。

杞柔惊喜交集,扑过去,口中呼道:“虎,虎,让我看看你,看看你。”

鬼虎一个急退,避开了她。

杞柔停下身,眼中含泪:“虎,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你可知,我等得你好苦。”

鬼虎终于开口道:“谁要……你……等?你……早……应嫁给……泠……玉……”

聂风早听秦霜说鬼虎生得难看,没想到声音也是如此嘶哑刺耳。见他如此对待对他一片痴心的杞柔,不由心中恻恻,觉得他定是有苦衷,只是未免太过伤人。冷玉那等无义小人,怎能配的上这样温柔婉丽的好女人。

秦霜将一切看在眼中,无意再浪费时间,喝道:“鬼虎,让她看看你的脸。”

鬼虎一抖,只觉得秦霜的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缓缓放下手,让一直尽力避免让世人看见的一张如鬼丑脸展露出来。

第52章

刹那之间,聂风的心狂跳不休,这张面孔哪里是秦霜说的很难看,根本是不能看!这张脸似曾遭火灼,糜烂不堪,某些脸肉像会随时掉下来般,可怖非常!聂风的心中忽然生出极大同情,这样谁也无法容忍的丑陋,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排斥。甚至自身也无法承受,甘愿离群索居,活在冰天雪地之中,如今却生生被逼出来,让人看见!

杞柔心愿得偿,可是却以伤害鬼虎为代价,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聂风的目光不自禁转向秦霜,想要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在聂风呆呆的目光中,秦霜做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动作,她向他微微弯腰,笑容从容,语声温和:“如她所愿。”

聂风死死咬住唇,秦霜那双明净得不似人间可有的眼瞳仿佛也在说“也如你所愿”,这一刻,她在他眼中,不是会对他微笑教他武功的温和小姐姐,而是没有人类感情的神魔。

第二次了,上一刻的温柔谈笑,下一刻就是冷酷无情。每当他被她的温暖吸引,随即便看到她冰寒的另一面。

一室无言,老板听到动静,跑出来,恰看到鬼虎的丑脸,吓得一声不吭晕了过去。秦霜发出轻轻的笑声,她的笑声比最纯粹的银铃声还要纯净,没有恶意,也不包含善。

鬼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甚至都忘了去看杞柔。这个世上,没人不怕不笑他的丑脸,惟独他主人初睹他这张丑脸时,反流露无限怜惜,今日他在那个长发男孩儿脸上也看到了和主人相同的怜惜神情,让他倍感亲切。

但是,这个被人叫做霜小姐的女孩儿,看他的眼神却和所有人都不同。没有惧怕,没有嘲笑,也没有怜惜。他长年与虎为伴,感觉极其敏锐。他注意到,她看杞柔的眼神与看他完全一样,美丑对她而言,似乎毫无意义,甚至是不是人,大概都没有关系。

这种淡漠已经不属于人类能有,如果不是在看聂风的时候,她的眼神会略微柔软,露出人性的温暖。他几乎会以为那些庙中被信众们膜拜的神明走下了神坛,即使她的外表是如此纯真幼嫩。

杞柔只是看着鬼虎,眼眸睁得如铜铃般大,但目光却在不断收缩,完全的目瞪口呆!无论男女,当有天发觉自己深爱的人竟然变丑,而且丑得难以忍受的时候,到底该如何办?她等他十三年,真心爱他无疑,可是这可抵得过日后的日日夜夜,都要面对一张如恶鬼般的丑脸?

她想说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但看着鬼虎躲避的目光,却觉得喉咙仿佛被完全堵住。她忽然明白了秦霜的用意,她那样说,不仅是要逼鬼虎出来,也是在告诉她,面对这样的脸,惟有她刺瞎自己的眼睛,才能让他安心,才会得到她所想要的的幸福。

却听见秦霜问鬼虎,温和中带着孩童般的直白残忍:“要留下和她在一起吗?”无论是属于孩子的天真任性还是暴君我行我素的骄横,她想做,便有能力做到。这一点,无人可以质疑。

鬼虎如被烧红的鞭子抽中,一步步向后退,骤然大叫一声,冲出门去。

杞柔如梦初醒,也跟着追了出去,但她又怎能跟得上鬼虎的脚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聂风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听见风中传回杞柔凄厉的哭喊:“虎,虎。”

秦霜看着聂风,她喜欢聂风的纯净,也宽容他因善良而带来的柔软,却不能容忍不能正确估量自己能力盲目地抉择。惟有一颗知道自己做什么、要什么、百折不回的心,洗去所有不该有的软弱,方有成为被她正视的存在的可能。

什么高尚卑劣正义邪恶,她都不在意,她不用语言,只用最直接的行动为为聂风展示,撕去他所想要帮助的对象身上的帷幕,让他看到世间的无奈和她的无情。若他不能承受,那么也就没有更多付出的价值。

没有时间精雕细琢,一点一滴打磨成型,只能用力敲击,也许会将顽石并其间的美玉一并击碎。但那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本就无有留恋。

只是她没有想到,聂风清澈透明的眼中猝然流露一股像已看通一切痛苦世情的慧黠,一种近乎慈悲的慧黠:“霜姐姐,你在害怕什么?”

秦霜骤然捂住小嘴,虽然不再像从前动辄咳嗽不止,但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霜华在体内跃跃跳动,似欲破体而出。

我在害怕吗?

秦霜第一次从别人的眼瞳中去看自己,那样肆意伸出手指去拨弄别人命运然后摆出正如我所料的女孩是我吗?我怎会不知道在风氏兄弟面前露了身份会有什么后果。从我站起的那一刻,风月门的命运除了毁于风清鹰的野心外还有其他路可走么?而杞柔,我怎会不知道用这样暴烈的手段,虽然能令她一时见到鬼虎,但他们之间的分歧也会瞬间放大,要想挽回,她所付出的代价也许高昂至生命。

还有他,聂风!

以为是寻求同伴,其实是在培养傀儡,将这个孩子当成了玩具。我想做,所以就做了。放纵他的依赖,再击破他的幻想,欣赏他失望的表情。做出维护他的姿态,其实所行的是对自身欲望的满足。

以为自己不曾入魔,却在不经意间便流露出魔性。果然是修道难,成魔易。

只是世人皆好逸恶劳,我偏偏要舍易取难!

“对不起。”因为失望这个世界,便将自己的愿望强加到这个孩子身上,对他是何等的不公平?他已经背负了那么多不属于孩子的沉重,自己再按上他的肩头,只会将他压垮。

“我,有些,急切了。”总是忘记,这并非原来的世界,遇到的也不是那些璀璨夺目出色更胜自己的同伴们。

“你不想我见你父亲,我也不想在战斗时分心。还是分开走吧。”这条道路本就是注定孤独,自己也没有软弱到没有同伴便再三回头不敢前行。

将老板已经准备好的食水连同地图给聂风:“小心风月门那些人。如果你真想保全他们的话,就不要被他们抓住。”

聂风想了一下,明白了秦霜这句话的意思。如果他被风月门的人抓住,他们不敢杀他,却说不定会用来要挟她。但她又岂是会受威胁之人。以她的身份地位,也不能容忍被那样冒犯尊严而不还击,当下郑重答应。

既已决定,放下心中骤然涌起的不舍,虽然外面风雪不停,聂风也不再逗留。他不知秦霜会如何去找聂人王,却立定主意一定要先找到老父。他心中默默道,如果,如果我爹能恢复神智的话,霜姐姐,那时候,我们再相见。否则,就永远不要再见了。

秦霜却不着急离去,进入客房,取出霜华平放膝上,凝神静气,将心神沉浸入天地中,运用灵觉去感应聂人王的所在。这并非属于道门独有,武者进入先天后也会在心灵中生出某些玄之又玄的预感。真实实力她距离先天还远,但神识强大,能用后天模拟先天。虽然不能精确定位,但在这片自然压倒人类的地方,找出一个大概方向也足够了。

良久,秦霜神色一动,周身爆发出强烈的战意。再不迟疑,出得客栈,认准方向行去。

第53章

凭着父子间的特殊感应,聂风抢先寻到了聂人王所在,目睹的场景却让他心碎。久未相见的老父变得更疯更凶残,俨如一头张牙舞爪的疯兽,像是把世间万物全都吞噬,撕碎。毁灭。即便他拼命阻拦,聂人王依然将所遇的一窝巨虎大小悉数杀光。

在聂人王暴吼“天下间没有人能阻老子!”高举雪饮屠杀群虎时,聂风流下了一滴泪。他不止是为小虎哀悼,也为父亲的命运痛惜。母亲颜盈的离去,遗弃了他们父子,也带走了他熟悉的宽厚寻常甘于平淡的父亲。

因为错爱,所以悔恨,因为悔恨,所以迁怒万物。

如果,如果我有霜姐姐那么强,是不是我就可以阻止父亲,而不是看着他肆意杀戮,在血海中越陷越深?聂风撕咬着被父亲硬塞入嘴内的虎心,大而圆的眼睛绽放出凌厉的光芒,我要变强,不止是父亲,我还要阻止天下间所有滥杀无辜之人。

但现在的他终究还是过于弱小,只能眼睁睁看着因为被他提起母亲颜盈而再度发狂的老父冲出被他们鸠占鹊巢的虎穴,转瞬间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中,留下元气未复情急之下再度昏了过去的他。

他或许应该庆幸,因为正是他的昏迷,让他错过了接下来他所最不希望见到的一幕。

白衣,金剑,眼神淡漠,心清如镜,拂去了心上尘埃展现最强姿态,决定了便不会再更改的秦霜,在聂人王离洞而去后不远,便截住了他。

发狂中的聂人王不管对面是谁,他只是要杀掉所遇到的一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忘却那个女人的无情。似是感应到秦霜的不寻常,聂人王大喝一声,刀式横出,赫然是傲寒六诀之第三诀红杏出墙。

若是寻常高手与之对敌,自然被聂人王这股气势所慑,甚至生出不敢相抗的念头。但秦霜在这方面却是得天独厚,精神上受过天地之威洗礼的她,就算手无缚鸡之力,这世界也没有任何高手能在气势上压制住她。

夷然不惧,霜华挥出,雪地里似升起金色的太阳,第一次,秦霜在使用霜华时全力出手。时隔数年,她已经不是那个面对雪饮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女孩,而是有了可以和一代刀客聂人王正面硬撼实力的后起之秀――天下会霜童!

不过她的成长再迅速,比之聂人王这样成名已久的高手还是有所未足。

数招一过,秦霜已然明了,聂人王不仅刀法极尽凶残,用劲之巧及拿捏之准绳,亦达神而明之的超凡境界。她虽然拥有强大计算能力,可以在瞬间计算出攻击敌人最有效果的方式和弱点,也曾在聂风那里见识过了傲寒六诀,但同样的招式,在聂人王手中使出威力又怎会相同。手持雪饮的聂人王身上所散发的杀气中蕴含无限疯狂怨恨,仿佛存在的目的,就是为要杀尽天下万物一般!

她就算发现了招式的破绽,也破不了这个势。

如果想要取巧,对精神上存在重大隐患的聂人王,用魔瞳配合心剑,不是破绽也能制造出破绽。

不曾迟疑,秦霜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如果一旦不敌,便想使用魔瞳,迟早会因为这个弱点在与高手对决中败亡。必须将身体的反应淬炼出与可与计算同步的能力,才是真正可依仗的实力。

心中轻叹,眸光微闪,已然退出了战圈。聂人王还不肯罢休,但被秦霜深深一看,头脑本还在混沌中的他,忽然就忘了相斗,拖着雪饮狂奔而去。

覆住双眼,秦霜静立片刻,战斗由无数细节堆砌而成,找出其中的得失,趁这个难得的机会总结与顶级高手实战的经验,她的劣势终会逐步转化为优势。直到可以堂堂正正战胜北饮狂刀。

待脑中分析完毕,秦霜缓步循着聂人王离开的方向而去。在这个只见风雪不见人的地方,聂人王生机旺盛,灵机锁定,她也不虞会跟丢。

如此一路随行,不时上前相斗,自觉不敌时便退开,分析得失后再上前。聂人王刀势虽狂,却因此失了缜密,秦霜又最善寻取破绽,竟是进退自如,越战越强,剑法突飞猛进,能支持的时间越来越长。

聂人王则越来越暴躁,杀机越来越重,出刀越来越狂。越是如此,秦霜越发轻松。她的轻功也未必胜过聂人王,但她心如明镜时,能神合自然,在这个风雪阻隔的天地中,聂人王稍一失神,便会失了她的踪迹,抓她不着。

聂人王也曾恢复过清醒,居然一眼便认出秦霜,只是第一句话便是大骂“小贱妇”,让她如同重遇聂风他转身就跑的反应时那般不解。

不觉便进入了雪岭深处,聂人王被秦霜这般打法搅扰得烦躁难安,一路上又未遇到什么活物,杀意郁积不出。好容易看见一条雪蛇,一刀挥去,雪蛇便断成两段。眼见岩石下又游出两条体型稍小的雪蛇,立时跟了上去。

又是两刀斩断,却见岩后有个山洞,里面似有活物。聂人王想也不想,便即踏入。他目如鹰隼,一眼便发现站在洞中满脸慌乱的聂风。他也不和儿子说半句话,只大步直冲洞内深处!厉目即时四顾,在每个角落肆意狩猎,似乎一发现猎物,便要当场展开屠杀。

过了良久,聂人王眼中涌起极度失望之色,索性紧闭双目,气冲冲坐到地上!他一坐,身上杀气更炽盛张狂,激荡得洞壁沙沙作响,聂风简直喘不过气,想不出这个洞穴如此隐蔽,老父是如何寻得过来。忽听聂人王沉声道:“当年那个小贱妇,居然未死!”

聂风一喜又是一惊:“爹,你见到霜姐姐了?”

聂人王冷哼一声:“见过了,一刀砍了,怎么了,心疼了?”

聂风先是大惊,随即便知聂人王所说定非实话。看情形,聂人王和秦霜交手,倒似是聂人王吃亏较多。不然他不会这样暴躁不安,而是该炫耀得意才是。此刻,聂风心中又是惊奇又是钦佩,不想秦霜真有可以自傲的实力,将聂人王逼到这个地步。

聂人王见他神情,心中怒发:“那个小贱妇,战又不战,走又不走,下次她再来,让你看着老子如何将她一刀两断。”正面交手,秦霜的确还不是聂人王对手,但她那种游击战的打法,除非有无名那种能通合自然的宗师境界,任何一个高手都会头痛。

聂风见他频频出言侮辱秦霜,又想起那些虎尸,心中一时怒火上冲,大声道:“爹,你从前无缘无故险些杀死霜姐姐,不过五年,她便来寻你报仇,你就已留她不住。若再过些时日,你就敢说你不会死在她剑下?你恨娘也罢了,何必再胡乱迁怒他人!”

聂人王大喝一声:“住口!”目中流露出无限恨意,“女人都是贱人,你待她越好,她便越是轻贱你。你处处回护那小贱妇,有朝一日必死在她手上!”

忽听一声轻叹:“聂前辈,我实在不明白,失去一个人,便要毁了整个世界么?”

这自然是秦霜,她紧随聂人王之后,将父子的对白都听在耳中,这个问题本是她想问另一个人却始终无法出口,却在这一刻脱口而出。

聂人王微微一愣,咧嘴狂笑道:“哈哈!说得好,老子就是要毁了这个世界,现在就先杀了你。”猛然抽刀,却不是向秦霜,而是劈向了洞穴深处的蛇尸丛。

第54章

满洞蛇尸翻飞之际,一条人影从洞壁凹陷处电射而出,正是鬼虎。他本被聂风掩藏在蛇尸之下,却被聂人王凭借野兽般的本能找出,更是不问青红皂白痛下杀手。

鬼虎先前受伤极重,忍着伤强催内力推动蛇尸空群迎袭,自己则发力朝洞口跑去,可是由于妄动真气,内息一滞,伤上加伤,奔至洞口又呈不支倒地!

聂人王哪管对方受伤还是完好,他杀机已动,除了聂风,其他人他都誓要一刀砍杀。

一道金芒闪过,阻住刀势,聂人王不怒反喜:“小贱妇,在这种狭窄的地方看你如何逃?”

秦霜依然神色从容,但眼中也多了凝重。这种地形的确对她不利,可是若要退出洞穴,聂人王势必又会杀了鬼虎。她雅不欲做出这种两难抉择,瞳中紫光一闪,就要在此地了结恩怨。

鬼虎忽然望着聂风,高叫:“穴……”

聂风霎时便明白了这个穴字之意,他想起对秦霜的承诺,微一迟疑,但见秦霜步步后退,形势颇为惊险,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叫一声:“霜姐姐退开。”遽使他别创一格,将鬼虎所授与家传轻功二合为一的步法,人如旋风般贴着聂人王身躯急转!

聂人王既未想到儿子所使的步法并非源于自己,又着力想要将好容易逼入困境的秦霜劈于刀下,自恃内力强横,由得聂风乱点,谁料身上从没想过的部位被其一点,竟令他右臂一麻!

鬼虎又嚷:“三……十……六……”

聂风飞快点了聂人王三十六个大穴,以他小小内力,怎可制牢聂人王?聂人王仅觉全身一软,刚要倒下之际,雄厚内力复再冲破被封穴道要站起来,鬼虎忙嚷:“再……点……”

聂风惟有再点,聂人王刚冲开的穴道又被封锁,更是怒不可遏,一边欲提气抗衡一边悍然吆喝:“小子!你敢再点,我立即宰了你!”

聂风不理会他的威胁,依然不断来回在聂人王的身上点着,直至聂人王内力尽失瘫坐地上,嚎叫的气力亦不继,他才放手!呆立原地,看着这个向来兽性难驯的父亲,难以置信他竟然会栽在自己手上。

秦霜早在他上前便已退开,按剑旁观,眼瞳如冰。

聂人王内息衰竭,胸膛一起一伏,也忘了秦霜,狠狠逼视聂风,像是要把儿子吞掉一般。他现在若能顺畅开口,定然又要大骂不止了。

秦霜忽道:“聂风,你可曾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聂风心中一凛:“我……”他本想说我是为了救你,但被秦霜冷漠的眼光一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不管是为什么,他毕竟是背了信,违了诺。

聂人王狂态不减,鼓起一口气,哈哈大笑:“小子,你看见没,你救了她,她却一点也不感激,贱人果然是贱人。”

聂风急道:“爹,别说了。”

秦霜没有即时开口,反手捂嘴,指缝间已经渗出血迹。为了不伤到突然扑上的聂风,她仓猝散去瞳中魔力,立时受到反噬。此刻气息紊乱,心头烦恶无比,竟现出走火入魔之势。

聂人王虽然受制,眼力仍在,讶道:“老夫早知你内息薄弱,不能久战。但适才也没打几招,怎地突然受得伤比老夫还重。”狂笑道,“老夫还道世间真有比我儿聂风资质更好的学武奇才,想你小小年纪,怎么可能和老夫比肩,不过是走了旁门左道,用了速成之法,根基不牢,现下知道厉害了吧?”

秦霜遽然抬头,瞳中冰寒:“你应感谢你的好儿子聂风,你以为是他救我,其实他救的是你!”

聂人王恍然:“不错,老夫还在纳闷怎么突然变弱,原来你退步是为了蓄势,哈哈,你竟为了不伤我儿而散招,果然是别有企图。”

聂风明白过来,心中既是感动又是后怕,并不后悔出手,却对秦霜更加愧疚。

秦霜指尖轻敲霜华:“聂前辈,我自认没有得罪过你。你先是违背决斗规矩,莫名其妙砍我一刀,现在又口口声声贱人贱妇,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她的语气平和之极,但聂风和鬼虎都觉得背心发寒。

聂人王“呸”了一声:“你师父勾引了颜盈那贱妇,你又来勾引我儿,难道不是贱妇。”这个理由便是无关的鬼虎听了,也觉得聂人王这个迁怒实在太过离奇。

秦霜转头对聂风道:“你刚见我时就跑,就是为此?”

聂风从前听聂人王说这番话时便觉哭笑不得,现在竟听他当面对秦霜说了出来,更觉尴尬异常,低声道:“霜姐姐,我娘走了,所以我爹他有些神智糊涂,胡乱说话,你,你别当真。”

秦霜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聂风但觉一阵大力涌来,身子飞出,重重地撞到石壁上。

秦霜一步步走近他,表情不变:“你答应过我,却没做到。让我失望的人不多,你可知他们的下场?”

聂人王怒喝道:“贱人,你敢伤我儿。”一语未毕,秦霜已经一剑脊抽到聂风脸上:“在我面前出言不逊而被剔齿割舌的也非止一个,您是想亲身体验还是父债子还?”污言秽语不会搅动秦霜的心绪,但也不是说旁人便可以因此在她面前放肆。

聂人王气得呼呼喘气,狠狠瞪着秦霜,直如野□□择人而噬。

秦霜只看着聂风,冷意逼人,宛如造物用冰雪塑成的精灵,全无半分人类的暖意:“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聂风苦笑,直到此刻,他对秦霜也是只有歉疚并无厌恨:“霜姐姐,要杀要剐都可以,只是杀了我后,放过我爹吧。”

鬼虎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踉跄着走近,挡在聂风之前:“不……可……”

聂人王也大叫道:“有胆冲着我来,放了我儿。”

秦霜眼眸转动,唇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都,死!”一剑挥出。昏暗的洞穴中,这一道剑光明亮无比,杀意浓烈竟似不在聂人王手持雪饮全力砍出之下,却不知谁会死于这一剑下。

聂风闭上眼睛,心中只希望秦霜杀了他后手下容情放过老父。

半响既无疼痛,也听不见异声,睁开眼,发现秦霜已经退开,靠在另一侧石壁上,霜华插在腰间,嘴角的鲜血已然拭去,眼眸低垂,隐隐见长睫微微颤动。

地上的聂人王,身前的鬼虎,都安然无恙。

聂风雀跃而起:“我就知道,霜姐姐你不是那样的人。”

秦霜只觉肺腑中如刀搅动,眼前昏然一片,一口血涌上喉头又压下:“什么样的人,你爹那样的人么?”

聂人王冷哼了一声,却出奇地没有说话。秦霜适才那一剑,正是针对于他,当头直下,杀意宛如实质,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眼帘上刹那剑锋的冰冷。心中也佩服秦霜这一剑拿捏之准,对势驾驭之强。想起刚交手的时候,秦霜的剑法还远未到这个地步。交手数次,进步如此快发,聂风所说,假以时日,他会死在秦霜剑下,也真不是虚言。

第55章

调息片刻,秦霜轻声道:“去将雪饮取过来。”她不愿靠近聂人王,此刻她心境有隙,聂人王杀气极重,极易勾动她的杀意,对于杀人她并无心理障碍,但对一个动弹不得的人动手却不是她的作风。而另外,或许她也没有意识到,她并不愿当着聂风之面杀他的父亲。

聂风拾起雪饮,无视聂人王暴怒的眼神,递给秦霜。

秦霜看着他红肿了半边的小脸,问道:“疼吗?”

聂风想不到秦霜会问,下意识地摇摇头。秦霜那一剑脊看着狠,但也只是疼了一下,并未令他受伤。“霜姐姐,你原谅我了吗?”

秦秦霜反常地反应迟钝了,虽然一剑卸去杀意,但其他的负面状态却不是那么容易恢复:“啊。这个吗?不原谅。”

看着脸色陡然变得惨白的聂风,秦霜星眸微垂:“因为我并不责怪你啊。”认真说起来,在威逼下做出的承诺本就没有遵守的价值。所以错误的是明明知道有这样的可能性,依然逼迫你心存侥幸选择相信你的我啊。

明明微笑,可是偏偏给人冷峻的感觉。不原谅,是因为不责怪。宽和不是因为大度,而只是因为不在意。聂风心中越发难受,近在咫尺的她,仿佛骤然间拉远了距离,让他再也无法触碰。

鬼虎忽然断断续续地道:“是……我,叫他……出手……”

秦霜低头看着手中的雪饮:“我知道啊。”

雪饮触手冰寒,刀身传过的不甘和反抗清晰地倒映入心。秦霜全神感应,片刻间便从杀意澎湃的刀心中找到了她所要的东西。没想到雪饮中果然藏着水之精华,不愧为传说中女娲补天所剩的四大奇石之一白露打造而成。虽然意外地身负重伤,但有此收获已经可以足够令秦霜满意了。

雪饮刀不似英雄剑友善,即使秦霜已经唤起名为泪沧海的水之精华的感应,它依然极力散发杀气想要阻止。秦霜不耐烦地抽出霜华敲了雪饮一下,打败你的主人才有资格吗?那我直接碎了你如何,一把刀,就该恪守武器的本份,不要随便想要自己做主。要不服从,要不毁灭,自己选择吧。

感应到她强硬无比的态度,雪饮清吟一声,似是委屈,不甘不愿地放开禁制。神兵有灵,但怎能匹敌坚无动摇的心?

一点蓝光自雪饮刀上浮起,凝成泪滴的形状,虽然只是一点,却无端给人浩瀚的感觉。聂人王惊道:“这,这是什么?”他持刀一辈子,比自己的身体还要熟悉,怎想得到雪饮中还有这等玄机。

秦霜伸出手,蓝色泪滴略停了停,迅速没入她的掌中。

将雪饮丢还给聂人王:“雪饮是由什么铸造的,难道你们聂家人不知道吗?”

这滴水之精华,并非天地生成。女娲补天剩下四颗奇石,女娲不忍它们无用,抛入人间让它们各自随因随缘,无意间感受到它们的遭际而落下一滴眼泪。这滴眼泪便封存在白露中,到聂家将白露打造为雪饮,它便潜在雪饮的刀心中,直至今日被秦霜唤出。

虽然不明这所谓“泪沧海”是什么东西,聂人王依然大怒:“这是我聂家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拿去?”

聂风捡起雪饮看了看,安慰老父道:“这东西在我们聂家流传了这么久都没发现,能被霜姐姐所用也很好啊。雪饮也没什么损伤啊。”

秦霜并不在意聂人王的态度,炼制心剑,收集五行是她为自己选择的道路,馈赠也好,强取也好,必要的时候,杀人也好,都不会有所动摇。

只是果然会这般顺利么?秦霜似是忘了,虽然聂人王解开了当初为何砍她的疑惑,但纵然聂人王理智不清,但那样荒谬的理由,难道冥冥中没有那所谓天意的暗中播弄?

欣然不过片时,秦霜脸色一变,缓缓坐倒。

女娲之泪,不仅有着最纯净的水性之力,也蕴含了女娲的一丝神力。女娲是创造母神,这滴泪沧海所蕴含的生机远非普通的水之精华可比,秦霜完全可以借之重塑经脉,冲破金晨曦的桎梏,发身长大。但是本就含着女娲大神对世人之爱的“泪沧海”随着雪饮辗转聂家人之手,也被人类的情绪所污染。贪嗔爱憎喜怒哀惧一应俱全。

单是因为感知敏锐,对旁人情绪变化分外敏感,就令秦霜不知添了多少烦扰。哪堪直接引了一个污染源入体。而更不幸,如果她状态良好,还可以及时用金晨曦将泪沧海隔离,将那些情绪一点点清理出去,剥离出纯粹的水之精华。

但她受魔功反噬,为将杀意泻出,全力出剑,体内空荡荡一片。泪沧海一入体,如水归江海,迅速没入经脉之中,片刻间便和她交融为一体,再不可分割。

无论是金晨曦还是魔气,又怎么甘心突然多了一个对手。三种不同性质的元力在秦霜体内缠斗,你争我夺,现在的秦霜状态比适才更差十倍。单是这样,秦霜也不惧,最可怕的是本来无瑕无垢的心境也被泪沧海所携带的强烈情绪所动摇,距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如果早知如此,秦霜绝不会贸然去碰雪饮。

用力握紧拳,顶住额头,谨守灵台一线清明,苦苦支持,只觉诸般不属于自己的念头纷至沓来,眼前幻象丛生,若非她意志坚毅无比,自控能力极强,早已拔出霜华如聂人王一般发狂屠杀了。

饶是如此,洞中三人也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的杀气一阵强过一阵。虽然不明为何会突有此变,但都隐有感觉,当杀意攀上最高点,秦霜再次出手时,便不会如刚才般善了。

这种情形,聂人王算是最为熟悉,哈地一笑,幸灾乐祸地道:“雪饮中的东西岂是那么好拿的。风儿,快点解开为父,不然就赶紧去制住她,小丫头起心魔了,小心一会她将咱们全杀了。”

聂风被他一语点醒,想雪饮在老父手中,不知饮过多少鲜血,煞气极重,那被称作泪沧海的蓝光既是从刀中取出,又怎会不受沾染,秦霜定是因此受了影响。福至心灵,不及多想,凑到秦霜耳边念道:“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聂人王气得大叫:“败家子,这是我聂家的冰心诀,你竟这样传给这丫头!”

聂风不理他,只是继续念道:“……忘我守一,六根大定。戒点养气,无私无为……”片刻间便将冰心诀数百字念完。然后从头再念。感觉到随着自己的念诵,秦霜的气息逐渐平稳,身上的杀气一点点减淡,心头一喜,更加认真念诵。

又念了数遍,秦霜抬起头:“聂风,我欠你情。”声音不似平常清冷,略带一点儿无力的柔哑,若是仔细看,可以看出她的眼瞳边缘的一圈紫以及中心隐隐的蓝影,但是周身的杀气毕竟平复了下去。

聂风喜道:“能帮到忙,真是太好了。说什么欠,霜姐姐不也教过我呼吸的法子么。”

秦霜唇角上翘,不复疏离:“这心诀很好,对我很有用。”虽然体内伤势依旧,但只要稳定了灵台心境,其他自可慢慢来。这门武学中专修心性的心法,对秦霜而言,价值大过任何剑法内功。

第56章

鬼虎听这两个孩子交谈,气氛由紧张而缓和,眼中露出欣慰之色。

秦霜的眼眸忽然一凝,一直关注她的聂风立时察觉,关心地道:“霜姐姐,怎么了?又出了什么问题?”

秦霜眉头微皱:“听。”

聂风运起冰心诀凝神倾听,隐隐听到洞外一丝微不可闻的异声,随即便听出是胡琴之音。琴音似有似无,若隐若现,无限低回,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随着风雪送来。他年纪虽小,也可感到琴音所含那股苍凉落寞之意,心中不由奇怪,是谁在这偌大的雪地操琴?

秦霜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琴音所轻,但映入她的心中,如一块巨石砸入湖心,顿时将她刚刚用冰心诀建立起来的平衡心境打破。内感外和,她再也压不住沧海泪所携带的诸般情绪。

“十年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紧紧抱住双臂,拉琴的人无论武功还是境界都远超过她,无论她如何运转冰心诀,也无法阻止自己受对方情绪的感染。她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心中越发无奈和郁闷。

聂风见她缩成一团,柔弱可怜,心中担忧,霜姐姐因我而受重伤,此刻一定感觉很冷吧,不自禁伸出手将她抱住。

秦霜身子一僵,感觉到是聂风清朗温和的气息,方才慢慢放松下来,定定神,开口轻唱道:“如果沧海成泪,哪里见轮回。所谓相识相知,其实也无味。你持觞劝饮,说情爱如酒,醉了才知道。中夜梦回,霜华还依旧。羽衣翩踬宛如昨,敛步随音,总是抬眼见月寒……”

这是秦霜来这个世界第一次开口唱歌,虽然词意似是凄凉,但她的声音在雪夜中听来,宛如最纯净的水晶,清澈,空灵,透明,立时将胡琴的苍凉压过,聂风似乎听到“咦”的一声,琴音骤然强了起来,连没有冰心诀的鬼虎也听见了。

这一下,秦霜再无法抗衡,忍无可忍,大叫一声:“无名大叔,你再拉你的破琴就要出人命了!”她此刻虽用不上内劲,但寒夜寂静,这一声传出老远,琴声戛然而止。秦霜心头一松,暗暗抱怨无名的故弄玄虚,该听见的听不见,不该听见的倒都听见了。

即使激斗落于下风时依然镇定从容的秦霜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刻,让习惯了她仿佛一切尽如所料平静的聂风看呆了眼,

鬼虎眼睛一亮,急切地开口:“你认识……主人……”他看秦霜的目光不再有畏惧,反而多了不少亲近之意:“……他……好……吗?”

秦霜仰头看着洞顶,“放不下,舍不掉,如果你觉得这是好那就是好。”大老远跑来拉琴又不见,听我唱歌还较劲,无名大叔,你到底有多无聊?!

自聂风的角度看去,秦霜本来略显苍白的双颊透着微微的晕红,微白的唇色也透出粉彩,他的脸也忍不住红了。刚才情急拥住秦霜,此刻才觉得不妥。

听闻琴音和歌声的聂人王本来默然不语,此时突然出声:“小丫头,你武功不错,歌儿也唱得好听,你既拿了我聂家的东西,又学了我聂家的心法,不如干脆跟了我儿聂风罢。”

闻得此语,聂风更加窘迫,慌忙放开手。聂人王哈哈大笑,鬼虎眼中也透出笑意。

秦霜眼眸望定聂人王,若有所思:“以身相许么?”

聂风只觉耳际轰然一声,连脖子都烧了起来。有隐隐的欢喜,但随即便是发自深心的惶恐。他虽然还不明白情爱的甜蜜与苦涩,但目睹老父对娘的深爱与失去后的癫狂,日夜心心念着的便是老父回复本性,与他重过从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纵然没有娘亲,也一样宁静、幸福。

秦霜,这个从第一次见面,便对他很是亲切的小姐姐,自然是极好的,但就是因为太好,连爹那样的人都留不住娘,他能留住她吗?她终究要回天下会去,她和他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江湖上的一场意外邂逅,怎会长久在一起?

与其得到再失去,不如从未拥有过!

秦霜已经断然道:“这个要求,我无法答应。我欠聂风的情,会还他。但这种方式,我不喜欢。”

聂风松了一口气,有些微的失望,但更多是释然:“霜姐姐,你不欠我什么,不用还。”

秦霜小嘴微抿,似是不屑,似是厌恶:“我不喜欢那种非要在一起然后失去后就要死要活的强烈感情。”拜泪沧海所赐,她刹那间体验了聂家人诸般极端感情,包括聂人王对颜盈强烈的爱与恨,虽然运转冰心诀压了下去,但仍给她留下极不舒服的感觉,

聂人王斜睨她,喝道:“你在说老夫我吗?”

秦霜毫不犹豫地点头:“就像您这样,太任性了!”

这个评价一出,聂人王立刻暴跳如雷,如果不是动弹不得,定会立时从地上跳起来,一刀劈死秦霜:“小丫头,你懂什么!”

秦霜一指聂风:“你自以为失去了挚爱,所以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去残杀众生。那么他又算什么?他爱你,关心你,一直跟着你,不离不弃。你可对得起他?你生他下来,就是为了让他吃这份苦头的吗?”

聂风万料不到秦霜会突然对聂人王说这番话,为他抱不平,鼻中一酸,眼中的泪已狠狠滑下小脸。五年来,聂人王固然从未忘记过颜盈,聂风又何尝有一日忘过。每当记起娘亲曾把自己拥进怀中的那股温暖,他的心便在一下一下的绞痛!他还要面对老父的疯狂,时刻担心其安危,怕其在这条血腥杀戮的道路上走到万劫不复!

五年的辛苦委屈,全凝结在这一刻中。

聂人王也惊呆了,对于秦霜,他由厌恶烦躁得想要一刀砍死到对转而对其能力的欣赏,此刻已是完全的震骇,以及因这番话所勾起的对儿子的歉疚。这是他的儿子,却需要别人来提醒他的忽视。

秦霜凑近聂风,为他擦去眼泪:“可不可以不要哭?你们聂家已经流了太多泪水,每一滴都汇进泪沧海中,你的,你爹的…..已经太多太多,连我的心也要变咸了。”

聂风泪水依然不住滴落,嘴角却忍不住上扬:“霜姐姐,谢谢你。”

秦霜摇头:“不必谢。数年前,我曾见过你娘,那时候她为我师父要和你爹决斗一事,为你爹求情,还希望带你去天下会,照顾你,让你江湖成名。这其中是有真情在的。”

这么多年,再次听到颜盈的消息,聂风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低声道:“她,我娘,过得好吗?”

秦霜想了想:“我只见过她一次,那时候她笑得很开心,那本就是她的选择。她也不欠你爹,只是却欠你。不过她也早不在天下会了,应该是遇到比我师父更符合她心意的男人了吧。”

本已逐渐平静下来的聂人王听到这句话,陡然暴怒,目眦欲裂:“那贱人,那贱人……”虎目中已经流出泪来。

聂风拉了拉秦霜,满眼恳求:“霜姐姐,不要再刺激我爹了。”聂人王痛骂颜盈固然让他难受,可是又有那个丈夫、儿子愿意听到自己的妻子、母亲放荡不贞的消息。

第57章

秦霜退了一步,皱眉道:“喜欢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吗?若是知道她过得幸福,不是应该默默祝福为她欣慰吗?”

鬼虎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聂人王却仿佛受伤的野兽,狂嚎道:“欣慰个p,祝福个p,小贱人,你tmd懂什么在这里胡说八道?”他本已对秦霜改口,此时神智狂乱,口不择言,又改了回去。

秦霜眸光流转,聂风竟觉得能从中隐隐看出委屈之意,仿佛在说我说得不对吗?心中一跳,自从秦霜从雪饮中抽出那“泪沧海”后,诡异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而最大的奇事莫过于,聂风也难以形容自己的感觉,仿佛,仿佛冰雕玉刻了无人情的玩偶染上人间的七情六欲,突然活了。

秦霜的聪颖总是让人忘却她的年龄,即使微笑也让人不敢轻慢,惟一一次和他开玩笑也是一笑便收,清冷而自持,绝无法想象这样近似撒娇似的稚气出现在她眼中。

不止他一个人有这种感觉,鬼虎亦有所觉,怅然道:“不……是……”

秦霜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喜欢杞柔姑娘吗?她的选择是要和你在一起,你没有照办啊。她过得不幸福,这是你为她默默祝福的结果吗?”

这句话若是出自他人口中,直是讽刺无疑。但秦霜说来,却只见天真无邪。鬼虎也不恼,涩然道:“我……脸……她……与你……不同……”

秦霜手指抵住下颌:“你没毁容前也长得不好看,她一样喜欢你,对你念念不忘。这不是你的脸的问题,而是你的心的问题。”

鬼虎惊道:“你……看……得出……我……原本的……长相……”

秦霜点点头,修道人不仅看皮相,更注重骨相,观骨之术对秦霜而言真是小技中的小技。但鬼虎等三人却觉得神异。聂风希冀地看着秦霜:“那有办法帮鬼虎叔叔恢复容貌吗?”连本是狂怒的聂人王也竖起了耳朵。

秦霜凝神思考:“用金晨曦削去腐肉,用泪沧海催生新肌……嗯,如果不考虑死活的话,我可以给他做个漂亮的遗容……”还没说完,秦霜忽然捂嘴,心中凛然,虽然所说并非不可行,只要再加上木之精华滋养生气,的确可以帮助鬼虎恢复容颜,但这般口气,听进旁人耳中,真是轻率加轻佻。

泪沧海中那些情绪看似已经被强行压制下去,其实不知不觉也产生了影响,悄无声息地转了她的性情。

“金水木三行并用,可以生肌肉骨,重塑容颜,只是我也是只明其理,不曾试过,且现下只有我五行不全,所修不成,不能施术,便看日后有缘吧。”看聂风一眼:“我此行的目的已达,这便要南返,聂前辈当初一刀之怨,便算一笔勾销。聂风,希望再见时,我不会再看看你的眼泪。”

聂风有些不舍,但想到老父与秦霜的恩怨能够如此了结,实是再好不过。他知道秦霜迟早要离开,只能道:“霜姐姐一路保重。”心中有些赧然,不想在霜姐姐心中留下一个爱哭的印象。

出得山洞,秦霜表情全收,全力运转冰心诀,片刻后,心中遥生感应。径直来到山洞附近的一处断崖边缘,也不犹豫,直接跳了下去。身子堕落,只听耳中风声呼呼,眼见要跌落崖底,粉身碎骨,她却了无惧色。

“你这孩子,未免太过大胆。”伴着一声责备,已经被人接住。能在如此深的崖底安稳接住自上坠下的人,就算秦霜年幼体轻,这人的眼力之准,武功之高,也令人咋舌了。

墨黑素衣,双目精光内敛,神情虽然平和,却带半分落寞……不是无名又是谁?

将秦霜放下,看着五年未见,外表丝毫没有改变的女孩儿,无名温和地道:“身子未长,武功倒大有进益,竟能和北饮狂刀斗个不相上下。剑晨可是远不及你了。只是怎么这般莽撞?”

秦霜小嘴微撇:“无名大叔,您可将我害惨了。”抬起眼眸,“您看!”

崖下光线虽暗,无名也能看出秦霜眸中的紫晕与蓝影,交错流转,魔性四溢,竟似有千种风情万般心绪蕴含其中,哪里是一个小女孩儿能有。纵然以他的修为,也吃了一惊:“怎会如此?”

将原委大致说了一遍,秦霜苦恼地道:“您的胡琴响得实在太过凑巧,刚好打破了我好容易建筑的冰心,现在我内伤是小事,如何压住那些情绪不影响本心倒成了问题。”

无名也是哑口无言。他不过是来为鬼虎遥奏一曲,怎想得到秦霜适逢其会。

秦霜也不让他为难,主动将解决方法说出,竟是要借助无名的帮助,将全身经脉打散,纯化内息,再次破而后立。

如此危险的方法,无名本不赞同。但秦霜甚是坚持。这些情绪对她便如附骨之疽,如果不清除出去,想想聂家那些爱怨纠缠,她天塌不惊的心态也忍不住要打冷战。“无名大叔,你若是不帮我,我就自己来。”

看着她魔性也掩不住的坚定目光,无名叹息道:“你这孩子,何必将自己逼得这般苦。”他实是不明白,以秦霜现下的年纪,这样的表现,用一句天纵之才已经不能形容。他日成就未可限量。就是自己虽然被称作武林神话,这个年纪也还在苦苦习武吧?她大可以慢慢来,为何这般急迫?

秦霜低下头,轻声道:“无名大叔,我没有时间啊。”我要走的路太长、太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终点,只能拼命向前,怎敢有片刻的松懈?

听入无名耳中,却误会成了另一种含义,凝视她片刻,叹息着答应了她的请求。

无名一边小心地输入真气,一边讶异秦霜对于自己身体了解之深。这让他放下不少心。他却不知秦霜并没有外表表现的有绝对完全把握。

重塑经脉并不是有了经验将会降低风险,相反是一次更比一次难,一次更比一次险。数年前聂人王一刀砍到她几乎丧命,雄霸帮她疗伤,彼时她功力低微几近于无,对于他人真气接受容易。现在她体内既有金晨曦,也有泪沧海,更有潜藏各处游走不定的魔气。三股元力即使彼此争斗不休,但对外还是会一致排斥。也只有无名这样内息平和,功力深不可测的不世高手,才能够源源不绝地输入其内息,让秦霜借用其力。

引导无名的真气,重新梳理体内经脉,驱使三股元力各归其位,金藏于肺,水蕴于肾,魔压于心……秦霜沉入内视,全神贯注,这个过程,但凡有些微疏忽,连身受重伤的机会都没有,直接便会死于非命。

她可以慢慢来,一如前世,数年数十年……但在这个世界,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样的耐心。她喜欢谋定后动,但也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更不乏孤注一掷的果决。

若不能立于云端,那便堕落深渊!这一刻她分外明白了那个一直为她所不喜的张扬同门的心境。

随着经脉的断续重建,秦霜的样貌也发生了改变,身体一点点长大,直至由十一二岁的女童定格为十四五岁的少女。而这只是发生在一夜间,看肌肤由于身体的快速生长而拉长的鲜血淋漓,便是旁观者也生出感同身受的痛苦。

但秦霜只是用雪白的牙齿紧咬下唇,连□□都不曾露出一声。一个女孩儿,坚忍如此!

看着秦霜的小脸,无名不禁生出莫非她是从天上贬谪人间,心心念念想法设法也要回去的古怪念头。

第58章

良久,长长的睫毛如蝶翼扑扇,秦霜缓缓睁开眼,舒展了一下筋骨,伸出手,用力一握,心中既满意又不满意。距离巅峰还有很远的距离,但总算是冲破瓶颈让身体恢复了此世正常年龄该有的模样。

不过自己的成长难道就必须靠机缘然后一次又一次的蜕变?这种赌运气的事并不能让一直希望将所行的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秦霜心安。

且这般突兀的转变,回去后如何向师父解释?或许在外面再多呆些日子?

目光落在霜华上,泪沧海已经自发化为剑鞘,修长流畅,隐隐似有光华流动,循环不休,上面还饰着繁复的花纹,如藤蔓纠缠,让剑鞘呈出一种异样的美感。

本来该是纯净无暇的蓝色,一如金色无垢的剑身啊。秦霜心中微微叹息。不过只是一夜工夫,能将那些情绪固在泪沧海的实体上已算幸事,又怎么能够奢望将它们化去。在这些花纹消褪之前,是再不能将心剑收入体内了。

体内还残余着些许不安分的魔气,但去了最大的隐患,这些已经不再构成威胁。

“无名大叔,多谢你了。”秦霜看向无名,真诚致谢,无名这下援手,至少省了她三年之功。

无名忽然转过脸去,发生在秦霜身上的一幕太过离奇,让他竟然忘了当一夜跨越数年,娇小的女童变成少女后,必然会出现的麻烦。

秦霜立刻意识到同样的问题,看着满身的血污,苦着脸道:“我想洗浴换衣,可以么?”

背对她的无名想起当年之事,想象秦霜再度皱成一团的可爱小脸,不禁莞尔。果然还是收男孩子方便些。好在无名对附近的地理还算熟悉,道:“随我来吧。”

随在无名身后,自这个崖下隐秘的山洞走出,转过几个弯,秦霜眼前一亮,忍不住一声欢呼:“温泉!”

无名点点头,依然背对着她:“你先在这里洗浴,我去取件衣服。”略略一停,纵是武林神话,语中也带了一丝尴尬,“是我的衣服,可以么?”

秦霜已经跳下温泉,带出一串清脆的笑声:“无名大叔,这次不怪你,下次无论什么情形,我都一定一定会多带件衣服!”

无名忍不住微笑,这孩子心中纯白一片,怎会有那些尘俗的扭捏?

无名的袍子对秦霜而言,纵然她已经长高,也显得宽大,但从前剑晨的衣服都穿过了,她也算有了经验。束紧腰带,用剑将过长的袖子和下摆截掉。鞋子自然也是穿不得了,索性踢掉,赤足而行。

身负泪沧海,完全脱胎换骨的她已经不是从前的病弱。洗浴时她便发现胸腹上雪饮留下的那道触目惊心的刀痕完全消失,估计颈上淡淡的咬痕更是如此。这不是水之精华的功效,完全是女娲神力的作用。

虽然原本也不是特别在意,不过没有不是更好?起码师父不会再为她一个女孩子身上伤痕累累而耿耿于怀。所谓有失有得,危机也是机缘,心情愉悦的秦霜,也就不吝待大叔转过来的时候,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无名一怔,伸手摸了摸她兀自滴水的长发,内力到处,水分悉数挥发,却不损半分发丝。秦霜不禁惊叹,经过数年无时无刻的练习,她现在无需特别控制,动作便自然而精准,无有多余。但内息要达到这种控制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收回手,目光转到她的赤脚上,无名蹲下身,将秦霜抛掷的布片拾起,为她仔细包好,“身体是自己的,怎么不晓得爱惜。”抱起她,“我送你出去罢。”微微一顿,叹道:“以后不要随意对人如此笑法。”

见秦霜不明所以地睁大双眼,无名也不知该如何启齿,半响,缓缓道:“世人都厌丑好美…..”

这话虽然突兀,但秦霜何等聪敏,瞬间摸住自己脸颊,惊道:“我的样子出了问题?”

无名松了一口气:“不是什么大问题,你日后照镜自知。”

秦霜垂下眼,本来因为平安度过危机的愉悦退去。不在意别人的美丑,不等于喜欢自己长得突兀奇怪。

无名见她沮丧,心中微有不忍。但以他的身份如何去说,秦霜从前的模样只让人觉得精致可爱,别无他想。但变成少女后,不合身的黑色素服,掩不住身段窈窕,面容虽然还残存着稚气,但已经露出女子的风韵,那一双本来纯净无比让人看了不能生出任何邪念的明眸,不知如何竟变得脉脉如水,不笑便已觉得柔婉温柔,让人生怜生惜,一笑,直如艳阳照秋水,更觉动人心魄。便是以他的心志,也有一刹那的动摇,险些认为秦霜魔性未消。

这还只是初绽风华,若待她长成,该当如何?红颜祸水啊。

幸好这孩子本心清明,聪慧绝伦,背后又有天下会这庞大势力,否则这副样貌,对人对己,都是祸非福。

秦霜不知无名心中想法,低落也只是片刻。只是在想重塑时出了什么岔子形诸于外,内视体内,似乎一切皆是正常。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忖度间,已经转回了山洞前。无名忽然停住脚步。望着显然是自上摔下的尸体,无名沉默不语。早于八年之前,他已放弃一切,更放弃了自己那颗万丈雄心!到了今时今日,他不求胜,也不求败。他只求能平平凡凡、宁宁静静地度过余生。可惜,为何江湖人总不给他半点宁静?甚至亦不给曾追随他的人半点宁静?

秦霜眼眸向上望去,这瞬间,上面又掉下一具,摔得四分五裂,血肉飞溅,不过仿佛有一道墙将所有挡在无名三尺之外,身在无名怀中的秦霜更没有受到丝毫沾染。

轻咬下唇,已是做出了决定:“无名大叔,我要上去啦。”

无名深深看她一眼:“你经脉初定,魔气还未全部消去,不宜动武。”

秦霜耸耸肩:“我欠人情呢。”也不待无名再说,看着悬崖,脑中瞬间便勾勒出上行的路线。“无名大叔,帮我一下。”为无名指明方向,将她向上抛起。足尖轻点,借助山壁嶙峋突起处一路上去。身影翩然,片刻间便消失在无名的视野中。

无名凝望良久,长长叹息一声,他知道,这个人中,也包括他。崖上有聂风,也有鬼虎!

虽然这些年也听闻这孩子在江湖上杀伐冷酷的事迹,但重见了,便知她始终未变。她总只记得别人的好,一如当年他强带她走,她依然为他隐下身份。也如今日,本是他无意毁了她的冰心,但她却只是感谢他帮她重铸经脉。明明功力未复,身体还有些虚弱,但只因为知道他不宜出手,便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重情重义是好事,只是若是对错了人……他已经见太多这样的惨事,绝不希望这个玲珑剔透的孩子也有同样遭遇。

崖上,风清鹰正指挥门众结成风月大阵围攻鬼虎等三人。聂风和鬼虎身法诡奇也罢了,最危险的还是聂人王,每出一刀必然带去一人甚至数人性命,形如疯魔,凶焰滔天,让他不自禁心生惧意,但他为了自己的目的已经付出那么多条风月门众的性命,怎么可能轻言放弃。

忽听人叫他的名字。“风清鹰,敢动我的人,问过我未?”本应是威胁的语句因着柔和的嗓音,让人生不起半点畏惧之心,

定睛看去,崖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少女,方当韶华,明丽无铸。这样一个少女,本应出现在江南水边,手持莲花,温柔低头,将娇羞留在旁人的梦里。此刻却现身于这尸横满地的雪原中。虽然在激斗中,众人也不由手中一缓。

第59章

风清鹰正想这少女如何看着有些面熟,这般丽色,任谁见过一次都不会忘记才是。聂风已经叫道:“霜…..姐姐?!”

秦霜向他颔首:“好久不见!”虽然明知道只过了一夜,但看着一下子由女童变成少女的秦霜,聂风也不自禁产生难道真的过了数年的错觉。

鬼虎忽然指着秦霜,激动地道:“主……人……”

风清鹰不明鬼虎为何指着一个少女叫主人,但他心心念念便是要知道无名下落,无论真假,先将这个来历诡奇的少女擒下再说。一声令下,顿时有数人向秦霜攻去。

秦霜叹道:“还是得动手啊。”语声未落,反手抽出霜华,刺入一人咽喉。上崖已经耗去她不少力气,她本就不耐久战,既然必须动手,那便速战速决。

趋前退后,步法和聂风如出一辙,效率更胜聂人王,片刻间便杀了七八人。出手之冷静、杀戮之冷酷,便是聂人王偶然觑见了也不由一阵心惊,更生出比拼念头,出刀越发凌厉。

她金剑一出,风清鹰顿时认出,虽然不明白秦霜身上发生了什么离奇的事,但此时已经势成骑虎,索性心一横,自己亲率四十九人结成风月大阵向秦霜攻去,同时高叫道:“二弟,你还要袖手旁观吗?”

风清和本因不屑围攻鬼虎等人而呆立一旁,此刻听风清鹰呼叫,神色一变,在他迟疑中,秦霜已经又杀了数人。风清鹰面如死灰,情知即使加上风清和,对上聂人王与秦霜联手,一众人也会悉数死在这里。从前听闻秦霜的事迹,他还暗笑那般柔弱的女孩儿,能有多大能力,不过是为讨好雄霸做出的吹捧。此刻亲见她出手,才知传闻只有缩略绝无夸张。

眼见她就要杀出重围,和聂风汇合。风清鹰瞬间做出决断,跃出阵外,自怀中掏出一颗金色的、如桂圆般大小的东西!狞笑一声:“都去死吧!”在风清和骤变的脸色和高叫“不要”中,挥手将金丸掷出。他竟是不再顾忌门众死活,要用风月门的镇门之宝“月雷”炸塌断崖,让秦霜等人连同阵中仅余的数十弟子一起堕进深渊之下。

聂人王正杀得日月无光,根本不曾关注,鬼虎与聂风忙于应付前仆后继之风月门众,也无暇多想。惟有秦霜心思最清,杀人中亦不忘观察全局。这本是她率领天霜堂的部下出征时便做惯了的。自然第一时间便发现了风清鹰的异动,她虽不知那颗金丸是什么东西,但见风清和那般惶恐,也知定然危险之极。

眼瞳一闪,一剑挥出,已经闪电般换成了剑鞘,也不是斩向任何一人,而是指向空地,地上厚厚的积雪飞扬而起,将金丸团团裹住,瞬间便变成一个大雪球。高叫一声:“聂风。”

聂风心领神会,纵身跃起,飞起一脚,将大雪球远远踢了出去。

风清鹰不意秦霜反应如此迅速,与聂风配合默契,一呆之下,秦霜已经再不给他机会,身形连闪,已经转到他面前,毫不留情地刺出一剑。她原担心首先杀掉风清鹰后,风月门众四处散逃,不想风清鹰还有如此手段,是再也留不得了。

面对璀璨的金光,风清鹰心中一凉,生出的却是“我们果然不配用金剑!”的念头,一念尚未转毕,只觉身子一轻,飞了出去。却没有死,是风清和见势紧急,推了他一把,用身体挡住了秦霜必杀的一剑。

抽回剑,看也不看风清和的尸体一眼,秦霜再刺向风清鹰。陡然听到一声巨响,秦霜一顿,不及追杀风清鹰,反手挥剑,挡开飞溅过来的积雪和残肢断臂。

一阵寒风飒然掠过,在风中飞荡着的,不独是雪,还有血与死亡。“月雷”所爆发的毁灭力,虽然未有绝天,却能灭地。如果不是秦霜及时用雪包裹,聂风远远踢开,在场众人必然无一幸免。

秦霜抬眼一扫,见聂风、鬼虎、聂人王都是无恙,只死了数个倒霉的风月门弟子。心中危险不散,但觉脚下微微震动,心神一动,叫道:“过来,聂风!”

众人一愕,聂风却知道秦霜感知敏锐,二话不说,拖着鬼虎向秦霜跑去。聂人王微一迟疑,也跟了过去。其余风月门门众兀自不明所以,突觉脚下一松,身体下坠。

这断崖终究由于月雷那一下爆炸波及,崩塌了。

见如下饺子般纷纷掉下悬崖的风月门门众,聂风和鬼虎面面相觑,都是后怕不已。只有秦霜神色不变,眼波流转,查看是否还有残余之人。

聂风迟疑地问道:“你,你真是霜姐姐?”

秦霜回眸看他,浅浅一笑,想起无名的嘱咐,忙收住,绷紧面孔:“我的长相变得很古怪了么?”

聂风见她眼中微微透出疑惑之色,顾盼中秋水盈盈,波光潋滟,他纵是年幼,也觉得动人无比,不忍见其露出失望之色,脱口道:“不,你,你像我娘一般美!”

秦霜听了不觉喜悦,反微微低头,叹道:“原来如此啊。”她前世身边容貌出色者多有,旁人赞她也不过说一句清逸出尘,从不觉得自己如何美法。重生十数年,也知道了尘世中太过出众的容颜对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雄霸的后宫难道是摆设么?

回想无名古怪的神情与话语,想必是因有了沧海泪,遮去了金晨曦的锋芒锐意。脑中闪过一个以水性法术出名的同门,弱柳扶风,娇花照水,美目含情,柔嗔软语……秦霜无端觉得雪地分外寒冷。

她还不知幸好她心思纯正,只是清丽柔美,不然身负魔性的她若带出媚意,更加魅惑难挡,才是麻烦。

正想如何解决,心头涌起危机,猝然倒跃,原本立足之处已被一柄森寒胜雪的大刀劈得残雪纷飞。

聂人王双目血红,见第一刀被躲过,立刻又是第二刀、第三刀……

他本因顾念儿子而恢复的神智厮杀中又渐渐迷失,再见一个娇美少女与自己儿子软语微笑、温柔款款,聂风一句“你像我娘一般美”,让他眼中看到的再不是秦霜,而是那个他曾呵她护她爱她宠她,直至最后,又逼他恨她的武林第一美女,颜盈!

“贱妇受死!”眼前少女的身影似与那个背情负义的女人合而为一,他爱她有多深,恨便有多深,今天既然她来到眼前,那便做个了断吧!

秦霜不意聂人王又突然发疯,瞳中怒色一闪,随即恢复冷静。

正如无名所说,她经脉初铸,需要时间巩固,根本不宜动武。只是被鬼虎叫破,不得不也来一次杀人灭口。面对月雷时,借用泪沧海驱使积雪已经是竭尽全力,此刻哪里能够和聂人王这等高手对决。随手挥舞霜华挡去雪饮的攻势,抽身便走。若无端因此折在这里,才是冤枉。

眼见聂人王追着秦霜,两人越去越远,转眼便没于风雪之中,鬼虎露出苦笑:“你……爹……”

聂风心中后悔不迭,只恨自己失口,不知是宽慰鬼虎还是安慰自己,道:“我爹,先前便追霜姐姐不上,现在,霜姐姐更加厉害,我爹,应更加奈何她不得,到最后,自会罢休……”

鬼虎颔首赞同:“她……衣服……主人的……”

“原来你的主人真的未死!”一柄金剑瞿然刺向聂风咽喉,风清鹰疯狂大笑,“原来他就在崖下!”。他方才躲得最远,并未坠崖,本以为此次必死,没想到聂人王突然发狂,反向秦霜动刀。两个他最忌惮的人一走,又听到鬼虎这句话,再也忍耐不住,跳了出来。

第60章

聂风低头,堪堪躲过这一剑。他年幼力弱,仗着步伐巧妙,周旋良久,早已力困神乏,又刚刚脱离险境,心神松懈下来,一时再提不起力气。鬼虎见聂风遇险,正待救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大哥,你看这是什么?”抬眼望去,不由又惊又怒。

泠玉混乱中躲在一个雪丘之后,居然也逃得性命。不知如何让他重又拿到杞柔的尸体,正持着一把刀在尸身上比来比去。

鬼虎目眦欲裂:“你……”

冷玉得意洋洋地道:“你若是敢动,我便一刀划下去,让她死也不得全尸。”

鬼虎一双眼睛怒睁至几欲爆裂,偏偏脚下不敢挪动分毫,她为他而死,他怎忍眼睁睁再看她的尸体再被人□□。

风清鹰哈哈大笑,一边追杀聂风,一边呼喝残存的风月门众去围攻鬼虎。

耳中听得一个恶人、一个小人的得意狂笑,竭力闪躲中,聂风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双手也在急剧颤抖!为什么好人会死,坏人却可自在逍遥?为什么恶人肆无忌惮,重情重义的人却素手缚脚?谁能主持公道?难道世上真的没有公理?难道自己只能活在父亲和霜姐姐的庇护之下?

聂风愈想,心头愈是波澜起伏,烧着的血由心直向脑门冲去,烧昏了他的脑海,一股莫名而可怕的力量突然在他体内暴增,小身儿的肌肉在贲张,要他不能不发!他似乎已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他自己!

待他缓缓地从地上苦撑而起,也不知自己于何时昏倒地上,更不知适才发生什么事。

一举目,赫然发现风清鹰和冷玉的尸首就距其不远!

风清鹰自胸腹以下尽被一刀剖开,肠脏全都掉了出来,双目流露的惊诧之色,像是无法相信杀他的人居然有能力可以杀他一样!泠玉死得更加凄惨,四肢尽被劈断,腰际更被拦腰斩开,头亦被割了下来,整个尸身碎作七截,本是俊如冠玉的脸,被千刀万剐,化作肉碎!

一声轻响,一把刀插在他身前的地上,傲然迎着风雪伫立,正是雪饮。

聂风从看见风清鹰和冷玉凄惨死状的惊骇中惊醒过来,仓皇游目四顾。白雪茫茫,尸骸满地,只有一名黑衣少女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仰首望天。鬼虎和自己的老父聂人王都不见踪影。

聂风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颤声道:“霜姐姐,我爹呢。”

秦霜也不回头,淡然道:“想为他收尸便随我来。”

聂风拾起雪饮,跟在秦霜身后,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秦霜停下脚步。不待她说,他已经看见雪地上倒卧着聂人王的尸首。

聂风脑海一片空白,为何会变成如此?霜姐姐不是说过恩怨了结了么?仿佛游魂一般走近,聂人王身上别无伤痕,只是一剑穿心,正是秦霜的风格。

聂风颤抖着伸出手去,聂人王脸色平和,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仿佛他终于在死后找回了自己的平静。

可是聂风呢?爹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吗?他不是答应过待此间事了,便父子俩一起退隐归田,重过以前的生活么?他不是说也许……未晚吗?

“爹!”聂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吼,跪倒在雪地上。

也不知哭了多久,聂风终于晕了过去。待悠悠醒转,他只希望昏迷前看到的情形是假,但身前聂人王的尸首,旁边静立的秦霜,都提醒他一切并非幻梦。

默默拿起雪饮,开始挖坑。他不知道该去恨谁。恨秦霜吗?是老父发狂翻脸追杀于她,难道他指望她不还手此刻掩埋的是她的尸体?恨娘吗?是她的遗弃让老父失去神智,可是她终究是他的娘。世间哪有恨娘的儿子。

他连番遇事,未曾好生休息过,中途气力不支,哀伤过度,又晕了过去。但一旦醒转,便立即继续挖坑。

秦霜一直站在一旁,既不帮忙,也不走开,更不曾开口说话,看他一眼。

默默挖好坑,凝视老父的容颜,聂风又忍不住潸然泪下。泪眼婆娑中,一狠心,将尸首放入坑内,雪饮不便,便直接用小手抓起土石,撒在聂人王身上。

片刻间十指已是鲜血淋漓,聂风却不管不顾,直到将聂人王彻底葬好,跪在地上重重嗑了三个头,背起雪饮,也不理会秦霜,自行走开。他不知道去哪里,但他也不想再留在这里。理智上他知道不能怪秦霜,感情上却不想再见她。

但他却知她一直随在他身后。

聂风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去回头。只是一直走,一直走……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晕倒,最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心头有些茫然,随即抓紧手边的雪饮,仿佛这是这世间惟一的依靠。

秦霜依然背向他立在窗边,却已经换过衣服,不再是不合身的黑袍,而是一身寻常村姑的布衣荆钗,掩不住腰肢纤细,体态婀娜。霜华悬在她腰间,平添了几分神秘华贵。

留意到床边桌上放着的一碗白粥,显然是为他准备。这里自然也是他晕倒后,她带他而来。嘶哑着喉咙,聂风自老父死后首度开口:“鬼虎叔叔呢?”

秦霜沉默片刻,答道:“和他的主人走了。”

聂风紧接着问出第二个问题:“风清鹰和冷玉也是你杀的么。”

秦霜简单道:“不是。”却也不说是谁。

聂风一字一顿,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

秦霜久久不答,直到聂风觉得几乎要窒息在她的沉默中,方才听到她的声音:“我杀了你父亲,你可要向我报仇?”

聂风心中一震,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一直避免去想。他并未亲见秦霜杀死聂人王的情形,但秦霜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只能是被聂人王逼至不得不动手的地步。他的心又开始一下下绞痛,何必要逼他,难道要他亲口说出老父是自寻死路被她所杀也是情非得已的话吗?

秦霜依然背立而站,等他回答,仿佛可以等到地老天荒。

聂风忽然冷冷地笑了,灵秀的小脸上出现了一种仿佛觉悟的表情:“如果我说是,你会杀了我吗?”

他见过她的强大,也见过她的无情。也知道如果她要翻脸,就算是鬼虎叔叔在也阻她不住,何况这里别无他人。他还是太过弱小,所以只能任人宰割。

但秦霜什么也没说,只是拉开门走了出去。

聂风伸手取过粥碗,一口一口喝下去,老父虽然死了,他还要活下去。

喝完粥,良久不见秦霜回来,他困意渐渐上涌,不觉沉沉睡去。他睡得并不安稳,总是梦见那遍地的尸骸和老父疯狂的大笑。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父杀死巨虎,杀死小虎,杀杀杀杀杀杀杀……直到一柄金剑刺入其心口……

他泪流满面,却无能无力。耳边忽然传来歌声,轻柔而甜美,一如幼时,娘为了抚慰他入睡而唱的曲子。但娘早就走了,现在爹也走了,只剩下自己了......聂风猛然惊醒过来,一把握住那纤细的手腕:“霜姐姐,你不要走!”

第61章

秦霜闭上双眼,冷淡地抽出手:“做噩梦了么?”

聂风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你,你的眼睛怎么了?”就在适才那一刹那,他已经看清,秦霜双瞳尽紫。他恍然明白为何秦霜始终背对于他,不肯看他一眼。但随即涌上更多疑窦,怎会如此?可是,可是和老父之死有关?

秦霜默然片刻,淡淡开口:“泪沧海和雪饮刀互有感应……”她未曾说完,聂风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她无法摆脱爹的追杀,所以她被迫杀了爹!

秦霜忽然张开眼,聂风只觉心口一窒,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瑰丽无方的紫色,美丽而魔性,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秦霜一声轻笑,聂风不自禁俯过身去,想要更加靠近,看得更清楚。此刻便算秦霜让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手中雪饮忽然传来一阵冰寒,冰心诀不待他催动,已经自发运转。聂风心神一清,想起适才想法,骇得冷汗都流了下来。

秦霜伸手覆住双眼,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对聂风还是对自己:“这就是可以看穿人心中的弱点诱人生出幻象的魔眼啊!”

想起聂人王死去时犹带着的平静笑容,聂风想他知道老父在幻象中看到的是什么。除了未离去时的娘还会是什么呢?他心中生出无尽悲哀,这就是爹心心念念想要的么?爹只想着娘,只是想和娘永远在一起,却忘了他还有个儿子自此要孤独飘零在世间。

聂风咬紧唇关,不让眼泪落下来:“霜姐姐,我不会报仇!”

“这一次,不是我逼你。”秦霜沉静如水,冷然如冰,“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十年内我不会对你如何。”

若说无论如何,即便聂风选择报仇,秦霜也永远宽纵,那自是叫人怀疑可能性。这样说,才是切实的保证。聂风垂下眼:“我知道,这一次,我若是违背了说过的话,霜姐姐便杀了我吧。”

秦霜终于柔和下来,徐徐睁开眼睛,依然是一双紫瞳,但不再有那样蛊惑心志的魔性:“你好好休息,明日起我会教你傲寒六诀。”看着聂风陡然睁大的双眼,“我就在这里,不会走。”

聂风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眼泪一滴滴落在秦霜雪白的手背上。秦霜没有抽回手,只是略带困惑地望着手背的水渍,类似的仇恨,为何步惊云执意复仇,聂风却可以选择放弃?

看着聂风即便睡去既然紧抓不放的手,秦霜紫瞳微凝,回思自遇见聂风后发生的点滴。

此次北上频生事端。都是从重遇聂风开始。让一直对天意心存忌惮的秦霜有些怀疑这种纠缠不清是否又有什么冥冥中的安排。随即淡然,纵然心有不安,也不至成了惊弓之鸟。此行有波折不假,但若是轻松获得不费半点力气,反让人忐忑。

心剑加上魔眼,一如最初所算,不受伤便杀掉了聂人王,也许在聂人王心中,未尝不觉得死是一种解脱。可是对秦霜而言,这个过程绝不愉快,仿佛又看到那个红衣女子,周身缭绕着黑色的火焰,放肆大笑,眼神却凄怆:“失去了他,这个世界对我再没有意义。”所以情愿入魔,所过之处,灭门焚城!……

就在回忆的一失神,魔眼已经展开疯狂吞噬。魔的本性是掠夺,比起道,修炼速度快得多,所以有千年修道,一夜成魔之说。偏偏秦霜不屑于此,多方压制,既难得有此机会,怎会放过。除了聂人王经年屠杀养成的戾气、煞气,聂人王毕生的武学经验和最后时刻最强烈的愿望也一并映入她的心中。那刹那,真令秦霜有挖去双眼的冲动。

这就是所谓的过犹不及,过于压制引发的反弹只会更加强烈。道门有无虚法眼,佛家亦有漏尽天眼,便是一般鬼神亦有深浅程度不等的眼部神通,所谓的魔眼,只是彼时她对自身所具的力量尚认识不清脱口而出的称呼,结果压制之下越行越偏,生生由正化邪,真正成了一双吞噬之眼。

过于执着本心,反而失了本心。这样的结果,秦霜也无话可说。

提着雪饮回到崖边,发现聂风昏倒,身边是死状惨不堪言的风清鹰和冷玉的尸首。鬼虎抱着杞柔的尸体呆坐一旁,无名坐在一块石上忘情地拉着胡琴。

从鬼虎口中得知原委,便是无名在侧,秦霜也克制不住对鬼虎的杀念:“看来,我若是在那客栈就留下你,事情反而会变得简单!”

看着双瞳尽紫,戾气缠身的秦霜,无名无言地伸出手,抚慰般地按住她的肩头。

温和的内息涌入体内,迅速压下了秦霜躁动的魔气,秦霜深吸一口气,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去悔不当初又有何益?何况算下来,收获了泪沧海,又从聂风处学得冰心诀,再因无名帮助而冲破桎梏的她,此行收获已经远超预期。鬼虎、聂风如何倒霉法,和她有什么干系?

但是面对无名替鬼虎提出的请求,秦霜忍不住睁大了眼。

“无名大叔,你再收一个徒弟不成吗?剑晨想要一个同门也很久了吧?”聂风习武资质不下于霍惊觉,而且心性纯良,不是你最喜欢的类型么?秦霜期盼地望着无名,首度希望魔眼能发挥它应有的威力。

换来的是额头一个爆栗:“对于控制魔性你更有经验,而且你不是欠了他的情么?”无名境界超然,几近与道,除非情绪行诸于外,秦霜并不能把握他的心思,而他也不会受她影响。

秦霜默然。她不知无名如此坚持,是因为自鬼虎处得知聂风的心性,是个极难得的热心孩子,他既希望秦霜能有办法解决聂家疯血问题,也希望心怀慈悯的聂风能对秦霜产生正面的影响,虽然,秦霜看起来是个极有主意的,但多一丝善的羁绊不是更好吗?

这个孩子太孤单了,她身上又藏着那么多秘密,这般下去不是毁了别人就是毁了自己。

无名也没有强迫她,只是让她自己选择。这反令秦霜欲拒无从。

聪慧、坚韧、心地纯净,面对父仇也能坚守本心……这是她看到的,都是极好的品质。坚持和放弃都是值得赞许的品格。她不反对步惊云,也欣赏聂风。可是……她已经息了有人同行的念头,为何还要兜兜转转将他困在她身边?

要选择的不应是她,而应是聂风自己!

忽然顿住,一个因为在认知中太过理所当然所以被她忽略许久的问题浮出脑海,这个世界有神的遗物!泪沧海中的那一丝神力便是明证。

虽然神明的传说已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有神却没有仙,但是,这意味着当她站到武道巅峰时,前面并非无路可行。

打破虚空,可以见神!

单是得到这个讯息就抵得上一颗泪沧海!秦霜的瞳中闪过一丝华彩,捂着眼无声地笑了,这收获太过丰厚,难怪所要付出的也随之而多了。

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然后再出现问题……如此循环波折的过程。虽然没有了前世按部就班的顺遂,但也激起了挑战之心。

虽然如行在万古长夜,前途不明,终点杳远,无有同伴。一人踯躅,但她会一直走下去,直至生命的彻底终结!

第62章

聂风醒来时,秦霜已不在身边,心中猛地一沉,随即听见秦霜的声音自院中传入:“醒了?”

聂风应了一声,狠狠擦了一下脸颊,秦霜不喜欢看他哭泣,他也不愿意在她面前显出软弱。

阳光下的秦霜素颜红裙,依旧除腰间的霜华剑外,别无饰物。见聂风出来:“去洗漱,用过饭我们便出发。”她出来的日子已然不短,原本的目的已达,也该回去了。她也已经通过天下会在北方的暗桩向雄霸传回了她一路平安的讯息。这一趟贸然出来已经让师父不悦,最后关头自不可再任性。

她不知风清鹰是否已派人向无双城告密,不过她突然长大,这副形貌就算是天下会的人都认不出来,无双城按着旧日印象搜寻只能徒劳无功。何况他们也不可能大张旗鼓,无论是天下会,还是无双城,都没有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

房子是租住的村中农户,被秦霜紫瞳一扫,噤若寒蝉,再加上足够的银子,忙不迭便收拾了出来。现在的秦霜,已经无需刻意去对别人做什么暗示,只要功力在她之下,都会受到魔眼震慑,不敢直视于她。这亦解决了她容貌过于柔美的问题。以色媚人,她从前不会做,今后也不会去做!

再次确定了前进目标并吸收了聂人王武道经验的她,也曾闪念是否要一路杀回天下会。但亦只是一闪便抛之脑后。来到这个世界,她已经变化许多,但根本的心性注定她不可能成为一个狂热的武者,很难做出主动挑衅之行,何况还要将聂家武功传给聂风,了结聂人王最后的心愿。

取舍之下,稳妥为上。身在天下会,还愁今后没有磨练武功的机会么?

秦霜在此世的修炼中感觉到了时间的压力,但有意无意间还是忽略了多半年并非是一个短暂的时间。如果不是事情做完,她大约也想不起报备。收到讯息的雄霸自然是欣喜之后,便生出恼怒。

悬心大半年,虽然有文丑丑不时宽慰,没有消息就表示平安无事。但能不担忧么?养了那么多年,又是那么冰雪可爱、聪慧无双的孩子。结果她倒好,轻描淡写,说会马上回来,人却还在北方!真是父母心忧儿不知!

雄霸发了一会脾气,一眼看见正木然而立的步惊云,喝道:“惊云,此次命你攻打陕西扶风寨,完毕后不必立刻回来,务必找到霜儿,给我把她带回来!”

秦霜不在,当上雄霸弟子仅仅数月的步惊云便连连奉命出征,每次皆凯旋而归。这次他亦呆呆应命。雄霸并未留意到他眼中的一丝精光,为了这个机会,他已经等了半年。

他曾答应霍烈将他们父子三人的骨灰带给弥隐寺的不虚大师安葬超渡,他已经将他们三父子的尸首寻到火化,骨灰好好保存于三个细小器皿内,只等一个可以步出天下会的时机去找不虚大师。而扶风寨距离弥隐寺不过两里!

至于带秦霜回天下会,他心中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雄霸在这里,他也在这里,她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此时被他们惦念的秦霜正带着聂风漫步在西安街头。这座十三朝古都已经不复汉唐的盛光,徒留下岁月的苍茫和后人的缅怀,但依然不失为西北首屈一指的大城。

摩肩接踵的人群在即将碰到秦霜时自行分开,聂风已经习惯了这副情景,她,即使走在人群中,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疏离。而她亦不会刻意去拉近这个距离,除了最初三夜,她会握着他的手陪他入睡,第四日她便再不曾如此,无论他会否因为噩梦而冷汗淋漓,醒来后泪水打湿枕畔。

她吝啬与人亲近,也反复告诉他要学会一个人坚定地向前走。他知道她说得对,也在努力朝那个方向去做。但心中,却无法割舍对她一日深似一日的依恋。

一路行,秦霜将傲寒六诀从头至尾完整地传给聂风。只第三诀,秦霜改回了“雪中红杏”。 因聂人王恼颜盈移情而变成刀恨意更恨的“红杏出墙”就让它随着聂人王而去吧。

聂家武学和她性格不合,她现在也不是从前无论好坏,先收入眼底,而是开始纯化自己的剑道,其他,一路天霜拳足够了。心中也不无警惕,难怪拥有天眼神通后的人大多走上歧途,这样轻易掠夺他人成就的效果实在太容易令人生出不劳而获的侥幸。

聂风注意到,秦霜每日都会更换衣服,随着他们日渐接近繁华之地,秦霜的服饰也是越来越华美,进入西安城,她也是第一时间来到市集。不过她却没有要求自己也随之更换。除了传授武功,她也不甚和他说话。仿佛她带着他,传授武功,都只是在完成任务,那么待自己学完呢?

他的目光一转过去,秦霜便即有所感应:“怎么了?”

聂风垂下眼:“霜姐姐,你……”他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娘亲的生离,也经历过父亲的死别,可是他发现他还是畏惧离别:“你是要带我去天下会吗?”

秦霜的目光在他面上一转,经历过一次心魔劫后,她已经能比较正常地对待别人的情绪变化,不再会时时感觉不适:“选择在你,聂风。”

聂风有些无措:“我选择吗?”

“你并不想去天下会,但又不想离开我。”秦霜依然微笑,紫瞳却锐利如刀,“也许你只是不习惯没有一个人陪在你身边或者让你注视背影去追逐。但是你总得习惯一个人走,没有人可以陪另一个人走到最后!”

“你必须考虑清楚,别为一时的决定而后悔。”秦霜平静地道。她可以接受委托照顾聂风,但不等于她会因此为他乱了步伐。不经意间,她的作风已经有了转变,不吝于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是实力增强的自然变化,无关心性。

她频频更换衣服不是为了掩饰行踪,仅仅是因为身体长大的新奇,及两次遭遇无奈换装后突然爆发出来的对服饰的热情。

聂风未曾立刻给她答案,因为他的心也还在迷惘中。他可以不怪秦霜,选择放弃报杀父之仇,但他能彻底平复心中芥蒂吗?

“聂风,聂家的刀法我已经全部都教给了你,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秦霜回过头来,紫瞳如夜般静谧神秘。

“你可知你的父亲为什么不愿意授你刀法?”

聂风天资卓绝,聂人王却始终不愿传授他刀法,只是强逼他熟习冰心诀。他原本不明白为什么,颜盈也为此怨怼不已。但是在老父发疯流浪的五年中,他终究知道了,聂家身有疯血,聂人王只为害怕他有天亦会变疯,届时傲寒六诀便会变成滥杀的刀法,所以宁可要儿子学冰心诀,好让他在发狂时仍能克已自持,不会滥杀无辜。

但现在,秦霜却将全部刀法都传给了他。

“你可记得风清鹰和冷玉是怎么死的?”

聂风如雷轰顶,他不记得发生什么,只是隐隐有些猜测,此刻被秦霜一语点破,小脸发白:“是我杀的!”原来他的疯血已经发作过,只不过他还懵然无知。想及风清鹰和冷玉残破不堪的尸体,聂风生出欲呕的感觉,他曾觉得聂人王杀生凶残不堪,也曾觉得秦霜杀戮风月门众时冷血无情,原来他才是最残忍的一个。

秦霜的声音仿佛自天际传来:“你后悔么?杀了他们?”

第63章

“不!”聂风脱口而出,那两个,一个是恶人,一个是小人,他只恨杀他们不早,徒害了杞柔姑娘,怎会后悔!

“那么你又何必管他们是如何死的呢?”秦霜转过身,步伐悠然,“只是那种令你功力大增但却失去理智的杀法的确不妥。我曾答应过大叔帮你想办法解决。你们聂家的冰心诀其实是极好的。只是你学不会时时保持直至铸成无瑕冰心。”

“来吧,试试找到我,或许你会有更深的体悟。”

聂风一错眼,秦霜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这种瞬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感觉,让聂风顿生无名的恐惧。他拼命告诉自己要镇定,她不过是要他从人群中找到她,并不是真的离去。

只是这里并非荒无人烟的雪原,而是人潮汹涌的城市,即使有冰心诀的帮助,要从那么多人中寻出一个人的踪迹也并非易事。若是真的找不到呢?她会不会就此离去?让他再也见不到她?

她就是在身边,也是难及,她要离去,谁能阻止?

聂风摒除杂念,收摄心神,运转冰心诀。无论如何,要先找到她。

身后的雪饮忽然一动,聂风的眼中顿生希望,是了,她曾经说过雪饮刀和泪沧海互有感应。雪饮刀在他这里,而泪沧海则在她那里。这是造成老父悲剧的原因,现在却成了他寻找她的线索。

并不是特别明显,但冰心诀运转下,若隐若现,总是续而不断。他看见她游走于摊贩之间,偶尔微笑拿起一件物品好奇打量又放下。她宛如一个精灵,无法融入人群,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接触世间。那么她为什么而来,为什么相遇,为什么同行,又会为什么而离去,谁能知道答案?

聂风挥去这些念头,快步追上去:“霜姐姐,我找到你了!”

看着这么快便站到自己面前的聂风,秦霜也有些意外。目光落到雪饮中,露出了然:“我竟忘了这个呢。”

聂风只觉身上一轻,雪饮已经落到秦霜手中。不待他说话,秦霜已经转身:“来,再试一次。”

这次聂风已经专心去看,秦霜依然在他的视线中消失无踪。

这一次虽然没了雪饮,但聂风的心已经不再那么慌乱,运转冰心诀,从人群中走过,穿行于西安的大街小巷。人群匆匆往来,但他只是倾听那一个人的存在。

没有了雪饮的导引,难度乘以百倍,但聂风仍然坚持了下来,虽然当再见到秦霜的时候,已经时近深夜,宵禁的钟声已经响起。

秦霜看着他,紫瞳中有讶然,但更多是赞许:“你掌握得非常好,但还不够。你只学会了倾听人群,还没有学会倾听天地。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天亮前你没有找到我,我便会离开这里。雪饮以后我会遣人还给你。”

但是以后我不会再见你了。聂风听懂了她未尽的言辞。如果他不能在天明前找到她,那么这次考验便是诀别。

他只有不到三个时辰,而这一次,她绝不会轻易让他找到。

聂风匆匆地奔行在夜色下的古都中,还要留神不要让巡夜的更夫发觉。什么是倾听天地,他不明白,也没有人教给他。他拼命运转冰心诀,却发觉根本成不了冰心,只有更加焦躁,连原有的效应也失去。

茫茫夜色中,他独自奔跑,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眼看夜一点点过去,他平常只觉黑夜漫长,噩梦难熬,今夜却过得如此之快。

聂风忽然自奔行中停住脚步,问自己,为什么我会如此害怕?我不是明明知道她迟早会离开?她陪我这么久,教给我那么多东西,就算只剩我一个人,我也可以活下去。我为什么要拼命找呢?

找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远离江湖,不再用刀,疯血又怎会发作呢?我在害怕什么?我在担心什么?

东方已经隐显出苍白,第一缕晨光就要出现在天际。当它完全出现的时候,就是秦霜离开的时候。她不会等待,不会给聂风更多的时间,哪怕只是片刻。

聂风圆圆的眼中骤然绽放出光芒,不,我一定要找到!我一定会找到!

放缓呼吸,霜姐姐说过,心之所向,道之所在!

倾听天地,就是倾听内心!

只有我真正明白我心中想要的,我才算真正掌握了冰心诀,能够控制体内的疯血。才能找得到她!

聂风旋风般转身,第一缕霞光终于冲破了黑暗,洒落在他身上,也洒落在他身后不远的雪衣紫瞳的少女身上。

原来你一直默默在我身后,只是我却没有发觉!

聂风有些抱怨地看了秦霜一眼,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欢喜。

“霜姐姐,我要跟你回天下会!”

秦霜紫瞳中依然一片平静,没有闻言露出欣然的神色,仿佛当聂风回头时。她眼中瞬间的喜悦全是错觉:“你可知跟着我去会有什么遭遇?”

将雪饮丢还聂风,“天下会不养闲人,你可做好手染血腥的准备?”

“你想跟着我,我却不想你跟着我。”秦霜转身。

“你无需担心日后生活,只要不涉足江湖,你学到的武功足够保你的安全。钱财方面我也会给你备足,只要不是奢侈无度,足够你衣食无忧。你不是心心念念想和父亲重过从前平静的生活么?我不能还你父亲,但却可以满足你这个心愿……”

“可是,霜姐姐,若是你不愿意,我怎么能找到你,跟上你呢?”

秦霜停下脚步,眼中掠过一丝不确定。

聂风紧赶几步,转到她身前,圆眼中满是希冀和肯定。是的,我们之间有着死结,但即便是老父有灵,他也不会责怪我此刻的选择。我亦知道跟着你去,会离我原本想要的平静生活越来越远,但是我还是想跟着你。因为在最孤寂绝望的时刻,是你陪在我身边。

这是我的希望,难道不也是你的希望吗?我能感觉到,霜姐姐你的心看似冷清,其实是热的。你希望我的追随,因为孤单是那么令人沮丧的感觉!那种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的孤独滋味仿佛一剂毒药,并不致命,却让人心碎神伤。

只是我太过弱小,而你又不能为我放慢脚步。但是我会变强,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

秦霜有片刻的失神,她让他选择,可是为何在他做出选择后,她却选择拒绝?是不够坚决吗?失去道心的自己,难道真的不能够明白何人可以相随,非要坚持一个人?

无言地伸手揉乱聂风的长发。你还有很多时间去想,只要你不后悔,我就不会后悔。而若是你后悔了,我不会杀掉你,我只会忘记你。

第64章

弥隐寺虽然是深山古寺,但是占地甚广,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寺庙。秦霜远远便见寺园中群鸟惊起,黑云一片,到得山门,群鸟兀自喳喳,盘旋不落。

无名临去前让她来佛门看看是否有化解魔气的方法,她已知魔源于心,是她本身的执念化成,只要她不死,便永远无法彻底消除。同样,只要她冰心不破,便能镇压,但能更好地化解、消减也是好的。

这个世界没有道门却有佛门,以前她未曾在意过,但拿到泪沧海体悟过神性后她改变了想法。既然还有传承,那么也应该会有具大神通的高僧大德吧?虽然她对佛门颇多不以为然,更因为某事心存芥蒂,但佛法中自有高妙之处,不能一概论之。而不虚之名,也是第二次自无名口中听到,能与无名为友并被其一再推荐的和尚,应该非同等闲。

于是秦霜带着聂风离开西安,便径直来了此处,这原就是她预定好的行程。只是见寺内异象,让她有些犹疑,今日可是还有其他人到访?

知客僧客气地拦住道路:“女施主,请勿擅闯。要上香,大殿在这边。”

秦霜看他一眼,微笑道:“我是来拜访不虚大师的。”

知客僧见她雪肤紫瞳,容颜殊丽,有些畏惧,垂首合十:“大师不见客。”

秦霜负手轻笑:“是不能见,还是不愿见?”

知客僧一迟疑,聂风上前一步:“这位大师,我们远道而来,慕名拜访,别无他图,只为见不虚大师一面。”

知客僧见他圆圆的大眼中满是诚挚,心中一软:“我去帮你们问问,你们且在大殿稍候。”不敢再看秦霜,急匆匆向寺后而去。

站在弥隐寺大殿佛慈堂中,聂风仰望殿中后排中央供奉的少说高逾六丈的释迦金佛:“霜姐姐,为什么所有的佛像都是笑脸,可是以笑来抚慰迷惘众生?”

秦霜静默片刻:“伸手不打笑脸人。”看聂风意外的表情,嘴角微翘,“从前我曾问人佛祖为何而笑,那人便是如此回答。”

“女施主说笑了。”一声佛号,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僧人,“老衲渡空,乃是本寺主持,不虚正是我的师弟,他正在见客,无暇□□,不知女施主来此寻他有何事。”

秦霜看他一眼,“我从不和和尚说笑,那话原是你们佛门中人说的,要说笑也是你们佛门说笑。”

“不知姑娘说的那佛门中人是谁?我佛家可有如此轻慢佛祖的妄人么?”

秦霜眼瞳一凝,聂风顿觉不妙,已听秦霜笑道:“妄人么?”

渡空心中剧震,倒退两步,颤声道:“女施主好重的魔性。”

秦霜仰首望天:“我能见不虚大师了么?”

聂风见渡空匆匆而去的背影带着踉跄,有些不解:“霜姐姐,他怎么了?”

秦霜笑而不答。真希望那人能听到这个评价,不过想必也只会觉得有趣,说自己的确是妄人吧?这个世界的佛门看来也不过如此啊,只盼不虚不要是徒有虚名。

片刻后,一个一身素白的和尚走过来,合十行礼:“可是女施主要拜访贫僧。”

聂风好奇地打量这个秦霜专门来拜访的不虚大师,见他年近三十,一双长长的八字眉,令他具备一脸慈悲之相,双目却隐含一股无奈之色。

秦霜闭上双眼,唇角露出一丝奇异微笑:“无名大叔让我来看看。”

不虚念了一声佛:“女施主既得无名施主指引而来,想是与他大有渊源,为何无故破我师兄禅心。”

聂风惊异地望了秦霜一眼,才知她一语不合竟破了渡空的禅心。

秦霜漫不经意地道:“和尚,你说出家好,还是在家好?”

不虚沉默片刻,念了一声佛:“在俗出家,只要心中有佛,并无区别。女施主请随我来。”引着秦霜和聂风踏入一间小室,不虚道:“此室名为寻心阁,乃是贫僧平日参禅之所,不想今日之内连迎三位贵客。”

这间小室甚是奇怪,搭得甚为方正,一壁建门,门的左右两壁放满无数佛学经书,与门相对的另一道高墙,却什么也没有,仅是一道白墙。这小室中任何布置都是白。门是白的,经书的书面是白的,放在小室中央的矮桌是白的,自然,也包括这个穿着一身素白袈裟的不虚。

惟有端坐在禅桌前的少年一身黑衣。

看着那黑衣少年,聂风心中一阵悸动。他冰心诀已成,本不该受旁人情绪牵引。但这少年身上的悲哀和绝望是如此浓厚,仿佛本不想再活下去,却被逼活下去似的,那样不该出现在他这个年纪的深切苦痛,让人畏惧,只想远离,只是不知如何,聂风心中反而生出亲近。

觉察到聂风的注视,黑衣少年也抬眼看了他一眼。仅此一眼,聂风便觉浑身一震。这黑衣少年眼中的冷意,令他遍体生寒,这样的冰冷,他也从秦霜眼中见过。但又有所不同,黑衣少年的冷,是被世界所遗弃的孤单,而秦霜的冷,则更似主动离世的孤绝。但是,无论哪一种,都令他心中升起同样浓重的悲哀。

一只素手轻按上他的后颈,顿时消去了他心中的寒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不虚眼中露出讶色,合十轻声同诵:“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三百余字的《心经》转瞬诵完,秦霜徐徐睁开眼眸,淡淡问:“和尚,何解?”

片刻间无数释解自不虚心头流过,偏偏对着秦霜的紫瞳,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合十:“阿弥陀佛。”

秦霜眼中透出失望,此世界武道一家独大,佛门虽未断绝传承,也衰微之极,禅心如此不稳,也敢称高僧?

聂风不忍看不虚的禅心亦破,开口问道:“霜姐姐,这篇经文是什么意思啊。”

“霜……”仿佛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本就在打量秦霜的黑衣少年的瞳孔骤然放大。

秦霜向他点点头:“步惊云,你这个反应,让我很是为回去后面对师父而担心啊。”

步惊云瞳孔骤缩,雄霸是给他命令,让他寻找秦霜,带其回天下会。没想到不待去寻,便在这弥隐寺遇到。更想不到,半年不见,秦霜便长成了娇美少女,一双紫瞳更是艳丽奇异。

不虚一声轻叹:“原来二位是素识,相聚即是有缘,是贫僧失了礼数,请女施主并这位小施主入座。”

不虚亲自为秦霜和聂风倒上清茶,他不敢再唤其他僧人过来,秦霜年纪不大,功力也没有多深厚,但是紫瞳诡魅难言,竟能一眼破禅心,而对于佛经也似是极其熟悉,无由便让他想起佛门秘传中佛敌的传闻。

这数日来他一直心绪不宁,暗暗有不祥之感,难道不是应在步惊云的来访,而是应在这个她身上。

但秦霜乃是无名引介而来,不虚深信无名为人,断不会对弥隐寺不利。他也看出秦霜一直在压制眼中魔性,其实并无敌意,只是有些喜怒难测。

秦霜忽然看他一眼:“你心中可是在想我是否为魔?”

第65章

不虚微微摇头:“女施主亦正亦邪,身上虽带魔性,但并非是魔。”

秦霜看着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经书,目光最后落在一身白衣袈裟的不虚身上:“在和尚心中,什么是最强的呢?”

不虚字斟句酌:“贫僧认为白是最强,只有白,才接近‘无’;只有无,才接近‘佛’;只有‘佛’,才能找到真正的‘心’。 念佛无非念自心,自心是佛莫他寻。所以此室名为寻心阁。”

“所以你觉得在白中才能找到真正的心?”秦霜笑了,“那么他呢?”她直指步惊云,“在你心目中,是否他便是无可救药的黑?”

不虚有些迟疑,他只知秦霜与步惊云相识,但尚不知秦霜的身份。

步惊云忽然涩然开口:“她,都知道。”

“她,天下会,秦霜。”

不虚微吸一口冷气:“原来是天下会霜童,贫僧失敬了。”

他不明为何传闻中倍受雄霸宠爱与信重的大徒儿秦霜在知道步惊云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后,还会无动于衷地任步惊云在天下会待下去并成为她的同门师弟。却觉得步惊云的境况更加危险。人海孤雏,深入敌阵,妄图以一已之力报仇,本就是一个不要命的布局!再有这个心思不明的秦霜,他几乎可以预见,当步惊云拔剑刺向雄霸的时候,便是自己丧命之时。

他忍不住再劝道:“孩子,你再考虑一下,就喝下这杯茶吧。”

步惊云木然摇头。

秦霜端起茶盅,细细端详:“原来和尚的茶喝不得么?”

步惊云将自己面前的茶推向秦霜:“这一杯,孟婆茶。”

聂风看去,果然见杯中一片浑浊不明,恍如红尘。和他与秦霜面前的茶大不相同。

秦霜眼瞳一亮:“是黄泉路上只供阴魂饮用,以便洗去前尘,再入轮回的孟婆茶么?人世间也能见到?”

不虚不明秦霜何以突然对此生出兴趣,解释道:“不是,这只是我师当年搜得万种异草练得的与孟婆茶异曲同工的奇药,世间仅有两颗,一颗为我十多年前所服,另一颗便溶于这杯茶中。女施主便让这孩子饮下罢。”

秦霜掩不住的失望:“你喝了有什么感觉?”

不虚惘然低吟:“十五岁前的一切,我已经不复记得,只记得我醒过来时,师父温言对我说:孩子,你实在有太多的伤心往事,这样也好,从今以后,你便可收拾心情,专心向佛……人情世故,恩怨爱恨,是非曲直,莫不如这杯孟婆茶般混浊难辨!只要喝罢这杯孟婆茶,一切便可统统忘掉,”

秦霜脸孔绷紧,一抬手倾覆了茶杯。

不虚身子一动,似是要阻止,终究坐了下去,看着秦霜将将这杯世上绝无仅有的孟婆茶倒得涓滴不剩。

步惊云心中惊奇,他自是不会喝的。先前不虚便已对他苦劝,让他喝下孟婆茶,忘记过去,忘掉仇恨,在这弥隐寺好好活下去。可是他又怎么能厚颜面对霍步天的养育深恩,霍烈杀子杀已的大义?精卫填海,恨海难填!他到底意难平,死不甘心!他只没想到秦霜会那么干脆,问也不问他,便直接倒掉。

她不是从来不会多管别人的事吗?有时候淡然隐忍得让只是看着的他也觉压抑。这一次出去,她真的是变了。是因为她身边这个孩子吗?步惊云目光移向聂风,眉目灵秀柔和,气质温和纯净,她喜欢接近的是这样的人么?

秦霜倒掉茶:“和尚,我来本是为了另一件事,但现在我发现不说也罢。我只问你两个问题。”

她举起一个手指:“一,佛骨何在?”

不虚沉默片刻,念了一声佛:“不在此处。”

秦霜又举起第二个手指:“二,护法本轮仍存否?”

这一次,不虚沉吟良久,缓缓摇头。

秦霜霍然起身:“我们走。”再也不看不虚一眼,直接走了出去。

聂风向不虚匆忙行个礼,背着雪饮追了出去。

步惊云默不作声地站起身,向不虚一躬,也走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不虚望着地上的茶水残迹,独自叹息。

秦霜脚步甚快,聂风直至追出寺门里许方才追上。见秦霜一拳打在一棵树上,树枝丝毫不摇,只是树干上凝然起了一片白霜,转过脸来,神色平静,紫瞳中却似是有火焰在烧。

聂风略一迟疑,上前轻牵秦霜的衣袖:“霜姐姐,你前日不是给我讲过观音入寺拜观音的故事,求人不如求己么?虽然不虚大师答不上你的问题,你又何必为此烦恼呢?”

秦霜轻扬嘴角,似嗔似笑:“我早知无名大叔眼光不可靠,只是没想到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本心都不敢面对,还敢妄称高僧!自己都看不破,还妄谈去渡人!”

“万种异草,怎么不直接给他头上一棒呢?”佛法叫人放下,却不是叫人忘记。惟有明心见性,方能照见本性真如。叫人遗忘一空,看似是釜底抽薪,其实是晦昧灵台,终有一日会自食其果!有片刻,大失所望的她真忍不住直接乱去不虚的禅心,让他连和尚也做不成。只是还是按捺了下去,她终究不是魔,并无与佛门做对的心思。

“你,懂佛法?”如此语气的自然是步惊云,他并未独自离去,雄霸让他带秦霜回天下会,他虽然执行雄霸其他命令时满心抵触,对这一个却是乐意之至。

秦霜看他:“你想化解身上的戾气吗?”

步惊云冷然道:“你曾说过,‘每个人心中都有黑暗,要学会的是控制它,而不是敌视它,拼命想要摆脱它。’”

秦霜不想他居然还记得,一字不差,大笑:“惟有直面本心,才能够成为真正的强者,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都是自身的一部分,遗忘不过是一种逃避。纵是躲到天涯海角,能躲得过自己的心么?”

这话等若直接批评不虚是个不敢面对自己的懦夫,步惊云虽然并不赞同不虚要让自己喝下孟婆茶遗忘过去的行为,但终究为他的关心所动:“大师,是有情人。”只有有情人,才会有许多伤心往事,才会痛苦得不得不选择遗忘。

秦霜笑得打跌,她真是几乎要遗忘了这种明明心中怒意郁积却只想笑只能笑的心情,按住聂风的肩,好一会儿方道:“你认为我无情?”所以不能够明白那份痛苦无奈,所以对不虚不是同情而是讽刺?

“否定过去,等若否定自身的存在。自身都已不存,何不选择去死,直接下去喝那杯真正的孟婆茶?”

步惊云的目光落到秦霜按在聂风肩头的手上,随之回转,直视秦霜:“你,没有喝孟婆茶。”

秦霜眼眸闪过一丝异色,步惊云和她对视,分毫不让。

聂风见他们对峙,心下忧虑,开口道:“霜姐姐,你曾说过,只要认准本心,便不会迷失。对于过去,不可不在意,亦不可太在意。”

第66章

自己说过的话,被人转回来堵自己,这种感觉也是久违了。秦霜眸光微转,似嗔似恼,果然是凡走过的,必留下痕迹,希望旁人遗忘的,一定会被牢记。

与不虚的见面,问的两个问题并非无的放矢,只是,现在的她,还不够资格去触碰其中的实质,所要确认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路折返重回到西安城。她所行处,一街辐辏,灯火不绝,街边高柳系马,楼中莺声琴乐,笑语如潮。聂风兀自懵懂,步惊云已经猜出三分。

其中一家门脸最为高大华美,楼外所站之人,也不似其他楼子兜搭客人。秦霜径自而入,楼中上下一时低声。老鸨连忙上迎,二十七八的妇人,脂粉薄施,风情撩人,见惯欢场百态,见了秦霜,也一时失声。

“房间,酒,歌舞。”紫瞳之下,老鸨无有半句多言,诺诺而退。一个绝美少女来这等地方,身后只随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和一个童子,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就是背景惊人。但这般气度,不带饰物,只腰间精美宝剑已经将其余女子比落凡尘,显然不是前者,哪里敢多问半句。

聂风看呆了眼,糊里糊涂跟着秦霜登楼、入阁。步惊云依然一身冷寒,目不斜视。

酒菜、乐师、女伎一时备齐,老鸨眼神游离,秦霜扔块金子过去,立时欢天喜地:“不敢叫人打扰,您请慢用。”

秦霜拉过聂风坐下,手指抚过他的小脸,紫瞳中有笑意更多冷意:“看就好了。”手一挥,诸人皆是眼眉通挑,立刻琴响乐起,轻歌曼舞。老鸨心思玲珑,所挑的都是楼中确有真才实学的艺伎,连陪酒的侍儿也是清雅秀丽,薄施脂粉,无有那等烟视媚行、轻佻放纵的人。

凝注着歌舞,秦霜指尖转动着杯子,葡萄美酒夜光杯,不见忘死沙场的豪迈,只见浅斟低唱的靡靡。随手为聂风也倒上一杯,眉梢一挑,旁边的侍女方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也为步惊云斟满。

丝竹声中,姑娘们渐渐找回平昔的素养,她们不敢靠近秦霜与步惊云,便只能围着聂风频频相劝。聂风连喝两杯下去,小脸通红,一双大眼求助地望向秦霜。秦霜却只是凝神歌舞,视若未见,惹得姑娘们低低浅笑不已,去了不少紧张。

聂风终于反应过来,靠到秦霜身边,姑娘们果然不敢再近,只是眼神交流,吃吃而笑。

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盛唐风流虽去,终究还在这平康巷陌留下几分余韵。面对这个有着一双妖异紫瞳的少女,众人不自觉打起精神,拿出全副本事,只期待能博她满意一笑。

轻拍几案,秦霜曼声低吟:“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今夕何夕,今日何日,遂古之初,何阖而晦?何开而明?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那个性轻脱跳,三教九流,无有不交,美其名曰游戏红尘的女子,已经化作尘土。秦霜并不怀恋她,只是怅然,她若不求道,能不能像此间的男女一样忘情纵欲,醉生梦死?

笑是假,也是真,泪是真,也是假。

失望都是因先有希望。

佛门,佛门,鏁骨观音变现身,反腰贴地莲花吐。道在何方?道在何处?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一个声音怯怯地接道。

秦霜抬头望去,是一个红衣的女伎,秦霜笑了,招手让她过来。其他人相视而笑,松了一口气,终于让这位来历神秘的少女露出笑容,不负老鸨先前的千叮万嘱。

“您是一位山鬼吗?”红衣女伎偷偷打量秦霜,大着胆子问,她也只大的秦霜几岁,但眼角眉梢已经露出久历红尘的倦色。

“什么是山鬼?”聂风听不懂琴,也看不懂舞,对秦霜所吟的似懂非懂,对女伎接的也完全不懂,听到这个问题更是一头雾水。

看着他灵秀的小脸,女伎柔声道:“山鬼是山林中的神女,是一位美丽、率真、痴情的少女,披戴着薜荔、女萝、石兰和杜蘅,乘着赤豹拉的辛夷车,车上插着桂枝编织的旗,身边跟着长有花纹的花猫……”

聂风还是茫然,不知何时坐近的步惊云一声冷笑:“鬼还是神?”他通身的冷气和低沉的话语顿时吓倒了这名女伎,诺诺不敢继续。

秦霜看他一眼:“谁来劝他喝酒?一碗酒,一两黄金。”

如此重赏顿时激起姑娘们的勇气,虽然还畏惧着这个冰寒的少年,但随着第一碗倒下的酒被步惊云一口喝下,姑娘们又惊又喜,开始争相为步惊云倒酒。

步惊云也来者不拒,转眼就喝干了一坛。脸上升起红晕,让人才发现这个令人心生畏惧的黑衣少年也不过是个孩子。

步惊云忽然将一碗酒推到秦霜之前,眼神亮得惊人:“你也喝!”

聂风急道:“你喝醉了!”

秦霜凝视步惊云片刻,在他的眼中,她看到了自己,容颜如霜,神色漠然。

端起酒碗,仰首,高举,一条水线泻下,片刻间一碗酒便被喝干。

指尖微转,丢下一张金票,起身下楼,无人敢拦,就是步惊云,也只是默默站起,跟在她身后。红衣女伎暗暗握紧掌心,那是秦霜额外给她的赏赐。

来是谜,去也是谜,只是因为那几句楚辞,从此,平康坊中无端多了一个有关美丽山鬼偶然涉足人间的传闻。

步出楼,秦霜依然随步而行,这一次,越行越偏,周围的屋舍越来越破败,渐渐屋不成屋。从声色犬马歌舞繁华的处所转到此间,对比分外分明。

狭窄的街道飘荡的不再是脂粉与酒肉的香气,而是如同腐肉和人群集体散发出来体臭交织而成的作呕气息。肥硕的鼠类明目张胆地在街道上四处乱窜,身体流脓的乞丐奄奄一息地随意趴在街道上,没有人去多看一眼。随处可见挂着草标想要出售自己的大人孩子,男男女女。奄奄一息的妇人搂着快要饿死的孩子,伸出无助的双手,随即给同样瘦弱的汉子踢开。面黄肌瘦衣衫破旧的女孩躲闪在破门后,张着渴望的眼睛,期待有男人会进入或将她们买去……

聂风脸上的同情之色越来越浓,步惊云的冷目中也闪过一丝不忍。

在这样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三个干净漂亮的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十四五的绝色少女,理应引起无数觊觎的目光,可是就算是平常这条街上最强横霸道凶狠无理的人,也不敢对秦霜多看一眼。就算是步惊云,得到的目光也比她多。看起来最为稚弱可欺的聂风自然又承受了最多的目光。

有大胆的,试探着去拉扯他,聂风有些慌乱,他可以面对猛兽面不改色,面对强梁奋起抗争,但这些可怜的人,他怎么去对待?那些干瘦的手和苦苦的求告声,让他浑忘了自己身负武功,背上还背着雪饮。

匆忙中聂风摔倒在地,可是秦霜根本不曾回头,步履悠然一如之前,想必紫瞳中也是一片平静,漠然若所有的一切与她无关。

聂风咬紧牙,这是否又是对他的一场考验?她总是藏着心思,仿佛害怕露出真实的情绪,她一次又一次地推拒他,仿佛他的同行是她不可承受的负担。她明明也渴望着同伴的温暖,可是又随时做出孤身离去的姿态。

如果这是她的选择,那么他绝对不会同意!

第67章

一双手忽然伸出,将他牢牢扶住。聂风心思一清,发现是步惊云,这个沉默多过言语的少年,只有在向秦霜的背影望去时,方才显出一丝不同,似是不甘似是执意。

就是这一耽搁,已经不见了秦霜的身影。

几个衣衫破旧面目凶恶的大汉眼露不善地围上来。步惊云略略皱眉,将聂风护在身后,他虽然因为雄霸的命令而手上沾满血腥,所杀却大多为穷凶极恶之徒,像这样只是粗通武功只能在这等地方作威作福的穷汉,在他眼中,可怜多过可恨,实在不欲出手伤人。

聂风忽然自他身后转出,全身气势一变,本来看似是稚弱童子的他恍若化成一头巨虎,欲择人而噬,便是习于杀戮的步惊云也忍不住心中一惊,对面的大汉们更加不堪,发一声喊,唯恐跑得太慢。

聂风回过头来,收去气势,低下头:“霜姐姐教过我,武功有招、势、意,对这种普通百姓,若是不想动武,可以用势去吓唬他们。”所以她可以将自己隔离在人群中,如神祗行走世间,无人敢于接近。她用这种态度来拒绝,要跟上她,需要勇气,也需要坚持。

聂风心思沉入冰心诀,背上雪饮与泪沧海遥生感应,她不曾离开,只是若即若离,不在视线,又一线若牵。

不觉中已经离开了贫民窟,来到了曲江池畔。

秦霜遥遥微笑:“你们看见了什么?”

聂风心情微沉:“苦。”世人多苦,佛祖但知端坐微笑,谁可救得众生?

步惊云开口:“不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缓歌慢舞凝丝竹,不见贫窟吞声哭。

秦霜闭上眼:“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呢。”徐徐睁开,一双紫瞳已经恢复成黑色,璀璨如星,清明如水。

“人世繁华不能令我喜欢,众生疾苦也不能令我动心。”秦霜负手转身,本就在水边的她,这一举步,便踏入了水波中。

月色下,绝美的少女立于水上,仰首望天,纵不能看到她的表情,也会不自禁被她遗世独立的寂寞和悲伤所动。夜风中,见她衣带翻飞,仿佛下一刻便会离世而去。

步惊云忽然大声道:“你说过,你想做人!”

秦霜仿佛一怔,脚下一虚,已经没入水中。步惊云不假思索亦跳入池中,聂风迟了一步,到得岸边,秦霜已经按着步惊云的肩浮出水面。

聂风伸出手:“霜姐姐,不要走!”即使这世界没有你想要留下的理由,也不要这样轻易离去!

秦霜凝视他片刻,握住他的手,嫣然一笑:“此世我是秦霜。”

对此世佛门的失望,对神力的一时失控,让一直压在心底想要离开的念头浮出水面,但她现在还走不得,离不开。

不是因果,而是机缘。

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啊。

聂风松了一口气,不妨秦霜手中用力,已将他也拉下了水。

步惊云神色微黯,秦霜附耳过去:“今夜,就暂且放下。”大笑着将步惊云按入水中。

不遗忘,只是先放下。我放下前世,你放下仇恨,只是今夜,只在今夜。

步惊云紧绷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裂痕,反手向秦霜抓去,可是纵然他所学排云掌,能够操控水流,但又怎记得上身负泪沧海的秦霜,如游鱼入水,似比岸上更要灵活三分。

聂风不甘示弱,但他水性差之较远,还背着雪饮,被秦霜按入水中,一个不小心,连喝数口水,大叫:“霜姐姐,不要,不要,我今天已经喝够了!”

秦霜大笑,纵身上岸,将他拉上去,也向步惊云伸出手。

步惊云见她笑靥如花,纤手胜霜,心中一动,伸出手。不妨秦霜一个反掌,又将他推下去:“想再拉我下水,可是不成的!”

秦霜笑声不绝中,步惊云默默上岸。她总是这样防范紧密,不肯给他半分翻盘的机会。

秦霜随意一拂,衣上、发上的湿痕已经凝成水球自掌中滑落,她没有无名那等对内息的精妙掌控,却能够别出机杼,运用五行之控水之能。再怎样弃道习武,前世留下的深刻烙印也许永远也难以消除。

随手帮聂风弄干长发,稍稍迟疑,走近步惊云,微微踮起脚。

步惊云见她眼瞳专注,扬起脖颈,肌肤雪白无暇,再不见当初被他咬出的齿痕,忽然低头在秦霜左颊上亲了一下。

秦霜一僵,缓缓缩回手,却没有做更多的动作。

冷漠的少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果然如孔慈所说,对于相处久了,没有敌意的突兀举动,她做不出反应。真是矛盾,她抗拒着整个世界,却对人不设防。

聂风看在眼中,有些羡慕,可是他却不敢学步惊云。步惊云这般冒昧的一下,已经令秦霜收敛了之前放纵的感情,这时候敢做什么,绝对会被直接踢下水。

夜风习习,明月如水,聂风心有所感,开口问道:“霜姐姐,能讲讲你的过去么?”

秦霜手指绕着发丝,漫不经意地道:“我的过去很简单啊,被师父收养,入天下会,学武,然后为师父打天下。”

步惊云忽问:“之前?”

聂风也道:“霜姐姐父母都不在了吗?”江湖上都知道秦霜是被雄霸从小收养的心爱徒儿,可是从来无人知晓她的父母是谁,是死是活。

秦霜露出一个微带戏谑的笑容:“其实啊,我生在余杭附近的步家村!”看向面色骤变的步惊云,“从会走路起,我就天天去看你爹铸剑,直到你爹寻铁而去。”

步惊云依稀还记得,小时因他沉默无泪,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曾说过村东头被人烧成白地的地方原本住着姓秦的一家人,有个女儿,也是从来不肯开口说话,一双眼睛看着冷清得渗人。娘亲玉浓打他的时候更曾骂过:“我倒是造的什么孽啊,生个和秦家那活该长不大的丫头一样的怪胎,那死丫头一句话让你爹不顾我而去寻什么寒铁铸剑,结果被人抬着回来。你这个没有感情的东西,怎么不和那丫头一样死在哪个旮旯里啊!……”

那就是秦霜?那就是眼前容止秀美、眼瞳清澈,让人生怜生惜、受尽万般宠爱的无双少女?

秦霜低头笑得不可抑制:“师父第一次让我下山出任务去霍家庄屠庄,去之前我回过步家村,后来在天下会再见,才知霍惊觉便是步惊云。这世间真是太多巧合!”

步惊云深觉不可思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早就知道,却一直无动于衷,看着我在黑暗中苦苦挣扎?

秦霜抬起眼,望着他,明明是笑,却给人冷漠的感觉:“因为我先天不足,仿佛无望长大,生我的人不喜欢,幸好还有第二个女儿健康活泼,弥补了他们的缺憾。后来,他们被人追杀,中途将我抛下马,希望我为他们引开追兵。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第68章

聂风低低叫了一声:“霜姐姐……”

步惊云也震骇非常,母亲玉浓虽然打骂他忽视他,至死都因为他不肯流泪而耿耿于怀,但总算肯将他一直带在身边。养父霍步天更是待他极好,视若亲子,怎能想到这世间还有无情如此的父母!

“三年抚育,这一抛便算是了结。”秦霜神色平静,不哭,不怨,只是将“父母”这个词就此删去。“若他们死去,我不会报仇。若他们仍活着,我也不想再见。”

聂风轻声道:“如果……”

秦霜大笑:“发生过的事情如何去假设?如果,如果我不被抛弃,不会遇到师父,不会叫这个名字,也许更活不下来!”伸出手抬起聂风的小脸,“我不会随师父去乐山看比武,不会遇见你,不会被你父亲砍一刀,不会为此北上……”

秦霜停下来,微笑:“所以说,如果!”

没有师父,没有天下会,也没有……你们!

聂风反手抓住秦霜纤细的手腕,忍不住一点点用力。

如果,如果这些都成立,那么老父也许依然还活着,他也不会在这里,在她身边,他也许已和老父一道返回旧居的小村,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

可是,正如她所说,没有如果!

听秦霜假设,步惊云也不自禁去想,如果秦霜没有被带走,那么他会提早认识她,他们也许可以一起长大。那么在母亲玉浓改嫁的时候,他也许不会去霍家庄,不会遇见继父霍步天,不会被逼手染血腥……不会如现在般日夜受着复仇火焰的煎熬!

可惜,没有如果!

聂风松开手,看着秦霜皓腕上清晰的青痕,嘴唇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那三个字。她怎么可以这样冷静?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刃,无情地剖开自己和别人心底最深的伤痕!她是天生无情,还是痛到习惯所以已经遗忘了痛的感觉?

秦霜微微活动手腕:“这就是所谓天意啊,我的名字是师父给的,我的命,”秦霜眼神略转柔和,“也算是师父给的罢。”重金聘请天下名医,各种珍贵药材用如流水……受了就是受了,这一份恩总是要还。

聂风不甚明白,但步惊云亲见过秦霜为病痛所折磨的情形,也听孔慈说过她如何人前装作形若无事,人后辗转床榻彻夜难眠……即便她不被父母抛弃,留在步家村,也许也只有夭亡一途吧?

她的肌肤是如此娇嫩,只是随便被人握了一下,便留下清晰的痕迹。华美的衣服,出手是金的豪爽……无论雄霸对旁人手段如何严苛,对他如何仇比天高、恨比海深,对她,的确是无微不至。

可是难道不值得?她又岂是世俗金银可以衡量。不说其他,单是她南征北战,尽心谋划,为天下会打下半壁河山,比诸雄霸付出的,所收获的十倍百倍也不止。雄霸真是好眼光,做得好买卖。

步惊云微微垂眼,似是下定了决心:“你可知天下会天牢最后一间关的是何人?”

秦霜撇他一眼:“那种地方,师父怎会让我去?”

“你可还记得蝙蝠?”

秦霜似笑非笑,也不说记得还是不记得。

步惊云沉声道:“他被削去四肢,囚禁在天牢最后一间中,已经关了五年。”蝙蝠本被无名废去武功,已是废人一个,雄霸还要削去他的四肢,割去他的舌头,将他丢在黑暗的角落中,由他自生自灭、慢慢腐烂。纵然他是屠灭霍家庄的凶手,步惊云恨他入骨,亦是心中悚然,为施刑者那种极尽残忍的手段而涌起一丝寒意。倘若有天自己复仇失败,下场,相信只会比蝙蝠更为惨淡。

步惊云凝视秦霜,你知不知道雄霸是如此残忍?对失去利用价值的人是如此严厉?!

“你是想让我自行想象呢,还是要为我具体描述一下其中的场景?”秦霜微微仰头,眼神平静:“我曾见过尸山血海,听过悲声震天,但我的心却只为一个人而痛。我出手,也不是为了除魔卫道,挽救苍生,而只是因为是那个人的希望。”

“所以,别再试探我。苍生与我何干,悲苦与我何扰?这个世界纵是翻转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师父的愿望,我便会去做。”

“直到有一天,”秦霜回看步惊云,深深看入他的眼中,“超出我的承受。”

步惊云双拳握紧,指甲已经嵌入掌心中,一滴滴鲜血自掌中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聂风看得明白,心中恻恻,忽然悚然,步惊云没有叫过秦霜一声师姐,秦霜也是连名带姓的叫他。不,不止是步惊云,同行这么久,秦霜叫自己也是如此,鬼虎叔叔,杞柔姑娘,都是如此。她总是这样刻意疏离,也许只除了两个人,她的师父雄霸和鬼虎的主人。

秦霜已经向他看来:“我不想你跟着我!”

“不想沾染血腥不是错误。但这不是佛的世界,而是阿修罗的世界!武道横行,要想成为一个武者,怎么能够没有杀人或者被杀的觉悟?强者为尊,弱者性命犹如蝼蚁。对敌忍让,该狠不狠的做法只会让人不得好死,甚至累及身边亲友。聂风,你若想不明白这点,还是回你所想回的地方去罢。”

聂风沉默片刻:“霜姐姐不相信苍天有眼,善恶有报?”

“狼要吃羊,人见羊可怜,羊也吃草,为何不见人为草抱不平。而狼不吃羊,狼也会饿死。人独厚羊而薄狼,不过是因为人也要吃羊。善恶只在人心,你可以去行你心中的善,别人心中也自有衡量,如何来判断对错?只有做过一场,拳头大的就有理。”

秦霜捂住双眼,唇角微翘,“天道之下,不见善恶,无有无辜。”

一声霹雳,突兀地下起雨来。秦霜抬起头,任雨丝沾湿面庞,这个世界,她也不喜欢,可是,她也不会去改变它。是人心选择了恶,便要承受恶浪滔滔,举世皆浊的后果。

大势如此,苍生自承,她担不起也无意去担。

离开吧,我看到了你心中的坚持,但若唯你独清,那么你可知那条道路是何等难行?

“步惊云,你安排聂风去他想去的地方。”秦霜将长发向后束紧,“我,该回去了!”回天下会,回到雄霸身边,她可以舍弃世间一切,但心上觉得欠了情,便再不能如从前的空灵通透。

十数年的信重爱宠,尽心尽情,上天不让她一个人漂泊天地间,也便注定她的心剑不仅仅只是为了自己而挥动!

默默地看着秦霜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步惊云转向聂风:“你……”

第69章

当秦霜重返天下会,踏入第一楼时,雄霸一时失声,文丑丑也忘了保持惯有的笑容。

直到秦霜半跪行礼:“师父我回来了。”雄霸才想起秦霜的真正年龄,一时百感交集。抱在膝上喂药、习字的小女孩儿一转眼就长成了风华初露的少女,既有吾家有女已长成的欣慰,又有乖乖娇女或许将要不再属于自己的惆怅。

但雄霸毕竟不是寻常长辈,收拾起心情,努力抑制住欢喜,慢慢地道:“终于舍得回来了?”

秦霜明眸微转:“霜儿平安出去,平安回来,就是花费的时间长了点,霜儿知道错了,请师父不要责罚我。”

雄霸本就舍不得罚她,被她软软一求,受用又疑惑,这般女儿娇态谁教她的?本要斥责的话也说不出口,招手让她过去:“这次出去可玩得开心?现下舍得回来,不想想你这一走,帮里征伐的事都压在你云师弟身上,他入门也不过半年,你做师姐的也太不体谅。”

步惊云木然而立,仿佛说的并不是他。每次见雄霸,对他都是一种煎熬。他不想看见雄霸欢喜,他只想看见他恐惧,怆惶、绝望、痛哭!秦霜在,更是一种折磨,她敛起锋芒,却是为讨好他最痛恨的人。

“帮中很忙么?”秦霜指尖微转文丑丑亲自捧上的茶盏,天下会上下,也只有她每次来第一楼有这个待遇,“那师父岂不是很辛苦?”

雄霸冷哼一声:“为师倒不辛苦,就是你,一跑就是半年,连个信都没有,心都玩野了。真叫人不省心!若再不回来,为师倒真想发追捕令了。”

秦霜吐吐舌头,雄霸看她这般可爱情态,哪里还能生气,叹口气,抚着她的秀发道:“你去了北地,远远离开了天下会的势力范围,也不担心被无双城的人发觉。还灭了风月门,杀了聂人王!”谁想到这丫头独自出去,行事竟是这般大胆!

“为师不是怪你去寻聂人王报仇,只是怎么不和为师说呢?难道怕为师不许么?你素常为帮里做事,不是都是极谨慎的么?怎么这次就这样大胆妄为?”

“你毕竟年纪还小,很多事情不懂,也没真正见过江湖上的风险,这次幸得平安无事,但不是次次都会这般好运。既然回来,你先乖乖呆在山上反省,暂时不要出去了!”

秦霜嘟起小嘴:“师父你刚才还说我做师姐不体谅人。”

雄霸哈哈一笑:““征战的事,是辛苦惊云了。不过为师又收了一个徒儿,虽然年纪小,但资质不凡,不下于惊云,也算为为师的风神腿法找到了传人。”

秦霜笑容微敛,已听雄霸道:“风儿,出来见见你师姐。”

眉目灵秀,神色柔和,长发拂肩的小童自堂后走出,从容跪下:“见过师父、师姐。”

秦霜猝然转头,看向步惊云,恰与步惊云的目光碰个正着。后者木面中露出一个似是嘲讽的微笑,转瞬即逝。

第二次,秦霜对步惊云动了杀心。他是无心还是有意,难道聂风所想在的地方便是天下会?

同门!风、云、阁!聂风,步惊云!

秦霜微微侧眼,对上聂风平静、清澈的目光,聂风,即便你注定要入天下会,也不能是因为是我!

雄霸道:“霜儿,风儿的父亲虽然死在你剑下,但他已在我面前立下重誓,今生今世绝不会起半分报仇的念头,他日他若是违誓,师父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秦霜微微一笑:“好啊。”

雄霸笑道:“好,你们两个,就此仇断怨消,既为同门,以后便要和睦相处。还有惊云,你们三个都是我的好徒儿!”

好徒儿!步惊云的目光向秦霜斜斜一瞥,仿佛想透过她微笑的面孔看穿她埋在心底深处的杀机,他以罕世难得的耐心潜藏在天下会寻求报仇的机会,而她亦等着他出手的刹那给他致命的一击……而聂风,步惊云心底浮出报复般的快意,他的选择是否已经令你心中动摇?

自以为解决了秦霜与聂风的仇怨,雄霸又省起一事:“霜儿,当初你想看雪饮,非跟着我去乐山。这次风儿带着雪饮而来,便先放在你那里,过几天,等惊云去夺了断帅的火麟剑回来,一并送往无双城。”

秦霜微微蹙眉:“师父要将雪饮和火麟送给独孤一方?”

雄霸道:“如今放眼武林,惟有无双城堪为我天下会劲敌。独孤一方深好收藏世上奇锋利器,师父将雪饮刀和火麟剑两大神锋,转赠于他,也是投其所好。只要无双城同意结盟,江湖上谁还会是我们两家的对手。”

秦霜缓缓道:“雪饮不能给无双城。”

雄霸笑道:“霜儿可是顾念雪饮是风儿的家传宝刀?无妨,雪饮乃是风儿主动献出,何况,”雄霸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也并非是永久。”

“若是霜儿能拿出更加合适的礼物,能够换得雪饮刀?”

雄霸诧异秦霜的固执,笑道:“傻孩子,知道你心软,可是不用雪饮刀,难道用你的霜华剑?这是你女孩子的随身佩剑,为师绝对不会答应。”

秦霜眼眸微垂,长睫下隐见眸光流动:“霜儿不仅想要雪饮刀,也想要火麟剑。”

雄霸收敛笑容,他从不见秦霜在帮务上这般坚持过,从来都是他发出命令,不论多么困难,她都不曾反驳拒绝,总是会让他满意,这副神色更是从未有见,柔弱得让人生怜,倔强得让人心疼:“霜儿想做什么?”

“霜儿想建洗剑池,搜罗天下神兵利器。”

雄霸微吸一口气,且惊且喜,他不怕她提要求,只怕她别无所求,只是与无双城的结盟也事关重大。

“师父不信霜儿吗?霜儿准备的礼物不仅能够令无双城满意,而且剑圣的无双剑我也要了。”

看着秦霜淡然的神色,这个徒儿,从来不曾说过大话,也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雄霸也不禁有些期待:“好,霜儿,为师给你一个月时间,若是你能备出能代替雪饮刀、火麟剑两件神锋让独孤一方心动的礼物,为师便允了你的要求,为你建洗剑池!”

建洗剑池,搜罗天下神兵利器,轻飘飘的一句话,又有多少人家会因此家破人亡?聂风向步惊云望去,步惊云却只看着秦霜,冰结的目光也有了一丝惊诧。而秦霜,她只是温然微笑,纵然是极熟悉她的人,也看不出她心中已经冷凝成冰。

天下会,无双城,江湖两大帮派终于要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刻。而她,也要冷眼看着,这风和云会为天下掀起怎样的风波!

第70章

返回天霜阁,沐浴,静心,斋戒三日。第四日,独自登上天山绝顶,凝视天际,自晨至夜。第七日,铺纸挥毫,笔走龙蛇,一蹴而就。一篇李太白的七言古风《梦游天姥吟留别》,从起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到“洞天石扉,訇然中开”而止。

凝视满卷墨迹,只觉意犹未足。忖度片刻,取下霜华,不出鞘,以剑为笔,在一块玉璧上继续书写,第四个字堪堪收笔,一口血吐了出来。

一掌按在桌上,“到极限了吗?抑或,是无缘?”不再勉强继续。秦霜将霜华插回腰间,封好玉璧,带着先前所书太白诗篇,前往第一楼见雄霸。

结盟不过是个名头,礼物亦不过是形式。天下会不想直接动武,无双城亦何尝敢轻易启衅。雄霸也知如此,神锋也不一定非要雪饮和火麟,在秦霜坚持后,雄霸口上没有答应,心中已经允了。

没有立时答应,是不想让爱徒那么容易得到,到最后峰回路转才能得到她最大的感激,也好奇总有出人意料表现的她能拿出什么特别的能够打动无双城独孤一方乃至剑圣的东西,

但看她如此用心,七天不见,脸色明显坏下去,雄霸忍不住责备:“霜儿,你要的,师父没有一件不会答应你。你真想要雪饮刀火麟剑,为师自会给你。你底子本就不好,这样无端损耗心血,可怎么是好啊。”

“霜儿说了,无双剑也要啊。不过现下不能强取,只好用礼物去交换了。”秦霜脸色苍白,愈显温润如水,楚楚可怜。叫过使者,“你去,要指明这是送给独孤剑圣之物,若是无双城不肯让你见,你便立即返回。若是允了你,见到剑圣,先让他看诗,若他还要看玉璧,则必要他用无双剑来换,若是不肯,便直接砸了玉璧。”

雄霸暗笑爱徒异想天开,半首诗,一封玉璧,便想换取剑圣佩剑。

剑圣本名独孤剑,人如其名,从小到大,皆以剑为终生目标,终生伴侣,终生意义,甚至终生生存价值!他生存,只是为了剑!双亲之死,他从未淌过半滴眼泪;父母下葬之时,他还在闭关练剑。

他仿佛从来没有亲情,没有兄弟之情,没有男女之情,没有骨肉之情,没有知己之情,没有主仆之情。他自身就像是一柄无情的剑,人间百喜千悲,千恩万义,皆与他无关。心中无悲,无喜,无爱,无恨,无义,无情。只有剑!

如这无有半分风雅的人,能被秦霜的礼物所打动么?

雄霸历来对秦霜是纵容的,左右不过数日便能有回音,便不成功,也只是小女孩儿的天真举止,无损天下会的面子。而能借此看到表现一贯完美的爱徒受挫后绷着小脸发闷的可爱摸样也很有趣。

对于雄霸的想法,秦霜猜到也不在意,除非剑圣是浪得虚名,否则与武林神话齐名的他必然会为玉璧上的字心动。

有了霜华,她不能再用其他任何武器。她也没有收藏癖好,只是念随心起,金晨曦和泪沧海皆是先后自神兵利器中得来,其他三行或许也是如此。虽然诸事随缘,但也不能坐等机缘上门。既然身在天下会,那么何妨顺便借用资源。

循序渐进只是前世,今生的她想要进阶只能险中去取。从看见聂风出现在天下会的那一刻起,她不再打算单纯地顺从这个世界的安排,拥有了自保之力的她渐渐露出真正的爪牙。送诗篇与玉璧的第一步,那些传说中的高手迟早会一一为她所试,用以测算这世界所允许个人所能容纳力量的边限。

至于这个过程所掀起的腥风血雨,在武道的世界中,这才是所谓的顺势而为!

夺取火麟剑,雄霸派出了步惊云以及死囚双奴,令众人奇怪的是,刚入门的小弟子聂风也随之前往。

只有文丑丑隐约猜出雄霸的心意,虽然聂风被雄霸收入门下,做为绝技风神腿的传人,但怎么比得上多年抚养的秦霜所得到的信任,便是步惊云,在入门前也在天下会服役数年。这般派出去,不无试探考验之意。

而更深的一层,秦霜遥望风云阁,聂风,你真的是师父想要的风云之风吗?

数日后,步惊云、聂风无功而返,折了死囚双奴,也没有拿回火麟剑,只带回了断帅之子断浪。而无双城已经传回了独孤一方不日亲自携带无双剑来天下会商议结盟一事的消息。

望着秦霜波澜不惊的神情,雄霸只觉一股郁气无处宣泄,步惊云、聂风对他另有意义,就让他们在天下第一楼外跪三个时辰,对断浪却没那么客气,直接就命文丑丑将其扔出天下会。

秦霜眉眼微挑,乖巧地没有多说什么,退出了第一楼。

步惊云和聂风跪在楼前,步惊云仍是不变的冷漠,跪得笔直,虽然屈膝,却不愿低头。聂风神色疲惫,眉眼中有些昏沉,却和步惊云一样坚持不动。

秦霜见文丑丑还在,问他:“断浪何在?”

文丑丑一怔,不想秦霜不为风云求情反问断浪下落,随即自以为了然,不过小小惩戒,想当初,霜小姐任务完不成不是一样吃脊杖?至于断浪:“风少爷带他回来,就安置在风云阁。霜小姐可要和小的一起过去?”

秦霜微微点头,文丑丑喜笑颜开,忍不住唠叨:“这一次可是险,谁会想到乐山突然发水,淹了大佛,又出了妖兽,吃了死囚双奴和南麟剑首。这断浪还是风少爷拼死跳下江中救回来的。云少爷带他们回来的时候,都昏迷着,现在风少爷还发着烧呢,这么跪着真是……咦,这不是孔慈么?……孔慈,孔慈!”

听文丑丑叫,孔慈低着头自树后走出,半年不见,她出落的更形清秀,只是见人越发畏怯般,头也不敢抬起来。

文丑丑斥道:“你这个小婢,跟谁便对谁卖忠心,看云少爷跪在这儿,你就守在这儿!真是,也不怕帮主看见。”

秦霜眉头微蹙,打断他:“我们这便过去罢。”

文丑丑醒悟过来,用扇子轻打了一下嘴:“哎哟,小的这唠叨真成习惯了,孔慈,你赶紧先回风云阁,看断浪醒了没有,没醒也叫起来,让他在正堂上等着,霜小姐要见他。”

孔慈偷偷看了秦霜一眼,已经完全长成少女的她,顾盼间不经意流露的风情,让人真是既爱又敬,更不敢轻亵。

她原就坚信长大后的她会极美,没想到更超出想象,让她看一眼都觉得自身的卑微低贱,与她便是云泥之别。而她扫过她的目光,与看别人再无分别。

那个会对她微笑的小女孩永远只能在记忆中继续存在了。

孔慈心中一酸,低低应了一声是,转身匆匆去了。

第71章

天霜阁精致华美,风云阁则是壮阔非常的一组建筑群,正殿上挂着一幅巨大牌匾,上书两个黑白分明、笔划苍劲的大字“风云”昭显了书此牌匾的人对“风云”何等重视!

断浪早在苏醒之际,便被所居房间的宽广所震撼,仅仅是一间卧室,便足可容纳百张软榻,比他们断家庄的厅堂更大。可惜聂风刚回来就和步惊云一道被匆匆叫走,他不及询问究竟。

被孔慈叫到正堂,片刻后走进一名少女,身边跟着一个头戴无常高帽手持圆形白扇面上敷着厚厚一层粉的古怪男子。无需孔慈再加提醒,他也知这是天霜堂堂主秦霜,天下会帮主雄霸之下第一人,人人恭谨不迭的霜小姐。

他还记得幼时见过秦霜,小小人儿精致如画,高高在上,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数年不见,她出挑得更是美丽,风采照人,不可逼视。

见断浪望着秦霜发呆,文丑丑暴斥道:“大胆,还不跪下与霜小姐见礼!”

断浪本就被风云阁处处彰显的富丽堂皇所慑服,一心只想留在天下会,此刻又遭文丑丑如此催喝,不由自主当场跪下。随即便觉屈辱,他一直保留着她的铃铛,想着有一日光明正大地走到她面前,还给她。现在却发现他们的距离无有缩小,只有更大。

秦霜眉头微蹙:“断浪,将经过说与我听,不要有所遗漏。”她的语声柔和,但自有不可拒绝的威严。

断浪一边将当日他所知所见细细说与秦霜,一边心底不由想,难怪爹如此热衷于复兴我们断家,只因身在天下第一大帮,是帮主的徒儿,一个女孩儿便能有这般大的威风,他日我,我若能与她一样,也不枉此生了。

阁外忽然一阵纷扰,步惊云抱着聂风走了进来。

文丑丑惊道:“哎呀,云少爷,风少爷这是怎么了?”

步惊云看了秦霜一眼,低沉着声音道:“发烧,晕倒。”

秦霜明眸中不见丝毫感情,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聂风微微睁开眼,伸手牵住她的衣袖。

并指如刀,秦霜一眼也不看他,直接截断衣袖,步伐没有半分停顿。聂风心中一急,又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在风云阁的卧房软榻之上。

见他醒来,孔慈端过药碗,喂他吃药。风云阁现在仍只是她一个专用小婢。聂风到来没几日便和步惊云去乐山,还未有安排侍婢。

聂风不喝,望着她问道:“她走了吗?”

孔慈低低叹了口气:“风少爷,您先喝药。”

聂风摊开手,掌间一片轻柔的雪纱,它被她的主人所遗弃,毫不留情,心中大痛:“她不肯原谅我了。”

孔慈见他如此,忍不住轻轻道:“我伺候霜小姐三年,从来没见她这般过。她若是不在意你,又怎么会因你生气?”

聂风抬起头。

“霜小姐啊,从来没有见过像她那样温和的人儿,如果换个旁人有她一半的本事,一半的受帮主宠,都不知道要有多骄横。可是霜小姐不,哪怕是像我这样的奴婢,也是客客气气,重话都不曾有过一句。”

孔慈将药一口一口喂聂风喝下去:“霜小姐是天生的贵气好教养,凡是见过她的没有不喜欢的,可是,她太苦了,天生身子不好,偏偏又一心想要回报帮主对她的恩情。人只看到帮主宠她,让她执掌天霜堂,却不知那都是她拿命换来的。”

“从来没有见过霜小姐完全地笑过一次,或者哭过一次,她太克制了,总是不想给人带来麻烦,却不知道让人看着是多么难过。咳嗽咳到吐血,我给她送水她从来不忘说谢谢,身子受伤起不了床,我给她敷药看着都想哭,她却笑着安慰我……她就是这样,连生气也是淡淡的,像这样对你,是真的不高兴很了。”

孔慈收起空碗:“我不知道她为何恼你,可是按着霜小姐的性子,她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你能将她气成那样,恰说明,你在他心中,定然是很特别的。”

聂风想起孔慈柔顺地跟在步惊云身后,宛如是他的影子,那样全心全意的服从。可是这样听来,她明明对秦霜也是有着极深感情的,忍不住问道:“那你,又怎么会到了这里?”

孔慈拭去眼泪,微笑道:“我只是天下会的一个婢女,云少爷问霜小姐要了我,我便过来了。”

聂风忍不住皱眉,孔慈看他神色,温柔一笑:“霜小姐问过我,我是心甘情愿过来的。”微一迟疑:“风少爷,你好好养病,文总管说,帮主有令,‘风云阁’既名‘风云’,便应只供风云居住,绝对严禁其余人等在此寄住!所以将断浪少爷带走了。”

聂风垂下眼:“带去了哪里?”

“文总管说,帮主本来是要将断浪少爷直接逐出天下会的,但看在霜小姐的面子上,所以姑且将他留下,安排他做了杂役。”

聂风沉默不语,南麟剑首和北饮狂刀齐名江湖,为何他一入天下会,便被雄霸收为徒儿,断浪却不是因为秦霜,就会被赶出天下会?

孔慈柔声道:“其实做杂役也没什么不好。云少爷刚入天下会时,做的也是杂役,三年后才被帮主看中收入门下。断浪少爷的前程也必然是远大的。我曾听霜小姐念过一段话,大意是什么上天如果要让谁担当重任,必定是要吃尽千辛万苦的。”

聂风轻轻点头:“谢谢你,孔慈。”

孔慈拿着药碗退了出去。关于秦霜那些话是对聂风的安慰,也是她对自己与过往了结的交代。她曾那么接近她,但还是不能一直陪着她,看她长大。离了天霜阁那一刻,就注定她回不去了。她已经选择了,步惊云冷眼中偶尔闪过的无奈、忧伤也让她心疼。他更需要她!

现在的她,只是云少爷一人的侍婢而已。

夜色下,步惊云又如石像般在窗旁静静坐着,他仿佛永远都是这样凭窗看天,仿佛指望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看到的却永远是深沉无边的黑夜。

孔慈心中轻叹,将手中的披风轻柔地为步惊云搭在肩上。

步惊云并没感到意外,也没回头。

“云少爷,夜了,要好好保重身子,当心着凉了。”

步惊云不语,半响道:“她,又病了?”

孔慈知道他说的是谁,轻轻点头,想到他背着身,看不见,叹息道:“她的身子骨原本就是极弱的。听文总管说,她为了给无双城准备礼物很是费了心神,还吐了血……”

步惊云忽然起身,向外走去,孔慈一急,也忘了尊卑上下,一把扯住披风:“云少爷,都这个时候了,你要去哪里啊?”

步惊云蘧然回头,孔慈急得泪水都快掉下来:“你这时候冒失过去,霜小姐未必见你不说,也违背了帮主的禁令,今日你才受过惩罚,晚上再……有什么不可以明天说吗?霜小姐以前说过,你可以随时去找她的呀。”

第72章

步惊云徐徐道:“不行了。”天下楼中,她知道聂风拜入雄霸门下时,她看他那一眼,让他从心底发寒。

她对聂风的态度,也让他心惊。

乐山之行,他亲眼见聂风奋不顾身跳下江去救断浪,一个不顾自己生死而先照顾别人的人,怎么适合在天下会这种地方呆下去?她不同意聂风来天下会,只因她早已将聂风的性情看透。

她站在自己的世界里,自为帝王!感情上,她不肯付出,也拒绝得到!

所以明明她对聂风是有好感的,但一旦聂风违逆了她的心意,她立刻紧锁心扉,不假辞色。

除了养她长大的雄霸,她再不可能容许其他人更重。为什么时光不可以倒流?回到那个他的父亲不曾去寻铁,而她的父母也不曾被追杀的时候。

孔慈见步惊云久久不语,知道他已经打消了去寻秦霜的念头。那种对所有人都漠然处之的态度,令许多人许多时候都不知他是喜是怒,让人无所适从。但她曾与他还在做杂役时便有过交情,更伺候了他半年,朝夕相处,她明白他的想法,只是,她只能紧咬下唇,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无法说。

之后数日,步惊云和聂风都没有见到秦霜。秦霜日常、习武与他们并不在一处,只说是养病闭门谢客,就连雄霸处理帮务闲暇,设宴庆祝新收佳徒,秦霜也未出席。

席间也不知是无心巧合,还是刻意安排,断浪被命在席中敬茶。

同样是高手之后,聂风衣服光鲜,端坐席上,断浪却粗衣布衫,操此贱事。断浪咬着牙,拼命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一杯一杯地敬过去,南麟剑首之子,今日虽为奴为仆,他日亦必会飞黄腾达,称霸武林,绝不落泪人前!

聂风亦不好受。更体会了秦霜不愿他来天下会的苦心,斯情斯景岂是他愿意见到的?而未来,他所不愿见的不想见的,只会更多。只是他再也不能回头。

中夜反侧,他也曾问自己后悔吗?但是无论问多少次,答案都只有一个。不!选择了就不可以后悔!

眼看断浪敬到他面前,那颤抖的双手,在座的每一位都能看出。不知多少人在暗中等着看断浪以及他这位帮主新收的爱徒出丑。

聂风微微垂头,不待断浪将茶奉到他面前,伸手轻巧接过,一口喝干。“谢师父赐茶。”

步惊云眼中掠过一丝赞赏。雄霸放声大笑:“很好,乖徒儿,懂得尊师重道。”

聂风的举动是为了维护断浪,雄霸又如何看不出?只是,聂风资质极佳,学习神风腿时,进境之速不下于步惊云之学排云掌,让雄霸十分满意。惟一不满的就是聂风对下人没有架子,平等相待,在雄霸眼中这真是降尊纡贵,自跌身份。但劝说数次见无效后,也就放弃。毕竟他收风云不过是为了助其征战,而不是如对秦霜般抚养十数年发自内心的喜爱。

对这两个徒儿,只要大面上过得去,那么些许小事,他也就不在意了。

但不等于断浪有同样待遇,宴会过后,文丑丑找到断浪,将其发配到马槽中负责喂马及替马匹清洗的粗活。

这,远不是刚进天下会的聂风可以改变。他只能尽力从日常衣食上去照顾断浪。自他将断浪从江中救出,他便觉得多了一种责任。对于断浪的遭际,他同情也怜惜,不觉间,已经隐隐将其当亲弟一般对待。

雄霸不关注这等日常琐事,他的全副精力都放在无双城城主独孤一方即将来访上,甚至暂时停止了对外征讨,三个徒儿悉数留在山上。

一个小雪纷飞的日子,独孤一方终于带着三百多名侍卫来到了天下会。虽说是独孤一方主动来天下会,似乎在气势上略输一头。但谁都知道,无双城虽不及天下会人强马壮,但根基异常深远,发展之势虽不及天下会般快,可是也令江湖人瞠目乍舌。

独孤一方个人才智魄力,比诸雄霸,也不遑多让,盟约是否能够顺利订立尚在未知,纵是盟约已立,为在盟约中占据主导,也定然会有一番龙争虎斗。

这等隆重大事,自然要在众人瞩目之下,是以雄霸直接便将会晤地点选在了三分校场。

当聂风赶到的时候,雄霸与独孤一方已经各自就坐,文丑丑侍立在雄霸身畔,秦霜和步惊云却未见踪影。

两大枭雄本在紧张对峙,乍见聂风赶至,雄霸微微一笑,独孤一方也上下打量聂风,捋须而笑道:“纯厚中隐含不屈之气,雄兄,这孩子定是你第三弟子聂风无疑。”

雄霸道:“正是小徒。”

独孤一方眼光一闪:“却不知帮主另外两位佳徒,特别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霜童何在?”

雄霸笑道:“不劳城主挂念,小徒身子一向娇弱,是以有些迟延,也请城主多体谅一下。老夫最近找得那位”酒中仙”为我酿了两酲绝顶好酒,城主就先陪老夫喝杯水酒如何?”

头也不回地下令:“来人!快把‘酒庐’那酲酒拿出来,还有,把断浪也叫来,差为敬酒!”立时有人应命而去。

独孤一方眉头轻蹙,问:“断浪?可是南麟剑首之子?”

雄霸笑道:“不错。”

独孤一方不禁一怔!北饮狂刀与南麟剑首齐名,但二人之子,聂风成为天下会的新贵,断浪却屈身仆役。雄霸故意找断浪来此敬酒,无非欲向他展示个人之无上权威,看!连南麟剑首之子亦仅配给老夫敬酒,试问谁敢说宁死不屈?

一旁的聂风亦明白雄霸这种心态,然而也是爱莫能助,只能心中苦笑。想要做什么,没有力量是不成的,特别是除了自己,你还想要保护他人的时候。秦霜便曾这样说过,她总是那么聪明,将一切都看得太过透彻。所以不肯保护别人,也不肯接受别人保护。

站在独孤一方身侧的一位少年突然冷哼一声:“这半天还没到,果然是弱质女流,该不是躲起来不敢见我们了吧?”他身后无双城的侍卫随之发出一阵应和的大笑。

雄霸脸色稍变,已经听到秦霜的声音:“对于为我送剑的人,怎么可能不见呢?”

众目睽睽之下,秦霜一身白衣,撑着一把小伞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一身黑衣的步惊云。

合上伞,交给文丑丑,秦霜微微弯腰,向雄霸行礼:“师父,请恕徒儿迟来之过。”

独孤一方上下打量她,不由惊疑不定,虽然说早知天下会霜童大名,但传闻中是个粉雕玉琢的女童,怎想到今日一见,却是一名如此清丽婉约的少女。

雄霸笑道:“霜儿来得正是时候啊,来,见见独孤城主。”

秦霜转向独孤一方,也不行礼,直接问道:“城主来了,无双剑何在?”

独孤一方脸色一僵,一挥手,手下奉上一个长盒,却不急交给秦霜,反而对雄霸笑道:“雄兄,你果然收的好徒儿,实令小弟不胜艳羡。看她与我儿独孤鸣年纪相近,才貌相当,不如以无双剑为聘,你我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岂不是比盟约更为牢固?”

第73章

雄霸脸色大变,步惊云也抬起头来,冷冷望向独孤一方身边少年,见他广额深目,一派骄狂之气,一幅目中无人之态。对着秦霜上下打量,目光十分放肆。

秦霜目光微凝,神色不变:“他可懂剑?”

独孤一方道:“我们无双城武学向来博大精深,犬子自幼潜心苦习无双武学其中一脉――降龙神腿,薄有小成!……”

秦霜淡淡道:“那即是他不懂剑,无双剑也不是独孤剑圣给城主用来做聘礼的,定还有话说,城主就一并转告吧。”

雄霸亦反应过来,大笑道:“虽说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但是我这个徒儿啊,天下无双,可不是寻常人等能肖想的。城主就不用费心了。”

独孤鸣满脸不忿,见父亲并无阻止之意,当下站出来道:“什么霜儿雪儿,好大的口气,一封书信一块玉璧就想要无双剑。江湖人的规矩,一切以武解决!看你是女流之辈,我也不欺负你,你们中只要任一人能接我降龙神腿三腿,便将无双剑交给你。如果不能,你还是乖乖回去学学绣花做饭,说不定还能嫁的出去!”

雄霸斜斜一瞥三个徒儿,他自是对秦霜极有信心,只是被独孤父子这般一说,上去无论胜败,都让人闲话。就欲令步惊云出战。

聂风忽然不声不响地出列:“请独孤少主指教。”

独孤一方悠悠一笑:“慢着!犬儿每在与人比试之前,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他注目聂风,“凡与犬儿比试的对手,都必要先试眼力!”

“由犬儿踢出一腿,必须说出究竟踢出哪一条腿,若连腿影也瞧不清楚的话,更遑论与犬儿比试,白白浪费犬儿功力了。”

独孤一方愈说愈咄咄逼人,独孤鸣的面孔更愈来愈盛气凌人,天下会上下除了秦霜无不大怒,聂风却不动声色:“好!便请独孤少侠出腿!”

独孤鸣嘴角微微向上一翘,一脸骄横,蓦地,腿影一动,然后闪电消失,双腿立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分毫!

以雄霸的顶级功力,自然早已瞧出端倪,但此刻考校的却是聂风。聂风天资虽高,但入门时间较短,自天下会以来从未参与任何一战,实力成谜,实让他有些担心。

已听聂风平静地道:“是心在动。”

“独孤少侠先踢出三记右腿,再踢出四记左腿,一下子踢出七腿。”独孤一方愈听愈是心惊,聂风对独孤鸣出腿路数如数家珍,显见绝非取巧,而是真的对独孤鸣的腿路了然于胸。“不过,独孤少侠虽能一下子动了七腿,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的――心先动!”

想不到聂风竟可一眼便看透降龙神腿的要诀,独孤一方不由脱口轻赞:“答得好!聂少侠悟性与眼力之高,绝对有资格与犬儿一较高下!”陡然闪过一旁,还未言明开始比试,独孤鸣已一言不发突抢先机,狠狠踢出了他的第一腿――降龙神腿之“见龙在田”!

这一招“见龙在田”不单快,而且狠!聂风本不欲与人争斗,但念及天下会若不能与无双城结盟,势必再次掀起腥风血雨,而独孤鸣对秦霜口出不逊,亦令他心中恚怒,因此也是全力以赴!只见他右腿遽动,闪电间迳使雄霸的风神腿法其中之――风卷楼残!

两名少年,在这个年龄表现都堪称出色。独孤鸣固然出腿快狠辣,刚猛势烈,第一次用风神腿与人较量的聂风也不逞多让,运腿如风,以柔克刚,将卷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

独孤鸣见第一腿不占上风,随即跃起,踢出第二腿“龙战于野”,更快更狠更辣。聂风不慌不忙再用“风中劲草”,卸去对方的狠辣劲力。

瞬息两腿已过,二人打成平手,各自分开。

不觉二人已斗至三分教场入口边缘,独孤鸣心中暴怒。秦霜书信加玉璧,不知含着什么玄机,竟让剑圣赠予无双剑。传出去,只怕会成为无双城奈何不得雄霸的一个女徒,连剑圣佩剑都保不住,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父亲独孤一方提出婚约固然不怀好意,但秦霜拒绝得那么干脆利落,也是狠狠下了他们无双城的面子。

眼见她看着场中,意态淡然。暴喝一声,身形纵上两丈之高,催运十成功力,踢出降龙腿法所有招式中最霸道的一式“亢龙有悔”!他就不信,他若将这个长发小子当场一脚踢死,她还能保持如此平静。

此招一出,独孤鸣双目精光暴射,宛如神龙睁目,腿未至,气势已极度慑人,澎湃绝伦的腿劲迎头压下,让聂风只感到给压得透不过气,立时判出,此招霸道凌厉,绝对不宜硬拼!仓卒之间,身如旋风急转,竟飞快转出“亢龙有悔”腿劲范围三丈之外。

正在观战的独孤一方陡地一怔,心忖:“好快的步法!雄霸的弟子居然有此步法?!”他却想错了,雄霸心中也在诧异。这步法乃是聂风得自鬼虎,曾用来制服发狂的老父,如今又令独孤鸣的攻击落空。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断浪双手端着盘子,上面放着雄霸适才下令要的“销魂醉”和“断愁香”,蓦然自梯阶踏上三分教场,踏进“亢龙有悔”腿劲范围之内。

断浪手捧美酒,仓促之间根本不懂闪避,亦没有能力闪避,而独孤鸣也不及撤招,更何况对他而言,杀机已动,连雄霸的徒儿都敢下狠招,踢死一个贱仆有何大不了?

眼看断浪便要丧命于“亢龙有悔”之下,聂风情急之下高呼一声:“断浪!”不作细想,急忙再使急转步法,一阵风般转到断浪身前,亦踢出风神腿法最雄浑、利害的一式――雷厉风行!

霎时之间两门腿法绝学中各自最厉害的劲招就要正面硬拼,两人眼看要成两败俱伤的局面。秦霜倏然出剑,剑气纵横,“隆”然一声,两人劲力被引向别处,将校场边一个石雕打得粉碎。

聂风见秦霜出手,心中顿安,从容收劲。独孤鸣却狼狈许多,直接自半空摔下。

一直留意秦霜举动的步惊云纵身扑上,一手接着断浪,另一手猝使一股柔劲,运掌一推,便把正要堕到地上的两壶美酒,稳稳送至独孤一方几前,涓滴不溅,运劲之巧可见一斑。

独孤一方勃然大怒,站起身:“以多欺少,雄帮主教的好徒儿!”

秦霜一改平和,冷然道:“如果独孤城主想要见血,那么无妨先有言在先。我天下会不是无双城,可以任少城主随意。”

独孤鸣已经被无双城的徒众们扶起,他并未受伤,只是一时脱力,他本是无双城少年高手中最强的一个,向来身负出腿最快最劲之神功,想不到来到天下会,先受挫于聂风,更直接在秦霜剑下出丑,让他几欲发狂,牢牢盯着秦霜,喝道:“不过一个贱仆……”

秦霜看他一眼,也不见如何凌厉,独孤鸣不由闭嘴,随即想到竟被一个眼神吓住,心中大怒,恶狠狠地看着秦霜,只欲下场再斗。

秦霜已经不看他,直接对独孤一方道:“若是城主并无诚心结盟,那么留下无双剑,可以回去了。”

第74章

独孤一方指着她,道:“你……你……”见秦霜气势锋锐如剑,竟压不住她,转头对雄霸冷笑道,“这就是帮主教的好徒弟么?这等场合随意说话,如此没有尊卑之分!”

雄霸亦冷笑道:“霜儿说的就是我要说的。城主今日来此,老夫本以为是看到了城主的诚意,没想到城主屡屡旁生枝节,实是令老夫失望啊。”

独孤一方见雄霸态度强硬,扫视秦霜、步惊云与聂风一眼,秦霜手按剑柄,沉静如水,步惊云渊渟岳立,眼冷如冰,聂风扶着惊魂稍定的断浪,亦是昂然挺立。心中衡量再三,强笑道:“雄兄的徒儿尽皆人中龙凤,实令小弟不胜艳羡。今日,我们无双城当真心服口服,为守诺言,以后便视天下会为盟兄了!”

雄霸闻得独孤一方终于甘愿结盟,纵声长笑,不胜欢喜:“好!城主果然一诺千金!今后这个武林,准会成为我们两帮的天下!届时我们定必有福同享啊!哈哈……”既不能以武力将之连根拔起,又不能以武力逼其归顺臣服,便将之拉拢为友,以暂时减轻天下会拥有武林的阻力,待时机成熟时再倒戈相向,背信弃义未迟。

独孤一方也知雄霸用意,他来天下会,原本不过是想借此一探天下会虚实,根本无意结盟之事。不想骑虎难下,他也是枭雄之姿,当下顺水推舟,不仅承认了盟约,更自居次席,甘拜下风,借以骄雄霸之志,待来日再决雌雄。

江湖虽大,容不下两个野心勃勃的枭雄!

将盛着无双剑的盒子交给秦霜,见她弱不胜衣的娇态,独孤一方忍不住冷哼一声:“家兄还让我带一句话,如果霜小姐十年内幸得不死,那么家兄将亲上天下会,与霜小姐一试剑锋。”

秦霜一怔,这倒是出她意表,想不到剑圣对她如此看重,看来她低估了剑圣对剑道的狂热。随即双眼明亮如星,嘴角微翘,任谁都能看出,这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欢喜,叫想见她张皇失态的独孤一方大失所望。心中暗骂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十年后,秦霜在天下会恭候剑圣大驾!”

以秦霜的年纪身份,竟得剑圣看重,许以十年之约。今日一过,必将名动天下,隐为少年高手第一。只是亦无人信她能胜剑圣,想到一个如此娇柔婉丽如花初绽的少女将要在最盛放的年龄中死去,纵然是敌人,无双城也有不少人眼中露出惋惜之意。

盟约既成,眼见雪越下越大,雄霸邀独孤一方入楼会饮。独孤一方虽然心中仍有不平,但情势之下,亦不得不与雄霸虚与委蛇一番。

秦霜并不参加酒宴,雄霸亦不勉强她。独孤一方更不希望看见她。只有独孤鸣咬牙切齿,恨不得撕开颜面,直接再行动手。

秦霜能离开,步惊云与聂风却不能,断浪也还要随侍敬酒。

聂风担心独孤一方父子找茬,让断浪再吃苦头,席间始终保持小心。不过似乎眼见盟约已成,独孤一方暂时忍下了这口气,倒未再生事端,宴会气氛虽不热烈,倒也算尽欢而散。

酒宴刚刚结束,雄霸便派文丑丑将秦霜叫了去,境界可以顿悟,功力却需要一点一滴的累积,论内力,秦霜只怕还在步惊云之下。就算她杀了聂人王,也未必是真实本事。而剑圣,自负如雄霸,也未曾觉得有必胜的把握,便是因了剑圣的存在,无双城纵然是雄霸心中的一根刺,也只能压下,强忍,选择结盟而非明目张胆地撕破脸。待三分归元气大成,对剑圣再无所惧,那时就是一举铲除无双城之机。

只是,为何秦霜要平白惹上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

“霜儿,你所送诗篇、玉璧中到底有何用意,让剑圣和你定下十年之约?”雄霸对秦霜少见的疾言厉色起来。她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弄险,难道真要待哪一天送了命才罢休!

秦霜小嘴轻抿,原就料到会问,只没想到这般迫不及待。

“剑圣痴于剑,平生未尝一败,惟有一次输在天剑之手,随即归隐江湖。实际是潜心修剑,推演更高层次剑法。霜儿送去的半首诗,实则是青莲居士李太白《青莲剑歌》的前半部分。而玉璧,上面是四个字,”秦霜神色微一迟疑,还是说了出来,“天道无情。”

剑圣已经站在剑的巅峰,要想再进一步,已经不是单纯地与人交手可以解决,只能从天地之道中去寻求。或许半阙青莲剑歌不能让他动心,但是玉璧上书写的四个字,是秦霜运用神力写出,宛如为他推门指路,所以剑圣才会毫不犹豫地送出无双剑。

但是,为何仙道在武道之上,只因武者的寿命远不及道者悠长。何况剑圣参悟的是杀剑,更对身体有损无益。只怕当他殚精竭虑参出剑意,就是他油尽灯枯之时。

秦霜这一记乃是阳谋,容不得剑圣不踏入。所以剑圣会定下十年之约,来见一见这个虽未谋面,但在他心中已经是剑道天才的秦霜。顺便,也为失去他后的无双城除去大患。

天道无情!这句话原不出奇,为何能让剑圣动心?欲待追问,雄霸忽然一阵心悸,有种突如其来的预感,如果他再问,秦霜不会不说,但说了,那么她在他身边的日子连十年的时间都没有了。

雄霸大喝一声:“霜儿,不要再说了!”他愿意给她信任,那么就不要动摇。 纵然只有十年,也好过须臾即离。而十年,足够发生很多事,改变很多事。

雄霸凝视着一手抚养长大的徒儿,点点滴滴流过心头:“霜儿,你可有把握?”不是击败剑圣,而是你可有把握与剑圣一战后依然活着?

秦霜缓缓摇头:“霜儿并无把握。”这不是武道之赌,而是运势之赌。若她在十年内能集齐五行,那么自然翻云覆雨,站在此世界的巅峰。有之四,也可与剑圣一争长短,若集齐三,则可保一线生机。但是若是如目下这样,只有两行,那么十年之内,无论如何修行不辍,也必死无疑。

“不过十年之后无论我是胜是败,剑圣都下不得这天山。剑圣一死,无双城也不足为惧。师父便可以一统江湖了。”所以,虽然剑圣是误会,秦霜也无意去澄清。即便失去她也可以换取最大的利益,这样做为回报足够了吗?

雄霸心中仿佛被什么哽住,一掌击碎茶几:“胡闹!为师要你好好活着!或许为师为了霸业会牺牲许多人,但绝不是你!”

秦霜长睫微颤,嘴唇微动,终究没有给雄霸肯定的回答。她能许给雄霸天下,却许不了自己。

出得第一楼,已经一地洁白,摇头拒绝了文丑丑派人送她回天霜阁的安排,她想要一个人走一走,静一静。至少此刻让她可以一个人呆着。

只是这个片刻的清净也是奢望,远远见一个身影在风雪中瑟缩而行,都这个时候了,是什么人敢不顾禁令在天下会随意行走?随即了然,看他出来的方向,正是为独孤一方父子及其侍卫安排的客厢,想是被派去伺候的天下会仆役。

那身影走近,见是秦霜,也是意外,眼中闪过一丝忿恨,低下头,恭谨行礼:“小的断浪,见过霜小姐。”

第75章

断浪衣衫单薄,手有冻伤,显是在天下会过得甚苦。秦霜虽然深居简出,但地位特殊,自是知道聂风对断浪的种种维护之事。看着几乎将不忿写在脸上的断浪:“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这个时间在外行走,虽然你是事出有因,但若被巡视守卫们抓住,也免不了要吃些苦头。”

断浪一怔,看着秦霜,多日的委屈抑制不住地涌上来:“你还记得我是谁?”

“断浪。”

简洁的回答令断浪霎时失语,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随着秦霜而行,方向正是自己的居处,莫名地不快:“霜小姐总是这么闲吗?”

秦霜沉静如无声洒落的雪花,让断浪更加愤怒:“还是因为聂风?您这样的身份,又怎会在乎一个小小的杂役?”

因为聂风所以留下我,因为聂风所以要照顾我,明明他和我一样的身份,凭什么他可以直入帮主门下,我却被安排做杂役!你总是对他那么好,从当初到现在!

“与聂风无关。师父收聂风,我事先也不知。如果你非要我解释送你的理由,就当是我一时兴之所至吧。”

但断浪显然不能接受这个说辞:“那我还是多谢霜小姐屈尊了。”

秦霜忽然停下脚步,侧眼看他:“你这样的心态,在天下会活不长。”

看着她清澈的眼瞳,断浪不自禁说出了心底的话:“反正我也呆不长。”

“那么你是要接受独孤一方的邀请,去无双城了么?”

这种省略过程,直接跳到结果的判断,总是会让初与秦霜打交道的人吓一大跳,断浪也不例外,几乎要跳起来:“什,什么,你,你知道了?”

酒宴结束后,他奉命送独孤一方等会客所,独孤一方是曾引诱他,说他资质不逊色于聂风,让他随他一起会无双城,会好好栽培他成才。

断浪知道,独孤一方并非只为赏识他那般简单,不过是心有不甘,欲借此事一挫雄霸锐气!然而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既在天下会出头无望,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独孤一方的延揽?

只是在他乍惊乍喜刹那,他蓦地想起了曾在惊涛骇浪中救他一命,在天下会百般维护照顾他的聂风。他也想起她,三分校场断然出剑,为他仗义执言不惜与独孤一方硬抗的她。

所以,他只是动心,却没有立刻答应。如今却被秦霜一口道破。想起天下会种种严苛帮规,断浪只觉背心的冷汗已经渗了出来。

“如果想去就去罢,师父还不会在意一个杂役的去留。”白日里独孤一方瞻前顾后、摇摆不定的表现真是让人可笑。这个江湖争霸的游戏其实异常简单,只要首脑足够强,自然有无数弱者蚁聚身畔,什么谋虑心机都是多余,一路平推过去就是。所以雄霸才不重视断浪,没有实力徒具傲气,纵有潜力又如何?天下会要的不是明日,而是今朝!

断浪先是一呆,随即鲜血涌上脸颊,原来在她眼中,他就是一个杂役,连让她说一句留下来的价值也没有,怒火烧穿了理智,大声道:“你自己眼看都活不过十年,有什么资格管我的去留?!”

秦霜垂下眼:“你希望我管么?”

“我并不曾说要将你留在天下会,只是文丑丑自作主张。”秦霜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在他心中,我总是那个只要别人恳求,就会满足对方所愿的小女孩。”

“其实我从不曾给过人什么,我对你们也无所求,只要你们自己做选择,然后自己承担后果。”

“断浪,我不管你,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断浪的眼中的不甘和野心若野火般鲜明,他注定不会甘于做一个杂役,也许离开天下会反而对他更好。

“我……”断浪只说了一个字,再也说不下去,他可以选择么?在天下会做杂役这段日子,已经略微磨平了他的棱角,让他见识到处世艰难。白日三分校场一战,也让他看到他和聂风的差距,除了家世,他根本没有自傲的本钱。

还有她,那一剑的风华,那面对独孤一方侃侃而谈的从容姿态……虽然诅咒她活不过十年,但能被剑圣指名约战,已经证明了她的实力。哪怕是不在天下会,没有雄霸给她的宠爱,她也会是人上之人!

来到天下会,他已经听够了她的故事!

听人说她喝药多过吃饭,娇弱的身子更似是随时会被风吹倒,让人总是担心她会早早夭亡,所以雄霸将她自小养在身边,百般呵护,千般照顾。

但谁能相信,就是这样一个大家原本以为帮主是当宠物养的,精致得像个玩偶的小女孩儿敢在建堂的时候,一人挑战数百人,且将他们统统打倒,痛斥他们是一群废物,放言说天霜堂只要有她就足够。

在他这个年纪,她已经是一堂之主,率领部众东征西讨,为天下会立下汗马功劳!

白衣金剑,玉佩铃铛!

她怎么可能那么强!

“你怎么能那么强?”断浪发现自己不觉已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他更未想到秦霜会回到。

“毫不犹豫地走自己要走的路,相信自己的力量,不依靠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依靠!”

这样的自信与冷峻让断浪迟疑、沮丧,又有些敬拜,还有些不甘心:“那么父母、朋友,还有师父,这些,都是你说的不能依靠吗?”

秦霜的清瞳中不见丝毫波动:“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惟有自身的实力才是根本。家世、师长、同门、兄弟、朋友……你所能想到的所有,也许会是助力,但如果你想要依靠他们,你便永远也无法成为最强!”

断浪有些混乱,但有一件事已经清晰:“知道了,我不会去无双城!”

“我会留下来。”断浪昂然道,“再等等,再看看,直到我拥有真正能自己选择的实力,而不是被人播弄的棋子!”现在的他没有一点自保之力,去了无双城也是任人摆布,独孤一方说的好听,但实质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真去了,谁知道会怎么对他?还不如留下来,至少,这里还有一个聂风,是真正的对他好,当他兄弟一般对待。她说不能依靠任何人,但不也说朋友会是助力么?

还有她,真想看看她会成长到什么地步,那样清澈的眼睛,那样坚定的内心,十年后她与剑圣的一战,无论是生是死,都会成为永远的传奇!

有些意外,有些惊奇,秦霜深看了断浪一眼,真是聪明,也许没有聂风的机遇与度量,但是不被眼前的利益所迷惑,这样快便做出了明确的取舍,或许他比她原本所想的还能走得更远。

第76章

眼看将到断浪的栖身小庐,秦霜止步:“你房内有人,便送你到此吧。”

一路上曾遇到两拨巡游的守卫,只是见到断浪与秦霜走在一起,立刻恭敬避到一旁,无人上前盘问。让断浪愈发体会到权势的可贵。看秦霜翩然离去,断浪按按心口,那里深藏着她的铃铛,她来也不由他,走也不由他。他真的有一天能站到与她平视的位置么?

推开房门,不意外地看到一个人,除了这个他,谁还会在这个时候记得他,等着他呢?

聂风从炕上跳起来:“断浪,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本来只铺着干草的冷炕上已经铺上了厚厚的真丝床褥,还有同样厚实的被子,让本来冰冷肮脏的小庐仿佛也温暖起来。

“你白日也没吃什么东西,又忙了半晚,看我给你带的什么?”聂风取过炕边的一个大袋子,自里面掏出一个布包,解开,露出一只肥美的烧鸡。

断浪怔怔看着他:“刚才,是她,霜小姐送我回来。”

聂风手停了一下,随即欢快地道:“看,我还给你拿了一壶酒。今晚我就睡在你这里了。”

断浪脑海中浮出雪地中秦霜独自行走的孤单身影,忽然莫名地烦躁,上前按住聂风的肩,低吼道:“你难道不想见她么?你加入天下会不就是因为她吗?去追啊!”

聂风凝目看他,浅浅一笑:“别傻了,浪,我怎么能丢下你。”

将断浪拉到炕上,断浪内力浅薄,这么冷的天在雪地上行走,一定冻得够呛:“你让我追上去,我和她说什么?”

断浪冷笑道:“你若不去追,不要后悔。”

聂风无声地叹了口气,将烧鸡塞到断浪手中:“难不成你还担心她在天下会迷路?”

撕开烧鸡,断浪正是长身体最能吃的时候,忙了一天,怎会不饿,大口啃着鸡腿,嘴里含糊地道,“不见的时候成天霜姐姐长霜姐姐短的,有了见面的机会,却又放过……没见过这样的口是心非,唔唔……”却是被聂风直接将一个鸡腿塞到了嘴里。

好容易咽下去,接过聂风递过的酒,咕咚两口,大喘一口气:“风,就算我说实话,你也没必要用鸡腿来灭我的口啊。”

聂风白他一眼:“谁叫你乱说话。”

断浪忽然抓住聂风的手,认真道:“风,今日我送独孤一方去客所,他说可以带我去无双城,给我吐气扬眉、飞黄腾达的机会。”

聂风身子一僵,他不舍断浪,可是却也不忍见他继续留在天下会中任人驭使,屡次受辱。他本不喜欢离别,但若这离别可以让断浪生活得更好……

看他样子,断浪便知他心中所想:“你知道吗?也许是天意吧,我出来便遇见你念念不忘的霜姐姐,在她送我回来的路上,我不过露了个口风,她便猜出了独孤一方想要招揽我,让我离开天下会去无双城。”

聂风心沉下去,却微笑道:“霜姐姐是极聪明的,不过她从来不会勉强别人的。”自己选择,自己承担选择的后果,这就是不知该说是温和还是淡漠的她啊。

“是啊,她叫我自己选择啊。”断浪的表情有一点说不出的古怪,“所以,我选择了留下来。”

断浪仰倒在厚厚的被子上,覆住眼睛:“因为,她告诉我,自身的实力才是根本。她不依靠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依靠。所以她才那么强!风,你真的觉得你的选择没有错么?”

聂风也躺下来,和断浪并排:“霜姐姐有自己的世界,她不肯走出来,也不想我们走进去。我也没想过我能够影响她。”

“我只是不想,有一天,她,将自己逼到无路可走,我却什么也没有做。”

断浪翻身坐起,惊奇地望着聂风:“你说什么?”

聂风缓缓道:“霜姐姐,她总是教导我要学会控制,她的一言一行也都遵循这个原则。她衣上的铃铛,不是为了美观,而是她为了训练自己,不将力气白白浪费在多余的动作上。她的每一剑都经过精确的计算,每一剑出都是近乎完美的效果。”

断浪有些不解:“这样不好吗?”

聂风沉默片刻:“我爹,在我娘离开之前,也是宽厚平和、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断浪更加迷惑:“你觉得她也会发疯发狂?”

聂风蜷起手指,语气依然平静:“霜姐姐,她心中有着一个极大的目标,那个目标让她疯狂,也许她平时表现得非常冷静,但是她始终都在弄险。无论是孤身北上找我爹,还是,向剑圣索剑得来十年之约,”

“便是从小看她长大的人,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开怀或者动怒。情绪越是压制,释放时才越是可怕。我爹还始终记着我娘,也记得我是他儿子。而霜姐姐,她心中什么都没有。”

断浪小声道:“她不是对帮主言听计从,十分尊敬么?”

聂风闭上眼:“师父总是想着让天下会称霸武林,他爱惜霜姐姐,但也总让她为他的野心服务,去征战,去杀人,去争名逐利……”

断浪摇头道:“风,我不觉得帮主这样做是错的,这般行事才是大丈夫所应为。人生在世,便不能默默无闻。你我都是江湖中人,我爹更对我寄予厚望,我绝不能辜负了他的期望,终有一日会凭自己掌中剑打出一片天地,重振我断家威名。”

聂风微笑道:“是么。”他知道断浪的雄心壮志,但他又如何去与他解释,秦霜所想要的,所追求的,也许与这个世上所有人都有所不同。

“这个世界纵是翻转又与我何干?”明明是温婉微笑,话语却让人不寒而栗。她体内没有疯血,但身上的魔性之重,连高僧的禅心都可随眼而破。她现在还只是若龙伏渊,收敛爪牙,但终有一天会扶摇直上,放手去追逐自己的目标。在这个过程中,她若要堕入黑暗,谁能拉住她的手?她若是步入魔道,毁灭别人,毁灭自己的时候,又有谁能阻止她?

断浪锤了聂风一下:“风,我不管你那些想法是不是瞎操心。既然她对你不同,你也很想她好,那就别再和她僵着了,赶紧跟她修好,让我也跟着沾点光。”

“我不指望有你的好运气,能从她那里学到那么多好东西。不过她既然能传你聂家刀法,那么让她对我学我家的蚀日剑法指点一二,总是可以吧?”

聂风一声叹息:“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可能还不明白,霜姐姐这个人,想法和所有人都不同。她送你回来,不是因为我,而只是,她愿意那样做。你若想什么要什么,可以直接告诉她。她愿意做的就会做,不愿意的也会告诉你。但若是非要勉强她,”聂风想起杞柔和鬼虎,心中黯然,“代价会很大。”

断浪沉默了一下,笑道:“她也是这样说,只是兴之所至。你们还真是心有灵犀。不过,还有什么代价比做杂役更糟?”

聂风见他心意已决,不忍令他失望:“好罢,我会帮你问问。”

断浪压住聂风,一阵乱挠,嚷道:“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聂风一边笑一边挡,这间粗陋狭隘的木屋在他眼中远远胜过风云阁的高堂华舍,因为这里有一个真正需要他的好朋友,好兄弟。

第77章

天霜阁外站着的冷漠少年肩上已经累积了一层雪,若是秦霜不理会,明日阁外只怕就会多一具名为步惊云的雪人。

凝视了他几秒钟:“进来吧。”用自己来要挟,她才不会在乎。可是步惊云不是杞柔,同在天下会,她不可能永远不见他,偶遇一次已经太多了,

将步惊云带入此前完全名不副实的会客之处,秦霜取出茶具,开始煮茶。

这次回来,见过雄霸后,文丑丑立刻奉命送来众多女儿家所用物品,将天霜阁几乎彻底重新布置了一遍,新添了无数物事。秦霜也没有拒绝,反正那些死物也不会对她造成影响,但却令别人更安心。只是侍婢上,她依然命令采用轮换制,孔慈的例子已经让她意识到,让一个人在她身边呆久了,无论对人还是对她都并非好事。

步惊云是第一次踏入天霜阁,在风云阁一住半年,他也有了几分眼力。或许一眼看去,不如风云阁的富丽堂皇,但细看起来,没有一物不讲究,不精致,显出一种低调的奢华,并不像孔慈口中描述的冷清。由此可见雄霸对秦霜的宠爱的确无处不至。

他也曾设想过种种见到秦霜时的情景,便算是直接拒之门外,让他在雪地里站立一夜也不会叫他奇怪,惟独没有想到会如此态度温和、礼貌周全。

不是用冷漠而是用礼仪拒人以千里之外,这样的转变更令他不快。

“聂风,他是你的鞘吗?”

“什么?”秦霜一挑眉。

“你的剑原本是无鞘的,黑衣叔叔说,过刚易折,不止是你的剑,你的心意也如剑,若无鞘的包容,你会毁了一切,包括自己。这一趟出去,你的剑却有了鞘。”你也带回了聂风,虽然你最终希望他离开。

秦霜眼瞳微微睁大,想起无名临别前的欲言又止,突然有种非实在的头痛。原来,将聂风托付给自己照顾还有这样的用意吗?

将霜华置在案几上,饰着黑色花纹的浅蓝色剑鞘在烛光下雅致而神秘:“这把剑鞘的确和雪饮、和聂家有联系,但,人是人,剑鞘是剑鞘!”手指抚过剑鞘,“若你们非要认为这样我就必须对聂风好,那么霜华的剑胚是看你父亲步渊亭锻剑时抽取的金精之气所铸造,那么是否也能说你就是我的剑了么?”

步惊云心脏猛然剧烈跳动了一下:“你,自己铸的剑?”

“心剑,真正所指的不是我的剑法,而是这把霜华。”秦霜将热水注入步惊云面前的茶杯,一道白气冉冉升起,“它是我用心炼之法所锻制,剑身是金,剑鞘是水,可虚可实,与我本身乃是一体。剑折,心亡,这一点,无名叔叔没有看错。”

步惊云垂下眼,霜华近在咫尺,这是她的剑,也是,她的心吗?她就那么坦然放在那里,直白地说出来,她就不担心他会利用这个弱点吗?

秦霜微笑了一下:“你亦可理解为,只要我的心不动摇,剑便不会折。”

“现在的霜华也不能够说完成,英雄剑给了我金晨曦,雪饮刀给了我沧海泪,五行之中还欠缺火、木、土,不知是否也是同样蕴藏在某把神兵中,希望十年内能一一寻到……五行合一,不能说天下无敌,至少我的身体可以得到完全的改善了。”

步惊云恍然,原来这就是她要建洗剑池的用意么?十年,是剑圣和她约定的日期。如果寻不到呢?那是否意味着,她一定会落败、身死?

“你认为火麟剑中有你要的东西?”所以你要雪饮,也要与雪饮齐名的火鳞。可是火鳞剑已经随断帅一起失落在乐山凌云窟中。

“也许有,也许没有。步惊云,你们这次去乐山,死囚双奴已死,断帅失踪,聂风断浪坠江,只有你独自直面火麒麟,火麒麟吐火吞金,纵是绝世高手亦要在它惊世烈焰下灰飞烟灭,死于其爪下的武林人士已数以百计。你却能够逃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步惊云脸色一变,目睹火麒麟如何将一处山头燃烧成地狱一般,给他留下不能磨灭的印象,让他首次感到恐惧的震撼,似乎惟有透过杀戮,才能淹没他心中无法驱除的恐惧。此刻似乎又想起当时的情景,牙齿格格作响,几乎难以遏止心中涌起的狂暴戾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完全尝不出茶的清香,只觉得回味一片苦涩。

秦霜眼中微微露出诧异,步惊云凝视她,一字一顿:“是我,杀了,死囚双奴!”

秦霜提起水壶,为步惊云续上杯:“你每次出征,部下都死伤惨重,你也许觉得是在削弱天下会的实力,在师父看来,却是优胜劣汰,如你这般百战余生的精锐才是他想要的。我的态度在师傅看来,太温和了,并不适合飞速扩张天下会。唯有用你,才能大浪淘沙,最终铸就一个强大的天下会。”

“死囚双奴原本是十多年前显赫一时的十大剑客其中之二――双龙剑壁,擅使双剑,横行作恶,败给师父后臣服为死囚双奴。他们自负资格老,武功高,虽被师父指派给你,但定不会服气。无论你用什么手段,利用南麟剑首之手也罢,借助火麒麟之力也罢,死人都是没有价值的。十多年都没有丝毫长进的人,也早就该死了。不吐故如何纳新?”

“步惊云,你若要报仇,就不要再耍这些小心机,小手段。你惟一能依仗的惟有你自身的实力。”

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身负重伤又活转过来的步惊云在秦霜淡漠的目光中,再度感受到那种躺在黑暗中的绝望。

原来他所做的,她,或者说雄霸,都看在眼中,只有他还自以为是。

“为什么,那天夜里,我没有杀你呢?”步惊云本来按在几上的手用力一掀,杯翻茶溅,化作水箭直射秦霜,同时身后斗篷亦挟着无敌奇劲袭向她。

秦霜眼神微凝,按理说步惊云应该知道挑衅她的后果,为何还会做出这样无智的举动?她的天霜拳在北地的冰天雪地中进境后,还没在实战中用过,想不到今夜便有了用武之地。一记霜冷长河不仅震开了步惊云的斗篷,更直接轰上了步惊云的胸膛。

不对!瞬间,秦霜便发觉这个破绽是步惊云故意露出的陷阱。若容她从容布局,她可以针对性地杀死敌手,至不济也能全身而退。但这等变生腋肘的格局,便立时显出她的基础不牢、经验欠缺。

她终究不是真正的武者,她的过于出色蒙蔽了其他人的眼睛,就连雄霸也下意识地忽略,不曾认真教导过她,只有日夜窥伺矢志复仇的步惊云注意到了她的弱点。

任由天霜气直入身体,步惊云一直伺机而动的右手翻转过来,紧紧攥住秦霜纤细的手腕,甚至还借力向内,让秦霜一时抽出不得。左手则化掌为剑直击秦霜左胸。

感应杀气后才会应对,只修了数年并不比他更深厚的内力,以及最重要的,始终拖累她的身体!不要注视她的眼睛,和她打近身战,以伤换伤,绝不容她有丝毫喘息!

这在步惊云脑中不知盘算过多少次对付秦霜的方法,终于真正地施展了出来!

第78章

电光火石间,步惊云就要击中秦霜心脏,即使面对呼吸可触的死亡,秦霜心态依然平静如月下幽湖,以为扰乱她的视线就可以了吗?

感知中,步惊云剑势中一个几乎微不可查的停顿立刻便被她捕捉,全力沉肩,肩胛上传来剧痛,隐约可以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但毕竟避开了心脏要害。侧身滑步,撞入步惊云怀中,你要近身战,我们便近身战!你要以伤换伤,那我们就看谁先倒下!

如此近的距离,诱攻、虚招都没了用处和余地,只能以快制快,以强对强。身体远远强壮于秦霜的步惊云本该占据优势,但肘击,膝撞,脚踢,关节,绞杀……起初还稍显生涩,很快便越来越流畅,本来应是狼狈不堪的厮打反而化为华丽的招式流泻而出。附带的内劲虽然不多,但每每击在关键位置,打散他的内息,打乱他的动作,让他只能被动挨打!

多年前在无名的隐居之所,月夜下,因为催眠失败,魔眼反噬,差点被彼时还叫做霍惊觉的步惊云勒死后,秦霜便意识到自己身体柔弱,若被人近身的危险。

虽然她自负不会再出现同样乌龙,但习惯发现问题后就要有办法应对,将变数掌握在手中,她还是推演了一下,若是再遇如此困境,该如何应对。而想不到,她因为步惊云而推演出来的招式,在相隔了那么久后,真的用到了他身上。

当秦霜站起身时,步惊云已经瘫倒在地,动弹不得。虽没有要了他的命,但也丝毫没有留情,封住了他全身内息,卸掉了他所有关节。或许这个世界的人肉体更加强壮,但身体结构一无二致。而她对于步惊云经脉运行的了解,甚至还在他本人之上。

并无顺利化解的喜悦,秦霜看着左肩,眉头微皱,直接撕开衣服,用力一扳,将错位的骨头推回原位,瞬间的剧痛险些令她跪倒在地。重生以来,病痛不断,重塑筋骨后,受伤开始相伴而行。她真正健康完好的日子,屈指算来,竟真的没有几天。

适才交手时间虽短,但已然耗费了她大量精力。之前强刻玉璧泄露天机,直接损及根本,如非她有神力遮掩,只怕又会天发杀机。即使经过这数日的调理,也未曾恢复。而三分校场一剑分开聂风独孤鸣二人,人只见她的威风,却不知又牵动了她的内伤,只是她掩饰得好,连雄霸都未曾发觉。

现在做完这些后,她已经心跳如鼓,几欲晕倒。

略微平复了一下,提起水壶,虽然打翻在侧,但里面的水还没有流干。将水倒在手上,洗去上面的血迹,最后一些倒在肩头。将水壶丢在地上,缓缓坐倒,闭上了双眼。

步惊云躺在地上,不后悔自己突如其来的冲动,只为秦霜层出不穷的手段所惊心,仿佛永远有翻不完的底牌,他原本以为近身是她的弱点,没想到她除了剑法外,还有那般精巧狠辣的打法,让人惊觉,原来她并非不懂不会,只看是不是需要用到!

而进入战斗后的那种绝对纯粹,不受感情左右,不受外力干扰,没有瞻前顾后的疑虑,没有人类本能的恐惧,直接、高效、冷酷。在她平时的柔和对比下,尤令人惊惧。

何人可杀,何人不可杀?她如一把绝世无双的好剑,雄霸是执剑的手。宝剑认主,她是不是也是这样,永不改变?

不过,身体终究是她的弱点啊。

打倒了他,她也无力再战,更似是已经昏迷。凝视她清丽却苍白的容颜,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柔弱得仿佛风雨中一朵随时欲谢的花。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够离开天下会。可是,他也知道,这是她在浮世惟一一丝所系,走出天下会的她,对这个世界上将会再无留恋。

她明明是他报仇最大的障碍,可他偏偏还是忍不住想要挽留她。

噼啵一声,蜡烛的火焰跳动了几下,就此燃到尽头,室内陷入黑暗之中,只有窗棂间隐约透入外间雪地的微光。对他,她就宛如这样的光,让黑暗不至吞噬所有,但若是伸出手,却发觉是那样的冰冷和虚幻。

蜡烛熄灭的微响惊醒了秦霜,这是步惊云第二次见她自晕迷中醒过来,他恍然发现,在清醒后,她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戒备、聆听,确认安全后,才徐徐睁开眼,清瞳不带半分初醒的迷惘。

想起当年那一句“别人醒着我睡不着”生生将他赶出屋子过了一夜。当时的他只是怨恨,觉得是她的嫌弃,现下才突然明白。

被父母从马上推下,小小的人儿独自蜷缩在黑暗中躲避追兵,被遗弃的刻骨铭心,让她畏惧相信,也逃避着别人的关爱,而雄霸的自私,令她一直无法走出只有一个人的世界。

她感激雄霸让她活下来,也回报以忠诚不二。但以她的聪慧,如何看不出雄霸的枭雄本性,所以即便拖着病弱之躯,也要顽强地展露自己的光彩,将痛苦和挣扎掩盖在黑暗和孤独中。

以她的骄傲,怎么会容许美色成为她惟一的价值?如果她不是如此出色,独孤一方提出联姻时,雄霸可会拒绝?

她太过清醒,所以努力到让旁人看着心惊也心怜。

她聪明到让人心悸,也孤独到让人心疼!

可是他明白了又怎样?他身上所背负的更加沉重,甚至都不敢奢望黎明会有一天到来。

目光在步惊云身上停驻了片刻,秦霜站起身,缓步走近他,低头深望入他的眼中。

即使只有微光,步惊云也可以看清近在迟尺的她眼瞳浮起的紫色。

她神色专注,他逼她到这个地步,她的情绪居然仍不见半分波动。不怨不怒,怎么可以不在意到这个地步!

“虽然直面火麒麟全身而退,但步惊云,你面临的问题也不小啊。”秦霜双瞳褪去紫色,“这等顶尖异兽的精神威压,不需要实质的攻击便能够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你的精神是我所见罕见的坚韧,即便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也依然维持着理智,但也受了影响。为了释放恐惧,你可能会抑制不住杀戮的冲动,愈演愈烈……”

秦霜微微蹙眉:“精神领域的问题并非我所长,你对我的魔眼也有很大抗力……”要想让魔眼对步惊云发生影响,需要她全力运转,所带来的后果完全不可测知,只怕不等消除这个问题,步惊云已经先行发疯。

“还是先复位你的关节吧。”虽然身体惊人的强壮,但这样的伤拖久了,也会留下暗伤。

“会痛,忍住。”步惊云听秦霜说完这一句,纤细的手指开始以一种特别的韵律在他身上快速点过,随着手指点过,本来凝滞的内息逐步恢复正常的运转。随后同样快速地将关节一一复位……

这个过程,比受伤时更痛,步惊云一声不响,只是看着秦霜,她额上隐现汗珠,她的左肩也是受了伤的,也许比他更感觉痛,但她一样在忍。

第79章

“为什么不用剑!”

“因为你并不曾真正想杀死我。”略一定神,秦霜便发现了战斗中的疑点。那个微小的停顿,即使她没有抓住,他也会收力或者打偏吧?

一丝薄如刀锋的微笑出现在步惊云唇边,这算是她的弱点吗?他不起意,她便不会主动出手,他没有想她死的念头,她便也只伤不杀!

“我的确是小看了你,低估了你的进步速度,不过你这只是浪费机会。”秦霜停住手,虚虚轻按,“先不要动,给身体一点恢复的时间。火麒麟在你精神上造成的恐惧印记,暂且只能靠你自己的毅力来克制……”极度的恐惧会令人发疯,如步惊云这样长年背负黑暗压力的人,更会催生狂暴的杀念,而显然,雄霸不会给予他调和心境的时间。

“最简单的办法是直接消除恐惧之源,杀掉火麒麟。”秦霜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一如陷入瓶颈时想起与聂人王的恩怨,然后北上,果然从雪饮中得到沧海泪。

被聂人王砍了一刀后,她便绝了窥探天机的心思。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是棋盘外的子,大衍五十,遁去者一,天道不会绝了她的一线生机。她可以存在,但是若是妄行干预天机运转,劫难立至。

是以她专心武道,再不涉及命理星相。无意和有心,结果会大为不同,若是前者,将是危险与机遇并存,若是后者,则绝对是十死无生。

但也并非全然茫无头绪,也会心有所感,现下便是同样的情形。

直觉地,若是去一趟凌云窟,会大有收获。就算不能找到五行之精,这种传说中的异兽也是她探查这世界的重要一环。

至于风险,想要获得就必须付出代价,也许很多时候付出也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却不能因此而止步不前。

“待伤势养好,我会去乐山一趟。”

步惊云的心沉下去又浮起来,她,是在关心他吗?但是,“不……行!”

纵然她从前可能非比寻常,但现在她一样会受伤,会流血,也会死!

“我不是在问你的意见,而是我的决定。”秦霜淡然回答。在没有亲身探查前,她还没有疯狂到放言杀死火麒麟,步惊云的分量也没有重到值得让她冒生命危险。

一把攥住想要起身的秦霜,步惊云固执地道:“我说,不行!”纤细的手腕几乎让他握不紧,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折断,火麒麟的凶焰不是亲历过的人不能想象,他不敢去想她如断帅般连尸骨也寻不回的遭际,“你这样的身体!”

是啊,这样的身体!秦霜露出一个自嘲也嘲讽的笑容:“我想,你也许搞错了什么。我要去乐山,并不是为了你,也不是去杀死火麒麟。”如果可能,杀掉火麒麟也无所谓,但绝不会是为了步惊云!

瞳中闪过一丝冷厉:“今夜算你事出有因,但并不等于我从前说过的话不算!”不等步惊云反应,左手握拳,一拳击中丹田。这一拳用上了天霜气,若是稍重,直接便废了他的内力,“更不等于你可以管我要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步惊云眼前一黑,回过神,唇上已然咬出了血。

步惊云慢慢松开手,从秦霜眼中,他同时看见了对他人的冷酷和对死亡的漠然,也许在她,死亡并不是终点,而是踏上了回去的道路。在她心中,过去占据了太多位置,他,或者聂风,与之相比,根本没有多少意义。

秦霜站起身,点燃了烛火,摇曳不定的烛光映得她脸庞明暗不定。

“若说恐惧,我最大的恐惧是,别无恐惧!”

她不能如步惊云聂风一般循序渐进,若没有以生命为赌注的勇气,她的身体,又怎么能容她走到今日。

“你还能够活动么?”

步惊云慢慢撑起身,擦去唇边血迹,漠然道:“可以。”他自顾不暇,哪里有资格去管她,的确是自不量力了。

看步惊云踉跄着向外走去,秦霜微微蹙眉:“留下吧。你这个状态是避不过守卫的。”天霜阁内虽不留人,但却是天下会重点守备的地点之一,而这次她回来,阁外巡视的守卫似乎更多了一倍。

她一拳打散了步惊云的内息,让他这样走出去被人发觉,定然会惊动师父,到时该如何解释?同门相残,在任何地方都是大忌。就算师父偏袒,将所有责任都归于步惊云,也会放心不下,念叨怎么这么不小心,本来就身体不好,还不注意如何如何……

然后禁止出外的时间继续延长,天霜阁再增加守卫,戒备森严更胜天牢……这种推断,让秦霜觉得关爱也是麻烦的同义词,且属于那类不可解决的,就如眼前的步惊云一样。

步惊云猜出了秦霜的顾忌,心中只是冷笑,他夜入天霜阁,和秦霜发生剧烈冲突。以雄霸对两人的不同态度,倒霉的绝不会是她,她所关心的是会妨碍她自由活动吧。

心底里只想立刻离开,不想再看见冷漠到令人心中发寒的她,但还是接受了她的提议。受罚事小,若引起雄霸的警惕,破坏了复仇大计,过去数年的辛苦不免付之流水,他如何对得起为他牺牲全家的霍烈!

秦霜双臂环胸,斜倚墙壁,看步惊云扶起几案,收拾室内的狼藉。天霜阁自孔慈去后,夜间便未曾留过人。步惊云和她的交手不过短短片刻,承她指点,他现在的武功也注意起了控制劲力,所以波及范围并不算大。稍微收拾一下,便能够遮掩过去。

若真是放开打,墙倒屋塌,那引起的麻烦就大了。独孤一方可还在山上未曾离去。要闹到那般地步,她无法保证自己还继续遵守诺言,不直接一剑砍了步惊云!……

不对。秦霜猛然警觉,从何时起,她会时时涌起这种暴力的念头?她并不畏惧战斗,也不逃避战斗,但战斗不是她的喜好更不会成为她的爱好。习武是保护自己、重踏天途的必须,与人的争斗又算什么?

眼眸微沉,已经溯到了变化的起点――沧海泪入体之后!

由于及时习得冰心诀,依然保持着惯有的冷静,但变化还是一点一滴地发生了。

她的情绪波动越来越明显,特别是在杀掉聂人王之后,魔眼对于聂人王毕生武道经验以及最纯粹感情的吞噬,让外界的刺激轻易便能引起她负面的回应。言语之争就破了人的禅心,这种举动在从前的她绝对无法想象。

而对聂风,看似是与对他人无异的任其自择,其实背后是心底的患得患失,更难掩之后的出尔反尔!她竟然还没有聂风看得明白!她是希望他陪在身边的,只是她害怕了,习惯了寂寞反而畏惧打破寂寞,因为注定走不到最后,所以同行一段也没有必要!

失去了原本的力量后,她的心志没有动摇,但不可否认,是没有了从前无所畏惧、坦然面对一切的从容。谋算太多,忘了有时候也无妨随缘。视这个世界如樊笼,先已将自己的心禁锢深锁。

第80章

心之道,无相无常,变化莫测,难以穷尽,但有一丝缝隙,便可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所以,冰心破碎,便再也无法复合。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道经中的文字自心中流过,有多长时间了,自从修习武道之后,似乎便再不曾想起过道藏,反而魔典中的诸般更见清晰。

果然,我也并非是天生道心。

步惊云收拾好其他,瞥眼见霜华弃置于地,微一迟疑,拾起,重放在几案上。

“对不起。”

步惊云讶然转头,虽然语气清淡得仿佛只是随口而出并不像是道歉,但的确出自秦霜之口。她靠在墙边,微微仰头,微松的颈口露出雪白的肌肤,肩上的伤处没有包扎,渗出的血渍已经干涸在衣上。

“即便是你应得的教训,我出手也有些太重了。”

步惊云讥诮地一笑:“既是应得,何必说对不起?!”

秦霜明眸微合,现出倦色,这一夜真是格外漫长,如果不是刚刚休憩过,如果没有步惊云在身旁,此刻的她也许会再度晕迷过去:“直面火麒麟的恐惧令你需要发泄,同样,我的心境也出了一些问题。”

步惊云微微动容,这般一提,他终于发现了是什么一直令他心中不安。自从在弥隐寺重见后,她的表现便与从前不同,原本的纯真无垢中,隐然多了几分戾气,让她远隔红尘的清冷下隐约透出血腥的艳色。这般下去,她会不会也被江湖的杀戮扭曲?

步惊云发觉自己竟隐然有些期待,若她也堕入黑暗,会不会成为他的同类?

秦霜手一抬,霜华自动飞入掌中,抚过鞘上的黑色饰纹:“色、声、香、味、触、法 ;喜、怒、哀、惧、爱、恶、欲 ……六欲七情,像是烈酒,就算我的心能够承担,我的身体也不能承受……”不投入其中,便无法消除,投入其中,又难以把握后果,真是两难的抉择。

步惊云沉默片刻:“你,有没有恨过?”不是今生,而是前世。那一剑你是对谁而发?你的恨意又是因何而起?

秦霜笑了,往事自心中流过:“不算是恨,只是失望罢了。一个人的行事怎么能被感情所左右呢?更不应该为了别人就想要毁灭自己啊。”

似乎非常正确,但也理智到冷酷,以及对于感情毫不掩饰的蔑视。

“若是灭门、亡家……”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去做?步惊云第一次很想知道若是易地而处,秦霜的应对。

秦霜大笑起来:“当然是你现在所做的啊。”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不过,我不会考虑目标之外的人和事,也不会问人这个问题!”只要实现最终的结果,过程中,别人怎样,与我有什么关系?

步惊云心中升起一种奇特的感受,她即便是复仇,也绝不会是因为恨,而只是觉得应该去做,就像她对他说“对不起”,只是她想说,他的态度,是否接受,她并不在意。她也不会在意完成目标前,会付出什么,牺牲什么,杀死多少人……这样纯粹的坚定,真让人不寒而栗。

“你,不信报应么?”他不杀蝙蝠,只因他无法杀害一个无手无脚无舌的人,他觉得他已经遭到报应,而为了报仇,已经双手沾满鲜血的他也迟早会遭到报应。

“报应,是弱者的哀鸣,让自己可以继续软弱地活下去。报应,也是强者对自身的束缚,因为有所敬畏,所以更加强大。”秦霜转过头,望向窗外,见天际见白,长夜已逝,也不再与步惊云多言。他想得通想不通,都不会影响她的出手,在需要的时刻。

略一打量步惊云,真是令人嫉妒的强悍体质,受了那么重的内伤,只是半晚,外表已经看不出异样,对比之下,她的形貌反而狼狈多了。

“我去梳洗,之后,我们一起出去。”

步惊云默不作声,她既然要将之前的冲突遮掩过去,他自然配合。

推门来到庭中,黎明前的刹那最是黑暗,就像他的心。在这里呆了一夜,失去了一次机会,对她,似乎了解更多,又似乎陷入更深的迷惘……

冬日的太阳缓缓升上天际,阳光缕缕而下,照在雪地上,洁白耀眼,也清冷孤寂,一如她!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文丑丑匆匆而入,见庭中的步惊云,大感意外:“云少爷,你怎么在这里?霜小姐呢?刚刚我去风云阁找你们,风少爷也不在,孔慈说你们一早出去了。风少爷呢,也在这里吗?”

步惊云默默摇头。

文丑丑见惯了他这副样子,也不再问,扇子捂嘴,眼睛滴溜溜转动,心中转着心思。

秦霜自室内走出,已经焕然一新,长裙玉带,行动间,裙角铃铛清泠作响,充满奇特的韵律。

文丑丑连忙趋前:“今日独孤一方便要下山,帮主的意思,就由霜小姐您,还有云少爷,风少爷,在天下第一关前,送一送好了。”

秦霜点点头,文丑丑微一迟疑,凑近,低声道:“霜小姐,你脸色不好,不如用点胭脂?”

上等的胭脂膏轻白红香,取一点用水化开,点唇涂腮,立时显出容色鲜艳明媚,甜香满颊。文丑丑见步惊云未曾跟入:“霜小姐,云少爷的来历始终是未明,帮主收他为徒……”终究还是不敢说雄霸的不是,“霜小姐,您还是存一点防人之心吧。”

秦霜看文丑丑一眼:“别告诉师父。”

文丑丑点头应是,一早就发现步惊云在天霜阁,不知道呆了多久,帮主虽然说是门下和睦相处,但绝不会希望他们,特别是云少爷和风少爷与霜小姐私下也这般亲近。霜小姐天真未凿,行事坦荡,不懂人心诡诈,很多事不懂,帮主也不希望她懂,如此,他可得多操点心了。

天下第一关前,聂风的身影已在,看她和步惊云过来,眼睛亮了一亮,欲言又止。秦霜不经意地望了马厩方向一眼,对于聂风与断浪私下交好,百般照顾的行为,雄霸未管,她更不会管。

稍候片刻,独孤一方父子便带着三百余众侍卫出现。这里毕竟是天下会的地盘,独孤一方也不愿多呆。

见雄霸未至,只有秦霜、步惊云、聂风在场。独孤鸣怒容满面,独孤一方冷哼一声,想说什么,触及秦霜明亮的目光,又压了下去,只是道:“十年啊,可怜我的盟兄,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秦霜微微一笑:“听说剑圣前辈曾被人所败,所以这些年埋首不出,精研剑法,立誓要一雪前耻。对方彼时也未过二十,剑圣前辈能给我十年,已经非常优容,我也定不会令他失望。”

第81章

独孤鸣再也忍耐不住,暴喝一声:“凭你这个病秧子丫头也敢胡吹大气!”就要悍然出腿,给秦霜一个教训。

独孤一方知道独孤鸣的脾气,他亦不满雄霸的傲慢和秦霜的桀骜,只是这里毕竟是天下会总坛,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在已方,老谋深算的他自不想在离开前别起波澜,伸手拦下儿子,也不再说什么辞别的场面话,手一挥,直接带着大队人马离去。心中已然记下了雄霸的三个徒儿,尤其是秦霜。纵然有约在先,他又岂会真容她逍遥十年!

临去前,独孤鸣恶狠狠地看了秦霜一眼,心中立下决心,只要秦霜敢于踏入无双城势力范围半步,他定会亲手教训她,让她知道两大帮派中,除了他爹和雄霸,谁才真正能占第一!

这不过是小小风波,就算现在秦霜心境不稳,也未曾溅起片朵浪花。让众人散去,看一眼步惊云,步惊云漠然转身,自行返回风云阁。未经传唤,他是绝不会去第一楼的。

今日秦霜也无需去第一楼,文丑丑先时已经告诉她,洗剑池已经大致建好,只等她送走独孤一方便可以去看。

秦霜心中感念,又些微的茫然,这般下去,只是铲除无双城,助天下会一统江湖便能还清了么?

“这里原本有个洞穴,风水先生说乃是天山一眼,聚气藏风,有天光,不沾水汽,最是适合藏剑。又将洞穴扩大凿深,帮主命人将武库中历年的收藏都送了来。”文丑丑跟在秦霜身边,絮絮不停,“帮主还说了,因为刚与无双城订立盟约,暂时不宜大张旗鼓,但若有了消息,就会秘密遣人手过去……总之,定要让您称心如意。”

秦霜静静地听,洗剑池巧妙利用山腹中原有洞穴,中间凹陷,隐然形成池状,插着无数刀剑,惟有正中点一块岩石高耸,上面插着雪饮刀和无双剑,昭示了它们与众不同的地位。

走入剑池,想当初心剑化形甫出,废了一室兵刃,简直是饥不择食,如今先有金晨曦,再有沧海泪,霜华也矜持起来,再看不上这些普通的宝刃。倒宛如自己习武的过程,从起初不顾一切的学招记式,到如今去芜存菁,更试图摸索出最适合自己的招式……

虽然乏人指点,但有了这一池刀剑,沟通、参悟,也能够算是半个老师。随手拔起一把剑,新铸的剑,品质再好对只能用心剑的她也没有意义,只有那些曾经为高手佩兵的武器,才能让她沟通器心,汲取武学经验。

“文丑丑,只用将那些高手用过的兵刃送过来,其他的并不需要。”

文丑丑笑着应是:“原来霜小姐不要新剑,倒是白让拜剑山庄献剑了……”

聂风一直默默听他们交谈,忽然道:“霜……师姐,我有话和你说。”

文丑丑见秦霜并无异议,识趣地道:“小的还有事,就先告退了。”眼风掠过聂风,这个倒是来历分明,却又和秦霜有杀父之仇。雄霸收这两个徒弟,他心下都不是很赞同,但雄霸刚愎自用,又哪里能轮得到他置喙?心中叹息,脸上带笑,自摇摆着去了。

文丑丑一去,偌大的剑池中便只剩下秦霜和聂风。

秦霜微微蹙眉:“你要说什么?如果是要劝我不要搜罗神兵,就不要开口了。”

聂风一窒,他正是要说此事,神兵利刃,武者莫不爱若性命,岂会轻易放手?单为了取火麟剑,便让断浪失去父亲。还要这般继续下去,又会制造出多少孤儿?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对神兵利刃根本是毫无兴趣的,同行的途中,她根本是未曾多看雪饮一眼,为何会突然变了想法?

“我做什么需要向你解释吗?聂风……师弟。”秦霜漫不经意地转过头,为什么你们都喜欢问为什么?难道只要有一个好的理由,便可以不在意到底做了什么吗?“如果看不惯的话,就拔下雪饮,和我一战吧。只要杀了我,或者,击败我,此举自然废止。”

聂风一惊,他怎么打得过她?

“连为了维护自己的想法而拔刀的勇气都没有吗?或者,我再改下条件,接我十招?”

聂风隐约见秦霜目中的鄙薄,一咬牙,纵身拔下雪饮,抽刀在手,带出一声清吟,雪饮有灵,感受到聂家血脉,兴奋不已,刀身轻颤,似是急欲饮血。深吸一口气,运转冰心诀,压下刀中戾气。他始终牢记着她的话,是人用刀,而不是反被刀制!

“若是我能接师姐十招,那么,师姐是否就会停止修建洗剑池?”

“好啊。”秦霜漫然回答,当彼此看法冲突的时候,何必还浪费言语,用刀剑来说话岂不直接?霜华信手挥出,带出一片惊鸿残影。

聂风瞳孔一缩,秦霜竟是以剑做刀,施展的正是聂家刀法,傲寒六诀之桃枝夭夭,招若冷雪桃枝,看似无力,实则刚烈无匹,在她手中用出更多了几分韵致,人美如玉剑寒胜霜!

手中雪饮横斩,刀劲凝冰,同样的聂家刀法,在聂风全力运使下,虽无聂人王的无边煞气,但招更清,锋更冷,配合脚下变幻无方的步伐,更显得飘忽不定,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特色。

眼见刀光逼近,秦霜却无反应,聂风心中一惊,用力收刀。就在这劲力运转变化的刹那,秦霜抬头,浅浅一笑,聂风一怔,胸腹一痛,已被她一脚踢飞。

这一下并不重,但剑池中插满了刀剑,若是落实,必定变成刺猬。聂风身在半空,调转雪饮,扫出一片空地,稳稳落下。

眼见秦霜缓步走近,雪饮刀光暴涨,惊寒一瞥当头劈下,这一次他绝不会再上当!

偏偏秦霜还是不避,霜华也不知何时已经收了回去。这一下倾尽全力,刀势用尽,聂风再不能收刀,只能略略偏转,擦过秦霜身子,重重砸在地上。他内劲用岔,一缕血丝自唇边溢出。挥动雪饮,为秦霜挡开飞溅的碎石,忿恨大叫:“你为何不躲?”她可知他刚才是全力以赴,真的会将她一刀劈死!眼中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只是拼命忍住。

“为什么不劈下来呢?”秦霜俯身近前,用衣袖帮聂风擦去唇边血迹。

聂风愤怒地看着秦霜,她分明是在戏弄他,在她心中,当他是什么?高兴了,就带在身边,厌倦了,便赶他离开。他没有听她的话,她便这样如对杞柔鬼虎一般,先给予希望,然后再狠狠地打破。除了师父,所有的人在她心中都是无足轻重的玩具吗?

“如果不能抱定杀死我的决心,那么又如何阻止你所不赞成的事呢?”

聂风咬着牙道:“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难道就没有其他解决的方法吗?”

“是有的,可是没有比这更快更简单的法子,那么我们又何必浪费时间呢?”

聂风愤然道:“难道时间在你眼中比别人的命、自己的命更加重要?”

“是啊,”秦霜微微扬头,“时间,真正想做的事情只是一件,我可不想再等下个轮回。”手指轻按聂风颈侧,“传说有些武者为了追求武道的进步,会将妨碍自己修行的人全部杀掉,即便是父、母、妻、儿……从前我心如镜,明鉴万物,拂拭无尘,如今我心如水,风生澜起,静定两难……你说我该不该将你杀掉呢?”

第82章

秦霜的手指纤细,柔若无骨,但聂风清楚,只要她愿意,这看似温柔的拂拭随时能够转化为森寒的杀机,洞穿他的要害。

聂风知道秦霜的武功说是雄霸所授,但除了天霜拳,其他都和雄霸没有多少关系。他见过她心境破碎时几乎入魔的情形,难道她修习的真是需要绝情绝义的武功?!

猛然觉得不对。秦霜的呼吸明显带着异样的热度,指尖也带着灼热,迥异记忆中的凉。再细看她,双颊娇红,唇色鲜艳,并不是因为脂粉,而是因为她在发烧!

“你,你……”聂风忘了怨恨,只剩下惊疑,这样状态的你,还与我战斗,诱使我出全力,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秦霜手指用力,瞳中冰结:““聂风,你,为什么定要和我在一起呢?”我让你离开,你为什么不肯?我哪一点对你好过?杀聂人王,夺沧海泪和雪饮,这些都是结仇结怨的事,你为什么不怨不恨?你求我做的,我从来不想做。你不想我做的,凭你也能阻止?

聂风但觉颈间一痛,鲜血已自流了下来,他忽然笑了,清亮的眸子中素常充满宽和悲悯的,此刻却罕见地带出了讥诮:“你,在期待我反抗吗?”然后,名正言顺地将我杀掉!你是不是一直等的就是这一刻,你不信我能够放下仇怨,更不愿让我妨碍你前行的脚步……但是,你真的知道你所行的道路吗?

“十年……在我未曾违背所说的话前,霜姐姐,你答应过给我十年!”聂风盯着秦霜,他亦开始赌,赌她言而有信,赌她没有杀心。

秦霜表情凝住,瞳中的寒气一点点散去,缓缓收回手,凝视指端的鲜血,忽然放入唇间,伸舌轻轻一碰:“这就是鲜血的味道吗?”不喜欢,但也没有讨厌的感觉。流血,无论别人的,还是自己,好像都无所谓。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可是自己,好像反而在期待那一刻。难道我所求的是死亡本身?

聂风伸手握住秦霜手腕,又是这样似乎即将消失的表情,既然非要离开,为何还要来这世间?难道无论如何,你也看不见近在眼前的我们吗?

痛让秦霜回过神来,被聂风这般骤然一握,让一直忍耐的她亦忍不住轻呼一声。

聂风一怔,猛然撩起秦霜的衣袖,雪白的肌肤上一片淤青分外明显,抬起眼,发觉秦霜的肩头亦渗出红色,慢慢扩大,在白衣上分外明显:“你,你受伤了?!”心沉下去,什么时候,谁做的?在天下会,亦有人会伤害她吗?

秦霜抽回手,也许她应该注意一点,一次又一次,被聂风或者步惊云握住手腕,实在是太缺乏警惕的危险。

指尖泛起水蓝的光晕,划过聂风颈间的伤口,一抹间已然血止伤愈。

唇角微翘,满意这次精细的操作,可惜,这样的能力,不能用在自己身上。或者说,伤势的快速愈合是以暂时加重身体的负担做为交换的。而她的身体处于一种相当微妙的平衡,让她不敢轻易打破。

聂风垂下眼,她对自己的伤置若未见,反而帮他医治无关紧要的小伤口。她完全不爱惜自己,甚至用自己的性命来赌他的不忍。她的确不是真要杀他,偏还要这样做,是试探,是教训,还是入魔?

因为高烧,秦霜的双瞳如欲滴出水来,霜华剑鞘上的花纹似乎也更深了一些。

“我曾希望你做我的同伴,因为我在这世界真是孤单。”秦霜轻轻抚摸聂风脸颊,这一次,不带丝毫恶意,也并非展露友善,“可是终究,我错了。你看不惯我不理旁人的冷情,我也负不起你帮人助人的热心,所以就那样相忘江湖不好吗?这样,至少在回忆里,想起来还是可以微笑的。”

“你为什么要来天下会?还被师父收做了弟子。无论你是因为什么做出这个选择,你便再不能离开了。”

“若是你要离开,我就只能杀了你!”

她是认真的,聂风也明白,按住她的手,他亦十分认真地:“霜姐姐,我不离开,但你亦要答应我,不能入魔!不然,你便在此刻杀了我罢!”什么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是这里,并且并不曾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秦霜眼瞳微微放大,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么?心中忽然涌起当年乐山,江边,大佛足上,泥菩萨为聂风相面说出的批言:“来如清风,去如清风。母离父疯,自身生性亦过于仁厚,一生为人舍已,宿命本应是‘牺牲’,可是……”

“可是”之后的未尽之言是什么?自然是因为她的意外出现,扰乱了天机。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他的宿命,反而让他提前做出了选择,依然是“牺牲”,不同的是,是为了她!

这一刻,秦霜心底陡然生出剧烈的痛苦,只欲放声痛呼,一开始就对他所有的好感原来竟也在天道的算计中!

仿佛听见依稀的破碎声,秦霜忽然笑了:“我答应你……”不成魔,那本来就不是我要走的路。伸出一根手指:“但,只是这一个。”

若我不能守信,你亦不会失望,因为那时候你定然已经在祭坛上失去了心脏、流尽了鲜血!聂风,原来你就是上天为我选定铸成魔心的祭品啊!

“霜姐姐,我送你回去。”能得到秦霜这一个承诺聂风已经心足,他永不会知道那片刻间,秦霜转了多少念头,现在的他只是在想,既然无法阻止她建洗剑池,那么他会尽力揽下寻剑的任务,她要的既是结果,那么过程中是否伤人,还是可以由他来决定。

将雪饮插回岩上,它属于他的父亲,既然他已经离世,那么雪饮也不应重现江湖。

“雪饮,不能落到除了你之外任何人手中。”秦霜看着他的举动,将所有的情绪敛藏,只余下最原初的、对每个人都会有的温和笑意。

聂风立刻明白,是他先时想的不对,雪饮和秦霜体内沧海泪有特殊联系,若落到其他人,譬如独孤一方之流的人手中,被其窥得其秘,那么她势必又要陷入面对他老父聂人王追杀时的困境。那时候,她是杀人还是被杀?

那么她要建洗剑池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别有深意。很多事情,他太过于想当然,完全没有考虑过她的立场。

送秦霜回到天霜阁,聂风没有即时离开,犹豫了一下:“霜姐姐,你能不能抽时间指点一下断浪的武功?或者,让我将你传给我的呼吸法教给他?”

秦霜本已趋向闭合的双眼再度睁开,微笑道:“这可是第二个要求了呀。你想好了么?你还能够付出什么来交换呢?”

聂风呆住,他没有想到秦霜突然转变了态度,不再要赶他走,却将一切明确为交易。你可以得到,但是也必须付出。

秦霜轻拍他的肩头:“我从来没有对你好过,我也不需要你对我好。我欠你,但是我不欠断浪,不欠其他人,不会将对你的态度延伸到其他人身上。所以要我做什么一定要考虑清楚啊。”

“不要将我想得太好。”秦霜指指自己的心,“这里面可未必没有住着鬼神啊!”

第83章

秦霜的笑大多是清淡的、温和的,让人心生好感。此刻的笑容,却骤显邪魅,她的瞳色并无呈出异常,聂风却无端想起那抹深紫,她究竟是正是邪?或者还是如她说的,无有对错,不分正邪?

聂风定定神,正色道:“是我不该随便麻烦霜姐姐。”是他和断浪的交情,本来就与她无关的,他又凭什么要她帮忙?“你不欠我,而且,或许,你不觉得,但是,我的确认为,霜姐姐你,对我很好!”

秦霜一怔,聂风已经转身离开。

行在回风云阁的路上,聂风随手抓起一把雪以掌心拼命力搓,就像在搓着雪球,可惜这个雪球始终无法搓圆。他没有得到秦霜的允准,不知该如何去和断浪说。

面对秦霜强行维持的冷静已经消失,不见的时候,他想她,觉得只要能呆在她身边,哪怕不说话远远看着也好。见了,又不由自主绷紧神经,怕被她影响到忘了自己的坚持,变成只是随她意而行的木偶……他对她,始终不能像对断浪一样,一片赤心……

杀父之仇,就算他能够放下,难道真的就可以忘却么?在秦霜心中,她也始终记得吧?她觉得她欠了他,不单只是指冰心诀的传授,也许也有着让他在失去了母亲后又失去了父亲的歉意!

但是,是爹逼她啊。这是怎样的一笔糊涂账!都是自己,不该说那一句话,挑起爹的心魔,害了爹,也毁了自己原本的梦想……

“风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聂风抬起头,丢开雪团,勉强一笑:“孔慈,早晨多谢你。”

孔慈道:“风少爷,你太客气了。你是要回风阁么?”

聂风看她挽着一个篮子,顺手提过:“你去哪里了?”

孔慈知道聂风没有架子,常常帮一些年事稍高或身体荏弱的婢仆干活,对她更是客气,也不再如初时见他帮忙时的惊惶:“云少爷受伤了,我去取些药材给他熬药。”

聂风心中一动:“云师兄受伤了?”

孔慈点头:“是啊,内伤,很重的,至少要修养一两个月。云少爷让我不要声张,不过风少爷回去见了也就知道了。”

聂风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问孔慈:“好好地怎么会突然受伤呢?”

孔慈低下头:“大概是练内功时不小心出了岔子。”

聂风一笑,忽然道:“云师兄昨夜不在云阁!”自他入住,风云阁便一分为二,一半为云阁,一半为风阁,虽有一庭相通,却罕有往来。

孔慈条件反射地回答:“是啊。”发现自己说漏嘴,连忙死死地捂住,“风少爷,你千万别说出去。早上文总管来找你们,我可是说你们一早出去了。”

聂风温言道:“我在断浪那里,云师兄,他,在天霜阁?”

孔慈连忙左右看看:“风少爷,别说了。”

不需要再说,聂风心中已然惊骇不已,原来伤她的是云师兄!为什么?!虽然未曾明说过,但他能看出来,步惊云对于秦霜,是异常在意的。那么他又怎么能对她出手呢?!

她看似风光的背后究竟藏着多少无奈?

他不能去问她,她只会微笑,温和,同时也是拒绝,她的孤独已经是入心入骨,让人看着想落泪,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

他也不能去问步惊云,永远仿佛只藏身于黑暗中的不哭死神,本身已经冷得让人心碎,更容不得人去问他心中的所想……

聂风垂下眼,忽然发现,偌大的天下会,竟是无比地令人觉得孤单!

他的无奈还只是刚刚开始,不数日,他便被叫到第一楼,

聂风本是念及天下会若不能与无双城结盟,势必再次掀起腥风血雨,所以才倾力出战独孤鸣,没想到盟约虽成,但转眼雄霸就命他出征。

天寒地冻,又如何能阻挡得住两大枭雄火热的野心?两大势力的妥协,意味着从前能够做墙头草的小势力必须尽快做出选择,否则等待的便是无情的屠刀。最无奈的便是恰好处于两大势力犬牙交错之间的小门小帮,无论投向谁家,面对的都会是另一家的无情报复。

聂风想要拒绝,他既不欲与人争斗,也不愿为了雄霸的野心去伤害别人,但他却开不了口,坐在雄霸身侧不时捂嘴轻咳的秦霜,仿佛一座山,沉沉地压在他心头。

见他久久不应,雄霸有些气恼:“风儿,你入门虽短,但习武已然有成,难道你不想与为师分忧吗?”

“风师弟入门时间毕竟短了些,还是我去吧。”秦霜出人意料地插言。

雄霸斥道:“胡闹,云儿练习内功不小心走火入魔受了内伤必须修养一段日子,你的身子也是反反复复,更需要静养,怎么能够出征!”

秦霜微笑:“只要不是与人动手便不碍的,不过是个小帮会……”

“就是因为是个小帮会才不需要你去!难不成你又想出去一次回来再躺上几个月?”雄霸对秦霜虽是呵斥,但任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关心,秦霜轻轻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对聂风,雄霸又转过了一幅脸孔,“风儿,霜儿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亲手铲灭了十大门派之一。这么冷的天,她顾惜你,你就忍心让她鞍马劳顿吗?”

聂风深看了秦霜一眼,终于低下头去:“师父,徒儿领命!”他不愿任何人受到伤害,但他已然做出选择,再不能回头……

聂风的任务完成得非常漂亮,全派降伏,精壮加入天下会,妇孺迁入天荫城,但在这过程中,他未杀一人!

雄霸久久无语,他想不到有了步惊云这样一个出手绝情的弟子,还会有聂风这样慈心柔肠的徒儿。

秦霜微微一笑。在这个世界中,不杀比杀更难,她很期待,他能够坚守到何种程度!

对于雄霸的夸奖,聂风并不在意,但对于秦霜的微笑,却是心中安慰。

只是,走出第一楼,他终究忍不住问秦霜:“为何总有人充满野心,为何总有无数人要为这野心牺牲?江湖何时才能平静?”

秦霜是不变的微笑:“将所有人都杀掉。没有了人,就没有了江湖,自然无所谓平静动荡。”

聂风默然,他又何尝不明白有人就会有野心,但总是觉得,人心中总存着一丝善,如秦霜这样漠然地说出事关万千人生死的话来,是大善还是大恶?

也许便如她曾说过的,心如明镜,映照善恶,而这世界偏偏邪多正少,恶多善少!

生长在天下会是秦霜的幸运,也是天下的幸运。雄霸虽然是一代枭雄,行事霸道,不择手段,但总是保护了她,让她最大程度存下善,会为人想,会尽力控制自己身上的魔性。若是让她流落江湖,受世人欺凌,她会变成怎样,这双如水清瞳会否永远冰封?

“风师弟,你若和师父发生冲突,我是不会站你这边的。”

聂风转过头,不需要她说出来,他也明白,她能说代他出征,已经令他心中感激。也许她不肯帮断浪,但对他,他不能再要求更多。

第84章

那一夜,秦霜起先出手还有分寸,最后一击却极是狠辣,几乎是刚好控制在濒临废功一线之上,让步惊云不得不对雄霸伪称走火,获取休养的时间。秦霜予他的打击并没有将他击垮,反而更给了他奋发的动力。

步惊云身体之强悍也再一次超出了秦霜的预计,只是短短数日,他便能够行动自如,又开始了每日对于武功持之不掇的刻苦练习。

当步惊云来到惯常练习排云掌的地方,远远已经望见瀑布下站了一个人,不由一挑眉,冬日的瀑布没有其他季节的水势壮大,但自崖下飞泻而下,亦保持着水花四溅的激势,更夹杂着碎冰,多了一层隐然的危险。从前的她顶多在水边濯足,现下却直接去承受水流的冲力,她的身体可受得住?

步惊云不由飞奔几步,想要将秦霜拉出来,旋又放缓脚步,她不爱惜自己,自有人心疼、焦急,哪轮得到他操心。

站在水潭边,隔着水帘,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微微垂头的她通身笼罩着一层寒彻入骨的悲伤,让本已立定主意的他也感觉到心痛。

步惊云双拳握紧又松开,还是未曾下水,只是也不曾走开。

良久,秦霜终于睁开眼,仿佛才察觉到步惊云的到来,有一些怔然,又带了一丝迷惘地瞧了他一眼,分开水流走了出来。

步惊云脸上微微变色,水花自她头上奔流而下,却没有一丝水渍沾湿其身,只是裙角微湿,走动间亦可见水滴而下,片刻而干!

秦霜亦不招呼步惊云,只在经过他身侧时,冷漠地丢下一句:“这里,我要用几天,你先到别处去练习罢。”

“他们,知道吗?”

秦霜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瞳中别无情绪,步惊云心头一寒,仿佛整个心都因这一眼冻结起来。在他失神的瞬间,秦霜已经转过头,扬长而去。

步惊云没有告诉别人,亦没有听秦霜的吩咐去别处练习,依然每日到此,也不练习排云掌,只是看着瀑布下的秦霜。

水流像千百条闪耀冰冷的银链,以千钧之势冲击下来,却被无名的力量所阻,只能无奈地绕行,在潭底溅起更加激越的水花。水流下的她不言不动,宛如凝固千年的雕像。她以前只是对别人不大关心的冷淡,现在则是彻底紧锁心扉的冰……

想起她在雄霸身边时的温纯乖巧,和聂风在一起时的温和亲切……不禁让步惊云升起疑云,难道一直予人简单感觉清澈如水的她竟是从头至尾都在做戏吗?

还有种种关于她维护聂风的传闻,自告奋勇代替不情愿的聂风出征,选派天霜堂的得力部下协助聂风征战,不露声色地帮聂风的不杀善后……难以想象与眼前的她是同一个人。

步惊云隐隐觉得这是秦霜修行的一个紧要转折,或者破冰而出,或者就此……永锁冰心!

无论是哪一种,都会令她变得更为可怕。

他要怎么赶上她的步伐?难道真等她自己倾覆,不战而胜?……步惊云的冷目中绽出光芒,默默握紧了拳,不,这样的结果他绝不接受!

呆在秦霜身边,对步惊云也不是没有好处。秦霜身上的煞气一日重似一日,让他恍如重置火麒麟身前,虽然一者是人,一者是兽,一个冰寒,一个炽热,但却同样予人一种纯粹直接的杀意凶袭。他日日感受、相抗,不觉将对火麒麟的恐惧之心去除了许多,连乐山归来后不时会做的噩梦也不觉间逝去……

只是这样的杀气,步惊云不免心惊,难道无名叔叔的担心真的会成真么?

除了第一次,秦霜再不曾和步惊云说过一句话,间或一眼,步惊云也觉她看他和看花草木石无异,但这已算是他自进入天下会以来少有的平和时光,让他竟有种若是一直这般下去也是不错的感觉,只是这个念头甫生即灭,她时时都在进步,他又怎么敢稍有懈怠!

堪堪一月有余,端坐石上凝神运功的步惊云心中陡然生出感应,睁开眼,秦霜已自水中跃出,通身湿透,发梢裙角皆在滴水,神情不复冷漠,更不见丝毫凶煞,双瞳复现如水清明。

步惊云心中无由地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并不希望她变得如他,或者更甚的冰寒,即便她注视他时从无温和。

见他看来,秦霜双臂抱胸:“步惊云,斗篷给我!”虽是命令语气,但脸上笑吟吟的,让步惊云恍惚见玉像成人般不可思议。

默默解下斗篷,步惊云略一犹豫,直接为秦霜披上,触手所及,肌肤一片冰凉。眼见她嘴唇发白,身子亦不住颤抖,步惊云运劲输出一道真气,随即浑身一震,却是被反弹了回来。

秦霜微笑道:“现在的我不能接受任何别人的真气,亦不可动用任何功力,步惊云,你若要出手,这可是难得的时机。”

步惊云冷哼一声,不理会她的引诱:“回去。”

秦霜伸手将湿发向后掠起:“可惜。”也不知是可惜步惊云失去了这样一个好机会,还是可惜她想让步惊云再度浪费一次机会的企图没有成功。

天山之上,寒风料峭,秦霜浑身是水,走不几步,便是一个喷嚏。步惊云眉头微皱,伸手将她抱起,展开轻功向外掠去……

令秦霜意外的是,步惊云没有带她回天霜阁,反将她带到了风云阁中属于他的云阁,不理会孔慈骇异莫名的表情,步惊云沉声吩咐道:“准备热水。”径直将秦霜抱入内室,也不管她身上尚湿,将她放在榻上,为她裹上被子。

秦霜瞳中略现好奇,见步惊云又伸手来试她的额头,终于躲开:“没有那么容易生病!”话音甫落,又是一个喷嚏,秦霜一呆,忽然笑起来:“真有趣。”

得了女娲神力改造过身体的的她并不似从前孱弱,月前的发烧不过是因为内伤未愈、心境不稳、情绪郁结所致。既明了与聂风的关系,本已有隙的冰心裂痕更深,既然冰心难保,那么便索性彻底破碎!无双剑中带有剑圣剑意,秦霜潜心其中,得到剑圣的圣灵剑法,月余思索,站于瀑布下,藉水流涤荡剑法的杀气,藉剑法的杀气彻底绞碎冰心……是磨炼也是修行。

如今她虽未将圣灵剑法悉数领悟,但心境已有了一个质的变化,由冰化水,功力虽未增长,但内息愈发圆转如意,魔气,不增不减,更加如臂所使,五行之金、水亦各自运转自如。

待到水积成渊,那么无论表面如何风生水起,风起浪涌,亦不会撼动本心。

所谓静若渊海,动若江河。道心也不是非要有道法才可成啊!

“步惊云,你真的那么喜欢黑暗么?”秦霜眸中似有无限流光在其中,就算外面不是阳光普照,这里面怎就如此阴暗?让素喜通风敞亮的她并不喜欢。

步惊云默默推开窗,阳光照不进的不是云阁,而是他深处黑暗的心。如今似乎冲破桎梏,更进一步的她,让他想起天下会门众暗中流传的评价,霜华如月,皎洁温柔,而他,不哭死神,深沉如夜,是连月也不会出现的黑夜,没有丝毫光的绝望、悲哀……

那么聂风呢,那个一副赤热心肠的长发孩子能否如一缕暖风,让夜不再那么冰寒,让月不再那么冷寂?

第85章

步惊云每日练功归来,习惯浸入热水中略为松弛时时紧绷的神经。故此云阁中一应设施俱全,孔慈很快便备好了一切。

浴池极大,雄霸修建风云阁的时候定是心中怀着收揽风云气吞天下的心思,故此风云阁的建筑气魄雄大,室内亦是广阔异常,非天霜阁能比。但天霜阁外部的雅致内中的精美亦是风云阁难及,这本就一如泼墨山水,一如工笔花鸟,各有千秋,不能作比。

浴池再大,此刻身为云阁主人步惊云亦不能踏入。一贯唯唯诺诺顺从听话的孔慈温柔而坚决地将他请到了外庭,至少与浴室隔着十数个房间。

孔慈亦没有进去,她还记得,秦霜沐浴时从不让人伺候。她只是乘这个间隙去天霜阁取来要换的衣衫,同时将换下的衣服细心整理好,然后等着为秦霜擦拭青丝……一切与从前仿佛相同又完全不同,还不到一年,却已让她如恍如隔世。

手指穿过秦霜浴后的湿发,她的肌肤光洁如新,从前颈上乃至身上让孔慈每次看到都会止不住难过的伤痕已经悉数消失,孔慈手指忍不住向下滑去,却没有听到记忆中熟悉的清喝,只听到一句话:“孔慈,一颗心能够分成几份呢?”

孔慈再也忍不住,捂住嘴,泪水滑落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以为你不在意!

绯红的衣裙,袖边绣着金色与紫色交织的缠丝草纹,金色的铃铛不在裙上,而在绯色的发带上……这次回来,秦霜的衣橱中不再是清一色的白,悄然多了许多其他的色彩。

孔慈为她理好裙摆,沉默地一如她现在的主人。

无论穿什么都清美如天边月的霜小姐,是否早已搅动了云少爷的心?

当看着秦霜向步惊云伸出手说“我要下山”时,孔慈的心骤缩成了一团,然后是一下一下的抽痛,说什么心分成几份,他们的心中根本就没有给她留位置,从一开始,她就是那个多出的一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只听见自己欢快的声音:“山下天荫城中每年元宵节都有连续三日灯会,今天可巧是第一天。”

步惊云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但并没有说出她想听的话。

压住几欲脱口而出的“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孔慈最后为秦霜理了一下发带;“云少爷一定要照顾好霜小姐啊……”

蜿蜒而下的万级石阶,秦霜拾级而下,脚步翩然无声,只有发带上的铃铛发出清越的声响。

步惊云忽然开口:“你不高兴。”孔慈没有看见她说完话后秦霜眼底一闪即逝的冷绝,他看见了。

秦霜淡然道:“也许。”她很少用这样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的词,就像她讨厌模棱两可的态度。

“她可以回去。”

秦霜骤然转身:“她绝不会再有这个机会!”

山风拂乱了秦霜的发丝,但她的心永远纯白如玉,质坚如石!就算孔慈离开云阁,她亦再不会接纳孔慈。她已经给过孔慈两次机会,再不会有第三次,哪怕孔慈为此后悔、哭泣、哀求……甚至愿意付出最惨重的代价,亦再扣不开天霜阁的门。

步惊云深看秦霜一眼,心中自嘲,她对他,看来竟是比对孔慈好,竟肯给他三次机会……

秦霜不能动用功力,到得山下,已经华灯初上,满街璀璨。

随着天下会的日益壮大,天荫城的人口不断增多,已经俨然西北第一城的气象,比之中原诸多历史悠久的名城,底蕴或有不足,但繁华绝不次之。

秦霜面上一直保持着温然的微笑,走走停停,对满街的花灯,不曾露出不喜欢,亦不见有什么兴趣,

“你在想什么?”步惊云已经十分了解她,做任何一件事都有特定的目的,就如那次在西安城中,纵饮美酒,亦不会醉,更不会在游玩嬉戏上浪费时间。她在习武上的专注有目共睹。任何人若做到像她那样心无旁骛,哪怕是有她那样的身体,哪怕是没有她那样的天份,亦能成就不凡罢?

秦霜微微回顾:“聂风。”

意料之外仿佛又不奇怪的答案让步惊云眸光闪动了一下:“他,这次任务,棘手。”让他竟无法赶回来过他在天下会的第一个新年,异地他乡,行路之中,他是否也在思念他的霜姐姐呢?

秦霜微笑道:“是我让人绊住了他。”

这次步惊云终于藏不住意外的表情。

“一点点小手段,对你无效,对他,就很容易。”

步惊云了然,聂风不杀人,若想成功完成雄霸交予的任务,势必多耗费无数精力心血,这其中实在有太多的空子可钻。只是,她既派人帮他,又为何要暗中延误?既想着他,又为何要刻意让他停留在外?

从前秦霜心如溪水,一眼见底,如今却如暗渊,让人猜之不透。不过也只是对聂风罢,对其他人,她的态度依然是直接的。

喧嚷的街头,行人纷纷向这个容颜美丽风姿卓然的绯衣少女投来赞叹的目光,白衣金剑的形象太过鲜明,竟无人认出是他们心目中高居云端的霜小姐。

望着呼老携幼、兴高采烈的人群,步惊云的冷目中不经然出现了一丝松动,隐隐出现了一丝渴望、一丝羡慕。

他们所站的地方不期然出现了一小块空地,人群宛如水流遇上礁石,自然地分开。步惊云悄然退后一两步,不与秦霜并立。熙熙攘攘,人潮汹涌,却没有他的位置。

“聂风,非常敏感。同样修习了冰心诀的我,对他心境上的影响更是非比寻常。”即使是满街的华灯,也及不上秦霜明眸中的光辉,可以明见一切,亦让人无法看清她心中所想,“我要用杀气绞碎冰心,这个过程你能承受,但若是聂风,他,”秦霜微微一笑,“会疯。”

所以怕他受伤害,将他远远地遣开……除了对雄霸,几曾见她对其他人如此细心考虑过?!

步惊云心中思索,她为何要突然破碎冰心,她对聂风有影响,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说,聂风对她,也有着极大的影响?忽然升起一个猜想的可能,秦霜的一身武功大半系在心剑之上,心伤则剑伤,如果杀掉聂风,也许就会让她的心境失守,破了她的心剑!

收敛心神,他不能这么做。秦霜心剑之外还有魔瞳,无名叔叔心心念念担心天资纵横的她会入魔,将聂风托与她照顾,也是为了让聂风的热心好意系住她心中的一丝善念,如此良苦用心,他怎么能够去破坏?

灯火下见秦霜粉颊朱唇,双眼流光溢彩,纵然被人群包围依然显得遗世独立的她,不知不觉中,他竟已走到了这般接近她的位置,若是她入魔,便再不会有这样的情景出现了罢?

第86章

秦霜悠然举步,人群自动趋避而开,仿佛觉得这样很有趣,笑意越发深邃:“聂风,他曾问我,在害怕什么?”

步惊云目中闪出疑惑,即使面临生死关头,依然冷静如天塌不惊的你,也会有害怕这样的情绪存在么?

“所以说,聂风,他,真是太敏感了。”秦霜的语气听不出是赞是嘲,“我是在害怕,时时刻刻。”

“我害怕的,就是他们啊。”

步惊云看着一张张因为节日而喜气洋洋的脸孔,这些普通、平凡的大众,连与秦霜对视的能力都没有,若是秦霜亮出身份,他们更是只能匍匐在地,连仰望也是不敢。秦霜怎么会怕他们?她的剑法犀利无双,她的权势炙手可热,只要一句话,一个示意,她就可以让这里血流成河,所有的幸福化成灾难……

“我只想一个人……”一个人活,一个人死,从开始到结束,一个人站在世界边缘冷眼旁观众生百态……不是你们抛弃我,而是我先行一步……只是,失败了,莫名其妙的……怎么能够接受!

“一个人,”秦霜轻轻而笑,“不是不可以,还是不可以。”道途险峻,不可畏惧,不可回避,隐匿山林只能逍遥一时,终还是要走入红尘才能打磨出澄净道心。

步惊云静默,开口:“我会劈柴、挑水、打猎、捕鱼……”

秦霜呆望他片刻,大笑,转过头,轻声而坚定:“你和我不同,你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怕他们,是怕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怎么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天生注定,与他们不同!”

步惊云目光停驻在人群中,无论何人,甫与他的眼神接触便远远避开。他们敬她如神,却畏他如魔。同样孤立于人群外,她主动拒绝,他却是被人群拒绝。

“你,走不进去。”你不想走进,你也走不进去!所有人,甚至是无名叔叔那样的世外高人,一样是一见她便认定她的与众不同。包括他在内,被她的光芒吸引,亦因她的光芒而拒绝。

也许只有一个人,看穿了她的渴望,存了想将她拉入人群的热心。

但,那个他,和她相遇太晚了!

秦霜放慢脚步,与步惊云并肩徐行。

她身边怎么可能只跟着一个他。还没出天下第一关,雄霸已经知道了她要到天荫城游玩的消息,文丑丑立刻布置下人手,暗暗散布在她周围,悄然为她隔开可能的麻烦。无论是本身的意愿,还是师父的希望,她都只能停留在人群之外,不即不离,若即若离。

这一次没有走多远,秦霜在一家小小酒店前停下了脚步。不是想要进去喝酒,而是为其中凄清的胡琴声而吸引,在这人人欢乐的夜晚,是谁在独自神伤,拉响悲伤的音乐?

秦霜对步惊云笑道:“是不是好像想起一个人?”

步惊云默默颔首,那位他想要拜师,最终却不得不决然离开,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拉响胡琴的无名叔叔,武功高如他,心中也藏着不知多少难以解脱的痛苦往事。

秦霜似是自言自语:“唉,若是再见,我一定要说服无名大叔改吹唢呐!”

满心回忆的步惊云亦忍不住唇角微翘,总是一身黑衣沧桑沉郁的无名叔叔若是鼓起腮帮努力吹奏唢呐,倒的确是个能让人忍笑不能的情形。他留心到,提到无名的时候,秦霜的语气轻松而亲近,她也是更希望让无名叔叔这样淡薄离世的人做她的师父吧?可惜,他身不由己,她亦不能一切如意。

酒店内外俨然两个世界,外间的热闹仿佛被悉数隔离在外。

步惊云第一眼便看见坐在桌旁的白衣少年,数年未见,当年衣衫似雪一片热心的温文小童已经长成眉目俊朗的少年,但步惊云依然认出了他是谁,不禁斜瞥秦霜一眼,这是巧合还是你本来的目的?

更感意外的是剑晨,满脸惊奇地自椅上一跃而起:“霜姐姐!惊觉!”时间改变的是外表,不变的是他的真诚和热忱,抢上几步,拉着步惊云的手,满脸欢喜:“惊觉,若不是你和霜姐姐在一道,我真不敢认。你走了后,我一直为你担心,原来你竟是和霜姐姐在一起,真是太好了!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步惊云从未习惯与人如此接近,甩开剑晨的手,淡淡地道:“还好。”这亦是他念着剑晨当初希望无名收他为徒的关怀之情,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

剑晨不以为忤,转向秦霜道:“霜姐姐,你也变了,如果不是师父事先给我描述过,我也真不敢认你呢。这些年,你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头。我本来还在想怎么上山去找你,没想到便在这里遇见了你,和惊觉真是太好了。”

他连续两句话中都带着好,在他心中,是真的为这次意外重逢高兴极了。

秦霜的反应恰与他相反,失声道:“无名大叔不会是将你也交由我照顾吧?”

剑晨一呆,笑道:“怎么会。”颇是遗憾地叹口气,“我早就想来看看霜姐姐了,只是师父总是不让,这次也只叫我送了剑就回去。”

送剑?秦霜和步惊云的目光同时落上剑晨腰间的佩剑,剑身通体笔直,没有一丝半点的弧曲,外表看上去十分寻常古朴。

这把剑,秦霜和步惊云都认识,正是那把宁折不弯、望之寻常、即之炙热,就如一把衡量天道人心,浩然不屈的直尺的英雄剑!

秦霜心中哀鸣一声,不确定地道:“无名大叔叫你送英雄剑给我?”

剑晨肯定地点头:“霜姐姐,你和剑圣约定十年的事,师父已经知道了。”

“师父说,用剑在用心,霜姐姐你慧心通明,能沟通剑心。如果不是困于身体,又缺乏明师指点,对阵剑圣之战根本无需十年!”

“剑法,自己摸索总是会走无数弯路,”剑晨叹了口气,“我真希望霜姐姐能和我一道回师父那里学剑。但师父也说了,你不可能答应。所以,叫我送这把英雄剑过来。”

“师父说,剑圣的圣灵剑法过于偏执断情好杀,无双剑随剑圣多年,深受影响。英雄剑正大光明,其气浩荡,又与霜姐姐你有缘,便借给你十年。”

秦霜苦笑着接过英雄剑:“无名大叔还真是看得起我!”送人又借剑,我就那么让您放心不下吗?

剑晨有些不舍地看了英雄剑一眼:“十年后,我会来取剑,那时候我便能够正式成为英雄剑的传人了。希望在霜姐姐击败剑圣后,能和霜姐姐一战!”

秦霜以手加额:“你对我真是有信心!”

“是师父说的,”剑晨语气坚定,“师父说,只要霜姐姐本心不变,就一定能够取得胜利!”

秦霜哑口无言,说出这样的话,无名大叔,你到底对我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呢?

第87章

店中甚是冷清,只得剑晨一个客人。原本在墙角拉胡琴的盲眼老人,听人进来,也停了琴,摸索着又端上一壶酒、两个酒杯及几盘下酒菜,然后继续坐回墙角。

步惊云默不作声地倒满酒杯,剑晨笑道:“霜姐姐的身子只怕饮不得酒,惊觉,我们两人喝好了。”

见秦霜并不否认剑晨的话,步惊云也不说破,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只觉一线热气直冲胸臆。对于秦霜所受的另眼相看,他已然麻木,只是心中隐隐有些伤痛,双手沾满血腥的自己是更没有资格接受无名叔叔的教导了吧。

剑晨看他喝得爽快,亦一口饮下,无名管得甚严,他平常也没什么机会喝酒,一杯下肚,脸上顿时升起红晕。

虽是劣酒,但故交重逢,剑晨兴致甚高,立刻又为自己和步惊云倒满。两人你一杯我一杯,转瞬便将一壶酒喝干。

秦霜手指轻叩英雄剑剑身,剑晨一眼看见,对于她对英雄剑的随意态度,有些不习惯。虽然只是短短时日,更因各自原因没有拜入无名门下,但在缺少玩伴的剑晨心中早认可了秦霜和步惊云的存在。

这些年,随师父隐居,但消息并不闭塞,更因师父的关注,不时听到秦霜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威风赫赫的诸般事迹,剑晨心里羡慕向往,不一而足,早就想出来一见,只是被无名管着。他心中敬重师父,也无怨言,只是心中的想念越发浓烈。

也有几分不服气,同是用剑,一直接受师父教导的他又能比初见时连剑法都不懂的秦霜差多少?乘着几分酒意,对秦霜道:“霜姐姐,我送完剑就要回去了。当初咱们比剑,是我输了。不过也是霜姐姐你耍诈,这次咱们堂堂正正地较量一次好不好?”

步惊云不经意地皱起眉,秦霜微笑道:“两个理由我不能答应你。”

“一,我的剑是杀人剑,无名叔叔不在,谁能阻拦我的失手?”

“二,”秦霜笑意转深,“你来的时机实在太过凑巧,我刚刚自无双剑中感悟完剑圣的圣灵剑法,藉杀意粉碎了冰心,现下新的心境还未曾稳固,不能与人动手。”

剑晨更失声道:“霜姐姐,你已然参透了圣灵剑法?!”无双剑落入她手中才有多久!禁不住气沮,若真是如此,那么他的确是拍马难及了。

秦霜纠正他:“不能说参透,只能说看到、领略、可以模拟、会使,但,却无法用来对敌。”

剑晨有些没精打采地问:“为什么啊?师父说,剑圣的剑法很厉害,他当年能够战胜也是因为圣灵剑法未曾推演完全,若是推演完了,连师父也不敢说必胜的。”

秦霜微微侧头:“因为这套剑法我不喜欢啊。”

世间怕只有她会这样说,因为不喜欢,便将一套绝世剑法弃而不用。如果不是知道她不是一个骄狂的人,剑晨只怕要跳起来。

“圣灵剑法是一套矛盾的剑法,以无情求有情,由有情驭无情,前十八剑好似‘’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剑式连绵,交织成网,将敌人困于网中任意宰割,是有情的剑法。之后到二十一剑,则是剑气以雷霆万钧之势索命而出,暗合‘多情却似总无情,望断天涯有情人’,一剑之下,要斩断天地间一切有情有义,是无情的剑法……”

“得情而后忘情,这样的立意并不错,但这套剑法中显露得太刻意了。是强求情,然后强忘之。我若勉强用之,只能伤了我的剑心。”

剑晨也明白这个道理,绝顶的剑法往往要配合相应的心境,当年他反复练习无名剑法中的“悲痛莫名”都不能领略其意,反是霍惊觉短短时间便心有所感,直接用出。

不过,“得情而后忘情”,剑晨想起途中听到的一个消息:“霜姐姐,你……是不是要选剑择婿?”

“选剑择婿?”秦霜目光微闪,“这是什么意思?”

剑晨立刻知道这个消息是假非真,赧然道:“我来的路上,听江湖上都在传,说霜姐姐,霜姐姐年纪已到,品貌无双,无双城独孤一方亲自携子上天下会求亲,可惜独孤鸣修的乃是腿法,霜姐姐却要求未来夫婿用剑。独孤一方不仅不恼,反而在与天下会结盟后,将剑圣的佩剑无双剑赠给了霜姐姐……”

秦霜顿时了然,目中冷然:“若没有剑圣的允准,独孤一方哪能将无双剑随意赠人。无双剑在我手中,连无名大叔都知道了,独孤一方便索性大张旗鼓,将被迫变成自愿,凸显他的胸襟宽大,独孤一方也算久负盛名,这个谣言造的可真是愚蠢。”

剑晨苦笑:“随之流传的还有一句话,得霜姬者,得天下。”

若只是第一个谣言,还能说独孤一方愚蠢,但加上这一句,立时显出独孤一方的恶毒用心。一方面暗示娶了秦霜便可一步登天,权势美人兼收,煽动江湖人的贪心。另一面也在雄霸心中种下一根刺,这个女徒能嫁还是不能嫁?女生外向,若她嫁人后,还能否像现在这般忠心不二?秦霜现下没有喜欢的人也罢了,若有了,不免便令师徒二人生出嫌隙。

砰地一声大响,杯盘交撞,秦霜重重一掌击在桌上:“谁又给我乱起外号!”

步惊云见秦霜收回手,立刻握拳,显是用力不小,反震之下,手心疼痛。真是难得见她如此失态,她对其他都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淡然,惟独对名字似乎异乎寻常地执意。孔慈曾说当初得了“霜童”的绰号,便叫她郁闷良久。如今再被叫做霜姬,是真被触到逆鳞了。

独孤一方的企图,却显没被她放在心上。漫说此事子虚乌有,便是有,她若下定决心,又怎会在意流言纷纷?

剑晨有些呆,秦霜不在乎独孤一方的用心,反而好似对那个称呼在意非常,小心地问道:“霜姐姐,你不担心么?”

秦霜双颊泛红,显得气恼异常,横看剑晨一眼:“担心什么?我要和剑圣决斗的消息也不曾保密,两个消息联系起来,有脑子的都不会相信独孤一方。若真有相信的,”秦霜冷笑,“挂几具尸体在天下会外,总不成没脑子也不长眼睛!”

“小丫头,好快的决断,好狠的心啊。”

秦霜头也不转:“有些人没长眼睛,耳朵却格外地长!”

似是小酒店店主的盲眼老人听了秦霜这句迹近辱骂的话也未曾生气,淡淡笑道:“听丫头刚才谈论剑法头头是道,不知自己的剑法学得如何了?”

秦霜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又是谁?别告诉我,你也叫无名。”

盲眼老人呵呵一笑:“我怎会是天剑,不过是和天剑有数面之缘,我和他也算是以琴相交。萍水相逢,我叫你丫头,你就叫我老头罢。”

步惊云冷眼旁观,一开始,他和秦霜便都已看出这老人并非寻常,只是秦霜不加理会,他也不欲多事。此刻,对方终究还是忍不住自己揭破,更隐约透露出与无名关系密切。看剑晨并无意外的神色,显然早就知道,只是大概事先受过嘱咐,他才未曾与秦霜、步惊云介绍。

第88章

秦霜轻敲桌面,冷脸不答。她对这种所谓高手作风只有反感,叫她想起喜欢藏头露尾的泥菩萨,说一半留一半,故弄玄虚。

老头干笑几声:“丫头,防范心理不要那么重,老头我虽然不如天剑,但对剑法也略懂一二。你学不来圣灵剑法,我看天剑的剑法也不适合你,不过世间的剑法多的是,总有适合你的。”他听无名转述,印下一个聪慧、敏锐的小女孩形象,心中虽无善恶,却有着恩怨分明的纯心,行事有些尖锐但也不失分寸,是个极难得的好孩子。如今一见,的确是聪慧到让人惊叹近妖非人,但心性未免过于狠决,真是如剑般锐利啊。

秦霜斜睨他:“你知道我的剑心是什么吗?我没有胸怀正义、悲悯苍生的心,就算无名大叔亲自教我,我也很难通晓他的剑法。但是圣灵剑法这种以情入剑,终归无情的剑法,很难学吗?先钟情后绝情,这个步骤就不能颠倒么?”

老头耸然动容,若是如此,那便已经不是学习,而是自创了。这孩子真是出人意表啊。

秦霜也不赘言,抽出一根筷子,以筷代剑,向老头刺去。

老头虽然目不能见,但以耳代目,脑中勾勒出秦霜所用的剑法。

瞬息之间,秦霜已经使出十八剑,前六剑简洁明快,中六剑渐转柔和,后六剑缠绵悱恻…… 既非无情,亦非有情,竟似介于这二者之间,没有内力,只是招式,转折之间也不

是非常连贯,与圣灵剑法似是实非。细推之下似是破绽多多,但连续起来,却又予人一种花非花、雾非雾,看不清、抓不住、无法破解的感觉。

胸中盘算良久,还是觉得无法评价,叹息一声:“看来丫头你已经完全不需要师父了。”

秦霜丢了筷子,收起随意:“我今生只会有一个师父!”

老头有些尴尬,秦霜分明已经看透他们的用心,悔不该听无名的介绍怂恿心动前来,竟叫一个小丫头给看轻了。

“霜姐姐,你这套剑法可取了名字?”

秦霜嘴角微翘,似笑非笑:“斩情!”

剑晨细细回想,这套剑法剑意似乎与圣灵剑法恰恰相反,但无论哪一招,都没有狠辣无情的感觉,只不知秦霜为何要取这样一个名不副实的名字。

步惊云则想,秦霜本已近于无情,还要斩情,她有情可斩么?斩尽了情感还能算是人么?

只有老头皱眉苦思,如此违和的名字,这个丫头,是随便取的么?凝神片刻,骤然大笑起来:“好一个斩情!丫头,你实在太狡诈了。斩情斩情,你这个斩情,其实是要斩却无情吧?”

秦霜微笑起来,对他多了几分敬重之态:“不错,不过这套剑法还是太过繁琐,若可能,我希望将它精简为九剑,乃至三剑,斩天之无情,斩地之无情,斩人之无情!不过这只是我随便想想,看以后会不会有人有兴趣来完善了。”

老头皱纹纵横的老脸上现出惋惜之色:“剑本来是凶器,连剑圣也只能顺其而为,斩有情入无情,走杀道之剑。你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三剑斩尽一切无情,丫头,你太贪心了,只怕纵是天剑,也不能代你完善这套剑法。”

秦霜不在意地道:“谁知道呢?这世间多一套剑法,少一套剑法,又有什么关系?”

她说的洒脱,但旁人听着却真觉可惜,这世间剑法虽多,但能与圣灵剑法相比的又有多少?

剑晨忍不住道:“霜姐姐,为何你就不能亲自完成它呢?”

“我只能诚于心,不能诚于剑。剑只是我的手段,不是我的目的。能达到目的就是我的剑法,何必特意去求什么其他。”

说到底,她求的是道,不是剑。虽然在苦思圣灵剑法的过程中,让她依稀有了前世学道时破解难题的快乐,心感之下,创出“斩情剑法”。但,单只是看名字,便知她只是一时兴起,考校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老头意思居多。或许也有让剑晨转告无名,吓唬那位太过正义凛然喜欢操心的大叔一跳的意思。

这套剑法的起点太高,设想太大,若要完成终极的三剑,必须深明天地人心,洞明世间一切有情无情,然后堪破、放下,化入剑法。就如圣灵剑法二十二剑之后的剑二十三,几乎是逾越了人的界限。

秦霜不是剑圣,不可能花去一生时光,投入全副心血,沉浸其中来完善剑法。

“霜姐姐这样想不对!剑不只是用来杀人的……”

“还可以用来救人!”看秦霜笑嘻嘻地与他同时说出这句话,剑晨有些羞恼地道,“霜姐姐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用这个态度来对待剑,对待剑法?”他受无名教导,对剑既重且敬,秦霜的态度在他看来实在太轻佻了。可是偏偏就是这样的秦霜能沟通剑心,研习天下剑法,甚至自创新剑法,让他实在无法想通。

“对她,剑就是剑,没有任何其他意义!”步惊云冷冷开口。如果她遇到父亲步渊亭不是铸剑师,而是铸刀、铸枪,也许霜华仍叫霜华,但也不一定非是剑。

“也对,也不对。剑如人一样,对我也有有用和无用之分。”秦霜眼角微扬,“怎么能说没有意义?”若全无意义,那她又何必去研习剑法?

剑如人,人如剑,真是实际到让人心中发寒的回答。步惊云默然,是他的看法有偏差,她并非完全无情,但看她对雄霸、对聂风、对孔慈、对无名叔叔,哪怕是对剑晨,温和

中的迁就绝不是假装,只是她太有决断,理智压倒一切,一旦发生变故,她便可以将前尘一笔抹消,生似之前并非是她。而对他,只因一开始就确立了敌对,那么无论如何相处,中间发生多少事,都无法撼动她的心灵,改变她的意志,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她真真无情。

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她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身份――仇人的弟子,他复仇的最大障碍!

“丫头,你真的不打算再对这套斩情剑法多想想么?”老头瞽目望着秦霜,心中感慨万千,真是天生妖孽,无怪无名放心不下,这样的天赋,这样的心性,怎不让人担心她聪明反被聪明误。

“知可以博,但学贵于专,这套剑法本就是一时所想,与圣灵减法是同源而出,同是用情之剑,我又何必还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这一次,老头沉思时间更久。不喜欢,就不做,是随心还是任性?

剑晨的想法简单许多,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可惜:“霜姐姐,你若不想用这套剑法,不用圣灵剑法,师父的剑法,你也说不能用,那你用什么来和剑圣前辈决战?”

秦霜侧头想了片刻,忽然笑了:“谁知道呢?也许连剑也不需要用呢?”

剑晨觉得秦霜是在和他开玩笑,连连摇头:“霜姐姐,你这样的态度,若是被剑圣前辈知道了,不等十年,他就要找上门杀你了。”他可不是随口乱言,若剑圣那般舍剑之外再无其他的人,秦霜这种轻浮的态度,不啻于最严重的侮辱,若是知道了,是真的会提前找上门来。

第89章

“丫头,你为何对用情之剑如此反感?”虽不若天剑般在剑道上走得那么远,但这个不肯透露真名的老头见识自也不是剑晨能比,一句“用情之剑”几乎将有情、绝情、私情、大爱等种种剑法道破,这其中甚至不止是剑圣,还有无名,那么在她心中,剑法竟还有其他的路吗?

“情剑之外,还有理剑,情理之上,则是道剑。”秦霜随口道,这样步步追问的讨论,对她也是一种理清思绪、明确心意的过程,“我心与剑相连,若用情剑,每出一剑便是动心一次,情深不寿,情极伤心.....我宁舍情而取理,终归于道。”

“人,可以没有感情么?”老头低声喟叹,这孩子,这样的年纪,将感情看得这般轻,不是一件好事。理剑,顾名思义,是顺应剑法之理,摒弃一切情绪,只用绝对的理智、精密的计算,来施展、控制,比起情剑,纯粹得完全只似是杀人的剑法啊。

秦霜眉头微蹙,这老头,如何抓不住重点?比之无名大叔,还是不及啊。“情与理,并非截然对立,只不过是通向道的两条路,殊途,终究还是要同归。”如道魔,如阴阳……情与理,亦可以相融相合,只不过她的状态特殊,只能持其一端罢了。

“我曾听人说,惟有极于情,方能极于剑。那么明于理,难道就不能慧于剑?”若不是实在无法与人动手,拔出剑来,与这个老头比一场,应该比这样的口头论剑收获更多。

步惊云微微看她一眼,他才知,原来她也是能说许多话的,只要能被她认为有资格可以和她讨论。她也不是不懂情,只是她不会动情。

剑晨专注在秦霜的话上,似乎颇有道理,但又和一贯的认知有些相左,他越是深想,越觉得难以明白,似乎领悟了,又似乎一无所得,只觉得头晕脑胀起来……

一声琴音让他陡然清醒,老头垂下盲眼:“孩子,你现下只需好好随你师父学剑,她的路不是你的路。”

剑晨吁出一口气,这就是所谓境界不到,勉强自己去明白反而只会伤神吧?不由叹道:“还好那个以剑择婿是谣言,不然霜姐姐,只有……啊,没有人配的上了。”他原本想说秦霜在用剑上所悟境界如此之高,只怕只有师父能理解并压她一头,但他对无名敬若天人,如何能拿来开这样的玩笑,连忙改口,脸上已经红成一片。

点醒剑晨,听他突然冒出这一句,老头不禁莞尔:“傻孩子,配不配那是旁人的看法,终归是要看自己喜不喜欢。丫头,你可有喜欢的人?”无双城与天下会争雄,暗地用她的姻缘做文章,这孩子,现在也只是年纪小罢,若真动了情,像她这样偏执一端的性情,只怕更加不是件好事。

步惊云以为秦霜不会回答,没想到她竟然微笑:“我若喜欢一个人,他会伤我的心吗?”语气与先前讨论剑法一般无二,让人听不出她到底是认真还是不认真。但是,能自秦霜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步惊云不由深深注目,她,真的是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昏暗的烛光下,剑晨见秦霜冰雪般的容颜,想起她多病的身体与内心的野望,忽然觉得这句话就算是玩笑,也叫人觉得难过:”我相信,世上任何一个男子,若是能得霜姐姐喜欢,必会视霜姐姐如珠如宝,绝不会令霜姐姐伤心!”

他这般郑重其事,倒叫秦霜真的笑起来:“如果喜欢可以那么简单......”碧游又怎么会饮恨,紫笈又怎么会落发......开始只是简单,终了还是由情生孽,纠缠难休,多见人沉沦,少见人解脱……

“丫头,你若怕人伤你心,只怕你会伤人的心。”太聪明太会保护自己的人,往往便会薄情薄幸。

“只要他不去学胡琴,半夜三更地拉,那就好。”秦霜站起身,手按桌面,“无名大叔的担心我明白,只是苍生自赎,又何必尽担在一个人肩上?”

“至于我,你们大可回去转告,我已经答应了一个人,不会成魔!”

“丫头,”老头亦严肃起来,“你说知可以博,学贵于专。但是天下会历年来不遗余力搜罗天下群书、武林隐秘,而你在十岁之前,便曾一一遍阅,能过目不忘的你不仅通诸子百家、佛门著述、也懂天文识地理、知医卜晓星相……”

这一次,连步惊云也骇异了,他在山上数年,知道秦霜读过许多书,能写一手好字,但从未曾想到能如此广播,为何她从来没有展露过?

秦霜微微一笑,不惊不怒:“这些,应该不是无名大叔能了解到的,老头,你到底什么来历?”

老头诡秘一笑:“我,不过是一个比天剑更无名的老头子,当初你能认出天剑身份,何不猜猜我是谁?”

“我所知,不过是天下会搜罗来的资料,怎可能涵盖天下一切?譬如,我便不知泥菩萨师承为何?不虚大师十五岁前发生什么必须将记忆系数清除?而有着闲情逸致花上几十年练治失忆丹药的僧皇果然就圆寂找不回来了吗?……..这些我都不知道。”

秦霜每说出一个名字,老头的皱纹便加深一分,到得秦霜说完,反回复了正常,微笑道:“善善恶恶,是耶非耶,若可知自然知,若不可知,何必知?”

如此明显搪塞的话语,秦霜居然也不再追问,只是笑容中多了三分寒气:“那么,我现在可知的是什么?”

“一百七十多年前,人间曾出现一个绝顶聪明的神秘男人……”

随着老头的讲述,剑晨与步惊云都不由自主注目秦霜,除却身体的差异,这个男人,二十岁前的种种表现,和秦霜惊人的相似,同样都不像是人间可有的完美。

而二十岁后,这个男人的自大心随着学识与力量增长,自负才智武艺天下无人能及,竟萌生了比雄霸还要狂妄的野心。不仅抛弃了原本的姓名,自称为神,更纠结了一些奇人异士 ,秘密成立了一个神秘宗派,想要称霸武林,进而支配天下所有人的命运。

如果秦霜的身体不是从小就如此娇弱,那么她到后来,也会成为神么?她甚至根本无需去自己创建,天下会已经发展得如日中天,而雄霸,无子……

纵然是这样能以一人之力重创中原五十派掌门,让人觉得他绝对具备自大的资格,无愧神之名的近乎神的男人,亦因群雄的围攻而元气大伤,手下精英伤亡枕藉,畏惧中原群雄以连环战术残灭搜神宫,率领一干门下绝迹江湖。

而惨败的五十派掌门及其传人也把当年联手败给一人之战引为奇耻大辱,对此战绝口不提,于是到得一百七十多年后的今天,更是无人复记世上曾有一个――搜神宫,以及那个神一般的男人……

第90章

天山下,秦霜屏退了已经准备好小轿的下属,一步步走下来,同样一步步再走上去。

“他,在提醒?”步惊云稍一思索,便知道那瞽目老头不会是以神的前例来警告秦霜不要自取灭亡,既能对秦霜如此了解,那么当也知,秦霜惟不可能有的,便是称霸武林的野心。

“他是要让我知道,我来到这里,并非是偶然。”秦霜拾级而上,花费偌大工程造出的登天之梯,上下浑然一体的宏大建筑群和防御要塞,称雄江湖的实力,掩不住天下会兴起短暂的事实,大量的江湖秘辛掩藏在过往的迷雾中,隐藏在那些并不显露于江湖中,却总是若隐若现地关注着江湖动向的隐者心中。

隐,而不退。

他们默默地引导着江湖的走向,到他们觉得是大危机的时候,便亲自,或更多是选择人站出来,力挽狂澜。

就像,无名大叔。天下苍生,侠道正义,是最好用的理由。

天下会高速扩张之中,并未曾受到什么阻碍,那么这些人感兴趣的,只能是她本身。

她来到这个世上,本就是一个未解的谜团,如果不是巧合,而是刻意的安排......

秦霜忽然笑了,转过身,面对步惊云,背向而行:“原来无名大叔让剑晨送英雄剑过来,也是一个警告。”

“若我能一直被英雄剑认可也罢了,若是不能。那么来取剑的就不会是剑晨,而是无名大叔。”

“然后就用它取我的性命。”英雄剑在秦霜手中转了一圈,这古拙正气的宝剑在她眼中,似只是一个有趣的玩具,说到善意下的杀机,信赖后的猜忌,依然笑靥如花,脚步轻俏,眼角眉梢全是难见的俏皮可喜。

暂时不能运用功力的她,脚步依然轻捷无声,对身体的控制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什么样的复杂,在她眼中都是简单,她就这样向上走去,不停步,也不回头。

“它,一直便不曾认可我。”步惊云平平道。真是可笑,戾气满身、血腥满手的他得到的外号却是“神”――“不哭死神”。用神的名义,行魔的所为。

而她,那样地克制,除非必要,从来不会伤人,所有的事,都是奉雄霸的命所为。为什么无名叔叔,和那些人,还是一再认为她可能成魔?

也许是因为在杀戮不绝、纷争不断的江湖中,她纯净得让人觉得分外不真实,,才叫人担心她一旦堕入黑暗,便将是最纯粹的黑?!

而她,也是有着这个能力的罢?没有善恶,感情的存在也被压到最低,除了她所在意的,其他的一切尽被她视为尘埃。但是,一旦被她认定,只要你不负她,她便也不会改变。

步惊云的冷目慢慢柔和下来,明明知道他一直在窥伺她,等待她露出弱点杀死她,却依然放任他走在她的身后,一个绝对不该给予一个心怀仇恨的人的位置。这何尝不是她对他的一种纵容。

面对知道一切的她,他可以不必掩饰,不必提防,在这危机四伏的天下会中,得到哪怕是独自在云阁的黑暗深处,或是在孔慈温柔侍奉之前也不可能有的完全放松。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轻柔温软,她,名为霜,更像这雪……寒冷,也为他隔离了孤独。

在结局来临之前,他愿意一直这样走在她身后……而她,是否也有着同样的期待?

只是雪自天而来,覆盖万物,不是为了某一个人,更不会只落在一个人的肩头。

天阶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巨大的白玉牌楼已经在望,秦霜转过身,脚下突然一滑,步惊云不假思索地扶住她。电光火时间,在那双明眸中看到了绝不应出现的情绪,意外、骇异,甚至,还有着隐隐的畏惧!

步惊云顿时想起她说过的一个词,害怕。而她害怕的,步惊云举目望去,高大牌楼下守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聂风,他提前回来了!

仿佛不会被任何事难倒的她,面对聂风,竟然频频出现了失误。看聂风的情形,定是甩下大队,日夜兼程赶回,让秦霜的安排落了空,回来后,应也没有休息,便在此等候,真是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啊!

她害怕人群,是怕自己泯然其中。她害怕聂风,又是因为什么?明明都是绝不可能伤到她的……人!

步惊云只听到秦霜轻轻、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一句让他一时不能明白的话语:“风为什么不能像云呢?”

风不能像云,让她不可以简单地等待几乎是预定好的结局,让她无论怎样做,都似乎无法控制地窥见背后似是遍布陷阱的命运。

秦霜轻蜷起手指,还是不够强大,不能够无惧到打碎一切,她所不喜欢的,不知是否天道设定好的布局!

聂风已经看见他们,施展轻功飞迎上前:““霜姐姐,云师兄,你们回来了。”

步惊云微睨秦霜,这样的热心、真情,便是你所畏惧的吗?

霜,姐姐,被父母抛弃过的你,听着这样的称呼是否会感觉到讽刺?

秦霜伸手拂去聂风肩上的落雪:“辛苦你了。”

凝视秦霜宛如面具般的温和微笑,聂风脸上的欢喜黯淡下来:“霜姐姐,你,并不高兴看见我回来。”她的刻意连步惊云都能看出来,又如何瞒得过与她心思更明净、与她感应更深刻的聂风?

秦霜收回手:“不过有些意外。”意外到连遮掩情绪都来不及,或者,亦不想再克制,习惯了随心而行的她,之前的日子也很难受。

聂风露出一丝微笑:“原想和霜姐姐一道过元宵节,没想到霜姐姐已经先和云师兄去看过灯了。”

秦霜敛去微笑,一双明眸盯紧聂风,一时之间,雪落无声。

聂风微侧开眼:“风大雪寒,霜姐姐身子不好,还是赶紧回天霜阁吧。”早知道秦霜先前的态度很大程度上隐藏着礼貌的疏离,却依然忍不住失望。

秦霜神色微微一动,伸出手,雪花落在掌心,竟不曾融化,片刻间便积起薄薄一层。合上手,再张开,掌心间出现了一颗颗通体透明凝如沙粒的珠子。拔下一根青丝,信手一绕,已将珠子穿成了珠串,为聂风戴在腕上。

“这是冰晶寒魄凝成的星辰砂,至寒至清,可以帮你保持冰心之态。”

“我要搅动心海,破碎冰心,明心见性,追本溯源,建自己的剑道。这个过程不知会持续多久。我曾学你的冰心诀,泪沧海中也包含你们聂家历代雪饮佩戴者的七情杂念,几经反复,已经溶入我心,让我无法彻底切断与你的联系。在这个时候,我的情绪变化对你会甚有影响。”

风生水起,风起浪涌,我若心起涟漪,也许在你,便是惊涛骇浪。

“若发现珠串变色,便立即运转冰心诀。若是珠子破碎,”秦霜微一顿,“那么,立刻逃!”

冰心如镜,相见有应,即便凝雪成珠,随身佩带。亦不够保险,最好还是两人永不相见。

只是,一入侯门深似海,已经成为雄霸第三个徒儿的聂风,秦霜不会,也不能再放手!

第91章

聂风心中一凛,晶莹剔透的珠子触手生凉,心底却升起微微的暖意:“我记得了。”

秦霜凝视聂风灵秀的眉眼,道:“我答应你不成魔,不是因为你所求,而是我本心就不愿意。”唇边的笑意锋利如刀锋:“成神成魔,天下风云,谁能左右我的道路?”

聂风的眼眸微微睁大,这一刻的秦霜让他想起当初北地初相见时,她逼他做选择时――如神如魔,睥睨苍生!

“想要我听人的意见,单有心是不够的!”秦霜举起英雄剑,“总要有能让我正视的实力才可以!”

步惊云一直冷眼旁观,听到这一句,才耸然动容。她的不在意,原是因为,她有着强大的自信,任人千般算计,只要她持有足够的力量,那么谁又能奈得她何?

也许就是因为她这样对于力量毫不掩饰的追求与自矜,才让人觉得,她迟早会堕入魔道。但亲眼所见,这样的坚定,这样烁烁生辉、流光溢彩的双瞳,即便不是魔,也有着足够倾倒人心的力量。

聂风绷紧小脸,紧抿嘴唇,这一刻,他的神情与幼时的秦霜有说不出的相像,同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纯净本心:“霜姐姐,你若为恶,滥杀无辜,为祸苍生,我一定会阻止你,即使赔上我的性命!”当初我阻止不了爹,终于有你的出现……现在,未来,霜姐姐,我要你知道,即便这是修罗的世界,依然有佛的慈悲存在!

秦霜微微仰首,不刻意施为,肌肤再让人觉得冰冷,也留不住轻触即化的雪。

苍生,那是什么?不过,作恶、滥杀……心底无声地一笑。

“以秦霜的名义,我与聂风为约。”

“若一人从未沾染血腥,便他持刀向我,我也不杀!”

“若我命人行事,令出于口,罪归于我!”

“若天下苍生,有一人不欲我成魔,那么我便不入修罗为王!”

“步惊云为证!”

步惊云一迟疑,便是平常说话也不会随意违反的秦霜,如此郑重地立誓,为了让聂风安心,她竟能做到如此地步么?不过这样,无名叔叔他们知道,也会安心罢,沉声道:“我见证!”

就在他说出这三个字的一刻,一颗银色的星星在秦霜的左眼中旋转浮起又沉下消逝不见。

约定,成立!

目睹如此异象,步惊云和聂风都是惊异非常,虽然早认定知秦霜并非常人,但依然有着是否出现幻觉的怀疑。聂风不禁道:“若是……”这样正式,这样郑重,那么若是违反了,也一定有着极之严重的后果罢?

秦霜一笑,手指轻按他的唇,一点即收:“现在的你们,不需要知道。”

“若我到了不可相信的一天,秦霜这个人,也将再不会存在!”

步惊云猝然道:“我相信你!”

秦霜有些诧异地看了步惊云一眼,似乎每一次,明明更能感知自己情绪的聂风反而不如步惊云能更快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是完全超出谨慎的承诺,这是为自我套上的枷锁,代价,是必然的。

如果违反的话,就是一直所坚守的本心破灭,是做为人的秦霜的彻底不存!

她不说要聂风怎么做,是因为她不需要他做什么,只要他相信!

他的每一次怀疑,都会成为她的心魔,诱引她背离原本的道路。那么,当积累到她不能控制,那么,聂风,自然会付出他不信的代价!

只是,这不可说,不可解释。

秦霜再度一笑,转身离去。

风,和云,果然都是负有天命的人!

望我行善吗?那也无所谓。

我不为苍生,我只为你们!

我不为你们,我只为我的道!

回过神,聂风神色凝重:“云师兄,这段日子,霜师姐身上发生了什么?表面看不出来,实际上,她的情绪,变化极快。”聂风一指心口,“刚见的时候,立约的时候,我的心,都跳得极乱!”

步惊云冷眼看了聂风片刻:“不要取下珠子。”言罢,亦转身离去。

他不能选择,有选择的聂风,却能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决定!无名叔叔他们可以不信她,曾与她朝夕相处的聂风,难道也不能相信?得到了她的承诺,那么,就好好珍惜,否则,定会叫他懊悔终生!

新年,秦霜没有什么概念,只是随着一年年过下来,应景一般,没有期盼也没有特别的欢喜。

这个新年,天下会中也没有过年的气氛,雄霸忙于实现野心,重整江湖势力,整日忙得不可开交,累及聂风过年亦要在外征战。聂风若不是心有挂念,日夜兼程返回,元宵节亦要在路上过了。

第一楼中,雄霸见聂风来复命,听闻任务顺利完成,心中大悦,终于想起这个小弟子的辛苦,勉励了几句,得在旁的文丑丑提醒,想到居然不觉已是元宵佳节,当即下令晚上举行大宴,要为天下会的扩张顺利,大肆庆祝一番。

听闻又要举行宴会,聂风并不欢喜,只因他想起断浪,如此场面,他越是风光,越见断浪境况的不堪。

低头而行,聂风发现自己不觉行到天霜阁,心中苦笑,人,果然是贪心的。他明知道她不喜欢插手旁人之事的冷清,却还是期待她能帮忙改变断浪的处境。想起步惊云的冷脸,昨夜他的做为是连云师兄也看不过去的过分了吧?

在门口徘徊了片刻,聂风还是未有勇气叩门而入,转而向断浪所居的小庐而去。

断浪正在马棚洗马,纵然是节日,他亦不能休息一天半日。见聂风来到,脸上露出一丝欢喜:“风,你回来了,你稍等一下,我就好。”

聂风挽起衣袖,上前帮忙。断浪没有拒绝,只是叹道:“风,你,这样做,帮得了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

聂风咬住唇:“对不起,浪,是我没有能力。”

“我想过求霜姐姐帮你,可是……”

“如她所愿。”这四个字宛如魔咒一般,在他每次想要开口的时候,都会冒出来提醒他,若不是他一时心软,求秦霜帮忙,那么也许杞柔无法和鬼虎再度见面,将不得不继续等下去,等到地老天荒也无结果,但至少能够抱着希望依然活着。只因他的不忍,害了杞柔,也害了鬼虎……他不敢拿断浪去赌,赌秦霜可能的心软,想出最好的做法,让大家皆大欢喜。

那种几率,连他自己都觉得渺茫。

断浪打断他的话:“孔慈说过,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就是当奴婢的命,便是霜小姐也改变不了她。也许,我就是这当杂役的命呢?哈哈……和你说笑的,谁说杂役就不能成功了,待我练好功夫,我虽然没有你的好运,但以帮主的雄才伟略,定也不会忽略我这样的人才……”

断浪说得兴高采烈,聂风却双目濡湿,只因他知道,断浪故意表现得这般,大半还是为他宽心,有朋如此,他还能说什么呢?

第92章

两人很快打理好马儿,回到断浪栖身的小庐中。

小庐依然是那么破旧,四处漏风,在这个天气里,冷得赛过冰窖,聂风却觉得在这里,有着在天下会任何一处都寻不到的温暖,比在华丽舒适的风阁更加安心。回想,跟着秦霜一路的风餐露宿,也比现在的锦衣玉食更加舒心……

断浪看着聂风的腕上,啧啧称奇,“这般剔透的珠子真是稀罕,是帮主因你有功赏你的么?不过帮主干嘛赏你女孩儿家带的饰物?”

“这不是饰品,这是霜姐姐给我的冰魄珠。”聂风握住手腕,“她说可以清心,有助于我修炼冰心诀。”若是旁的,他也许会立刻解下来让断浪把玩个够,可是,这个,他却是不能离身。

断浪怔了一怔,笑道:“对你这般好,你还苦着脸,唉,这就是所谓身在福中不知福么?”

“风,你不要总想着我,我呆在这里,有吃有穿,冷了还有你给我送被暖床,我一个小小杂役,有了风少爷的照顾还不够,还要天下会的大小姐也来照顾我么?帮主不杀了我,其他人的目光也能将我烧死了。”

见断浪如此豁达,反复宽慰自己,聂风心中内疚更甚:“浪,晚上的宴会,我……”我不想再见到我高踞上座,你却不得不满座低首斟茶。

断浪眉头一扬,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打开门,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外,是孔慈。孔慈虽是服侍步惊云的,但亦时会顾及聂风,当然不忘断浪。聂风征战忙碌,在山上的日子少,他不在时,孔慈便会不时过来,为断浪送来一些从厨中偷偷拿来的碎肉……

断浪心中感念,觉得孔慈的心肠倒好!不过对孔慈所跟随的步惊云印象便是极糟,只因不下数十次,当他遇上步惊云时,步惊云总是木无表情,也没有看断浪一眼,直行直过,让断浪的小心灵总受到很深的伤害……

比步惊云更加过分的大有人在,而步惊云,对于天下会其他人,亦何曾有过关注?只是断浪与聂风好,又总想着当初秦霜雪夜相送的一幕,对在天下会身份地位类似的步惊云便颇为不忿。嘿,连霜小姐都记得我的名字,对我和颜悦色,你步惊云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看不起小爷?!难道就认准小爷会当一辈子没出息的杂役?

也因此,尽管在天下会处境堪怜,断浪依然咬牙坚持,半是深感聂风的情谊,半也是等为了等待吐气扬眉的一天,届时他必会给所有看轻他的人还以颜色,包括步惊云。

对于秦霜,他现在已很少去想,连心胸旷达的聂风也会不时涌起难以追上秦霜的无力感,连带也叫断浪,更加自怜自贱,便是秦霜能够弯腰,他也难以抬头!

让孔慈进来,孔慈一眼瞧见聂风,欢喜地道:“风少爷,你昨夜回来得那么晚,今早又一早就去向帮主复命,可是辛苦了。听说晚上的宴会,帮主要为您庆功,还要当众嘉奖您呢。”

聂风勉强一笑,断浪嚷起来:“孔慈,你消息倒真是灵通!”

孔慈笑道:“我倒是还有一个消息,今晚的宴会,帮主恩典,大家一起欢度元宵节,断浪,你也和其他人一样参加三分校场的篝火大会,不必去楼中宴席上斟茶倒酒了。”

断浪看了聂风一眼,聂风也很是意外,却为断浪欢喜:“谢谢你,孔慈,特意过来告诉我们。”

孔慈目光扫过聂风腕上珠串:“该谢的是霜小姐。文总管说,是他去找霜小姐的时候,霜小姐特意提起的。还说,以后,对断浪要一视同仁,无须特别照顾,亦不能故意轻贱。这个命令,大家应该都收到了。”

“断浪,恭喜你,只要你自己求上进,定也能如云少爷一般,出人头地。”

断浪冷哼一声:“我定比他强。”虽如此说,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先前安慰聂风,说并不在意,但真知道秦霜并不曾忘记他,虽然也知可能大半是看在聂风面上,还是止不住从心底的欢喜,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聂风脸上带笑,想起先前在天霜阁门前的犹豫,心中有暖意也有愧意更有着彷徨,他又一次错想了她了么?

聂风不希望秦霜是因为觉得欠他情才对他这般好,却又隐隐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在聂风心中,秦霜有着太特别的位置,特别到连每次想起,都会觉得自己本没有资格与她接近,更不要说要求她做什么。

这也不能怪聂风忐忑不安,秦霜对他,也是特别,忽热忽冷,变化难测,总在聂风以为很好的时候叫他失望,也总在他不抱有希望的时候,突然给他一个惊喜。这让聂风总不得不费心猜度秦霜的用意。而秦霜,要是她不肯说,又有谁明白她的真正用意呢?

元宵节天下会大宴,秦霜列席,座位便在雄霸左首,显出雄霸对她独一无二的信重和宠爱。而聂风,则被安排在了右首,步惊云的座次在秦霜之旁,稍稍隔开了一点距离。

觥筹交错,雄霸酒到三分,看着三个佳徒,想起当日独孤一方掩不住的嫉妒嘴脸,胸怀大畅:“霜儿,你素不饮酒,但你风师弟近来颇多辛劳,你就破例敬他一杯如何?”

聂风和步惊云见过秦霜当日在平康坊中的饮酒如水,那也是秦霜此生惟一一次。之前之后,秦霜都是滴酒不沾。此刻见雄霸有命,亦不推辞,微笑举杯。

“风师弟,辛苦了。”

一杯酒下,秦霜雪白的颊上浮起淡淡红晕,雄霸笑道:“霜儿,你就不能对风儿多说几句么?”

秦霜微微点头:“风师弟,干得好。”

雄霸指着秦霜,哈哈大笑:“能得霜儿一赞,真是不容易啊。”

秦霜执掌天霜堂,赏罚分明,上下敬畏,但罕能从她口中听到直接的赞誉,能得她嘉许的一笑,下属们已经引以为荣。雄霸自也是知道,如今便拿出来与徒儿打趣。又对步惊云道:“云儿,难道你不要敬风儿一杯么?”

步惊云默默举起杯,向聂风示意。

聂风略带苦笑,回举酒杯。

对于步惊云这副冷态,雄霸也无可奈何,只得笑着摇头。文丑丑眼眉通挑,立刻高声道:“上歌舞!”

一群舞姬鱼次而入,举臂抬腿,开始歌舞。

美酒当桌,美人当前,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不过总是碍着雄霸帮主尊严,更有秦霜在座,她纵微笑如仪,眉间不见责难,但气度清华,让天下会这些粗汉不自觉便收敛行为,深觉不能快意。

这也是秦霜大多数时候并不参加宴会的原因,她固然是喜静,旁人见她,也觉得拘束。

便是有她在,文丑丑挑选歌舞也分外精心,尽挑那些端庄高雅的,格调是上去了,却让一众人不停拿眼去看雄霸,只盼他能让秦霜提早退席,大家好畅饮无忌。

第93章

雄霸将一切收在眼底,心中感慨,当初抱在怀中轻若无物、娇小堪怜的可爱小丫头,一转眼便长成了风华初绽、人人瞩目的秀美少女。

当初为她开天霜堂,帮中上下非议甚多,是他乾纲独断,一意决定。而秦霜也果然不负他所望,交下去的任务,从易到难,悉数完成。她在外的名声,不似步惊云以武出名,似乎少了几分锋芒,但细究,战功赫赫,实在步惊云之上。

如今大宴,众人无论是否从心中敬畏,但都不约而同显出对她态度的在意,这并非全然因他的宠爱而来,而是对她本身能力的肯定!

这让雄霸如何不感到心中自豪!

不过,想到近来无双城在江湖上四处散播的谣言,雄霸眼神暗了一暗,他精心打磨出的明珠,岂容他人觊觎?江湖诡谲,人心叵测,一直处在他翼护下的乖徒儿表现再惊艳,总还是没有长成,涉世更浅,感情上一片空白,他断不会允许有人轻易骗了她去!

“霜儿,你现在的气度,真是自成一格,有你在,你看,他们连笑也不敢大声。”

秦霜目光扫过众人,讶道:“难道他们不是因为师父的威严么?”

文丑丑摇着扇子道:“哎呀,霜小姐,大伙儿当然是敬畏帮主啦,但是也是想给霜小姐留个好印象。霜小姐你公开出现的时候太少啦,大伙儿怎么敢随便呢?要不,在这个大好日子里,霜小姐也来个节目,与民同乐一番?”

文丑丑这一说,雄霸也生出兴趣,感慨道:“从小到大,便不曾见霜儿你浪费过半点时间,也不知是什么让你这般赶,明明体弱,也不肯安心静养,总是不停地读书、习武,现下连我这做师父的也不知道霜儿到底学了多少本事。”

“文丑丑提议的好,霜儿,你就来个节目,让大家放松放松。”

步惊云看向秦霜,他见过她的剑舞,美轮美奂,惊艳绝伦,今夜她亦会持剑起舞么?

聂风则在想,霜姐姐会唱歌,字字句句,沁人心田,但平常从来不开口,更不要说在众人之前,这样的场合,她若唱,会唱什么呢?

歌,还是舞?

众人俱都停杯投箸,充满期待。从不曾叫帮主失望过的霜小姐,今次可会又给大家一个意外?

秦霜眉头微蹙:“师父想看霜儿表演什么?”

雄霸微一沉吟,秦霜虽从未展示过才艺,但琴棋书画,她的书法自不必说,都能自剑圣手中换得无双剑。弈棋,从前偶然兴起,要教她对弈,结果发现她不仅会,且精,对师父也半分不留手,一局惨败,让他好生没有面子。

“今日良辰美景,霜儿就为师父抚琴一曲罢。”从不见她对音乐有过多少兴趣,天霜阁中不曾出现过半件乐器,这总该可以将她难住了罢?想到秦霜现出为难,软语相求的可爱表现,雄霸忍不住露出笑意。

人同此心,大家想这下可是难住了霜小姐,甚至有人轻轻吁气,脸上带笑,秦霜完美的表现,不止令雄霸感觉师父难为,其他人更感压力。发现她可能有所不能,大家不自觉松了口气。

但秦霜,又岂是能为常人猜度的存在。起身取过乐师手中的古琴,微垂眼眸,手指轻捻,一串古拙的音符挑出……

一曲奏完,满堂寂然。秦霜放回琴,大家如梦初醒,爆发出如雷的叫好,聂风却轻拧起眉头,霜姐姐这一曲,初初入耳,似乎甚是动听,但琴音中,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将弹琴人的情绪悉数隐藏,这一曲,不能深听啊。

雄霸不懂音律,但多年居于上位,所见所闻多了,也觉出其中不谐,只是不能清晰指出,笑顾众乐师:“我这徒儿弹得如何?”见众人一脸谄媚,要出讨好之言,抬手止住,脸色微微一沉,“说实话!”

众乐师面面相觑,雄霸有些不快:“无论好与不好,都照实说,我这徒儿岂是不能听人实言的人。”

文丑丑笑道:“霜小姐怎能弹得不好呢,丑丑听来觉得很好听呢。”

秦霜双手交叠:“师父和风师弟,都已经听出我琴音的缺陷,你们浸润其中,定也查出不对。若能说出,师父自然有赏。”

她虽然不曾说若是不能说出会如何,但依然予众乐师莫大压力,互看几眼,一个中年乐师战战兢兢地道:“霜小姐这一曲,显然是古调,虽然未曾听过,但曲调平和,清如流水,巍如高山,浩如晴空,十分动听,只是……”

雄霸冷喝道:“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霜小姐只是掌握了技巧,并未曾投入情感,有技无心,乐中无魂,所以,所以,只是动听,不能从心底激起人的情绪应和……”

秦霜轻轻击掌:“说的好。师父,奖励他们罢。不过,师父以后可再也不要让霜儿弹琴了,真真是让霜儿为难呢。”

雄霸神色缓和下来:“就依霜儿所言,文丑丑,赏这些乐师每人一匹绢帛。不过,霜儿,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雄霸的徒儿原本就无需学这些取悦别人的技艺!”

文丑丑立刻大声附和,满堂之人跟着一片奉承,不少人面露惭愧之色,连连说还是帮主明鉴万里,大伙儿都未听出,唯独帮主一听既知,难怪能教养出这样兰心蕙质的霜小姐。

雄霸得意一笑,顺者昌,逆者亡,身披紫缎绣龙绵衣的他虽非九五之尊,却比九五之尊的皇帝更具逼人气度!而他的霜儿,也比公主更为尊贵,她只要令他满意,又何需去取悦他人!

“霜儿,云儿,,风儿,我也不拘着你们了,便都随意罢。霜儿,你也不用急着回去,出去随意走走,和大伙儿凑个热闹,你这个年纪,总是这样冷清,不好……”

见雄霸对秦霜摆出慈父面孔,谆谆叮嘱,步惊云心中冷笑,虚情假意!她的孤单冷清,难道不是你自小一手养成?如今再说这些,未免太迟!

出了楼,文丑丑追出来:“霜小姐,我天下会其他人在三分校场欢宴,帮主说霜小姐要是觉得那里乱,也可以再去天荫城,不过身边必须有人陪着。”

秦霜看了文丑丑一眼:“总之,我不可以独自回天霜阁,是么?”

文丑丑嘻嘻一笑:“霜小姐啊,今儿可是元宵佳节啊,就和大家一起乐一乐,放松放松。您这年纪,唉,说句不中听的,是正该被人围着绕着,听奉承受讨好,就像帮主说的,您无须去取悦别人,正该由别人来让您高兴呐。”

秦霜微微而笑:“我施舍,不如我接受,更叫你们欢喜。”

文丑丑隐在白粉之下的脸露出怀念的神色:“当年丑丑真不知好歹,霜小姐好心给,却不肯要。不过小的所求,霜小姐却一口答应……丑丑永不会忘记这一点。”

秦霜摇头:“不,是你一直知道你想要什么……告诉师父,我去三分校场。”

文丑丑眯起眼,扇子一阵猛摇:“是,小的就回去覆命了。云少爷,风少爷,风大天寒,你们多多照顾一下霜小姐……”

第94章

三分校场燃起数个大火堆,将黑夜照耀得好似白昼,天下会中没有资格进入楼中的门众,隐隐分出几个等级,分别围绕在火堆旁。人人都是兴高采烈,节日,对秦霜没有意义,但对其他人却并非如此。帮中大宴,便是最低级的杂役,在这个日子,也可以吃上平日吃不到的烤肉,喝不到的美酒,这足以让他们忘却一年的辛苦。

远远看着众人围着火堆,放歌纵舞、狂饮高呼,秦霜有些迟疑:“我,会不会,也搅扰了他们的兴致?”许多事,别人觉得她天真不懂,她只是未曾去想,只要一被提点,她立时能够举一反三。

步惊云目光一闪,默默踏前一步,与她并肩:“走吧。”如果论扫兴,还有谁比得过人人嫌恶的他。她不想勉强走入人群,至少还有他陪着她。

聂风忙道:“若是霜姐姐不喜人多,我们便去西北角,我原与浪、还有孔慈约好的,那边人少,他们定然已经等着我们了。”

悄悄绕过人群,寻到自围着一堆小火的断浪与孔慈。见聂风不止自己过来,还引来了步惊云与秦霜,两人都是愕然。

孔慈忙站起来,怯怯地叫了声:“云少爷,风少爷,霜……霜小姐。”

聂风“嘘”了一声:“师父让我们出来,我看霜姐姐和云师兄也没什么事,便叫他们也过来了,别让旁人发觉。”

步惊云冷目微微一扫,断浪、孔慈所选的位置甚偏,秦霜今日亦因为过节不曾穿着白衣,大大降低了被发觉的几率。

断浪目光在秦霜身上转了转,他没法学孔慈低眉顺眼,主动招呼,更有他一直讨厌的步惊云在,他不想表现得殷勤,让人看轻,只当不见,嚷道:“风,快点,材料都准备好了。”

虽然孔慈因为转投了步惊云,让本来就因为能单独侍奉秦霜而备受嫉妒的她在天下会奴婢之中人缘更差,但她毕竟是步惊云的专属侍婢,大家也不敢明面上招惹她。

而断浪,他虽然还干着洗马杂役的贱活儿,大家都知道了,霜小姐对文总管说要对断浪一视同仁,不可轻贱。想起当初步惊云刚入天下会,重重得罪了秦霜,一样受到秦霜的维护,三年后就飞黄腾达,一跃成为帮主爱徒,谁知道断浪会不会是下一个步惊云。虽然他的职责未变,但境况却好了许多,刻意刁难他的人一夜之间仿佛全部消失无踪,让断浪再度认识到权力的巨大魔性。

基于此,没有用上聂风的名义,他们从厨房得到的食材也十分充足,便是加上秦霜和步惊云,也绰绰有余。

聂风一到,立刻加入忙碌,断浪切肉,孔慈就切好的肉串起来,他就负责最后的烤。

秦霜和步惊云,都只是看,不曾动手参与。

断浪有些不忿:“喂,不干活的不能吃。”

孔慈吓了一跳,急急道:“断浪,有风少爷帮忙,完全足够了。”她服侍秦霜三年,见她吃药多过吃饭,吃饭也不过数口,纤纤十指不曾沾过半分阳春水。在孔慈心中,秦霜便天生该是由人服侍,实无法想象她为人服务的情景。

剑光一闪,断浪吓了一跳,眼前的肉已经被均匀分成数块。

秦霜收回霜华,步惊云便将她切好的肉穿成一串,架至火上,慢慢翻转。他自小受母亲嫌弃,野外求食一道甚是熟悉,对如何烧烤食物并不陌生。

五人中,只有秦霜真正不曾碰过此道,她独行北上,一路计算精确,从容补给,没有食物匮乏之说。后来与聂风同行,偶尔错过宿头,在野外过夜,连打猎物、生火到烤肉,都是聂风一力承担,她只是等着他做好。

而聂风也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对,反而能为有机会照顾她而觉得高兴。

步惊云更见过秦霜对于制作食物的态度,她或者会因为必要或者有趣而学一学,但再多,她便觉得成了厨子。她的态度倒也不似瞧不起人,只是她只要做她想做的事,其他的,多一分也不肯。

秦霜看步惊云烤肉:“我是按断浪先前切的大小来的,可以么?”

步惊云默默点头,秦霜切肉时完全没有动用内力,只是凭借目力、腕力和霜华的锋利,将肉均匀分开,让他对秦霜所一直实践的身体控制又有更多领悟。

断浪不是很明白,他只是为秦霜瞬间分肉、大小均一如尺量过般而惊奇:“你,还能再分小一点吗?”

秦霜问步惊云:“需要吗?”

步惊云摇头,这样的大小烤肉正好,再小完全没有必要。

断浪见秦霜只是专心问步惊云,心中不快:“那你再多切些。”

秦霜目光一转:“我够了。”

断浪按捺不住叫起来:“你就只切你一人的分量么?”

秦霜想一想,又问步惊云:“你要多少?”

步惊云抬眼看了她一眼:“我自己来。”他又怎么听不出,他为她烤肉,她就顺带用切肉来交换。至于其他人,便是对聂风,她的态度也反常地冷漠。

聂风感觉到的更多,秦霜的情绪从被要求弹奏一曲开始,就一直很低落。她这样做,也不是针对断浪,而更似单纯是对被要求做多余的事的抗拒,忙插言:“浪,你要不喜欢,你来烤肉,我来切吧。”

断浪嘟囔了几句,与聂风做了交换,他也不是针对秦霜,是谁叫多了个碍眼的步惊云呢。

步惊云看着不断滴入火中的油脂,似是不经意地道:“你,讨厌弹琴。”

“讨厌,做饭。”

“讨厌,取悦他人!”

你学的很多,会的很多,但都只是为了满足自身的需要。如果不是对你有养育之恩的雄霸对你提出要求,你也不会当众显出所学。做得那般勉强,还拐着弯要求下不为例。连写张字都是随写随烧的你,是多么不屑旁人的欣赏,坚持只活在属于你一个人的世界中?

秦霜十指交叉,抵住下颌:“不是讨厌,是不喜欢。”

四人都不由被她吸引了注意力,讨厌和不喜欢有什么区别?

“讨厌的话,无论如何,都不会做。不喜欢的话,必要时,可以做。”

那么,哪些是你讨厌的,而哪些,只是不喜欢?人人心中都浮起这个疑问。孔慈黯然低头,秦霜顶多只说过不喜欢,从不曾从她口中听到“讨厌”二字,但现在,她是已经对她讨厌了罢?

“如果有人,一定要勉强你做……”步惊云慢慢道,他讨厌受雄霸驱使杀人,但为了报仇,不是一样默默隐忍,这忍,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是尽头。

秦霜笑了,伸出手,握拳,什么也没有说。但连对她最不熟悉的断浪也能感觉到她的强大自信,谁能叫她心不甘情不愿还会去做?

断浪羡慕也嫉妒,不自觉将心底话说了出来:“有帮主宠着你,为你撑腰,当然是没有人敢勉强你了。”

第95章

秦霜的笑容中多了一丝刀锋般的锐利:“是,师父对我很好。”

步惊云一阵恍惚,断浪的话几乎是江湖上所有人的看法,若不是有雄霸的宠爱,秦霜岂能以稚龄女子之身在天下会呼风唤雨。但,果然是如此吗?他们就没有看出,这些权势,都是雄霸强加她的,她自己根本不想要。

雄霸但有所欲,对他和聂风都是直接下令,不想做或者完成不好,立刻是毫不留情的惩罚。但对她,若发现她有一丝不乐意,立刻就会改换态度,温言抚慰。

秦霜在雄霸面前的乖巧听话掩盖了这样一个让人忽略的事实,无人可以勉强她,便是雄霸,也不能。

雄霸显然也早已意识到这一点,用她,却充满了小心,试探她,也是慎之又慎。

她的忠诚,从来都不是毫无保留!

这个发现,让步惊云也不知道能否利用。火焰在她的清瞳中跳跃,却不曾暖入她的眼底。谁能知道,人世种种,这双眼睛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不觉,步惊云手中的肉亦已烤好,随手递给了孔慈,孔慈将肉细心剔下,放在盘中,插上银刀,端给秦霜。秦霜自然地对孔慈说了声谢谢,接过盘子。便是不喜欢,放弃了,不会改变她的教养。



断浪只看呆了眼,这般做派,秦霜若是要行走江湖,得带多少人,随身带多少东西方才能满足?不禁瞧了一眼聂风,他一个人跟着秦霜的时候,得多么辛苦,要干多少事情才能满足这位大小姐的需要?

聂风知道断浪误会了,秦霜行事,一向有条有理,妥帖周到。带他同行,一路食宿,都自有安排,无需他操心,他只需要专心练刀,不用考虑其它。算来竟是他家破人亡、流落江湖后过得最舒服的日子。后来都是他主动做事,他若不做,她也不会理会,自会用其他方法解决。

她并不是断浪想的离开人伺候便寸步难行的大小姐,她曾对他说过:一个人生下来,首先要学会的是,任何人离开,都能继续活下去!

他原本以为她是指他娘颜盈的离去和爹聂人王的死去,后来知道也是在说她自己,即便被父母遗弃,假使不遇到雄霸,她也一定能在漂泊中活下去,并终像沙砾中的珍珠一般发出光彩。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一般独立坚强,总会想要有人陪,或,陪着一个人……

她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对他有仇,也有恩!但她不需要他,有没有他,她的明眸中都不会留下丝毫痕迹。他却渴望被需要,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

她放纵他所为,做出的约定也只是束缚她自身,对他不曾所丝毫要求。

她可知,她越是这样做,越叫他心中难安?

聂风的目光转向断浪,也许他是为了她上的天下会,但在这里,他却遇到了他,需要他,也让他收获了珍贵的友情,可以当弟弟一般爱护的人。

秦霜忽然将盘子伸出:“你们都来尝尝。”

“我听人说过,分享食物是信任的第一步。”

“别让我觉得,这样的场合,我只会扫别人的兴致。”

聂风立刻挑起一块肉,塞入嘴内:“云师兄烤得很好吃啊。浪,孔慈,你们也尝尝。”

断浪哼了一声,取了一块。

孔慈凝望秦霜盈盈笑眼,也取了一块,咽下,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嗯,很好吃。”

秦霜最后将盘子转向步惊云,步惊云不取:“你来,烤一串。”

秦霜嗔道:“不要算了,我之前煮过粥给你了。”

步惊云沉默片刻,徐徐道:“还有药。”他当然没有忘记,那一天,她煮粥给他和剑晨,更没有忘记,那个早晨,他瑟缩在屋檐下,睁开眼,看见端着药碗的她。但,之前是她赶他出屋,之后是她让他劈柴,她想做就做,对他毫不客气。更不思议的是,他竟丝毫没有生出违逆的念头,仿佛她说的做的都是理所当然,难道她本就带着魔般蛊惑他人的天性?

孔慈神色黯了一黯,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她早就应该知道,云少爷,和霜小姐,是一早就在帮外认识的。

断浪斜睨步惊云与秦霜,他们之间的对话,让旁人很难明白,不经意便营造出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氛围,真是让人格外不痛快。

“喂,你们两个,不要老是说别人听不懂的话。”

步惊云看也不看他一眼,秦霜目光转过来:“说什么,是大家都能听得懂?”

断浪一时语塞,秦霜自顾道:“我参加宴会,就是让人不开心的存在啊。大家都只盼着我离开,只有我不在,大家才能尽情饮酒、欢闹……”

孔慈低低道:“大家不是盼着霜小姐离开,而是,大家,都不知道,该对霜小姐说什么。”

秦霜微笑道:“我也不知道该对你们说什么。”

孔慈狠狠咬住下唇,怕下一刻自己就哭出来。无论多少次见她这样的笑容,都觉得难过。仿佛她正站在另一个世界,与他们隔着无形却无法打破的壁障。

步惊云和聂风亦心有所感,他们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是少,可是,认真一想,秦霜只是指点武功,除此,几乎没有说过半句多余的话,她似乎全然没有闲聊的习惯,她不关心别人的事,也对自己的事半句不提。

她是不想说,不能说,还是说了,他们也不会懂?

断浪受不了这样时不时就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闷气氛,拎出一坛酒:“不知道说什么,那就喝酒好了。”

秦霜伸手捂眼,忍俊不禁的笑意:“我不喝酒。”身负沧海泪,酒便如水,千杯难醉,可是若让人知道,定然又是一番惊诧,然后,以后每次都必须应景,还不如让人当不能饮酒的好。

断浪哀叫一声:“风!”你怎么就将他们带过来,这是存心冷场吧?

聂风只得苦笑:“霜姐姐,节日之下,便多少喝一点吧。”

秦霜侧头看他:“这些事情,都应只是必要才做。”一次妥协,便是无数次类推,不喜欢的事,一次就要告诉别人,免了之后的麻烦。站起身,“我走了。别告诉师父。”

火光中,秦霜一双眼睛又明又亮:“人生在世,很多事情体验一次就够了。多了,就纯粹是浪费时间。”

这一句,连聂风也再也圆不过来:“霜姐姐,难道你觉得与朋友相处,共度快乐的时光,是浪费时间?”

秦霜唇角微扬,没有回答。俯身在断浪耳边说了几句,转身而去。

她一走,聂风原本以为步惊云也会随着离开,不想步惊云继续默默地烤肉,烤好就递给孔慈,似乎并无意离开。心中有些欣慰,转看一脸古怪表情的断浪:“浪,怎么了?”

断浪口中念念有词,半响,突然跳起来,大笑:“风,多谢你啊。她,嘿,霜小姐,传我功法了。”

第96章

聂风笑道:“恭喜你啊,浪。”

步惊云蓦然道:“她,不过是补偿。”补偿她在此片刻给众人所带来的不快。

“她,没有朋友,没有感情,一切,都是计算。”她让你们分享烤肉,但她自身,半块,也不曾入口!

“不是这样的,云少爷!”自从步惊云在她口中由阿云变成云少爷,孔慈便千依百顺,不曾反驳过半句,今天,出人意料地开口了,“霜小姐,她,三岁就跟在帮主身边。起始的时候,她的性子并不是现在这般!”

四人中,惟有孔慈记事起便呆在天下会,时间最长,也知道更多早已被人淡忘的往事……

步惊云剑眉一轩,孔慈曾和他说过许多关于秦霜的事,但都是他已经认识秦霜之后的年龄段,关于秦霜更小时候的事从来没有提过,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秘?

六只眼睛盯着孔慈,让孔慈平空生出许多慌乱,不知道该是否继续说出这段她深埋在心底十多年的往事。但是,她若不说,云少爷,还有风少爷、断浪,不免都要误会和疏远霜小姐。

秦霜的彻底放弃,孔慈不怨,是她自作自受也是她原就不配。她只是希望他们,特别是云少爷,不要误解她。云少爷,他原本就很在意霜小姐不是么?

“五岁前的霜小姐并不排斥与人接近,她喜欢和人说话,问人各种问题。风少爷,她就像现在的你,眼中没有尊卑上下之别,无论是奴婢,还是杂役,她都一视同仁。她就像是堕入凡间的精灵,那样纯净美好,无论是谁,看见她都会欢喜起来……”近似的年龄,天渊的身份,却让人无从嫉妒,因为那样晶莹剔透、如霜胜雪的她,似乎本就该享尽一切人的宠爱。

“但是,帮主很不喜欢这样。”孔慈垂下眼,颤声道,“帮主要的,是霜小姐只对他一个人的情感。”在雄霸心中,除了他,其他人怎么配对他的霜儿好,对他的霜儿造成影响,得到霜儿回应的纯澈笑容?为此,他不惜采取一些极端措施。明慧如秦霜这样举世罕见的小孩子,本就要小心呵护、严格对待!

“有个和我同住一屋的姐姐,她很爱笑,也很照顾我。在霜小姐五岁那年,总管看她细心,让她专门去服侍霜小姐……然后,她再也不曾回来。我再看到她的时候,她被吊在树上,血肉模糊。总管说,这就是在霜小姐面前多嘴多舌,诱骗霜小姐的下场……”

纵然当年孔慈年纪尚小,记事不完全,但那副场景实在太过可怖,熟识的人一转眼就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叫她不知多少次从噩梦中吓醒,也叫她牢牢记得了总管说的何谓奴婢的本分!

自荐成为秦霜的专属侍婢,已经用完了她所有的勇气,之后,无论秦霜如何待她,她心中再如何喜欢,也不敢有所逾越。她不敢拒绝被调派为云少爷的侍婢,就算现在霜小姐长大了,有了维护人的能力,但霜小姐最亲的还是帮主,渺小如她又如何值得她和帮主起嫌隙?

“从此,帮主便再不准派专人照顾霜小姐的起居饮食,便是文总管进言也受了帮主的严责……后来霜小姐住进天霜阁,洒扫也是派人轮值。帮主同时还下了一道命令,敢于在霜小姐面前擅自开口多言的人割舌……”不是没有人丢了舌头,然后很快消失在天下会中,这一条匪夷所思的命令,执行得竟是异常坚决。

“大家再也不敢在霜小姐面前多说一句话,甚至面上也不敢露出分毫对她的亲近……霜小姐也越来越沉默,除非必要不和人说话……后来,随着霜小姐的长大,帮主放松了对她的管制,但大家还是不敢和霜小姐太过接近,霜小姐也已经习惯了这幅样子,她总只是笑,什么话都藏在心底……”

“因为她知道,她的随意,害的是其他人。”孔慈背过脸去,擦去泪水。“风少爷,我知道你为人和霜小姐一般好,但以后,真的不要再像今天这样做了。被帮主知道,只会害了断浪……和我。”

聂风心中震荡,秦霜在山下的亲和,回山后的疏远,仿佛一下有了解释。她这十几年,过的竟然是这样时刻接受严密监视的日子!

断浪听得毛骨悚然,新得口诀的喜悦一扫而空,长叹一声:“风,当初,帮主去乐山与你爹决斗,带着她,当晚借宿在我们断家庄,寻我爹不到,将我捉了去,还说要拿我给她当小厮。我气不过,咒她是个短命鬼,帮主大怒,当堂就要人摔死我……”

明知道断浪现下无恙,聂风仍忍不住去握了他的手,发现又冷又湿,显是当时的情景将幼小的他吓得非轻,“她为我求情,帮主却要她先答应一件事,才放了我。如果她不答应,就再摔我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将我摔死为止。”

断浪也想不到,尘封的记忆一旦揭开,鲜明如在昨夜,雄霸的霸道,死奴的狰狞,还有秦霜的娇柔……他伏在堂下瑟瑟发抖,眼巴巴地望着刚刚骂过的小女孩身上,只觉得等待的时间比一生还长。

聂风轻声问:“师父,要她答应什么?”

“帮主要她答应,她这一生,为人求情,只此一次。之后无论何种情况,再不能为人向帮主求情!”

步惊云沉默了,无论是孔慈还是断浪所说的事,他都未曾听过,他知道雄霸为了让秦霜长成最符合他心意的样子,亲自教养,有意将她与其他人隔离,但没想到还用过如此残酷的手段,用鲜血和人命做挟,一次又一次,生生拔除她天性中的柔软和善良,让她变得冷漠淡然,只对他一个人付出情感、忠心不二。

雄霸,真是自私透顶!

断浪长吐一口气:“好啦,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也不要再说了。孔慈说的对,我们和她身份悬殊,和她要好的确挺危险的。风,以后你来就来,千万别带她了。就当是为她好,也为我和孔慈好吧。”

聂风默默点头。他做事总是凭着一股热心,但不想世事残酷难料超出想象,一句无心的言辞、一件微末的小事,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想必幼时的秦霜也是如此,聪颖如她,很快便从身边人的鲜血中学会了沉默和掩饰。疏离那些想要亲近她的人,未尝不是她对人的一种保护方式。只是他之前不明白,白费了她的一番苦心……

秦霜的孤高清冷真的是雄霸养成的吗?她又是真如孔慈口中说的那般只是被雄霸所逼,遮蔽了良善了吗?

这个世界,她的心思再简单,也没有人能够懂她。

在这里,她有师父、同门、下属,惟独没有朋友。

风、云、浪、慈……也许冥冥中的缘让她与他们走到一起,种下因,未知果。但,他们都只是凭借自己的想法,从自己的眼中,自以为看到一个她!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发觉自己错得很厉害,他们会发现,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真的理解她、接近她!那时候,他们,是否会后悔莫及,情愿不曾认识那个名为秦霜的人?

第97章

“绝对不行!”天下第一楼内,文丑丑、秦霜,步惊云和聂风都在,雄霸这一声答复正是对着聂风而发。

“为师虽说要因你屡次征伐有功而要奖赏于你,但并不表示会答允你任何请求,特别是这个!”

“你是我雄霸的徒儿,怎能因为一个杂役而因私废公,竟要请假半月,陪他去乐山凌云窟为父立墓!你心中到底有没有上下尊卑!”

聂风恳求道:“师父,断浪身为人子,只想一尽孝心。我做为他的朋友,也理应尽一份力。师父先前也说过要让徒儿暂休半月,徒儿定会按时赶回,绝不会废了公事。”

雄霸坚决道:“让你休息,是让你留在山上,怎能跟着一个杂役下山乱跑!”

聂风不由向秦霜望去,雄霸一眼看到,喝道:“连这样的小事你也要让霜儿为你费心么?”

聂风眼见雄霸态度甚坚,心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自他入天下会后,雄霸对他一直较为宽松,他之前帮人做事,雄霸说了几次见他不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了他去。直到他昨夜从孔慈和断浪那里听到雄霸为了驯服秦霜所使的手段,方才晓得后怕。适才他是看着大家都在,师父心情甚好,趁机求一求,现在看来,还是太过莽撞了,不要带累了断浪才好。

黯然低下头:“既然师父如此坚决,那……弟子……”就要说出告退的话。

秦霜忽然截道:“半月不够,至少三个月。”

聂风一滞,雄霸也觉意外:“霜儿你说什么?”

秦霜道:“这次,去蜀地,我和风师弟一道去。”

雄霸斥道:“胡闹,你这样明里暗里偏帮他,多少次了,连师父的意思都不顾了么?”

秦霜神色不变:“四川,素称天府之国,物丰民富。这些年,我天下会通过把持西域商路,聚敛了大量财富,可说是天下会重要财源之一……”

秦霜所说似乎与聂风之事毫不相干,但雄霸知道秦霜从不无的放矢,也熄了微生的恼意,开始凝神细听。

“经过蜀地的商路,每年至少有三成利润被当地的帮会所分去,更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势力,试图分润更多,对我们的发展多有掣肘……之前因为无双城与我们对峙,我们不欲腹背受敌,所以才放过了他们。”

“如今天下会与无双城订立盟约,分割江湖,大家各施手段,收拢江湖大小势力,正是入蜀的时机。”

听到时机一句,雄霸皱眉道:“蜀地广大,蜀人排外,可说是自成一体。我天下会虽然强大,但摊子也大,风儿刚刚收伏的地方,也要派人去管理、梳理,这人手上,不免就有些紧张。霜儿,你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天下博弈,得蜀为先。我们近而独孤一方远,若不乘此地利,抢先一步,不免失了先手。这次,霜儿只带天霜堂的人手去,便是霜儿铩羽而归,也不会影响师父原本的计划。”

雄霸沉吟不语,心中盘算得失。天下会是他一手建立,如何发展也均是由他独力决定,秦霜只在乐山归来、重伤休养的时候提过几条事关天下会基础建设的建议,之后,便都只是执行命令,再无建言,让雄霸也渐渐淡忘了爱徒对于大局观的敏锐和谋事深远。

秦霜的能力,雄霸是信任的,但秦霜的武力,在雄霸眼中,始终是她最弱的一环,也是最叫他放心的一点,离了他,谁还能用得了又保护得了她?

犹豫再三,还是舍不得爱徒冒险,道;“霜儿,此事涉及我天下会的发展方略,干系重大,还是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秦霜忽然一笑,笑容中现出罕在雄霸面前展示的毕露锋芒:“师父不想让霜儿知道的消息,霜儿已经知道了!”

“独孤一方离开后,就在江湖上到处宣扬,说霜儿要选剑择婿……”

雄霸一惊,怒视一侧的文丑丑:“丑丑!”

文丑丑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哭叫道:“帮主明鉴,丑丑绝对没有对霜小姐透过半字呀!”

“师父不用责怪旁人,是霜儿去天荫城游玩,无意听到的。”秦霜望着雄霸,清澈的眸子不透半分情绪,“我知道师父是为我好,一心护着我。但江湖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霜儿又怎可能永远不知?”

雄霸怒道:“独孤一方枉为一方之主,竟拿你这小女孩儿作伐,卑鄙无耻之极……那些风言风语,霜儿无需放在心上,师父自会处理。”

秦霜轻声道:“恩还两倍,仇还十倍。独孤一方如此欺我,我又怎么能当没有听见,不予回报!”

“收蜀不过是第一步……”然后一步一步,将无双城、独孤一方逼到绝路,“剑圣约我十年,但这只是他们无双城自以为的时间,凭什么要我也遵守?在这之前,我便要独孤一方授首,无双城片瓦不存!”

雄霸仿佛第一次见自己这个爱徒般,上下打量,她语气虽轻,但其中寒意呼之欲出,背后透出的布局更叫人骇叹。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对她口出不逊,她都置若罔闻,让他都觉得秦霜对人处事太过温和,让他总是不能放心,生怕爱徒在风波险恶的江湖有所闪失。现在才知道她只是不在意,当她在意时,所宣泄的情绪是如此激烈直接,所用的手段也是如此冷酷暴烈。

不知独孤一方若知道他散布消息,想要离间他们师徒,反而激得对江湖争霸并无兴趣,一向只是依自己之令被动而行的乖徒儿,主动为自己谋划谋夺天下,会是何种表情?

“霜儿,你,可是说真的?!”

“如今江湖形势,我天下会六而无双城四,我攻无双城守,这是已经奠定的形势。但攻难守易,若得蜀地人力物力,才能叫无双城彻底回天无力,只等着被我们鲸吞蚕食,直至彻底覆灭。至于剑圣,”秦霜冷峻一笑,“师父大可放心,他从前没有参与无双城与天下会之争,之后也不会参与,非到无双城最后的生死关头不会出来,之前不用考虑他!”

“剑圣,独孤剑,不是独孤一方!”将剑圣一生的经历看过,更通过无双剑的直接感受,秦霜完全可以判定,剑圣,他为剑而生,也只会为剑而死,若是参与江湖争逐,那是自坏剑心,将是对他一生的彻底否定。他最多为保存独孤的一线血脉而出手,其他任何事都无法动摇他追求剑道的决心。

秦霜语气中的肯定,叫人无法怀疑。只是雄霸还有些迟疑:“霜儿,你先前说三个月,难道三个月便足够你打下蜀地了么?”

“无需打下。霜儿已经调看过情报,蜀地门派帮会不少,但南麟剑首之外,并无什么出名高手,纯然一盘散沙。之前,我们天下会已经在蜀地广布生意网,颇多合作者,霜儿此去,也不是要彻底荡平蜀地武林,不过是将各地势力彻底收拢手中,冥顽不灵的也不过几家,以雷霆手段拔除后,其他人定然乖顺许多。”

秦霜右手握拳,轻击左掌,“蜀人排外,但格局小,只知守成不知进取,霜儿亲自去,看看蜀地那些地头蛇是否就真能抵得住我们天下会这过江龙!”

第98章

秦霜眉间现出苦恼:“三个月,差不多吧。蜀道,真太难走了,赶路浪费时间!”听语气,令她烦恼的倒不是蜀地武林的反抗,而是行路的辛苦。她的三个月的计划,看来倒多半是准备在赶路上。

“霜儿已经遣人潜入蜀中,先行试探。只是更多人手的调配,还需师父允准。”当然,最重要的是,允许她下山!

纸上谈兵容易,多有说来头头是道,做事一塌糊涂的人。但秦霜说话,从不打折扣。 雄霸又问了秦霜几个问题,秦霜一一回答,对蜀地情形、大小势力、豪强帮会……竟是如数家珍,何人可以合作,何人可以拉拢,何人必须铲除……也是清楚明白,不禁让雄霸深深怀疑,明明所得到的是同样的情报,为何秦霜就能看出那么多信息?

想起秦霜十岁前除了喝药、睡觉,其他时候几乎是泡在故纸堆中,似乎凡是写着字的东西,她都深感兴趣。天下会的藏便是为她而建,里面填充了各种形形□□、光怪陆离的书籍、资料、记录……一般人进去看到那些巨大的数量就会发晕,而她竟然一一看过,且牢记心中,无论所问何事,只要她看过相关资料,都可以前后相连、归拢梳理,得出一个可信的结论。

这只能归结为她过目不忘、天赋异禀。

但是,除此,她再无其他爱好,欲望淡薄到叫人生出她并非是人的错觉,对于常识的匮乏,也经常到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地步。

想起往事,雄霸不禁浮出一缕微笑,是他的谆谆善诱、不断修正,方才养出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秦霜!她聪颖、明慧,却始终澄澈如水晶,没有野心,更没有对权势的恋栈!

如果这次不是被独孤一方的卑劣行径激怒,她绝不会费心去考虑这些。在她的心中,是只要执行他的命令、满足他的所愿就好了。雄霸心下感慨,若是秦霜早能如此积极,只怕他早就可以一统江湖,进而夺取天下了。

不过也只是一想,若是那样的秦霜,雄霸敢于像现在这般全盘信任么?

聂风已经全然跟不上思路,圆圆的大眼中充满无力。她,还有什么不知、不懂、不会的么?雄霸有了她的辅助,简直是如虎添翼,野心燃烧得更旺,更疯狂地向着独霸江湖而前进,进而造成更多残酷的杀戮……

只是,他没有丝毫立场能去指责她,他口中的霜姐姐,一开始,就首先是雄霸的大弟子,天下会天霜堂堂主……她又有什么错,错的是充满无止境欲望的贪婪人心……

步惊云只觉背心冷汗涔涔而下,原来,认真起来的秦霜是如此可怕!她的报复雷厉风行、直截了当,更凶狠到不留半分余地,定要谋划完全,赶尽杀绝!她对他,与其说是宽容,不如说她从未曾将他放在眼中,对付他,她只用自身的武功就已绰绰有余,还用不着费心布局……

独孤一方,当你知道你成为秦霜郑重对待的敌人,会感到荣幸么?

雄霸再无可问,思虑良久,突然抛出一个似是完全不相干的问题:“霜儿这样做,是不喜独孤一方令你成为江湖的焦点,还是讨厌旁人干涉你的感情私事?”

秦霜微一皱眉:“两个都不喜欢。”

她只要得到要得到的,然后就抽身而走,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越少越好……感情更是属于个人的私事,喜欢谁不喜欢谁,甚至谁也不喜欢,都是她自己的事。

雄霸双目牢牢盯住秦霜,鹰隼般的厉目似要看出她真正的想法:“霜儿,你有了喜欢的人了么?”

秦霜用语的谨慎众人皆知,她对于感情的表达也近于吝啬,她罕见流露出厌恶之色,也同样罕见喜欢,更不要说具体到某一个人。而她长期保持的纯稚外表,也没有人会去考虑这个问题。

直到她这次游历数月归来,形貌焕然,如花初绽,让人恍然意识到,原来不觉间,帮主所宠爱的霜小姐已经到了插簪束发、标梅可嫁的年纪!但江湖人不是儒林士家,罕见有及笄便定亲之举,女子多半要到十七八方才会将婚事提上日程,迟至二十之外也不稀奇。

在雄霸眼中,秦霜便是外表变了,也还是个孩子,将她多留几年更是理所当然。

但是,独孤一方报复式的求亲,以及不遂后四出散布的流言蜚语,让江湖一时间充满了对秦霜的关注,也将这个问题一下子推到雄霸面前,让他在看着亭亭玉立的秦霜时突然生出几分紧迫感。

他和秦霜名为师徒,实与父女无异,天下间有哪个父亲心甘情愿看着自己辛苦养大的掌珠一夜之间花落别家?

秦霜现出明显的思考模样,迥异适才的对答如流,让雄霸禁不住心惊,一时之间心念急转,如果秦霜回答一句有,那么雄霸的怒火定然会将那个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的家伙撕成粉碎!

片刻后,秦霜认真道:“没、有!”生死契阔,执子之手,联系独孤一方所造的谣言,师父问的应该是这种喜欢罢?

雄霸松了口气,秦霜并不是立刻回答,说明她是真的没有动过这个心思,所以才要想一想才能回答,这也是她的习惯。而但凡她说出口的,就一定出自真心。这一点,也是经过无数次证明。

微笑道:“是啊,霜儿你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说也不迟。什么选剑择婿,那都是无稽之谈,终身大事关乎女孩家一辈子的幸福,一定要慎之又慎,为师自会替霜儿把关,霜儿就不用再想了。”

文丑丑嘴唇一动,似要说什么,随又牢牢闭紧了嘴,这个话题,不是他人能随便参合。不止是雄霸的态度,还有秦霜,看似柔和温顺,有求必应,但前提是,那些事是与她本身并无直接干系的。而她一旦做出决定,也是任何人都无法动摇。这一点,文丑丑比自负的雄霸看得更加清楚。

“霜儿喜欢谁,并为此做出的任何决定,师父答应过,不干涉的。”

雄霸脸色明显一僵,数年前秦霜所要的承诺再度回响在耳畔,这些年,秦霜事事听话,倒叫他有些忘记了。

难道她早就想到了有今日?

她的感情,不要任何人干预,包括他!

独孤一方只是造了个子虚乌有的谣言,便激得她费心策谋,放话不要十年就要彻底荡平无双城……

若真有一天,她有了喜欢的人,他不高兴,要插手干涉,她会是什么反应?

反目成仇,还是绝然离去?!

一直静如磐石的步惊云心中隐隐生出小小的兴奋,雄霸的霸道怎么能容得了秦霜如此自主,而秦霜,在某些方面,一旦违逆了她的心意,她的表现比剑还要犀利,她也早不是那个小时候看着雄霸杀她身边人而无力反对的小女孩,她的骄傲不会让她对任何强力压制低头,何况此事与她切身相干。

也许,他就要看到秦霜与雄霸这一对亲密难间的师徒第一次直接冲突……

第99章

就在步惊云一人窃盼、文丑丑和聂风两人担心中,秦霜忽然跪下单膝:“师父,你说相信霜儿,那便请相信到底!”

要,就给你们。但,我的感情,不是交易品!

修道者的心,是更甚于身体的存在!

不是无情,亦不是薄情,而是情,即是劫!

……

秦霜的这个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也令雄霸心中震动,长叹一声,扶起秦霜,如同多年前那个夜晚,抓住她的双肩,重复当初的话语:“霜儿,不要再说。师父答应你,师父相信你!”

“但,你也不要忘了自己的誓言!”

他选择了相信,仿佛开出一场赌局,而他也已经收到千倍百倍的回报,那么,就继续下去,直至将所有的筹码收入手中,或者输到精光?

就像所有的赌徒一样,雄霸绝不认为会是后者。他的自信也有充分的理由,因为他是如此深刻地了解秦霜的秉性,她也许轻情,但重义,更重恩!只要他给她的恩义没有磨光,那么她就会一直留在他身边,为他打下一个如画江山!

现在,他不过是再度确定,也是提醒,他没有忘记,那么秦霜也不应该忘记。

秦霜微微一笑,清楚地道:“忠诚!”就算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凌驾其上的忠诚,无需人见证,这是在此世我的第一誓言。

听秦霜用清朗的声音吐出这两个字,步惊云十指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只因他一颗心已经沉入黑暗最深处。他总是不知不觉忘了彼此的立场,而秦霜也总会用最直接的方式将他狠狠惊醒。

她如何不直接将剑插入他的心窝!原来她对他的纯真温和,就是世间最大的残忍!

雄霸心中别是一番滋味,这种有条件的忠诚,若是旁人,早令他勃然大怒,但是秦霜说出来,他却只觉心满意足,生出强大的成就感。看,举世难寻、不属人间的宁馨儿,亦为老夫折服,老夫果然是上承天命,定能化龙!

将话题拉回正题:“罢了,霜儿,你智计缜密,思虑周详,师父自然信得过,就由你率你的天霜堂入蜀征伐,不过,”雄霸话风一转,“智谋之外,也不能没有武力的震慑,多余的人手,师父调不出,就让风儿,还有惊云,都跟着你去,从旁协助,同心协力,为我天下会收伏蜀地。”

定下七日后出发。确定了爱徒的心意,又敲定了天下会又一次扩张,雄霸心情大好,甚至笑顾聂风:“风儿,霜儿这般偏帮你,可是如你心意了……”

聂风低头不语,是算得偿所愿,但无论如何都觉得别扭。他本为成全朋友的孝心之举的普通帮忙,秦霜一开口,就演变成迎合雄霸勃勃野心的大行动。就像为了要雪饮,她就要建洗剑池,收罗天下神兵……都是能简单解决的小事,她一出手就要搅动江湖,和他渴望世间少些纷争的愿望背道而驰……她说要独孤一方的人头,要夷平无双城,也是认真的么?

翻手风云覆手雨,即使不入魔,她也并非不能祸乱天下……

步惊云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领的命,又是怎么离的第一楼,怎么回的云阁,只隐隐听到孔慈的惊呼:“呀,云少爷,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然后似乎是被孔慈拉起手,掌上一阵清凉,已经被孔慈上了药……药,多年以前,他只是她口中阿云的时候,她偷偷将为秦霜准备的伤药拿给他,说她的霜小姐不再需要……

步惊云骤然伸出双臂,将孔慈牢牢抱住。你现在不属于她,属于我,你不能再站在她那边,让我在这个冰冷黑暗的世界一无所有!

孔慈花容失色,想要推开,却又不敢,只惶然道:“云,云少爷,放手啊……”

步惊云并不回答,只是收紧了双臂,只勒得孔慈喘不过气来,动也不敢动。

见步惊云只是将自己抱住,并无其他动作,孔慈慢慢定下神,小声道:“云少爷,云少爷,你,你怎么了?可是帮主……”可是帮主又责罚你了?还是又让你去做为难的事了?只不过去了一次第一楼,从前步惊云虽然也不喜去,但绝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整个人都似失了魂一般。

一言不发地推开孔慈,步惊云走进浴室,脱去衣服,赤条条地全身浸入水中……纵然可以紧抱孔慈,可是,他,还是心有不甘!

也不知过了多久,热水早已变得冰凉,步惊云听见孔慈在外叫:“云少爷,云少爷,风少爷找您。”

起身,运劲蒸干身上水汽,套上衣服,走出去。

看到聂风,步惊云有些意外,双颊惨白,脸上不见一丝血色,端着茶杯的双手也在不停微微发抖。

“她?”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天下会中,除了秦霜,还会有谁能令傲骨热肠的聂风变成这副模样。且,出楼后依稀听见秦霜对聂风道:“你随我来。”似是还回头看了他一眼,但彼时的他对一切都做不出反应……

她不是一直对聂风极好,今天也算是变相满足了聂风的所求,难道这么快就撕下了面具,对着聂风的脖子露出了冰冷的獠牙?

聂风端起杯一饮而尽,全未意识到那是刚端上的热茶,幸而孔慈也因为挂念步惊云的异状而心神不宁,水只是热而不是烫,才没有弄出一场意外。

一杯茶下去,聂风终于回了神:“云师兄,霜,师姐,让我来告诉你,让你明日去洗剑池。”

“霜,师姐?”一缕冷笑慢慢浮上步惊云的唇,怎么突然改了称呼?是她令你改的么?

而她找他,又会是什么事?她已经将他打击到如此地步,是想乘胜追击,将他的心志彻底摧毁么?

聂风垂下眼,这一次连称呼也没有:“她,喜欢与人开玩笑么?”

步惊云一怔,开玩笑这三个字用在秦霜身上才像是开玩笑,她说话几乎精确到字字皆有含义,笑容也含蓄到要人很想用力扯住她的脸颊,我们这些凡人就这么不值得你表达更清楚一点?

这样的她,又怎么可能和人开玩笑?

随即冷笑:“也许,只是,对你。”对聂风,她充满了例外,再多一桩也不稀奇。只是,什么样的玩笑能将聂风吓成这样?!

聂风苦苦一笑,站起身:“也许吧。”

“云师兄,你先休息,我回去了。”

在雄霸,在云师兄,在所有人眼中,秦霜对他,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好到,他情愿不要这种殊遇。

她对人对己都是那么狠绝,让他只要想到刚发生过的那一幕,就忍不住发抖。

她怎么能那么做,她怎么可以那么做!

还是对她而言,只要达到目的,无所谓手段!

所以,当她看到他的弱点,就不假思索地利用,哪怕是赌上她自身!

是雄霸教她的么?

不,她和雄霸不同,雄霸野心勃勃,热衷权势,想要所有人臣服脚下。而她,她的目光专注在谁身上,那个人仿若就是她的天下……

这些,聂风说不出来,也不想和人说。

回到风阁,聂风只觉全身都似没了力气,扑倒在床上,终于忍不住久抑的泪水,一滴滴滴下来,湿了枕畔……良久,沉沉睡去。睡梦中的他并不安稳,只是这一次再不会有人在旁握着他的手给他安慰……

第100章

聂风不愿说,步惊云也没有问,秦霜怎么对聂风,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第二日,步惊云依时来到洗剑池。若是普通人,经了前一日的事,短期内定不想再见那个让自己备受打击的人,便是见了,也定然按捺不下情绪。

但步惊云并非寻常少年,他的坚忍便是秦霜也曾忍不住惊叹,只是一夜,已经重新调整好心态。

越是这种关头,越要忍。

他不仅要忍,还要更加接近秦霜,她是他复仇最大的障碍,她对他的轻视也是他惟一可以利用的机会!

洗剑池中又多了一些兵刃,雄霸对秦霜一向很大方,为满足她的要求也一向不遗余力。

但没有那一把能比得上,正中岩上新插上去的、如王者一般,傲视着下面满地神兵的英雄剑。在无名隐居之地的剑屋中光辉敛藏的英雄剑到了秦霜这里,似乎完全恢复了昔日持在无名手中叱咤天下的光彩,能与它相抗的惟有与它并峙的无双剑,连雪饮亦略输光华。

但这两把神剑纵然是英雄无双,亦动不了秦霜的心,反而只能对秦霜打开剑心,让她窥探其主所留下的剑法武道……

靠在英雄剑上,秦霜双眸闭合,长长的睫毛在玉雪的颊上投下一排阴影。

雪衣无暇,腰间插着无鞘的霜华,衣袖挽起,小臂上缠着一条蓝色的奇异闪光缎带,明明紧紧缠在臂上,却予人一种游走不定的感觉。

步惊云不自禁敛息,心中思忖,她,又取得了什么进步?她这等能与诸般神兵沟通学习的天赋异能,真是叫人绝望又不甘……

他的目光一落到秦霜身上,秦霜立刻有所觉,徐徐睁开眼,眼神不似平时清澈,带着几分慵懒的倦意,伸手取下无双剑,掷在步惊云之前:“能够轻易领悟无名叔叔莫名剑法的你,学圣灵剑法,也不会太难。”

秦霜站起身,抽出霜华,从起始的多情缠绵到最后的冷酷决绝,眼波由脉脉春水渐凝成冰,圣灵剑法的剑意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步惊云目不转睛地看着,要将秦霜所演示的剑法深印入脑海,果然,她找人,绝不会是平白浪费时间。无论她有什么目的,他不会负气不接受她的传授。只要她活着,就会永远站在雄霸一边,他若想报仇,便只能,越过她的尸体!那么,只要能增强自身实力的事,他有什么理由放过!

二十剑后,秦霜剑势一顿,随即嘴角上翘,竟继续演出了第二十一剑,剑网纵横,杀意弥散,让人觉得再无可逃避!只看得步惊云目定神驰,这圣灵剑法不愧是剑圣绝学,其威力所在,绝不下于无名叔叔的莫名剑法!

收招,秦霜凝视满地凌乱的刀剑:“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徒具其形,难得其神。剑圣当可以使出二十二剑,十年后,如果,他有着以身殉剑的决心,那么或许可以使出剑二十三!”

剑二十三,追求天道杀意的至杀一剑,是剑圣追求的目标,秦霜,也很期待!哪怕哪一剑可能连她一道斩杀!

圣灵剑法,以有情入无情,不适合秦霜,却适合步惊云!

也许是心境契合,步惊云学起圣灵剑法比当初学莫名剑法还要快。

秦霜默默注视,没有给他更多的指点,这种等级的剑法,本就更大程度依赖学剑者的自悟。

“以后你出外征战,可以用剑。师父若问,你当知道如何回答。”

步惊云猛然抬头,秦霜这般说,自是因为之前他在雄霸之前隐瞒了自己身负剑法的事实,对敌从来都只用排云掌。

现在她主动为他揽下责任,来消除雄霸疑心,让他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用剑……一面说着忠诚雄霸,一面又不断帮他增强实力,她怎能如此矛盾?

“你最好,死在剑圣剑下,这样,我的报仇会更有把握!”不然,我便要亲手杀了你!

秦霜的笑意一点点由唇至颊,再到眼中:“你在提醒我吗?若不能肯定活下来,就先杀了你?!”

不带分毫杀气,只是,单纯地,质问!

这样地单纯,就像她说要独孤一方的人头,要无双城片瓦不存的时候一样,轻描淡写,平和到让人惊悚。

她不是聂风,不会在满足他人的愿望后获得快乐。

她从来都很简单,叫人想透后更觉可怕的简单。

她可以奉出忠诚,但她所忠实的惟有她自己的心!

步惊云薄唇紧抿,浓眉深锁,一双冷目泛起疑惑。

她断然否认有喜欢的人,同时又坚持喜欢一个人的自主权力,甚至不惜用誓言与雄霸做交换,这是说明雄霸在她心中的重要位置,还是她对感情的吝啬?

步惊云忽然生出一个有些疯狂的念头,这个念头一旦萌发,便再也遏止不住。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秦霜慢慢转过头,将目光投到步惊云面上,缓缓地,似乎极力克制着什么般,道:“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以后,不要再提。”

“你不肯,完善‘斩情’,你,不愿,斩却无情!”回视秦霜沉重得若有实质般的目光,步惊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你,憎恶,情感!”

秦霜猛然伸手捂住眼,再放下,已是一双紫瞳,同时浮出的是不带丝毫温度的,冷得叫人打颤的笑容:“你希望,我喜欢你么?”

步惊云呼吸一窒,心跳得不受控制,分不清是惊诧还是恐惧……这样的秦霜陌生又熟悉,就像当初那个他还叫霍惊觉时见到的,纯净得不属人间可有,也傲慢得如站天际的女孩儿,对着其他人都可以温和微笑,惟独看他时,轻颦浅笑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和聂风,她对他们都是与众不同,但对他的是,与众不同的尖锐刻薄!

也许她自身并不曾在意,但她的外表令她无形中取得许多优势,哪怕是她和他一样从不流泪,也不曾如他被当成异类备受排斥,反而让人生怜生惜,给她千般宠爱……而无论她做出多么过分的事,都能轻易获取别人的原谅,甚至主动为她寻找理由……

她何需成魔,现下的气质下,她更像一尊神,一尊傲慢行走世间,诱引人心,然后无情践踏的魔神!

试问,凡人,可能喜欢神,或者祈求神的喜欢?

他们只能五体投地,诚惶诚恐地膜拜、跪倒在神的面前!

……

不过,步惊云也有一个外号,不哭死神!

他一直活在孤单的领域中,从来不信人生还有光明,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同情!

惟一来自继父霍步天的温暖,短暂到让他连一句“爹”都没有来得及叫出来,就消失在灭庄的熊熊大火之中,叫他留下永生的遗憾……

苍天无眼!

他,不信神魔!

这让步惊云在短暂的失神后,依然能够昂首而立在秦霜面前,冷然道:“你,是,我的,仇敌!”灭门之恨,仇深似海!这是他活下来惟一的理由,也是他除了记着霍步天的恩,同时还背负着霍烈一家牺牲的责任!

所以,她不要以为用言语就可以压垮他的精神,让他崩溃、放弃,见证她的又一场胜利!

第101章

秦霜再次笑了,这一次,迥异之前的冰冷,而是温柔地,甚至近乎甜蜜:“那么,你动手呀,无双剑就在你手中!你不想试试新学的剑法吗?还有两次机会不是么?”

秦霜自岩上轻盈跃下,眼波流转,脉脉如水:“你在犹豫什么呢?你不是早已发现,这些年,你进步神速,内力早已超过了我?!”

步惊云没有举剑,反而后退一步,仿佛面对毒蛇猛兽一般,全身肌肉紧绷,充满了警惕。

秦霜上前一步,近得步惊云可以清楚看到她紫瞳中自己戒备的身影:“你在顾忌什么,担心什么?嗯,我知道了,你是怕杀了我,就没有机会杀师父,或者,”秦霜笑容一敛,带出无限森然,“你单纯就是怕伤了我?!”

步惊云眼瞳一凝,气沉丹田,运力喝出:“秦,霜!”无双剑骤然挥出,半空中霎时闪现无数纵横交错的剑光,凌厉无匹,亦充满怨恨悲伤……正是天剑无名的绝学――“悲痛莫名!” 曾多次救步惊云于危难之中,如今用出,威力绝伦,便是无名亲至,也会赞叹步惊云资质之高,悟剑之深!

一瞬间,周围的刀剑一齐震动,似是都为此招所震撼!英雄剑发出锐利的尖啸,似乎被宿敌竟然用出本属于它的剑法而震怒,呼唤主人亦拔出自己来一较高下……

步惊云再度被秦霜激得失去了理智了么?他可记得他的机会是用一次就少一次?还是他有绝对的把握将秦霜斩杀于剑下?

秦霜陡然静下来,疾退,背心抵住岩壁方才停下,小手捂眼,发丝垂下来,遮住了所有表情。

身体极冷,连冰冷的岩壁贴上去都觉得是热。

心浪如潮,卷起千堆雪,咆哮着似要将一切击打得粉碎。

魔本是道,魔不是道……

只要是人,心中便不可能毫无杂念。

无论何门何派,正邪道魔,静修之外,都有红尘一行,便是要借尘世纷扰搅起心底尘滓,在天地烘炉之中锻出纯心一片。

入道前,家世清贵,入道后,师门是玉清正统,名门大派。师、友乃至所与交游,莫不是举世第一流的人物,红尘历练于她,便如同随世游玩。

今生看似身世凄惨,遭父母厌弃,但与其说是被遗弃,不如说是她便不曾认同过此世父母。而旋即便被雄霸收养,悉心栽培,所受宠爱,比前世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根本未曾体会过步惊云幼遭俗世白眼,身处黑暗,难寻一线光明的凄惨。

前世今生,她所受的惟一挫折不过是渡劫失败,莫名其妙重生到这个世界!

失了师、友、同伴,她独自前行,其心未改,但此世的人只能惊叹她天生不凡,无人能让她参照、借鉴。

道心未失之际,便阅魔典也是智慧空明,流光泻玉,无有干碍。但道心一失,特别是此刻秦霜绞碎冰心,重建心境,只要心志稍微松懈,诸般魔技,便会纷至沓来。

一曲弹奏,若不是她心有所感,强行压住,奏出的便不是无心的古曲,而是杀人于无形的天魔曲!”

便是压住了,后遗症也持续不散,心绪烦乱,魔意大盛。面对聂风也罢了,对着本就满含屈怨、仇恨和戾气的步惊云,一句挑动,便直接雷霆发作!

你是我的谁,也敢窥探我的心事?!

一而再,再而三,在你们那里,我的感情难道就是随便提起的谈资?!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那么介于武者与剑修之间的秦霜一怒,又当如何?

……

步惊云将无双剑插在地上,缓步走近,伸指撩起秦霜的发丝:“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

原来,步惊云全力使出“悲痛莫名”,并非是对秦霜而发。而是看出秦霜情形不对,借此招的剑意驱散她的魔意,唤醒她的冷静。

他恨,他悲,但他,始终记得,他真正的敌人是雄霸,除非他有完全的把握胜过雄霸,他不会对秦霜出手。

他不是还有两次机会,而是只有两次机会!

秦霜步步紧逼,句句诱引他出手,无非便是让他用去这两次机会,让她可以再无顾忌。而因此,步惊云也看出秦霜对承诺的重视。

她可以引诱别人破坏立约的条件,但自己绝不会违背承诺本身。

如此,她为了聂风,那么郑重地让他做见证,便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入魔。

步惊云也并无完全把握,也可能秦霜表现异常下,就当他是出手攻击而毫不容情地反击。她说着他的内力已经胜过她,但她杀人,从来都不是靠内力。

她从不说谎,但并不妨碍她在言语中布下陷阱!

幸而,他赌赢了!

秦霜,并不真的想他死!

秦霜抬起眼,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我的第一次任务,不小心又要被完成掉了。”步惊云,你真是个有运气的小子,两次在我的魔眼下逃过一劫。而这是否也说明,我和你命运的纠缠也将继续?!

秦霜双瞳中紫色不褪,但步惊云亦看见她左眼中浮出的银色星星,隐现明灭,银色与紫色,流光交错……

“这是什么?”凝视秦霜异象横生的眼睛,步惊云不自觉为之沉醉,这样美丽,让人明知蕴含无限危险,也如飞蛾扑火般渴望沉溺其中,“你,为什么,不肯入魔?”魔,听起来可怕,但也意味着无上的力量,你那么辛苦,日日勤修是为了什么?放弃这条捷径,难道就只是为了,聂风?

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问题,秦霜笑起来,此刻她已经回复正常,紫色渐渐被银光压下,慢慢褪去,这一笑中不含丝毫魔性,步惊云却忍不住心中一动,仿佛这样的笑更能扣动他的心弦。

“何谓魔?”

不等步惊云回答,秦霜已经自顾道,“无名叔叔担心我入魔,无非是觉得魔嗜血、好杀、酷烈、暴躁……”每吐出一个词,秦霜的唇角便上挑一分,“若有人成魔会危害苍生。”

步惊云忍不住道:“难道不是?”魔不就是嗜杀如麻,方才令世人百般畏惧。

秦霜眼眸弯弯,纯正无邪:“我若入魔,铸就魔心,只会是他化自在天魔,所成之日,便是我离世之时……苍生,根本不会察觉我曾在这世上存在过!”微微一顿,露出一个微露邪气的笑容,“当然,危险是有的。成魔,怎么能没有祭品?不过那也只是寥寥几人,也许一个,也许两个……”

步惊云猛然后退:“我?聂风?”

秦霜懒懒地靠在石壁上:“步惊云,如果我来到这个世上并非是偶然,那么遇到师父,遇到聂风,遇到你……”

秦霜并没有再说下去,步惊云涩然开口:“天意?”心中涌起狂怒,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么自己的存在、所经历的一切算什么?!

生不能流半滴泪,死亦要背负无尽仇恨,从身到心万劫不复、永无翻身的感觉,这就是上天对自己的赠予吗?

猛然伸手抓住秦霜双肩:“你……”你是谁,我是谁,若我们注定相遇,那么,你在我的命运中所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第102章

惊怒之下,步惊云用劲奇大,捏得秦霜双肩隐约传出骨头的脆裂声。秦霜眉眼一挑,手臂微抬,小臂上缠着的诡异缎带倏然立起,直刺步惊云咽喉!

“你是步惊云,我是秦霜。”

“天道之下,皆是蝼蚁。”

“若不满自身的命运,不要去恨天,弱者没有选择的资格!”

“我想要的,会竭尽全力去争取,即便是老天,也不能够妄自决定我的道路!”

“我从来没有想过逆天,只是天也不能逆我!”

“天意也是人心,无论是顺天而行,还是反抗天命,,都是天意中蕴含的无穷可能!我们所要考虑的不是什么上天注定,而是依本心而行,去搏一生无悔!”

“无,悔?”步惊云手掌立在喉前,挡住缎带,慢慢重复,忽然苍凉地笑了,很难想象一个少年脸上能有这样沉重的笑容,“便是六亲丧尽,孤孑一身,身负血海深仇,在仇人之前俯首帖耳,苟延残喘……这也可以无悔?”

我不是你,我不是你!你是天之骄女,纵然跌落人间,终是不同凡人!你可以在光明中傲然翱翔,而我,只能匿身黑暗,在无尽的凄惨中等待最终的结局……若我不放弃复仇,你能放过我么?

说什么依本心而行,我,根本,没有选择!

秦霜唇边浮出冷笑:“你有无数个可以选择自我了断的机会,亦可以遵从无名叔叔的安排,或者就在不虚那里喝下孟婆茶!你却选择了如今这样,现在你恨天也怨我,不觉得太也可笑!”

“好,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立刻离开天下会,我保证不会有人追杀于你,只是世上再不能有步惊云这个人!”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慎重选择!”

步惊云嘴唇一动,他当然知道擅离天下会的后果,但更相信秦霜的能力,她能保证,便能做到。

那么,可要放弃?他的心中,一直极度反感目下受雄霸驱使,杀戮不休的生活,渴盼能有一片净土能令心底平静。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只要,不做,步惊云!

只是,步惊云深沉的黑瞳中,满是秦霜的身影,双眸如星,俏面微扬……恍惚又回到多年前燃着大火的那个夜晚,她,卓然立在满地鲜血之上、纯净如浮世白莲、说不出的骄傲,那时候他没有放弃。

然后,在无名叔叔那里面对她一双魔瞳的蛊惑他也没有,在不虚那里看她平静倒掉孟婆茶他还是没有……难道现在就要选择放弃?!

步惊云毫不怀疑,当他说出放弃的时候,秦霜会毫不犹豫地将一切关于步惊云存在过的痕迹扫去!

世上再没有步惊云,那他是谁?

步惊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因为放弃了这次机会而后海,但他绝对知道,他,现在,心有不甘!

秦霜能那么骄傲地说出即便是老天,也不能够妄自决定她的道路!而他就要在天意的残酷对待下,对所受的苦,所背负的罪,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么?双手早已沾满了血腥,一句放弃就能全部洗清吗?

“不!”

“我不放弃!”

我要让雄霸知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哪怕最后死在你剑下,我也要倒在复仇的路上!

说出这个选择,步惊云全身一松,他知道光明再度离他而去,或许他就该永远属于黑暗……他将不得不杀更多人,流更多的血,活在雄霸的淫威下,活在秦霜的阴影里……

秦霜笑了,笑靥如微风中摇曳的花,纯净柔美:“好,步惊云,你可以继续保存你的记忆,无论好或不好,它终是属于你的一部分!”

步惊云悚然一惊,原来,秦霜还有这个打算,所谓世上再不存在步惊云,是连他的记忆一并包括在内,原来以她诡谲莫测的手段,无需孟婆茶也可以让人尽忘前尘!

秦霜,她心地纯净,但心思也狡诈如狐!她的用心也很简单,简单到为了目的,不吝将手段用尽用绝!

“步惊云,你配得上无双剑!”

“不过,目前,无双剑还是得先寄存在此。”

步惊云不惊奇秦霜直接将无双剑直接赠予他,领悟了剑圣的剑意,无双剑对她便没有了多大用处,她不止一次说过,她只能用霜华,其他任何武器对她都是多余。她也不是独孤一方,并不喜好将神锋藏而不用。

也不意外她暂时将无双剑留存在洗剑池,在独孤一方散播出那个谣言的敏感时刻,她不愿做出这个可能会令雄霸产生误会的不快举动。

步惊云更不喜欢自身的名字被添加入谣言之中,这只会妨碍他的计划。

何况,她对他无心,他也对她无意……

他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继续默默地蛰伏在黑暗中,积蓄实力,等待能一举掀翻雄霸的时机……变强,变强,只有自身强大,才能睥睨一切,无惧一切……秦霜就是最好的证明!

最后深看秦霜一眼,我们,来日方长!

步惊云离去后,秦霜背靠英雄剑,渐渐沉入自己的思绪……

步惊云的选择是意外也并非意外,既然是天命选定之人,哪里有那么容易跳出原有的轨迹。便是有了她的介入,也只是小处或有所改,大势仍如长河奔腾……当车的螳螂不是那么好做的,天道可不是齐庄王!

她只是惊奇,为何步惊云能一次又一次地顶住魔瞳的诱惑做出选择,连片刻的犹豫也没有。

在步惊云心中,是为了复仇,可以牺牲一切,就和她对道的追求一样么?

还是她没有找出他的弱点,抓住他最想要的东西?

……

用力按住额头,玩弄人心正是魔性发作的征兆,管步惊云什么选择,她不需要去揣度他的心思,她只需要有足够的力量,便能应对一切变数。她的敌人也不是步惊云,既然知道不是偶然,那么她便定要追出谁是背后布局之人。

能无声无息自雷劫下破开时空,将她的魂魄拖入另一个世界,这种偷天换日的手段,便是她前世所知的顶尖人物中,也不见有几人能做到。

她不会轻举妄动,无惧,不等于轻敌。

但,她誓要对方付出惨重代价!

最后的问题还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是她?!

秦霜心中升起一阵烦躁,这种陌生的情绪令她有些新奇,剑意藉着英雄剑传入心中,莫名剑法原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竟然能随着各人的领悟而衍生出无穷剑招。切断了联系,在没有彻底忘却圣灵剑法之前,她不打算研习新的剑法。

她已经定下自己在剑道上要走的道路。情理并无高下之分,情剑到高明处,并非不能胜理剑,只是,太上忘情,心如高穹,似有情,却无情,得情,忘情……在道心未复,心藏魔典的时候,她修情剑,就是入魔的道路。

而前世今生,生生世世,但有一丝记忆留存,她所求的便是道,也只有道!

谁敢阻她,谁就是她的敌人!

无人可以例外!

第103章

有一个人,他对人说天意难测,不知比知更为幸福,自己却算尽天机。他自以为是为世人指点迷津,扶危解厄,引得江湖中人趋之若鹜,他亦为此而自得……直到终有一日,他浑身生满毒疮,脓血披面,受尽折磨,痛苦不堪……

他才知道,多年前那个面容精致得如同玩偶娃娃般的小女孩儿那一句“盗天机者,必为天谴!”的可怕之处。

他逃进破落的庙内,乞求神佛哪怕是让他即刻死去,也好过痛苦而生。但神佛始终默无回应,反而庙外天际倏地闪过一道紫电,接着爆出一声撼天雷响!一道旱雷赫然轰进庙内,当场把他身畔的地面轰至飞碎,就像是天和佛给他一个最简单直接、最彻底的、最愤怒的回复!

他必遭天谴!

为什么,为什么,他磕头哀号,脸上无数毒疮突然爆开,千百道血箭暴溅横飞,凄厉非常,令人惨不忍睹!

为什么乱天机的人,可以安然度过死劫,而他就要遭到如此报应!

脚步声响,还会有谁在这个时候走进这个破庙?他已无力抬头,他算得了天下人的命,惟独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

进来的是一个全身白衣的和尚,他有一双异常矛盾的眼睛,清澈如孩童,又充满了迷惘,仿佛在质问这个世界为何充满了痛苦,神佛亦是难度?他右手托着一个铜鼎,沉重的铜鼎在他手中轻若无物。

见了这般惨状,他目中浮出悲悯,轻叹道:“改命避劫劫愈深,可救人无可自救,泥菩萨,好久不见了。”

手一松,鼎中蹿出一只火红皮毛的猴子,扑上地上泥菩萨的脖颈,用力吮吸。随着猴子的吮吸,泥菩萨脸上的浮肿渐渐散去,现出本来的神色。而猴子的毛色更形火红,愈发灿然耀目。

泥菩萨抬起头,惨然道:“火猴虽是通灵神物,能解我一时痛苦,但我身被天谴,注定不得善终。不虚大师,你在释尊金佛前为世人点燃一盏救世青灯,可知道我何时能得到解脱?”

不虚轻宣一声佛号,恻然道:“泥菩萨,浊世苦海,渡与不渡,都是一场虚幻。你在苦苦挣扎,我又何尝不是?”

泥菩萨抓紧地上泥土,嘶声道:“我纵是泄露天机,何至于此!那乱天机的,为何就可以无恙?!”他凄惶地道:“当日相遇,我一时好奇,为她相面,不想便坠入局中。她用千两黄金换我为她师父雄霸算一命,我原本以为并无干碍,想不到竟成了我毕生的错事……”

不虚轻声道:“乱天机者,亦是秉承天意而生。你说的人,是天命之女!”

“你真正错的,是不该让风和云,提前出现在她身边!”

泥菩萨惊道:“我为她二次相面,看她命格渐稳,前程已定,不过是‘平庸无奇,因人成事’,还有‘一生短暂,一生惜缘’,她本就为风云而生,这如何是错?”

不虚双目低垂:“时机,太早、太迟都是错。弥隐寺中,我曾见她一面,她一语不合便破了我师兄的禅心,却又在我面前百般克制。是所谓为善为恶,皆在一念之间。无恶无善,亦善亦恶,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如此,风和云便成了关键。”

“风那孩子,热心纯厚,心怀苍生。但云,心中却是刻骨仇恨,戾气充盈胸中,便是佛力,亦不可化解。”

“我师业已通过照心镜看到,现下正是她成佛化魔择定善恶的关键时刻,断不能容她受云的戾气影响……”

泥菩萨深深苦笑:“错因我起……自然该由我来弥补。这也是天不叫我死的原因罢?”

不虚劝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若能做成此事,未尝不可以稍减罪衍,于你,也是一件好事。”

“如今,她带着风云,携天下会的威势,要一举收伏蜀地,此是天命大势,师父已经暗中传下法旨,命蜀地僧门全力配合,便是希冀她少造杀孽……”

泥菩萨闭目掐算,片刻,睁开眼,喟叹道:“本是风云聚会,无端多一个霜搅动天下,我神州如何如此多劫多难……”背起火猴,蹒跚着离开破庙,上一次,他做错了,但愿这一次,他不会再错!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诗仙李白在诗中有过精彩的描述。前世秦霜云中往来,体会不到,今生她只能吟诵“朝游北海暮苍梧”聊以□□,倒是看足了山川秀色。

抱膝坐在船头,聂风和步惊云,皆不在她身边。

一只白鸽飞下,落至秦霜掌上。

断浪走出船舱,好奇问道:“又有什么消息?”

秦霜随手将信笺递给他:“事,做完了。”

“他们,在下个码头等我们。”

断浪看完,喃喃道:“怎地这般容易!”想起父亲断帅奔忙半生只为振兴家业而碌碌无成,如今看秦霜遥遥指挥,轻轻松松便告功成,断浪不由顿生感慨。

“时来天地皆同力啊,”秦霜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江水,李白还曾写过“千里江陵一日还”,可惜,他们是逆流而上。

船入码头,断浪眼尖,一眼看见聂风,远远大力挥手:“风!”

聂风亦看见他,足尖一点,点水而过,直掠船头,身形潇洒快绝。不过数日不见,他的轻功竟似更有精进。

断浪并无艳羡之意,他随在秦霜身边,亦颇有所得,自觉大有长进,假以时日,不会逊色于聂风,嚷道:“风,你这家伙,这一趟可是立下大功,回去后帮主定会重重有赏。”

聂风笑道:“功是霜师姐的,我不过是依命而行。”边说,目光已向秦霜看去。秦霜放言三个月为天下会拿下蜀地,天下会中一片哗然,他也是半信半疑。

这趟出来,秦霜一幅郊游出行的悠闲态度,一应行事都交给他和步惊云,自己抛下大队,只带着断浪,坐船而行,说不出的轻松写意。却不到两月,已告功成,只余一些扫尾工作,让亲手执行的他也恍惚如在梦中。

断浪对秦霜已是佩服到五体投地,嘴上却不肯认输:“计划再好,也需要人去做。没有你,哪里会有这么快完成。”

聂风摇头道:“云师兄立功更大。”

秦霜遣人潜入蜀地散布消息,将那些心中不服天下会入蜀的江湖中人挑动、串联起来,随后使人假扮她大张旗鼓地驾驭马车走陆路,让那些人生出可以劫持她,以她为质,与天下会谈判的念头……然后便是埋伏与反埋伏,一番好杀下来,蜀地的反抗势力十去其九,余下再不成气候。此役,步惊云亲自出马,尽显死神本色,手段残酷,一个不留,令蜀地武林闻风丧胆,风头完全压过手段柔和的聂风,以及自始至终未曾出过手的秦霜。

之后,便如顺水行舟,各地向天下会投诚的帮会络绎不绝,如非蜀地广大,稳固费时,只怕现下他们已经可以回返天下会。

第104章

提到步惊云,断浪立刻撇嘴:“嘿,不过是会杀人,敢杀人……”

断浪对步惊云的恶感根深蒂固,聂风心知解释也于事无补,惟有不再搭腔下去。回头一望,步惊云与他一先一后来到码头,此刻一人远远站立,独立的身影显得异样孤单,这位师兄总是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别人固是畏惧他而不敢接近,他也冷眼观人不接近别人……

聂风垂下眼,这次秦霜安排他游走各地,按照名单出手震慑首鼠两端的人,遂了他一人不杀的心意,却另外让步惊云去大肆屠杀反抗之人。

果然是如她所说,行善作恶,对她都无所谓。

她可以千依百顺如予人全世界,但惟独不包括她自己。她不争,只因为一切自有他人奉上;而她若争,她也有碾碎一切障碍的决心,包括若选择站在她对面的他……

船入码头,步惊云的目光与秦霜交汇,只有她对他摄退苍生的冷目视若平常,只因为她本身就是神魔中的一员?

刚刚为雄霸立下一件大功的她并没有露出功成的喜悦,平静得好像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天地为盘,苍生如棋,她是定要跳出棋盘的棋子!如何会为这些世俗名利而动容?她的欢喜温柔等诸般小女儿态不过是为了博雄霸欢心,在他们面前便毫无顾忌地展露了真实情绪。

纵身上船,默默站在她的身侧,身后斗篷如一朵乌云,他的人亦是这般,仿佛所有的光线照在他身上都会被吸进去,只留下一片纯粹的黑。映衬着秦霜越显白衣胜雪,清美如诗。

他若在地狱,她便在天界。分不清谁更冷漠,只是世人只看到她的外表!

船再度缓缓驶动,除了风、云,其他人,秦霜一句照计划行事,便将他们悉数打发。

断浪心中好奇,推聂风去问,聂风却只笑:“师姐自有打算,我们照做便是。”

断浪一耸肩,好吧,不管去哪里,他都只有跟着的份。只是聂风不想和秦霜说话的态度也未免太明显,让刚刚才赢得秦霜另眼相看的他夹在中间,不免觉得尴尬。

一看天色,猛然想起一事:“风,你带干粮没?”

聂风诧异地道:“浪,你饿了?”他轻身上船,连马都扔在码头上,由天霜堂的人去处理,怎会还随身带着干粮。

断浪顿时苦了脸,不情不愿地道:“好吧,我做鱼请你吃。”断浪将鱼字咬得分外重,仿佛有着深仇大恨。

聂风哑然失笑,断浪自小长在江边,自入天下会,端着碗喝稀粥的时候和自己不知说起过多少次想吃鱼,无奈天下会地处天山,活鱼难得,自己也无能为力。这次回来,又跟着秦霜坐船,应是过足了吃鱼的瘾,如何会有这般表情?

断浪自桶中捞出一尾活鱼,深吸一口气,左手抚过鱼身,右手挽了个刀花,运劲如风,片刻间已经将一条鱼片成鱼片,整整齐齐码在盘中。撒上调料,递给聂风。

聂风夹起一片洁白的鱼肉,微感意外,完全没有生鱼的腥气,反而透出一种烤灼的熟香。一口咬下,鲜美香嫩,不由赞道:“浪,很好吃啊。你怎么做到的?”将鱼肉片成如此,他自问练习后也能做到,但同时在瞬息间将生鱼片变成烤鱼片,却不是他所能为,想必和断浪的家传内功以及秦霜近日传给断浪的功法有关。

断浪有些得意:“这可是我练了许久,总算可以将这该死的鱼片做得让人说好吃了。唉,若将来我在天下会混不出头,做个厨子看来也很有前途了。”露出一个不堪回首的表情,“风,你不知道就为了练到这样,我吃了不知多少大鱼小鱼,呕!~”

聂风浅笑,他可以想象,最开始练习的时候,鱼肉定然厚薄不均、非生即焦,难为断浪还要吃下去,不过,若非如此,断浪也不会在短短时日里取得飞速进步。

断浪忽然捏着嗓子道,““鱼片太厚,要能透过鱼片看到天空。铁刀也不成,什么时候能用木剑、乃至冰剑运用烈火诀,鱼片熟而剑不损,那时方算有成。”

聂风一听便知他是学秦霜说话,笑着锤了他一把,心中却觉古怪。秦霜教他的时候,固然是讲述详尽,但他练或不练,练到什么程度,她一概不管。为何偏对断浪要求如此具体而严格?

断浪叹道:“大小姐的要求太高,不知练到她说的地步,我要吃多少鱼,我现在满身的鱼腥,都要变成鱼了!”

聂风出了一回神,道:“但若你能做到她说的那般,内力招式操控之精微也堪称天下罕见了,便是同样的内力,使出同样的招式,在你手中也定然威力不同。”

断浪精神一振,嘻嘻笑道:“可不是,若非如此,我怎会捏着鼻子吃下去!我也觉得现在用剑更加得心应手,剑法威力也增大许多,要是再能寻回我家的火麟剑,那就更妙了。”

“火麟剑……”聂风口中沉吟,忽然站起身,眺望两岸景色,惊讶地道,“我们这就是去乐山啊,我和爹走过……”

断浪亦举目四望,只是他从来不曾离开过乐山,后来到天下会也是被洪水冲到下游,一路迷迷糊糊,看不出什么。收回目光,雀跃道:“风,但愿如你所说,我们的目的地是乐山,那我岂不是就可以为父立墓了,也不白下山这么一趟。”

聂风胡乱点点头,再也按捺不住烦乱的心绪,她的成全,原来竟也包括断浪在内么?

“乐山?”步惊云心头浮起的第一个词是“火麒麟”。深沉的目光扫过秦霜,白玉般的颊在阳光下给人一种不真实的透明感。想到秦霜可能的目的,步惊云许久不曾出现的惊乱狂躁再度浮出,只欲放手大杀,这次入蜀虽然已经杀了不少人,但还远远未够啊……陡然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若有实质般,让步惊云觉得被看到的地方一阵刺痛,顿时清醒。

随之响起的是秦霜的声音:“这次入蜀,所出的每一道命令,所杀的每一个人,若有罪,罪皆归我。”

步惊云冷目中闪过一道光,她,在安抚他?

聂风狠狠咬住唇。约定的第二句浮上心头,原来,她早已预料到这般情形。她为了雄霸的野心,不能不杀,而她也不会将责任推给别人,这份从容和坦然,世人有几个能做到?她的能力和气度皆是世间罕见,难怪她能以稚龄领天霜堂,驱策一干江湖豪杰为她效死!

断浪不明所以,笑道:“江湖争霸,怎么能不打打杀杀。这次为帮主收伏蜀地,是大功一件,哪里有罪?”

步惊云目光微睨,这次入蜀,秦霜独将断浪带在身边,还一路指点其武功。这份待遇,只有他和聂风享过,但都各有缘由。不喜欠人也不喜施恩的秦霜,向来付出一分便要得到一分,追求公平到不近人情,他不信断浪会有所例外。

现在笑得开心,指不定未来会如何痛哭,便如聂风一般,现在对他的霜姐姐简直是一派敬而远之,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这样,最好……

第105章

“杀未必是恶,不杀未必是善……”天行有常,人道有序,她追求的是天理,他们遵循的是人情,孰对,孰错?

聂风道:“霜师姐不信有报应,我信!天不给公道,我来给!”虽然年幼,但自聂风口中说来,自有一副昂然之态。

这话令步惊云亦为之动容,秦霜却只是莞尔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轻戳聂风脸颊。天道无对错,人心有是非,他们非要她分出善恶,可知道,她善心有多大,恶念就会有多深?

“啪”,聂风一手拍开秦霜,在对方雪白的手背下留下一片清晰的红印,小脸绷得紧紧,素常清澈灵秀的双目中升起寒气和怒意。

步惊云隐隐然明了聂风疏远秦霜的原因,心中竟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情绪。原来,“你要做什么都可以”的纵容竟是类似于豢养宠物般的态度。一视同仁并不意味着她将你人放在与她平等的位置,秦霜,她的温和半是教养半是不在意半是教养,在她心底,是从不曾将他们视作同类!也许类似孔慈会为这种变相的降尊纡贵而感激涕零,但他和聂风,都只会将这种隐蔽的居高临下视做侮辱!

对聂风的举动,秦霜没有生气,转开目光,负手而立,江风吹起她的衣带,飘飘若举。

她这种无视的态度比先前的笑更加伤人,聂风咬紧了牙,腕上串珠传来阵阵凉意,每当想哭,他都会想起她无论何种境地都会高昂头无泪的骄傲和对他频频落泪的不喜,她似乎觉得他的情绪过于丰富,总是有意无意中用各种手段强迫他克制甚至剥离。

心若冰清,她所喜欢的就是一颗漠视感情的冰心罢。

断浪心中向往,行事像秦霜一般无视善恶肆无忌惮,那是何等快意,但表面上自要站在聂风一边:“江湖人就该行侠仗义,惩善罚恶,就算管不了那许多,但做的一分是一分,做的人多了,这世上便自然有了公理!”

他这一句,固然令聂风感动,步惊云也对他多看了一眼,想不出断浪竟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不过,也只是一眼,知易行难,步惊云也是只看行动的人。

秦霜罔然若无所闻,从侧面看去,她的双眸中一片空灵,如舟下之水,倒影憧憧而无一实存。该说的她已经说得太多。她的态度从来都很分明,他要做什么,她任他随意,而她要做什么,也轮不到他来干涉。若无与理念相符的的实力,言辞便如无根之木,一推即倒。

聂风暗暗按住胸口,秦霜明明就在眼前,心中却感觉不到。一个人的心,永远不是另一个人可以测度。而她的心,到底能藏的有多深?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一时忍不住。在乎一个人,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与自己渐行渐远而不发一言。

断浪叹了口气,拉聂风坐下。秦霜不说话,意味着这一轮谈话已经结束,再说只是徒增她的反感。而那一双眼睛,能映照万物人心,却也没什么能留驻其中。看久了,更有一种魔力,让人迷失其中,浑噩忘了自己。断浪吃过一次苦头,那种感觉足以让他不会犯第二次错误。同样,他也不会忘记提醒聂风。

“别再打扰她,更别去看她的眼睛……风,你来给我讲讲这些时日的经历罢。”

步惊云随意在船头坐下,闭目入神,过去数年,他曾见过无数次秦霜凯旋,但怎及得上亲身经历的感受深刻。这一次,看似是他出力最大,在江湖上名声更上一层楼,但知道实情的,都清楚谁才是真正的首功。得霜姬者得天下,本是独孤一方传出的谣言,却意外地道出了最大的可能。她若真肯全心全力效忠一个人的话,奉上天下,对她来说又算什么呢?

幸而雄霸枭雄疑心难改,而她对雄图霸业也毫无兴趣。

这是雄霸的不幸,却是他的幸运……

一个伟岸的身影,巍然江边,若万古长存……这是神佛的印记,更是信仰的奇迹!

天下第一大佛!

乐山,到了!

秦霜自静思中回神,上次来,她还未觉,这次身负神力,透过魔瞳,可以清楚看见信仰之力自四处汇集而来,涌入佛膝之上的凌云窟中。

遥望大佛,心中生感,这次扫平蜀地之速,众人虽觉诧异,也只认为是她运筹帷幄,用人得力,殊不知这其中关系到她还未曾踏入蜀地,便已经获取的一个交易。奉上整个蜀地仅仅做为诚意的表达,那么背后所求所谋之大,可想而知。

便无对方要求,秦霜也预定了乐山一行,但对方依然特别提出,灵觉中并无警兆,心中总有些难安。

看着越来越近的大佛,断浪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对聂风道:“当初第一次见你,你就是和你爹坐船而来,只是船未靠岸就毁了,你爹好俊轻功,提着你拔地而起,一跃就到了江边,吓了我一大跳……”

聂风听断浪提起当日情景,面上含笑,心下黯然,这里,已经是他第三次来了。

第一次,遇见断浪,也遇见秦霜,老父更是在这里无端砍了秦霜一刀,种下日后被秦霜所杀的祸根。第二次,与步惊云、死囚双奴一道,来夺火麟剑,适逢江水暴涨,突然出现的异兽火麒麟杀死死囚双奴,将南麟剑首断帅拖入凌云窟中,生死不知,让断浪家破人亡。这一次,不知又会发生什么?

断浪得归故土,拉着聂风的手指点不休:“风,你看,那便是我每日量水之处,我们断家庄便在大佛头顶上不远,我的家就在那里……霜小姐,我们今夜去那里借宿么?唉,可怜我身上还是破布烂衫,算不得衣锦还乡了。”

秦霜浅浅一笑:“你想让他们刮目相看么?那些人笑你,骂你,拿石头丢你……不如索性,去将他们全杀了罢。”

断浪不想秦霜还记得当初江边他被村童欺凌那一幕,见她眼眸清亮,宛然如昨,容颜焕发,气度更盛,又是仰慕又是自卑,听她轻易判下死罪,呐呐道:“我揍过他们,心中鸟气已去,要人命就不必了吧?”

秦霜漠然道:“孩童无知,都是父母挑唆所教。爪牙可恶,但真正的罪不该由祸首来背负么?”‘

步惊云心中一动,她心中,实际上并不认为替雄霸征战杀人无数的他有罪么?随即黯然,无论她怎么看,他注定会堕入地狱最深层,只希望在那之前,可以亲眼见仇人遭报。而在之后,步惊云心中自嘲,偶尔抬眼,能看见她白衣一角么?

断浪纵然聪明伶俐,终还是个孩子,觉得秦霜似乎说的也有道理,断家庄大多沾亲带故,但那些所谓的亲戚却在他父亲断帅不在的时候,打骂他虐待他更在雄霸到来时忙不迭将他交出去,这般可恶,似乎杀了也不为过。行走江湖,不是讲的就是一个快意恩仇么?

步惊云冷目微睨聂风,若秦霜真逼得断浪去屠村,你待如何?

第106章

聂风沉默不语,起始他也吓了一跳,随即便反应过来。秦霜的性情他很清楚,如无必要,不惹麻烦。她固然从未表现过对人命的在意,但她也不滥杀好杀。

他不说什么,断浪自己有所决断就好。他若插嘴,后果才会真的很严重!

秦霜的心太敏锐,又太防备,稍微激烈一点都会激发她的反弹。又是被千依百顺宠惯了,养成的我行我素,说一不二,是只能顺不能逆。对她,或者有绝对压倒的实力获取她的尊敬,或者便只能用水滴石穿的方法,一点点浸润改变……

现在不过停留在口头,若断浪真要行动杀人,他再拼力阻止也不晚。

断浪左思右想,沮丧道:“不成,虽然他们对我不仁,但我不能对他们不义。”是记恨着那些不好,但真要他去杀了村中那些人,他也做不到。

秦霜微微侧头:“杀人,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啊。”

断浪越发沮丧,聂风不着痕迹地看了步惊云一眼,云师兄是否有所察觉,霜师姐表面不说什么,但对他的想法的确很顾及啊。

步惊云依然一副木然的冷脸,漠然一幅与他无关的样子,便是聂风冰心透彻,也看不出他真正想法。

“还要去断家庄吗?”

断浪摇头:“被你一说,我虽然不想杀人,但也很不想再见他们了。这附近还有个乐阳村,我们还是去那里吧。”

乐阳村是位于乐山的一个小村,正逢集市,但见人潮熙熙攘攘,一片烦嚣,好不热闹。

断浪虽没居于此,但对此地也异常熟悉。不期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亲切感。只是想起先前秦霜的诘问,不免又带着几分复杂心绪。

眼见步惊云无论看向什么方向,甫与他眼神接触的村民便会远远避开,苦中作乐地想,无论如何,他总没有到步惊云这等天橧人厌的地步。不过随即也想起一事,以秦霜的容颜气质,走在人群,却丝毫不引人注目,实在是令人奇怪。忍不住转头看去,一触到秦霜双眸,骤然如遭雷殛,不禁大叫一声,险些摔倒。

聂风连忙扶住他:“浪,怎么了?”

断浪惊魂甫定:“风,我没事,你,你能看清,她吗?”

“她?”聂风微微皱眉,“有什么不对?”

断浪道出适才异样,聂风苦笑道:“那是势的震慑,凡功力在霜师姐之下的,都会心生畏惧,目光自然避开。在山上,大家便是看,也很少直视,霜师姐一般也收敛于内,所以没什么关系。但现在行走在外,特别是在人群之中,为了避免麻烦,就形诸于外,你盯视她,真是自讨苦吃。”

断浪无话可说,只是埋怨道:“风,你怎么不早提醒?”

聂风微生歉意,秦霜对人的震慑实则并非是出自武功高手的气势,而是源于体内魔性。他与秦霜心有联系,只会受其情绪牵引,却不受魔眼影响,倒真是忽略了。

另一个例外便是步惊云,秦霜从不说谎,步惊云自入雄霸门下,进步神速,若按照一般的衡量,功力已在她之上,但他除非必要,也不愿随意去注视秦霜,他曾领略过魔眼的厉害,虽然心志坚毅,不被动摇,但也并非万无一失。最重要的是但凡他一看,秦霜便有感应,这等日常小事,何必撩拨得她不高兴,引发她的报复。

断浪要先在村内找工人为先父雕刻墓碑,不能及时赶往凌云窟。聂风自是随他,秦霜心意不明,但也默许了在此投宿一晚。

只是投宿时却遇到难题,小村小客栈,客房不足,恰逢集市,供不应求,只剩下一间小房。

断浪与聂风面面相觑,然后一起望向秦霜,秦霜道:“今夜有人约我相见,我不需要房间。”

聂风虽然心结未解,但终是关心秦霜:“师姐,可有危险,可要我们一起去?”

秦霜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其中含意不说自明,聂风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只觉心中似是有团火在烧,又发泄不出来。

见他如此,秦霜终还是开口道:“但凡有人对我心存不利,恶念一起,我便会有所察觉。这世上,除了寥寥罕见的几个人,可以将杀气寄托自然,让我察觉不到,或者,与我有特殊之缘的人,”说到后者,秦霜不由生出叹息,“命中注定,该我遭劫。其他人无有例外。”

“所以,不必担心,今夜此行,没有危险。”

断浪暗羡不已,上天对秦霜委实是太厚爱了,若是自己有这份本事,爹,也不会横死在凌云窟了罢。

聂风想起聂人王对秦霜的追杀,全是因为雪饮与沧海泪的联系,才让秦霜摆脱不得,这劫若说是命中注定,究竟是报于她,还是他的老父?甚至是自己?

步惊云却默默而思,如此本事,想要除掉她是越发难了。不经意地抬头,正对上秦霜微微的笑眼,不自然地偏过头去,有些厌恶又有些怒意,忽然心中一动,为什么这个时候说这些?是提醒还是警告?自她参悟无双剑后,不同于从前的顺其自然,而是一再地想让自己主动出手。为什么?

他不曾注意到,秦霜的明眸陡然闪过一丝阴影:“虽然我没有感到危险,但心中仍有些不安,既不是应在我自身,那便是与你们有关,你们留在此处,小心行事,不要乱走。”

“明日去过凌云窟后,我们便即离开乐山!”

这个你们,包括了步惊云。

晚间,三人挤在一间小房内,房内仅有一张窄小的床,勉强可容聂风和断浪并卧,步惊云一言不发便背向聂风二人睡到地上,明显表示他不会睡到床上。

比起天山,这个季节的乐山一带并不算冷,夜来也是寒气逼人,聂风忙拿起床上唯一的被子,就要递给步惊云,断浪讶然问:“风,你把被子给他,那我俩盖什么?”

聂风道:“地面寒冷得很,云师兄如此睡在地上准会着凉,而且我俩睡在床上,实在不觉太冷,不如……”

断浪冷哼一声:“你别再做滥好人了,人都不领情。”

聂风知道断浪说的是秦霜,虽然秦霜是胜他们太多,但那么明显地表现出来,他都觉得难以接受,断浪只会更加心气难平。只得苦笑,还是走至步惊云身后,将被子轻轻为步惊云盖上,跟着便把房内的油灯吹灭。

房内登时一片幽暗。

断浪忽道:“你说,是谁约她相见,我原还以为来乐山是因为……哈,哈,我真是想太多了。”

聂风轻声道:“嘘,别说了,云师兄睡着了。”

断浪冷哼一声:“切,他才没有,我就不信他不好奇。”

聂风拿断浪没办法,幽幽道:“我也好奇,但是师姐若不想我们知道,浪,不要多想了……”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剩下的话,“我们与她相比,太弱了。”愤怒只是一瞬,弱,便承认,这也是秦霜教他,敢于正视自己的弱,才是强者的心态。而她便是如此,那样的身体,明明是最不适合习武的一种,硬是被她别走蹊径,修出惊世神通。

她对危险的敏锐感知,也是扬长避短,避开自身不能正面硬战的弱点。但她亦不畏战,在教导自己之中,流露的便是一往无前的凌厉。

那么他所长在哪里呢?这样下去,是一定会被她抛下啊。

第107章

断浪的满腹话语被聂风一说,顿时只化作一声叹息:“知道了,睡罢!”从前,断浪觉得聂风是对秦霜过于在意,所以形容夸大,这一路下来,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人人都说秦霜好,而为何聂风会心中一直难以放下。

与断事的果决、做决定时一言九鼎的强硬相比,日常中,因为秦霜不在意的态度和不喜抱怨的性情,总是很容易给人留下一种柔和到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的印象。与她同行,断浪原本会是给挑剔难伺候的大小姐当牛做马,不想秦霜不仅从未刁难,便是他做得不周到,也只是告诉他下次注意。

断浪并没有告诉聂风,开初他切出的鱼片很难吃,秦霜却毫不皱眉地品尝,然后指出他的缺失在哪里,这才让他心甘情愿片鱼切鱼,日日都有进步,直到能在聂风面前炫耀一把。

不过,真的就像是月亮一样啊,那么美,那么……远!

房中归入静寂,幽暗之中,蓦地亮起了两点寒星,那是步惊云一双炯炯放光的眼睛。他果如断浪所说的并未入睡,睁着眼,手中紧抓着聂风为他盖上的被子,脑海不住盘旋着聂风最后一句话。

“我们与她相比,太弱了。”

弱,在阿修罗的世界里,弱小就是一种罪!

那一夜,在秦霜说过后,他也曾私下翻过佛经,这个形容,如此残酷而正确。这个世界便是恃强凌弱,杀戮遍地。强者凭借力量肆意横行,弱者只能哀鸣。寄希望于神佛。而神佛高高在上,怎会回应弱者的哀求。于是,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对此,或者乖乖接受,永远做个弱者,或者,就奋起而搏,也做强者的一员!

而做强者,首先要有一颗强者的心。

秦霜,就是最好的体现!

有着那样的容颜才情,哪怕是不通武功,也有太多甘心情愿保护她的人,包括雄霸这样的霸主、无名叔叔那样的隐逸高手,哪怕是自己,即便是恨着她,在遇到危险时亦会下意识挡在她身前……但她硬是拖着那副弱不禁风的身体,付出无比艰辛的努力,走出一条即便不靠任何人,也能独自走下去的道路。

也难怪即便明知她毫无野心,雄霸依然有种难以放心放手的犹豫,不仅是出于枭雄多疑的本能,也因为,秦霜的言行,始终在告诉别人,她,永远不会做任何一个人的依附者!

就在步惊云想得入神之际,突如其来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极为轻微的叫声: “霍惊觉,何必呢……”

步惊云浑身陡地一震。这个被狠狠压在心底的名字,是谁又将它唤起?而这个叫声,轻如在他耳边低语,却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虚还实。叫唤他的人必是一个内力深厚的人,否则绝难把声音传至这里。悄然掀开被子,那声音如此呼唤,明显是有意引自己出去……虽有秦霜的告诫,但他又怎能忍耐不去追查个明白?他走的武道之路与秦霜不同,秦霜可以知险而避,而他,则要直面险阻,以力破之!

步惊云的背影刚出房门,聂风陡然睁开眼睛,他有冰心诀相助,也自听到呼唤声,觉得这个声音似是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来何时何处听过,轻推断浪:“浪,醒醒……”

秦霜让他们不要乱跑,如今云师兄被不明的声音引出去,他无奈也不能旁观,留断浪一人在此也不放心,只能一起去了。

循着声音,步惊云来到村口一座细小的庙宇前。神州多神佛信徒,便是再小的村子也会建有庙宇,供奉一方神灵。只是这座庙稍显特别,没有名字,只在门外悬着一个很大的牌匾,上书一个大字“庙”!

声音仿佛指路一般,一路断续而不绝,让步惊云越发肯定,对方的目标就是他。但他夷然不惧,毫不迟疑举步走进庙内。

庙内窄小,残破不堪,不见参拜的村民,唯弥漫着一层刺眼的浓烟,令人看不清神案前供奉的神灵。满庙浓烟中,隐约见一个人正坐于庙内一个幽暗角落,似为庙祝,亦是面目不清,只依稀可辨是一个肥肿难分的人。

那人甫见步惊云入庙,悠悠道:“霍惊觉,你总算来了。”

步惊云沉声道:“你,是谁?”缘何知道这个除了他自己、秦霜、无名、剑晨、不虚大师及蝙蝠外,再无人知晓的名字?

烟雾后的面孔似是一笑:“我,是一个看相的人!”

“我自谓洞悉天机,可惜,我自己也是一个逃不出天机的人……”

自秦霜说过后,步惊云便对所谓天意起了极大的反感,更对看相算卦一流嗤之以鼻,直接转身,便要离去,也不再理会对方是从何知道“霍惊觉“之名。

那人意想不到步惊云竟是如此反应,轻“噫”一声,伸手一招,庙门无风而动,啪地一声自动闭合。

步惊云转过身,杀气迸发,此人装神弄鬼,心怀叵测,非友即敌。

“孩子,你,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步惊云猝然施展配合排云掌所练的步法“云踪魅影”,闪电纵至那庙祝跟前,打出一记“云海波涛”,此招刚中带柔,柔中带刚,如海中波涛,刚柔并济。步惊云既可说是试探,但若对方现出敌意,立刻会由柔劲转化为刚劲,将敌人击毙于掌下。

对方似早有预料,身如飞絮,一飘便飘到丈外,身法之快,绝不比步惊云逊色,继续道:“你,眼中看着一个人,那人的眼中却没有你!”

步惊云反而定下来:“她,在哪里?”今夜,偏在秦霜不在的时候,引自己出来,天下如何有这般凑巧的事?

那人唏嘘一笑:“她?你不止眼中看着她,心里也有了她……”伸手一挥,满庙的浓烟散去,露出庐山真面目。“她纵无心,但多少人的命运因她而变。”

步惊云眼瞳一缩,这张面孔之上长满脓疮,几乎难以窥出人形,一笑之下,面目更形扭曲:“这就是我与她相见后,妄图窥视她的命运,她给我的回答!”

“孩子,你以为你目前的遭遇很悲惨?不!若继续呆在她身边,你未来的遭遇更悲惨……她是天命之人,一念起而风云动,肆行无忌,结下的因果大半要其他人来承担!””

步惊云冷冷道:“你要我,离开她?”他已经看出,对方未必怀着恶意,倒是类似不虚大师的态度,想着要他遗忘仇恨,离开天下会。他们都是这样,对着秦霜,百般纵容,对着自己,便处处规劝压制,让自己忍耐退步。

泥菩萨口中苦涩,只为他一时错念,泄露天机,让他蒙受天谴,也让这面冷骨热的少年早早入局,再难解脱。但他亦不得不尽力相劝,希冀可以稍挽天心。

“你与她也是命定相逢,但,你们相遇的时间太早了!”

“云无常定,难为知已难为敌……你命带孤星,与六亲无缘,相反与你毫无血缘的人却会对你百般怜惜……可惜,你戾气太重,带累得他们命薄如纸,更会引得她心发杀机,让你在乎的人,一一命丧黄泉!”

第108章

戾气太重!步惊云胸中愤懑几欲爆裂而出!就因为这四个字,无名叔叔不肯收他为徒,不虚大叔要他喝孟婆茶,现在,这个人,又来告诉他,他会害得秦霜入魔?!

泥菩萨见步惊云血灌瞳仁,目眦欲裂,心中不忍,但大局所在,断不容有失。

天机推演中,已现出步惊云星煞命局,戾气难解,见面观之,所带无边煞气,更让人心惊,难怪雄霸得到他后,杀戮之盛更胜从前十倍。而他自身虽然不觉,但情魔已悄然入心……如此,更不能容他继续留在秦霜身边!

“若你与她迟得几年相遇,那时她心性已定,再不会受你影响。或者可以对你转祸为福,但现如今,孩子,她已经善生一念,却因为你的存在而摇摆不定……”

伸指弹出一缕劲风:“孩子,你,现在,必须离开她!”

世人皆知泥菩萨是江湖第一相士,善相面,精卜算,趋吉避凶,铁口直断,更有一手精妙的易容术,焉知他还有一身绝不算差的武功。

步惊云已经领教过他的轻功,既然撕破脸,当下全力出手,他可不懂什么叫手下留情,不动则已,动则必如雷霆,务必致敌于死地。这固可说是无数次生死搏杀得出的教训,也不能说没有秦霜的影响。

秦霜这一颗天机外的子,虽然改运之势尚且看不出来,但的确不觉间影响越来越大,在她身边的风、云、乃至断浪,都是首当其冲……

泥菩萨这一指却不是对着步惊云而发,“批驳”一声,庙中烟雾再起,步惊云眼前一花,已然失去了泥菩萨的身影,这一式刚劲凌厉的“排山倒海”竟然如泥牛入海,未曾建功。步惊云不慌不忙,双掌一合,真气霍然从指尖射出,跟着左右掌迅速摊分,真气一分为二,但这烟雾甚是古怪,“撕天排云”竟然撕不开这烟雾……

聂风叫起断浪,远远跟着步惊云,步惊云并非没有察觉,只不做理会。聂风只是担心步惊云安危,并不欲窥人隐私,守在小庙之外,并未跟进去。

断浪呵欠连天,他不埋怨聂风,心里面却不知将步惊云骂了多少遍。

等待无聊之际,聂风忽然侧耳,叫声不好,即时运劲,一式疾风劲草轰向庙门,但这足可开碑裂石的一脚却踢不开那看似破败的门,聂风心中更形焦虑,这小庙如此诡异,而步惊云在庙中又会遇到何等凶险?

正要运力再踢,忽听一声询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聂风大喜,回过头来,月色下,秦霜白衣霜华,闲步而来,疾叫道:“云师兄困在庙中!”

秦霜望向小庙,眼中现出疑惑,有些不确定地道:“小曼荼罗黑天阵?”不想在这里看到佛门阵法,看来此世的佛门虽然衰败,也终还是有些东西传了下来。

曼荼罗黑天阵脱胎自曼荼罗菩萨,这位菩萨是胎藏界虚空藏菩萨之左第五位密号曰秘密金刚、轮圆金刚、集起金刚。与大轮菩萨同本誓,主诸法能生之德。三目六臂,为黑色忿怒形。借用入阵之人的怒火将人困于黑暗之中,越是忿怒黑暗越深。

若是大曼荼罗黑天阵,以所有生灵的业火无明为燃料,将整个世界都拉入黑暗之中,些许善念清明根本无济于事,只有佛陀能聚集众生善念,以心为灯,燃烧全部佛力,以自身的彻底消逝换取众生的解脱。

这是佛门的破阵之法,若是道门,既可以施大法力偷天换日,汇集日月光明之力直接轰开黑暗,亦能布下周天星斗大阵,以阵对阵,引入星力,恢复世界原有平衡。

这两种手段,前世的秦霜也是不会,但同样,有能力布下大曼陀罗黑天阵的人,在佛门那也是寥寥无几,到达那等境界的人,怎可能随意用出与一个世界结下因果的手段。何况连秦霜来到这个世界,都被完全剥夺了从前的全部力量,只能从头开始。如那种大能,再如何压抑力量,也超出了这个世界的负载,断不可能出世。

论及阵法,还数道魔两家,各种玄奥诡奇,层出不穷,佛门与之相比相形见绌。但佛门阵法以心结阵,专门针对人心弱点,布阵简单、容易上手,威力不看佛力多少,只看境界高下,不知多少魔道巨擎因此载在一个无名小僧手中。

破解也不外两个字――“看破”,不是看破阵法,而是看破已心,弥补心中弱点,自然得脱。就如眼前这个小曼荼罗黑天阵,只要心平气和,口诵大日如来光明咒便能脱身。若在阵外,则哪怕是一个平凡人,随便一推门,将一丝光明引入阵内,这阵便失效了。

若是心意圆融,或如秦霜前世的道心通明,佛门阵法基本可以说无效,远不能与道门的借天地自然之力阵法比拟,不过这也合乎佛家所倡的慈悲之意。

但眼前却有所古怪,聂风全力一脚居然踢不开庙门?!

不过秦霜一转念,想到里面困的是步惊云,便不觉奇怪了。阵法开启,庙门即心门,步惊云的心哪是那么随便能推开的。也不知是那位佛门弟子如此倒霉,遇到像步惊云这种胸中忿恨能烧穿九重天,极度固执坚持,佛祖亲临也未必能度化的人,他在其中,顿时将困阵变杀阵。连阵中其他人亦会被他一同拉下无间地狱。

微微一笑:“门既走不通,那便开窗。”

聂风恍然,再度运劲踢向小庙墙壁……聂风见步惊云受困,亦忧心孤身赴约的秦霜,见她无恙,心已经放下一半,又见她好整以暇,更是完全放下心来。不觉间,秦霜已在聂风心中烙下无所不能的印象。而秦霜,亦未曾让他失望。

轰然一声,本就蔽败的小庙吃这一踢,顿时墙倒庙塌,一个黑色的身影冲天而起,直落在秦霜身前。

秦霜上下打量步惊云,眸中生出兴趣,阵法告破,固然有聂风一踢之力,但更重要的是阵中步惊云已有自脱出地狱之力,里应外合,一下建功。即使身负无尽黑暗,亦能自我解救,这个步惊云,实在不简单啊。

步惊云冷冷看她,忽而附耳在她耳边以极轻的声音道:“你还在,我怎么甘心!”在身处无限黑暗、绝望之际,她是他所见的惟一一线光明,她还在世间,他怎么能独自堕入地狱!

步惊云语声虽轻,但如何瞒得过聂风,直叫他生生打了个寒噤。先前步惊云打伤秦霜,已引起他的疑惑,这一句,虽然步惊云平平说来,但其中想要秦霜死的恨意呼之欲出,这到底是为什么?

秦霜对步惊云的态度也很奇怪,她的感知何等敏锐,步惊云对她的恨,她不可能不知,但她却放任自流,日常相处也不见如何提防,还比对别人更多一份随意。她并不亲近步惊云,但有意无意间也会在旁人面前维护他,昭示了他在她心中地位的不同。

秦霜的这番表现,让聂风不得不再三谨慎,暂时,在步惊云做出更进一步伤害秦霜的事之前,他绝不会介入其中。

第109章

泥菩萨想不到步惊云心中所藏黑暗是如此浓重,让原本只想困人而不是伤人的他骑虎难下,阵势被破,与其说是让步惊云脱困,不如说是救了他。一眼看见秦霜,虽然任务并未成功,但素畏天意的他倒也不曾气沮,尽人事而听天命,魔障既已经入了步惊云的心,又岂是那么容易解除。

秦霜转眼看他:“原来你们这次的目标是他!”

负手而立,不同往日的端凝自重,自有一番意态风流,“邀我前去,别无所求,只要我入藏经阁看经,这也可算是投我所好。不过,你们大概想不到,我与聂风立约,步惊云是见证人,你们要动他,我心中也会有感应?”

本来她就致力于搜罗天下典籍,从中了解这世界的点点滴滴,梳理、把握过往脉络,从而避开未来险阻。佛家经书世间流传多有,但秘藏也并非等闲得见。她亦好奇同为佛门,两世之间典籍有何异同,欣然答应。寺庙之中是早有准备,所藏佛经大多是外间未曾流传,数量极其丰富,便是以秦霜的阅读速度,一时半刻亦难看完。

专心阅读之下,不觉已经月上中天,忽然心血来潮,字字句句再难入眼。立刻振衣而起,虽然未曾看完,但既然已经知道这是要将她拖在此处,自不再继续浪费时间。

出寺之际,众僧也未曾阻她,只主持方丈望着她说了一句“施主与我佛门有缘”,并说从此之后,她若有暇,随时可以去任一家佛寺藏经阁阅读经书。

秦霜几乎要以手抚额,前世她资质之佳,堪称万里挑一,无论修道修魔乃至修佛,都能成就非凡。而她的明镜心更是难得,若入佛门,立结菩提道果,不止一位佛门大德惋惜她入了道门,在紫笈由道入佛后,看她的目光更是堪称炽热……

但前世今生,既入道门,她便此心再无更改!

不入魔,也不修佛!

虽然明知佛门打自己的主意,但并不意味着要与之翻脸成敌,对方若怀善,她即以善还之,彼此结个善缘。但若对方打算用强力压服,她也不惮拔剑而起……终究,她不过是个过客,而不是要颠覆、追究什么。

回来后,就见到这样一幕。原就猜测泥菩萨与佛门有干系,如今看来,这关系比预想的还要紧密。显然对方也并不想伤害步惊云,弄到如此只是意外,既然他已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秦霜的语气中也就没有出现多少怒意,只是单纯斥责:“泥菩萨,你身遭天谴,不去找个地方苟延残喘,还要蹚浑水,非要祸延家人,全家死绝方才甘心么?”

“和尚叔叔!”聂风放下对步惊云的疑虑,讶然道,彼时他虽年纪幼小,但聂人王与雄霸决斗中突然刀劈秦霜一幕实在太过震撼,深印入他心灵,那个突兀出现要给他和秦霜相面的和尚也被他牢牢记在心头。此刻见他一种脸恐怖丑陋不下于鬼虎,不禁惊奇万分。

见聂风还记得自己,泥菩萨扯了扯嘴角,算是一笑,目光转向断浪:“这位断浪小施主,当日我们也曾见过。想不到天机牵引之下,当初一日内我先后为之相过面的人一一出现,天意乎?人心乎?”

断浪骤见泥菩萨的真容,吓得牙齿打颤,简直以为是恶鬼出现,只是见除他之外,众人皆是镇定,强忍不出声。低头斜睨秦霜衣角,心想,都说女孩子胆小,平常也罢了,看到这般丑脸还无动于衷,她到底有没有女孩儿的自觉啊。

这般腹诽,倒叫断浪心头的害怕减轻了许多。

听泥菩萨说,他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嚷道:“你是给人相面的?大半夜你不睡觉,装神弄鬼吓什么人。得亏小爷、嗯,我们几个胆大,胆小的还不被你这张脸给吓死,”

泥菩萨喟叹道:“世人丑在心,我秽现在貌。霜小姐,我本不愿见你,但既然见了,我也有一句话问你。”

“你知道老夫会遭天谴,也见到了老夫这等求死不得的惨状,你心中可有惧乎?”

秦霜浅浅一笑:“你是否能先告诉我,你找步惊云做什么?”

“他要我,离开!”步惊云隐现一丝嘲弄,离开你,他戾气深重冥顽不灵,怎么配呆在纯心无垢的霜小姐身边!

秦霜略略一想:“离开?去哪里?”

泥菩萨心中一叹:“霜小姐无需疑虑,步惊云若肯离开,自有我们佛门容他保他。他留在天下会,不过是为完成心中所藏最大心愿,而这一点,霜小姐你断然不可能成全。那么他继续留下来,于人于己,都有害无利。”

“但是,他拒绝了不是么?”秦霜直视泥菩萨,“难道不是因为你,让他和聂风注定来到我身边?既然已经来了,岂是那么容易走的。我给过他们两个人机会,但他们都没有把握,现在,他们谁也不能离开。若是他们自己要走,我一定会杀了他们,若是有人强迫他们离开,”秦霜一笑,笑锋如刀,“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泥菩萨惨然一笑:“霜小姐,你这般说,可曾想过后果?”本来纯美如白莲的秦霜,一触及此,眉间立时戾气大盛,言辞内外全是杀机。步惊云果然对她有着极大负面影响!

“后果?”秦霜勾起唇角,看起来竟有三分邪气,“后果很严重,我看见了。当初给你千两黄金,你是怎么用的?”

泥菩萨心中惶恐,这亦是他百思不得其解:“老夫未曾私自花用一分一文,悉数捐赠了出去,用来做善事。”

秦霜大笑:“天心昭昭,人心惟私。黄金是你应得的报酬,你如何不能用在自己身上?你的捐赠,是给了佛门罢?”

“给你黄金,哪怕你是挖地私藏或者置产办业,就是花天酒地吃喝玩乐也可以,便是有天谴,至多一个暴毙。你却偏偏选了这么一条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多少是非因你一心而起,你还敢再站在我面前来问我!”

“天意从来高难问,人心岂能独尽天心?天道也不是佛门独有!”

“你所说后果,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敬天,但我不畏天,更不会惧怕佛门。为友为敌,你们一念自决!”道门讲柔己顺天,却不是说被人欺到头上还要忍气吞声,上善若水,洪水滔天的可怕,便不曾亲历过亦应知晓!

泥菩萨心中大乱,聂风嘴唇微动,又压了下去,断浪看得难受,直接替他开口,也是问出自己的疑问。道:“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捐钱给佛门,就算不是善事,也没作恶,怎么就落到这倒霉地儿了?”,

秦霜现出思索,慢慢道:“从我决定入蜀,佛门的这场布局便开始了罢,先在我征伐蜀地时全力配合示好,再约我来乐山,然后隔开我和步惊云……不过先时我令步惊云和聂风分头行动,大有机会,你们如何没有出手?”

“嗯,我知道了,若是先前步惊云失踪,我定然转换目标,全力搜寻他的下落。佛门,不想也不愿我多沾杀孽。如此看来,佛门对我还真是抱着很大希望!”她的确能给佛门带来极大好处,但凭什么她就要配合他们的想法,他们有什么筹码可以打动她的心?

第110章

秦霜抽丝剥茧,一一道来,竟是说了个□□不离十,叫泥菩萨骇然外又陷入疑惑:“霜小姐,你既然已经知晓佛门善意,那么何必又要执拗相待?”

秦霜冷然一笑:“这世间,强者凶狠如狼,弱者驯顺如兔,佛门只能虚言规劝,却无真正普度众生的大神通。行善事而无善果,只会让众生对佛门的怨念越来越盛,最终诞生出灭佛叛道的妖魔来!”

“我曾见过不虚,连自身的痛苦亦不能直面,如何能渡众生?泥菩萨你虽然自谓窥尽天机,但要调动佛门如此配合,你不行,不虚分量也未足够,只能是不虚的师父,那个可以号令神州所有僧尼的僧皇手笔。”

“而僧皇,我听闻有人问他如何会有这个名号时,他说,‘俗世凡人,心常失主。他们永远可望有更高深的人为他们释疑解困,’故他被冠以僧皇之名,‘亦只是一种吸引世人入信的法门。当世人皈依之后,才好向他们宣扬正信的佛法。’”

“这就是所谓的高僧!”

“不引诱不入信,不为奴便无性。这是愚民,而用这样的手段聚敛信众,”秦霜瞳中冰寒,“这是邪佛!”

“如此佛门,有什么资本可以妄想让我效力?!”

“破坏容易修复难,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做那么多多余的事!”

一座朴素的小庙中,正随侍在僧皇身边的不虚,突然见师父双目落下泪来,双手合十:“善哉善哉,为师的大寂之期到了!”

见不虚跪下,伏地大哭,僧皇反而笑了,伸手摩挲不虚的头顶:“痴儿,痴儿,早年我费尽心力为你炼出孟婆茶,让你遗忘痛苦,原是我错了。你只是忘了因,却已经咽下果。我枉为世人眼中的高僧,救不了人,也救不了自己的爱徒。”

“如今,我为了化解神州未来的大劫,捕捉天道那一线生机,坐视乐山一带数十万百姓遭劫,如此罪孽,为师一命亦难偿还,死后亦当堕入阿鼻地狱……”

不虚流泪道:“师父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下苍生,若有罪孽,徒儿愿意一身当之。”

僧皇微笑道:“我亦有私心,苍生劫亦是佛劫,救苍生就是救佛门。”

不虚悲痛之际忍不住问道:“那孩子我曾见过,身怀魔性,喜怒不定,虽无大恶,亦不行善,师父如何能够肯定她便会救苍生,救佛门?”

僧皇意味深长地道:“她是善是恶,这次乐山劫难后,便可见分晓。而八部天龙可又都是善?何况,得之是幸,失之亦非是不幸……这个局,除了为师,还有许多人参与啊……”

僧皇声音渐低下去,在不虚惊骇的眼中,悄然闭上了双眼……

僧皇圆寂的丧钟仿佛也敲入了泥菩萨心中,他看不到不虚取下照心镜时见到那一丝不知何时出现的裂痕时的片刻茫然和旋即的坚定,但自受天谴后,混乱的神思,被秦霜指出错在何处,陡然重现清明,刹那间已经明了了僧皇的良苦用心。

是,佛门的行事错了,所以他将黄金给与佛门,不是行善,而是助孽,众生怨佛,他亦难逃,但越是这样,越是需要秦霜!

她生带宿慧,又与世间几个少有身负大气运者纠缠不清,正是所谓应劫而生,行正道善则可以力挽狂澜,行魔道则令大劫更无可救。她,不行大善,便为大恶。

他一生扶危救困,虽然手段或许有错,但一颗想要拯救世人的心从未变过。这一刻更是不会退却,哪怕是舍弃自身,甚至是遗祸子孙,他也要舍小家而顾大家,拼力为天下苍生尽一分心力!

泥菩萨心思既清,回复从容:“霜小姐心思澄澈,明烛洞见,那么老夫也不再卖弄言辞,徒惹人笑。老夫只对霜小姐说最后一句,当断不断,孽缘难解!”

“另外,乐山这带即将发生大难,各位,好自为之罢!”语声未歇,身形疾退,已自离去。

对泥菩萨的突兀离开,秦霜并未阻拦,只是举目望天,神色渐渐凝重。

断浪听得云中雾里,笑道:“江湖术士,信口开河,根本无法令人相信!分明太平无事,何来大难?”

秦霜猝然打断他:“他并未说谎!附近有个昌平镇你可知道路径?”

断浪被秦霜的神色所摄,收起轻松的心态:“知道。”

“很好,你现在就带聂风去那里,立刻!”

聂风惊道:“你要去哪里?”

秦霜不答,回顾步惊云:“你随我来……不要离开我身边。”

能令秦霜这般郑重,足以表明事态的严重,断浪虽不满秦霜丢下他和聂风,只带步惊云而去,但轻重缓急还是知晓:“风,我们走吧。”

断浪性情跳脱,虽在赶路,也停不下嘴,在秦霜面前不得不收敛,在聂风面前便没有什么顾忌:“你的霜姐说你跟步惊云要是离开,就杀了你们,不是认真的吧?”

聂风淡然道:“霜师姐从不说谎!”秦霜那一句“他和聂风注定来到我身边”让他心中大为震动,原来秦霜不准他走,也不全然是为了雄霸已经收他入门,容不得他背叛,背后更别有深意。这种被人当成棋子蒙在鼓里随意播弄的感觉,异常令人不快。不过,聂风性情较为温和,不似步惊云那般直接便表现出来。

断浪惊叹道:“那也太狠心了。不过,风,你是不会离开天下会,离开她的,对吗?”

聂风沉默片刻:“对。”无论秦霜有多少事还未曾说出,但对他,从来没有过半分利用的心思,更不曾蓄意欺骗过。她不止一次让他放弃,是他自己选择留下来,现在若说后悔,他自己都不能原谅。

断浪还在喋喋,聂风却已有些心不在焉,在神州广布势力的佛门似乎对秦霜颇有图谋,更企图拆开她与步惊云,而秦霜的性情,是遇强愈强,定不会容许他们得逞。如此,她和步惊云匆匆离去,可会有危险?

耳中忽然隐隐传来“隆隆”之声,越来越大,片刻便成巨响,聂风回头一望,神色大变,抓起断浪的手:“快走!”轻功全力施展。

断浪也听见了这个声音,回头一看,不禁骇得魂飞魄散,不知何时,江水暴涨,一股浊浪骤然涌出,已将小庙的残骸卷去,彻底抹消了存在。他们若不是提前离去,不免会正对上洪水。

他断家守着火麒麟的秘密历经三代,到他自幼量水,数十年风平浪静。去岁步惊云和聂风到此,突发洪水,火麒麟出现,解了“水淹大佛膝,火烧凌云窟”的谜底,没想到今岁再来,竟又是一场洪水,看声势,更在去年那场之上!

聂风忽然停步,折身……断浪大叫:“昌平镇不是走那边!”他是被洪水吓怕了,既有秦霜先前的吩咐,他也知昌平镇地势最高,便是突发洪水,除非大水漫过乐山去,便不会有事,可以说是乐山左近最为安全的地方,没想到聂风突起风波。

第111章

聂风头也不回:“洪水暂时还没有冲到乐阳村,我们快去通知村民,还能救得一些人。”乐阳村所在地势较高,村口和村内约有半里之遥,村内与村口亦足有半里之遥,故洪水虽席卷了小庙,但尚未波及村子。只是瞧水势蔓延如此急速,相信不消半个时辰,水位暴升,便会把整个乐阳村吞没,彻底毁灭!

如此情势,想到集市上洋溢着满足笑脸的赶集村民,聂风断难袖手旁观!

断浪也知聂风心性,只能一边叹息一边努力追赶聂风的脚步,心中安慰自己,小爷我福大命大,飞黄腾达就在眼前,绝不会死在洪水中……

步惊云随秦霜一路疾行,眼见突发洪水,也是心中惊异。见秦霜直朝大佛而行,隐然猜出她的用意,只是犹然难以置信。想起火麒麟的可怖,脸色不觉铁青。

“秦……霜!”

秦霜头也不回:“没有退路了!”泥菩萨一言出,她立刻心有应。

她想要脱离这个世界,不单要汇聚五行灵气,塑阴阳,转轮回,还必须攫取大量气运。这个世界本来只是一个小千世界,灵气有限,之前又不知遭过变故,神明悉数陨落。之后因为武道意志弥散天地,元气动荡,再无新的神明诞生。

而今她来到这个世界,随着她意外融合了女娲神力,宛如一点火星落入沸油,天心逆转,天机随之重演。她既身负神力,自然要担负起神的职责,其他的生灵也罢了,她以人自命,女娲又是人之祖,面对数十万人命的生死,不管是逆天而救成善,还是推波助澜成恶,她可以二者择一,惟独不能无所作为。

否则以后不仅不能再借助神力,就算修习其他,也会遭受神力反噬而死。

佛门这场布局,乃是光明正大的阳谋,由不得她不应对。相对的,她若是成功渡过,亦不是没有好处,对于神力的领悟、掌控会更深一层,而她借风云的星辰之力也会正式取得天道的认可,以后在这个世界将少去许多顾忌,多出很多便利。

只是这既违背了她一心想要离开,不想理会此世是非的心愿,也和她追求大自在的仙道背道而驰。这一场,实实在在,是她输了一局!

看着秦霜飞扬的发丝,听得她平静的声音,步惊云的心思一定,更激起骨中狠厉,秦霜不惧,他又怎会示弱。

纵是洪水汹汹,大佛依然端坐如故,微笑不变。见洪水虽猛,仍未淹过佛膝,步惊云心中微松。眼见秦霜已然拔地而起,直上佛膝,他亦足尖一点,随之直射佛膝之上。

眼见凌云窟便在眼前,一道巨浪遽从江中冲天而起,竟达十多丈高,汹涌澎湃,席卷佛膝!突生此变,步惊云不及反应,正被巨浪打个正着,

步惊云心神不乱,反掌使出云海波涛,挥手发出两道真气击向身下,下坠之势顿阻。但巨浪势狂未竭,一道刚退,一道又来。这次卷势更猛,一卷便达十丈,高逾佛顶;同时,浪头忽又势尽,闪电向下疾退。

面对如此天威,步惊云再难相抗,身形急剧下堕,就要被巨浪卷入江中。弹指瞬息间,心中大恨:难道他要留下来,连这老天亦是不许?!

忽然一只素手闪电伸出,一把攥住步惊云手腕。竟是秦霜见步惊云情势危急,反身使出援手。但步惊云下堕之势何等猛烈,连累她亦定不住身形,不由自主一同摔下。

生死一际,步惊云反而心中宁定,反手抓住秦霜,暴喝:“放手!”便要将其向上抛出。秦霜依言松手,却叫道:“抱紧我!”步惊云一怔,果断放手,揽住对方纤腰。

此时两人已近江面,突然又是一道巨浪自江中涌出,水势朝天,反将两人抛上半空。剑光闪过,霜华狠狠钉入佛膝。

步惊云立刻一手抱着秦霜,一手用力在石壁上一拍,借力翻身跃上佛膝。

江中波涛兀自翻腾,似有不甘,但也再不曾掀起如前巨浪。

步惊云放开手,“你,为什么?”昏暗的天光下见她皓腕上鲜血淋漓,不以力气见长的她又怎会不知道伸手的后果?

秦霜取出绢帕,轻轻拂拭腕上鲜血:“你又为什么?”

步惊云沉默片刻,静下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在那个时候自然而然就做出来了。不是没有过同归于尽的念头,但那一刻,心中更挂念的是她的安全。

“摔下江未必死。”聂风和断浪就曾在江浪中余生。

秦霜一松手,染着血迹的绢帕飘飘荡荡直堕江面:“可是未必回得来。”

步惊云同样明白,佛门既然起意要分开他和秦霜,除了泥菩萨这个安排,不知道还有什么后手。是以秦霜让断浪和聂风自行,却将他带在身边。

“纵是离开,天涯海角我也会回来!”

秦霜向外走了几步,直站到佛膝边缘,俯瞰平常温顺驯服,如今却暴怒狂涨的江水:“我先前料错了一点,佛门不是怕我大肆杀戮,而是定要我来乐山走一遭。”

“我接受了佛门协助收伏蜀地的协议,便是已经踏入局中。”

“他们要分开你与我,更想知道我会走什么路。” 虽然说是有心算无心,让她陷入被动,但也不能说输得冤枉。

“佛门不惜用数十万条人命来考校我的心性,真是好深算计,好大手笔。”就算是邪佛,能占得佛字,又岂是平庸易与之辈。虽然秦霜鄙薄其行事,却也不得不叹服僧皇这场布局的气魄。

秦霜说得平静,但只看脚下宛如巨龙汹涌腾动,预要吞噬万物的滚滚浊浪,便可知情势之险恶。步惊云出生入死,无论何等险境都敢于舍命厮杀,但面对天威凛然,亦如同面对火麒麟一般,有着人本能的畏惧。

数十万条人命竟不过是用做试探,敢于布下这个局的人是何等狠忍的心性,而也越发凸显了秦霜的重要和佛门的势在必得,那么他们要他离开她,也不会只做一次不成功的尝试。

“佛门,为什么,一定要得到你?”

秦霜就算表现卓异,但神州之大,天才何其之多,素来标榜与世无争、极少直接插手江湖争斗的佛门何以独独盯上她?

秦霜静静地吐出四个字:“奇货可居。”

这是重生之后,秦霜绝没想过的问题,她由始至终想的都只是集齐五行,还完恩义,便海阔天空,离世而去。她小看了此世的佛门,也低估了自己在别人眼中的价值。

前世她道法精深,师门势大,佛门纵有觊觎之心,也只能设法诱引而不能用强。但转世到此,师门不存,神通未复,宛如失主的珍宝,如何禁得人心的贪婪。秦霜并不知道除了佛门外,还有不只一家对她产生兴趣,但佛门的出手也为她敲响了警钟。

不说别的,单是她心中所存,无论是浩瀚道藏,还是完整魔典,乃至佛家无数经籍,在这个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她若潜心留下,有心作为,足以引起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幸而此事并无人知晓,佛门也只道她生带宿慧,是大劫的重要人物,不敢轻动,触犯天机,否则怎会如此怀柔相待,徐徐图之,早已用强抢夺,将她幽禁封印了。

第112章

她图谋离去,人图谋她!

这一刻便看出秦霜百年修心的功底,道心不存,神清依旧,遭人算计涌出的负面情绪刹那间悉数驱除,惟剩下最坚定的念头和最透彻的计算,既然对方未曾明了她真正的底细,只是将她视为如风云一般应劫而生的人物,那么她就还有机会。

时间,她现在最欠缺的就是容她成长的时间。既然他们畏惧天机,那么在有足够的力量一剑倾天下一念破世界之前,她也可以先代天行事!

这个世界的天意本来是她最大的阻碍,现在却成了她最好的保护!

只是如此一来,与这个世界的羁绊也是越来越深,到最后一刻,她真的能毫无挂碍地破碎而去么?……

这场洪水毫无先兆,突如其来,岷江、青衣江与大渡河三江并涨,岷江彼岸眼见悉数沦为泽国。惟独大佛脚下江水忽而暴涨忽而骤落,但无论如何,再没有如前巨浪般打上佛膝,仿佛这里已成为禁地,浪头到一定高度,便被硬生生压下。

各处涌来的信仰之力不再灌注入凌云窟中,而是直接涌向秦霜,并不停留,直接转化而出,化为无形有质的力量镇压水势,压低水位,为民众逃脱争取了一线生机。

映在步惊云眼中,一点点金星宛如夏夜的萤火虫围绕着按剑而立的秦霜,上下飞舞不散,越聚越多,将秦霜的白衣染得金光璀璨。金光掩映下的秦霜如佛当初拈花微笑时指间那一朵金婆罗花,柔弱美丽、纯净无染,而又不可动摇。让步惊云几乎想要伸出手,去碰一碰,看她是否还在人间?更升起一个念头,也许佛门并没有做错,她光明行空,他黑暗在渊,如此距离,如何能够在一起?

便是她因为有言在先,执意留下他,可是这样对她,真的好吗?

秦霜没有注意到这些皆有乐山一带对于大佛的信念收拢而来的信仰之力竟然悄无声息地在步惊云的心中撬开了一丝缝隙,体内的女娲神力本就不多,此刻更是全数运转,虽然明知如此,会向神道越陷越深,却也不得不饮鸩止渴,先顾眼前。

不觉中东方既白,长夜已然过去,水势也落了下去,仿佛作恶的孽龙终于耗尽了力气,回复往昔驯顺,静待下次机会露出獠牙。

秦霜身子晃了晃,缓缓点下单膝,步惊云眉头一皱,伸手扶住她的肩。

秦霜叹息轻笑:“行善的代价真是分外高昂啊。”这一场洪水,三江并发,一夜下来,不知多少人丧生洪水,又不知多少人必须逃离家园?数万人的哀嚎悲苦汇聚在一起,纵是她冰心如铸,也难以承受。更不要说她以人身行神职,用人类的身体来运转神力,或者是承担不了神力而崩溃。或者是被神力同化为类似的存在。

她所幸运的是女娲的神力较为温和,又在世间辗转不知多少年,已经被削弱到极致。在得到泪沧海后,破而后立,女娲神力也辅助改造过她的身体,倒也还不至于让她一次下来便肉身受损到无可弥补。

但透过洞察之眼,秦霜可以清晰看见自己肌肤上浮出的蓝色神秘花纹,若隐若现,若等这些花纹交织出锁链,那么,她将彻底无法脱离这个世界。

不入魔便成神!

天道给她,就只有这两种选择么?

也许在旁人羡慕无极,如此唾手可得的力量。但对她,纵是黄金打造,牢笼就是牢笼!

生要自在,死要自由,道者怎会留恋一世繁华!

心头涌起危险,一把推开步惊云,毫无征兆中,天上惊雷爆响,一道紫电向着秦霜急劈而下。

天行有常,便是神也不能轻易改变。她的行为,人眼中是行善,天道中,却是横阻天灾,天心最公,这个公,却是不分善恶!乐山万民所未受足的灾厄自要由她来补足。

若不是秦霜所行,迎合的是女娲拯救行善的神力,加上千万条生灵的愿力,终还是少许偏移了天心,此刻所下便不是一道紫电的惩诫,而是十道、百道的杀罚!

秦霜唇边浮出嘲弄的笑容,抗得过,是履行本职,罪过勾销,抗不过,就是自不量力,活该受死……所谓天意,在用心,更看力量啊。纵然一夜消耗,精疲力竭,体内神力降至最低,她也不是束手待毙,久未动用的金晨曦全力运转,辅以泪沧海,以锐破锐,至多不过元气大伤,但还不会被轰杀当场。

无论是秦霜还是天劫,都算漏了一个人。

步惊云虽被秦霜推开,但一切情势都看得分明,刹那间,步惊云瞳孔放大,身后披风飞扬,竟豁尽浑身真气,狠狠向雷电轰出一掌!也许他应该袖手旁观,任秦霜死在雷电之下,但步惊云心中却只转着一个念头,纵是用血肉之躯,也要挡下这道雷电!

他恨她,但也绝不允许她死在他面前!

世间多少大奸大恶,逍遥自在,她受雄霸驱遣作恶时不见报应,行善,却得到这样的对待?!若这是天意,那么他便要逆天!

步惊云掌心一麻,尚未接触,已经被雷电之威灼伤经脉,但他并未收手,而是咬紧牙关,将毕生功力悉数轰出,拼着这股不屈之意,步惊云体内三气合一,意外冲开任、督二脉,打出他平日施展不出的超级掌力,雷电在他拼尽全力违抗天意的一掌下也似乎为之一缓。

步惊云虽被称为不哭死神,毕竟不是神,更不像秦霜一样身具神力,若非体内有“悲痛莫名”的真气,这个传自无名,有着匪夷所思力量的内力支持,只怕他第一时间就会被雷电击杀。

眼看步惊云就要被雷电劈得肉焦骨离,秦霜终于动了,有了步惊云这片刻缓冲,她更形从容。扬手掷出霜华,正接上雷光。同时臂上现出一条蓝色锁链,锁住步惊云身形,将他拉近自己。

就这短短片时,步惊云已经衣衫破碎,变成一个血人。不单全身渗血,七窍中也流出血来,滴在秦霜白衣上,分外触目。

“还你!”还她在大浪打下他时的一伸手,还她面对雷霆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还她在泥菩萨面前对他选择的维护……他不欠她。

秦霜忽然笑了,转过头去:“真难看!”云心难测,步惊云复杂的心绪变化,秦霜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但步惊云既替她挡了这一劫,让本来预计要身负重伤的她竟毫发无损,她自然也要加以回报。

步惊云只觉锁链所在传来源源不绝的凉息,将他体内爆裂怒走的内力慢慢平复,身上的血也渐渐止住不流。抬头看天,雷电兀自飞舞,和她的佩剑霜华激斗不休。她和他身周则弥散起一层蓝色水雾,将两人牢牢护在其中。如此神通,难怪佛门重视。

上天似也觉得奈何不了她,或者惩罚已足,雷电突然消弭无形,霜华自空中落下,秦霜反手接住,忽然丢开,步惊云只觉全身一阵麻痹。幸而秦霜反应极快,丢的及时,倒也未有伤害。

秦霜看了步惊云一眼,瞳中也有些赧然,从前她修成道体,万法不沾,却忘了现在是凡胎,霜华之上所带雷电余緖,立叫她吃了苦头,还带累了步惊云。

松开锁链,手握成拳,轻捂小嘴,懊恼自己竟然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也告诫自己最好忘却前世的经验,再不能随意松懈。

第113章

待霜华上雷电散尽,秦霜伸手召回,本来缠在手臂上的锁链也重新化作剑鞘。想不到得步惊云之助,会如此轻易地度过雷电下击的天罚,对步惊云又多看了几眼。果然是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有风云襄助,无往而不利,难怪师父孜孜以求之。

虽然如此,秦霜也没有完全放在心上,自身的实力才是根本,风云之力可借助,不可依赖,否则,不说天心,只要人心稍动,便死都不知如何死法。

灵觉中警兆再现,不及回身,霜华连鞘挥出,构筑出一面蓝色水幕,正挡住凌云窟内汹涌喷出的一蓬火舌。

步惊云惊惧交加:“火麒麟!”在秦霜身后的他看得分明,上一次亦是如此,先现火焰,随后便是火麒麟这异兽的出现。水漫大佛膝,火烧凌云窟,这次水并未过佛膝,现在水势更是已经回落,为何火麒麟还会出现?

“跳江?”如果没有秦霜,步惊云一定已经毫不犹豫地走了这条路,他并不认为欺火麒麟目力弱,冷静地与火麒麟对峙的方法可以一用再用。要知这一次可没有断浪乃至死囚双奴引开火麒麟的注意力。

“没有退路。”秦霜依然是这句话,声音虽轻,但充满了坚定和一往无回,“闭眼,噤声,静心!”

这是她的劫,再凶险也必须直面,此刻的她并不只是一个人,而是携着神威行走于世间,若是跳江逃生,失去了天心眷顾,必死无疑!

但,一而再,再而衰,连五行之力也已经耗尽,魔眼对人对兽都能产生震慑,但偏偏火麒麟根本不靠眼睛,如此下来,秦霜还有什么依仗?

极险之境现极静,这一刻便显出秦霜绝不逊色头脑的战斗素质。

霜华锵然出鞘,剑光如雪,划过掌心,鲜血飞溅,皆不落地,周围不知何时再度出现的金星如受吸引,飞散扑入鲜血之中,凝成一滴滴红中带金的血珠,然后自发绕成一圈,结成串珠,自空中跌下,被秦霜一把握住手心,旋即缠上剑柄,一道血纹立刻顺着霜华光洁的剑身蜿蜒直上。

现身而出的火麒麟并没有立刻发起攻击,反而发出一声撕天狂吼,吼声如雷,震耳欲聋。

秦霜缓缓举起霜华,剑尖直指火麒麟,剑尖上一点金光凝聚,光耀如日,且看我以本命灵血,再聚众生信仰,能否斩杀你这头孽畜!

不动、不惊,只是冷冷凝视,冰心映天地,出手合自然,不受感情左右,不受外力干扰,没有瞻前顾后的疑虑,没有人类本能的恐惧……只要火麒麟一现出攻击之态,她便会立刻做出雷霆一击。

一招之间见分晓,不是她死,就是火麒麟亡。

这完全不符合她往日的战斗风格,却是当下惟一的选择!

步惊云也没有动,他也没有如秦霜所言的闭眼,而是睁大眼睛,将一切收进眼底。他从来不曾见过秦霜这般凝重的姿态,那些认为她不擅长战斗的人只不过是对手太弱,逼不出她的全力以赴。

一滴冷汗自额上滑落,只是短短一瞬,在步惊云的意识中却仿佛过了千年。而他也意外地发现,面对秦霜的剑锋,火麒麟明显迟疑了。

难道秦霜将使出的是那一剑,还是她真承有天命?!,

不过,他怎么能躲在她身后,受她庇护?一念尚未转毕,火麒麟裹着火焰的四爪蹬地,作势欲扑,就在步惊云脚步欲动,不顾生死地出手之际,火麒麟一转身,奔回了凌云窟,瞬息之间便消失在洞中。

这样的转折,,便是秦霜,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蓄势待发的惊天一招险险失去控制,勉力收回,只觉胸口郁闷难当,好一会儿方才宁定。她灵觉敏锐,自能感觉到火麒麟已经去远,不会再出现。

想起步惊云的心魔:“你还好吧?”

步惊云摇头,有些迟疑地道:“我,没事。”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那一刻心中对秦霜的担心完全压倒了对火麒麟的恐惧让事情过后的他生出无限懊恼。

到此刻,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她对他,很重要,甚至更要胜过自己!那些人,只怕他影响她,却没有发现,她对他的影响,才是大得可怕。

秦霜有些奇怪地打量了一下他,经过泪沧海的治疗,虽然外表狼狈,但内里已经无碍,她所担心的是他的精神状态,火麒麟曾在步惊云心中留下过极深的恐惧阴影,若是因为重见而骤发狂暴,秦霜一点也不会奇怪。

若出现那种情形,她可依仗的也只有魔眼了,在这种体内力量悉数耗尽的虚弱状态下,她可不敢保证不会失手将他变成白痴。

但看步惊云的确没什么异常,让秦霜对他坚韧的精神承受力再度高看了几分,果然是磨折之下,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浑然不觉在她的注视下,步惊云的心跳悄然快了几拍。

确认步惊云无事,秦霜随意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步惊云站立不动,皱眉道:“你又要做什么?”无论秦霜要去哪里,步惊云都不会有此一问,但秦霜偏是向着凌云窟举步。

“能吓退你还不心足?若是到得下面,火麒麟突然攻击,你自信能够应付?你想要自杀何必那么麻烦!”

秦霜一呆,虽觉得步惊云言语刻薄得有些奇怪,,但也不以为意,应还是因火麒麟的出现受了刺激:“你的想法也不为错。不过,我不能不下去。”

就连野兽都有着远比人更为灵敏的感觉,何况是火麒麟这等异兽,天发杀机,除非是它身在劫中,天要它亡,否则定然是有多深藏多深。但却在洪水退去后突然出现,自是因为下面出了更大变故。

秦霜在凝聚杀招的时候,刹那合天心,也感觉到凌云窟之下的玄机。

因大佛而产生的信仰之力没有落在大佛之上,原来是被凌云窟下所潜伏的不明之物所盗取,秦霜这一横加插手,自然惊动了对方,气息骤然爆发,邪怖难言,连火麒麟也禁受不起而逃出地面,不想又遇到秦霜。

秦霜虽然正而不邪,但身上气息却和惊吓火麒麟之物有着惊人的相似,再加上她也凝聚念力,显现神威,自然引得火麒麟生出畏惧,不战自退。

不说秦霜隐然感觉到她与下面邪物似有莫大渊源,单对方窃取信仰之力一事,她便不能不管,这就是成神的不自在,只是一个适逢其会,便将她的所有选择都抹去。

“为什么不能不?你有什么不得已?每次你都这样不解释,只叫人服从。你是不愿说,不肯说,还是不能说?你这样,永远也不会是一个人!”

秦霜睁大明眸,半响,不确定地问:“你,在对我,发脾气?”

步惊云冷冷道:“所有人都顺着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在你眼中,是否这个世界都是你的游戏之所,你无需在意,也不想在意?”

第114章

秦霜眼中现出迷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淡漠,是因为追求的高远和对世情的远离。一旦跌入世间,原本高高在上远远隔开的东西,骤涌出来。人心能抗拒痛楚和苦难,却很难抗拒温柔与友善。她能够漠然对待父母的抛弃,却无法忽略雄霸十数年的教养宠爱。明知是束缚,依然立下效忠的誓言。

步惊云,一开始便是敌对的立场,就是后来步惊云投入天下会,更入了雄霸门下,仇恨之心也从未磨灭。对他就十分简单,若他惹事,她就毫不犹豫的出手教训,若他安分守己,便由之……但是,在他不顾生死的维护她后,她该如何对待?

“既然你不想随我下去,那你自己决定行止吧。”她的确不可能始终将步惊云拘在身边,步惊云既有自己的想法,那就随他吧。

步惊云冷冷一笑:“你若死在这里,雄霸会放过我们?”

秦霜眸光流转,自觉明白了步惊云的顾虑:“你低估了自己,还有聂风的价值,若是我回不去,师父会一时大怒,但只会对你们更加看重,不会轻易自折羽翼。不过断浪,倒真是危险,你就让他逃罢,师父还不至于为一个杂役大动干戈。”

“我们的价值,能比得过你?”

“不一样。”

“就像你对聂风,和对我?”一个是感情,一个是利用?

秦霜突然按住额头,宛如实质的刺痛让她忍不住轻叫一声:“步惊云,你要留下就留下,我没有时间了。”

也不待步惊云回答,径自走进凌云窟,下面的东西感知越来越清晰,那种异常的熟悉感,仿佛原本就潜藏在她的记忆中,融合在她的血肉中,而对方也似乎觉察了她的存在,那种从灵魂深处传出的呼唤和渴望,即便灵觉中反复闪现的示警也不能阻止。

身体一轻,已经被步惊云抱起,秦霜心中一凛,右手不自禁按上霜华的剑柄,就算灵觉混乱,也不至于此,显然身体也已经柔弱到了来不及做出反应的地步,

“一定要下去?”步惊云低头看他,一双眼睛幽深不能见底。

秦霜微一迟疑,坚定点头:“下面的东西危险之至,它已经感觉到我,我逃不掉,只能去面对。”

步惊云脚步一步步向下行去,口中冷笑:“你现在这样子,还能再战?”仪态从容掩不住容颜的苍白和神色的疲惫,警惕和反应能力更下降到一个极地的地步,否则怎会任由他欺近抱起。

“行善者必被天佑!”

步惊云脚步一乱,这话太出乎意料,更难相信出自秦霜口中。

秦霜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我能行善事,也能得善果。”众生向善并非佛门的一句虚言,不过善报迟,恶报速,太多人行善却无力抗下恶的反噬,落得个怨天无眼的下场。

但秦霜,她有行善之心,便有洞恶之眼,左手平平伸出,“火麟剑来!”

红光一闪,步惊云骤吃一惊,一把绿色剑柄,红色剑身的宝剑自黑暗中飞出,落入秦霜掌中,看来甚是眼熟,可不正是断浪之父南麟剑首断帅失落在凌云窟中的火麟剑!

剑既在此,断帅何在?步惊云警惕四视,除了岩壁并无所见,并不见断帅尸骸,难道是被火麒麟所食殆尽。

有疑问,自然地望向秦霜,步惊云现在也如同聂风一般,对秦霜有着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地莫大信心。

这种疑惑表情,比起之前步惊云复杂莫名的心绪,秦霜实在太容易猜出,道:“火麒麟不吃人的,嗯,应该说它根本是食素的。”她原就疑惑,若是火麒麟食人,那么它在凌云窟中如何为生,适才直面,也能感觉到火麒麟身上虽有杀生的血腥,但没有肉食者的凶煞,再进入窟中,看到窟中环境,几相验证,自然得出结论。

既然如此,火麒麟便不再她行善除恶的职责之内,值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时刻,她更不会旁生枝节,只是心中为成神的麻烦再记一笔。

五指扣合,以心感应,眉头一皱:“居然只认断家之人为主,倒不能给你用了。”

步惊云倒是无所谓,以他的冷傲,断浪既在,他怎会去用断家的家传宝剑。

火麒麟出现实在太过可怖,让他一直下意识地避免去回想,现在被秦霜一语提醒,一加印证,的确,火麒麟对人只是扑杀,未见撕咬,只见断帅被拖入洞中,却的确未曾见他被吞噬。这一点认知,让步惊云最后一丝对于火麒麟的恐惧也彻底扫去,心中暴戾减轻了不少。

秦霜感觉到火麟剑的存在而召它过来,并非心血来潮,松开手:“带路。”

火麟剑轻吟一声,再度飞起,如能听懂一般,直射黑暗深处。同时秦霜腰间霜华大放光明,为步惊云照出道路。

凌云窟内地势异常倾斜,深不见底,便是没有不知潜伏何处的火麒麟,也是危险之极,若是强行前进,只怕永难回头,上一次天下会中人搜寻断帅踪迹,便是因此无功而返。没想到这个问题竟被秦霜如此轻易解决。

“你能号令兵刃?”步惊云运起云踪魅影,随着火麟剑一路疾下。

“是火麟剑本就和下面那东西的邪气有呼应。”身体的疲倦让她已经不想再说话,神魂半沉入黑暗,只留一线感知,下面还不知将要面对何等危险,既然有步惊云代步,她自然要抓紧时间休憩。

步惊云虽然不停,但也放轻了脚步,长睫掩映,遮去明眸的锐利,现出本应第一时间被人发现的少女的美好容颜,

“一起活,一起死。”就这样抱着你,便是会一直走到最深最黑暗的地狱中,我也愿意。

“不要。”步惊云以为秦霜已经沉睡没有听见,不想她突然开口,语声虽轻却清晰无比,“生,或者死,都是一个人的事,干嘛要和他人捆绑在一起。”

步惊云手臂一紧,强忍住将秦霜丢出,转身就走的冲动,无论表现出种种神异手段,秦霜的感情反应永远是这般纯粹而直接。她可以因为需要带人同行,却从没想过与某一个人长期为伴。

那么,只有抓牢她,坚不放手,看她可能下定决心断绝!

窟中道路交错,洞穴无数,若非火麟剑引路,必然迷失其中。而一路向下,周遭越来越湿,步惊云心下也忖度会否已经到江底。秦霜执意深入,这般走了大半天,他并未感到疲惫,但她的身体还能否支持?

火麟剑骤然停顿,并非已经到达目的地,而是被一个骤然出现的人握在了手中,一双雪白的素手,十指纤纤如玉,向上看去,剑光掩映下,可以看出是一个体态婀娜、长发及膝的女子,一身皆白,恍如妖魅,脸上由鼻至嘴皆蒙上一层如雾如幻的白纱,只露出一双美丽而年轻的眼睛,让人想象面纱下定然也是绝色。

步惊云停步皱眉,他并不在意对方面纱下的容颜,但这般突兀出现,而之前竟然一无所觉,对方功力应远在自己之上,这不禁让他猜度对方来意。

第115章

白衣少女丝丝如梦的眼神落在步惊云和秦霜身上,一声轻柔的叹息:“不要,再向下了,好么?”软糯的口气,略微带点羞涩,语气中只是纯然的关心,让人觉得应该听从她的劝说。

“你们,还是尽快,退出去吧。”

素手平伸,还过火麟剑,更是表明了没有敌意。

步惊云有些意动,低头看向秦霜。

秦霜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还有一个,也出来吧。”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黑暗中走出一个青衣人,脸上罩着一个七彩斑谰的面具,使人难辨其真正面目,未知是男是女,一开口却能听出是一个成□□人:“秦霜,步惊云,当今武林一代大帮雄霸的弟子,一个心如霜雪,一个冷若死神,为雄霸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微微一顿,“不过,今日到此,只怕是自做主张吧?”她不说是谁,但目光却只落在秦霜身上。

秦霜不问她的来意,简短地道:“让路。”距离那东西越来越近,秦霜也不免受了影响,本来平静的心也焦躁起来,染上了丝丝暴虐。

青衣妇人喟然叹道:“孩子,你的身份何等尊贵,却偎依在鄙俗的人间男子的怀中,不觉得有失体统吗?”

一句话,顿时激怒了步惊云。他在雄霸面前能忍,在秦霜面前能耐,但不等于他时时刻刻都是如此,日常的冷漠,战斗中的血腥暴戾都是让人畏而远之,否则如何能传出不哭死神的名头。面对秦霜,他虽无自轻自贱之心,却也有自伤自远之意,如今他既然已经明了了自己的心意,又岂听得旁人如此说法。

缓缓放下秦霜,冷目中闪过一丝厉芒,此地虽无水流,但水汽润泽,排云掌的威力虽不能发挥到最大,也已经足够。秦霜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她说什么,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秦霜的手指滑腻柔软,带着一丝凉意,全然不像一双持剑的手,步惊云被她一握,顿时忘了怒气,侧目对上秦霜一双明眸,她看他,从开始到现在未曾变过,世人轻他厌他畏他,好心的也是怜他叹他,惟独她,视他如常人,惟有被长期当成异类,受多了另类眼光的人才知道这是多么可贵。

现在他又多了一丝小小的贪心,希望能从中看到与别人不同的温柔,可惜,在这一刻,还是奢望。

感觉到她要松手,步惊云下意识用力,秦霜微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甩开。她没有意识到,她已经越来越顾及他的感受,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也是越来越维护。

青衣妇人一声轻咳,步惊云冷目扫过:“何意?”

青衣妇人暗想,果然不愧是传说中的不哭死神,这双冷目端地骇人,看这般情势,想要和平劝服只怕不能,目光一瞥身边白衣少女,却见她望着步惊云与秦霜交握的双手,目中全是羡慕,心中一惊,却忘了要说什么。

秦霜已经不耐烦地举步前行,青衣妇人一急,闪身拦在二人之间。陡觉一股热气袭来,毛骨悚然,骇然停步后仰,秦霜不知何时握剑在手,若她适才反应稍慢,已是被一剑刺穿了喉咙。

秦霜目中凝霜:“你要阻拦我吗?”若非见她们没有敌意,而那白衣少女看不清深浅的功力也令她微生忌惮,她用的便不是火麟剑,而是霜华。

青衣妇人抚住喉咙,心中惊骇更甚,秦霜的目光看来比步惊云更冷,更令人畏惧,让她更下定了阻拦的决心。

她心意一动,全神关注她的秦霜立刻有所察觉,自步惊云掌中抽出手:“你杀过人!”

青衣妇人一呆,步惊云却明白,秦霜已经下了杀人的决心。双掌运劲,更不试探,抢在秦霜之前,一记威势猛烈的排山倒海直直击向那青衣妇人。

青衣妇人注意力只在秦霜,想不到步惊云说打便打,一时惊乱,不过她武功也自不弱,功力深厚更在步惊云之上,硬生生接下步惊云一掌。但她本无战心,又一向倚智而行,少与人动手,殊乏与人动手的经验。步惊云血战何止上百场,眼光何等毒辣,立时看出,得势不饶人,一掌紧似一掌,将青衣妇人逼得狼狈不堪。

白衣少女看出危急,她和那青衣妇人情若母女,眼见情势危急,忍不住紧张之极,张口大呼:“住手!”见步惊云充耳不闻,情急之下,就要跃身上前。

眼前一暗,秦霜已经拦在她身前,手中火麟剑直指她的咽喉,凝而不发。

若实打实计算,根骨极佳,自五岁起便开始不间断地修炼绝世神功,功力之深厚已经远远胜过青衣妇人的她何止胜过秦霜百倍,但她既从不曾与人比斗过,对秦霜也毫无戒备之心。

秦霜虽然精困神疲,但计算能力犹在,而神增魔亦涨,运用神力到极致的后果之一,便是魔眼的洞察之力大幅提升,运用之际不会再现出异色,除了能够看穿招式外,连对方的内力运用亦能洞明。而半梦半醒之际,凝思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危机,突然想通了一些用剑的道理,剑法大涨,已经摸到了她所独有的剑道门槛。

可以说原本功力便不是衡量秦霜战斗力的标准,如今她的正面战斗能力虽仍是不足,但若是转行,定然成为天下最厉害的杀手刺客,除非到天剑那种神而明之能预判危险的境界,就算功力远胜于她,也会载在她手上。

“你们的功法由何学来。”虽然似是而非,并未学全,又经过了人的篡改,但本质所在,无法改变,难道还有人跨界而来,在此间传下功法?

白衣少女正要回答,觑眼见青衣妇人又吃了步惊云一掌,大急,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陡然拉下面纱:“姐姐!”

“你叫他住手啊!”

步惊云虽对那青衣妇人痛下杀手,但亦时刻关注秦霜情形,陡见白衣少女面纱下的那张脸,大吃一惊,掌势一缓,青衣妇人趁机退开,掠回白衣少女身侧,顿足道:“你,你怎能如此任性,在陌生男子面前取下面纱!”

无论白衣少女面纱下的容颜是如何天香国色,都不能动摇得了步惊云的心,只是这张脸,他实在太过熟悉。

轮廓分明,清丽绝俗如不食人间烟火,和秦霜几乎是一模一样,惟一不同的便是那双眼睛,迷蒙而多情,不同于秦霜清澈到近乎无情。

秦霜也是一惊,一直因为无名告诫而深自敛藏的真实气质陡然全放,容颜未改,却如明珠拂去尘埃,骤惊人目。

如果说白衣少女只是犹如不食人间烟火,依然难脱凡尘,秦霜此刻已然完全是凡人心中所能想象的仙子模样,濯然出尘,翩然似舞,娇美无双又不失威严,仿佛她所立的地方便是高处不胜寒的琼楼玉宇,而她下一个踏步就会飞天而去。

第116章

只是一瞬,秦霜已然回复平常,冷然道:“你不是我妹妹!”白衣少女这张脸是给了秦霜一点冲击,但她的记忆力极好,还记得幼年时小妹的容颜,两人绝不相似,轻易便可推出,若是长大,差异更大,断不可能与自己宛如孪生。不过看白衣少女神色也不似伪装,应该是她的心中,真的以为自己是她失散的姐姐。

白衣少女面上浮出哀怨,让人忍不住生怜生惜:“你,你为何不认我,你和我相似如此,还不能证明一切吗?……”

青衣妇人不自禁插言道:“人有相似不足为奇,难道你忘了……”忘了什么,青衣妇人忽然闭口,仿佛触到了一个天大禁忌。

白衣少女神色一黯,目中露出恐惧,显然也想到了青衣妇人的所指。

她们彼此明白,秦霜却不耐烦见她们这般打哑谜:“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我们是妖,”青衣妇人抢在白衣少女之前道,“而你,原本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只不过,发生了一些变故,你失去了自己的妖身,也失去了为妖时的全部记忆。”

步惊云只觉一昼夜以来,出乎意外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禁注目秦霜,她背后的神秘终于要逐渐展露在他面前了吗?

秦霜漠然依旧:“这和你们的拦路有什么关系?”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青衣妇人娓娓道,“四川有一处名为酆都的地方,那里阴阳交错,人鬼混杂,无论是进入阴间,还是重返阳间,都必须自此而过,所以它虽然在人间,但又被叫做鬼城!”

“像这样的阴司入口,不是只有一处,而是十九处,对应着阎罗殿和十八层地狱,它们并没有都集中在酆都,就在这里,乐山之下,便有一处!”

“这一处,直接连通着第十六层地狱,火山狱!”

“顾名思义,终日燃烧着地狱的火焰,时刻等待吞噬活烧投入其中的罪人。火焰沸腾,没有一刻止歇!偶然更会冲破地狱,来到人间,酿成惊天大灾!”洪水之灾已经如此恐怖。如果有一日,肆虐的不是水,而是火,那么还能有几人逃生?

“世人都只道乐山大佛是为了镇压水患,谁知道更是为了镇压火山狱中的业火,不仅修筑大佛,更遣火麒麟进行看守。以期人世太平,但是人心不古,信佛者往往是为了私欲,让大佛的威力不断减弱,本为瑞兽的火麒麟也受地狱影响,渐成魔物。”

“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大佛塌,麒麟死,地狱重现人间!”

“而这一日,谁也无法预期,短,可能只有十年,长,也不过百年。可笑世人尚且懵懂无知,而神州劫难实在太多,无法一一化解,不断地牺牲,让佛门后继无人,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等着劫难的来临!”

“但是也并非全无出路,有一天,一个聪慧、狡黠、可爱的小妖偷偷来到人间。一个和尚发现了她的身份,他并没有如常人般看到妖魔便要打要杀。反而因为发现这头小妖心底纯善,甚至超过世间大多数人。不仅没有揭穿她的身份,反而和她成为了朋友。”

“这个和尚乃是佛门高僧,自知道隐藏在乐山下的劫难后,日夜忧心。小妖知道了,就告诉了他一个办法。”

“而听到这个办法后,本该看破世情只留下慈悲之念的和尚竟而留下了泪水。”

“因为这个办法是,”青衣妇人微微一顿,似是无限感慨,“杀了小妖!”

“然后将她的身体置于地狱入口,与大佛一表一里,吸收戾气,存积善念,镇压地狱之火!”

“原来小妖并不是普通的妖,她,是妖族的圣姬!地位尊贵,身负无上神通,更重要的是她冰心如镜,身若琉璃,有着天下最纯净的心灵和身体,可以对抗来自地狱的邪恶和黑暗。”

虽然已经隐隐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步惊云还是不禁心中一震,能够以妖为友,该有如何宽大不畏世俗偏见的胸怀?这应是一位心中真正存着无限慈悲的佛门大德。但为了挽救苍生却必须亲手杀死好友,他如何能不哭?

而小妖的自我牺牲,也是何等伟大!

青衣妇人的声音中也带了几分唏嘘:“小妖见和尚不忍,微笑着说了三句话:

‘人间有劫,神佛不救我来救!’

‘我不为苍生,只为你的善心善念!’

‘你的泪水,已是我所收到最珍贵的礼物!’”

步惊云一觑秦霜,生出如梦如幻的感觉,这青衣妇人所说,直如一个故事,一个慈悲的和尚,一个纯真的妖姬,意外相逢在人间,谱写出一曲名为牺牲和友情的传奇。

这样柔心善良重情重义的美丽妖姬,会是秦霜的前世吗?

青衣妇人声音低沉下去:“和尚明白,为了苍生,这是最合适的选择。只是,他又怎么能伤害小妖?如果是他自己,他自然是毫不犹豫。但是小妖,即便小妖是自愿,但为了救无数人,而牺牲一人的做法,对于这个被牺牲的人是何等不公平?!”

秦霜终于动容:“好个和尚!”惟有真正的慈心,才不会用数量多少来衡量生命的价值。千万条命是命,一条命也是命,无分轻重。

青衣妇人看了她一眼,喟然道:“如不是这样的和尚,又怎么能感动妖族圣姬?”

白衣少女的眼中露出钦佩和惋叹,妖姬的行为固然可敬,和尚的想法也让人生佩。如此至交良朋,怎不让人心生向往?

“和尚冥思苦想,终于让他想出一个办法!”

“那就是小妖只是放弃妖身,却不是死!”

这可能吗?没有了身体,还能继续活下去?

青衣妇人注目秦霜,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这个办法,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秦霜声音如断冰切雪般寒冷:“转世轮回!”

青衣妇人颔首:“正是如此!妖姬不再是妖,而是转生成人,这样她既留下妖身拯救世间,自己也可说没有死,真是说是两全其美!”

秦霜忽而温婉微笑,如开出一朵纯美的花:“于是和尚杀了小妖,留下她的身体,而将她的魂魄送入轮回。从此世间少了一只妖,而多了一个人。”留下身体拯救人世,魂魄转世重生为人,挽救了苍生,也成全了友情。真是两全其美啊。

“你大概要说,下面,就是我前世的妖身!”

青衣妇人虽则意外秦霜的聪敏,但这正是她长篇大叙所要得到的结果:“不错……”

一直默默静听的步惊云忽然问道:“那个和尚?他,在何处?”

青衣妇人道:“你可是觉得既然小妖转世,那么和尚自然也该立刻去见她,守在她身边,保护她平安长大?”

“你这种想法本也没错,只是你忽略了一点。”

“那便是,阴阳的时间流动是不同的!”她一字一顿,“这不是发生在十五年前,而是发生在一百五十年前!”

第117章

一百五十年,对妖来说也许只是短短一瞬,但对人而言,连骨头都应已成灰。

只是一次轮回,一双好朋友已经天人永隔。

那么前世余憾,今生能否再相见?

这个疑问,连这个自称是妖的青衣妇人也答不上来,她只是以一种苦口婆心的口吻,讲着匪夷所思的故事来劝诫秦霜:“妖族的身体十分强悍,对于妖魂的束缚异常强大。当初,和尚也是动用了一件佛门至宝,方才成功将小妖的身体和魂魄分开。这也极大地损害了他的身体,让他将小妖送入轮回后,便含笑圆寂!”

“而他和小妖,都没有想到一件事,魂魄需要身体,身体也需要魂魄。只有魂魄和身体结合在一起,才是最完美的平衡。单纯的妖身虽然强大,但对于戾气,只能吸收,而不能净化。”

“而今,妖身已经吸收了太多戾气,变得异常强大和危险!”

“若是魂与身重相见,那么立刻会激发妖身的反应,”青衣妇人语气严峻起来,“孩子,不要下去,不要让你的前世和你的好友所有的苦心化作流水。”

步惊云望向秦霜,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们的拦阻也有了道理,她的确不该继续前进,她既然已经是人,便不能再做回妖。

白衣少女看一眼秦霜,再看一眼她身侧的步惊云,劝道:“你,已经拥有了很多。何必,还要冒险?”

“若你是为了力量,那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我可以,将我的,给你!”

青衣妇人忍不住讶然:“若你将自己苦修的力量给她,你怎么办?”如果妖失了力量,岂不是会任人宰割?

白衣少女微微低首:“我自出生以来,便不停修炼,修炼,无疑能令我愈来愈强,令我能保护自己,只是……”

“我要力量来做什么?修炼确能令我臻至最高境界,但,谁知道这样修炼下去究竟是什么样儿的勾当?臻至最高境界后又能得到什么?”

秦霜淡淡开口:“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不亲自去得到答案?”

白衣少女眼中哀怨之色更重:“得到了又能怎样?无论是人是妖,无论多强,一个女子,毕生最大的‘壮志宏愿’,也只不过是希望能有一个敢为自己做任何事、穷一生心力去爱护自己的男人吧?”

步惊云不禁看了白衣少女一样,如此相似的容貌,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若真是姐妹,那只能是老天造人犯了错,将理智和情感截然分开给了两个人。

秦霜沉默片刻,缓缓道:“故事很有趣,也透露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但,我不是妖,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说完了吗?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秦霜微微低头,瞳中骤然出现一丝狂暴,一拳击出。

白衣少女脚步微错,避过秦霜的攻击,罗裙上白色绸带扬起,她不想与秦霜相斗,也不想伤了她,便要用这个法子缚住她。

青衣妇人没有动,只因她对白衣少女有着充分的信心。她相信即便是步惊云与秦霜联手,也不是少女的对手。只因少女所习的武功绝对惊世骇俗!

异变陡生,地面、四壁、洞顶,同时生出大量雾气,白衣少女眼神一花,已经失去了秦霜的身影。

这一拳原来是天霜拳之霜结中霄,可以将水化作雾气隐藏身姿,在这低暗潮湿的地方正展所长。

少女并不慌乱,白带飞舞,她坚信秦霜攻不破她的防御,而她也能够将秦霜制住,然后再和她好好分说明白,她一定会明白,她们如此相似,怎么可能不是姐妹?!

便在此时,千百道剑光蓦地从迷蒙的雾气中透入,瞬间交织成另一紧密剑网,将少女的罗带截住。

少女心中陡然生出无尽悲凉,粉颊微侧,已经流下泪来。

好悲痛的剑网!好绝望的剑网!好一个鬼哭神号的剑网!

正是步惊云的“悲痛莫名!”

秦霜的佩剑霜华不知何时持在了他的手中,及时攻出了这“悲痛莫名!”的一剑。

青衣妇人一声轻叱,双臂连挥,将雾气挥走,场中已经不见了秦霜的身影。

白衣少女惊道:“她,她便这样下去了?”望向步惊云的眼中不禁生出几分埋怨,“你,你怎地不阻止她,反而还,这般帮她!”

青衣妇人人跌足叹息:“步惊云,你这样不是帮她而是害她!”

步惊云冷眼扫过她们,在白衣少女面上停留片刻,斩钉截铁地道:“我,信她!”

少女轻咬红唇,未曾见他们有过交流,但她能将随身佩剑交到他手中,而他也能立刻明白她的用意,他们是如此彼此信任,心意相通!

青衣妇人再度叹息:“事已至此,那我们快点追上去吧。”深深看步惊云一眼,“那时你便知道你的信任是对是错!”

步惊云随在青衣妇人身后,落后几步。青衣妇人的提议正合他的心意,他留下来本就只是为了给秦霜制造一个脱身机会,而不是要和她们拼个生死。虽然秦霜一口否定,但面对这个长得和秦霜如此相似,自出现来便时时流露善意的白衣少女,他也生不出动手的念头。

白衣少女偷偷看他一眼,放缓脚步,和他并肩而行。

“你,是不是和她从小就在一起?”

“你对她真好,她有你陪伴,真是幸运。”

前面的青衣妇人突然出声:“孩子,不要忘了你的本分!”

白衣少女闻言脸色一变,这句话似乎真的说正她的痛处。她不敢再多说话,可是也舍不得离开步惊云身边,见他衣衫破碎,身上血迹斑斑,想起之前他便是这样抱着秦霜,不禁微微脸红,解下臂上白绸:“你,你擦擦吧。”

步惊云不接,这少女武功虽高,但天真未凿,相比之下,青衣妇人心机便深沉许多,说了那么多,却始终没有说出她们的真正来意。这份用心便叫人怀疑。

秦霜的身世本来简单到一句话可以说完,现在看来也是扑朔迷离,可能有很多事情她也不知道,或许是她知道也不说出来。这世上,谁让她真正相信,能得她允许走到最近的距离?

洞中很静,白衣少女轻按胸口,只怕自己的心跳声被步惊云听到,他不接她的白绸,她也不恼,只是怅然。她们的确隐藏了许多没有告诉他们,但她没有丝毫恶意,她是多么想要接近他们,却只能不停警告自己要保持距离。

“霜,”心底轻念着这个名字,她看见她第一眼,仿佛照见了镜子,美丽,安静,似乎会一直寂寞到地老天荒。但很快就知道错了,她和她不同,她身边有个他,守护着她,与她同生共死!

想着步惊云的所为,白衣少女抑不住对秦霜的羡慕,她短短的生命里,唯一的记忆就是潜藏在地底不停修炼,唯一所见的人就是那个即使单独面对亦从来没有取下过面具的青衣妇人。而秦霜,传闻中她受尽天下会帮主雄霸的宠爱信重,不禁能自由地行走在阳光下,随心所欲,纵情肆意,身边更有这样的英雄男儿为她不顾生死。

为何她却不珍惜,她可知若是她能得这样真心的相待,她便是死了也甘心?

第118章

“睡是短暂的死去,死是长久的沉眠……

血色的余晖,静静沉入暗夜……

鲜花开放注定要枯萎,寂寞凋零收获是平静……

终曲已经响起,紧闭的双眼不要再睁开…… ”

无法想象已经深入地底的地方会有这样一个巨大的空间,竟让人平生出一种空旷的感觉。洞窟中央空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圆球,散发着柔和的白光,照得洞中一片光明。

秦霜闭着双眼,靠在圆球上,若不是能听到她的歌声,周身萦绕的气息冷寂得完全像一个了无生机的玩偶娃娃。

“我不想在这里,在这里孤独无力……

我不想在这里,在这里生无意义……

剥夺所有希望,地狱的火焰是为我指明的道路……

让世界葬死,只有你和我相拥睡在棺木里再不分离……”

这是步惊云第一次听到秦霜的歌声,缥缈、空灵、清澈,平静中隐蕴着压抑的愤怒和透骨的寒意……让人闻之战栗,不敢卒听,因为这是用天籁之音演绎出的死亡宣告。

白衣少女心中一酸,眼中已经泛出泪光,不管不顾地直接掠过去。

秦霜陡然动了,一道红光闪过,白衣少女一声惊呼,白衣上已经现出一道鲜明的红色,慢慢扩大。她的功力比之秦霜何止深厚数十倍,但关心则乱,秦霜这一剑又诡奇异常,竟而突破了她的护身气劲,直接伤了她的身体。

不及理会自己的伤势,白衣少女牢牢盯着秦霜,颤声道:“你,你怎么了?”

秦霜冷冷地看着她,又转向青衣妇人,“你们,和神是什么关系?”

面具下,青衣妇人的表情已经是惊诧之极,而白衣少女的表现更是不堪,连退数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望向秦霜双眸充满了骇异和恐慌。

“所谓搜神宫是不是就在酆都?”

青衣妇人脱口而出:“你,你怎么知道的?”

秦霜的笑容越发冷酷:“我,猜的!”

“还不肯说出你们的真实目的吗?”

步惊云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秦霜,瞳中似燃起了火焰,目光所及,让人觉得几乎亦要被引燃,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阿弥陀佛,我们的来意便是女施主身后之物。”

步惊云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秦霜身上,熟料身后会突然传出一个苍老的男声,更不料对方出声之际,便即出手偷袭,连点他十八处穴道,更一手牢牢制住他的后心,显然此人不仅武功奇高,性情更是谨慎之极。

秦霜看得分明,制住步惊云的是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和尚,面目甚是慈祥,但所作所为却当得上“先发制人、不择手段”。能瞒得过她的灵觉,固是她所见太过不可思议,心神一时失守,亦因为对方不同泥菩萨只是与佛门有牵连,乃是真正的佛门子弟,气息受到大佛的遮掩。

想不到佛门中还有这等人物,无论如何衰败,相比起单身一人的秦霜而言,佛门的底蕴还是强大太多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秦霜立刻轻叱一声:“霜华。”

老和尚见机亦快,立时去抓步惊云手中的长剑,但却只抓到一个虚影,剑光一闪,霜华已经回到秦霜手中。

手持霜华,秦霜并未开口,只冷冷看着对方。

老和尚暗暗称赞,小小年纪,便是极怒中亦能驾驭情绪,沉着应变,委实难得之极,心中不觉多了几分热切,淡笑道:“女施主……”

秦霜峻声截断:“我不受,亦不施,更不接受胁迫下的任何交易!”

老和尚从善如流,立刻改了称呼:“老衲法智,霜小姐,你兰心蕙质,当可看出,我们对你并无敌意,便是制住这位步惊云施主,也属情非得已。”

“你代表佛门还是神?”

法智微微苦笑:“老衲,是受神的派遣而来,不过,亦有受佛门的请托。”

秦霜微微垂头,步惊云极熟悉她,知道她已然下了动手的决心。若易地而处,他也不会这般轻易接受旁人的要挟。若是旁人,或许还要生出秦霜是要“借刀杀人”的疑心,但步惊云可说是少数几个最了解秦霜的人,极清楚秦霜平和到淡漠的外表下自骨中散发的骄傲或者说自负,便是要除掉他,也会堂皇正大,不会假手于人这样的拙劣。

一呼吸间,秦霜已经抬起头,明亮的眼神落在步惊云面上:“你,怕死吗?”

步惊云回看她,吐出一个字:“怕!”他大仇未报,心愿未偿,便不惜生也不愿意毫无价值地死去,而他若死了,她定然会转身即忘,这些他如何能不怕?

秦霜微微点头,婉转微笑:“那么,记住这个感觉!”霜华剑光暴涨,明亮无伦,剑锋未至,剑光已让人睁不开眼,法智一惊,便是以他的功力,亦不得不闭目避其锋芒,不过他一身功夫有一个特点――“快”!

正是他的快,才让步惊云连反抗的机会都被其挟制,也正是他的快,纵然谁都没有想到秦霜话也没有听完便即动手,他也来得及屈指一弹,仅凭感觉便弹开了霜华的剑尖。只是这一手,便足证他身负绝顶功夫。但是,连他这样的人亦只是神的手下,受其驱遣而籍籍无名,那么神的功力又该多可怕?

法智并未乘势还击,似乎可以证明他先前并无敌意一语。秦霜也未出第二剑。但法智,心中忽然一沉,手中所制步惊云身体陡沉,让他升起极不妙的预感。

待得睁眼,只余苦笑:“霜小姐好狠的心肠,好辣的手段!”

原来秦霜那一剑,真正的目标并非是他,而是步惊云!

一剑自心口刺入,既准且狠,显出出剑人出剑时的毫不犹豫。只为了不受要挟,便能对生死相随的同门痛下杀手,这是何等冷酷的心志!

白衣少女方才睁开眼,见此情形,惊呼一声,扑上前,扶住步惊云,手忙脚乱地为步惊云贯输真气,却发现对方生机已绝,两行清泪不觉簌簌而下。

片刻间,步惊云的身体上浮出了一层冰霜,秦霜这一剑不仅快、利,而且奇寒无比,竟是将步惊云整个身体由内而外冻结成冰。

法智现出凝重之色:“善哉善哉,霜小姐此举,看来是不肯善了了。”

“窃夺信仰,妄造神明,如此行事,真是不知死活!”秦霜瞳中霜结,“今日我便要代天行命,铲除尔辈!”

她本就不耐久战,连番波折,让她早已心神俱疲,坚持到这个时候已经算是超常表现,若在往昔,她早该退离,安排妥当后再卷土重来。只是现下局面,已经容不得她收手。

时间,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宝贵,纵然可以从法智口中得到更多信息,但拖久一刻,她的优势便衰减一分,或许不待对方动手,她自己先已倒下。

这般境况,她如何肯再与法智等人虚与委蛇。

管你们要干什么,悉数杀了就是!

第119章

神恩如海,神威如狱!

敛去所有表情的秦霜,精致的面孔透出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不可冒犯的威严,扯下剑鞘,双手一合,剑身和剑鞘融而为一,现出一把剑身金色,剑柄碧蓝的长剑。

“天下无慈,众生皆罪!何人能永生,何物不可杀!大地给我开!”

一剑劈出,也不见剑气如何猛烈,但头顶石壁立刻传来“轰隆隆”的闷响,现出坍塌之势。秦霜周身泛出蓝色的光芒,宛然便如一个神,一个为达目的罔顾万千生灵的魔神!

青衣妇人已经顾不得其他,鼓起全身气劲,全力躲避着洞顶砸下的碎石,耳听着不断加大的隆隆声响,忍不住脸如死灰。

白衣少女张开双臂,她竟是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护住步惊云的尸身。如果步惊云有知,会不会心生感动?他们不过是一面相识,她却对他如此维护!而秦霜,却给了他穿心一剑!

法智疾射秦霜所在,鼓足内劲猛朝秦霜拍出,他纵是知道秦霜干系重大,但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秦霜反手间,一剑向上撩出……这一剑可不比先前明刺法智,暗杀步惊云那一剑,沛然无可阻挡,法智刚与剑风相接,便觉胸口血气翻涌,心知不妙,立刻急退。

秦霜冷笑:“凡人也敢和天地之力抗衡?”也不追击,又是一剑……整个洞窟不断摇晃,仿佛天已为之塌,地也要为之陷,身后圆球亦是摇摇欲坠,鼓荡不已,似乎内中有什么东西想要出来……

法智眼神一缩,他所知远比青衣妇人要多,知道若是任圆球中的东西此时出世,后果之可怕难以想象,终于痛下决心,自怀中取出一物抛出。

这一手亦在秦霜意料之外,她驾驭暴烈的天地元气亦极是吃力,分不出神去阻截,她也不是特别在意,此刻她周身元气自成小天地,除非对方亦握有神力或者通晓规则,任何攻击都只会徒劳无功。

但偏偏世间就有这样的例外,法智抛出的东西初出手不过是一个发光的珠子,但不断扩大,落至秦霜身上,便已经扩大成一张膜,将秦霜牢牢包裹在内。

秦霜立刻感觉到这个东西的功用并非是攻击,反而更似是要与她融合。秦霜瞳孔骤缩,脑中电闪出雪饮的传说,难道这也是传说中女娲掷下凡间的四大奇石之一?内中亦含有女娲神力,与自己体内的乃是同出一源?

秦霜心念急转,法智是否知道这个结果,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瞬息,秦霜便下了决心,背心重重靠上身后光球,无论如何,不能融合,否则在成神的路上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哗啦”一声,洞顶终于塌陷,一股巨浪重如千钧地砸了下来。原来这石窟竟然真在江底!

白衣少女拼命运功,可是天威之下,人力是何等渺小,只记得最后牢牢抱住步惊云的尸身,便在大水的冲击下失去了知觉。良久,她悠悠醒转,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树林中,连忙起身,青衣妇人盘膝坐在一旁,脸上依然带着那个五彩斑斓的面具。步惊云赫然躺在她身侧。却没有看到秦霜的身影。

“她,她呢,可是有事?”

青衣妇人望着她的目光复杂难明,幽幽道:“她也没事。”

“只是,这一次,她真的,造下了无边杀孽!”

白衣少女低头,忽而哽咽:“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在凌云窟外见到她而留恋不去,提早下去取走神种,不与他们碰面,也不会有这场灾难。”

圆球中不该是妖身吗?她为何又说是神种?

神母安慰她道:“你与她容颜如此相似,见了她心生留恋也是理所当然。只是那孩子,性情实在太过桀骜,手段更是酷烈无比,便是和她最亲近的人也是说出手便出手,无所顾忌,你以后若是再见她,一定要小心,不要以为你对她好,她便会对你同样对待。”

转眼望向树林深处,沉声道:“法智,虽然有波折,但我们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神,他可还有别的吩咐?”

“阿弥陀佛,”随着一声佛号,法智自林中走出,右手轻飘飘地托着一个圆球,赫然是地底的那一个,此刻在天日之下,隐隐见中间藏着一个人影,依稀是一个双膝抵额的少女。

“神母你可是在想,既已经派了你和神姬,为何还要我前来?你与我都是奉命行事,神的旨意又岂是你我能够左右?”法智一声喟叹,“原本以为天意缥缈,想不到果然冥冥中真有注定。主人苦心孤诣布局上百年,终于等到了快要收获的时刻。”

原来那青衣妇人叫做“神母”,而那白衣少女的名字是“神姬”?都带着一个“神”字,为何又自称是妖?而“神”,布局上百年,这该是一个多么宏大可怕的计划,神的寿命又该有多长才能够这般耐心等待?

神母沉默片刻,长长叹息:“那也罢了,只是,这回去,该和“神”如何回报?”、

法智诡然一笑:“自然是实话实说。”

神母声音带出疑虑:“可是……”

法智笑道:“你可是担心神姬擅自取下面纱,违背了神的规矩,若是如实回禀,会让神姬受到责罚?”

神母沉默不语,显然这正是她所担心的。

法智道:“这一点,老衲自然有分寸。不过,神姬,今后可必须要谨慎从事,不要再犯同错误,违背了神所安排的规矩和命运。”言罢,深看了地上的步惊云一眼,低声一叹:“缘法,缘法,天机之下,是先有缘还是先有法?”手托圆球大步而去。

见法智离去,神母亦牵起神姬的手,促道:“我们也该走了。”

神姬只看着步惊云,本来哀怨缠绵的眼瞳忽然泛出喜色:“他,他没有死,还活着!”

步惊云身外的冰霜赫然在快速融化,转眼间便融化殆尽,步惊云双眼紧闭,全无一般尸体的死态,更似在熟睡中。连身上原本的血迹和伤痕都已不见,只有心口上一点红印,宛如一个永世不能消褪的朱砂。

神姬挣脱神母的手,双掌轻按步惊云的胸腹,闭目提气,这一次,步惊云的身体不再抗拒真气的灌输。片刻之间,只见步惊云浑身皆在散发袅袅蒸气,双唇微微启动,似将苏醒。

神母蓦然挥开了神姬的手:“可以了。他已经无碍,我们也该走了。”

神姬惊道:“我们便这样把他弃在此荒山野岭?”

神母向她斜眼一睨,反问:“你舍不得?”

神姬低首无语,不敢看神母。

神母冷静地道:“法智的话,你刚才也已经听到。孩子,你已经犯了一次错,怎可以一错再错!”微微一顿,“便是你想与她争,你争得过吗?”

神姬脸色惨白,低声道:“我,我怎会与她争。”

听她这般说,神母知道已经成功打消她的一点妄念,见她再也无话,霍然一把捉起她的手,道:“走!”双足一蹬,纵身而起,拉着她飘然飞逸。

神姬飘身半空,罗裙上的丝丝白练随风飘飞,仍忍不住依依回望地上的步惊云一眼,如梦的眸子内,泛起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再见他时他会不会还在那个她身侧相依相随?

第120章

若是她们再停留片刻,便可见白衣胜雪、容貌清雅的不虚大师自林中走出,来到步惊云身侧。

不虚怔怔凝望这个漆黑的少年片刻,往昔眼中中哀怜苍生多苦难以救助的无奈多了一抹坚定,忽然俯下身,将一颗药丸塞入步惊云口中。

低声念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故知般若波罗蜜多……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念到此处,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突然道,“你,还不肯放手?”

“或许这句话我该原样璧还!”秦霜周身杀气威慑已经全然消褪,眼神依然明澈,但少了那股慑人的光辉,白衣上血迹斑斑,脚步也现出踉跄,只说得一句,已是捂嘴而咳,指缝间更是渗出鲜血。此际的她已再不是代天行命行走世间的神,而是一个身体虚弱到极点的人间普通少女。

不虚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多了几分怜惜,旋即被坚定地压下:“霜小姐,你还是回去罢!”

秦霜看着地上的步惊云:“看来,我来迟了。出家人也打诳语啊。”

不虚知道她是嘲讽他当日说孟婆药只有两颗,一颗自己服下,一颗融入茶中被她倒掉,此刻如何又多出一颗来?他亦不去分辨,只平静地道:“他原本就该忘记,你何必看着他在苦海中沉沦而无动于衷。”

秦霜轻声一笑:“难道苦海无边,便该一忘了事?浑浑噩噩,才是你们佛门的救世之道?”

不虚淡淡道:“话不可说尽,势不可去尽,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步惊云继续留在天下会,对他有损无益,你强留他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何不留待后来,若是有缘自会重见。”

他和秦霜虽只一面,但亲身所见,再加综合多方资料,已知秦霜博闻强识,通畅诸学,佛经也不陌生,虽不喜欢卖弄口舌,但打起机锋来也是锐利无比,往往一语诛心,若与她纠缠辩论,未必能占得上风,反容易被她动摇心志。此时他已然是占尽优势,便不与辩,只需持定己见,聪慧如她,自会做出选择。

秦霜虽不知道僧皇已然圆寂,但也看出比起当初的彷徨犹疑,不虚已然持定选择,现出愿为所求牺牲一切的坚定,再非三言两语所能说动。

她更明白,舌灿莲花,是因有伏魔之力。对方层层布局,有备而来,自己却是见招拆招,已是落了下风,到得现下,成神之路上的天、地、人三劫,天地之劫已过,却因为自己的彻底放弃,而注定过不去这最后的人劫。

面对这般重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失败,秦霜反而笑了:“几年?”

“再见是几年?”

不虚沉吟,若依他本心,他自是希望步惊云从此尽忘前尘,放下仇恨,过上平凡宁静的生活。但师父的喻示也说的明白,步惊云是未来大劫中重要一环,躲不过也避不开,现下他们所为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这一局之大,之错综复杂,背后博弈的人之多,之高深莫测,让只是窥得一角的他便已经悚然而惊,现下师尊已逝,大半重担落在他的肩上,绝不可能因为他本身的好恶便形轻改。

不说旁人,单是眼前的少女,现下已是如此厉害,未来更不知成长到何等地步,佛门此次已经是将她重重得罪,幸而她有一个更迫在眉睫的危机,矛头暂且还不会直指佛门,佛门亦有后手,将来不无化解的可能。

现下就看他如何回答,为未来埋下和解的契机。思忖片刻,不虚轻轻道:“五年。”这是从照心镜中看到的结果,亦是泥菩萨费心演算再度从天机中得到的预示。

他的坦诚果然赢得了秦霜的些许好感:“好,那么,就是五年。”

“这五年中,我不去寻步惊云,你们佛门亦不可能再来打扰我!”

不虚默默点头,这本来便是佛门的打算。雄霸运数正旺,将步惊云暂且剥离也罢了,若是对秦霜举措连连,不知会激起天机中何种反弹,泥菩萨的下场让人怵目惊心,神通终究是难敌天数,更何况这涉及一个宗门的兴衰,更是每一步都要慎重小心,不可轻犯错误,静观其变便是没有称雄天下的野心的佛门诸多选择中最好的选择。

协议既成,秦霜也是干脆,看也不看步惊云一眼,转身便走。

不虚眉头微皱,觉得这般甚是凉薄,忍不住道:“霜小姐,这五年,希望你少造杀孽,莫要沉沦难返。”

秦霜长笑一声:“我若为恶,举天下之水,能洗清我的孽果么?”

不虚悚然而惊,秦霜已然步步走远,她扣下了一句话没有说,若是洗不清,那么便火焚之,待将这个世界付之一炬,因果俱结,那时还有什么善恶有报?!

只希望,你们不要逼我,走到那一步!

聂风和断浪已经在乐阳村十里外的一个大镇昌平镇内呆了两天。

三江并涨,乐山一带沦为一片水国,只有这个昌平镇,因地势远较乐阳村等小村为高,且又四面环山,具备天然屏障的保护才能幸免。不少原居于乐山一带侥幸生还的灾民,不得不舍弃仍浸于洪水下难以收拾的家园,纷纷逃往昌平镇,再由此镇移徒各地。

一时之间,大大小小的灾民充斥于镇内之大街小巷,饥饿折磨着他们,更可怕的是,洪灾之后瘟疫也会流行。

这就是活生生的地狱吗?看着辗转求生的难民们,面对一次又一次无力挽回的死亡。自援救乐阳村民后,聂风目中的凄怆便没有褪过,生离死别,他太有经验,太过明白!向来喜欢落泪的他没有流泪,只因泪水已流干。

众生难,苍生苦。

天道不仁!

断浪走在他身旁,向来爱说爱笑的他也是沉默不语。

他们返回援救乐阳村村民,在遭受村民的重重质疑下,聂风首度在断浪面前展示了他刚毅果决的一面,一脚踢昏一名最为泼悍的妇人,若欲择人而噬的气势顿将村民吓得拼命奔逃。

在驱赶村民中,救下一批失去父母的孩童,在断浪的指引下来到昌平县,将这些孩童安置在佛寺后,聂风便想去寻秦霜和步惊云。可是洪水阻路,已经根本不能通行。

现在洪水已渐次平复,秦霜和步惊云却依然踪影杳杳。

聂风和断浪更在灾民中听到一个传言,此次洪水虽然爆发突然,但是水位上升并不快,给予了大批人逃生的时间,到次日江水开始回落,许多人以为洪灾已经过去,打算重返家园。不想江水突然动荡不休,似乎有什么凶兽正在江下做殊死搏斗,让洪水再度暴涨,许多心存侥幸的人走避不及被卷入了江中。

离奇的是,江中突兀闪出七彩豪光,一名少女手持长剑,血染白衣,自江中冲天而起……随后,少女不知所踪,光芒亦已不见,江水却也随之莫名其妙地迅速降低,再没有上涨。

远远目睹斯情斯景的百姓纷纷膜拜不已,认为此次洪水乃是恶蛟作祟,后来出现的白衣少女便是镇江龙女,一剑斩了恶蛟,平息了水患。如非灾害未过,只怕已经有人要商议为龙女立庙之事。

第121章

神州自古多灾多难,养成了百姓吃苦耐劳、逆来顺受的性情,无论身受多大苦难,都是默默忍耐,或是将希望寄托在神佛之上,期盼它们会出手拯救,可怜亦可愚。

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神佛远比人更形自私。

便是那传说中最慈悲的女娲娘娘,为泽苍生,炼石补青天,最初造人也不过是为了平衡妖巫的势力,后来更忍心看着人成为妖口的食物,直到诸圣继出,几番争斗,逼得女娲退居三十三天外,方才奠定人族的不二地位。

而封神之后,中原大地便罕见女娲的供奉祭祀,反而苗疆等地所在多有。无知百姓又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微妙玄机。就像他们所谓的江中龙女,后来所突然掀起的风浪便是她一手所为,淹杀多少生灵,却反而被这些百姓所传说膜拜,真是可笑又可叹。

“风。”断浪轻叫一声。他知道这两日聂风心中的煎熬远远胜过自己,但他们不能再这般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聂风木然转过头,他明白断浪之意。若秦霜有不测,那么他们便该早早考虑后路。他也许还能逃过一劫,断浪却是必死无疑。只是想到秦霜或许已死,聂风便觉心口剧痛,什么怨恨不满赌气不合全部抛却,只要她平安归来。

断浪忽然轻噫一声,一撞聂风,聂风霍然抬头,已经看见了那个他正念兹在兹的身影。

将手中所握红色长剑丢给断浪,秦霜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便倒了下去。

聂风紧紧抱住秦霜,先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旋即便被恐惧压得几乎无法呼吸,白衣几乎被鲜血染成了全红,这两日间,她到底经历了何等惨烈的遭遇?

断浪叫起来:“是火麟剑,天,她去了凌云窟!”

断浪的声音稍微唤回了聂风的理智,抱起秦霜,将轻功施展到极致,迅疾奔向离此最近的一家大户,一脚踢飞紧闭的大门,运力喝道:“这家主人出来!”

随着纷乱的脚步声,走出一个高瘦、作商贾打扮的男子,身后站着两个剽悍随从。

那男子见聂风年纪幼小,还抱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少女,脸上变色,他原是一名土豪的师爷,乐山一带无人不识;后来不知为何时来运转,摇身一变为暴发户,素来在昌平镇作威作福,不想今日竟有人欺上门来。

聂风无暇和他多言:“给我们一间清净的屋子,会对你有所补偿!”

断浪随后赶到,见此,知道这等人最是欺善怕恶,立刻火麟一挥,将门前石狮一劈两半,心中雀跃,不想配上火麟剑,本来寻常的剑法威力也立时增大十倍,脸上却保持肃然,冷喝道:“少爷的话你们没有听见吗?还不快去收拾屋子!记得,要最好的!”

断浪这一剑堪称立竿见影,本在犹豫的男子立刻喝道,“来福,快去将小姐的院子腾出来,要快。”随即满脸堆笑:“两位少爷,快请进请进。鄙人柳坚,两位少爷大驾光临,实是让小的不胜荣幸。”

进了屋子,断浪不待聂风说,自发将所有人赶出去,让他们找最好的大夫来,自己守在门口,不让聂风受打扰。从得到火麟剑的喜悦中清醒过来,立刻开始祈祷秦霜既然已经归来,那随后也千万不要有事。至于步惊云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会不会同样出事,就不在断少爷的考虑中了。

小心将秦霜放在原本是柳家小姐的闺床中,聂风此时才有暇仔细检查秦霜身上的伤势,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才见秦霜身上血衣,还暗存侥幸希望是别人的血,此刻却发现秦霜原本细腻光洁的肌肤被粗深或者细浅的两种纹线交织切割,密密麻麻全是裂口。更可怖的是,旧的裂口在不断愈合,新的裂口也在不断出现,仿佛有两种无形的力量在她身上角力,一种想要将她撕碎,一种想要将她拼合。

聂风立刻知道叫大夫也是无用,这等诡异的伤势,不要说昌平镇这等小地方,就是举天下,又有几个神医能医治?他惟有使尽全身真气,自掌心源源不断地贯入秦霜体内,指望这样能对秦霜有所帮助。

本已流干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老天,无论她做了什么,她的罪我来背!

若是必须下地狱,就让我代替她去!

求你了,霜姐姐,一定不要死!

。。。。。。

“不要哭,”微弱的声音响起,秦霜微微睁开双眸,唇边露出一丝浅笑,“怎么这么喜欢哭呢?你的泪水会让我心痛啊。”

聂风心中涌起狂喜:“霜姐姐,霜姐姐。”他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这样反复地呼唤。

似乎想要抬手为聂风擦去泪水,但终还是无力地放弃,秦霜微微一笑,似乎对自己身体危险的境况并不在意:“你为什么不问我,步惊云为什么没有和我一道回来呢?”

聂风一颗心向下一沉,他想到了步惊云,更回想起那一日,自第一楼出来,秦霜将他叫走,单独和他说的那些话。

“你希望我做什么样的人?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好,满足他们的所愿?”

“如果想要我像你一般,那么此刻就杀掉我,也许下个轮回我会学会慈悲!”

“你当我是你什么人,你在意的,我便必须也在意?”

“我也不是对你好,只是一场公平交易,现在我付出,迟早,你也会付出,或许,你还会觉得那个代价太高昂!”

“是的,你说对了,我有这个力量,但我没有这个心!”

……

“或许,你也该想想,我也会受伤,会死!”

一语成谶!

聂风的心缩成一团,他见过她受伤吐血,却总是不自觉地忘记,反以为她无所不能,对她提出种种要求。难道只因为她纵是痛苦至极也依然微笑,他便可以认为她坚强到足以应对一切挑战?别人都说自己脾气好,乐于助人,为何面对她,自己就这般任性?

他习惯性地依赖她,遇到问题,觉得她都可以解决。直到此刻猛然警醒,她的身体是多么柔弱,只是她太光芒四射,让人只看见她无所不能的一面。在她平和的外表下,是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让人看见眼泪的骄傲!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世上怎会出现这样的女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很少设身处地地为你考虑,甚至还不如断浪。

秦霜疲惫地闭上双眼,轻声道:“我永不需要你的道歉,这次是我的责任,让步惊云不能回来……”虽然重生已经十数年,但前生的烙印实在太过深刻,不自觉对这个没有修真者的世界心存轻视,活该受到相应的报复。

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的心态,便是小千世界,张开的獠牙亦足已将她吞噬,她有什么资格妄自尊大?

聂风再也忍不住,伸手紧紧环抱住秦霜,仿佛害怕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为什么都这样了还想着他会关心旁人的下落,还将责任悉数背在肩上。能将她逼到这个地步,还不足以说明她真的已经尽力了吗?

是他错了,他不该责备她对旁人的漠不关心,她不是冷血无情,而是她,真的不堪重荷啊!

第122章

秦霜再睁开眼,只见月光透窗而入,昏迷的时间也不算太久。大概也只有在天霜阁,寂无一人的时候,她才会允许自己全然地放松。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便是有聂风守着,她的意识里依然是充满不安全感的。

见她醒转,聂风心中欢喜,端了亲手熬的白粥喂她。

秦霜喝了一口,便即吐了出来,连粥也染得一片粉红,见聂风眼中泪珠滚动,只是强忍,微笑道:“不会死,不会死。”

在将要和那层膜中的女娲神力融合的刹那,她果断选择了将所有神力,连同自己体内得自雪饮中的部分,悉数输入圆球之中。

这个世界需要一个神,那么就给它一个!

不是不知道成神的道路都是血铺就的,而强行催生神明的诞生,所需要的生灵祭献更在十数倍之上,但无论多少人死去她都不在乎,就算这个世界倾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能够离开!

她不成魔,也不成神,成神,一切都会悉化为泡影。

断然抛弃那个至尊的宝座,同时付出的还有无比惨烈的代价。借助天地元气将神力悉数逐出体外,肉体因为暴烈的元气肆虐而支离破碎,若不是还有沧海泪的治愈作用在,更有无比的执念支持她苦苦维持,她亦会被吸入圆球,一起同化。

她虽然撑了过去,但不止身体,神魂亦遭受重创,这意味着,即使五行齐聚,破界而去,她也再难得健康,长生同时也意味着病痛永远!不后悔选择,只是这条路,是何等的艰难崎岖啊。

她还能不能承担更高的代价,还要不要在选定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没有生之欢,亦无死之安,这就是她拒绝成神后,冷峻的命运回赠她的礼物!

但,一个世界有什么了不起,不是她想要的她不稀罕!

稍稍饮了一点清水,秦霜再度沉沉睡去。

聂风轻轻地掩上门,正把玩着火麟剑的断浪跳起来:“怎样?”

聂风比个噤声的姿势,走远几步,低声道:“云师兄,只怕出了意外。”

断浪同样压低声音道:“他们遇到了火麒麟?”

聂风摇头,秦霜的情形十分糟糕,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详细情形他也不得而知。

断浪道:“那我们现在能做什么?”只要能保住秦霜,一切便有了转圜的余地,他们还能够返回天下会。但若是秦霜出了意外,看聂风愧疚悲痛的情形,只怕也不能活了。

聂风悒悒道:“师姐的伤,暂时只能靠她自己。浪,现在有另外一件事需要你去做。”秦霜沉睡前将随身所佩的天霜印交给他,其他什么也没有说,聂风却知道,这是秦霜对他的再一次纵容。

她实在太过了解他,不待他开口,便将一切交付到他手中。

聂风心中感念,又忍不住战战,他能否对得起这份优遇?如果这是交易,那么他又有什么值得秦霜这般煞费苦心?

“这是师姐的天霜印,你去召集天霜堂的人,让他们速来乐山,同时调集百万白银过来……”

断浪惊道:“白银百万,风,这是她的意思,还是你自作主张?”

聂风垂目:“是我的意思,也应是师姐的意思。外面那些灾民,既然遇见了,便不能当没有看见。”

“浪,我守在这里,不能离开,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师姐受伤,和云师兄失踪的消息。等我,回到天下会后,亲自,和师父说。”

断浪重重地点点头:“你,也要保重!”

聂风点点头,断浪终于忍不住,抱住他,在他耳边道:“风,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不能醒来。你,你一定要和我一起逃出天下会!”不要为她陪葬!

聂风苦苦一笑,回抱断浪:“我知道,我知道,她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你一路小心”

断浪哈哈一笑:“有火鳞剑了,我还怕什么?”大步走了出去。

聂风望着他的背影,目中又有濡湿。人世固然多苦,但也自有可贵的真情。霜姐姐,你一定要醒过来。没有了云师兄,还有师父,还有我啊!

回到屋内,突然发现秦霜身上再度出现反复的裂口,看着秦霜苍白的容颜,紧咬的唇关,聂风心痛又惊惶,兀地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与秦霜在一起时,每每他话未尝出口,秦霜便已知他心意。如果他亦能够聆听秦霜的内心,是不是就能对秦霜的痛苦感同身受,找出这种怪异创伤的原因?

想到就做,聂风运转冰心诀,放空思绪,将呼吸逐步调整与秦霜一致,去听,听天地,听万物,听人心……

若是秦霜清醒,必定会警告聂风,这种精神的链接极为危险。即使现在秦霜陷入昏迷,精神防御降到最低,无法阻止早已和她在精神上建立微妙联系的聂风进入,但聂风若在她的心灵世界中遭遇攻击,所受的伤害与现实中一般无二。便是不受攻击,意志稍有动摇,也会陷入一个永恒的噩梦中再没有清醒的机会。

当初,以她强大的精神力,对步惊云催眠都会失败而受反噬。幸亏步惊云不懂任何精神攻击的方法,不然绝不容她只是全身脱力而已。她平日也只是模糊感应,再困惑,也不会随意去窥测他人内心。

人心之深邃可怕,远胜世间一切有形艰险!

现在聂风如此贸然尝试,究竟是能拉回她,还是两人一起陷入万劫不复?便是秦霜此刻有知,也无法回答。

一恍惚中,聂风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巨大幽深的洞穴中,正中心秦霜卓然而立,霜华悬在她的腰间,凝神望着眼前一个等身高的水晶镜,镜中映出她的倒影,相同的容颜,神情却诡异莫名,让人一见便生出寒意,直觉这并非真实的照影,倒似封印了一个邪物。

聂风尚未决定是否上前,便见秦霜骤发一拳击碎水晶镜,但聂风随即便骇然发现秦霜身周立刻树立起更多的水晶镜,每一个里面都有一个她,或怒或笑或喜或愁,更有一个做秦霜从未出现过的哭泣状……一个个栩栩如生,如果不是同时出现,定叫人认为这便是秦霜的不同之面。

秦霜无有半分犹豫,不停地将镜子一一击碎,镜子破碎时飞溅的碎片割伤了她的拳头,也划破了她的身体。让聂风顿悟她身上的伤口由来。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但是镜子生成的速度也是越快越快,不知何时,整个洞穴都已经化作水晶,四壁地面甚至洞顶,都映出形形□□的秦霜,各种表情,各种动作……

看着如此诡谲的场景,聂风一面保持冰心状态,一面脑中飞转,他已发现他能够看见秦霜,但秦霜似乎对他的到来一无所觉。心中一动,雪饮已经出现在手中。

这个地方,果然是秦霜曾说过的念起世界生的灵台方寸!

第123章

因为顾忌疯血,聂人王一直不肯教聂风傲寒六诀,但对于聂风的教养却异常严格。自儿时起,聂风便时常被父亲放逐于荒野单独生活,挣扎求存,靠自己的本事获取食物,磨练身体,然后学习武技。断浪虽然并未如聂风般吃苦,但也是从最基础的扎马、跑步开始。

江湖中人学武莫不如是,没有人一开始便懂得什么叫境界,都是先学会,然后在不断的实践中慢慢体悟。

但是秦霜的出现完全打破聂风这种常规的学武途径认知。她说的很多东西都让聂风听得似懂非懂,要等武功进益了两相对照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但她的基础却一塌糊涂,很多武学的常识还是由聂风告知。她仿佛一开始便站在云端,然后一步步自上面走下来,如雨水倾斜,弥漫天地却无根可循。

与其他武者注重身体的锻炼不同,秦霜分外注重修心。

而心魔这个词,聂风在秦霜教他如何运用冰心诀压制聂家疯血时不止一次听过。

仇恨心、贪念、妄念、执念、怨念都属于心魔,心魔可以一直存在,也会突然产生,可以隐匿,可以成长,可以吞噬人,也可以历练人。越不过万事皆休,越过去亦能使人的修为突飞猛进。

要想战胜心魔,惟有不惊慌,不迷惑,摒弃杂念,放下执着。

聂风还记得秦霜的微笑冰清玉粹:“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

而今这一幕说不是就是所谓心魔交战,秦霜所说的验证?!

镜子外独立的秦霜似乎也发现了徒劳无功,霜华自腰间锵然出鞘,黑色的烟雾自她身上冒出,一股狂暴的杀气散发席卷开来。

聂风大急,本能地感觉到若由秦霜出招后的可怕后果,思维转到了极致。

秦霜没有仇恨心,也没有贪念和妄念,那么她的执念和怨念是什么?

看着这无数个秦霜,想起秦霜从水中伸出手:“此世我只是秦霜!”

聂风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明悟,为何她反复强调她是秦霜?为何她对认识的人必须再三确认名字?

她最畏惧的,最害怕的,是失去对自身存在的肯定啊!

“世上只有一个秦霜!”聂风手持雪饮,镜中的秦霜在刀下纷纷破碎,发出凄厉的呼叫,未碎的向聂风伸出雪白的手:“风师弟,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聂风丝毫不为所动,大步而前:“过去是你,现在是你,你就是你!”

“霜姐姐,你独一无二!”

风暴中心的秦霜似乎终于察觉了聂风的存在,一双紫瞳徐徐向聂风看过来。

聂风回望过去,无比坚定,一记刀光闪过,惊寒一瞥已是全力出手。

秦霜紫瞳中现出怒意,一声清叱:“聂风,你好大胆!”

聂风的刀势丝毫没有停顿的迹象,难道他已经在这个心的世界陷入混乱,连秦霜的本心也要一并斩杀?

秦霜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霜华剑出,锋锐无匹,顿时洞穿了聂风的刀势。

聂风刀锋一转,转为踏雪寻梅,配合他无双的腿法,这一招威力更胜聂人王亲使。

秦霜冷笑更浓,紫瞳流光溢彩:“聂风,你真听了旁人的妖言,当我是要惑乱天下的妖孽,感化不了我便要杀我吗?”本来无坚不催的霜华化为绕指柔剑,封住聂风所有攻势。

“难道你忘了我是怎么对你的吗?”

“你就是这般回报我对你的好吗?!”

聂风面上现出无比坚毅:“你,不是她!”

“模仿得再像,也不是她!”

“她独立世间,天下无双,这世界再不会出现第二个她!”

秦霜在雪饮的锋芒下破碎,随之消失的还有无数封在镜子中的虚像……

聂风长吁一口气,心放下又提起,这一刀,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晃眼间已不在洞穴中,周遭景物异常熟悉,竟是回到了天下会,身在天霜阁外。

挥去心中犹疑,聂风推开了天霜阁的门,庭中静谧无人,一地洁白,仿佛从来无人在上面走过,透出一片冷清。

穿堂入室,一眼便看见秦霜抱膝坐在窗前,只得五六岁的模样,一袭简单的白衣,小小精致的脸孔没有表情地望着窗外,仿佛一尊雕像可以维持到地老天荒。

只是看着,便觉得这个小小的人儿仿佛被隔离在整个世界之外的寂寞和悲凉。

人所面对的最大敌人,不止是自身,更有孤独!

这种滋味,聂风深深明了,在和秦霜同行的那一段中,他曾不止一次做过噩梦,梦见自己的娘亲狠心地弃他而去,梦见聂人王来不及与他共度余生便陡地惨死,也梦见秦霜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无情的背影……所有的人,或生或死,都离他而去,只剩他一个人独自品尝那种黯然沮丧的感觉。

这一刻,他本来应该上前,便像面对现实一样,像这个小小的秦霜伸出手,告诉她,自己会陪着她,不会再让她一个人。但聂风竟然迟疑了。

初见的时候,她曾邀请他同归天下会,聂风知道,纵然时光倒流,再来一次,他依然会是同样的选择,同样的拒绝,但,那时候,他若是答应了,是不是很多事情便会因此改变?

他们会一起长大,彼此相伴,不再有孤单的感觉,更不会再有父仇绵亘在中间。

不是现在这样的可以原谅却不能遗忘,想要喜欢却终有芥蒂,渴盼信任却难释猜疑。

为什么会相遇?为什么是你,又为什么是我?若所有的无奈都不存在,也不是什么命中注定,我有没有资格陪在你身边,打破你的孤独?

这些问题,没有一个聂风能够回答。

聂风只是看着,那个小小的秦霜,那般稚嫩弱小,让谁能想象她统率无数豪杰、叱咤江湖的威风。

便是现在,她也只合被人捧在手心百般呵护,是谁那么狠心地伤了她,让她在生死间徘徊?

想到这一点,聂风心神猛地一清,这时候还问有没有资格?他已经站在了这里!过往不可重来,但未来却还握在他们彼此手中。

一步步,坚定地走上前,伸手,将那个看上去宛如玉石一般无暇,瓷器一般易碎的小人儿轻轻揽入怀中:“霜姐姐,我来接你了!”

预料的场景转换,却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阳光自林间洒落下来,脚下芳草鲜美,幽兰摇曳,不远处溪水潺潺,时见游鱼跃起,再远处,一座高山突兀拔地而起,云雾缭绕,风景清雅,一道青石的小径蜿蜒而上,一直通向云雾深处。

聂风有些讶然,这是什么地方,是秦霜原本所在么?举目四顾,不见半个人影,聂风直觉地向着大山的方向行去。也不知走了多久,那座山依然不远不近地矗立在那里,仿佛距离从未改变过。这里也仿佛永远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让人不觉间失去对时间的判断。

聂风所有的想法都已经失去,只剩下不断地向前走……

难道聂风不仅找不回秦霜,连自己也会永远迷失在这个美丽而宁静的地方?

第124章

聂风骤然停步、闭目,秦霜曾经的教导一字字流过心中,当感官不能相信的时候,那就去倾听你的内心,它会告诉你正确的答案!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鸟鸣林间、溪水潺潺,还有风拂过树梢的声音……一一远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片寂静,渐渐,一个新的声音响起,是女孩子清脆如银铃细碎的笑声……

聂风睁开眼,虽已有了思想准备,依然吃了一惊。

远处的青山、近处的溪水都已消失不见,他正站在一条平缓的大江江畔,江水碧绿如翡翠,波平如镜,静流无声,一弯细如柳叶的扁舟,飘飘荡荡,逆流而上。也不见有人撑船,只有两个穿红着白的女子并肩而立,举止亲密,言笑殷殷,也不知说到什么,又是一串笑声远远传来。

聂风举目凝神,想要看清她们的面目,那样的风姿,隐隐和秦霜有着近似的卓然出尘,哪一个是她?蓦然一只手挡住了他的双眼,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该醒来了!”

聂风猛然一惊,如同来时一样,一个恍惚,发觉自己已经身在屋中,烛火兀自摇曳,似乎他只是短暂地合了一会儿眼。什么水晶洞穴,幼年秦霜,世外桃源,还有那惊鸿一瞥间,两个风华绝代、不可形容的女子……都不过是南柯一梦。

微一定神,眼前床上,秦霜已经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他。

聂风俯下身,握住秦霜的手,撩起她的衣袖,发现裂口都在慢慢消失,肌肤重现完好,忍不住欣慰微笑:“霜姐姐,你见好了。”

秦霜微微蹙眉:“以后切不可如此冒险!”

“若是霜姐姐好好的,我又怎会冒险!”

看着聂风灵秀中隐蕴坚毅的眉眼,秦霜仿佛是第一次见面一般,认真而仔细。

自明了第一面一见如故的欢喜可能是天心的捉弄,为她造成入魔的契机,秦霜的心中便种下了一道裂痕。

见而悦之,并不代表更多,但却是一个也许的起点。在专心前进的时候,出现这样一个想要用他的道理来束缚规劝她的人,怎能不让她倍加惕然。

从上世起,秦霜的感情便是淡漠难轻许,但一旦许出,就是卿不负我我不负卿,虽百折而不悔!为了碧游,她可以坐视苍生陷入尸山血海,同门正道死伤惨重,为了雄霸,她亦不介意做其手中最锋利的刀,剑锋所指,不从者杀!其他人的死活、看法,从来没有放在她心上。

聂风,恰恰相反,他热情而冷心,为秦霜,他可以牺牲自身,换成断浪,甚至孔慈、步惊云,甚至是素不相识但他认为是无辜的人,他都会如此。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种不顾自己生死而先照顾别人的大仁大义,秦霜不为,但亦敬此心尊此行。对聂风的坚持,不发恶言而责之,不厉峻色而束之,也不在意举手之劳。

只是,仅此而已。

除非有朝一日,聂风能彻底明了道德束己不强人,不以己心度天下的至理,心境圆融通透,处世洒脱从容,才会被秦霜如对天剑无名一般另眼相看,评估为可以平等交往的资格。

而若是不能成长到那个高度,那么待秦霜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聂风对她,也不过是如孔慈一般曾让她有过期待但终是失望最后连叹息亦省去的过客。

便是眼下,聂风对她,远不如对断浪不设心防、全盘信任。这样的态度映照在秦霜心田,亦带来了同样的反应。劫难关头,将步惊云带在身边,却遣走聂风和断浪,不单是为了防备佛门,也是下意识地排斥。

聂风不信她,她也不信聂风!

所有这些,旁观者不清,秦霜自己也没有想过。她只是循着心就那样做了。

但现下,她却不能不开始想。

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自行领悟出类似他心通的神通,这是何等惊人的悟性和资质!若在前世,聂风,也是天生的道胎灵种!

考虑到同源而出的沧海泪和冰心诀,以及她和聂风精神上原本就有的隐隐联系,能在她完全不设防的境况下,没有受到什么阻碍便进入她的灵台方寸地也不算稀奇,但居然能穿透转生壁障看到她的前世,便叫她吃惊了。

这样的隔世天缘,若非道侣便是宿敌!便两者都不是,也定会在关键时刻成为意想不到的破坏者。这种持有不可控力的人,便是杀了他,冥冥中也只会带来更大灾难……

见秦霜出神,聂风端过水盆,小心地用毛巾为她擦去外露肌肤上的血污。她若不说,他也就不问。想要了解她,就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体察,而不是絮絮叨叨,徒让她厌烦。

秦霜垂下眼,乖乖配合,只在聂风掩门出去为她留下换衣的空间时,无声地问了一句:“我若能如你愿,你能如我愿吗?”

聂风没有听到,却心有灵犀地停下脚步:“霜姐姐,我为你所做的,不是交易。”

因为不是交易,所以不可收买不可还价,那么,聂风想要的,是她能给的吗?

在柳宅休养了两天后,断浪快马返回,天霜堂的人手陆续赶到乐山,百万白银也迅速调拨到位,可见天下会现如今之财雄势大。

秦霜并没有收回天霜令,仍让聂风持有,任其而为。

秦霜的沉默和冷眼旁观,聂风并无抱怨,他并不喜欢江湖的尔虞我诈,杀伐屠戮,但这等赈济灾民,行善助人,正是他所愿尽心尽力。

第一次聂风体验到权势带来的巨大好处。他一人,再加上断浪,竭尽全力也救不了多少人,但有了天霜堂的人手和随之而来的大批银两,再有柳坚这个听说此事后动了巴结心思,主动投效的地头蛇,办起事来快捷无伦,不过数日,便救了大批灾民,恢复了市面的秩序,天下会声名远播。

洪水退后,聂风陪断浪去了一次凌云窟,将洞内方圆数十丈察视一遍,没有发现丝毫线索。而凌云窟深不见底,他们也不敢轻入。断浪想秦霜说只见剑而未见尸体,但若老父未死,应该早来天下会去寻自己,既然没有,只怕还是早遭不测。终还是将刻好的墓碑竖于凌云窟外,以为日后吊祭之所。

此外,聂风也寻遍了乐山的每个角落,却始终没有发现步惊云的下落,活生生一个人竟就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平白失去踪影。而秦霜的闭口不言也使她那两日的遭际成了聂风心中的一个谜。

龙女庙被灾民自发立了起来,不知是谁塑的像,看起来竟与秦霜有七八分相似,香火一时也是颇为旺盛。对此,秦霜依然保持着沉默,只是禁止天霜堂诸人谈论此事。

眼看两月之期将近,聂风知道该返回天下会了,利用这次机会,他在乐山开辟了一个天下会的分坛,以帮会的名义进行进一步的赈济及后续的协助灾民重建,现下官府势微,只要不是公然造反,也不会轻易惹到这等江湖大帮头上。

也许秦霜便是通过这些告诉他,权势是一把刀,可以为恶也可以行善,只看持着为谁。她要他心甘情愿留在天下会,而不是只因为她在!

第125章

乐山洪水滔滔,天山雪花缠绵。

雪落无声,天下会中亦一片安寂。天下第一关两旁的苍松被雪压得弯下了枝条,雄霸坐于关前,文丑丑立在左侧持着伞为他挡着风雪。

他们在等。整个天下会都在等。

雄霸面沉如水,文丑丑心中战战兢兢,步惊云失踪,秦霜重伤!这个消息完全抵消了先前雄霸得知秦霜不负所言,顺利收伏蜀地的喜悦。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想到秦霜撇下大队人马,随意乱走,雄霸便是一阵恼火。她到底有没有意识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现在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对她不怀好意,无双城更是虎视眈眈想要暗地里谋算她,她怎么就这般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而步惊云的噩耗,雄霸惊,但不乱,只是心底犹疑,难道是他所认有误,步惊云,并非是那一个“云”?

黄昏悄临,夕阳消逝,断浪赶着的马车终于出现在视野中,雄霸不易察觉地微舒了一口气,恼火也是因为挂念,总是平安回来了就好。

望见关前的雄霸和文丑丑,断浪连忙跳下车,跪伏在旁。

雄霸看也不看断浪一眼,只是牢盯着随后下车的秦霜和聂风。

走上几步,抚住秦霜的肩,不让她蹲身行礼:“霜儿,这一趟,辛苦你了。”

秦霜翘首凝视雄霸,神色沉静,没有丝毫得到夸赞的喜悦:“是霜儿无能,没有照顾好云师弟,请师父责罚。”

雄霸叹息一声:“惊云的事,是一个意外,怎是霜儿的错。自得到这个消息,师父便寝食难安,却不是担心他,而是担心你!你的性子,但有一丝希望,便是普通部下,都不肯轻易放弃,何况惊云还是你的师弟。”

“为师真怕你因为惊云反而将自己陷了进去,现在见你平安归来,才叫为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一次你立下如此大功,为师心中甚是欣慰,怎会有功不赏反而责罚?”

又觑一眼聂风:“风儿,这一次,你做的也很好。”

聂风低头道:“都是师姐的功劳,风儿只是听师姐的调遣行事。”

雄霸大笑:“好好,你们两个都是为师的好徒儿。”

听雄霸这么快便将步惊云撇除在外,聂风心中微寒,果然,在雄霸心中,真正的弟子只有秦霜一人,他和步惊云,都不过是为之效命的工具。

只听雄霸又笑道:“霜儿身子不好,一路鞍马劳顿,便早些回天霜阁歇息。明日师父要为你和风儿大摆宴席,以为庆功!”

秦霜并没有叩谢离开:“师父,徒儿想辞去天霜堂堂主一职。”

雄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霜儿,你说什么?师父并没有因为惊云的事怪你,你何必还耿耿于怀,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来?!”

聂风心中翻江倒海,原来她放权给他,竟是想彻底交权么?

“不是因为云师弟……”秦霜眉尖轻轻一跳,“是霜儿自己的想法。”

“那是为什么?”雄霸皱眉,不悦地问,忽想起一个可能,不自觉沉了声音,“你,想要……做什么?”

不要和他说什么秦霜会是因为步惊云失踪,深受打击,心情抑郁,突然厌倦了打打杀杀,想过平和的生活。他养了十几年的孩子,难道他还不知道,如果不是他的吩咐,秦霜会对步惊云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若说步惊云冷得叫人心碎,秦霜便是冷得叫人惊寒。

那些在别人看来不该交给一个女孩子去做的事情,什么杀戮血腥残暴不仁,在她,就和日常一样,他想要她做,她就去做了,谈不上任何多余的感触,还及不上让她弹一次琴招致的反应。

秦霜,是远比步惊云完美的战斗工具,可是,偏偏,在他雄霸心中,他从来没有当她是工具!

她完全可以不用做什么,只用做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安享他的宠爱,全心依赖他,撒娇、玩闹,甚至可以不时发点小脾气,而不是像这样,只想着为自己做事,似乎快快报完恩后,便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再见。

她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只有这一个不行。

那就是离开天下会,离开他身边!

他养她宠她,她也处处表现得乖巧驯顺,但直到看到她听到剑圣十年后与她一战无有忧惧反而璀璨一笑时,他才恍然惊觉,他竟从来没有看懂她想要什么。

那双眼睛,无论经历多少都清澈如昔,却永远也无法让人看清楚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仿佛是真正的无欲无求,又或是她想要的,他给不了她!

他不惧手下为虎豹豺狼,因为他自有法子将他们揉搓成鹰犬走狗。但是幼龙雏凤,该如何豢养,才能让她不会在羽翼长成后展翅飞去?

天下会中有多少武艺高强、桀骜不驯的豪杰,雄霸从来不担心无法驾驭他们,或威逼或利诱或权谋或挟制,他若没有这些手段,怎能在短短数年间便令天下会崛起江湖,甚至压倒历史悠久的无双城。可是对秦霜,这些他都没有把握。

雄霸不会承认,当秦霜安静转身,选择离去的时候,他想不出能用什么来阻止她。她的成长速度快得可怕,她也永远能给人意外。而除了他对她的恩义,她在这世间竟然没有一丝牵绊!

也许,只有杀了她!趁她,还没有具备和自己抗衡的武功!

雄霸压下心底突然涌起的暴虐念头,不,还不到那一步,这孩子,也许,只是累了,她真是太辛苦了,又处处顺利惯了,一时失了手,难免情绪低落。

“霜儿,你刚才的话,师父就当没有听见,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要有什么旁的念头!”

秦霜行礼,离开,一句话也没有说。可任谁都能看出,她并没有改变主意。

断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天下会上下数十万徒众,只怕只有秦霜一个人敢这样违逆雄霸的意思,虽然不是明顶,但这师徒之间暗流交锋的气氛也足够吓他半死了。

“起来了,师父走了。”聂风将断浪自地上拉起来,为他拍去膝上的雪和土。

断浪站起来,嚷道:“风,你说她在想什么?好端端的堂主不干了,她想做什么?突然不想过问江湖事,打算收心养性,养花养草养猫养狗,就等着过几年找个人嫁了?”

聂风苦笑:“我也不知道,她先前也没和我提起过。”那一夜之后,秦霜对他的态度平平淡淡,没有了补偿式的刻意之好,似乎更真了一些,两人的联系也更紧密了一些,但还远没有到会将她所认为属于自己的事告诉他的地步。

若真如断浪所言,也许师父的脸色还不会那么难看。寻常人往往惑于秦霜温和的表面,惊讶于她任何时候都清清淡淡的冷静,而看不出她理智下莫名潜在的激烈和一直存在的、漠视死亡的疯狂!

第126章

白衣金剑,玉佩铃铛,看似美好,背景却是残酷的江湖。

她是不合时宜绽放的花朵,让每个见到的人都惊叹赞美,但在这荆棘遍地的江湖中,谁能披荆斩棘,护住这一朵纯世的白莲?

她若只是花,迟早会凋谢在人心的恶中。所以她选择了做一把剑,无论善恶,一剑皆斩。

聂风现在已经多少明白,固然不喜欢看秦霜受雄霸野心驱使,参与江湖争斗,染上血腥杀戮,但若没了雄霸和天下会,秦霜的处境会更加危险,得霜姬者得天下!本来无稽的谣言,在她展露了两月收蜀的惊世之能后,也变得似乎有根有据。

天下会、无双城,还有乐山神秘出现的佛门,以及那些犹未浮出水面的势力,都容不得她抽身而退,远离江湖的漩涡。

若是断浪知道聂风的所想,定会嘲笑他是多愁善感。聂风看的是秦霜卓然难掩的美,而断浪看到的是秦霜搅动天下的力。若秦霜是一把剑,那么持在雄霸这样的枭雄手中,为他打出一片江山,又有什么不好?宝剑入匣,才是无用武之地的悲哀。

安置了马车,断浪回到马厩旁的小庐,两月不在,小庐看起来更加破败,幸而还依然存在,没有被天山的落雪所压垮。这一次被秦霜带出去,断浪已经初尝到江湖的快意,再做回洗马的小厮,以前是十分的不甘,现在就是十二分的不耐。这让他在听到秦霜说要辞去堂主之职后,比聂风还要揪心。

但他既不可能去左右秦霜的想法,更不可能去问雄霸的打算,也只能认命地动手收拾尘灰积了厚厚一层的简陋住处。

文丑丑来时,见断浪灰头土脸,不禁嫌弃地用扇子遮住半张脸:“断家小子,帮主唤你去第一楼。哎呦,你这样见帮主可不成,还不赶紧拾掇干净。”

断浪精神大振:“可是帮主要用我了?”

文丑丑斜睨他一眼,却反常地没有说什么冷嘲热讽的话。这一次突兀召唤,让一向素知雄霸之心的文丑丑也不明白雄霸的用意,虽说他不信断浪会就此一步登天,可也不想在结果出来前,就贸然得罪。

断浪匆匆擦了把脸,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跟着文丑丑去见雄霸。

断浪还是首度踏进第一楼,心情忐忑又激动,不待文丑丑说,断浪利索地跪下,雄霸想要捻死他不比一个蚂蚁更难,能在雄霸面前不屈膝下跪,雄霸也不在意的,除了秦霜,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霜儿这次出去,有很多时间是和你单独在一起,她都做了什么,遇见什么人,你给我一一说来!”雄霸鹰隼般的厉目扫过恭顺跪伏的断浪。

断浪定了定神,有些失望,但心中原也隐有所预料,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当下将所知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同时,断浪也留了些心思,隐下了秦霜传授他烈火诀,指点他练剑一事。

雄霸本不动声色地听,待听到小庙之事,霍然站起:“你是说,你们遇到泥菩萨,他告诉你们有洪水,然后霜儿就吩咐你和聂风去躲避,而她独自带着惊云不知去做什么了?”

断浪低头恭敬道:“是。”

雄霸心中一时转过诸般念头,良久,道:“霜儿曾与我说,你,断浪,是可造之材。”

断浪心中惊喜,但雄霸接下来一句便将他的心情从天堂打到地狱:“可是,我不会用你!”

断浪死命抠住地板,拼命压住想要脱口而出的为什么。

将他的表现收在眼底,雄霸嗤道:“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条是回去继续老实当你的杂役,另一条,”雄霸冷冷道,“霜儿身边一直少个跟着她帮她处理杂事的暗卫,现在看你还可堪造就,霜儿对你也似乎另眼相看。从此,你就跟在霜儿身边,听她差遣罢。”

“不要以为这样你的身份就变了。你将始终只是霜儿的一个影子,藏在暗中的一把剑。霜儿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明里还得当你的杂役, 对旁人,特别是风儿,你不得透露说出半个字!”

“另外,你还有一个任务……”

断浪死死咬住下唇,连渗出血珠都未曾察觉,他要的是重振家名,光耀人前。但雄霸却让他藏身黑暗之中。

为秦霜做影剑也罢了,但雄霸还交给他那样一个任务,若是一旦曝光,他该用什么面目去对秦霜,对聂风?

雄霸见他不答,目光越来越冷,就要开口。

断浪陡然大声道:“帮主,我,我愿意效忠帮主,为霜小姐效力!”雄霸的威势让他瞬间便做出决断,自始自终便不是让他选择,他是根本没得选择。重振断家固然重要,但现在,他首先要活着走出第一楼!

雄霸盯了他片刻:“很好,你可以下去了。”

秦霜并不似聂风不分尊卑,与奴婢贱役搅在一起,但她总喜欢任人自择的这一特点,雄霸也说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身为上位者,就不应让人选择,而应是让人无可选择!你给他们什么,他们就得要什么。你不给,他们也要老实趴着!

这个南麟剑首断帅的儿子断浪,自恃家门,心高气傲,年纪虽小,但已经流露出野心勃勃,现下也是外表恭顺,内藏不服。不给他机会,他定是满腹怨恨。给他机会,他也未必感激,说不定还会反噬一口。做个杂役充门面也罢了,天下会人才济济,怎么也用不到此子。

不过,现在,不同了。

天下会人虽多,但有潜力,年龄合适,能让秦霜接受带在身边的,一时还真找不出比断浪更适合的人选。

雄霸并不担心,断浪若是老老实实听话也罢了,若真起了别的心思,翻手间便能叫他死无葬身之地,相信他一定会好好权衡。

走出第一楼,文丑丑追出来:“喂,断家小子,帮主说了,霜小姐虽然将火麟剑交给你用,但只是借用,火麟剑是应该属于霜小姐的,你平常当杂役也用不着,赶紧交到洗剑池去。”

是啊,杂役,无论暗里身份是什么,明面上,他在天下会,便是一个杂役。

家传的宝剑,也变成了别人的东西,必须交出去!

断浪两眼冒火,恨不得一拳打到文丑丑涂满白粉令人作呕的脸上,但总算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强忍了下去,冷声道:“知道了。”

文丑丑给他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趾高气扬地走了。

握着火麟剑,断浪独自走向后山的洗剑池,满腔压抑和怨恨,他没有意识到,此刻他走向的,既是他惟一的生路,也是他的不归之路。

吃力地推开厚重的石门,一眼便望见池心高岩上的秦霜,微微垂眸,似在沉思,左边是无双剑,右边是英雄剑,她竟然没有回天霜阁休息。

断浪游目四顾,在石壁上看到了雪饮的存在,他断家的火麟剑,也要来此和雪饮作伴了吗?

一阵怒火冲上头,断浪抽出火麟剑:“南麟剑首之子断浪,请赐教!”

第127章

秦霜徐徐抬眼望向他,眸中不见喜怒:“你是要和我动手?”

看着她若不相识如对陌生人的眼神,断浪一滞,随即更形怒气,大声道:“是!”

秦霜轻轻点头:“好!”余音未消,已自石上掠下,一拳击向断浪。

断浪心中冷笑,若秦霜用剑,他或会畏惧三分。竟空手对他,真当他是软柿子吗?我要你知道,你和你师父,只看到聂风看不到我,错得很离谱!

蚀日剑法在火麟剑下一一使出,加上烈火诀的心法,每一剑出,剑上便弥散出一股灼热之意,本来冷寂的剑池仿佛也燃了起来!断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发挥得如此完美。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秦霜轻声念着断浪听不懂的话,俨如火海中轻盈起舞的蝶,火势再猛,也撩不伤她半分翼翅。“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火麟剑红光耀眼,照出断浪眼中亦隐隐现出火红,她就这么瞧不起人,真当他不敢伤她吗?!不觉间已经丢弃了最初只是让她见识下自己厉害的想法,剑上已然带出了杀气。

秦霜退了一步,峻然道:“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随手自地上抽出一把剑,一剑,切了下去!

很随意,很无谓,不像剑法,也不像刀法,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断浪正全力施展蚀日剑法中最强的一招火麟蚀日,却陡然惊见秦霜的剑锋瞬息直抵自己额头至胸腹。

感受到剑锋冰冷的寒气,断浪保持原本的动作,丝毫也不敢动弹。

秦霜不带丝毫情绪的清瞳中分明传递着这样的讯息――动,就会死!

蜀地一行,断浪始终不曾见秦霜出过手,渐渐觉得秦霜的武功其实也没多强,一剑分开聂风和独孤鸣纯属是那两人势均力敌,多了她一个立刻打破平衡。而得回火麟剑后,他的信心也是大涨,总觉得就算比不过,也不会差多少。但是,很多事情,惟有亲身体验了,才知道其中厉害。

“我以为你还会忍耐一段时间,”秦霜将手中的剑抛插在地,拿起火麟剑,“剑控人心,不过是剑真实地反映出持剑人内心的欲望。你们断家所不能驾驭的不是火麟剑,而是自己的内心。”

“聂人王为情疯狂,雪饮便也成了一把狂刀。而火麟剑,就因为你们断家人野心不息,好高骛远,就成了一把邪剑!”

“你看我这次身受重伤,损及本源,久久难愈,以为就算出手,我也拿你没办法,所以想让我知道你的厉害。”秦霜漫不经心地拂过火麟剑,在她指下,火麟剑凶焰全敛,无害得仿佛已经不是一把传说中的神兵利器:““你就那么笃定,我会看在聂风面上,不会杀你么?”

断浪冷汗涔涔而下,他心底深处也许的确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敢于向秦霜拔剑,现在却完全不敢肯定了。

生已不足,后天再损。生命精气若少于七成,就会身虚体弱,多病易疲;少于五成,就是小病不断,大病定期报到;少于九成,就是比死人只多了一口气。秦霜唇角的弧度慢慢扩大,这样的她,还可以做武者么?

“虽然原主人齐名,但在我看来,火麟剑不如雪饮刀啊!”握住剑脊,一点点用力,火麟剑弯曲的弧度越来越大。

断浪惨然大叫:“不要!”一直以来,秦霜对他都是态度平和,让他不知不觉存了错觉,更有了轻慢之心。今天在他的心底才真正生出如对雄霸一般的畏惧。不露狰狞只因没有必要,待她觉得需要,随意一个手段便可以让他生不如死。

他不敢再和她动手,匍匐在地,连连叩首:“求你,不要,不要……”他嗑得如此用力,喊得如此竭力,一滴滴鲜血溅落在洗剑池的石地上。不觉间,断浪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混合着鲜血落入尘埃中:“求你,求你……”

他曾嘲笑过聂风的爱哭,觉得面对她,他一定可以表现得很有骨气,让她另眼相待。现在才知道这个想法是多么可笑。

火麟剑骤然绽出红光,秦霜轻呼一声,收回手,雪白的掌心已经出现一道灼痕。将剑掷于断浪之前:“虽然比不上雪饮,但还真是一把骄傲的剑呢。它认主了!”

断浪握住火麟剑,第一次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血脉相连、不离不弃、心意相通的默契。他跪在地上,眼泪止也止不住,原来这便是火麟剑的剑心,他放弃了,它便晦昧光辉,他不放弃它,它便也倾心回报。断浪可以感觉到火麟剑对秦霜的畏惧,是为了他,它才会奋力一搏。它不是一把邪剑,它是他生死相随的同伴。

将火麟剑贴在额头,只有你,只有你认同我,不轻视我,完全忠于我。那么,终有一天,我会让你也和无双、英雄一样,骄傲、独立,不被她随意轻贱!脱手一掷,将火麟剑插在雪饮之侧。去吧,你先呆在这里,待我强大的那一天,我们再不分离!

雄霸门下三个徒儿出伐蜀地,两月悉数平定,但亦折了战无不胜的“不哭死神”,这个异常意外的结局,迅即传遍了天下会每一个角落。

不等大家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雄霸已然颁下严令,倘有天下会以外的人问及步惊云,只说步惊云正在闭关苦练,寻求更上一层的武功,敢泄半句者――-斩!

近数年间,步惊云已在江湖中打响名堂,赫赫有名。每个江湖人,尽皆听过“不哭死神”这个可怕的称号。这次入蜀,步惊云也是战功显耀压过只做谋划不具体行动的秦霜。 如今天下会仍未独霸武林,无双城虽然结盟,但意怀不轨,若传出步惊云失踪的消息,确是不合时。

接着雄霸言道秦霜因身体原因,虽然还保留天霜堂堂主一职,但不再具体视事,天霜堂交由两位副堂主代管。再有对外征伐之事,交由聂风来执行。之前聂风便已经开始替雄霸对外征战,如今不过是取代了步惊云大将的位置,担负起更多的责任。

这个理由也是堂堂正正,虽然秦霜刚立下大功,但她的身体也是有目共睹地一向欠佳,让她休养也无可厚非。

虽然大家暗中议论说这也可能是因为没有保证步惊云的安全,雄霸对秦霜所做的惩罚。这个惩罚对比刚立的大功是重了点,但这是人家师徒之间的事,也没人敢随意参合。没人想到这是秦霜主动的请求。而就连聂风、断浪、文丑丑,也不知道秦霜是如何说服雄霸改变主意,接受这个建议。

他们,还有其他人,只看见,从此,秦霜再绝少出现在人前,仿佛就要自此销声匿迹一般。没人知道,龙之渊潜,只为俟庆云而举,侯清风之披离!

第128章

无双城并非是一座城,它只是一个建成“城”的外观,而不是由皇帝亲自所封的真正“城邑”。但这个自三国便始建立的假城,绝不比一般的城邑逊色,只因为,它除了位于河南豫州的总坛外,更有遍布神州三百多个不同地方的分坛。

在黑白两道没有分界,名门大派、大寨小帮逐渐式微的当今,如非天下会突然崛起,不出十年,无双城必可雄踞整个武林。

可惜就有雄霸这个一代枭雄的出现,不仅自身人强马壮,更接连收下三个人中龙凤的徒儿,利用天下会比无双城稍微领先的优势,强拉无双城为盟友。随后此消彼长,表面上无双城依旧与天下会瓜分江湖,实质势力上却是七三,强弱逐渐悬殊……

面对这个境况,想必独孤一方定有“既生瑜何生亮”之叹。

无双城总坛之内,除了城主独孤一方与其家着及门众长驻之外,还有少数豫州当地的平民聚居城内,故此城门内外;每日皆有人潮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远远眺望着这等情形,断浪道:““独孤一方纵然狡诈,但断难想到我们刚清理了它一个分坛,就敢潜入他的总坛附近。霜小姐,要进城么?”、

五年时间,足够一个稚嫩的童子长成英气的少年,那颗跃动着野心的心,也悄然掩盖在眉间勃勃的英气和眼角的刁滑之下。他本就是胆大妄为、活泼爱闹的性子,自暗中随了秦霜,见证了这五年中的所作所为,那种生死一线的刺激和弄险如夷的爽然让他如饮醴酒,欲罢不能,行事的狠辣缜密和言笑的佻达不羁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他的气质。

虽身在敌方腹地,但断浪毫不担心,语气甚是轻松。这种胆气自也是在出生入死之间磨练而出。现在看来,独孤一方造秦霜的谣言完全是自找麻烦。这五年,不仅暗中折了不少人手,让无双城的人为他们城主的口舌付足了代价。无双城每在攻占一个大寨小帮之前,也总不时会遭天下会捷足先登,让独孤一方焦头烂额,计无所出。

而这一切,都和他身边这位大小姐脱不了干系。

断浪同样感觉到这五年中自己的飞速成长,却也更觉出和秦霜的差距,不是武功,而是别的一些东西。秦霜的眼瞳干净得让人心悸,心志坚定得让人畏惧,除了所在意的,无有其他。被她注视时,仿若压上一个世界,巍巍高天,沉重若山,让人顿觉自身的渺小、软弱。

但,他断浪是谁,他怎会被轻易压垮?压力只让他更加奋力追赶,终有一日能和她并肩而立,而不是如现在般只是追随。

秦霜腰间插着霜华,但并没有穿着标志般的白衣,这五年中,暗中行动时,她已极少身着白色,衣饰之缤纷,让人很难想她和那个传说中冰雕雪砌的霜小姐联系在一起。

时间仿佛凝固在她身上,按道理而言,她已过双十年华,但看起来与五年前一般无二。若非要说改变,便是周身气质更形柔和,便像是一池春水,水波潋滟,不再如从前般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引起人的第一眼注目,惟久了,才恍觉丽质如斯。

无法循正常时间而发育依然是秦霜的烦恼,这样迟缓的生长速度并不意味着寿命的延长,只是代表着制约着实力增长的枷锁。虽说世间女子都梦寐以求芳华永驻,但对秦霜而言,如果能用外在的容颜来交换巅峰时期的实力,哪怕是一夜之间让她鸡皮鹤发,她也会毫不犹豫!

力量不是目的,但却是达成目标的必要保障。

不做天霜堂堂主,隐在暗处,只身执行天下会各种危险任务,是要将自己置于不能后退的绝地,将每一场战斗都作为最后一次,在生死之间杀出一条通往武道巅峰的路来!

她的智只要放在她所走的道路,从来都不应用于勾心斗角、谋夺天下。

和不虚的五年之期,她从未有一刻忘记。

五年磨一剑,能否应付得了接下来即将拉开大幕的江湖波谲、风云激荡?她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但这种想象不到结局的开端让她倍感精神振奋,人生在世,就是要面对未知的挑战,不断前行,而不是环顾天下无有敌手而筋松骨软,死在自己的意气消沉中!

这一刻,她远目无双城,如看已经入彀的猎物:“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若要入无双城,只会是为了彻底毁灭它。”

转身走下土丘:“走罢,这一趟出来够久了,我也该回去了。”

断浪耸耸肩,跟在秦霜身后。回天下会休息的时候,秦霜大部分时间也在洗剑池,有时候断浪看她兴致来了,虚空踏步,在无数剑柄上走来走去,神色一派稚气天真,实无法和对无双城时的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联系在一起。

但是无论哪一面,都不得不说自有其引人之处。聂风定然是喜欢那个日常中习惯接受别人关照起居,时常因为缺乏常识而发闷,可爱中带点娇憨,让人心生喜悦,萌发呵护之情的秦霜,而他则更喜欢看她踏着满地血腥,将一个又一个敌人斩杀在剑下,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随意,让他每一次都心中战栗又热血沸腾。

回到天下会,隔了一日,聂风也自外归来。

聂风回来,惯例来找断浪。

秦霜这一沉寂,便是五年。擅长遗忘的江湖人,不知不觉便忽略了她这个甚少公开露面的天下会帮主雄霸首徒的存在。相对的是,聂风在江湖上的声名节节攀升。数年间,他执行了数不清的任务,均全力以赴,未尝败绩,在天下会的地位被江湖人公认比秦霜更为重要。

但聂风并不这样认为,秦霜在他心中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天下会的存在。在奔走效命,完成各种任务之余,聂风孜孜不倦地四处打听名医,搜罗奇药,即便秦霜已经说得很明白,她的身体情形特殊,非世间药石所能医治,他依然不肯放弃。

断浪一见他,便是笑:“又得了什么新鲜食方?风,你也太温良贤淑,你怎的不是个女人,若是,拼死我也要娶你过门。”

自从聂风知道药补不如食补后,就开始钻研起厨道。执行任务回来,练武之余,就是钻进厨房,不厌其烦、花样翻新地制作各种美味。可惜,聂风在学武上资质甚高,几乎是一点即通,学厨上就生涩了许多,所以每次必让断浪试吃,确定好吃后才献宝一样端给秦霜,若是不满意,那就再做再让断浪吃,让断浪尝遍了各种好吃不好吃的同时,也心怀怨念,风,你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吗!

不过,相处久了,断浪也发现,必要的时候,秦霜嚼冰尝雪、粗衣布衫也不在意,但只要有条件,她就绝不肯委屈自身。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无视对方用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劲,她拒绝的时候绝不会有丝毫犹豫。雄霸又从未在物质上亏待过她,恨不得将最好的都给她享受,也难怪聂风要精益求精。

第129章

聂风早已习惯断浪在他面前口无遮拦的玩笑,笑道:“浪,我倒希望你是个女孩子,这样我就可以安排你入风阁,和孔慈一起伺候我去。”

断浪懒洋洋地道:“我若是女孩子,要服侍也服侍霜小姐啊。我才不是孔慈那个笨蛋,平白错过大好机会。”

聂风轻叹一声:“人各有志,孔慈,也没有什么错。”聂风忘不了当孔慈知道步惊云失踪的消息时,悲痛欲绝地哭泣,那一刻,他忽然发觉,总是像一个影子般温顺跟在步惊云身后的孔慈,对步惊云的感情绝不止是主仆……那么步惊云呢,他对孔慈有没有同等的感情?

断浪似笑非笑地看着聂风:“孔慈啊,容貌俏丽。性情那更不用说,怎一个温柔体贴,那才是正常女孩子该有的样子,比起某个人一心想讨好的人,是强太多了。”每次看到聂风对秦霜的小心翼翼,断浪都忍不住想,是不是人都这样,对唾手可得的往往视而不见,反而定要去追求那些费尽千辛万苦也未必能得到的东西?

聂风可以不嫌弃孔慈是侍婢,也时常与她有说有笑,更为怕她会遭人欺负,私下传她一些轻功与武功的心法。但,他所一心关怀,不惜折损男儿气概,下厨洗手作羹汤的,还是那个似乎无所不知惟独对情无动于衷的霜姐姐。

但人小鬼大的断浪觉得,若聂风真如他所流露出的对过平凡生活的渴望,那么孔慈才是合适的选择。而秦霜,就像他听聂风说起幼时往事,聂人王拿雪饮刀劈柴时的感觉一样,当事人或许不在意,但其他人,谁不会为宝兵如此蒙尘而可惜?

聂风有些哭笑不得,轻锤了断浪一把:“浪,你就不要含沙射影了。这怎么能比?”

断浪拖长声音道:“是啊,这怎么能比?!”路边的小花到处都有,绝壁上的雪莲可就是只有那么一朵。

聂风很不愿和断浪说这个,断浪别的都好,但一说到秦霜,便总是暗中藏刺,让人回不是,不回也不是。当下转了话题,说起这次下山路上所见的风景。

断浪微笑着静听,对于他这五年里暗中的行事,聂风也不是毫无所觉,只不过不知是他太信任自己还是太不愿去怀疑,他不说,他就只当他还是那个小杂役,成日困在山上忙着做洗马打扫马厩的脏活累活。

聂风是断想不到他会暗中跟着他的霜姐姐到处杀人。坚持不杀人的他,若是知道,雄霸一直不勉强他是因为要杀的都被秦霜代理了会是什么表情?

这五年里断浪和秦霜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聂风,平心而论,她对他真的很不错,指点他武功,培养他成长。就算面对危险,也从没想过抛下断浪独自离开。在看到秦霜因为自己造成的失误而受伤流血时,他怎能不心有触动?

断浪心中的刺在于,秦霜的心中,完全只当他是得力可用的部下,而对聂风,她虽然不说,却有着与其他所有人不同的态度!

怎么能怪他心理不平衡,明明是他先遇到秦霜,凭什么聂风就可以一直一无所知地享受秦霜的关照?还在他质疑时,叫他“别再和聂风比较,你不是他,他不是你”。

如此,真是,厚此薄彼!

秦霜赶回天下会,是因为雄霸的寿宴将近,这是她潜藏以来,每年必须公开露面的少数几个日子之一。

随着天下会权势的扩张,比之无双城优势越来越明显,前来攀附的帮会门派也是越来越多。当秦霜起立为雄霸贺寿,几个新投靠的殊乏眼色,竟在下面窃窃私语。

断浪没有资格出席,聂风却在席上,不动声色地扫了这几人一眼,将他们记在心中。一隐了能力,秦霜的容颜便立刻成了蜚短流长的焦点。关于霜童以剑择婿的传言,固然随着天下会的声明和数条人命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但随着秦霜的潜伏,渐渐传起了另一些不堪的流言。这一点,聂风和雄霸的态度罕有地一致,绝不能让秦霜知道!单纯而干净的她,怎么能听到那么龌龊的东西!

看着眼瞳沉静、嘴角含笑、举止如仪的爱徒,雄霸满意地锊须而笑。初时他以为秦霜要辞去堂主之职是因为有了二心而惊怒交加,大发雷霆,不想她只是要由明转暗,磨砺自身武功,也为了更好地铲除天下会武林称霸之路上的障碍。

当秦霜斩钉截铁地说出“我将用剑为您披荆斩棘,斩杀一切敌人,直到见证您高立于天下之巅”这样的话时,雄霸只觉得平生第一得意的事,不是创建了这个天下会,看它步步壮大,而是在余杭县中,捡回了这个宁馨儿。

而他的霜儿也真的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功劳簿上长长的名单,让雄霸志得意满地豪迈大笑。有此佳徒,真乃天幸!

雄霸的心情便是宴会的风向标,下面立时站起一人,满脸谄媚地道:“恭喜帮主,大业将成,更有这样的好徒儿,孝心拳拳可嘉。”

雄霸点头:“霜儿确是极好的。”

有雄霸这句话,下面的人也立时知道说什么会叫雄霸更高兴,立时七嘴八舌地赞起了秦霜,简直将秦霜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而教导出这样的雄霸自然也是英明神武,慧眼识珠。

忽一人得意洋洋地道:“霜小姐这样的容貌,称之为武林第一美女也不为过啊。”

这个词甫一入耳,聂风眼瞳顿时一黯,但有一个人反应更出乎意料,旁的人还没来得及附和,这个人已经直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口喷鲜血,显见是不活了。

一时众人皆静,秦霜徐徐站起,唇角的微笑还没有完全敛去,却让人觉得分外肃杀和不容违逆:“我,秦霜,只有师父给的这一个名字,其他,任何称呼,都不接受!”

清冽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触到的人无不将头深深埋下,更有那些资格老的人,心中立时回想起,在步惊云出现之前,可是秦霜一直在主掌天下会的征战,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柔弱无害,她可是雄霸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宝剑!

雄霸没想到秦霜会因为一句话在寿宴上当堂杀人,怔了一怔,听她的话,方才缓和下来,抚掌大笑:“不错,霜儿就是霜儿,要什么多余的称呼,那些庸人又有什么资格在那里胡言乱语?!拖出去,悬尸三天!”厉目一扫,“霜儿的话,大家都听到了,若再有人说什么不三不四的话,天下会可容他不下!”

秦霜如此大扫面子的行为,雄霸还是对她一力维护,这样的宠信,让众人无不噤若寒蝉,而秦霜的锋芒和酷烈,也让大家再度在心中衡量,是否真的该好好管管自己及属下的嘴了。

聂风垂下眼眸,不去看那具被拖走的尸体。他是被那个浑身是血的霜姐姐吓怕了,所以只想她好好养在山上,不沾血腥,不涉危险。无论心底多么厌倦江湖无休止的争斗,依然竭心尽力,就是为了她置身江湖漩涡之外,却忘了她也是心高气傲、杀伐果决的霜小姐!他想要保护她,却发现总在不经意间,她反而保护了他!

第130章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古来写西湖的诗何其多,惟有苏子瞻这一首最是写活了西湖的美色。

聂风侧眼看秦霜莹白如玉的颊,若只是单纯地一道出来游玩,那该有多好。

寿宴之后,雄霸就将他和秦霜叫到第一楼,绝口不提席上发生的事,却交给他们一个任务。一个关于西湖、爱情、人与妖,以及,最重要的,一件所谓集天地灵气可以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拿在手中也可以杀死绝世高手的无敌武器的任务。

聂风是不信,若世间有那么厉害的武器,怎会籍籍无名,埋藏至今?不过表面上,他还是如同其他无数次任务一样,平静接受。他知雄霸让秦霜同行,是怕若他独自前去,会对那超级武器动心而据为已有。

这种枭雄的猜疑之心实令聂风思之戒惧。但心底也因此有些雀跃,五年中,他忙于为雄霸效命,在外奔波劳碌,秦霜在山上深居简出,两人聚少离多,能有这样一个相处的机会,实让聂风珍惜。何况雄霸并未并未明言时限,那么除任务之外,在外面多逗留些日子也无所谓,可以让闷在山上已经很久的秦霜好好散散心。

可惜,就算是雄霸肯给予他们独处的时光,秦霜也不会有玩乐的心情。

她对时间的珍惜让最吝啬的守财奴也要甘拜下风,他所见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洗剑池沟通剑心、修习剑法、拳法,其余的时间便是博阅天下会陆续不停搜罗来的各式宗卷、秘籍、传闻,就算偶尔见她什么也不做,抱膝坐在窗前,那也不是在发呆,脑中仍在计算、分析。聂风怀疑,就算在睡梦里,秦霜也仍在记忆、思考。

也许就因为这样的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才让她同时做到了见识上的博和武功上的纯,才让她在身体欠佳的情形下,有着不逊色于他的武功进度。

但是,将自己逼得这样紧,又是为了什么?就像此刻,美景当前,她却若有所思,视而不见。

想起路途上,秦霜对于交通迟缓,罕有地皱起眉头抱怨,聂风露出笑容:“师姐,我们晚间去醉仙楼吃西湖醋鱼吧?”这也算是五年来他不断努力地一个小小成就,除了华服之外,秦霜对美食也算有了一点兴趣,而不再是只喝苦苦的药汤。

想到秦霜自小就吃药多过吃饭的苦处,聂风的神色更柔和了三分:“吃完后,我去问酒楼大师傅肯不肯教我,我回去做给断浪。”

秦霜回过眼,聂风的轻松心情对她也有了些微的感染,浅浅一笑:“我想,断浪并不想吃鱼。”

五年之期一到,各种是非便要正式开始。她一听这个任务便生出疑心,待看到那探子写下的信息,更加肯定。这般隐秘的传说,怎可能是小小探子能够探知,不过是某些人欲借此来给她传递一些信息罢了。所谓阳谋,就是明知前面有水坑,可是你走的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独木桥。

对方显然极为了解雄霸的性格,也知道她不会将实情坦承。不止因为解释是一件太麻烦的事,更因为很多事,她做得说不得。

她只能领下这个任务,接受聂风的同行。好在聂风,虽不是前世那一个眼神便心有灵犀的好友,但明了分寸,她不说,他也不会喋喋追问,只是小心地将关心藏在每一件日常的琐事里。那么,在小事上顺着他也无所谓了。

当聂风提议去西湖之畔一个简陋的茶寮歇脚时,虽觉得聂风很有将这一趟当出门旅行,心态轻松得过头,秦霜依然点了点头。

美丽的少女,俊朗的少年,他们在看风景,人也在看他们。

还不等走近,茶寮里几个□□岁的孩子已经指着秦霜,天真地叫起来:“白娘娘,白娘娘。”

随即一个年岁稍大的孩子大声道:“不对不对,你看她那么小,怎么可能是白娘娘。”

被十二三岁的孩子说小,秦霜不自然地睁大了眼眸,去看聂风,却不知这样的她看起来更形稚气。

聂风忍住笑,蹲下身:“白娘娘是谁啊?你们为什么说她是白娘娘啊?”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原来是他们刚从茶寮老板那里听到的一个故事,修行千年的白蛇化作美女白素贞,带着姐妹小青来到人间寻找好男人托付终身,就在这西湖边上,邂逅了翩翩美少年许仙……

聂风唇边带笑,心中却开始惊疑不定,故事的结局殊不完满,负心的许仙手持高僧法海所给予的法器孟钵击杀了对他倾心相爱的白素贞。而孟钵,就是那件他和秦霜来西湖要夺取的超级武器。

茶寮的老板,一个看摸样已经有七十多岁,一头白发不知于何时已脱个清光的老头,走上前,歉意地道:“乡下孩子没见识,胡猜乱想,这位小姐你不要介意。”

孩子们已经不服气地道:“许伯,你刚才讲故事的时候,不是也说白娘娘长得就像这位姐姐一样吗?”正听着故事,突然见到一个从未见过,容颜清丽如画,白衣出尘似雪的少女,再被许伯随口一比……孩子们很是容易就接受了诱导。

惟一不相符的就是传说中的白娘娘白素贞应是一个十□□的绝艳美女,而秦霜看上去小了那么两三岁。不过孩子们稍一讨论,便觉得这可能是还没有遇到许仙的白娘娘,

一个满脸憨直的小男孩还神神秘秘地拉着聂风问道:“大哥哥,你不是许仙吧?”

另一个小女孩立时反驳:“大哥哥怎么可能是许仙那个负心的坏男人……”

小男孩看看聂风,也觉得聂风温和俊秀,不像传说中负了白娘娘的坏人,想了想,对秦霜道:“白娘娘,这个挺好的,你千万不要去找许仙哦。”

童言无忌,聂风好笑之余,也很怕秦霜会着恼,忙道:“你们认错了,她不是白娘娘,我也不是许仙,我们只是来西湖边游玩的外地客人。”故事只是故事。她不是千年蛇妖白素贞,他也不是负心薄幸许仙。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和情爱相恋没有关联。

旁边一直看着这幕的三数歇脚商旅纷纷笑起来,觉得孩子们甚是可爱,而这位少年也很是随和可亲。

许伯面上露出窘色,想不到讲故事时背地说人的一句话,竟被孩子们当着本人拆穿,斥道:“散了散了,今天故事讲完了,你们都该回去吃饭了。”

孩子们嘻哈着一哄而散,临别还不忘招手:“白娘娘再见。”

聂风失笑,轻拉秦霜的手,引她在桌旁坐下,许伯送上茶,老脸上仍有些许不安。聂风安慰道:“老伯,只是个故事罢了,我和师姐真不介意……”

秦霜忽截道:“我介意!”

聂风眉梢一挑,秦霜绝非无理取闹的人,只是秦霜虽很少有激烈的情绪,但从不掩饰喜怒,且只对事不对人的理智和冷漠,让她有时候既似是不谙世事的天真,也有小孩子般的直白和残忍。

他已经长大,她却似原地踏步,除了武功和学识的增长,其他的全无改变,这真是不知是好是坏。

那么,她所介意的,是故事,还是讲故事的人?

第131章

许伯干笑几声:“很久没有下雨了,苏堤春雨是看不到了,连今年的春茶看着也没收几两……不过西湖美景甚多,比如雷峰夕照,小姐难得来一次,很该去看看。”

秦霜轻叩茶碗:“金山寺要不要去呢?”

许伯含笑道:“小姐若是想去也无妨,不过金山寺也衰败很久了,自从法海大师圆寂后,便没什么真正的高僧了。”

水漫金山救许仙,雷峰塔压白娘子。

聂风隐隐似是抓住什么线索,却沉住气,只是听不开口。这便是他的难得,他并非是一个愚笨的人,甚至比江湖上大多数人都聪明,不然怎可能独当一面,不杀一人之下完成那么多任务。但是他更信任秦霜的灵慧,若论从只言片语中追溯前因推引后果,还有谁能比得上她?这一点,她既比他强,他便坦然承认,任她而为,哪怕是心中藏着再多疑问。

聂风只是叹息,为何只是随意起兴到一个茶寮坐坐,也绕不开任务,让他想让她放松片刻也不可以。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湖边,忽然涌起一股疑惑之色。

西湖边游人如织,偏偏聂风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那两个紫衣人,头戴草帽,低低的垂着头,并没有露出面目,大半张脸皆藏于帽子下,仅勉强可以瞥见他们的嘴。二人阔袍大袖,令人一时间也难辨其是男是女,背着一些轻便行妆,看来也是刚刚抵达西湖,行色匆匆,神秘兮兮。

能得聂风注意,自不是因为他们这样似是故意遮掩本来面目的奇怪,而是因为他们身上有着不寻常的高手杀气!

聂风轻叫一声:“师姐。”本来中原满是高手,在西湖出现两个高手根本不足为奇。只是他和秦霜前来西湖寻找盂钵,同时出现两个不知面目、神秘莫测的高手,不免令他警戒之心更为强烈。

秦霜明眸转动,循着聂风所指看去,忽然笑了:“你说,他们看见我们了吗?”

聂风微一迟疑,单论气息,秦霜怎么看都不像是高手,更不会引起高手的注意,但她的容貌,委实是太引人注目了些。不过她沉寂了这么久,想必江湖上记得她的也不多,就算记得,想起那些孩子的争论,聂风叹息又想笑,只怕也对不上年龄。

聂风忘记了自己,他这五年的名头可甚是响亮,而容颜同样俊秀出众的他,与秦霜走在一起,两人让人注目的效果绝对不止是双倍。

“就算他们看见了,也会装作没看见。”这两人藏头露尾,在看见自己和聂风时,目光至少停留了十息,然后迅速移开,再不看一眼,真是欲盖弥彰。

不过她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西湖边,就是让那些该看见、想看见的人发现她的到来。惟有将一潭静水搅动起来,下面的东西方能浮现出来,而她并不喜欢费心算计,但已经确定的敌人,让他们跳出来,也是为日后减少些麻烦,

聂风微一想,也即了然。这两人若真与他们任务相干,在还没看见他们具体行动前,也不会轻举妄动,心中一动:“师姐,我们在西湖多玩些日子好不好?”如果他和秦霜不去任务,只游山玩水,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少耐心?

“守株待兔?”聂风对完成任务并不热心,总是想诱着她去玩,她不是聂风想得那般不懂闲情雅致,只是时间、地点,还有,最重要的,陪伴的人,无法让她生出心情。不过,“既要多呆些日子,是住客栈,还是去村中找户人家?”

聂风眼睛一亮:“我们去农家借宿吧。”他一直甚是怀念幼时农居的安逸生活,既被秦霜提到,顿时勾起他想要重温的心情。

秦霜转问许伯:“附近村子可有合适的地方?”

许伯似是含了颗黄连,皱着脸苦道:“小姐和少爷还是住城里的客栈罢,村居简陋,只怕住不习惯。”

聂风笑道:“我和师姐不是娇惯的人,何况我们要在西湖畔多逗留些日子,住清静些、近些更相宜。”他要现在还看不出这许伯的问题,未免就太笨,只是他向来对老人家极客气,也不揭破,只是顺势挤兑了一下。

见两人态度甚坚,许伯也只得为他们指了一个去处。

目送两人远去,许伯深深地叹了口气,老脸上现出一种莫名的神色。

“许伯。”一个浓眉深目、身材十分魁梧的青年,背着一个草篓走近茶寮向许伯打招呼。他虽然身披粗布衣衫,惟仍掩不住满脸英挺不拔之气,整个人看来轩昂伟岸,异常独特。

许伯似是出神间被唬了一跳,回头一看,笑道:“原来是阿铁啊,今日收获如何?”

被换做阿铁的青年浅浅一笑:“今日运气很好,采的药可以多换几钱银子,明日可以买些肉食为娘亲补补身子。”

许伯暗暗一叹:“徐妈辛苦半辈子,幸而有你们两兄弟孝顺,也算是老有所靠了。”

“许伯,刚才,”阿铁的语气似是有些挣扎,“那是谁,背影看起来很是熟悉。”

许伯背过的手一紧,面上却若无其事,笑道:“是外地来游玩的少爷小姐,怎地,阿铁年纪大了,也想姑娘了么?”

众人一阵哄笑,那姑娘固是极美,但衣饰华贵,举止大方,便是她身边陪着的少年也是器宇不凡,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他们坐在这里,纵是神色温和,举止平易,也没有一个人敢贸然搭话,这般气度做派,怎是阿铁这样一个穷小子所能肖想的?

阿铁也是赧然,他只是远远见了个背影,突然心口一痛,不知怎地脑子一热就走了过来。

许伯看他神情,也不再笑他:“快和阿黑回去罢,别让你娘亲等急了。”

阿黑是默然跟在阿铁身后而来的青年,两人生得极其相似,只是气质却有天渊之别。阿铁较明人情世故,经常忍不住出手帮助村民,而这个后至的阿黑却冰冷沉默,除了偶尔和阿铁及娘亲说一两句话外,平素比哑子更像哑子,一张冷面几乎人见人怕。

不过兄弟两个感情极好,对于收养他们的老寡妇徐妈也极是孝顺。阿铁一听许伯提到娘亲,立刻放下心中一点惊疑,与阿黑一道急匆匆向家赶去。

天色向晚,白发的母亲呆坐在门前等儿子回家,这样的情景温馨,也有几分悲怆。只因这位母亲看上去容颜憔悴,苍老无依,一双眼睛更因过去数年当中,日以继夜地替人缝补,以维系一家生计,以供养两个井非她亲生的儿子而陷于半盲,仅能看见一尺之内的东西。

阿铁快走几步,扶住老妇:“娘亲,都说过多少次了,您不要在门外等我们,我和阿黑采药没事的。”

屋中奔出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欢快地道:“阿铁大哥,你们回来了,快进来,今天有肉呢。”

阿铁一怔,家中一贫如洗,每餐只得青菜白饭,自多了这名名为白情寻亲不遇的可怜女孩,更是窘迫,哪里有多余的闲钱可以买肉。

徐妈笑道:“小情说的是,你们快进来,今晚的晚饭真的很丰富呢。”

阿铁鼻中一酸,想起徐妈含辛茹苦,偶然有两片肉都要分给自己和阿黑,身为人子,看着母亲为了他兄弟俩能穿得像样一点而自己节衣缩食,一身衣衫褴楼,一脸寒酸,老眼迷蒙,委实不孝。

第132章

扶着徐妈走进屋子,阿铁呆住了,桌上,是实实在在多了两盘菜,其中一盘,更是肉菜!

小情伶俐地笑道:“阿铁大哥,放心罢。村里来了贵人,赁下了隔壁的屋子,说是外地来西湖玩,嫌客栈嘈杂,距山水又远,所以到村中借住。因为没有带下人,所以雇我去为他们打扫屋子、洗衣做饭。给的酬劳很丰厚呢。”又微有些促狭地道,“不知道哪里来的少爷小姐,生得画儿似的,可惜阿铁大哥,不曾看见。”

阿铁笑道:“这有什么可惜,还有比我家小情妹子更美的女子么?”虽则相处不过十几日,但小情性格温婉柔顺,勤劳懂事,徐妈和他早将她视作亲人般爱护,这般说话也不算唐突。

小情微微一笑:“和那位小姐比,小情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

阿铁心中隐隐一动,随即笑自己,哪里有那么巧的事。

一家人坐下,就着这顿对于贫苦人家空前丰盛的晚宴,其乐融融。只是当日后回忆起来,不知道心中会有几多感概、几多怅惘。

第二日,阿铁和阿黑早早背着药篓便出了门,穷人家,一日不做,一日无食。虽有小情意外得到一份收入,但也不知能持续多久,何况他们也不能靠小情生活,自还是一切照旧。

到得下午,阿铁到底心中有事,也不想娘亲在门外蹲坐苦候,见药篓已经大半满,便招呼了阿黑,一道回家。

还未到家门口,远远望见一双少年男女从街角走过来,那少年丰神俊秀,手里提个菜篮,却也不显得违和,仿佛在他身上,无论做什么,都有一种自然随意的潇洒,不时转过头去和身边的少女低声谈笑。那少女却似甚是矜持,只偶尔点头。

四人越行越近,终于在门口对面而见。

阿铁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世上怎么可能有一双这样的眼睛?无论历经多少都毫无尘滓沾染的清澈。

白情到来时,便因为生的貌美。而引得村人围观,更引起某些不良居心的人垂涎,只是碍于阿铁的一双铁拳,和阿黑慑人的冷,才没有招来太大麻烦。但这个少女,就像偶蹈凡尘的世外仙姝,纯净无暇,孤高在上,让人多看几眼都觉自惭形秽,只能欣赏惊叹,不敢生出占有的念头。

阿铁没听见那少年猛然见他们兄弟,不由自主叫出的“云师兄”,也没看见对方在他和阿黑之间目光转换,惊疑不定的神色。

他只是牢盯着那少女,听她若无其事地说出一声:“步惊云,好久不见。”

阿铁脑中一阵眩晕,心中不知从何处涌起一阵极大的怨气和怒气:她怎么可以这样和我说话?!

察觉身后有人扶住自己,阿铁站定脚步,深吸一口气,脑中闪过阿黑、娘亲和白情的身影,鼓荡的心情渐次平静下来,强自道:“步惊云,我听过这个名字,据说是天下会雄霸的二弟子。还有,小情说她指腹为婚的夫君也叫步惊云。想必,这世上不止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但这,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叫阿铁,我弟弟叫阿黑。”

“我还有一个对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为我们兄弟熬坏眼睛的娘亲,和一个寻亲不遇可怜又可爱的妹妹小情。”

“无论过去的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企图,请不要来打扰我的亲人,不要来妨碍我平静的生活。”

阿铁说完这一长串话,再不看秦霜一眼,拉着阿黑进了院子,重重关上了门。

聂风看着紧闭的门,眉头紧皱。当日步惊云在乐山大水中失踪,只有秦霜知道详情,她要闭口不谈,他也就不问。只是这阿铁和阿黑,实在像极了长大后的步惊云,她来村子借住,也应是有所预谋。亏他还兴致勃勃地计划了半天,幻想可以多住些日子。他真该早一点想到,秦霜做哪一件事没有目的!

秦霜亦看着门,瞳中浮出微微的冷笑,一脚踹了过去。

她虽力气不大,但也只是相比较其他习武之人而言,这也不过是草篱木门,怎当得大力,立刻哐当一声敞开。

聂风一呆,低呼道:“师姐。”语气中不自觉有了几分责备之意。他虽心中充满疑窦,也相信就算他认错人,秦霜也不可能认错,但就算阿铁或者阿黑是步惊云,可家中的老人、弱女,却是无辜的。

徐妈和白情闻声走出了屋子,见大门被人踹开都吃了一惊,见是秦霜所为,更是惊讶无比。阿铁怒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秦霜看他:“步惊云,你不要跟我回去吗?”

阿铁沉下脸:“我说过,我是阿铁,我不是步惊云!”

秦霜瞳中略过一丝不明的色彩,转看徐妈:“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徐妈颤颤巍巍,心惊胆战地道:“姑,姑娘……”

白情忙过去扶住,对秦霜道:“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铁更是勃然大怒,握紧了一双拳:“出去,不要吓着我的娘亲!”

秦霜的笑容陡变得如刀似剑般锋锐:“你要和我动手吗?!”

阿铁冷然不答,这句话予他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而直觉地,他不愿,或者说,不敢出手,

阿黑不声不响地站到阿铁身侧,与他一道面对秦霜似能将人看穿的视线。

相比行动的直接,秦霜的神情始终很是平静,只在此刻看到这个与阿铁长得一个模子般的魁梧青年,眼中微露出嘲讽。

聂风掠进来,一手拉住她,一边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们鲁莽了。”又不住低叫道,“师姐,师姐!”

“若真没有什么说的,那么,也随便你们。”秦霜掷下这句话,也不用聂风再拉,自己走了出去。

聂风苦笑,给了众人一个抱歉的笑容,跟了出去。

疾行几步,与秦霜并肩,叹了口气道:“师姐,别生气了好么?”

秦霜觑他一眼:“我生气了么?”

聂风一怔,笑起来,语气也轻松下来:“霜姐姐,什么时候,学会了口是心非?”秦霜不是不会生气,只是她越生气,表面越平静,只是行动变得异常酷烈,直接让那个让她生气的源头受到教训。

稍一定神,他便知道按照秦霜从不无的放矢的行事作风,便是因为步惊云不肯相认而生气,也不会牵及他人,特别是秦霜那么明显的针对徐妈,只怕是这一家子皆有古怪,绝非看上去那么普通。只是看他们互相扶持、母弱子孝的情景,他实是做不出强行逼迫的行径来。

见秦霜的瞳中浮出恼意,聂风立刻回到正题:“为什么会有两个云师兄?为什么云师兄要否认自己的身份?为什么,”聂风浅浅一笑,“霜姐姐,你,五年来,一直不肯对师父说,云师兄还活着?”

三个为什么,每一个都问到了点子上。

秦霜清瞳看着聂风,抿着唇,不说话。

聂风也不逼她,进了门,自去洗菜做饭。

很快做好了四菜一汤,青菜碧绿,鸡蛋嫩黄,奶汤乳白……聂风对自己的手艺也觉得满意,果然练习久了,怎么都会有进步。

端着盘子出去,见秦霜撑着手,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心中一软,若是能每天看着她这样安安静静地等他一起吃饭,就此退出江湖,不再过问那些争斗是非,那些问题的答案是什么,重要么?

第133章

“明天我们就离开。”

听秦霜这样说,聂风意外也不意外,她总是这样一环扣一环地紧,让想要跟随她脚步的人头晕目眩。

五年来,他进步神速,特别是腿法,名动江湖,号称“心如清风,腿如清风”。他在轻功一道上本就独具天赋,本身所习轻功有三:一是偷学自其父聂人王的“聂家步法”,二是当年鬼虎所传的“急转步法”,三便是雄霸所授的“风神腿”步法入门第一式――“捕风捉影”,任一项都极为高明。

他兀自不足,经过五年间不断冥思苦研,竟给他揉合了前两者的精要,配合“捕风捉影”一同使用,悟出了一种集三家所长于一身、仅属于他的绝世轻功――“步风足影”!步如风,足如影……比“捕风捉影”快上不止一倍。

单轻功一项,他已经青出于蓝,卓然成家!

但是,便是有着超过声音的轻功,又能追上秦霜如苍穹般高远的心么?

聂风心中叹息,面上却含笑:“好啊,这附近的风景我们也看过了,换一处也好。师姐,到别的地方,我们也住农家好不好?”

秦霜定定地看着他,本来冷峻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聂风笑容扩大了一些,也许霜姐姐是为了云师兄的事而烦恼,她不说,不等于她不放在心上,只是她太习惯压抑感情,叫人以为她已然忘记。

门扇一声轻响,聂风微皱起眉,脚步轻悄,走进一人,一言不发地跪下。

聂风升起不详的预感:“白姑娘,你这是?”

白情低下头:“求小姐、少爷救命。”

聂风一怔,走上前,一把拉起她:“白姑娘,起来!”

见这个见面来便一直脸上带笑,温和近人的俊秀少年陡然沉下脸,语气也带出了严厉,竟生出一股迫人的气势,白情不由愕然,一时忘了说话。

聂风盯着她,道:“白姑娘,你有什么难事,可以直说,能帮自然会帮,不能,你跪也无用。”

白情轻声一叹:“江湖都说天下会风少爷心慈面软,原来传言,终究是有出入的。”

聂风冷静道:“原来白姑娘也是江湖中人,倒是聂风走眼了,不知白姑娘为何呆在我云师兄身边,又为何说你指腹为婚的夫君是步惊云?”

白情一呆,佩服地道:“想不到聂少侠这般快便知道了这么多,那些不过是白情的一番托词。二位是阿铁大哥的素识,想来住到这里,也并非是偶然。那么白情便直说,白情此来,不是求二位救我的命,而是求二位救阿铁大哥的命,他,现在处境很危险。”

聂风皱眉不语,转望向秦霜。

秦霜瞳中无波无澜:“我只认识步惊云,不认识阿铁。”

白情可以听出,这位传说中的霜小姐,并非是因着适才阿铁的态度而赌气,而是切实这般想。

都说阿黑冷,但白情知道,阿黑是外冷内热,在冰冷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关怀家人的心。而这一位外表柔美到让人生出易碎的小心,心地却冷硬胜铁。她的语气也不见得多么冰冷,却让听者生出一种自内心发出的寒意,叫人自然便知道,她的想法绝不会为人而改变,她的意志也绝不容人违逆!

白情怔然片刻,提出一个疑问:“为着一个特别的缘故,五年前步惊云失踪后,有人趁着他失忆,从民间找来一个同样失忆的少年,为这少年戴上一个唤作‘天地无缝’的面具。这个面具,令他看来和步惊云一模一样,且还会随着时日而演就变成步惊云长大的模样……随后安排这二人相遇,让他们成为莫逆兄弟……”

“阿铁大哥和阿黑,虽然必有一个是步惊云,但何以霜小姐就这般笃定阿铁大哥就是步惊云?阿黑的表现不是更像传说中冷若寒霜的不哭死神?”

白情的话解开了聂风三问中的一个,亦回答了三问中的第二个,但第三问,却只有秦霜才知道答案。

“你说的这个暗中安排的人,是不是徐妈?”

白情错愕不已:“徐妈?她不过是个好心的老寡妇,见这对兄弟可怜,收养了他们。”

秦霜唇角微翘,似笑非笑:“大凡易容,只是改变外貌,鲜少能连骨骼一起改变……”聂风不禁想起鬼虎,人人都对那张面孔避之不及,惟独秦霜视若寻常,彼时她也说过,她能自骨看相。改变、修复相貌,在她也似乎并非不能做到的事情。只不知这么多年,鬼虎叔叔随着他的主人身在何方,过得如何?

“就算极罕见的连骨骼一并改变,”秦霜似是想到什么,皱了皱眉,“灵魂,绝对不可能改变!”

“那位徐妈,易容术的确非常高明,也让人觉不出身上有武功。可惜,她曾经和我见过一面。就在五年前,乐山,她讲故事的本事让我印象很是深刻!”

白情如雷轰顶:“怎么可能,徐妈怎么可能是神母?!”她口中说着怎么可能,心中已经信了几分,盖因秦霜实在并未有欺骗她的必要。

“神母?她是神的母亲?”听着这个名号,秦霜迅速推断。但可惜,这一次,她罕见地猜错了。

白情道:“不,神母,只是一个称号,她受命抚育神姬……”说到此,白情深看秦霜一眼,“霜小姐,你可知道,你和神姬,就像阿铁大哥和阿黑,容貌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气质截然不同。”

秦霜淡淡道:“你说的神姬,若是一个跟着神母在一起的白衣少女,那么我的确也见过。她不是易容,我也不是。”

若然两个都不是易容,白情不禁道:“那神姬,是霜小姐的姐姐?”

秦霜脸色一沉:“神母既是要抚育神姬,为何又会费心安排步惊云,还易容跟在他身边?”

白情识趣地不再纠结秦霜和神姬的关系,轻声道:“这个我亦不知。我只知,神姬喜欢步惊云,她和神母说要来找步惊云,只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出现。”

秦霜瞳中闪过一丝锋芒:“你也是神的人!”

白情浑身一震,挣扎了片刻,终是道:“是,我本是神座下的二神官,神姬对步惊云的动情是个禁忌,是对神的背叛,她的意图被大神官和我听到,为了邀功,我扮作孤女,混进他们一家,只是神母的易容术太厉害,我一直分不出阿铁和阿黑两人,哪一个是真正的步惊云……”

“你既然意图邀功,为何现在又改了主意,来向我们求救?”聂风一直静听,他并不愿在一知半解的时候插口,只是他一直留神着秦霜的神情,旁人看不出,但他已发现秦霜不快的程度在逐渐加深。

白情不知聂风的用意,恻然道:“我在他们家的时间里,徐妈夜来会为我盖被,阿铁大哥采药的工作虽忙得要命,也会为我采来香花……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是他们教会了我什么才是一个人。为义为情为恩为已,我怎能去害他们。”

“我走进了这间屋子,就已然是选择了对神的背叛。无论多么悲惨的结局,都是我早已知道的结果,虽然,现在我知道了,徐妈可能是神母,她早已瞧破了我的用意,但那份好,我会永铭在心。我不悔!”

第134章

“你,为什么不提那个阿黑?”秦霜漠然问道。

聂风心中一叹,他已然对这个女孩子生出同情,却知道在秦霜看来,别人的情感,悉数与她无关,她也不会为此体谅对方的心情,只会循着自身的所想,问出她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白情一怔,面上首度现出一丝慌乱,只是已经说到此时,她也无法回退:“我,在他们家的时候,因着分不清谁是步惊云,所以一直偷偷观察……只因阿黑较冷,我,我多加了些注意力,阿铁大哥误会,误会我喜欢上了阿黑,一直设法撮合我们。但阿黑又为了阿铁大哥,一直对我很回避……”

聂风已然明了,贫苦的农家来了一个宛似传说中的田螺姑娘一般的少女,由不得两兄弟不喜欢,只是又为了兄弟情,都想成全对方。而这位白情姑娘,是什么让一个花信女孩选择背叛而无悔,甚至在面临危险的时候想到的还是别人而不是自己?看样子,她对其中一个也不是没有情愫的,是阿黑,还是……阿铁?!

“如果真的喜欢,就不会让,让就是不曾真的喜欢。他们两个都不喜欢你,为了单方面的情感,也可以让你选择背叛吗?”同样的话,秦霜却得出相反的结论。

“……我说错了吗?”这一句,却是秦霜因看见聂风越来越怪异的眼神而问。

看着秦霜罕见的不确定,聂风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伸出指尖轻碰了碰她滑嫩的颊:“我只是没想到,霜姐姐你的确是无书不读,不过,这是哪本书给出的结论?”秦霜从来不谈论情感,但每一次发表意见,都犀利得叫当事人哭笑不得啊。

白情来求秦霜和聂风,本就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味,天下会聂风的威名她听说过,只是秦霜,虽也曾听过名声,但也是许久之前,近年来几乎没有听说过她在江湖上走动,也不知道她有多少本事。

初见时,只惊诧她和神姬相似的容颜,但神姬得神传授,一身惊人的武功,远在自己和大神官之上。秦霜却看不出武功深浅,只是交谈中,她发现主导者是秦霜而非聂风,那种对事实的敏锐洞见和犀利分析让她相信,她果然没有来错。

但这一刻,她的信心又有了些动摇,这分明是一个未谙感情、纯白到叫人只觉可爱的女孩儿,这和之前句句无虚、直指人心,真是一个人吗?

聂风见白情的神色,便知道她的想法,他对这个重情重义的少女甚有好感,担心她因为轻看秦霜而错失机会,温然道:“白姑娘,你既然来求我们,当然应是对我们有信心。至少,先解决你面临的危险不是吗?”

……

白情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隔壁那个寒酸却让她首度感到人间温暖的地方。看着表现不一,但都透出无比关心的三人,白情心底暗叹一口气,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笑道:“来,尝尝风少爷的手艺吧。”

阿铁皱眉道:“小情,你去隔壁怎么用了这么久?”

白情垂下头:“我不是去帮忙打扫,我是去求霜小姐收我做婢女,一会我就要随他们一道离开了。”

阿铁的身形晃了晃,仿佛有人在他的心口插了一把刀:“不行,难道你不知道阿黑对你的一片心意?”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但阿铁知道,并不完全因为如此,他只是听到霜小姐三个字,便是本能地抗拒,而婢女,似乎也挑动了他不知何存的记忆。

白情抬起头,一双眼已经有了泪花:“阿铁大哥,阿黑,还有,婆婆,你们对我的好,我都牢牢记得,但,我必须和他们走。”

阿铁怒道:“是他们逼你了?我去找他们……”

白情大惊,阿铁一直表现得与人为善,便是对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孤女也照顾有加,为何对秦霜和聂风就总是用恶意来猜度?若是让他找过去,尚未找回自己记忆的步惊云,除了激怒那位表现难测的霜小姐外,于事无补。

不顾少女的矜持,冲上去牢牢抱住阿铁:“阿铁大哥,是我……一再求恳才得到他们的同意,我本来,便是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这里……这,已经是我最好的结局……”

徐妈忽然叹道:“阿铁,你就别再为难小情了。她跟着那位霜小姐,是要比留在这个穷家……更加合适。”

阿铁叫道:“娘亲!”

徐妈眨着昏花的老眼,颤巍巍地笑道:“阿铁,我知道你因刚才的事心有嫌隙,但,娘亲虽然老了,看不见了,却也能听出,那位小姐,鲁莽直接了一些,却不是个坏人……小情,也是个聪明的孩子,阿铁,你,就让小情去罢。”

抖索着自腕上退下一个淡绿的镯子,“小情,徐妈,也没有旁的东西给你,只有这一对,我过生日时,你孝敬的玉镯,徐妈留一只,你拿一只,彼此,都留个念想。”

那是一双平平无奇的玉镯,那样的绿色,黯淡而沉闷,一看便知是下脚料。然而在这个贫苦的家庭,便是这样最便宜的玉镯也不是轻易能买得起。

白情深深看了徐妈一眼,忽然跪倒,砰砰嗑了三个头,哽咽道:“我走了,你们……保重!无论以后再见是什么样子,你们总给了我,一段难忘的亲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们!”

接过玉镯,抹了一把眼泪,决绝地走了出去。她不敢回头,只因她怕一回头,便忍不住要留下来。

人,总是这样,就算起始是做戏,久了,也会生出真正的情感。

默默随在聂风和秦霜身后,月色下,越显出这对师姐弟漂亮的轮廓和飘逸出尘的气质。

抚摸着腕上的玉镯,白情心情黯然,又觉得有些讶异,为何她就那么容易便相信了他们所说,为何在他们要去寻大神官的时候,不假思索地便要和他们一起去,而不是留下来,继续和她已经视作亲人的人生活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真相,她可以原谅神母的伪装,只因她一开始也是在做戏,但她无法面对揭穿真相后依然继续演下去。

她也不肯承认,秦霜那一句“如果真的喜欢,就不会让”,深深刺痛了她的心。是的,她所喜欢的是阿铁,不是因为那是步惊云,而是他给她从未享受过的温暖。徐妈或有虚情,但阿铁对她,几乎是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的热,那样的怜惜、知遇之恩,终于烧抹了她原本的不怀好意,让她毅然选择了背叛。

这份情,感动了她,但她也发现,这也不是她真想要的,她对他动了情,他,却只当她是妹妹!

白情心底涌起苦涩,现在她选择了离开,她对阿铁的情,从此便将永埋心底,能当人的妹子,也是无限幸福。她会默默地祝福他,起始便居心不良的她配不上他,像阿铁大哥哪样的好人,值得更好的。

只是,看着前面那个因为聂风对她挑食的取笑而微微嘟起脸颊的少女,白情面上浮出苦笑。

阿铁大哥还能继续过他想要的生活吗?

就算她离开,神母还在,一张看不见的网早已牢牢地将步惊云罩住,让他按照别人的安排一步步走下去。

神姬,这其中,你所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呢?

你对神母所言,对步惊云的喜欢是真的吗?

第135章

白情希望是真的,她不希望她的阿铁大哥再次受到欺骗和伤害。但若是真的,白情忍不住再度向秦霜看去,步惊云对秦霜的态度,悉数落在她眼中。她不是秦霜对情感只从书本上知道的生硬,她能够看出对于步惊云而言,无论是好是坏,秦霜都是铭刻在心中最深最特别的那一个,就算失去所有记忆,他依然对她有感觉!

那么,神姬和秦霜酷似的容颜,是助力,还是障碍?

聂风回过头:“白姑娘,你和那位大神官所约好见面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么?”

白情收回思绪,点头道:“是,再转过两个弯就能看见了……风少爷,你不用那么客气,直接叫我小情好了。”

聂风似是想到什么,想笑又忍住:“这,只怕不成。”

白情不明所以,秦霜已冷哼一声:“我不是白素贞。”

聂风笑道:“是是是,我当然更不是许仙。”微一顿,“若霜姐姐是白娘子,雷峰塔下压的定然是法海!”

听着少年清朗带笑的声音,白情亦忍不住笑起来,但这句话也提点她想起一件事:“我入宫较晚,因着地位低下,知道的也不多,但我亦曾听闻,白素贞,其实是神的女儿……”

秦霜和聂风同时停下脚步。

“白姑娘,你能否说详细一些?”聂风讶然之色跃然面上,自来西湖,便处处透出诡异,仿佛有什么一路指引着他们,又隐隐与五年前秦霜在乐山的遭际联系在一起,五年前,她受了那么重的伤,隐瞒下这么多事,她怎就能忍得了,将一切藏在心中,半个字也不曾透露?

白情点点头:“是。神修炼有两套上乘无敌武学,移天神诀与灭世魔身,传闻只要依着这两套武学其中之一修练,都能够长生不死。虽不知真假,但神从二百多年活至今日却是个不争的事实。而大约在百多年前,神八十岁的时候,还和妻子生下一个女儿。”

八十余岁还能生女,聂风不禁忖道,自名为神,也的确是有其特异之处。

“为了纪念难产而死的亡妻,神为他的女儿,取了与其母相同的名字,那个名字,就是……”

“白素贞!”

“神之女白素贞不同于神的冷酷无情,她自幼心地善良,有次救了一条通体皆白的蛇,这条蛇便再也缠着她不走;她遂好心把收养下来,每在人间出现总喜与此条白蛇同行,世人便以讹传讹,把她误为白蛇妖精。”

秦霜瞳光一闪:“母女同名,容貌可也相像?”

白情一怔,摇头:“我也不知,搜神宫上下,没有留下神的妻子的丝毫痕迹,更勿论是画像。”

“我只知,后来白素贞因为厌倦了经年枯燥的修炼,私自离开了神宫,邂逅了许仙,觉得人家七情可爱,不愿再回神宫……”似是联想到自己,白情语声有些唏嘘,“激怒了神,最终派出麾下第一高手,执法长老法海和尚挟着一件惊天动地的武器,杀死了白素贞……”

聂风皱起眉:“神居然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是如此无情。”他现在已然确信了孟钵的存在,但如此下去,要想完成师父雄霸所交予的任务,岂不是要正面对上那个冷酷无情、神秘莫测的神?

白情道:“神一直梦想独霸神州,所以要女儿白素贞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协助他完成称霸天下的梦想……”

长生不死,称霸天地?聂风不禁苦笑,他原本以为师父雄霸野心太大,造下的杀孽太多,如今和这个所谓的神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秦霜淡然道:“很显然,神生错了女儿,也选错了部下。”

白情道:“你不曾生活在那个冷冰冰绝情绝义的地方,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神,没有人不渴望真情的温暖,特别是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什么雄图霸业都比不上一个能疼爱自己一生的男人!”

秦霜微微侧头:“那个神姬也曾说‘无论是人是妖,无论多强,一个女子,毕生最大的‘壮志宏愿’,也只不过是希望能有一个敢为自己做任何事、穷一生心力去爱护自己的男人’,神真有趣,女儿、部下一个一个都是这样的想法,不过,在看错人方面,倒很是一致。”

白情辩白道:“许仙固是负情薄幸,但阿铁大哥,却是重情重义的好男儿!”

秦霜微露惊异:“原来步惊云吃下的药不仅能令人失去记忆,也能启发情感,这倒和孟婆汤的功效有所不同了。我应要一些,研究一下。”

聂风眉头越发深锁,难怪云师兄那副表现,竟是有人给他吃了药,让他丧失记忆。回想,似乎类似的事发生过,只不过当时药茶被秦霜倒掉。那么这次,秦霜是没有阻止还是来不及?

白情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你们认识的不哭死神步惊云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阿铁大哥,他远比寻常人更热心,更乐于助人。若被他爱上,那个女人定然会得到全天下女人都会羡慕的幸福!”

聂风已经明白了白情的心思,叹道:“云师兄在天下会的时候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没有什么亲近的人,现在却有家有娘有兄弟,更有你这样一个好女孩的喜欢,我相信云师兄现在已经是远比之前幸福……”而若非秦霜这五年的隐瞒,步惊云也不会有这样平静的生活,那么这次来,她会打破这个平静,一定要带步惊云回天下会么?

感觉到聂风投射而来的目光,秦霜道:“宁要虚假的幸福,不要真实的痛苦么?”一指白情,“那么,她又为什么不选择继续留下去,而要跟我们走呢?”

聂风看白情神色黯淡,忙道:“霜姐姐,你不是总是让人自己选择么?云师兄的事就让他自己做决定好么?”

秦霜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先让他想起来,做出决定后,再看要不要忘记?”

白情看着聂风的苦笑无言,不由微生同情,与这样一个聪敏无比偏不通人情的女孩儿在一起,一定十分辛苦。她不想秦霜再想这个问题,真返回去折腾步惊云,便继续起适才的话题,道:“白素贞死后,神不知为何蛰伏起来,亦不许门下在外走动,定下尽量不能骚扰人家的规矩。所以这一次,我和大神官偷听到神姬因为喜欢步惊云而要偷来人间的消息,大神官才派我乔装打探,静静地将步惊云找出,然后向神邀功。而不是用武力硬来。”

“神姬也是一个和白素贞同样堪怜的女孩儿。十四年前,神不知为何突然涌起对女儿白素贞的思念,派遣属下寻觅了一个据说和当年白素贞长得一模一样,天资同样超凡的女孩回来搜神宫,把她也唤作白素贞,且赐衔‘神姬’,然后交予神母抚养……”

聂风道:“小时像,大了未必如此。”

白情叹道:“恰恰相反,据神母说,神姬愈大便愈像长大后的白素贞,她现在就和一百年前白素贞没有两样。”不止容貌,性情也是一般,同样厌倦修行,同样为了寻觅真情而要离开神宫。说至此,白情陡升起一个异常荒谬的念头,或许,神真是找错了人,秦霜才应是神的女儿。若让神姬和秦霜对调,眼前这个冰雪般的女孩儿定会安心修炼,绝不会对人生出感情。而神姬,也不必苦苦压抑,害怕神的制裁,而可以放手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

第136章

传说中的神明应是神通广大,无远弗届,但人们还是相信离天越近的地方就是离神越近,是以庙都喜建在高山之中,以致有“自古名山僧占多”的语句,而人们也乐于不辞辛苦,好像爬一趟山路,更能显示自身的虔诚,神明也会赐予更多福气。

而老庙也总比新庙香火旺盛,这和神州人崇古敬祖的习惯有关,也是因为历史总会赋予一座庙宇更多神奇的传说。

但当一座庙,虽建在山上,也有时间的沉淀,却凶名远播,有求必定不应,势利的人心,会有人去这座庙里进香么?

这样的庙注定只能破败,成为野鬼孤狐出没的地方,或者,被某些居心叵测的人,拿来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并没有刻意勘察周围,身披一袭曳地长袍,满脸花斑斑的油彩的大神官径直掠入古庙中,这个地方是如此荒僻,谁会来到?他已然等不及白情告诉他,谁是步惊云,好拿去与神邀功。

让他意外的是,他没有在庙中看到白情的身影,只看见一个少女屈膝坐在香案上,冰绡制就的白衣上缀着精巧的铃铛,腰间精美的宝剑似装饰品多过似武器,除此再无饰物,整个人直似一座精雕细琢的完美雕像。

看着那清美的容颜,大神官却像见到厉鬼一般,露出极度惶恐之色:“神姬?”

“我是秦霜,”秦霜仰起头,她看人用心,世人却是用眼,她本不在意样貌,但一个两个相像或是巧合,三个四个就绝对不是。

大神官本和二神官一起搜寻武林消息,白情都知道秦霜与聂风,他自然不可能不知,眼前少女的装束与江湖传闻中的完全一致,他只是只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霜童竟和深藏神宫中的神姬容貌一般无二。

惊惧稍灭,定下神,立时发现对方与神姬的差异,除去年龄的差异,那一双清澈淡漠的眼瞳也和神姬的迷蒙多情截然不同。

似为了掩饰因错认的慌张,大神官狞笑一声:“听说天下会帮主三大爱徒,天霜为首,今日一见,真是见面胜似闻名,果然有受宠的本钱……”

秦霜轻“哦”一声:“我却没有听说过你,神之下,除了你,二神官,神母,神姬,以及一个叫法智的老和尚,还有谁?”

大神官斜睨秦霜:“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你想活着离开这里。”

大神官嗤笑一声:“别以为你长得和神姬一样,就有她的本事,别人怕你们天下会,但在我们搜神宫眼中,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也称王!”话虽如此说,他心中的不安依然渐渐扩大,他并不怕天下会,但他却对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少女甚是忌惮,若真无顾忌,他怎会只是说话,迟迟不敢动手?

他被那双眼睛看着,竟感觉到莫大压力。不过小小年纪,弱不胜衣,自己伸一根指头就能摁倒一般,怎能有如此威势?

他甚至连转身都不敢,在这个四月末的温暖夜晚,他竟感到有些冷。

“你若再不动手,便再没有出手的机会。”

听着那平静得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大神官再也无法坚持,他忽然觉得秦霜说的应该是事实,暴喝一声,伸手向她抓去,这一抓本是留了几分劲道,但见秦霜一动不动,顿时用上了十分劲力。心中已经认定秦霜是虚张声势,不过是凭长得美丽而上位的女人,他的害怕只不过来源于她和神姬相似的容颜……

伏在暗处的白情一惊,就要冲出,聂风手快,一把按住她:“信她!”虽对白情说话,聂风的一双眼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场中,秦霜只在认为必要的时候出手,且一旦动手,必全力以赴,从不留情,所以从不和人切磋,这五年在山上,她也没有在他面前演示过武功,他也不知道现在的她成长到什么地步,

他未曾失望,大神官却要失望了,一只手距离秦霜不到三尺,就再也前进不了半分,不止是手,他全身上下都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似乎被数道冰寒的无形绳子紧紧捆缚,让他动弹不得。

聂风无声一笑,化汽结冰,凝冰为线,该说是不愧身负五行之水沧海泪么?这是独属于秦霜的武技,连将天霜拳教给秦霜的雄霸也无法用出。

“现下我为刀俎,你为鱼肉。 ”秦霜的口吻很平淡,但惟这种事实的叙述最让人感觉真切的威胁,“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你现在可以回答了吧。”

“不要浪费时间。”

“你回答得越快,就越能挽回你的功力。”

大神官一惊,他已然发觉寒气正慢慢渗入他的体内,同时亦感觉到内力在一点一滴消失中,缓慢但真真切切……对于一个江湖人来说,功力比性命还要重要,而废去功力也比要命更可怕,现在这个极慢却分外清晰的过程,能让人恐惧到发狂,连忙道:“霜小姐说的几位,法智是神最信任的人,行踪不定,神母和神姬都在西湖,此外就是我和二神官,还有一个神将,因为追求神姬不成,欲待用强,触怒了神,被封了全身经脉关了起来……除此,就没有人了。”

秦霜浅浅一笑:“舌头会是最后冻住的,你不用着急。”

大神官大急,他已经开始后悔,实在应该更加谨慎一些,或者他根本就不该来,又或者,他就不应去打步惊云的主意。

“我说的是实话!搜神宫虽在二百年前人才济济,但随着时光流逝,除了神之外的人都陆续老去死去,而且神因为亲生女儿的背叛,似乎也不再信任别人,转而大量使用一种叫做兽丸的秘药,人服用后,会变得力大无穷,但毫无神智,就像野兽一样,只对用药者惟命是从,若然没有解药,便会终生追随下药人左右,替其办成任何事情,包括死……神当初炼成此药,目的就是为他日能统治苍茫天地后,所有人亦须服食兽丸,于是,便再也没有人会反抗他,违抗他的命令。”

聂风温润的眸子陡闪过一道厉色,神的野心竟是如此之大,如此丧失人性!

秦霜微垂眼眸:“你若只知道这些,也没什么价值。”

大神官只觉神助穴一跳,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内力的流逝速度加快了许多,不由大声惨叫道:“我,我……”瞥见秦霜的容颜,脑中闪过一道光,“霜小姐,你可能是神的亲生女儿!”

秦霜骤然抬眼,一字一顿道:“我不是白素贞!”

大神官连忙道:“不是不是,二十多年前,大概在神姬入宫前十年,神曾下过一道命令,他令属下四处寻找美貌绝色天资超凡的女子送入搜神宫。每当生下一个婴儿,神都会亲自仔细检查,然后,却似十分失望,将孩子并他们的母亲一起处死。”

“这事是我一手经办,所以我非常清楚。我也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死了,至少有一个女人带着身孕匪夷所思地逃了出去,奇怪的是,神也没有追究,并且不久后,就不再让我送女入宫。我原本猜想神姬是逃出去的女人所生,现在看来,也许您才是?”

神姬的性情却像神之前的女儿白素贞一般多情柔弱,但秦霜,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看着她就有着莫名的恐惧,只因她的身上有着与神说不出相似的气质,一样高高在上、睥睨世间、视世人为刍狗的冰酷无情……

第137章

聂风自屋梁上一冲而下,直接掠出了古庙。

白情随在他身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虽然以婢女自命,但秦霜拒绝之意甚是明显,倒是聂风对她一直和颜悦色,秦霜问完就不顾而去,现下聂风去追,她是否还要继续跟下去?

大神官看见她,眼珠犹如要从眼眶中瞪出来,可惜此刻连舌头都已转动不灵,想要说些什么也是力不从心。

白情看了他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聂风的轻功,比声音还要快,只是一瞬,便追上了秦霜。可是当看到秦霜的身影,他反而放慢了脚步,大神官透露的信息实在太过惊人,便是他听了,也是惊骇莫名,更不要说秦霜所受到的冲击。

只是霜姐姐自幼被师父收养,原本以为只是身世孤零,怎能想到背后如此离奇?

秦霜的身子突然晃了晃,扶住道旁的一棵树,慢慢跪了下去。

聂风忙敛去杂念,闪身上前扶住她,秦霜的体温一向较低,但此刻触手生寒,竟没有半点温度,他也几乎压不下自秦霜处传过来的情绪,暴怒、愤恨、厌憎……宛如潮水起起落落,最终化为如大海一般深沉的凛冽杀意,逼得他不得不全力运转冰心诀,方才勉强定下神来。

五年了,他已然成长为英俊挺拔、昂藏七尺的好男儿,昔日的童稚之气早一扫而空,江湖上更是人人称道他绝世无双的轻功和处变不惊的冷静,但此刻,他发现,他还是那个眼睁睁看着秦霜受伤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的童子。

“霜姐姐,那个大神官也不过是猜测,并没有实际的依据,这世上奇事甚多,没有关系的两个人,却生得甚像的人也不是没有。”所以,不过是个巧合,一颗星不会因为另一颗的相像而失去光彩,你在我心目中,也永远是独一无二。

“聂风,”秦霜紧闭双眸,虽成为同门已经五年,私下里她依然更习惯直接叫他的名字。“聂风。”

秦霜的语气平静得叫聂风心头发寒,本能地觉得她要说出的事只怕比刚才大神官所透露的更加惊人。

“我,生下来,便有记忆……”

“所有的事情,都记在脑中。”层层叠叠,从不遗忘。

“现在想来,的确有很多疑点……只是那时的我,本也不想和他们亲近,所以也就视而不见。”没有缘分,好过将来决然斩去。

“若只是当不存在也好,”秦霜短促地笑了一声,那声母亲,她从未叫出口,现在连心里也不想去想,“那位,夫人,不止一次,拿着枕头,捂在我脸上,可惜……”

可惜,没有一次坚持到底过。那种感觉真是如猫戏鼠,为什么不干脆吃掉?

冰心破碎的起点便是那一刻罢?

你生下了我,你也可以杀死我,但却不可以这样戏弄我!

就算用那是怀胎十月生下你的女人,无论如何应该叩谢生身之恩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也没办法压抑痛恨!不是怨,只是恨!她知不知道她生而知之,她知不知道她神而明之,无法遗忘?

太痛了,太恨了,所以从来不去想起,就当那是道途中必经的三灾九难,不过比往昔更加深刻一些。

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而她,绝不会回头!如果不是有人非要刻意地引她去追查……

聂风只听得毛骨悚然,聂人王即便最疯的时候,也不曾忘记他是他的儿子,不曾真的伤害过他!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那么狠心的母亲。单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那份恨意,那份疯狂,就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秦霜夜间定要身边没有一个人才能安睡,为什么睡得再沉,有人靠近也会立刻睁开眼睛。

为什么,上天要对她那么残忍,她独一无二的天赋,竟成为她最大的折磨!

聂风伸手将秦霜揽入怀中,为她贯输真气,试图驱散她周身的寒气:“慈母之心……只是……一时……想不开,终还是……”会回心转意,做子女的又怎能怨责生身父母的无情?

“没有无辜,孩子的存在,就是罪的证明。”秦霜依然闭着眼睛:“不敢报复强者,所以施加于弱者身上,难道不是人所一贯的行为吗?”是的,那位母亲,她是爱着自己孩子的。每次做出那样的举动,放弃后,都会急急忙忙地去抱另一个女孩儿,这样清晰。她的不为,不是不想,是不敢!回思那时对方的神情,终于了然了对方瞳中的恐惧因何而来,

“不过,必然有人警告过她,若我死,她的女儿,她自愿,而不是被迫生下的女儿,也会死……”看着我被推下马去,那一刻,她一定非常快意吧?!

虽然我活了下来,但不在眼前就不要紧了罢?

神宫,搜神宫!你们,一家三口,还活着吗?

“霜姐姐,求你,不要再笑了。”覆上秦霜的冰雪一般苍白而寒冷的颊,聂风痛心疾首,“一切,都过去了。”

秦霜静了一下,轻声道:“真的过去了吗?那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聂风哑口无言,零零碎碎中拼凑出的信息,让他已然明了,这个任务定然是针对秦霜的一个陷阱。就像神母暗中安排着步惊云这五年的行止,亦有人,或者就是那个神,一直默默地观察着秦霜,终于,藉着雄霸的贪欲将她引来了西湖。

“有人,要我来,是要告诉我,当初,我活下来,并不是那么简单。”

“若能独立逃出,当初又怎会被掳劫、怀孕?神又为什么不追究,连自己亲生女儿也定要杀死的人会有怜悯之心么?”

“我和神姬,也许便是圈养和放养的区别罢。”

聂风低下头,不敢去看秦霜的表情,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他不曾怨恨过什么人,但此刻却怨恨起那个布下这个局的人,为什么,非要将那段残酷的过往再度翻出来?

“霜姐姐,我们回去吧。回天下会。孟钵要不要都无所谓,你的安全和开心才是最重要的。”或者,直接离开,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我会好好照顾你,远离江湖纷争,远离过往是非,忘却所有痛苦。

“离开?”秦霜轻轻笑了一声,“不理会,不等于便不存在。”

“何况,就算我可以离开,步惊云呢?”秦霜终于睁开了眼,看上去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聂风看得清楚,在清明之下有什么东西翻腾着想要涌出来。

“他欠我一个承诺,我欠他一份记忆!”

“现在,我们要去一个地方,去验证我的一个猜想。”秦霜喟叹一声,“我,只愿是猜错了。”

秦霜言不轻发,她若是说出口,几乎百分百是事实,但她却希望自己猜错,那么该是何等可怕的事实,连心志坚毅不可动摇的她也感到畏惧?

聂风心中深深叹息,似乎面对秦霜,他总是只有叹息,最后还是会随她去。

这世上没有人能令她改变主意,至少,不会是他。

“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跟你去,但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即便是,必要的时候,牺牲你吗?”

聂风怔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流光,一直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即便是,牺牲我!”

第138章

长满荒草的坟前看不见半点有人拜祭过的痕迹,被风雨侵蚀的墓碑勉强还能看出上面的字样,没有前面的注解头衔,没有后面孝子贤孙的署名,只有五个字――步渊亭之墓。

玉浓已死,步惊云为报仇进了天下会,所谓拜祭对他完全是奢侈的愿望。而现在,步惊云变成了阿铁,更不可能来到这个小小的渔村。

还记得这里的只有秦霜。

聂风想不到秦霜连夜离开杭州城,来到这个小小的村子,就是为了这座荒坟。更想不到,秦霜自农家借来工具,目的是为了挖坟。

死者为大的观念在神州子民心中根深蒂固,江湖人,若让他们去杀人,或许连眼也不眨,但要他们去掘墓,那十个有九个都会迟疑。纵然是绝户之坟,若人去挖,也会被世人唾弃,名声坏不可闻。

聂风绝没想到自己有着一日会去做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情,更想不到自己挖的还是云师兄生挖步惊云的生身父亲的坟。但看秦霜肃然的神情,所有反对的话都说不出口。对秦霜而言,只要必要,百无禁忌,便是步惊云在场,也阻止不了。

白情拿起了铁铲,离开了搜神宫,她也无处可去,秦霜既没有明着赶她走,她便也主动跟了过来。或者是因为她始终还是关心着阿铁的,在这件迷雾重重的事彻底揭开之前,她也不愿离开。

在两个身具武功的人忙碌之下,坟头很快刨开,露出了其中简陋的棺具,聂风和白情同时看向秦霜,秦霜毫不迟疑地伸手一掀,揭开了棺盖。

聂风抬眼看去,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为什么会如此?难道……”

白情也露出疑惑之色。是挖错了?断无可能,向村人确认过,因为步渊亭属于横死,玉浓心底怨恨,又别无余钱,所以葬得甚是偏僻,此地除了这一座坟荏之外,再无其他,且坟前的墓碑上也标明了身份。

但,棺木里面,赫然空空如也!

秦霜的眼瞳沉了一沉:“我们回去,去金山寺。”那个想法,她异常不希望成真的,终究还是得到了证实。

聂风伸手抱起她:“若是时间足够,不要这样急,你的身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眉间压也压不住的疲惫,面上看不出,但他能清晰感觉到心底紧张的情绪……这一次任务,的确是不该让她来。

秦霜闭上眼:“知道了。”自来到西湖后,似乎的确是有些过于烦躁了,或者是因为身体已经再度成为了瓶颈,而将要面对的敌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强大?

将秦霜抱上来时所乘的马车,聂风对白情温和一笑:“麻烦你赶车了。”

白情应了一声,按常情,本应由同为女子的她来照料秦霜,但她已然知道秦霜幼时的遭际,对于这个安排反而觉得理所当然。毕竟聂风和秦霜在一起已经数年,而她不过和他们才认识一两天。

沉睡的秦霜敛去了剑一般的锋芒,惟余下让人觉得即便捧在手心也不敢轻碰的易碎和长眠一般的寂然。聂风转开目光,即便秦霜给他信任,容他守在身边,他的凝视也会让即便已经陷入睡眠的秦霜感觉不安。

因着她的纯净无暇,所有人,包括师父和他,都下意识地忽略了她不像常人一般正常长大的问题,却忽略了她的心情……可是,若是你再长大,霜姐姐,我还能像现在一般守在你身边么……

金山寺建于金山之上,因山而得名,依山就势,大门西开,正对长江。金山则屹立于长江江心的岛屿,宛如江中绽放的一朵芙蓉,要想上山,不免要乘船。

弃车就船,白情身负武功,虽然也有些疲累,但尽能支持得住,她只是不明白秦霜这一路奔波到底是在找什么。

不止是她,聂风亦是满腹疑窦,此刻见秦霜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不少,不免就开口询问:“霜姐姐,何以墓中无人,难道云师兄的父亲其实未死?”而若是死了,又会是谁平白弄走一具尸首?

秦霜眼瞳望天:“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但步渊亭和步惊云,他们父子的相貌,完全是一模一样,就像……”

“我和神姬!”

除了年龄的差异,五官、身材莫不雷同,这绝对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一段尘封的前世记忆浮出脑海,让秦霜的眼眸越发深邃。

“孩子会继承父母,越是出色的父母,生下的孩子美丽聪慧的几率往往越高。”

白情觑了一眼聂风,传闻聂风的母亲是曾经的武林第一美人,眉目俊秀的聂风显然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而他的习武天资,不肖说,定是来于父亲北饮狂刀聂人王。只是不明白秦霜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聂风道:“那也未必,虎父犬子,或者,母亲一般,女儿出色的也大有人在。”

白情亦忍不住点头,前有白素贞,同时有神姬,秦霜的相貌不算专美,但能像她一般聪慧到几近妖孽的,绝不可能找出第二个。

秦霜沉默了片刻:“你说的这个问题,亦早有人注意到。这个人,很不幸,是一个天才。”

“天才的想法往往是大胆的,也往往是疯狂的。”

“他提出一个设想,人人都想要聪明漂亮的孩子,但偏偏这多少有些赌运气。那么能不能有一个方法,确保生出这种理想的孩子?他的第一步,就是要让孩子成为父母中一人的翻版……”

聂风失声道:“那怎么可能?”

白情慢了一步开口质疑,却突然想起,白素贞、神姬、秦霜,还有步渊亭和步惊云,这些岂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她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神在做这个实验?!”早该想到,神既是一个野心极大,且连自己的女儿都能毫不犹豫处死的无情之人,那么他搜罗女子,让她们生子,自也不会单纯是为了满足的□□。

秦霜所说的,并非不可能,而是极有可能!

秦霜淡淡道:“第二步,是生出只继承父母的优点而摒弃缺点的孩子,这样一代一代,最终制造出完美的人!”

白情咬住唇,也许女性对于这方面总是特别敏感些,让她忽有了一个想法:“小姐你极其聪明,但身子不好,阿铁大哥的身体则是极好的,你们……”

她话还没说完,秦霜霍然站起,不顾舟中摇晃,一把按住她的肩:“你说的很对,步惊云的身体素质的确是我所见过最好……”那样叫她不止一次赞叹羡慕,无论受多重的伤,都可以迅速复原的强悍。

聂风被白情一说,也顿时想到,在神眼中,秦霜和步惊云,两人都生得极好,外表上无论是女儿继承母亲,还是儿子继承父亲,都会叫人满意,而若是兼具步惊云强壮身体,秦霜聪颖头脑,那么,这样的人,完全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自然,这是无稽,聂风知道无论是秦霜还是步惊云,都断无可能任人摆布,接受这个安排,但见秦霜如此激动,却忽觉一颗心突然一冷,冷到他也不知为什么的想要发抖……

第139章

秦霜瞳中冰寒:“白情,你说神,是长生不死?!”

秦霜每一字都咬得极重,“不是长生不老?!”

白情无法跟上秦霜跳跃的思绪,只是为她的郑重所染,仔细回想,肯定点头:“是,我没有见过神,但神母和大神官,都是这般说的。”

“只要习得神所自创的移天神诀或灭世魔身中的任一门,都可获长生不死。不过现在的神宫中,只有神姬习得移天神诀,神将习得灭世魔身,还有神母似乎懂得两大法诀的部分,我和大神官都不曾获得传授,所以大神官才急于讨好神……”

秦霜松开手:“既然神已经解决了生死问题,为何又要躲在其寝宫的帷账之后,从此不再出来面见门下,也撤消了搜神宫重出江湖的行动?”得到白情确认的秦霜重新梳理了一遍所得到的关于神的信息,将先前忽略的一些事实重新串联了起来。

白情愕然道:“这个,我也不知。”不只是她,搜神宫中没有一人知晓。为何百年前在杀死了亲女白素贞之后,自谓功法大成的神为何突然取消重出江湖的计划,而蛰伏起来,更不再见任何部下。

秦霜浅浅一笑:“长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聂风敏锐地感觉到说出这句话后,秦霜轻松了不少:“霜姐姐,你知道了为什么?”

“我曾与神姬交过手,并没有发现她的功法有何特异,她的生机也不是特别蓬勃。”世如苦海,人在海中,肉身是船,魂魄是舟中人。修真无非是通过沟通天地灵气,化人身小天地为世界大天地,寿命自然得到延长。但这个世界的元气暴烈非常,根本无法修行。可令人长生的功法无论是强化魂魄还是肉体,都可以令习练者生机远超常人,即便功法未成也是一样。而神姬身上却未显示出这个特征。

那么,神所谓的长生不死,就实在可堪商榷。

“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的本性有追求完美的倾向,但天却不会允许出现绝对的完美,无论是人还是物!”

“神获取长生,必然要付出他的代价!”

“代价是什么?”金山山势巍峨,景观壮丽,可是上山的人,却没有心情看风景,无论是聂风还是白情,都为秦霜的所说的话语所吸引。本来神秘无比的神,在秦霜面前,却似被剥下了一层又一层的面纱,就像她看透神母的伪装一样,白情不禁觉得,若非是神,谁能生出这样一个同样智谋惊人的女儿来?

“可能就和我一样。”神魂强大,并不意味肉体会保持同步,相反,会因为强弱失衡而加剧彼此的冲突。“聂风,可还记得六年前我们的再见?”

聂风心中一凛,怎可能不记得,就是那一次,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而秦霜,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告别时还似个精致玩偶的女童,自崖下翻上时便是艳若春花、明如秋水的少女。这样的变化,只在一夜之间,绝对不是正常的表现。

“如果寻不到我要的东西,我会一直保持这个样貌……”秦霜伸出手,手指纤细,指节圆滑,掌上不见丝毫握剑之人应有的老茧,便是羊脂白玉,也不会有这样的洁白细润,“一直到死!”

白情不解道:“这样不好么?”青春本就短暂,女子的韶华更是转瞬即逝,能如秦霜这样的保持,世上没有女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不好。这具身体所能容纳的力量已经达到极限,如果还继续这样,我不会有再进步的可能。”在力量未臻至巅峰前便定颜,就像为自己套入了一个模子,再要打破便是千难万难,力量越强大的人,越是如此。

白情叹道:“小姐你的想法真的是与神姬完全相反,力量就那么重要吗?世间除了力量外,是还有许多可追求的东西。”

秦霜撇她一眼:“若没有力量,如何捍卫自己想要的东西。在你和神姬的处境,应该是更加追求力量才对。难道世间的女子喜欢上一个人,惟一的打算就是去死吗?”

白情低声道:“若为了所爱的人而死,也没有什么遗憾。”

秦霜定定看了她半天,转而望向聂风。聂风轻声一叹,温然道:“白姑娘的意思是,喜欢一个人,是将对方看的比自己更加重要,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但这只是万不得已的情形,若可以选择,自然还是要要和所爱的人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的。”

秦霜沉默片刻:“面对险境,不谋求解决,还主动放下武器,这就是自杀。”

聂风淡淡一笑,就像秦霜无法理解神姬和白情,神姬和白情又何尝能理解她,就算是他,很多时候也不能明白她的想法,她,始终,和这世间大多数人是不同的。

“霜姐姐,你说神的情形而后你类似,到底是什么问题?”相比起容颜情感,他目下还是对她的身体情形更关切一些。这些年她发育的停滞,是否表示未来她同样会在一天内弥补数年来的生长?……那么这样的后果,到底是什么?是会一直这般下去,还是在某一次,突然停止,甚至,暴亡?

“力量可以延生,但一旦开始了这条路,便不能停下来。”

聂风了然地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她先天不足,当初雄霸为了让她活下来,花费了无数心血。而他这些年又何尝不是一直关注着寻访名医,搜罗药材。但是,秦霜能够活下来,大半倒真是依靠她自己的力量。而他也相信她不会在力量上迷失,也是因为如此,她追求力量实在是有太明确的目的了。

她只有强,才能活下去,因为她的敌人是老天!

“力量不停地增长,肉体迟早会容纳不下。就算神拥有如同步惊云一般好的身体素质,也有极限的存在。而他既然已经活了二百岁,就算他力量强横无匹,也难逃大限。就算他想要寻找天材地宝殊异之物来对身体进行强化,只怕也没有时间,那么他只剩下一个选择……”

“换一个身体!”

“更换身体,这可能么?”聂风皱起了眉,这个说法实在太骇人听闻,若不是说的人是秦霜,只怕他只会付之一笑,但此刻却循着秦霜的思路思考起来,

白情插言道:“如果有轮回,那么,前世今生,的确是换了身体。”

“神大批搜罗美女入宫,也许并非我刚才所猜的制造完美的人,更可能是为自己制造一具合适更换的身体!”也只有秦霜这样脑中有着夺舍概念,自身也是换了身体的人才能迅速想到这个绝对超乎一般人认知之外,但很有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很明显,这种制造人的方法,难度异常之大,成功率极低。”秦霜冷峻一笑,她和神姬诞生之前,不知处死了多少婴孩,且,“我和神姬,可都称不上完美。”她的病弱,神姬的多情,在神眼中应都是严重的失败。

“而要想更换身体,契合度异常重要。”

“可惜时间紧迫,否则查一下步惊云的家谱,定然会有收获!”夺舍的最好容器是具备直系血缘的亲人,神和步惊云一定有极紧密的关系。

这般一说,聂风立时有了一个概念,骇然道:“那么,神是看上了云师兄的身体?”

第140章

知道神对步惊云的企图,白情几乎想要立刻飞奔下山,去通知阿铁。但理智告诉她,这些都只是秦霜的猜测,没有半点实据,这般超出常理的事也实令人难以相信,更不要说完全不当自己是步惊云、对秦霜十分排斥态度的阿铁。

而神母是否是知情帮凶也在难说,她若是回去,只会是自投罗网。

她惟一的选择还是继续老实跟在秦霜身后,看这个智慧不下于神的少女还能找出什么惊天秘闻。

金山寺是千年古寺,名声在外,佛刹富丽,建筑众多,却意外地萧条。大门紧闭,更不见半个香客。

聂风不动声色地靠近秦霜,暗暗提高了警惕。

“咿呀”一声,寺门打开,走出一个圆脸大眼只得十余岁的小和尚,合十道:“可是霜小姐法驾光临,小僧奉人之命恭候很久了。”

秦霜的目光越过小和尚,望向金山之巅高耸的慈寿塔:“你们倒是料到我一定会来。”

小和尚道:“霜小姐此来,并未掩饰行踪,五年之期已至,为了步施主,霜小姐自然是要来拜访的。”

秦霜直截了当地问道:“不虚在哪里?”秦霜不认为自己能轻易打消佛门的企图,她也不会为对方的言辞所动,那么还是彼此节省一点时间好。

“不虚大师不在,他说,他和霜小姐再见的时机还未到,还是不见的好。大师说,霜小姐心中的疑问,可以去殿上掣签,自有答案。”

秦霜微微冷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僧皇,不去费劲练什么孟婆茶,而是将一身医术用来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又怎会忙碌半生,连自家徒儿也点不破、化不开?而不虚,若真觉世间皆苦,欲救不得,何不索性投身轮回,再不为人?佛门想化劫渡厄,普渡众生,便该实实在在做起,而不是将主意打到她头上。

“我想,还是由你来直接告诉我罢!”掣什么签,真当她是什么愚夫愚妇不成?!

小和尚脸上现出一丝惊容:“不虚大师说霜小姐天生慧眼灵心,果然如此。小僧法华,家师法善,师祖法海,正式见礼了。”

“法智是你什么人,你们这一脉都是以“法”为名么?”

“法智是我师兄,我是师兄遵奉家师遗命所收隔世弟子。武功低微,日常不过做些洒扫迎送之事,别无所长,倒叫霜小姐见笑了。”

“你武功虽低,但心有慧种,身带灵光,前程光明,不是法智可比,难怪他认你做师弟,又让你留守金山寺等我前来。”若是普通小和尚,又怎能面对她侃侃而谈,对答如流。

“不敢当霜小姐谬赞,我也不过一个普通小和尚。只是受不虚大师之托,转告霜小姐几句话。大师说,他并未曾骗过霜小姐,世间的确已经再没有孟婆茶,那一日,他给步施主所服的药,只是帮助步施主疗伤,暂且压住步施主的神智,之后不久药性便解除了。”

秦霜瞳光一闪:“所以说,没有解药?”

“是,步施主的失忆,并非其他,只是他自己不想想起来。”

“要想让步施主想起来,”法华再度合十,“前尘往事忆旧游,心病还须心药医。”

秦霜蓦地笑了:“这就是你们为我准备的签语吧?”

“……是。”法华浅浅一笑,“最后,大师让我问霜小姐一句话……”

“您,刺那一剑,后悔吗?”

秦霜瞳中平静无波:“我说一声后悔,可以挽回这五年的时光么?步惊云在不在我身边,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但他是我的,他也答应过我,我就不能随便让他被人夺了去。他若要后悔,也要问我答不答应。”

“按照你们的习惯,你们还是干脆地感叹一声‘此乃天意’吧。五年前非要分开我和步惊云是你们,现在再来问我的感想,未免太可笑了一些。”

法华低眉敛目:“天意之下,也要人为。步施主这一生遭际悲惨,情深缘浅,小僧本不该多嘴,但霜小姐若能对步施主稍存怜惜之心,善莫大焉。”他年纪虽小,但从容应对,看来竟也有几分高僧气象。

聂风暗想,当初在弥隐寺,秦霜一言不合破了渡空方丈的禅心。似乎面对和尚,她的辞锋便格外锋利,无论对方年纪长幼,不过这个小和尚看来竟倒真是非同一般。

白情则是惊异地看着秦霜,似乎想要问什么,又强忍了下去。

秦霜目中微露嘲讽:“你们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的善恶?若是步惊云需要怜惜才能活下去,那么,他也不会活到今日!你们不是喜欢窥测天意么?那么告诉我,我要雷峰塔下的东西,你们要阻止我吗?”

法华沉默片刻,徐徐道:“不虚大师已经秉承僧皇遗命,昭告天下僧门,霜小姐为我佛门护法,是为八部天龙之龙王,凡霜小姐所到之处,我佛门定大开寺门迎之。霜小姐若有什么吩咐,也会竭力配合。”

“霜小姐要去雷峰塔,我们,不会阻止!”

“又是遗命?看来责任都由死人背去了。要活人做什么?”秦霜冷笑,佛门竟是铁了心要和她绑在一起,竟这般先斩后奏,“佛门真就这么肯定我不会翻脸吗?”

面对秦霜的怒意,法华平静道:“霜小姐智明心静,自会权衡。若霜小姐真的不喜,那也是我佛门的劫数……”

“很好,那现在,我要你去敲钟,你去吗?”

法华身子一晃,脸上现出几分悲戚,无端地落下两行泪来。

聂风心中不忍,上前一步,想要安慰。

法华已举袖拭去脸上的眼泪:“当初,法海师祖受神驱使,与之遍游天下,在雷峰塔下发现一个巨大的天然地洞,更在地洞之中发现故老相传女娲丢下凡间的四颗奇石中的最后一颗――神石。”

“传闻这颗奇石可以练成一件超级武器,但神和师祖亦发现,神石的存在与神州的安危干系重大,是以并未取走神石,而是任由它继续留在雷峰塔下。”

“后来神女白素贞恋上凡间美少年许仙,叛出搜神宫,神遣我师祖前去干预,然而白素贞武功已臻大成,师祖亦是不敌,无功而返。神遂将神石所炼制的孟钵交予师祖,让师祖去杀了白素贞。师祖本觉白素贞与许仙相恋乃是私人之事,他亦怜惜白素贞至情至性,但神石事干重大,若不及早放回原处,必有大难。”

“为免苍生受劫,师祖惟有日夜兼程再度寻上白素贞……”

法华眼中露出无限哀戚:“最终师祖没有下手,而是将孟钵交给了许仙,师祖本以为许仙会坚守情爱,将孟钵交给白素贞,那样手持孟钵的白素贞自然能以盂钵和神交换一条生路。不想许仙为保己命,反而手持孟钵偷袭了白素贞,而白素贞也因为被爱人偷袭,心灰意冷,放弃抵抗,死在了孟钵之下……”

秦霜微微侧头:“法海为什么不直接将孟钵交给白素贞?交给许仙的时候,没有将事情说清楚么?还有,凭什么能认为已经动了杀心的神会同意这个交易而不是索性自己出手将所有人统统杀掉?”

法华一滞,苦笑道:“若神真如霜小姐一般决绝,便没有下面的事情了……”他终于明白为何不虚大师不肯与秦霜见面,面对这样只剖析其理,丝毫不为情绪所牵引的少女,纵是辩才无碍,也会觉得辞穷。

第141章

一趟金山寺之行,连寺门也没有进,便直接离开。一直到坐上马车,兀自能听见金山寺中传出的悠长钟声……白情悄然回首,幽幽道:“我在杭州已久,也曾听传闻,金山寺的钟声唐代便大大有名,但自宋之后钟声便不再轻鸣,只因每次钟响必预示有大难发生。”

百年前金山寺千僧千血,流遍搜神宫偌大的殿堂,谏阻神答应不再沾染孟钵。然而神亦逼迫法海为孟钵殉葬,以泄其违命之恨!

法海放回孟钵,将白素贞尸骨一并收敛于雷峰塔下,然后在雷峰塔中布下必杀机关,以阻挡其他人意图获得孟钵的贪婪之心。

在耗时一年建成机关后,法海亦同时自杀,只留下“西湖水干,雷峰塔倒,钱塘潮起,水淹金山”四句警言。

这些,法华都原原本本告诉了秦霜,可是这原本应为闻者叹息的大慈大悲之行,在秦霜面上找不到丝毫感动的痕迹。让人不禁怀疑是否就像她的外表一样,她的心肝亦是由冰雪所做。

法华亦不意外,龙,本就是变化随心,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呼风行云,惊雷布雨,小则隐介藏形,独保其身;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乘时变化,纵横四海……岂会轻易为人掌握。佛门想要凭借一个封号便笼络住她,只有痴人才会相信。

既然如此,他也愿意效法师祖,就让金山寺众僧的血和生命,再一次来换取人世一次平安罢……

自金山寺离开,秦霜一反之前的紧迫,回到杭州后,并没有立刻前往雷峰塔,也没有依聂风之言去寻步惊云,告知其处境的危险。反而拣选了一家客栈入住其中,随即闭门不出,安静休息起来。

白情心中焦急,却不敢去催。见聂风借了客栈中的厨房,心念一转,也走了过去。

灶台下,火光掩映中,照出聂风的长睫秀目,笑容温暖,白情不禁看得微微出神,这实是个世间罕见的俊朗少年,为何有人视若不见,让他用驰名江湖的身手忙碌于这等厨下琐事?

而那个让如此出色的男儿甘心下厨的人,明明是一样的外表,可白情无端的觉得,若是神姬和秦霜站在一起,光彩定会被秦霜所夺,那样如剑锋一般冰寒锐利的智慧,那卓然优雅仿若遗世而外的举止,还有直接又时露天真的言辞,都交织出一种独特的魅力,反而让人忽略了她的容颜。

幸好秦霜没有神一般的野心,且厌恶为人操控命运,而注定会和神为敌。否则,白情真不敢想象,若秦霜真是神的女儿,全力襄助神,神是否早就可以实现他的野心,而他们,也都将难逃一死?不,或许,连死都难吧?

“白姑娘,你怎么来了?”聂风见白情站在门口久久不动,抬眼,含笑问道。

白情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道:“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她本也是个美丽的女子,不知为何却对一个男子的容颜赞叹起来。

聂风道:“不过是熬些米粥,这一路劳顿,霜姐姐身子弱,旁的纵是勉强吃下去也难以消化,还是白粥最为温补,她还可以多喝两口。”

白情道:“这等事让别人做就好了,风少爷你是做大事的人,何必定要亲手做呢?”世间有几个男子会主动下厨,更不要说是聂风这样在天下会位高权重的人,纵是客栈不得周全,他也大可出银子,自有人用心巴结。

聂风失笑:“我幼年时,我爹,为了学会熬粥粥,跟邻家的大婶学了整整一年。迄今我还记得南麟剑首来寻我爹,品尝时赞叹‘好粥’。好的是味道,更是我爹的一片心意。若论味道,我自然是比不过那些专门的厨子,但我亲手做,是更希望霜姐姐能从中尝出我的心。”

白情不解地道:“可是,我见小姐吃的时候,全然没有说过一句赞誉。”

聂风凝眸看她,温然一笑:“的确如此,只有我做出的饭菜,她才会出言挑剔。因为……只有我做的饭菜,她才会用心品尝!”拒绝着整个世界的她,惟有在意时,才会浪费她宝石一般珍贵的时间和言辞。其他人所做的,在她眼中都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命的必要,又怎会去评价好坏?

白情怔怔看着聂风充满真诚的笑容,忽然道:“风少爷,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我听说当初,北饮狂刀聂大侠,是死在天下会霜小姐之手……”她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为何却这样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聂风静静地看了白情片刻,忽然笑了:“这个问题,或许很多人都想问,但只有你真的问出了口。”

“既然你知道此事,那么想必也知道我爹因为我娘的事,狂性大发,失去理性,游走四方,一路杀人……”

白情默默点头,当初聂人王发疯后,见人杀人,见兽杀兽,身后留下一地血腥,这也是轰动江湖的一桩往事。

“我爹曾在与师父于乐山决斗的时候,突然出刀,险些将师姐砍死。之后,霜姐姐北上寻仇,她先遇到的是我……”聂风露出回忆的神情,仿佛还是那个站在雪地中苦苦追寻父亲背影,一路埋尸的彷徨孩童,骤见那个曾露过友善之意的小姐姐,冷静地质问他在成长到能阻止自己的父亲滥杀之前,将有多少条命送于聂人王刀下。她逼他答应不出手干预她和他爹的决斗,也说过恩怨了结,但终究还是……

“后来,是我爹紧逼,霜姐姐是迫不得已……”聂风望着灶台,轻声道:“我不是为霜姐姐开脱。她也曾问我是否要报仇,她会给我机会。是我自己选择了放弃……这五年,我也早就想得明白,无论什么理由,我爹所造的杀孽都是事实。即便不是她,我也不会报仇,我只会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就像小时候一样,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只是是她,所以他没有去过他想要的平淡生活,而终究走进了风波频生的江湖之中。

白情充满同情地一叹,道:“风少爷,你真和阿铁大哥一般善良。或许,也只有你这样心中充满慈悲、从不杀人的人,才能放下仇恨,宽恕过往。像你这样的人,世上实在太少了。”

聂风忽而一笑:“我杀过人!”他并非如江湖人认为的那般“仁慈“,这次和秦霜出来,也做好了杀人的准备。他倒是有些诧异,在那个破败的古庙中,秦霜只是废掉了那个大神官的武功而没有取其性命。

秦霜的剑法凌厉无匹,不是性情使然,完全是实际需要。她的身体承担不起过久的战斗,也受不住对方的反击。一剑爆发之下,她可以杀掉比自己武功高十倍的人,但一剑之后,她也无再战之力,便是一个普通人也可以伤害她。

也许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她选择了留手、和放过,这等若是将她的自身安全交给了他,面对这种信任,他只有倍加惕然,他付不起秦霜受伤的代价,那种遍体鳞伤、辗转于死亡边缘的垂危之态,让他此生也难以忘怀。

他对敌人的同情心还没有凌驾于秦霜的安危之上!

第142章

白情大吃一惊,她所搜罗的情报无不显示天下会的聂风是个仁善得几乎显得有些软弱的人,执行任务从来不杀一人,即便屡受雄霸斥责也不更改。而今,却说他杀过人?!

聂风却不再说,反问她:“白姑娘,你未来有何打算?”

白情有些茫然,她自幼入搜神宫,六亲不存,世间无故,离了那冰冷的地方,除了跟着秦霜和聂风,又有何处可去?

“小姐,为何不肯收我?”手指都懒怠动一下,处处需要人照顾的千金大小姐,收了她不是方便许多么?“我会洗衣做饭,行走江湖,我亦有自保的武功……”

聂风欲言又止,秦霜有一个这样的侍女也未尝不好,他毕竟身为男子,许多事情不方便帮忙。便是白素贞,来到世间,身边不是也还带着一个小青么?但秦霜容白情不去,不过是因为她出身搜神宫,在对付神之上或可提供更多信息。

待此事了结,还是会让她离开,秦霜,绝不会再要一个对步惊云心心念念的随身侍女!

“白姑娘,天下会并非善地,是给不了你所想要的人间温暖,你又何必定要跟着我们呢?……可还是放不下云师兄?”

白情惆怅道:“我,此生,都不会忘记,阿铁大哥,但,我也知道,若是他成了天下会的云少爷,我们的身份便有天渊之别,我又怎会再有非分之想?难道……”秦霜对阿铁的态度,还有在金山寺中那一番话,让人分不出她对步惊云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只是那样强硬的宣言,还有法华暧昧不明的劝告,都叫人觉得,当初,他们的关系并非仅是同门那般简单。

看聂风将煮好的粥盛入碗中,白情蓦然道:“风少爷,有一件事,也许你应该知道。”

“阿铁大哥,他虽然失去过往的记忆,但他一直记得小姐。”

聂风手一停,讶然望向她。

“但,这个记得,还不如忘记!”

“因为让他记得的,是这五年来,反复会做的一个噩梦!”

“被一个无比信任的女子一剑穿心的锥心之痛!”

“这一剑,在金山寺中,小姐也承认了,是她亲手所刺……”那么坦然,毫无悔意,让听到的她忍不住想问她,你知不知道阿铁大哥这五年来被噩梦折磨的痛苦?便是如此,他也丝毫不曾恨过你?你为何要如此残忍而无情?

聂风将粥碗放入盘中,打断她:“白姑娘,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一件事。”

“我师姐,她,要杀一个人,绝对不会杀不死!”

“你不必担心云师兄,她从来不曾勉强过任何人,云师兄若真不愿意想起来,她也只会由他。只是,你也不能勉强她去管他的生死安危!”秦霜只会带步惊云回天下会,而阿铁,她只会冷漠地让他自生自灭!”

常人的感情就像莲藕,藕断了,丝还连,但秦霜不是,她只记眼前,只看现在。你在她身边,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你若离开,她也会就此不再想起,不再提起,仿佛这个人存在的一切都已被她断然抹去。

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她才会从记忆中调出,让你恍然,原来她还记得啊。

若是从前,他或许还会有些抱怨,现在他已能理解,对于不能遗忘的人,若不是如此,早已被庞大的记忆所压垮,更何况她的记忆中还存在着那般可怕和黑暗的往事……

客栈朴实无华,但从客厢中的窗子望去,可以看见半里之外的雷峰塔,也可以看见外面热闹的市集。秦霜并不因外面的喧嚷而露出厌烦的情绪,只要她愿意,便是万千人中,她的心也能静如天山寒雪,冰心虽破,但这份不受外界干扰的冷静心态并不难保持。

小口喝完米粥,她可以从选材、配料、刀功、烹饪时间……掌握得和所示范的人一般精准无有误差,但无论如何,她也做不出聂风所谓心意的味道。就像当初学琴,直到听到那倾命一曲的绝唱,才了悟,这些方面,她终身也不能由匠人转变为大师。

人情,人意……是这些让技升华为艺,若没有这些,再高明的技巧也不过只是技巧。

并没有遗憾,想要将所有都做到最好,那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的整颗心都已经祭献给道之理的追寻,她的眼睛也只要注视一个方向就好了,

放下碗,白情猝然道:“风少爷这般全心为了小姐,小姐若什么时候也下一回厨,风少爷一定会非常高兴。”

“不要。”秦霜直截了当地拒绝。为了别人的喜欢而去做,这世上有一个师父已经够了。她的时间何等宝贵,怎能用来浪费在这种对人的蓄意讨好上?

聂风笑道:“只要霜姐姐肯吃我做的东西就好了。”多年相处,他不说对秦霜的性情了若指掌,也是知之甚深。如果必要,她并不吝给与,反是要她接受旁人的付出更为困难。这世间就有一种人,能让其接受比从得到好处更加令人欢喜。

相处日浅的白情却不能明白,她只是诧异,这样极端自我、危险肆意,纵然美丽聪慧世间罕见,如聂风这样显见并不注重美色的人,为何能这般全心相待?但她已然知道,在这个有着一颗热心、总是温和微笑的俊朗少年心中,他的霜姐姐便是不能碰触的逆鳞。知机地转过话题:“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雷峰塔?”

秦霜正要回答,窗外传来一阵极大的嘈杂,集市上扰扰攘攘走过一大群人。还抬着一个神像,龙头人身,帝服冠冕,凡神州子民都能一眼认出,正是传说中主管降雨的龙王!

聂风奇道:“这群人抬着神像去哪里?”神像不是应在庙中接受人的香火供奉,怎会出现在街面上招摇过市?

白情叹道:“自去秋以来,杭州便不曾见过涓滴雨星,现在本该是往日最多雨水的梅子时节,却一直不见雨落。杭州人已经心如火焚,这便是在举行求雨的仪式了。”

聂风眼中不觉露出悲悯,无论洪水干旱,受苦的都是神州子民。

秦霜站起身:“我们也去看看。”

尾随的人越来越多,大伙儿指指点点,吵吵嚷嚷,虽则忧心旱情,但更多还是当一场难得的热闹,这在神州也是一种常态。便是连为死人办丧事也要大鼓大吹,大吃大喝,除了死者的亲人外,又有谁真的真心悲痛?这也许是因为遭受的劫难太多,神州人对于生死有一种奇怪的洒脱态度,那么对于神明,殊乏庄重也可以理解。

神像绕行一周后,又被抬回了龙王庙,但奇异的是,神像并未曾放回原处,反而上来两个身穿皂隶服侍、手持刑棍的人,将神像按倒,一五一十地打起板子来……

从旁观人的七嘴八舌中,聂风得到了缘由,原来这已经是第三次祈雨,前两次祈雨,都是恭敬奉上三牲香烛,祈求龙王爷降下雨来,但都没有起效,这第三次,就要让这拿了好处不做事的龙王爷吃些教训,不止要打,打完后还要暴晒于烈日之下,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龙王才可以回到自己的神座上……

第143章

对于杭州这个古怪的习俗,聂风只能称奇感慨,既然低首膜拜不能见功,那么索性给你点教训,让神知道,人也不是那么好欺。在百姓心中,是恨不得将所有尸位素餐的老爷们都拖下来打一打吧?

白情道:“其实这样做,也不过是出了一口气,若老天爷还不下雨,今年大旱,不知道会饿死多少人。”

听天命不如尽人事,偏偏世间尽多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到他者身上的人。秦霜指着庙侧一个小摊上所悬的各式神鬼面具,要老板取下其中一个:““三日后,就会下雨!”不信的心也能诞生出神明来,但市侩的信仰得到的是贪婪而计较的神明,所谓一饮一啄,即是如此。

老板递给她一个青面獠牙、凶煞无比的鬼面,笑道:“迎龙王驱旱魃,可惜,这次的旱魃太厉害了,龙王也无用。若真如姑娘所言,那么,这龙王庙也不用供奉龙王,直接供奉姑娘好了。”

秦霜微微一笑,将面具向面上一遮,又取下:“好啊。”

敛去威慑,骤然显出本来面目的秦霜,让老板完全呆住,待得回过神来,秦霜已经丢下银钱,消失在人潮之中,只留下一句话:“若是住近低洼,最好早搬,旱无情,水亦无情……”

白情神色奇特地望着秦霜:“小姐,三天后果然会下雨么?”金山寺那小和尚称她是佛门敕封的护法八部天龙之龙王,那也不过是一个封号,难不成她还真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不成?!

秦霜把玩着手中的面具:“旱魃又名天女魃,青衣而无发,是黄帝亲女,上古正神之一。黄帝战蚩尤于涿鹿,蚩尤麾下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败,招女魃前来助阵,女魃至而风雨止,乃杀蚩尤。女魃虽建大功,却沾染了浊气,黄帝得道升天,群臣攀附,女魃独留世间,所居之处,赤地千里,人百计逐之,遂居无定所……”

秦霜再度举起面具,将自己的面容隐于面具之后:“用时召来,不用则驱除,黄帝无情,百姓无义……这一次,且如他们所愿。”

聂风皱眉,秦霜的语气中隐含着一种异常的冷酷和嘲弄,让他心中隐生出不安,伸手轻握秦霜的小手:“鬼神皆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传说也只是传说,不过人的心中,总是需要一个寄托,何必计较太多。”从来不特别针对某一个人,但这种一类的谴责更叫人难以分说。

置身于人世间,却游离于人群外,秦霜的心中似是有着一架天平,一边是善,一边是恶,时刻衡量着世间,当她说出“如愿”的时候,等同于在说“报应”,却叫人无从知道她的善恶标准是什么。

秦霜瞥他一眼,抽出手:“握住别人的手,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反应都会变迟钝。”她知道这是聂风用行动来表示劝谏之意,却真的不喜欢。

聂风有些无奈,人群中秦霜总会比其他时候更显示出防御的姿态:“霜姐姐,这个时候没有敌人……”不经意抬眼,却是一怔。

市集中闪过的两个紫衣人,正是那日西湖边所见的高手。

依然头戴草帽低垂着头,不露出面目,宽袍大袖,难辨男女,只能勉强可以瞥见他们的嘴一开一合。聂风运起冰心诀,凝神静听这二人到底在说些甚么,一听之下,大出意外,这二人竟是用唇形交谈而不出声,显是为了防止高手窃听,聂风心底警戒更甚,如此鬼祟,难道也是为了孟钵,或者,就是冲着他和秦霜而来?

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次遇见,而和秦霜在一起,聂风就发现,没有什么是巧合。

秦霜似乎是喜欢上了手中的面具,戴上又取下,反反复复,没有向那两个紫衣人瞥一眼,只在聂风投来疑问的目光时道:“三日后,去雷峰塔。”

再度举起面具,将表情遮掩,“若是敌人,到时自知。”

面具后的秦霜在笑,若是被聂风看到,定又会生出不安,那是一种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的微笑,纯粹,而危险。

黄昏的残阳映照在雷锋塔上,将塔身照得一片血红,晚风吹起秦霜的衣袂,更显出她弱不胜衣,似将乘风而去。

“只要拿到孟钵,就一定能对付得了神吗?”白情问道。

神姬和神将的武功已经是惊世骇俗,而他们不过继承了神的百分之一,即便能顺利拿到孟钵这件传说中由手无缚鸡之力的许仙拿在手中也能击杀武功超群的白素贞的武器,白情心中依然忐忑难安。何况,“雷峰塔中,法海大师曾布下重重机关,只有神才有全部的地图,便是法华小师傅也不知究竟,小姐,真的要冒险么?”

“五年前的凌云窟中,法智曾对我用过孟钵。”秦霜上下打量雷峰塔,

雷峰塔,又名“黄妃塔”,传说本是吴越王钱俶因其宠妃黄氏得子而兴建,十三层高的砖塔,内藏八万四千卷佛经,为黄妃祈保平安。男人似乎都喜欢用手中的权势和财富来表达爱意,却很少会去问一问这是不是他的女人所想要的。

如果能问一问,也许世间便会少去许多悲剧。

反之,同样如此。女人会为男人的雄心壮志而心动爱上,却会在婚后试图去缚住他想要腾飞的羽翼。

然后,在时间的流逝中,将彼此的爱意消磨干净。

世间好姻缘少,恶姻缘多。而一个男人为了对自己心爱女人表达爱意所建的塔下却埋着一个惨遭最爱出卖的女子,这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秦霜的心中没有以上的诸般感概,她只是听到“机关”二字,随着打量,同时灵识感知,心中迅速计算入口何在。

来这世界,只接触武功。但前世她躬逢修真界的盛世,俊彦如云,天才若雨,云中七姝便是其中最夺目的花朵。七姝各有绝艺,其中就有号称机关制器双绝的锻造大师方黄萱。

七姝原本门派各异,性格迥异、行事作风截然不同,彼此交情深浅不一,甚至素昧平生,只因为被好事者列名一起而相识。认识,并不意味着都成为好朋友,七姝齐聚,也不过寥寥数次。但方黄萱却打造了一件堪称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神兵,然后分拆成七件武器,分别赠予众人。

没有人见过这件锻造成功后便被分拆的神兵的真面目,甚至无从猜度它的威力。

能从众多女修中脱颖而出的七姝无不具备顶尖实力,在某一方面无与伦比,方才能获取彼此认可。若是其中有凑数者,即便方黄萱不在意花费心血,也会有人不肯接受,七姝中也不是每个人都性情平和。

七器,并不是用来增加实力,而更多是七个同样出类拔萃的女子惺惺相惜的见证。

属于她的那把剑,在染上碧游的鲜血后便被她弃之不用,从此直到决意飞升,再没有和其他人见过面……

那些似水无痕的人与事,回想起来,原来历历在目。她原本不在意的小技,一一拾捡起来,成为新世界的立身之本。但那些人呢?她已经远行,不再回头,她们可会有一个瞬间在心中不经意地想起她?

第144章

不过一瞬,此念便被秦霜抛之脑后:“孟钵,我才不稀罕!”

白情一呆,孟钵的威力在搜神宫中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当年武功仅次于神的神姬白素贞便被手无缚鸡之力的许仙拿着孟钵一击致命,固然有白素贞因为遭受所爱背叛而心灰意冷不加反抗之故,但能轻易击破移天神诀和灭世魔身两大神功的的护体气劲,这足以让任何一个习武之人垂涎三尺。若是流入江湖,定会引起腥风血雨的争夺,但秦霜居然不稀罕?

聂风却不意外,一直以来,秦霜都强调自身的修习,对他弃用雪饮刀不曾说过半分,便是有了无双剑和英雄剑后以及无数神兵利器后,依然只是使用霜华。

聂风从不担心秦霜会对孟钵动心,他担心的是秦霜是否一定要遵循雄霸之命将孟钵带回天下会。法华说过孟钵与神州的安危干系重大,不可轻动,取出孟钵后,必须在一月内放回原处,将一切回复原状。而若是落入雄霸之手,他又可舍得将这样的超级武器放手?

秦霜目中生出灼灼光华:“我要的,不是孟钵,而是一件真正的……”

“超级武器!”

若用孟钵来对付神,自是不成。神毕竟活了二百年岁月,又是类似步惊云式的习武奇才,功力深厚,深不可测。 而她的身体受限太大,内力是最薄弱的一环,现下连聂风都已比不上。除非能够再得到火木土中任一行,才能有所突破。而到那时候,她要对付神,又需要什么神石?

能让秦霜心动的惟有那个理论上完全不应该出现于世间的存在!

片刻间,秦霜已经寻出关窍所在,入口在塔底,但开启却在塔顶,整座塔就是一个大机关。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当初钱俶建塔的动机,或者是感慨法海对雷峰塔的改造之彻底。

今夜的雷峰塔注定不会平静,秦霜等人的身影消失不久,之前两度偶遇的两名紫衣人倏然从正门闪入塔内,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一起跳入地上那条丈阔的石隙。而不过片刻,又有两个人步入雷峰塔。

其中一人脸上涂满花斑斑的油彩,正是武功已被秦霜所废的大神官,而和他在一起的男子,身披血红战袍,身穿黑色战甲,身高八尺,一头红黑各半的长发,看去如魔似神却不像人。

盯着地上的石隙,大神官满脸恨意地道:“神将,他二人本就是奉了雄霸之命来取孟钵,来到这里也不稀奇。但那个秦霜与神姬的模样毫无二致,我怀疑她是神的亲女,是神所认定的真正继承人,心性冷酷,手段狠辣,你万不可掉以轻心。还有白情那个叛徒,你定要活拿住她,让我将她千刀万剐!”

神将狞笑一声:“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废物对我指手画脚?便是神的女儿,那又如何?除了神姬,什么女人不能杀?!”

“不过,她越厉害越好,否则,我还要担心如何破去这个雷峰塔中遍布的夺命机关,虽然我的灭世魔身并不俱,但省些力气也是最好……”斜睨大神官一眼,“我要即时跟下去监视,以免误了抢夺孟钵的大计,你这废物便守在此处,免得跟下去碍手碍脚!”言毕亦一跃而下,带着恐怖而残忍的笑声,消失在地底无边的幽暗中……

大神官脸色阴晴不定,啐了一口:“但愿你也死在下面才好!”他不过欲借神将之手报仇,对神将这等如对仆役呼来喝去的态度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服从,心中早已是极度不满。

“想不到,当日没有取你性命,反而是留下了祸根!”

大神官悚然一惊,转身道:“白情?你,你为何没有随他们下去?”

白情冷笑:“我若是下去,怎能再看见你这副嘴脸,没想到小姐饶了你的性命,你不思悔改,反而放出了神将!”

大神官后退一步:“你当她果真是好心么?也不想想我落到这个境地是因为谁?”油彩中一双眼睛充满怨毒,他早知与神将在一起无异与虎谋皮,但他又有什么别的选择?现在的他不敢如白情一般叛离搜神宫,也不敢回去,在神眼中,没有武功,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他即便是不死,也定会被喂下兽丸,成为兽人。但凡是正常人,谁又会接受这样的命运?

白情逼上前:“你助纣为虐,本来便敢当有此下场,上一次我便不该心软放过你,这一次,我再不会犯同样错误!”

眼见白情就要动手,大神官急忙道:“难道你不想知道阿铁和阿黑的消息吗?”

白情一惊,她见大神官和神将出现在这里,心中已有了不妙的预感,连忙追问:“你做了什么?”

大神官道:“你应该问神将做了什么!我一个废人又能做什么?神将本就是为了向神姬求爱不遂才被神关了起来,他既出来,自然要问神姬的消息,而我又怎敢不说?他知道了神姬喜欢上步惊云,又怎会放过这个情敌……”

“不过你放心,神将只杀死了那个碍事的老婆子,步惊云被神姬救走,阿黑,被喂了兽丸关在一处隐秘的地方,你若是放过我,我便带你去!”

白情恨恨道:“若不是有你,又怎会生出这许多事端。神将可恶,你也该死!”略一犹疑,“徐妈,她,真的死了吗?”

大神官道:“我亲眼所见,神将要杀步惊云,她不自量力扑上去,不待近身,便被神将一掌击飞,跌到湖中,以神将的功力,一个毫无武功的老婆子受了这一掌,又怎可能不死?”

白情想了片刻,蓦然笑了:“有一件事,你定想不到,徐妈,就是神母!”

大神官惊骇失色:“怎么可能?”

白情冷冷道:“现下你知道了,步惊云其实一直都在神的监视之下,你和神将坏了神的好事,谁也不要想有好下场!”

“现在,你就带我去救阿黑,你最好老老实实,也许我还可以代你向小姐求情,再放你一次。”最后一句却是虚言欺骗,秦霜见事洞明,行事果决,言不轻发,行不辄改,相处愈久,愈让人生敬生畏,白情又怎会冒着触怒秦霜的危险去为本就极是厌恶的大神官求情?不过白情也知道,大神官的死活在秦霜眼中根本无足轻重。所以也就放心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神官不知究竟,见白情消了杀意又做了保证,略微放下心来,点头道:“我便带你去,解药我也有。不过,你眼见神将下去追他们,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白情嫣然一笑:“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罢!”秦霜只在制服大神官的时候露了一次武功,此后便没有出过手,但她的心机智慧已然令白情五体投地,结合过往的一些情报,更叫她充满信心,以神为目标的秦霜,又怎会因为区区神将而受阻?

白情和大神官离去后不过片时,塔门前又出现了一条身影,亦是毫不犹豫地跳入黑暗的地底。真让人想不到,今夜的雷峰塔会是这般的热闹……

第145章

雷峰塔下,一个偌大的石洞中,看着壁角白素贞的石棺和棺旁法海的遗骸,秦霜有些无言,她实是有种上当的感觉,两条漫长的甬道,一段莫名其妙的警示,七十二个淆乱目标的洞口,除了第一个甬道尽头和聂风合作杀那两个紫衣人时略微叫她提了点神,其他时候乏味得几乎让她睡着,枉她之前全神贯注,慎重对待。

聂风的心思恰和她相反,并非机关简单,而是秦霜的能力匪夷所思,无论是对危险的敏感预知,还是无视黑暗无论道路多么复杂都能找出正确道路,都是其他人所不具备,如此便利下,法海所布置的种种夺命机关自是无用。反是那两名紫衣人,身上所掉落的令牌雕着无双城三字,再联系所展露的身手,聂风肯定他们便是无双城的两名护法魅影、心魔。

无双城有三大护法,大护法“释武尊”,据说一手佛门绝学“如来神掌”已使得出神人化,等闲不会出动,只负责协助无双城主“独孤一方”处理会务,地位尊贵。而魅影、心魔可说是释武尊的左右手,除了精于“拳掌腿爪”四种武艺外,还深谙一套“魅影迷心法”,可以迷雾扰敌心志,直至杀敌方止!可惜遇到秦霜和聂风联手,绝技不显,平白死在了雷峰塔下。

然而二人为何会来西湖?无双城又怎会知道雷峰塔底会有孟钵?

难道天下会内有……内奸?

但是,此次秦霜和聂风行事,天下会中知者寥寥,而知者都是断无可能与无双城有所勾连的人,何况此次知晓孟钵一事的,除了天下会,还有过往一直保持低调但势力广布天下的佛门,以及突然露出踪迹的以及退隐江湖二百年的搜神宫,做为目前江湖两大势力之一的无双城,参与进来似乎也不足为怪。

聂风虽如是想,心中还是有些疑惑,只是暂且压下,伸出火把去照壁上无数密密麻麻的字,壁上的字入石三分,不似用利器划出,而似是纯用指力刻写而出,让聂风对法海深厚无比的功力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而更在法海之上的神,功力又是何等的深不可测和惊世骇俗?

秦霜剑法再厉害,终是受身体拖累,在内力一项上,比不了那些绝顶高手。那么她每一次胜利,极可能付出的是对身体的永久伤害和寿命的缩减。

和剑圣的十年之约已经过去了一半,或许,她原就打算只活这十年便为止?!

凝视满壁的“我很后悔”,聂风动作陡然一顿,晋入冰心境界,秦霜已然向洞口望去。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洞口,一身邪艳的血红战袍,把他的脸映照得更为邪恶,一双眼睛冷酷的盯着秦霜的眉心,露出玩味的神情:“果然与神姬生的一般无二……不过身体如此柔弱,功力更是浅薄,如何可以和神姬相提并论!”说到最后一句,戾气大盛,一股绝世高手的杀气自他身上弥散开来。

聂风顿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之前太过顺遂,此刻才是真正考验。这等气势还不足影响秦霜,只是对方内力极强,堪称强敌。冰心运转,牢牢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对方既强胜在内力,那么他当在对手出招前展开攻击!

神将却没有即刻出手的打算,对聂风如临大敌的反应并不奇怪,反对秦霜若无所感生出几分兴趣,对大神官的所言不免信了三分,而身上杀气也更盛了三分。

如此气势下,秦霜瞳中依旧平静异常:“你就是那个被神封在古庙神像中的神将罢?灭世魔身果然不凡,能令你三年龟息而生机不绝。你既然出现在此地,想必是大神官心有不甘,终还是放了你出来,让你来寻我们的麻烦。”

神将斜睨秦霜一眼,冷笑一声:“大神官算什么东西,能使得动本将?不过他说你是神的女儿,聪明无比,你可能猜的到本将出现在此的目的?”

此时此刻,出现在雷峰塔下,除了是为孟钵还能为什么?

秦霜蓦地笑了:“你又能否猜出我为什么要停留在此处而不继续向前?”

“神姬,终于现身在步惊云之前了么?”

神将一怔,随即狞声道:“你知道本神将去寻步惊云的麻烦?!”

秦霜微微侧头:“我还知道,你定然没有杀得了他!”

神将怪笑一声:“我不知你如何知晓,不过那日我一掌之下,步惊云已受致命一击,为了救他,神姬惟有以移天神诀将自身全部功力移转给步惊云,而步惊云若想救她,也惟有来寻孟钵,方能将神姬所转移给他的功力移回给神姬……如此,我来这里,便可一举三得,残杀步惊云,重夺神姬,还有,把盂钵弄到手。”

“现下我又有了第四得,”神将露出无比贪婪之色,“你既然如此聪明,便不是神的女儿,我也要尝尝你的脑髓,定然是美味无比!”“比”字一出,神将已身随声动,指随身动,一指向秦霜的眉心戳去。

神将虽快,聂风亦不慢!立把火把丢到地上飞出一腿!

一指一腿硬碰,神将指头顿被聂风扫开,然而聂风反被神将强蛮指力震退半丈,霎时一震!

火把犹在地上燃烧,映照得神将的脸倍添狰狞!生而为人,却嗜食同类的脑浆,简直是泯灭人性!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头野兽,不,野兽也没有这样的凶残,更不会有实力去横行无忌而未被人杀掉。只有人,永远也想不到会有多疯狂,多残忍!

神将垂涎的目光望向聂风:“嘿,我竟然漏算了你,你虽然比不上她妖孽般聪明,但潜力更大,只怕不出五年便成当世高手,不过我绝不会给你这份成长的时间。我亦绝不会让她活着走出去,她身上的古怪太多,都让我感觉到威胁……所以,今天,你们就乖乖成为我口中的美食罢!”

语声未歇,倏地复再纵身一闪,在原地平空消失!

146

聂风依旧保持冷静,这份速度虽然快得超过了肉眼所能捕捉的极限,但神将只要还存在这个空间内,他的冰心诀便可以捕捉!他能听出神将绕行到他身后,正挺指向他脑后袭击!

秦霜的手已然按上了剑柄,但不知为何,并没有即时出手。

聂风亦没有将希望寄托在秦霜的解围上,他信赖秦霜,相信她若出手,必定会是在最合适的时刻发出雷霆一击,决定战斗的胜负。而之前,他什么都不需要想,只需要全心对敌!神将也太小看了他,神将速度虽快,但专长是强横的灭世魔身内力,而快却是聂风最大的专长!“伏”的一声,聂风身形向前一俯,神将的指已然落空,更重重插在聂风面前一颗石之上。“轰”然一声刺耳响声,巨石在神将一指之下顿被插爆,迸碎当场!

好可怕的内力,好可怕的灭世魔身!

聂风闪身避过飞溅的碎石,闪电凌空飞身扑出,不再留力,运足十成功力,向神将□□在战甲之外的左颈作出最全力、最致命的一击一一一“雷厉风行!”

第146章

神将想不到聂风的反应、出招如此快法,猝不及防,被踢了个正着,身形直飞出去,但聂风还是低估了灭世魔身的威力,神将的脖子已扭转了近乎一个平面,却并未传出颈骨断折的声音。

拼尽全力的一腿不能一举得手,聂风真气一滞,身形已自半空急堕而下,反应亦因内力不继而有弹指间的缓慢……神将小吃一亏下,狂怒不已,乘着聂风这稍纵即逝的迟缓,身如疾电急射上前,伸手直取聂风咽喉……就此毫发之间,秦霜骤然动了,一道剑光电射神将眉心,后发而先至,剑锋未至,明亮的剑光已经让神将睁不开眼,更来不及躲避,只及时将头一侧,大叫一声,一只眼睛竟已被刺瞎!

不待神将缓过神来,秦霜一剑斜划而出,极简单的招式却显出最犀利的攻击,“当啷”一声,神将身上所披的黝黑战甲豁然分成两半,跌落在地。神将终于色变,这件神赐予他的战甲乃是由异种金属所铸,几乎是刀枪不入,还可卸去敌人攻击的劲力,寻常高手的攻击,连痕迹都留不下来,却被秦霜轻易划开,露出胸腹要害。

“不因生存需要而妄以同类为食者,罪无可赦!”

“流此罪者身上的血为祭品,神明喜悦!”

“杀!”

随着一声清叱,秦霜第三剑施然而出,不比前两剑的快捷无论,这一剑去势并不甚急,但剑未出而威势已现,杀气如潮,凛冽更胜神将十倍!神将心中骤生出定会死于剑下的感觉,求生之念下,狂喝一声,运起灭世魔身的全部劲力,自双掌劲射而出,凝成一道赤红气芒,直向秦霜重重轰去!

秦霜剑势不变,剑光气芒对撞之下,气芒骤然消失,剑光愈见明亮,眼见此招蓄势已成,即将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将神将斩于剑下。秦霜忽然轻噫一声,剑势略微偏转,击散了一团骤然出现的白色光团。

虽然死里逃生,但余波之下,神将受伤也是极重,再不敢停留,鼓起最后劲力,循着来时的甬道迅疾退了出去,只留下一滴滴溅落在地的鲜血,还有远远传回的狞笑声:“步惊云,不想反而是你这情敌救了老子一命,老子记得你这个情,下次见面,定叫你死得痛快些!……”

一身微显凌乱的粗布衣裳,背上背着一个以竹搭成的竹架的魁梧青年看着自己的双手,也有些发呆,他最后来到,刚踏步洞内便见剑芒耀眼不见其他,心中骤升起一种熟悉的战栗感,不假思索使出移天神诀,不想反而是救了大敌一命。

聂风目睹全程,亦只得苦笑,步惊云到的时机实在是太过凑巧,只能说神将命不该绝,招呼道:“云师兄……”

“我只是,阿铁!”似被聂风这一声换回神智,阿铁冷冷开口,“我来,是要取得孟钵,救雪缘!”

“这个用性命来救我的女子!”

“你们。若是与我目的相同,那么,我也只能出手!”

竹架上牢牢系着一个头上蒙上白巾、全身白衣的人,也不知是死尸抑是活人?只知道那个白衣人所穿的是女性衣饰,显然是个女子。想必便是他口中的雪缘。

聂风暗叫不妙,秦霜只出三剑便几乎将原本不可一世的神将斩杀于剑下,现下她气势未衰,杀气仍在节节攀升,阿铁如此说法,岂不等同火上浇油?平日里步惊云肯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或者无关紧要,现下可是要命的关头。

秦霜并没有如聂风所想的动怒,淡淡道:“你以为你不想,就可以不做么?”说得这一句,不再理会阿铁,轻叫一声,“聂风!”

聂风走近,秦霜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脖颈,手中微微用力,令他低头:“聂风,你的行程到此为止。”

“你虽愿为我而牺牲,但我却不愿意背负你这条命!”

聂风凝视秦霜已然尽紫的双瞳,紫瞳中无有魅意,惟有不可动摇的坚持,有刹那不能呼吸的心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令出口的声音不至颤抖:“你一个人,有把握?”

秦霜微微一笑:“我原本想借无双城那两个人加上神将凑成三牲祭天,如此我们便无需下去。不过现在神将未死,那么这便是我不能逃避的一战!”

“这是属于我的战斗,旁人不能插手!”

“去吧,别让我分心。”秦霜放开了手,到此刻,她的战意和杀气已堪堪攀上顶点,也不能再浪费时间。

聂风感到脑中多了点什么,原来是出去的路线图,不知被她用什么方法直接印入他的脑中。她考虑详备至此,话又说到如此地步,让他想要同生共死的决心也无从说出口。

聂风心中浮出一丝苦笑,本以为经过五年的苦练,与秦霜的差距已经拉近,现在才知道,还是远远不够!

骤俯身在秦霜额上轻轻一吻:“活着回来,一定!”

秦霜眉眼微弯:“若有人等待,地狱我也能杀出来!”霜华骤挥,白素贞的石棺顿时四分五裂,连同其中所存的尸骨尽数迸射而出,露出棺下的入口。

如此做法,简直是对死者毫无尊重之心!阿铁目光一怒,就要上前。便是聂风也露出惊诧之色。

秦霜没有停手,她已经厌倦了再滑什么通道,再出一剑,这一剑的威力更形恐怖,竟是直接令地面震动,露出一条长长的裂隙,随后直接跳了下去!

事已至此,想什么弥补漏洞,卷土重来。这一次,有进无退!

不惧生,不畏死,用智,亦用勇,战,皆胜!

147

阿铁正欲随之而下,碎石腾落中骤飞出一腿,劲!准!快!此际在这洞内踢出如此快腿的人,除了聂风还有谁!

阿铁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秦霜的动向上,完全不虞聂风会突然攻击,脑门大穴当场中招,这一腿聂风用足了内力,兼且踢向的是脑门最脆弱的穴位,阿铁眼前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聂风轻声一叹,扶住阿铁软倒的身体。他看得分明,秦霜跃下前最后看向阿铁饱含杀意的一眼,让他知道,秦霜已经立定斩杀一切的决心,无论是谁,跟下去,都会被秦霜划入敌人的范围内。

他选择依从秦霜的意愿也是为此,秦霜的剑法全力施展下,是容不得他人干扰的。

而他也知依着步惊云的性子,劝也无益,惟有出此下策,先保住他的性命再说其他。不再延误,扶着阿铁,施展绝世轻功,急速向出路撤去!

一路上感觉地面不停震动,头上碎石下落,让人可以想象地下战斗是何等激烈!聂风心中震惊,照此推断,敌人厉害程度远远超过神将,难不成下面是神?!

这个想法一生,几乎令聂风掉转头回去看个究竟,但终还是没有回头,在越来越剧烈的震动中,迹近逃命一般地冲出了雷峰塔。

将阿铁放到离塔稍远的一棵树下,又小心地将他背上的架子卸下放在他身侧。

雪缘应就是传闻中的神姬,对这个白情和大神官所说与秦霜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聂风心中颇为好奇,但既然阿铁将其裹在白巾中,那么未得他同意,聂风便不会冒昧去将白巾揭下

第147章

即便已经出塔,兀自感觉地面的微微颤动,伴着远处苍凉而悠远的钟声,让人无端生出对未来的凄惶……这钟声是要唤醒世人的暮鼓晨钟,还是为即将来临的大难鸣响的丧钟,这三日来,金山寺的钟声一直未曾停歇歇,难道也要像百年前一样一直响足十日,所有的僧众皆力竭而亡方才罢休?

在沉如暗夜的茫茫苦海中,总有些大公无私的人愿意舍身为俗世点一盏救世的明灯。所谓慈悲,亦是人心中生出的动人情感。但一个人眼中所见的苦海,对别人也是一般吗?那盏灯所照出的是正确的道路还是引向歧途?而也总有一些人,无论在哪个世界,这少数人,总是坚持走自己的路,哪怕是碰壁到头破血流,哪怕是一路走向地狱,或者,最终,开出一条新路来……

聂风强压下心中的紧张和担忧,感觉到阿铁已然清醒,有些腼腆地一笑:“对不起,阿铁,踢晕你,是逼不得已……”

“我知道。”阿铁打断他,态度意外地平静,,“你踢晕我,是因为知道我若跟下去,定会死在她手上。”

聂风叹道:“是,不过,或许你对霜姐姐也有什么误会……”

阿铁牢牢凝视聂风,冷然不语,良久良久,方才吐出三个字:“不要说!”他不想告诉聂风,自前次见过他们后,他虽不曾恢复全部记忆,但脑中亦不时闪过无数片段,在那些片段中,她的背景是冰雪、鲜血和火焰!他对她决断后的无情已经有清楚的认识,但真正令他陷入绝望深渊的是偶尔出现的温柔和关切,那种瞳中仿佛只有他的专注凝视,逼得他几乎要发狂!

这让他在另一个与她容颜酷似,但性情截然不同,真正善良的好女孩出现时,给与了对方最冷酷的对待,将对方所付出的种种关怀、恋慕、牺牲,狠狠踩入泥中,直到对方无怨无悔,慨然为自己付出性命,看到那抹满足又苦涩的笑容时,方才幡然醒悟,却已经太迟太迟……

雪缘,雪中求缘,多么艰苦而心酸又堪怜的名字。面对美丽、柔静,却无法动,欠缺了生命的雪缘,莫名的忿恨和深入骨髓的懊悔,勾起了他深藏体内早已忘怀了五年的冰冷!

死神的冷,渐渐在他的心底复苏!

但他不是那个可怕的连自己人都畏不敢近的不哭死神!今生今世,他都不想再做回那个只会带来不幸的步惊云!

他只有一个心愿,寻到孟钵,救活雪缘,再听她唤他一声“阿铁”,然后,对她说一句他未说的话,一句天下女子最喜欢听的话!

天下女子,只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曾在他心中留下最狠绝的一剑,但他将要选择彻底忘记她!

没有她,只有雪缘!

面对神母的不信,要他流一滴眼泪证明对雪缘的真心时,他陡地挺起双指向自己咽喉直插,这一刻,他也不明白有几分是要以血代泪证实自己对雪缘一片赤诚,有几分是要以将性命还给雪缘彻底了断过去!

在神母的猝然阻止下,他的指只是插入了胸膛,划下了两条深刻指痕,鲜血当场从指痕中溅出,血滴如注……恍如两道泪,真正的血泪!

不哭的死神,第一次为人流下的泪!

神母信了他,让他背负着雪缘来到雷峰塔,却没想到和秦霜、聂风狭路相逢!

记忆中那个面对天威亦凛然而立,永远坚定不惧的女孩重合于现实中,只是更强大、更果决!还有那个曾是他师弟的聂风,也已经成长为心思缜密、处变不惊、坚毅果决的俊逸少年!

五年,他们朝夕相处,不止是能力,情谊亦一定同样增长。看着秦霜无视自己,只对聂风殷殷叮嘱,阿铁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有背后的雪缘能支持他继续笔直站立。

他要孟钵,他要雪缘活过来,他要接下来的余生都和雪缘在一起天长地久!

他不要见她,他不要看到她的关心给所有人都不会给他,他不要紧紧按住那道伤痕似乎永不会痊愈到地老天荒!

只要她,死在雷峰塔下!

聂风心中忐忑,这位师兄之前便是冷得惊人,叫人不可接近,但总算可以感觉得到冷漠下对秦霜和他的默默关注,此刻却全身散发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恍若内心已死。就在这短短几天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铁不理会聂风,目光扫过身侧蒙着白巾的雪缘,举目望天。不知何时,满天乌云密布,不见半丝星光,惟不时有惊电划破天际,给漫无边际的黑暗带来几丝光明,但这种光明反而映衬得黑暗更加可怖。

“那一日,也像现在!”

“乌云,闪电,惊雷!”

“豁拉”一声,随着阿铁的喃喃语声,瓢泼似地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没有为那些渴盼甘霖的杭州百姓的欢喜,“三日后,就会下雨!”聂风想起秦霜这一句,便是压不住的惊怖和忧虑,下雨的时机实在太巧了,秦霜是人,不是执掌风雨的龙王,她那一天,只怕并非是讲述神话,而是实实在在地告诉他们,杭州之所以久旱无雨,是因为有旱魃的存在!

雷峰塔下所藏的,不是孟钵,而是旱魃!

聂风冷汗混合着雨水涔涔而下,神用一个孟钵骗了所有人,便是法海,只怕临死还认为是孟钵关系到神州的安危,是以用手指在满壁写下‘我很后悔’的字样来警示后人放弃对孟钵的贪婪之心不要取出……殊不知地下所藏,更叫人惊畏百倍。

孟钵纵然威力神奇,但不过是一件死物,如没有持在人手中,也不会有害。而旱魃,便不是传说中的黄帝女儿,但能让杭州一地旱而不雨,那不是搜神宫中那位自称而实际仍是人的神,而是真正的鬼神啊!

聂风的心再度有些微微地抽痛,不是担心,而是……莫名地无力,秦霜,她可以纵意,可以任性,从来都不知道畏惧如何书写,即便是鬼神,也无法令她低头!那么随在她身边的人在她心中算什么?是多余的存在还是不得已的负担?……

一声巨响,阿铁和聂风同时骇然望去,十三层雷峰塔竟仿佛泥塑一般,在暴雨中轰然倒塌。

西湖水干,雷峰塔倒,钱塘潮起,水淹金山!

而今西湖水将干,雷峰塔已倒,那么后两句,是否也将应验?

砖石横飞中,徐徐现出一条身影。

身形高挑,白衣胜雪,面貌宛然与秦霜一般无二!

但,不是秦霜!

秦霜如初雪轻寒中带着柔软,这个女子却纯是了无生气的死寂!

秦霜的瞳清澈如水,将一切映得清清楚楚。这个女子的瞳中却一片茫然,看着他们,就像蝼蚁、木石一般,连映入瞳中的资格也无。

又一个与秦霜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这世间还有多少个拥有这张面孔的女子?

这张脸固然是极美的,但这个问题叫人想到都觉得诡异得背心发寒!

第148章

在那双没有丝毫人类温度的瞳孔注视下,聂风只觉得仿佛如鼠见猫,全身的毛发都要竖起来,汗水顺着雨水流下来,却丝毫不敢动手去擦,脑中所有的念头都已冻结,心中叫嚣着“逃”,足下却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阿铁的反应甚至比聂风还要强烈,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脸上青筋迸射,面目狰狞,五官似乎即将溅出血来!

“奈何不了我,就来欺负我的师弟吗?月明曜!”清朗的声音透过雨幕穿入聂风耳中,聂风浑身一松,恐惧退出了心灵,恢复了活动的能力。

一道道闪电中,照出踏步而来的少女,仿佛脚下是业火绽开的红莲,一步一血,白衣凌乱,形容狼狈,惟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聂风从没有见过如此模样的秦霜,纵是五年前她血染白衣,满身伤口,举止间仍亦保持着一种不属于人世的优雅和疏离。

现在的她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但整个人却透出一种野性的狠厉!聂风无端想起幼时旷野中所见的孤狼,看着奄奄一息,但下一刻却可以撕碎你的喉咙,临近死亡却执着抓住生命,叫人油然敬畏的坚韧!

聂风心中一阵悸动,几乎忘记了面前还站着一位危险人物,这样的秦霜,因为强敌的出现,终于撕开了清冷的面具,露出了真实的血肉。

这一刻的她鲜明如画,鲜活灵动!

真是,漂亮得出奇!

阿铁心中掠过一阵完全不同于方才的战栗。

雪缘不是她!

她从来不会谦卑地去乞求,更不会为了喜欢一个人而令自己低落到尘埃里。

她就站在哪里,璀璨夺目如暗夜里突然出现的太阳,叫人明知会被刺瞎双眼也忍不住想要直视。

她不是雪缘!

“我们,还要继续战斗下去吗?”秦霜每一步走得很慢,但绝无停顿和迟疑。

“东南陆沉,天倾地覆!”持剑的手,指间腕上不停有鲜血滴落,但同布满鲜血的足迹一样转瞬便被暴雨冲去。

“刚刚诞生便要消散天地间,你,甘心么?!”语声轻柔,却如一道最锐利的剑光,直接撕开重重阻碍,直至命中核心!

佛说,天心最慈,是慈在对所有生灵,哪怕是木石山川的一视同仁。物皆有天敌,但人没有。物过盛则当杀!所以上天自人心中生出神明、恶魔,让人匍匐于地,受神魔奴役、宰割。如神将这般食用同类,人厌憎他,天却视他为人中的肉食者!

天想要神明诞生,可以,神本来也是道的一部分,便是圣人亲临,也只能毁灭这个世界而无法阻挡这个大势。

但是,天要压制,人就要反抗!

也许人心中藏满了卑污、低下、黑暗,但个体的污点,从来不会掩去“人”这个整体的光辉。

天之下,只有人,高高扬头!

倾尽我余下的寿命,用金山寺全体僧众、杭州城的一城百姓、乃至大半神州子民的气运,看看到底是你定我命,还是人定胜天!

举头是金蛇狂舞的闪电,远处是由隐隐到渐如雷鸣般的江潮声。

秦霜的唇边溢出微笑,不必要的时候,杀死一只蝼蚁也属多余。但必要的时候,将千万人送下地狱也无所谓。她已经在乐山做过一次,再来一次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也许我无法彻底消灭你,但只要打散你的魂魄,那么再从这具身体里诞生的便不再是你,月明曜!

你还要继续吗?!

让聂风和阿铁如面对临世的神祗一般恐惧和战栗的可怕存在,看着步步行近的秦霜,瞳中忽然出现了水纹一般的波动,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又突然缩回,然后,消失了!

暴雨中,秦霜转头看向聂风,手指划过脸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迹,透出几分凄艳,眉目中却充满了张扬:“这张脸,真是令人不喜欢,幸好你们看它的时候比我多!”

“诞生于死亡,却比任何生灵都想要抓住那一线生机……面对还不懂得收摄死亡气息的她还能够站直,不错,很不错!”

远处的潮声与天上的雷声交相辉映,如战鼓一般让人心中不安。隐约传来哭号的声音,金山寺的钟声消失了!

月明曜本体是历经了雷劫的九窍仙躯,盗取了佛门信仰之力,又融合了女娲神力,以死转生,甫生便是僵尸中的王者旱魃,距离神魔只有一步之差,如无意外,以后自会顺理成章地在这个没有神魔的世界里获得至尊神位。这样的她虽然刚刚出世,许多方面混沌如婴儿,但本能便懂得趋利避害。

明明是弱小之极的人类,却让她感觉到莫大的威胁。借天时压地利,引黄泉断地脉,毫不顾忌镇压气运的雷峰塔倒下后,剧烈的地气变动所引发的钱塘江潮会令杭州一地多少百姓死于暴雨洪灾。

眼前这个眼眸清亮,让她感觉有些亲切又有些畏惧的女子还肆无忌惮地告诉她,如果她再退让,那么她真敢放手施为,让东南半部地动海啸,借天劫扑杀她!而自然,对方也会神魂俱散,彻底消散世间!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她退避了,她需要时间成长。或许在她的意识中,她也不曾想要对方死……

聂风纵身跃近秦霜,刚才他能动却不敢动,生怕乱了秦霜的计划,此际自是迫不及待上前:“霜姐姐,你的伤势如何,还能走动么?”

秦霜手指一松,霜华落于地上,发觉无法自行收回,微微一笑:“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果然用起来比较勉强啊。“

聂风俯身拾起霜华,也不避讳阿铁在场,俯身抱起秦霜,就要离开。

阿铁迈上一步,拦住去路:“孟钵在哪里?”

阿铁的冷言质问,令聂风有些不快,转念一想,为了救阿铁,雪缘豁出了性命,以至于现在生死难料,如此深情厚意,无怪阿铁心情急迫,道:“霜姐姐身子本来就不好,受伤更禁不得雨淋,我们先回去再说。”

阿铁不言也不让,秦霜忽地笑了:“这才是逼供的最好时机啊。”

看着阿铁的冷脸,聂风的心沉下去,虽则他遵从对方的意思,将云师兄改口为阿铁,但心底还是认着这位师兄的,全没想到有立场相对的时刻。现下秦霜的情形是连剑也握不稳,对方翻脸无情,他该如何应对?

“世间已无神石孟钵,只有神刀归无!”秦霜半闭了眼眸,“若你想要,就去寻月明曜!”

蕴含女娲神力的神石,在月明曜出世的刹那便化作她的天生武器。归无!万物归无!末世的最后一尊神位!当天地大劫来临之日,便是定世界生死之时。担负毁灭之职的神明,便会出现,履行自己的职责,毁掉旧世界,为新世界的诞生做准备。

有生故有灭,这是每一个人、每一个世界不可逆转的命运!

居然可能亲身体验一个世界非外力施加的自然消亡,这样的经验,难得,也十分危险。

第149章

“如何能找到她?”阿铁沉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只要你告诉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秦霜轻声道:“你所能付出的代价不外乎是你的命,但……你是谁?以什么身份和我谈交易?”

“步惊云,不管你管自己叫什么,你的命,我才不稀罕!”

阿铁面色铁青,双拳紧握,身子微微颤抖。

聂风暗中一叹,当秦霜说出这句话,就算阿铁肯承认自己是步惊云,彼此也迹近决裂了。

“阿铁,我们还是先回去,让霜姐姐先疗伤!”

聂风好意圆场,阿铁并不领情,冷冷摇头:“告诉我!”

“我不能放弃救雪缘的任何希望!”

“刚才我已经怯懦了一次,错过了机会,如今悔之莫及。惟有,违背道义,拦下你们了!”

聂风苦笑,阿铁全然忘记了,若秦霜不愿,无人可以强迫她。随着她的成长,便是身为师父的雄霸,对她的态度,也在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阿铁这般强硬,所起的效果可想而知。下意识看向怀中秦霜,秦霜一双眼睛已经合上,雨水已然将她脸上的血迹冲得干净,现出苍白的容颜。

瞬间,聂风做出决定:“得罪了!”上身不动,猝然出腿,疾攻向阿铁,一向好脾气的他,竟会抢先出手,实是令人吃惊。而一出招便是风神腿之风中劲草,一招踢中阿铁的前胸,阿铁身形一晃,喷出一口鲜血。

聂风一呆,下面的招式便再也攻不出去:“阿铁,你这是何苦!”他本意不过是要逼阿铁让开,借机带着秦霜离开,没想到阿铁竟会不退不让,更不格挡招架,硬生生受下这威力绝大的一招,

阿铁反手抹去唇角血迹:“救不活雪缘,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聂风本就没有用出全力,最后临时匆忙收劲,让他只受了五分劲力,便是如此,也受伤非轻,若非身负移天神诀,当场便会倒下,

他的声音无限低沉,聂风还是有生以来首次听见步惊云的嗓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秦霜双眼紧闭,似乎已经沉睡过去,聂风的手臂不自禁又是一紧,这是让他来做选择,他不知道是该唤醒秦霜,让她将答案告诉阿铁,还是放开她,和阿铁全力一战,逼他让路……

阿铁抬起掌,开始凝聚劲力。这一点,他和秦霜一脉而承,下定了决心,无论对错,都再不犹豫。为了救雪缘,他可以放下自尊,苦求于人。只是秦霜,他不是如聂风所想的忘了秦霜的性情,而是太过了解,所以知道求也无望。既然如此,何必让他再一次从那双清瞳中看到鄙薄。

她,只认强者!

如果聂风定要阻拦,那么就先打倒他再说。

聂风垂下眼:“对不起,阿铁……我不能让你勉强霜姐姐去做她不愿做的事……”也不能让你去平白送死!

五年离别,昔日的少年长成青年,同门的名分终还是抵不过各自的选择和坚持,暴雨如注,惊电划空,似乎想要见证这一场本不该出现的同门相残……

这一次是阿铁抢先出招,他本已将过往的武功悉数忘却,但自雪缘将移天神诀的真元传入他体内,过去所学也逐渐苏醒。

因着秦霜的特殊情形,加之雄霸给与他们的帮务,相处时间的短暂,都是各自苦修并不切磋,这还是他二人第一次过招,阿铁才发现这位过往的小师弟,若论招式精妙,速度反应,皆在自己之上,若非他功力不及受了雪缘传功的自己,又心慈手软,处处留情,即便自身没有受伤在先,也未必是对手。心中说不出的烦躁,手中劲力不自禁更重三分。

聂风和阿铁俱是习武奇才,武道上一点即通,又都极为刻苦,本是各有所长,不相伯仲。但这五年来聂风在天下会,征战不停,又有雄霸指点,和秦霜也不时交流,阿铁则忘尽前尘,呆在杭州做普通百姓,采药奉母。此消彼长,自然胜过阿铁一筹,只是阿铁有雪缘二十年移天神诀的雄厚功力,要取胜也非容易。

一瞥间,秦霜靠在树下,胸口起伏,呼吸急促。聂风心中一凛,如此大雨,秦霜便是身上无伤,淋久了只怕也会大病一场。不敢再行延误,招数一变,腿点如暴雨般倾泻,腿势如狂风般猛烈,正应了此招的名字,暴雨狂风!

阿铁眼中一寒,硬接之下还是退了半步,聂风顺势而下,终于踢出了风神腿中最强的一招――“雷厉风行”,就要在一招之间分出输赢!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僧骤然出现,替阿铁接了这一招。

聂风借力倒翻,一个转折已经落在秦霜身前:“阁下前来,也是为了我师姐么?”

老和尚转过脸,阿铁脱口而出:“许伯?!”他全然想不到,那个外表看来异常慈祥。爱为孩子说故事的卖茶老人,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老衲法智,师祖法海,聂施主和霜小姐都见过我那小师弟法华,当知我对二位绝无恶意。以霜小姐如今的身份,我也是佛门子弟,自会遵从僧皇遗旨。”略带愧色地道,“阿铁,我奉了师祖遗命,监视神的所为,防他的野心危害世间。所以我还有一重身份,便是神宫的执法长老,受神驱使。这五年来我一直瞒着你,只为要履行神在你身上的计划,事非得已,希望你明白……”

许伯的双重身份,神的计划……阿铁有些混乱,孰料“许伯”继续道:“徐妈也是你已经认识的神母,她亦是神安排在你身边的监视者之一……”

阿铁双眼陡然睁大,这句话便如天上的雷霆炸响在耳边,漫长的五年中,他竟然一直活在骗局中,他自以为是的亲情,原来是神的一场布局,真真假假,情情义义,如今骗局揭盅,真相大白,令人震惊难堪。这五年来一直活在太多的谎话中,到头来如梦初醒,方才发觉自己疼爱的娘亲和尊重的许伯,均是别有机心,怎不叫人心灰?

“她已和白姑娘一道,救出了阿黑,现在俱在灵隐寺。聂施主,现今旱魃出世,杭州城处于劫中,便是为安全计,也不宜再呆在客栈。你们便都先随我去灵隐寺罢。”

聂风听他言语有理,态度诚挚,微笑道:“有劳了。”

阿铁却不声不响地抱起蒙着白巾的雪缘,也不再要竹架,转身而去,瞬息消失在黑暗中。

人海茫茫,月明曜非是人类,神出鬼没,行踪难觅, 便无法智的出现,他也过不了聂风一关,而法智虽对自己有所愧疚,但更显然站在对方一边,逼问秦霜已无希望。连知晓她的下落也不可得,更何谈取得她的佩刀。

即便神母是奉神之命而来,但五年来对他的万般关怀,他也无话可说了,而且……雪缘为了救他不惜豁出性命的一片深情,绝非虚假,神母对雪缘的关心也发自肺腑,如此之下,纵有千般虚假,至少……情真。

还有与阿黑朝夕相处的一片兄弟之情,他本也放不下,但白情既在,那么他也当可放心了。

聂风本想挽留,张了张口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可以看出阿铁心中的痛苦挣扎,却无力开解,留下也只是一种折磨。只盼苍天有眼,绝处逢生,叫雪缘醒过来,让他们天长地久,人世相伴,不再孤单……

第150章

暴雨之下,西湖水面暴涨,西湖之下的搜神宫分坛纵是修筑坚固,此刻进入显也不甚安全。阿铁也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那里神母、白情、神将、大神官无不知晓,他已厌了恩怨情仇,最后的时光,只想和雪缘一起静静度过。

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阿铁抱着雪缘在大雨中一阵乱走,不经意便来到了那座曾被神用来封印神将的破落古庙。

走进古庙,茫然跌坐,他全身湿透,也不生火,只怔怔望着怀中雪缘出神。良久,忽一把扯下白巾,触目所见,雪缘一头本来乌亮的如云秀发,赫然已变得如冰雪般白:一张白王般的美靥虽然看来年龄依旧,惟却苍白如霜;最可怕的还是,她两只本来纤细柔滑的手,如今居然一片枯干,宛如是一双一一老人的手!

原来这就是阿铁为雪缘蒙上白巾的原因,他怎忍心让一个绝世红颜用如此形貌出现在他人眼中。但为何此刻他又亲手揭开?

手指颤抖着抚上雪缘毫无知觉地脸颊,阿铁的冷目中毫无嫌弃之色,反而现出一种深邃的悲哀:“对不起……”

“无用之极,神姬怎会喜欢上你!”

阿铁猝然转头,才发现本来应是放置神像的位置站着一人,一头半红半黑的长发,纵那身灰黑的战甲已毁,亦难掩暴烈凶残之态。

“步惊云,你不去夺神石救她,反而在这里婆婆妈妈对着她说对不起……”

阿铁木然打断他:“你为何不出手?”

神将斜睨他:“你盼老子出手?杀了你,让你和雪缘一同去死?”

阿铁默然不应,这正是他的打算,既然无有希望救活雪缘,那么他以命相还也是不错。

“老子原本看你功力未复时便敢对上本神将一成功力的一指,还当你是个登样的男人,够资格做本神将的情敌,竟是如此,枉费她对你一片痴情!”神将似乎全然忘了正是他将阿铁活活打死,逼得神姬雪缘不得不牺牲移天神诀的真元来救人,才落得如此境地。如他这样骄横的人,又怎会和人讲理。见阿铁如此模样,不禁暴跳如雷。

“也罢,本神将就暂且留你一命,待老子养好伤势,再去寻那女人晦气,夺了孟钵,你乖乖将移天神诀的真元还给神姬,老子让你死得痛快些。”

阿铁冷目中微起波澜:“你以为神石在她手中,你以为你会是她对手?”

神将嗤笑道:“她就是为孟钵而去,孟钵若没有落在她手中,又会在哪儿?不要当老子不知道,那样的剑法通天彻地,也不是那么容易便用得出来,便是用出来,也会伤身损寿,嘿嘿,若是多用几次,只怕不待人去找她麻烦,她自个就一命呜呼了……”

“不然就以她能打败老子的气势,又怎会体弱多病到天下皆知?”

神将虽然狂傲,却并非无脑,受挫于秦霜剑下,逃出雷峰塔,藏身这古庙之中,已然细细将经过想了个清楚。

阿铁身子一震,神将邪邪一笑:“说来我倒想问你,她和神姬生得恁般相似,你瞧着神姬时,心中想的到底是谁?”

“你情愿看着神姬的‘死相’,可是觉得,同样的脸,你放不下的还是那个谁?”

阿铁脸色铁青,怒斥:“住口!”

神将放肆大笑,连胸口的伤口重又迸开流出血来也不顾及:“可惜,你便是想,也是白想,人家身边有人陪伴,早将你置之脑后……哈哈,真是报应……她拒绝我,你拒绝她,到头不过是一场空!”

阿铁现出的怒色因这一句而完全消散,俯看雪缘衰败的容颜,黯然道:“不错,六亲无缘,一切是空,雪缘,她本不该喜欢上我,我不值得!”

神将呸道:“是不值得。凡人的寿命何其短暂,穷其一生也只不过能快活数十寒暑。只有我,才配的上她,千年万年与她在一起双宿双飞。偏偏她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要和你在一起,还说什么只要得到你一句真心的话便死而无憾……真tmd是变得愈来愈蠢!”神将陡然暴怒欲狂,“结果你tmd还不是真心喜欢……”

纵身而起,,两围雄浑无匹的掌劲自其双掌轰出,扭成一道血红气围,轰向阿铁:“老子真是越想越tmd不爽,就先将你打个半死,留一口气能救神姬就够了!”

阿铁虽死志已萌,却不愿为了供神将发泄情绪而束手就范,双掌急翻,也是两道掌劲暴出,迅即扭成一道白芒,硬生生迎上灭世魔身的红光!

阿铁是移天神诀的移体,所得雪缘功力不过七成,按理说不应是神将对手,但不知如何,移天神诀在阿铁身上似乎更能发挥其独特威力,较诸在神姬身上高出不少。神将大大失算,不仅没有打倒阿铁,自身反而被轰了出去……

还未等神将触及墙壁,身子陡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停住,竟被人硬生生抓住,然后又丢了出去。

卓然玉立,身周隐隐现出土黄色的光晕,一双眼不像初见时空寂,多了一点生气,顿时增添许多灵动。

阿铁牙关发出咯咯之声,他本来已经绝了希望,不想目标突然主动出现在他的面前,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全然感觉不到得偿所愿喜悦,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始终挥之不去。用力一咬舌尖,他身为男子,血气方刚,正是气血旺盛的年龄,加上元阳未泄,阳气鼎盛之极,寻常鬼魅避之唯恐不及,舌尖血更是饱蕴阳气,最能驱除阴寒邪祟。兼之他八字极硬,命格诡奇,顿时驱散了月明曜所散发的死气。

这一次,方看清楚对方腰间赫然悬着一柄半透明的无鞘之刃,形如满月,刀尖锋芒流转不定,应就是秦霜所说的神石所化的神刀归无。

神将弹身而起,怒吼道:“灭!世!魔!身!”手中红色气芒再现,直直攻向月明曜。他并未受伤,但更觉受辱,不顾胸口鲜血狂涌,这一下真是运足了十二成劲力。

月明曜似乎不懂武功,不同秦霜招式简洁犀利,攻敌破绽,一击必杀,月明曜完全无有招式可言,神将一掌下去,她也还以一掌,完全是硬碰硬,毫无花巧。但就是这样的笨拙,更叫人惊心,神将的劲力击在她身上,她行若无事,身子动也不动,而她还以一掌,神将一个轻忽,顿时听到一声轻响,竟是直接被打断了骨头!

神将已看清了月明曜的脸,怔忪不定,但身上的剧痛更让他狂怒,双爪暴出,猛攻不止,只是小心了许多,身形飘忽,不敢再被月明曜击中。

月明曜出了几掌没有打中神将,反而被神将击中几次。

月明曜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表情。神将的脸色却越来越郑重,每次击中月明曜,以他的功力,爪力之下,可以生裂铁石,但却撕不开月明曜那看似娇嫩如玉的肌肤,顶多划出几道小伤口,而这些伤也是转瞬即愈。

如此可怕的防御能力和自愈能力,便是他向来自傲的灭世魔身也是远远不及。

神将油然生出退意,如此情势,只怕不等他破开月明曜的防御,自身已然力竭流血而亡。便是阿铁同时助攻,只怕也是无用,且以神将的傲慢,又怎屑于和情敌联手?

第151章

神将想退,月明曜却不允许了。忽然停住,抬起手,掌中现出红色劲芒……神将大惊,身形急退,他的速度很快,快得超越了肉眼所能捕捉,但月明曜偏偏如影随形,始终在他身前数尺,在神将背心抵墙退势稍稍一顿之际,一掌击出,正中他的胸口……

神将口中鲜血狂喷而出,格勒勒肋骨迸裂声接连响起,不过灭世魔身不愧神所创的两大奇功之一,这种情形下,神将也没有立时毙命,只是也是奄奄一息,距死不远,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她是谁,怎地也会灭世魔身?

阿铁深吸一口气,他旁观者清,看出月明曜起初是真不懂什么武功,只是凭着特殊的身体硬抗,但学习能力惊人,数招之下,便窥破灭世魔身的诀窍,直接照猫画虎,用了出来。秦霜也是如此,无论任何招式,看过后便一定能够记下,只没有月明曜这样的身体素质,用不出来。她先前不肯说,是不是因为知道他若找上月明曜,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眼见月明曜打倒神将,转头看向自己,阿铁没有丝毫退缩,脸上反而浮出一层淡淡笑意,如果他今夜死在此处,她不会流泪,他知道。

映在阿铁瞳中最后一个印象是,那张宛似秦霜的面孔,毫无先兆地骤出现在眼前,目中没有悲悯没有热情没有动摇也没有杀意,纤细的手指点水一般轻易洞入了血肉,轻轻一分,如撕纸一般,撕开了他的胸膛,他甚至还能生出一个念头:真是冷啊,那一次,秦霜的指尖也是如此冰寒如雪……

霜,为什么我不是死在你手里?!

灵隐寺的禅室中,秦霜安静地躺在禅床上,白情小心地解开她的衣服,为她的伤口敷上伤药,又帮她擦干头发、身上,换上干衣。

沉睡的秦霜与清醒时比,眉目格外柔和,肌肤间那种微凉滑润的触感,便是身为女子,也有些怦然心跳,越发觉得新添的这些伤痕仿佛美玉生瑕,分外刺目。她也有些奇怪,明明容颜肖似,为何秦霜一颦一笑就是要比神姬雪缘更加引人心神,醒时如雪映梅花,清雅透骨,睡去时,怎就会多出些说不明道不清的魅惑之意?

秦霜只保留了一线意识,没有唤醒自己。她形貌未改,但聂风却已不是童子,当日事急,她身上伤势无人可以处理,是以从权,现在的情形却需要稍加避讳,既行走于世间,那么也不必非要独立特行,令旁人侧目。

此次她外伤并不重,只是心神耗损过度,又淋雨受寒,引起了发烧。

法智颇晓医理,把过脉,开了方子,灵隐寺乃禅宗大寺,香火鼎盛,一应药物也是俱全,当下就有小沙弥拿了方子去煎药。

聂风谢过法智,神色中不免有些自责,若是他不和阿铁纠缠,一开始便带秦霜走,或许秦霜便不必如此承受额外的苦痛。

神母依然带着她花斑斑的面具,眼神中流露出似笑非笑,想到自己乘隙探看时,雪缘因阿铁的百般冷淡而扑进自己怀中泣不成声,又摇着头说无法放弃一生一切都会跟定他时,视雪缘如亲女般的她那一刻真是心如刀割,天下男子皆有这等劣性,轻易获取的视若寻常,反而对那等高不可攀、若不在意的拼力讨好。便是这个俊秀有礼,容貌气度都是不凡的聂风也不例外。

以血代泪,誓死明志,不是不令人感动的,可是感动之后,人老成精的神母却也很想知道当阿铁在面对秦霜之后,是不是还能矢志不移!

不应法智的邀请,带着雪缘独自离去,步惊云,你到底是真的决意要与雪缘同生共死,还是不敢面对卸下锋芒、同样陷入沉睡的秦霜?!……

窗外雨声嘈杂,暴雨之下,钱塘江潮暴涌,来势汹汹,水漫金山寺,阖寺僧侣无一幸免,包括那个人小鬼大,明知赴死亦没有退缩,念经到最后一刻的法华小和尚。得知金山寺惨况,法智两行老泪扑簌簌落下,喃喃诵经,却未出一言抱怨。神母也没有提起法海留下的那四句警言,只是望着暴雨出神。

噩耗接连传来,淹过金山寺,潮水减弱不少,但余下还是冲入杭州城,淹没了不少低洼处的民居,死伤了不少百姓死伤不少。

聂风站在廊下,看着檐下不断地雨线,心情一点点沉下去,灵隐寺建于飞来峰下,地势较高,若非杭州全城被淹,水势便漫不到此处。但无论寺还是人,都不是超然物外,又怎能无动于衷?

接过小沙弥端来的药碗,进入室内。白情去接药碗,聂风笑着摇头:“白情姑娘,我来好了。”以那样好奇打量的目光看着秦霜,怎能令她安心休息?

白情听出了聂风语气中的疏离和不快,默默看了他一眼,主动退了出去。

聂风扶起秦霜,一边调药喂她,一边轻声道:“这些,你之前,都是知道的么?”风中送来的哭声让他想起当初乐山的惨况,若无可避免,那么早做预防,岂不能挽救许多生命?

秦霜一口口喝下药汁,略微有了一点精神,听聂风问,长睫微微颤动:“旱魃出世,怎么能没有祭品?原本只要金山寺的和尚们求仁得仁,以一寺的性命救杭州全城的百姓。不想神将未死,三牲不齐……”

神魔的路都是血铺成的,秦霜的选择就是将牺牲压到最低,但人算不如天算,阿铁的突兀出现,放走了神将,让金山寺的和尚们牺牲亦是不足,潮水直灌杭州城……

秦霜更比预想的付出更多代价,与这个代价相比,受伤、发烧都是微不足道。只是,她之前没有说,现在也不会说。

聂风叹息:“为什么要去找她?”只是为了解除杭州的旱情么?传说中的旱魃竟又是一个和秦霜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对于神所做的事情,聂风知道的越多,越觉得可怕。

“她出世便害得这么多百姓,若是今后,危害苍生,霜姐姐,也不管么?”放出了旱魃,又没有彻底除去的意思,也不像是没有办法,而是真就放任不管。从法华、法智的态度看来,佛门对此事完全知晓,对秦霜的决定只是一味支持,这背后到底有着什么图谋?

“野外的猛兽,吃饱了便不会再吃。但若是为人所蓄,它便会遵从人的意旨,便不饿也会杀生害命……”

下到地底,见到月明曜,疑问解开了一些,又增添了更多……怎么会就落在神手中,神怎么懂得那些东西?

“人死而尸首不坏,久之则成僵。而生前有大能为的人,若是化僵成就的品级越高……”人是天地之间最接近完美的造物,一个人便是一个天然的宝库,从肉体到灵魂,对于同类的利用,人一向不遗余力地研究。

子不语怪力乱神,聂风并非儒家子弟,但武者血气刚勇,是阴邪妖物的天生克星,心思纯正下,更不会将这些神怪传说放在心上。但今夜,在见识了那所谓旱魃的月明曜的莫大威势,又在这佛寺之中,昏暗光线下,听秦霜这从不出虚言的人说鬼道怪,让聂风只觉得禅室之中似乎阴气森森。

“神用一具灵尸,先吸收了雷峰塔下本来镇压的黄泉之泪和地狱之火,再夺取了汇集于乐山大佛的信仰之力,暗中更不知进行了多少次血祭……”

水旱疾疫,都比不上自相残杀死去的人更多,草民,真是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第152章

“……百年之功,一举成就女魃真身……这个进程已然不能逆转,现下提前唤醒她,总比叫她落在神手中,成为神的工具好。”

那具躯体,制造出了白素贞、雪缘乃至秦霜,而今又成就了月明曜。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蠢蠢欲动,一丝一丝的杀意自心底升起又压下,细织成网……月明曜,这个名字,不用说,在看到她睁开眼的刹那,就知道。

“若想野兽不吃人,最简单的方法是将它变成人。”放她出来,让她自己去观察,去体验,去自由自在选择自己的道路。就宛如妖一样,一旦生出灵智,便会自动地去效仿人类,再不会回到那个饿了吃,渴了喝的野兽状态。

僵尸易得,但若旱魃这等异种,形成极其不易,一个世界千万年在诸般巧合下,或许便成就这么一个,又恰逢末世,神魔陨灭,顿得气运所钟,成为神之种子。

没有人可以成为她的主人!

聂风轻轻放下药碗,对于秦霜所说,心中平生几分荒谬却又不得不信……神想要千秋万代统治天下的野心,所使用的阴毒手段,进行的可怕计划……于公于私,都必须阻止他!

将要阖上眼眸,秦霜忽道:“为什么我不直接杀了他?”

“那一剑,不偏转也无所谓……”天地屠戮,人心狠毒,三剑之下,杀气已成,顺势之下,并非不可以连阿铁也一并斩杀,“为什么我会留手?”这一次,受伤最重的其实便是收力那一刹那的反噬,想象水势浩荡而下,突然中流砥柱,那承受的压力会是何等之大?

她从来都是直道破局,并不擅长周密筹划,更不会揣度人心。她事事成功,是因她本身能力极强,应变奇速,旁人算计不了她,但她也从来不会去算计别人。

所以她全没考虑过阿铁的存在与出现。

其实相差也不大,阿铁和神将,一个移天神诀,一个灭世魔身,同源出于神,,祭品并不需要特别标注名字,但为什么,她连想也没有想,就收了剑,以致伤了本身?

月明曜天生神物,纵然初生,本身特性也是极其棘手的敌人,她完好无损也要慎之又慎,做好诸般准备,一步步将气势培至极盛方才出手,怎么还容得受挫带伤?她修的不是情剑,不是凭着血气刚烈便可以令战力翻番,什么时候她也会违背理性,做了不智的选择?

“既然他已经不是步惊云……”

“那么杀了,其实也没有关系!”

秦霜语中突然透出的杀意令聂风吃了一惊,定了定神,反手握住秦霜,柔声道:“若是云师兄,同门,不可杀。若是阿铁,无罪者,不杀……”

秦霜清寒一笑:“换了名字说声忘记就可以将所有一笔勾销?”步惊云那沉于黑暗浸满血色的灵魂,她比谁都看得清楚,“他,想要了断,除非再入轮回!”

聂风沉默片刻,轻声一叹:“雪缘姑娘,是一个痴心的好女子……这种与至爱别离的痛苦……世间情深缘浅的事实在太多,如果可以成全……”

“总是好的……”

过去的云师兄无亲无爱,无笑无泪,只有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冰冷,与及那份死神的孤独和寂寞……却在失去记忆后得到这样一个为爱他不惜牺牲自己的红颜,是何其幸运。然后这份情是如此短暂,又是何其不幸。

聂风不期然想起老父聂人王因其娘亲抛夫弃子他去,而痛苦得半疯半痴。比之从未有过,得到再失去是更加的痛苦。也许在秦霜看来,雪缘的自我牺牲既是出于本身意愿的选择,那么让她安静地死去就是最好的成全。如何才能向她解释,情之一物,不是生生死死那么简单?

手指抚过秦霜的双眼:“霜姐姐,法智禅师说你耗神太过,不要再想这件事,先将养好身体……”从来不喜欢勉强别人的你,为何对云师兄这般执意?

秦霜只是偶生疑窦,并不是后悔所为。便是错了,下次改正就是,多想也是无益。心神半沉,将将入眠,忽然惊起,一把扣住聂风的手腕,一手捂住心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伸手扶住秦霜的肩,聂风道:“怎么了?”下意识运起真气向秦霜输去,只觉得她体内空空荡荡,竟感觉不到丝毫内力的存在,不禁愈发骇然。

胸口剧烈地疼痛,像是被人活生生地撕开,秦霜低下头,将额头贴在聂风腕上从不离身的冰魄珠上。

聂风腕上一沉,秦霜因为发烧而带来的微微灼热让他的肌肤也似乎火烫起来,终于听到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听清:“步惊云……”

聂风一震,秦霜抬起头,神色疲惫,左眼中银光闪烁:“契约没有出现问题,身为见证人的步惊云没有死。不过他身上当初我刺他时残留的女娲神力被人取走了……”

“当下附近有能力做这件事的,只有月明曜!”当断不断,果然反受其乱。秦霜并不责备月明曜,对方要走的是成神的道路,取走女娲神力也属理所当然。

先前她已经将自身所获的女娲神力悉数输给对方,只余步惊云身上当初为了保全所留下的些微。而也就是有着这些微神力,让她对步惊云有了一丝玄之又玄的感应,虽不能确定确切方位,却可以知晓步惊云生死。她怎可能和佛门立约之后,就完全放任步惊云在外面完全不管?步惊云不出意外便罢,若是有,她定不会和佛门善罢甘休!如今却让她身受其累。

“云师兄……阿铁,可要紧?”不死,不等于没有危险,秦霜的失态,让聂风不禁为步惊云生忧。

“他一心只想做阿铁,这一次,便如他愿了。”秦霜松开手:“下次见到,我会彻底清洗他的记忆,步惊云这个人,不会再存在了……”

风云,风云,若云不再是云,可能破去这个天煞命局?

秦霜的做法出人意表地温和,阿铁深为过去做为步惊云的记忆所困扰,若能悉数遗忘,不再涉江湖险恶,相信也是阿铁自己的愿望。只是不知如何,聂风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也许是自秦霜口中听到如愿,最后的后果总有些叫人难以接受的偏差。暗暗拿定主意,若是再见阿铁,一定要为他分说明白,让他慎重决定。

雪缘的事,聂风不再提起,在秦霜之前,一件事说一次便已足够。若是秦霜有心,不用催促她自会去做。若是不能,多说也无用。且眼下秦霜的状态,身心俱疲,连独立行走的力气都没有,便是她要做什么,聂风也会阻止。

秦霜低声说了句什么,以聂风的耳力,也没有听清:“什么?”

秦霜抬起头,还带着感知后的疲惫,眼中却多了一抹极淡的笑意:“你想离开天下会吗?”

第153章

“你想离开天下会吗?”沉暗的天色中,秦霜的提问宛如一道光划破聂风心底久藏的渴望。

在被江湖的争斗压得喘不过气的夜晚,不是没有过这个想法,纵有无数人艳羡他在天下会尊贵的地位,但他全然不曾在意,生活于他,只求简朴、整洁便已心满意足。

幼年与父母一道隐居在小山村的记忆,才是他的魂牵梦萦……只是五年前他执意留下,五年后就可以离开吗?

“如果……”任谁也想不到一向冷静的聂风也有这样迟疑畏怯的时刻,那是最深的梦中也不敢奢望成真的愿望。若不是秦霜猝然问起,便是这两个字他也不会说出口。

压下心底的渴望与失落,聂风故作轻松的口吻:“霜姐姐,你又要赶我走了么?”

“若我不在了,聂风,你就去追逐你的自由吧……”铲除无双城,天下会一统江湖,雄霸立于武林之巅,不再需要她从于麾下继续征战,她便浪迹天涯,寻访机缘,直至有一日武破虚空,这是最好的结果。

最坏则是等不到得到另外三行,只拥有金与水的身体只够勉强支持到与剑圣决战,或许还会提前……

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哪一种,都是一个人走的路,其他人不能随行。

步惊云想要脱离黑暗,寻求心安,可以,但她必须彻底抹去他的记忆,不能为师父留下隐患。而聂风,性如清风,看似随和无所谓,但骨中的坚持,五年来从未有所改变。而师父,一开始便是抱着别样的心思,若没有她为缓冲,撕开温情的面纱,是□□裸的惟利本质。

名缰利锁,她在,还可以压制住聂风的厌倦,她若不在,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一辈子作为工具的命运。

噼啪的雨声敲击着屋顶的脊瓦,刹那间,聂风只觉思维都已停顿,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怎么会不在?”

做为雄霸自小收养当女儿一般养大的首徒,纵在这五年中,聂风在江湖上的风光远胜秦霜,但论及在雄霸心中的地位,二者绝无可比性。聂风心中十分清楚,或许在雄霸眼中,惟有秦霜是他真正承认的徒儿,他和步惊云,不过是雄霸用来打天下的工具……

秦霜的表现也是极其驯顺乖巧,自十一岁正式效命,多年下来,一直忠心不二,任劳任怨……

天下会,步惊云可以离开,他也可以离开,惟独秦霜不可能。

“没有人可以和另外一个人永远在一起。”秦霜浅浅一笑,“我原本以为步惊云会在我身边,直到死的那一日……现下知道了世事无常,人心更易变。”

“缘来相聚,缘去分别。聂风,让你一直在我身边,当心生厌倦的时候,便是好,也成了一种负担。那时候,相见争如不见……”

聂风沉默片刻,徐徐道:“那便到缘分尽时再说……在那之前,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现下你先休息,待此次事了,以后便不要再下山了。师父有什么吩咐,我去做。”

“若不是师父的事,是我自己的事呢?”

这一次,聂风沉默更久,若一个人赌上性命也要做成一件事,阻止便太失礼。但具体到个人,总是希望纵是一事无成,人平平安安便是最好。

秦霜要对战剑圣,要站到武道巅峰……拿什么去劝阻?

她没有会担心她的家人,没有可以和她并肩相知的友人……更没有让她倾心无悔的爱人,她只有一个养她长大,却充满野心,对她即便有情也充斥着利益干系的枭雄师父。这样的境况,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

她要走的路早已定下,他若要阻止,便不成敌人,情谊也到尽头。

“我知道的霜姐姐,从来不曾叫人失望过。她做什么,都会成功,无有例外。”聂风终于开口,“只是可不可以,稍微放慢脚步,在目标之外,人世间还有许多旁的风景……”输,就是死!那么赢了呢?对她,浮世如掌中沙,可以轻易松手任其流泻,但对其他人,并非如此。

既已来到这个世上,便会留下痕迹,如此独特的她,怎不能叫人铭记、在意……

秦霜眸光微转,似要说些什么,猝然转头,眼神投注门外,一双眼瞬时变得冷冽轻寒,甚至透出几分凌厉。

“你来做什么?”

庭中一株繁密的树下,静静立着一个人,大雨下,周围方丈丝毫未湿,雪肤明眸,黑发流泻,彼岸花开,照见娑罗双生,也许便是此刻屋内屋外遥遥相视的写照。

压下心底的惊惧,聂风不敢出声,比起初见,月明曜身上让人难以言说的震慑消散许多,但依然保留着莫大的威压,绝非寻常人所能抵挡。灵隐寺中,除了法智、神母,以及白情、阿黑,还有许多普通的和尚,动静大了,只是徒然牺牲人命。

想起先前对方的凭空消失,或许这便是旱魃所特有的一项能力。这让聂风心中再添三分隐忧,如此诡奇的身法,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这天下便有人能胜过她,只怕也杀不了她。

对于月明曜,聂风并没有什么敌意,只是敬鬼神而远之,骤然相见,总叫人心中难安。何况还有现下并非安好的秦霜……

“你……不……高……兴……”

聂风愕然,根据秦霜所言,他心下早将月明曜归为异类,而月明曜出现之后,也是一言不发。现下恍然发觉对方竟会说话,虽然语气艰涩,但语音委婉清脆,意外地好听。而接下来就更叫聂风生出如堕梦中、荒谬无比的感觉。

“你……不……喜……欢……看……见……我……”月明曜弯起唇角,“我……想……见……你……”

“我……怕……你,还是……想你……”

断续的言语,生硬的笑容,如果不曾点明,更不考虑说话对象,定会被误认为极端羞涩的女子在向心上人表白,任谁都想不到对方并非人类。

秦霜微微直起腰,她的惊讶实不下于聂风,这又是她所不曾料及的一项意外。

就如牛羊生下来便能直立,生而知之,无需人说,便会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走的道路。天生宿慧的她,理智思考便如呼吸一般本能,自然认为月明曜也该如此。所以唤醒了月明曜便不再理会,即便不去对付神,也不会成为神的助力。断想不到月明曜会来寻自己,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语。

先时月明曜取走步惊云身上残存的神力令秦霜一时如受重创,痛苦不堪,秦霜没有生气,此刻却有了几分恼意。

自榻上起身,也不着鞋,直直走向月明曜:“你不需要旁人的教导,便该知道你生而为谁,该走怎样的道路。现下你最该做的,是好好想想你脑中原本就有的东西,尽快摆脱本能的束缚,尽早……唔……”

剩余的话被堵在了喉中,唇间传来的异样触感让秦霜眼眸骤然睁大。

舌尖轻轻拂过,牙齿细细磨过,似乎想要咬下又不敢……回神间,便知对方是被自己唇间残存的鲜血所吸引,秦霜的怒气陡然攀升,明明有着天生的智慧和知识,却如野兽一般随本能而行!

第154章

双瞳自发化为紫色,微启双唇,将在唇上辗转的舌尖放入,轻吮慢舔,唇舌交缠……一点点用力,几近于窒息,欢喜又痛苦,快乐又悲伤……生涩渐化为流畅,搅动本该深埋于理智下的欲望,将对方的行动掌控在自己的节奏中……道门双修,天魔宝典……仿佛享受着身体的快感,心底却冷漠一片,在这原始的接触细细体味对方的反应,将对方纯净的精气抽入己身……

堪堪在危险的边缘,秦霜骤然停下,推开月明曜,凑近耳边,冷冷道:“看清自己的欲望,然后,学会控制它!力量并非是全部,多少神魔因为滥从自身的欲望而堕落、陨灭……你不会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遵循本能的行动,完全无视内中的危险。若不是秦霜仅仅只是想要给月明曜一个教训,完全可以就此在她心底种下一粒种子,然后步步引诱,让其身心沉沦,再无超脱之日!

这就是天魔的可怕之处,世间无有什么不可以被它引诱,利用生物的本能欲望更是拿手好戏,只要有一丝缝隙,便可以乘隙而入,然后扩大到不可收拾,察觉也是悔之晚矣。

而这样的引诱,在秦霜未成天魔之前,也针对于她,让她享受操纵欲望、掌控他人的无上快感,一步步沦落成魔……

吻到一半,秦霜便已察觉,但依然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际的怒气倒有一半是针对己身:“你若学不会用脑子,永没有资格站在我面前!”不想让你成为任何人的工具,也不想让你成为欲望的奴隶,我以为我不再寂寞,没想到生出的是这样的笨蛋!空具实力,没有相应的智慧,就没有与我平等对话的资格!

给你时间,给你机会,让你成长,但是,我的耐心有限,不要叫我失望,否则,我真的会毁掉你!

也许无法毁去旱魃的强悍身体,但要抹去对方的神智,或封印或代之以自身的意志……道门三大符箓派茅山宗外门最善驱鬼御神,驾驭僵尸更是一大特色。虽然正统道门弟子大都不会分心这些被称之为外道的修行方法,但一法通,万法明,红花青叶白莲藕,三教原来是一家,身为玉清正宗嫡传的秦霜也不是不知道那些上清的法门!

即便耗损寿命也要使出惊天三剑,惟有一开始展示绝对的强势,接下来所说的话才会有分量!若是月明曜自己不知该走什么路,那便由她来告诉她!都是命运之外的产物,没有轮回的资格,成神是月明曜天然的使命,也是惟一可走的道路。

或许之前她还给与月明曜自我的选择,但此刻,她再无顾忌。

月明曜的眼中隐隐泛起委屈,上一刻还是温柔缠绵,下一刻便是严辞峻色,就算她新生,对人类的感情全然陌生,也觉得这样太过奇怪。

“步惊云在哪里?”也许只有这一件事才令秦霜满意,目的明确,行动果决,让她觉得月明曜并非无药可救,也许有所偏差,但也可以修正。

说出地点,微一想,月明曜低头解下腰间“归无”递给秦霜,这把刀,那个男人似乎很想要,她既关注那个男人的下落,那么这样做会令她高兴罢?

不是没有意识到秦霜的危险,不是没有察觉秦霜的杀机,但她还是循着本心行事了,不想做敌人,不想让对方失望,她的要求她一定会回应……这样的感觉,是脑中的知识中所不包含的内容,也许她该找个人来问一问,既然另外那个男人,秦霜不曾提起,那么便是他好了……

手握归无,立于树下,月明曜既已离去,先前被阻碍的雨水便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没有运转体内泪沧海的功用,任雨水将自己浇得湿透。

秦霜覆住双眼,身体的恢复,难掩心中的疲惫。怒意已然渐渐平息,渐渐明白纰漏由何而来。

或许她过于苛责月明曜了。没有历经轮回,月明曜只是残存于身体的意念衍生出的灵魂,纵然拥有相同的记忆,但魂魄并不完整,睁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同源而出的她,身体柔弱但神魂强大,完全相反的特质,不止是月明曜想要她来补完自身,她亦渴望艳羡想要回到那具曾无比熟悉的身体……不然不会下意识便用出了天魔法门去窥测对方的灵魂……

只是,怎么可能回去,她已经走得太远……责备月明曜,也是在厌憎自己,教训对方的话,一样可以适用于她。

因为遗憾,因为追悔,对一个人,一件事,太过执拗,太过在意的话,所想所念,均皆成魔。

无论如何努力想要补全现在的身体,总是有着种种无奈,技可以用,但贪图技的方便,渐渐便会遗忘了本来的目的。如果所求扭曲为只是要活下去,为了避免死亡而可以抛弃一切,那样的人,不如直接化为虚无,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那是世界灭绝后也会继续的永恒。

沉湎下己身思绪的秦霜似乎忘记了庭中还有另外一人的存在。

如果说月明曜的举止令聂风惊诧莫名,秦霜的应对就更令他目瞪口呆。不经意回想适才的场景,忍不住耳热心跳。

繁密的树冠下,旁若无人的态度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们两个,周围密织的雨更如配合一般留出朦胧而私密的空间,相似的面孔,迥异的气质,自然而流畅的态度,不见丝毫淫邪,甚至叫人忽略了性别的畸异,旖旎缱绻中展现的似乎只是出于人之天性中所固有的美丽干净。

但,冰心照映中总有些违和的感觉,温柔缠绵只是外在,其下涌动着说不出是什么危险的暗流。日常与晋入战斗状态中的秦霜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寻常优雅自持,弱质纤纤,身上找不到丝毫江湖气息,一举一动礼仪天成,无论何时都不会散漫随意……一旦决意战斗,则立刻锋芒展露,所有的感情都被抽离,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和甚至一反常态的不择手段……

就像方才,明明不喜欢身体的接触,但初始猝不及防的失神后,便立刻克服本能用如此异常的手段夺回主动权……

简单,直接,有效……而无视在旁人眼中是多么惊世骇俗,聂风心底叹息一声,取过廊下的雨伞,撑开,走入庭中,遮住秦霜……若是之前,他也许会直接将秦霜抱回屋内而不做他想,但方才那一幕后,他下意识便摒弃了这个选择。

因为起身得仓促,未及束起的长发流泻而下,粘湿在尚存着红晕的玉颊上,平常略嫌无血的双唇呈出一种粉红的水色润泽,微显凌乱的衣襟领口松开,露出精致的锁骨,由此而下,浸水后的薄衫贴在身上,隐透出自某个角度看来很是清楚的坟起……再向下,一双雪白的小脚踏在泥泞中……聂风尴尬地转开眼,一时竟不知该看何处好。

但当秦霜放下手,露出双眸,所有的魅惑风情立时化为不可接近的危险,已然化去紫色的瞳中隐隐跃动着电闪雷鸣,似乎即将凝聚为一场毫不留情的风暴……

“让白情和神母去上次的古庙,将步惊云带回来,”唇角挑起一个冷峻的弧度,“生死不论!”

第155章

无边的黑暗,透骨的寒冷……死亡的感觉就是这样吗?和自己从前的处境也没什么分别,惟一的区别就是极致的宁静,没有审判,没有酷刑,没有狰狞的喝斥,没有凄厉的尖叫,没有仇怨没有争斗,也没有其他人……对于沾满血腥,早已准备好迎接报应的他,也许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心中终有着淡淡的遗憾,终究还是没有报得大仇,终究还是有些留恋人间那难得的一抹温情,终究还是没有来得及救活雪缘,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是对不起,不是我喜欢你。

如果没有濒死的刹那看清自己想的是谁,也许还可以选择欺骗,欺骗雪缘,欺骗神母,欺骗……自己,他知道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怎么能对着相似的面孔而克制着不去想起她?

死亡的边缘,本来零散的记忆陡然串联完整,过去的一切,他已经完全想了起来,包括他本来义无反顾要走的复仇之路,包括她明知为敌依然认真地关照栽培……是佛门要拆开,她从未想要主动放弃,只是,就像最近一次,雷峰塔下一样,她不得不孤注一掷,独自去面对艰苦的战斗……

他是该感激她的保全,还是责备她的不信任?

是什么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满心中只记得对她的怨恨?

若她的态度不是那么轻慢高傲,就算她的身边陪着聂风,就算他的身旁没有站着徐妈和阿黑……在她伸出手的时候……

黑暗陡然褪去,灰色的天空,黑色的大地,一个白色的单薄身影孤单地踯躅行走在苍茫无涯的旷野中,无数灰色的身影扑上去,似乎想要将这一点白同化掉,一波又一波,宛如海浪,潮起时不见其他,潮退时,白色仍在……

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她的脚步已经有些不稳,脊背却挺得笔直,隔着不知道多远的地方,他仿佛也能看到她坚若磐石、凛似冰雪、炙如火焰的眼神……

“啊……!”胸口撕心裂肺般的痛苦让他陡然惨呼出声。艰难地睁开眼,已经不在那间破败的古庙中,身下的柔软告诉自己是置身于一张榻上,而那张俊秀而眼熟的面孔也让他意识到还活着的事实。

“阿铁,你,怎样了?”充满关切的声音。原来自己并没有死去,那么那个场景……是幻觉吗?

“这,是哪里?”微微移动,胸口再度传来撕裂般的痛苦。

聂风伸手按住他:“这里是灵隐寺,你先不要动,不要让伤口再度迸裂,幸而神母和白情到得及时……”这一次真是险及,那道伤险险贴着心脏,精准得叫人骇叹,不过最危险的还是因为流血过多,被带回来的时候,几乎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

若非他随身带着金陀圣药,灵隐寺中也是灵药多多,阿铁本身身体是极其健壮,更身怀移天神诀,又自秦霜手中借来神石,竭力输入功力……数管齐下,方才挽回阿铁性命。

微微一笑,似是想叫对方彻底安心,“你昏迷的时间并不长,雪缘姑娘的事,无需着急,师姐已经拿到了神石,只等你好起来,便可以令雪缘姑娘苏醒……”

没有欢喜没有意外,阿铁低沉着声音道:“她还有什么做不到?”

聂风按按略显疲惫地眉心,无声地一叹,这却不能细说,站起身:“你好生休息……”

门猛然被推开,白情端着药碗,惊喜地道:“阿铁大哥,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她身后跟着阿黑,脸上依然缺乏表情,但望向阿铁时,眼中却流露出无限欢喜,让阿铁心中一暖,暗自惭愧先前为何一时血气冲头,独自抱着雪缘离开,全没想到这些早已结下深厚情谊的家人会为自己担心。

神母脸上依然戴着斑驳的面具,眼神中同样流露出欣慰, 阿铁总算捡回一条命,不枉先前雪缘舍命相救。只待阿铁身体好转,可以运功,便能够利用神石救转雪缘……只是欣喜之余,心中也蒙上一层阴影,这一次,是秦霜插手改变局势,步惊云和雪缘,会不会,终还是无缘?

聂风悄悄退了出去,这个时刻,应该留给阿铁和关心他的亲人们。回身关门时,不经意与阿铁眼神相触,陡然一惊,那不是阿铁的眼神,而是云师兄的眼神……只是一瞬,阿铁便低下头去,让聂风几乎以为自己是错觉。

阿铁,无论你是否想起从前,请一定珍惜这些为你付出真情的人,珍惜那个不惜为你舍生尚在昏迷中的女子……因为这些,在那个冰冷无情的天下会中再也找寻不到!

阿铁的恢复速度叫众人都是惊叹,不过短短三天,便可以下床行走。

这三天里,白情和阿黑几乎时刻守在他身旁,神母也不时来探望,法智为他把过几次脉,开药悉心为他调理,聂风也来看过他几次,唯独秦霜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而所有人也仿佛形成了默契,包括聂风在内,没有一人在阿铁面前提起她。

阿铁心中不知想着什么,也是完全不问。

但大家无不心知肚明,要救雪缘,便不能绕开秦霜,只因救过阿铁后,聂风便将神石还给了秦霜。

便是神母,对这一点也无法提出异议。号为神母,又违背常理活了百多年的她,对神魔有着更深的敬畏。神出鬼没的月明曜虽然没有再度出现,但安知她若发现她的武器被其他人拿走会是什么反应?

秦霜的态度是如此暧昧难明,难道她也是在等,等阿铁去求她的那一刻?

禅室中,法智与秦霜手谈,再一次将黑子放回钵中,推开棋盘,苦笑道:“胜亦欣然败亦喜,老衲此刻可是连喜也体味不到……”

雨仍然下个不停,虽然不似第一夜那般滂沱,但雨势依然不能算小。眼看这般下去,杭州便要变成泽国,法智怎能心神宁定?何况,他也一直没有收到神的讯息,是神尚不知这边的变故,还是已然将他做为弃子?种种念头,他能忍到现在方才对秦霜隐晦地提起,已经算定力深厚了。

秦霜拈起白子,尽管对弈十盘,她胜得一次比一次容易,依然不喜不骄,不烦不躁,平静一如初始:“至多七日……人死的多了,也不过是一个数字……”当大劫来临,才是天地失色,覆巢之下无完卵,现今不过小小磨难,除去第一夜的猝不及防,之后因水涨而死去的人并不能算多。

法智叹道:“天道无亲,我佛慈悲……”想起这次为挽劫难,早慧而夭亡的法华,法智心口一痛,“为苍生而牺牲,在所难辞,只是,吾辈是人……”

秦霜抬起眼,似笑非笑,眼角眉梢多了几分往日不见的邪魅:“圣人不死,大盗不已。佛陀不灭,天魔不亡……”

哗啦啦一声响,法智倏然立起,衣袖将棋盘带翻在地,棋子洒落一地。

第156章

信仰,不可辩驳,不可置疑,不可动摇……虔诚的心,一旦生出疑问,便是堕落的开始。

这就是修佛与修道的不同之处。修道修的是自身,所得神通法力,皆属个人,哪怕是功力失控,也不过是毁灭自身,而不会突然消失。

但佛家修的是神念,是礼佛之心的坚定衍生出无尽神通,信念若不纯,则神通立时衰减,甚至瞬间消失。是为立地可成佛,一念化乌有。

魔做为佛的对立出现,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人人可成佛,亦人人可成魔。心魔畸念,从来都是越压制,越克制,越是容易成长,越是容易在心中埋下种子,深深的扎根。但转过念头,便是琉璃光照,大放光明……

放下屠刀,关键不在屠刀,而在放下。

放不下,举世泥泞,放得下,轻松自在……

秦霜并不喜屈人从己,但这不同于当初弥隐寺的一时意气,偶试魔瞳。佛家普渡众生,道者独善其身,并非不可相容,但也不是毫无冲突。佛门既无时不刻不想将她同化,纵她没有开宗立派的打算,也不能不捍卫本门。

生死事小,道统事大。理念之争,更甚于刀剑,如此之下,个人的感受无足轻重。

哪怕是法智就此心魔横生,一蹶不振,她也不会有半点可惜。

法智慢慢弯下腰,从地上拾起棋子,捡拾中,渐渐平静:“若牺牲一人,可救百人,则牺牲一人;若牺牲百人,可救千人,则牺牲百人;若牺牲千人万人,可救千万人……”

“此亦为慈悲,是为‘必杀的慈悲’!”

“谁做牺牲,谁来决定?”秦霜微微露出赞赏,但依然给出一句诛心之问。若是皆与己不干,人命便是数字,那么自可以多少来衡量。但若己有关,千万人的分量便能重过那一人么?

法智低眉淡淡道:“由心而起,由念而定。由我而做牺牲第一人……”将最后一粒子放入钵中,“我师受师祖法海之命,为博取神的信任假意成为神的心腹,我师之后,便是我受我师之命……务要将这个铁石心肠的神彻底消灭,以免让他的野心再为神州带来浩劫。”

“三代之志,皆在于此。”

“小师弟已然先行一步,老衲也不可腆脸苟活于世……”法智抬起头,“霜小姐行善,自是令人欢欣鼓舞,为恶,他日亦必有报……却不需要老衲多事了。”

秦霜轻轻笑起来,的确,有时候何必想那么远,为那些尚未发生的事忧心忡忡。即便以她的能力,亦只能做到某些事而不是所有事。对于法智而言,是并不需要将所有的责任担在自己肩头,完成师祖的意愿已经足矣。

“金山寺必将重建,金山一脉必传千古。”

一个千年不衰的宗门,靠的从来不是一两个天资横溢的天才,而是门下前赴后继的牺牲。

道门藏龙卧虎,博大精深,若论在终极道路上所走的遥远,高端战力的比较,绝对压过佛门,但论及世俗的影响,就远远不及。

一者精,一者众。一在质量,一在数量,是以小千世界中难见道家踪迹,反是佛家遍及三千世界,无所不在。

如果不是意外,没有修真者愿意流落到这个法则尚未完善,元气紊乱无比的小千世界中。来了后,一般也不会想着授业传道,留下分脉,遗泽后世。而会是执着于原本目标,继续寻求己身超脱的方法。

秦霜便是一个典型,佛门想要唤起她的悲悯之心,拯救众生,那是绝无可能。而只要秦霜没有忘记原本的目标,她也轻易不会入魔。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只因为,他者与我何干,我,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如其他佛门子弟一样,法智并不能理解秦霜的道,但并不妨碍他在听到秦霜的话,感到惊喜:“谢过龙王大人吉言。”为了信念他可以慨然赴死,视死如归,但师门的传承能得以延续,有秦霜这个天命之人口中说出,那几乎可以肯定是必然,不由的他不发自内心的欢喜。

望望门边已然站立了许久的阿铁,发自微微一笑,再行一礼,退了出去。他已然得到他想要的,更肯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一扫之前的彷徨,定下了开始行动的决心,自不必再留下来。

阿铁走上前,在法智的位置上跪坐下来。

围棋这样被归于士人风雅的东西,他一窍不通。但观战的他,也可以看出棋盘中所充盈的杀气,黑白棋子纠结厮杀,惨烈之状不下于战争。

一连十盘,皆是一面倒的屠杀。秦霜固不留情面,而幸而法智也意不在棋。否则任何在如此打击下,只怕战斗意念早已将会彻底崩溃,再无执子而下的信心。就是此,今后法智若想对秦霜出手,多少也会有所犹豫,这在真正的战斗中,无疑致命!

比斗棋盘之内,藏胜棋盘之外。她从来不会做无意义的事。远离时眼中追寻着这道光芒,近了却又觉得是如此刺目……

而琴棋书画四艺之中,她未曾展示过的也只剩下画道。如何能多才多艺至此?而又有什么技艺不会被她演化为制人的手段?

“你……”呕心沥血,你的目标就只是为了取得胜利么?你的身体可以负担这一切吗?那夜见你负伤流血,现在,好了吗?

所有的话被堵在喉中,他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过去没有,现在更没有。

无意识地低下头,见她皓腕上戴着一个灿烂绝伦、炫目生光的手环,不禁微微一怔,记忆中的她不喜欢佩带首饰,特别是这样直接关乎拔剑、用剑的位置。

注意到他的目光,秦霜褪下手环,轻轻一抖,化为钵状,推到他面前:“这就是神石,拿去吧。”

原来这就是神石的真面目,就这么简简单单放在他面前,这般容易反而生出难以置信的感觉。

不需要恳求,没有条件吗?

不是感激,而是疑惑:“你要什么?”是要我承认自己是步惊云,随你回天下会么?

她不是从来不肯随意答应旁人的请求么?这样每每令聂风觉得不近人情的冷酷,他却十分赞成。她没有必要对其他人心软,对聂风的纵容,已经是一个不该出现的例外。

即便能力有高下,但无论地位尊卑,至少都要有一份身为人的骄傲和自尊。世间总有太多喜欢不劳而获的人,以为只要空洞的言辞,就可以将想要的东西拿到手。

那种自己不作努力,只将希望寄予他人施舍的人,他也瞧不起。

欠她,他也不情愿。

“这不是给你,是给雪缘。也不是欠我,是欠月明曜。”

“用过后也不必再还给我,月明曜自会去找你们,她要什么,和我无关。”

秦霜举起手,明净的双瞳不含丝毫杂质,止住阿铁的开口,“我不想再问你是谁,过去的确不等于是现在。此事就此了结,如非必要,我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第157章

仿佛被当胸再刺一剑,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火焰,人仿佛被分成两个,一个痛苦地在最深的黑暗中蜷缩成一团,一个冷静地问道:“若过去不是现在,那么,穿越死亡仍然坚持的是什么?”

秦霜的眼神稍稍认真了一些,思索了片刻,方才答道:“若死亡也无法叫人放弃的,便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每一个人的答案都不同,若你是问我,”秦霜浅浅一笑,“那就是我要走的道路,心之所向,道之所在,不被任何其他所左右……”

“如果只是看着天,你如何才能做一个人?!”

阿铁站起身,步出房门,转过廊角,扶住廊柱,手指深入木柱而不觉,这么快,这么快她就决定了彻底放弃。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太过平静,就仿佛纯然对着一个不相干的人……什么也不用做,无视,就是对他先前拂逆她最好的报复。

若他还想保留最后一分骄傲,便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按照她的期望行事……

“阿铁,你怎在这里,是要去找师姐么?”

定定神,触目是聂风俊秀的脸孔,关切的笑容看起来分外刺目。

“你没事吧?是担心师姐不肯借你神石么?”

阿铁摊开手,现出紧握的神石,冷冰冰地道:“不劳费心。”

聂风松了一口气,但阿铁的脸色却叫他更加担心,不禁劝道:“有时候,师姐的性子很有些像长不大的小孩子,想到什么说什么,不大体恤别人的感受。你不必多想,她也没有别的意思。”

“其实她是关心你的,不然也不会特别问那个月明曜你的下落,让白情姑娘和神母去带你回来,现在更将神石给了你。”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注意身体,想必雪缘姑娘醒来后,也不希望看到你为了救她而不顾惜自己……”

阿铁凝视聂风片刻,忽然露出一个微带讽意的笑容:“你很希望我和雪缘在一起么?”

聂风一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仍然认真答道:“若有一个女孩子为了救你而不惜豁出性命,我相信她是值得喜欢并认真对待的。”

是啊,值得,所有人都会这样想!只有我是忘恩负义、负心薄幸之徒!阿铁心中嘶喊,却什么也不能说。绕过聂风,走了过去。

身后忽然传来聂风的声音:“天下会的步惊云并不快乐,但是阿铁,是幸福的。云师兄,珍惜眼前人!”

阿铁的身影顿了顿,终没有回头……

神石的确奇妙,阿铁先以移夭神诀把盂钵变为一个发光圆球,团团的包着雪缘,再不断运功把移天神诀的真元逼进圆球之内。真元透过神石,化为强大二十倍的真元,源源不绝地输回雪缘这个正体。

这个过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十分辛苦。至少需要运功数个时辰。阿铁盘膝而坐,双目紧闭,额上青筋暴现,浑身亦大汗淋漓。

神母、白情和阿黑守在一边,关切地等着结果,

眼见三个时辰已经过去,发光圆球内的雪缘却依旧豪无反应,白情不禁悄声问神母道:“神母,这……颗神石,真的可以把雪缘姑娘救活过来?”

亲眼见过神石威力的神母信心十足,十分肯定地道:“除非死去至少已有一个晨辰以上,否则像雪缘这种半死不生的样子,神石还是返魂有术。”

白情闻言安心不少;就是阿黑也微微露出释然,虽然他不喜说话,但对阿铁的关心不会比任何人少半分。正在闭目凝神运气的阿铁听后,看来也没有那样忐忑不安,神情舒缓不少,更加加紧运气。

又过了一个时辰,圆球内终于倏地传出‘波’的一声,阿铁睁开双目,双掌向左一转,“嗤”的一声,圆球随着阿铁所使的内力重新变为一个发光钵子,现出本来包在圆球内的雪缘。

得以被移回真元的雪缘,胸脯微微起伏,眼见已然恢复了呼吸,苍白的容貌重新浮出活人的艳色,一双枯干的手也已回复丰腴,只是,依然紧闭双眼,沉睡如一尊美丽雕像,长发也仍是一片雪白。

神母心中恻然,红颜白发,抱着必死的决心救了阿铁,纵然回生,依然让雪缘付出了永远的代价。只望阿铁不要将这一片痴心付之流水。

凝视雪缘片刻,阿铁沉声道:“神母,雪缘,就交给你了。”

神母一怔:“阿铁,你要做什么?”

阿铁收起神石,起身下榻,脸上闪过一抹黯然,随即换上坚决之色:“神母,搜神宫在哪?”

神母惊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这孩子,疯了么?好容易救活雪缘,你不等雪缘醒来和她重聚,想做什么?”

阿铁冷静道:“神不会放过雪缘……”

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下令追杀的神,怎么可能放过同样背叛的雪缘,还有神母?

神母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件事,你不必担心,只需等着雪缘醒来,好好对她,不要再辜负了她……”

阿铁目中闪过一丝痛苦:“你们的计划是不是,她?”

“你们为什么对她有那么大的信心?难道就从没有考虑过她的生死?”

神母道:“怎么会没有想过?你也见过她一剑斩裂大地,引动山崩,搅动江河,雷峰塔倒,金山寺淹,鬼神也奈何不了她……如此神通,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对付得了神,除了她还会有谁?”

“那么她付出的是什么?”阿铁直视神母,“神将曾与我说过,那样的剑法,必然会有相应的代价,对她来说,是不是折损的就是她的寿命?”

“纵她不去找神,神也不会放过她……这本来就是一件没有选择的事!”

“那我呢?”阿铁郁郁一笑,“我该叫你神母,还是徐妈?”

神母大吃一惊,见白情神色如常,阿黑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异色,不禁问道:“你,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情叹了一口气,道:“五年前你在乐山,以神母的身份和霜小姐见过面,对于霜小姐而言,要记得并看穿一个人的伪装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第一次见面,霜小姐就认出了你,并据此判断出神对阿铁大哥有图谋……”

“虽然你先前一直对阿铁大哥和阿黑都很好,就如同亲生母子一般,便是对当初心存不良的我,也是关怀备至,现在又因为神姬的缘故,彻底背叛了神,但欺瞒总是事实。”

“何况,因为徐妈的死,他们一直感到伤心和歉疚,我觉得,说出真相也许好些……”

面具下的神母不禁苦笑,她已经尽量高估秦霜,没想到还是有些料不到,那双清瞳注视下,能隐下什么秘密不叫她知晓?

事到如今,再隐瞒只会令阿铁和阿黑生出更多疑心,她亦舍不得这双五年来表现得十分孝顺的儿子。从袖中取出一张人皮面具,递给阿铁,又看着阿黑,有些歉然地道:“不错,就像法智是许伯,许伯是法智一样,我的另一重身份是徐妈。”

说出这句话的神母已然换了另一个声音,那正是在场三人都十分熟悉的声音,徐妈的声音!

“当初神挑拣了阿铁,并预算在阿铁身上实行一个计划;而我,便奉命以徐妈的身份守护,故我一直不敢向你兄弟俩泄瞩半点风声……”

“后来神将突然出现,我也没有想到,只得拼着受了神将一掌,诈死脱身……”

“阿铁,阿黑,你们不会怪我吧?”

第158章

阿铁细意察看所接的那张人皮面具,的确,这张面具确是徐妈的容貌;脸具之上,犹依稀留着昔日徐妈为他兄弟俩展示的慈和笑意……

有些戚然地一笑:“她总是这么正确……”他是多么希望秦霜能错上一次,但一次又一次,仿佛只要自她口中说出的,便一定是事实,那么她所猜测的神的计划……

阿黑突然踏前一步,张口唤道:“娘亲。”又叫道,“大哥。”

阿铁心中苦笑,五年来,也许始终没有隐瞒的便只有阿黑这个好兄弟,但便连阿黑这张脸也是神母用“天衣无缝”换过,并非本来面目……因他之故,实是带累阿黑良多,不仅没有了自己的脸,更在不久之前,被大神官掳去喂下兽药做了兽奴,幸得被神母和白情救出,服下解药……

如今已经确定神是断然不可能放过自己,那么并没有多少自保能力的阿黑……阿铁陡然狠下心,冷冷觑着阿黑:“谁是娘亲?谁又是你大哥?”

“我不叫阿铁,我本名步惊云!”

“之前我不过失去记忆,才和你们生活在一起。”

“而今我已经全部想起,是一定要回到天下会!像你这样一无是处的东西,怎配做我不哭死神的兄弟!”

白情惊叫一声:“阿铁大哥,你,怎能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阿铁,不,步惊云看着她,冷眼中不带丝毫温度:“你和神母,不过是一丘之貉,看在你服侍过她一场的面上,我不和你计较,但是今后不要再叫我那个名字,我和你,毫无干系!”

对不起,阿黑,我,已然决定,做回步惊云,去和她一起面对神。小情,你带着阿黑,远远地走开,去过属于你们的平静生活,我只会,给你们带来不幸。

强忍着不去看阿黑和白情的表情,步惊云将目光转向神母:“若不是她揭破,你要瞒到什么时候?五年前,你满口谎言,五年中,你又说过多少句实话?”

忽冷冷一笑:“问我怪不怪你,我怎会怪你。”

“只因为,根本就不值得!”

“现在,我只要你告诉我搜神宫在哪里,至于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管!”

神母难以置信地看着步惊云,若说步惊云故意和阿黑、白情撇开关系,是为了不连累他们,但现在步惊云看她的眼神和对她说的这些话,丝毫找不到昔日阿铁的影子,完全就像五年前第一次见面时,那种警惕、厌恶……

云心难测,便是秦霜也看不穿步惊云重重思量下的真正心思,何况神母?

“你,难道你,一点也不顾惜雪缘?就算我、小情,欺骗了你,雪缘呢,雪缘她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对你一片真心,你……”

“雪缘?”步惊云的笑容陡然利如刀锋,“我不是已然将移天神诀的功力还给了她?你是否还要我偿还她一头青丝?”

“五年前,她和你一道,难道,就没有看到我真正在意的是谁?!”

“步惊云,你太过分了!不要忘记你在我面前说过什么!”自从秦霜让她和白情去将步惊云带回来,神母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步惊云若不恢复记忆也罢了,若是恢复了,就算赌上性命的深情能感动一时,但一生一世何其漫长,薄情的男人固然糟糕,专情的男人也是一种麻烦。

雪缘与秦霜太过相似的容颜就是一个极大的麻烦,所谓得不到才是最好,除非秦霜彻底伤透了步惊云的心,否则就算她死了,她在步惊云心中的地位,雪缘也永远无法和她比拟……但她没有想到,眼见雪缘还木无反应地躺在这里,步惊云已然改变了心意!

想想雪缘的痴心无悔,神母不禁有些心灰意冷。也许雪缘情愿长眠不醒,也绝不愿意苏醒过来,看到这般情形!她有什么地方比秦霜差?她是如此善良、多情,不过就是晚了一步……

“我记得,但你也应该记得,我从未曾说过要和雪缘长相厮守!”步惊云冷笑。对不起,神母,其实我没有怪过你,你骗了我,可也给了我五年从未体验过的亲情,还有雪缘……我给不了她今生,甚至也不敢许给她来世。过去的我一片黑暗,未来,我也没有希望……

神母气极反笑:“我便知道,你不是恨我们的欺瞒,而是阻碍了你和她的相见,让你和她分别了五年!而今又让她去杀神,让她承担风险。但你想过没有,她有这个能力,就该承担这个职责。即或有些代价,那也无可奈何,何况不仅是为她自己,若是杀了神,阻止了神的野心,对天下,对苍生,有多大的好处?难道不比她在天下会为雄霸打江山更加有意义?!”

听到雄霸两个字,步惊云眼中掠过一道冷光,曾经矢志复仇、不惜舍身潜于大敌身边的他,这五年中却沉溺与欺骗得到的亲情之中,全然忘记了过往!这不仅是对不起对自己恩重情深的继父霍步天,九泉之下,牺牲了亲子性命也要保全他的霍烈若是有知,定也不会瞑目!

秦霜会为法智祝祷,却说不想再见他!只因为在她眼中,无关对错,不论是非,如果选定了,那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法智心志可嘉,而他的中途放弃不过是泯然众人不值得多看的软弱……

“雪缘姑娘没事了吧?”陡从门口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风少爷,你,怎地来了?”被步惊云陡然地冷绝弄至一时不知所措的白情见聂风出现,心中不觉松了一口气,目光也不自禁向聂风身后瞧去。步惊云和神母争执的焦点就是秦霜,若她来了,一切问题就都可以解决。

聂风浅浅一笑:“师姐在休息,我来这边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步惊云不确定聂风听到多少,但也知道他不会提起这个话题,冷哼一声,向外走去,擦肩的刹那,似乎听到聂风的叹息,抬眼望去,却没有在那张俊脸上发现丝毫痕迹。

这个所谓的师弟,表面看热心而心软,但若想看出他的真正心思,也并不容易。

来到前殿,询问一个小沙弥法智所在,却意外得知对方已然出去,要晚些时候才会回来。看着小沙弥战战兢兢的回答,离去时如蒙大赦,跑得飞快,步惊云只觉索然无味,有些茫然地盯着殿上的佛像,此际他的身体固然因为刚刚运功数个时辰而极度疲惫,但更感疲倦的是心,不哭死神和阿铁的记忆交织在一起,他陡然有些理解秦霜的处境,前世今生,截然两个人,如何能融合在一起,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更情愿做阿铁,不哭死神不仅是对别人,对他自身也宛如一场难以苏醒的噩梦。

可是如何能够割舍那些黑暗的记忆?复仇,本是他生命全部的意义,即使多了些意外出现的色彩,也不能抹去这个根本……而无论他承认不承认,万千人中,他唯看见她的眼神,他宁愿有一天死在她面前,也不要被她遗忘江湖……

第159章

“阿铁……云师兄……”

会这样叫的只有聂风,两个不同的称呼,也显示方才聂风到的远比步惊云发现的早。

步惊云不再出口否认,不经意想起许久之前那个仅有一次的三人在一起的欢乐夜晚,秦霜自水中浮出,握住聂风的手,露出纯净如天山雪水的笑容,说“此世我是秦霜。”……

她若是秦霜,他便只能是步惊云!

“云师兄……”聂风又叫了一声,下面的话有些踌躇,“神母,其实也是好意……雪缘姑娘,七天后就会醒来,她一定很希望第一眼看到的是你……”

“我和师姐说过,她说,若你不愿,她也不会告诉师父……”秦霜意外地好说话,或者说,她已经做下了决定,舍弃了勉强步惊云的打算。

看不开的也许反而是云师兄。过去云师兄便已心思太重,让人难以捉摸。若是做阿铁不能轻松一些,委实是辜负了现在那些关心他的人。

步惊云忍不住冷笑:“你,真是考虑周到!”

聂风心中叹息,步惊云对阿黑和白情的刻意撇清,还有对神母的咄咄逼人,他都不甚赞同,但这是步惊云的决定,他无权指手画脚。他所能劝的都已经说完,再多说便要触碰了步惊云的警戒线,何况有些话,他也只能放在心里,不能说。

他特来寻步惊云,也不是为了劝说他回转雪缘身边。

“云师兄,你可是想独自先行前往搜神宫?”

步惊云冷然道:“不错。”

“云师兄你想先去,应是打算试探神的虚实,毕竟我们所知都是从神母、白情、法智口中转述,且他们都说神已然一百多年未曾出过手,现在又未知到了何种地步。”

“若能一窥神的虚实,有了较为确切的情报,那么,师姐的把握定然大上许多。”

步惊云蘧然抬眼,这正是他的打算,与其让秦霜冒险,不如他先当探路的卒子。只要让秦霜对神的实力有了直观了解,以她天下无双的计算、推理能力,定能有应对的法子。

聂风微微一笑:“神母已经将搜神宫的地图交予我。我希望师兄也能将神石交给我,由我前往……”

“神处心积虑安排下一切,图谋师兄,那么必然有相应布置,说不定师兄此去,正是掉入了神的陷阱。反而是我,会令神意想不到。”

“神石所化的归无刀是月明曜的伴生武器,和师姐的霜华一般,不能离开主人太远,只要带着它走出一定距离,月明曜自然找上门来……”

“她并不像大家原本所认为的危险,实则十分聪明,只不过刚刚诞生,经历得少些……关键,她对师姐……十分有好感……”那日的情形,虽然令秦霜对月明曜非常失望,但却让聂风发现了说服月明曜的可能。

步惊云微一沉吟,聂风虽说的含糊,但他绝非妄言之人,纵没有自秦霜口中说出的那般十足事实,也定有很大把握。而这的确令人心动,与自名的神相比,月明曜是真正的鬼神!若是有其帮忙,无疑成功的可能性大增。

秦霜也许也抱着同样的打算,所以才会先到雷峰塔下唤醒月明曜……

步惊云不得不承认,聂风思考冷静,缜密,在他离开的五年中,成长已然超过所有人的预想。

聂风不是需要秦霜扶持的稚子,秦霜也不是体贴周到的保姆,从一开始,她所给与的照顾都只是最低的生命保证,聂风现今所取得的一切全来源于他自身的努力。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她知道吗?”

“她,不知道……”聂风侧脸望着殿上的佛像,幽幽叹息,“孟钵的任务,是接受师父命令,而今已然了结。对付神,在她看来,是非任务的私人事务……她大概已经考虑着令我留下或者先行返回天下会了。

步惊云喃喃道:“她还是这样!”秦霜已然不是公私分明,而是在私己上,完全拒绝他人的介入。她看似温和,但你若走近,就会发现她身周那圈无形的壁障,无论如何都叫人无法跨越。聂风在她身边五年,也完全没有打破……这真未知是喜是悲……

“云师兄,你还是留下罢。”聂风殷殷望着步惊云,虽然计划周密,但神更加神秘难测,成败尚未可知。步惊云已然丧在神将手上一次,幸而得雪缘舍命相救,现在好容易两人有望永远在一起,聂风觉得步惊云还是不要冒险的好,已经远离江湖五年好容易过上一段平静岁月的他何必再搅入这摊浑水?

“所以我就该躲在后面,只等你们做好一切?!”

聂风长长叹息,步惊云既然说出这话,他若再劝,就真是破脸了。只是,难道,步惊云就不想至少等到雪缘醒过来再见一面么?

“阿弥陀佛,步惊云是一定得去搜神宫的……”法智步入殿内,适才我出去,已经收到神的讯息,让我将步惊云在十日内带回搜神宫晋见神……”

“反而是聂风你,还是陪在霜小姐身边以为接应,更加稳妥一些。”

聂风微微一笑:“法智禅师,这却不行。既然云师兄必须去,那么我便和他一道好了。”

法智讶然道:“这却又为何?”

聂风的俊脸上现出一丝冷峻:“神,野心之大,可惊可怖,炼制兽丸,制造兽奴,更是天理不容,我曾在我爹面前立过誓,要阻止天下间所有滥杀无辜的人!我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步惊云一挑眉。他能听出聂风语出肺腑,只是奇怪,在天下会那等自私冷漠的地方呆了这些年,聂风居然仍记得当初的誓言,不改初衷。真不知是该敬佩他的赤心。还是诧异他的天真。

但这个理由尚不足以支持聂风瞒着秦霜私自行动。他需要听到更多。

“如非必要,我也希望,师姐永远不需要出手。”

“因为,神和她的关系……若是……那么就不该由她来解决!她不会犹豫,可以不在乎,有些血,她不能染上!”

法智顿时色变,步惊云也惊讶地看着聂风,此事他是听白情说过,但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一个未知真假的猜测而已,他、白情神母乃至法智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就算是真,步惊云一向所在意的,是继父霍步天。亲生父亲这种存在,他和秦霜一般,都是出生之后便不曾见过,毫无印象。按照秦霜的心性,她自幼被雄霸收养,养恩重于一切,即便神是她的父亲,也不要指望她会当个乖乖女儿,她只会以直报怨,以血还血,而不会有任何道德负担。所以,所有人都很自然地忽略了这一点。

但,聂风的想法显然不同,和聂人王有着极深感情的他,想到的是,绝不能让秦霜背上弑父的罪名,即便神的所作所为根本不配被称为父亲……即使只是可能!

第160章

明了这一点的步惊云惟有沉默,证明与否对神并无意义,他已经处死了一个不听话女儿,也绝不会介意再处置第二个!

神不慈,秦霜可以不孝,但弑父,是任何人都难以背起的罪名!就算有行大义的名头,灭亲之后,却是永远也难以解脱的罪衍!

显然对于这个问题聂风已然反复想过,他来找他也不是一时兴起。

法智叹道:“是我等疏忽了,此事的确殊为难断,只是恕老衲多嘴,此事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神断然不会放过步惊云,也不会放过她,她的性情与白素贞相差甚远,断不会束手待毙,我等外人,又能说些什么……”

聂风眼中掠过一丝忧色:“这几日,师姐除了休息外,就是在写东西,写并吞无双城的布置……”之前早有定见,对无双城是蚕食而非鲸吞,与剑圣决战也还有五年时间,是什么让她突然赶起了时间?比起步惊云的只凭猜测,聂风更加清楚秦霜那种近乎无敌的剑法所带给身体的沉重负荷。

步惊云沉声道:“她没有面对神的完全把握,所以做好最坏打算……”

聂风微微点头:“师姐漠视生死,却尊重生命。她宁自己置身险境,也不愿让他人为她牺牲。”无论雄霸怎样言传身教,她身上始终没有出现上位者那种让别人为自己牺牲的理所当然,雷峰塔下独自面对月明曜便可见一斑。

做为她的下属,她并不保证所有人的性命,但如非必要,她不会牺牲任何一个。能得天霜堂上下一致的拥戴,绝不是因为她外表的漂亮可爱!

这却让关心她的人感觉无力,怎么能帮她?他们的存在对她有意义吗?她需要他们吗?

法智道:“霜小姐有大慧根,只是世人多愚,困于名利,难脱贪嗔,让她不能慈悲,不敢慈悲罢?”他也发觉了秦霜言行的矛盾,她从不肯说她愿意拯救苍生,行动间却始终有意无意尽量保全着身边的人……她不喜佛门,但对佛门的做为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这让他愈发相信秦霜有佛性,只是因为自小生在天下会,被雄霸教导得有些偏差。但知恩图报显然也是一项美德。

且雄霸枭雄之姿,野心自私,总还没有像神一般丧心病狂。天下会的存在使江湖动荡难安,却也在控制区域内维持了难得的和平,治下的人民生活反比他处安定。这对于那些草根的平民而言,已经足矣!

步惊云咬紧了牙关,漠视生死,不止是别人的,更多是她自己的。

感情上,她是极端自我的,但欲望上,却又是完全无私的…… 她紧抓着生命,同时又渴望着死亡,她不会束手听从命运的安排,但若不可逃避,她也坦然面对……他何必质疑她的无视,那样地平静,是和法智一般,坚定了自己的目的,明了了自己背负的责任后的觉悟啊!

她要和他了断,不是不愿见,而是用她的方式成全……成全他和雪缘!

这样想并没有令步惊云感觉好受一些,反而让他更有一种绝望的痛苦。比上一次被神将杀掉,苏醒后发觉雪缘毫无生命地躺在身边时,猛然醒觉是雪缘以命换命后更加痛苦十倍、百倍……

如果是她,如果是她,也许,他不会默默地守护一日一夜,去想为什么。他也许会立刻自杀,不耽搁一分一秒……人世间,有着种种恩怨阻隔在他和她之间,但死亡会令他们同归一处……生死未明的时候看到的那一幕是那般清晰,绝不像是神智迷糊下的幻想,若不是过去,便会是未来!若那是起点,他无能为力,但若那是归宿,那么他怎么能让她在地狱中孤单而行……

步惊云眼中猛然迸发的强烈痛苦令聂风和法智都吃了一惊。

困惑片刻,法智目中闪过一丝了然,步惊云对秦霜的感情比他原本所想的还要深许多,便是分开五年也未曾衰减。便是有雪缘的介入,但雪在霜后,终是无缘。

五年前不虚的做为,他还有些不以为然,现在看,竟是完全正确。

秦霜如水晶做的莲花,有着世间不应有的纯净,这般美好也易碎。爱,固然是人最美好的情感之一,但若所爱非人,则它所带来的痛苦也比其他情感深刻许多,所带来的恶果也严重许多。

身负天命的她,一念之间,成佛做魔,选择之中,关乎无数性命……她若要爱,必须是大爱苍生,而不是去爱某个人……若是因私情乱了她的心,就算法智对阿铁很有好感,也不认为步惊云可以担得起这个责任。

幸而秦霜已然度过了择定的危险期,性情稳定下来,心虽不向佛门,却也不为魔,行善之念远大于为恶。情感上,对步惊云,更是完全疏远,对聂风,也是亲近中有距离,这样的她,只要没有意外,慢慢引导,总有一日能够成为真正的佛门护法……倒是步惊云,很需要乘隙私下规劝一番……情是孽,情是债啊!

法智的加入,让计划更加完备。既然神还不曾发觉法智早已背叛于他,那么他当然应继续潜伏下去,既可以传递消息,也可以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

秦霜预定的是雨停后出发,他们便索性不等雨停,立刻出发。

计议既定,聂风忽闪电般望向窗外。

步惊云皱眉问道:“有人?”

聂风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是我错觉了。”心中却有些惊疑,没有敌意,且有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但那个人,应该好好呆在天下会中,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聂风不说,法智和步惊云也没有再问,神母那边无需担心,法智会去沟通、安抚,相信人老精明的神母懂得权衡轻重,而白情和阿黑,此事,当然更不能让他们参与。

秦霜这边,不指望能瞒多久,只要拖得两三日就好。做到这一点意外地简单。

任务之外,秦霜罕少理会他人的行动。从来都是聂风主动接近秦霜,而不是反过来。而自从那日后,猛然意识到些什么的聂风,不自觉对秦霜有些回避,也不再像从前亲昵不离。

不知秦霜是否有所察觉,或许习惯独处的她,对于聂风这种突然地疏离或许反而感觉轻松。聂风只需告诉他,他打算趁出发前的这几天闲暇,出外去协助救济灾民,她便不会再多问。

而秦霜有一个未知是好是坏的特点,聂风从来不曾在她身上发现过对他人的担心或忧虑,无论遇到何事,都不会受感情的干扰。或许会因为预期之外的事而吃惊,但这种情绪也极其短暂,随即便是迅速的调整、应对。

是以不用担心秦霜发觉后,会感情用事,乱了方寸。她只会稍稍地皱一皱眉头,然后对原本的计划进行更改,将这个意外因素加入进去。她的布局就像她的剑法一般,不论是疾风骤雨,还是漫不经心,每一步都是直指要害,让对手不断后退,无有还手之力,直至最终败亡……

她总是会胜利,她也只要胜利!这是已经无数次证明过的,是她所带给所有人的强大信心……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他只是想让她付出的代价尽量少一点,小一点……她不在乎,他却执着她的生死!

第161章

禅室中,秦霜长睫微垂,皓腕悬空,借着天光,迅速地书写着。秀丽多姿的小楷,笔锋转折中隐隐透出几分剑意锋芒,落在雪白的纸上,看起来赏心悦目,但纸上的内容,若是实现,不知又会为江湖上涂上多少血腥,带走多少条人命……

窗棂微响,跳入一人,头发蓬松结辫,身手矫捷,眉眼中英气之外又带着几分刁滑之色,赫然便是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断浪。

断浪也不惊扰秦霜,直至她写完,搁下笔,抬眼看他,方才嬉皮笑脸地道:“霜小姐,你这次可是叫无双城吃了一个大大的闷亏,无双城三大护法,两个都折损在这里,独孤一方的脸色定是甚为好看。现在无双城除了独孤一方和他那个大护法释武尊,就没什么高手了,无双城距离彻底覆灭的时间看来也快了。帮主得偿所愿,霜小姐也了却了独孤一方造谣惑众的仇怨……”

口中恭维,心中却想,风这小子还成日想着他的霜姐姐身体多么柔弱多病,叫人怜惜,她的心那可真是铜浇铁铸,冷胜冰雪……伤害我一次,我灭你全城,不报则已,一报便要做到极致,独孤一方也算是倒足大霉了。行走江湖做什么都好,可千万不能得罪女人……

见秦霜静静看他。讪讪一笑,转口道:“不想步惊云用神石救转那个神姬雪缘,人家还在昏迷,他便立时和其他人翻脸,见风过去,便独自去了前殿……”

“后来风也过去……法智回来后,三人一起商议着要带着神石瞒着霜小姐先行前往搜神宫,估摸着已然出发了……”

断浪一口气说完,忍不住问道:“你怎知道他们会起意瞒着你去找神?”步惊云居然还活着,断浪起初看见也吓了一大跳,秦霜却叫他不要告诉雄霸,只要他暗中盯着步惊云动向。

天下会中人觉得断浪佻达不羁,出口无忌,聂风还曾为此劝过他,他只是笑过便算,这本就是他的性情,何必改?便在秦霜之前,还是照旧活跃多话。

按照他现实所处的位置,实在有些尴尬,身为秦霜影剑,理当只为秦霜一人效命,但他又要对雄霸报告秦霜的所作所为,还要与独孤一方保持联系,答应对方做无双城的卧底,提供天下会的情报……这一仆数主,可真是辛苦极了。这般数年下来,断浪性情再浮躁,心思也被磨练得深沉起来。

聂风与他那般交好,他依然将自己身上的秘密瞒了个密不透风,这也得亏聂风宽厚温和,便是有所察觉,也本着信任的态度,不追问,不去想。

但对秦霜,他知是瞒不过的,一开始便说了个完全。他也不是忠心,只是十分清楚自己的地位,该听什么,说什么,做什么……秦霜既如此吩咐,他当然服从。虽然奉了雄霸密令,但若真对雄霸忠心过头,事无巨细皆暗中通禀,他早就不知道消失在哪个角落。

无双城所得的消息也都是秦霜故意让他透露出去的,虽然在天下会看来一时半会无法显耀人前,但跟了秦霜几年,见了无双城节节失败,还要再跳上那艘即将沉没的破船,那才是脑子坏掉。

秦霜淡然道:“我推演过,诸般选择中存在这样的可能。聂风一直不愿意我涉险,又知道我可能有意先行遣返他,所以他这样做,可以解释。但步惊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已然给了他神石,话也说得明白,他对我再无所求,我对他也不存在什么要报的恩,他要救雪缘,雪缘也救了。神的问题她也会解决,人不都是趋利避害,贪生恶死的么?他干嘛还要这样做?”

看着秦霜眉头微蹙,眼现疑惑,断浪一句“因为他喜欢你!”到了口边又生生咽下去。

他素来敏锐,又一直混迹下层,对揣摩人的心思很有一套。刚才一场戏看下来,神母都说的那般明白了,他还有什么听不出来?他对步惊云,一直是上下不顺眼,就算五年过去,当年幼稚心性已然磨去大半。但这人与人之间,的确是要看缘分,有一见如故,就有相见生厌,巴不得步惊云永远不要回天下会。

他心中嗤笑步惊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却也好奇秦霜若是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在断浪心中,秦霜聪颖到妖孽,但人无完人,在她任何事都必须理清前因后果,没有理由的事,她就既难接受也很难明白。

但若能说清楚,情之一物也不会叫古往今来那么多聪明人挠头了。想想她当面问步惊云“为什么”那种困惑而可爱的模样,断浪都很想笑啊。

但这对断浪本身不会有任何好处,就是步惊云,也不会感激他。反而是雄霸若是知道他说了这话,他的小命也就到头了。

“你在想什么?”

断浪吓了一跳,不知何时,秦霜已然靠近他,一张俏脸咫尺可触……心中一动,除却战斗,秦霜罕少与他这般接近,他对秦霜敬畏之心甚重,也生不出什么别的念头。但此际因着步惊云的事,不自禁想,步惊云,秦霜定然是看不上的。但不知什么样的人能获取她的芳心。

鼻端隐隐闻着一阵难以言喻的香气,不禁对那可能出现的男人生出一股妒意。这些年,他也见过不少女子,但从来未曾见过秦霜这般的绝色,便是那尚在昏睡中的神姬,容貌类似,但哪里有秦霜这般的清韵?

断浪微微斜眼,便是这么近,也看不到她肌肤上有丝毫瑕疵,当真是如羊脂美玉一般,不知道摸上去是什么感觉?如此天生美人,聪颖无双,偏对感情之事如白纸一张,得到她然后慢慢教导,真是对男性心理的极大满足啊。

风那小子无事时总是喜欢腻在他霜姐姐身边,偶尔还拉个手,碰个肩,不知多么享受,若是我这时候假装无意转转头……断浪心中虽做如此想,但浑身僵硬,动也不敢稍动,只是觉得心越跳越快,手心也冒出汗来。

“你在想什么?”秦霜见断浪不答,又问了一遍,这一次,眼眸微微眯起,更显出一种媚态。

断浪心猿意马之下总算还守得一线理智,不要说秦霜似乎从无有男女之情的流露,便是雄霸,也隐隐有着让她终身不嫁的打算,以他现时的地位、实力,不要说娶到秦霜,连占个便宜都是心中战栗不敢,便是心中隐隐存了一点想头,也立时熄灭。

“我在想,霜小姐,你现下知道了,接下来怎么做?要不要将风追回来?”

凝望断浪片刻,秦霜转开眼神:“不必了,就让他们去好了。”

“隐瞒不是错误,只要承担得起后果。”

“你既然来了,便先随在我身边吧。”

断浪吓出一身冷汗,怎么都觉得秦霜意有所指,但他怎么敢将适才那番胡思乱想,透露给秦霜知道,是打定主意要烂在肚中了。

秦霜也不再问他,将书信折起,命他交给天下会隐伏在西湖的探子,从速传予雄霸。

断浪心中有鬼,也不多话,得了吩咐,赶紧去了。

第162章

“原来,无论你走多远,还是要回到我身边。”秦霜倚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雨线,眸色渐渐深沉。

她原本想得简单了,由于畏惧天命的觉察,对于命运一道,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都刻意地漠视,不然从第一次见面,她便应该知道,霍家庄全庄七十二口,死了七十一口,惟独要杀步惊云的时候,天降救星。入天下会后,无论如何困境,都不会死,遭遇不幸的只是身边的人,被人称为不哭死神。

这样的人,在世俗眼中看来,真是身世畸零,命运凄苦,但在修道人眼中,却是身负奇运,即孟子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与这样的人为亲为友,固然倒霉,但与这样的人为敌,也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什么智慧力量,都比不过天命强运,叫许多身负大志的枭雄失败得莫名其妙、死不瞑目。

让步惊云离去,带来的不止是气运的流失,还是她谋定一切的变数。是以她才会命断浪去暗中监视步惊云,不想又得到这样一个消息。

气运者固然让人羡慕,但如她这般身为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逆命者却更是难得,若无气运者的庇护,逆命者会被世界排斥,厄运缠身,很快夭折。但一旦相遇,两者恰如阴阳的两级,相生相连,相伴相宜。逆命者能顺利地活下去,气运者的气运也将被提前催发,避免原本应受的一些磨难,直达坦途,运势更旺……

这样深的羁绊,要想斩断谈何容易!

她受雄霸抚养,之后又遇到风和云,都令她各有奇获,保命延生。而雄霸、步惊云和聂风做事也是逢凶化吉,顺遂无比,带动的天下会龙腾于天,蒸蒸日上,这就是逆命者所能汇集气运的好处。

这般受益,便是她前生的门派,遇见也会心动,收归门下,教导得益的话,至少可令一代大兴。不过若是失措,也会令得门派损失惨重,毕竟是逆天而行,这中间的取舍,不亚于一场豪赌,不是大赢就是大输。

幸而如此,不然她的处境可是危险极了。

“我们,都早已困在这个局中,想要脱困,逃避无济于事……”秦霜轻轻自语,眼中讽色渐浓,对于步惊云的反复,她已然生出厌烦。

“遗忘,不是放下,不是解脱。”

“你是我的劫,你不解脱,我也不能解脱。” 对己身坚持的道她有着恒久的耐心,但处事对人,她就只有快刀斩乱麻的明快,哪怕是一刀下去会斫伤自己。

“这次且先看你们能做到何等地步?”

利用兵器中的极端,问鼎道器或者无双利器就能斩杀气运,她手中的霜华,兼具二者,只是五行尚未齐聚,不能算成型,要想强行撕裂彼此的关联,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但是,她不会接受任何挟制!

“步惊云,若是这次,你能活下来,你最好不要再变!”

否则,你、雪缘、神母、阿黑、白情……我都会悉数斩杀!

聂风若是不满,那么,连他的份也一并不要了!

若不能随心而行,活再久又有什么意思!

聂风信赖秦霜的理智,但若理智强大到舍去了所有情感,他对秦霜信任的心可还能坚定不再动摇?

而步惊云呢?若他知道,秦霜对他的选择,不仅没有感动,反而生出反感,将他和聂风舍生一行做为对他和聂风气运的试探,藉此估量割舍与他们的关联所要付出的代价,他可会觉得他的喜欢是那般不值?

喜欢,对了,是至善至美,错了,无需死后,心便会自成地狱……

“他就那么走了……没有留下半个字,也没有留下一句话……”雪缘握着化为银白的长发,幽幽道。神母怕她难过,早已收起了所有的镜子,但她又何需再自欺欺人,昔时红颜如画的时候,他也不曾多看过一眼,在他心中,外表再像,她也不是她!”

“我早应知道,偷来的东西总是不长久,只是想着,能多一时就多一时,哪怕是多上片刻也是好的……现在醒来了,曲终了,人也是该散了……”

神母只听得心如刀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雪缘回眸幽幽一笑,“我原本以为,她对他无情,我豁出性命来,总有一日可以感动他……但现下我明白了,真正的情,是不可以强求的,心里真装进了一个人,无论对自己是有情无情,都是放不下的……”

“若是他轻易能因为别人对他好,便变了心,那么他,也不是我所喜欢的男人了。”

是什么时候动了心,有了情?是在看他不顾生死掌击雷电也是要护住她的时候,是看她任性入洞他反对但仍然抱起她一起前行的时候,是看她一意孤行他抽出长剑掩护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信她”的时候……那一幕幕的场景蛊惑了在冷寂中长大的她。

神母说,世间男儿大多风流薄幸,没有愿意为女人做任何事的男人,但他却那么不同。

但若没有之后的变故,她也不会生出旁的念头,只会继续默默羡慕并祝福他和她。

偏偏她翻脸无情一剑刺入他心口,叫她诧异莫名又心痛不已,他那么对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而之后五年弃之不顾,不管不问,当初那一点不平的种子终于渐渐发芽、生长……她是我的姐姐,她不要你,对不起你,我替她弥补你!

于是背叛神,步入红尘,为他低三下四,完全抛却高高在上的神姬身份,只想换他一个笑容,换他一句“喜欢你”……但是,没有,不是不绝望的,但愈是绝望,愈是在他的无情中越陷越深……

哪怕长眠不醒,只要你能记得我,在心中为我留一个小小的位置。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将移天神诀传给了他……醒来后,却发现,伊人已经远去,而原因,还是为了抛弃他的那个人!

神母哽咽了半响,终于说出一句话:“孩子,这都是命啊……你还是忘了他罢。”

雪缘轻轻摇摇头:“若是可以忘,当初的白素贞为什么会甘心赴死?”

神母终于失声而哭:“步惊云这个混蛋,瞎了眼,他怎么可以不喜欢你,而去喜欢一个他绝对不能喜欢的人呀!”

雪缘微微动容:“什么?”

“她本来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可是,神逆天改命,让她生生降落到这个世间。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和她无缘,她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人?何况……”神母有些惨然地道,“你觉得当初我在乐山所告诉她的,纯然是编造吗?”

“我真正的身份,其实是,当年白素贞的侍婢――小青。”神母蓦地将袖子往自己脸上一遮,放下时,再露出的是一个年约十六,看来比雪缘更为年轻的俏丽少女的面孔。

雪缘吃惊地看着这张有着熟悉眼神却全然陌生的面孔,突然发现,对于抚养她长大,带给她母亲般温暖的神母身上所藏的秘密,她所知的竟是那么的少!

第163章

“神,不是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已经将你囚在搜神宫的神秘牢狱内,不见天日了么?”雪缘不自主问道。白素贞与小青名为主仆,情同姐妹,没有得神的允准,便将移天神诀与灭世魔身部份的法门暗暗传给她,让小青也得享长生。故此神的赦免根本不是仁慈,而是加倍的残忍。试想一个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逼杀的人,又怎会对一个小小婢女留情?

神母微微苦笑:“自从素贞背叛后,神便再不信任任何人,除却你与神将,再无人得授移天神诀和灭世魔身。百多年中,神所搜罗的奇人异士纷纷老死,神也没有招揽新人,而是代之以兽奴。”

“兽奴虽然听话,不会背叛,但毕竟无知无识,许多事情还是得有有智慧的人去做。于是神便将我放出来,让我为他卖命。但又不想叫他人知道,破坏了他的权威,便下令我不准再以本来面目示人,百多年来我从未曾在人前脱下面具,连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差点遗忘了……”

雪缘情不自禁的低呼一声:“神母……”神是如此冷酷无情,不仅逼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还将搜神宫中所有人的命运操控于掌中,只要神还活着,她们便绝不可能有自由!

年轻的面孔,沧桑的声音,使人感到岁月倒移,紊乱非常,神母或许也觉得自己年龄、声音与容貌的不协调,匆忙带回雪缘所熟悉的斑驳面具:“当年素贞爱上许仙时,我便劝她不要沉迷,后来果然身死情灭。而可恨许仙在素贞死后,带着素贞所生的儿子许仕林,续弦再娶,继续繁殖后代,开枝散叶,活得不知多么逍遥。爱是女人的全部,却永远只是男人拿来骗女人的!”

“或许你觉得步惊云是个例外,但你也可以看到,秦霜不曾对他动情,求之不得,方才辗转反侧。若是得到了,他们便一定可以天长地久么?”

雪缘叫道:“神母!”也许是因为当年许仙的印象太过深刻,神母一生都不曾喜欢过男人,对男人的品行充满了怀疑,她却坚信步惊云不是神母所认为的那种人。

神母知道她的想法,冷哼一声:“当初素贞死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许仙会对她出手,只是拼着最后的真元,推开了我,让我独自逃走。”

“素贞视我为亲妹子,我本来也想随她去的,只是对神的仇恨让我活了下来。神的外号虽唤作‘神’,外表看着是‘人’,但心却是真正的‘妖魔’。我曾发誓,无论要在神身边呆上多久,即使是千年万年,亦一定要等至一个消灭他的机会,把他送到地狱里去当他的妖魔!”

“这个希望的确是渺茫,但在五十年前,却有了转机。”

“佛门的僧皇通过照心镜看到神州将有一场极大的劫难,这场劫难将会令神州大半地方陷入灭顶之灾,能活下来的生灵只怕百难存一……而如何化解这场劫难,僧皇竭心尽力,甚至不惜为此耗损寿元,方才勉强推出,能救苍生的,惟有一个人,而这个人,将会和神有莫大的关系。”

“所以,他暗中让法智的师父与我联系,将一切告知于我,让我默默守在搜神宫,等待那个人的诞生,并且告诉我,那个人可以帮我实现心愿!”

雪缘不可置信地道:“是她?”

神母微微颔首:“是她。我本来以为会是你,你的资质样貌乃至性情无不与素贞极像,我想或许是素贞转世复仇而来。但后来,我却发现,你是如此温柔善良,神将你幽闭在宫中,让你一味枯燥地修炼,你也只是渴望着外间的温暖,并没有对神的怨恨……如果没有步惊云的出现,也许你便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不会生出反抗神的念头。”

雪缘轻轻点头,承认神母所说皆是事实。她实在太善良了,便是神将对她求爱不遂,试图用强,她也只是打退了对方,就算后来神将打死了阿铁,她也只是竭尽全力用移天神诀将之救转来而不是想着报仇。她虽然无法喜欢神将,但亦不恨神将。

她是一个只知道爱,而不知道恨的女子。

神母感慨道:“这是我想错,素贞临死的时候,还惦记着叫我不要报复许仙那个负心人,更不要说神还是她的亲生父亲,她自始至终都没有产生过怨恨。”

“你和她都是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肯去伤害别人,就算被人伤害,依然会选择原谅……”

雪缘歉然道:“对不起,神母,我无法背起您的期望,让您失望了。”

神母道:“雪缘,我怎会责怪你,惟独是这样的你,才会让我产生由衷的喜爱,拿你当亲生女儿一般对待。若是她,我只怕也会像对神一般战战兢兢,她看着平和,但心肠和神一样的冷硬,若是妨碍了她,她的手段一样冷酷得叫人可怕……如果不是她没有野心,说不定会成为第二个神。”

“不过,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对付得了神。”

“五年前僧皇终于确定无疑,但也因此遭受天机反噬,而不得不坐化……唉,她的干系是如此重大,就算步惊云喜欢她,她也绝不能有所回应。她注定要为苍生而牺牲所有,又怎么可以独独去爱一个人!”

“她不喜欢欢步惊云,这其实对她,对步惊云,都是一件好事。若是她喜欢了,佛门只怕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步惊云除掉……”

雪缘骤然色变,的确,佛门虽然讲究慈悲,但与天下苍生相比,步惊云一个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她本来自伤自怜,现下却忧心起步惊云来,都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他还不曾得到,便已经有人想要他收心断情。而对秦霜,她也为她哀伤,为什么要她背负那样的重负,沉重到连喜欢一个人的权利都要被剥夺,这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这是何等残忍的一件事?

神母一睨她:“你同情她?但你焉知这不是她想要的选择?人生不是只有‘情爱’二字,除了喜欢一个人,还有许多其他的事必须去做……”

雪缘猝然打断神母:“你说的不错。但是,若是连自己的感情也不能自主,我相信她,一定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

“希望若是给所有人的,那么为什么不能单给某个人?”

“为什么非要在苍生与一个人之间选择?”

“阻碍在她和步惊云之间的,绝不是你们所自以为的她应该去担负的责任,而是,也只是,她的心!”

雪缘忽然笑了,有着自嘲,也有着向往:“我也曾经想过,想了不知道有多久,他为什么喜欢她,明明我们生得一样,我还愿意为他倾我所有,为什么他就是看不见我?”

“不是我不够温柔对他不够好,不是我和他相遇得太晚。而是,我没有像她那样有一颗勇敢的心。无论顺境逆境,她从来不肯认命,没有任何困难险阻让她低下头来,她也不会让任何人左右她的命运!”

“她若是爱了,定是九死无悔,没有任何能够阻碍她!”

“与她相比,我只是一个沉湎于自己幻想中的小女子。像步惊云那样不平凡的男人,自然喜欢的会是她!”

神母道:“就是因为她可能是这样的性子,所以才更加不能叫她喜欢一个人!若是选择一个人而放弃天下苍生,无论是她还是她喜欢的那个人,都是自私透顶!”

雪缘注视神母,轻叹一声:“那么我们若是以挽救苍生的名义,而叫她放弃自己的情感,是不是也是一种自私?”无论如何堂皇的理由,本质上和神让她断情绝爱有何分别?!

第164章

孟子说过,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一人与千万人孰重孰轻?这似乎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但凡事一旦涉及到“情”字,便没有一个统一答案。

雪缘说的有理,神母也没错。

白素贞和雪缘的温柔之下,亦有着刚烈的一面,可以为了爱一个人而不惜舍弃生命,但她们本性中的善良抑制着她们的行为,受了委屈,是宁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别人。

秦霜却没有这方面的制约,可以行善可以为恶,她没有所谓,只看遇到的人或事。

她算是得天独厚,除了小时候因为出身所带来的先天怨恨而吃了苦,之后所遇的人,如雄霸,对她是极尽宠爱,如无名,对她是态度偏私,如聂风,对她是体贴温柔,如断浪,心存别想表面也俯首帖耳。就算是步惊云,矛盾中也抑不住想要和她接近……就算是另有打算的佛门,也是尽量默默引导而不是强行干预。

但得罪过她的,远如聂风之父聂人王,近如无双城的独孤一方,还有神……无不叫人见识了她以牙还牙的耐心和冷酷。

真正是恩还两倍,仇还,何止百倍!

而无论是恩是仇,秦霜表现出来的都是重私情而轻大义,若是神母和雪缘她们知道秦霜曾和步惊云、聂风说过“苍生与我何干,悲苦与我何扰”,只怕雪缘也要为之叹息,不敢为秦霜辩解了。

那种一个人便重过全世界的态度,那样不顾一切的偏执。“情”是天下间最没有把握、最不可控制的事,搅动了秦霜的心,所掀起的滔天巨浪,谁能将之尽为包容,化为脉脉无害的春水?

就算是深深喜欢着步惊云的雪缘,也不敢肯定步惊云就是那个人。

而如知晓步惊云另外一个名字的人,无论是无名还是不虚,更是鲜明的反对。

他们期待步惊云能放下仇恨,但绝不是用这种方式。

而步惊云若是能放下,他还是秦霜眼中特别的那个人吗?

有关于此的讨论自然是没有结果的,倒是叫雪缘下了也要前往搜神宫的决心。她的想法和步惊云是一样,怎么能当一个旁观者,将一切压在秦霜身上?

尽管秦霜不曾承认过,但她的心中早已经认定。做姐姐的是那么出色,那么做妹妹的,怎么能够太过无用?

神母也是要去的,她怎么也要亲眼见见神的结局,何况还有她深深关心的两个人,雪缘不必说,就是步惊云和她产生争执,她和他也有着五年的母子亲情。

而白情和阿黑,本来神母要安排他们远走高飞,虽然有秦霜的出现,让神母对神的覆灭有了一丝信心,但这个过程是极其凶险的,秦霜也绝不会额外出手保护其他人的安全,参与的人真正是九死一生。若万一不幸而失败,那结局就更不肖言说。

但不惜多言的阿黑却不假思索地道:“大哥永远是大哥!”

“如果我陷入危险,大哥定然会去救我。”

“那么,在他冒着生死之险的时候,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纵然我能力有限,但我还有这颗心!”

“兄弟,就应该同生共死!”

这个世上,谁敢矢言“永远”?何况这些话还是在步惊云对他恶言相向,断情绝义之后。可想而知,阿黑心中对阿铁那份兄弟之情,如何坚决和肯定!

白情粲然一笑:“在你们都已经决定的时候,我怎么能置身事外?”她畏惧着神,但为了她所难得得到的一份真情,她也甘愿赴险。

神母眼见无法说服,只能一声长叹,无可奈何地答应了阿黑和白情同行的请求。

若是步惊云得知,他故意所演的一场戏,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不知是否会心中百感交集,绝望地沉于黑暗中,以为霍步天之后再不会有人真心相对的他,竟会在失忆的五年中收获到如此丰厚的感情回报。而为了一个渺茫的念头,将这些抛弃的他,会否在知晓后,心中生出一丝后悔?

若是可以逆转时光,是否每个人都会给自己一个不同的选择?可惜,就算是真正的神,能长生也不能挽回那些过往的遗憾。

此际,步惊云一行人日夜兼程,已经到达一个名叫“磨西镇”的小镇上。

磨西镇位于四川酆都海螺沟之西。海螺沟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四面环着重重冰山,本应寒冷非常,然而因为它自身是一个谷,无论如何寒冷的风也吹不进谷内,再者在阳光照射下,热气在谷中滞留不散,所以纵然四周全是雪不河,海螺沟一年四季皆温暖如春,繁花似锦。可是一踏出海螺沟,便是冰天雪地,这实在是神州其它地方难得一见的奇景。

而搜神宫总坛就隐藏海螺沟南面那片浓黑而阴沉的密林中。

一行四人,法智已经先行一步回搜神宫向神回报。除了步惊云和聂风,一个是因为感应到归无刀被带出了杭州而自行现身,被聂风劝诱一起去对付神的月明曜。而另一个,是绝让人想不到的,让步惊云和聂风都是大为惊异的人,甚至,在之前,是完全敌对身份的――神将!

神将竟然也未死!便是心慈如聂风,疯血发作时,手中也沾染过人命。有着类似妖魔身份的旱魃月明曜却不曾亲手杀过一人!

这让人不禁感慨,这个世道,人比妖魔更要可怕许多。

神将桀骜依旧,但行为收敛了许多,在有着神这样一个共同敌人的前提下,总算勉强可以做到和平共处,这让曾亲见他被月明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灭世魔身打得极其凄惨的步惊云不禁暗自忖度,不知他被月明曜带走后,又接受了怎样深刻的教训?

行走在磨西镇上,镇民的目光纷纷落在一行人身上。

神将冷哼一声,他同雪缘一般不喜欢搜神宫中压抑的气氛,自艺成之后,除非神的传召,等闲不会前来,便是来,也绝不停留,更不要说平静地走在小街上。他已然许久未曾开荤,面对这么多脑袋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口中不禁生出津唾。只是可恨,月明曜不知怎么被聂风说动,一路上不仅不准他向步惊云挑衅,也绝对禁止他杀人,更不要说食人脑髓。

斜睨月明曜,神将似乎又觉得全身隐隐做痛。这个突兀出现的女人,和秦霜一般,有着和雪缘相似的容颜,但暴力方面,远远超过另外两位。

天生的钢筋铁骨,力大无穷,还有难以形容的简单直接。

他也不明白月明曜为什么离开后又突然返回,不理会步惊云,只单单将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他带走,不知用什么方法治好了他,然后就是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他稍微露出反抗的意思,哪怕是一句话,一个表情,便是不由分说的一顿痛殴。学习能力也是飞快,从刚开始的只知道凭借自身强大的力量,很快就知道了如何运用技巧,让他感受到最大的痛苦,又不会受到实质的伤害。

这让神将第一次痛恨起灭世魔身强悍的恢复能力,而知道了月明曜的真正身份后,就更是令他绝望。他本就因为神为了雪缘而惩罚他,将他幽闭三年而生出叛心,此番更对欺骗了所有人,说雷峰塔下放着孟钵这种行径,恨得咬牙切齿。

第165章

对月明曜,神将反而并没有多少怨恨之心。或许是因为不管如何,与略显稚嫩的秦霜相比,月明曜在外貌上与雪缘相似度更高,强大的力量,一样的长生,也让神将不自觉将对方划为同类。

不是喜欢,而是认同。芸芸众生,惟独我独行于孤独之中,就连当初一颗道心已然修到清静寂然的秦霜,也会因为这样的处境而生出寂寞和渴望,贪恋聂风所给与的温暖,而一步踏错。

何况是只具备了力量而从不知道修心的神将,也许他嗜食脑髓的行径令人发指,但在神将而言,人在他眼中,和猪牛羊没有任何区别,他并没有将自己看作人的一员,而是超脱于人之上的魔或者神!

他义无反顾地爱上雪缘,也只因为他觉得他和她才最是相配。

有机会,神将会毫不犹豫对月明曜下手,就像神教出了他,他现在跟着去杀神却毫无心理负担。但在此之前,与月明曜同行,有机会,神将会毫不犹豫对月明曜下手,就像神教出了他,他现在跟着去杀神却毫无心理负担。但在此之前,与月明曜同行,跟着步惊云等人一道去杀神,他也并非十分反感,甚至能暂时压下对步惊云的妒忌之心。

在一个封闭的地方,面对自外来的陌生面孔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镇民无论男女老幼,都是定定的瞄着步惊云,而视外表俊朗的聂风和狂野的神将不见,目光中流露的也不是好奇之色,而是一种热切的盼望与尊敬。

步惊云略略皱起眉,他被称为不哭死神,见到的目光大多是畏惧、仇恨、痛苦……这种陌生的目光令他感觉极不自在,不禁加快了脚步。

月明曜忽然道:“他们,崇信你!”不同秦霜从不遮掩,也不同雪缘白纱掩面,月明曜面上覆着一个精巧的面具,遮住大半容颜,只露出秀气的小嘴。全身上下包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雪白纤细的手指,拉上风帽后,越发将容颜遮掩得严实,周身透出一种难言的神秘。

不得不说,她这样的装束,令步惊云、聂风还有神将感觉好受许多,虽然心理上还有些别扭,但总算不用直面她的脸而不时因为想起另外两个人而产生错乱感。

聂风道:“崇信云师兄,他们是将云师兄当做神了么?”

神将目中凶光一闪,露出雪白的牙齿,即便是笑也带着说不出的凶残之态,道:“神的本来面目,连我都不曾见过,这些无知的镇民,又怎么可能知道?何况信神有什么用,我一根手指便可以将这群蝼蚁杀得精光!”

“一点信仰微不足道,但是千万人汇集起来,可以点燃神的灵光,”看不见月明曜的表情,“成就真正的神明!”

“你在神眼中也是蝼蚁!”

听月明曜这般说,神将不怒反而陷入沉思:“如果被这样看待,那么还是因为我的力量太过弱小,那么老子今后加倍努力,总有一天,会获取就算是真正的神明也不得不正视老子的资格!”

聂风轻轻一叹:“擅泳者溺于水,持力量而横行者也必死于力量之下……便是神,也不是所向无敌。”

神将斜睨他一眼:“不会游泳淹死的更多,至少现在老子还活得好好的,嘿,聂风,你这种婆婆妈妈、悲天悯人的男人,怎么就能让……那么听你的话,真让老子想不通啊!”

眼见就要走出磨西镇,神将忽“咦”了一声,指着前面海螺沟口一面高约一丈、阔约五丈的石壁,道:“从前神禁止我们来这里,老子也不耐烦和人打交道,想不到果然有古怪。”

石壁距离虽远,但四人无不是目光敏锐,已然看到其上依稀画着的一些东西,而随着走进,越发看得清楚。

那是一幅壁画,画着四个人。

一个是身披袈裟的和尚,满脸祥和,一个是一名身披红色武官服饰的男子,嘴角虽孕含少许温暖笑意,惟中一双眼睛却是优郁的,且满面于思,即使仅是一幅画像,也令人感受到这名被画者,被画时仿佛心事重重。

但步惊云、聂风和神将的目光都只集中在另外两人身上。他们所占的位置在画中也最为明显。正中的男子威仪惊人,正襟危坐,双目炯炯生光,耀如垦月,似在眸脱苍生,浑身更散发着一股上天下地、惟我独尊的绝世气概。身边伴着一名绝色美女,唇角含笑,神色温婉。

神将的表情变得说不出的古怪:“雪缘……步惊云……”

这副壁画颜色陈旧,显然并非近物,这一男一女自然不可能是步惊云和雪缘,而只是两个和他们面目相似的人。

那么,是谁?

四人转过身,眼前赫然出现一幕一幕比那幅壁画更教人咋舌的奇景!

适才一直注意步惊云的所有镇民,不论男女老少,居然全都向他俯首下跪!靡西镇虽然位处偏僻之地,但少说也有千多名镇民,同时下跪真是蔚为奇观。其中一名似是镇长的男人,抬首对步惊云恭敬的道:“是你,你是我们的神,想不到你真的来了。”

千人俯首下跪,便是步惊云,也有刹那的不知所措,骤闻此语,回复冷静,问:“你说,我是你们的神?”

镇长答道:“我们此带一直流传着一个预言,说总会有一天,会有一个和壁画上坐着的神一模一样的男子降临,他,会为这个历朝战乱频频的苦难人间带来一番新景象,以后大家都不用再害怕兵荒马乱,平平安安的在神的照顾下永享太平……你和壁画上的男人一模一样,你一定是我们的神!”

神将哈哈大笑:“神果然是神,惯会装神弄鬼,哄得人相信,他会带来什么太平,不过是将所有人变成奴隶罢了!”

神将虽然邪恶,但这句话说的不错,只是这些镇民对这个预言深信不疑,又亲见和壁画上一模一样的步惊云出现,对神将这句话不仅不信,有胆大的还对他怒目相视,只碍于他们眼中的神就在面前,不敢出言喝骂。

但神将岂是受气之人,立时双眉上扬,凶相毕露……眼见似要出手。

聂风眉头一皱,觉得这些百姓被神所愚弄而颇为可怜,还是速速离开为是,只是这千多人跪在这里,都是没有半分武功的寻常百姓,这让他们如何脱身?

月明曜忽然脱下风帽,取下面具,下跪的百姓纷纷倒吸一口气,越发肯定了步惊云的身份,纷纷用力向步惊云重重叩首,叫道:“神呐,你和你的妻子为我们人间解除重重苦难罢……”群情汹涌,霎时间“卜”声不绝!

月明曜美目流兮,面上无有半分笑容:“神给予,神接受,一切皆出于神……你们,这些凡人,是要胁迫神吗?”手按归无,一股绝大的威势自她身上散发出来,有条件的忠诚是任何神明都深恶痛绝,而这样迹近胁迫的请求,更是不会被接受!

镇民只觉得仿佛被千斤重担所压,跪立不稳,只能匍匐在地,无一人敢于抬头,无一人敢于出声。

月明曜一步步自人群中走了出去。,她的神力承继自深爱着人类的大神女娲,但成为庇护人类的神么?她还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神将大笑着随在她身后,双眼放光,原来这便是神,这才是神!

第166章

四人已然远去,镇民犹自匍匐一地,战战兢兢,不敢起身。这些镇民长居幽谷,孤陋寡闻,深受预言影响,今日之事,更令他们深信不疑。如果月明曜不是离开,而是直接令他们奉献所有,出手杀人,他们可能亦只是苦苦哀求,或者希图用几个人的死平息神的愤怒,而绝不敢放抗。

因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为何要等待神的拯救?神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安定的生活吗?神又有什么权利决定他们的生死与生活?

没有神的出现,难道他们就不能够解决问题?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神要做千秋万载的皇帝,他喜欢的便是这类愚民,凡有智慧的都会生出追求自由的心思,成为神眼中的背叛者,于是,他只在搜神宫中留下法智、神母、神将、神姬以及大二神官几个人,其他的,悉数都是毫无思想的兽奴。

即使是只存了生物本能的兽奴,在搜神宫中也不敢随意移动,这是一个静如坟墓般叫人窒息的地方,这里只有一个主人——神!

而很快,他还会成为神州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让所有人跪倒在他脚下……就如同现在恭敬跪于帷帐之外的法智!

“法智,你的情绪似乎很高……”

法智低着头,答道:“一切皆按照计划而行,吾主即将得偿所愿,属下自然为之欢喜。”

神徐徐道:“……是这样么?神母、神姬、神将还有二神官,悉数背叛了我,为何你,还能如此忠心?”

法智一惊,猛然发觉全身僵硬,不知何时,神已然封住了他全身的穴道,竟叫有着比风更快速度的他也是反应不及。

帷幕无风自起,神终于走出了那个他已然潜藏百多年的地方,周身散发的无敌气势令法智若非穴道被封,已抑不住要发抖起来,额上一道汗水已经悄然流下,他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只是担心,神既发现他的背叛,那么对于步惊云他们而言,此行面对的将是一个无比可怕的陷阱。

惟一还有的一线希望就是,随后徐行的秦霜能及时察觉,想出对付神的方法,让他们所有人的牺牲不要白费。

神缓缓低下头:“居然还没有绝望,你真想着秦霜那小丫头能对付得了我妈?”

法智的瞳孔骤然紧缩,不止是因为神的话,更是因为他看到了神的真面目。自不到二十加入搜神宫以来,五十多年来,法智从未曾见过神的模样,这是第一次他与神如此接近,也是第一次看到了神的脸!

一张他在过去五年中看过无数次,让他欣赏、喜爱又怀着歉疚的面孔——步!惊!云!

神欣赏了一会法智面上的错愕,笑道:“何必这样诧异,以小霜儿的智慧,应该早已经想到。”

法智长长吐出一口气:“便是亲眼目睹,也还是难以置信,世上怎会有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既有白素贞、雪缘和秦霜,又有你和步惊云。但她说长生必然会付出代价,盖莫例外,你只能得长生不死,而不能长生不老,为何你的面目还这般年青?”

神伸手往自己脸上一抓,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取下一张面具,原来神亦如同神母一般带着一张面具,只是这张面具与步惊云容貌酷似。

法智心中纳罕,神为何独独青睐步惊云那张脸?凝神看去,神的双目依然湛然有神,睥睨众生,但脸上皱纹纵横交错,苍老不堪,惟在无数皱纹中依稀可以看清与步惊云相若的轮廓与痕迹,想必神年青的时候,和步惊云的确是一模一样,而步惊云若是能活二百多岁,应该也是这般的老态。

神瞧着手中的面具,幽幽一叹:“果然,连这一点,小霜儿也猜到了,当年威风八面、高傲在上的她可曾想到,竟有一天沦落到这个地步……”

“可惜,若是完整的你终究不可能为我所用,而就是现在这个,也耗费了百多年之功,失败无数次,失望三次所获得惟一勉强算是成功的作品……为何不能一蹴而就,我也不必幽居搜神宫百年,寂寞如斯……”

神怅然感慨,口中低吟道:“花儿灿烂的开。如不观,如不赏,如不采,如不折,花便凋零,无奈伤春逝……”

词意极浅白,唯伤痛留不住明媚春光之情却是表露无遗,神以低沉苍老而极具威仪的声音来吟诵这样的词,越发叫人感慨,无论何等的英雄美人,都抵不住时光如水,便是神这样的不世人物也不例外。

法智听神这般惆怅,虽身处绝境,亦生出感怀:“生老病死,任何人都无法避免。无论何等功业,终难逃黄土一抔。能得长生已经殊为不易,何必再在意皮囊?”

神嗤笑一声:“佛门修神魂轻肉身,殊不知修到最后都失去了本我,悉数归于佛陀那个贼秃掌中佛国,怎能理解……”

理解什么?神却不再说下去,挑眉一笑:“能得青春年少,又何必拘禁在这个已然衰朽的肉体中?你也观察了步惊云五年,想必能够看出步惊云身体素质之高,是罕世难逢的极品,更难得与本神血脉相连,十分契合,我已然等待了这么多年,怎耐烦再等下去。何况……”

“就算我等得,小霜儿也等不得了。”一瞥法智,笑道,“你可是觉得我这般关心她不可思议?”

也许是因许久未曾和人交流,或因所谋的事即告功成,神心情极好,破例耐心地对法智解释道:“孤阳不存,孤阴不长,就算是我,也需要一个能永久相伴的伴侣。当我得到步惊云的身体,恢复青春,自会娶她为妻,从此共享尊荣,不离不弃……”

法智蘧然色变:“父女乱伦,天地不容!”

神讶然道:“谁说她是我的女儿?”随即哑然失笑,“我的手段,岂是你们这等凡人所能猜度。”

“何况,就算她是本神的女儿,这些世俗的伦理又岂是为本神所设。本神要做什么……”神意态骄狂地一笑,“谁敢阻止?”

“她原本的身份,不是你可以知晓。你只要知道,你觉得本神武功独步当世,岂不知这难及本神当年力量之万一,她与本神不相上下,如此强盛的力量岂能为世界所容,根本不可能直接复活。”

“惟有剥离她的情感,割裂她的记忆,将她的力量削弱,令她的神魂能为这个世界所容,方才能让她重新复生,行走在这世上!”

“可惜即便如此,强大的神魂之力对于身体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她能存活至今,用着那样的身体还能惊艳如此,不愧是造化所钟之神秀,气运凝结之所在……”神笑道,“这让我忍不住又多给了她五年时间,看她在种种限制下能走到何种地步,可惜,想必也是运气耗尽,不曾有新的突破,但我却不能再等下去,若让她猝死,便是我,也难以在轮回中寻回她的灵魂。”

“何况,我很怀疑,这丫头,会设法令自己神魂俱灭,再不存于世间!”

第167章

神对秦霜竟似是十分了解般,法智不禁问道:“你和她,到底从前是什么关系?”

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自顾道:“真是可惜,雷峰塔下,我特地为她准备的新身体,她竟没有用,这可不好。难道是因为在尘世混迹太久,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情绪?唉,红尘磨人,果然如此。不过不要紧,只要她回到本神身边,自然会明白此世除却本神之外,其他人都不过是些蝼蚁,根本不需要在意!”

法智的脸色一变再变,原来神竟是这般看待其他人,难怪他恣意妄为,驭人为奴,冷血无情。而连秦霜的行动都尽在神的预料中,三代谋划,眼见将成泡影,法智不禁一阵心灰。但旋即坚定,若无视死如归的决心,如何能卧底神身边数十年而矢志不移?

但落在神手上,想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神似觉已然说得太多,也不见如何动作,法智的嘴不自主张开,一颗药丸顺势滚入,直下喉间,法智遽然色变:“你……你……”

神淡然一笑:“念你毕竟随我多年,纵无功劳也有苦劳,本神便留你一条性命。这是本神在兽丸的基础上改良而成的新药‘断心’,药效比兽丸强力十倍,只要给常人服下,便会在两个时辰内进入极恶兽道,完全无亲无情无我只有兽性,会像兽奴般不再认得亲人,没有思想,只懂残杀,但气力更比兽奴高出十数倍之多……自然,如你这般的高手,服下后的效果更非常人可比。”

说罢,转身步回帐内,只留下最后的话回荡在法智耳边:“‘绝心’不同兽丸还在,它没有解药,只要服下,就会成为无法回头的――神兽!”

“你既不愿以人的身份忠心本神,那么就干脆做本神一件强力的工具罢。”

“好好享受你最后两个时辰拥有思想的时光,这就是不自量力想要挑战本神的下场。”

“放心,很快,就会有更多叛徒和你做伴了……”

外间的步惊云一行还不知神已然识破了法智的背叛,正布下陷阱等着他们前去。

离开磨西镇,进入海螺沟,顿时仿佛置身于另外的世界。参天耸立的古树,便是白日,亦是密不透光,难辨昼夜。

步惊云、聂风、神将都非寻常之人,但有一丝光,便能辨别路途。但此刻夜起日落,周遭更升起浓浊雾气,宛如迷阵。搜神官的总坛设于此处,有此天然掩护,倒最是安全不过。

聂风正欲折下树枝充当火把,月明曜腰间归无已然绽放光芒。

步惊云和聂风对望一眼,都是不期然想起秦霜。凌云窟中,雷峰塔下,虽然自身并不依靠眼睛,但却总顾念着他们,而令霜华照出道路。

这个月明曜,性情与秦霜迥异,但在某些举动上,像到出奇。

月明曜忽然停下脚步,按住身畔的一棵参天古树,转过身,面对三人,包裹在光晕中的面孔中透出一种神秘和冷冽。

神将耸耸肩,不怀好意地一笑:“不错,搜神宫的确设于密林之下,倒忘了你的身份,地下的事在你面前无所遁形,不过你既然已然找出入口,为何不立刻开启?可要我帮把手?”

神将虽如此说,但脚却如钉子般钉在原地动也不动。

步惊云眉头微蹙:“太容易了!”

聂风微微点头:“云师兄说的不错,我们一路没有遇到半分阻拦,按照法智的说法,这是神有意让云师兄来到搜神宫。而适才的壁画也印证了师姐的猜想……画中四人,除了那不知名的武官外,和尚是法海,和云师兄相貌宛似的是神,而那女子……”

聂风一顿,没有说下去,神将接口道:“哼,显然也不会是雪缘,百多年前,那应是神的女儿白素贞,不过那副脉脉含情的样子,看来也是不像……”那副壁画的绘者实是个丹青圣手,画中四人情态栩栩如生。即便历经百年,也能看出画中女子看着神时的温柔含情,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女儿看父亲。

神将嘿然一声:“哈,知道了,那是神的妻子白素贞,神给女儿取名叫白素贞,就是纪念她……真真是诡异,母女同名亦同貌……不过目下,反不觉得稀奇了,凡是神的女儿都生这个模样么?那跟神长得一模一样的步惊云,和神……”

不等他说出那个骇人听闻的猜想,步惊云已冷然道:“吾父步渊亭!”

聂风心中一紧,轻声一叹:“云师兄,也许你也不该来。”自看过壁画后,他心中便一直忐忑,此际听步惊云提到他生父名讳,暗暗苦笑,挖坟并非一件光彩的事,是以无论是他还是白情,都不曾告诉过步惊云,步渊亭的墓中空空如也,且秦霜肯定了步渊亭和步惊云父子两个容貌极其相似。

虽然秦霜也不清楚神和步渊亭是何种关系,但步惊云和神定然有着极深的渊源,他不愿秦霜背上弑亲逆伦的罪名,那么他就能看着步惊云同样如此么?

步惊云明白聂风之意,他知道自己母亲是玉浓,父亲是步渊亭。他出世便没有见过父亲,只是听母亲说是在出外寻铁途中染病而亡,归葬时还因他不哭而令母亲暴怒……

对此他从无疑义,此际,心中却由不得生出一种寒意,神,只是一个自名,本名无人知晓。而父亲步渊亭,真的只是一个铸剑师,真的……死了吗?!

月明曜忽平平道:“我不是他的女儿!霜,也不是!”

“凡人所生,父精母血,我和霜,不是凡人……”

这种说法比神的女儿更叫人觉得匪夷所思,而更骇人的话还在继续:“步惊云不是神的什么,他就是神!”

神将倒吸一口气,瞬息与步惊云拉开数十丈距离,随即想起前事,狰狞一笑:“若他是神,又怎会死在我手上,要雪缘用移天神诀相救?”

聂风道:“云师兄年方十九岁,怎可能是二百多岁的神?”

较起神将的疑惑和聂风的惊讶,步惊云反一脸镇定地道:“即便一模一样,也不会是一个人。你,应该更有感受!”

月明曜冷冷望着他:“无论你想什么,我,不准!”

月明曜冷,步惊云更冷:“你的想法,我也不准!”

一路上,月明曜只是对聂风表现得颇为亲近,对步惊云一直爱理不理,不想突然迸发出如此大的敌意,两人的对话更令旁人一头雾水。

“喜欢,就抢过来!”不待聂风相劝,月明曜已然身形一晃,原地失了踪影。

神将一觑步惊云,似乎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随手一拍月明曜适才所按古木上一个隆起之位,三人所站之处方圆一丈之内的草地,顿时缓缓向地底下降。

直至落至实地,神将一指一条幽暗的通道,道:“搜神宫便在此处,我们本来便志不同道不合,她走得爽快,老子也没那么婆妈,这就分开行动罢,也省的你们对老子不放心,老子对你们也是……”最后一个字余音袅袅,身形已然在数十丈外,转瞬消失在通道中。

第168章

眼见月明曜、神将先后自行离去,聂风歉然对步惊云道:“云师兄,这一次是我鲁莽了。”

步惊云摇摇头:“无妨……正好。”

与其在对敌中,彼此提防,不如各行其是,反比在一处发挥的作用大。且神主要针对的是步惊云,分开行动,即便是陷阱,也有了回旋的余地。

通道幽暗而深长,最叫人难以忍受的是,通道两旁竟排满一些木无表情的壮硕男人,似已毫无思想,应就是所谓的兽奴。

聂风对神的做为愈发厌恶,既行到此处,也不再纠结神和秦霜、步惊云的关系,只是心中记下,若能顺利解决神,便问问神母和雪缘,能否将这些兽奴恢复成人……

步惊云分毫不受两侧所陈列的兽奴影响,大步向前,也许当他走到这条通道尽头的时候,也是他一生走完之时,但他每一步都异常决绝。

再长的通道也有走完的时候,步惊云和聂风霍地感到一股无形却异常强大的压迫力,正从通道尽头发出,向他们重重直逼过来。这股一副可令世上干千万万人无法不跪不拜的压迫力,难道,这……就是――神的无敌气势!

这种压迫不同于初见月明曜时那种对异类发自骨髓中的恐惧,也不同秦霜借天时降万物高高在上的不可企及,而纯粹是武者的无上意志强到可以外放的地步。

步惊云和聂风不知道秦霜和月明曜面对这股气势时会作何反应,但他们绝不会。也不愿在神的无敌气势中跪倒!

对视一眼,两人的气势亦悄然转换,步惊云是你强我也强,全身功力凝聚,拼尽浑身一分力,昂首向前踏步!聂风是你强任你强,展开鬼步,避实就虚,巧妙避开气势最强之锋,从容而前。

似是听到一声轻“噫”,两人也已走到通道尽头,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不想地下也会有这样一座广阔巨大的殿堂,甚至比皇帝的太和殿还要大,而每一堵墙,每一根柱,也都不是金雕玉砌,而皆是以巨大的水晶雕琢而成的。

水晶无疑是晶莹剔透,让人喜爱的。但当水晶构建为一个巨大的殿堂,清流得如同透明,透明得如同无物,无物得近乎……无情!

无情的殿堂,无情的神,隐藏在其中的,又是一个怎样无情的计划、阴谋?

聂风微微低头,想起当初进入秦霜灵台方寸之地,最初所在便是一个水晶洞穴,是偶然还是……?

水晶殿两旁,跪满了那些木无反应的兽奴,而在殿正中后方,却有一道薄如蝉翼、飘渺如雾的帷帐,帷帐之内,隐隐站立着一条魁梧的人影。

虽和帷帐相距至少二十丈,但已可让人感到,帷帐内站着的魁梧身影,正是――神!只因所有需要万人跪拜的压迫力,尽皆出于此人身上。

步惊云和聂风都意识到神的可怕和强大,还未出手,便叫他们生出无法相抗的念头。

但,想不到竟是聂风抢先开口:“你,就是神?”

步惊云接着冰冷道:“你要我来,我也来了。”

距离虽远,但以神的二百年修为,听见二人所说毫无困难,却没有即时回答,隔了一会方道:“我只要步惊云,为何多了一个人?”

“你是谁?”帷帐倏地像给一阵劲风拂开似的,露出站立其后的神,“你是她的谁?!”

聂风蓦地大叫一声,极向后翻去,但饶是他将身法运到极致,连鬼虎所授的急转步伐也已用上,还是没有避开那道无形无影的劲风,重重地撞在水晶墙壁上,嘴角淌出浓浓血丝。

甫一堕地,聂风不顾自己的伤势,高叫一声:“云师兄小心,他是以眼发劲!”一语未毕,一口鲜血喷出,

神竟在一招之间,不,一眼之间将聂风重创,一百年前,法海还能和神穷斗一日一夜,而如今,若是法海重生,只怕也难与神斗上一个时辰。如此通天彻地的神功,天下还有谁能匹敌?

步惊云却对聂风的情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望着神怔怔出神,神的力量再惊人,也比不上那张脸所给他带来的震骇。即便事先料到,真的面对面了,还是觉得心如铅直向下沉,直向下沉,心中只是反覆呐喊:为什么?!

为什么神的真正面目会和他一模一样?

月明曜先前说的神就是他,又是什么意思?

神见聂风受他一记眼劲,虽负重伤,但并没死亡或者晕厥,还一口叫破他的劲力发处,也是意外,轻笑一声:“她传了你先天功怎不传你自然法?她教了你心映万物怎不教你斗转星移?她既无视禁令,擅传功法,又何必遮遮掩掩,只授皮毛?”

聂风勉强提气答道:“师姐并没有授我功法,只是在风幼时传了一些呼吸的方法,并指点了一下风的家传冰心诀,阁下所说其他闻所未闻,不知阁下用的什么武功,和师姐有什么渊源?”

神扶额一笑:“原来如此,你不过一介凡人,纵然生得清俊些,也入不了她的眼,她又怎会授你真传?哼,只是这些倒也罢了,也算你小子走运。若是从前,别说是你,就是本神……”

似是醒觉说漏了嘴,神硬生生转口:“这是本神穷尽百年心思所成的摩诃无量,你可知摩诃无量是何意?”

聂风摇摇头,问道:“请问阁下,不知这四字是何意?”想秦霜若是在此,这一问定可以免了,他却只能顺神的意思一问,也借此拖延时间,趁机调息,同时让云师兄回复心神。

神笑道:““摩诃,本为梵语,意指无限大,无量,即无不估量之意。摩诃无量,亦即是说,这股力量将会无限巨大。无法估量……”

聂风微一沉吟,正色道:“师姐曾说,人力有时穷,如何这股力量能称无限巨大,无法估量?”

神得意一笑:“不错,那你也应知道下面一句,天道无尽处!摩诃无量正是本神究思百年,想通大地间两自然天象方能悟得……”

“风和云,风本无形无相,云,亦聚散无常,飘渺无定,本神追索风云之间的无形无相无常百年,方才明白,真正的力量,在于――无!”

“无中生有,正因为摩诃无量的要诀在于‘无’,故本神固可以出手出腿出掌出口,亦同样可以出眼!”

聂风虽和神对答,但亦全神贯注注意神的动作,骤直直倒下,只感一阵无形凶猛罡风自背上掠过,身后的水晶墙已然传来砰然一声巨响!

便是如此,聂风也惊出一身冷汗,神力量惊人,又品行卑劣,全无风范,稍不留神便是一个“死”字!

神已仰天笑道:“天下之大,能人豪杰,一生尽皆忙于追求什么绝世掌劲、拳劲、腿劲、剑劲、刀劲,谁又能像本神一样练成――眼劲,一眼杀人?!”

劲力自眼中射出,的确令人防不胜防,但若说天下无人能像神一样以眼杀人,聂风不禁默然,―丝遥远的记忆苏醒又压下。

能杀人的眼睛,世间可不止一双呵。

第169章

“本神两次出眼,不想你都能事先而觉,及时闪过,而不待本神解说,便看破摩诃无量的神妙之处,虽是本神不过用了一成功力,不过也叫本神刮目相看。”

“你这等资质,”神上下打量了一下聂风,那双似是藏着妖魔的眼睛,似乎能将聂风身上每一寸地方看透,聂风只觉自己犹如透明一般,全身破绽在神眼内无所遁形。

见聂风虽然委顿,但这片刻间,已然有所恢复,神不禁笑道,“若不是步惊云和本神渊源深厚,本神倒真要好好考虑一下采用你的身体了,嘿嘿……”

“你和我,到底什么关系?”步惊云终于开口问道。

神睨他一眼,意态悠然又带些兴奋:“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也是真正的――步惊云!”

步惊云蘧然色变,若神是真正的步惊云,他又是谁?骤明白了秦霜对名字的执意,那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称呼,而是代表着对自身存在的肯定。雪缘、月明曜,甚至白素贞母女,无论出现多少与己身面目宛似的女子,秦霜一样可以淡然处之,只因为她知道世间惟有一个秦霜,她独一无二!

无论神的言语有多么诡异,他所要做的,是不为这些所动摇,在做阿铁的五年中,他遗失了步惊云这个名字,但现在他已经重拾了回来,神是神,他是他,他才是――步!惊!云!

无需辩驳,无需思索,也无人可以否认!

神邪邪道:“很震惊?是不是?本神既与你容貌相同,又自称是步惊云?”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凡人总是格外执意这些外在,又如何能明了本神的伟大之处!”

步惊云冷冷道:“便是能活千年,也不过是个龟缩于地下一步不敢出的胆小鬼罢了。”

“放肆!”似是被步惊云说道痛处,神怒斥一声,二十丈的距离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一伸手,按住步惊云的肩膊。

步惊云说话之前已然全神防备,但想不到神对他用的却不是那无形的眼劲――摩诃无量,只觉对方一双手竟似有万斤之重,让他连生一股内力抗衡也不能,只觉对方的手逐渐收紧,骨骼咯咯作响……让他切身体会到神的功力之深厚。

“啪”地一声轻响,却是步惊云头上的冷汗滴落与地,在这安静的水晶殿中听得分外分明。

神忽哈哈一笑,一双手倏然收回,身形向后飘回帷帐,安坐在一张宝座之上:“我怎被自己所激怒?倒忘了若是毁坏了这具身体,受损失的倒是等待已久的本神了。”

“你不用再说什么,你的想法也不重要,本神要的不是你的心,也不是你的灵魂,我要的,仅只是你这具完美的身体!”

步惊云忽然笑了,这笑容出现在素来冷漠的死神脸上,显得分外嘲讽:“是么?”

神颔首道:“正是,能与本神并存体,是你的荣幸……”忽暴喝一声:“竖子尔敢!”

聂风亦同时大叫:“云师兄,不要!”

原来步惊云竟举掌直击自己天灵……他听神终于说出其险恶目的,完全证实了秦霜的猜想,神的功力深不可测,难以抗衡,那便釜底抽薪!无论如何要搅了神的如意算盘!

神想不到步惊云刚烈果决如此,不过他毕竟身负无上神功,仓促之际,摩诃无量再用,一眼之间,步惊云身上突然爆出一百四十四下“噗啪”响声,他全身上下一百四十四个大穴竟遭这道无形力量尽数封住,便是掌落在头顶,也是软弱无力,随后更是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见神阻止了步惊云自戕,聂风的心方放下来,又提了起来。步惊云的这个举动是真正激怒了神,不知月明曜现在何处,见步惊云遇险可会出手?他却没想他的处境比之步惊云更加危险,神要步惊云的身体,不会草率处置,对他却没有顾忌。

虽然一举制住了步惊云,神还是有些不快,今日之内,他竟连续失算,纵自负自大如他,心中也略微有些不安。但这是一霎,便即挥去,他也不急于处理步惊云,只看着聂风:“你不经本神传唤,便擅自来此,念在你和霜儿关系匪浅,本神便破例饶你一条性命,你可愿臣服本神?”

若占了步惊云的身体,再收了秦霜,他便要正式重现江湖,实现百年前未竟事业,兽奴可以用来打天下,但管治一方,还是需要有智慧的人才。

只可惜他对丹道只是一知半解,制出兽丸已属不易,所谓比兽丸更厉害的“绝心”也不过是给自家脸上贴金,怎么也无法炼出更高一层能够将原本智慧神智完全保留的归心丹。

聂风知道若是不应,神便会立下杀手,神的威能他已然见到,便是他和步惊云联手也无法走出一合,何况现在步惊云已经被完全制住。

但臣服与神,也是他万万不肯的。不过若单是身死,他也不惧,只是扫过那些面无表情的兽奴,他虽不知道法智遭遇,也能料想,神未必不会给他同样喂下一颗兽丸,让他就此变成行尸走肉,被神驱遣。

而身在神之前,便是要自杀也是不能,聂风心中发寒,面上却一丝不露,依然持着惯常的冷静。眼下惟一一计,便在拖延时间,了解神更多隐秘。便是最后无幸,也达到了此行的目的。

“阁下的武功的确让人敬佩,但若论智慧见识,却未必超过我师姐去,而就算是武功,我不过得她一两句指点,便令阁下吃惊意外……如此之下,我便答应,阁下就能相信我么?”

神微微一哂:“说到底,你还是服小霜儿而不服我?也担心我强行叫你吃下兽丸罢?”

“也罢,左右还有些时间,我便与你解说一番,好叫你心服口服!”

聂风不意神看破他的心思,还依然遂他的心愿,真不知神是过度自信,还是有绝对对付秦霜的把握,心中忐忑,但毕竟时间拖得愈久,对他还有步惊云愈是有利。

神伸手一拍宝座扶手,“轧”的一声,三根巨大的水晶柱缓缓打开,聂风定睛看去,不禁“啊”的一声,倒在地上的步惊云视线未曾受阻,也同样看得清楚,他口不能言,只是一看之下,脸色顿时发青,心仿佛也即时停止跳动。

眼前所见的,是幻象?还是真实?

水晶柱中,赫然是――三个步惊云!

这个世上除了神与阿铁,竟然还另有三个一模一样的“步惊云”?

这个惊人效果,大概也只有秦霜、雪缘、月明曜同时出现才堪可比拟吧?

一怔之下,聂风立时敏锐地发觉这三个步惊云既没有表情,也没有呼吸,但也绝非塑造得栩栩如生的蜡像,而是,三具了无生机的死尸!

神悠然浅笑:“这三人,皆曾威震天下,在过去五百年来的武林,留下赫赫威名,可以说是天下无敌……”

“他们三个,正是老一辈江湖人无不识的――剑神!刀神!拳神!”

“而他们,也都正是本神的过往!”

第170章

人道立,神道出,正直聪明者,死而为神,在天为神明,在地为神灵!无需刻意,信仰自集,自三皇至五帝,无不是生为人皇,死为天帝,设天庭,管天地,统领人道吉凶祸福。

天行健,自强不息,地势坤,厚德载物。惟有人,难一言蔽之。道藏九卷,天地人各三,天卷一卷往往只有数册,一册也只有数页,但人卷,却无人知晓有多少册多少页,且不断衍生加厚,纷繁芜杂之处难以形容。

天帝颛顼自大而厌政,难忍人界诸事繁杂,派狂章、夸峨两位大神伐去建木,隔绝天地交通,禁止人神上下,从此,神不得擅至人间,民亦不能自传下情于天。人神开始渐行渐远。

大巫刑天怒天帝擅作威福,持干戚伐天,大战之下,被天帝一剑斩下头颅。天帝惧其威猛,封印其头于常羊山下。不想刑天化双乳为眼,肚脐为口,依然奋战不休……后世诗仙李白对此叹曰:“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然而大势之下,不为一人所更改。天庭威严日盛,人世等级也逐渐森严。

武王伐纣,周商革命,血流漂杵,紫霄宫中三商,签押封神榜。道祖传下符箓,天地大劫,各争一线……天帝颛顼陨落,新任天帝出身无人知晓,尊号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统领天、地、人三界内外一切神明,定夺人间万物命运归劫。

于是,天上地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权愈重,神权愈张。神在人的观念中也彻底成为可以随意对人为所欲为、生杀予夺的存在。

如此威权赫赫之下,凡夫俗子,安敢称神?!

敢于自尊为神,需要多么鹤立鸡群的智慧及勇气,又需要多么强的自信和可怕的自大心!而被人敬称为神,又该是多么出类拔萃、超乎众人的能人俊杰?

二百多年前,神横空出世,智勇双全。文武全才,深谙天文地理,各门各派武学更是无一不精,甚至创立了号称可以长生不死的两大奇功——“移天神诀”和“灭世魔身”!

而在神之前,江湖上亦有数位被尊为神的绝世高手。如五百年前,一剑独压群雄的“剑神”,四百年前,一柄霸刀劈尽天下无理不平事的“刀神”,三百年前,双拳盖世元敌,霸绝五湖四海的“拳神”。

这三人虽然都是无敌于天下,但都行踪飘忽,在江湖中如流星一般惊耀闪过,没有留下真实姓名,任是消息最灵通的江湖探子亦无法探得他们的身世与真实名字。

而今,神却在步惊云和聂风之前悍然揭开了谜底——他们竟然都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化身!神不止是如神母他们之前所说的二百多岁,而是已然足足五百岁!

那么,神又为何这般频繁地更迭身份?这对实现他的野心是何其不利。

忆及往事,神的眼中有自豪,更有惆怅:“五百年前,我初临这个世界,发现普天之下,无有强者可以与我抗衡,当是时,是何等意气风发,也不屑与俗人往来,故每次现身皆不留姓名……因手持长剑,剑法举世无敌无双,江湖人送尊号为——剑神!”

聂风道:“若是如此,剑神的行径倒是一位清高脱俗、不重名利的世外高人……”

神似笑非笑地看了聂风一眼:“置身蝼蚁之中,区区虚名何足道哉……现在的小霜儿就如我当初一般,你又焉知她今后不会变成如今的我?”

聂风一怔,随即断然道:“师姐和你不同!”

神嘿然一声,不置可否,继续道:“化身剑神纵横江湖半生,未及四十,我忽感觉到身体的活力衰竭,逐渐心枯力竭……才恍然发觉,纵然我力量强大,无奈难敌天妒,四十便是我寿终之日,这让我如何甘心?”

“未死之前,我竭力留下血脉,这个由我衍生出来的步氏家族,所出男子皆是天资优厚,不是练武奇才便是博学智者,渐渐有了一个称号——神族!”

“我便在其中广为筛选,拣选资质最高者以为转生寄身,于是有了四百年前的刀神和三百年前的拳神!”

“可惜,三世转生,依然难逃四十大限。而其他步家男子,也皆是如此。”

聂风问道:“那,云师兄,也是如此?”

神道:“步惊云身为本神血裔,又怎会例外?”

聂风道:“你已然打破了四十的寿限,那么你选用云师兄的身体,岂不是将重蹈覆辙?”

神傲然一笑:“你思维倒是敏捷,但要想本神不换身体,却是绝对不可能!”

“只因第四世,也即本神这一世,本神已然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本神之所以夭寿,全因为神魂过于强大,若在一个身体久了,肉体便会承受不起这个力量而渐渐崩溃。起初本神并不明白,只是一味地想要寻找更加适合的身体。后来明白了,更换只是治标,若想治本,还是要想办法改造身体,使之能够与神魂所匹配……”

聂风微微蹙眉,他聪明机敏,又与秦霜相处日久,顿时举一反三,问道:“我师姐聪敏过人,举世无双,但体弱多病,可也是因为如此?”

神赞许地一笑:“不错,小霜儿的情形的确与本神类似。不过,她的情形比本神还要糟糕。本神毕竟在这个世界时间较久,有所适应,更习有绝世武功,谋得一条生路。而她骤然临世,全无根基,偏生她的性情既骄傲又固执,对力量的追求更是刻印在骨中,甫一降世,发现身体虚弱,便直接开始炼化五行之精,意图平衡内外,易筋换骨,梳理气血,重塑经脉……”

“这般做法,三分人事,七分天意。雄霸无德无能,妄称她的师父,却教了她什么?她本来体虚身寒,还让她学什么劳什子天霜拳。她虽行武道,但每一次出手都是在透支身体,看似颇具威力,消耗的乃是她的寿元,这五年,我时刻关注于她,发现她的根本所在未曾有丝毫进展……如此下去,少则三年,多不过五年,她就是不动武,也是回天无力,衰竭而死!”

听到自神口中吐出的秦霜的下场,便是一直运转冰心诀摒除了多余的感情,聂风霎时间亦觉得心痛若割。即便是敌对的立场,聂风也知道神并不是危言耸听。

世间最难过的事,莫过于眼睁睁看着最重视的人滑向死亡,自己却无能无力。

五年来,便是雄霸也没有他和秦霜那般亲近,毕竟雄霸身为长辈,又日理万机,不可能放下身段,一有闲暇就陪在秦霜身边,时刻关注秦霜身体的好坏。

也惟有他能切实看出,秦霜看似不像早年时时卧病,举止至多只比常人略显虚弱,但实质上,生机不断流失。五行齐全,自是阴阳调和,生生不息。但若是不全,金藏于肺,水蕴于肾,便不是温养,而是伤害。她的内力数年来不进反退,便是因此抵消。

自剑圣与秦霜定下十年之期,倏忽已然过半,便是雄霸,也只是知道,秦霜决意不会让剑圣生离天山,但她对自己的下场生死却绝口不提。也许,这便是她为自身定下的终点。生而不凡,死为传奇,身为武者,再没有比这样更好的结局。

可是,这让他,让关心着她的人,如何接受?!

第171章

神看着聂风刹那失神的表情,感到十分有趣,笑道:“她和本神的情形还有不同,便是她绝对无法与人诞下子嗣,想要寻到合适的身体转换也是不能,除非……”

神有意一顿,卖个关子,但令他失望的是,聂风的眼瞳始则掠过一丝惊意,随即便清寒如雪:“你不曾养过她,也不曾教过她,她的不幸皆是由你带来,你还要在背后算计她!”

神一怔,怒笑道:“好胆,区区孺子竟敢质问本神!若没有本神,她根本没有出世的机会。而今,除了本神,谁能为她改造身体?将她从必死的境界中挽救回来?”

聂风冷冷道:“无论你是她的谁,你已经成为她的敌人!你再怎么做,也无从弥补她所收到的伤害!”

“而她,哪怕是面对死亡,也不会接受你的恩惠!”

神嗤笑一声:“凡人的想法。她便是晶莹清高如高山雪,也只是未曾真正到生死关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但凡享受过长生,便绝不会为无谓的想法舍弃生命。”

“何况,这个世上,惟有本神才是她的同类!”

聂风双瞳一暗,同类,神说的再多也比不上这两个字的分量。即便是被人群环绕簇拥,她依然显出遗世独立的孤单。而见过她倚在窗边遥望天边的人,又有谁不会被那种寂寞和渴望所感染?

秦霜对他,是极好的,可是再好,总是若有似无地隔着一层,即便她怎样微笑着说她只是秦霜,但彼此都知道,若真是如此,她便不会反复地强调。

她是想要同伴的。而他,曾经承载过这个期许,但她还是放弃了。因为这不是简单的差距,而是相隔着两个世界的鸿沟。

神见聂风无话,一觑步惊云,得意一笑,“待得本神换过身体,恢复青春,然后娶她为妻,调和龙虎,捉坎填离,行双修之法,这其中的妙处,就非尔等能知了……”

没有人能拒绝长生的诱惑,特别是本来就享受过悠长寿命的人,普通人的生命简直就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那样低贱而难以接受。

而本来曾立过巅峰之上,一朝跌落深渊,看秦霜种种的努力,也知道她定然心有不甘!

虽然秦霜前世洁身自好,落落一人,但那只是因她修的是玉清真传,而不是思想迂腐,固守贞操。在他们这等人眼中,伦理贞节不过是凡人生创出来束缚自身的可笑想法,合籍双修也是道途之一,求道路上,有契合的道侣相伴也是美事一桩。

过去的神,自然是难以将秦霜这样即便在修真界也属于清贵不凡的名门骄女收于掌中,但现在,秦霜孤身一人,流落异世,步履艰难,即将面临大限,那么他适时抛出条件,何愁秦霜不会答应?

聂风再也压抑不住,露出厌恶的神色。神枉言是秦霜的同类,却完全不了解秦霜的心性,他说秦霜既骄傲又固执,难道不知道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孤洁?

为求生而妥协,那怎么可能是她!

若能有一个同类,秦霜必然是极高兴的,但神,他根本不配!

步惊云也想不到神还藏着这样龌蹉的心思,一想到神要用自己的身体做这样的事,只觉得说不出的古怪。而若非全身穴道被封,他几乎同样冷笑出声,如神这般贪生怕死之辈,以己度人,自然以为秦霜也会同他一般。为了苟活而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错,当初霍家庄满门被灭,他被无名所救,无名劝他“无论多大的悲伤始终还是会逐渐过去,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活下去”时,秦霜说活着很辛苦,却还要活下去,每一天她都会对自己说,一定要活下去。

但,她更为看重的是对自我命运的掌控。

倘若神见过她立于凌云大佛之膝时俯瞰江水的表情,便再不会做此痴想。

谁想要迫她低头,她一定会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神将二人的表情收入眼底,一挑眉:“看来你们都不赞同本神的话……本神分说了这么多,你们还是这般冥顽不灵,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而到现在她还没有来,看来你们在她心目中毫无地位,这真让本神不知是失望好还是高兴好……”

“也罢,本神也不再等了,就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到本神换过身体,她不来,本神也会出搜神宫去寻她!”

原来神明知聂风在拖延时间,他同样是将计就计,估量聂风在秦霜心中的地位。秦霜若是在意,自是会放心不下,紧随而来。他便可以拿聂风以为要挟。

面对他人,他侃侃而谈,好像秦霜已完全在他的掌握。但心底,还是存着不安。云中七姝,没有一个容易相与。前世他不过只面对公认最不擅长战斗的一个,也是惨败,何况道法神妙莫测稳居三甲的秦霜?

便是今生,秦霜无法入道而修武,那般孱弱不堪的身体,居然还是让她生生走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道路,也是叫神暗暗心惊。若非他运用各种手段将她先天削到最弱,另外还有一张绝大的底牌可以稳住一切。便是自负自大如神,也不敢轻易放秦霜的元魂出世。

秦霜迟迟不来,意味着她并不关心聂风的死活,这样也好,在这世上,她无有顾念,便更可能和他达成交易。

“神将,你这个叛徒,听了这么多,也该出来了!”神遽然右足轻踏,仅是轻轻一踏,偌大的水晶殿竟然晃动起来,兽奴们立足不稳,纷纷趴伏与地,不敢稍动。

放置拳神尸首的水晶柱后倏然闪出一条黑影,正是神将,既被神叫破,索性暴喝一声,运足十成灭世魔身功力,整个人宛如身化一道长虹,势如破竹地向神闪电直扑!

神安然不动,神左侧最近的一名兽奴忽然长身而起,双拳直击神将……

神将只感一股巨力袭来,自己的灭世魔身与之相对,竟然抵敌不住,后退数步,定睛一看,诧然惊呼:“法智?!”

聂风和步惊云也是震惊之极,想不到神的心肠如此狠毒,直接将法智变为兽奴。

法智木然无有反应,毫不停顿,向神将发起攻击。他本来身法快绝,和聂风一般同为比风还要快的人,此刻身形更加如鬼魅一般,拳脚间更蕴含着极大力量,神将怒吼连连,却无法击败对方,反而处在了下风。

神笑道:“如何,法智功力本来不及习练了灭世魔身的你,但服下我的新药‘绝心’化为神兽后,你却不是他的敌手。待得将你擒下,本神也会赏你一粒,对你们这些叛徒而言,本神真是足够仁慈……”

神将呸道:“你这早就该化为枯骨的老鬼,若你能说仁慈,本神将也能算圣人了……”

听着神将的辱骂,神残酷一笑:“本来念着你也算我亲眼看着长大,让你多玩一会,你既然如此不识好歹,那么……”双目一抬,蕴含着摩诃无量的无上劲力向神将看去……

眼中发劲,实在让人防不胜防,神将虽然已经知晓神这门新的神功,但被法智缠斗之下,也无从闪避,眼见就要被神一击而中……殿中陡然闪起一道耀眼白芒,如同升起一轮火热朝阳,将整个水晶殿照得亮如白昼!

第172章

这一次,神不得不出手了,但他出手非为攻击,而是为掩着自己一双眼睛!掩目之余神冷笑一声:“月明曜,感月而生,行日之职,端的是好名字!你能看出最强也是最弱,用强光来对付本神双目,这份心智以你诞生的时日来算,习武资质可谓惊人,然而,以为这样就可以战胜本神了么!”

骤然屈指一弹,一声裂帛似的声音响起,毫无花巧地和月明曜灌注劲力而大放光明的归无刀硬拼了一记。

刀光微微一暗,随即光芒暴绽,月明曜的脸孔掩映在光芒之后,看不清表情,一刀而下,如绝世凶兽自魂梦中苏醒,带着吞噬众生的无边戾气和斩断一切的狠厉决绝……她无需计算,无需考虑,只需要能发挥她本身的力量,便已然是最强的招式。

神的脸色终于变了,强光之下,他亦不敢贸然睁开双眼,再度出指,这一次带着一股冻彻肺腑的寒劲,离得稍近的兽奴霎时皆被冻成冰雕。同时右足轻轻一踏,腿上漫出一股邪异热焰,迅速蔓延开去……神的摩诃无量,确是超越了移天神诀和灭世魔身的不世奇功,全身上下皆能发劲,并非仅能用眼发出,且寒热随心,举手投足皆有莫大威能。

刀指相交,啪嗒一声,神的一根手指掉落在地,月明曜身上亦沾染上了神所发出的热焰,这股热焰甫一触上,立即迸发成火,扑之不熄。

月明曜脸上顿时浮出痛苦之色。以她的近神之躯,便是神兵利器亦无法损伤,但这火并非明火,而是来自九幽的阴冥之火,只要沾染一点,便会焚尽神魂。正是针对她肉体强大而神魂脆弱的缺陷。她终归还是经验太浅,战斗的方式欠缺灵活,虽然斩下神的一根手指,但亦落入了神所布下的圈套。

神收回手,他虽然自大,但并非无智。月明曜是他一手制造,弱点所在,他自是十分清楚。凝视断指上的鲜血,不怒反笑:“百年来,你是第一个损伤本神身体的人!不愧是拥有本神精心制造出的神之躯的人,不过亦只是空具身体的力量,便用这火净化掉你这个残次的神魂,待小霜儿来到,她才应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此时归无刀光芒已失,众人纷纷睁开眼睛,见月明曜的境况都是一惊,听到神的话,更加不寒而栗。若是落在神手中,连死亡都变成了奢望。

神将眉头一皱,对着法智猛攻几掌,飞身而起,疾向殿外而退。他对神虽有仇恨之心,但不等于会在毫无胜算的情形下死战。眼见月明曜不敌于神,他立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神目光一睨:“想走?”

摩诃无量劲力再发,神将顿觉全身一紧,被无形劲力所缚。法智自变为兽奴,神智全失,惟记得遵从神的命令,神未叫他停手,他自也不会遵守什么武人之德,上前一步,重重一拳击在神将胸口,紧接着又是一拳,直打得无有还之能的神将血肉横飞……

神笑吟吟地看着神将的惨状:“凡是背叛本神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灭世魔身是本神所创奇功,你资质也是不错,不过你功力越深,现下吃的苦头便越大,且不知你能在不知疲倦、力大无穷的神兽之前支持多久?”

神一语未毕,月明曜骤出一刀,砍下法智的手臂,再一刀,斩下了法智的头颅……飞起的头颅面上闪过一丝欣慰,随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与他而言,死亡不是悲剧,而是解脱。

无头的身体重重倒下,这一下突如其来,便是神也来不及做出反应。

火焰已然蔓及月明曜全身,一片火光红红中,月明曜紧握归无,眼神清澈而冷漠:“吾,月明曜,今日,履神职,行神道!”随着这句宣言,身上散发出一阵绝大的威势,让人不自主想要跪下对她膜拜。

神不再一幅泰然自若的神态,脸色化为铁青:“混账!她,真不要命了,这般不顾后果,牺牲自己补完了你的神魂!”

月明曜低声呢喃:“你愿我,成神!我就,成神!”归无一展,如长虹吸水一般将身周所有火焰红光悉数吸入。一双化为金色的双瞳望向神,一刀而出……这一刀看似寻常,不似之前的光芒大作,但神力所在,刀锋所指,若是神再硬接,绝不会再像之前只断根手指那么简单!

神身形急退,消失在帷帐之后。

神十分清楚,迭生的意外让他失去了先前的气定神闲,再好的猎人也可能死在猎物的反扑之下,他谋划了这么久,就算长生如他,也不可能再有同样的机遇再来一次。本来在秦霜到来之前,绝不想那么早掀开的底牌亦不得不提前动用了。

刀势不减,轰然巨响中,散溢的刀劲将神前世三个身体连同放置的巨柱悉数轰碎,整座神殿顷刻发生一阵激烈震动,若非神殿内犹在二十多根巨桩在支撑着,只怕早已整座崩塌……但这可以斩天裂地的一刀却没有掀动那道薄如蝉翼、飘渺如雾帷帐,月明曜毫不迟疑,一踏步,随之而入……今日她若不将这个亵渎神明的人斩于刀下,便是对己身所行之道的不敬!

或许她永远学不会秦霜的谋而后动,算无遗策,但她也无需去学习别人,在她有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她就和秦霜,和之前那一位没有了关系。她就是她,月明曜,亦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若没有这样的觉悟,怎么能和秦霜比肩而立!

注视那道阻隔了视线的神秘帷帐,神将神色变幻,他在月明曜陷入不利的时候,没有救援而是想要独自逃离,万没有想到月明曜脱身后立刻救了他一命。他虽然桀骜野蛮,嗜食脑浆,却不是毫无心肝,纵然明知此际是最好的逃跑时机,却做不出转身离开的举动。

聂风微微皱眉,冰心诀全力运转,也听不到帷帐后的动静,只是直觉后面危险之极。

步惊云自地上跃起,先前月明曜出手之际,聂风趁强光阻住了神的视线,已经为他解开了穴道,只是佯装不动,暗待时机。此刻见两人先后消失在帷帐之后,便也不再伪装。更不迟疑,大步上前,掀开帷帐,走了进去。

聂风收回已在口边的警告,紧随而入,便是明知危险,到这一步也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只要神还在,秦霜和步惊云便永无宁日。无论双方有什么血缘羁绊,都只能是一死一活。而他自是怎么也不可能看着步惊云去死,秦霜成为神的玩物……

帷帐内空无一人,连只是先入一步的步惊云亦不见身影,聂风更觉此地凶险叵测。游目四顾间,陡然脑中一晕,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便是以他的轻功之高妙,也忍不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稍一定神,睁开眼,发觉已然处身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这亦是一座偌大无比的殿堂,但和先前的水晶殿完全不同,无论殿顶、殿壁、地面与及柱梁,尽以血红色的巨石精雕细琢而成,人处身于这个血红的空间中,简直置身于烧着熊熊烈火的阿鼻地狱!

殿堂尽头,是一幅与坚立在海螺沟口壁画一样的壁画,壁画中所绘的当然又是那四个人!

神立在自己画像之前,俯看着立于殿堂正中央的步惊云,笑容中带着无限杀气和狰狞:“欢迎来到第十殿!”

第173章

无论生前如何风光,人固难逃一死。而死后便会到阴曹地府,接受地狱的法理秉公审判,或善或恶,各有所报。

地狱十八层,十殿阎罗王。第十殿由转轮王执掌,位于地狱最西之处,也是众生归西之处,专司各殿解到鬼魂,分别善恶,核定等级,发六道投生。男女寿夭,富贵贫贱,逐名详细开载,每月汇知第一殿注册。凡有作孽极恶之鬼,着令更变卵胎湿化,朝生暮死,罪满之后,再复人身,投胎蛮夷之地。而凡发往投生者,皆会经奈何桥,见孟婆神,灌饮迷汤,尽忘前生之事。

生死轮转,构成了世界的基础。但作为人,有几个愿意尽忘前尘,开始另一段未知的人生?更不要说善恶的审判,地狱的可怖。

血红的殿堂,不仅是视觉的冲击,鼻端似乎也能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之气,明明是一步迈进帷帐之后,却诡异地出现在这个邪气的地方,自进入搜神宫中,便步步惊心,但未有此刻,更叫人难以看清出路。

神将遽然出声,他终还是没有独自离去,而是随着步惊云聂风二人进入了帐后:“她哪里去了?”神绝无可能在这瞬息便杀死了月明曜,他若真有这个本事,先前便不会给月明曜一刀断指,更被逼退到此处。

神满脸皱纹中一双眸子精光四射:“你这叛徒竟还有心情关心他人的死活,你不借机逃走,反而来到这里……”

“真是自寻死路!”

不待神将回话,神举拳、抬眼,一击而出!

神将雄壮的身躯向后飞出,竟生生被神打入了血石所筑的墙壁之中。身负灭世魔身的神将一时不得就死,神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指点出,一股寒劲将神将瞬息冰封。

神残酷一笑:“叛徒,你就在这个寒冰与血腥的地狱中好生回味你的愚蠢和……”

“不自量力!”

血红的墙壁上嵌着的并不止是神将一人,还有一名男子,赫然便是壁画中所绘的那名武官,看情状也是被生生打入墙壁之中,只是因他所着的红色武官服饰与墙壁一色,让人一眼不曾注意。他到底是谁,为何死后也不能安息,尸身还保留在这第十殿中?

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神将,神目光掠过步惊云,望向聂风:“瞧你也是个聪明人,本神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臣服于本神,还是去与他们作伴?”

虽是提问,但神对聂风的回答也有预料。自来到这个世界,除却受到法则限定,身魂寿命困扰之外,他早已习惯了通盘掌握一切。虽然即使动用第十殿的隐秘力量困住月明曜,但月明曜所展示出的力量亦叫他大吃一惊。而秦霜久久不至,也令他失却了耐心。

神眉间的焦躁是如此明显,聂风知道神不再会给与他们更多时间,忽淡然一笑:“你的部下,乃至亲女,或者是成为毫无理智的兽奴,或者是被你活活处死,尸首亦不能入土为安。”

“这样的下场,究竟是他们的不幸,还是众叛亲离的你,更加可怜?!”

许是被戳到痛处,神的脸色骤变,一双森寒厉目倏然狂睁,眼珠一扫,两道凌厉无比的眼劲突自眼中暴射而出,直击聂风!他谋划多年,绝不允许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纰漏。聂风若不向他低头,那便让他成为第十殿壁上的第三个装饰品。在神心中,并不觉得这样做是多么残酷邪恶,反而觉得这是给予聂风的一种特殊荣幸。

掌影遽起,“彭”的一声!恰好聂风卸去神雄浑无匹的眼劲!

步惊云一双晶晶冷眸盯着神,并不见凌厉,却充满了无可动摇的坚定。月明曜不知所踪,神将一招被制,自见面以来,神所展示的绝世武功,远远超出想象。

但即便是真正的神明,亦不能叫他甘心束手待毙。

同时,风神腿的腿影亦随排云掌而起,闪电般直袭神的胸膛。

两人首度联手对敌,事先并没有沟通,连眼神也不曾有过交流,却意外地天衣无缝。

神不屑地一笑:“无谓的挣扎!”

“这里,本神便是绝对的主宰!”

“认命吧!”

面对两人的齐攻,神没有再只是出眼而不动手,眼劲的玄妙终还是比不上直接出手的强劲。此际也不是他再炫耀武功的时刻,不知如何,夜长梦多四个字忽而浮现在神脑中。

神的重点打击还是放在聂风身上,因为他还惦记着步惊云的脸和躯体,这是万万不能损坏的,已经断了一指的他对于更换身体有了更迫切的渴求。

聂风先前躲避过神的攻击,让神亦为他的反应奇速而赞赏。但当神认真起来,他比声音还快的轻功似乎也失去了作用,只是瞬息,神的右掌便击到了他面前,让他避无可避,便算他能及时挺动双掌挡住神的杀招,但他又能否抵挡得了神“摩诃无量“的无上劲力?

这一掌,掌劲未到,他的一头长发已给其凛例掌劲扯得向后挺立如剑,若击实了,势必把他整个头顾劈个稀烂!

步惊云瞳孔暴缩,无论他对聂风心中抱着如何复杂的观感,他都绝不能就这样让聂风死在神的辣手之下,即便此行他抱着赴死的信念,聂风也有着同样的思想准备,但即使要死,也必须与神同归于尽!

鼓足全身劲力,步惊云如一根由一根由声音所变的疾箭般,身形闪电急射至聂风身畔,迅速抵住聂风的背门,一股真气贯入,与聂风体内原有的真气,合成一道,与神的摩诃无量撞击在一起。

合二人之力,能否战胜神的摩诃无量?

答案是不,即便不算前三生,神的二百多年依然不能算白活,而聂风步惊云习武的资质再惊艳,两人也还都年不满二十。这样的岁月差距,并非单纯的意志力可以抹去。

但若是不止二人呢?

步惊云陡觉背心处传过一道无比熟悉的劲力,耳畔传来神母熟悉的高呼:“四气合一!”不由精神一振,虽然并不希望她们到来,但她们还是来了。

不是秦霜,而是神母和雪缘,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及时赶到并伸出了援手。

雪缘的移天神诀,神母各自一半的神功内力,步惊云体内的复杂真气与及聂风本身的内力合而为一,与神的“摩诃无量”狠狠撞在了一起。一声地动山摇、震耳欲聋的巨响,血红的殿堂似乎跳了一跳,可见这两股劲力对撞之大。若非这个殿堂中空无一物,景象定然十分惨烈。

合四人之力,能否战胜神?

答案依然是不。

神在打破寿命所限的同时,所累积的功力之高,当今之世只怕无人能出其右。若非神先前运转第十殿瞬息镇压月明曜耗费了一半摩诃无量的劲力,只怕这一招已经可以将四人直接击毙。

便是如此,巨响之后,聂风四人也皆被反震地上,四人嘴角尽淌着浓浓血丝,显而易见,四人全部受伤!

而四人之中,聂风受伤明显最重,一者因为这一招火拼,他是为首一人,直接与“摩诃无量”正面较量;再者他先前已经被神击伤,便是一直暗暗调息,也并未完全复原。神这一击即使没把他的五脏六腑尽碎,也非同小可,聂风只觉神智开始模糊,渐渐陷于昏沉……

第174章

神看着勉力挡在聂风身前的三人,目光盯在神母那张花斑的面具上,脸上泛起一丝狞笑:“本神本来暂且没有闲暇去惩罚你们这两个贱婢,却没想你们和神将一般愚不可及,自己送上门来。”

神母嗔目道:“你永远无法明白,世上有一个字叫做‘情’,当日素贞为了这个字离开搜神宫,今日也是这个字让我们来到这里。在你眼中,有情是愚蠢,在我们眼中,无情的你,虽然外号唤做神,外表看起来是人,但你的心是真正的妖魔!”

神冷冷一笑:“夏虫不足以语冰,你们所谓的‘情’不过是一种妄念,早在百多年前我处死素贞的时候,便已然知道,惟有无情才能跨越彼岸,到达真正的终点!”

“你们可曾见她行差步错?便是因为她绝不会受感情干扰。她知道若到了此处,天时地利皆在我一边,她不是我的对手,明知你们来此是送死,她亦不会踏足此间,这才是真正的聪明!”

神的话顿时在四人心中泛起波澜,神母和雪缘较诸秦霜还要延后三天方才出发,但现在她们已经站到这里,却始终不见秦霜的身影,秦霜究竟有什么谋算?他们是已然被她视为弃子了么?

聂风昏沉间强自张口:“不要用你的标准来衡量她,她对师父敬,对同门友,与人交有信,驭部下存仁,在在都是情,绝非你可以想象……”

神嘿然冷笑:“亲手杀死平生最要好的朋友,无有半丝犹豫,比挫骨扬灰还要狠的斩绝轮回,叫同道也敬而远之,这便是你口中有情的她!”

“本神还是看着她的例子才悟出,情是负累,情是多余,惟有忘情弃爱、绝仁绝义,才能念头通达,智慧通明!”

“你们这些有情有义的人,今日本神就成全你们,让你们,全部死在这里!”

一语未毕,神的身形霍地已飘至步惊云等人跟前,身法之快绝,简直已到了人的极限,声的极限,神的极限,天地任何一物的一一极限!

“一起死吧!”

鼓起余勇的四人再度合力想要与神相抗,但已经个个带伤的他们还能够和神全力发出的一半摩诃无量的力量相抗么?

神母和雪缘全身一震,齐齐被震开,翻倒在地,一时难以起身。惟余下步惊云和聂风苦苦支持,但却不再是硬顶神的压力,而是一股力量正源源不绝地分别贯入他们体内,正是神所发出的摩诃无量。这股力量没有伤害他们,反而汇入了他们的内力,潜伏了下去。

“怎……会如此?”不知多少岁月了,神几乎忘记了震惊的感觉,此际却只能睁大眼睛看着这种自己无法制止的怪异现象发生。

“蓬”的一声,三人各自分开

步惊云和聂风行若无事,聂风甚至觉得本来严重的伤势减轻了许多。但神的口中却喷出一口鲜血。这是神断指之后再度受伤,且显然伤势不轻。

神似乎毫无知觉,只是狠狠盯着眼前,他已然确定不会出现的时候突兀现身的白衣少女:“好个冰心女,好个顾仙子!”

“我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天意!”

“我也不是输给了天意,而是输给了你的狠心!”

同是白衣,但秦霜华服丽都,考究精致,远远胜过雪缘,而雪缘也永远做不出秦霜这种浑然天成的高傲和冷漠,眉目流转中的洞彻更叫人发寒。

轻叩手中所持的一面古拙的铜镜,适才正是将这面铜镜置于置于两方力量交汇之处,方才令神失去了摩诃无量的力量而转嫁给聂风和步惊云二人。

“天意?风无相,云无常,你的摩诃无量既是悟自无形无相无常的天象――风云,那么重归于天地风云,又有什么奇怪?”

神咬牙切齿地道:“他们若不是天生的风云,早已然在本神穷尽百多年才得的无上武学摩诃无量下粉身碎骨,怎么可能吸纳本神一半功力?”

神母悚然而惊,若是秦霜肯定知道聂风和步惊云是天生的风云也罢了,若只是猜测,那么神所指责的狠心,也是一点也没有错。

“好残忍的天意,我费尽心力,布置一切,昼夜苦修,却抵不过你无比幸运,前世今生,皆深荷天命眷顾,随便便得到了风云的助力。”神狞然一笑,本来老皱的脸孔更形丑陋,任谁数百年的努力,被“天意”两个字轻飘飘地打破都不会有更好的心态。

秦霜弯了弯唇角,目中闪过一丝让人看不懂的嘲讽:“天生风云,天命眷顾么?黄帝用首山之铜所铸十五面轩辕镜中的第七面,可以纳生死,转阴阳……也能让人看到一些有趣的过去和未来……”

那样的过去,那样的未来,那样的经过,可以称之为幸运么?

没有再说下去,秦霜的目光转至神面上,“拥有如此秘宝的人,当非等闲之辈。你对我的事似乎知晓不少,我却不知道你。”

神的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他先前侃侃而谈,言辞中显示与秦霜关系紧密,实际上前世所在,两人身份不说判若云泥,也是相差甚远,毫无交集,不然便是换过身体,只要灵魂不改,拥有无尽记忆和洞察魔眼的秦霜也不会对面不识。

随即神心中便是无尽的忿恨。便是五百年岁月已过,夺舍数次,甚至都已经是隔了不知多少世界,那所谓和秦霜同在一个时代的事迹都已不能算做是前世,神依然按捺不下嫉妒之心,高门嫡传,实在太占便宜,一入道,便是无数资源予取予得,养成不萦外物的无垢道心。即便他逆流而上,奋力一搏,奇遇甚多,先天起点已落人后,更不要说登上天途后前半程过于运用机心,太过注重外物带来的重重心劫。

更可恨就在他好容易度过内外魔劫,即将攀上巅峰,想要和那些天之骄子一较高下之际,被人生生打落。若非他身怀异宝,便要身死道消。苟延残喘之际,又别有机遇,不能不说他亦是气运所钟。但风云激荡之中,能叱咤天下者,谁不是大智慧大气运加身?

第二次失败更惨,甚至都来不及显露人前,便被逼借助轩辕镜撕裂时空,流落到这个小千世界,连原本肉身也彻底毁灭。

既然仙道走不通,那便行神道!

若能完全掌握一个世界,那么只要等到这个世界成长到一定程度,便能挟之与其他世界征战,将小千世界上升为中千世界,乃至大千世界。

那时候,他便是高居力量之巅的无上神!区区小仙又算得了什么?

但,不知幸与不幸,他仓促选择的地点恰与秦霜渡劫的地点极其接近,,时空之力非同小可,竟连秦霜一并卷入。

拿到轩辕镜的秦霜瞬息便明了这些因果,一直追寻的答案骤然出现在眼前,简单到不可思议,几乎完全可以归之为巧合。

原来如此么?不是因为心有破绽引发的异象,而是受未预知因素的影响……秦霜缓缓地垂下双目:“你,是她的朋友么?”

知道我,知道她,知道那场战斗,你到底是谁?!

第175章

神一双眼睛眯成一线:“我原本的身份说不说并不打紧,我和那件事也没有关系。你所要知道的,便是在这个世界,惟有我和你才是同类。”

“你应该能感觉到,轩辕镜上的力量已经耗尽,而这种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无法补充,若想破开这个世界,必须另想办法。”

“无论是想实现你的目标还是我的目标,都需要我们通力合作。”

秦霜转动着手中的铜镜,似乎完全被镜面上所修饰的神秘花纹所吸引:“你想要长生成神,掌控这一方世界,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么?”

神一怔,道:“你所求的难道不是再续长生么?”

发现秦霜的存在,让他且惊且喜。相比于她那位擅长剑法行事张扬的好友,秦霜给人的印象就是一心向道,行事淡泊,从不主动惹是生非,可说是天生的道门中子。但通常人们只知道冰心仙子,但很少有人知道还有一个不曾流传的称号――万法全书!

人人都知万法同源,三千大道,殊途同归,但毕竟道法已然分出三千,道、魔、佛,各走上了不同的路,若有一人曾经通读过全部的道藏、魔典、佛经,会怎样?即使她只是兼知,而不是兼修。

这才是秦霜真正的价值,胸中包罗万象,无法不知,活生生一座巨大的知识宝藏,而不是显露于外的一道破万法的战斗威名。

但对于拥有极强控制欲望和勃勃野心的神,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过将秦霜视为同等地位的同伴想法,失去了原本的力量,再受到世界法则的限制,不敢轻易尝试将秦霜完全复活。就一次又一次地用复制品来取巧。

神真实的目的不过是将秦霜变成自己最得力的工具,又怎会去考虑秦霜心里想什么,只是想当然地认为秦霜和其他修真者一样,目标就是修道、飞升、超脱轮回。

“有些人有些事,穷碧落下黄泉,轮回千生百世,依然会如影随形……”秦霜微微笑了,那双往日能照见人影的明眸沉沉如暴风雨来临之前密集的铅云,吸获了所有光,潜藏着惊雷和闪电,引而不发,让人想象,若是爆发出来,该是何等的可怖。

“以前不太懂,现在才觉得很是贴切。记得,也不想忘……”

“那就如此罢。”

是什么人,只问一遍,答,就知道。不答,也无所谓了。

我并不需要知道一切,我只需要知道我想要做的事!

“今天,是个死去的好日子!”屈指弹在轩辕镜上,将残余的力量一并引发,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明日种种譬如今日死,了断,就彻底一点,这件神物,不该出现在这里,就在今天,彻底毁灭了罢。

击指之后,秦霜并没有其他动作,反而微微侧首,轻轻地开口歌唱:“金山寺钟声,雷峰塔下听,青灯畔,欲语泪先压。忆昔也是雨不停,断桥畔一伞定情缘。刻骨铭心孟钵下,生离死别手难牵……”

“千年追寻,水中月情迷镜中花。人世辗转,造化弄人缘分阴错阳差。佛前清香,木鱼敲破,不求长生,一次倾心轮回百世换。记不起忘不了,相思离别到天涯……”

歌声缠绵悱恻,意蕴悠长,雪缘隐生同感,眼中隐隐发出泪光。神母更是想起当年为情惨死在孟钵下的白素贞,便是已过百多年,泪无可流,心中却禁不住凄恻叹息,情之一物,造化弄人。

神不明秦霜的用意,只以为就像他曾在法智之前歌唱伤春易逝,青春难再一般,秦霜也是借歌声提起白素贞的往事,忍不住冷笑:“素贞和雪缘,两个贱婢,为情背叛本神,按理而言,她们源出于你,本应是甘于寂寞,断绝感情,怎会恋慕上凡间男子?难道说,其实你名为冰心仙子,其实早已芳心偷渡,动了凡念?”

说至此,神心中一动,觉得这个猜测异常合理,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为何他想要一个俯首帖耳的工具,生出的白素贞和雪缘,性情的确是温柔顺服,却都为情选择了背叛。那么秦霜,过去虽然不曾,未来未必没有可能。

神忍不住大笑,嘲讽道:“原本以为你连平生好友都可以下手斩杀,是绝对的无情。现下看来,其实你是向往男女之情的,不过过去情势所在,未曾遇见。换了世界,便表现出来,不求长生,是要求一个所爱的男子罢?”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干脆选择本神?你看这世间,除了本神,还有什么人可以配得上你?”斜睨步惊云:“你若是嫌本神老丑,现成的在此,你可满意?”又一觑聂风,“还是你喜欢这个?”

秦霜没有回答,举起轩辕镜,霜华骤然出鞘,一剑而出:“我心如镜,倒影世间修罗万象;我心如珠,生出虚空山河大地!”她罕少开口唱歌,每一次都有自己的目的,但绝不是神所猜想的为情感叹。音乐在别人是悦耳,在她,不过是因时机而用的武器。

神笑声骤停,瞳孔暴缩,第十殿,当然不仅仅是颜色和名字的特异,这是神专门构造用来躲避生老病死天道法则的独立空间,而在这里,他虽不能恢复从前的力量,但也不受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可以自由发挥,几乎等同于真正的神,只要这里存在,便永远无人能将他真正杀死。就算肉身毁灭,神魂也会回到这里,慢慢休养生息,聚集力量,等待下一次夺舍。

是以他即便失去了一半摩诃无量的力量,也依然有恃无恐。大不了,就是暂且放弃步惊云这具肉身。对于生死极度敏感的他,在看到秦霜的第一眼,就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她的身体,生机已然压不住崩坏的迹象,她不想和他合作,那就是找死。而只要一入轮回,没有那么幸运能次次保留完全的神智。拥有不死特性的他,总会笑到最后。

但,他完全想不到秦霜的应对,轩辕镜是黄帝遗物,就算在前世的修真界,也是极其珍贵的法宝,秦霜竟然说毁便毁,无有半分可惜之意。

也许前世没有亲身与秦霜打过交道是最令他后悔的一件事,与传闻中冰清玉洁、沉静温和的描述完全不同,即便用杀伐果决、冷酷无情也嫌太轻。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和秦霜这等有完整传承道心已经达到天人一线的人的差距。

他以为那件事是她平生的恨事憾事,是她心中不可磨灭的伤痕,是能够打破她内心平衡的破绽。但秦霜的举动却告诉他,她全部记得,未有一日忘记,那又怎样?就像谈笑杀人,并非以杀人为笑谈,而是杀人,谈笑亦可,悲伤亦可,麻木亦可,皆不影响本心。舍道心之外,并无他物。

他错估了秦霜的性情,而所谓一道明,万法通也不是亲身感受,不能体味其中威力。

轩辕镜在神看来,力量所剩无几,所以即便落在秦霜手中,他也不甚担心。但他却忽略了即便力量不再,轩辕镜的特性并没有改变,秦霜轻描淡写的一弹,引动了轩辕镜残存的时空之力,立刻引起了这个人为构建空间的共振。

这一下,轩辕镜固然会彻底毁去,而第十殿也将再也难以保住!

这不是简单的倒塌,而是空间湮灭,若是还继续逗留于此,只会是和第十殿一道化为无有,连尸首都留不下来!

第176章

神心念急转,终还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心中大恨,功败垂成,惟一的要务只能是一走了之,活命要紧!

所幸当下第十殿的控制权还在他手中,他只要算准时间,便可以从容退走,而秦霜他们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出生天。

但神所想到的,秦霜又怎能想不到?神实在过于自大,若他稍微了解一下秦霜在天下会征战的事迹,便可以知道,当秦霜判认对方为敌,不出手则已,出手必然环环相扣,务必不留后患方才罢休。现在既已摆明双方理念南辕北辙,绝无和解的可能,秦霜又怎可能放虎归山?对于自己的身体,秦霜绝不会去赌剩余的时间里再得奇遇。

不喜欢麻烦,若无必要,不做多余,更对自己所做的事有一种近乎执念的求成之心,从大道角度而言,并不符合自然而为,是道心中的缺陷。

若是有人窥破此点,未尝不可以找到击败秦霜的方法。

不过神身上亦有类似特性,是以看不到,也无法利用。

秦霜锐叫一声:“月明曜!”

黑衣长发,金瞳雪颊的月明曜骤然出现在神的身后,手中归无刀倏地暴长,刹那间变为一张银光闪闪的长弓。

弯弓,遽射,本来空无一物的弓弦上飞出两道银色的箭矢,一箭钉向神的背心,一箭飞向壁上的红衣男子,

双箭齐发,电光火石间,几乎是同时射中目标,壁上的红衣男子本应是个死人,心口中箭之处却喷涌出紫红色的鲜血,源源不绝,便是一个活人只怕也没有这般大的血量。

神捂住心口,面如死灰,完全是一幅行将入木的老人:“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能挣脱一半摩诃无量加空间之力的镇压?你们又是怎么看出我将孟元帅炼成了第二神魂?”

原来壁上的红衣男子叫做孟元帅,步惊云轻“噫”一声,他在西湖五年的岁月中也曾听过孟元帅的传说,民间的流传向来爱穿插附会,事迹经演变后往往会变为令人难以相信的神话,但孟元帅不独真有其人,而且事迹颇为感人。

这位天性仁慈看守牢狱的一个普通武官孟山,甘心牺牲自身性命换取八百死囚立心改过的机会,曾深深打动过阿铁。

若壁上的红衣武官便是传说中那位大仁大义的孟元帅,他怎会死在这里,尸身亦不能安葬?难道果然是苍天无眼,善无好报?

秦霜转头看了步惊云一眼,随即将注意力转回神:“天地能长且久者,能得长生,以其不自生也。你太怕死,用的方法太多,反而处处都是破绽,不得圆满。”

神嘶声道:“在这个破地方,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可想?!”感觉到迫在眉睫的死亡气息,神终于彻底撕开了原本维持的强大,疯狂地道,“我怕死?这世上又有谁不怕死?为了长生不死,你永远不知道为了一部三流的功法,为了一株灵草一颗灵丹,会死多少散修,会沾上多少鲜血?好容易夺到手,还要被你们这种名门高弟嘲笑鄙薄。”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就要将你们这些天之骄子拉下云端,为什么老天也要和我作对,不给我这个机会!”

“既然如此,你,还有这些鄙贱凡夫,统统都和我一起去死吧!”

神面目狰狞,沾满鲜血的双手高举,随着最后一字的吐出,殿内忽地响起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第十殿要倒塌了!做为这个大殿的主人,他彻底封绝了这个空间,他要让所有人都无法离开,为他陪葬!

剧烈的震动中,神疯狂大笑:“死,死,都给我去死!”

神母望着神濒死的狂态,嘴角露出微笑,百年心愿得偿,纵然会与神同时死去,也死而无憾。一边又看向雪缘,目中忍不住流露出黯然,可怜的孩子,未足二十年的寂寞人生中未尝有过一日幸福,便要终止在此处。

雪缘一声叹息,心中复杂莫名,她连神将都不曾恨过,自更不会恨过神,长久以来,她对神是既敬且畏,没想到死亡面前,一向表现出强大的智慧和力量的神会如此失态,完全是一个怕死到骨子里的丑陋羸弱的老头子。

步惊云向秦霜走近了一步,又停住。今天,就要一起死在这里了吗?在死之前,能不能握住你的手再不松开?

聂风不期然望向秦霜,这一切在不在你的预料中?真情愿你是神所说的无情,不曾来到这里……不求长生不惧死亡,过往让你背负了多么沉重的负担?

秦霜回望聂风,唇角露出一个极清极淡的笑容,将手中破裂的轩辕镜用力掷向殿顶,“啪”地一声,轩辕镜裂而不碎,镜中流泻出的七彩光芒,恰好将除了神和月明曜之外的人笼罩其中……神也许忘记了,她能悄无声息的进来不惊动他便取走轩辕镜,自有出去的方法,只不过带上别人,轩辕镜这件神器是将要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中了。

本来预计会迎来一场玉石俱焚的死亡,一瞬如同进来时一般天旋地转的感觉,聂风等人发觉自己又回到了水晶大殿之中,三根断裂的水晶柱,法智无头的尸身仍在,没有接到命令的兽奴垂首而跪……一切都和进去前一模一样,只有身上的伤势提醒着他们,适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梦。忍不住将目光一切投注到那道静静垂下仿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的帷帐之上,这就结束了吗?拥有近乎无敌力量的神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吗?

就在他们猜测之际,变故陡生,一道明锐的刀光骤劈向聂风,刀势所在,连步惊云也一并包括在内。

此地此时,能发出这一刀的惟有月明曜,实在让人想不到并肩而战,适才还与秦霜默契配合的她,为何一转眼便刀锋指向了同伴?

雪缘站得较远,娇叱一声,移天神诀全力而发,勉强来得及为步惊云拦下刀势,那直接劈向聂风的一刀却再也无能无力。

聂风的速度比声音还快,而这一刀,比聂风还快,只有一个人,她没有这样的速度,却有着无与伦比的敏锐,刀势未发,秦霜便已经心有感应,但借助轩辕镜最后的时空之力甫将众人移出第十殿的她暂时脱力,来不及拔剑,只来得及斜身挡在聂风身前,用血肉之躯为聂风生生挡下这一刀!

聂风伸手接住秦霜,自胸口流出的血迅速将白衣染成一片鲜红,在江湖上以冷静闻名的风中之神浑身颤抖如寒风中的树叶,瞳中看出的也是一片血红,他知道此际应该赶紧检查秦霜的伤势,为她止血,双手却不听使唤,脑中一片空白。

第二次了,但这一次就在他眼前,而且是为了他!

步惊云虽然同样意外和骇然,但还没有像聂风一样失了方寸,浓眉一皱,迅疾伸出手,为秦霜点下止血的穴道,

雪缘走上前,欲为秦霜输入真气,移天神诀对敌较之灭世魔身略逊一筹,但用以疗伤却有奇效。

推开雪缘的手:“不要……咳咳……我不能……容纳别人真气……”间不容发之际,秦霜避开了心脏要害,这一刀只是伤了她的肺叶,顿时激起藏于肺内的金晨曦的反应,将刀上所蕴劲力反击而出,伤势虽重,但性命却是暂且无忧。但若是让雪缘输入真气,立刻就会乱了体内本来的平衡,后果比硬受这一刀更为严重。

微微抬头,轻声一叹:“为什么?”

月明曜面无表情,冷硬地道:“你看见的,我也看见了!”

微微一顿,“步惊云可以活,聂风,必须死!”

第177章

聂风猛然抬头,素来温和的眼神透出一股忿恨和凶戾,哑声道:“为什么?!”哪怕是他直接死于月明曜的刀下,他也不愿意看着秦霜用这样的方式为他挡下这一刀!

月明曜只看着秦霜,周围无人也好,有人也好,只要她在,她就会只看着她:“为什么,放弃所得!”

“为什么,会动摇!”

“你,做得太多!”

“那,不应该!”

“咳咳……”秦霜嘴角微动,肺处的血液上涌,剧烈而痛苦地咳起来。征战无数,但精于计算的她总是尽量避免这种直接的伤害。这样严重的伤势,似乎惟有当初被发狂的聂人王一刀几乎劈成两半的那一次。

月明曜收了刀,刀上附带的劲力也被金晨曦驱去,但似乎还能感觉到刀锋的冰冷,就和对方的表情一样冷硬,要聂风死,无有任何疑义!

疲惫开始由身体侵蚀心神,境界的高与功力的弱一直都是矛盾,只是靠着强力的控制才表现出的强大,在肉体受伤后,便立时显出颓态。

如果她放弃继续保持清醒,那么还能不能再睁开眼睛?

步惊云上前一步,挡在二人身前:“你们,看见了什么?!”

他心思缜密,观察入微,对于秦霜所说的话更是句句留心。

对秦霜的心,是什么时候产生了变化,他也不明白。他只知道,这份情,他不能面对,也不能放弃。他知道,其他人或许没有看出来,或许看出来了也只是用沉默表示不赞成,唯有月明曜,看出来了,并明确的警告。

他,不,能,对,秦,霜,有,任,何,想,法!

也许雄霸知道了,也会是同样的态度,因为,他们,所有人,都觉得,他不配!

那么聂风呢?自杭州到搜神宫,一路上,月明曜唯对聂风友善,为何现在却态度大变?

原因应只有一个,就是在已经毁去的那面神秘轩辕镜所看到的,所谓秦霜的过去,乃至……未来。

秦霜的未来,有聂风,有……他吗?

月明曜金瞳牢牢盯着秦霜:“天机,逆转,你,责任,牺牲……”

牺牲?

“母离父疯……一生为人舍己,宿命本应是‘牺牲’,可是……” 聂风的心中骤浮出一段话,他不是秦霜,经过了便再不会忘。但那一天,幼小的他随老父去乐山赴雄霸的决斗之约,江水之畔,大佛足上,第一次见到秦霜,粉雕玉琢,装束华美,精致可爱得似个会走路的玩偶娃娃。

他的母亲颜盈是武林第一美女,他的相貌承继了母亲,别人都说他生的好,可是,第一眼看见秦霜,他是自惭形秽的。

即便,因为她的温颜和语,好生喜欢。

“云师兄,神母,雪缘,你们带师姐先走!” 握着秦霜的手腕,这样冷,比她送给他,让他常带清心的雪魄珠串还要冷,抱定了为秦霜探路牺牲的念头来到这里的他们,最终反而还是仰赖她的相救。

那个叫泥菩萨的和尚,那一句对他的判词,“可是……”之后究竟是什么?似乎每一次当隐隐有触到真相的时候,都会有突兀的转折,让人不能知道更多。

所谓天机,当年泥菩萨要说的,还有今日秦霜和月明曜看到的,就是这个吗?

本来应该牺牲的自己,秦霜偏偏伸出了手,代替他去承受这个命运?

所以月明曜要杀他!因为他会害了秦霜!

是这个理由吗?!

在神面前为她辩白并非无情,心底其实是有一丝不确定的,她的情,太难捉摸,自她的口中,从来听不到喜欢,只有“不讨厌”。对事对物都是如此,那么对人呢?

从不敢问,也不敢去想,她为他挡刀,也许只是因为责任,就像她在出征时会尽量保全部下一样,她不要他死,因为,不是必要!

但,他不想这样。即使不能与她并肩而行,即使永远不会是她的目光所向,即使……至少,他不是她的负累!

挣扎于痛苦中,即使身边再多的人,依然坚持要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没有昏迷的权利,也不会说出放弃。

过去,现在,和未来,所见,所闻,真,还是幻?

只是不同的选择!只是……在心!

轻牵聂风的衣袖,阻止他想要将自己交予步惊云的行动,乐山时,年幼的她没有自保之力,只能将性命交托在师父手中。那份恩情她记在心底,但,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现在的她,要开始厘清因果了。

微微扬头,目光穿过殿顶一直望向那遥不可及的地方,时间,这把始终悬在头顶的利剑已经架在了颈上,许多事需要抓紧,而有些东西,也不必顾忌了!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手指蘸上伤口的鲜血,然后,食中二指缓缓自面上划过,玉雪无暇的双颊,顿时横过两道殷红血痕。

缓缓站起身,随着这个动作的完成,胸口的伤似乎再也没有影响,秦霜的声音恢复了清晰和连续,“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凶星入命大法!”雪缘出乎意料地震惊道,她也不知道为何这个陌生的词会跳入自己的脑海,只是不由自主地继续说下去,“贪狼,破军,七杀,廉贞……贪狼多欲,破军好斗,七杀司暴,廉贞喜财……命改运逆,险厄重重!”

秦霜如电般看了雪缘一眼。

凶星入命大法并非魔道,而是纯正的道法,所借助的不是天地元气,而是直接来自九天之外的星力,一旦施用,施术者借助凶星入主所带来的沛然灵气凶力,道行可瞬间直升,但凶星入主后并不会离去,修道者自此将劫难重重,再无得窥大道之望。是以只能用作与敌偕亡的法门。

但就算是身处绝境,也罕有道门弟子使用此法,因为哪怕是兵解身亡,也可以再修来世。此法却是彻底更改命格,断绝了将来。是以道书有载,但知者寥寥,雪缘又是从何知晓?

而她本来只欲引破军和七杀,不想却意外引来四颗凶星,贪狼和廉贞除了多欲喜财之外,还是对偶星,主正副桃花,都主理欲望和感情的敏感丰沛,让她本来就凶厄重重的命运更加难料。

就是不看未来,单看现下,贪狼廉贞两颗星耀的星力属性也与她的剑道不合,让她对决月明曜又多了几分变数。

唇角弯起,带的颊上的血痕也是扭曲:“所眼见的未必是真实,所未见的未必是虚幻……”

“我所看见的,你看见了,我所想要的,你永不会懂……”

“若是我身死,只是说明我能力不够,而不是为了什么人!”

骄慢,矜傲,任性,一意孤行!

便不能接受,也不能多言。

自开始她便独自行走,到现在,她也无需同伴。

步惊云微睨聂风,这一刻,便难他也不知道,谁更加难过。

月明曜沉默片刻:“改命宫,破道心,你,原本的路不走了么?”

秦霜的清瞳中浮出冷冽的星光:“所谓命中注定……”

“是你和我,只能活一个!”

“那么,也不用再等待他日!”

“今天,就是一个死去的好日子!”

剑光一闪,月明曜猝退半步,黑不像白那般明显,但胸前的血迹也是叫人看得分明。

“还你!”这一剑,无形无影,迅捷如电,叫人便是看见也来不及应对,而月明曜看似雪白柔嫩实则硬胜钢石的肌肤,在霜华之下,也脆如纸帛。

心如剑,剑如心,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第178章

凶星入命,灾厄重重,血煞缠身,不得善终!换来的是短时间可以肆意调用的澎湃星力。久违了,这样充盈的力量。

无需再小心控制不敢超出这个身体所能承载的上限,不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窘境,轻盈瑰美的剑法是挥开所有无谓虚假幻梦的冷峻无情。

最深远的羁绊,也是最难越的障碍。问道,成神,各执一路,本就绝难同行,若是对面相逢,谁为谁让路?

月明曜眼中映出冷酷,纵横的刀光中闪出斩杀一切的狠厉决绝。

“既你坚持,那,我,情愿,你,死在我的刀下!”

镜中片时,便如过百年,那些本来沉淀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悉数如己身亲历。同源而出,若缺少了任一方便不圆满,但从有了各自的名字之后,她和她,便已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如何能再合二为一。就算她肯牺牲,骄傲如秦霜,也绝不允许。

而恰因为有着比世间所有一切亲缘情缘更要更紧密的联系,对彼此的缺憾便分外不能容忍。所以秦霜可以毫不犹豫为聂风与她翻脸成仇,而她,在明了了秦霜的态度之后,也可以决然挥刀!

回应你的期待,不等于尽如你所愿。愿为你扫清一切障碍,但前提是,你是我的!

既然,追求完美的你,视我为多余的存在,不能并存。

那么,就用刀剑来看看谁的道路才该被成全!

秦霜和月明曜的交手迅捷如电,瞬息便是数招,直教人看得目定神驰。

一出手便是一击必杀,虽让人觉得很强,但往往也会有是遇到的对手不过尔尔的感觉。惟有这样棋逢对手的战斗才能展示能够全力发挥的秦霜到底有多强。虽然有着不能使用道法的限制,也依稀有了几分当年的风采。

若时光倒流,无需取巧,她亦有和神的摩诃无量相抗的力量。

月明曜身为旱魃,大地之上瞬间腾挪,进退无迹,但秦霜直接引动星力,锁定目标,更兼心算无双,推演预判,每一剑出,必不落空。只是月明曜的恢复速度也是越来越快,,到得后来,更是鲜血还未曾流出伤口便已痊愈。

而两人虽然今生遭际不同,又因着先天条件,衍生出不同的战斗风格。但毕竟承继了同样的记忆,月明曜也渐渐能够对秦霜万妙无方的剑法进行应对而不是单纯仰仗身体的优势。

这般下去,自是对月明曜更加有利。

凶星进入命宫,秦霜的性情也有了微妙的偏转,若是前世,斗法延续数十日难分胜负非常常见,就算僵持一年,她亦是气定神清,视若等闲。就是今生,她亦从来都是审时度势,不纠结一时的胜负。战斗,从来不是她的喜好,只是她达成目的的手段。

但此际眼见僵持,她既有一种可以尽情战斗的畅快,也有久攻不下的暴躁。

眼眉上挑,唇角紧抿,剑法一转,剑中寒气大盛……

雄霸拳掌腿三绝,门下三弟子,各得其一。步惊云和聂风,在武道上都是天资卓绝的习武奇才,数年下来,虽还胜不得雄霸,但步惊云的排云掌,聂风的神风腿,单论招式,已然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惟有秦霜,受身体所限,所习天霜拳不过中规中矩而已。但无论是感念师恩,还是借此循序渐进以窥武学殿堂,即便有着心剑魔瞳,她也从未放下这门拳法的练习。

任何武器不过是人身体的延长,天霜拳,用剑也不是不能施展!

再被霜华划出的伤口,立时覆盖上一层白霜,连流出的鲜血也立时冻结。月明曜表情冷漠,凝滞不变。这些寒气虽会影响她的行动,甚至彻底将她禁锢,但也不是片时三刻便会起效。

若论灵性所在,她远不如秦霜,但这更多是比拼耐力的一场较量。

时间,恰巧是她漫不在乎,而秦霜最为缺乏的一种东西!

秦霜目中异彩闪过,对月明曜,如同对另外一个自己,心剑无功,魔瞳无效,虽然是难得灵光一闪,将天霜拳淬炼为天霜剑,创出自己剑道的契机,但对于胜利的执着更加强烈,怎么能够输给她!

低眉敛目,剑光亦悉数收敛……若生如花绽,死如花谢,不求为人铭记,只要刹那灿烂……败即死,为了胜,可以死!

浓烈的危机感不仅划过月明曜心头,旁边关心战局的几人亦同时心头战栗。

聂风脸上不期然划下两行泪来,这是他成年后再不曾有过的事。不比他和步惊云未经练习,首度联手便配合默契,秦霜的剑法太过锋锐独我,她的战斗,旁人从来无法插手。就算他明明感应到秦霜这一剑出,后果难料,他亦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

他需要她,但她从来不需要他!

步惊云眼也不眨地看着战局,总以为努力一下就能追上,但一步之遥就是咫尺天涯,要多么强,才可以阻止她,可以……拥有她?!

神母亦是全神贯注,与温柔和顺的白素贞和雪缘相比,秦霜的性情几乎是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在未曾见过秦霜之前,她从没想过世间还有这样能够摒弃情爱的女人。神固是无情,只因他最爱的是自身,而秦霜,连自身也完全不爱,所要所想直是一个谜。至于月明曜,更是陌生的存在,除了名字之外,叫人对她一无所知。

三人都忽略了雪缘,从说出“凶星入命大法”之后,雪缘便陷入沉默,那张与秦霜、月明曜一模一样的面孔上,渐渐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

“你……她……我……”

同源而出的并非只有秦霜和月明曜,她二人如此非凡,难道雪缘身上便没有藏着任何秘密?也许是雪缘对于步惊云不计生死的爱蒙蔽了众人的眼睛,便是敏锐如秦霜,也对这个“心无大志、不思进取”的妹妹没有探究的兴趣。而她身上的秘密若是揭晓,又将会是让人如何大吃一惊?

一剑,可以断飞瀑,截星光,决生死……为人铭记的却不是那一剑的绝世风华,而是她悍然斩杀挚友无有片刻迟疑的辣手无情。

那般杀戮满身,罪孽难书,围攻的人死伤惨重,但也只是除魔卫道,只断今生。还可以转世重修,再入道门,偏偏是她,同门同道,交游数百年,一句之问,然后便是一剑之下,魂飞魄散,彻斩轮回!

那一战之后,本来还算来往密切的几位,突然地疏远。紫笈遁入空门,双方偶然一面,紫笈一言不发,合十离去,但彼此眼神交汇处,已然说尽千言万语。

明白,理解,但,无法原谅!

她号称一道通万法,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手段,让碧游脱离情孽?就算没有,那就让一碗孟婆茶去了断一切。一世不成,十世,百世……总有一日可以看破,放下,大彻大悟。

但她那一剑截断了一切可能。

恨不恨?憾不憾?

死亡不是结局,而是另一场开端。

而这一生已然燃尽情缘,没有那个人,每一次呼吸都是锥心的痛楚,没有那个人,生命已然彻底干涸再无意义……所以情愿,不要以后!

就像旁人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出手那么狠?她也不明白怎么能爱一个人那么深。

于是……如,你,若,愿!

遗忘,记起……而今这满含恨意的杀道之剑再现,想要杀死的究竟是月明曜,是秦霜,而是过去那个所谓的冰心仙子,顾!青!霜!

第179章

“小霜,求道,我不如你,用剑,你不如我……”

杀意毕现,无可救挽的一剑因为一条白色绸带的突兀出现骤散乱了光芒,神母诧然惊呼:“雪缘?!”

雪缘,这个温纯如水的女孩子,眼眸依然多情,却不再迷蒙,那种不容忽视的高傲自信,便是秦霜也要逊色三分,那用绸带使出的绝世剑招,叫抚育雪缘从小长大的神母更是惊疑不定。

“小霜的心,若是最坚硬的玉石,那我就去寻世间最锋利的刻刀,若是千年凝固的寒冰,那我就去寻燃烧万年的火焰……”

“小霜的眼,如湛湛青空,只看得到大道,那我就做大海,让她可以看清自己的模样……”

顾盼巧笑的少女,那种热烈恣睢的姿态,绝非郁郁少欢的雪缘所会拥有。

月明曜收了刀,侧眸:“她?是……”

“怎么能说忘记,明明我就在你心中,死亡也分不开我们……”

不相忆,亦不忘,不想起,已长在……

执着霜华的手软软垂下,用力过紧的手指白得隐隐透出青色:“是……你!”

惟有未知才能叫她鼓起热情,面对已知总是沉静从容,就算失去所用力量,她的心亦高如天边月,在这一刻终于彻底从天际跌落在地,摔到四分五裂……

一直知道自身不完整,以为是失去了过往力量的缘故。知晓神的计划,有些震怒,但见到月明曜之后,依然没有恢复如初的感觉,于是决然推开,失去就是失去,碎裂的花瓶,如何能粘合到天衣无缝?

剥离情感,割裂记忆,削弱力量,不断地复制……并非没有影响,但只要核心仍在,便如一颗种子,依然能够重新成长为参天大树。

投生在这个世界上,用秦霜的名字行走在世间,每一言每一行,都慢慢丰富着魂魄,赋予自我新的意义,何况她还与这个世界的大气运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算迟早会迈出那最后一步,也不可否认地得到了叫神也嫉妒的天道的承认和垂青。

就算神一再提起那个名字那件事,那又如何,一个妄人,知道了一些从前,就想要动摇她的心志。这般浅薄,也配成为她的同伴?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都不会选择和神合作!

但,也许连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所做的,无意中,已然抓到了一张必胜的好牌。

慌乱和茫然如潮水一般淹没了秦霜所思所想,原来,一直想要的答案,早已藏埋在心底最深处。

那一剑,灰飞烟灭的,不止是碧游,亦是她,心中所珍视的一块……是不是其他人早已看出,只有她漫然转身,当做道心无痕?

微微侧头,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

竟然,还在吗?

竟然,还会见到你吗?

晶莹的泪水顺着冰雪的颊下坠,模糊了颊上的血痕,重重地掉落在地……

世间真的有不能流泪之人吗?从来未曾哭过的人一旦落泪,映在旁人眼中格外地震撼。

步惊云外号“不哭死神”,至亲去世亦不曾有过半滴眼泪,亲生母亲为此对他打骂不休。当雪缘为了救他生死一线时,神母代雪缘向他索泪,他也只能以血代泪。

在无名居的那个晚上,当他知道秦霜也从来没有哭过的时候,油然而生世间原来并非只有自己一个异类的亲切,但更多是嫉妒,仿佛精灵一般聪敏娇俏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儿,又有谁会舍得让她哭?

而在天下会的岁月,他一次又一次地觉得秦霜拥有的实在太多太多,受尽了人间宠爱的她又有什么值得她哭?就算知道了她的身世,他亦觉得,她所得到的远大过她的失去,何况她本就是那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人。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现,原来她,是会哭的,只是,不是为这个世界中的任何一个人!

秦霜的泪水滴落在地,亦溅入聂风的心中,他最崇敬的老父聂人王,在失去了他的娘亲颜盈之后,亦显露出英雄柔肠的一面,而秦霜,柔弱的只是她的身体,她的心,始终是那般坚定、明晰,她专心地向着自己的目标而行,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似乎绝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撼动她的心神。

她不喜欢看到眼泪,他也慢慢习惯了不哭,可是私心里,他有过暗暗的期待,什么时候,可以看见秦霜能像普通女孩儿一样,落一次泪。

现在,他真的看见了,却惊骇地忘记了所有感触。

要怎样地伤心,才会凝成这样一滴珍贵的眼泪?

雪缘,或许,该叫另外一个名字,笑容明媚生动飞扬:“我喜欢小霜的笑,轻轻淡淡的,总能叫人安静平和,可是我更开心看见小霜的眼泪,因为前世今生,从来没有其他人能有这个荣幸……”

月明曜忽然插口:“你是要她死!”

拥有同等记忆,但对于月明曜而言,更似是旁观别人的喜怒哀乐,没有秦霜那般的感同身受,对于突兀出现的碧游,她虽然不会挥刀相向,但亦没有多少感触。除了秦霜能叫她稍稍在意外,旁人并不能勾起她的情绪,的的是完美的神之种子。

“她的能力,全系于心,心动,则神消,情生,则念除……她,不能哭!”

雪缘轻轻叹息,唇角却上翘,一双眼眸亮得叫人发憷:“那么多人,我从来不怕,只有小霜,我不愿为敌,因为,对人对己,小霜都是这般地狠心。”

“何必还要苦撑,这个身体早近衰竭,活着才是没有尽头的痛苦!”

“生命是如此痛苦,何不和我一起沉眠,那才是我们的永恒!”

是要短暂美丽的传奇,还是无尽乏味的永生?世间最可怕的不是生,不是死,而是徘徊于死生之间,不知自己的归依。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可以获取彻底的解脱,秦霜的选择会是什么?

锦衣玉食、权柄风光、人间富贵,可以迷惑神这样的多欲之徒,却动摇不了秦霜的一颗冰清之心。两个世界的差距,岂止是从灵霄到归墟。上一世站得有多高,这一世便跌得有多重。想要重上天台,长路漫漫,希望渺茫直如末法之世遥望九幽之蛇口衔的烛龙之光。

月明曜默默无言,看着秦霜的眼泪一滴滴滑落,每流一滴眼泪,都是一份魂力的流失,记忆的破碎,当泪流尽之时,就是她彻底消逝之际。

没有悲伤,没有惋惜,这个结局也未尝不好。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真正的神明,应该持有的就是这样一份超然旁观的态度。秦霜是她唯一的世情所系,见着秦霜在这里消散,她便可以转身离去,再无人可以阻挡她成就这个世界唯一至高神明的宝座

步惊云蓦然开口:“阴阳有别,轮回有分,前世的恩怨前世了结,今生,她只是秦霜!”

“她为你落泪,你却想她死,你说她狠心,你又能比她好到哪里去!”

或许活着是痛苦,或许秦霜的寿命本就所剩无几,彻底湮灭也是她的宿愿,但他和聂风一般,做不到像月明曜一般冷静,看着秦霜步向死亡而无动于衷。

第180章

深深地凝视步惊云,“雪缘”一双明眸闪过万千情绪,嘴角挑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一次又一次,总是喜欢上这样的男人,不喜欢就是彻底地无情!”

“所以痴情就成了罪过,牺牲更是一场笑话。”

“步惊云,曾被雪缘豁出性命救过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这样说!”

步惊云面色一变,对于雪缘,他是有所愧疚的。活命之恩,不是还回去就可以两清那么简单,雪缘的一片痴心,他无法无视也无法忘怀,只是:“我欠雪缘一条命,也欠一句对不起。

“但,心不由己,情难自禁!我,只能说一声,抱歉!”

若没有秦霜,若没有秦霜,他是会爱上雪缘的吧,如雪缘这般的好女子的痴心付出,谁会不心动?但,他在秦霜身边太久,陷得太深!

她映着毁灭的火光踏步而来,美丽,骄慢,聪敏,无畏无惧……也许就是那一刻起,注定了他一生要和她纠缠不休。

他是恨她的,甘为雄霸的爪牙,直接充任霍家庄的灭门凶手,面对遍地尸骸而毫不在乎,那样的残忍冷漠,七十一条人命在她不过是一个数字,就是他,也不过是她的任务目标之一。

但,是她,在无名叔叔和不虚大师都劝他放弃报仇时,站在他这边,维护他的选择。是她,在他破家失父最悲痛的时候,让他可以拥抱汲取仿佛残存世间的最后一丝温暖。是她,站在光明中,却对身处黑暗被英雄剑排斥的他给出承诺……而在被逼杀死霍天心丧欲死的时候,陪在他身边一起淋雨的,还是她……

也许,就是乐山大佛的那一次伸手,让他对她再也难以放手……即便经过了五年刻意遗忘的逃避,她一出现,他还是会回到她身边!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万分清楚,就算秦霜知道了他的心思,亦不会有所回应。因为他是雄霸的敌人,他怀着一颗复仇之心而加入天下会,如一头野兽潜伏在暗夜中伺机等着雪恨的那一天……

对于秦霜,即便是喜欢,但最重要的只能是一个人!初始的立场已然决定了一切,雄霸养大她,那么,她就竭诚以报,她可以对他微笑,悉心指点他的武功,但若他暴露在雄霸之前,她拔剑的时候绝不会有所犹豫!

也许就是这样单纯到决绝的态度,吸引了他的目光,让他看着她渐渐由不甘变成了习惯再变成了不舍。

如剑的锐意,似水的温柔,驭下的威严,待人的平和,洞明人心的犀利,不谙世情的天真……秦霜和雪缘,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

但,偏偏,她们有着极端近似的容颜!

所以,他更无法接受雪缘,他怎能对着同样的一张脸而忽略心中深埋的痛苦?

“雪缘”唇角微翘:“既然不爱,便绝对不给希望。就算是面对世间大多数男人都无法拒绝的美色和柔情,亦不假意敷衍。其实雪缘的目光不错,喜欢的是一个难得的好男人。可惜,感情的事,如果能事事如意,哈,我便不会站在这里了罢。”

即便性格迥异,但一旦认定,便绝不动摇,是她和秦霜的共性,那么同样,她们所欣赏的也便绝不会是首鼠两端的人,若步惊云稍表现出动摇,那么,曾经出名任性妄为的她很难说不做出什么来。

眸光一转,看向聂风:“有心,但更要有能力。”一挑眉,带出几分轻狂,“你以为你是她的谁,让她全然接纳你毫不设防?”

“已然完全陷入心魔的她,对外界不会有任何反应,更不会回应你的呼唤。”

“不用再白费力气,小霜的心可不是谁都能进入!”

“没有人能唤醒她,除非她,自己走出来!”

聂风眉头紧锁,自和秦霜一道下山,便风波不断,遇到的敌人一个比一个棘手,眼前这位更形诡异。而之前便是再难,秦霜总有办法从容应对。现在运转冰心诀,所映出的完全是一片空白。自从五年前,自己尝试进入过一次秦霜的灵台心境后,秦霜便觉得对他此举太过危险,于是特意加上限制,除非他能在境界上超过她,否则再不能强行进入,此刻更是彻底关闭。

也许正如对方所说,对于秦霜而言,五年朝夕相处,只不过是稍稍的亲近,还未够分量让她将所有种种与他分享,更勿论是敞开心门。

步惊云瞧聂风神色,踏上一步,既然感应无功,那么也只有试一试能不能用最直接的方式,纵然会对秦霜造成伤害,也好过看着她这般流泪直至崩溃……

“雪缘”忽然伸手一拍:“这是我和她的恩怨,就算是你,也不能插手呦!”

随着这记掌声,那群原本因为吃了兽丸,投有思想,一直木无表情跪着,似乎从来也没有移动过,也没有资格随意移动的兽奴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迅速地站起身,将秦霜、“雪缘”、月明曜围在中心,而将步惊云、聂风和神母隔离在外。

不止于殿中原本跪着的兽奴,雪缘随后一声呼哨,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哨声呼应,片刻后,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大批兽奴自门中源源涌入。

此刻,便是神母也禁不住色变。

“雪缘”嫣然一笑:“搜神宫历年累积的这万名兽奴,神没来得及用,我便勉为其难地用一用好了。”

“这些都是外间的无辜百姓,被神捉了来,喂下兽丸,若是有解药的话,还有望回复本性,重返家园,一家团聚……”

“雪缘”言下之意甚为明显,若是他们袖手旁观,这些兽奴也不会有所举动,但若他们要硬闯,那么这万名兽奴自然会拦截。而兽奴无知无识,除非被杀死,便会对主人的命令执行到底。

先前那叫人惊艳的一剑也罢了,这等视万条人命如草芥的心性才更叫人可畏,与之相比,那位狂妄自大的神的手段,顿显低劣笨拙。

这下,不要说聂风,便是步惊云,也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神母再也忍耐不住:“你,到底是谁?”

“既然她是秦霜,那我便是雪缘。”随意地回答,过往的名字在这世上只为小霜铭记,说给这些人又有什么意义?

“你们原本所认识的雪缘不过是暂时处于沉睡中,待我做完要做的事,她自会苏醒。”

“所以,千万不要做什么愚蠢的事。”

“雪缘”的目光中带着明显的警告,竟不止是万名兽奴,而是连原本的雪缘也一并做了人质。

神母苦笑,目光转向步惊云和聂风,若是他们冲动,她也只能出手了,与秦霜相比,她自然是更着紧雪缘的安全。

“雪缘”放声大笑,没有人能帮得了秦霜,所有人,都只需要静静等待结果便好。

因为万名兽奴涌入,本来空旷的殿堂也显得有些拥挤,僵持之中,一个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你,后悔了吗?”

聂风一喜,高声叫道:“霜姐姐,你还好吗?”

步惊云心头也是一松,但随即又提起心来。

秦霜不曾回应聂风的呼叫,脸上不停滴落的泪水已然隐隐带出了血色,或许,再继续下去,流出的便不是泪而是血!

“如果当时,我,多问一句……你,后悔了吗?”

第181章

“后……悔?”“雪缘”似有些意外,随即低笑:“还要挣扎么……从不曾有任何人驻留过心间的你,能够理解我的选择么……”

“白素贞,素是心,贞是情……爱到深处,断无回头路……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轮回百世,只要倾情一次……这样的情感在你看来是很无聊的吧?”

值得吗?若只是单方面付出,那么越是情深便错得越深,可是情付出了又如何去收回?若然爱是锗,那么她永远都不想做对……就像白素贞,看见了许仙的卑劣怯懦,被钵罩住的心情,应当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绝望悲凄吧。但做雪缘的时候,依然会倾尽所有去爱一个明知道半点也不爱自己的男人。小霜,你懂吗?你,会认为这不是错吗?

听到白素贞的名字,即便百年已然匆匆而过,神母仍有些恍惚,雪缘,白素贞,这样激烈无悔的情感,世间有几个男子能够给予同样的回报?

步惊云绷紧了脸,暗暗握紧了拳,这一刻,他竟因“雪缘“语气中那叫人惊心动魄的缠绵深情生出凄然。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便是无限卑微,如雪缘对他,如他对……秦霜!企盼对方的垂青,为对方的偶一温柔而欣喜若狂,又因为对方的不爱而绝望。

就像心上的一根毒刺,慢慢深入,直至毒入骨髓,无药可救。但若拔出,又会流血不止,在心上留下一道永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样的情感,这样做的人,在秦霜眼中,是……无聊吗?

聂风亦想起了老父聂人王,感情一事,玄之又玄太过玄妙,两情相悦,可遇而不可求。而就算是最初相爱,也不能保证之后感情不变,最怕就是一方已然无情,而另一方依然如同最初般深爱……放不下,忘不掉,身在人间,心却已经堕入地狱……

忽然悚然,“雪缘“越是表现的深情一往,秦霜的处境便越是危险。视一个人的存在为全部意义,那么,原本的爱有多深,生出的恨就会有多深。颜盈的离去,让无数生命死在聂人王的疯刀之下。而用百世赌一次的人,会在乎他人的死活吗?

“无……聊?”秦霜深深低语,“我没有想过,那是你的选择不是吗?”

“你曾和我说过,我们一起攀登天途,看天有多高,道有多远……然后你说你爱了,你要去爱人……那么就去吧……”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秦霜反手擦去脸上的血痕、泪迹,徐徐道,“你,还会那样做吗?”

“你……会不爱吗?”

“不……”秦霜代“雪缘”回答,“若是再来一次,你依然还是会,选择去爱!”

“你不会后悔!” 秦霜缓缓仰起头,那个恣意自在,骄纵任性,不断追寻新的危险刺激,强硬地将身边的人卷入漩涡的女子,也许没有那个人,她不会那般深爱,但,或迟或早,总会分道扬镳,因为情就生根在她心里,只等一点火星便剧烈燃烧!

她活着,问的就是情,而她,舍道之外,再无其他!

“果然不愧是小霜呢,总看得这么清楚,”“雪缘”赞叹道,就像她了解秦霜一样,秦霜一样了解她,“怎么会后悔呢?你也不后悔。后悔这样的词,怎会出现在你我的身上呢?”

“我只是讨厌啊,讨厌你的没!有!想!过!”

“讨厌?”秦霜微微怔然。那样灿然恍如烈日的灼目笑容之后隐藏的是怎样冷峻的质问,因为问情,所以纵情,因为纵情,所以甫一认识,便说喜欢,固执伸出手非要结下友谊的女子,而经过了百年,共历了无数风雨后,才慢慢开启心扉,接受这份友情,承认是朋友的自己,在对方心目中实则有着深深的怀疑吗?

“你,在意过吗?”雪缘微微侧头,凝眸,微笑。“自己决定,然后怎样做都好,反正无所谓,反正都和你没有关系。”

“你就像天生冰心冷情的仙子,每一步都是理智衡量的结果。我陷入危险的时候,你会和人来救我,因为人人都说你和我是好朋友。你觉得该那样做!”

“做完了就干脆地转身离开,没有疑问,没有劝诫,没有关心……我的事,我说,你就听,我不说,你从来不问!”

“你就在那里,只能人去接近你,你从来不会主动去俯就任何人!”

“而需要多少的付出才能得到你一点点的回应?!”再怎样无悔的付出,都还是会渴望有所回报。而友情,又是所有情中最最需要平等相待的一种!

现在,这双留着血泪的眼睛,多美,不像从前,始终是那样清澈空灵,不染尘滓,即便是挥剑的时候亦平静一如往昔。

后悔吗?不后悔。可是是痛的,痛彻心扉,痛不欲生,只能堕落成魔,在毁灭别人的同时也毁灭着自己……在我最开始爱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堕落的开始,你在哪里?到无可收拾的时候,你出现,冷静地问我要怎!么!做!

就一句,就一句!你为什么不问我,我为什么会去爱?我爱的那个人是谁?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不恨你,我只怨你!

我是你的朋友,可是这份友情,在你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

“现在,我知道了,在你的眼泪落下的那一刻,很开心,可是还是不够呢。”“雪缘”的声音轻柔婉转,隐隐透出冷酷,“因为小霜还是想走自己的路,不想跟我在一起啊。”

“小霜在我心中的位置,其实并不次于那个人呢。”

“但我在小霜心中的位置,是永远要排在那个冷冰冰的大道之后!”

“对于小霜来说,各人就该走各人的路,分分合合,聚散随缘,别离的时候不会惋惜,分开的时候不会想见,相濡以沫总是不如相忘江湖。”

“可是我要是喜欢了,就想在一起!”“雪缘”伸出手,握紧,声音越发轻柔,语气也越发坚决:“如果不能在一起,喜欢又有什么意义!早该魂飞魄散的我,只有这一次机会,这一次,不想错过!”

秦霜垂下长长的睫毛:“所以?”

“雪缘”笑道:“所以!”

“出来吧,神医!”

“嘻嘻,小主人,我以为你忘了我呢。”兽奴中走出一个奇矮的人,也是一个奇丑的人,眼大、鼻大、口大、耳大、嘴大、头大,偏偏却是五短身材,且看来已年届古稀,整个人老丑猥琐无比,惟有一双眼睛还算精灵。在场的人,不是美貌若仙,就是高大俊朗,就算是神母,亦有着一张保持年轻俏丽的面具,这个又老又丑的男人一比,简直就如同地上的一滩烂泥……

神母心中闪过疑惑,搜神宫何时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她竟全然不晓得!他称“雪缘”为小主人,那么这个“雪缘”以前定然出现过,她说她这次之后就会彻底消失,有几分可信?雪缘体内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可怕的灵魂,到底是祸是福?

而神呢,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神知道不知道这些?

老丑的男人走到“雪缘”身前,恭敬地递上一个剑匣:“小主人,您要我保管的武器我带来了。”

“雪缘”伸手拂过剑匣,握住剑柄,纤细流丽的剑身,形如装饰多过实用的华美礼器,惟有雪寒的剑刃显出它的凶器本质。

聂风低“啊”了一声,步惊云也是眼神微动。这把剑,单论外形,和秦霜的霜华简直如出一辙,这,显然和她与雪缘、月明曜的相似一样,并非巧合。

第182章

“对人对物,小霜都是一样地狠心!”“雪缘” 眼瞳闪过一丝怀念,微笑细碎如织,“青霜剑,只属于顾青霜的佩剑。如同这个名字一样,被主人无情抛弃。本是友谊的见证却成了斩断情义的工具,铸造它的阿萱一定想不到吧?”

秦霜静如石雕,只在听到“狠心“二字时,睫毛微微一闪。

“一直想知道是小霜道无穷尽,还是我一剑破万法……”战遍天下,无所顾忌,惟独面对眼前这一位,一再克制胸中的战意。

不止是因为是重视的朋友,更是因为在风轻云淡的态度下,对方一旦认真后的危险。无论任何人,只要执剑相对,都会视之为敌,不较输赢,只定生死!厌倦分心应付麻烦,一旦沾染,便定要做尽杀绝的手段便是七姝中魔门中的那几位也叹惋。

“现在,没有顾忌了。”

不能同在便同归,婆娑树下,彼岸花中,相拥沉眠,寂灭永恒……

秦霜终于开口:“我知道了。”是朋友,才会聆听,是朋友,才会不问。因为无条件地相信,因为无条件地支持,但,却不能得到同样的相信,终归,还是要用剑来对话。

看着秦霜淡淡的神色,“雪缘”笑了,指尖滑过剑脊:“不能修道,不得不修剑,小霜一定很苦恼吧?小霜的剑法中我看到了太多熟悉的痕迹,但你不是我,模仿得再像也不过是画虎成猫,视剑为工具,绝无可能将剑法修到绝顶!”

“雪缘”微笑如月色洒落,一半冷清,一半孤高,秦霜微微一怔,是因为换了容颜吗?似乎与记忆中有些不同,还是原本便不曾真的了解过对方?

笑意尚未收敛,已然出剑,剑光如炫美的陨星划过无边长空,一瞬的光辉便可照出永恒……秦霜顿抛开一切杂念,晋入空明的战斗状态。

不受任何情绪干扰,不受任何记忆束缚!你要战,那我便应战,如此而已,如是而已!

似一场华丽的礼赞,剑和人已然合为一体,无法分割,每一剑出,绚如夏花的灿烂,静如冬雪的幽寂……生死轮回,一朵花徐徐绽放,慢慢凋零,流转的是生的热烈美好,死的静谧安详……这样的剑法,叫人无法生出抵抗和警惕的想法,因为一切理所当然,本该如此,生固如一场美丽狂欢,死也如秋叶飘落的静美。

步惊云和聂风直看得目定神驰,这样的剑法,一辈子也难见得一次,见一次,对自己的武学大有裨益,特别是对于步惊云而言,当世两大用剑高手无名的“莫名剑法”和剑圣的“圣灵剑法”集于一身,此际见这个来自异世的绝世剑法,虽然不能学,但也大有体悟。

受困在剑法中,秦霜神色冷澈,眸光微微流转。能借用的星力并非无穷无尽,可以清晰感觉到生命如同身上再度破裂的伤口所流出的鲜血一般一点一滴滴落、流逝……“雪缘”用情燃起的剑法,牵引她一起跳一曲死亡的舞蹈。

这是专属于碧游的剑法,是她即便竭尽全力回思解析也只能知道无法用出的剑法。她用剑,犀利到极端,不留半分余地,严酷到极致,只剩下必定的毁灭。与其说是剑法,不如说是杀人之法,用剑可以,用刀,用任何武器都可以。而若不能杀人,必然杀己!

她得到的是杀生之理,碧游却已经踏入了情剑之道!

败,即死!

比失去生命更难以接受的是,她所做过的,坚持的,全然错了吗?

秦霜的神色间微妙的变化系数落在“雪缘”眼底,不比偶然才能苏醒的她,秦霜即便身体孱弱,难以负担强大的神魂,但日日磨练下,在身心默契上比只是偶而苏醒的她胜过太多。且受困于这个世界的法则,秦霜固不能修道,她的剑法也不能尽展,单只是这个程度,还不能置拥有强大学习能力尚处于星力笼罩之下的秦霜于死地。

她所要的,并不止是索取秦霜的性命,更要用情剑彻底击败秦霜的心剑,来证明,情也能入道,情,更胜于道!

剑法一转:“天有情!”

领略四季之美,仰观天象变化,风起,云舒,雷动,电惊,日升,霞映,月晕,星落……气象万千,处处有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无情同草木!

这就是我看到的自然,这就是我的剑道!

极于情,极于剑,自然而然,自然而道!

秦霜敛目,目中星光一层层卷上来又沉下去,修道者夺造化之机,逆天而为,但惟道之下,战战兢兢,循道殉道,皆是本分,何敢抗之?

月明曜凝眸而立,情感一点点剥离、消逝,俯览的神灵阅读万事万物,创造、操纵、控制、毁灭,惟不介入。

剑光璀璨,在光芒最盛的时刻,如日上中天,所有星光悉数掩盖,则必将是秦霜的终结之时……

聂风下唇已然被咬得发白,便是再无眼光,也能看出秦霜已至绝境,也许便在下一刻,剑光便会夺去她的性命。

再难得一见的剑法也不能看入眼中。秦霜不是天纵聪明那般简单,只是无论是他还是雄霸,秦霜不说,他们便不问。

因为若是问了,她会不会便如野史杂记中所写的天上仙子,山中精灵,惊鸿不见,消失无踪?只留下凡人满腹地惆怅,追悔莫及?

不敢问,不是不好奇。但此刻,他宁愿一无所知,只祈求秦霜能够平安。

一而再,再而三,所面对的匪夷所思超乎常识之外的强敌,她自身既强,如龙翔凤翥,能与她为敌为友的,又如何会是庸常?

想要不顾一切地出手,但兽奴密密麻麻,神医转眼逡巡着他们,不怀好意地嘿嘿而笑,神母轻声一叹,低声道:“这是属于她们的战斗!”

关心,但不能插手。

前世恩怨宛如藤蔓一般将她层层包裹,将他们隔离在外,总是这样,她的困境只能靠她自己的力量解决,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帮不了她,救不了她……

一迟疑间,便见秦霜眼眸闭合,仿佛已然放弃了希望,聂风惊得险些痛呼出声,忽听步惊云促声道:“斩情!”

只当是游戏之作,期待他人完成而自身不喜欢,只演示过一遍便弃而不用的剑法,终于首度绽放于始创者的战斗之中。

九剑合一,一剑而出!

道有三千,凭什么你的正确,我的就是错误?

道不能逆,那便顺之。你说天有情,那我就斩情,斩天之无情!

唇角微微扬起,笑容清浅如黎明最黑暗时的一抹微光,眼睛已然因为流泪流血而朦胧无法看清剑法的来势,但手中还有剑,心也还在有力跳动,一个人又如何?心如白石,水过无痕,长相思,不相忆!

剑光骤然止歇,“雪缘”垂下眼眸,青霜刺穿了秦霜的肩胛,霜华却抵在了她的心口,再多一分便会刺入,却稳稳地停住,连衣衫也没有刺破。

笑容扬起,嘲讽而桀骜:“小霜,也会留情么?”

“无情有情,我只循心而行!”睁开眼,黑白的眼眸染着浓重的鲜红,哭泣对身具魔瞳的她,不是伤了眼睛那般简单。

第183章

收回霜华,反手握上青霜冷冽的剑身,一点点抽出。锋利的剑刃割伤了掌心,半个身子已然被肩头流出的鲜血染红。为了最完美地掌握身体,晕倒的本能保护早已刻意压制到最低。所以一切的痛苦都必须完完整整地承受。若没有金水护住内腑,星力游走经脉,纵有着铁石一般的意志力,这具脆弱而敏感的身体也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吧?

后退几步,倚在水晶柱上,感觉力量一点点散去,只是凭着最后的毅力坚持。

当初的碧游,也是同样痛吗?或者,更加难以想象的,自己永远无法体会的,自灵魂迸发出的,焚烧整个身心的剧烈痛苦?

“丢弃青霜,将你的名字压在心底,不再和人提起。”

“不回头,因为感觉你便在身后。”

“向前走,没有你的世界我也没什么好留恋。”

“放不下你的我,忘了前行的方向,终于,自蹈死路……”

终于将散落的珠串拾起,终于可以认真回头,审视心底最深的裂痕!

“因为在意,所以才会难过。”

“因为思念,所以才会寂寞。”

“因为铭记心底,所以想起你的身影都会令我失措。”

“雪缘”敛去了嘲意,解下臂上的白绸,靠近,轻柔地为秦霜拭去泪痕和血迹,轻轻道:“只是在意吗?”

温柔如丝般在秦霜面上微微展开,缕缕不绝,缠绕着现在伸向遥远的过去,那个璀璨华年明艳如日的女子:“还欠一句‘对不起’,答应了,却没有做到。”

那个凄凉缠绵的欢喜微笑,那个渴盼解脱的哀恸眼神……说什么冰心无暇,心魔在那一刻便已经被种下,却因为不愿面对而忽略,任由其扩大,形成黑洞……纵没有被神拉入此界,雷劫,也是度不过去的。或许,也会,一样堕落成魔!

因为,背弃誓言的不止是你,还有我啊。

“我若不能遗忘,你便无法彻底得到解脱。”伸出手轻轻按住“雪缘”的手背:“还是不能拥抱,还是只有错过,你回不了头,我也回不了头……”

“这里不是我的起点,也不是我的终点,我还会走很远很远……”

“我们不能一起走,我一个人,也要走下去!”

“现在……我要忘记你了!”

“果然,还是她啊!”“雪缘”松开手,白绸飘落在地,蓦然沉静,“也许,就是这样的你,才能配得上这份礼物。”

秦霜一怔,“雪缘”已将青霜剑塞入她的手中:“既然,你的心,已经拂去尘埃,那么,你也应该能感受到了。”

握住青霜剑,用心感应,秦霜睁大了眼:“这是……”

一朵形状奇异,宛如鼓动的心脏一般的艳红火焰自青霜剑光洁的剑身缓缓浮起。

小心地用指尖挑起,“心缘焱”三个字自动出现在心中。

“这朵火之精华,本来深藏于乐山之下,火山狱之中。神,借用“地狱之火”、“黄泉之泪”和信仰之力锻造神之躯,搅动幽冥,我也借机将青霜剑带入,吸纳了这地火之精。”“雪缘”浅浅一笑,欢喜中也透出悲伤,“现在,它是你的了。”

翻手将心缘焱握紧,收入体内,心底忽然闪过一丝明悟:“你……”

你,你不是她!

碧游,她,早已,彻底不在了!

唇角升起一丝苦笑,思绪骤然断裂,沉入最深的黑暗之中,只余下最后一声余响……果然是,云中七姝,紫笈第一啊……

揽住秦霜的腰,扶她坐下,手指抚上面颊,也只有这种情形下,才会容许这等程度的亲近。

前所未有的温情,从未改变的决绝!

每一次,都能从不可能中生出可能,叫她,她们由衷地为她赞叹和骄傲。这一次,也是如此,即便是在心魔之下,还是突然领悟,突破了。但,这样的小霜,谁能够陪她走呢?不是任性,却比任性更难挽回,不是无情,却比无情更伤人至深……

这样的小霜,该叫人如何对待呢?

醒来,睡去,在你的梦里还会有我吗?

峰回路转,本该叫人欢喜,但看着“雪缘”的神情,神母只余下叹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将与白素贞的姐妹之情视得比生命还重的她,实在不能理解秦霜明明极重视这个“雪缘”,为什么还要说忘记?在秦霜心中,到底是什么,重要到她可以将喜欢的人也要推开?

步惊云的目光自秦霜身上转到“雪缘”,因为有情所以受伤,因为情重到无法负担,所以选择伤害,最终伤得最重的还是自己。只是为了确定在对方心中的位置,就用这样坚决的方式,但时光如水,磨不去有情人心中的情,却抵不过一句“我要忘记你了”……

聂风扬声道:“雪……缘姑娘,我师姐,她怎样了?”记得,不在意,在意,要忘记……所以,是一早就决定一定要离去!那么,为什么还要留下来,为什么还要遇见我!到那一日,你对我,是记得还是会忘记?

“她要死了。”“雪缘”没有作声,月明曜出人意表地回答,“她所借的星力已经开始离散,身体崩溃在即。她强改命宫,逆天而行,当堕血海千年,如果她意志够强大,没有被血海同化,千年后,当有一线可能再入轮回。”

这就是秦霜的结局了吗?没有败,但依然要死?

“雪缘”蓦地笑起来:“我带不走小霜,还有谁敢和我争?!”

前世的顾青霜是极出色的,其他人也不逊半分!为这一天,她们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合力之下,改不了秦霜的轨迹,难道还不能成全?

“神医!”

神医随声弹起,一跳跳至“雪缘”跟前,嬉皮笑脸地道:“小主人,我早已准备好了。”小心地取出一个透明的水晶匣,匣中放着一颗如珍珠般大小的丹药,也不知是以何种草药所炼,透明晶莹,和匣子相映生辉,“十五年之功,才炼出这一颗小主人所说的‘洗前尘’,小的真是迫不及待要看到这神药的效果了。”

“洗前尘”?是和“孟婆茶”作用类似吗?望着这颗漂亮得不像是丸药反更像是价值连城的珠子的丹药,风云心中涌出疑惑,聂风几乎忍不住要开口阻止,秦霜只说要忘记,“雪缘”就要洗去她所有的记忆么?

“雪缘”复向月明曜伸出手:“神石!”

月明曜目光闪动了一下,解下佩刀递给“雪缘”。

接过神石,“雪缘”手掌一合,神石由刀重新化为钵状,将丹药倒入钵中,移天神诀真元力运起,钵子发出耀目的光辉,本是固态的药丸化为透明的液体。

月明曜眉尖微微一动:“何需如此麻烦。”

“雪缘”横过一眼:“若不想被小霜厌烦,做事就该体恤些。”

“她不会记得。”低头看着秦霜,月明曜道,“她,只问结果,不讲过程。”

“是么?”“雪缘”笑容似嘲似讽。

小心地将秦霜扶起,将液体倾入秦霜的唇中。也许如此,但做敌人,做路人,那样没有关系,做朋友,做姐妹,想要在小霜心中记下一笔,也能如此么?

第184章

看着“雪缘”的动作,月明曜似乎明白了什么,凝滞的表情微微松动,忽地伸出手,亦扶住秦霜,俯下身,双唇相接……片刻后,抬起头:“你稳定她的神魂,我稳固她的身体。”她还记得上一次秦霜运用这种方式抽取她的精气补充自身的损耗。精气对她而言,浑厚之极,反哺这些她根本毫不在乎,却对秦霜大有好处。

“雪缘”表情有一刹那变化,似乎在极力忍住惊诧,又抑不住地笑意:“你还真是敢!”并非定要异性,也不必真正交合,欲动则精气自泄。月明曜用这种方式,帮秦霜弥补了生气,双管齐下,的确更有利于秦霜眼下的情形,但所用的方式,且所相伴的欲望的挑起,四大凶星,桃花成劫,道心不在,□□交困,这样的秦霜还能继续维持本心清明么?

轻轻叹息,又有些失笑。碧游难度情关,偏求行事最直接锐利的小霜为之解脱,固是两人最为交好,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好”字,连小霜也一并陷入,不能自脱。

就算理解而不能接受又如何?已经折了一个同伴,不想眼见第二个因为心中有隙再告夭折。于是布下此局,希望小霜能够补全道心,或者,彻底重建!

但,人力有时尽,再精密的布局,也不可能将变数悉数握在掌中。

“我,在九空无界等……她!”月明曜站起身,也不收回配兵,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这就是这世界要遵循的天意么?”因为自己出现而暂告中止的一战并没有完结,月明曜和秦霜终还是要分出高下,较出生死……但,这已不是自己所能涉足的范围。

深看秦霜一眼,“我,也该走了。”

要算计秦霜这样明心照慧、见微知著的人,殊非易事,如果不是小霜对碧游执念难消,早就看破了罢?能做到此,已经足够了。何况,始终还是要她一个人寂寞地走下去。

神医急道:“小主人,那我呢?”

“雪缘”道:“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放在西湖底,待你炼出万份解药,将这些兽奴回复本性。便可以去取出,以后海阔天空,随你自为。”

神医一声欢呼,翻个跟头,向“雪缘”行个礼:“我一定会早日炼出足够解药,解放这些兽奴,小主人,再见了。”

遣走了神医和兽奴,“雪缘”目光扫过神母和风云,不再是初始的轻佻傲慢,多了几分庄严慈悲,目中隐隐有着同情和叹惋,这是对谁而发?或者,是自伤?

聂风驱身上前,伸手握住秦霜皓腕,感觉脉息虽然微弱,但续而不断,十分平稳。试探着输入真气,顿时感觉浑身一震,手指不由自主松开,见“雪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由一赧:“雪缘姑娘,我师姐她,这一次,多谢你了。只是不知,那个药方和治疗方法,能否告诉我?”

内息能够自发护体,身体应该已经从危机边缘挽救回来了,但这般昏迷,总叫人不安。何况,霜姐姐总是这般任性妄为,不是每一次都会有这样好的运气。无法阻止,多知道一点救治方法也是好的。

“‘洗前尘’可以抑制小霜过于强大的神魂之力,令她的魂魄和现下的身体更加契合,一颗足矣,再多,也没有用了。明曜,”“雪缘”终于忍不住笑道,“用双修之法,损有余而补不足,以己身的精气为小霜补充了一部分她流失的生机……暂且,小霜的身体可以说是无恙了……”

聂风脸色泛红,依然坚持问道:“双修,用他人的生机来补充,能不能彻底解决师姐身体的问题?”

“雪缘”衣袖掩面,好一会儿方才放下,眉间依然见着笑意:“小霜先天不足,的确可以用后天采补来补充,纵不能长生,百岁健康也可期。就算不损人利己,彼此有益的双修之法,小霜,也是知道的。但……”

不用损人利己的魔门功法,彼此有益的双修之法在道门也不缺乏,传说中黄帝一夜御女三千然后白日飞升,虽属夸大无稽,但也可知房中术亦是道门内道之一,并不成为忌讳,只是要节制欲望,不能因沉湎于□□的快乐而忘了本来延生的初衷罢了。

只是能立于巅峰的人物罕有行双修者,便是对欲望较为随意的魔门也是如此。人身自成小天地,生生不息,不假外求。道途本就艰险幽远漫长无涯,若无坚定不移的大毅力和对寂寞的大忍耐,怎可能走到最后?

在功力上,双修者或许会进益极快,但在心性上先落了假外物的下乘,在对道的理解上无论如何都会逊色一层……忘情,忘情,得而后忘,许多双修道侣终究归于劳燕双飞,不是无情,而是想要更进一步的必然。便是如此,亦有许多不得不面对最后一步叹息,一线之差,咫尺天涯。

先天不足,后天有损,如果只想平静安康地过完这一生,在得到沧海泪和女娲神力之后,就能解决。但,即便是将整个世界奉上,就能叫她心满意足吗?

望着聂风羞涩而认真的神色,眼角扫过虽无表情但亦十分专注的步惊云,“雪缘”心中浮出一声巨大的叹息,敛了笑容,轻轻摇首:“不要想着为小霜再做什么,你为她做的,已经太多了,她会记得,但终究还是会忘记……”

“因为在意才会选择遗忘。”聂风微微咬唇,温然一笑,“就算忘了,总是在意过。”

“雪缘”睫毛微垂,随即展颜一笑:“你若等小霜醒来后问她,她定会说,忘记的都是不重要的。”

“明曜适才的举动,实则也是十分不妥。若是小霜尚有意识,定会阻止……她的身体,终只能看她自己,做到哪一步了。”

聂风默然,“雪缘”之意已经甚为明显,双修之法再有用,以秦霜的心性,也不会同意,再说下去,倒显得他别有用心了。猛地省起一事:“月……明曜,她,为什么要杀我?”秦霜身负重伤,被逼凶星入命,改换命宫,皆因此而起,他若不弄明白,如鲠在喉,难以安枕。

“雪缘”神色微凝:“你只需记得一句话,多做多错,不做……”猛然停住,微微苦笑,现在这个时候了,秦霜已经确定聂风和步惊云是天定的风云,天命纠缠,就是聂风本心不想做了,也容不得他抽身而退。只是一缕执念……纵然汇集了众人的意念,也终归不是任何一个本体啊,就算看得明白,又怎么可能来解决这一切?现下说的,透露的已经太多了。

“小霜先前损耗的寿命已经得到回复,只是身体上受的伤,失的血,还需要徐徐调养。适才她又吸纳了‘心缘焱’,补上了五行之火,身体会有一些变化,这对她的成长有极大好处,昏迷的时间或许因此会久一些,无需担心,也不要去惊扰,时候到了,她自然会醒来……”

“我心愿已了,将彻底消散……‘雪缘’,你们所熟悉的那一个,会很快醒来,不会有任何损伤。”

“明曜要成神,不能有情,小霜要超脱,不会重情,所有的情孽,只能由雪缘来承担……”

第185章

见涉到雪缘,神母再也忍耐不住,忿然道:“情本是世间至善至美之物,试问世间有哪一个女子不渴望一段真挚的感情,一个钟情不二的男人?为何在你们,就成了避之不及的负担累赘?!”一指秦霜,“全由雪缘承担,那么她呢,这对雪缘而言,可是公平?”

如果秦霜尚是清醒,大约神母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即便私心诸多不惯,但对着秦霜那双清眸,既有诸般心思被看透的压力,亦有本就完美想要改变她才是错误的心虚。只是放下理智,此刻的她只是满心满意为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女儿抱屈的心情。

素贞是这样,雪缘也是这样,如果雪缘要担负深情,那么为什么不能让她所喜欢的男人同样也喜欢她?如果秦霜不能重情,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步惊云喜欢上她?!

“抛弃凡俗的看法罢,”“雪缘”的目光陡然锐利,“小霜的态度不是你可以非议!雪缘,也没有你想象的脆弱!”纵是心存怜悯,亦在居高临下的俯视,再表现得平易,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时间所剩无几,她加快了语速,“善良不等于软弱,所承的苦难未尝不是一种磨砺。越是黑暗,越需要光明的存在,世为苦海,自渡而不需人帮助的终是极少数……”

“未来,雪缘,即便在明曜、小霜之前,亦可以平起平坐!”

神母心中一颤:“你,打算让雪缘做什么?”

“雪缘”峻然道:““没有强求,雪缘可以自由选择。神石,会暂由雪缘掌管,这算是明曜所给的补偿,小霜所欠的,将来也赖不掉……”

“所有的准备为着什么,日后你们自会知晓。”

神母知面对这种超乎寻常的存在,这种态度已经算是异常平和,若对方要用强硬手段,她也无从抗拒。何况她一手把雪缘抚养成人,雪缘的性格,她实在太过清楚。即便不曾对步惊云的爱死心,也会勇敢地承担责任,竭力帮助需要她救她帮助的人。现下更是了无牵挂,会作何选择不问可知。

想起佛门的嘱托,看着雪缘与秦霜酷似的容颜,心中叹息一声,对方将神石交给雪缘,言下之意,还会有别的补偿,能与月明曜、秦霜平齐的位置,自然也会有相应的实力来支持。如果雪缘要行善,能多一些保障,总是好的。

不过,如果雪缘不愿,拼着粉身碎骨,她也要助雪缘完成自己的心愿。

知道眼前的“雪缘”即将消失,自己视若亲女的那个雪缘会毫发无损地醒来,而雪缘未来要做的,也不会违背自身的意愿。神母放下心,觑眼见那刺目的白发,忙问道:“你可有办法令雪缘恢复容颜?”

纵没有了爱人,对一个原本的绝色美人而言,容颜有损也是可惜,如果能回复从前的容貌,雪缘,也会对那段不应生出的沉重情爱有所释然吧?

“雪缘”略一回顾,白色的发丝如同雪缘对步惊云那段已经注定成灰的爱情。

“若雪缘想,去问小霜罢……”一语未毕,戛然中止,时间,已经到了。

一把接住雪缘软倒的身体,神母回看步惊云,见他正看着秦霜,见她看来,方才转过目光,目中有歉然,有愧疚,却全无过来的意思。心中再叹一声,不想再逗留,抱起雪缘:“走罢。”雪缘,即使所爱不在,即使全天下的人离开了你,我神母也会永远站在你的身边,永远永远……

出了密林,感受着照射而下的暖暖阳光,回想地下水晶殿中发生的一幕恍然如梦。固然解决了神这个大患,但所留下的疑问也有许多。或许秦霜知道答案,但她会为他们解答吗?

汇合了留在磨西镇的白情和阿黑,重新相见,见众人都安然无恙,又是一番欢喜。

雪缘很快便醒了过来,神母私下盘问,见雪缘言语清晰,记忆无误,一切皆是正常,终于彻底放下心。

步惊云和雪缘与神在镇口壁画上所留自身和白素贞的肖像完全一样,呆在磨西镇中有所不妥。而陷入沉睡的秦霜不能确定何时醒来。这等情形,也是不便跋涉。神已然死去,搜神宫成了无主之地,但众人都无意回到那冷寂无情的地方,索性便在海螺沟中寻了一处温暖适宜、有竹有水的美丽幽处,一起动手,搭建起几处简易居所,暂且安置下来。

步惊云也曾回过搜神宫,将法智的尸首带出,在林内立了一个墓,只是墓碑上写的是“许伯”,对于曾为阿铁的步惊云而言,这个名字远比法智亲近。

水晶殿中帷幕后神秘的第十殿再也寻觅不着,神和神将尸骨难寻。雪缘念着过往一场,也为神和神将立了两个没有遗体的墓。神母虽然恨神,却也默许了雪缘的做法,无论如何,神总归是白素贞的父亲,人死如灯灭,过往的恩怨也该全消了,何况神母隐隐觉得,死在秦霜和月明曜的联手之下,神的下场只怕是连魂魄也一并湮灭,这种下场,什么仇恨也能抵消了。

兽奴的解救被“雪缘”托给了神医,神母等人终于知道神医是神在数十年前秘密收下的弟子,不授武功,只传承了神的一身奇门医术,是以得神赐名“神医”,专为神更换身体做准备。

数百年的岁月,除了武学之外,神所学甚多,与其绝世神功相比,也是毫不逊色。若是秦霜知道神竟不是用道家的夺舍,而是用医家的换体,定会有些惋惜,出手不该那么快,那么绝,便是冒着风险,也要阅读一番神脑中所蕴的知识。

而若非神的野心太大,心性太狭,所用手段太令秦霜难以忍受,秦霜也未必反击得那么犀利,毕竟,单是来自同一世界也能令她另眼相看了。

能将一门技艺学到极顶的,定会有一份痴性。神医便是痴迷于医术,“雪缘”告诉他几个丹方,“洗前尘”便是其中之一。又允他若是完成她交付的任务,还有更多。

这些源于另一个世界的医药知识,足够神医如痴如醉,暗中为“雪缘”做事。

为了得到“雪缘”承诺的东西,神医十分努力。万人份的解药听来甚多,但也难不倒学到了神一身奇门医术的他。他本就为这一天作了许多准备,又有雪缘、神母、白情帮手,很快就制出了足够的解药,只是回复这些兽奴本性容易,让他们重返家园,一家团聚才是麻烦。不过,这就不是神医所在乎要管的了。

做完解药,神医就急不可待地踏上了去杭州的路,还留下字条,扬言他日若有机会,一定会在步惊云身上试试他的操刀圣手。

步惊云默默看完,将纸条撕碎。他吸收了神摩诃无量的力量,已经打破了步家人活不过四十的寿限。便是没有,他也断不会学神一般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苟且延生。

之后便是悠闲度日,除了等待秦霜醒来也没有什么要干。

秦霜醒来后,这临时聚在一起的众人便也该散去了。他们今后的道路又会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呢?相比起尚处于懵懂之中的芸芸众生而言,他们所知的也许要多一些,这决定了他们会是人群中与别不同的那一部分。但不知比知更为幸福,而一知半解,岂止是不幸福,简直就是灾难。

也许,这就是暴风雨之前最后的宁静了。

第186章

背着背斗,戴着斗笠的聂风轻快地走在回去的路上。众人之中,他的轻功最高,步惊云不便露面,他便担起了在磨西镇上购置日常用品的任务。

向伸手接下背斗的白情道一声谢,聂风问道:“师姐醒了么?”

白情已然习惯聂风这般每日的询问,笑道:“风少爷不必担心,霜小姐虽然没醒,但情形是一日比一日好。”又露出一个微带古怪的笑容,“霜小姐醒来后,一定会十分开心……”

见雪缘端着水盆走出房门,聂风诚心诚意地道谢:“有劳白姑娘和雪缘姑娘了。”

“她是你的师姐,也是我的……”雪缘收住口,露出一丝浅笑,“我收拾好了,你进去看看她吧。”

看着雪缘笑容中不经意透出的落寞,聂风心中叹息一声,众人都知道症结所在,却也都无法开解。自雪缘醒来,便有意无意地避开步惊云,到得今日,连话也不曾说过一句。

而舍弃了阿铁这个身份的步惊云亦恢复了昔日在天下会那种冷僻远人的作风,众人在此比邻而居,他独自搭建了一间竹屋,一人住在稍远的地方,寻了一处适宜的地方,苦练排云掌,日常几乎完全不见踪影,完全不和众人相处,似乎是要将荒废了五年的时光重新找回来。

这样的步惊云只能叫聂风苦笑,难道云师兄就这般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天下会,为师父继续卖命么?

走进屋,看着秦霜沉静的睡容,一晃已经是二十余日,有“雪缘”前言,又有神医做保,秦霜这般沉睡,一是为了消化“洗前尘”的药力,再是为了吸纳火行之精“心缘焱”,两者都对身体大为有益,但亦需要时间。待得醒来,另有一番不同,大可不必牵心,但聂风还是忍不住猜度,什么时候她才能张开眼睛?

这样谷居的平静生活,是他一直所渴望。天下会中的勾心斗角、杀戮征伐仿佛是一个遥远而淡漠的回忆,若是秦霜醒来后,这样的日子还能继续,这一生,他再无所求……

屈指贴上秦霜的面颊,温润腻滑的触感仿佛要透过指节一直传入心底,比常人略低的体温,但比之从前的她已经算渐渐温暖起来了。这一次,若如那个“雪缘”所说,是秦霜的又一次成长,那么醒来后的她将会到达什么地步?

越发成长的她是更近于人,还是与他们渐行渐远?

五年,不算漫长,但也并非一瞬,可以改变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变。和秦霜在一起,如处梦境的不真实感始终不曾褪去,享受着梦中的甜蜜温馨,惶恐着梦醒后的空无和孤寂……除了漫天星辰,还有什么能落入她的眼中?那样性命交托的深情厚谊,便是只看到一鳞半爪也叫人忍不住动容,她还不是要决然忘去,他,他们在她心中又算得什么呢?

忍不住覆上她的颊,轻轻摩挲:“霜姐姐,你想要的道,到底是什么呢?”

收回手,喜好平静只能是他一厢情愿,如果注定分别,是不远的将来,还是……下一个瞬间?

忽然感觉有异,对上那双骤然睁开的明眸,秦霜,竟在此刻,醒来了!

凌乱的思绪和猝然不及的欢喜,让聂风整个人完全呆住。但下一刻,就被秦霜的变化完全攫住了心神。

眸光流转中,不是记忆中的清澈如水或绚丽染紫,也不是一直担心的血色不褪,而是灼然欲燃,慑人心魄,让人不自主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为之倾倒,为之欢喜,渴望靠近,又害怕接触,担心变成扑火的蛾,在那双眼的注视下燃烧殆尽。

若当年是一夜间由稚童化为少女的剧变只是初露芳华,那么现在就仿若花朵完全展开,尽情吐露芬芳,让人有一种烈烈艳色夺尽视野的震撼。

运转冰心诀,定住刹那间失守的心神,艰难地移开目光:“师姐,你醒了……”

变诸中而形于外,外表的变化对于秦霜而言,意味着内在同时而起的变动。

恢复了意识,秦霜第一时间心神沉入体内,检视经脉内腑骨骼……这一次搜神宫之行,五行之火心缘焱落入掌中,每一次五行入体,都是对身体的一次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改造机会。绝对不容有失。

身体处于沉睡中,神魂并没有一同休眠。本来性质最为活泼的火之精经过“雪缘”借用信仰之力的处理,变得大为平和,入体之后,徐徐发挥作用,反不如上次“沧海泪”入体后的激烈冲突。

水火虽然相克,但水沉而下,火升而上,水火相济,有火方能沸水,生出活力,且“心缘焱”来自地底幽冥,所谓阴阳相生,死气弥漫聚集的所在反而会诞生出最蕴含生机的物品。由死入生,虽不能彻底解决身体问题,但能给予秦霜的时间又延长了一些,可以稍见从容,不再是那么急促。而火可锻金,心剑的锋锐也可再进一层。

和“雪缘”对战,既是过往心结的了断,也是隔着时空的剑道传授,为秦霜由道化武奠定坚实基础。并非继承,而是宛似一点火星,将原本的积累燃为烈火,由此之后,秦霜终于能自出机杼,形成自己独一无二的剑道。即使这只是初见雏形,但对于秦霜而言,所欠的不过是那么一个机缘,既有了起点,之后就进步飞快了。

与心剑的更进一步相反,体内魔气低迷,魔瞳也将有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运转。

前者是因为最深的执念已告消去,自然念头通达,近道远魔。

后者则是因为道如赤子,意随心动。修道并非要抹杀情绪,而是诸般情绪流露都必须出于本心,而己身又不会因此迷失。这次哭泣是因为前情蓄积已久,骤然生发,动情则伤心,心伤则神黯,魔瞳的洞察在于抽离了感情的绝对理智,如此自是大受影响。

而为了将相对太过强大的神魂和现在的身体彻底融合,借用“洗前尘”的药力,秦霜对过往或摒弃或封印,这样温和的手段利在根本,益在长远,但无可否认,也是对秦霜一次削弱,首当其冲就是对身体负担甚重的魔瞳。

魔瞳的暂时被封,秦霜并不在意,既修了心剑,魔瞳本就是迟早要设法转换甚或消去的,现下这般并非坏事。

令秦霜无奈的是因为身体接连披受重创,辛苦所修的内力再告消损,退步到惨不忍睹的地步。如她这般,境界早晋先天,功力却始终徘徊在三四流,现在更可能跌至五六流的“武功高手”大概也是独此一份了。

虽然无奈,内力所修还是不能放弃,毕竟是最符合这个世界法则提升力量的方法,纵对敌无力,对于经脉的维护也是极有益的。

另外一个隐患则是命宫中新出现的四颗凶星,凶星入命,万劫不复,既无前例可以借鉴,也非轻易所能扭转。如果是当初的顾青霜,道法高深,冰清玉粹,对凶星煞气感应会数以倍增,不用等日后遭劫历险,凶星入宫时所产生的凶厉煞气就足以引燃全身真元,事后不死也是道行全失。

现在的秦霜本就没有道行,更离道入武,凶煞虽重,还不会动摇根本,且她自此生以来,想要逆天改命,武破虚空,所行之路注定荆棘处处,始终处于夺取一线生机的危险境地,如今也不过百上加斤,和从前比,也就是九死一生和命悬一线的区别,只是略想了一想,便放在了一边。

第187章

有得有失,不过事有主次,汇集五行,锻造心剑是自开始便确定的道路,也是恃之武破虚空的根本,如此角度,此行终是得大于失。

“辛苦你了,风师弟。”不意外睁眼看到的是聂风,自己仓促昏迷,毫无交代,以聂风温和纯良的性情,定然十分担心,守护不离。能有交托安全的人总是令人愉悦的,秦霜不觉笑容更柔和了三分。

聂风唇角不自主为之翘起,亦有些怔然。同门已久,但“师弟”这个称呼,秦霜只在雄霸之前使用,对步惊云也是一样,私底下,素来是连名带姓地叫他们,即便五年的亲密相处,即便他小小地抗议过一次,依然未曾改变。现在甫一苏醒便改了称呼,难道“洗前尘”的药力不仅是稳固神魂,连性情也有所影响?

“霜姐姐,你感觉可好?”冷清的秦霜固叫人怅惘,但乍然的转变也有些不惯的疑惑。

秦霜轻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心缘焱”入体,心神集中于平衡体内诸多力量,专心构筑内循环,胸口替聂风所挡的月明曜一刀,肩头被“雪缘”刺穿的一剑,两处外伤,还未有顾及,“沧海泪”的润泽亦是有限,更多只靠身体的自然恢复,伤口已经收拢,但二十多天远不足以彻底痊愈,就是所失去的鲜血,也不是朝夕可以弥补。

不过既然已经醒过来,恢复是早晚的事,连疤痕也不会留下分毫,这样的小事,根本占据不了她的心神,漫不经意地道:“我很好啊。”

见聂风眼神躲闪,始终不与自己相对,微感诧异:“有什么不对?”忆起沧海泪入体改造那一次,脸色一凝,环视屋内,没有发现镜子,听见外间有潺潺溪声,猛然起身,闪身出了屋子。

聂风连忙随着追出,见秦霜半跪在溪边,也不顾长发披散及地,手指轻抚面颊,专心凝视水中倒影。

妖怪化形,多半会保留原本的妖体一些特征,人之塑体,亦是如此,很少会变得与原本截然不同,盖因会下意识选用自己最熟悉的形象为基础然后向完美转化,是以秦霜会与前世越长越像,这是被证明最适合她的外在,当然会沿着这条路转变。

现在的她与前世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气质略有差异。若她持之以恒,不夭折在半途中,成就不会较前世逊色,或许还会走得更远……

心底转过纷纷思绪,脑中闪过前世诸多身影,碧游也列在其中,曾经不经意的思念是那么的痛,痛到回忆根本不敢触碰……如今只余下淡淡的遗憾。

将目光从彼此身上转开,周遭还有许多人,或擦身而过,或交际结缘,也许不会有碧游那般深刻,但世界很大,路很长,过往她拥有很多,现在她也不是一无所有。过去就是过去,今生重头开始,纵有坎坷,上天待她亦不可谓不厚。只是,想起另外两张近似的面孔,秦霜叹息出声,如果不是无法控制,她衷心希望不再是这副模样……

怅然只是片刻,不似佛门一般视肉体为皮囊可以随时抛开,道门性命双修,武者锻筋易骨,身体都是重要一环,但这个重,重的是质,要的是神清骨秀,经强脉长,而不是追求容颜的美丑。有人与自己相像又如何?三千大世界,安知未有一处和自己会是照镜而生,只要能肯定自身的存在,不要生出怀疑,动摇了心境就好。

掠开落在胸前的发丝,欲待站起,蓦地一怔,拈起一缕头发细细打量,主体依然是檀木般的黑色,但尾稍明显泛出火般的红。将长发撩至前面,尽皆如此。想起一头半红半黑乱发的神将,秦霜刹那间有抽出霜华将发梢悉数截去的冲动。

顺其自然果然也有不好,虽然比前次少吃了许多苦头,但至少上次可以控制沧海泪化为剑鞘,这次由神魂自发主持,心缘焱为心剑霜华结成了剑穗竟然犹有未足,还溢出体外,渲染了发色,如果她再迟的几日醒来,只怕会顶着一头鲜艳的红发……想要不同的外表至少不是这样的改变法!

秦霜迟迟不起身,聂风伸出手:“师姐,你才醒过来,地上凉,当心受凉晚上咳嗽……”

感觉臂上向上的扶力,顺势站起,舒展身体,她总算有一个可以释怀的发现,身高再度增加,完全达到前世的高度。娇小玲珑或许会更得旁人更多的怜惜,但她还是更习惯卓然高挑,天然独立的形貌。这样的她才更匹配陡然增加的力量上限。

展开笑颜:“我总要看看自己变成什么模样……”

聂风叹道:“已经够美了,师姐!”任性自我上,她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对自己的身体,只关注变化的结果,却一点也不爱惜根本的虚弱。

秦霜身高的变化,在她站起时,他亦立刻发现,还有一些不便直视的地方,愈发凸显出丰纤有度……这样的身体,她满意了吗?数年前奇境中所见,天地衍生钟灵隽秀,那才是她本有的气度吧?

不是不赞叹这样宛似天赐的美丽,可是亦带来另外一种担心。过往的内敛,已让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受到影响,现下这般,抬眉转目间的灵动温柔,让持着冰心诀的他亦觉得心旌摇动,可想而知,若是出去,会引来怎样的注目……

他相信人性本善,但还未天真到认为所有人都会向善。相反,置身天下会五年,人心中的种种恶性,他一一领教……就算有着雄霸的一力维护,不是还有那等龌蹉的流言产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美丽的女人因美色而有罪,被人指责为红颜祸水,殊不知她们自身往往身不由己,只是成为男人们的战利品,在史书上留下凄婉一生的传奇,以至有红颜薄命之叹。

与外表的美丽相比,霜姐姐,我更情愿你,身体康健,一生平安!

秦霜眼波微转:“风师弟,你才是真绝色!”感觉到聂风的不满和忧心,心态已经开始转变的她有些微的感动,但更多是源于心底的骄傲与自信。

没有力量细心呵护的花迟早会凋谢在世情的风刀霜剑之下,而她,不是也从来不想做一朵花。就算与雄霸有着十几年殷殷培出的近乎父女之情,与聂风有着五年亲厚不离忘却仇怨的诚挚相惜,她亦从没有想过依赖他人。起始是这样,现在也未有丝毫改变。

神最大的失误,便是以己度人,以为她的目标就是长生,会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殊不知,长生只是条件,她所要的,由始至终只是,能够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

与这种力量相比起来,所谓美色又算得了什么?

雄霸对她视若珍宝的呵护和重用,并没有一样落在其他女人身上,对颜盈毫不犹豫的转手便可见一斑。

红颜薄命,若天都不能定她的命,人又能如何?

谁若想要对她做什么,那就同时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聂风一滞,万想不到秦霜会这般回复。环抱她的小腰,见她神采飞扬,语笑动人,几乎怀疑这不过是一个梦,一个就算是他做梦也不敢去想象的秦霜。

是因为选择忘记,卸除了过往的沉重负担么?

称呼的改变,并不是随意而为,她终于承认了他,而不是看在师父的面上。

只是因为他本身!

欢喜几乎要从心底溢出来,又抑不住地叹息。

她不需要他的担心,更美的容颜,更盛的风华……更强的力量!这就是她的回答!

第188章

秦霜忽然笑意收敛,望向左侧:“你也在这里?”

步惊云脚步猛然一顿,目光对上秦霜。斜飞冷厉的剑眉,冷得叫人心碎的眼神……属于阿铁的温和早已散去,渐露出死神的沉冷。许是刚练完功回来,发上水迹犹在,顺着卷曲的发梢向下滴落,也不能令他稍许柔软。

聂风苦笑一下,收回揽在秦霜腰间的手,转而扶住她的肩,同时收起冰心诀:“师姐,你克制一下,情绪不要转换那么快……”本来的轻松随意,在见到步惊云后骤转为冷峻,这个急剧的转折引得他冰心一阵激荡,难受的险些吐出血来。

“神的事已然了结,云师兄也已经恢复了记忆,自然是要和我们一起回天下会的。”

和,我们,一起,回天下会?!

秦霜和步惊云的目光同时一凝,聂风一阵心惊,连忙挡在秦霜之前:“师姐,你刚醒来,身上伤还没好,外间风大,还是赶紧进去的好……”

“云师兄,你回来的正好,今天我多买了些食材,晚间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步惊云没有说话,秦霜已经开口道:“我们?”拨开聂风,“我既不喜欢在镜子以外看到自己的脸,也不喜欢看到两个步惊云!”

步惊云眉头一皱,随即舒展:“你……不喜欢?”

“最后一次机会选择,我不离开!”

“过去,无论好或不好,终是属于我的一部分!”

“依本心而行,搏一生无悔……”

“你是秦霜,我是步惊云!”

我曾经远远离开,但你依然无处不在……那么只好,纵是离开,天涯海角我也会回来!

静静看了步惊云片刻,秦霜转身回了屋子。

悄悄放开紧攥的拳头,步惊云只觉背心隐隐有冷汗流下,面对秦霜的压力比起直面神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前他还能相信秦霜处处理智行事,言出于口便断无更改,绝不会冲动而为。现下面对秦霜不加掩饰的恶意,猛然意识到一件事,规则是秦霜自定,她可以遵守,也可以违背,旁人,并没有约束她的能力!

挑起一丝似是嘲讽的笑容,数次面对秦霜只差一线的杀意,他好像都好运地赌对了。选择忘记过往某个人的秦霜开始有了明显的情绪流露,但并没有抛弃固有的原则。

她不喜欢,但她亦不会阻止!

聂风暗暗松了一口气:“云师兄,你……还是重新考虑一下吧。”

留下来,和神母、白情、阿黑在一起,那些都是过去五年中给予你一个完整家的人,还有雪缘,这般为了你可以舍弃性命的好女子,天下也难再找出第二个……西湖畔我看到过阿铁的笑容,但在天下会,我从来没有看见云师兄开心过,那个和搜神宫一般无情的地方,同样充满野心的师父,他只将你当做他的战斗工具,只是利用……

我们,和师姐是不同的。

你和我,也是不同的。

师姐,她,也是这样希望的罢……

步惊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如果,这是她的变化,那么,很好!”

他要看着她放下前世后会不会对今生有所留恋,他要看她斩情三剑,斩了天之无情后会不会再斩去地之无情、人之无情,他要看到那一天,看她是重新傲立九天之上,还是摔下到粉身碎骨……

在这之前,对他,就算是不喜欢,也比……无视好!

这样的心情,聂风永远不会懂。

这样的秦霜,很好么?聂风陡然愣住。从前的她,温和的笑容,完美的风仪不过是外在,骨中始终是孤高难近,对人对事的漠不关心,就算是再亲密,也依然有着不可跨越的隔阂。

她喜欢的,抿唇一笑已经算奢侈。不喜欢的,就完全的无视,再甚,就直接抹去……她仿若神魔的混合体,直接果决得叫人心颤,外间的一切,似乎都不会烦扰她半分……现在的她,才依稀让人看见了接近的可能……只是,她似只是推开了窗,对站在窗前的他嫣然一笑。

对云师兄……不喜欢,不是简单的三个字,而是代表着危险啊!

其他人早已闻声走了出来,雪缘似乎对秦霜的反感态度早有预料,只是轻声一叹。

白情见秦霜的反应,有些茫然,又有些为步惊云不平,同样是为她以身涉险,不顾生死,她对两人的态度却如此不同,就算是聂风和她这五年中感情更加深厚,也未免太不公平。

共经患难,她对神母化身“徐妈”的欺瞒已经芥蒂全消,知道步惊云在将阿铁这个名字抛弃之后,也明了便是想做他的妹妹也是不能了,更全心全意将阿黑视作亲人,但,只是亲人!她并不喜欢现在这个冷面孤僻的步惊云,却始终难以忘怀曾经的阿铁大哥。

阿黑罕少言语,心中清明,对此心知肚明,白情和他视为大哥的阿铁完全没有可能,不等于他的喜欢便会成真。白情将他视做亲人,他已经感激之至,便只当是亲人,将所有情感继续默默埋在心里。

神母看在眼里,对雪缘是彻底无望的叹息,对这一对却是不明所以的干着急。现下看见秦霜对步惊云的冷拒,想到步惊云曾让雪缘吃过的那许多苦头,隐藏在面具之下的脸上止不住的幸灾乐祸,又有些叹息,那绝情断爱的神是否留下了诅咒,让和他但凡有一丝关系的人,在“情”字上都难有幸福结局?

聂风邀请步惊云一起吃饭的意图还是落了空,便是秦霜,也呆在房间里,不曾出席。

就算苏醒后的她对聂风展露了前所未有的亲近,不等于其他人有同等待遇。不止是不喜欢看到步惊云的出现,对于喜欢戴着面具说话真真假假遮遮掩掩的神母,印象更是堪称拙劣。

如果白素贞也是因顾青霜的身体衍生而出的话,秦霜相信那种没头脑的痴情是出于对碧游怀念而产生的最后印象的演化,但挑选同伴这样拙劣的眼光,不管是她还是碧游,都没可能具备,只能归咎于教养者神的愚蠢影响!

与其因为她的出现,而令满桌难安,不若索性便彼此避开。

这本来是因为顾及昏睡的她方才停留下来的山居生活,随着她的苏醒,也应宣告结束了……

入夜,月光如洗,秦霜的房门口悄然现了一条婀娜的身影,似是有些犹豫,徘徊片刻后,终于轻轻叩响了门扉。

本该好生休息的秦霜没有躺在榻上,倚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明月。

印象中雪缘那双似乎总含着愁绪的眼神,那种总是欲语还休的表现……她和神母有关女人和男人的轮白,秦霜没有驳斥,只权当忽略,为情生,为情死……为了一个男人甘愿放弃过往的一切努力……这样的女人,和她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

如果碧游不是先和她已有了百年深厚情谊的凝结,她根本懒得理会,心中更不会生出半分涟漪。而由始至终没有问过那个男人是谁,便已经将她的态度表露无遗。

风吹皱一池春水,干我何事?

可是当这池春水非要漫湿你的脚踝,又当如何?

第189章

“请,授我伏魔神通!”就算有着相近的容颜,但气质的不同令两人截然分明,惟有眉间一抹坚定似乎显出同一的溯源。

“伏魔神通?你,就那么确定我会成魔么!”没有回头,语气中甚至带着一种淡淡的笑意,却给人一种宛若刀锋的冷冽。

不喜欢就不做,无人可以勉强,就算是雄霸,也一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只用情义软软地束缚着她。而想做的,一定要做到,千万人吾自前行,无人可以阻止。

这样的心性,是通彻明朗无可动摇的坚定,是在两个世界都是卓异出众所养成的理所当然的骄纵,再进一步,便是极端的自我,若再有目的的扭曲……祸乱苍生只在转念之间。

所以,表现得再冷清,也不能叫人放心。

弱小是罪,强大,也是罪!

雪缘安静地垂着头,没有说话,今夜她要说的话,已经悉数在那七个字中了。

那个“雪缘”是为秦霜而来,但也仿若为她拨开了一层迷雾,原来世界竟是这样广大!

秦霜出现不是偶然,月明曜出现不是偶然,她的出现,也不是偶然!

苦~

这个字,数日来,一直徘徊在她的心底,这世间实在太多苦难,她为情所苦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点,还有更多人为生死而苦,为受尽磨难而苦,为漫长的黑暗看不见光明而苦……

举世皆苦!

天下苍生,在月明曜眼中是蝼蚁,在秦霜眼中是他者……是生是死,是否在挣扎哀号,她们漠不关心,她们的目标之远大,不是坐井观天的她所能理解。但总得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脚沾泥土,行走在俗世间,去为芸芸众生带来一丝希望。

雪缘终于抬起头,直视秦霜,眼前这个女子,无论她长得多么像她,但别人一见都知道她不是她!就像皓月与萤火,那样的坚定和勇气,是从前的她只敢羡慕而不敢祈望自己也能拥有。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得起这个重担,只是,既她有这个可能,那么,她就应该走出这一步……

现在,她也要试一试……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月明曜的路已经选定了,她也要为自己选一条。

她并一定需要背负这个责任,她可以拒绝,可以继续去做她沉湎情爱的小女人,步惊云不爱她,世上还有那么多好男儿,只要她愿意,总会有一个能为她带来幸福。

但是,她不愿意。

那样的刻骨铭心,一个,就够了。

感觉到雪缘灼灼的目光,秦霜徐徐转过头,明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许久:“如……所愿!”不是从前这般说时所隐隐带着对人愚蠢近视的嘲弄,而是认真地,甚至是郑重地,因为这个请求的分量,她十分清楚。

同出一源,不一定会是生死投契的好姐妹,更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虽然没有听见月明曜最后的那句话,但心底清晰知道,她和月明曜的战斗,在她破碎虚空的那一刹那一定会再度爆发……而今,雪缘的选择,则是要从另一个角度封死她前进的道路。

她,不可堕落,不可成魔!

高踞的王座早已备好,黑暗的冠冕不能无主。神的位置,月明曜已经占据。有光就有暗,有神,自然也该有魔。只要在平衡之内,神魔的争斗也是世界完善和提升的一个重要部分。

对人而言,无论神魔,都是枷锁,都是敌人。因着无知,人们膜拜前者,而极度恐惧后者。从无名到不虚,从聂风到神母,再到眼前的雪缘……每一个人,都极力反对着,战栗着,深恐她会走出这一步。

我若成魔,是舍身饲魔,还是仗义除魔?雪缘,聂风,你们的选择应是一样的吧?

若有一个人,便是我与举世为敌,也会站在我这边……我所回报的是同样的忠诚还是执着的斩断呢?人心如渊,有时,连我自己也不能尽知啊。

“你要的,我会给你,”当世之中,就算是月明曜,也不能像她一样,对佛门有那么精深的了解。就算顾青霜所遗存的庞大知识,月明曜也有共通记忆,但肤浅的“知道”和亲身体味完全是两回事。

就像头顶上这轮明月,仰望它的时候,每个人的感受可会相同?诗人的孤寂,情侣的浪漫,家人的温馨……就在此刻,秦霜眼中的明月和雪缘眼中的又会是同样吗?

在雄霸开始教授秦霜武功时,曾被她只见一次便可完美模拟的天资吃惊不已,但只是最初,随着成长,秦霜越来越罕少去模拟别人的武技,再可乱真的效果,也只限于较低的层次,欺负一些不明情况的弱者。越是高深的功法,招式技巧,运气法门都是末节,哲学理念才是最为重要。

所以,就是对剑圣的圣灵剑法,这世界唯一可以和天剑无名比剑的绝世剑法,她也只要知道便好,而不要去学,去用……

选择神道,意味着惟我独尊,月明曜不屑也不会去理解佛门理念!就算是“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藏如秘藏”的地藏菩萨为了贯彻自己的宏愿舍身入地狱,也不得不将自己纳入神道体系,成为俗世所称的地藏王。

神维系世界运转,诸天万物,生杀予夺,不会独怜于人。

雪缘,断不能接受这样的冷酷无情。只有秦霜,她承认着人的身份,在坚定前行时,心底仍留着一分柔,甚至是密密细织的情……让她能够试探着提出这样的请求。她不信秦霜会成魔,但若有那么一天,她会是选择牺牲的第一个人!

答应了就定会做到,但秦霜亦不会在雪缘身上花费太多时间。 “伏魔神通”听来高深,但在秦霜看来,也不过是泛泛,其中可选择的甚多。

“你选择了这条路,你可知这条路,不会比我和月明曜的更容易半分?”

佛家讲究顿悟,最方便莫过于醍醐灌顶,但用这种密宗手法,传授者也罢了,传承者必须是佛门子弟,不止是今世,还有前世,甚至累世……转世次数中身为佛门子弟佛法的修为决定了今世的受益,否则不过是大梦一场,徒记下几本佛门典籍。

“想要走这条路,先看清自己的心!”

虽然魔瞳被封,但同源所在,些许引导并不算难。眼中银紫色的光芒形成一个漩涡缓缓旋转……若雪缘真与佛门有缘,那么待她醒来自见分晓……

人,什么时候才肯放下对爱,对人生的自私与欲望的执迷,放开心胸,真诚的面对这个世界,面对所有的人?一百年?一千年?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人的本性,永远也不可能改掉?而世上再没有一种情,比爱情更浓烈更奇特更复杂更矛盾,有情,荒漠便是鲜花满目。无情,天下也是虚妄空无。欢乐趣,离别苦,求不得……甘美苦涩,种种滋味竟能同时包含,若毒龙看守的果实,危险而诱人……

冰冷的西湖底,日复一日沉闷的修炼……所见过的人惟有始终戴着七彩斑斓面具的青衣妇人神母,以及一个大自己十岁天资同样出众的骄狂男孩神将,还有――始终藏身在一张帷帐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神!

…………

“啊……”雪缘仓惶惊醒,心痛得几乎无法言喻,一张粉靥己满是泪痕,透过窗看天上的月,似乎丝毫没有移动,而她已经再历了一生……

秦霜淡漠的语声仿佛从天外传来:“心灵之海的面目,未必是最渴望的美丽的梦,却一定是人生里最深刻真挚的回忆。”

“你经历了,你选择了,你的想法有所改变么?”

第190章

雪缘捂着脸,泪珠抛洒在地,只是回忆么?

日夕思索着自己为何会与其他人不一样,这样的日子,一日恍似千年,而她,过了十九年……什么时候开始的改变?是一次和神母无意乐山路过对那个大水中独抗天雷的男子的怜惜,是西湖畔骤见重逢心湖中所泛起的圈圈涟漪……一样又不一样。

一样是遇见,一样是心动!

不一样是,没有秦霜!

乐山没有,西湖也没有!

没有秦霜在身侧的步惊云更显出外冷内热铁骨铮铮的好男儿风范,被人重重误解,甚至辱骂,还是在洪水中为了救一群不相干的孩子而豁出性命掌击雷电与天对抗……这样的侠肝义胆顶天立地,虽不似呵护秦霜时所表现出的细腻入微心意相通,但依然叫她一见倾心,救过后也是念念不忘,直觉那是一个值得去爱的男人。

就算搜神宫戒律森严,神威严可怕,她还是破坏了神的规矩,动了心,动了情,取下了神所严禁掀开的面纱……

乐山大水之后步惊云一样失去了所有记忆,变成阿铁,和徐妈、阿黑在西湖畔的一个小村庄中过着清贫的生活。但五年后,为孟钵掀起的暗中争夺,没有秦霜的翩翩而来,雄霸只派出聂风来到杭州……

五年后的再见,一样故意的冷待,她一样为他卑微到尘埃里,神将一样来袭,她一样用移天神诀舍弃性命救他,一样青丝变白发……但所有的理由都变了,冷淡是因为他担心她,怕她会触怒神,遭遇危险,他对她,不是不喜欢的,只是太喜欢,反而不敢表白。

直到她为了舍了命,他才终于坦诚了心意。

他,喜欢她!

在没有秦霜存在的经历中,她的爱得到了回应,她爱着他,他也同样爱着她!……她看见他带着大红花轿来娶她,潇洒飘逸的聂风充当吹鼓手……每一个人都喜气洋洋……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幸福么?即便这只是一场幻梦,她是不是也愿意沉溺其中,不再苏醒?

如果这是结局!

但,这不是结局!

冷酷无情、强横霸道的神,一样看上了步惊云的身体,一样不肯放过他们……法智用阿黑做人质,诱使步惊云不得不前往搜神宫……抱定着必死的决心,凭借法智的舍命牺牲,或许还带着天意的注定,一场生死激斗,他们终于利用孟元帅埋藏在第十殿下的万种火器的大爆炸消灭了神,让神一样的尸骨无存。

但在这个过程中,白情死了,法智死了,神将死了,阿黑也死了……神石也为了保护他们而破碎。

没有秦霜,也没有月明曜。“地狱之火”和“黄泉之泪”没有被月明曜吸收,神石也没有成为月明曜的佩刀。法海对于雷峰塔下可怕场景的描述成真,失去了神石的隔离,“地狱之火”和“黄泉之泪”一旦接触,必将引发大半个神州的劫难。

只有她,只有修炼了完整移天神诀的她才能复原神石,挽救苍生……在和步惊云的洞房花烛夜,这个本该是人生最欢喜的夜晚,她耗费体内移天神诀的七成真元将神石黏合,而付出的代价却是一夜……苍老!

她知道步惊云是大好男儿,不是那种唯色是图、肤浅无聊的男人,不会因为她的容颜受损而嫌弃她,但她又怎愿意用一张又老又丑她自己都不能接受的面孔对着自己最深爱的人?

交杯酒中五颗自搜神宫中偷偷捡拾的神为步惊云换体准备的奇药“忘情”,让步惊云痛彻心扉,忘记了做为阿铁的五年,也忘记了她!……

这才是结局。

神母站在她的身侧,和她一道遥望步惊云的离去……也许是永别,也许是等待着有缘再相见……

如果这也是她的人生,那么她所愿意经历的是哪一个?

透过泪水看着那个月光下风轻云淡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的女子,天大地大,世界更大,在天外还有天,在地外还有地,遥居另一世界的她,本不会和他们这等在尘世中挣扎求存的人有任何交集,只是一场意外,叫仙子跌落人间……

不见织女的牛郎,会寻一个乡间大屁股的婆娘,生儿育女,平淡到老……可是偏偏见了,那刹那的心动,便是拼着天打雷劈也要藏下那件羽衣……

泪水擦去又流出,如果没有她,步惊云会爱上她,可是那又如何,就算在幻梦中,在最深刻的渴望中,她一样做出了选择。

放弃相爱的男人,放弃即将到来的幸福,去挽救万千实际跟她没有干系也不会知道她到底为此牺牲了什么的苍生……

她爱着步惊云,是寂寞撞见了赤诚,是心底所坚持的原则的呼应,是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

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最初的她只将阿铁看得比性命还重,是小情与神将的死令她领略到‘情’并不需要真的拥有,是法智与阿黑,为了苍生宁愿一死……还有阿铁,那么的深爱,彼此都可以为了对方付出性命,但他还是选择了舍生赴义,为苍生安危而轻掷自身的生死……她爱的男人,有着博纳苍生的胸怀!

依然深爱,只是不再痴恋。

神州百姓实在有太多苦难,已经不能再多,若她的牺牲能减轻无数困难,不要说区区一张容貌,就是燃烧生命,有何……足惜?

无论是真是幻,无论有没有秦霜,这就是她的选择,她这样想,也会这样做!

雪缘终于擦干了泪水,如果是选择,我情愿要有你的人生!

就算失去了步惊云的爱,可是白情活着,阿黑活着,神母、聂风,还有他,都好好地在着……天下苍生,也不需要自己的牺牲,那场劫难早已化作无形……

爱不是惟一,相较失去,这些所得到的一样珍贵无比。

你的存在,亦是独一无二!

“请,授我伏魔神通。”少了几分执意,多了几分平和,却更透出坚不可动摇的决心。能力越强,越能背负起责任。而她多背几分,苍生就可以少几分苦难,她所爱的人,所在乎的人,也可以少几分牺牲。

“佛是过去人,人是未来佛,不通人性者,不能通佛性。”微笑浅浅地印上了秦霜的眉梢,这一刻,雪缘才真正入了她的眼睛。一无所有下做出的选择,无论如何都算不得珍贵。惟有已经唾手可得而断然舍弃,才是真正的勇气。若看不清这一点,就算是上了路,又能走多远?

“既然你已经照见了本性真如,何必再来问我呢?”

雪缘怔住,适才瞬间所经历的一一从心中流过……

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来。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佛说: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

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换今生一次的擦肩。今生的一次邂逅,定然孕育前世太多甜蜜或痛苦的回忆。万法缘生,心动则物动,心静则物静……偶然的相遇,蓦然回首,注定了彼此的一生,只为了眼光交会的刹那……

第191章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众生皆有佛性,心中若无佛,向何处求佛?

像一粒种子落入大地,在雨水的滋润中从土中钻出,在太阳下舒展开碧绿的芽,在月光中开出雪白的花……

不同于往日叫她厌倦的沉闷修炼,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世界像拂去了一层尘埃,画出清新的图画,唱出静谧的歌声……这般美好就在眼前,为何自己从前视而不见?

雪缘情不自禁走向窗边,从前仰头看月,只觉得月亮就如同自己一般孤单,冷清,让人忍不住洒下凄凉的泪水。现在同样有流泪的冲动,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动。

伸出手,月光盈手可握,心中那树神秘的花放出柔和的光芒,如坠梦中,近在眼前,却触摸不到,因遥不可及而充满想象。梦以绝美之姿行来,犹如昨夜;爱以千年之待伴随,犹如恒星。不需要一切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就像爱情一样,人心所营造的环境,亦寄托着无尽的美好,便是花去毕生的时间,得到心碎的结局,依然在憧憬……

一切皆为虚幻,可是也是这么美。

“我明白了……”

大悲是无尽的慈悲,不能用流泪去诠释,大悟是洞明的智慧,不能用言语来解释,大笑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如何用笑声去表达……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一切皆在心中……只要看破,放下!

刹那间,灵台通明,一点红痣悄然浮现在眉间……心念一动,取出神石,在法海手中是孟钵,在月明曜手中是刀,在她手中……

“想不到你选择的是这一位的道统。”秦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雪缘与佛门的缘分竟是殊为不浅,一开悟便有如此进境,假以时日,不知道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虽然有过两人不要相像的闪念,但眼前的变化也叫人有些意外……眉间的通透,似乎因看破世间的情而彻悟,眼中的慈悲,似乎因众生的苦而生怜悯,掌中化为净瓶模样的神石,更是彻底摒弃了杀器的作用……

白衣披拂,额上红痣,如果不是白色依然的长发,走到外间,只怕那些愚民都会惊呼一声:“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雪缘浅浅一笑,心性柔软善良的她本能地厌恶着杀戮,说着伏魔,实则更想救人。神石本就是可杀人,也可救人,端看用者的心态,变成这样,正合她心意。

“也罢,诸般菩萨中,这一个最近神州人心,最能汇聚众生信仰。”

观世音,指的是这位菩萨能观察世间众生的心声并救拔其苦,比起不动明王及诸多护法金刚,并不以伏魔和战斗见长。但论起慈悲为怀,深入人心,佛祖或许都不如这位菩萨在底层信众心中的位置。

见此变化,秦霜也改变了原来的主意,抽出霜华,割破手指,向神石所化的净瓶中滴了三滴鲜血。

以这三滴蕴含着沧海泪的血为本,用神石中所含的女娲神力慢慢温养,虽然远比不上那一位瓶中正牌的三光琉璃水般能生生不息,滋养万物,活一切草木之属。但在这个世界,受法则的抑制,那等先天神物早就湮灭无踪,能有一般的救人之效,已经足够充当门面。

且净瓶甘露的效力更取决于持有人,若雪缘持之不懈,心性不改,广布福泽,汇集信仰,成就菩萨道果之时,不管瓶中是血是水,未必不能起死生,肉白骨,逆转阴阳。而若能参透女娲神力中所蕴含的那一丝造化法则,便不做这个世界的观世音,也能去做另一世界的女娲。

“念彼观音力……”虽然不蕴含佛力,但秦霜吟唱的声音似乎另有一种惑人的魅力,让雪缘不自觉迷醉其中。

佛陀传法,不留文字,是以有佛祖拈花,迦叶一笑,生出禅宗一脉,达摩东渡传入中土,在唐后大兴于神州。若按照禅宗奥义,人人皆佛,定中生静,静中生慧,寻得本身一点佛性,见行见心,念不念佛并无所谓。但有此大智慧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众生悟性不等,机缘不同,普世大众还是更需要一些简易法门方便入门,佛门弟子相传,各自演绎,普传之下,佛经也渐浩如烟海。

雪缘心中已有了佛门种子,这些念诵能够助长种子更快发芽、生长,将来她救人济世,心到处,自有神通相随,倒不用秦霜一一讲授。

将观世音的主要神通,般若观慧门,照见五蕴皆空法门,经忏方便门等说与雪缘,又叫她牢记大悲心陀罗尼经和六字大光明咒,比当初教聂风雪饮刀法还要简单,但对这个世界所蕴含的意义却格外深长……

除却自身在天路上攀行,见一个和自己有些渊源的人亦步步成长,到达意想不到的境地,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蛟龙不与池鱼为伍,凤凰不与乌鹊同飞。此世不是没有资质绝佳的人物,但没有了环境塑造,便是灵秀所钟如聂风,桀骜不驯如步惊云,武学上的进境再如何一日千里,心性上的缺陷已然注定他们只能留存在这个世界上,依从于他们本身的命运,困顿于八苦的樊笼之中。

当秦霜放开前世的执着,朋友,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可能。但同伴,比朋友有着更苛刻的要求。俞伯牙和钟子期可以一曲高山流水引为知音,一刻相遇后,也只能定下后会有期后便各奔东西。

同伴,或者说可以为伍的,不仅要同心,还要能同力,频频回头或者停步等待的人,永远无法攀上顶峰,一起同行的永远只能是实力差不多的人。

诸天虽大,万界虽多,只要秦霜仍然继续前行,便会发现人只会越来越少……那么,遇到的每一个,只是些许的可能,也是弥足珍贵。

不明秦霜为何突然心情很好,但无疑这样的秦霜,便是对同性,亦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眼神在秦霜面上流传,雪缘没有注意到自己那双美丽的眸子中一直缠绕的雾蒙开始渐渐散去,而心中的花越发欣欣向荣……

时间如水般流逝而去,虽然对这一刻生出无尽的留恋,但已经结下佛缘的雪缘也能坦然告别,今时的离别未必不是他日更好的重逢,断念屏欲中,在克己的约束里愈能感觉自由的拥抱。

望着雪缘拉开门扉,将要辞去的身影,秦霜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和步惊云……”

这一问,完全违逆了秦霜的本性,感情是独属于私人的事,询问这样的问题,甚至令秦霜有种穿过衣服直接触碰对方的冒犯,但,还是问了。

如果不是雪缘突然所展露出的另外一种可能,如果不是方才结下心结但亦在重温中清晰记起的那个眼神……

如果当时,多问一句……

最深的怨恨,不是因为她杀了她,而是她不问。

不能够言悔,但苦笑仍浮上心间。无论做过多少,若是不说,也等于没有意义。在意,就应该说出来,不要等到再没有那个可能的时候独语。

如今,她多问了,又会有怎样的结果?

第192章

雪缘猛然顿住,突如其来的一问,她以为自己会想很久,或者完全说不出口,可是只是一顿,她就听见自己略带轻快的声音:“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

看着秦霜,微笑毫不困难地爬上面颊。

“仅此而已。”

梗在心中的块垒如坚冰在烈日下迅速地融化,原来,说出来,也不是那么难。

“仅此而已。”微笑着重复,这一刻,比之幻梦中见着步惊云带着大红花轿来迎娶时那种心怀忐忑乍惊还喜全然不同的满满欢喜。

“你会问我,我很开心。”

不是揭短,不是试探,对于秦霜的迟疑,她看在眼中,清冷如霜,能问出这一句是何等的不容易。这是被承认了才会得到的关心,是只有亲身体验后才感觉到的珍贵。

谢谢你,你的关心叫我彻底地释然,对于这段情我只是遗憾而不再难过……不过,雪缘心底转过一个狡黠的微笑,我聪敏又迟钝的好姐姐,什么时候你才会发觉他喜欢的是你呢?当你发觉时,你会是何等讶异的表情呢?

很开心吗?不需要她做什么,就因她问了这么短短几个字,雪缘的整个人都变得完全不同,仿佛被一束光照亮,离去的脚步更似是放下千斤重担的轻松。

“只要多问一句,就会有完全意想不到的结果么?”月上中天,已到夜半,却了无困意。 秦霜轻按胸口,冰心破碎,道心不存,或许正意味着一颗人的热心开始有力跳动。

开始将目光从遥远的天道分转给身周的人一部分,既然已经说过一次在意,那么,在意的人或事会越来越多么?这是必经的过程,还是应该慎重对待的劫?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可能涤去每一个人心中的烦恼?

他的归宿一直在黑暗最深的深处,可是他亦渴求着光明的照入,哪怕这个渴望只能压抑在心底最深处,在无人的暗夜无声呐喊。他本来也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甘心或者不甘心都必须去做那个人人惧怕的“死神”,直到复仇成功的那一天……

但是天意还是人为?乐山大水,江底一剑,给了他五年自由的时光,让他得到一个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一段意假而情真的母子亲情,还有一位世间少有的好女子所给与的一份沉甸甸的叫人几乎无法拒绝的爱情……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有重头再来的人生,他却有了这样一个机会。

这是命运的玩笑还是厚爱?他曾最渴望得到的一切近在眼前,伸手可得……但,一如当年在霍家庄义父霍步天寿辰的那一天,在他去捉白狐做为贺礼然后正式开口叫一声父亲的好日子中,看见了熊熊的火海,遍地的尸骸……命运总是在他自以为幸福的时候张开獠牙,

或许,命运的名字叫秦霜?

她总是鼓励他坚强地走自己的路,教他不要对所谓的天意低头,偶尔还会靠近他给他一点温暖,帮助他更快地成长,叫他不至于完全被绝望吞没。但这种感觉往往只是一瞬,转过头,她便习惯性地撕裂他的伤口,看他流血不止而无动于衷……

就像白日,看见她醒来的喜悦还没有来得及绽放便夭折在她对他和聂风巨大的态度差异之中……面对她,可以用骄傲来伪装针锋相对不露出丝毫破绽,但独自坐在黑暗中,却如万枚小针在内腑中细细扎过,痛到不能出声。

或许这也是一种报应,雪缘被自己苛待折磨的时候,应也是同样的感受。

爱,不爱……如最锐利的矛全力刺入镜子,破碎一地的是自己的心……

简陋的竹门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是谁在这个时刻拜访?是谁想要打开他的门,进入他如门般紧闭的心,带着月光照亮他的黑暗?因为惧怕失望而不敢希望,但人的本性,又怎舍得放弃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那个若非耳音极好,又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方能辨识出的脚步声,那个细而平缓内力低微透着虚弱的呼吸声……

步惊云拉开门:“是……你?”

不见时,再痛,也没有动摇或者后悔,见了,痛更似是为现下的喜所必需的铺垫……只是这样的反差,几乎要将他的胸口撕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不在这简短的两个字中透出分毫情绪,就如和日常无异的冷淡。

“出去走走吧。”没有留意步惊云心底因为自己出现而在刹那间引起的巨大波动,秦霜发出邀请。

不知什么原因,步惊云所住的屋子,就算是有窗,光也难以照入。就像天下会上仍然空置的,因为没有了主人而凄清悄寂得如同一个坟墓的云阁。

昔日步惊云还在的日子,许多侍女已不敢进内打扫;步惊云失踪后,更是无人敢踏入半步,甚至流出鬼魂出没的传闻,吓病过一个侍女,成为天下会最猛鬼之地。

只有孔慈不惧传闻,不时往“云阁”打扫。不是温柔孱弱的她不惧鬼神,而是在她心中不为人知地藏着对步惊云一抹淡淡的、深远悠长的思念……她料不到长久的等待后会有一场意外的重逢,只是盼着能和鬼魂相见一面。

就算人人惧怕,避之不及,她也始终记得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受人欺负神色冰冷抱屈孤苦的少年。三年中,阿云是她在冰冷的天下会中惟一一个朋友,听她倾述小小霜小姐的点点滴滴,那是她今生中过得最轻松最快乐的日子。

之后,他的地位骤变,成为帮主的第二位入室弟子,从阿云变成了云少爷,她也被他从秦霜身边要走,成为属于他的侍婢。

也许,她喜欢过他,但还未曾肯定这种感觉,已经犹如一缕过眼的云烟,飘散,消失……外人因他的冷酷、沉默,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更认为他就像一个死神般无情。但她知道,也许只有她知道,从阿云到云少爷,他的眼中始终看的是一个人。

这是何等胆大的想法啊,如果他只是阿云,那么她一定会劝他放弃,但他是云少爷,她只能旁观他越陷越深,替他的无望而痛苦。

她想不到她生命中两个异常重要的人,此刻正在一起,在她思念的时候,没有丝毫想起她。她更想不到,等待她的未来是何等步步惊心……

命运的残酷,又岂是只对步惊云?

步惊云没有拒绝秦霜的邀请,敏锐地意识到她的态度和白日相比,有了明显的转变,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或者,从今之后,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有月的夜晚,星星会变得稀少,仿佛要让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月亮身上,而月亮是不是也因为自己与众不同的光辉矜持自傲,不愿与其他的星星在一起?

秦霜不说话,步惊云也不出声。他只是在想,她找他,又是为了什么?是又有什么要教给他,还是因为他要回天下会而警告他?

沉静的秦霜如月光般姣好温柔,一旦开口,却往往锐利如剑,直刺要害。他知道他躲不过她的伤害,却希望这个时刻能尽量,尽量向后推迟一些……

第193章

缘着小溪上行,转过几个弯,一袭白练跃入眼帘……

秦霜的眼中除却月光,更添了水光,看着瀑布下的小小深潭,有些意动,但胸口和肩头的异样令她不得不打消念头,气馁地瞥了步惊云一眼:“这是你这些时日练排云掌的地方?”

做为武者,身体资质几近完美,一开始的起点就比她不知高了几许。如果她没有前世的无穷记忆,就只能眼看着被他远远抛下,一生也无望赶上罢。

如此明显的表情自没有避过一直默默留心她的步惊云,心中浮出一个浅浅的笑意,冲淡了数日来苦练排云掌所带来的沉重压抑。

她的情绪始终是这么容易看透,浅白直接就如同一个未曾长大的孩子,连她偶尔的残忍骄纵,也是孩子式的,叫人无法去记恨。

她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更简单,更少欲望。

她喜欢的是明亮的月光,清新的风,欢流的水……就连天山单调冷寂的雪地,也能叫她坐在窗边一看半日,叫人猜想在那双清澈的瞳中看到的是怎样一个美丽而丰富的世界。

只是,叫人遗憾的是,那个世界中,就算汇集了世间一切美景,也没有其他人能够与她一同欣赏。那里,什么都可能有,惟独,不会有人的存在……

因为上端冲击而荡漾不平的水面,月光仿佛在其上跳动,带出一片波光粼粼,注视着这片美景,秦霜几乎忘记了一时心血来潮夜访步惊云的原因。

这里,宛然便如同当初她为步惊云所寻到的练功之地。那条瀑布,她也曾在其下感悟过圣灵剑法,绞碎冰心……

这次离开天下会的时间并不算长,可是苏醒后,那种仿佛一睡千年截然转变的心境,竟不知不觉增加了一缕挂念,如月下林中的雾气一般翻滚升腾……即便注定离去,那也是她此世生长的地方,有养恩大如天,她答应过奉上忠诚,为他称霸江湖扫清障碍的师父。

想起雄霸,秦霜收回目光,看向步惊云的眼神微微转冷,这个隐患,在她有心无心的放纵下已经成长起来了。第十殿中,已经确定他和聂风是天定的风云,有天运加身,那么一心想着向师父复仇的他,并不是没有丝毫飘渺的希望,而是的的确确存在着倾覆天下会的可能!

“步惊云,我不希望你回天下会。要学的都已经学到,师父也不会再教你什么,以你的资质和悟性,隐居在这里,一样可以练功,而且更加安全。”

步惊云默不作声,过去的他少年气盛,明知她的立场,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因为她的态度和言辞而恼怒,往往弄至冲突而被她毫不客气地教训,平白多吃许多苦头。现在,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若是不带感情的偏见,他大可以学聂风一般,坚持做自己的,不去和她口头争锋,试图改变她的想法。

那样做,只能是自讨苦吃,将她推得更远。

他要的是一点点接近她,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惹恼她,或者干脆,已经对他没有什么耐心的她会直接放弃、离去、无视……

“不过是这些时日,你已将从前的功夫全部拾起,且更进一步,比五年前的你更加强大。现在的你还远不是师父的对手,但再和风师弟交手,已经不知道谁胜谁负。”

“针对无双城的计划已经开始,短期内我就要看到它的结局。然后就要准备履行五年前和剑圣订好的一战,这一战,我会以武者的身份正面应战……”

步惊云一惊:“你……!”

以为说过忘记放下从前的她会轻松下来,不用再将自己逼得那么紧。

可是,死念,原来始终和她如影随形!

自从六年前,剑圣与秦霜定下决斗之约,叫雄霸、聂风和他为她悬足了心,传到江湖上更是被引为奇事,成为一时笑谈。没有任何人看好她,都等着看剑圣如何轻松一剑杀了她,让天下会栽个大跟头。

搜神宫一战后,他和聂风已经不再如何担心。剑圣再强,也不可能强过神,连达到长生不死,活了数百年,功力深不可测的神都被秦霜轻易覆灭,还行有余力。那么,她与剑圣的决斗,并没有他们原本以为的凶险叵测。

但,她说什么?

以武者的身份正面应战……没有逃避,不靠计谋,不用那许多叫人猜也猜不到的神妙手段……而是凭借本身的武力,和剑圣进行堂堂正正地一战!

她是定要走在悬崖边上,生死一线方才干休吗?

对神,她不过是暗中谋划,出现的时候便预示着大局已定,出手的主力自始至终是月明曜而不是她。就算之后她先后和月明曜、“雪缘”斗得精彩纷呈,显示出强大的武力,但那也是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几乎要了她的命。如果不是“雪缘”和月明曜都另有打算,对她并无敌意,她现在是否还能安然站在这里都不能断言,或许也如同神一样早已死在了搜神宫中。

她的悟性,自然是极高的,可是她的身体……剑圣和无名叔叔齐名,在剑法上只差一线,那么就凭她如此低微而增长缓慢,从来都看不到会深厚起来的功力,她在剑圣之前,至多支持三剑,也许就只在一剑之中!

一剑,决胜负,分生死!

即使没有她败即是死的宣言,在那样的决斗中,也不可能留手。

剑圣不死,秦霜必亡!

不要说决斗就在五年后,就是十年,二十年……都不会有所改变。

但一剑杀死剑圣,可能吗?

他看过“雪缘”向秦霜展示的剑法,高明神妙,万化无方,叫他惊叹不已,但同样学过圣灵剑法的他,并不认为这个程度就能做到只用一剑破掉圣灵剑法进而诛杀剑圣。

而很明显剑法在“雪缘”之下的秦霜更没有这个可能。

除非秦霜用那一剑,用她,带着天上地下不可形容,倾三江之水覆天下遗憾也不能洗清,满含杀气和恨意,斩杀过她最在意挚友性命的那一剑。

那是杀道中的极致,无人可以逃过。

但那一剑用出后,秦霜,一定会死!

不是普通的,可以继续轮回的,而是魂飞魄散,彻底消失于世间的死亡!

力量的付出和得到就是这么公平,公平到可怕。

或许,就是因为,曾在她心中留下过深刻印记的人也被她选择忘记,让现在的她,再没有任何牵系,对自己的狠绝越发没有限度……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么你,今夜,到底是想告诉我什么?

“长久以来,我并不算一个纯粹的武者,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没有留意步惊云心中的波涛汹涌,秦霜甚至还有心情给自己下了一个断言。

其实也不能说是没有战绩,聂人王就是死在她手中,那时候她才年方十五。这个消息若是流传出去,定会轰动江湖,一改江湖人对她的评价。

但借用了魔瞳之力违背本意的诱杀,从来不在秦霜对自己真实实力的计算之内。而随着聂风和她的关系越来越近,这件事聂风和她都不愿意再提。

“身为真正的武者,必须踏着尸骨前进,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第194章

步惊云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

就是不是雄霸、独孤一方那样一路走来草芥人命斑斑迹迹全是无辜鲜血的枭雄,像他心中一直异常敬重的无名,当年也曾以一己之力杀得十大门派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而剑圣单人独剑,挑掉天池一百零八怪,杀得这个杀手集团闻风丧胆,残存的十二个人迄今仍不敢露面。

还有聂风的父亲北饮狂刀聂人王,断浪的父亲南麟剑首断帅……这些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没有一个不是手上沾满鲜血,他们的事迹,也莫不为江湖中人津津乐道。

就算她无论杀过多少人依然气息干净不染尘滓,终不能改变她处身的世界。

这个世界是修罗的世界,江湖,就是最冷酷的修罗杀场。

没有善良,没有正义,只有,强者为尊!

也许,聂风,是当今惟一的例外。

可是按照她的条件,让她去学聂风,无异让她去自杀。

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江湖是什么?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他知道聂风的心思。聂风加入天下会后建功无数,被江湖美誉为“风中之神”,看似风光无比,实则心中一直厌恶这种追名逐利江湖争霸的杀戮生涯,他最初到现在,都只有一个目的,希望能让秦霜远离江湖纷争。如果有可能,聂风更希望能将秦霜带离江湖,就像他的父亲,曾叱吒一时的天下第一刀客聂人王一样封刀归田,在平凡的村庄中过平凡的生活。

他无意嘲笑这种想法的可笑,因为就连他也渴望着这样的生活。如果不是种种不可抗拒的因素,他更情愿和徐妈、阿黑,在西湖畔平静地生活一辈子,而不是再度陷身天下会那个对他无异于地狱的地方。

希望只是希望,现实才是现实。

不论是他,还是聂风,神母,雪缘……所有的人,都无比清楚,这绝无可能!

就算是没有雄霸的阻挠,就算是秦霜也心甘情愿!

她是如此美丽,让男人愿意为之倾国倾城的祸水便是如此罢?但除却美色之外,秦霜身上所有的价值更高,高到天下任何一个组织,任何一个心存野心的枭雄,都会动心,生出得到,或得不到就毁掉的心思,就连本应清心寡欲的佛门,一样对她心存觊觎。

而外表清冷内心骄傲的她,如果不是雄霸早年收养她教养她长大的恩义,怎么可能叫她甘心效命?她只要一离开天下会,就是选择与天下为敌,以他和聂风现在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举世皆敌的情形下保护她。

最终,不是她毁掉这个世界,就是这个世界毁掉她!

这其中别无其他路可走!

刹那间,心中苦涩得无法形容,看清了,想明白了,他,又能做什么?

他只能静静地听,听秦霜继续往下说:“我要做的事很多,时间也很紧张,不可能时时顾及你这个变数,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一时疏漏,而为师父带来一个大麻烦!”

步惊云微微一怔:“你……担心?”没有如之前一般,听到她说到雄霸时的回护就忍不住忿恨到难以克制情绪,反有些惊讶秦霜所给予他的肯定,原来在她眼中,他已经拥有了报仇的可能了吗?那么是否也意味着她打算在与剑圣决战之前除去他这个隐患?

她真的变了。

从前的她,就算她始终不变地站在雄霸一边,听从雄霸的每一个命令,将所有雄霸交付的任务完成得尽善尽美,但她从不会主动去做,更不要说未雨绸缪。她会在雄霸遇到危险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出手,但在之前,对于雄霸安全所受到的威胁可能,她完全不曾放在心上。

她漠视他出现在天下会中,明知他的目的仍对他的潜伏无动于衷,甚至在他被雄霸收入门下后,听从雄霸的吩咐,对他悉心指点,让他获益良多。

或许在她的想法中,即便雄霸遇到不测,她再为雄霸报仇也无所谓。

但现在,她竟开始关心起来。

她要打破她的诺言了吗?难道她今夜引他到这个地方来就是为了直接除掉他?沉尸于潭,连挖坑都不需要。

步惊云心中一紧,随即便告坦然。他很清楚,不受诺言束缚的秦霜对他会有多危险,就算是现在,她正处于最虚弱的境地,并不等于她拿他没有办法。但他更相信秦霜的品性,过去她无数次有机会杀了他,但就算是心境不稳近于失控之下,也未曾真正想过致他于死地。

就算现在她开始主动关心起那个他在这个世上最痛恨,最憎恶,最不希望她在意的人,她也不会违背她所说过的话。

她会饶他三次,不会多,也不会少。

言出必践,她坚持她所追寻的目标,也坚持这个她始终遵循的原则。

若没有这份坚持,她早已经不再是她。

秦霜看着步惊云似乎毫不在意地反问,皱眉不语。猜度别人的心思,是她不喜欢也不擅长的,心思深沉比之喜怒于色,更难以判明,也更加危险!

果如步惊云猜想的一样,之前的她从未想过雄霸会因步惊云的存在而可能受到的伤害。她目标明确,见事果决,舍取之间从不犹豫,是友是敌,态度分明。在前世她所在意的寥寥数人,便是不如她,也相差有限,无需她为之谋划、考虑。就算是碧游那个惹祸精,需要的时候去救场就是,规劝、担心什么,完全不需要。

今生,她也习惯地认为雄霸有面对危险自我解决的能力。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有资本做她的师父?

到目前为止,雄霸也的确没有辜负她的信任,天下会蒸蒸日上,稳步向前,无双城这个惟一的对手行将解决,眼看就要一统江湖。雄霸本身的功夫也未曾搁下,精进不辍,武林中可堪匹敌的不过一手之数。

如果正面挑战,步惊云绝对不是敌手。

秦霜所隐忧的,是潜藏在暗流之下若隐若现的所谓天命。

风,云……

风本无形无相,没有一刻静止;云亦聚散无常,飘渺不定……纵使穷究玄机,也算不清天上风云之反复!

天生的……风……云……

如果她所看到的命运不变,连她也会……

但她还是出手阻止了月明曜想要斩杀聂风的企图,如果原则可以随意更改的话,那和没有有什么区别?只有弱者才会不择手段,因为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强者为自己立下限制,就有手段去维护。

信,或者,不信,都不会改变。

步惊云现在的所为是她之前所允许放行的,到目前为止,也远没有触及到底线,或许步惊云就是看穿了这一点,方才有恃无恐。

秦霜面色一冷,世间还没有什么事能令她束手无策,更没有人能利用她行事的准则来挟制她。

“我,绝不会,背后偷袭!”步惊云目不稍眨地望着秦霜,她有她的坚持,他也有他的准则,他曾发过誓,一定要雄霸遭受报应,一定要雄霸死在自己手上,一定要亲手以雄霸的血来祭霍步天!但他不会用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她能正面应战剑圣,他亦会堂堂正正用雄霸所教授的排云掌去反击雄霸,取其性命!

秦霜毫不迟疑地道:“好!”

她信他。

一个口无遮拦、轻易作出承诺的人,大都半途而废,或是草草收场。但不轻易出口的,这种人最可怕,有恩必报,有恨必雪,一旦开口应承,肯定办到。

而他若办不到,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会叫他知道欺骗的后果!

第195章

这个协议看似是对步惊云的再一次姑息,在秦霜,却有更深的考量。轩辕镜中看到的片段未来,将与她关系纠缠最紧的几个一一显出,叫她知道了泥菩萨当初为雄霸的判词。

忍不住心中的冷笑。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只要遇到风云,便能化作九天之龙,天下将尽在脚下。

这样的判词真是大吉大利,好得很!师父定然极其得意,原来他是天定的人中之龙,群雄之首!为了顺应天命,所以师父会建造风云阁,会收步惊云、聂风为徒。而有了风云,师父更加笃定天下会的崛起谁也无法阻止,毕生宏愿得偿,无所遗憾。

但天意岂是那么容易把握?天意若假于人口,那人又算什么?自诩看清天意的人,实则是极端地傲慢者,不过是天意的傀儡,最终被命运所嘲弄,逃不掉宿命两个字。

鱼化为龙,升腾九天,但盛极而衰,在升至再无可升,就是重重跌下的时候。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秦霜看到了这样的天下会,看到了雄霸志得意满立于天山之巅,但,更看到了紧随的死兆。

她从未想过天下会千秋万代,雄霸如神一般长生不死。

但这样的结局,绝不接受!

怎么能够因为她的疏漏、纵使,乃至背叛,令雄霸落得那般惨淡下场!

雄霸可以败,可以死,但绝不是在她面前!

砸碎轩辕镜,亦宣告了对天意的应战。一次又一次,她只想随意而为,却总被逼选择,不是主动叛逆,但也断难老实顺命!

命运不是恒定的,在她来到这个世上,一切就有了偏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因她而生,因她而死……但这还不够。

提前除去步惊云看似简单,天意冥冥,定会降下其他杀机,彼时劫难相加,后果更形严重。不然何以当年唐皇太宗听袁天罡李淳风言说,三代之后,有武代唐,惊怒交加,穷搜宫中,意欲杀尽姓武之人,但终未敢如此。盖不杀,李氏子孙尚有一息之存,杀之,天更生壮者,李氏子孙将悉无遗类!

她本身在漩涡的中心,雄霸的劫就是她的劫,对她将是一次重大考验,可能是她来到此世最大的危险,没有之一。

比起未知的危险,至少对于步惊云,她是熟悉的,了解的,也是能够相信的。

只要步惊云是正面挑战,那么她就有机会替雄霸接下这个因果。这是给步惊云的机会,也是给雄霸的机会,更是给她的机会!

感觉到秦霜身上骤现的危险气息散去,步惊云松了口气,知道眼前的一关已经安然度过,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大概能企望和她和平相处,至于更多,不是现下的他可以奢望的。

实力是一切的保障,不能指望秦霜停下脚步,那么就只有努力追赶。惟有更强的实力,才有将妄想化为现实的可能。

至于他要杀雄霸报仇雪恨的时候,秦霜会站在对面,他情愿暂且不去考虑。不能后退,那就奋力前行,若这一天来到,两个人只能执剑相对,不能并肩而行,那么就让命运来决定看他是不是输到彻底……

他现在只要知道,今夜,秦霜要对他的话,是不是已经说完?

只要不是和雄霸有关的,他愿意一直听她说下去。

但他绝想不到秦霜接下来要对他说什么,或许今夜她的意外来访就是为了制造给他的意外。

就像她看不出他一双冷眼后的万千心绪,步惊云也想不到会在秦霜面上看见迟疑和挣扎,似乎即将出口的是她极不愿意说出的,叫他禁不住纳罕,还有什么能令她顾忌?难道从来都是直言不讳,令他难以承受的她,还有体谅他感受的时候?

纠结只是片时,修行之时,秦霜有着水滴石穿地老天荒的耐心,对其他事,就完全是尽速解决花费时间越少越好的吝啬。

“你有没有可能,喜欢,雪缘?”

步惊云差一点再也维持不住表情,虽然未曾出口,但眼中浮出的全是疑问。

难道她就和聂风说的一样,知道他在天下会中的痛苦,觉得他选择留下来会比较幸福?还是没有完全信他,打算从这个角度试图劝服他不要返回天下会,让他这个隐患尽量远离雄霸?

无论秦霜是什么意思,能从她口中听到对他人感情问题的关注,都是一件叫人惊诧万分的事情。

“你,希望我,喜欢,雪缘?”

希望,喜欢,两个美好的词语,但,加上前行和后缀,说者的感觉,只能用复杂来形容。

他还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秦霜这般问是对他怀有什么想法,原因只可能是因为雪缘。秦霜,从来,都似乎对同性更加宽容些。对孔慈,对白情,对月明曜……叫她流下眼泪的,也是一个女子。而这些女子,对秦霜,从来无有同性间常有的相嫉,反对她深怀好感,尽心竭力,就算是立场相对也不会改变。

即便她之前对雪缘并不如何理会,但毕竟,她和雪缘的关系所在,殊难一言解释,关切一下也并不奇怪。而他也知道,雪缘心中,是一直牢牢记得秦霜并极想与其亲近的。

这是先天的不平等,也许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仿佛是前世前生,孔慈对还是阿云的他说,秦霜一直很想要个好姐妹。

风师弟不是风师妹,私心中,她也许很是遗憾。可惜,若聂风是个女孩儿,她一定会非常开心。

秦霜骤退一步,“波”地一声,一下踩中一块滑溜的卵石,不知如何,竟没有立刻恢复平衡,反而立足不稳,直直跌入水中。

步惊云讶然之余迅疾伸出手,这是山上积雪所化流下形成的瀑布,带着雪水冷沁入骨的寒意,又在夜间,冰寒更盛。秦霜的身子就算无伤,也难以承受。

秦霜突然落水,吃惊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一直隐在林中一棵大树后的他,几乎就要冲出,只是刚迈出一步,场中已经起了变化,叫他硬生生停下,继续伏身不出。

步惊云但觉腕上一沉,指尖软腻的感觉一滑而过,还不容他抓紧,秦霜反手一按,只是一触即放,即刻间力量翻转,她借力上了岸,他反而被拉下了水。

他倒是忘了,秦霜的近身格斗技亦是一绝,在不动用内力的情形下,他绝非对手。

只是她这般做,是有心还是无意?现在的她,就那么厌恶和他的接触吗?

“我,希望?”落在岸上的秦霜,缓缓站直身,双眸紧闭,发梢上的红迅速蔓延而上,周身散发出惊人的热度,顷刻间将衣上的水蒸得一干二净。

只是三个字,较平日低缓的语声,抑扬之间显出一丝婉转缠绵,但听入步惊云耳中,只觉得身受的雪水还不算冷,这个语气才是冷得连人的骨髓都要冻结。

秦霜伸出手,探入水中,轻轻搅动,白气苒苒,一层薄冰出现在水面,迅速蔓延开去,水冷,但秦霜更冷。

“希望,是别人能够给予的么?最锋利的刻刀可以破开最坚硬的玉石,但是别人的心,为什么就要容许你来随意雕凿呢?”

“如果一个人的心是千年凝固的寒冰,就算有燃烧万年的火焰,所得到的会是什么?也不过是……无。”

“我希望的,你们会去做吗?”

第196章

最温柔的低语,最冰冷的寒意,比最凶残的杀意更加叫人心惊。

克制,压抑,内敛……越是平静,越显得若是爆发出来的可怕。这样的秦霜,如果睁开眼睛,他看到的又将是怎样的惊雷闪电?

“我希望,无论是为了什么,无论是用什么理由,每个人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并承担这个选择所带来的后果!”秦霜五指用力收拢,“可惜,即便是我啊,这也是奢望!”

听你的声音,随我的脚步,若靠近就会破碎。没什么可爱就没什么可悲,不再相见就不怕面对。若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只有是不是尽力而为,是否只有欺骗才昭示出你智慧的清醒?我要的你不会给,你给的难道我就想要?明知道我会看穿,那也无所谓……你已经定过我的罪,必要一个轮回去救赎。

没有纵身离水,连内力都收敛了,冰层扩展、加厚,很快在步惊云周围集结了一圈白色的冰环,静静看着岸边的秦霜,没有惊,没有惧,心中渐渐生出一丝悲哀。

这就是她此刻的心吗?想要选择相信,却又无法被欺骗。这一次,她看似大有收获,但比起她失去的,谁能够衡量轻重?

世人都认为步惊云冰,冷,狠,恨,谁又知道他有一颗叫做阿铁的人心、热心、真心……他习惯了将悲痛和绝望压在心底,只用一张冷面去面对人间,任人骂他惧他误会他。也许只有这样尝遍人情冷暖,历遍世态炎凉,伤恨已经深埋在血液中的他才能看清、明白也许连秦霜自己也未曾发觉的受伤。

深爱上了不爱自己的男人,无力自拔,而苦求好友帮忙解脱……爱一个人无法计较对错,但,是否就能够以爱为借口而堕落、放纵,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令无数人为之丧命?

在开口请求前,先已错一步。

爱而不得的痛苦,他也在细细品尝,未知何日是尽头。但他从未想过要为了毁灭别人,毁灭自己,毁灭……她!

也许是因为他还爱得不够深,也许他还对这爱存着一丝希望,也或许,真正的爱,是应如雪缘一般的,牺牲,成全……虽然,他也不能肯定到那一步时,他能不能做到,还是也如这一位一样发疯、发狂……

但,至少现在,他看的是秦霜,看到的是她的伤心。

秦霜,她和那份求不得的爱有什么相干?

只看到自己的痛苦,可想过对方接受请求后所要承担的代价?

即使不是朋友,也应知道,秦霜,轻易不会接受一个人,但接受了,就是全盘承担,不分善恶,不问对错。她为什么要问?因为她信,她信任对方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即使她不喜欢,也不会反对,只是无条件地支持。

因为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无辜的她就这样被无端卷入。

答应了,做到了,背上弑友的罪名,不被人理解,甚至提出请求的人也忘了自己的无礼,反而抱怨她的无情……她不痛吗?

自九天跌下凡尘……红尘俗世,谁在乎过她这二十多年中的辛苦挣扎?

现在站出来和她了断,怪她不问,觉得她不够关心。不惜置她的性命于危险来试探她的心意……这就是好朋友的做法!

之前,在哪里?之前,和她好好分说过吗?

不问,但她总是会在那里静静地听的。有人和她说过吗?都只看到她聪明天纵,如玉光辉,就没有一个人认真想过,她并非无所不知,她也需要有人告诉她,教她。

心思越简单,感情越纯粹,而越越纯粹的东西,越会被轻易毁灭。

秦霜,她比任何人都真!她说要忘了,可是心上应还是有着从未说出的愤怒罢?罕少对人抱有希望,一旦失望,感觉分外强烈。有多纵容的温柔,失望后就有多冷酷绝情。

比起心中的冷,冻在冰中身上的冷又算得了什么?

这般教她的所谓朋友,还有自私偏狭的雄霸,已经将聪敏的她彻底带偏。谁还能付出感情被她接受,谁还能叫她信任不疑全心托付?这绝世的珍宝,就只能高藏于匣,再也没有人能打开……信不了别人,只能信自己,将自己全副武装。

他想要拥抱她,面对的只会是剑锋,想要接近……她对他的防备,他看在眼里。肩上和胸口都带着伤的她始终和他保持距离,应就是担心若是太过靠近,他暴起发难,她难以应对。

就算是对聂风,忽然喊起风师弟的她就真的完全交托、信任不疑吗?

她仍会给予,但她再也不接受了。

对她的痛苦和悲伤,他们,都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听着,却无法向前,那怕一步。

现在他能做的,还是什么也不能做!

“雪缘,刚才找过我,为自己选择了要走的道路……”冰层停止扩散,秦霜唇边的微笑微微回暖:“她喜欢你,你不喜欢她……但这段感情她已经放下……”

所以现在你来找我,问我那样的问题?步惊云释去了先前的疑问,同时释下一个重负。他虽不爱雪缘,但雪缘曾舍命救他毕竟是个事实,巨大的负疚感一直沉沉地坠在他的心上,现在听秦霜说,雪缘已经看破、放下,选择了自己要走的道路,令他由衷为其高兴。又有些惆怅,你这般轻易就给了雪缘想要的,为何独对我的渴望视而不见?

步惊云忽然有些想问秦霜,如果雪缘未曾放下?而是从前的那一位一般痛苦,你会怎么做?你会一样遵从对方的请求吗?无论她让你做什么?

但只是闪念,雪缘的善良注定便是深爱,也不会在爱而不得后去随意伤害别人。而经历了一次深信却被质疑的秦霜,也不会再那般只做不问。不然她何以会这个时候将自己邀出来?

因为,雪缘。

他,忽然很想看秦霜睁开眼睛,也许从那双从来不隐藏情绪的眼中,他也能看到一个她会如何对他的答案。

不需要他猜,秦霜已经给出了他答案:“我希望,你,既不喜欢,就永不回头!”

“因为,我不希望,在看破、放下之后,她再度陷入感情的迷障。”

“也不希望,你在做出选择后,出尔反尔……”

“如果你们做不到,”秦霜轻柔的叹息仿佛最凌冽的寒风扫过,“我会送你们再入轮回,希望你们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

不惊不怒,遥遥看着秦霜,步惊云以最认真的态度道:“你担心的,不会发生!”

喜欢,无法解释。

明明几乎一样的外表,明明一个有情一个无意,明明一个千依百顺一个格格不入,明明一个爱他能到舍弃生命一个叫他去死不会半点犹豫……他偏偏就是为后者着了魔,入了痴,再恨再痛,心里想的念的还是她……

在步惊云和阿铁两个身份之间曾有过的彷徨,让她对他产生怀疑,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打消。也许,对有着绝好记忆,一次就能铭记终身可怕能力的她来说,会是永远。

他只能努力,用另外的东西去尝试覆盖。

他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现在绝对不能告诉她,但终有一日,会叫她知道!

第197章

秦霜也许对步惊云警戒不消,但对他说出的话从来没有疑过。气息渐次平稳下来,以她强大的心志,便是失控也只会是短短片刻,很快就会调整过来。

从水中抽回手,后退一步,眼眸睁开,带着血丝的银色迅速褪去,如果不是发上未曾退回原处的红色,几让人以为适才冻结水面的冰冷和能直接将人送入地狱的威胁只是错觉。

或许她想要的也不过是一次确认,无罪者不杀,并不只是她对聂风的誓言,也是发于本心,在雪缘坦承只是单方面的喜欢,也不曾有请她为之做什么的要求,那么,这件事上,步惊云便是无辜的。

步惊云心中一声叹息,运劲抖开冰屑,没有动用身法,一步步走上岸。没有秦霜的维持,在瀑布的冲力下,潭上的冰层迅速消逝,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秦霜和他在一起,似乎总是很难一直维持轻松平和,总有着遽然的转折。也许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危险,不可测知的面孔,又一触即收不会真正伤及,宛如地狱天堂大起大落的感觉,让他备受刺激又不自禁想要探个究竟,越陷越深,欲罢不能。

不能就此指责她喜怒无常,就算不再是冰心,她依然像一面镜子,映出他人种种面孔,人如何对她,她就如何对人。

他和她认识以来,相处的模式便几如一场无人知晓的战争,曲折而漫长,惟不改变的是彼此敌对的立场。

他对她的心情,自始便充满了矛盾,有灭门家仇的痛恨,有片刻温暖的留恋,有迥非同路的嫉恨,有孤独同类的相惜,有不舍的关切,也有抑不住想要伤害的暴虐……他可以为她豁出性命与她并肩御敌,也不时闪念她就是敌人若是死去他就会解脱……如此交错出现,敏锐如她就算不能够明白,也自然而然不容他向前半步。

一步退,步步退,最后就是一败涂地。

虽然他已经承认,情字上他已经退了一步,但也不肯就此完全输却。

她的眼睛永远盯着下一个挑战。败,等于死。这个准则,她不只是对她自身。失败的人,对她,是看过的书,记得不记起,是已经拂去的尘埃,再无意义。

只要他还未有认输,她就会始终对他分出注意。

若他足够强,她投射于他的目光就会越来越多……乃至于全部。

那会是泰山压顶五湖倾泻足以将他压至粉身碎骨的压力,但,也是足以让他拼死博取的诱惑!

因为,倾情,就是一场难顾生死的冒险……

举步上岸,虽然极想像当初一般,走近她身边,直接撩开她的散发,去看清她那双美丽而神秘的眼瞳,但还是停在了足够近又不至于触动她的地方。

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仍是觉得神奇。秦霜的魔眼是她内心状态最明确的标识,紫色是魔气,银色是星力,红色是杀性。如果无所顾忌地直视于人,意志薄弱的人甚至会因无法承受莫大的精神压力而直接崩溃。

所以适才她会牢牢紧闭,也让他放下心,怎样的情绪失控,一反常态感情压倒冷静的表现,都有一条明确的界限阻止她无限向彻底失去理智的疯狂靠近。

不过,最危险的秦霜不是眼瞳变色的时候,而是双眼深沉黑暗到仿佛将所有光悉数吸入,那是立定了毁灭的决心,是一定要也一定会将目标送入绝望的深渊,连带阻止的也会一并拖入地狱。那样的表情只见过一次,是她面对神的时候。他但求以后永远也不会再见。

若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黑黝黝的林中,步惊云道:“他,很着紧你,你,也愿意他,在身边?”

秦霜不会蓄意要他的命,但若没有聂风在,她应也不会这样极力收束爆发的情绪,不会只是冰冻水面那么简单。

秦霜按了一下眉心:“风师弟,他怕我们会打起来。”

步惊云挑眉一笑:“会吗?”现在的他,就算是克制着不流露出对她的情感,也要用尽全副的毅力和勇气,又怎么敢,怎么会对她出手?

秦霜目光闪动,骤然一呆。

一笑间,如同刀削出来的硬朗坚毅线条的面庞骤显柔和,展露出没有经过任何刻意雕琢的英俊挺拔。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书生的文弱,也没有蛮汉的粗野,只有慑人的英气和一丝无奈。从前她倒没有注意过,原来,步惊云的相貌竟不比承继了颜盈,清俊秀美,甚至赢得“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头的聂风逊色。

月光下,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将高大健硕的身材展露无遗,越发显出独属于男儿的阳刚气概。

他无奈什么?是为她因为雪缘而起的暴怒发难吗?喜欢不是错,被人喜欢更不是错。他磊落地承认不喜欢而不是欺骗,若说是错,也是随意插手他人感情的人……她不想管还是管了,对他而言,也是一场无妄之灾吧?

聂风,风师弟,在你心中,是只要是情,就应该成全吗?就像当初对杞柔……和鬼虎,当下对雪缘……和步惊云。

问心问情,我能看清自己的心,却始终看不懂别人的情。

我只知道,如果一方喜欢,一方不喜欢,就是一场灾难。而就算是彼此喜欢,也不一定能够在一起,就算在一起,也不一定能够携手永远,就算携手永远,也不一定是举案齐眉……太多太多的不确定,真是……讨厌!

看着秦霜莫名地陷入发呆,神色阴晴难定,步惊云有些诧异,秦霜虽然不大会隐藏情绪,但淡漠于心,形之于外自也不会有太多变化,那种看似温和实则疏远的浅淡微笑是她最常有的表情,今夜真是罕见的丰富。

此刻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也很,诱人……

步惊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不等他再仔细看个清楚,秦霜猛然扭过头去:“风师弟!”

心中失望而轻叹,今夜她对他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夜深月寒,身上还带着伤的她,是也该早些回去歇息了。

聂风自林中走出,出来时,秦霜没有隐藏行迹,当然也瞒不过他的耳目。他并非有意监视秦霜的行踪,窥听她和步惊云的交谈,只是步惊云曾不止一次对秦霜抱有敌意,甚至出过手,白日他们相见的情形历历在目,也叫他放心不下,是以悄悄跟随。

此刻被秦霜叫破,也不奇怪。他暗中相随,她若不曾发现才叫他担心,不说就是默许。不过,步惊云也早早就发现了他,这让他不禁有些吃惊,看来步惊云的功力不仅完全恢复且更进一步,这才不过数日,真是――一日千里。

适才秦霜心中突然涌出宛如荒古猛兽般的浓烈凶性吓了他一大跳,若不是发现腕上的冰魄珠没有变色,他早已按捺不住,挺身而出。

他相隔较远,看不清秦霜瞳中的颜色,只是冰心感应下隐有猜测,无论是因为什么,以后,还是不能再放任她和云师兄单独相处,每一次情绪不稳的爆发,对她的精神都是一次绝大的伤害。就算这一次是有惊无险,但并不能够保证以后,一次次累积下来,再坚固的提防也会被反复激荡的洪水冲垮。

或许比诸死,疯更难叫人接受。失去颜盈后,聂人王如疯如魔的表现,在聂风的心中留下太重的阴影。若秦霜有一日也走到那一步,他定会再不能承受……

第198章

挑起一缕变色的发丝卷在指间,秦霜若漫不经意地吩咐:“风师弟,你和步惊云先回天下会。”

步惊云一怔,她叫聂风出来,原来是这个用意。他知道秦霜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但这也未免太过干脆,决断一下,竟似一刻也不想再等。

关键在,她让聂风和他一道先行,她又要做何打算?

聂风一静,温然道:“云师兄,你先回去吧,我有些事想问霜师姐。”

步惊云默不作声地转身,与聂风擦身而过之际,陡低声道:“不要,让她去无双城!”现在的他还不能对她说不,只能拜托聂风了。

聂风微微点头,一瞬之间,两人已然默契于心。不是故意要听,但那个距离,无需冰心诀,也句句听得清楚,步惊云想到的他也已经想到。静如水,若江河,永不止息。覆灭了搜神宫,下一个,便轮到她主动剑指无双城!

看向秦霜,步惊云对他说的那一句,她也许没有听见,也许听见了而不理会,只见她若有所思片刻,扯下原本的发带,自指尖幻出一根金色和蓝色交织的丝绦,然后重又将散开的发丝束好。冰心感应中轻荡如水、漂移不定的心绪,是在她身上从未出现过的,也不应该有的。

“破军,七杀,贪狼,廉贞……是哪一颗星?”

秦霜讶然望向聂风,不等他回视,又迅速移开。

聂风一笑:“有个学识渊博、喜欢弄险的师姐,做师弟的压力很大……师姐,是真迫不及待,要扫灭无双城了么?”

似是玩笑的温语下是已经抑不住的恼怒,比不了她的过目不忘、涉猎广泛,仅是武学,就让他沉迷其中,花费泰半时间,还要为雄霸效命征战,不会也不可能如她一般分心杂学,但关系到她,不由他不关心。

在她昏迷的日子里,他和雪缘、神母讨论过她可能出现的问题,更着重向雪缘请教了,她为了保护他和月明曜相斗时所用的,雪缘脱口而出的“凶星入命大法”。只听名字便觉可怖,以凡人的身躯借用天上的星辰之力,她还能够活着,已经让聂风无数次暗中庆幸而后怕。听雪缘详细解释后,就更是心惊。

凶星一旦入命,就相依相随,再难驱除。短期内,秦霜可以以绝大毅力压制下凶星的影响,但凡人的血肉之躯如何抵制能无穷无尽的凶星之力?只要她意志稍有松懈,凶星就会乘虚而入,直至将她拖入灭顶之渊,蜕变为绝世凶魔而不复成人。

罕少的几个例子中,无一例外。

方才她应是受了七杀所控制的暴烈之性的影响,令心缘焱破体而出,变了发色,到此刻也难宁定,而她兀自不放在心上,视身上的伤,心境中的隐患而不顾,只盯着为雄霸称霸江湖效命,全不想她随意一个决定,江湖会掀起多大的风波,有多少人会为之卷入、丧命……

不想自己不想别人,只一心想着将他们撇开,若这是她的关心所在,他倒情愿她如雄霸一般自私……

所谓世事难以尽如所愿,想做的,旁人未必希望你去做,而不想做的,总有种种情势逼得你去做……

雪缘未曾对聂风所说的是,彼时已经知道自身由来和被点醒未来道路的她,看清了月明曜肩负的责任,也看清了秦霜面临的困境。

成魔,绝不是秦霜所想要的,但她愈是想忠于本心,执念愈深,放不下,解不开,而天命之下似乎也在推波助澜,望她成魔,以人之小劫化解天地大劫。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越是不寒而栗。

一切以大局为重!这句话,上至紫禁深宫,下至民间草莽,不知从多少人口中说出,又有多少人为了这句话,牺牲了自己、亲情、知己、恋人……在史书中留下重重一笔。这是理智的抉择,相较之下,情只有黯淡收场……

只是大局,何谓大局?谁的大局?

背负人所造的无边恶孽,永远匿身光明之后的黑暗,以举向同类的刀止天心的怒,弥补人欲的不足所造成的破坏,挽回天地的平衡。

那些慷慨牺牲的人还有可能成为万众敬仰的英雄,秦霜的牺牲则注定没有人知道,也不会被任何人所理解,所有的人都会离她而去。她所曾亲近的、在意过的、所保护的,全部都会站在她对面!她的声名将比世间最恶的人还要狼藉,她就承受举世的诅咒、万世的唾骂……

这就是魔,这就是秦霜要成的魔!

如果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她和她毫无关系,如果……

可是偏偏没有如果,而为着大局,真正的大局,她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默默饮泣,为那命定的悲剧而悲哀……相比起来,她对步惊云的深爱而不得回报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秦霜不知道,她选择普渡慈航,不是要与成魔后的她为敌,阻止她为所欲为,而是,就算她不需要,她也想要为她提供一份救赎的可能啊。

想当然,秦霜如果真的明了她这份心思,定然会勃然大怒,今夜对她和步惊云的态度定会迥然不同。甚或,根本不会有今夜的出外。

有时候,无知,的确要比知幸福。

不成神,便成魔!这个命运,秦霜早有所觉,但就算是天命,不到最后一刻,又怎会见分晓!

不成神!月明曜横空出世,担负神职。不成魔,又安知不会有相应的人物诞生解决这个问题?

天不为一人所覆,地亦不为一人所载,人,更不会只为一人所生!

所谓职责,那也要她承认是她的才会履行!

就像此刻,聂风的第一个问题,她不想回答。第二个问题,倒可以直白无隐:“之前我已经将计划飞递给师父,当初是以我不能参与的最坏情况制定的,我原本希望的是由你来主持大局,不过现下有了步惊云,他担任主帅更为合适,你就只需辅助,仍可以像从前一样无需杀人……”

秦霜的话听来条理分明,既符合她做事优先的原则,也顾谅了聂风的心情,对于她让聂风和步惊云先行是一个绝无破绽的解释,但聂风总觉得并非如此简单:“既然如此,师姐何不和我们同行,一起回天下会?师父应也不在意延误这几天。”

“我不想以现在的样子去见师父……”

聂风不禁一笑,心情略微放松:“师姐的样子很好啊,就算是,发色变得有些艳丽了些……”

秦霜轻哼一声:“解释多麻烦。”解释的确是一件太过麻烦的事,魔瞳,心剑,五行之精……要想将这些常识之外的东西讲清楚,不是一两句的口舌。更麻烦是如何解释她会知道这些。前世所在,关联重大,多一个人知道就多衍生无数变故。就算雄霸早已隐有猜测,但总胜于她挑明一切。

聂风也想到了此中关窍:“那么师姐是打算在此地静养么?”只要她不是去独自冒险,这倒也不是不能叫人接受,虽说这样就该轮到他回去后头疼如何对雄霸解释,只怕还免不了,斥骂甚至受罚。但秦霜终是为了他才身负重伤,雄霸无论怎样责罚他保护不力,他都绝无怨言。

第199章

秦霜转过头,不与聂风眼神相对。起始不觉,但只要情绪有所波动,就会陷入幻境,虽然每次都是一瞬便即挣脱,但潜移默化中,对她的性情也有影响。譬如适才,又譬如此刻,她所看到的,和往日的一样又不一样,一样是还是同样的人,不一样的是看到的感觉。

私心里一面是新奇,原来湖山水色固然美丽,加上人才是点睛之笔。一面是凛然,外相所在,所藏的是诱人分心的歧途。她不喜欢与笨人打交道,但太过聪明有时更让人困扰。

从她的异样表现推出了缘由,更从她的片言只语中便料知了她下一步决定。步惊云不愿与她产生冲突,所以离去而不究。但聂风,关心关心,心之前是一个“关”。

谁又能关住她的心,让她敛落羽翅不去飞翔?

纷纷扰扰中没有刻意抑制收心静息,在聂风的冰心感应中就越发显得秦霜此刻的心乱成麻,蓄意欺瞒。

聂风的眼神渐冷下来:“幸而我多问了这一句,不然又要被骗了。”

每一个字都不是谎言,但不等于不曾欺骗。从无虚言,不等于不懂得说话的技巧,能随口将佛门高僧逼得无话可说,绝对堪称辩才无碍。而不说比起说,更加无懈可击。就像五年前,她一句话不说,就误导了所有人,认为步惊云已死。

五年后,才发现她不设局已经骗过所有人。她眼神清澈,背后却始终是一团迷雾,拨开一层又见一层。就是搜神宫水晶殿中,看似真相大白,她对他们就再无秘密了吗?

至少,她始终未曾告诉他,为何月明曜要杀他?!

现在她只说对他和步惊云的安排,而对自己要做什么只字不提,还是只当他和其他人一般的敷衍。

若是其他人,的确会奏效,除了雄霸,其他人在她的无双慧智下,只能唯唯听命,断想不到多问半句。不过,她却忘了,他不是其他人。而大多时候,人说话,并非是要讲理,而是在论情!

“如果师姐想要单独行动,也可以。”聂风忽地笑了。若是被其他人见到,定然会惊诧素来温和谦逊,让人如沐春风的聂风面上也会出现如此冷峻的笑容,“只要,霜师姐,能够,只用天霜拳就打赢我!”

秦霜一怔:“你,想挑战我?”

聂风温然道:“师姐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说起来,我们虽然是同门,但却未曾用师父所传的武功切磋过一次,也真有些怪异了。”

天霜拳,排云掌,风神腿,天下会帮主雄霸分授给三位徒儿的独门绝技,秦霜得天霜拳,步惊云得排云掌,聂风得风神腿,各自研习,本该不分轩轾,但,这其中,偏偏有一个未可缺少,最叫师徒传承注重的条件。

与风云比起来,秦霜用资质平庸形容都是轻。先天所限,如果没有前生无穷记忆,别走蹊径,不要说力压风云,嗷啸江湖,成为剑圣的目标,就连得聂风私下传授懂得一些花拳绣腿的孔慈也有所不如。

就算她潜心武学,天霜拳未曾少用,对拳理领悟渐深,甚至在和月明曜的对战中,隐隐悟出天霜剑的雏形,奠定日后独行剑道的基础。但比之悟性超人,将风神腿、急转步法和家传轻功融为一体的聂风,还是有所不如。更何况,没有内力的催动,就如失去爪牙的老虎,徒具其表,形在,势也无存。

聂风竟然叫此刻内息几近于无的秦霜用天霜拳和他较量,这是何居心?

秦霜微微侧首:“你想,我就必须答应么?”亲近,不等于容许对方无限制地接近,更不等于有求必应,原本以为聂风是早已知道这个道理的,还想再一次的试探么?

“你知道和我动手的后果么?”

凡举剑向我的都是敌人!

就连被那么纵容的碧游都知道这一点,不敢轻惹秦霜,聂风,再怎么如何,都比不上碧游曾有的分量。

聂风微微含笑,似乎没有留意到秦霜语气中的危险:“霜姐姐曾教过我,当彼此看法相左的时候,用什么言语都是无力,不如直接用刀剑来说话……”

“若霜姐姐能够只用天霜拳就打赢我,那么,随便要做什么,我都无话可说。”

随着长大,为着避嫌,或许也有一丝腼腆,在人前,聂风多叫秦霜为“师姐”,如今改口再度直呼“霜姐姐”,倍显聂风态度的郑重和心底的认真。

不喜欢解释,也不喜欢干涉,要说服,只能用实力来逼她妥协。

秦霜教他的,他未有一刻忘记!

秦霜微微拧眉:“你是笃定我只用天霜拳便不是你的对手么?”

星光从瞳中浮起,杀气隐隐在空气中浮动,素来冰心敏锐的聂风却恍若未觉,沉吟道:“霜姐姐已经让人有过太多的意外,便是只用天霜拳,也说不定别有奥妙……”

妙字还未落音,秦霜倏地近身,长发飞扬,旋身一腿踢向聂风胸口,迅捷无伦,若是换了他人,不要说招架,单是腿势来路,也不易看清……

聂风骇然又好笑,心念动处,本来可以闪开的他双肩微沉,硬吃了一记。果如他所料,招式虽妙,劲力不足,甫一沾身,腿上劲道就被内力自发卸开。

“霜姐姐,你是要用我的武功来教训我吗?”就像当初用傲寒六诀,吓了我一大跳,现在又故技重施,我已不是当年的稚子了!

秦霜不答,足尖微点,一腿未落,一腿又起……风神腿刚猛无伦,讲究的是大开大阖,攻势如暴风骤雨,让人防不胜防。秦霜用出,少了刚猛,多了轻灵,但速度丝毫未减,转瞬之间,已经连出十三腿。

聂风赞叹之余也是心惊,或还未如他的独门轻功“步风足影”之快,但步法转折中,轻旋灵动,流畅自如,不见丝毫凝滞,仿佛早已习练过无数次……五年来,他们聚少离多,他也未曾在秦霜面前施展过多少武功,就算此次下山曾联手对敌,但不过那么寥寥数次,她就已经全然记下。

他知道秦霜聪慧绝顶,天下武功绝学,皆能过目不忘,只是限于身体,同时心性所在,重质轻量,不求博广,务求精纯,授了他傲寒六诀后,就再没有用过一次,平素只用天霜拳和心剑。断不会私下练习其他。

如此天赋,想到她的身体,真叫人道一声可惜。

就算模仿得惟妙惟肖又如何,内力始终是最大弱点,聂风若是反击,以腿对腿,一招之间,就能分出胜负。现下他只防不攻,就算不刻意闪躲,将秦霜的攻击一一接下,也未曾受到丝毫伤害,反要刻意收束内力,以免无意反震伤到她。

刚不可久,迅不能持,何况秦霜,体力、内力都注定她不可能战斗太久。眼见她十三腿踢完,旋身中,一滴鲜血飞溅而出,正落在聂风手背,却是用力下,肩头伤口再度迸裂,聂风忍不住叫出声:“霜姐姐!”

她到底是逼他,还是逼她自己?不用他出手,她先已会倒下。她可是再一次赌自己的心软?

刻意忽略心中的疼痛,有一,没有二,他就要看看,她能不爱惜自身到什么地步!

第200章

目中厉芒一闪,聂风一个弓步,陡然起腿。凛冽的寒气笼罩方圆数丈之地,劲风过处,满地碎叶草屑直卷上天空。

他不再闪、避、接,以前他们都太相信,也太纵容秦霜,她,被他们宠坏了!

只注意她面上的温意随和,忘了她骨中的傲慢任性。

惟有展示真正的实力,才能在她面前有话语的权力!

出的是腿,运的却是刀招,手中无刀,但刀意入骨。

五年了,历尽无数任务无一失败,每次仅伤人而不杀人,目力、实力、判断力,缺一不可,他在江湖上的声名能压倒秦霜绝非幸致,而是一步一血,凭自己的本事争来的。

他的悟性亦出人想象,秦霜在月明曜的压力下将天霜拳化为天霜剑,旁观的他也有所启发,将傲寒六诀,聂家威震江湖二百年的绝技融入风神腿,使他不仅快、猛,更寒、锐、绝!就是再遇到神将,也不会再后悔未持雪饮。

这是聂风真正的实力,第一次,完全在人前展露出来。

秦霜纤腰一折,聂风敢硬接她一十三腿,她却不敢硬接聂风一招。右手运劲一挽,近侧的湖面陡然卷起一条水浪,击向聂风。

排云掌!

见过一次就能记下,而现在的她不仅能记下,也能突破身体的瓶颈用出来了么?

水花四溅,不及落地,已经化为冰屑。

聂风脸容不变,惟心中怒意更盛:“霜姐姐,那种力量,有害无益!”右腿遽动,闪电般踢出风卷楼残。

秦霜顿觉身不由己,竟被这股腿劲带动,似也要随之旋转。瞳光一闪,步法骤变,古拙清奇,翩踬若跌,脱出了劲力的控制。

这套步法聂风从未见过,未见威力,但看奇奥玄妙似更在风神腿之上,若换个时候,聂风或会见猎心喜,央秦霜为他解说,此际见她苦苦支持,鲜血滴滴而下,哪里有这个心情。

腿上雷厉风行,手中惊寒一瞥,聂风,竟同时用出了两大绝技中各自最雄浑、最凌厉的杀招。便是身轻若羽,没有了风,可还能再随意而动?

似可封锁天地的劲力将秦霜周身悉数笼罩,封死她所有闪避的可能,逼她只能落地、硬接!

速战,速决!

虽是杀招,没有杀心,看似凌厉,他却有十足把握能持住那一线。伤人而不杀人,他早已习惯。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到他珍惜得如珍似宝不忍加一指伤害的霜姐姐身上。

但是,惟有如此,才能叫她看清一些东西,不要再那样妄为独行,天地神魔也不放在眼中!

聂风想得虽好,但,就像秦霜想不到他已经进步如斯,他更想不到在凶星影响下的秦霜会将自身压榨到何等地步。

躲不过,那就不躲!

月光下,秦霜清澈照影的双眼浮出蒙蒙雾气,发丝无风自动,凝身敛息,一拳而出。

斗到此刻,秦霜终于用出了她得自雄霸的独门绝学――天霜拳!

虽然同门而出,一师之徒,但同样的绝学使在不同的人手中,可能又有出乎意外的威力。

就像聂风的风神腿由捕风捉影变为步风足影,步惊云的排云掌中含有悲痛莫名的真气,由秦霜用出的天霜拳和雄霸使出的又有什么不同?

天霜拳最后也是最强一招,霜绝天下,需要融合了火与冰两种极致力量的天生奇物冰炎才能完全练成,冷艳无双,傲世睥睨。

当年秦霜独自北上,心中除了夺雪饮,与聂人王了结因果之外,也存着一分搜寻冰炎的心思,但没有结果,过后也没有放在心上。得到泪沧海,她已经心满意足。至于附赠的一个聂风,当时的无语到现在她还是不想做任何评价。

现在有了心缘焱,她完全可以自行模拟寒热两种内力的转换,虽然还不能做到如神使摩诃无量一般运转自如,了然无迹,但用来催动霜绝天下足够了。

傲寒六诀和风神腿结合使用,聂风也只是初步尝试,还未到圆融无间、毫无破绽的地步。魔瞳的洞察虽暂时不能动用,但气机感应之下,秦霜还是察觉到了劲力最薄弱的地方。

武学一道,秦霜大半凭自己摸索,参照的对象又是天剑那样的举世强者,内力更是失而得,得而失……总难有寸近,所以不免对自身估量严重不足,谦虚过甚。只凭这份敏锐,她已经在武道上未入室也登堂了。

同时发出,仍是两招,冻结万物的冰寒,未触欲燃的灼热,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却被硬生生压在一拳之中。

拳风未到,聂风已有所感,仓促之间,只用了三分并随时预备收力的劲力骤加到七分。

不是十分,虽然霜绝天下威力殊绝,但内力所限,就像木桶上的短板,叫人惊艳,依然所容有限,聂风只用七分的力量就能自保有余,再多就不可避免要伤到秦霜。

两股劲力相撞,秦霜拳中所蕴的寒热之力轰然炸裂开来,聂风只觉浑身剧震,心中赞叹,如非秦霜内力不足,这一拳足可令风云变色,同等水准下,天霜拳、排云掌、风神腿三门绝技中,此招杀伤力堪称第一。

不过,出了这一拳,秦霜也应已经到了极限。

“霜姐姐,够了吧?”这不是生死之博,不过是他发起的一个赌约,不是必需倒下一个人才算完。他不敢说出叫秦霜认输的话,但神色语气中已经表露无遗。

秦霜冷然不答。聂风眉头一皱,劲力再聚,秦霜外表柔弱,但内心比谁都坚定。当初洗剑池一战,她毫不忌讳以身犯险,利用他的不忍不战而胜。这次,不从她口中得到肯定保证,他绝不轻易收手。

“霜姐姐,不要逞强!”冰心感应中只有一片混沌,猜不出秦霜的心思,但可以肯定,无论是傲寒六诀还是风神腿,再出一招,秦霜都接不下,也无力再躲,到时候看她还有计可施?

只要一招!

但聂风骇然发现,他无法出招,内力运转之下,赫然发觉其中多了无数或冰寒或灼热的劲力四下流窜,虽然都极是微弱,但正好打乱了内息的正常运转。

秦霜施施然走近,伸指一弹聂风前额:“风师弟,是谁自不量力?”

聂风禁不住苦笑,原来先前秦霜先后用风神腿和排云掌,看似在他的防御下做了无用功,实则已经将泪沧海的冰劲和心缘焱的炎力送入他体内潜伏下来,最后一拳不过是个总爆发。

她的确内力不足,但由此按常识判断她而失误的,倒霉的,他既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过,霜姐姐,我还未有输啊!

内息全力骤转,势如长河奔流,瞬间将其中的冰劲炎力悉数排出体外。

秦霜双臂遮面,骤然后退,但已是不及。一声清啸,聂风出手如电,已经扣住了她的手臂。

秦霜左足为轴,屈膝横扫,聂风不躲不闪,伸手一捞,抓住她的脚踝,内息倒灌而入,将她的反击之力悉数搅散。

这一招还是她适才用来制聂风,不想立刻被聂风学去,反用到她身上。她却没有聂风的浑厚功力,只是借了泪沧海和心缘焱的特性。一旦受制,全身劲力陡失,当即向下倒去。

第201章

聂风略微用力,止住她下跌之势。见她肩上全是血,到的这等地步,兀自倔强,心中更恨,天下怎有这般不爱惜自己的人!

手足被制,在秦霜,这真是前所未有之事,就算这人是聂风,她也忍不得,她更不会和人定什么城下之盟。斗性勃发之下,更不甘如此结束。骤一甩头,发丝飞扬而起,抽在聂风手臂之上,看似柔顺的长发,带着冰冷无比的寒气,如万千小针刺入聂风体内。

聂风吃了一惊,他已经有所防备,但以发制敌,是他秘而不宣,非到必要绝不会用的绝技,而因为用出来奇状骇人的缘故,他更未曾在秦霜之前用过。这是巧合,还是他的一举一动,秦霜都了若指掌,他在她面前,全无秘密?心神略分,手上一松,秦霜身形旋转,已脱开了他的掌握。

即时运转内力。一呼吸间,已经驱散了入体的寒气。聂风暂且放下这个疑惑,若不将秦霜彻底制住,难算完结!振臂运劲,伸指向秦霜身上疾点而去,对不住了,霜姐姐!

就算封住穴道,会对她有损,也较她不听劝告滥用外力所害为轻,且她身上的伤流血不止,势必也不能再拖,先点穴遏住也是必需。

这是聂风的打算,但未免太“如意”了,他全心为秦霜着想,秦霜却全无领情之意。她斩去了天之无情,旋即便对着过往有情说要忘记。

或许是因为情是愁苦,情是孽债,情到头来只落得一场虚空……不惟男女之情,世间之情莫不如此,镜花水月,似梦流年,对人,她只记事,再不记情!

就算是要记情,也不能对聂风和步惊云。

天生风云,对她,是生机,是转机,也是杀机!

指尖劲力堪堪发出,聂风体内突涌出一股不受控制的巨力,劲力磅礴,奔涌而出……摩诃无量!神灌注于他和步惊云体内的五成摩诃无量,一直潜藏,此刻,怎么会被牵引而出?难道神怨念不消,要借聂风之手,为他雪恨报仇?

心中陡惊,眼见收束不住,聂风疾伸出另外一只手,哪怕是将这只手的手指全部拗断,也要阻止这股劲力发出。

这一指,若点实在秦霜身上,不粉身,也会碎骨!

且又何需点实,摩诃无量,无尽巨大,纵然聂风和步惊云相加才及神的一半,但当日聂风、步惊云、神母、雪缘四人全力接神的一半摩诃无量,亦被齐齐轰至重伤。现下秦霜全无内力护体,一指之下,能否逃出生天?

许是因为聂风并非真正主人,这股桀骜不驯的力量,对他亦无情面可言,聂风还未碰到自己的手,便被震开,豪光骤绽,摩诃无量破体而出,仿佛掌中握着一个太阳,明光之中,叫人几乎无法睁眼,天上明月顿显黯然……其余原有真气被全部压下,想要动用亦是不能。不愧是神所负的绝世力量,霸道绝伦。

劲力未至,已经逼得秦霜几乎无法呼吸,更无法有其他动作。聂风固是惊骇变色,秦霜心中亦是惊怒交加,这世上能令她意外的事极少,但在步惊云和聂风身上,却屡屡打破。

微一侧头,长发垂下,霜华从发上脱落,落于掌中。心剑可刚可柔,将霜华化为发带,本来是欲利用相生相克,用金晨曦和泪沧海阻止心缘焱的进一步泛滥,让发色逐渐恢复正常,此际却不得不重新执剑在手,全力而出。

金晨曦!泪沧海!心缘焱!

金、水、火三大本源之力,再无保留,与摩诃无量狠狠撞在一起……

无声无息,蓦然,地动、水起……真气一时难继的聂风顿时被震倒在地。尘土飞扬,水浪噼啪而下,遮住了天地,亦遮住了他的视线。不及顾及自身,微一回气,感觉已然回复少许真力,一跃而起,心中大悔,若早知如此,他断不会和秦霜比斗,秦霜如有好歹,他终身也不能原谅自己。

冰心中警兆忽现,五年中他亦遇到过无数次急难关头,但从未有一次心中的危险感如此之甚!烟尘漫天,剑指而来,带着欲斩尽杀绝的凌寒……原来之前不过是游戏,现在才是真正的战斗!

杀气凛冽,寒若冰川,沉如渊狱,仿若魔神降临,带着地狱的火焰,给与完全的毁灭,连死神也要退避三舍。

躲,还是不躲?他真气渐复,凭他比风还快的速度,只要刹那的闪逝,就能脱离这股仓促而发,尖锐但凌乱的杀势。

不假思索,聂风生生顿住身形,甚至不曾运起丝毫内力防御,任秦霜重重扑入怀中,狠狠将他撞翻在地,一道寒气紧贴着颈侧而下,肌肤寒然生栗,恐惧铺天盖地而来,让他抑不住想要发抖。却不敢稍动,那锋锐的剑锋,只要稍侧就会切断他的咽喉。

“你,真是,厉害!”

“能,逼我,至,出剑!”

“差一点,我就,杀了你!”

伤势悉数爆发,五脏像被尖刀刺入乱搅,血倒涌上来,堵在舌底喉间,吐不出,咽不下,肩上的痛,几乎无法抬手,肺部不像是中过刀,倒像是被两股巨力分扯开,吸入的是火焰,呼出的是冰雪……

摩诃无量,五行之力,这两股力量,都是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世上的,或者说不应被人力所掌握的,因为它们皆可引动天地元气,引发毁天灭地的破坏。所以创出摩诃无量的神临死前会狂笑说原来是天生风云,他不是败于人,而是败在天命,因为天亦畏惧这种破坏,要将这股力量牢牢控制。

而秦霜,平素用霜华,只取金之锐,水之寒,火之烈的特性,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其本质,但用到,多是代天行命,行天之罚,搅起一片腥风血雨。

这便是她与神的区别,神要掌控天地,而她顺之自然,即便由道转武,道者的痕迹依然深留骨中,不去想,借天地之力,必杀生以祭,一借一还,生死分明,避免与这片天地结下不可收拾的因果。

今夜,猝不及防,悍然出剑,心底杀机一片,却又不得宣泄,脑中一时清明一时混沌,只欲将聂风一剑杀死,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奉天,何物得永生,何人不可杀!

杀!

天降杀罚,她应劫而来,正该身化魔王,帅万千魔头,扫荡人间,重定乾坤,眼前就是她最大障碍!她今日不杀他,必有来日,惨重代价……

偏偏又有个声音在耳边反复呢喃,不能杀,不能杀!

这份牺牲太过贵重,落剑下是淆乱天命。

五行之力尚未聚齐,武道的路还未走通,她还无有能力挣脱这世界的因果业力。

这世上有千万人,她皆可杀,惟不能杀聂风!

杀了,业火焚起,魔心铸就,踏步是地狱,再不能回头!

手一松,伏倒在聂风身上。痛到极处,反而未有感觉,这也许是最后的幸运。霜华倏然消失,为了抵消摩诃无量,剑中所蕴含的力量尽失,心头交战,也再不能维持心剑实体,只能且先收回体内温养。

全身颤抖不止,不杀,不……杀,果然,比杀更难!

第202章

聂风失神地望着压在身上的秦霜,听她咳得几乎似是要将心肺吐出来,那样轻,似乎一阵风便会化去,又那样重,似一座山压在心上搬移不开。他本欲阻止她妄为,却令她伤得更重。

嫣红的发丝垂下来,散落进他的黑发之中,不是神将那般诡异刺目的血红,而是近于桃花般的粉艳……听说东瀛人喜欢一种樱花,开时一树繁花,灿烂如云霞,微风一吹,便片片飘落,开时极致的华美,谢时满地的凄艳……

她就像那花,开得太盛,仿佛迫不及待将所有生命力绽放开来,叫人无法割舍,难以忘怀,但情尤在花已逝,人未散曲已终,她从未想过白头,更不会同人携手……灼灼其华,惟不待老,刹那之间,不能永恒!

适才的景象深印脑海,雪颊沾泥,粉唇带血,瞳中怒意清晰无比,按在颈侧的手是那么用力,几乎令他窒息,可是,也叫他清晰感觉指间的收力和颤抖。她十数年如一日的不懈练习,早已养成习惯、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没有一丝力气会浪费,怎会出现如此不受控制的情形?

他并不知她适才已在地狱门口转了一圈,只是觉得宛若带着红莲之火袭来,贴近死亡的错乱让他无法思索,稍许宁定,才发现,这无端的惧意中也夹带着她的情绪。

原来她也在害怕!

她,也被吓住了!

她背负的太多太重,压在她柔弱的肩头,逼得她只能努力扬头,若身怀逆鳞的龙,遇到挑衅便毫不留情地展露狰狞。对她,每一次战斗都是一次绝杀,无有退路。在挑起战斗前,就该有这个觉悟。

她不出剑,尚带着半真半假随时可以收手的随意,一旦出剑,则再无回转余地。

不是她死,就是敌亡!

从无例外!

只有今夜,只有这次,只有……对他!

每一次被人稍微靠近,都会决然转头将心思冰封,叫人却步。行动中,在意,却总是漫不经意便流露出来。

心像被重重一摔,痛到不能呼吸,又仿佛炸裂开来,散做无数烟花……若你要钉死自己的心,为何又要留下一扇窗?

若你真的狠心,就该言行如一。若你不愿留情,就冷酷自私,同师父一样只当我是工具……

是,还是,不是?

若你不是,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此刻的秦霜是不设防的,但这样的情形,他又怎么运得起冰心诀?

幽幽一声叹息,伸出手,小心翼翼,若触碰最珍贵的水晶,不敢带丝毫劲力:“霜姐姐,我带你回去疗伤……”

秦霜微微摇头,勉强撑起手,想要站起,瞳中杀意已经散去,寒意不散,更见清冽无情。半途突然失了力气,重又摔下。只是尺许的高度,却仿佛周身的骨头都被跌散,只剩下一张皮还维持着人形,再也无法聚拢半点力气。

这般痛楚惨境,秦霜却突然散了恼怒,生出发笑的心情。想要飞翔在天,偏偏摔落于地。只是一次跌倒,难道就再也无法爬起?天命的宠儿和弃子只有一线之差。她从来没有指望过他人的垂怜,也没有期待过外力的提携。力量,惟有握在自身才可靠。不够强,只是不够强,不能压倒天命的左右,亦不能克服内心的纷扰……

昏沉的感觉渐渐袭来,太累了,情绪的起伏比外力的伤害更令人疲累,这一次,又会睡多久?醒来后,一切能否恢复如常?

朦胧中,身子一轻,感觉被人抱起,不想要依靠,但已经没有了再度拒绝的能力,低低的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聂风,到底是,我欠你,还是,你欠我?”

若是月明曜在高天之上看到这一幕,会否问可悔当初?

不悔不悔,所行的是一条独行路,也是一条单行道,若是回头,执念成灰,再没有存在的价值。

聂风一震,想要说什么,秦霜已然阖上双眼,呼吸放缓,陷入昏迷。一次又一次,看她在自己眼前受伤而无能为力,宛似反复地凌迟,无论多少次都无法习惯。这一次伤她的人变成了他,明明想要保护,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看着周围,泥土被生生削去一层,地上平空多了一个大坑,水倒灌进来,看着不久又会形成一个水潭。潭水上浮上一层死鱼,大小不一,品种各异,白花花的一片,叫人不禁心惊肉跳。她对他的忍和不忍,悉数在翻白的鱼肚中展露了出来。

垂下眼,雪瓷一般的人儿,仿佛呼吸稍重都会融化,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骨中的百折不回的执拗?沾满了尘灰血迹的她,前所未见的狼狈,折损了她原本的清丽无暇,但他偏偏喜欢看到这样的她,就像雷峰塔倒的那一夜,真正的踏进了尘世,不再如月高悬,而是有血有肉的鲜活。那只为他才惊鸿而现的在意,更搅乱了他的心湖……

凝视她胸口渗出的血痕,为什么?为什么月明曜要杀我,你却固执地将我维护?是不是她早已知道了今日,知道我不仅会带累你,更会伤害你?骤然,无可名状的恐惧攫住了他的整个身心,只是伤害吗?

慌乱地低下头,他对任何人都温文恬静、和善热心,惟对她,难以保持处变不惊的态度,五年的耐心温柔,遭遇一连串的变故,焦急忧虑尽上心头。才发觉,他觉得她任性,他在她面前,也是任性的,任性地依从自己的心思而行,用自己的要求去束缚她,全不考虑她是否愿意接受。

她不是普通的女子,他从来都知道,但他偏偏希望她做一个普通的女子,无视她想要振翅的渴望,反冀图困住她的羽翼。

他缘何可以这般地自私!他固执地想要抓紧她,她回应般握住了他的手,但她迟早会离去、松开,他如何才能不再做错,不会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悔之莫及?

或许,六年前,他在她要他离去的时候便不该自作主张。更或许,一开始,他们就不该相遇……相识……才不会叫她在此刻说出……相欠……

即使昏迷,也不得安心,仿佛浮翔在一条看不见头尾的大河之上,黑色的河水中伸出无数林立的苍白指骨,想要将她拉下,一起沉没……想要拔出霜华斩断这些烦人的阻挠,腰间却空无一物,想要停住脚步,却身不由己地随水而行……生命是如此沉重,她本可以在彼岸的花丛中得到永恒地休憩,却固执地留在此岸,任红尘纷扰一遍遍碾过……

黑暗中看不清方向,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只有极遥远处似乎有着两个巨大无比的橙黄色的灯笼,时而消失,时而出现……

阴沉的天空仿佛下起了雨,带着温度,灼热了她冰冷的双颊。是什么细细、轻柔地拂过?带着迟疑和温柔,那种悲伤的感觉,陌生而叫她无端烦躁。

“对不起,不要走……”

“我情愿,死在霜华之下,也不愿意见你在我面前受伤……”

“告诉我,怎么才能放下……”

……

吵死了!

你拿起了吗?说什么放下!

我的生死,又和你,有什么相关!

第203章

秦霜猛然坐起,过大的力度,险些一头栽下榻去,幸得一只素手及时扶住。反射般稳住身体,挥开对方,在将要反手抽剑的刹那,猛然省起身在何处。抬眼望去,红日满窗,斜斜而入,又是一日行将过去,一时间生出迷惑,似乎还未从幻境中挣脱:“我睡了多长时间?”

雪缘收回手,满面忧虑地道:“六日……你的神思始终很不安稳,是有什么问题?”

秦霜轻按额头:“我好像看见了冥河……”舌底的清香让她知道雪缘用什么救治她,若非如此,她应不会这么快醒来,更不会感觉到体内气血的充盈和外伤的好转。

雪缘一惊,得到慈航一脉传承的她见识远非从前可比,已然知道,道者神定心清,无梦可言,如果说梦见,那若非神魂出游亲历就是一种梦兆警示。

一声轻叹:“或许,你该好生静一静。”取过桌上的药碗,用匙子轻轻调转,用她教的反救她,是一次尝试,成功给予了雪缘信心,也叫她更生忧虑。

搜神宫中虽然寂寞冷清,让她觉得人生了无意义。但如秦霜这般,风波不断,险状频生,也是她不可想象的。过去的秦霜过得如何,她不尽然了解,但只看短短时日内,就两次陷入九死一生,而不祥的梦兆更为未来蒙上一层阴影,能否每一次都化险为夷?她又能帮她多少?

秦霜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外伤好医,心境难补,梦中情景历历在目,耳边声音疑真疑幻,叫她头痛欲裂,无法静下心来思索。

见她这般情形,雪缘本来似有话说,又压下,指着床边一袭白裙,温婉笑道:“你原来的衣服破损得太厉害,这是聂风特特去给你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秦霜瞳中一亮:“还好,总有意外需要更换衣服……”从前一件最普通的广袖留仙裙便可以无视寒暑、不问四季,而道法比斗,就算惊天动地,翻江倒海,依旧能够鬓丝不乱,尘埃不染,何尝有现今的麻烦。

不过,无须吩咐,就有人张罗,亦叫人欢喜。

雪缘微微一怔,虽然不曾直接夸奖,但语气已将喜悦表露无遗,颊边笑靥更见纯净无瑕,不自禁一声叹息。

秦霜侧头问道:“怎么了?”

雪缘摇摇头,明明容颜相差无几,为何秦霜一颦一笑,就是格外引人注目,连她也看得忘神。

上好的蜀锦,精美的绣纹,绝非磨西镇那样的小地方所能买到,而裙边的小小铃铛,那更需要定制,不是一般的裁剪能够做出。不知聂风跑了多远,花了多少心思。

雪缘见到时,都吃了一惊。她在搜神宫中虽然地位尊贵,但素常所见的只有神母一个人,神母照顾得她十分周到,保证她衣食无忧,但也不可能如秦霜在天下会中所过的精致讲究、奢华铺张。

她与步惊云在一起的时候,步惊云为了赶走她,嘲讽她定然吃不得村姑的苦,过两日就会离去,对她百般无视,逼得她发誓绝不回去,绝不再取神宫的一分一文来证明自己彻底斩断过去的决心,以致在步惊云酗酒淋雨生病发烧后,不得不卑躬屈膝,去藏污纳垢、脏臭冲天的妓院后院洗碗以赚取给大夫的诊金,一身出尘白衣沾满了污渍,手也因干清洗粗活而泡至发白脱皮……

那时的她只想,只要那人能健健康康的生活,她捱这点苦又算得什么?纵使日后他把她视如陌路,她也不会怨他!

现在的她没有怨他,对应算是情敌身份的秦霜更没有嫉妒之心,但看着这样一件可令普通人家过的数年的华美白裙,心中油然感慨,步惊云可会对秦霜说出那样的话来,秦霜又可会为人做到那般地步?

情爱叫人心卑身贱,做出寻常做不出的事,男人天生要强,情爱从来不是全部,但女人,因为所求所望尽在所爱的人身上,便丝毫不在意自身委屈到何种地步。

从前的自己就是如此,心里眼里看到的都是他,沉醉于一厢情愿,像是入了魔障。便是他的无情,也只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有一日,可以叫她守得云开见月明……

跳出困住自身的狭隘,才知道,天大地大,不是没有痴心无悔的男人,也不是没有目远心高的女人……反转了角色,她却笑不出来,红尘八苦,求不得爱别离生死悲歌,茫茫人海,为何总不能叫人在对的时间对的地方遇到对的人?

一夜之间,可以放下前尘往事,却不能叫人将过往的情悉数抹去,更何况是雪缘,她为情而生,也是为情才悟。

那一夜,从秦霜那里离去,旋即见她出门去寻步惊云,半是惆怅半是惘然也有隐隐的期待,不想后来却是聂风抱着人事不省的她回来……

衣衫凌乱,满身泥土,紧闭双眸的容颜苍白若死,刹那间让雪缘生出秦霜的神魂已经离开的惶恐和惊怕。

强压住心底焦虑,检视施救。秦霜的情形太过特殊,不是当初被神将用灭世魔身打伤的阿铁能比。若非她刚从她那里学得慈航普渡、济世甘霖,又有三滴出自她的本源之血,真要无计可施。

也许这确是一场谁也不想的意外,但雪缘还是抑不住心底的埋怨,她见过秦霜的任性妄为,也深知她的简单随意。但聂风给她的印象是细心冷静,客气温和,还有一颗乐于助人的热心,看他一身同样狼狈,可以相见当时的情形之危险,他和秦霜相处数年,怎么就能不知道秦霜的性情,偏用这种直接的方式而不去想想后果。

更奇的是他的态度,她都几乎乱了方寸,他还能镇定自若,一脸冷静地求她用神石施救,不见半分急态。

面对闻讯而至的神母忍不住出口的责备,聂风答道:“我信她,她绝不会有事!她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她绝不会中途放弃!”

这样的回答,叫雪缘一颗心缓缓沉下,信她?!而聂风接下来一句话更叫她的心沉入谷底。

“如果有万一,我为她陪葬!”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重情重义的好男儿,一个也是难得,在她身边怎会就同时出现两个?!

百转千回,只想按住她的肩问上一问。

你若无心,如何他人会有意?

你若有心,哪一个,才是你的情之所钟?

而更可怕,有心无心,有情无情,你自己知道吗?

这已然不是缘,而是劫!

终于等到她醒来,看着她那双清瞳,却忘了所有言语。

这又怎是她的错误?纯粹、坚定、执着、勇敢、聪慧、美丽、夺目……那么多无可形容的美好词语,便同样身属女子,也为这般近乎完美的人儿倾倒,萌生出喜欢,又如何去抱怨有人会被她吸引?

但她不是普通女子,也做不成普通女子,她自己能够看清楚最好,若她一无所觉,不是当事人的她,没有权利告诉她,平白生出是非。

第204章

“东西南北只盼相聚不分离……”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中一盏小小精致的荷花灯,念着上面的字句,断浪歪着嘴角,故作老气横秋地一笑:“痴心不过付流水啊……”复又将灯放回水中,让它继续随水漂流。

曲水流觞,灯盏处处,和天上的星光相映生辉。仲夏之夜的河灯,寄托着各种心思,这是属于生者对逝者和离者的怀恋。

断浪的眉间闪过一抹阴霾,少年本该是天真无愁,但家名所累,人间冷暖叫他过早体味到世间艰辛,早无复童真。而甫入天下会时,折服于雄霸一代帮主的尊贵风范,暗暗立志他日也要同样名扬江湖。数年来明里卑贱之极的洗马生涯,暗里残酷无情的江湖厮杀,两面人生,正反磨折,将他小小萌芽的雄心壮志几乎已然摧残殆尽。

断浪深吸一口气,狠狠咬住下唇,压下心底的烦躁。果然是影不能离开形么?五年来,只要秦霜离开天山,他就随在身边,还是第一次和她分开这么长时间。他不屑说他在想她,但却发现思绪转来转去,还是撇不开那个身影。

什么温和娇柔,最好被捧在手心细细呵护,映衬着火光、血迹和惨叫的她,那才是美丽得咄咄逼人,锋锐无双。

而不过是因为聂风在她身边,他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甚至还要小心掩饰行踪,避免被人发觉。搜神宫一行,更干脆被她留下。

她可以为聂风收束行为,聆听违逆心意的劝诫,可以任其自作主张,他不能。雄霸将他放至她身边,她不曾反对也没有特别对待,便只当个得力部下来使用。平时漫然随意,一旦下令就必须凛遵无违,他有价值,她就倚重,他若无用,她也就弃如敝履。

并不怨恨这样的冷酷,她对自身亦是一视同仁,价值是自身应有的,永不要期待别人的施予。江湖是何等残酷的地方,哪里容得下无条件的包容。他只是有所不甘,为她对他和聂风迥异的态度。她对他保持着高高在上的距离,却允许聂风不断接近,直接介入她的日常。

搜神宫之行,事涉她的过往,聂风可以步步相随,他却只能远远观望,除了等待不能做任何事情。如果不是聂风数年如一,不因地位变更而有丝毫变化与他所结下的兄弟之情,或许他早已被妒火和怒意烧穿。都只道聂风资质拔群,进境一日千里,又有谁知道他的进度丝毫不逊?

想要提升武功,最快的莫过于生死之际的磨练,但若心境不稳,就会迷失其中。对秦霜,无论是明里的统率群豪,还是暗里的铲除敌人,目的都异常明确,对于夺取他人的性命,她并不放在心上,也不会刻意而为。但断浪,却忍不住迷醉于一次又一次的屠戮中,享受敌人的惨叫,那种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

他会否有一天忘形在杀戮中,剑不邪人也邪,重蹈断家先辈的老路。反被火麟剑所控?

抚过火麟剑碧绿的剑柄,不会,稍微的得意或忘形,回过头,看见那双眼眸,都会立时消失无踪,只要她还在,他就会被牢牢压制,

只要,她,还在……

如果她不幸殒命搜神宫,那么他不用想,立刻天涯亡命,有多远跑多远。或者立刻投身无双城,竭尽全力,看能不能力挽狂澜,扼住天下会一统江湖的脚步。断浪自嘲地笑了笑,对自己的能力他很清楚,这个可能,还不如企盼秦霜安然归来更切实际。

对于神秘莫测的神,他并没有直观感受,五年来见多了秦霜的履险如夷,对于秦霜的信心,他比聂风更来得坚定。

她,一定会,回来!

她从不会虎头蛇尾,她在天下会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而按照她的计划,无论她是否能从搜神宫安然返回,攻打无双城都会提上日程,这个天下会最大的敌手一旦轰然倒塌,放眼整个江湖,再无能够与天下会抗衡的派系。而对于权力从来没有兴趣的她,彼时会作何打算?

是否会完全放弃天下会的事务,专心磨砺自身,以备对剑圣一战。那么身为影剑,在雄霸眼中,是否也就意味着他仅有的价值也将不存?惟有在秦霜外出时才获准使用火麟剑的他,就此只在天下会中当个洗马的小厮,默默无闻,直至悄无声息地死去?

他不是聂风,想着有一日会远离江湖,做个农夫终老田亩之间。这一点,天下会中,只有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在聂风诉说时,他会附和,选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盖两栋木屋,两家里做个邻居也不错,若是能拐到秦霜一道隐居就更是完美……这样说,只叫聂风无奈苦笑,嗔他又胡乱开玩笑。

果然是在开玩笑的么?难道聂风不是为着对秦霜的依恋才入了天下会,失了自由?冷眼旁观,聂风肯为秦霜做一切,却惟独不曾真正看清秦霜想要的。或者说,看清了,也要自欺欺人,因为秦霜想要的,谁也给不了。

雄霸不能,聂风也不能!

若秦霜有心隐退,聂风定会舍弃现下的一切脱离天下会,那么他呢?会相随而去。但扪心自问,这样的选择,不过是他对情谊的成全,而绝非出于本心的甘愿。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不能建千秋之功,也要留一世之名。

能够忍耐寂寞,是因为目视绝顶,等待着登顶那一瞬间的风光。无论他和秦霜追求的东西有多么不同,他和她都绝不会止步于山脚。 就是死,也是倒在向上攀爬的途中!

若秦霜放弃执掌权力,天霜堂会交到何人手中?五年来,天霜堂看似无首,但事务分毫不乱,人员更是优中选优,凡能加入的必是精锐,而天下会势力范围扩大,各地任用的分舵主也多从天霜堂中选派,如此循环,天霜堂的影响力不降反增。如果不是秦霜志不在此,她的身体再差十倍,天下会下一任帮主也非她莫属。

无论雄霸这样做是作何考虑,都是对秦霜在天下会权位的巩固。而无论是谁接手天霜堂,就是达不到秦霜在天下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也必将成为天下会举足轻重的人物。

除了聂风,天下会中还有谁,比他这个秦霜一手栽培出来的人选更适合?或许秦霜也考虑到此,所以将他留在西湖,打算锻炼他独当一面的能力……

留在西湖,处理来自天下会的信息,为秦霜遮掩行踪,回报一切平安……这些是不是太过容易?

按下心中的妄想,还是太弱了,只能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如果有强到剑圣或者雄霸的地步,那么秦霜再怎样随性,也不可能无视他的意见。而若是有了那样的实力,什么权力地位不是滚滚而来,重振家名更是易如反掌,枉他在她身边这么久,连这一点还看不穿?

第205章

目光越过湖面,断浪收了慵懒无聊的神色,双眸炯炯,像潜伏行进的猎豹,全身不经意进入战斗状态。他并无需如此紧张,因为他的猎物,一个举止鬼祟、无比丑怪的老男人,对于暗中窥伺的他,完全没有察觉。

只是这次是他第一次自行其是,他拿不准秦霜知悉后的反应,不免心中忐忑。

秦霜驭下,令行禁止,赏罚分明,对于桀骜不驯的人物,从不留半分情面,与日常的无可无不可表现迥异。

断浪相随日久,自是十分清楚。但秦霜表现太好,难免让他人生出无足轻重的感觉,对于断浪这般心高气傲的少年人,虽然服膺,总还是希望做出一两件事能叫秦霜刮目相看,只要一想,她也会有料想不到的事,就觉得兴奋难抑。

何况秦霜只是让他留下为她处理来自天下会的事宜,并没有明令他不得插手,可说给了他极大的自由权。就算日后被她知晓,他也有话说。

神母和雪缘离去,西湖水底的搜神宫分坛便空无一人,无人能阻碍断浪潜入,不过里面除了放着些许家居之物,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若是旁人,多半会失望放弃。但他素性坚忍,为秦霜隐瞒行踪并不用费多大功夫,他多余的精力也不介意在此多付出些。

而也终于叫他有所收获。

知道此处的,即便不是搜神宫中的人,也脱不了干系,真是活生生送上来的线索。而有什么,比发现一个本来被排除在外的秘密更叫人得意?

自“雪缘”所说的暗格中取出一叠纸,快速一翻,神医丑怪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狂喜,对于奇门医术,他有着真正的痴迷,虽知这些丹方就算是最简单的也不是轻易能成,但难度愈高,愈是有吸引力,想一想若是炼成后,各种神妙功效,叫他心痒难搔。

小心放入怀中,并不急于离去。左右寻摸,口中默念着方位,来到东北角某处,向壁上摸去,一阵刺耳的机括声,本来平整的地面突兀地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神医小心地探一探头,一阵寒气自洞中升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终究好奇贪婪之心压过了戒惧,一咬牙,跳了下去。

他是神医理药学上的弟子,三十多年日夜钻研,尽得神一切奇门医术,但却并非得神传授武学,武功低微之极。洞穴并不甚深,也叫他摔了一个屁股蹲,结结实实坐到地上,痛得他呲牙咧嘴,脸孔更形猥琐难看。

站起身,他不敢燃火,取出一颗夜明珠,藉着珠光,发觉这不过是入口,一条向下延伸,只容一人而行的狭窄地道,黑乎乎,深不见底,不知通向何方。举着夜明珠,战战兢兢向前而行。他深知神的心思莫测,不敢乱行一步。如果不是按照正确的方式开启,或者走错一步,那么这个地底的洞穴某处就会裂开,西湖水会重重压下来,淹没一切秘密。

通道尽头是一个水晶铺地的房间,比起搜神宫中的水晶大殿,显得极其微小,但一样的清流明亮,无物无情,房间正中放置着一具水晶棺木,其中的男子合目而卧,面目如生,若如睡去。

此处本是西湖底河床下一个极大的洞穴,被神辟为分坛,令神母在此抚育神姬雪缘,一住数十年,雪缘直将此处视为拘禁自由的监牢,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何尝想过洞下另有玄机,就是寄身在她魂魄深处的异界神念,因为苏醒的时间极少,也未曾发觉脚下这个秘密。

神医目中露出狂热,跪下身,对着棺材砰砰砰连嗑三个响头,他头大身短,这般做来甚是滑稽,但看着他随后做的事,任谁也笑不出来。

爬起身,走近水晶棺,神医亮出一把细长的柳叶刀,刀刃雪亮,一刀而下,顿时砍下那男子的头颅,这种事他不知做了几千几万次,端的是手法熟练,干净利落,不曾溅出半滴鲜血。

本来栩栩如生的尸身,在砍下头颅后,余下部分宛如被戳破的皮囊,迅速干瘪下去,片刻后,便腐败化成一滩黑水……如此诡异可怖,神医视若无睹,只珍而重之地将头颅放在一个早已备好的匣中,长吁一口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不辞辛苦,奔波千里,自酆都赶来西湖,除却要取“雪缘”许给他的丹方,就是为着这颗头颅。如今一切顺利,不知道想到什么,裂嘴自言道:“既有第一奇迹和第二奇迹,那么第三奇迹,就算有所波折,少不得也要在老夫手中实现……”

这番话比他的行为更为怪异,云山雾罩,不知是何含义。这个外表丑陋怪异的老男人,所藏的秘密实是不少。

云中七姝,紫笈第一,赞的不是凌驾众人之上的力量,是气度殊宏,豁达宽和的胸怀和单凭头脑,就可以布局压制天下英杰的绝顶聪慧 。

顾青霜那一剑,做得实在太绝。碧游活泼好动,至情至性,交游广阔,朋友众多,远非疏落寡合、清心修炼的顾青霜可比。 如不是碧游入魔后杀孽太重,早有人耐不住为其抱不平,就是七姝之中,也多有异言。不能说青霜就此众叛亲离,但的确难逃冷眼。

紫笈叹息碧游和顾青霜各自的偏执,亦难以接受顾青霜的决绝,却没有因此放弃她。

安抚其他人的情绪,解脱秦霜和碧游的因果,引导雪缘入佛……诸方反应选择,无论知情还是蒙在鼓中,就连慧心通明如秦霜,也没有逃过算计。这样的跨界布局,是何等骇人的谋略,是人算到极致,足以羞杀天机!

但纵然布局周详,终是隔空操控,难免有所疏漏。何况人心相隔,就算是神佛,也不能说完全尽知。

目的既然达到,此处便不是久留之地。离开之前,神医彻底封死了机关,按照他原本的打算,就此远走高飞,远远避开,再不会来此,这个秘密空间终还是不要被人发现的好。他并不惧怕神母和雪缘,但对于始终没有正面打过交道的秦霜,却甚是忌惮。

甫一上岸,陡觉后颈一紧,已经被人一手提了起来,一个声音在耳边笑道:“什么是第一奇迹,什么又是第二奇迹?”

只惊得神医魂飞魄散,万万想不到竟还有这样一只黄雀在后。

挣扎着转过头,见是一个面目俊俏,年约十六七的少年,笑容带着三分邪气,七分不怀好意。

这少年自是断浪,他早看出神医武功低微,但还是一直忍到离开西湖水底方才动手,既是放纵神医,让他以为环境安全,放心将一切取出,无有遗漏,也是担心有自己不知晓的机关,若不小心阴沟翻船岂不冤枉。

“这位少侠,不知您在说什么?”心中叫苦,存着侥幸,神医故意装着糊涂,试图蒙混过去。

断浪耸了耸肩,顺手将他拖到旁边的树林之中,重重往地上一摔:“你怀中的东西,是你乖乖交出来,还是要我亲自动手取?”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正磕在一块尖锐的小石子上,神医痛得眼泪长流,他一直在神的庇护下生活,何尝吃过这个苦头。才知这少年看来年轻,但行事缜密,心性狠辣,绝不是用言辞就能虚哄过去。

第206章

“这不过是些难得的医药方子罢了,也就是老夫是医者,所以看重,少侠拿去也无用。”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神医自怀中掏出那叠丹方,只觉身痛兼心痛,搜神宫匿迹世间已经百多年,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已是寥寥无几,而搜神宫中原本的人员,如今只剩下他、神母和雪缘,他全想不到世上还有旁人留心此处,完全不曾有所防备。若叫他有了准备,就算对方武功高又如何,医毒不分家,他不凭武功也能将人治的生不如死。

断浪草草翻过,发现神医并未说谎,他专习剑法,对医术一窍不通,更无兴趣,这些丹药方子对神医来说万金不换,对他的确是无有价值,不觉失望。转念一想,还是收入怀中。

秦霜体弱多病,天下知名,与之朝夕相处,所见更是分明。在断浪记忆中,除了任务中踏步血腥的艳色,静下来便是掩不住的倦色和病态,看似的若无其事,皆是被强行压下,若如流星,只争一瞬,让人佩服其坚韧之余,也心惊如此光华,不知何时便会戛然而止。

虽然她说这是先天之损,干系天命,人间药石无效,但这些药方拿回去,交给天下会的医士研究,若能对她的身体补益一二,聂风定然十分高兴。就算最终无用,也没有什么损失。

神医大急:“这些药方生僻怪异,非寻常人所用。所需药材也是世上难寻,炼制手法更是极其繁琐,是否能成,更要看运气。不是夸口,除了老夫,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炼制出来,旁人拿去也是废纸。不如交还老夫,等老夫练出药来,坐等享用,岂不是便宜?”

断浪挑眉一笑:“你倒想得好,我若交还给你,以后到哪里寻你去?何况这些药是做甚么的都不知道,小爷拿来有什么用?”

神医道:“非常之药自是对非常之人,治非常之病,见非常之功。你是江湖中人,天下会帮主雄霸的大徒儿秦霜你可知晓?”

想不到从随便抓到的老丑男人口中,也能听到秦霜的名字,断浪有些出乎意外的惊喜,面上仍然淡淡:“天下会的大小姐,怎么会不知道?”

神医嘿嘿一笑:“那你想必也知道,那是个出了名的病秧子,多少年来,雄霸费尽心力,求医问药,找遍了天下的名医却治不好……”

断浪笑道:“那你就能治得好?”他本打算问出神医的秘密后,便顺手将其处理掉,但若神医能说出一个“是”字,那么他本身的价值倒比其他更高了。

神医自得一笑:“那些庸医怎么知道,那根本不是病,而是命!”

断浪微微动容,这竟和秦霜所说过的不谋而合,秦霜前往搜神宫,将他排斥在外,不想误打误撞,还是让他得到一窥秦霜身世之秘的机会。

神医察言观色,断浪看去不露声色,但眼瞳微凝,极是关切,不禁在心中猜量这个少年与秦霜的关系。

断浪不屑兜圈子,直截道:“我不是她的敌人,你也不必想着借她的名头压我。”轻佻一笑,“你只需要将她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说不定小爷会将这些药方还给你。但若你还想着蒙混过去,小爷便直接毁了这些药方,想必也没有第二份。”

神医急道:“老夫告诉你便是。”

神州之人对于鬼神的态度向来奉行信则有,不信则无,但终究人行世间,与鬼神隔着一层。而人心斥异,步惊云便是一个鲜明的例子。秦霜的由来诡秘莫测,不在寻常认知之中,若为人知,所受责难只怕难以预料,是以但凡知道的,如风云、雪缘、神母,无需秦霜说,都是三缄其口,藏于心中。

神医承袭了神的全部奇门医术,也继承了神的自私狠毒,心性偏执狭刻,毫无济世救人之心,为了研究换体之法,手下不知枉害了多少无辜人命,他却毫无负担,反而愈发痴迷,心心念念想要改造出一个世间无双的完美身体。

秦霜的出生是神篡命改运的得意之作,也是他心向往之的实例。他畏惧秦霜、“雪缘”的手段,不敢造次,但心中不无继续研究下去的想法。何况他一心只想拿回丹方,对随意泄露会否给秦霜带来麻烦毫不在乎。也不问断浪身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断浪神色明暗不定,他心高气傲,就算是对着雄霸,仰慕中也隐有他日我亦要如此的念头。而即便聂风是他的朋友,他亦自负不差,只恨未有同样的运气,不能出头。但在秦霜面前,全无要强的余地,他所骄傲的种种,在她面前轻若尘埃,只有那副柔弱的身体叫他勉强觉得安慰,总算是人无完人。

突然间,却知道了,她的不同流俗、矛盾相生竟然是起于这样一个原因!

上天生人,生有高下,有得天独厚,也有命薄福浅,但都在天许可的范围中,惟独秦霜,是本不该出现的人!

逆天而生,偷天而存,命若游丝一线,悬如风中火烛!

这些,聂风知道了吗?

断浪心底暗沉,聂风那样的性情,就算知道,对秦霜的态度亦不会有所改变,只怕更会怜惜维护。

物有反常必为妖!对财富权势名利地位,她不感兴趣也罢了,这世间正该是男子追逐这些,女人只需要想着如何嫁一个好夫婿,成就一个家,然后相夫教子,在丈夫的庇护下生活。所以世间女子莫不渴盼嫁个情深意重的好男儿,眼见比她小的孔慈都已然春心萌动,一缕情丝暗系于人,她却从不见波澜。

即便他总是和聂风开着关于她的玩笑,但心中清楚万分,只不过是玩笑,当不得真。

若是真的,他怎敢轻易出口?就是聂风,只怕也早就正颜厉色地教训他了。

她太过出色,叫人觉得这世上如何有配得上她的人物,那么她不动心也有情由。现在却明白了,她本就不是人,如何会有人的感情,去在意人看重的东西?

断浪不觉皱眉,他能理解聂风对秦霜的依恋,在最孤苦伶仃、彷徨无依的时刻,如溺水般的人渴望一根浮木,哪怕最终抓到手发现不过是稻草。

而秦霜,甫接触的时候,莫不会被她的美丽和平易所吸引,只有真的接近了,才会发现温和下的疏离,而更近,就是一片冰寒。她和世间所有人都保持距离,似近实远,无人可以靠近。

这时候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抽身而退,维持在彼此都感觉安心的距离,一个是迎难而上,尝试是否能打破凝结在她心上的坚冰。他游离在二者之间,而聂风,从来没有想过后退。

不介意付出得不到同等的回报,只要不被抛弃就够了,如此卑微的祈求,真叫人不敢深思!

断浪相信聂风并无杂念,但随着年纪增长,这份感情是否能够保证永远纯粹?若一直只当她是姐姐也罢了,若生出其它想法……待回去后,他定要寻个机会,和聂风好生说个清楚。

她并非真的是他的姐姐,她也从未将他当过弟弟!

第207章

一时间,断浪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只是嬉笑:“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

“洗前尘”能令秦霜避死延生,于他又有什么好处?聂风固会欣喜万分,他却不会为此单纯高兴而忘了其他。说到底,只当他是部下的秦霜,活着固然好,死了,也不过是惋惜。甚至还有一个无意产生,对着聂风,绝不能说出一字的念头。

霜姿雪心,灵慧通透,坚定无惧,这样近乎完美的女子只应存在传说之中,而远超同济的表现,永不止步的成长,给人压力之大,难以言喻。有她的存在,除了聂风不知如何得了雄霸的眼缘,他人根本无法出头。更勿论是一直隐在她光辉之下的他!

虽然不曾再宣之于口,但南麟剑首之子,重振断家门楣,是心底最深的烙印,时光的流逝,只是掩埋,并未曾淡忘。

他,断浪,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即便是秦霜!

神医赔笑道:“除了这个,这些药方中还有有一种奇药,名为‘逆乾坤’,若是吃下去,可以令功力翻升数倍,不是正适合少侠?”他大略翻过这些丹方,一眼便相中这种,改造肉体,瞬间起效,比起动刀移植,更为方便,此刻便拿来诱说断浪,却故意隐下后果不说。奇效之下,药性霸道可想而知,君臣佐使,无有巧妙化解,寻常服下只怕未及消化药力,已然暴体而亡。

断浪怦然心动,本来只是存着个令聂风高兴的念头,将丹方还给神医也无妨。只是仍是如前所说的顾忌,他现在明里不过是天下会一个小小杂役,无权无势,这一次放过了,下次再去哪里找寻对方?

一眼瞥见神医背上的盒子,省起还有这件事没有问个明白,嘴角露出一丝邪笑:“药方且先不提,你不是说什么第一第二奇迹,又有什么第三奇迹,也说来听听?”

神医脸色一变,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被断浪全程监视,更心惊这少年的心智耐性,明明心动,依旧不受诱惑,保持清醒。一迟疑间,断浪猛然伸出手,扣紧他的脖颈,冷声道:“‘洗前尘’你用了十几年方才练成一颗,将‘逆乾坤’练成功你要多少年?空口白话,就想要回方子,让小爷放你走?”

得失之间,总是有得有失。若单只是为武功,凭着家传绝学和手中的火麟剑,他一样能够站到绝顶。而他日他若能如今时的雄霸一般权倾江湖,“逆乾坤”就是锦上添花,若不能,拿了‘逆乾坤’又有什么用,父亲断帅就是前车之鉴,空有一身绝艺,终难偿所愿,惨死凌云窟。以他现时的身份处境,与其期望未知,还是能拿到手才是实在。

略略放松手指,指下的温度真令人厌恶,杀戮的欲望几乎要冲破理智,直接将这个丑陋的老男人变成一具更加丑陋的尸体。这种时候,还想在他面前掩饰,真是可笑。

轻佻带笑的少年,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冷酷,还有颈上随时可收紧的手,神医长住搜神宫,不计算便变成兽奴的寻常百姓,所见的寥寥数人,莫不是一时之选,顶尖人杰,眼界也被培植得极高,想不到甫出江湖,竟会遇到这样的可怕少年,忙不迭地道:“第一奇迹是神打破生死界限,长生不死……”

“第二奇迹是,是神,要抛弃自己虽获长生但已然衰老的身体,换上步惊云的身体,恢复青春……”

断浪一挑眉,神医的话听起来荒唐,但之前秦霜也有过类似猜测,虽然她不喜多言,但更不会废话及……说谎,而她对常识的认知恰与寻常人相反,不知不觉,对于许多初听极其违背常识的事情接受力大大提高,所关心的是结果:“那么神可曾成功?”

神医苦着脸道:“本来一切算定,万无一失,但步惊云,还有,秦霜,霜小姐,唉,的确是天命眷顾的人物……”

天命眷顾?断浪心中冷笑,涌出说不出的厌恶。秦霜能走到今时今日,他亲眼见证大半,血汗斑斑,未有半分是不劳而获。而步惊云,如果真有老天,必也是瞎了眼。难道步惊云和聂风成为雄霸的入室弟子,都是命中注定?而同样起点,他就活该做个杂役受欺受气?

既说了开头,神医索性全部道出,神苦心研究数十年,妄图移花接木,用步惊云年青精壮的身体替代自己的老迈之躯,但神狂妄自负,竟被月明曜与秦霜联手,将其扼杀在第十殿中,以致功亏一篑。

秦霜看出第十殿中的孟元帅的活尸中寄放着神第二元神,暗中传语月明曜,令其用光之矢带着神力一击而杀。旋即月明曜反目,“雪缘”现身,一波三折,竟是未曾察觉,神,分裂元神,不是一正一副两个,而是,魂魄三分!

身为道门弟子,即便不是正宗嫡传,即便落到了这个不能修道只能修武的世界,但有些东西深刻骨中,不会轻易泯灭。又有谁能想到,在许久之前,神就为自己留下了一步备而不用的后手。就在这里,西湖搜神宫分坛,对神切齿痛恨的神母眼皮下,就放置着神最后的秘密,也是最后――复活的希望!

这才是真正的狡兔三窟!

不过这亦是死中求活的无奈之举。神分割顾青霜的魂魄,妄图制造出只听命于自己的完美工具,生出的白素贞之母、白素贞、雪缘、月明曜,每一个,即便容颜类似,但想法天差地远,各有主张,和原本的顾青霜相差甚远,就连最为酷肖前身,不仅继承了通盘记忆,更有着同样情绪反应,被其他人认可的秦霜,也与从前渐渐不同,殊难断言两者就是同一人。

所谓前世今生,转世轮回,任你修得智慧通明,神通无敌,一个不小心,也难逃胎中之谜,堕身红尘,无复当初。而每一个,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天生注定彼此对立,不要说亲密无间,能够不自相残杀已属难得。有了这样的教训,除了主魂外,分裂出的元神始终在沉睡之中。神宁愿换体,也未尝想过令它们苏醒。

这些道家之秘,神医也不尽知,只是知道,这是神曾经用过的一个身体,只是当初神未曾悟得移天神诀和灭世魔身,不得长生,大限将至之前,封存于此。如今,正体魂飞魄散,但这具身体却保存完好,亦保留着神全部的记忆,他将头颅带走,如果获得合适的身体,就能继续原本的实验,令神复活。

这当然可以称之为奇迹。但就连第二奇迹都未能成功,这个所谓的第三奇迹,难道就能实现?打破天命并非无有可能,但,古往今来,不甘受命运摆布的人不知凡几,成功者又有谁?所谓绝望,亦正是在有希望的时刻,再狠狠打破。

神不甘咒天,又有谁能够知道,是否在他自称为神的时候,甚或更早,在他意气风发,以为如意顺遂的时候,他的结局就已经写好?

神医所透露出的秘密,一桩比一桩更加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

自古官府判罪,明正典刑,会将死囚押至闹市,斩首示众。是因头为六阳魁首,一旦斩下,必死无疑。谁曾听说断首再续,还能死而复生?

断浪接受能力再强,随秦霜再久,但法不轻传,并不只是一句简单的告诫。即便授断浪的烈火功,也未超出本世界法则许可范围之外。更多,既不是断浪所能学,秦霜也必将付出相应代价。以秦霜的理智和清冷,自不会犯出这样无有好处的口舌错误。是以断浪所习所学,思维所限终还是在这世间之中,此刻听神医叙说,难掩惊诧莫名。

沉默半响,忽夺过盒子,神医未及阻止,断浪已经一把掀开盒盖……

第208章

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地,触目所见,满目苍凉,无有花草树木,不见飞禽走兽,惟有一间简陋细小的石屋伶仃伫立,在呼啸怒号的风中,石屋宛如一个老人,曾经顽强奋斗,从不言败,但终抵不过岁月,倦态横生。物肖主人形,石屋的主人是否也是同样如此?

这里荒凉如斯,似是早已被人遗忘,但,屋外五尺的空地上散乱着无数马儿的残肢碎肉,偶尔有一只乌鸦掠过,想要飞下啄食腐肉,但将将靠近石屋五丈之内,一声哀鸣,被剑气瞬间震至支离破碎……只有呼号的风不受影响,吹起尘沙,努力地想要抹去地上那柄长约数丈由马血涂成的巨大血剑。

是从哪里来的脱缰马儿横死在此?

是否有人的地方,就躲不开是非?哪怕只是一个风烛残年、弃剑埋名的老人。只不过因为他曾有一个至今仍在江湖回响,令天下会的枭雄霸主雄霸也忌惮不已的名号――剑圣。

无双城的独孤剑圣。

五岁习剑,七岁有成,九岁一剑成名,十三岁自悟剑道,无敌天下……城无双,剑无双,人亦无双!

这才是真正的传奇!

但那只是“曾经”,在已攀上巅峰之后,在感到无敌最寂寞的时候,他遭遇了一生前所未有的劲敌,以及,一场刻骨铭心的失败。

他倦了心,弃了剑,隐居于此,再不问江湖,陪伴他的只有迷茫天地、无边落寞……哪怕是无双城与天下会斗得如火如荼,节节败退,现任的无双城主独孤一方一再上门邀约,他亦只是隔门对言,不见一面。

舍剑之外,再无其他,而他连剑亦舍去,那么世间还有什么能叫他珍惜,让他动心?

即便是眼前眉目含笑,清丽卓绝的女子,在他不喜、不怒、不嗔、不笑,犹如一潭无波死水,死气沉沉的双眼中也泛不起丝毫波澜,只在看到她腰间佩剑时微微泛出一丝生气:“你来早了。”

“或许是我来晚了。”不在意老人冷漠的态度,如同不在意跪坐于地时被尘土污脏的衣摆,秦霜语笑殷殷,“早,或者晚,谁可以判定呢?”

剑气的牵引,让她不费什么周折,就寻到了剑圣的居所。这种剑与剑之间的感应,令她察觉到己身在剑道的进步。比之先前的苦苦摸索,到现今的终于上路,即便重伤初愈、不详梦兆,她的心情依然处在一种奇妙的愉快之中。

“你来早了。”剑圣平平叙述,同样的四个字,语调也不曾改变分毫。

这间石屋在他绝世无匹的剑气笼罩之下,人兽皆无法接近,独孤一方为逼他出屋,曾劲弩快箭,亦在五丈之外折断堕地,最近一次,更驱赶数十匹灌下药物发疯的脱缰野马来袭,结果已如所见。

能够推门而入,在他的气势压迫下,依旧从容自若,即便是正坐,也透出一种自在随意,全无紧张之态,语气中不见锋芒,但丝毫不以后辈自居,隐隐有平起平坐之意,又不显狂妄。如此风姿,他承认她值得他赠剑、约战,等待十年。

但,脚步虚浮,左肩无力,身上剑意不过初成,未曾透骨透心,与己身融为一体,举目流转间更带着不属于剑的旁道。

十年之约,不过过半,这般早而来,应是因雄霸欲在近期图谋无双城,特来试探自己的态度,如此旁骛的心境,即便在五年后,她就算是有着能让自己出剑的资格,但能成为自己不可预知的劲敌么?

心中微微的失望,语气更形低沉而冰冷:“天下人蝇营狗苟,为名而来,为利而往,天下会与无双城相争,不过如此。”

“老夫当年为剑弃城,又在五年前应你所求赠剑于你,原本以为是继老夫的那位劲敌之后又一位可堪成为老夫对手的人,但看来是老夫想多了。老夫的劲敌仍只是一位,在在未有把握一剑刺穿他的心之前,我不会走出这间石屋半步,更不会重出江湖……”

“即便无双城在老父眼前灭亡,老夫亦不会相帮。雄霸遣你前来试探老夫心意,不过是白跑一趟。你还可以再活五年,五年之后,天山受死。”

秦霜哑然失笑,身体后倾。

剑圣微不可查地一皱眉,双膝并拢,上身挺直,臀部看似放于脚踝,实则间隔一线,这样的坐姿并不舒服,却可以令身体始终处于警惕,能以最快姿态跃起拔剑。连这一点都不能坚持,何谈剑客的素养。

果然是女子的意志力较为薄弱么?

“和师父无关,只是我想来,就来了。”闻名不如见面,自剑中揣知的剑意又怎及亲见本人感觉深刻,剑圣看似心丧若死,衰朽无力,但这等摒除所有外物,将所有精气神都敛集到一点,一旦爆发,威力可想而知。难怪他毫无留恋地将无双剑赠出,只因他本身已经是一把无双宝剑。

只是这把剑比较特别,晦昧暗藏,只有一次绽出完全光芒的机会,然后便会剑逝、人亡……

“天下会和无双城的争霸是已经写定的结局,您的不参与也是我早已经预料到的结果。”

“我来,只是想让您看看我的剑!”

依然是雪衣,剑却不再是金剑。

五年之前,抱着最坏打算,即便是赔上己身性命也无所谓,无论如何也要为师父扫清障碍。力不足,可以用智来弥补,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不择手段,但想要站到绝顶,不能够依赖欺诈。

五行集三,并不能算稳操胜券,但已经有一线生机。而剑道初成,减轻了神魂负担的身体能够延续更长时间,若无坦然面对的勇气,连站到这个世界的绝顶也不能,何谈破碎!

不会让对方生离天山的念头依然坚定,但在此之上,她愿意做为武者,与对方公平一战!

她既已经看过对方的无双,又怎么不能让对方鉴赏一下她的霜华?

剑圣木然接过霜华,他早已过了观人看面的境界,但依然不自觉为对方柔弱的外表、随意的姿态所欺骗,料错了对方的来意。

自对方走入这片荒野,隔空已经开始了较量,他在考校她,她何尝不是在试探他。他未曾有出剑之意,但对方递上佩剑,是对他五年前下约的正面回应,今天的这一见面,将左右五年后正式决斗的结局。

真是一个有趣的孩子,就像她送上玉璧和手书换取无双剑一样有趣。名为师徒,雄霸绝教不出这样的弟子。

剑很轻,握在手中几乎感觉不到分量。

他三岁的时候便能听懂剑的说话,更能令百剑齐鸣,引起无双剑的共振,令其认主。天下无剑不识,无剑不通,就算是无名的英雄剑,亦有一种惺惺相惜。

但这把剑很特别,不同于英雄剑的古拙,无双剑的的冷峻,做为一把剑,它太艳色。湛蓝的剑鞘上攀附着黑色的神秘纹饰,一直缠绕到鲜红的剑柄,微一凝注,这些纹路竟是时时变动,每一刻都与上一刻不同,让人无法捉摸。抽出一半剑身,银白的剑刃亦是光华流动,无有片时止息……

它在说,他却听不见,它自成世界,宛若与世间的一切并无干系……剑圣终于认真注视眼前的女子:“你没有用剑杀过人?”

第209章

“剑即我心,我不为恶,不行善,不以为罪,杀人,或者不杀,何来分别?”是漠然,亦是从心所欲,人以善待我,她亦以善还之,但行走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间,她不会忍辱藏拙。拔剑,不为一怒,只是为自己开出前行的道路。

即便是已然了断了前尘那一段心事,这个世界仍只是暂居之所而非永恒,所爱所厌,自开始便浅浅而过,难以烙下深痕。所谓杀戮,对她而言,与为了维生而进食一样,不刻意而为,但如果需要,那么,就做。

不自责,亦不后悔!

她不会肆虐天下,亦不会为浊世所污染。自始至终她便如一个孩子一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循着自己的准则。

如果不是有雄霸的教养之恩,让她甘心多一份束缚,让心淡淡染上了色彩。那么,她一定会活得异常“平静”……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样的她,谁会知道她曾在世上来过?

这个回答会令无名皱眉,惋惜她被野心勃勃的雄霸教的是非不分,与正道越行越远。剑圣却只是沉默着将剑刃推入剑鞘,细细抚摸。既是心剑,那么也无谓剑鞘与剑刃之分,惟有一体而观,方能与之沟通,看懂其中剑意。这把霜华,绝非是一件装饰品,而是不折不扣的杀生剑。只是太干净了,干净到让人心悸,干净得反常,看似无害,危险的感觉更甚。

独自走过荒原,看过门前鲜血涂地的马尸,面对自己的百战杀气,始终平静如常,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见过血腥?

目光缓缓落在秦霜面上,见其无有半分不耐烦之色。当年的手书,寻常人看不出,落在他眼中,是以笔代剑,用字演招,向他传达己身的剑法。

半篇《梦游天姥吟留别》清逸出尘,飘飘然有出世之资,问过使者,得知书写者不过是名韶龄少女,心中微动,竟是又有一个用剑奇才横空出世么?

但也仅此而已,前有自己,后有无名,皆是少年成名,剑惊天下。这青莲剑法固迥非流俗,也未见强过圣灵剑法,何况还非完整。

及至见到玉璧上的四个字,方才震动,骇异,惊喜……

剑圣,剑中之圣,本该无人可以超越。他明明比无名更重剑、爱剑、求剑,为什么会败?他思索着这个问题,忘却了其他所有的一切。在无敌最寂寞的巅峰处被人所败,是残酷的打击,也是终于有敌的幸运。此前他为剑而生,此后他为了击败这个最强的劲敌而生。

他苦思冥想悟出廿二,是比之前廿一剑更强的绝招,但还未有战胜的把握。想要稳胜无名,必要剑廿三!

他心中已有所感,但竭尽心力,始终不能更进一步,直到天下会送来这块指明要换无双剑的玉璧!

天道无情!

斩有情,入无情,但人之无情,何如天之无情?

气象森严,法度凌然,在在是昭天之威。

仗剑无敌天下不如冥冥中一笔轻落!

原来,圣灵剑法廿二招之后的路竟是要这样走!

毫不犹豫赠出无双剑,定下后约,是筹还指引之恩,亦期待对方在压力下更加优异的表现。绝顶的路很窄,走的人更少,女子更是寥寥,他很好奇,对方能坚持到什么地步。

五年转瞬而逝,他尚未推演出预估中超出凡间剑法范畴、威力可以灭天绝地的剑廿三,当年的小小女子翩然而至,从容示剑。

原来她竟和他一样能够沟通剑心,通过无双剑,对于圣灵剑法乃至他的用剑习惯全盘于心,但当年的手书和玉璧,却全都不是她的剑法!那是换剑的筹码,也是巧妙的陷阱。

想不出一个小女孩家处心积虑,布局如此之远。是在赠出书、璧时,就已经料到他的回应了么?

他对她的剑法一无所知,甚至受到误导,那么在决斗之时,这就是她的机会。

毫厘之差,不止千里,更是生死!

但她竟来了。

当年的狡狯,今日的坦诚,平静得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这或许会令她逃生于他的剑下的希望更少一分。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明白,相信剑,强于耍任何手段。

有此认知,他没有看错人,无双剑亦没有送错!她值得他出手。

可惜,除了无名,没有人可以在剑上胜过他,她亦不会例外。

“你的剑,不纯。”剑圣徐徐开口,语气中多了几分遗憾。

剑客的心有多坚定,剑就会有多锋利。这本来只是一种拟说,今日,有些意外见到了实例。而无论是当年的谋思深远,玩弄心机,还是今日的随意自在,偏执冷漠,都出自本心,毫无矫饰的伪装,更没有刻意为之的痕迹。

不诚于剑,却诚于心。不必再推究她对剑的态度如何,选择用剑,就已经是一种缘分。

不过,一颗心如何能够纯净到毫无杂质,一把剑又如何能锋利到斩断一切?

天下的剑,无有剑圣不能探察,这把霜华,也只是起始稍难以沟通。用心之下便无所遁形。

以金为刃,以水为鞘,以火为柄,无论是金之锋利,还是水之柔韧,火之灼热,得其一端之纯粹,都是一把好剑。但锻剑者的期许太高,竟别出心裁,想要五行归一,相生相克,循环往复,完满无缺。以此剑的品相,想要集齐五行,要大恒心,亦要有大机缘,五行演化,稍有失衡,便彻底前功尽弃。

也许这把剑永远不会有完成的一天,正如世间不可能有完美的人,亦不可能有完美的剑……

就像现在,五行缺二,破绽处处,难以弥补。

剑如此,自然会映现在剑法中。

半成品的剑,残缺的剑法……他没有时间,亦不会给她时间。

剑随于心,她的心,问题更重。

将霜华推回秦霜,“是什么让你有出剑的欲望?只是为用剑而挥剑,剑对你没有任何特殊意义。”

“你心中,无剑。”

心剑相通,固是用剑者孜孜以求的境界,但剑与人从起始便不可分割,那么剑本身,意义何在?

他不婚不娶,剑就是一生挚爱,就算现在的他手中已经无剑,但心中终是无有一刻放下,为了追求剑道的极致,他可以牺牲一切,乃至生命。但在秦霜身上,他感觉不到这种倾注投入的热情。

“如果只是为了达到目的,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剑?”剑圣抬起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抚过额上的剑痕,“你的情在何处?你的心在何处?”

既然有缘,为何不惜缘?固然人不能被剑所左右,但剑出现了,那便该有独立的意蕴。只是一味地用己身强大的意志驱使、压制,而不屑于尊重、理解、沟通,剑法永不可能达到极致。

可以血冷,情无,但至少也该知道为了何者而舍情。

一贯被身边的人视为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行止无可挑剔的天才,连无名也另眼相看,只是惋惜不能亲自教导,在剑圣这里,得到的是毫不客气的指责。

秦霜缓缓弯起唇角,眉眼中笑意柔和郑重:“请您教我剑法。”

这才是她预想中能被称为剑圣的人,总算不曾再令她失望。

对方的诘问,她能够轻松回答,无论是直接反问“难道剑不是拿来用的?”,还是耍个无赖,干脆说“我就这样,你待如何?”,甚至堂皇正大地用数年前她在天荫城中剑法的“情”“理”来回答……胸罗万藏的她,条条道道,能说的太多。

但学无止境,辨倒对方又如何?若是心存定见骄矜自许如何虚纳百川而成四海?侃侃而谈永远也无法掩盖有所缺失的事实,不过徒呈口舌之利。

她从不怕被人指正,惟有一次又一次地认知到自己的不足,方才有进步的余地。

剑圣皱了皱眉:“你要向我学剑?”

秦霜此举,大违常理,他可以不管无双城和天下会的争斗,坐视无双城陷入危机而不救,不等于他对天下会就有好感。十年之约已经将他的态度表露无遗,不是秦霜,也会是雄霸,是必会给天下会一个惨痛教训。彼此是友非敌,绝无转圜余地,这一点相信秦霜也是心知肚明。

向想要杀死自己的人求教,是真心诚意,还是用心险恶?

秦霜的气度令他倾向于相信是前者,但她之前耍过一次手段,又让他不得不提防一二。

秦霜稍稍坐正:“我的剑法,是从剑学来。而剑法,终究是人创出来的。”

对剑道,从前的她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现在的她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有所体悟却不明晰,缺乏系统学习的困窘是越发明显了。

她是最卓异的学生,当然也要寻最有实力的老师。这世间在剑上能与无名相提并论的人,只有剑圣。

深看秦霜一眼,剑圣淡淡道:“你应该知道我是独孤一方的兄长。”

秦霜浅浅一笑:“无双城是独孤家的无双城,剑圣不是无双城的剑圣,可以放下剑,难道还舍不下家名?”

“老夫不理是非,不帮无双城,但也不想教你。芸芸众生,总归尘土;郁郁黄花,无非虚幻;所谓名利权力,到头来尽皆枉然;纵使是‘剑’这种较为接近永恒之物,最终也是一场虚空……”

秦霜一挑眉:“无人得永生,无物能永恒……既有生之绚烂,安知死后虚空?”

“您想要在决斗中杀死我,算是为独孤这个姓尽最后一分力。我为了让师父无有后患,也未尝想过让您生离天山。但您心中的对手不是我,我想要挑战的也不是您……

“您放下了一把剑,但始终没有放下过求剑的心!”

“您不想教,不是因为无双城和天下会的恩怨,而是因为您认为我,不是用剑的人,没有懂剑的心。”

什么虚幻枉然,轻轻四个字难道就能够抹杀存在过的、所曾追求的?循着自身的想法而行,不需要任何借口!

“您一定会教我,因为我也想看到剑廿三!”

第210章

剑廿三!

像是一个魔咒,剑圣浑身气势大盛,屋顶灰尘簌簌而下,他的外表依然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但他的目光比任何剑锋更加锐利:“你想看剑廿三?”

秦霜轻按震震欲要出鞘的霜华,挥手拂去遮眼的尘埃,她的内力不足,只能任积尘落到身上。她可以无视剑圣身上散发的浓烈剑气,只是不知这石屋会否承受不了就此倒塌。她是做客无所谓,倒不知剑圣能再去哪里栖身!

若此事真的发生,独孤一方定会放声大笑。他用百般手段想逼剑圣出屋,破了其不再重出江湖的誓言,都不曾成功。若秦霜轻飘飘几句话激出效果。那可真是无双城的大幸,天下会的大不幸,届时雄霸的脸色一定非常精彩。秦霜不见得会为此懊恼无极,但也定会哭笑不得,大感棘手。

不过,一切毕竟未曾发生。这看似破旧老倦的石屋和主人一般沉默、坚韧而忍耐,抖动了几下便恢复了平静。

秦霜从来不曾求人,也不需要去求,因为平常人所想要的种种,她不求已得。而她动念想要的,也没有什么是可望不可即。只要不是情这种不可衡量的东西,她总是像镜子一般照出对方的所欲,如刀锋一般剖出对方的所求!

“情起如花盛放,情逝如叶飘零,若求慧剑斩情丝,春华秋实,方是自然而然,不留遗憾。若是为否定而否定,廿九已经错了!”

“错也无妨,各有各的道,谁知错对?”

“但若心为此动摇,对也是错!”

“在知道您将无双剑送给我后,无名叔叔觉得您的剑法执一端之锐而失却正体,担心我受影响移了性情,让他的徒儿剑晨送英雄剑给我,让我参悟其中光明正大之剑意……”

即便明白无名借剑中隐蕴的警告,依然为其中所包含的关心所动。她与人只讲理计利,是因为那样最易计算,最不费心力,但人性所在,被人呵护,亦会萌生欢喜。

“您和无名叔叔都掌握了剑一至剑廿一,但,你们同,又不同。同是得情,不同,是得情后,您断情,无名叔叔忘我。”

“或许您想不到,英雄剑告诉我,无名叔叔不仅推出了剑廿二的变化,亦想出了与之相克的剑法,甚至不必亲自出手便可以破去您的剑廿二……”

剑圣默不作声,惟身上剑气更甚,秦霜指尖划过剑柄,若剑圣按捺不住,直接出剑廿二试她所说真假,那么她今日来的求教就要变成挑战了。

左手轻蜷,微微抵颌,姿态更显闲适,但语气中多了几分冷漠,断情,忘我,后者胜过前者不止一筹。没有悟出剑廿三的剑圣,绝非无名的对手。

“参悟了无双剑和英雄剑的剑意后,我亦曾试着推演过剑廿三……”

剑圣的衣袖无风自动,有着当年的玉璧,起始他便不视秦霜所说为小儿妄语,但依然心如波涛涌动,难以平静。

秦霜微微抬眼,并非故意挑衅,只是遇强愈强,已经近乎她的本能:“剑廿三,不是一式,而应该是两式,一者灭天绝地,一者……”轻抿唇角,“天地有情!”

审视秦霜,似乎想要将她彻底看透,剑圣道:“你只是有所感觉,但未曾推演出来!”如果秦霜已然悟出剑廿三,那么她走入这片荒原时,他就会有所感应,绝不会在先时料错她的来意。

“就算我推演出来,我的剑廿三,也不是剑圣的剑廿三!”秦霜神色疏落,有些讽刺又有些自嘲。

无论是灭天绝地,还是天地有情,都是对感情最极端的偏执引动规则的变化,和她过往养成的上善若水、顺之自然的基本理念冲突太大,而她此世的身体,完整使出一套剑廿十都不可能,更勿论持之对敌。即便只是“看见”,耗费的心力之巨,已令她卧床大半月不起。只能即时止步,封存心神,再不去想。

“剑廿三是你的,不是我的!”她没有剑圣对剑的痴迷,她要走的路也很远,这种燃烧生命方才可以换取的剑法,她并没有相应的觉悟。

剑圣沉默片刻,一字一字地道:“我,教,你!”

这个女孩子骨中的疏离,比无情更冷,更绝,酷似年轻时他的傲慢独我,不求人亦不欠人情,求教中亦带着平等的姿态。

她不肯去寻无名,因为她真正敬重着对方,不愿意欠对方的情。

或许,因为,有一日,她和无名亦有成为对手的可能。

无关立场,只是修行剑道的必然,到了那一步,谁又甘心居于谁下?

罢了,无名是平生的劲敌,而这个女孩子,不过是一次对手。且再看一看,她能走到何种地步?

求学难,为师也不易。

一点即通,闻一知十,在那双明澈的眼中,所见的是最单纯的获知之喜,让传授者心情亦随之而愉快。但好学也好问,举一反三,学剑中,无所不至的辩难求知,所谓的传授,对剑圣而言是脑力的极度激荡,不啻于实剑交锋。

或许这也是秦霜宁取他而舍无名的原因之一。因为是敌人,所以发表自身见解时完全不必考虑教授者是否能够接受的心情,那种让为师者极易感觉到学穷识尽、青出于蓝的压迫感,若心胸不够宽广,难免生出嫉恨。

剑圣未有这般负面情绪,但如枯木铁石的心中亦不由心生感概:天之生人,果然不可思议,难以穷尽……

秦霜告辞时,剑圣对她的态度比之初来时大为缓和,主动发问:“你是否要回返天下会?”

秦霜摇摇头:“不,我将前往无双城,做为弟子,应为师父了却心愿,多年的争斗,现在亦是到了结局的时刻。”

“天下会已经定下对无双城的最后一击了么?”无双城与天下会的争斗节节落败,竟似是有覆灭的可能,剑圣原本只从孤独一方口中获知,并无切身之感,但没想到无双城的危机是如此之近,竟,近在眼前。

秦霜明亮的眼眸中不见一丝动摇:“江湖虽大,但天下会和无双城,只能存其一!”

“世间本也无有不灭之城,无双城存在的时间够久了。独孤一方与你恩怨甚深,他身为城主,也应为无双城竭尽最后一分力,与城共存亡。但,你能否答应我,若无双城覆亡,容我独孤一家留存一线血脉。”

不带任何随从孤身来到此地,已是不易。而留下来,处身贫瘠到近乎一无所有的境地,依然安之若素,一如初见,更是难得。这样明澈坚定、不为任何外物所动的心,比雄霸想要称霸江湖的野心更可能成为大敌。

“我只能在我的范围内,不去追究,我不能左右师父的想法。”

剑圣淡淡道:“你答应就够了,若真要独孤一族灭亡,也是天意。”

“无双城,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无双城真的陷于绝路险境,届时候,必会有一个神秘异人出现,令无双城不致倾于任何人的手上……”

“这个人,有着一个与我极为接近的称号,唤作――武圣!”

“武圣?”秦霜微微侧头,相关资料随即浮起,“武圣的名号,历史所载,只有一人。是为关公,名羽,自云长,三国蜀汉名将,忠肝义胆,历朝不断加封,由将而候而王而帝而圣,一生忠义仁勇,诚信名冠天下。与您所说的人有关么?”

剑圣瞥她一眼,无从理解她的喜悦从何而来:“或许有关,或许无关。他将是无双城最后的救星,因为只有他,懂得使用一式曾经在历史上出现的无敌绝招――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听起来旖旎痴恋,但据说是自古而今,惟一最强悍霸道的无敌奇招,此招一出,足可力拔山河、石破天惊、倾国倾城……”秦霜随口道,“可惜此招只是昙花一现,只出现过一次,便再无踪迹,叫人以为像其他无数奇门绝学一般,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不想竟隐藏于无双城中。这应是独孤家的不传之秘,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语气疑问,但秦霜眼中笑意微微,似乎并不在意。

并不是如一般人认为的不存欲望,冷情冷心,而是惟有未知才能激发她的热情。探查这个世界的秘密本来就是她一早就定下,也一直在做的事,若依照她的计划,无双城的灭亡可以说是波澜不惊,无有丝毫挑战性,有此奇人奇招,顿时引起她的兴趣。

已然习惯秦霜所知的广杂和思维的敏锐,剑圣无动于衷地道:“这个秘密在独孤家亦只是一个传说,或许因千多年来,无双城从无有今日面临的危机,并不需那人出现,这一招亦没有出现的必要。”

“但老夫有一种直觉,此招若会现世,必是现在。而或者便是,”剑圣罕见地露出一点微微笑意,“为你这个妖孽而准备!”

秦霜并不生气,她没有感觉到剑圣语气中的恶意,大概只是一种无可奈何,即便立定决心不参与,但眼睁睁看着祖辈数十代的心血即将毁于一旦,亦不可能毫无芥蒂。

“你若有暇,可去无双城寻找刻有这个字的地方……”剑圣稍稍迟疑,用手指在灰尘中划出一个字,“或有特别际遇。”

“亦是您的直觉吗?”秦霜端详着这个字,默默记下。

时间是有的,为避免无双城发现天下会的动向,大军的调动极端秘密,而要围堵无双城的各个分坛,彻底斩断无双城的手脚,力争一击而中,也需要周密布置,动用的人手极多,耗费的时间也不少。在计划中,也并无必要她一定到场。有步惊云挂帅,她更形轻松,完全可以先行潜入无双城去看看剑圣所告知的秘闻。

想及这次天下会的大动作,秦霜的思绪不由略略发散。希望回去面见师父时,无双城覆灭的消息可以令师父足够高兴,不追究她再一次的擅自行动……

她忽略了剑圣眼中一闪而逝的挣扎和叹惋。

教学一场,相得相益,如有可能,真想纵她成长,看她在他与无名之外再走出一条路。

但,他们,终究是,敌人!

第211章

天下会与无双城尔虞我诈,双方各施其技,竭尽所能,各自斗法,独孤一方有天下会的“内奸”暗通消息,天下会在无双城亦派有无数探子。

这些探子,一旦被无双城发现,下场自会十分凄惨。

或说罪不至死,但陈陈相因,这中间又有谁能说谁更无辜?

冥冥中自有感应,剑圣对秦霜所说,已经化为现实。一份与“倾城之恋”相关的消息赫然摆在雄霸的案头。

十名本待乘夜潜入无双城的藏经阁,窃取机密回报雄霸的天下会探子,因中途突遇暴雨,暂时避入一座关圣庙中,不想悉数被杀,无一人逃出,亦无一人来得及发出消息。

其余的探子事后去探查,发现十人死状惨不忍睹,脸上残留神色十分惊恐,似是瞥见一些他们无法相信会出现的人或物……而更为诡奇的是,地上留下四个以血书成的巨大血字――倾城之恋!

杀人留字,多半是凶手的名字,留下这四个字看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只会觉得莫名其妙。

但知道的,如雄霸,却是心中一凛。雨中杀人,凝血留字,这已不是单纯地行凶,更是对天下会颜面明目张胆地挑衅。值此天下会向无双城张开獠牙,欲待一口吞下的紧要关头,雄霸绝不容忍有任何意外发生!

只是,四个凝在地上的血字,不是以笔或其他物件写上去,而是以一股强横无匹的内力凝聚而成,大雨连绵数日,血字竟在数日内仍没被雨水冲去,依旧历历在目……这份功力,令雄霸亦自觉不如。

更凑巧的是,乖顺了许久的秦霜,竟然再度自作主张,搜寻孟钵未果后,竟没有和聂风一道回天下会复命,而是直接去了无双城。

给出的理由叫雄霸亦惊亦忧:她要去探访剑圣!

且不说,剑圣是否会如秦霜所料的不问天下会与无双城的争斗,亦会自持身份,在决斗之期前亦不会对秦霜动手。

“倾城之恋” 这个奇招的第二次现世,不是倾城,而是护城,为了护佑无双城!那么它所要斩杀的,自是想要倾城的妖孽。这个留下“倾城之恋”四个血字的神秘高手,对天下会充满敌意,已然直接动手杀人,若是叫他撞见秦霜……十名探子不过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杀了秦霜这天下皆知雄霸最心爱的徒儿,才是真正往雄霸心上狠插一刀!

真真是多事之秋,将随同聂风一道奇迹般回归,依旧我行我素,沉默冷僻,第一句话便说要闭关的步惊云暂且撇在一边,雄霸将聂风单独叫到天下第一楼,火气压了又压,还是忍不住发作道:“霜儿是你师姐无错,她也确是极聪慧能干,凡是为师交代下的,从来没有让为师失望过。任务失败,为师不怪你们,本只是一个不确定的传说,但霜儿的心思十分单纯,对为师又十分孝敬,一定很不开心,你怎不知好生开解她?还让她中途离开?”

聂风垂下眼,微微苦笑:“是徒儿的错,没有及时劝阻师姐。”

对于雄霸不分青红皂白的责备他无话可说。明知秦霜立定主意后便从无改变,但她自醒来后,便专心养伤,再不提之前的打算。不遇事之时的秦霜极易让人生出好像小猫般乖巧听话的错觉,全忘了蜷起爪子看似可爱无害的猫从未曾真正被人驯服。

一路无事,距离天下会还有一日路程时,秦霜突然离去,只留下一张纸扼要交代去向。

甫看到留言,他霎时脑中一空。回过神,本待追上去,步惊云拦下他,说了六个字:“追上去,怎么办?”

秦霜若不想与他们一道,即便是追上,又能如何?是跟着她,还是打伤她第二次?

在她说出“不”后,一而再,绝没有三!秦霜对他,已经是除雄霸之外,最为迁就的第一人。他不能这样随意去磨损秦霜的耐心。

定下神,按照秦霜所期望的,返回天山,向师父汇报此行的结果。孟钵的下落干系重大,他不能为雪缘带去麻烦,只有选择隐瞒。这也是秦霜将此事推之于他的原因罢?

总算找到了一件她做不到的事,但却一点也无法令他高兴。

雄霸斜睨聂风一眼,见他眉头深蹙,心中明镜一般:“罢了,霜儿坚持起来,连为师也拗不过,何况是你。”

他不过是迁怒。

见得步惊云归来,雄霸心中顿时转过无数念头。

他倒不疑秦霜、聂风会私吞孟钵。旁人或会受孟钵的诱惑,但秦霜一定不会。对于外物,秦霜一直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就算是收集名兵神刃,也是有着明确的目的。

因为他想要孟钵,所以她会去找。但找到后,她顶多好奇一下,绝不会生出占有之心。

而有秦霜在,聂风又能做出什么?

他所疑的是秦霜五年前的乐山之行。

他对步惊云从来只当是一把好用的利器,秦霜身负重伤,已经占去他大半关心,既然秦霜不说,那他亦就不问。为了稳定人心,他下了封口令,五年的时光过去,早当步惊云已死,全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次西湖之行,没有带回孟钵,却带回了步惊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步惊云竟然流落到西湖达五年之久?是什么阻碍他不能回来?这和秦霜是否有干系?还是,就是如聂风解释的,步惊云在洪水中不幸失去了记忆,最近遇到他们才想起一切那么简单?

聂风固然记录良好,平素未见说谎,但怎比得上秦霜,自小养大,知根知底,那才是澄心纯明,只有不肯说,但凡说出,绝无半句虚言。她不肯直接回来,只怕是因为不想说,又不能说谎,左右为难,索性就延迟一段日子,过后,他也不好再问。

雄霸疼爱秦霜的心并未动摇,但想到她有所隐瞒,心中顿时好生不快。

正值用人之际,雄霸数落了几句也就罢了:“她说你不喜杀戮,让为师攻打无双城时以步惊云挂帅,不要让你去做不情愿的事,既然如此,为师也全了她同门友爱之心,你便去无双城,找到她,叫她快点回来,告诉她,再这么随便乱来,叫为师担心,以后就不让她下山了!”

想一想,雄霸又觉得这句逼得太紧,无论秦霜表现如何出色,对他是如何忠顺孝敬,让人羡慕他竟有这般近乎完美的徒儿。但秦霜,总给他一种无法完全握在掌心、随时可能离去的感觉,随着她长大,这种隐忧并未消除,反而越来越重。

若秦霜听说会失去自由,起了逆反之心,索性就不回来了,那该如何?

难道他还能对她发追杀令?不说舍不得,天下会内,能派谁去追杀?

长叹一声:“唉,算了,霜儿在大事上从不含糊。她想做的事,风儿你也管不了。你去无双城,主要还是将此次关帝庙探子被杀一事调查清楚,尽快查出这名隐身于无双城内的神秘绝世高手,不要叫他撞见霜儿。”

“若是,你真在无双城见到霜儿,就对她说,为师十分担心她,让她行事时多考虑一下为师感受!”

与聂风详细说过“倾城之恋”的真正含义,雄霸挥手令聂风下去收拾行装,准备出发。聂风就算是为秦霜的安危考虑,也会全力以赴,查出那个神秘高手。只要查出来,便大可以用利害关系将其拉拢,若拉拢不了,也可以设法对付,若对付不了,至少可以因对手的实力而加以对付。只要出现在明面上,便夷然不惧。全没想聂风风尘未洗,刚刚回来又要远行。

聂风起行时,雄霸亦未曾相送,是真忙得无有时间,还是根本未曾在意?落在旁人眼中,只能说枭雄之心,不是用常人的人情世故能衡量。

聂风并无抱怨,也许惟在秦霜身上,雄霸会表现出难得的拳拳之心,对他,基本上是听之任之,只要他能完成交付下来的任务就好。对步惊云,更是只见单纯的利用,也不知步惊云为何非要回来,而甫一回来,就要担负起这个极令人厌恶的杀戮之责,虽是由秦霜建议,但雄霸顺水推舟,对步惊云这五年的经历不管不问,亦是叫人齿冷。

令聂风奇怪的是,这次回来,他未有时间去寻断浪,断浪竟也未曾来送别,天下第一关前,只有孔慈一人前来,塞了一道护身符给他,转身就跑,让他本待问问她断浪的消息也未来得及。只得想,此事倒也不着急,下次回来再说罢。

他又怎想到,被他随手揣到怀中的护身符,外间包裹的看似寻常的雪白丝布,是孔慈攒了个多月的赏钱方才买回,为了存够钱,甚至连女儿家最爱的脂粉也不舍得擦一分。而若是他不听孔慈所嘱托的不能随意打开,那么便能在布上发现孔慈尽心尽力所绣下的一个淡淡的“风”字。

丝比脂粉贵,情比丝更长……饱含着少女心事的一个字,偏偏密密包裹,还特地嘱托,不让对方拆开。不是没有勇气,却总是欠缺那么一点点,让她一次又一次,也不知是做对还是做错。

春风十里,桃花处处,哪个男子不钟情,谁家少女不怀春?情之萌生从来不问身在田垅还是宫殿,情之所在,纵然是隔着沟壑天堑,有情人也会为了彼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只是由当年的稚婢至今的婢女,孔慈仅在年龄上有所增加,地位,却连一级也没有跳升,她因为离开秦霜转而服侍步惊云,更被其他人视为背叛隔离在外,如非聂风刻意庇护,早已难以在天下会立足。如果被人知道她这番心思,不受责罚,也会被无边嘲笑所淹没。

而最关键的,她自觉自身的贱,而她所喜欢的人,却由外到内都是那么完美。她的爱太卑微,卑微的她永远也不敢向他表白自己的感觉。

因为她知道,从前的云少爷,现在的风少爷,对她都是很好很好,但他们的目光一开始便追随的是那个小小的曾经对她笑安慰她保护她又可爱又骄傲的霜小姐。

她看着她一点点从冰雕雪砌的可爱女孩儿长成风华绝代的佳人,再也回不去过去的时光……

她已经错过一次,现在的她,便是饱含心事,亦只配独自默默承受。何况只要她在他身畔服侍他的起居三餐,经常看见他那温暖的笑脸,她已感无比幸福。

她却不知道,这世间太多,选择共度一生的往往不是最初看的那个人。也许只要她抬起头,她会看到属于她的一片天空。

但就像从来没有人低头看到过孔慈的一片痴心,秦霜亦从不曾注意到那些所谓的心思……

谁有一双慧眼,能看透人心,谁又能具备一种能力,令天下的情皆有归处?或者,让多情的人,将情分与那无情的人?

若是知晓结局,还会有人去爱吗?而若是提前知道一切,是否还有付出的勇气?

前路是那么艰险,命运是那么乖张,这一次,连秦霜也未曾想到,在无双城,有一个人守着千年的约定,等待聂风和她的前来,而藏在某个秘地黑暗深处的秘密,可怕到连她也会为之战栗……

第212章

无双城守备森严,独孤一方在城门口布置的侍卫皆是他精心挑选的精英,个个神情彪悍,虎视眈眈地详细盘查着过往商旅,稍一发现异样就会动手擒拿。但这些侍卫应付寻常江湖人物倒是得力,又怎么防得住有着比声音更快速度的聂风?

只觉一阵风过,侍卫们尚自谈笑天气闷热,凉风太短,全然不知一个敌方的高手已经在他们眼皮底下进了城,让他们全部做了一回睁眼瞎子。

入城之后,聂风更如游鱼入海,泯然无迹。虽不能如秦霜一般,随心所欲,无需易容便能叫人视而不见甚至误女为男。但即便只是学到皮毛,有心而为下,仅仅头戴草笠,便轻易让人忽视了那张和轻功一般出名的俊秀容颜。

虚按头上的草笠,聂风轻吐一口气,来到无双城已经十天,关于“倾城之恋”的调查依旧渺无头绪,这趟任务比想象的更要错综复杂。雄霸虽未明言,但显然留给他的时间并不会太多,用什么办法才能尽快水落石出?

天下会的探子除却被杀的十个,尚余两个。但入城第二天,聂风就警觉地发现,他按照约定的联络方式所放出的纸条被人取走,却没有留下回复,让他立刻推断出,他和天下会探子的联系已经被人发现,探子们固是凶多吉少,他潜入无双城的消息也定然被走漏给独孤一方。

但聂风并没有选择离开,年轻的他早已在江湖中老了岁月,比之更危险十倍的境况他也遭遇过。世上就有这样一种人,只会为别人担心。在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时候,哪怕是面对刀山火海,也不会有丝毫畏惧,而只会迎难而上。而世间有许多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都是被他们所完成。

聂风既要完成任务,那么自要留下来,不是鲁莽而为,而是对自身能力的确信,他相信,便是被独孤一方发现,他也一定能够脱身。自然,他行事也愈发小心,出入皆是十分谨慎,防备有人跟踪,给独孤一方追捕的机会。

十天中,聂风仗着独步武林的卓绝轻功,几乎踏遍了无双城每一大小角落,至于那座最开始留下“倾城之恋”四个血字的关圣庙,更是甫入城便即前往调查。

中途与一个身上盖着重重斗篷、面蒙白巾的神秘人狭路相逢,但对方似乎并无与他打交道的意图,被他发现后便即飞遁而走,身法竟和他一般快绝,让起步较晚的他追之不及。但亦直接将他引至位于无双城东荒野上的关圣庙。

而在他刚刚发现这座关圣庙中的怪异,早已布置在神像内部的火药轰然爆炸,将整座庙炸得四分五裂,火屑横飞,瞬间陷于一片火海之中。真是好厉害的布局,好毒辣的算计!如果不是聂风有着极其敏锐的反应和非比寻常的快绝身手,只怕会为关圣庙做了陪葬。

这十天内聂风亦再度暗自回去那座被烧毁了的关圣庙查察,并未寻出什么蛛丝马迹。那个引诱他前往的神秘高手更如蒸发一般,踪影全无。

那么,“倾城之恋”到底在哪儿呢?

聂风思忖,如果是秦霜在此,只怕早就迎刃而解了吧?剑圣的隐居之所所知者寥寥无几,只知道并没有居在无双城中。最好她拜访剑圣后便直接回转天下会,或和随后步惊云率领的大军汇合。无双城这个地方,一日没有揭出那个留下“倾城之恋”的神秘高手神秘高手的真面目,一日不能叫人安心。

这些年,聂风每次遇到棘手的难题或者处身艰难的处境,都会想这对秦霜而言一定非常简单。但只是想,每一次还是咬紧牙关,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从未想过要秦霜伸出援手,助他一臂之力。因他十分清楚,若是他求了,秦霜或不会拒绝,但亦会越来越看轻他,最终视他与其他人无有任何分别。

自身不求上进,只想着对方会放□段,折节下交,提携自己,这是何其可鄙又自私的想法。

聂风对人从来不摆架子,一视同仁,更乐于助人,有着一颗被许多人视为弥足珍贵的纯炽热心,但除了初相识相处时的短暂时间,他再不曾对秦霜抱过同样想法。秦霜的孤独令人觉得心疼,但要做的,应是提高自己,而不是拉低她!

鸡可以期待盘旋于天际的鹰飞得和它一般高,但当鹰会这般做的时候,惟一的目的就是捕食它。想要和鹰做朋友,除非自身亦是一只鹰,或者,比鹰飞得更高!

正是晚饭时间,大部分城民早已回家吃饭去,但无双城的夜市亦颇为热闹。

这种热闹有些畸零,触目所见皆是挺胸凸肚、佩刀挂剑、身披无双城侍卫服侍的彪型汉子,而罕见如天荫城般正常来往的平民。

在无双城内,除了城的正中央建有城主独孤一方美仑美奂的府第“无双府”外,其余大街小巷,三成住着平民,其余七成都是独孤一方的徒众。这些人大都是好勇斗狠的粗鲁汉子,成家立室的并不多,独孤一方又对他们颇为优待,制定了种种偏私的政策,闲暇之余,他们自是愿意在外寻欢作乐,给无双城带来一种奇特的繁华。

聂风漫步走过无双府,这座独孤一方的府邸,位于无双城的中心,虽未如天下第一楼一般虎踞龙盘,气象万千,但占地之广也令人咋舌,与城中其他城民的陋宅一比,更显出雄伟壮阔、富丽堂皇。

现在城中只有这一处聂风未曾探查过。他并不想那么快惊动独孤一方,也并不认为独孤一方知道“倾城之恋”的秘密。雄霸亲口承认,使出“倾城之恋”的神秘高手功力犹在他之上,而独孤一方若有这份功力,当年何需结盟,这些年又何需隐忍?

这个理由十分充足,但若是在别处再一无所获,最后的时节亦要再来此确定一下。

骤然心有所感,聂风抬起头,一个背影跃入眼帘,身段高挑,纤腰一握,只简单别着一个白玉簪的微红长发不加修饰,打着卷儿一直垂至小腿,身上除却腰间长剑别无其他饰物。只是一个背影,已经人遐思无限,让人想象这个女子是如何不羁风流。

一时心中不知涌出何种情绪,正在思念的时候突兀出现,但时间地点统统不对,让他是喜是惊还是怒?

关于秦霜一直固定的印象骤然流动起来,太久了,都忘记了,清冷如水、锋锐如剑并非是秦霜的全部,她亦有潇洒如风、炽烈如火的一面。只是太少见了,独立在世界之外的她,是那样地吝惜展示她的真实性情。

聂风恍惚中想起多年前西安城青楼中那一场买醉,此刻凝望对面华丽府邸的她,嘴角是否亦同样含着随便而不屑的笑容?

权势不能骄其意,富贵不能动其志,悲悯不能撼其心……

这样的她,一座府,一座城……在她眼中,不过是转瞬即逝,转过头便留不下分毫痕迹。而人呢?当她说忘记的时候,也可以抹个干干净净。

倾城之恋,对她而言,难的不是倾城,而是会有那么一个人,叫她心生恋慕……

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对方小臂,秦霜微转斜睇而过的眼神并未露出恼怒,让聂风稍稍放下心,强硬地拖着她离开。

独孤一方对秦霜的切齿痛恨,只怕不在雄霸之下,甚至尤有过之。因在独孤一方看来,雄霸总算是与他身份相当,而秦霜既是后辈,又是女子之身,当着天下会和无双城一众人之前,毫不客气与他针锋相对,将他的面子彻底踩在脚底,是无礼到极点,也叫他恼恨到极点。

如果叫独孤一方知道秦霜亦来到无双城的消息,那么定会不惜封城大索,也要将秦霜寻出、锁拿,然后痛加折磨,广而告之,以牙还牙,将雄霸并天下会的面子剥个干净。

数日未见,秦霜神色从容,丝毫不以身在敌方大本营而在意。数日未见,不见憔损,眼中隐隐流转着斗意,竟似显得容华更甚,应是拜访剑圣让她大有收获。

聂风并不怀疑秦霜的能为,但依然抑不住的担心和焦虑。忽然间明白了秦霜非要独行的心情――我一个人,可以负担整个世界,但,加上你,就不堪负荷。

松开手,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师父让我告诉你……”将雄霸所要他转达的话原原本本告诉秦霜,至于他自己原想要说的,不说也罢。

秦霜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微带苦恼地道:“有一点自由活动的时间真不容易,只要完成任务不就好嘛。”

聂风静静地看着她,将此趟前来调查探子被杀所引出的会使“倾城之恋”的神秘高手一事并入城之后的遭遇悉数说了出来。

秦霜眼眸微弯:“风师弟不劝我立刻回去么?”

聂风淡淡一笑:“你会听吗?”就算雄霸当面,强硬下令,秦霜会俯首听从。如这般远远在外,一切还看秦霜自身权衡,瞒着她反而会带来更大危险。

“别人的关心,只让你感觉是缚住你自由飞翔的枷锁……”

“除了是束缚,你还觉得,关心,是伤害。”

秦霜骤然冷眼,清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却比任何直接的发泄更叫人生寒。

聂风微微笑了:“或许亦是我说的不够公正,你的想法、追求从来都和别人不一样,更不同于其他女子。你从不曾想过依赖,亦不想别人依赖你。人情往来对你就像一张网,越多勒得你越紧,那么,那样的关心,你自是不想要的。”

做为一个人,秦霜缺失得太多。没有承欢于亲身父母膝下的为女经历,雄霸的疼爱夹杂了太多私心,让恩情也掺上了等值交换的杂质。

不需要人,亦不想被人需要。这样的念头根深蒂固。

在她,做别人的徒儿已经是忍耐,从未有某一日会为人妻为人母,让更多人走入她的世界的憧憬。

不是不理解,只是说出来,依然感觉胸口阻塞。

离开天下会前一夜,本应在闭关中的步惊云秘密来到风阁,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去无双城,不要找她。”

这句话,让他想了许久。

她是那么特别,又怎能用对寻常女子的方式对待她?雄霸即便被评为枭雄的自私,但这一点做得是不错的,而他就做得太不合格。

也许是关心则乱,或是旁观者清,秦霜对他一直远比对步惊云更亲近,但步惊云却远比他更加了解秦霜。静下心来细细思索,似乎每一次在一起的时候,步惊云和秦霜都显得更有默契。即便是争执,也是因为他们都太知道彼此的所想……

西湖之行,神没有伤到秦霜,伤她至重的是月明曜,而月明曜要伤她,是因为她要保护他!那一刀砍在秦霜身上,血流进的是他心里,久久难愈。

秦霜昏迷时,他不能问,秦霜醒来后,他不敢问。

如果得到的答案是他注定会伤害她,他该如何自处?

是不是早知今日,就不应当初?是他在她推开他时非要接近,现在又是在她没有表示的时候想要离去,她会不会因他的出尔反尔而将他扫入孔慈一类一体对待?

她的无视会有多彻底、多伤人,他完全知道。那是彻底干脆完全的否定,会在余生如一条毒蛇般慢慢将他的心侵蚀、掏空……

第213章

夜幕低垂,周围的笑语喧哗仿佛自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群星璀璨,星光仿佛一直落入秦霜眼中。那样清澈的眼神,当她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仿佛她的眼中只有你一人的专注,让人转不开眼又倍感压力。

但其实只是错觉。她在看,却从来没有什么能留在眼中。

聂风定定地看着秦霜:“霜姐姐,请告诉我,月明曜要杀我的原因……”如果真的是为我会伤害你,那,哪怕是对你失信,我也会远远离开。

再勇敢的人,过于重视某人某事,都会变得患得患失,甚至宁愿选择逃避。那么轻松就可以说出口的人,是否意味着漫不在乎?

秦霜似是意外地怔了一怔:“就是这个问题,烦了那么久,让你心中的难过,积累到现在,让我压都压不住?”

“若,没有冰心诀的联系……”掩埋的心事既然掀开,那便问个彻底,错过了这一次,不知要多久他才能再积攒起面对的勇气,“你会因为我的难过而难过吗?”

“若是我不说,你永远也不会问吧?”她知道他难过,只是知道,并不代表在意。

“不可以流泪,不可以抱怨……霜姐姐,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坚强!”

秦霜忽而笑了,做出一个出乎聂风意外的动作:“或许你真想说的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冷漠无情……”

纤细的手指轻抚颈侧带来微凉的触感,不是第一次感受,似乎是亲昵,但反指间就是杀机。秦霜不喜欢与人接近,她主动的接触,从来不会是单纯地温柔。

“不止是你,很多人都这样认为罢?起始只是希望我接受,然后就希望我在乎,随之就要求我回报……”

“你们想从我这里获取什么?我又能够给你们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要求你们如何做,那么,我如何做,又凭什么随着你们的期待而来?”

“我愿意做的,不需要要求。我不愿做的,谁也无法勉强!”

“这一次,我向剑圣求教,就是要了解他圣灵剑法前十八剑,所谓的有情剑法的私人体悟。收获很大,同时,我也更加明白,那样的有情,不是我喜欢的!”

“月明曜要杀你,是因为轩辕镜中展现出的结局,她不喜欢……但她却忘了,过去已经发生,但未来,有着无数的可能性。”秦霜微微扬头,似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无法让她弯腰低头:“何况,那是我的未来,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的命运,是我的选择,亦是我的决定。任何想要干预甚至左右的人,必将承受我的反击!”

“风师弟,难过也好,担心也好,恐惧也好,这是你的问题,我无法替你解决。我从来都没有希望过你的选择和我相关。”秦霜忽然侧头一笑:“你流泪,我会难受,你难过,我会伤心……这样回答,会否叫你觉得安慰?”

聂风沉默片刻,叹道:“我很希望是这样,但我只能够相信你之前的话。”明知对方从不说谎,却不敢当真。应抱怨的不是对方的冷漠,也有自己的不信。

不信对方会接受,不信对方会付出。

不是所有的伤口都能痊愈,也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即便知道了,看清了,依然不是一时片刻就可以放下。

轻轻按住秦霜的手,握在掌心:“命,我信,也不信!”

命?在迷信的人看来,贫富、贵贱、寿数等等一切都是生来就注定的,这就是命。命是没办法反抗的,你只能去顺服它,期待来世你会改命。孔慈就是一个信命的人。而雄霸,亦是……神州千千万万的人都如是。

母离父疯,如果这是命,那么一定是个极其悲惨的命。但一入天下会便被雄霸收为徒弟,得到叫人眼红艳羡的地位和偌大的江湖名声。如果这也是命,那么相信有很多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得到这样的命!

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聂风想要的。

“面对所不喜欢的,努力过,即便最终发生了,也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不叫人后悔!”秦霜最吸引人的,不是她绝美的容颜,不是她出色的才华,而是她,无论顺境逆境都永不言放弃的决心。

在这样的态度前,他所思所想,所担心害怕的,的确没有资格引起她的关注。

“月明曜认为未来的我会伤害你,我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发生那样的事。但我知道,过去、现在,我都不想伤害你。未来,也会一样!”聂风浅浅一笑,“是我自寻烦恼了。”握紧秦霜的手,不让她抽回。如果未来不得不放开,那也是未发生的事。此刻,我想要牵你的手而行,你会拒绝吗?

秦霜皱了皱眉,难得地展示了一次宽容。或许,如她所说,对于聂风,她是有感觉的,至少为了自己的心境考虑,她亦会小小退步。

不反握,但也没有使力挣开。在聂风,已经心满意足。和秦霜并肩携手漫步在街头,就算是雄霸,随着秦霜年纪渐长,因为辈分的差异,也不可能出现类似的场景。

不知道这样能走多久,也许很快,秦霜就会不耐烦而挣开,或是发生了什么事,不得不放手。

但一个又一个的瞬间,连续起来,就是永恒!

看着秦霜的侧脸,无论用什么角度去看,都仿佛完美无瑕,叫人惊叹,她是否是上天最钟爱的作品,只是不小心失误落到了人间,或者,干脆就是要引起人的惊叹,原来世间也会有完美的存在?

心中浮起另外一张脸,忍不住轻轻一叹,初见,是心羡世间竟有这般漂亮又和善的可爱小姐姐,让他想要接近又有些畏怯。后来再见,感觉亲切,又觉高不可攀,原本以为是萍水相逢,竟又陷入对方与老父旧恨的纠葛,母离父亡的绝望和不想独自一人的恐惧,让他不由自主想要握紧身边仅存的一个人的手。

加入天下会后,与秦霜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见得她越来越美的容颜和越来越盛的风华,相形越来越自我难近,与善也是愈去愈远,心情莫名难解。

所谓的完美,终究是不存在的,外表和内心,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统一。

“霜姐姐,这一次,你是要留下来吗?”

正打量着无双城街市的秦霜回过头:“式微,式微,胡不归?现在回去,师父一定,唉,说我许久。等到这次行动结束吧。带着无双城覆灭的消息回去,师父总会高兴,随便说说也就算了。”

聂风心中一沉,与秦霜之间的问题不止是她对他的付出的冷漠和不在乎,这种对人命根本的理念差异,他无法接受她的观点,也无法说服她。若是继续下去,定是一场无法弥合的争论,

失了得秦霜罕见柔和迁就的好心情,聂风亦望向两侧的街市。在此数日,他早已发现,这里会是一个阶级观念分外严重的地方。独孤一方及其手下走狗肆意无忌,欺压民众,甚至当街纵马,践踏幼童,大笑而过,而旁观者唯唯不敢出声。

雄霸虽然每干一事皆有其目的,对人多存着利用之心,处事亦是作风狠辣,但只是针对江湖异己,罕少祸及无辜的庶民,天下会门下的军费,全都来自黑白两道的自动奉献,天山下的“天荫城”,一直皆在雄霸的护荫下,无需担忧苛捐杂税、官府压榨,反而比别人更加民生安泰,短短时间便发展成为西北第一大城,蜀地商路畅通无阻后,更呈出欣欣向荣、富足安乐之态。

两相对比,更显出一个如日东升,冉冉升起,而另一个则分明如夕阳西沉,颓势日显……若江湖只能有一个霸主,显然雄霸更会受草民欢迎。

乐山大水,秦霜将天霜令交予聂风时,他便已经初步明白,权力无善恶,只看如何运用。而这些年,他也尽力运用手中的力量去帮助更多的人。

但性情使然,他难以习惯天下会内部的争权夺利,难息归隐田园之心。这一刻,他想到的也不是天下会击败无双城,会是多么显耀的成功,而只是想,若双方战火燃起,又将有多少无辜会被卷入?他从来不在意自己的作为所要付出的代价,只是对那些被所谓的强者随意牺牲的民众有着由衷的怜悯。

他无力改变所有,只能竭尽所能,但,个人的能力,在整个世界皆是如此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念及此次雄霸交托给他的任务,心情更加沉重:“剑圣,想必是如师姐所说,不会插手了,但‘倾城之恋’的突然出现,师姐,你不担心么?”如果那位神秘高手出手,天下会即便能够攻下无双城,也定然会损失惨重。秦霜也不在乎吗?

“我来此,也是因为剑圣告诉我,我会在此有意想不到的所获。而‘倾城之恋’,他虽然说了,但也语焉不详。不过,如不是传闻失实,那么这样的奇招,只用来杀十个探子也未免太浪费了。”显然排除了困惑聂风的心结影响,秦霜的心情十分轻松,“那么,自是有另外一种可能……”

秦霜微微一顿,下面的话,聂风接口而出:“根本没有人掌握‘倾城之恋’!”

说完,聂风也不禁一怔,他竟是完全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细思却越想越像,若“倾城之恋”真有传说中的威力,那么那位神秘高手直接斩杀他也应毫无困难,何必要等他看到关圣像后的美女雕像后,利用机关毁灭痕迹那般多余。更甚者,直接前往天下会总坛,谁能当那绝世奇招一记?

秦霜道:“也可能是‘倾城之恋’使用的条件太苛刻,用一次,使用者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就像你的“凶星入命大法”么?聂风一句话欲脱口而出,又硬生生忍住。至少就目前看来,秦霜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妥的迹象,想必她已经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了罢。

秦霜似是想到什么,微微笑起来:“所以对方只是恐吓一下么?‘倾城之恋’在记载中只用过一次便即消失无踪,若是我天下会无人知道此招的由来,那可有趣了。”

聂风叹道:“倒情愿只是如你所说,这样可怕的招式,实是不该出现在世上。”

第214章

秦霜微一侧头,聂风即时道:“我知师姐定不会同意我的看法,不过这一次,能不能不要说?”

秦霜轻哼一声,转过脸,聂风忍不住失笑,柔声道:“且让我高兴一次罢。”

男人总觉得世间的女子,即便有着非比寻常的美丽,冰雪聪明的智慧,也难逃一个弱点,就是喜欢多嘴多舌,不是像鸭子般喋喋不休的聒噪,也会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翻来覆去地讨论,只恨不得叫人给她们嘴上装把锁。

若有一个女子,漂亮、聪明、能干,既不说谎也从不废话……定会想,若是娶了这样的老婆,真是幸福得做梦也要笑醒。

且不说这样的完美女子是否会随便遇到,单眼前的实例就证明,那些叫人觉得啰嗦、多余的话,往往意味着世俗的热闹、体贴的温暖,和琐碎而诱人的生活气息,让人身心放松、四肢舒展,心里如冬天抱着汤婆子的暖洋洋。将这些省略,说出话的句句皆有实质,字字意有所指,辞锋定是堪比剑锋的锐利,日常相处也像战斗一样充满挑战和压力。

偶然一次是不错,天天如此,真不是寻常人所能承受。不要说娶之为妻,能不落荒而逃已经算得勇气十足。

秦霜不是不能将话说得柔软、温和、熨烫、稳帖,随人所愿,叫人心花怒放。只是,能叫她会下意识不欲令其不高兴的,目前为止,只有雄霸一人。对其他人,不会故意刺及对方的痛处,但也不会为了照顾对方情绪而掩饰自己的看法。

她不愿屈人从己,也不会屈己从人。

若是与秦霜看法相近,那么会觉得她真诚坦率、见解深邃,就算是做为对手如剑圣,也会觉得痛快淋漓、获益良多。

真正难受的是见解殊异、态度相反,无法妥协又不想生疏,那么搁置话题、不听不谈,是最明智的做法。实话,远比假话更叫人心中添堵。

聂风这样说,也有些冒险。寻常女人,若是不叫她说话,都会大发雌威,吵个鸡犬不宁。秦霜的性情不比寻常,她没有普通女子的小心眼,更罕得发脾气,但她若计较,后果也比寻常女子的发泄严重许多。

这极可能是你能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以后,她永远也不会对你再加理会。无论什么都挽回不了她的态度,简单、直接、有效得可怕。

所以,只是转脸,没有挣脱,不见生恼,只仿佛被宠顺突然被欺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有自顾赌气发闷。让聂风的笑意几乎抑不住要发出声来:“师姐,你几时到的?住在哪里?”他此刻的心情大约就和多年前孔慈照顾秦霜时,最喜欢看到的,这样无可奈何的秦霜,真的是,太可爱了!

“可吃过什么?外间的饮食只怕也不合师姐的口味,这些时日,师姐在外独自一人奔波,辛苦了,不如我们买些米和干净的小菜,回客栈,我为师姐做……”

若是有其他人听到聂风这些话,只怕要疯掉,虽然,聂风不仅会做,且做得不错,但基本上除了秦霜,他也不会特意去为人做。于是不免让人怀疑,贵为天下会帮主雄霸的三弟子,看去英姿飒爽、潇洒飘逸的聂风,从头到脚都不像会做饭的模样,实叫人无法想象他不是拿刀而是手难锅铲会是什么场景,经他的手做出的饭菜可以入口吗?

何况,在秦霜和聂风这里,男女的角色根本仿佛颠倒过来,虽则秦霜也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模样,但,难道,做饭不是天经地义该女人做的事情吗?就算当初聂人王娶了武林第一美女颜盈,还不是照样让她下厨。

但聂风毫无打破常规的不安,秦霜更是一副理所当然,只是觉得被聂风发现行踪,真是错误。不过,她希望聂风开心,自己便不得不做出“牺牲”。

又安知聂风这样不是故意的呢?秦霜若是拒绝,会是完全彻底,不留半分情面,若是一个人被她接受,也是全盘接收,几近无限纵容。虚与委蛇、藕断丝连这样的态度,绝不会出现在她身上。

测出自己在秦霜心中的位置,虽不如雄霸重要,但也有着一席之地。这样的发现,才是真令聂风欢喜自心中要溢散出来……高兴的时候,不仅是女人,男人也是会难免多话的,就算是聂风,也无法免俗。

无双城的夜市中,不单有吃喝玩乐的馆子,就连横街窄巷,也充斥着不少摆卖油炸小食的商贩,还有人在街头卖唱,不单是唱,还有琵琶伴奏。

秦霜骤然停步,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直直地落到那个披着粗布青衣裙独抱琵琶低吟浅唱的妙龄女子身上。那个街角十分暗,暗得叫人看不清那个始终不肯抬头的女子模样。

风中传过女子哀怨异常的歌声:“想那关郎情重,桃园结义,义盖云天!何以他一世英雄,却不解奴家心意?仗义他去,独余奴家空帏冷守?泪眼连连……”

爱一个人,自是希望长相厮守的,但亦是因为爱,忍痛放手,成全对方的“义”……盖世豪杰,绝色红颜,生死传奇,怎不叫人感叹,传唱至今。

略过所有人,秦霜笔直地走向那位卖唱女郎,围观的人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已经不自主地让开道路,进而一哄而散,却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卖唱女似是亦发觉到异样,停下弹唱,却依旧未曾抬头,只婉婉斜斜挑起眼眸。

“梦姑娘,你又出来卖唱了?”聂风上前熟悉地打了个招呼,原来,这位卖唱女郎竟是他所认识的。他来无双城这数日,虽没有找出那名留下“倾城之恋”的神秘高手,但别的收获倒并不少。

“聂大哥,你来了……”卖唱女一颗头依旧垂得很低很低,仿佛十分羞涩一般。

“师姐,这位是梦姑娘,我的朋友……”人与人的缘分殊为难解,有白发如新,便有倾盖如故。聂风看去热心,乐于助人,实则对情感的付出很是慎重,在天下会多年,也不过只得断浪一个挚友,在无双城只短短数日,倒多了一位朋友。

“梦姑娘,她不单歌唱的好,医术也十分高明,她白日医治求诊的病人,晚间有暇,就来这边市集卖唱……梦姑娘仁心热肠,我与她初遇的那一夜,她便将自己卖唱得来的钱,尽数给了一个年老丐妇,平日诊病,也是不收分文……”聂风轻轻一叹:“这些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么善良的女子。”

“聂大哥,这位是……”

聂风突然发觉自己只向秦霜介绍梦的身份,而忘了向梦介绍秦霜,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疏忽这一点,许是因为秦霜看着梦的表情令他很是不安。

无论什么样的伪装在秦霜之前都是无所遁形,西湖之行中,许伯、神母,都是这样被秦霜一眼看穿。但梦在他眼中,清贫若素,每日像是为病人而活,源源不断地救治从无双城的贫穷角落络绎前来的地下城民。

就算是秦霜看出什么不对,他也希望秦霜能够稍微收敛一下尖锐的态度,他不愿秦霜受伤害,也不愿秦霜的肆意伤了这个罕见的好姑娘。

以秦霜的敏锐,定能听出他语中的暗示,若是无关大节,秦霜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与他故意反向而行。

“梦姑娘,这位是我师姐……秦霜。”聂风微一踌躇,说出了秦霜的名字。他与梦初识的时候,不想此行过于张扬,本来想胡乱说个名字便算了,但见梦济贫扶困,是性情中人,心想须以诚相交,于是便毫不避讳,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本名。

而现下隐瞒秦霜的身份也没有意义,天下皆知他聂风惟一的师姐秦霜是雄霸的大徒儿,最得宠爱。

梦果然也听过,放下琵琶,敛衽起立:“原来是霜小姐……久闻大名。”她终于徐徐翘头,让人看清了她带着一道贯穿眉目,直抵左颚,恍如一道刀痕的殷红胎记的脸……

“梦……”秦霜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喜怒,“你姓什么?”

聂风虽与梦相识,感觉亲切,称之为友,但亦觉得梦十分神秘。那高深莫测的医术,到底从何学来?还有她的姓,从来都不向聂风提及片言半语。甚至于,聂风始终不明白为何她要固守在无双城东关帝庙附近那座看来异常破落和古老的大屋内。以她医木之精湛,天下何处去不得?

这其后的苦衷,便是朋友,也不好轻易追问。又何必问?秦霜身上隐藏的秘密更多,不是不好奇,但因为尊重,他从来都不会问。

但秦霜……难道她怀疑,梦姓……独孤?

“乡野之人,身世畸零……”梦并不在意秦霜近乎粗暴的质问,依旧客气温婉,“无姓……”

听得梦的回答,秦霜没有再问,只是紧抿唇角,神情看去十分严肃。

自幼时起,秦霜便有一种威严,不需要说出口,用目光、表情、姿势就能表达出心中的意思,不消一言半语,已叫人知道她高兴抑或不悦,接受或者拒绝。

冰心诀真正的作用在,查知她掩藏起来的的情绪。在聂风的感觉中,秦霜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但神经已然绷紧,竟似是在紧张。就算是天塌地陷,面对强敌,也不见得秦霜会稍霎睫毛,但她对着梦,竟会紧张?

梦,到底有什么身份?

场中一时沉默无言,还是梦主动开口:“霜小姐远道而来,令人十分欣喜。”凝视秦霜,目中流露出赞叹,“微斯人,不知世之美者。不知梦可有这个荣幸,邀霜小姐到寒舍小坐?”

按常理,一个女人见着另外一个容颜远胜自己的女子,若不嫉妒,也会下意思地避开。梦这般说,语出由衷,胸襟之开阔,迥异流俗,难怪聂风不过与她数面,便十分欣赏。

梦的面容亦是十分清秀端庄,一双眼睛更蕴含一种如梦如幻的醉人情意,宛如她的名字一样……只是这样美丽的脸,被那道异常瞩目的鲜红血痕所破坏,真是一个遗憾中的遗憾。不过这愈发显出她对秦霜说出那样话的难得,她的心不仅热,且豁达,光风霁月,不止女子,男子间也未见有几个。

第215章

对于梦的邀请,秦霜不说去还是不去。静静片刻,眼眸微微扬起,嘴角缓缓弯出一个弧度:“左道相逢,蒙卿相邀,倍感盛情。只是行旅于外,客礼未备,如此登门,未免冒昧……”

三分矜持,七分教养的彬彬有礼,仿佛不是身在闹市街头,而是在闺中与人酬酢唱和,流露出通身大家闺秀的做派。

如不是先时一路携手同行,冰心中没有断去联系,聂风几乎会怀疑眼前秦霜系由他人假扮。

秦霜虽不时会被人称为天下会的大小姐,日常举止优雅大方,绝没有寻常江湖人的粗率散漫、不拘小节,但亦不同于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的拘谨僵硬、恪守礼仪。

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遗世独立的纯净,一言一行倍见其真,带着一种似是随心所欲的自然而为,不经意便生出莫大的感染力。叫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又不敢太过靠近。

但此刻,她的脸上似是挂着面具,笑容虚伪,言辞雕凿,不知梦听着什么感觉,聂风已觉得浑身发毛,倍感不自在。都说女人善变,且无需人教,天生就会演戏,从前的秦霜只是没有到需要的时候吗?

梦似乎也对秦霜的回答大出意外,怔了一怔,有些吃惊地一觑聂风,回转目光,道:“霜小姐太客气了,我和聂大哥是朋友,朋友拜访,又何需礼物呢?”

秦霜微笑道:“朋友各别,岂能混为一谈。卿为良医,却于街头卖唱,想是有所雅好。适才闻卿琵琶,其意深长,未有别物谢答,聊为一曲,请卿为我试耳一听……”

“能听霜小姐亲手弹奏,梦不胜荣幸,今夜必将成为梦最美好的回忆之一。”梦递过琵琶,复又低下头去,她似是习惯了这个姿态。或许她本身并不以脸上胎记为意,但世人执着容颜美丑,看不到美丑之后的真心实意。从小之大,她受过不少冷眼,更不时饱受身边的人的嘲笑。久之,也习惯了低头遮掩。

所以她看到秦霜才会不自禁流露出赞叹和向往。昂首而行,不见傲慢,只是自然地流露出自信,仿佛无论何人何事都不能叫她屈膝低头。这种自信不是来自外表的美丽,而是发自骨中。叫她不禁想,秦霜若是脸容丑陋,只怕亦会如此大方示人,旁人的讥嘲辱骂,绝不会改变她分毫。

她的美,内外兼有,而内,更胜于外,叫人嫉妒不能。

不同于聂风的“外热内热”,但亦同样完美。

上天果然神奇,世上既会有如聂风般外在内在都很完美的男人,叫天下女子心动、钦慕,那么自也会有一个完美的女人出现,视世上男子皆为尘土。

她是真心想与秦霜结交。可惜秦霜的态度,从开始的直接无礼,到现下的礼貌客气,都明显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秦霜接过琵琶,转轴拨弦,调节音高,手法丝毫看不出她是初次抱着这种乐器,

何人劚得一片木,三尺春冰五音足。一弹决破真珠囊,迸落金盘声断续。

在梦手中,琵琶凄切,若欲催人泪下,在秦霜手中,铮铮如裂帛,隐现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

“兵荒马乱,红颜倾世,命薄如纸。

三尺青锋,颈上血溅,满地残红……”

自古女子便受到重重束缚,强调“无才便是德”。但有才有艺的女子历代层出不穷,文有“别是一家”李清照,武有替父从军花木兰,作乐有蔡琰,修史有班昭,治国有武瞾……莫不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绝不比男儿有丝毫逊色。

聂风对女人从来没有歧视,甚至认为,某些时候,女人比男人更精明能干。秦霜的出色不必多言,就算是梦,不仅歌唱的好,医术更是精湛高明,悬壶济世,施药看诊不收分文的善良慷慨叫聂风亦自愧不如。

但如果女人都那么能干了,男人们又干什么呢?也许这就是大部分男人都拼命压抑女人的原因,既不能变得更强,那么就只好让对方变蠢,方便奴役统治。女人亦不甘示弱,柔也能克刚,叫男人们不知不觉陷入温柔的陷阱,消磨了意志。

男女之间,是一场恒久而难分胜负的战争。那么女人与女人之间呢,是否就是同仇敌忾,惺惺相惜?若真是如此,女人早就将男人全面压倒。可惜,女人与女人之间的较量更多,手法更加多样,叫男人咋舌不已,闻之生畏,说出“女人如虎,更猛于虎”的话来。

十面埋伏,霸王末路,美人情重,天上地下,生死相随……

若说梦所唱的是关于一个“义薄云天”的大英雄和一个“倾情无悔”的绝色红颜之间感人肺腑、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唱的是苦等情郎的无奈。那么秦霜寥寥数句,女子已不在安全的后方,而是直接随着男人堕身修罗杀场。

项羽关羽,都是英雄盖世,偏逢穷途,身首异地……只是项羽的美人史有明载是虞姬,立于关羽背后的女人又是谁?

秦霜曾经雪夜清唱对抗无名的胡琴声,也曾放歌纵声唤起月明曜脱困而出,合力击杀自以为稳操胜券的神……曾对雄霸说过不喜弹唱的她,一曲琵琶果然是单纯地回赠么?

“……千载悠悠,想当年离别太匆匆,生死契阔,便有相思难相见。

若梦断繁华皆是空,自古多情苦无情,一城飞絮半面红妆……”

梦兀然按住秦霜弹琵琶的手:“纵情伤心,就到此为止罢。”

秦霜敛去表情,一曲虽未唱完,但她似乎已然有了决断,回复素常的直白坦率,不复作戏的虚伪:“情,还是义?”

梦的手一紧,轻声一叹,缓缓放开:“男人重义,女人重情,男人也有情,女人亦有义!”

“你既择情,我愿殉义!”

秦霜目中清冷一片:“离开无双城!”

“你一个人!”

梦浑身一震,凝视秦霜,这样美,乘夜而来,随风而至,仿佛月中降下的仙子,带来的却是地狱中恶魔的问候。

她来,不是为了成全旁人的美梦,是要搅起过往的恩怨,是为了碎梦、倾城……带来满城腥风血雨……

苦苦一笑:“我生长在这里,我的父母先辈悉数都葬在这里,无双城是我的家,我怎么能够独自离开?”

秦霜淡淡道:“活人不该被死人绊住脚步。”

“生者亦不能让死者蒙羞!”

一来一往的机锋,越接越紧,略过试探,直接跳入短兵相接的节奏,叫人喘不过气来。暗潮汹涌,不见刀光剑影,却比直接的血肉厮杀更加惊心动魄。

梦深看秦霜一眼,垂下头,抱着琵琶,温柔而坚定地道,“父母生我养我爱我,我一身所学医术亦悉数来自祖先,我愿继承,也愿守信。这里是守着誓言必须完成的地方,这里是等待千年也将继续等下去的地方,这里也是一个有太多人需要我的地方……”

“你属于天下会,我属于,无双城!”

秦霜蓦地露出一个似是嘲讽的微笑:“倾城……有恋?”

梦答道:“倾情……无敌!”

秦霜眸光熠熠生辉:“我很期待!”罕见这样聪颖坚定,不受她锐利辞锋影响的女子。确定立场,那就放手而为,她不会有丝毫顾忌,也希望对方能够全力以赴。

梦正待回答,突地听到两个稚嫩的童音一前一后地响起:“姐姐……”

一个红色的小小身影扑入梦的怀抱,撒娇道:“姐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晚不回家?小猫等你等的睡不着……”

旁边一个声音立刻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你不是在等姐姐,你是在等姐姐带回去的吃的。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妹妹,说起谎话来亦不脸红?你这个馋嘴的猫儿,迟早会吃成一头小肥猪!”

小女孩抬起头,一双眼睛又圆又大,人如其名,如猫一般。头束两条小小辫子,圆圆的脸蛋衬着少许苹果殷红,个子矮矮胖胖的,活像一个不倒的小冬瓜,真是可爱极了:“哥哥讨厌,猫儿再肥也是猫,怎会变成小猪?何况人家将来必定会长成一名智慧与美貌并重的淑女……”

童言稚语,叫人忍不住发笑。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小小年纪,就想着要成为淑女,还要美貌与智慧兼得,真是其年虽笑,其志甚高。

被叫做哥哥的男孩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妹妹这般说,“嘁”了一声,不再逗妹妹,向聂风行了一个礼:“师父,你也来这里陪姐姐么?”

聂风未及回答,小猫抢着道:“当然是了。他们两个,见面就腻歪歪,说话‘文皱皱’……梦姑娘,你煮的粥很不错啊!……聂大哥言重了,你救了小南兄妹回来,我要多谢你还来不及……”一个小姑娘捏着嗓子模仿聂风温文的语气,又学梦温柔的语声,如此鬼马精灵,简直要叫人笑得打跌。

聂风尴尬无比,这正是当日他从马下救了名叫小南的男孩后,送往梦居住的地方求医,梦慨然救治后,两人寒暄时所说的话语,不想被人小鬼大的两个小家伙听在耳中,拿出来取笑。

梦的脸倏地通红一片,见小猫还要继续说,小南也跃跃欲试,似乎想要和妹妹搭档,一唱一和地搞鬼,轻斥道:“你们两个,不要顽皮。这位是聂大哥的师姐,小南你既拜了聂大哥为师,这位也是你的长辈,还不过来见礼。我平日教你们读书不用心,但起码的礼仪也学不好么?”

小猫眼珠一转:“这位姐姐又高贵又漂亮,好像公主娘娘,原来是聂大哥的师姐,小猫还以为聂大哥是小南师父的妻子,见他和我家姐姐要好,喝醋找来了……”

仗着童言无忌,小孩子说话从来没有轻重。大多时候,大人们也都是付之一笑,不与计较。

之前小猫和小南亦曾开过梦和聂风的玩笑,两人虽不承认,也没有说什么。但这一次听小猫这般说,梦本来发红的脸,血色退去,变得煞白一片,重重叱道:“小猫!是我太宠你们了!”

聂风亦肃然道:“小南,你还磨蹭什么,可是不想认我这个师父?!”

两人不约而同地抢先开口训斥,只盼秦霜不要在意。

第216章

小猫“哇”地一声:“姐姐,人家是帮你,你还凶我!”

小南懂事些,低着头道:“师父……我错了。”

谁说小孩子不知事?他们早看出梦对聂风的好感,也乐见其成,所以有暇便不遗余力地说些玩笑的话,只盼着姐姐师父迟早一家亲。

突然间被他们认定的未来姐夫身边出现另外一个女子,便是再偏心,亦不得不承认对方“真是好看,简直漂亮得没有道理,又有气势,姐姐完全被比下去了”,看聂风的目光,也是大半都落在对方身上,顿时叫他们危机感大盛,生出“哎呀,这次姐姐糟糕了,赶快帮忙,不然姐夫就没有了”的念头。

却不知这种稚拙的手法完全是瞎搅和,不仅没有帮上忙,反而将聂风和梦吓到。

小猫和小南这两个从来没有离开过无双城的孩子,又怎么知道,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外表柔和的女子,身为天下会的大小姐,自幼征战,威势凛然,行事之干脆,手段之酷烈,叫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也要望尘莫及。

对于私人的情感更仿佛有一种可怕的洁癖。无双城的城主独孤一方就是因为散播关于她“选剑择婿”的谣言,被她放手布局,步步相逼,势力大减,于今更面临破城危机。她虽未明言断情绝爱,但,这样的玩笑,绝不是轻易开的。

秦霜的目光扫过小南、忽而笑了:“你收的弟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慢腾腾弯下腰去,正要向秦霜行礼的小南骤然定住,小猫亦忘了继续装哭,捂着圆圆的眼睛望着秦霜。

当秦霜明确表示拒绝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只要不是被欲望蒙蔽了心智,没有人会不知好歹地继续纠缠。而小孩子就像小动物一般,愈是幼小感觉愈敏锐,对于危险有着异常的敏感,他们总是知道在谁面前可以随意撒娇而不会受到责备,而在谁面前,最好乖乖听话,本能中便知道趋吉避凶……

秦霜这句话语气并不算冷,却让他们心中抖了一抖,心中升起“好可怕”的畏惧。

梦更加忐忑,因她赫然发现,秦霜只是为着聂风要小南向她行礼,确定同门,方才看了小南一眼,对于小猫,自始至终都不曾转过眼去。

小猫,小南,这两个孩子,还有,周遭的人,在她眼中,都仿佛空气一般不存在。或者,存在,但不具有任何意义。

手中隐隐沁出汗来,这样的人,太可怕。便是重重布局,自以为拿住她的弱点,面对之时,究竟会否受到要挟犹未可知。这一次,只怕是全部都看错了。

聂风暗暗叹息,温和道:“夜了,梦姑娘,你先带小南和小猫回家,不要睡得太晚。”

梦背上琵琶,抱起小猫,张了张口,终还是不再试图和秦霜说些什么,只低着头对聂风道:“露寒风冷,聂大哥一路小心。”

望着梦牵着小南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聂风立刻看向秦霜。

从不刻意欺凌弱小,为难妇孺,但无论是男是女,老人还是孩子,境况是多么可怜,对她如何苦苦哀求,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没有解释,没有妥协。

他蒙她另眼相看,但从聂风到“风师弟”,中间跨度足足五年。可见秦霜是如何不愿意随意与人扯上关系。

那么她对小南的拒绝也应早有预料。

便是在聂风心中,这一段师徒亦只能算做是雾水情缘。他并非无双城中人,此行也只是逗留一段很短的时间,只是耐不住小南苦求,怜惜他们兄妹的身世,也有些佩服小南小小年纪却立誓要以自己的双手改变无双城的志向,所以才答允让其叫自己师父。

因着小南双臂被马踏断,断了经脉,虽经梦妙手施术,为之割脉续筋,但毕竟不便用力过猛,他就传了一些下盘功夫,和当年鬼虎叔叔传他的那套急转步法……还有鬼虎叔叔的那套不用花多大气力也能制敌的“兽穴法”。

至于雄霸传他的风神腿,就算他对雄霸的行事风格诸多不满,但毕竟行过拜师之礼,正经叫一句“师父”。他现在确实是连收徒的资格都没有,更不可能轻易传授他人。

也幸得如此,秦霜只是说了一句便轻轻放过,否则定会直接出手废掉小南,让他再没有习武的可能。

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也无暇关注秦霜直言不讳的拒绝,会不会伤了小孩子的心。

秦霜和梦一来一往的言辞交锋背后明显隐藏着天大的秘密,隐隐直指“倾城之恋”。他苦苦追寻没有线索,秦霜一到便展现端倪,固可能是秦霜的敏锐所带来的巧合,但亦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便同“孟钵”一般,是针对秦霜的一个局。

梦和秦霜之间,应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但两人间隐隐似乎只能存一个的紧绷气氛让他的心高悬难下。梦最后的道别更叫他生出不祥预感。神已然魂飞魄散,那么这次的幕后主使者是谁?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秦霜,默算着她?只是稍稍一想,聂风已经感觉到后背隐隐发凉。

梦,她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会是月明曜,还是,雪缘?

比起聂风的紧张,秦霜的神态依旧平静:“独孤一方做为和师父并称的江湖两大枭雄,双方一直相争不休。以前还未觉得,来到无双城,才感觉奇怪。”

“看他的府邸无双府,竟是‘坐困愁城’的风水局,一城之主,便是他没有见识,千年累积,也不可能如此,只能是近期动的手脚。而做为无双城的城主,根基所在,却处处倒行逆施,完全不像是想将无双城发扬光大,倒似是想要毁灭这个城一般……”

聂风几乎要以手加额:“师姐!”猜度独孤一方的心思,对于她和梦,又是什么说法呢?

秦霜沉默片刻,轻声笑道:“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多高兴些时候,可惜,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

聂风苦笑道:“若一个人事事如意,那么必有其他人不如意了。”

“梦,我从未见过她那般尊重生命的女子。我每次去传授小南功夫,都见她忙忙碌碌,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地下城民从无双城的各个角落而来,每一天,她都像为病人而活。她不往无双城外闯,全因为这里的低下城民……”

“师姐你要她一个人离开无双城,是强人所难了。又是何必呢?”

“她是无双城的梦,而我……是天下会的秦霜!”这句话由梦说出,再被秦霜重复,只觉得带着说不出的残酷之意。

聂风一怔,忍不住叹息:“如梦这般心善的女子,便是做出什么事,相信也是逼不得已……”

好一个逼不得已,身在俗世,有多少事能随心而行?

聂风也知道,无论梦有多少苦衷,秦霜要她离开已是给过她机会。而梦不假思索地拒绝,已经是确定了敌对的立场,那么秦霜再不会心慈手软、网开一面。

但还是忍不住为梦开脱。或许是他认为,这世间已经太过冰冷,一个一心行善,挽救愁苦众生的人是多么难得。

秦霜眼睛轻轻一瞟聂风:“的确,就算逼不得已,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会伤害你……”

“因为,她喜欢你。”

仿佛有人往聂风头上扔了一个大雷,炸得他一时完全懵住,良久才结结巴巴地道:“小猫,那只是小孩子的玩笑……我和梦……”

“情”字上,还没有见过像秦霜这般吝啬的女子,她既罕少表露自身的情感,也不会理会旁人的私情。若硬生生将她牵入,她会极不耐烦,运用她一贯的直接,快刀斩乱麻,而不管对方是否能够承受。远如鬼虎杞柔,近如步惊云雪缘……她是“成全”了,但结局……不说也罢。

秦霜轻轻笑了:“不涉情爱,只是我的生活方式。我可未要求你们都和我一样啊。”

“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两性相吸、繁育后代是生命的本能,适龄男女会寻找自认为最合适的配偶,生育后代……梦所肩负的责任,繁衍后代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话题突然跳转至此,令聂风觉得荒谬无比,而秦霜的话更是越听越奇怪,全没了让他初听见秦霜说梦喜欢他时的震惊,忍不住打断道:“喜欢一个人,不是为了……”

聂风顿了一下,秦霜可以说的坦然,他却无法出口。在这方面果然不能对秦霜不能抱有丝毫期望,本来一件很美好的事,在她口中成了纯粹的功利分析。

她当梦是什么,又当他是什么?而梦的责任,是什么责任?听秦霜的意思,竟似是必须代代相传。那么梦看中聂风倒也不奇怪,毕竟聂风十分优秀,在当今的年轻一辈中也算是翘楚了。只是聂风一旦想到是因为这么直接的原因,便是有所好感,也根本无法接受。何况他和梦,到目前为止,的确什么也没有。

“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秦霜的目光一一扫过尚在街上流连的人,“情之所钟,是万千人中惟看到那一人的非他莫属,还是长久相处,慢慢累积至水到渠成?”

“若是前者,是如何决定的?若是后者,是不是任意一个人都可以?”

秦霜复望回聂风,缓缓道:“只有情没有理,只有理没有情,都是不完整的道。理对我而言,不求自明。但情,我见得人越多,越觉得迷惑。情为何而生,又为何而逝?”

“我不喜欢剑圣那种为了追求完美剑道,刻意去生出一段情,然后又强行忘却。也无法接受被人喜欢,就必须用同等的情感去回报……当然实际上,”秦霜侧头一笑,“我也没办法接受有情就是为了要孩子……”

“梦喜欢你自有她的考量,但我希望,你不要喜欢她!”

第217章

一阵夜风拂过,晚风的凉意不足浇熄聂风心头莫名升起的热度。

她说希望他高兴,她说她不希望他喜欢梦……他认识她只在今生,可是搜神宫一行,揭开她隐秘身世的一角,那隐约可见的前世,叫人震骇,也叫人惊诧,原来她也曾放下情便是倾注所有,不会收回甚至连自己赔进去也无悔无怨,几近天真的痴傻。

或该庆幸,她所持的只是朋友之义么?若是男女之情,那样的用情,若是付错了人……

聂风缓缓抚平跃动的心情,冷静地将渴望和畏怯逐出心门。

秦霜那样用情,是在前生,不是今世。她可以付出感情,但断情后,也会狠绝到连根拔起,哪怕是带着心也在所不惜。

就算是那样叫他们旁观的人也忍不住唏嘘的一段情谊,结局不是一样说要忘记?

何况她还会不计所有再付出第二次么?

她的话,是一定要听完,且不要抱有任何期望,她总会在人心生感动的时候给出极端实在的理由,其冷酷煞风景不啻冰水当头而下,让人从头凉到脚,浇灭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就是她,她随心而行,自成逻辑,受到伤害的却是别人。伤心伤情,却连怨她也不能。也许是无意,却比有心更加残忍。

和她,做朋友最好,不能为敌,不能……成爱。

“我答应过无名叔叔,”秦霜的嘴边噙着淡淡笑意,夜色中风姿嫣然,“帮你解决聂家疯血的问题。冰心诀和雪魄珠都是压制而不能根除,是治标而不能治本。我亦没有精研过医术,易髓换血是否能够彻底解决犹未可知……”

“且这个办法,目前的我也做不到。”

“若是因为痛失所爱,刺激了你的情绪,导致疯血发作……”

疯血,缠绕聂家的噩梦……聂风一冷,已经有所预防,依然感到寒意入心。他已经是堂堂七尺男儿,是闻名江湖的“风中之神”,再不是当年跟在聂人王身后东奔西走掩埋被老父所杀的人兽尸体的幼童,但,那道深烙在心中的伤痕,可会随时光的流逝而愈合?

如何去爱一个人?至死不渝,海沽石烂只是传说。一生那么长,起初的深爱如何维持一世?

爱了,再失去,女人的温柔翻脸就是毫不犹豫的伤害,无法承受就是和爹同样的下场。

发疯发狂,滥杀无辜……最后死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

这,会是他吗?

用力闭一闭眼,真是幸好,没有有所希望么?秦霜啊,她总是懂得如何在人最珍视最柔软的地方插上一刀。情,在她,也许是更加能利用的弱点。

放空思绪,缓缓运转冰心诀,刻意地挑起他心中的隐痛,总有些奇怪,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小气和……恶毒?

是因为他为梦辩护么?

“你故意这样说,是想让我恨你,还是想要我独自离开?”聂风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有动,只有一头长发,随风飞扬。

“你和梦,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给一个真正的,我不能介入你和梦相争的理由!”

秦霜一挑眉,笑容纯真无辜:“真正的理由?”

“我就是故意!”

“我现在,不伤心,可是难受,既然我不舒服,那么凭什么要让别人开心!”

凶星入命大法引星入命,断来世改今生,若是真那么容易摒弃不良影响,为何用者寥寥?总多的是顾得眼前再说的时候。

秦霜看似行若无事,其实变化早已一点一滴地发生。只不过她意志力极强,且本来性情淡漠,变也不过叫人以为她放下沉重的过往,原本压抑的感情开始得到释放,就像原本一座封闭的石屋开了窗,不会叫人感觉惊异,反而欣喜。

过去的秦霜,太过控制自己,完美到叫人望而却步,这样的转变才是,更像一个人。

但正如同有光便有影,再正直的人心中亦然存在着微渺的恶念。

与善恶正邪无关,只是人性如此。

从前她何尝会说出“她喜欢你”?

从前她何尝会明知聂风最痛的是何处而偏要让他忆起、更痛?

往昔的她会轻笑,便是受刺激,也会立即被冰心镇压,理智行事,此刻却是怒意顿起、恶念横生。

这只是开始,当窗越开越大,越开越多,终会有一日,整座屋子千疮百孔,轰然倒塌……

“我不怪他们弃我如草芥!但是,为什么,就是不能够两不相干,知道我活着,就死也放不下怨念,一定要我同下地狱,为她最爱的女儿做牺牲?”

“所谓的深爱一个人,就必得让另一个人承受最深的怨恨么?凭什么,我想要放下,却非要拖我入局?”

秦霜的眼眸并未变色,但那种突如其来的暴怒已经叫人震惊。她话中透露的信息更是惊人,聂风失声道:“梦,梦是你的……”

唇上一沉,已被秦霜伸指压住:“敢说出那个词,我就杀了你!”

从前是知道,也被无谓和漠然压下,断就断了,得之我幸,失之,不过归零,权当从来没有过。

痛过、恨过,只是当时,弃离了,就不再去想。

不记,不怨……缘生缘灭,如水中泡影,生起一个,灭掉一个……何必非要执意?

不计前嫌,但,当前嫌非要纠缠上门……当她会软弱哭泣、任人摆布、逆来顺受吗?

羁绊,俗缘,因果……天机辗转,原来还是要用最决绝的手段来了断!

“我给她一次机会,她已经拒绝。”

“那么,她就是我的敌人!”

“我和她,只能活一个!”

“聂风,我不需要你站在我这边,但你也不能站在我对面……”

聂风恍然,这一幕何其熟悉,就像当年,她和他在北地雪原重见的时候,她逼他做选择。只是相较彼时的淡漠,此刻的愤怒直接而鲜明,灼人欲伤。

想要冲口说:“我答应你……”话到口边,却变成了一声叹息。他不会阻止秦霜报复、反击,但秦霜语中的寒意、杀意,满溢而出,她和梦相斗,不知会牵及多少人。彼时,他是否能眼睁睁看着而无所作为?

与其答应而失信,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答应。

没有人能在秦霜之前随意挥霍自己的信用,他也不比别人有更多机会。

“霜姐姐,先离开无双城罢。我和你一道。”此时继续调查所谓使出“倾城之恋”的神秘高手还有什么意义?命运对秦霜已经不是苛刻,而是太苛刻,一次又一次,峰回路转又扑朔迷离,是一定要激怒她,逼她断尽一切、堕身成魔方才罢休么?

“离开?”秦霜的眸中涌出讥诮,“很多事情在做之前已经被人设定结局。棋子以为可以有自己的意志,却不知道前进后退都身不由己,离开棋局只有死亡,惟有勇往直前博一线生机,或者挣脱棋盘,不做棋子做一名棋手。”

“而就算是棋手,也不能够随心所欲,在对方开局后,不加应对而弃子认输!”

聂风看着秦霜,复杂莫名,明知道不会有效果,却不能不说:“何必非要在别人早已布置好的棋盘上决斗呢?人毕竟不是棋子,也不是定要束缚在一局棋之前。只是暂退一步,徐徐图之,总有解开死局的办法。”

秦霜忽而笑了:“你如何肯定梦就是下棋的人,又何以肯定我一定会赢?”

聂风一怔,他的确是站在秦霜会赢的设想来考虑,没去想还有其他的可能。

他怎么能够那么早下断言?

是因为秦霜总是在赢,赢到他几乎忘记了那句话“输,就是死!”

对于梦,他的了解,只是梦给他看到的。他知道她医术精湛、心地善良,但关于其他,却一无所知,那么站在梦身后的人,其可怕程度只怕和神是同一级数。

而这一次,没有月明曜,还有那一位骤现骤隐的“雪缘”了

“既然不能够肯定,那么就更不应该去下这局棋。”聂风叹息,“我送小南去治伤,梦于弹指问便解掉我为小南双臂所缠的碎布,更连续以一些药液清洗小南伤口,手法之快及熟练,简直如一个深不可测的高手在行招一般,叫我也叹为观止,心生佩服。”

“现在想来,梦或许就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实力之强,绝不在我之下。”

“离开吧,霜姐姐,我不是要站在梦一边,只是这一次,你仓猝而来,而对方不知道布局了多久,连失传的绝世奇招都拿出来做为幌子,还不知有多少底牌。”

“还有独孤一方,他恨你入骨,敌众我寡,明暗两方,局面都太凶险了。”

“不要再用那些伤人伤己的手段冒险了……”聂风骤然停声,目光落在秦霜的手上,雪白的手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殷红,如血般暗沉刺眼。

“那是,什么?”

秦霜伸出手,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发现了?很有趣吧,血怨,传说中只能对至亲使用的神奇蛊术,保护其不受来自同缘的血亲伤害。使用后,施蛊者亦要付出灵魂的代价。使用范围太狭窄,代价太高昂,我也是只闻其名,原来还真有人会舍得这样的牺牲来不计一切保护另一个人,真是慈母心肠啊。”

不再愤怒,而是笑得开心。从未见她笑得如此开心,如春光明媚,百花盛放……聂风只觉喉口仿佛被哽住,被秦霜揭破往事的伤口时,心也没有此刻这般痛:“是因为刚才,梦碰过你……”那短短一握,原以为不过寻常,却已经在刹那间传递出太多太多信息。

不期然想起梦的话:“由小至大,不知因何缘故,也许是天生的吧!每次当我以手触摸任何人或动物时,都可以用心感觉他们在想些什么。这种能力在我愈大时愈强烈;只有睡着的人和动物,我才无法感觉他们在想什么……”

他原本为她而欣喜,梦,不但懂唱,懂医术,还懂人和动物的心思,或许,都是老天爷为她面上那条遗憾的红痕而对她所作的补偿。

原来,不是天生的异能,而是蛊术。

慈母心肠,对梦何其慈,对秦霜又何其狠!

秦霜兀自道:“奇怪,以为我杀人,必要亲自动手吗?”

聂风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将秦霜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一字一顿:“若你命人行事,令出于口,罪归于你……”他从未忘记过秦霜对他所承诺过的,彼时她没有说出违反的后果,现下看来,后果只怕严重到不可思议。

“即便你令他人行事,那随之反噬的诅咒亦会落在你身上吧?”

秦霜轻笑:“对于早就不会有来世的人,同样的结果怎么来两遍?”

对芸芸众生来说,死亡是终点,也是另外一个起点。生命流转,生生不息。

而她,就终结在今生,再没有下一个可能。

第218章

红色的砖屋,每块砖均残旧得如同千年化石,仿佛干脆得可以一指戳破;或是放声一吼,也会把整间屋子震塌……这间屋子有多久历史了?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抑或,至少已有千年?

以前来找小南传授武功的时候,聂风总是本能地感到,好像一双冷冷的眼睛,在暗地里监视着他……他奇怪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却始终并没对梦怀疑,因他深信,以梦那种乐于帮助贫苦病患的个性,她绝不会是一个坏人,她一定有她的苦衷或难言之隐。

于今他的坚信并未动摇,但不得不来。

缓步走入,这间砖屋外观破旧,内里却不小,分有东西两厢,还有一个偌大的庭园,只是同样已然破落。他在这里见到梦的时候,还吃了一惊,想不到她就那位被无双城的低下城民所由衷称颂的大夫。对于梦拥有这样一间大屋,他并未感到奇怪,即便沦为卖唱,这个世上,有些孝子贤孙虽已五穷六绝,仍会因敬重先人,宁愿穷死饿死也不会卖掉祖先遗留下来的祖屋,那怕没有余钱把屋子修茸,即使满目颓垣败瓦也是好的!

孝是一件好事,可是若被死物禁锢了活人……聂风微微苦笑,秦霜的百无忌惮和梦的尊亲重祖,若是能够折中一下,那该多好?

东厢是梦日常救治病人的地方,她和小南兄妹也住在这里,而西厢,据说住着梦身患怪病的姥姥,不能见光,不便见人,连住在此处已经有一年的小南和小猫也只是闻其声而未见其人,聂风更未曾与之谋面。

是什么样的怪病,连梦的医术也治不好?聂风无意窥人隐私,且佛渡有缘人,医无不死药,有些病,医术再精湛也无法挽回。现在却想,梦所顾及的,是不是也有那位姥姥在内?

东厢依旧亮着灯,今夜注定有人无眠。

一灯如豆,只堪堪照亮方寸之地,驱不走黑暗,也照不出人心……

伸手为床上的小南小猫轻轻拢上被他们不期然踢开的被子,梦轻嘘一声:“我们去别的地方,不要吵醒了他们。”

来到梦所居的屋内,梦拿起火石,打亮灯,徐徐道:“聂大哥,你能来我很高兴。”灯火掩映下,她脸上深刻的红痕似也不是那么明显,可以令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直视聂风,一双美目,盈盈如梦,赫然闪动着泪光,“但,你不该来……”

聂风微微摇头,心中浮起秦霜那双似笑非笑的清瞳,她应早洞悉他的目的,只是不说,任他前来。

在她看来,他这样做,是一种背叛吧?

但他却没有别的选择。

梦和神不同,无论是她还是秦霜,都不应陷入那种不该存在与她们之间的争斗。

“我是该叫你梦,还是秦姑娘?”

梦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中满蕴惆怅:“我没有骗你,也没有骗她。我们只有名,没有姓!”

江湖险诈,隐姓埋名的人大有人在;但只有名,没有姓的却是罕见,要知姓代表血脉传承,对于最重祖先的神州人而言,改姓已然是大不孝,若说无姓,那定然是犯了大过,无颜见列祖列宗,不配姓那个“姓”!

“聂大哥,你若是来劝我离开无双城,就回去吧,不必再说了。”这一句说的异常坚决,梦一眼便看穿聂风的来意,不等他开口就抢先拒绝,或许是因为她虽然同秦霜一般聪敏,心却没有秦霜那般冷硬,若是聂风劝说于她,她说不定就会动摇。

聂风凝眸看着她,若是秦霜被这样看着,定然会回视,直到对方转开,而似也不曾有人能够坚持,便是雄霸,也有些怯于在那双清瞳中照见自身。

但梦,她习惯性地低下头,躲避着他的目光。她有着和秦霜近似的执拗,本质上却是一个温柔的好姑娘。

命运对秦霜残忍,对梦又何尝不残忍。

“梦,离开吧……”有些话,纵然梦不想听,他亦不能不说清楚,不然他又何必乘夜前来。

“若说是为了守护无双城,你也应已看到,独孤一方只知纵容门下骄横跋扈、横行无忌,多行不义,连城主都是如此,无双城还有什么希望?”

“你若是挂念那些低下城民,我可以向你保证,天下会即便攻下无双城,也只诛独孤一方及其走狗,不会累及其他人。”

“天下很大,别处也有很多穷苦之人,无论何处都可以行善,何必非要苦守在这无双城。”

“离开吧,带着小南和小猫一起……”

聂风忽然止声,梦抬起的脸,不知何时已是满脸泪水:“聂大哥,你一心为我考虑,梦,岂能不明白你的苦心,岂能,不领你的,情。但……”

你是否还记得,她要我离开,说的是,一个人!

聂风误会了她的迟疑,温言道:“对了,还有你的姥姥,老人家比较固执,只怕不易说服,但过的几年,待风波平定,你还可以回来。无双城仍在,或许还会变得更好。”

无双城不应是只属于孤一方的私有物,而是应属于生于斯长于其上的民众。对于小民来说,城主是谁,远没有日常的衣食生存更重要。看他们对于独孤一方及其门下的极端忿恨和敢怒不敢言,也许,他们还希望换人统治吧?

梦沉默无言,聂风以为她已经被渐渐说服,心中一喜。但是,这欢喜却未免太早。

若是世间事都用言语可以解决,那么,又如何会有那么多流血牺牲?

梦猝然道:“聂大哥,你来劝我?是否因为你觉得,我就应该妥协退让?”

“无双城就该毁在天下会手上!”

“她,无论想要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聂风一怔,轻声一叹。双方立场不同,看事情自然会有偏差,但他的确是劝说秦霜无效后,才来寻梦。这一点如何分说?若狭路相逢,无人肯退让,难道真必须如秦霜所说,只能用刀剑来说话?

“因为我认识的秦霜,是看似冷情但从来不会主动伤害别人的人。她亦对我说过,若一人从未沾染血腥,便持刀向她,她也不杀!你不知她对言语是多么注重,从来都言出必随?”

梦紧紧咬住唇,你知道你知道,你为什么未曾注意,为什么不去问问她为什么要那么特别强调?

聂风续道:“而我认识的梦,梦,是心地慈善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随意牺牲他人的人。”

“当日为小南割脉续筋,本说是自我臂上取筋,但其实小南所续上的经脉,是你自自己臂上取下吧……”

梦悚然一惊:“你,你……”聂风怎么会知道?在她用祖传的麻药将他迷昏后,还特地下刀割破他的手臂,然后细细缝好,做出已经取筋的假象。她不想聂风知道她所付出的牺牲,只因为在聂风在毫不犹豫地愿用自身两成功力挽救小南,坦然将性命交托给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时,她已经为他的热心而动。

他称赞她的善良救人,却不知她更感动他的信任?

聂风说错的只有一点,小南所需的两寸经脉,她只自自身取出一寸,而另一寸出于……

“若你认为我是偏向于她,我只是,循心而行。她,固是我的师姐,你,也是我的朋友……”她和她,所谓的势不两立,难道不是被人强加?这世间作恶却逍遥的人已经太多,为何就容不下行善救人的人?

朋友吗?梦将自己的头低得更低,徐徐道:“聂大哥你有情有义,我很感激你将我当成朋友,但,义之所在,我,不能够背弃我的祖先,我的……家人……”

这样的话她对秦霜已经说过一次,聂风知道她心志已决,当一个人坚定自己的原则,作为朋友,你如何去劝说她放弃最珍视的东西?

他劝不了秦霜,也劝不了梦。

他只能长叹一声,最后问一个问题:“如果被‘血怨’所伤,会有什么问题?”

“‘血怨’?”梦惊愕的表情绝不似作假,难道她身上的蛊术她也不知?“这好像是一种很罕见的蛊术,我也只是从祖辈遗留的医书上偶然看过……聂大哥你又从何知晓,又是谁被血怨所伤?”

聂风凝看她:“你握过她的手,过后她的手背上,便浮起了红斑……”

难道被种下‘血怨’这个蛊术,梦本身其实并不知情?

梦霍然起身,几乎带翻了桌上的油灯:“她,她……”

对于一名大夫而言,无论何时,都必须保持稳定的心情和一双稳定的手,不然如何去救治病人?但此刻梦声音打颤,指尖亦在簌簌发抖,猝声呼道,“聂大哥,你,你快离开无双城,快走……”

聂风暗暗心惊,是什么叫梦如此惊惶害怕?究竟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

“既然已经来了,怎么不多留一会儿,不要让别人笑话我们待客不诚!”一个异常低沉的老妇声音突然响起,最后一个字音未落,房门蓬地一声被一只手击破,木屑四散而飞。

聂风蘧然起身,他认识这只手,这只带着绣着一条龙的银丝手套,散发着无敌霸气的手,不正是那个引他前往关圣庙的神秘高手的手?

聂风虽然震惊,但反应依然极快,“扑”地俯下腰,正躲开那只直直捏向他喉咙的无敌霸手。不待直起身,足尖一点,已然平平移开数尺,对方从正门而入,堵住出路,但要出去,又何必定要走门。

聂风运力于背,狠狠撞上身后的墙,他早已估量过,这墙虽亦由红砖所铸,但厚不过半尺。只要撞开,他就能够脱身至外间庭院,彼时藉着轻功,无论是战是走,都有了更大的回旋余地。而梦的反应让他更倾向快速离开,不是离开无双城,而是去寻秦霜。

情势,远比他估量的更加危险!

但那双手岂容他轻易脱身。暴喝一声:“那里走!”,猛地向右急速旋动:愈旋愈快,顷刻竟扯动周遭气流,遽成一个无形漩涡,漩涡更似蕴含一股强大无匹的吸力,赫然把急欲脱身的聂风硬生生吸扯回来。

好惊人的功力,竟可以无中生有?聂风已然完全确定,眼前便是那日引他前往关圣庙的神秘高手,甚至,就是那留下“倾城之恋”四个血字的人。

原来答案早在身边,只是,他,选择了视而不见。

第219章

转瞬之间,已经和对方对面相见,一眼之下,聂风不禁大吃一惊。

来人满头白发,虽作老妇打扮,身材却相当魁梧,眉目倒坚,不怒而威,但她的脸,竟尔没有半分血肉,整张脸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球似的,只有一张薄薄的脸皮紧贴着皮下的骨,且还齿根崭露,严如一具骷髅一般――冷、硬、枯槁、恐怖!

但这不是令聂风吃惊的缘由,若论容貌胜鬼,见之甚于噩梦,被大火毁容的鬼虎更加可怕。彼时尚且年幼的聂风兀自不惧,只是怜惜对方的悲惨遭遇。而今,又怎会因对方的丑怪而失色?

他惊的是,在对方纤薄的脸皮正中,赫然有一条鲜血般的红痕,自其额顶直透眉心与鼻,再贯通嘴和下颚,使她的脸看上去,像曾被人从中劈开,再重新缝合,妖异而骇人!

红痕……百忙之中,聂风仍忍不住一瞥梦,这是否是一道家族的烙印?梦若是老去,是否也会变成这般摸样?

情势危急,岂容聂风细想。老妇一声尖啸:“既然来了,就不要再走!老身绝不会让你踏出本城本步……”那只带着银丝手套的手如电般向聂风疾劈,掌势之雄浑霸道,仿佛只在诠释两个字――“无敌”,无敌的威势,无敌的霸气,像逼天下苍生皆要公认的无敌!

这一掌来势之快,已不容聂风有任何时间闪躲,只来得及踢腿格挡。他没有秦霜“必须要赢”的执念,但也没有任人宰割的习惯。不能避,那就拼,即使敌人如何盖世无敌,他也要与敌人拼到底――“傲寒六诀”的十成内力与“风神腿法”的十成内力,尽数汇聚右腿之上――劲腿迎上!

老妇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聂风无论用身体的哪一个部分去挡这只无敌霸手,下场都只会一个,断。而他用腿,就更中下怀。因为她的本意并不是要击毙聂风,而是要生擒他。只要碎了他的腿骨,他还能走到哪去?

梦面色惨白,凄声大呼:“姥姥!”翻手间已经戴上了一只银丝手套,原来这手套竟是一对,梦,也有着一只无敌霸手。若是两只同样穿着银丝手套,同样散发无敌霸气的手正面硬拼,孰赢孰输?

聂风有幸见证了这一幕,两只挟着举世无匹霸气的手狠狠撞在一起,霎时间,整间房子给两股雄猛力量轰得地转山摇,摇摇欲塌,聂风更当场被重重震开。

藉着这股力,聂风飞身如箭,射出门外!姥姥虽亦很快,但也不过和他在伯仲之间,这次换聂风先起步,那么,追不上的人便成了姥姥。

但,好容易脱出屋子的聂风,并没有趁机脱身,反而在庭中止步转身:“梦!”

是了,梦为他而与姥姥力拼,他又怎可能弃她而去,尽管,这也许是他惟一的机会。

屋中传来姥姥的轰然大笑:“真是一个傻小子,没有枉费我家梦丫头对你的一片心……”

梦的身影闪出门外,神色复杂地看着聂风,忽然一把抓起他的手:“走……”

她已然看明白,此时若她留下,那么聂风也定然不会单独离开。他未必对她有情,但却对她有义!

那么她惟有与他一同走。

为了一个“义“字,她们守护了无双城千年,为道义而生,为道义而死,那么她又岂能遵从姥姥的意思去害聂风,这个在她眼中,侠骨柔肠,满腔道义的男子?

身后传来姥姥的怒喝:“哪里走?死丫头,你忘了你的使命?为了一个臭小子要作反吗!”

梦头也不回,脚下更不停步:“对不起,姥姥,我送走了聂大哥,即刻回来……”

一只龙头拐杖突窗而出,杖未至,杖风先至,把聂风与梦的衣衫激荡得籁籁作响,姥姥显是已经动了真怒,这一杖掷出,运出了十成功力,若然给其击中,不死也得重伤!

梦倏然回身,那只无敌霸手横里一挥,“当”的一声,与龙头拐杖碰个正着,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加声,龙头拐杖更被击得旋回姥姥房内!

房中的姥姥见梦一而再地相帮聂风,暴跳如雷:“丫头,你要学你那不听话的娘……”

“为了一个臭男人选择背叛……”

“你,可还记得她的下场!”

随着最后一声,姥姥穿窗而出,纵身一跃,竟尔跃上五丈高空,声震如雷,夺人心魄:“我绝不允许你,重蹈覆辙!”

“情倾七世!”

相恋倾情,维持一世已是不易,还要七世?这般痴缠,还有那“倾城之恋”,是何人取的名字,初听荡气回肠,回想却毛骨悚然?

半空中,姥姥身上不断冒出无数红色霞气,“咯勒”一声!本已魁梧的身躯更呈巨大,本来枯槁的手亦登时筋肉模生,她那张皮包着骨的脸,如球般膨胀:那头白发亦逐渐变黑……她的脸色,更急剧转为――一片赤红!

顷刻间,一个垂暮老妇竟变成了一个纠纠男儿,声音亦变得异常低沉如同男子:“呵呵,情倾七世,七级功力,一级一世,当世只有老身才懂,梦,看你如何再偏帮那小子?”

“聂小子,给我留下吧!”

不仅形体骤变,无敌霸手上的银丝手套,亦变得一片赤红,烈焰四射,招未落,而方圆五丈砂石已起,逼得梦与聂风无法呼吸,梦高声惊呼:“姥姥,不要这样!你真的想杀了他吗?”

她知道此招的可怕,也知道自己决计抵挡不住,但仍然奋不顾身地挡在聂风之前,脑中惟余下一个念头,他是为了她来此,才落到这般境地,她绝不让他受到姥姥的伤害。

梦正全力运功于无敌霸手,忽觉肩头被人用力一拨,身体不由己地横飞出去,远远地脱出劲圈。

她全没想到聂风会对她突然出手,这也并不意外,她能全心为聂风考虑,聂风的想法,也与她近似。如果不是梦的出手维护,只怕他在屋中便已受伤、被擒,她为了他而与姥姥一再相抗,他又怎么能再连累她?

这两人,永远为别人多想过于自己,忙着救这救那,好像不救人便没有生存意义似的,倒真是天生一对!

姥姥本就是只针对聂风,此举更合她意,自半空急落而下。劲力更加集中于聂风一人身上,仿佛已经看到聂风血溅当场的惨状,一张男人似的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无论如何,今夜聂风必须留下!

梦的一声惊呼尚未脱出喉咙,聂风已经悍然抬腿,赫然还是汇集了“傲寒六诀”的十成内力的“风神腿法”。是男人,就要拼命而行,怎能够躲在女人身后!

就在姥姥以为稳操胜券,聂风的整条右腿将要被她轰碎之际,聂风右腿尖一团白光乍现,与姥姥情倾七世的强大力量拼个正着!“隆!”一拼之下,两者之间当场爆发一声仿佛天塌地崩的巨响,比适才屋内两只无敌霸手对拼更加惊人。

两大绝世力量交锋只是一瞬,反震力却把方圆五丈内的树木轰个化为寸碎!本就破落的庭院,看来和废墟已无两样。

姥姥翻身一跃,落在地上,脸阵紫阵青,明显因这一拼而血气大乱,斜睨聂风,目中有惊讶,也有赞许:“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配得起我家梦丫头。”

梦早已呆住,想不出聂风还有这样的力量。

聂风抹去嘴角的鲜血,他虽仍屹立,惟心中自知,自己的血气已因适才火拼而逆乱,如今他已举步维艰。这一记硬拼明显是两败俱伤,而他显然,还是逊了姥姥一分。

但他外表不露分毫,淡淡笑道:“可以离开了么?”

姥姥若断若续地冷笑:“聂小子!你体内……虽然有那股奇异真气在保护着你,可是老身适才与你过招之间,已感到你扔未知怎样将它灵活运用……”

“如今,老身虽不能再用情倾七世,无敌霸手仍在,却不信你还可使用这股力量!你能够再走一步,再出一招,老身便佩服你。”

聂风心中为难,不想姥姥老而弥坚,就算同样受伤不轻,也不肯有半步退让。

对方终是梦的姥姥,梦可以助他脱身,但若更多,还是不忍的。

姥姥话一说完,不容聂风置喙,急运无敌霸手,要趁梦反应不及,将聂风彻底解决。

她想不到聂风如此棘手,聂风到来之际,她已暗中巡查,确认只是聂风孤身前来。虽不知秦霜何以放手不管,但这确是一个大好良机。

关于秦霜,她知道的比梦更多,比任何人更多,也更加知道被秦霜发觉她们存在后的可怕后果。

一定要将聂风留下,不管是打断腿还是将他轰得五痨七伤,只要留一口气就够了!

贯满劲力的无敌霸手泛着红光再度向聂风袭来,聂风既已举步维艰,如何闪躲,眼见还要再行硬拼,处变不惊的脸上终于浮出苦笑……

那团起到关键作用的白光自是潜伏于他体内,原本由神拥有的摩诃无量的力量。

雄霸交付给聂风的任务是调查留下“倾城之恋”的高手而非铲除对方,是因他不认为聂风具备这个实力。却不知,在第十殿中,秦霜曾以轩辕镜为中介转嫁,令聂风和步惊云联合吸纳了“神”一半的摩诃无量,两人如今潜藏实力之巨之强难以估量。

这股力量险些令聂风错手杀死秦霜,本来令他极其排斥。而不喜杀人的他,亦不曾想过利用这股力量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但秦霜却漫不在意,在她眼中,力量从来没有对错,只看如何运用。只是不受控制的力量留在体内,终究弊大于利。聂风疯血的问题尚未彻底解决,再多一股摩诃无量,目前看来没有冲突,但安知未来会有何后果。对于风云的试探,秦霜并未后悔,但既出了问题,当然要解决。

醒转后,养伤期无事,就让聂风尝试剥离或者融合这股力量,但摩诃无量既不能驱除,亦不受聂风意志指挥,只是乖乖潜伏在丹田之处,若有外力攻击,方才激发而出。这股力量是神用毕生所学创出,结合了两个世界的知识又有所区别。秦霜对武学所知还是太浅,一时想之不透,丹田之处甚是敏感,也不好轻动。

而魔眼暂时被封,若想测知具体情形,必须有身体的直接接触。秦霜终非研究狂人,也未视聂风为实验品可以随意摆弄,只能暂且搁置,留待以后再说。步惊云体内的摩诃无量,秦霜也未曾遗忘,只是一个尚未解决,另外一个嘛,那只能等她有暇再说,短期内不会提上日程。

第220章

于今看来,摩诃无量这股力量虽不听话,倒不失为一张保命底牌。

只是摩诃无量一击建功,便缩回丹田,深潜不发。是否会在姥姥的凌厉攻击下再度涌出,力挽狂澜,聂风也无从知晓,只能奋力一搏……脚下突然一空,所站方圆一丈的地面,赫然左右分开,露出一个洞口。聂风不虞有此变故,直接堕入洞内。

这洞穴也不知有多深,洞口乍现,只觉异常漆黑,似是深不可测。聂风若是摔下,生死难料。但这本是梦算定的,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聂风遭遇危险?直掠过来,后发先至,伸手抓住聂风手臂,两人双双向下堕去……

“轧”的一声,洞口再度闭合,姥姥无双霸手的劲力悉数轰到地上,溅起丈许尘土。

梦这一手甚是巧妙,简直堪称绝地图存。对姥姥,打不过杀不得,亦只能如此三十六计之上计了。

余下姥姥站在地面上怒发欲狂,咳喘连连。“咳咳……好,好一个女生外向的丫头……你……你简直和你……娘一模一样!”说到后来,怒意渐消,生出几分凄凉之意,“只望,只望你的下场也不要像了你娘。”

姥姥的语声渐渐衰弱,情倾七世衍生于倾城之恋,威力虽未及后者精髓百分之一,但已然习练不易,姥姥也未完全练成,用出来甚是伤身。与聂风的摩诃无量力量硬拼后,未曾及时调息,又强运无敌霸手,乍见梦竟不顾禁忌,打开秘穴,带着聂风逃走。气急攻心,又生感触,再也支持不住,竟而昏厥了过去。

这或许再度印证了一个道理,永不要在一个女子面前对付她心存好感的男人,因为女人大多喜欢感情用事,也许脑中还未曾想个明白,已经先一步做出选择。而一旦做了,就会横下心做到底,所以这世间最善变的是女人,最坚持的也是女人。

或许曾在雄霸面前立过誓言的秦霜是个例外,到目前为止,她的每一步都有明确目的,始终矢志不移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行。便是偶有发泄,也是一放即收。让人怀疑她对于自身的感情也和她的举止一般,拥有绝对的控制权。这亦是聂风自认识秦霜以来,便时时担心的一件事,崩的太紧的弦,迟早会断掉啊……

所谓世事茫茫难自料,清风明月冷看人……事情尚未发生之前,谁又知道呢?梦在姥姥出现之前,不是也一直拒绝聂风的劝说,不肯离开吗?或许秦霜也是在等待,等某个命中注定的人出现,等那个注定两难的选择……

片刻后,“刷刷”两声,院中落下两名女子,容颜美艳,神态娇娆,满目春意,装扮更异常暴露,诱人的部分呼之欲出,乍一看去,便生出她们的衣服其实不是为了穿,而是为了脱的感觉。她们像是盘丝洞中的妖精,仿佛时刻准备着挑逗、勾引、和男子上床……然后吃干抹净。

她们是谁?这等装束体态,便是出现在青楼妓馆也嫌太过直白粗俗,又怎会出现在此处?

看见昏厥于地的姥姥,两女都是一惊,嘴角长有一颗朱砂红痣的女子抢上前扶起姥姥,随后脸上同样生着一颗红痣,只是位置在额上的女子,也跟着上前,两人合力将姥姥扶回房内,输入真气。

姥姥悠悠醒转,见守在窗前的两女,咳咳两声,皱眉道:“四夜,五夜,你们怎么到得这么迟?”

原来这两名妖娆女子一个叫四夜,一个叫五夜,却不知她们谁是四夜,谁是五夜,和梦又有什么关系?

额上有红痣的女子答道:“姥姥你吩咐我们一定要小心行踪,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所以我们兜了一个大圈子,绕了半个城,才来到这里。这里出了什么事?梦那臭丫头跑哪里去了?就让姥姥这般躺在院中?”

姥姥哼了一声,知道她说话不尽不实,不过本也没指望四夜五夜派多大用场,只要没有惹出麻烦就好。只是意外失手,有些面子上下不来,才多问了一句,当下吩咐道:“梦那丫头忤逆不孝,带着聂风逃进了□□。聂小子也还真有些本事,让我也受了伤,需要两个时辰才能回复元气,你们快去将机关枢纽反锁,不要让他们在这段时间内有机会逃走……”

“待姥姥我恢复元气,再下去追捕他们。”

乍听此事,两女不惊反喜,还是先说话的女子娇笑道:“姥姥,你平常尽宠着三妹,怪道她会闯出这般祸来……不过,听说,那聂风生的极俊,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二妹成日对着他的画像流口水,不知是真是假?”

被叫做二妹的应是五夜了,立刻娇嗔道:“我哪有那么委琐,大姐才是对着步惊云的画像舔了又舔,尝了又尝,只恨不得真人在前,立刻吞吃入腹去……”

原来不独男子好色,女子好起色来,更是叫人瞠目结舌。这倒也符合两女的外表,她们原就是以玩弄男人为爱好,听到有美男出现,顿时什么都忘了。只不知她们和梦也算是姐妹,品行怎会那般天差地远?不过,或许,梦才是异类也说不定。

姥姥气得险些再度昏过去:“我给你们两个那两张画像,是叫你们知道,他们两个是极度重要的人物,你们两个平素怎么玩男人我不管,这次要是因为你们好色误事……”忽然冷笑,“我定将你们关入洞中禁闭三年!”

四夜五夜对视一眼,齐齐道:“姥姥,我们一定听话。”没有男人的三年,那是多么可怕的生活。何况等人擒到手,还不是想怎么玩怎么玩。步惊云未来,先和聂风双飞也不错,

退出屋子,五夜就要去扭动机括,四夜悄悄一拉她,笑道:“二妹,你不会真听姥姥的话,等她恢复过来再说吧?”

“姥姥的功力我们都知道,就算聂风是武林新秀中的翘楚,加上梦丫头偏帮,两人也不可能是姥姥的对手。何况姥姥那样子明显是用了情倾七世,啧啧,你看这院子被毁的。院子都这样了,人还能好吗?如果不是这样,梦丫头怎么敢冒大不韪,带着聂风走这条路?”

五夜有些迟疑:“可是连姥姥都称赞聂风不简单,三妹又有无敌霸手,姥姥一向偏心三妹,就算下手也会手下留情。如果她受伤不重,或者根本没有受伤,我们可不是她的对手。”

四夜嘴角一撇,眼中闪过一丝嫉恨:“说什么资质最好,最得姥姥看重,平素里也是装模作样,一副三贞九烈的样子……这次还不是被个男子迷了心窍,竟敢违抗姥姥的意思。不过她倒很懂得挑,挑中聂风这个绝色美男子,果然是‘丑女爱俊男’……唉,两个时辰,什么事都可以做完了。”

想到聂风那张俊脸,五夜心头顿时火热,对此刻和聂风在一起的梦生出无比嫉恨:“不错,她这番舍命救聂风,就算她长着那张丑脸,也定会赢得聂风感激,还不得‘以身相报’啊。何况她精通医术,就算聂风不愿,也可以用药……”

四夜惋惜道:“聂风那样一个绝色俊男竟落到那个丑丫头手上,二妹你就甘心么……”

五夜笑道:“大姐,你不必再撺掇我了,那种难得的货色,当然不能只让三妹一人玩了去,咱们这就下去。”

两人相视一笑,齐齐伸手,就要启动机关,再度打开洞穴入口。

五夜忽然迟疑:“先时姥姥传信叫我们连夜过来,是因为得到一个新消息。雄霸的大徒儿,聂风的师姐,秦霜也来了无双城。听说她十岁便为天下会征战四方,从无败绩,天下会的大好江山至少有她一半功劳,只是在步惊云、聂风先后入门后,才渐渐不再露面……姥姥很少这般慎重其事提醒我们注意一个人,这个秦霜只怕真的不简单……”

四夜冷笑着打断她:“秦霜的画像你我也曾见过,倒是当得起一句美人儿,我见犹怜。不过,就那副娇怯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能有多高的武功?她年纪也不大,更人人皆知多病体弱,一年有大半年都在修养,为天下会征战,你信?还不知道功劳是怎么来的……”眼珠一转,低声笑道,“听说雄霸三个弟子,对步惊云、聂风都只是面子情,独独宠爱秦霜一人……什么功劳、战绩,都是从床上得来的吧?”

五夜舔了舔唇,吃吃笑道:“大姐你好坏。这般悖逆人伦的事你也敢乱说?我听说的是她和两个师弟不清不楚。看看步惊云、聂风那两张脸,这个说法我倒是信。近水楼台先得月,步惊云、聂风的头谈汤她都喝过了吧?唉,三妹费尽心机将聂风搞到手,也是二手货,轮到我们就是三手四手了……”

四夜笑道:“管他三手四手,哪怕是渣,总要下去才能尝到啊。”说毕再不迟疑,伸手扭动了机关……

人心中的阴暗龌蹉实在难以想象。许身剑道,不问婚嫁,如果是男子,如剑圣,无人会多说什么,反而佩服其决心和坚持。但秦霜身为女子,娇美、柔弱,从不大张旗鼓地行走江湖,更没有什么叫人震撼的战绩流传。近五年来,公开露面也是寥寥无几。说她和剑圣有十年之约,委实叫人难以相信。何况这只是天下会宣扬,无双城从未正面回应。在明眼人看来,不回应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但世人大多还是只看表面。

独孤一方故意散播秦霜“选剑择婿”,被雄霸用雷霆手段压下,天下会牌楼前,很是吊死了几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权色兼收、一步登天的家伙。但不知何时起,另一些谣言开始悄然流传。

那般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为武献身,为剑不嫁?其实是因为是雄霸禁脔,明为师徒,暗中……所以才不肯嫁不能嫁。

待聂风在江湖上声名日盛,轻功之外,容颜也极是引人瞩目,秦霜的疑似地下情人中又多了他的名字。

这些流言,来之无踪,寻之无迹,叫人切齿痛恨,又无可奈何。幸好秦霜身边罕少出现别的男子,不然怕不被传为绝世□□。

不过也是无知者无畏,四夜五夜才敢这般言谈无忌。雄霸的寿宴上,秦霜当堂杀人,全场震慑。只是为了对方奉承得不当吗?对于他人的言语,无论是赞美还是诋毁,秦霜如清风拂面,从来无动于衷,也不会以言罪人,为何独独那一次骤发无明之怒?

四夜五夜这番话私下说说也罢了,若是被秦霜听到,定然是有一杀一,有十杀十……便有千万人,也不会稍有犹豫。

谣言是杀之不尽的,但只要死的人足够多,人心总会懂得一些畏惧!

第221章

聂风徐徐睁眼,触目满眼的红,但并非第十殿中那种仿佛将一整座地府大殿运至人间的极度妖异的殷红,而是和地上砖屋如出一辙,悉数用红砖砌成的红。

屋内别无陈设,惟有他盘膝所坐的一张炕床,亦是同样用红砖所砌,令整个寝屋垒砌一色的红。

上下呼应,形制类似,是否两间砖屋的历史是同样古老漫长?

是谁最先所建?又是谁曾住在这个地方,屈身地底,暗无天日,该是多么憋闷。

但确也十分隐秘,让人难寻,所以才能保守“倾城之恋”的秘密一直到如今。

只是千年啊,何其漫长,是什么让姥姥和梦这个家族,抛弃姓氏,子孙相继,为了保护无双城而做出这般不为人知的巨大牺牲?

望向床畔闭门养神的梦,聂风目中不觉多了几分怜惜,轻唤一声:“梦……”自洞口至穴底,足足有五十丈之深,若非梦有一只无敌霸手,可以毫无阻碍地插入洞壁中,步步缓冲,减了下堕力量,以聂风所受的伤势,定然会摔得粉身碎骨。

便是如此,梦也累得不轻。

洞穴之深固出人意外,洞穴之大亦不可思议,不但大,且满布迂回曲折的通道,若非每条通道每隔一丈便有一盏油灯,又有梦带路,定会迷失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地底通道之中。在这种地方,梦也不敢乱走,扶着聂风行了半盏茶时间,来到这间砖屋之中,让他有处疗伤。

不知他用了多少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姥姥会有什么举动?秦霜,她又在做什么?

梦倏地睁开眼,伸手一按聂风腕脉,目现惊喜:“聂大哥,我本来想要帮你运功疗伤,只是你体内那股潜藏的真气居然抗拒外来的真气。不过祸福相依,这股真气,既能爆发出无比强横的力量,与姥姥拼个旗鼓相当,又能令你自行疗伤,助你迅速回气,现下不过一个时辰,你的真气已经全然恢复了。”

聂风微笑着点点头:“这算不得什么……”摩诃无量是神汇集毕生智慧所创,连秦霜也参悟不透,可供挖掘之处甚多,可惜不能够被聂风自由掌握,否则又何至于落至此处。

“为了我,令你和姥姥反目,我,真不知如何说好……”对于梦的连番施救,他固然十分感激,亦倍感内疚。他原希望调停秦霜与梦之间的纷争,息事宁人,反惹出更多事端,令梦有家难回,她现在定然十分难过。

梦笑容微苦:“是我该说一声‘对不起’……姥姥,唉,她以为拿住你就可以逼……霜小姐低头……”

聂风默然片刻,展颜一笑:“那只怕可真要叫她失望了。”

他和步惊云联合月明曜、神将瞒着秦霜先行前往搜神宫,以为秦霜不知晓,事后所知,实则他们的行动始终在她关注之中,只是谋定后动,忍到最后关头方才现身,一举翻转局势,令他们有惊有险,但终无性命之忧。

这一次,若适才梦未及时出手,任他死于姥姥掌下,她亦不会出现,因为她本就不在。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完全不管不问,放任自流。

自己选择,自己承担。

她已经明确说过,他不能够站在她对面。他还是来寻梦,怎么能指望她对他拨出一丝关心?

说擒下他就可以逼她低头,那更是笑话。步惊云在乐山的遭遇,他已然从神母、雪缘口中知晓,他并不希望亦被她当心一剑,噩梦三年。而更不可承担的是,她随后一定会将姥姥、梦追杀到死,让无双城天翻地覆,不管会累及城中多少无辜百姓。

但这些话是不能对梦细说的,聂风转过话题:“梦,姥姥这里,你怕是留不得了,不如和我一道走。待我将姥姥的事告诉她……”聂风一顿,压下叹息:“她若肯一起离开无双城最好。若不肯,那,我们就潜回来,接走小南小猫,带上他们,先行离开。这次天下会和无双城的纷争,你和我,都不参与。”

我们,梦咀嚼着两个字,心中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又夹着丝丝惆怅,幽幽道:“然后呢?”

然后……但凡听到这两个字,总叫人心中一跳,或好或坏,都在这两个字之后,而希望和失望,也同样只在反转之间。

聂风微微一笑:“以你的医术和武功,就算带上小南和小猫,无论在哪里,也都一定会过得很好。或者你愿意去天荫城?那里也很需要大夫,你若定居在那里,我们便可以时时见面。她向来是记事不记人,你离了无双城,此事便算完结。最多小心点,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肯定想不起来。”

我若是依你的话而行,他日若和她相见,发生冲突,你帮她还是帮我?

梦目光闪烁,这个问题,在脑中只是一转便即丢开。她有什么资格去问?而答案,其实早分明也不过。

放弃责任,带着小南、小猫偷偷离开。若真能如聂风想得这么简单,那该有多好。但舍身自姥姥掌下救出聂风是一回事,在秦霜面前的选择是另一回事。

秦霜已经说出话来,没有了她,如何算了结?

心中突然悸动,仿佛有什么降临在身上,汇成如山般沉重的压力,令她险些喘不上气来。想起聂风先前告知的消息,毛骨悚然,那件事怎么能够忘了,只愿医书上记载无误,只愿还来得及……

梦的异样,聂风立时有所察觉,关切地问:“梦,怎么了?”

梦摇摇手,徐徐起身:“聂大哥,你既不想久留,那,就随我来吧。”不祥的预感萦之不散,太多的意外,姥姥从小就灌输给她种种信息,教她武功,又随她爱好授她医术,让她时刻为护卫无双城做准备。

她以为那一日会很遥远,所谓的预言虚无飘渺,流传千年,从未应验,如何就会凑巧地在她的生命中发生?她只希望像她的无数前辈一样,默默无闻地出生,默默无闻地死去,终一生,也没有需要履行责任,完成任务的机会。

那样,其实最好,无双城巍然不动,不需要她们出面挽狂澜于既倒。

这是守护的期望,也是她想要的。

但,天下会的快速崛起,日甚一日的威胁,姥姥一天比一天的紧张……秦霜,如果不是天下会守备森严,如果不是她们不能离开无双城百里,姥姥只怕早已要设法刺杀她了罢。

看着关于她的消息,在脑海里一点一滴勾画出她的轮廓,想象她站立在天山之巅,风烈烈地吹动着她的衣袂,那双叫任何人都印象深刻的清瞳,掩映出的是什么样的风景?

知道她身体不好,若有一天相见,她所学的医术或许便派上了用场。

但,相见争如不见!

第一眼看见与聂风牵手而行的秦霜,她就知道,若是预言是真,那么所指的一定是她。如诗如画,雅韵清绝,与她相比,大姐二姐引以为傲的容颜立刻显得俗不可耐。

而自己,就更只是大姐时常讥嘲的一个丑丫头。

真心的喜欢,亦是发自内心地战栗。

这么快,事到临头,她觉得,她其实并没有准备好,也许永远都不会准备好。

秦霜也发现了她,那一刻,她绝没有他们以为的镇定,是不知从何涌出的骄傲,让她低头而不折腰,掷地有声地吐出那些话语。

秦霜,秦霜,别人都这么叫你,你知道你真正的名字么?

你知道你不是初到,而是归来么?

这里,是你的起点,也终究是你的归宿。

无论你走多远,你都会回来。

我们,我和你,谁也逃不掉!

这些都只能压在心中,不能和聂风说。不能叫他参与更多,在这场漩涡中,她们已不能全身而退,至少能保下一个人也好,想必,秦霜也会这样想。

回到跌下的三岔路口,聂风抬头仰望,头上是一条向上延伸的漆黑通道,五十丈,若是平地,轻功一瞬而至。下坠也容易,但想要上去,就是困难重重。

“这条通道,直通向上面的空地,那里的地面本是由两块厚达五丈的巨石拼成,且以机关开合,犹如一道活门,平日是入口也是出口。如今,姥姥定已在洞外把机关的枢纽反锁,让我们无法从原路返回。”

“何况,我们还有另一件事必须去做……”

聂风注目梦,等待她说出,梦却卖了个关子:“聂大哥,你且跟我来吧。”当先走上一条岔路。

聂风随后跟上,梦身上的秘密比起秦霜,只多不少,至少他现在便不知,世上是否真的有仅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倾城之恋?梦与姥姥为何会各有一双无敌霸手,雨夜杀人留字的应该是姥姥而不是梦吧?

她们与倾城之恋究竟有何渊源,为何一心要守护无双城?而姥姥在使情倾七世时变身为酷似传说中武圣关羽的红脸大汉,那么姥姥的真身到底是男,抑或是女?梦,她的脸上有着同样的红痕,日后也会变得如此吗?

聂风对美丑并不在意,但一个朋友,若是突然由女变男,心中总还是多少会有些……别扭。

林林总总的疑问,少说也有十数之多,还有最关注的,梦、姥姥与秦霜之间的关系,是否真的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这些,想问,却不能问。若他问了,就辜负了和梦的友情。

朋友,就该无条件信任,若她能说,自会主动告知。若不能说,他又何必去为难她?

地底,聂风跟着梦由走转为各展轻功在通道之间飞驰,穿过一条通道又是另一条通道,也不知要穿过多少通道方能停下……梦的汗水滴滴落下,以他们飞驰的时间,按梦的功力,尚不至如此,完全是因为心中的紧张和……恐惧。

快快快,他们不是为了能够尽快从这里出去,而是在和一件极可怕的事抢时间。

希望来得及,希望……

地面上,星光下,秦霜不知何时到了无双城头。低头看着城门之外,不知从无双城那一代开始,那里树立起一根粗约三尺,高逾丈五的巨大铁柱。

这根外表平平无奇的铁柱,不知为何种奇铁所铸,砍不能断,烧不能熔,以独孤一方的武力也不能将它拔出。

那么,是谁,用什么方法,在其上刻下两个约为一尺丁方大小的字――武圣?

武圣,惟一用过“倾城之恋”这绝世奇招的人,他是一切的起始,还是真相的终结?

第222章

秦霜的脸上现出冷峻的色彩。

没有人注视的时候,她从来不会笑,也不会怒。一切的情绪都是因人而生,此际更如潮水般悉数退去。

三千世界,不在原点。踏出那一步,就未曾想过再回头。

曾疑惑过今生所遇之人,轩辕镜中恍照,未见有缘于前世。不能镜见三生,不知道生生世世那一世曾经相遇,或许只是今生初见……那么,已经没有来世的她,自然是要悉数今生了断……

徐、冀、兖、青、扬、荆、豫、梁、雍。豫州位居天下九州之中,有中原、中州之称,并非单指地理之中,亦是按照五行四方计算,为中央戊土所在,是黄帝轩辕的直辖之所,土气之厚,孕育了神州千年文明。无双城筑于此,堪称得天独厚。

但犹有人心有不足,布下九龙护城风水大阵,锁定龙眼,抽汇祖庭龙气聚集于此,百年成一龙,千年成九龙,往返升腾,紫气氤氲,地利之外,再得天时,无论神州别处如何水涝瘟旱,灾劫频生,无双城都会风调雨顺,稳如泰山。

无双城此际的衰败无关天灾,纯属人祸,只要政策稍变,立会兴盛发达更胜从前,

聚九州之力成就一城繁华,真是好大的手笔,好自私的算计!

而布局的人也没有想到,又或,是故意为之?汇聚的龙气用之于城,则城池不灭,用之于人,则……帝王千秋!独孤一方所居的无双府是整座风水阵的两睛之一,只是微妙的一改,九龙护城便成九龙锁城!

阖城的人,生于斯,葬于斯,入土未有安,魂不进轮回,千年累积,静候帝王诞生,一朝唤起,立成千万阴兵,只要打开修罗门,立刻便会自冥所源源而出,俯首听命,受帝王之使征伐天下,阴阳一体,还有何人可以反抗?就算是她,也不能够独力回天。

兼具此等野心和能力的,秦霜惟知一人,神既能独立辟出第十殿,就算是借助了轩辕镜,对空间阵法的领悟之精深亦可见一斑。

看去胜的轻描淡写,如果不是七姝中最擅阵法的紫笈入佛之前,将所学悉数交托与她,如何能够轻易找到阵眼,取得轩辕镜,放出月明曜,打破第十殿?

没有什么是侥幸,神,是秦霜目前所遇过的最危险的敌人。

落败,只能说是败于自负,以及天意……

但神已随第十殿灰飞烟灭,此地犹在有条不紊地运行,是谁在幕后主持,最后受益者又会是谁?以独孤一方的器量命格,就算气运汇集,也会承受不起,死得加倍凄惨。

而若是无关,就更加叫人头痛,还有何人跨界而来?是独独传下知识,还是本尊如神般延活千年,至今仍隐在暗处窥探?

若是从前,占课一卦,线索即现,绝不似此时茫然无緖。

但此世她命运叠重,晦暗不明,心念一动,则轨变星移。空具知识,却不敢稍涉,只怕扰乱有常,被天道排斥。逆天改命,只能在迫不得己之际所行,若时时叫嚣,不知死字是如何写法。

忽然心有所感,骤然抬头,不知这一刻,神州有多少人同时仰望,又有多少人脸上变色,心颤神惧?

漫天星斗,周罗密布,本应各安其位,此刻却有无数星辰拖曳长尾滑落天际,壮丽耀眼,转瞬即灭……若有小儿女辈想要许愿,也是目不暇接,只能呆呆痴望,惊叹这难得的奇景。

秦霜眼瞳不变,指尖已嵌入掌心而不觉……

千里之外,一阵阵龟壳与铜钱的碰击声,本接连不绝地在某个罕有人迹的不知名荒山孤崖上回荡,此际骤停,龟壳内发出“挣”的一声刺耳尖响,当中的铜钱抛洒一地,俨然如同天上流星洒下……

泥菩萨仰视天空的脸孔上毒疮比六年前更多、更肿,就算有了火猴,也只能稍减一时之痛,不能躲去苍天之谴。他已占算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仍算不出所以然来,而此刻,无需再算,星相已经明明白白。

四方流火横空出世,不祥之兆昭然若揭。

往古之时,星陨如火,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民所生者百不存一。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大劫难止,人乃方兴。

其后神州磨难无数,皆有英雄应星相而生,救黎庶,挽万民,延续气运……而今女娲早已力尽陨落,英雄没于历史,又有何人能够再拔众生于水火?

天意如刀,苍生有难。种因于前,结果于后。大劫已起,宿命难改。

既叹无尽,问天无语,泥菩萨只能嗟叹,苍天弄人,芸芸众生,或贤或愚,皆难幸免。猝然,泥菩萨肥肿难分的脸孔上脓泡绽破,脓血滴滴而下,而他恍然若无所觉,遥遥望东,仓惶合指一算:“怎会,怎会如此?她不是,不是……”

她不是与此世相融,将气运接于风云,更默许了佛门所赠的龙王尊号,见其西湖所行事不无守护之意,如何会陡转急下?杀气盈城,阿修罗魔相隐现其后?

泥菩萨怆然涕下,如果这是天意,如何这般残酷,他们在乐山所做完全徒劳,枉然当初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无辜百姓死于洪水,佛门再为一大孽,他日果报来临,佛灭魔生,千僧万佛血亡灾,又有何人能为此涤罪挽回?

不理会散落一地的龟甲铜钱,泥菩萨离开孤崖,踯躅而行,方向赫然是——中州,无双城……批下命言,将风云揭显于人前的他,躲不开,避不过,只能明知而行,以身当劫……

透过夜空,秦霜的目光直直望向极南之位,北斗死,南斗生,杀劫临身,九龙困局,若有一线生机,当从此处相寻。

但那个位置,原本应是南斗六星的所在,此际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一颗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颗星,明亮无伦,其中一颗隐隐散发着一层云,异常独特;另外一颗亦不逞多让,竟如一股旋风般绕着那颗布满云气的星游走。

移星换斗,天生风云。

聂风,步惊云!

并不意外的结果,只是再次确认。

那么漫天星斗,哪一颗是属于她?是原就没有,还是混在适才的流星雨落中,失去天空的位置?

举起手臂,雪白肌肤上一线红痕自手背蜿蜒而上,血怨所现,命锁运连,秦霜嗤然一笑:“不能,离开无双城,百里么?”

昔时始皇帝嬴政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灭六国,伏四海,收天下之金聚之咸阳,成前所未有之伟业,犹自意有不足。筑长城,修阿房,建皇陵,烧制兵马俑收罗忠心耿耿的秦军兵魂,又遣徐福东渡赴蓬莱求取不死药,意图打破生死界限,永为帝王。

如此倒行逆施,淆乱阴阳,天道难容。百家联合,鼓动天下反戈一击,令始皇帝功败垂成,秦二世而亡。百家亦是伤亡惨重,法家因为曾助始皇帝夺天下,与诸家为敌,受创最烈,精华几乎为之一空,是以方有后来汉武出世,儒家乘势崛起,一家独大。

有鉴于此,秦灭汉兴,诸子定盟,各家入世,惟道门超脱于外。三千大道,成神成圣成仙……条条可行,独帝王尊道,绝不可行!若俗世帝王欲重演始皇旧事,道门当司其责除之。历代帝王多有妄图长生而暴毙者,便是因此。

此世虽非彼世,但三千世界,盟约通行。数典忘祖,背德逆伦,承担世之原罪,皆无所谓,惟心之始源,未尝有一日遗忘。

她来此世既非偶然,是否也是要借她的手,抹杀一切不该存在的痕迹?

星空中七杀隐没,但命宫中却是光芒大盛,蠢蠢欲动。

既然如此,那就杀罢!

朗声长笑,刬然戟指:“留此世的血,罪不在我!”长笑声中,跃身而下,霎时无踪,只留下被惊起的无数乌鹊,绕城而飞,哑哑不绝……

如此动静,守城侍卫自然惊觉,立刻飞报城主独孤一方。

无双府内,独孤一方尚未安寝,正于居室内燃烛夜读。

经过一日繁忙而沉重的帮会事务,此刻兀自不得休息,手不释卷,既为枭雄,自是要比常人辛苦百倍。武圣关公挑灯看春秋,传为千古佳话,那么独孤一方所读的又是什么呢?

是一卷无双城祖传的武学秘籍。他既为城主,不是早应学全了无双城的所有绝学方能坐上城主之位?桌上还有十数卷独孤一方亲笔手书的个人生平事迹,读秘籍尚可说是温故而知新,或者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读自己的事迹,还是十数年前的事迹,难道是他想从中寻找某些被遗忘的细节,来应对当前的困局?

但他又为何看来如此焦虑不安,心神不宁?

一名黑衣侍卫战战兢兢敲门而入,将刚传来的消息毕恭毕敬地交给独孤一方,垂首而立,大气也不敢出。伴君如伴虎,独孤一方,比老虎更加凶猛和危险。上次发觉聂风的踪迹,三名密探飞鹰回报,因应答不如独孤一方的意,被独孤一方亲手格杀当场。

如今夜半有报,且极明显是坏非好,他只能指望自己不要也成了城主的出气筒,步了先前三人的后尘。

出乎他的意外,独孤一方一眼扫过,爆发出一阵极其欢畅的大笑:“好,非常好!”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这一次定叫你来得去不得,就和你的师弟聂风一起死在我无双城罢!”

忽然停住笑声,疑惑自语:“小贱人武功不高,但心智不低,从来都是趋吉避凶,从不硬挡硬杀,为何会突然自暴行踪?”

“城门口,城门口……”独孤一方霍然长身而起,厉色道,“传令下去,原本的计划提前执行,不得有误!”

侍卫如蒙大赦,立刻快速而去,留下独孤一方在室内,自语道:“雄霸对‘倾城之恋’还真是感兴趣,派出一个徒儿聂风前来调查还不够,连最心爱的小贱人也派了出来。”

“这些没用的贱奴才,聂风在城中数日,他们找不到踪迹,现在若非小贱人公开露出行迹,只怕她走了,都没人知道她曾来过!”

“城门口那刻有武圣二字的铁柱,到底有何奥妙?小贱人此举,只怕是想要打草惊蛇。果然与本城主是不谋而合,何需去找线索,最有效还是让线索自己找上门来。”

“嘿嘿,关圣庙杀人留字示威,小贱人一报还一报,公开上门打脸,竟然舍得以己身为饵,诱那个武圣出来……真当本城主是死的么?”

“也好,本城主就将计就计,顺势而为,那个陷阱也该发动了,小贱人突然这么一招,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更不会被看出破绽。”

“哼哼,不管是武圣还是小贱人,都会是我独孤一方的猎物。倾城之恋这式旷世奇招,定会落在本城主手上。届时我不但将会成为天下会的克星,更会成为普天下的克星!哈哈……”独孤一方仰天狂笑,骄狂中渐渐带上淫邪,“到时候,小贱人我要活不要死,操到她欲仙欲死,雄霸享用了多年的艳福,本城主也要同享一番……”

第223章

天之秘,显于星空。人之秘,藏之地底。

总有人喜欢想千方设百计地想要隐藏些什么,而越是隐藏起来的东西越叫人好奇,于是一方藏,一方找,劳心费力,结局又会是什么呢?

秘密就像是一把双刃剑,既会伤害意图追根究底的人,也会伤害保守秘密的人。

随梦飞驰半个时辰后,聂风蓦觉眼前豁然开朗,已进入一个非常巨大的山洞!见过雷峰塔下的地穴与搜神宫中水晶大殿,聂风并不觉地底有此巨大空间有何稀奇,惟纳罕的是,这个亦是铺满红砖的山洞,赫然整齐排满了一副副的——石棺!

神州之人讲究“事死如事生”,帝王往往在即位之初便开始不惜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为自己营建死后陵寝,工程绵延数十年,有些不幸在位不够长的帝王,到死陵墓都不曾完工,可见工程之浩大。

帝王如此,贵族亦不甘于后,纷纷以奇宝珠玉乃至生人动物随葬,恨不得将生前享受悉数带到地下。就算是普通人家,亦讲究竭尽所有,一次厚敛,倾家荡产亦有之。就连贫无立锥之地、穷无片瓦遮身的人,亦不惜卖儿卖女乃至自卖,也要换得一具薄棺让死者入土为安。

何如此地,数十石棺群列,收而不葬,对死者是何等之不敬。

而这些石棺,不树不封也罢了,石棺上也无名识,且悉数朝向一件物事,宛如跪拜一般,尽管洞内灯光昏黯,但聂风一眼便看清,那是一根长约五丈、粗逾三尽的铁柱,这根铁柱的上端,贯穿洞顶而上,而在下一端,却没在地上一个径阔六尺的通路内,铁柱与通路之间留有少许空隙,可容人身穿过。

只有一种人会如此葬法,那就是身份低贱无比,名姓无足轻重,生而为奴,死亦跪朝,生生死死都是忠心不二的奴婢。

那么他们的主人应该便葬在铁柱之下,那条通路便是入口……

梦向着洞内所有石棺合掌一揖,幽幽道:“先前的砖屋是我的出生之所,这里则是我的归葬之地。我们历代先人,全部都是这样……”望向聂风眼中,“无有例外!”

无有例外?这四个字,是何等意味深长……

聂风心中一震,原来这些石棺中全是梦的先人,原来她与她的先人皆要世世代代守护这里,难怪梦与姥姥始终没有迁出那座看来已有千年历史的红色砖屋,难怪梦断然拒绝秦霜让她离开的决议……生前守誓尽义,死后亦不忘职责,看着这些棺木,分明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责任。那么能让梦和她的先辈们尽忠千年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是武圣关羽,还是……

梦缓步走向洞穴一角,蓦然双膝一屈,向着一具石棺跪了下去。洞内石棺数十,惟有这一具朝向有所不同,让人顿觉怪异突兀。梦重重低头,叩首于地,“呯呯”有声,一连嗑过九个方才站起来,鲜血顺着额头而下,竟是连头也磕破了,可见她有多么用力,

聂风虽觉先辈之地,理应遵守礼仪,但这也未免太重,忍不住问道:“梦,这具棺中是……”

梦望着石棺,眉目之间泛起一丝深深的哀伤:“这里面,放的是我娘……”

梦的娘,那不是……

聂风的心陡然一跳,如果秦霜知道,想象她,定然是眉目冷峻,收敛所有表情,甚至闭上眼,不叫任何人看清其中的波涛汹涌。

心中叹息一声,她,不会认的。在秦霜,生身之恩早与遗弃之恨中两相抵消,她既不相欠,亦无意追讨。对她,只是“那位夫人”,而不是梦所唤的那个字。

梦静静道:“我娘,是一个叛逆。千年以来,我们遵守祖先遗训,守护无双城,不离不弃。但我娘,想法却有所不同。”

“她认为,我们困守在此处,为了无双城默默付出,生前不能离开无双城百里,死后亦要葬在此处,由生到死,都围绕这个城而行,没有丝毫自由。我们恪守着‘义薄云天’,且以此为自豪。但在我娘看来,这简直和奴隶一般,生死哀乐都系于一个主人身上,还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主人。无论当初是多大的恩情,多重的承诺,千年,都已经够了。”

“姥姥她知道娘的想法后,自然是惊怒交加,义和信,对姥姥来说,就是天条铁律,没有人可以违反,哪怕是死!所以姥姥将娘关了起来,不仅不能离开无双城,甚至不能离开洞穴半步。”梦幽幽一叹,显然为如此一来,母女大起冲突不能同心而伤怀。

聂风亦忍不住一叹,双方各执一意,如果同样固执,无有人肯于退让,那定然会造成一场悲剧。

这种想法,或许在姥姥看来完全无法接受。但在秦霜身上,却可以找到相同的影子。一言既出如白染皂,诺言之重更重千钧,但亲口亲为,仅限于自身,不涉他人,亦不受旁人代为决定。

梦觑他一眼:“这亦不能怪姥姥,我们不能离开,亦不止是为所做的承诺。其实,我的先人中,有类似想法的,”梦苦涩一笑,“我娘并不是第一个。”

“第一代祖先应也曾想到过这个问题,要子孙都恪守一个誓言而千年不改,实在是有些困难,第二代,第三代,或许还不会变,但第四代,第五代呢?总会有人有其他想法。”

“于是,她又额外做了一件事,保证让她的意志得到彻底地贯彻执行。第一代祖先不仅擅长医术,她亦懂,蛊!

“她在自己及子孙身上下了蛊,只要血脉延续,蛊就会自动寄生。这个蛊,对身体并无伤害,反而对我们武功的修炼大有帮助。它只有一个限制,就是不能离开无双城百里,一旦离开这个范围,全身血液就会逆行,死得惨不堪言。”

除了苦笑,聂风无法有其他表情,守信重诺是好事,但为了自身所遇的某些事,做出承诺,连后辈子孙一并祭献,代代不得自由,还用如此严酷的手段来保证子孙不会违反,这似乎有些过当了。

子孙中信念认同如姥姥自无所谓,性情温柔如梦也还好,若如秦霜那等骨子中写满骄傲的人,怎么可能容忍生而为奴,死不自由,哪怕只是知道有此限制都会觉得是莫大屈辱,定会用最决绝的手段反抗,哪怕是强硬地将一切血缘关系抹去,担上“不孝”乃至“忤逆”的罪名!

不过,秦霜一直在天下会长大,距离无双城岂止千里,为何没有出现问题?

梦似是猜到聂风所想,瞟他一眼,叹道:“我娘虽不是持此想法的第一人,却是打破禁忌,成功逃出无双城的第一人。”

“姥姥将娘关在此地,我娘亦是十分倔强,认准了便不会回头。她医术精湛,远远超过我。她既然有志逃出无双城,知道若不能将这个蛊消除或者克制,就不会有希望。于是便瞒着姥姥开始苦心钻研早被祖先列为禁术的蛊术……终于叫她知道了,克制这个蛊的方法。”

连梦也不知道,她娘当初能够找到方法,做出的举动是多么大逆不道。

她不止是研究蛊术,更私下将石棺打开,一一检验其中的尸体,甚至进行解剖,挖心掏肺,取肉抽骨……不然历代聪颖明慧、精通医术的并非只有她一人,何独独是她能找到答案。

幸好梦对此全然无知,否则只怕不能够如此平静地提起。

“我们的祖先,本来只擅长医术和蛊术,并不精通武功,我们所习的无敌霸手乃至情倾七世,皆是我们的恩人从倾城之恋衍生而出。倾城之恋乃武圣关羽所创,是一式至阳至刚的武功。即便经过衍生弱化,依然阳气极重,其实并不适合女子所练,只是为了有足够的实力守护无双,我们明知道有此弊端,依然不能够放弃……”

聂风忍不住插言问道:“那梦你脸上的红痕,还有姥姥在施展‘情倾七世’时,会变成男人,都是因为……”

梦轻轻点头:“我只习练了无敌霸手,还算不得严重,但姥姥,她,她守护无双的心比任何人都要强烈,或许,也是为了,弥补娘逃避守护无双责任的亏欠吧,她不惜完全牺牲自己的脸,坚持习练了情倾七世。”

可怜天下父母心,子女自认为做自己的事,不要父母来干涉,就算闯了弥天大祸亦不在乎。却不知一举一动都牵动着父母的心,亦分担着责任。

想不到脸容鬼恶行事冷酷的姥姥,竟有这种柔肠慈心;聂风忽然觉得,纵然姥姥不择手段要达到目的,她自身却是可敬又可怜……

梦脸上露出恻然:“或许找不出更好些。娘既知道了这蛊与我们习练的功法有关,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唉,她私下拜了一人为师,那人,教给她一门‘明月功’,至寒至阴,虽不能将蛊彻底除去,却可以压制,让它不能够发作。”

梦又如何知道,真正的原因所在其实并非功法,而是这个蛊虫乃是依附阳气而生,只作用于生者,人死后,蛊虫也会随之死去。而生者体内阳气越盛蛊虫越活跃,所以功力越深的人越无法离开无双城。

教授“明月功”的人也并非好意,阴阳平衡,人体才能健康,无论至阳至阴,都是伤害极大,后患无穷。

不过这也公平,想要得到什么,又怎么可能没有付出。

梦仰天一叹:“娘终于实现了她最初的理想,逃出了无双城,却没有想到这是一切不幸的开端……”

能生下秦霜和梦的女子,本身当然亦是无比聪颖和出众。但越是聪明的人越多烦恼,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不如笨一点,安守本分,即使有小不幸,也避免了更大的不幸。

其后自然是相关秦霜如何诞生的隐秘,梦却不再讲下去,凝望石棺出神片刻:“‘血怨’就算在蛊术中,亦是非常冷僻的,因为它交融着最极端的爱和最极端的恨,所要形成的条件之苛刻几乎没有人能够达到。没想到,娘却做到了……”

梦的眼睛转向聂风:“聂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娘对霜小姐,特别苛刻,特别不公?”

聂风默然,不知如何回答,如果不是机缘巧合,秦霜情绪激荡一时难以自已,绝无可能让他听到那个极端可怕,叫他这个无关的人亦听得浑身发冷的隐秘。

同样是从己身所出的两个女儿,态度却天差地别。漠视已经不该,而三番五次地意图谋害一个完全无辜的幼儿,无论有多大的隐衷,无论如何辩解有及时收手,没有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都无法掩盖已经不配为人之母的事实。

那样冷冰冰的仇恨,如果秦霜因此而报复,只怕亦叫人无话可说。但秦霜,只是远远离开,不见不念不想。这样的父母,她真心不想要,那么,也就这样好了。

但,为何兜兜转转,还要纠缠在一起,至死也不肯放过呢?

梦蓦然伸手搭上聂风的手背,聂风猝然一惊,反射般向后一跳。连他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般大的反应,梦更是直接呆住。

聂风有些赧然:“对不起,梦,太突然了,我……”

梦涩然一笑:“聂大哥,不必道歉,你的想法,我已经知道了。”

聂风微笑道:“我倒是忘了,只要触碰任何人或动物的身体,你便能够感受他们想什么……”

梦心中低低苦笑,不需要这个能力,也能够感觉到聂风对她,已经下意识地生起防备之心,迥异初相识的坦荡真诚,毫无芥蒂。

总是,有所不同了啊。

第224章

梦怅然看一眼聂风,人与人的相处,如果始终能像刚刚相识的时候那样淡然而又美好,没有随着时光推移而产生的的分歧、争端、怀疑、猜忌……那该有多好。

但又怎么能怪他呢?那是天下会的秦霜,而他是她的风师弟。

“我娘对她,的确是错了。”即便是已经注定为敌,依然无法对秦霜产生丝毫恶感。就像当初对聂风一般,只觉得上天生人,将美好系数赋予,让人不忍心去给予那怕一点点伤害。

但是,还能够有别的选择吗?

就算是亲情之间,也有厚薄之分,更不要说道义、责任,这些基本的做人原则……就算是痛苦,亦不能够放弃。何况比起已经下了决心的她,曾全心信任过她的聂大哥一定更加难过吧。

若知有今日,可会当初?女不言母过,但若当年没有遗弃,而是带回无双城,那么秦霜就不会成为雄霸的徒儿,做为无双的敌人而成长,应验预言,带着毁灭归来……她会和自己一般,为了守护无双城而战吧?

那样的她,定然远远比自己更出色。

但若是那样,她便也会像自己一样被困于幽黯中,像记忆中的姥姥和两位姐姐一样,从来不曾露出过真心的笑容,为了存义,而放弃了快乐。

那宛如天上明月一般无瑕的容颜,亦将被无情破坏,只是想象,都会叫人觉得万分可惜。

命运已经给了她们不同的道路,又何必妄图再行更改呢?

聂风轻声道:“死者已了,亦不必再追究对错了。”所有的公理、正义,在亲情面前都是无力。他也曾怨过、恨过老父聂人王残暴疯狂以及所造下的无边杀孽,甚至矢志要阻止老父,哪怕是举刀为敌亦在所不惜……但最后的最后,却只余下一个愿望,只望老父仍旧好好活着,哪怕,哪怕是……

梦凝睇望望他,复又望向石棺:“可是今日我要做一件事,却不知道是对是错。”

最后看一眼聂风,仿佛要从他那里汲取勇气。梦心中默默祷念:娘,情非得已,请恕女儿不孝了……深吸一口气,伸出无敌霸手,潜运功力,格格声中,已经掀开了紧闭的棺盖……

聂风终于明白,梦挣扎的神情是为何而来,还有先前的大礼跪拜,额上鲜血兀自未凝……在西湖,他奉秦霜的命令开挖步惊云生父步渊亭的坟墓,动棺验看,追查步惊云的身世隐秘,虽属于必要,但已然感到万分抱歉。而梦,亲手打开娘亲的石棺,心中所受煎熬定然更胜十倍。

但梦又为何要这样做,是什么理由让她必须惊动死者于九泉?

疑惑刚刚生出,便看见梦看着石棺内的脸陡然变得如死一般苍白。聂风忍不住前行几步,亦向石棺内张去。

竟然,又是一具空棺!

说空也未必确切,棺内放置着一袭女子所穿的白色罗裙,颜色已经有些发黄,在黯淡的灯光下,隐隐看到上面大片的深褐色锈迹……聂风瞳孔一紧,那不是污迹,而是血,是早已干涸的血……一个人要受什么样的伤,流下多少血,才会在衣服上留下那样触目惊心的痕迹?他所见过的,惟有乐山那一次,秦霜白衣尽血,与眼前这件差相仿佛。

且,尸体呢?

“梦,会不会是你记错了?”若按常理,不可能衣服尚存而尸骨全化。聂风脑中闪过“衣冠冢”三字,梦的娘,是否根本是死得尸骨无存,只能收取衣服聊为纪念?

梦没有即时回答,陡然割破手腕,鲜血汩汩而出,滴落在白衣之上,片刻,凄然抬头:“这是我娘入殓时所穿的衣服,娘,也的确在这具棺中……”

“只是,她,她已经,全部化成了血……”

聂风倒吸一口气,他在江湖上所遇的诡奇之事亦是不少,但此刻,亦不免生出浑身寒意。

“医书上记载,‘血怨’施种不易,而想要解除,必须取出下咒者的骨,然后施展秘法……我本来想着,哪怕是拼着被娘在地下骂我不孝,我也要开棺取骨,不要让娘一错再错。但现在,做不到了。”

梦再也忍不住,泪水滴滴而下:“‘血怨’,是守护,更是诅咒。娘为我下了‘血怨’,是想要保护我,当我碰到她,哪怕是,哪怕是没有那一握,我身上的蛊虫也会移转到她身上,让她代替我的位置,再也无法离开无双城,而我就可以……从职责中解脱。”

“娘想了一辈子的自由,最终还是没有逃出去,但她却想着让我可以,可以……”梦失声痛哭,“娘是怕我不肯接受,所以自己做尽一切,连最后的退路都不给留……”

聂风紧锁眉头,心中又是难受又是惊骇,狠、绝、不留退路,孤注一掷到几近疯狂,爱之者倾之所有,恨之者欲其万死。想着种下蛊的第一代先人,彼时的心情又是怎样呢?是有那样的祖先,才会有这样的后辈罢?

而这样偏执的性情,若在秦霜身上一一体现……

虽然梦哀恸而绝望,但在聂风心中,由小至大,秦霜的表现,几乎是近于妖孽般的全知全能,每每都从不可能中生出可能。能够认出并说出“血怨“的她应该也知道解法。也许他们在这里万分苦恼,无计可施,在秦霜,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所要担心的是当知道被这样对待后的秦霜,会怎样将雷霆隐于乌云之后,只待时机一到,就是更加凶狠、暴戾、残酷的报复……

为了独孤一方的不敬,她可以从容策划数年将绞索套在无双城的脖子上一点点收紧。

因为神的背后算计,她一张一弛,后发制人,直接让神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那么她会如何对付……梦?

聂风的心中骤然涌起强烈的不安:“梦,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办法,总会是有的。”

梦抬起头,眼泪兀自不停滴下,但亦想起姥姥,知道不能在此地久留:“好,聂大哥,我,我带你……”

“出去”二字尚未从梦的口中吐出,周围的油灯忽然一起熄灭。

梦神思尚在恍惚之中,少有江湖经验的她,亦没有意识到黑暗的危险,只是下意识向聂风靠去:“聂大哥。”

聂风久历战阵,深知若是有敌袭击,失去视线只是第一步,危险的是紧随而来的杀招,冰心诀全力施展,隐隐听到空气中一声轻微的异响,高叫一声“梦,小心!”猝然起腿,起始便是风卷云残,劲气四射,将梦牢牢护住。

陡觉肩上一痛,反手一模,似是一枚弩箭,不知是何种材质打造,竟可以轻易破了他的内劲。不及细思,咬牙拔下,尚幸只是普通箭头,并非倒刺,只是流了少许鲜血。

对方虽只是射了一箭,但冰心诀聆听下,已经尽露行藏。听出对方不过两人,且武功都不甚高。聂风略略放心,随手将箭丢在地上:“梦,跟紧我。”纵身而起,踢出一招风中劲草。

不论来者是谁,既然已经表露出敌意,那么就只能先打再说。考虑到对方能来到此地,或许会和姥姥有所渊源,聂风运腿之际也稍有留力。只是一步之间,落脚之处竟非是坚实的地面,聂风心生不妙,身前蓦地传来“嗤嗤”两声,似有物急速破空飞近。

聂风反应极快,本能地欲提腿闪避,岂料于此瞬间,两腿已被不知何物牢牢黏住,动弹不得。双腿受制,仓促之间,无可闪避,聂风扭腰下折,同时急运功力,想汇聚浑身真气把缠于腿上的东西震断,谁料就在这时,突觉头脑一晕,身子一软,竟直直地摔了下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弩箭有毒!

江湖上用毒的人不在少数,聂风一向谨慎,惟独这一次,实在是太过仓促,他又有一半关心放在梦身上,便是知道弩箭有毒,亦会作同样选择。

而谁又想到,这毒发作之快,简直是骇人听闻。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伤口,片息之间便令身怀摩诃无量的聂风失去了反抗能力。

待得聂风脑中眩晕稍去,勉力睁开眼,眼前已经有了亮光。伏在暗处的敌人大概以为大局已定,现出了身形,更点亮了灯火。

也难怪对方得意,此时的聂风和梦,落在一个径阔八丈的巨网之中,这个网不知是以何种奇异网线所织,隐泛白光,网上满布一些不知名的浓稠黏液,每根网线未端或系与石柱上,或干脆挂在棺角,与结在半空的蜘蛛网似到十足。

而聂风和梦就像被蛛网困住的虫子,双腿、双臂乃至身躯上都被一种白色网线紧紧缠绕,丝毫无法动弹。梦的无敌霸手,被白线捆得紧紧贴着身体,根本无法抽出。

“困仙网,四夜……大姊?五夜……二姊?”梦乍见对方出现,一脸苍白,愣愣地发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四夜和五夜款款走近,目光就像蛛网一样牢牢黏在聂风脸上,口中还不时发出两声得意而冶荡的笑声,这张网困住了比声音更快的聂风,也困住了有无敌霸手的梦,她们却在上面行走自如,俨然便是两只化成人形的蜘蛛精。

听见梦发问,四夜在聂风脸上扭了一把:“我们,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第225章

五夜见四夜抢了先,亦不甘示弱,依样葫芦地抚上聂风脸,只觉摇曳不定的光晕中,越看越有味道,忍不住露出迷醉的神色:“画像虽好,如何能画出真人之万一。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美男。能和他睡一觉,便是死也值了。”

“大姐,每次我们发现什么俊男,都是由你先来,今天就让我一次,让我先来。下一次遇到步惊云,我保证不和你抢。”

四夜妖娆一笑:“我知道你时常对着聂风的画像猛流口涎,见到真人难免激动,但也不用这样急色嘛!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怎么能随便坏了规矩。”说着似嫌摸得不够过瘾,索性双手一扯,将聂风的衣襟彻底撕破,露出大片胸膛。

两双四只眼睛一起牢牢盯着那线条流畅、筋健强壮的肌肉,五夜咽了口口水,舔舔唇:“想不到聂风脸生得俊,身上也是这样有料,啊,不行,大姐,这次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还是我先来吧……”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向只是长相俏丽的女子为人调戏,孰知长得漂亮的男子同样不保险。江湖上亦算是颇有名气的聂风,如今竟会虎落平阳,被两个好色的女子上下其手,大有被“辣手摧花”的可能。

梦素知两个姐姐的秉性,只是想不到她们在聂风面前亦表现得如此放荡形骸,只觉尴尬无地,又是愤怒:“大姐,二姐,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怎可如此胡来?!”

被打断兴致,五夜一撇嘴,嘴角红痣分外鲜明,骂道:“臭丫头,你也知道这是地方,还不是明知故犯,带了男人过来。”

“你倒是有脸,还唤我们作大姐二姐!平日里姥姥说你资质好,将无敌霸手传给你,对你最为看重,还说你重情重义,直将我们两个都摆在一边。”

“结果呢,这次先是叫你好好利用聂风,你却偏偏回避他,现下姥姥亲自出手要擒下聂风,你居然还敢和姥姥动手,斗胆救他?还带他到这里,真是胆大包天敢做反了你!”

四夜随即亦以极度鄙夷的目光看着梦,阴险附和:“不是胆大包天,而是色胆包天。从前看不出这丫头假模假样的,好像真的是冰清玉洁。现在发现这丑丫头是懂得挑,捡中这样一个绝色美男子。也不自量自己脸上那条瞩目的红痕究竟有多丑,居然以为自己可以配得上聂风,依我看,她大抵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救聂风吧?嘿嘿!真是乌鸦图配凤凰,真真正正的——不知好丑!”

五夜只是严词斥责,还算留有余地,四夜的话便蕴含极强的侮辱,极是尖锐刻薄。

梦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心中更是难过无比,在过去的日子,她那条红痕已被大姐四夜取笑过不下千百次,本来应算是早已习惯。只是今回当着聂风跟前,再被取笑为貌丑,心中乍然一痛,复又想起那短暂一面中所见的秦霜,如冰之清,如玉之絜,法而不威,和而不亵,再看两个姐姐在聂风面前丑态毕露的表现,简直是羞愧得无以复加,不斯然低下头,直将下唇咬得发白。

聂风蓦然开口:“你们知道什么是美丑,在我心中,梦,比你们不知好看多少倍。”

四夜凑近前,在聂风的耳边吹了一口气:“聂美男,想不到你的品味是如此独特,竟然看上那个丑丫头,听说你的师姐丽色无双,那么你也是不喜欢了……”一边说,一边将手插入聂风那一头飘逸青丝,绕到聂风颈后细细摩挲,“哎呀,二妹,我们可捡到宝了,这个大美男,还是个雏哩。”

五夜眼睛一亮,其中的春情简直快要化作水流出来,听四夜这样说,更觉得整个身子都软了,只是总算还有一分羞耻心:“大姐,我们带着聂风去别处吧,这里,总归有点不大好。”

四夜想一想,确是如此。这种地方,无床无被,周遭更是一圈阴森森的石棺,委实是没有什么气氛。算算时间,姥姥也快要恢复,只怕会随时追过来,若叫姥姥发现自己和五夜在这里干那等事……这提心吊胆的,玩也不能尽兴。

就待点头,一觑眼见梦捆在身侧的手微微内蜷,心中一动,笑道:“这丫头,还不死心,等着我们解开困仙网,她就要发难了。”

如不是顾忌梦的无敌霸手,早在砖屋时她们便已忍不住出手了,只怨姥姥偏心,只将聂风打到重伤,梦却是毫发无损,又为着要守护聂风疗伤,格外警惕,让她们不敢轻动。只等到方才,梦心神大乱,聂风心有所思,两人皆是最没有防备的时刻,她们才寻到机会,猝然动手,果然成功。

四夜和五夜容貌妖艳,举止轻佻,用着蛛网一般的困仙网,亦有着蜘蛛面对猎物潜伏的耐心,如同母蜘蛛□□后就会吃掉对方,对男人亦有着无比浓厚的玩弄兴趣。姥姥亦算是因材施教了。

五夜嗤然一笑:“她却忘了我们除了困仙网,还有困仙索。”

她自然可以如此笃定,因为无论是困仙网抑或困仙索,均是浸以千种不同蜘蛛的粘液和百种奇花异草的汁液,粘性之强,便是梦的无敌霸手,若被缠上亦无所用其技,只能乖乖就缚。

她们能够在网上行走自如,全是因为脚上涂着一层特殊调制的解仙水,这种能够解去困仙网粘性的解仙水只有四夜和五夜才能配制,梦却一无所知。

是因为姥姥早有预见梦会为了一个外人而反抗她的命令,而是一开始,偏爱,却依旧保持着防备?

四夜笑道:“丑丫头,今次算便宜你了,一会等我们玩过,也叫你开个荤,可怜见的小模样,这还是头一次有机会尝男人,以后你就知道妙处,知道从前的日子都是白活了,也不用在我们面前装什么假清高了。”

梦的脸涨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叱道:“无耻!快放开聂大哥,不然……不然休怪我不念姐妹之情了!”

“就因为是姐妹,这次姐姐们开心,才想着带你也享受一番,不然就冲你的丑脸,一辈子都不会有男人要你!”四夜拉下脸,她之不喜欢梦,并非仅是梦的容颜有损,她们以貌取人,更因为梦端庄自重,虽未曾明里谏阻,但对她们玩弄男人的行径,总有意无意中流露出不以为然。再加上姥姥的偏心,独与梦住在地上的红砖大屋,而她们大多数时间只能待在地底的洞穴无所事事,甚至吸食迷香来打发时间。

长年累月下来,让她们对梦越来越是不满,名为姐妹,情谊却没有多少。这次算是彻底挑明,反正梦也得罪了姥姥,让她们再没有什么顾忌。

“二妹,想必你也不介意三妹也加入吧?”看着梦悲恨愤怒的眼神,本只是随口一说的四夜,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

五夜与她心有灵犀,这次既能玩到心仪已久的俊男,又能打破这个孤拐三妹的骄傲,真可谓一箭双雕,恋恋不舍地将盯在聂风脸上、身上打转的目光移开:“那是自然,总是被叫了这么多年的‘大姐’‘二姐’,这次就算是做姐姐们的回报吧。”

四夜袖中放出两条困仙索,先将梦捆个结实,口中笑道:“何况,就算我们不说,如果三妹知道适才弩箭上涂得是什么毒,只怕哭着喊着也要主动上了。”

梦神色大变,适才黑暗中聂风中箭,她并不知晓,随后她和聂风被困仙网所缚,因着四夜和五夜轻佻放荡的举止,她一直不敢拿眼去看聂风,浑然不知聂风受伤,且还中了毒。她医术高明,疗毒亦不在话下。但若是一般的毒,又何需特别提出。联系四夜的话,梦心中隐有猜测,却又完全无法置信。

“是什么毒?”

四夜斜斜看她一眼,似是欣赏她慌张的表情:“三日勾魂!”

三日勾魂,顾名思义,是可在三日内取人性命。虽然听起来亦感觉是一种奇毒,但总比见血封喉要来得缓和一些。可是她此刻的心情,比之听到“血怨”时的惊讶、不安、愧疚完全不同,别有一种惶恐的凌乱和愤怒。

五夜早已迫不及待,催促道:“和她还废话什么,赶紧走吧。”同样对着聂风放出了捆仙索……

除了适才说的一句话,聂风便一直保持沉默。眼看“贞节危机”即将来临,身为当事人的他还依然镇定如此,是毒性发作无法开口,还是被四夜五夜的出格举止吓傻,抑或惊呆了?

不过,若按一般男人的想法,如果有四夜五夜这样的妖艳美女自动献身,完全是送上门的艳福,不吃白不吃,又何必紧张,说不定心中还要窃喜。嘴上嚷嚷两句,虚情假意地抗拒一番,就顺水推舟地从了,过后,更不必负上丝毫责任,何乐而不为。

聂风,他也是这样的男人吗?

第226章

痛,灼痛,烈火灼烧的痛……

平生第一次被轻薄的体验,完全被聂风忽略,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右腕佩戴雪魄珠串的位置。

似乎从中箭后,雪魄珠便开始生出了变化,冰冷变成温暖,一点点升温,渐渐由热而烫,由烫而灼……眼望去,珠串依然闪着莹白的幽光,但感觉中,却仿佛已经完全燃烧起来,似一点永恒的火种,将以他的身体为燃料,自手腕开始,顺着手臂蔓延向上……

冰心诀失去了效应,只听见心脏一声一声地跳动,越来越响,仿佛擂鼓一般,将四夜五夜说的那些什么污言秽语悉数遮掩,他半句也未听入耳,只是咬紧牙关,只怕一不小心就会痛叫出来。

整个人被蛛丝缚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但体内,心在剧烈跳动,血液在沸响流动……右肩处不过小小伤口,血都没有流出多少,此际却像顺着那道伤散出岩浆,终要将他整个人都投在熔炉中,彻底烧化。

脑中突然出现一幅画面,星光烁烁,流火划空,夜色下仰望的白衣女子,蓦然低下头,眼眸中是了然无尽的杀意……随后一跃而下……

聂风大叫一声:“师姐!”

不是想象中,而是实际地喊了出来,叫声震碎了聂风脑海中的画面,也唬地已经用困仙索将聂风牢牢绑缚,正待去解开困仙网的四夜五夜手中一颤。

四夜转头看看,见了无异样,笑道:“现在叫有什么用?想你的美人儿师姐了?省省吧,一会姐姐们在床上好好疼你的时候,你卖力多叫几声才是正理……”

五夜离得更近,分明看见聂风原本清亮温和的眼眸陡然变得清寒如雪,冷冽如冰,似有无限杀意流显出来,触之生寒,本来要应和四夜说的风言风语堵在喉间,一字也说不出来。

四夜也察觉出异样,却是因为觑眼间看见梦眼也不眨地看着铁柱的方向,脸上现出前所未有的震惊,一边笑问“你看……”一边顺着望去,陡然止声,无需再说出后面两个字,因为她也已完全呆住。

地穴中便是有光,视线亦不能及远,微光中看不清容颜,只看见白衣闪现,身姿曼妙,像是只出现在暗夜的精灵,突兀地从黑暗中现出身形,恍如带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问候,踏着铁柱旋身而下……

这根铁柱,旁人不知道,她们却十分清楚,和无双城门前的铁柱根本是同一根,自地面插入地底,至少有五十多丈长度,而它继续延伸而下有多长,连她们也不知道。她们只知要守护这里,守护铁柱之下所隐藏的一个绝大秘密。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日有人会看出铁柱的奥秘,自柱顶而下。

她是怎么进来的?

她是人还是鬼?

想到身边许多石棺,四夜几乎牙齿都要开始打起战来,五夜也吓得战战兢兢,猛然掠过一个念头,难道是因为我们亵渎了此处,所以……

聂风又叫了一声:“师姐!”这一声短促有力,没有惊讶,只有焦急。

身上热度稍减,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眼睛会骗人,但感觉绝不会有错。他和秦霜,就像两条并行的河流,平常运行有序,互相独立,但当情绪如波潮汹涌的时候,就会漫溢而出,灌注入另外一人的心中,将冰心状态悉数搅散。

而秦霜对他,又远比他对秦霜,影响大得多。

她不是为他而来,也不会为他稍停脚步……她的心神已经全部被铁柱下的秘密所攫住,而选择了去寻梦开解而落到如此困境中的他,在她看来也是自作自受……

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吞服,她从不曾为自身受的苦而起怨,也不会对人稍有同情。

若有一日,他死在她面前,她可会现出一丝哀戚?

秦霜似乎侧了侧头,隐见她抽出霜华随意一挥,身形绝不停顿,迅速消失在铁柱之下的黑暗中……

四夜五夜松了口气,虽然听到聂风的喊声后,知道了对方是人非鬼,但她们是捕食者,对猎物的强弱有着本能的判断力,她们视聂风为美味,垂涎欲滴,对这个聂风口中的师姐,天下会的秦霜,却莫名地感觉到畏惧,恨不能离得越远越好。

两人对视一眼,亦有些惊讶不解,难道秦霜对聂风的死活根本不关心,甚至连多看一眼也欠奉,就这样走了?

陡觉脚下有异,鼻中闻到一股异味,似乎有什么被烧糊一般,又带着阵阵腥气。四夜五夜不明所以地向下一看,顿时变色,收起一半的困仙网如残雪遇骄阳,迅速融化,转瞬便化作一堆细灰,如果地底有风,甚至连灰都不会留下。

眼见这件奇宝被彻底毁去。两人脑中尚未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本来身中奇毒,亦被捆得如粽子一般的聂风一跃而起,右手一挥,所触之处,蛛丝悉数熔断,顷刻将梦也解放出来。随即脚下急转,呼吸间,已经将她们周身大穴封住。

急转步法,兽穴法……当初聂风年幼力弱,犹能用来制住发狂的聂人王,此际拿来对付四夜五夜,可算是杀鸡用牛刀,不费丝毫力气。

制住四夜五夜,聂风肃然对梦道:“我必须要下去!”他本不想介入秦霜在无双城势必会对上梦的行动,对梦及其先人守护的秘密也没有兴趣,至于“倾城之恋”,他早已打算放弃。但兜兜转转,居然适逢其会,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够转头离去,当什么也没看见。无论铁柱下是血河火海,他亦只能下去一探究竟。

梦张了张口又闭上,她见过聂风的温和乃至温柔,热心甚至近于天真,但还没有见过这样通身肃杀冷峻的聂风,直觉地不能阻止。

“我和你一起。”

聂风略略一想,干脆点头:“好。”

对梦来说,下面葬着的是她先人守护的主人,她既见了秦霜下去,亦不可能不管不问,那便一起罢。

沿着铁柱下跃,愈跃愈下,愈下便愈寒冷,直至跃下二十丈时,简直已至奇寒彻骨的地步。不想无双城地底之下竟有如斯冰寒之地,叫人感慨自然之奇妙,而若是人为,那就直叫人骇异人力之无穷了。

梦忽然轻呼:“聂大哥,快要到了,当心!”

聂风低头下望,只见足下五丈之处,地面己然在望,惟是瞧真一点,居然是一片平滑如镜的冰面。无论是地面抑或冰面,聂风照履如夷,真气汇于双腿,足尖轻点,便已稳然落在冰面之上,轻功之高,竟是落地无声。

而梦亦毫不让聂风专美,从二十多丈高的地方跃下来,她同样也是落地无声。

但两人皆无暇感慨对方轻功之高,不约而同看向这个巨大冰洞的中央。

那里树立着这根连绵不绝的铁柱,然而这次铁柱的下端已整根没进厚厚的冰雪之下,再无任何向下的通路。秦霜就站在铁柱之前,似乎在思考如何可以继续前行。

聂风心情复杂地轻叫一声:“师姐。”对面无言,不是第一次,从上一个受领了孟钵的任务,一起前往西湖后,便似乎是越来越多了。

他总是摸不清她行事的用意,永不知他的关心是否尽是多余。

她的能力似乎是无穷无尽的,令他和梦束手就擒的困仙网,在她,连个阻障都算不上。

幸好,她还不吝于举手之劳的一剑。

否则,他跟下来,连自己都会觉得轻贱。

秦霜转过眼,落在聂风身上,徐徐向下,目中冰凝的杀意略略褪去,现出一丝诧异:“我的力量没有掌握好么?”

聂风一怔,猛然似有明悟,低头看向自身。

他的衣服被四夜撕开,未及整理便追着秦霜的步伐匆匆而下,此刻他在她面前,竟是上身大半肌肤都是□在外。

秦霜从来不对旁人穿什么评头论足,或者,她根本没注意过别人穿什么。

但她自身,对于衣饰有着特别的要求。在聂风记忆中,只要有条件,定然是一天一换。 而除了少数几次极端的情形,她的穿着始终都是一丝不苟,半缕不乱,就算是独处时亦是如此,更勿论在人前,绝无可能出现衣冠不整的情形。

随着她年纪渐长,清姿雪颜,霜秀玉质,不经意散发的威仪,就算性情再粗犷的江湖汉子,出现在她眼前时,也会收敛言笑,不自主开始注意自身的仪表言行。

就算是雄霸,在秦霜之前,正襟危坐的时候也越来越多,至于将秦霜叫入后宫相见的事,再没有发生过第二次。

潜移默化下,聂风虽不追求衣物的华贵精美,讲究衣冠楚楚,但也注意保持齐整干净,举止庄重,如玉温润。像今日将身体露于人前,实是破天荒第一次。

四夜五夜的乱摸胡碰,他没有什么感觉,但被秦霜看到,却觉得对方目光所及,仿佛亦带着火焰一般,叫他如落入锅中的虾子,整个人都要被烧红了。

第227章

聂风正欲伸手拢上衣襟,先前稍退的热度再度席卷而来,爆发之迅猛比先前更速十倍,脚下一个趔趄,迷糊中见一只手伸过来,有一瞬的迟疑,身体却先一步反应,伸手抓住。自肌肤接触处传来的凉意仿佛一瓢清泉,令似是被火焰灼烤的他稍事舒缓。

但这只手,只是给他略一借力就要回抽。聂风模模糊糊地想,真是吝啬!掌上用力,反手回握,十指交缠,牢牢抓住,冷暖交激,身上的热度顿时仿佛找到一个宣泄口,涌泻而出……

秦霜眼眸一紧,双手交握处源源不绝传来的热意让她本来比常人略低的体温骤然腾升,连后背都沁出烧意……

热!怎么会这么热!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转瞬间便成了秦霜的疑惑。

适才见聂风受困,她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危险,也没有放在心上,随手挥出一剑,送出一道冥火烈焰。不过是一张蜘蛛网罢了,五行之精,妙用无穷,冥火烈焰更是一切阴邪毒物的克星,只要毁了那张网,脱困而出的聂风若连那两个女人也对付不了,也当不得她费什么心思。

只是,平常时刻,她对力量的控制是极其精准的,但星移斗转,星力不请自入,体内涌动着大半不属于自己修出来的力量,施展出去是否会有所偏差,见聂风狼狈的情形,她也有些不能确定。

如果聂风被冥火烈焰所伤,那可是个麻烦。外部不会留下伤痕,但神魂所受的灼烧之苦更甚明火。为了不浪费时间而出剑,反而要用更多时间来善后,是否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不像,只在幽冥最深处才会偶然生出的冥火烈焰是何等珍稀,其中一大特色便是极富针对性,绝不会随意蔓延,这一点与其他火焰截然不同,就算聂风沾染上了,也绝不会传给别人,更勿论回传给她。

体表的温度不断升高,但体内沧海泪静静潜伏,没有丝毫反应,这不是冥火烈焰,亦不是任何一种火,到底是什么?

注视聂风的目光中渐渐多了一抹晦昧莫明的热度,尝听人说这位师弟是天下第一美男,她一笑置之,心中波澜不起。看人,她一眼看去首先感觉的是对方的灵魂,容颜可以修正,惟灵魂无法改变。所以天下无论什么易容术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对聂风的与众不同,是因那份灵秀纯净,在历经了母离父疯、一路血腥的磨折后,亦无改原初,而随后天下会的成长,亦证实,他没有随波浮沉,泯然众人。

在万千人中看见那一点不同,是眼神停留的理由。

就像偶尔她也会看步惊云,那种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的黑暗,在痛苦中逆向而生,就仿佛黑曜石一般,纯粹的黑已经是最好的美丽。

而皮相,若让她描绘聂风的外表,只怕她会怔一怔,想一想,方才能从脑中调出,一如那些存而不用的资料。她知道是他就行了,平素又何需去看呢?

但,现在她看到了,就像当日海螺沟小湖边对步惊云的乍然一瞥,惊了一惊,沉了一沉……原来,是这样的男子啊。

五官带着锋锐凌厉的俊美,只是平日柔和的表情很好的掩盖了这种锋芒毕露,那么现下是什么让他褪去谦顺,露出掠夺的渴望?

除却手上,腰上也多了一处热源,并不抗拒,也没有生出被冒犯即时出剑的念头,感觉到那种试探性的深入,所过之处,冰雪化为火焰,热力一直投入肌底,原来先前的温度还未曾升至最高。

终于醒觉,这不是天下地下任何一种火,而是燃出于心底的欲望之火。

起于他身,蔓于她心。

来势汹汹,但并非无迹可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知好色,则慕少艾。能够入血腥而不染,居富贵而不迷,但男女相欢,出于生息繁衍的需要,是性之本能。是顺之逆之,只要是生物,都不可能彻底抹消的本源之一。

冰心自然寡欲,但冰心早被强行绞碎,淡漠更多是一种习惯。若此刻审视命宫,当可看见贪狼和廉贞骤放光彩,连星光熠熠的七杀也一时压下……

杀念是欲,色思亦是欲。

她可以顺杀念而行,为何不能从慕欲而为?

呼吸微微加快,仰起头,不是往昔的骄傲,而是暗示着接受。在对方迟疑着未曾立刻落下时,主动迎上,空余的手指抚上外露的部位,唇接着唇,辗转厮磨寻找着突破口,舌尖由试探而纠缠……这不是和月明曜那一场暗伏杀机的引诱,而是单纯地享受纵欲的快感……

她对聂风,并没有男女之情,但,亦不讨厌。而男女之间,只要“不讨厌”三个字,就有无限的可能。何况,她和聂风数年日常相处下来所累积的温情,淡,却确实是存在的。

大道无期,自困顿此身便若弦紧绷,不敢少时懈怠。不过,只是一夕之欢的时间,她还付得起……

秦霜的体温节节攀升,聂风身上的温度却在分分下降,他也不知道怎么就会跳到这一步,体温的逆转让他隐生出不妙的预感,长睫掩映下的迷离也叫他心惊。

手指摩挲着柔滑的肌肤,唇齿品尝着欲望的味道……她横波一顾,无需魔眼,魔魅已经渗入骨中。她抿唇一笑,他便感到如火如荼的曼陀花开,茫然中生出渴望和喜悦,又满是畏惧,是主动还是被动,是抗拒还是接纳?

身上的火焰已经熄灭,但内心却燃起了更猛烈的大火。手下用力,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不够,还要更多,但另一种相反的力量却强制他不要深入。

那仍然留存的一线清明,让他拷问自己。

一响贪欢,然后呢?

秦霜对他,不是爱,也不是喜欢。

只是,欲动。

如果再继续下去,秦霜对他,和四夜五夜的做为又有什么区别?!

不拒绝,难道只因为她是秦霜?

男女相交,不应只是为了欲望的放纵,而是爱和责任的结合!

即便因为目睹娘亲颜盈无情背叛的离去令老父聂人王发疯发狂,因而畏惧爱所带来的伤害,遵从秦霜的意思,不断加固冰心,不轻言喜欢。但聂风依然固执地相信爱的存在,那是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便可以让人走火入魔、妄图天长地久。那是生死相随,白首不离,在波诡云谲的世道里,与相爱的人相守互望,只取世间一箪食,平凡安静地到老,看儿女绕膝,此生无憾……

而这些,秦霜,没有一点可以做到!

那么,他现在又算什么?

听秦霜询问聂风时,梦的脸上便早已红透,为着秦霜的突兀出现,聂风的紧张凝重,叫她也忘了提醒。想起大姐二姐干的荒唐事,她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随后情势急转而下,聂风身上奇毒发作,秦霜伸手去扶,一握间便不再分舍,进而交缠,乃至舌吻……

梦再不能看下去,急急转身,心中有些酸楚,也有着释然,无声地叹息一声,就想要离开。这里,她已经是多余的存在了。

才迈出一步,突然听到聂风的声音:“箭上,到底淬的是什么毒?”语调带着强自平抑的稳定,语气温和却不容回避。

梦诧然停步,硬生生止住回头的冲动,背对着聂风答道:“箭上,带的是‘三日勾魂’!”

“有什么特别作用?”

梦迟疑片刻,呐呐道:“这种奇毒可在三日内取人性命……要想医治,惟以处子之身解之……”

听见梦的回答,聂风一时无言。

江湖上的毒五花八门,解毒方式亦是无奇不有。处子之身有何特别?他亦曾听说不止一种毒药需要这样做。但若是有女子不幸中了此类奇毒,那岂非是呜呼哀哉,难道是去寻一位处男之身的男子来为之解毒?

用尽全部自制力推开秦霜,默默为她拉下先前撩起的衣袖,晶莹润白的肌肤上还留着他失手用力握下的红痕,心中生出无限歉意,又有些后怕。

如果没有及时悬崖勒马,从欲望的漩涡中挣脱……或者说可以从权,但他情愿选择死,也不愿意采用这种方式。

或者,天下女子都可以,惟独,秦霜,不能!

掩上衣襟,退开数步:“师姐,对不起……”

如果换做别的女子,在情潮涌动的时刻,突被叫停,定然十分羞恼,直视为莫大的侮辱。

秦霜却微微笑了,颊上还残存着红晕,转盼中自带着惑人的风情,但眼神已经清而不媚。明而不亵:“风师弟,你很好,非常好!”

聂风和梦聊聊数句,她已经厘清因果,生出由衷的赞叹。

自这一刻起,她才终将聂风放在了平视的位置。

虽未曾有过相关经验,但也知道男子在这方面无论从心理还是生理抵抗力都更形薄弱。但人之为人,就是不会只是遵循欲望行事。

只差一步她便已经踏入欲海,虽未可说她会就此沉沦,但所行亦必是和从前有所不同。而聂风,更未可知是否能全身而退,还是索性便成了她转进天魔道的祭品。绝想不到聂风能突然明悟,实力可以修炼,但心性绝难养成,肉身之交又怎比得上得心友朋?

秦霜不是七姝中的魔门黛眉,纵欲无忌,最喜欢在平静的水面砸下一块石子,看涟漪层层叠叠,水花四溅,亦喜欢在雪白无瑕的画卷上挥毫泼墨,涂抹上属于自己的色彩,愈是清冷禁欲的男子,愈要撩起对方,让对方裙底称臣,所有的倔强都化作春水……

她只是顺其自然,若聂风不拒,无所谓,拒了,她也是真心……喜欢。

第228章

凝视秦霜的笑颜,聂风心底最后一丝热度也退去,若水轻拍湖岸,波犹未平,但石堤只余一片沉寂的幽冷。

秦霜罕有真正的欢喜,此际却笑得如斯明媚。但凡有一丝情愫,便不会是如此表现。

他只是轻轻一推,她便即时清醒,所谓的颠倒迷醉,从来不曾真正出现。但她又何必那样说呢?因为不是反讽,愈叫人难堪。

她知不知道,在清冷禁制中骤然透出的柔媚,才最是令人心动神驰,遐思无限……

梦只觉进退两难,聂风那怔怔的注视中一闪即逝的哀伤,秦霜没有留心,她却看得分明。心中突然生出一句既不对景也许也不对情的诗句: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一位,血缘中的姐姐,现实中的敌人,实际上的陌生人,究竟有着怎样的面孔,生着怎样的心肠?她前后不过只见过两面,便已生出莫大的好奇心。

可惜,她们是敌人,只能是敌人。

但聂大哥呢,他是选择中立的。现下,就算是或会被认为别有居心,就算是觉得在这里便是存在的多余,她亦不得不再度发话提醒:“聂……大哥身上所中的‘三日勾魂’的毒……”

“若不及时医治……”

梦只说一半,秦霜和聂风便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聂风微微一笑,温言道:“生死有命,亦没有什么大不了,但这个办法,梦,还是不要再说了。”

梦咬住唇,目光转向秦霜,她既不能自荐,亦说不出我知道青楼在何处咱们立刻走吧……甚至是早知道便效仿她所知道的那个曾经的例子,干脆打晕,待醒来后便木已成舟……此际在聂风已然明言不愿的情形下去实施。

医治的方法知道,医治所需的……也有,但,中毒的人本身却万分抵触,情愿死也不愿采取。再高明的大夫也会束手。

秦霜微一沉吟,对聂风微笑道:“能不能,再让我握一下你的手?”

聂风生出迟疑,有了刚才的教训,再怎样豁达,也不可能毫不犹豫。或许从今以后,他都不会主动靠近,他是生有血肉的人,而不是不懂七情六欲的石头。

“只是握一下……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会勉强。”

聂风终还是伸出了手:“我自是相信师姐的……”秦霜一言九鼎,只要说出来,便一定不会违背,但是,问题并非如此啊。

秦霜真的只是一握便即松开,聂风收回手,右腕上的雪魄珠忽然啪地一声,系数化为飞尘,散裂于地,消失无迹。

聂风怔了一怔,还未发问,秦霜已道:“适才我便觉得你阳气太盛,很是奇怪。原来是因为中毒,由解法推知,想来这种毒至阳至烈,一入人体,便如烈火浇油,发作迅猛,更有……作用。雪魄珠至阴至寒,两者自然不能相容。以你的身体为战场,倒叫你吃了苦头。”

“不过,雪魄珠本是为了辅佐冰心诀,压制你体内的疯血,既非对症,也不能……”

“总之,现在,应该没有大碍。”

聂风微笑,重复道:“我自是相信师姐的。”同样的话,这一次却是释然,甚至压过隐约的苦涩。关键词语的含糊,话题一转,更直接跳到结语,迥异秦霜平素的说话风格。叫他顿时明白,数年的体贴周到,都及不上方才的一退,叫他终于赢得了秦霜的认可和尊重。而秦霜的承认,最直接的体现,便是在言语的体恤上,

她一直知道别人愿意听什么或不愿听什么,只看她愿不愿意顾量对方的感受有所选择。而基本上,外表温和骨中冷漠的她宁可不说,也不会去考虑斟酌言辞。

回想前日秦霜和月明曜雨中树下一吻之后对月明曜的斥责,他早就应该清楚,对于欲望,她是持着何等轻蔑的态度。

她的放纵只是一时的轻疏,或者还别有隐情。之后她会转头无痕,而他,若刚才没有及时停住,那么,今后,他在她心中,或许便只是一个有着“风师弟”称呼的玩物。

她的轻和重,如泾和渭一样,同出一处而截然分明。

只是惋惜雪魄珠的不存。

那个雪花纷飞的元宵灯夜,他守在天下会的汉白玉牌楼下,看她和步惊云拾阶而上,看见他后的乍惊虚笑,叫他的心刹那间坠入谷底。随后却是意想不到的峰回路转,她赠他雪魄珠手串,告诉他疏远的原因,更为了他说下的那句话,发下誓言,且拉上步惊云做见证。

彼时的他尚在懵懂,随着成长,经历增多,才渐渐明白,相比他彼时不自量力的言辞,秦霜的回报是何其厚重。所以一直佩戴,不只是因为能够压制疯血有益。

而今,就算她再赠他,亦不是当初那一串了。

相比起聂风的放松,梦就有些凝重:“聂大哥,能否让我为你把一把脉?”

聂风看向秦霜,秦霜无所谓地道:“可以啊,医圣的传人,在医道上应还是擅长的。”

梦猝然抬头,深看秦霜一眼,但终什么也没有说,伸手搭上聂风的脉搏,两只手轮流试过,有些不解,但亦微微松了口气:“是,聂大哥,你身上‘三日勾魂’的毒已经解了,只需要出去再服几副寻常清热解毒的草药剂就可以了。”

聂风微笑道:“我师姐,从无虚言。”

梦转向秦霜:“能否让我为你也把一下脉?”

秦霜眼神骤冷:“不需要。”

梦温温一笑:“阴阳交感,生杀本始,变化父母……”看着秦霜渐变的神色,轻轻加上最后一句,“雷泽,华胥。”

秦霜唇角紧抿,眼中隐隐现出狂暴:“我是人!”

梦微微点头:“聂大哥也是人……只是可能,可能而已,你若不在意,又何妨让我把一下脉,我是医圣传人,你亦是承认我的医术的啊。”

秦霜冷冷看着梦,她不肯让梦把脉,当然不是为这个原因,而只是单纯地因为既然认定了是敌人,那么就再不要任何多余的接触。

但梦,绝非表面的温柔,似是尽人可欺。别忘了,姥姥因人而教,授给梦的可是无敌霸手。对聂风,她自然是良医表现,热心善良,但秦霜既对她这般不客气了,她又何妨展示一下眼光,毒舌一番。

“三日勾魂“以处子解之,是因中毒者体内阳气过盛而失衡,必需通过□□而损阳补阴,重新恢复平衡。聂风未通过这个方法也解了毒,那么多余的阳气是如何解决的呢?

上古之人,多有母而无父。传说华胥氏于雷泽踩巨人足印,感应受孕,而生伏羲。今人听之只会当做神话,荒诞而不可信。世上男女千千万,说踩个足迹就能怀孕,岂不当天下的男子是傻的?

这当然是常理,但对于秦霜而言,女娲神力都是切实存在的,那么雷泽的传说就不能成真了么?在道门采补一道中,身交乃是下下,有精深者,一眼便能令男子阳动失精。次之者,口舌之吻中,精唾交流已经是一次完整的双修而不必更进一步。

秦霜从未想过双修,适才也只是是单纯的欲动而吻,不涉其他,迥非当初吸补月明曜的精气的有意为之。但阳气的转移却又是个不争的事实,可以当做是一次有良好效果的失误,但若更多……那便不是聂风不能接受,而是她的绝对不行了。

蓦然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你既是人,又怎么能听到鬼笛吹奏的《高唐》呢?”

这个冰穴半由天然,半因人工,或许叫冰窟更为妥当。但无论如何,它深藏于地下,足有七十多丈,一片空旷,除了那根上通地面,下不知通往何方的铁柱外,一览无余,又哪来的第四个人?

聂风立刻看向声音的来处,身形不动,已然全神戒备,做好了随时出招的准备,只是目光所及,只见一面堆满冰雪的墙壁,惟一特异之处,便在壁上有着一个约为丈高的洞口。

洞口边倒是刻着一些字。远没有当初雷峰塔下法海的留笔遗书那么多,只有四行小字及六个大字。

四行小字是:“情海无舟,倾灭无常。七世情深,世代相随。”词句缠绵悱恻,道尽相思相随的坚持,但更令人瞩目的是另外六个大字――无双夫人之墓!

聂风脑中不期然浮出前往关圣庙调查时,所见关圣神像背后的美女塑像,手中的玉佩上,赫然刻着的七个字:“为你,我千秋不悔!”两座神像手足相连,恍如在隐喻这个美女与关羽将会永永远远融合一起,生生世世再不分开……纵使千秋过尽,芳心不悔!与那四行小字的寓意是何等相似。

而刻有“武圣“二字的铁柱直通此处,那么葬在此处的无双夫人是否就是那位关圣背后的美人?她和武圣到底是什么关系,而观其称号,她应和无双城有极大渊源。是否不是关羽,而是她,才是梦及其先人千年来一直效忠的主人?

她竟然还活着吗?

见过了长生不死的神,无双夫人竟然也是同样吗?

第229章

“妾身无双夫人,身为亡者,行动不便,可否请三位移步,入内一叙?”声音再度传来,已可确定是由洞中传出。墓中传语,自称亡者,便是语声再温婉,也叫人惊疑不定。

梦眸中泛出惊色,与无双夫人渊源最深的她,所受震动也远比聂风和秦霜更甚。

鬼神之说,深入神州人心。

鬼者,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谓之鬼。神州敬天法祖,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对死者的尊重远超生人。就算是秦霜,行动上毫无禁忌,可以任意踢飞棺木,惊扰尸骨,但口上,却不会透出半句不敬之词。便是对那位夫人,也只是那位夫人,即便对方已经将她厌恨至骨,憎她不死。

但这并不意味着,神州人对鬼便持着欢迎的态度,恰相反,一般的看法是,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人死便归于冥土,凡在世间徘徊着大多是心愿未了的厉鬼怨灵,怨气之下,会作祟于人,遇见了是祸非福,所以要郑重对待,尽快送走。

而一个死去千年仍旧徘徊地底而不去的老鬼,便算她用语温和,言辞礼貌,就算梦曾在听姥姥讲述无双夫人事迹时极度钦敬,但乍一听闻,背心还是反射般生出阵阵寒气。

“真的是无双夫人您吗?华恩后人,守城千年,原来夫人您一直都在吗?”

梦家学渊源,医术精湛,秦霜说她是医圣后人,梦亦没有否认。而今突然自称是华恩后人,那么华恩和医圣华佗是什么关系?而明明有姓,为何梦却未曾被冠上华姓?

一如秦霜的身世扑朔迷离,梦身上亦带着无数秘密。

声音幽幽长叹:“你们竟还记得我,一个誓言信守千年,华恩妹妹当真是信人。”

妹妹?原来这位华恩亦是一位女子。聂风心中暗赞,女子之中,英杰何其之多。华恩作为梦的先祖,虽然行事稍嫌偏激,对后人态度苛刻,但重义守信,这一点,便不知愧杀多少男儿。

“我知道你们诸多疑窦,进来罢,我与你们一一解答。”

既然如此说了,无论对方真的是鬼,还是故弄玄虚,都不免要进洞一探。

梦侧眼望向聂风:“聂大哥?”

聂风一觑秦霜,见她眉头微蹙,沉默不语。若是往昔,早已上前牵起对方,笑问下一步如何?现在却只能对梦点点头:“进去罢。”

梦柔柔点头:“霜小姐,我们一起进去吧……”

梦的称呼真可谓是亲疏有别,虽然实际恰恰相反。但,秦霜本身,自也是不愿意被人亲密称呼的,漠然一扫梦,当先走入洞内。

三人依次步入壁上的洞口,触目所见,洞内和冰窖一样,遍地也是白皑皑的冰雪,惟在雪地之上,矗立着四道完全透明的水晶屏风,像是四堵墙壁,砌成一个细小的房子,在这个细小的房子中躺着一个女人。

聂风忍不住轻“噫”一声,梦亦是咬紧了唇。

无论是以他久历江湖的眼力,还是梦习传精湛的医术,一眼看去,都能够肯定,呼吸全无,心脏停止,那确凿无疑,是一具尸体而非活人。只是也许是因为经年累月皆处于这个深入地底七十多丈的冰窖关系,依然完整无缺,栩栩如生,她的一张脸容,更是艳丽无双。

令聂风惊讶的不是这份异乎寻常的美丽,若论美,聂风觉得,无论是娘亲颜盈,还是身边的秦霜,都不逊色于这位无双夫人,乃至梦,就算脸上带着一道缺憾的红痕,也因为她的内秀所散发的光彩而有着别样的动人。

他吃惊的是,无双夫人的脸,果然与关圣庙内,那个与关圣背部紧密相连的美女塑像完全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无双夫人的遗体在此,先前说话的又是谁,难道真是阴魂不散?

梦也在蹙眉,疑惑不定,但千年相传,除却医术、武学,尊礼守信亦是极重要的一部分,当下盈盈下拜:“无姓之女,梦,谨拜见无双夫人。”

“夫人既然见召我等,便请夫人现身相见,为余等解惑。”

又是一声长叹:“现如今,像你这样守礼的孩子不多了……其实,我就在你们面前啊。”

随着语声,一道身影自冰床上徐徐站起,一步步自水晶屏风后走了出来,体态婀娜,绝色倾城,面目与先前躺在冰床上的女人一般无二。

聂风和梦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转,旋即望向水晶屏风之后,那里,无双夫人的遗体依然异常安详的躺在冰床之上,紧闭双目,一点也没有移动过的迹象。

那么眼前这位……竟然,真的是,见鬼了!

聂风的心砰砰而跳,惟一觑秦霜,立刻安定下来。

从前面对秦霜时,那双不染尘滓的眼永让人想不到其他。现下却抑不住浮想联翩。秦霜的身体,先天不足,经脉有损,是最不适合习武的一种,便是在她付出超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后,也是徒有爆发力而无持久力。但奇怪的是,平常稍微一碰就会留下明显青痕,在过往中曾所过的诸多重伤,譬如当初被爹爹聂人王所砍过的一刀,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雷峰塔下的地宫让她放出所谓旱魃月明曜,随她下到无双城底的冰窖又突兀见到千年前便已死去的阴魂……还有佛门送她尊号“龙王”,每一处都透出不寻常。

但偏偏,她说自己是人,那样的强调。

其实,无论她是什么,他又怎么会介意?反而是她,始终将自己置身于外。她到底是怕被人视作异类,还是始终难于人同?

无双夫人含笑向梦点点头:“好孩子,辛苦你们了。”又看向聂风,满眼的赞赏,“你不错,很不错……”

聂风心底暗暗皱眉,他实不想知道无双夫人到底是为了哪一点而赞他。他只想将适才那一幕尽快忘掉,可以如从前一般直视秦霜而无碍,而不是现下多看片刻都情不自禁觉得尴尬。

无双夫人却不知牵动了什么感怀,轻叹一声,“若当初我的关郎亦有你的定力,或许……唉,不过,谁又知道,用这种方法便可解毒呢?若是,不能,我甚至连关郎最后那一段多余的时光亦无法拥有,还有什么好追究其他呢?”

无双夫人这番话说的没头没尾,聂风只能隐约推出,无双夫人果然与武圣关羽有着莫大的关系,甚或可以直说是夫妻,而关圣亦曾经中过“三日勾魂”的毒,按着解毒方法……当然便牵出了另外一个女子。

而那个女子舍身相救,作为男子,当然亦不能不负责任。

试问,世间有那个女子愿意与人分享爱人,只是,又有哪位女子,明知方法而忍心看丈夫死去而不救?

两害之间,惟有取其一轻,在失去全部与失去一半之间,痛苦地选择后者。

如果刚才他没有……聂风心底苦笑摇头,虽然没有那种选择的痛苦,但他,能不能叫秦霜负起责任?

看聂风的神色,无双夫人似是已经看穿他心中所想,猝然笑道:“想不到你虽年轻,但已经看得通透。不过,你应该无有妻室,又为何那么忠贞自苦呢?可知良宵一错,再无来日啊。”

聂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夫人说可以为我们解惑,那么聂风斗胆相问,夫人口中的关郎可是当初三国时代的盖世豪杰武圣关羽?听夫人名讳,应和无双城息息相关。那么夫人亦是在此守护无双城,令它不致为人所破么?”

无双夫人笑道:“不错,我就是关郎的原配妻子,无双城的命名也和我密切相关,不过这是我死后的事情了,至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可以去问梦这孩子,现下你也不算是外人,她应该可以将一切秘密都告诉你了……”

不算外人?那算什么?

梦一觑聂风,深深低下头:“既然夫人发话,待出得此处,梦自当将所知原原本本告诉聂大哥……”

无双夫人赞道:“好孩子。”微一顿,“至于我自己,早已在千年前死去,现下站在你们面前的也不过是一个不会再存在多久的亡魂而已,要做的事生前也做完了,死后再背负什么责任岂不太累?”

“其实,我既嫁于关郎,便是关家妇,不是独孤女,这座城和我的关系在我死后也该结束了。只是华恩妹妹自觉受我大恩,无以回报,所以才坚持让后代守护此城。”

“唉,我和她之间的恩怨,又怎么能那么简单的计算清楚呢?”

无双夫人生得既美,举止雍容,言谈又大方,叫人不由得不生出好感。亦只有她这样的美人,才能配的上武圣关羽的豪杰。只可惜,英雄早逝,美人也只是一缕未散香魂……

“天下无有不破的城,无双城能延续千年,已经令我很意外了,这还要多亏华恩妹妹的孩子教的好啊。”

梦得到无双夫人的称赞,只觉历代先人的付出尽皆没有白费,激动之下,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是她不失细心:“夫人说不会再存在多久……却是何意?”

第230章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秦霜的声音同步响起,“本来就未存在过!”

“又说什么不会再多久?!”

在三人各异的目光中,秦霜徐徐跪坐,冰雪铺陈的地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芦席,面前多出一张案几,上面摆放着茶炉,炉上的小壶,口中冒着热气,眼看行将水沸……斯时斯地,斯情斯景,比诸见无双夫人的阴魂自她的尸身上站起还要叫人觉得诡异莫名。

秦霜见聂风看来,招手让他亦一起坐下,倾过身低声道:“幻境。”

“在这里,所见非假亦非真,不要太过相信自己的眼睛。”

聂风注视秦霜,你可是真实?

秦霜浅浅一笑,若你信我,我即是真。

经过适才那一幕,两人的关系似有疏远又似更近一层,只是互看一眼,便已一问一答完毕。便是情人间的心有灵犀亦不过如此罢?可惜,一个心比冰雪,一个视情至纯,咫尺,也是天涯。

无双夫人轻声一笑,亦跪坐下去:“神女有心,可惜,襄王,有梦……”

秦霜眸光微微一暗,聂风见无双夫人再度隐射,他性情再温和,也升起几分愠怒,即便这是幻境,这位“无双夫人”亦有些过分。只是对方说的隐晦,又隐隐关联于梦,叫他无法出声剖白。

“夫人,我与聂大哥只是朋友。”梦徐徐走近,如三人一般跪坐,“这位霜小姐,与聂大哥是同门,关于刚才发生的事,系因我两个姐姐而起,‘三日勾魂’也是她们所下……霜小姐,只是因逢其会,并不知情,还请夫人不要误会。”

梦见聂风不好说话,便主动解围,她一心为聂风着想,顺便连秦霜也一并撇清。

她兰心蕙质,年纪不大,但一直生活在无双城底层,致力于解除那些民众的疾苦。见得多了,对于夫妻情爱之事,也略有经验。

想来无双夫人因夫君关羽中过“三日勾魂“之毒,毒虽解,但叫她亦不得不与另外一个女子一起分享原本独属于自己的心爱男人,惆怅痛苦可想而知,她可以原谅丈夫的情非得已,也勉强能容忍那位女子的存在,但说能有好感,那就纯是天方夜谭。

世间女子大抵如此,如是有错,必是外间的狐狸精搅风搅雨,自家夫君纯洁无辜,不过一时失足。

而今见到类似情形,感同身受,不自觉代入己身,关键叫停的聂风是忠贞不二的好男儿,与聂风一同前来却转身欲要暗走的梦是可怜的原配,而放纵□□勾引聂风的秦霜,就十足似是第三者,自是看不过去。

即便最后并未成事,也明讽暗刺,再三提起。

只是,果然是她想得这般吗?

无双夫人微微笑道:“是误会啊……”蓦然话题一转,“看破幻境并不为奇,但片刻间便夺去幻境的主导权,想即成真,随心所欲地创造,或者……毁灭。”

“真是可怕的精神控制力。”

“现下,我的存在与否尽在你一念之间。”

“此刻,在这里,你就是神!”

秦霜不置可否,提起壶,在四个小杯中循环一转,随手泼去,再冲第二道,略停片刻,杯中传出茶之幽香,递给聂风一杯。从前秦霜便偶有烹茶,也是为雄霸,对聂风,绝不肯费这种心思……这和现实同又不同的场景,让聂风只觉得亦真亦幻。

除却这方寸之地,周围环境未变,依旧是冰雪覆盖,水晶屏风后的无双夫人遗体也清晰可见,并未隐去。聂风更对自身的记忆亦十分肯定,这里便是无双城底。

但手中茶杯温润,茶汤明黄澄净,清香暗袭,饮下去,滋味醇厚,回甘生津。默运冰心诀,亦觉不出任何异样。

若这是幻境,那也是个真实无比的幻境。

无双夫人自举起一杯,送至唇边一品,赞道:“好茶。”她与秦霜,举止都似经过千锤百炼的训练,进退起步优雅若如舞蹈,只是秦霜多一分林下的洒脱,无双夫人则胜一分世家的雍容。

放下杯:“四人同饮,何偏私一人,此非待客之礼罢?”

秦霜唇边微露一点笑意,纯粹礼仪的展现而非心情的折射:“先时我在剑圣处学剑,临别时,他告诉我,到无双城寻找刻有这个字的地方,”手指虚空而划,凝成一个血色的“靈”字,只是瞬息,便如烟花四散,“或有特别际遇。”

“若非如此,按照原本拟定的计划,对于一个注定毁灭的地方,何需我亲自而来。”对于无双夫人的挑衅,直到此刻,秦霜才微露出一点锋芒,但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继续道,“特别之处自有特别体现。我首先到无双城主独孤一家历代居住的无双府,只看见气机混乱而无其他,随后循着城池布局一一觅索关键节点,皆无所获,直到我转回城门口……”

换做其他任何一人,哪怕是轻功卓绝如聂风,也不敢说在这短短时间内搜遍全城发现端倪,只是秦霜灵觉敏锐,又知风水、阵法之理,或者说天命攘助,自是一帆风顺,他人难学。

“太过明显,反而叫我早先忽略了。”

“那个人皆以为不明材质的铁柱,其实并非任何人工铸造,而是一棵浑然天成的万年阴沉木……”

阴沉木,是上古树木埋于地底,历久乃化,其色沉,其质密,扪之如铁,扣之如金石,入水即沉,以之敛尸,则千年不朽,万年不坏,珍贵无比。王公贵族求一方而不可得,不想无双城外,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有这么大一株。大约也真是越作公开,反而容易蒙蔽人的耳目。

而如此之长,单就目下所知,已经有七十多长,冰雪之下还不知道有多长,想来作活木之时,亦是如建木一般的古之神木罢?

秦霜轻啜一口茶,就像是过去与三五相识煎茶聊天,徐徐道来:“其上所刻的醒目‘武圣’二字,在星光下,所成的是一个阴文——‘霊’!”

阴文即是鬼字,便是等闲博学鸿儒亦不能识,但如何瞒得过曾为道门高弟秦霜的眼。一见之下,天心有感,顿时天象现异,展开瑰丽画卷,无尽杀机。

那么究竟是谁在阴沉木上留下明作“武圣”暗藏阴“霊”的记号,是一人所为还是前后两人?

事涉幽冥,引得天机而动,这个人,无论是谁,都比那个狂妄过度的神更加可怕。

“我循之往下,本以为不得木之灵,也可以看九龙护城大阵千年聚地气之所会否生出土之灵。我五行缺三,若能得一,也的确算是别有际遇。”

“只是想不到,木上附有绮罗香,而后,你又吹奏高唐曲……”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诸般而为,可令人心发狂。”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无双,无双门,原来在此也有传人!”

秦霜声音清泠,甚至比平日还舒缓一些,但聂风可以清晰感觉到怒意敛藏,慢慢蓄积,只待雷霆发作。

无双夫人静静听完,脸上温柔笑意不减,突然提出一个似是不相干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鬼呢?”

秦霜垂下眼眸,淡淡道:“这个世界,无鬼!”

这个世界魂魄一旦离体,没有了肉身的保护,即刻便会被暴烈的天地元气所扑杀。所以空知三千道藏亦不能修道,更无法斩出三尸,合道成圣。让她明知这个身体千疮百孔,刻刻有夭折之危,亦不能够轻言放弃,只能用五行徐徐改善,以期他日武破虚空。

“所谓的‘霊’,应该指的是一门小技法……”秦霜微微而笑,笑容中殊无温度,“霊梦千年,神移虚空!”

只缘无双这个词太常见,而当初的无双门在她眼中根本是一个入不了的流小门派,又有无双城这个名字先入为主,未想到其他。

直到无双夫人突如起来的一句提醒,才骤然想起,瞬间明了,本身因为冰心破碎,命宫两大桃花星,自制力已经下降到最低。而杀意刺激下欲望升至最高,一旦与男子肌肤交接,本能相吸,又有绮罗香、高唐曲这等由香至声专意挑起男女□□的手法挑拨,数管齐下,若无感觉,只怕与木石无异而非人了。

竟被这种小伎俩所暗算,险些一步走差,顿时叫秦霜勃然大怒。

虽然若是心中无有,外物也不能动摇。但这外物所在,怎么说也不能逃避应付的一分责任。

道者淡泊明志,但亦不是将责任悉数归于己身而不责于人,于今她又是转道修武,更多了几分武者拔剑而起绝不受辱的烈性。

凭空变物烹茶也好,反常态的将自己的所为细细道来也好,只是为了压制怒意,不让情绪左右头脑,还有太多的疑惑之处,不是将眼前的“无双夫人”立刻杀灭,乃至将无双城搅得天翻地覆泄愤就能够解决。

天意如网,那么她就将线索一一找出,让这张网,便如四夜五夜的困仙网一般被她的怒火悉数焚灭!

第231章

无双夫人击掌赞道:“果然不愧是‘万法全书’,连这种小术都知道。”

秦霜凝注杯中茶水,水在杯中一圈圈旋转,若另外一个小世界。

万法全书,并非一个正式外号,而是因为无论询问什么,她都可以对答如流,即使极生僻冷门的知识,亦罕有她说不出的。久之,朋友之间渐渐流传出这样一个雅谑。

但不过是私传,远不如她另外一个外号“冰心仙子”更见广为人知,无双夫人又是从何处知晓?

不过,被叫出又怎样?

她从未怕过被人知道过去,只是厌烦麻烦,更无有到处宣扬自身隐私的习惯。

如果真要追问过去的她怎样?其实,一样非常简单,和现在也没有多少不同。不过是出生、进学、拜师、授业、传道、修行……认识一些人,结交几个人,然后……杀掉一个人,生出心魔……难过生死之关……转世轮回……墓志铭都无法写满一百字。

若说今昔有所不同,不过是有些人,她不能不忘,就像碧游,不忘无以继续向前;有些缘,她不能不斩,就像月明曜,彼此身份特殊,牵涉越多,天机越乱,更改的命运越多。最好的,就是只做一个方外之交,在某些事上守望相助,直到,她最后离去……就像和雪缘。

至于和师父、风师弟,那是凡俗的缘分,波澜起伏,也终有尽日。

往事轻沉隐去,再现的是森然的杀机。不是不可以知道,但知道了,那也请付出代价!

“霊梦千年,神移虚空,用迷香将人拉入幻境,其后所见所闻皆由施术者悉心安排,我只是很好奇身为幻影的你,本体应该早已死于一千年前,如何知道我的存在?这个幻境,即便经过我的加持,可以维持的时间最长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你最好抓紧时间。”

无双夫人笑了,骤然伸手在秦霜颊边抚了一下:“明明很生气,还一本正经地分析、讨论、探究,你习惯这样忍么?”

无双夫人身前的茶杯“啪”地一声破碎成片,一点黑色火焰自秦霜指尖燃起。

“一再激怒我,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还是活着的你也是这么讨厌?!”

无双夫人瞥了水晶屏风内的尸身一眼,轻轻一笑:“对于活人,威胁的方法很多。但对于死者,可用的就极其有限。而对于一道幻影,无论什么样的威胁都是可笑的。即便你现在打算将这具尸体挫骨扬灰,逆天而为,殚精竭虑布下霊梦千年、神移虚空,以期将这条信息传下去的我也早已魂飞魄散,不会感到丝毫痛楚和惋惜。”

秦霜垂下眼,片刻复又抬起:“时间如河,顺流而下,世皆如此,但亦并非不可逆。幻影可以不在意威胁,那么上溯一千年,还活着的无双夫人,在乎的人和事,你来告诉我,多还是不多?”

无双夫人一呆,看着秦霜明澈能照出她小小影子的双眼,蓦然大笑:“真是可爱,半点也不肯服输,比那人告诉我的还要可爱啊……和你很难做朋友,不过做敌人,更加的头痛……好罢,既然时间无多,那么暂且不要生气,再多一点耐心,听听我的故事罢……”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祖得之,传承四百年,繁荣鼎盛,至今神州子民犹以汉为族名。可惜,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无双夫人露出一点惘然。即便是一个幻影,但一颦一笑,悉如生人,而举止对白、各种反应,也叫人难以相信这是千年前早已设定好的一切。霊梦千年神移虚空说是小技法,也自有独到之处。

秦霜冷冷道:“大势所趋,不过是人心所向,天命所至,各种因果纠结,积重难返,不能一一解开,只能快刀斩乱麻,无论有罪无辜,悉数一刀斩断,然后从头收拾,料理分明……直到下一轮劫起,循环不止。”

无双夫人淡淡笑道:“在你们是往事,在我却是亲历,自然有些感触。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三国时代,是一个追求暴力、战争与及权势的大时代,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方唱罢我登场,英雄领尽风骚,留千载风流,苦的却是黎民百姓。”

聂风不由轻声一叹,生出共鸣。追求权势和实力,又岂是三国时代独有?他所活在的江湖,又何尝不是三国时代的缩影?

梦亦轻轻一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要怎样的冷心冷情,才能像秦霜一般若无其事地视兴亡为理所当然?同出一门,彼此心性如何这般天差地远?

“相比起那些苦苦挣扎最后亦不免无声死去的百姓,我算是幸运。我出生在这里,我的父亲是独孤城的城主……我真正的名字,唤作独孤恋儿。”无双夫人微微仰头,目光似乎要穿过洞顶,一直望到其上的无双城,“我生于此,长于此,亦是在这里,我和关郎结为夫妻。”

是独孤城不是无双城?不过无双城现今的城主也是复姓“独孤”,无双城的无双二字,大抵亦是从无双夫人的名字得来;然而无双夫人这个无双尊号,又是从何而得?又是谁改了城名?

聂风思忖之间,无双夫人的目光望过来,隐蕴着笑意:“我从小慧质天生,极其聪明,不仅是整个独孤城内最聪明的,大概天下之间,比我聪明的也不多。”

“我博览群书,最精于五行术数,擅观天象变化;习武天赋亦极佳,在学全了租传武学后,十九岁,我自易经中悟出凌厉无匹的‘降龙神腿’,还自创两大绝学‘无双神指’与‘无双剑法’,风头一时无两,得到无数赞美。”这般说自己,不免有自吹自擂之嫌。但无双夫人娓娓道来,只见大方自信。

能有如此成就,也的确无需谦逊。

“不过,”无双夫人一觑梦,笑道,“若生在今世,我也不敢如此自夸了,允文允武,仁心仁术,温柔可人,比我当年强多了。”

梦微微欠身,脸色微红:“不敢当夫人夸奖。”

若论聪明,便她未曾离开无双城一步,也有姥姥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秦霜那种传为妖孽的聪颖绝世,绝不在无双夫人之下,但这个脾气,可与传闻中的随和不同,真是尖刻极了,一点不肯让人。无双夫人夸她而不提秦霜,倒并非厚此薄彼,故意贬损,而是夸了只怕反而还是多生是非,不说为妙。她也就只当不知,谦逊表示罢了。

无双夫人目光一转,看向秦霜:“女子太过出众,亦是不好,若太出色了,试问世间,还有哪个男子有资格可与匹配?”

这话说的中肯之极,男子出色,娶个容颜美丽性情温柔的女子,其他不论,世间也能称为佳偶。而女子,她嫁的夫郎若不能事事压她一头,自身心中感受不论,旁人都会替她抱屈。

“也许我惟胜在一点,世间竟有那么一个男人,忠义智仁勇俱全……我嫁给他,城中子民觉得我简直是得到世间所有幸运,自身资质无双,更得无双佳婿,是以给我冠上一个称号——‘无双夫人’。”无双夫人微笑道:“所以我的无双,真的是和无双门无关啊。”

秦霜眼梢轻扬,终没有说什么。世情如此,这般将自身价值依附在男人身上,仿佛有了男人才是完满的观念,只要不强迫她一体执行,她也不会去争论。

“关郎胸怀大志,见乱世惨景,心中便存了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他希望人间苍生,能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

“他自小极爱习武,九岁之年已放弃所有师父,自行修习;十五岁时更达至绝世高手的境界;十八岁后,他便开始自行创招;他的目的,是想创出一式千秋万世皆会永远无敌的绝世奇招……最终,终于叫他练成了——‘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

这个湮灭于过去,无人能够重现的奇招,令聂风赶来无双城的缘由,终于自亲历者口中吐露出来。

无双夫人幽幽一叹:“唉,关郎其实原本面白如玉,只是倾城之恋本来便是一式至刚至阳的无敌奇招,一式不应是人练的奇招;故此即使刚阳如他,要背负倾城之恋这一式的刚阳真气亦非常吃力;他的脸变成后世所传的枣红,也是因此招的真气过分催动体内机能所致。”

原来倾城之恋是如此而来,有巨大威力必要付出巨大代价,单只是面色转红,对男儿也算不得什么……聂风不自觉看了一眼秦霜,她用的招式无名,也不若传说中的“倾城之恋“那般可以一招倾城的震骇,但威力亦是惊人,带给身体极大负担,那些损耗的寿命,不知可能弥补?

不过秦霜一意孤行,劝也劝不来。聂风心中叹息一声,暂且放下忧虑,对无双夫人疑惑地道:“既希望人间能有太平盛世,为何仍要苦练不属于人间的奇招?便是能以实力压服一切,但以暴易暴,所制造出的纷争岂不是更多?”

第232章

聂风这一问确是发自肺腑,他不是不明白在三国那样的乱世,若无真正实力,根本没资格提出要求,甚至连自己也保护不了,更勿论是发出宏愿,要救万民于水火。

但行走江湖,他见多了一言不合,甚至素未谋面,只是为了争一点虚名,硬要分出武功高下所引发的纷争。当初颜盈出走的直接诱因便是因为南麟剑首断帅上门挑战,而聂人王避而不战,反而煮粥相待,道出一番打算终老田园的心思,令颜盈终于最后死心……如果没有武功,没有北饮狂刀的名头,也许现在老父还好好地活着,和娘亲,还有他一起生活在那个与世无争的小村中。

谁是霸者、高手或皇者,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何况史书所载,便是练成了“倾城之恋”的关羽不是同样没有实现结束乱世的心愿,反而横死在东吴吕蒙手中……独留下无双夫人这位绝代佳人隔空长叹。

无双夫人深看聂风一眼,首度收敛了笑容,庄容道:“若关郎活着,一定会引你为知己。他人若有此机会到此,定会追问我如何才能练成‘倾城之恋’,独有你,看到了‘倾城之恋’实则并不能带来和平。”

梦斜睨聂风一眼,只觉有与荣焉,他与她的想法总是那么一致。她从来不认为“倾城之恋”便能够改变一切,为无双城带来未来,只是姥姥,总存着那一点执念,让她也深觉为难。

“关郎在悟得此招之后,亦只用过一次……”

“那一次叫关郎刻骨铭心,彻底知道战争的可怕,知道,便是再强的招,对苍生亦是根本无益,更不可能带来太平。”无双夫人沉默许久,方才叙说下去,似乎那是一段她极不情愿回顾的记忆,所带来的绝非荣耀而是痛苦。

“关郎自怀大志,又练成了奇招,随即与刘备、张飞桃园结义,发誓一起结束乱世……三兄弟齐心创建基业,多遇坎坷。”这一段已经是史书上的佳话,关羽千秋之义的美名亦是自此而始,但在无双夫人口中,对于刘备和张飞并没有什么敬意,直呼其名,连个亲近的称呼亦没有。

“有一次刘备久攻一座城而不下,便叫关郎挂帅亲征。但城防坚固,关郎亦是束手无策,终于决定使出他所练成的天下第一奇招,以求破城。”

“一招,关郎只用了一招,整个城就在他眼前――撤底消失!”

聂风怔了一怔。一招之间,一座城彻底消失,这是何等的威力。这种旷世力量,纵然是长生不死的“神”亦望尘莫及。无怪关羽会被冠上“武圣”的尊号,设若他也能像“神”一样长生不死的话,只怕将永远占据“天下第一”的宝座。

只是,彻底消失,简简单单四个字,却不知包含了多少条人命。

这样的奇招,令本来已经极其残酷的战争更无一丝生机。

怎么能够,出现在世上!

“城既然彻底消失,”无双夫人目中流出一丝怅惘,“城中的人当然亦是一道灰飞烟灭,但鬼使神差的,惟独留下了两具,不,是两个各自只保留着左半边的尸体……”

“那是一对母子,母亲抱着婴孩,濒死之时,做娘的仍在竭力保护自己的骨肉。可惜,母爱的力量,始终还是不敌倾世之恋的无敌力量,她和她的孩子,最终齐被分尸,肠穿肚烂,死不瞑目!”

聂风与梦的脸上一起现出悯然,只听无双夫人的描述,已似乎看见了一幕极其可悲的惨剧,也似乎明白了“倾城之恋”只是昙花一现,关羽再不使用的原因。

无双夫人沉默许久:“天下三分,民生更苦……战祸连结,未知尽头。”

无需无双夫人再说,关羽的结局,在座之人早已知晓。

只是既然已经知道,为何还要继续战斗?是只要拿起刀,就再不能放下。若不杀人,便会被杀。乱世的法则就是那么简单,而江湖……亦是如此!

身不由己,又岂是关羽一人!

言犹未尽,无双夫人却似不想再继续,仓猝转向秦霜,“你说无论因果纠结,悉数一刀断之,若你身处关郎的处境,又当如何?”

秦霜淡淡道:“天道推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道慎独,行出于众风必摧之。先人筚路蓝缕,薪火相传,前赴后继,方才有人族之兴,从未有大能可以决定一切,拯救一切。”

“当你强行引导关羽练出不属于人世的奇招,就该十分清楚后果,力,不是人间的力,那么人,又如何能再参与人世纷争?”道门法术,岂止是一招倾城?斗法之中,移山倒海亦不在话下,可是有哪个敢冒大不韪,用于世间征战?生灵的业力化作红莲业火,仙佛之体也挡不得,万载苦修,化作灰灰。

“满城皆灭,两尸独存,岂是偶然。不过是因果反噬,降下心劫。”秦霜的笑容寒冽如刀,“这种情形,还有退路么?惟有奋力向前,杀出一条生路,哪怕是……”

“最终与整个世界为敌!”

“进不忍,退不能,那么也便只能一个盒子盛着头颅送到敌人面前去。”

“往事不可追,你应也不是想问我的感想,将你要说的话痛快说出来罢!”

无双夫人微微笑了:“不要性急。很多事情在做以前就已经有了结果,远不是我们菲薄的人力所能改变。我虽然知道后果,但谁让那是关郎的心愿呢?我亦只能成全。女人,不需要太聪明,只要在她的男人需要的时候,奉上她所能给的一切。”

“只因为,我爱他!”

“千秋不悔!”

听当事人亲口说出,和看到留字后的感觉,更加的感触莫名,只是看着微微低头的秦霜,聂风所有的想法,除却苦笑无有更好表达。便是不说,脸上的不以为然已经明明白白了啊。

“为着这个心结,关郎发誓不再使用‘倾城之恋’,便是深陷重围,身首异处之时,亦没有违背这个誓言。我不能让他度过此劫,亦不能阻止他为义而死。”

“我能做的,只能是为他了结好身后事,还有,寻找‘倾城之恋’的下一个主人。”

聂风忍不住皱眉道:“‘倾城之恋’杀伤如此之大,就此湮灭不是最好吗?夫人又为何还要将它传下去?若是……”

无双夫人叹息着接完聂风的未尽之言:“若是所传非人,便会造成无尽杀孽。这也是我在关郎之后,不再传人,拖延千年,亦不想让‘倾城之恋“现世的原因。”

“只是这等奇招自有它的机缘,既然已经出现在世上,那么便无人能阻止它不会再现。”

“现在,就是到了它再出世的时候……”无双夫人徐徐注目秦霜,“你觉得,是该接受还是阻止?”

万想不到无双夫人会问秦霜这个问题,梦顿时紧张起来,做为无双城的敌人,若叫秦霜得到“倾城之恋”,可想而知,她首先要倾的定是近在眼前的无双城。

聂风也有些不安,无双夫人已经说过“倾城之恋”是一门至阳至刚的奇招,就连身为男子的关羽亦无法承受这股阳刚之气,令一张如玉白脸生生变成火赤红脸。无双夫人缘何还要问秦霜?

秦霜淡淡道:“千年前世界不能承载的力量,千年后,已经不算多么出奇。就算关羽复生,他也不会再是天下第一!”

无双夫人叹道:“是啊,整个世界的力量都在提升之中,而今更是大变之时,千年前,我夜观天象,见武星黯淡而知关郎必死,难以挽回,便是我再三苦求,亦不能阻止。”

“而千年后,南斗无踪,反而出现了另外两颗星……”

秦霜猝然打断她:“已经谢幕的棋子就该走下棋盘,如何还希图变身棋手再入棋局?千年前的事无关于我,千年后的事与你无关。不要做多余的事,说多余的话!”

无双夫人轻轻一笑,一瞟聂风:“你怕我说什么?还是怕被……听到不该听的话,让你不得不做不情愿的事?”

秦霜微微眯起眼,笑容冰冷:“我只知道,每一个自诩看清命运的人都是极端的傲慢者,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但我却只见他们最终被命运所嘲弄,成为命运地傀儡,逃不掉宿命两个字。结束就是结束,既不要希望卷土重来,也不要试图掌控后来者的命运!”

无双夫人笑意益深,似洞悉又似感叹,“倾城之恋’原本等的不是你,我等的也不是你,但本来不是你,现在便是你。如果不是你,那又该是谁?”

“命运就像奔腾不息的河流,人就像鱼一样在其中随波浮沉,偶然有一条特别强壮的鱼,努力跃出水面,看清前方一下片水面,然后跌下……力量越强,跃起越高,看到的越多,摔下的也更重……”

“这条鱼不知道它在这短暂的时间所看到的是不是在它落下后不会改变,也不知道它溅起的水花是否已经不知不觉更改了它自己或其他鱼的命运,更不知道它下一次跳起再落下时会不会不是水面而是石头,或者直接被甩上岸干涸而死……你我都是这样的鱼,只要还活着,就会忍不住不断地跃起。”

“不同的是,我已经干涸,而你却还试图由鱼化龙,自由飞翔,彻底挣脱河流的束缚……而在这个过程中,你不会管别的鱼怎么想,也不会管会不会将别的鱼砸死或带偏……”

“你说是不是,龙王殿下?!”

第233章

“够了!”秦霜骤一掀桌子,龙有逆鳞,她容不得别人这般一再试探她的底线。不肯说也无所谓,只要对她有所图,迟早会暴露在她之前。

一切消失无踪,洞内重又恢复成踏入时尽被冰雪覆盖的模样,无双夫人的遗体安躺在水晶屏风之后,哪里有什么幻影的存在。

感觉到秦霜心中莫名的暴躁,聂风想要安抚她,又不知该如何表示。

“风师弟,你先回天下会,或者,”秦霜微微一顿,眉头一蹙,旋即展开,“随你所愿,离开吧。”

聂风心一沉,微笑道,笑意却未曾深入眼底:“师姐,你这是再一次要赶我走?”

离开,离开天下会,离开我!秦霜一双清瞳中明明白白透出这样的意思,再深一些,杀机森然流动,只是仿佛被什么拦住未曾流泻出来。六年前,她对坚持进入天下会,成为雄霸弟子的他说,若是他要离开,她就会杀了他!她言出必践,此际,她却松脱枷锁,主动对他说离开。

西湖畔时她曾问过一次,但亦未如此刻,仿佛命令一般的坚决。

她是忍到极限了吗?聂风知道,是因为他在,秦霜才暂且无视了她已经明说是敌人的梦。而无双夫人一再的撩拨,让她终于不想再忍了。

她是打算认真贯彻将无双城彻底毁灭的誓言了。她,终于要撕毁契约,放开心中的魔,要在这她口中修罗般的世界中真正踏入血海为王了。

“离开?太迟了,交织在一起的命运,若可以这般轻易解开……”又一个无双夫人的幻影自水晶屏风后徐徐站起,“他欠你的痛苦,还有你……”

秦霜反手掣肘,霜华已然在手,倏然斩向水晶屏风,将话未说完的幻影一斩两半,剑势不停,直直落向无双夫人的遗体。死人就该老老实实躺着,不要一再出来多嘴,如果你学不会,我教你!

“住手!”梦大惊失色,她对无双夫人敬若天人,怎能眼睁睁看秦霜损毁对方的遗体。眼见这一剑去势极快,不及阻止,手中泛起红光,无敌霸手气劲迸发,攻向秦霜。只望能够围魏救赵,秦霜放弃原本的打算,回剑自救。

“不要!”聂风同时出声。无论是秦霜的暴起发难,还是梦的横加阻截,情势斗转直下,向着他最不情愿看见的方向而去。面对认真起来的秦霜,他没有把握拆解她的出招,只能够拼着自身受伤勉强一试……但,这样,他也会被秦霜判定为敌人吗?

秦霜脚下急转,剑招不改,眼眸冷冷看向梦。她可以看在聂风面上,暂时容忍梦的存在,但既敢和她动手,真是不知死活。

但预期的一剑并未斩中,体内突然升起的热气扰乱了内息的运行,更打乱了原本的动作。秦霜脚下一个踉跄,去势难减,直直撞在水晶屏风之上,发出“砰”然一身大响。

屏风固然轰然在地,秦霜也像一个没有武功的人一样,完全停不住身形,随之摔倒在地,手中霜华亦落在一边。

梦大出意外,她只是阻截而不欲伤人,秦霜也分明轻松避过了无敌霸手的气劲,怎么会出现这种便是庸手也不会犯的错误?

这一下转折太突兀,叫聂风也楞了一愣,脚下生生一顿,方才掠出,叫道:“师姐?”

秦霜不答,这一撞就算没有如何用力,但也令她摔得甚惨。这种失误,对于早已习惯完美控制身体的她来说,岂止是意外,简直是不可思议。一时之间,头部被撞生出的眩晕,令她竟有懵住的感觉。

听见聂风近在耳边的声音,但眼前模糊一片,只是下意识打开他伸出欲扶的手。这一刻,她不想和任何人有身体的接触,尤其是他!

“凡人身体的脆弱啊……”无双夫人的遗体上第三次站起一位“无双夫人”,这一次连梦也觉出不对,“无双夫人”的幻影面上笑容依旧温婉,但却让人感觉似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阴冷邪祟。

“感觉到了吧,血咒的发作,命运的置换。”无双夫人的目光落在犹自趴在地上的秦霜身上,笑容意味深长,“身受天意眷顾却又执意想要打破天命安排的你,是否感慨命运的无常?被视作微尘的存在反而成了最顽固的绊脚石。”

“现在,你是否还想着让不该走的离开?带走你的一线生机,或者将他的命运亦陷入无常?”

聂风的手凝在半空,到这个时候,已足可明白,无双夫人也许对梦并非敌人,但对秦霜绝对没有怀着好意,秦霜身上的血咒竟然在此刻发作,难说亦和她没有关系。

而他只怕也是无双夫人用以算计秦霜的一环,阴沉木上的绮罗香,只有秦霜能够听到的高唐曲……无双夫人对他表面称赞,心中所持的实则应是失望罢?

秦霜骤然抬起头来:“你不是人!”

不是气急下的谩骂,对于秦霜而言,杀到血流成河不会稍皱眉头,但粗言晦语,脑中想也不会想,更勿论会说出来。

这一句,只是事实的陈述。

“你不是人!”秦霜重复道,她终还是抓着聂风的手,借力站了起来,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无双夫人,如果不是魔瞳受封,她应该早就看出来,而不是现在由对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露出的破绽推断而出。

按住眉心,头脑还有些昏沉,但已经能思考无碍,“你是一只梦貘!”

梦貘是上古时代的神兽,身体介于虚幻与实在之间,以梦为食,吞噬梦境,本身没有什么攻击力,但却可以使被吞噬的梦境重现。而因为通常它们所吞食的是人们的噩梦,给人带来甜美的酣睡,所以并不被视为邪兽。就算是再维护人道运转的方士,也不会刻意去驱逐它们。

但这一只,显然是活得时间太久了,已经化作人形,不再是它而是她,不能被视为兽,而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妖!

同是梦貘,但妖和兽,就和蝴蝶与毛虫一样,能力相差太多了。

而反观她,修道不能,修武未成,又身中诅咒,适才一摔,到现在还浑身疼痛,脑中眩晕。

这一次,可真是遇到大麻烦了!

无双夫人盈盈一笑:“自从龙族公然站在人族一边,成为人族的图腾,便傲慢地将原本同气连枝的妖族同仁们统统贬斥为禽兽之属,而坚持自命为人的阁下见到我,想必更不高兴罢?”

“是很不高兴!”秦霜直截了当地道,教养所致,与人尚有寒暄客气的些许耐心,但还未到对妖亦一视同仁的地步。

众生平等的佛门的说法,道者,首先自认为是人。而儒者,更是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妖有妖界,永不应该出现在俗世人间!

秦霜并没有某些修道者见妖即除的极端偏执,但,深悉人族过往的她十分清楚,人族虽然系由妖族大圣女娲娘娘所造,至今犹奉女娲为母。但亦几乎灭在妖族手中。几经艰苦奋战,付出不知道多少血泪牺牲,人族方才踏着妖族的尸骸成为天地主角。绵恒在两个种族之间的血海深仇,绝非后世文人笔下叫人同情的区区几桩人妖之恋可以抹除。

而做为站在战斗最前线的修真者,更是无时不会遗忘!

人有人道,妖有妖道。若白素贞真是蛇妖,那么她与许仙之恋,没有法海,也会有其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白首同心的美满结局。

真是意外,武圣关羽竟然娶了一只妖做妻子?是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修真的疏漏吗?那么,这个世界是否还潜藏着其他大妖?秦霜升起深深的警惕感,自从月明曜走上神之路,成为她武破虚空的终极之敌。她便开始有些懈怠了,甚至有了神几分的狂妄,视天下人为无物,安知其中未藏着龙虎?

现在的她不过是一只井蛙,真当自己化龙飞天了么?幸好,还算及时明白,而只要知道失误便可以纠正。

只是眼前该作何打算?

这一只,不是无关历史走向和微末小人物的风花雪月,她介入太深了,更不幸,她到现下也未曾收手,妄想暗中引导未来走向,即便是打着天命的名号,也已经超出了道门容忍的范畴。一只妖,有什么资格来决定人的命运?!

就算秦霜平心静气,不将上世的习惯带到今生,权当视而不见,彼此相安无事。反正她已经不修道而修武。

但,岂有那么简单。

她恰在这天命漩涡中,连想要将聂风推开这场是非,也立刻招来眼见自身亦是难保的祸患,想不与计较亦不可得。

秦霜心中泛出丝丝冷笑,从前的淡泊无为,宁静致远仿佛只能够留存在记忆中,现在的她,完全可以当得上急公好义、见事勇为了。

这就是天之道,逆行而争,她不是关羽,会为应为的事生出不应有的迟疑。

无双夫人笑道:“同感啊,阁下想要毁灭此城,我亦很不高兴啊。”

“可惜阁□怀星力,愿誓之下,晋位七杀龙王,杀意盈城,如果在真实之中,我只怕难是阁下一合之敌。”梦貘所长无外乎编织梦境,正面战斗,在所有神兽之属中排位倒数,就算是未曾生出灵智的火麒麟,也可以轻易扑杀已经成妖的无双夫人。

而只要心志坚定,幻境的作用微乎其微。能够令秦霜落到这个地步,无双夫人亦忍不住得意:“幸好,我早先落下的子,一一发挥效用,终于将阁下引到此间。”

“这就是能观察星相,预见未来所带来的最大好处了。”

第234章

一只喜欢看星星的梦貘?秦霜唇角微微弯起,瞳中星光隐隐流动,出于理智考虑应该的重视和情感主宰的厌恶轻蔑让烦乱和冷静在她胸中不断交相上下。

这样的她岂止是不能和前世相比,便是和来无双城之前亦不能比。

或许,这座城,便是她的噩梦之城,将令她永远迷失,再也无法走出去……

无双夫人反而好整以暇,巧笑嫣然地又讲述起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个秘闻。

除了追求超脱的力量,追寻世界的秘闻亦是秦霜的兴趣,即便觉得有所不妥,应该尽快离去,但还是勉强按捺下莫名升起的焦躁情绪,静听无双夫人讲述。

毕竟,若不算火麒麟,无双夫人是她所见的第一个能够沟通的异类,不能不引起她强烈的好奇心,哪怕是存着极大的风险……好奇心岂止能杀死猫,更可能杀死寻道的人。

预见未来的方法很多,星占是最广为流传的一种,亦并非人族的不传之秘。

上古妖族立天庭,掌周天星斗大阵,威权盛极一时,宇宙四方尽在掌握之中。然而盛极必衰,妖族也终于被迫退出了天地大舞台。

妖族败亡之际,掌星斗大阵的三百六十五名妖族大圣几乎死亡殆尽,星斗阵图随之破碎,凝成河图洛书,飞去不知所踪。后世天庭再立,虽重练星斗旗,任命星官,但所布大阵再难有全盛之期威力的万分之一。

妖圣伏羲亦在陨落之中,幸有其妹女娲造人有大功德,投身六道,转生为人族,成为人族三皇之天皇。

伏羲成为人族首领之后,功绩甚多,其中最显著一项,即为龙马献图于洛水,伏羲因之画八卦而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人族始能推究万事万物的本源变化,至夏连山,商归藏,文王拘而演周易,占卜之术在人族之中发扬光大,妖族反而失去了传承。

两军对垒,种族之争,譬如两人执子对弈,棋力越高,所见棋目越多,胜率越高,棋力越低,所见越少,自然处处受制,乃至一败涂地。妖族本就失去主角之位,之后与人族的斗争,更是节节败退,乃至近乎完全销声匿迹。

这是秦霜在原世界知晓的标准版本,至于真相为何,她所在之时距离洪荒时代也十分遥远,亦不能够尽而知之,除非有朝一日她能寻到本源,自然天上地下过去未来无一不明。现在的她连上路亦不能算,只能算是跬步之始。

此世界与秦霜原本的世界相似之处甚多,令初临时的秦霜亦很是迷惑了一番,久之方才释然。但不同之处更多,除却女娲之外,秦霜并未听过其他妖族大圣的名号,妖族似乎只在人世间留下一个“妖”的模糊概念,上古事迹被悉数抹去。

这亦可理解,瓦罐装不下大象,小千世界本就发展不全,每个世界亦有自我独到的道路,如镜像世界少之又少。世界亦非死物,乃是不断生灭、运转,自行发展、膨胀、完善……不断提升力量容纳的上限。若是有足够的机缘,小千世界亦未尝不会有朝一日发展为大千世界,若有大能从中修正,更可加速,但无论如何,这个时间之漫长,乃是用亿万年来做单位,而且其中变数甚多。与其等待这个过程,还是先一步考虑自我的超脱更加实际一些。

若秦霜之不幸,便是原本携带的世界力量高于于今世界的法则,想要出世,就不得不将力量彻底打散……尽管这亦并非她自愿而为。

而这也更坚定了她有朝一日取得自由离去的能力,翱翔星空,游历诸天世界,追寻道之本源的信念。世间一切享受,又怎是获取道的快乐可比呢?

不过无双夫人口中所说的这位女娲未免太过全能,除了造人、补天,将补天剩下的四大奇石扔入人间之外,连漫天星斗系是因她感知到天意残酷,为了补救天意安排给世人的绵绵苦难而耗费补天残余的一半元气所造。

星辰多如恒河沙数,大劫小劫都会有天星降世成为英雄化解天意安排的浩劫和苦难。以至于女娲造完应对最后两大劫的三颗武、云、风星后,耗尽了最后的元气,永远消失于这片无边的天地中……

这位女娲大神真是将舍己为人做到了极致,远不是秦霜原世界那位造完人得到圣号后便撒手不管,自隐九天外的人族圣母可比。

但所谓的拯救,是通向血海的道路。

便是有了这一位无微不至的关怀,大部分人将希望寄托在英雄身上,失去了自我奋斗自赎自救的动力,而有能力的少数人忙于牺牲救人,成为英雄,陷入修罗的争斗而不可自拔,而完全没有追寻本源以超凡成圣的念头。

至少在秦霜眼中,女娲所谓的三国大劫,不过是人族无数磨难中的一个插曲,或许没有那么多自谓想救万民于水火的英雄,劫难一早就结束了。

而身为神明,维护天意乃是本职,至少也该不偏不倚,岂能以自身的好恶来决定变更?在神明眼中,无论是曹操还是刘备,都应是世间无数蝼蚁中略微强壮的一只,可以略加注目,当无聊的消遣,但无论如何,不能硬性插手,甚至特意耗费元气造出英雄去干预。

真是不知所谓,简直是神明的取死之道。便女娲没有因为耗尽元气而消失,也迟早会因因果之力缠身而陨落。即便对这个世界的接受度越来越高,对身边的人也渐渐生出一丝感情,但秦霜仍然难以认同这样的神明。

死去的神明不在她考虑的范围,而意图封神的月明曜,从她这里尽知神明的禁忌,应该不会犯下同样错误。

她当下要认真思考的是,这位做太多多余事的女娲所留下与天意抗衡的星相,若真是与人对应,那么武星关羽,云星……风星……若是本是天意注定登上巅峰的师父雄霸,被女娲视作曹操一类必须除灭的奸雄,特特降下两颗星星来改运逆命……这可真叫人哭笑不得了。

她的力量还远未够插手这种等级的斗争啊。

不过,这只是根据无双夫人单方面透露的信息推断,若是星辰运转,真那么容易看清,亦不会有那么多悲欢离合、波折坎坷了。

若不是针对师父,只是为了化劫,那么,这个劫,到底指得是什么呢?

秦霜蓦然心中一凛,如果是针对于她,无论是否真是天意,只要有些人相信了,那么即便不是,亦可以致她于死地,以天意的名义。

若是在别处听到,聂风只会当这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但前有旱魃,现有梦貘,神和妖都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他亦曾见过四大奇石之二――白露与神石,这世间还有什么不可能?不自禁握了握秦霜的手,然后问无双夫人道:“这个传说,是否为真?武星,是否即是关羽?那么风星和云星又是……?”

他还未自大地认为因为自己的名字中带了一个“风”字,便是风星降世,只是无双夫人态度暧昧,语带双关,不断明示暗示,偏秦霜又似是不欲他知道更多,每每在关键时刻打断,叫他疑窦丛生,寻到机会,便想问个清楚。

无双夫人含笑看了一眼他紧握秦霜的手,答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谁知这传说是真是假,是看你信还是不信,就如同你对你身边那一位一样,你真的觉得她是真实的吗?”

聂风一怔,微微一想,旋即微笑:“若我是真实,她便是真实。”

这句话甚是玄妙,偏聂风说得极其诚恳,绝非虚情假意。

秦霜斜睨聂风一眼,眉眼舒展,郁结的心情亦略微松散,这句话极得她心意,让她打消了刚刚升起的要不要索性干掉步惊云和聂风,断掉所谓风云二星的异常星相,重建南斗六星,让星空重归平衡,将那只怕是生造出来的劫难直接抹去的念头。

真该干掉的,应是无双夫人这种借天命而行,实则心怀不轨的家伙才是。

闻听聂风所言,无双夫人霎时无语,她实是不明白,明明星相所示,聂风应是和梦两情相悦,乃至生死相许,现在,即便他未曾表现出对秦霜的喜欢,但这种相信的态度也太特别了。反而令梦退后一步,无有插足之地。

这不应该!

秦霜,果然是不该出现的乱星!

“万事早有定数,一切早有天意。惟有星可以扭转天意,叛逆命运。聂风,你可曾想过成为两颗星的其中一颗,以你的心肠,若真是,实是众生之福。”

秦霜眉梢轻轻一挑,众生之福,惟独不是她之福。一切回归正轨,天意之下,又岂会有她这个变数存在的余地?不过她亦不插言,只听聂风的回答。她从前便没想过左右聂风的选择,现下更不会。

聂风从不以恶意揣度他人,但直觉地觉得无双夫人的话中别有深意,只是一时之间猜想不透,亦不好在此刻询问秦霜,平平道:“聂风不过一介凡人,怎么可能成为天上星君,更不敢和关圣相比。”

“若是需要,自然不惜此身。但还是愿苍生太平,聂风能寻个山村平静终老,此生心愿已算了却。”

“至于,”聂风看一眼秦霜,“我师姐,她自有想法,非他人所能左右。”

“何必妄自菲薄。”无双夫人蹙眉道,“你能来到这里,便是注定你和‘倾城之恋’有莫大的缘分,这样的盖世奇招你也不想要吗?”

聂风摇头道:“其实,风倒是想求夫人一件事,这样的奇招,非人所能持有,用出来,只会给人间带来更大的灾难,还是让它遵循武圣的祈愿,继续封存下去吧。”他从来没有渴望得到倾城之恋,亦不希望秦霜或者梦中的一人得到此招,值此天下会和无双城对决之际,绝对不是倾城之恋应该现世的时机!

第235章

无双夫人看着聂风,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果然这般想?”

“你可知,你有很大可能是当世能够继承‘倾城之恋’的两人之一,你便自己不贪恋力量,可是,苍生有难……”

可能继承“倾城之恋”的竟然有两人,那么另一人是谁。秦霜眸光微沉,她倒希望来到此地的是另外一人而非聂风,也许她的处境会好上许多。

对于聂风的拒绝,她还是赞同的,不同摩诃无量只是神本来一半的力量,还有步惊云与之分担。如倾城之恋所具备的力量,现在出现还是有些勉强了,也完全没有必要。

超乎世间的力量必将带来超乎世间的对手,即便知道聂风的宿愿只怕十有□□都会成空,秦霜亦不希望现阶段的聂风便去面对那么残酷的事实。

而就算无双夫人说得再轻松,好像她教,聂风就能轻易学会。可不是谁都能像关羽一般,能有个妖族夫人,同命相连,分担反噬之力,只是脸红便即了事。

聂风并不知背后关键,但依然选择了拒绝:“若是如此,风会尽力而为,但,‘倾城之恋’,风不想要。”

无双夫人骤然一静,显然想不到对聂风这样热心助人的人,用上苍生的名义也会失效,不由看向秦霜,一双眼眸现出下定决心的光辉,身子急速向后退去:“聂风,不要为你的决定后悔!”

“‘倾城之恋’一定会在今世找到主人,没有人能够改变星象既定的轨迹!”

聂风只觉掌中一空,秦霜已经滑步脱身,霜华再持,叱道:“风师弟,闭眼!”

真是矛盾,漫天星辰既是女娲预见到未来人族所遇的重重苦难而怀着莫大的慈悲,所创造出来用以对抗天意的存在,本身就象征着变数,让人知道命运并非牢不可改。但偏偏,传到后世,在有些人心中,改变成了理所当然,取代天意成为一种必须执行的命运。若有所不符合,反而成了大逆不道。

她倒要看看谁敢将她的命运办成铁案如山!

聂风即时依言闭目,只觉得眼前骤亮了一亮,一阵刺痛,耳畔隐隐传来无双夫人的声音:“欢迎,欢迎来到真正的霊梦空间!”声音仿佛浮荡在虚空中,飘飘渺渺,轻几难闻,便是用冰心诀也听不出对方身在何处。

正思索此不知是何意,忽觉侧后劲风,那个方向是……不及发出提醒,骤出疾风劲草,已是与梦的无敌霸手生生硬拼了一记。

世事真是无常,数个时辰之前,两人还并肩战斗,梦为了他,用这只无敌霸手挡下了姥姥,而今,他却为了保护秦霜而阻住了梦的攻击。

梦想不到聂风的反应是如此快法,只能是因为他的大半注意力都在秦霜身上,尤其关注秦霜的安危,才能这般及时拦下她近乎偷袭的一击。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手中微一迟疑,聂风身子借力向后跃出,凭感觉挡在秦霜身前。

不得秦霜发话,聂风不敢贸然睁开双眼,只能闭着眼叫道:“梦!”语气已多了几分懊恼。他能够理解梦的做法,但心中还是有些不开心。

不是没想过秦霜和梦动手的场景,只是他下意识地认为,以梦的温纯善良,绝对不会主动发起攻击。只要提防秦霜,让她不要那么犀利便好。有他调和,只要确认了秦霜无事,立刻带梦离开,也便是化解了。

怎想到会平白生出那场意外,叫他现在还有些恍惚,连带对梦也多了几分羞赧。

更想不到地底还活着个非人的存在,梦及其先人所一心效忠的无双夫人。

先时秦霜拔剑,已经叫他吓了一大跳,只怕随后便是不死不休。幸好最担心的事未曾发生,虽然心疼秦霜,但亦不得不承认,他私心大松了一口气。趁秦霜借力站起的时候,借机握了她的手不放,便是心中感觉不自然也管不了那许多。

总算秦霜再度忍了下去,让他心中也有些宽慰。

但他可以阻止秦霜主动出剑,却不能阻止她反击。何况一而再,压秦霜越狠,反弹越激烈。他简直不敢去想,秦霜的怒火一旦彻底爆发是怎样的场景。

这般提心吊胆,左右维护,心力耗损,远比实际的打斗费力更累,完全是吃力不讨好。但一个是朋友,一个是……就算他心中倍感无力,也只能硬扛下去。

没有听到梦的回答,亦没有听到梦的动静,聂风又叫了一声:“梦?”语气中多了几分疑惑,亦不敢放松戒备。梦的武功不在他之下,秦霜现下情况不明,又不知无双夫人又布了什么局,他现下所想的已经不是带梦离开,而是保秦霜平安……

“不用叫了,她已经不在了。”

秦霜淡淡的语声响起,聂风心中一紧,睁开眼,却陡被眼前所见惊得忘了要问的问题。

这真是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剧变,明明上一瞬还身在冰冷阴寒的地窟之中,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已经置身阳光明媚,风吹叶动,空气中泛着青草香的地上。

不见梦的身影,只见秦霜一手捂脸,跪坐在草地上,霜华不知是被她收起还是如何,不在手中,亦不在腰畔。

眼前的景色莫名熟悉。略一回想,心中诧异更甚。这不正是那座天下会探子被杀,留下“倾城之恋”的血字,塑着关羽与无双夫人背对神像的怪异关圣庙之外的小树林,只是当时是夜间,匆匆来去,也未曾留意,现下又是白天,让他一时未曾认出。

不由疑惑出声:“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

秦霜依然低着头:“这里是哪里?”

聂风道:“还是无双城,不过是无双城之东的荒野……”忽觉有些不对,秦霜到此刻,即未站起,也不抬头,难道是……受伤了,顿时将梦的下落暂且放在一边,关切地问,“师姐,你怎么了?”

秦霜沉默片刻:“脸……疼。”

这个回答大出聂风意外,想起秦霜曾撞在水晶屏风上,彼时只有担心和紧张,只是庆幸幸好没有大碍。现下回想,却不由有些莞尔,秦霜的表现素来完美,乍然出现那样的失误,分外叫人觉得……可爱。

蹲□,柔声道:“让我看看要不要紧。”

轻轻拉开秦霜的手,笑意陡然凝住,半响方道:“没什么……师姐,我们现下去哪里?”这样生硬的转折,聂风都能觉出自己语气的涩然,又如何骗得过秦霜?

秦霜静静看着他,骤抬起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放下手,撑着颊,秦霜淡淡道:“我犯了三个错误。”清瞳中看不出喜怒,平静如水的态度迥异适才在地下的焦躁不安。

“第一,我一开始就看错了,所谓的霊梦千年神移虚空不是术法,而是梦貘的天赋本能。我所看穿的幻境,实则是对方故意留下的破绽,之所以让我生出可以控制的感觉,实则是为了掠夺我的精神力。”

“现下我们依旧在她的幻境中,只是不是适才可以轻易脱身的表层,而是进入了更深的第二层。”

现下秦霜才猛然醒觉,无双夫人东拉西扯,始终不入正题,甚至抛出女娲的秘闻,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好将她拖入梦境第二层。梦境每深入一层,想要脱身便越难,甫进入,她便感觉失去了与星力的联系,旋即发现心剑被锁,霜华无法化形而出,五行灵力亦是被封,连想用沧海泪凝个水镜出来亦不可得。

想想聂风的表情,只怕有极可怖的事同时发生在自己身上,叫聂风亦不敢直接相告。只能等寻到镜子,自己去发现。

“第二,这位梦貘无双夫人并非如她所说的那么洒脱,完全不在乎无双城的存覆,不过,”秦霜唇角微翘,只是恶意在她那张脸上,只觉得意外地可爱,而叫人生不出反感,“可不是如你那位梦……朋友所以为的,对于出生地的眷恋或是对某些人的感情。而是因为,”

“整个无双城的人都是她的食粮。没有无双城,她早已饿死!”

妖就是妖,或许某些所谓多情的妖会爱上某个人至死无悔,但对于整个人类,大部分妖的态度只有一种——能吃,顶多再细分一下,幼嫩的口感好,有灵力的吃下去大补……对于无双夫人而言,有秦霜这样一个人,如果能将她的精神力悉数吸收,比吃下整个无双城的人的精气都有益。

所以哪怕是明知极大可能被秦霜看破真身,亦还是忍不住现身在秦霜面前,真可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第三……”秦霜微微一顿,忽然若有所思,目光在聂风面上一转,微笑道,“走吧,我们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

没有任何两位棋力相当的棋士可以一上棋盘就已经知道胜负的结果。因为世事变数太多,定数只是局部和短时间的现象,万法因缘所生,缘变则变。

现下是她犯了错,可谁又敢肯定,无双夫人一定能够笑到最后呢?

第236章

看着完好无损的关圣庙,聂风确信了秦霜的话,这依旧是幻境还未回到现实。并非他对秦霜不信任,只是这个幻境构建得太过真实,无论是树叶在微风中摆动的姿态,草丛中轻微的虫鸣,还有适才指尖掠过秦霜的面颊滑腻的触感……都叫人无从分辨,无法相信一切皆是虚假。

“去哪儿?”只能庆幸,无双夫人未曾将他和秦霜分开,让他在真假难辨的地方依旧能抓住一线真实,能够选择去相信。

不过梦呢?她现在身在何处?是不知流落何处,还是并未曾被一起拉入幻境?

凝视关圣庙,秦霜缓缓道:“我记得你上次说,你到无双城,便是要调查我天下会探子在关圣庙被杀,且留下‘倾城之恋’四个血字一事。”

聂风点点头,叹道:“这是梦的姥姥所为,为了履行她们守护无双城的职责,而对师父进行的刻意威吓。姥姥的功力深厚,又有无敌霸手可以将功力增强一倍,所以凝血留字,让师父亦自觉不如。实则,她们是不懂‘倾城之恋’的。”

如果姥姥听到,一定暴跳如雷,痛骂女生外向,动手帮外人对付自家人也罢了,连本该仔细保守的秘密也抖落个一干二净。

“你潜入无双城,第一件事,也是到关圣庙查探……”秦霜伸手推开庙门,“既然这是一切的起点,我们亦从这里开始。”

便是青天白日之中,庙内亦显得十分阴暗,案几上香火缭绕,在这个虚建的城中,也会有人持着信仰,为心中的神明奉上一束香火,献上最虔诚的心意吗?

关圣神像和聂风记忆中一般无二,手持青龙偃月刀,骑着赤免马,神威凛凛,好不慑人,只不知他背后是否依旧站着他那位美艳无双的妖族夫人,为他许着“为你千秋无悔”的誓言?现下已经明了,无双夫人的塑像,是梦的先人雕在关圣背后,让她和关公一样,受千人拜,万人跪。

聂风对人宽和,对妖也没有什么偏见。说到底,无双夫人是他亲见的第一个也是惟一一只妖,且一直用人形出现,未曾露过本相,叫他实则对妖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只是在秦霜影响下,模模糊糊地觉得这般有所不妥。

心中默念一声:“关二哥,再次得罪了。”转头对秦霜道,“不知这里是否也一样被埋下炸药,师姐你先出去,走远一点。我探查清楚出去告诉你。”

上一次,聂风为了寻找线索,曾搬动过关圣神像,这一次,情形更加诡异,一时也想不到其他,既秦霜说这是起点,那便将曾做的事再做一遍,看看之后会发生什么。

相比秦霜被封印了大部分战斗力,聂风没有感觉到实力有损,上次他猝不及防,也在爆炸中全身而退,这次即便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他更加有惊无险,甚至连惊都不会有。

秦霜微微摇头:“不要轻易去动一个神的神像,哪怕是……邪神。”神像是神明为了方便收集香火而在人间,将自身形象的具象化表现。进入一座庙宇,等于进入这座庙宇所供奉神灵的领域。

无知无识的凡人也罢了,如秦霜这类属于有知的人,在彻底撕破脸,并有把握将对方彻底灭除之前,一举一动都会慎之又慎。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先后失去魔瞳、心剑这两大她倚赖的压箱杀手锏,又被隔绝了星力,水准跌落到没有这些因素影响的本体武学修炼水平上,可谓前所未有的虚弱。

若是秦霜一直这般表现,步惊云想要报仇,根本就没有必要考虑她这个因素,因为六七年前,甫入门一年的他在内力、武功上已经全面超越了她。更不要说现在,即便是雄霸,也对步惊云奇快的进度隐生忌惮。

秦霜是聪颖的,但受固有的知识体系影响太深,不自觉就会走上偏路,不得不时时修正,又有身体的拖累,若没有前世源深如海的知识和心定神静的心性,单在习武上应有的骨骼和悟性,秦霜远远不如步惊云和聂风,这两位天纵奇才的师弟。在泥菩萨那里,也只能落个“平庸无奇,因人成事”的考评。

但力量能够剥夺,脑中的知识是谁也看不见,却是真正无与伦比的财富。即便先天不足,秦霜依然能够稳稳成为一代枭雄雄霸的大弟子,压得步惊云喘不过气,聂风自信不足,叫这个世界诸多隐藏人物变色……

现下陷入这个困局,力量失去作用,但如果认为她就此会一筹莫展就错了。

即便没有庞大的知识量支撑,她入微的观察力和敏锐的洞察力也不容小视,只是她并非紫笈那种习惯“智”定而后动的谋略型人物,对于不感兴趣的事,她从来都是知道就好,如无必要,绝不去想。行事时往往只采取最简单的一种,用力量直接碾压,而不喜欢多费脑筋。

在隔绝了“凶星”的不良影响,重新恢复清明的她,终于又到了“必要”用脑的时刻。

“她,这只梦貘,无双夫人,真的很,爱,关羽。”在受其主宰的幻境中,无双夫人完全可以将自己的神像塑造在正面,或者与关羽并列,但,她依然选择了关羽的正面示人,而自身依旧隐身其后。这其中所表明的情意,简直只差敲锣打鼓广告天下了。

聂风叹道:“就算是异类,也应是有感情的,何况,无双夫人,若是你不说破,谁又知道她并非人呢?”

是爱不是喜欢,聂风敏锐地注意到秦霜的用辞,在秦霜心中,对喜欢和爱应该分得是很清楚的,虽然她也未曾说过几次喜欢,对人,就更加一次也没有用过。

只是他们是在寻找破除困境的办法,而不是讨论无双夫人的感情问题。

“太爱了,并非一件好事。”若仍受贪狼廉贞的影响,秦霜或会似笑非笑地看聂风一眼,嘲笑他总是这般容易被男女深爱的感情所感动。但此刻的她不带一丝感情,目光专注,神色严肃,完全只是就事论事:“妖在人眼中,似乎极之的放荡,但不过是对某些妖类猎食方式的误解,即便是在妖族中亦以风流著称的狐妖,对于配偶的忠贞度也远远超过人。”

“一只妖,一旦认定伴侣,只会是一个,至死不渝。”

这般说,妖倒是比人可爱得多,相比之下,人就善变得多,多的是朝秦暮楚。男人三妻四妾,女人水性杨花……一生一世一双人,反而成了凤毛麟角,偶然出现一对,且真的投心投契,情深意重,那简直可以奉为传说了。

聂风微微苦笑,看着关羽的塑像,明白了秦霜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

“关圣,亦是有苦衷……那种情形,性命交关,怎也不能算移情别恋。无双夫人,不是……”聂风猛然停住,对于夺走自己丈夫的女人,哪怕是不得已,哪怕只有一次,无双夫人的心中果然不曾生过怨怼吗?理智的认同,不等于情感不会承受撕裂的痛苦,而若不是一次,而若再有孩子……

“如果关羽在清醒之后,立即杀掉那个女人,无双夫人才会相信他是真的无心之失,身不由己。”说着这样极残酷的话语,秦霜依旧神色淡淡。她虽然身为人,但身边正反实例,还有本性中对于纯粹的追求,对于情感的标准反而更近于妖,“若他和那个女人继续纠缠不清,对一个陷于深爱的妖而言,就是背叛,在妖眼中,爱的忠贞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它们这样要求自己,也同样要求伴侣。”

聂风一呆,艰难地道:“那,岂不是恩将仇报。无论如何若是不曾如此,关圣难免不幸,无双夫人岂不是就彻底地失去了爱人……”一个男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当一个女子将身子交给他之后,无论他对她是否有情,这种舍身活命的大恩,根本无法放之不管。

周旋于两个女子之间,一个为情,一个为恩……无论怎样选择都叫人觉得为难。不知另外那个女子秉性如何,单是无双夫人这种妖族的高标准,同是男人,聂风不由对关羽的处境生出莫大的同情,亦有另外一种后怕。

如果不是秦霜用不知什么方法消去他体内“三日勾魂”的毒性,他若是落在四夜五夜那种一看便是风流□□手中还好说,若是,若是梦……他若不能说服梦立刻亡命天涯,便真只能做一对同命鸳鸯死在无双城了。

挥去这个莫名其妙冒出的想法,对梦,他是喜欢,但只是一种对朋友式的情感,或许也有对人对事有同样态度的知己般的投契,但,更多,就没有了。他会尽力保全梦的性命,但若梦真死了,他也不会产生也不想活了的念头。

对秦霜,是有过这种念头的。但,秦霜,对他……就算秦霜突然对他说喜欢,他第一反应也绝不会是欣喜。那种甫见面时便觉得彼此绝非同一个世界的感觉太过深刻……深到只要略微一往这个方向想,便觉得发自内心的战栗……

而听她谈论感情,即便与己无关,亦不敢引申,这种极端理智的分析便足以冻结一切多余想法。

便是她的微笑亦不带丝毫温度:“妖的寿命很长,感情也太长,不是短命的人可以承受。对于妖而言,情愿用余生去缅怀一个死去的忠贞爱人,也不愿意亲眼目睹爱人活着而背叛。”

“且妖不会明白何谓放下,它们除却爱,便只有恨。曾有多爱,就会有多恨。没有所谓的宽恕,只有无情的报复。”

第237章

会怎样报复呢?那样斯文而温柔地微笑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算计呢?那种若隐若现的恶意,甫见面便叫人极之不快……

心念一动,秦霜眼眸微垂,将紧闭的心略微打开一线,用精神力去感知周围。

这是极度危险的举动,极有可能被无双夫人趁机长驱而入,读取秦霜脑中的无穷记忆。不过同样,也是秦霜读取无双夫人记忆的最好机会。

以心换心,赌看谁的意志更坚定!

思维有多快,一瞬之间,便能展露永恒……秦霜骤然身体一晃,大声道:“那个女人是华佗的女儿华恩!”

聂风伸手扶住秦霜,侧眼看去,秦霜的清瞳中不复平静,满满全是怒气:“华恩……”只是一个名字,已叫人感觉仿佛是经着齿间细细研磨,嚼碎吐出,充斥着无法消弭的冲天怨气和滔滔恨意。

医圣华佗的女儿华恩?不正是梦的先祖,那么梦,岂非也是关羽之后,实则应该姓关?想不到无双夫人的“情敌”竟也有着不凡的身份。怀上了子嗣的女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斩断关系了。

但梦和姥姥,以及华恩的历代后人都没有姓。到底是因为华恩和关羽是无媒苟合,私通而孕,族谱难载?还是华恩窃夺他人之夫,自觉愧对无双夫人,所以不愿给儿女冠姓,免得遗羞后世?

“五百箭手,左臂受流矢,箭头有毒,辗转难安,遂邀名医华佗疗伤……”秦霜唇角浮出喜怒不明的微笑,“刮骨疗毒,尖刀割肉,直至于骨,悉悉有声,臂血流于盘器,观者莫不掩面失色,惟关郎面不改色,饮酒对弈,从容谈笑,真大丈夫也……”

聂风微微一怔,这般情绪完全不似秦霜应有,倒似是坦露出真实的无双夫人。“刮骨疗毒”这般流传千古的故事,聂风也曾听闻,亦极是佩服关羽的男儿气概,此际秦霜以无双夫人的口吻娓娓道来,别是一番缠绵而忧伤。

随后是秦霜久久的沉默,再开口,已经不是吐属文雅的世家夫人,而是一个被情所伤的女人刻毒的咒骂:“华恩贱妇,何人教你,如之之贱!觊觎关郎,私下‘三日勾魂’,趁关郎昏迷中以身相就……”

聂风微吸一口冷气,人人称颂关羽铮铮铁骨,男儿气概,谁知道背后竟有一段情海生波,三角恋爱?自古美女爱英雄,可是美女罗敷未有夫,英雄使君却有妇……聂风心中嗟叹,想着无双夫人对着梦时,温柔大方,口口声声华恩妹妹,只觉背心发寒。

“众人以你是神医之女,人人信你,竟然无人察觉有异,都道是不得已而为之,视你为关郎的救命恩人……连关郎也疑我妒忌……”

战阵之上,箭上所淬的毒不是见血封喉,而是有着催情作用,且必须是处子之身相救的“三日勾魂”,细究起来,的确经不起推敲。难怪无双夫人心中生恨,华恩的手段也未免……关圣只怕心中也是明白的,只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就算知道,木已成舟又能如何?只能是将错就错,佯装不明,二女侍一夫,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只要男人有本事,有多少女人,只会被夸一声风流。反之,若是女人,就只能被视为淫贱了。

谁知道无双夫人竟是钟情似海,爱重一切,容不得半点不纯的妖族呢?

就算不是,遇到如无双夫人和华恩这种自身极有能力的女子,也最好多加小心。大凡越有能力,越会心高气傲,不屑与人分享情感,这一点,男女实则无有多大差异。

不过秦霜这是怎么了?若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倒更似是“鬼上身”,实在是诡异莫名。

聂风正疑惑间,秦霜陡然发出一声凄厉大叫:““关郎,关郎,你负我!”

聂风眼瞳一紧,感觉到危险莫名来临,搂住秦霜的纤腰霍然急退,刚退出庙门,“轰隆”一声,整个关圣庙已经倒塌了下来。眼前场景依稀重现,却不是如上次般取下玉佩而引发神像内火药的机关枢钮导致的爆炸。这倒塌得莫名其妙、毫无前兆的关圣庙到底预示了什么?

心中更担忧秦霜,侧眼看去,秦霜眉头紧皱,长睫低垂,眼眸猛然一闭,旋即睁开,目光一扫变成一片废墟的关圣庙:“此际,她只余下恨,再无爱了。”

读出前尘往事的恩怨,失去的是一本《易》,那么喜欢研究星相卜算,慢慢研究去吧。希望这本包罗万象的本源之书,叫那充满无谓情感的脑子有点正经的知识。

一挑眉,不加掩饰的嘲讽:“身为正室,就该温婉大方,忍人之所不能忍,何不就忍到底?”

“喜欢就抢过来,抢过来然后呢?做了初一还留着十五?”

“两个女人,分居两处,不让她们照面,便以为是两全,是自欺还是欺人?出征前托付妻子照顾外室……九死一生,自己堵死一线生路。”

“难怪无双夫人明明看出满脸死气,会一去不复返,亦不随同。如果随同,说不定还可以避死延生,不过既然负心负情,那么就请去死吧!”

聂风轻按秦霜的肩头:“师姐,这是别人的恩怨。”每次受到这种旁人的情绪污染,秦霜就会变得格外尖刻,一反常态地给予极端刻薄的评价。关于无双夫人、关羽和华恩的情仇恩怨,看来是真的令她不快极了。

秦霜再度闭上眼睛,再睁开,已经恢复了不带丝毫情绪的清澈:“对于关羽,无双夫人还算是留有余情,只是坐看其送死也既一了百了。但她所恨的,除了关羽的背叛,更恨的是叫关羽背叛她的华恩。所以对于华恩的报复,更加猛烈。”

“所针对的也绝不会只是华恩一人,而是包括了华恩所有的后代。”

如果人要报仇,最狠毒莫过于灭人满门。但妖的寿命延绵,完全可以和一个家族进行长达几代乃至几十代的纠缠。无双夫人容许华恩生下关羽的骨肉,不是仁慈,而是预备着另一种慢条斯理、钝刀割肉般的报复。

回想起梦和姥姥的境况,聂风脸上露出骇然,子子孙孙都为无双夫人当牛做马,潜身于黑暗中,没有半点属于自身的快乐和幸福,还一无所觉,自以为是为“信”和“义”牺牲,这样的报仇,真可谓是叫人意想不到的极致了。

“这般说来,梦也应属于无双夫人的报复对象……”如果被梦知道真相,全心崇信着无双夫人的她只怕完全不能够承受这种打击,“她是否也在这个幻境中?

秦霜按着眉心:“她也在。不过我和你之间的联系太深,无双夫人无法将我们分开,而她更信任无双夫人,无双夫人只怕会给她一个特别的安排,叫她永远难忘。 ”

聂风沉吟道:“既然这个幻境是无双夫人构建的,按照你和她的说法,她就是这个世界的神,那么想做什么都可以,为什么她还要这般大费周章?”

“神没有你想的那么无所不能,神在某种程度上,受到的限制更大,更不能够轻易出现在人面前,否则,有极大可能,被人杀掉。”

人族是一个极其奇异的种族,无论是妖是神,他们既崇拜着它们,同时也能够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杀掉。

“神有强有弱,妖也是。无双夫人能够构建这样感觉真实的环境,是因为她本是一只梦貘,将她的天赋本能发挥到了极致。”

“如果我没有看错,她的实体无双夫人,的确是已经死去了,一直和我们打交道的,是属于梦貘虚幻的一部分。论及真实的战斗力,或许可以胜过现在的我,但绝对不是你的对手。如果她直接现身在我们之前,那么只要将她杀掉,自然便能从这个幻境中出去。”

妖的本体所在,和修炼成型后的能力息息相关。古来妖族大圣,恢复真身后,莫不是可以直接吞天撼地,震慑八方的上古奇兽。如有例外,也是别有传承,掌握了某种法则的超然存在,绝非无双夫人这般一看便是凭本能的小妖可比。

同是食梦的精怪,梦貘的力量就远不如梦魇,后者可以无中生有,大面积降下噩梦,利用恐惧将人折磨至死,甚至可以无视空间壁障,直接将人拖入魔界。而梦貘,只能将吃过的梦境重现,只要心智凝练,几乎造不成什么伤害。

原身的弱小决定了无双夫人不可能有太强的力量,只能在普通人中称为出色。更不要说站到世界的巅峰,可以放纵自己的感情为所欲为,甚至连世界亦一并毁灭亦无所谓。就像传说中九界的妖后一般,一剑毁掉半个妖界,生生劈出个灵界,让妖族彻底四分五裂,再没有一统的可能……

“我们是外来者,本来就不在她的控制之下,就像她可以让关圣庙塌掉,但她绝无法叫你不闪躲。她只能够像蜘蛛一样,静待我们在蛛网中挣扎到无力……否则这个脆弱得如肥皂泡的世界就会彻底崩坏。”

“她先前之所以千方百计想要挑起我的情绪,就是为了淆乱我的思维,更大可能引起精神共振,吞噬我的精神力。”

秦霜的目光落在聂风面上:“从此刻起,我必须彻底屏蔽感情的干扰,才能够维持理性清明,不受无双夫人的影响,破局而出。这段时间,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要问我为什么。”

第238章

聂风没有即时答应,只是反问:“只需要我服从么,你所安排的一切?”

秦霜一直是极坚持自身意见的,但绝少会对聂风用这种强硬的语气。而理智在她身上,更是始终占据着绝对地位,与之相比,感情的淡薄,几可以忽略不计。但此刻的秦霜,却说着如不抹去感情的干扰,正常的理性思考亦是不能。至少在挑动秦霜情绪这一点,无双夫人算是成功了。

但秦霜每次情绪起伏的时候,聂风会为她担心,当秦霜漠视感情的时候,他又会有些不安。就如在旁人质疑的时候,他会为她辩护,在面对她的时候,又无法投入全部信心。他做不到秦霜在天霜堂的那些部下一般俯首帖耳,他总会保留自己的意见,而有些立场,他更是格外坚持。

在得秦霜肯定梦亦在这个幻境中后,他便想建议去关圣庙附近梦所居的祖传红砖大屋一探,他知道秦霜此刻最为虚弱,最需要他,所以他不会选择离开,但他亦想要去确认梦是否安全。

秦霜看着聂风,眼中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澈:“我会尽量不触碰你的原则,也可以对我的行为进行相应的解说。作为交换,我希望你,若要做什么,事先让我知道,不要自作主张。”

“如果你想要自行先去找梦,那么我拒绝。”

“现在的我,没有力量在不伤害你亦不伤害自身的下应对更多变数。”

若做不成陌生人,那么余下的,非友即敌,人与人的的关系可不可以就如此简单?秦霜能够明白聂风先前的做法,不等于不会感觉厌倦。

聂风的成长速度出乎所料,也有着令她亦敬重的自制力,对于力量的理性对待亦叫她满意。但要想成为她的同伴和她长久同行,聂风缺乏一种极其关键的品质,不是追求力量,而是不断超越自身乃至超脱整个世界的极度渴望。

总想要重归童年生活,觉得平凡才是最真幸福的聂风,实则是更适合与梦在一起同心白首。和她,只便如黄鸟度青枝,短暂的相聚,刹那的交错,然后飞翔的自去飞翔,扎根的依旧扎根……

可惜,她已经下决心要将华恩的血脉断在梦这一代,她的容忍也只会在聂风不是站在她对面的时刻。

“不会离开。”聂风沉默片刻,徐徐答道。就像他对她总是反复思量,她亦对他太多保留。秦霜太聪敏,对自身太严苛而对他人太疏离,只要不涉及她,她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放任别人选择。她一方面说这是修罗的世界容不下佛的慈悲,一方面却予他最大可能的自由去救人助人不杀人。

总是对他意存柔和的她,若不是清除了感情的干扰,亦不会这般直白地逼迫他服从罢?

她或许不明白,他坚守着自己的原则,但若她需要的时候,他是会退让的。

“去城门口。”确定了聂风的态度,秦霜简洁道。她的行动更不拖泥带水。她需要更多的线索来证明她的判断,但不等于她要重复一遍聂风的线路。勘察关圣庙只不过是恰好在此。无双城的地图便印在她的脑中,她更想知道的是这个幻境所能涵盖的范围,以及与真实的差异度。

梦会是一位关键人物,但就利益的权衡而言,太快与梦相遇,绝非一件好事,彼时聂风的态度将不能够保证,依照聂风惯有的行事风格判断,最大可能是,何方弱势,他便维护那一方。

无论是被帮欠情,还是被阻挠破坏,都是秦霜所不愿意看见的。这实则是她对聂风一贯的态度,亦是她不太愿意和聂风在一起执行任务的原因,相比较,做为帮手,哪怕是步惊云,秉承公事公办的态度,都比聂风更加得力。

感情啊,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柔化一些东西,成为效率的大敌。

站在城头,极目所见,看不见任何东西,没有人,没有物,没有建筑,亦没有原本插在城门口那根刻着“武圣”二字,长达七十多丈,直通地底的阴沉木,只有似乎吞噬了一切的黑暗。

聂风回望城内,截然分明的对比,一路行来,还见来往的人群,而到得城头,便是空无一人,连那些令人生厌的守卫亦没有一个,让他更有一种堕身梦境的不真实感,一座城,一座只存在于虚幻之中,却与真实的无双城宛若倒影双生的城。那么他们呢,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虚幻中的一部分?

或许想到所应承的解说,秦霜淡淡道:“一整座无双城,这就是无双夫人所能够构建出的幻境大小,这亦折射出她的真实困境。”

“现下可以确定,无双城所布的阵法,与无双夫人无关,相反,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为无双城聚集灵气的同时,所成九条灵龙的龙威亦牢牢将一切邪祟镇压,包括无双夫人在内。”

“这千年中,她甚至不能够离开那个地窟到达地面半步,只能凭精神偷偷摸摸地去接触一些人,借用装神弄鬼的预言去散布一点消息。她所用的驱使华恩的方法,其实不是任何天赋本能,而是人类的欺骗手段。”

秦霜微微仰头,目光仿佛穿过无尽的虚空,看向千年之前。

隐忍,屈让,被“情敌”挺着肚子那样欺上门侮辱亦用最温柔的面孔最宽和的态度去应对……然后,在对方陷入困境的时候拼死相救,不惜牺牲独孤城的精英,死战至只剩自己独自一人亦不肯言弃,终于将对方安全救回。那样血如泉涌的满身伤痕,便是铁石心肠见了亦会为之落泪……这种以怨报德的行为,足以撼动任何稍有良知的人,而华恩,那般一旦有情就失去所有头脑不问是非的女人,想要感动她,可真不算难。

就着传承了华佗惊天医术的华恩竭尽全力延长一年的寿命,一面劝其为了腹中胎儿保重身体,一面说是为了履行对关羽的承诺,照顾她,让只通医术不懂武功的她有自保之力,而穷思苦研,自倾城之恋演绎出“情倾七世”传给华恩,还用一种坚硬无比、刀枪不入的奇特银线,造了两双手套,名为“无敌霸手”!这两双手套有一种特殊的神效,能够把用者的功力增强一倍;对于弱质纤纤的华恩来说,更是百利而无一害!

然后,撒手人寰,含笑而逝。

她怎么可能不笑,关羽死去,独立承受着当初倾城之恋大半反噬力量的她,早已无力支持下去,便是没有此事,亦活不过三年。这个世界终究是偏爱人类,而对妖族极其苛刻。

而她对华恩愈好,华恩的内咎便更深,深得无法原谅自己。甚至在她死后抱着自己出世仅数月的亲儿,淋在凄厉暴雨中,形如厉鬼般的仰天狂嚎,发出只要自己血脉留存,便将守护独孤城,直至千秋万世的重誓。

华恩甚至剥夺了后人有“姓”的权利,因为她认为只有无双夫人为关羽所生的儿子才配姓关,而她自己的儿子,以及后人都不配;她与她的后人,只配在无尽的岁月里暗中护城。为了让这个誓言在她死后不至于被某些不肖子孙破坏,华恩更不惜在自己的亲子亲孙身上种下蛊虫,让他们生生世世不能离开从前的独孤城后来的无双城半步。

会为爱而疯狂的女人,亦能够为另一种情而做到最绝!

只是,就像对阵之际,会有弓箭手用“三日勾魂”的奇毒一样,在两个绝色美女由“情敌”而冰释前嫌,惺惺相惜,乃至肝胆相托,成为知己朋友的传奇佳话中,绝不可以深思。

孙权,是怎么知道华恩怀着关羽的骨肉并被关羽殷殷嘱托无双夫人一定要看顾周到?又是那么那么巧派遣一大批杀手潜入刘备控制的地盘,正正在半途堵在痛骂过无双夫人后匆匆返家的华恩?

刘备,与关羽情同手足,关羽为刘备而战死于东吴吕蒙之手,蜀吴因此而交恶,正密切关注东吴动向的刘备还没有反应,如何身在无双城,这个地处中州远离东吴之地的无双夫人已经得到消息,率领大批独孤城的高手直扑东吴杀手劫持华恩后折返东吴的道途?独孤城的探子灵通如此,当初怎么就没有探出东吴对于关羽的层层埋伏?

而更奇迹的是,随行的孤独城精英死伤殆尽,无双夫人犹可以浴血苦战,惊天逆转,将那一大群一流杀手悉数斩杀,护着完好无损的华恩回到无双城?

而十九岁就能自创出降龙神腿、无双神指与无双剑法的无双夫人,为什么偏要自倾城之恋这至刚至阳的奇招中衍生情倾七世传予华恩?

在那刹那的记忆交流中,秦霜已经看见华恩的下场,那张原本堪称绝色的俏脸,已经变得形如骷髅,而只有在使出情倾七世时,招中的阳刚真气才会把她的脸回复人形,回复成一张红色男人的脸,俨如关羽当初在倾城之恋神功大成后转化的红脸……华恩终于带着最爱的男人关羽的脸度过余生,这是爱的成全还是对情的最大讽刺?

被感情欺骗,用感情去欺骗,惟有感情,让人永远无从分辨真实与虚假。就算是屏蔽了感情干扰绝对理性状态的秦霜,亦不自觉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那是对于隐藏在善之下的丑陋算计的本能反感,亦是隐藏在血脉传递中对于被欺骗后猛然醒觉的愤怒……

无双城,透过虚假看向真实,秦霜,再度肯定了心中那种不顾一切的毁灭冲动!

毁掉它!

彻底!

完全!

第240章

聂风轻声唤道:“霜师姐……”

他答应不问,也打定主意,少说多做,不轻易去打扰秦霜的思绪,可是秦霜脸容凝冰,若最完美的雕像,定定地望着外间的黑暗,仿佛被完全吸引,叫他觉得下一个瞬间就会丢下他,跨步走入虚无之中……

她不知从何处而来,亦不知向何处而去,在这个世界,她来去匆匆,居留短暂……在她的身上,从来只能是现在,而看不见长长久久的将来……从幼小如玉雕娃娃到现在风华绝代的美丽女子,从来未曾改变过。

若你注定要离去,那么,我还能够陪在你身边有多久?

秦霜并没有如聂风所担心的被诱惑,她要做的事,所受的限制,已经遇到或即将遇到的敌人,都不会叫她突然放下一切,大彻大悟,了无牵挂地潇洒离去。

她只是伸出手,指尖所触碰到的是无形的避障,像一道看不见的界限,将整座城与外间的虚无隔绝开来,将她和聂风限制在这座城中。

本该是皱眉的困境,却叫她舒了一口气:“这只梦貘的能力比我预想的还要弱小,真正的幻境师绝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

她见过天魔宫官婠枫的幻境,那才是真正颠倒梦想,无边无沿。虚幻和现实并不是一线之隔,而是彻底混同在一起,只差一步就可以化虚为实,不再是幻境而是一个世界。哪里像现在,任何被困的人只要向外一走,就会发现此间的虚假,内里构建再真实又有何用?

秦霜忽然笑了,并不是出于喜悦,倒更像是配合说话的需要而露出了牙齿:“妖做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可怜。”

“困人者恒被困之。无双夫人与关羽所出的儿子战死沙场,无双夫人的二弟年幼无力承担城主之责,独孤城中途倾覆,华恩舍生忘死救出独孤家的血脉,暗中抚育、守护,直至有朝一日让后人协助独孤家的后人收伏独孤城,重登城主之位,更铸造了一柄举世无双的神剑——无双剑,作为镇城之宝……”

“无双剑,无双城……更是将无双夫人牢牢钉死在此间。”名字对于妖族的束缚力极大,加上阵法的围困,无双夫人再强十倍,亦无力挣脱这种无形的限制,可真算是作茧自缚了。

秦霜手指自左额直划下唇角:“她让华恩的后人守城千年,可曾想到自己亦是困守此间不得解脱?”无双剑现在落在她手,只是未曾随身携带,否则应会在遇到无双夫人时便会剑鸣示警罢?

不过,有了极端排他的心剑霜华,她又怎么能再带着其他武器。而早已说要将无双剑给与步惊云使用,只是要待独孤一方的谣言影响消除……完全想不到一延误,便到了现在,无双城依旧插在石岩上与英雄剑并列。这大概亦算是秦霜罕少说出而未履行的事情之一了。

聂风欲言又止,只是心中忧虑愈深。

即便是绝对理智下,亦不意味着可以看穿一切。

对于秦霜而言,世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困在一个地方,永远没有离开的希望。就像她看这个世界一样,哪怕是给她戴上最尊贵的冠冕,至高无上,凌驾于诸人万物之上,她亦不会感觉半点开心,反而会痛苦不堪,所以她会觉得无双夫人这样的复仇,报仇的人比仇人更痛苦。

但或许无双夫人并不如此认为,亲眼见“情敌”后半生一直活在愧疚之中,日日受良心的折磨,生不如死,为了维护无双城鞠躬尽瘁,失去容貌,牺牲血脉后代,死后亦无法进入轮回,而是做为幻境无双城的养分被吸收……在她潜伏在暗中,亲眼见着华恩及其后代被她玩弄掌中,欣赏着自己亲手导演出的剧本,她也许并不觉得是失去自由,反而是快意无比吧?

不过秦霜接下来的分析,应没有什么意外,如果无双夫人是遵循着最利于自身的利益而考虑的话。

“她拉我进来,并不止是看中我的精神力,亦是看中我的身躯可以令九龙之灵的限制失效。”

“七天,如果七天内我们不能破局而出,那么我就会就会被无双夫人同化,而她就可以借着我的身体离开这座一直困着她的无双城。”

龙王,并不止是一个称呼,佛门亦不是随便赠予,而是伴随着信仰之力的转嫁,亦涉及到人族与龙族之间源初的盟约。即便这个世界还未知是否有活着的龙,但只要认女娲为造人之母,龙为至高象征的世界,盟约之力都会生效。

所以,无双夫人亦称秦霜为“龙王”,而随着更多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和异类的承认,秦霜距离纯粹的人会越来越远,甚至会有一天,成为实际的,而非象征意义上的化龙飞天。

由妖族中最弱小的一员一跃成为位列顶端的强大龙王,即便目下只是一粒种子,亦是绝无法拒绝的诱惑了。何况,秦霜的记忆中还有着无数更加珍贵的东西。怎样都值得无双夫人孤注一掷,拼死一搏了。

听着秦霜即便是说到自身会有如此可怕结局亦不带一丝情绪波动的解说,聂风忍不住轻声一叹。

感情让人软弱,也会让人坚强,叫人沉沦,也叫人奋发……无论感情在秦霜口中有着多么不善的评价,他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抛弃感情,成为一个强大却冷血的人。

原来也曾经抱怨秦霜冷漠,现下有了对比,才发现,那时的她。情绪就像一朵花的香气,自蕊中透出,淡而悠远,不知不觉便沁入心脾,叫人莫名欢喜。而现在,如果她一直是这般模样,那么世间不会有任何人会想要接近她,无论她的外表有多美,能力有多么出色。

成,离开这里,她的感情就会回来,败……正反都只在七天的时间内剑分晓,多想又有何用?

“而你,聂风,”秦霜将目光转向聂风,在绝对理性思考下,秦霜更倾向本能地直呼聂风的名字而不再叫他风师弟,这不是疏远,而是另外一种视为平等的体现。

“我在她的思想中读到的是对你的异常欣赏,她认定你有着和关羽同样的资质天赋,更和关羽一般重义重情,如果能够解决我,她会全力辅佐你,说服你学会‘倾城之恋’,化解女娲在冥冥中所看到的远胜于三国的第二个可怕大劫……”

真是差别待遇,秦霜亦有些惊讶无双夫人对聂风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聂风虽然善良,但亦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他的态度早已经向无双夫人表明,若他是个出尔反尔的人,亦当不得她另眼相看了。

只能说是无双夫人对于星象喻示简直已经笃信到走火入魔的地步。那么,她似乎还想着让聂风和梦结缘,这亦是在星相中看出的么?

聂风久久不语,良久,慢慢绽出一丝苦笑道:“她,坚持认为我也是天上的星星?”并不认为秦霜这样说是在和他开玩笑,但若是真,武星、云星、风星……不过是老父所起的名字,难道竟然真的预示了什么?

他亦不认为这是殊荣,哪怕是庸碌一生,也绝不希望世上会有大劫,令苍生蒙难,只为等待他的璀璨演出。

他亦不能明白,无双夫人若是如此深明大义,对于华恩的报复也算了,延及后人又算什么?而明明秦霜能力超卓远胜于他,若想化解劫难,寻求秦霜的合作岂不更佳,却不依不饶定要置秦霜于不覆之地,是因为秦霜身上亦流着华恩的血,还是因为不符合星星的运转?

这一次秦霜没有回避,坦然点头:“不错,星空异常,本该是南斗六星的位置出现了两颗异星,一颗满布云气,一颗绕着云星,如风游走,便是她口中与武星并列的云星和风星,象征着世间三个杰出人物,千年前的关羽,千年后的你,还有……”秦霜微微皱眉,自西湖一行后,不见不想也罢了,若必需提起,她真是颇为不愿自自己口中说出这个名字,“步惊云。”

“风星,我?云星,云师兄?”聂风便是听多了再多神话传说,见过所谓的神和妖,亦不由有些恍惚,口中却猝然问起了另一个似是全不相关的问题,“你,也是星星吗?还是……”

“真的是龙王?”

传说中的龙,可以蛰伏于九渊之底沉寂隐忍、盘蜷沉默,亦可翱翔于九天之上兴云布雨,降下霹雳雷霆。虽然秦霜表现一向不凡,但,亦没有超出人的范畴,而她病弱无力的样子也太给人深刻印象,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星空中没有我的轨迹,我命,由我不由天。”面对聂风的震动和不信,秦霜的态度就显得太过平静,“我亦从来没有希望成为龙王,或者其他什么王,”

“只是我现在的力量不能选择拒绝。”

只是不否认,从来没有承认过。

不是欺骗,只是不得已选择的利己行为。就像她在乐山之行后,对于步惊云的生死沉默不语一样。

佛门既然已经认她是龙王,那么就算她拒绝,亦会想方设法借势相逼,不容她拒绝。若是她坚持,那么便是选择了与佛门为敌。佛门的势力太过强大,只是出现在她面前的几位,已经叫她见识到佛门深不可测的一角,潜藏的更不知有多少。

在还是弱小的时候,她不能够树立如此强大的敌人!

第241章

“连霜师姐都有不能扭转的事,那么我,”聂风淡笑道,“更没有拒绝的可能罢?”

从秦霜身上,他早就知道了没有绝对的善,亦没有绝对的恶,绝非小时候从老父那里接受的简单黑白,正邪分明。但亦想不到人性会复杂到如此地步。

他可以谅解,便是老父,不是亦有行侠仗义,又有恃疯行凶么?但亦能体会到秦霜的厌倦。无论外表发生了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秦霜的内心深处永远都像他初见时,简单得叫人绝对世间绝不会有这般纯净的小女孩……她是明白一切的,却始终无法接受让自己也变得复杂。

“罔顾他人意愿,强行将自己的观念施加于对方,这种人,无论是为了什么,哪怕是打着最崇高的旗号……”秦霜的薄唇间带着冷漠的判决,“都不会令人喜欢。”

聂风微微低头,不受浊世的污染,不等于看不到那些航脏和算计,她看得越清,越会觉得不喜欢,越会坚定拒绝,坚持离开……

“如果确定可以解决问题,而不是增加问题的话,那么,”秦霜做了一个手势,“就直截了当地干掉……”

越简单越有效。而在此之前,姑且先隐忍、沉默、积蓄力量……

就像步惊云所做的一样,即使日夜置身于仇人之前,顶着来自外界与内心的双重压力,稳稳向着目标一步步前进……

若说秦霜有所不满的话,步惊云在西湖畔与神母、小黑一起生活的时光,就是对方心中软弱的部分而做出的逃避行为。

若没有浪费这五年,那么如今,她就可以一举解除无双城和步惊云这两大麻烦了。

秦霜再度看向黑暗,或许是因西湖之行中步惊云的摇摆表现,或是因为受星力的影响,她现在想起步惊云,便觉得不耐烦。起初那个即便极端弱小,亦能看出危险气息的小孩,怎么会在逐渐拥有能力后,反而开始放纵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躲入用失忆为借口营造出的梦境,任被别有居心的人所骗。

即便步惊云回来了,秦霜亦没有认为他是幡然悔悟,只觉得他是自欺亦是欺人。

什么天上星辰,降落到世间便是凡人!

“星辰很远,更起作用的还是近在眼前的芸芸众生。关羽被认为是武星,就算掌握了超乎人世的奇招‘倾城之恋’,亦有意外惑乱他的心,照样叫他横死在东吴的攻伐下,最终不得全尸。”

“所谓应劫救世更像笑话一场,三国终归于晋……”随后是五胡乱华,若说真正有着挽天倾之功的,却是那个几乎是被刻意掩藏甚至遗忘的武悼天王――闵冉!

聂风心中微微一动,秦霜,这是在开解他吗?

其实乍然一惊后,聂风便恢复了素常的冷静,这当然亦和秦霜太过平静的态度有关。

鬼神、天命,听起来叫人心生敬畏,似乎必须服从。但一旦了解,也便会觉得不过如此。聂风十分肯定,秦霜对他和步惊云,从头至尾,无论是友善与不善,都只和他们本人的表现相关。如果不幸阻了秦霜的路,那么不管是鬼是神是星辰,秦霜都只会是一个态度――拔剑而起,杀!

什么天意、使命,秦霜虽未曾明确说过,但她的实际行动已经表明,她,根本不在乎这些。那么他,就算被人当做“风星”,也不过是跟江湖所称的“风中之神”一般,多了个外号而已。

他就是他,不是神,也不是星!

“杀未必是残忍,不杀未必是慈悲……”将本不应向聂风本人挑明的天机明白告诉,并非是鲁莽而为,亦是一场试探,结果却是没有激起所谓天命的反应,反是在黑暗中出现了异常的波动。

那是一扇门,是邀请,亦是诱惑……只要她轻轻一推,便是别一处天地。黑暗中那个东西从未感觉是如此近法,仿佛透过虚空,她已经看见那被升腾的红色火焰围绕的金色王座,听到那从不知名之处传出的呼唤:

龙王,不是适合你的名号!

人间,不是你久留的地方!

这,才是你注定的归宿!

你真正该站的位置,在这里!

……

无视所见所闻,她的心即便不是在绝对理智下,亦不会有所动摇,只是,没有第二个月明曜了,她还能推谁去承担这个世界非要加予给她的责任?

聂风亦顺着秦霜的目光看去,虽然还是只见一片黑暗,但他知道秦霜定然看到了什么,他感觉到了秦霜心中猛然一下的悸动,血液的流速微微加快,仿佛潜藏在骨中的疯血兴奋地呼应着什么,但随即心中便涌起莫名的厌恶,那里,绝对不是好或者善的地方!那里,绝对不能去!

秦霜最后的半句话,亦叫聂风心中隐生不安。

她说过,她不在意善恶,不在乎杀人,只看,是不是需要。所以,无论她杀过多少人,亦如一朵纯世白莲。而除了雄霸的命令外,她亦几乎从不沾染血腥,印证着她的所说。

但是,何谓需要的时候?

而即便是带着高尚的理由,就可以随意举起屠刀么?

若情势所逼,聂风亦会为了救更多人的性命而杀掉一个或者几个人,但他从不觉得这样便是理所应当的行为。杀就是杀,就算有一万个杀人的理由,也无法改变一个生命逝去的事实。

“不求兼济天下,亦不求独善己身……”聂风喃喃自语,是说给秦霜,也是说给自己,亦说给不知在何处,是否暗中盯着他们的无双夫人,“不为英雄,不受天命……”

传说中,濒临大时代,或世逢大难,必出妖孽,也生英雄。英雄,从来都不是在太平盛世时出现的,而是只会在乱世及苦难中成长、茁壮、诞生……俨如一颗短暂而光芒万丈的流垦,普照万世,让迷惆无援的众生惊鸿一瞥。

但即便说是背负使命的星辰,要救苍生于水火的英雄,史书留名,难掩衣上所溅的斑斑血迹,脚下所踏的无数尸骨。

英雄,还是不做也罢。

“只求救我所能救,只为助我所能助……”聂风的唇边微微浮出笑意,“不是因为任何人的要求,只是,我心中想要这般做!”

说完,见秦霜已然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触到那微带古怪的眼神,聂风忍不住有些赧然,轻笑一声:“霜师姐,我们是同门啊。”这很有自嘲的意味,因为除却所要维护的原则不同,这番话实在太带着秦霜的风格。

对于聂风而言,他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赞同秦霜的全部观点,但亦不知不觉接受了许多她做人对事的态度与见解。在面临不可知的压力时,便表现了出来。不只是他,步惊云如果不是习惯深藏真正的想法,而是坦露出来,绝对会是叫人大吃一惊,疑惑到底是秦霜影响了他,还是他影响了秦霜?

外间的人始终很难明白,为何近几年秦霜罕少公开露面,在江湖上的声望早已先后被步惊云和聂风超过,但她在天下会只在雄霸一人之下的地位始终未曾动摇。自然有那些不堪的流言,认为她是因为美色而赢取了雄霸的宠爱。

但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纯属无稽。若雄霸是会被美色迷昏头脑的人,怎么可能从无到有,一手将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帮会建设成如今如日中天除了无双城再没有其他敢于公开对抗的天下会?

对一个志在天下的枭雄而言,再美的女人也不过是消遣的宠物,闲暇的点缀,再受宠爱也只会放在后宫,而不会让其出掌实权,干预帮务。

若觉得秦霜是雄霸惟一的例外,那么看天下会内其他人的态度就更能说明问题。私下里的议论是人的八卦天性,因为秦霜自小所表现出的身娇体弱,而各种诧异,但秦霜正式所发的号令,绝少人敢于质疑,皆会被人凛然而遵,不会有人轻慢疏忽或是阳奉阴违。若秦霜是雄霸顶着爱徒名号的私宠,可会有这般效果?

接近了,相处久了,自然就会明白,秦霜的影响力有多大。

大多数人不能成为强者,而是习惯于服从强者。而在强者心中,亦会生出对更强者的倾慕。秦霜为人所见的强,不是体现在武力,而更多是内心。

就算是雄霸,亦有过举棋不定,彷徨软弱的时刻,但在秦霜身上,从来未曾有此类表现。无论任何难题,到了她手中,都仿佛变得轻而易举。她的坚定果毅,断事明决,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表现,叫人很快便忘记初见时对其容颜的赞叹,而转为对她的能力的由衷膺服和油然敬畏。

不论是乱星还是流星,是黯淡无光还是耀眼刺目,都会扰乱星空原有的秩序,即便是消逝,亦无法抹除已经带来的影响,对于无双夫人,她试图抹去秦霜的存在,而将聂风引入“正道”的企图在尚未开始,就已然注定了失败。

第242章

从聂风、步惊云,乃至断浪口中听到对方引用自己曾说过的话,甚至拿来反驳她本身一些言行的行为,秦霜已经有些习惯,亦不会追究是剽窃还是模仿。只是淡淡道:“从前曾有人告诉我,心是最敏感的,亦是最善变的,所以不要怀疑也不要轻信……最终时光总会磨去浮华,现出最纯粹的本质。”

“你和步惊云,若说你们的人生比别人有什么特殊,那么除却心性的特殊和习武的资质外亦别无其他,人生的遭际反而要比普通人坎坷太多。”

“若是遵循所谓星象的预示,天定的命运,那么,”既然已经说出了开头,秦霜也不惮说出全部,到这个时候,距离图穷匕见只有一步之遥,她还有什么顾忌?若要蒙受天谴,那么,首当其冲的亦不会是她。

“你们的未来会比过去凄惨十倍,你们所想要的,一定得不到,所珍视的,一定会被毁灭,凡是接近你们,对你们好,你们所在意的人,都将一一离去。”

“最终,惟剩你们二人相依相伴,了此一生。”

“这就是所谓应劫之人充任救世主的命运。”

“对于这样的结局,在旁人看来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理当如此,却不知你们可是满意?”

百折千回,聂风只剩下一声叹息。有些惊奇秦霜为何知晓得如此清楚,又为何直到今日才告诉他。但细想,现下告诉他,已经算是对天机的泄露,不知她可会落到像泥菩萨一般地步?

这般担忧,倒叫聂风忽略了自身和步惊云的凄惨命运。

既然他都已经知道了,那么谁还能决定他们的命运,又有谁知道未来会发展成怎样呢?

不过,秦霜真是难得透露这么多秘密,更主动说起从前……她降生到现在这个世界的之前。

能被她记住的人,当也是非同一般吧,说出的话,的确是含义深远,难怪她会引用。

不过,聂风却不知道,这段话秦霜只对他说了一半。

扣下未说的是――“晚间的话从来见不到白天,白天的话见不到来年,而男人对女人说的话,更是一个字也不要相信,因为一离开他的唇便是宣告失效……”

如果是往日,秦霜不会有所删节,因为她对聂风,纵有亲近,并无暧昧,并不觉有什么避讳的必要。但现下,就算是她并不在意那一刻的放纵,便视作是错误也过去了,漫不留痕。但显然聂风做不到,在无双夫人、梦之前强作行若无事,对秦霜,仿佛并无有改变,但秦霜如何感觉不到他心底的不自在?

既然已经给予了聂风更为平等的地位,秦霜下意识便开始反省,对聂风遣词用语亦愈显慎重。她的一时随性给聂风所带来的烦扰。她迟早会高蹈远离,聂风却还要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可想而知,那些流言蜚语会对心胸豁达但心思细腻的聂风有何影响。

天性活泼外露的碧游便曾抱怨过,明明既非古板亦非迂腐,但秦霜这种从视到认可之后陡然转变的态度,总叫人觉得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更进一步的亲密无间。

你可以和她随便开玩笑,她从不会生气,只会是抿唇一笑,顶多在感觉过分的时候,轻轻看你一眼……那一眼便足令最放肆的人收敛。而想要她回应,或是主动,那真得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极之难得。而即便她说了,也是极含蓄地点到即止,迟钝一点只怕根本便意识不到。

敬和重相加,所等于的便是距离……而这已经属于秦霜所能给的最多,谁又能占据她感情的全部,付出所有毫不保留呢?

“那人,亦曾告诉我,幻境所反映的往往是一个人心中最深的执念,只要找到对方执念所在,击破对方的心理壁障,那么幻境不攻自破。我们只要找到无双夫人的执念的所在,那么离开这个幻境便是轻而易举。”

聂风沉吟:“无双夫人的执念?”陡然灵光一闪,将前后的线索串联,“是,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四字,听来相当温柔,欠缺霸气与杀伤力,根本便无法与此招空前强大的力量相配。

见过此招后,“倾城”的意思十分容易理解,那么“恋”呢?聂风记得,无双夫人曾对他们说过,她姓独孤,名――恋儿!

那么便完全明白了,“倾城之恋”不止是关羽所悟出的绝世奇招,这个名字更是体现着关羽对无双夫人深情的眷恋和纪念。

对于无双夫人而言,“倾城之恋”不止是关羽所悟出的绝世奇招,这个名字更是体现着心爱之人对她所付出的深情眷恋和纪念。

所以那座庙会成为一切的起点,这,真是太明显的提示了。

秦霜点点头,示意赞同。聂风的反应越来越灵敏,省去了她详细分析的口舌。

“那么接下来,我们还是要去寻找‘倾城之恋’?从何开始?”聂风沉吟,是去梦及其姥姥所居的红砖大屋,寻找机关,进入地底,兜转一圈,将所走过的路再走一遍?不过这一次,地底之下,发生的事会是一模一样吗?

至少,四夜和五夜的狡计,是绝对不可能得逞了。

而见着无双夫人,秦霜亦不会再听其所言了。

秦霜微微侧头,仿佛在想什么。忽然举起右手,指尖在左手臂上划下,雪白的皮肤上顿时出现一条细长的伤口,慢慢渗出血珠。

不等聂风做出反应,秦霜随手一抹,天霜拳的寒冰真气发出,便将伤口冻结。

她周身的能力,惟剩下天霜拳并未封印,联系到聂风的实力未曾被削弱,叫她更加肯定,即便无双夫人所构建的这个幻境威能发挥到最大,亦只能消除她那些运用前世的知识所融汇锻造出近乎取巧的神通,而对于她完全学自本世界的东西,无双夫人不但不能消除,连限制亦是无法做到。

这个幻境和外间的联系,比她想象的还要紧密。

而总算她未曾彻底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虽然过往每每到关键时刻,或是面对强敌,她一般选择出剑解决问题,但亦一直未曾放下天霜拳的修炼,此际便派上了用场。

“这个幻境虽然小,但规则非常完善,在这里,我们所遇到的敌人,亦将会和无双夫人所依据的原身一般的水准,如果受伤、流血,也会是完全真实。”

“从此刻起,忘记这是幻境,便当是真实的世界,认真对待。不要受伤,不要流血,更不要……死亡!”

看着秦霜臂上的白霜,聂风皱了皱眉,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道:“我会小心,你也一样。”

秦霜未说是亦未说否,只是唇边浮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她当然不会无端地伤害自身。幻境显示的越是真实,越反映出制造环境者的强大和规则的严谨,说是神亦不为过。不过亦代表构建者本身也无法再随意干涉幻境的运转,否则这个幻境便会如拆除的链条,拆开一节全部断掉。

那个人的叙述再度浮现脑海――对于幻境,不,对于世界,都不要太认真,该玩的时候就放开玩,那么你便会发现,原来一切,其实都非常简单……

她已经累积了太多负面情绪,再如何保持神思清明,亦只是压下而不能消除,不若,此际,索性放开玩一次……只当是一场游戏。

玩坏了,反正毁掉的只是一个幻境!

跳下城头:“来,风师弟,我们开始玩吧。”

玩?瞥见秦霜闪亮的明眸,漫不经心的态度和弯起的唇边,聂风忍不住轻按了一下胸口,又是一场毫无征兆的转变,秦霜到底有多少面,他尚未见到?

无需离开这里,她便退出了绝对理智下的状态,她不再担心受到无双夫人的情绪左右了么?还是她已经觉得找到了破解的方法,简单到她无需再费神思考?

眼见秦霜所去的方向,不是城东,而是径向城中繁华之处而去,不禁纳罕,不过记着答应过秦霜的话,玩耍胡闹总是要比杀得血流成河的好。他相信,就算是玩,秦霜亦一定要当赢的那一个。那么他,只需要陪着她走下去,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就足够了。

第243章

行走在人群中,将原本投注在秦霜身上的心神分散,聂风感觉有些不对,却又不知这异样感从何而来。环视四周,市集之上,叫卖喧嚷,人来人往,未见有什么异样。

秦霜侧头向聂风一笑,走到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前,问道:“近来城中可有什么事发生?”

聂风一怔,眼前不过是一个寻常小贩,这般随便的找一个人,毫不遮掩地直白发问,可能探听出什么消息?

果然,只听那小贩一板一眼地答道:“无双城风调雨顺,独孤城主领导有方,此间一向太平无事。”略一停顿,将一篮桃子放在秦霜之前,“客人可要买些桃子,个大味甜,今天早上才从树上摘下来,非常新鲜……”

秦霜神色古怪,指节抵颌,微一忖度,弯起唇角:“连篮子一起,我都要了。”

小贩顿时笑逐颜开,看看秦霜,又看看聂风,将篮子放到聂风面前:“四十文,多谢惠顾。”

聂风看一眼秦霜,无奈地一笑,认命地数出铜钱递给小贩……心中骤然一动,发觉了感觉不对的所在。

这座无双城比聂风记忆中的更要繁华一些,至少一路走过,坐在馆子里吃馆的,更多是衣着华丽的富商或看着像有些闲钱的平民,而非是身披无双城侍卫服饰的彪形汉子。而无论是街边叫卖的小贩,还是路上来往的无双城城民,无一人向他们多看一眼。

秦霜从不遮掩容颜,但为了避免麻烦,在外行走,特别是处身人群中时,会自然流露出气势的威慑,或者刻意地引导他人的误觉,避免引起他人注意。

但现下的她就和上次在西湖边一样,因为别有居心而展露着本来面目。

同行的他,亦不曾戴上斗笠。作为独孤家的大本营,应是最被严密控制的地方,对于他和秦霜这种突然出现、又异常引人注目的陌生面孔,却投之以等同于其他普通人的目光……便是这种看似正常最是不正常。

用冰心诀去听,却未曾听出有人监视,每个人自顾忙着自己的事,仿佛他和秦霜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也不过。

提起篮子,正要转身离开,小贩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道:“客人要问消息,近来城中的确有一件大事将要发生,不过却是一桩大喜事。”

“我家少城主经由独孤城主向城东明家下聘,想要迎娶明家的女子,听说明家的掌家人姥姥一口答应将孙女明月嫁给少城主……”

独孤城主,明家,姥姥,明月?

熟悉和陌生的名字交织在一起,叫聂风不禁一头雾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霜神色越发奇怪,似乎有些惊奇,又有些想要发笑,走出几步,又继续向旁边的摊贩或者过路的人询问,倒真是带着一种游戏般的轻松态度。

而随着散出不少铜钱,聂风手中又多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终于将这桩喜事大致拼凑完整。

这位幻境中的独孤城主名字依旧叫独孤一方,有一位兄长叫独孤剑,因为痴迷于剑术而主动放弃继承权,自去隐居,也不知现在身在何处。

独孤城主和他同名的人物一样,亦有一子一女,长子独孤鸣,一套“降龙腿法”相当到家,现正随在独孤一方身边,等着迎娶明家之女明月姑娘。二女独孤梦,据说冰雪聪明,资质远胜其兄,现在外学艺,不在无双城中,即便兄长独孤鸣即将娶亲,亦未曾听闻有二小姐赶回的消息。

而明家,是世代担负着守护无双城使命的一个家族,其祖传一对无双阴阳剑,传说如果是男子使阳剑,女子使阴剑,两人情投意合,挚爱深恋,那么当双剑合璧的时候,就可以发动一式至强绝学――倾城之恋!

可想当聂风从路人口中听到“倾城之恋”的这种使用方法,会是多么震惊,秦霜的眼睛亦忍不住眨了一瞬。

而据说独孤一方之所以为独孤鸣与明家之女明月定下亲事,便是欲使独孤鸣与明月修练旷世绝招“倾城之恋”,由于两家素有渊源,姥姥毫不考虑地便答应了亲事,并应许将阴阳双剑加入到明月的嫁妆之中。

在独孤一方的极力主张下,两家迅速敲定了婚期,大喜之日就在三日之后。

离开市集,寻着一条小溪,秦霜随意坐下,聂风自去将篮中桃子洗干净。

洗过后,聂风剥开一只桃子,这桃熟得极好,倒是轻易便可以将外皮剥个干净,又检查了一遍,方才递给秦霜。

秦霜的皮肤虽然受伤后不会留下伤疤,但很是娇嫩敏感,被人随意握过都会留下痕迹,若是碰到桃毛,定会红肿一大片。聂风与她相处既久,也是明白,格外仔细。

看秦霜带着她惯有的认真姿态,小口小口地啃着桃肉,聂风忍不住低头,只怕一个不小心,便大笑起来。

桃子大而嘴小,也真是为难秦霜了。若是往常在山上,都是切得整整齐齐,盛在玉盘中,再插上小银叉,方才送到她面前。不过那样,也只见她略动一动,吃不了几块。倒不如现在,一点一点硬是将一个硕大的桃子啃去一小半,剩下的拿在手中,一双眼望着他,意义再明显不过,是吃不掉了。

若是出去,亦会时时出现这种情态有多好。

俯身帮秦霜擦干净手指,聂风问道:“无双夫人编造出这门亲事是何用意?”

便明知是身在幻境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反倒是若与现实一般无二才叫人奇怪。聂风仍忍不住奇怪,反复思考不得其果。

或许更叫聂风奇怪的是,独孤鸣和明月的亲事广为人知也罢了,为何明明应是极端隐秘的“倾城之恋”也是随便一个绝对看不出身具任何武功的路人也是说得头头是道,宛若亲见?

看看放在草地上的篮子,更觉哭笑不得,如果不买东西,小贩一定会答非所问。而亦只有给过报酬,路人才肯透露消息。这真是宛如无双夫人制造幻境出来,便是为了陪秦霜玩一场游戏。

不过这场游戏的后果却叫人无法轻松,押上的赌注是彼此的生命……秦霜不能输,无双夫人也不能。

秦霜眼眸微弯:“或许你更该问,到底明月是不是梦啊?”语气是反问,但秦霜心中已经笃定。一步步走来,她心中哭笑不得的成分绝不比聂风所感觉到的少。

放在真实情景中,那般鲁莽得打探消息,是否会有所获尚在未知,独孤一方的耳目、爪牙定然是已经找上门来。

但在这里,却是风平浪静。问人就像机关的触发,固定的方式,轻而易举地获得答案……这样的设定,真不知是无双夫人能力有限,无法过于复杂,还是受了那人的传承?

而幸好是将聂风留在身边,之所以这般顺利,也是因为在无双夫人心中,始终默认聂风是命定的主角,所以哪怕是随便拉住一个路人,也会获得详尽无比的相关信息,只差没有明确指出下一步要如何进行。

聂风摇摇头,正欲说梦绝对不可能答应嫁给独孤鸣,忽然想起这是无双夫人主宰的地方,她若是给梦安排这样一个身份,亦不能够肯定,梦便会如现实中一般有名无姓,因为自卑和使命所在,只是混迹无双城的地下城民中,默默守护无双城。

在这里,明家是光明正大地呆在无双城中,而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做主,儿女并无有多少决定权。既有了一家之主姥姥的慨然答应,当然也容不得身为小辈的明月置喙,更勿论是反对。

如果明月真的是梦……聂风微吐出一口气:“是与不是,不若亲眼去证实,我们去城东明家看看?”

秦霜侧头望了聂风片刻,方才道:“还有三天才到婚期。现下有一件事才是当务之急。”这样没有悬念的剧本,真叫人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啊。

来到明显更高档次的西市,看着秦霜笔直进入的商铺招牌,聂风只觉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

但凡有条件,秦霜便不肯将衣服连穿两日,不一定是新衣,但务必要清洗干净。便是身处幻境,秦霜似乎亦未想要改变习惯。

而聂风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进入幻境,彼此的装束与进入之前一模一样,未有丝毫改变,他竟一时忘记了自家衣服早被四夜撕坏,是比秦霜更需要此项服务。

叹息着随秦霜而入,秦霜径直随一个侍女上了楼,聂风停在楼下,对着伙计道:“请给我一件长衫,式样要简单一些。”

伙计了然点头,引聂风去后边,却未曾直接给他衣服,而是道:“本店有成衣,更可以提供定制。适才那位小姐吩咐过,先暂时将就,但务要给公子量一下尺码,好好做一套能够穿得出去的。”

聂风沉默片刻,微微一笑:“好。”若秦霜的确当这是游戏,那么她的态度便是正常,自己何必前想后想,反是沉重,不如先暂且享受当下,离开这里,下一次秦霜放松的时机,还不知会在何时出现……

第244章

如果世界是一个游戏场,人生是一场游戏,是否所有的认真都是一种错误,肆意狂欢才是正确的态度?

这里,只有虚假,没有真实,处身其间,七天的期限,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那么无论做什么是否都不需要在乎?

在一个无人认识,亦完全不需要担负任何责任的地方,大多数人都会扔掉往昔因为种种压制而不得不戴上的面具,开始尽情地释放心底的阴暗,为所欲为。[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就爱读书]而原本就无所谓善恶的人,更叫人忧心,因为事实所证,这样的人,便不是这样的无压环境,更有可能的亦不是行善,而是为恶。

善需要克制,而恶不需要。

杀戮、偷盗、邪淫、嫉妒、暴怒、贪婪、妄言、绮语、嗔恚、骄慢邪见……种种罪业,堕落是如此轻而易举,行善反而看起来更像是为弱小者专设的骗局。

再没有一个种族比人族更加矛盾,妖族与其是败给人族的狡猾,不如说是败给了人性的复杂。

没有什么比原本的纯清无垢被世俗污脏更叫人觉得惋惜。但当高立云端的仙子彻底陷入地狱,摇身变为无恶不作的魔女,那种前后的反差足以勾起任何正人君子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邪佞快感……善与恶,若黑与白的太极图,截然分明又你中有我……在未到那一刻,谁也未可轻易断下罪行。

秦霜,一直习惯扬着头,将目光投向云山相接的天际,从来未曾试过弯下腰,看能折低到何等地步。便是在决定放下所思所想,以全然轻松的心态投入一场游戏,她依然无意识地矜持着自己的行为,即便她自以为已经是放纵,在旁人眼中,她的行为依旧充满了肃穆、严谨和清晰不乱的顺序。

后天的教养已经深刻入灵魂,全面压制了人性中本该有的某些冲动……这到底是完美,还是缺憾?

不过,至少已然是凉薄。在衣铺中,她不止为自己拣选、定制新衣,亦罕有地分出一点关心,指点聂风的衣装应是何样……若说是不在眼前,便不想起,但当聂风问时,却明确说这是为参加三日后独孤鸣与明月的婚礼所做的准备。

面对这样的理由,聂风不知该如何回应。显然在她心中,衣服是否适合场面,远比梦的安危更为重要。

但若是向好处想,秦霜说着是敌人,心底里将梦还当是陌生人多一些,不在乎,便不会全力以赴,那么结局,也许便不一定会是悲凉。

说定了三日后来取,出门,已是满街灯起。秦霜看看天,又看看街,纯兽型的梦貘只能还原梦境,而升格为妖的无双夫人,已经有了修改组合的能力,而不只局限于全盘照搬,但越是复杂要求越高,在能力不够的情况下强行编织过于复杂的幻境,织造者往往会更先一步陷入幻境,无法自拔。

而这般基本上取自于现实亦并非没有好处,要求低,所耗费的灵力少,高度雷同所带来的熟悉感,亦会叫人不经意便丧失了警惕之心,下意识遵循过往的经验,然后……一头栽倒在看似相同实则有异的陷阱中。

聂风轻声道,“待得离开这里,推翻了独孤一方,我们和师父说说,便在无双城长住罢……”

秦霜眸光微闪,在聂风臂上一握,旋即松开,微笑,语气却没有半点柔软:“我不是梦!”

“在天山,我已经呆了太长时间。任何地方,都不会叫我比在天山呆得更久。”

向前走,不停步,也不回头。无论是权势、财富、地位,还是宠爱、关心、善意,都无法叫她留恋,这并不是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打动她。未知就是引诱她前行的最大动力,由无到有,将未知化为已知,便是再漫长的生涯也不会觉得无聊。

但若是不得不只能呆在一个地方,连这个世界她都觉得局促,更何况是一座城……聂风的建议注定落空,只是现在的她学会了对他婉转拒绝。

“去明家?还是无双府?”将选项交给聂风,反正无论如何选择,都无法改变他们必须在三日后出席婚礼那场大戏。需要竭尽全力、认真对付的对手,才会叫人既期待结局,亦觉得过程有趣。现在本来已经提起的精神,因为消息来得太过容易,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扮演被分配的角色,哪怕是主角,亦叫她觉得有些索然。

聂风自是想去明家,若是能够提前确定明月便是梦,至少可以放下一半心。却又有些犹豫,秦霜是分明不想见到梦的,那么她突然给出这个选择,又有什么打算?

不等他犹豫多久,秦霜伸指虚虚一戳他的心口,依然是微笑:“你实际做的,和你心中想要的,往往并不一致啊……”想去寻梦,又担心她,世间哪里有这般的两全?

“现在,不用为难了,因为已经有人替我们做了决定。”

无双城的城主绝非是一件摆设,他们在这里的身份,和外间也无异,那个在这里并不实际存在的天下会,依然是时刻想要毁灭这座无双城的最大敌人,他们盘桓了这么久,无双城主总算是得到了这个消息,开始派出探子追索他们的行踪……容不得他们再随意流连。

而在与无双城敌对时,邀上梦同行,显然是不合适的。

在婚礼前,他们便只能是四处游走,寻机潜伏了。

不知是独孤一方自重身份,还是不想影响儿子的亲事,更或者是无双夫人的暗中操控,独孤一方只是不断在暗中派出更多的杀手,本人却未曾离开无双府半步,更不曾发出命令全城大索。

而从所遇见的无双城杀手的态度中,轻易便可判断出,在这里,这位独孤一方城主并没有亲身领教过秦霜的厉害,对她并无特别切齿的痛恨,反而是江湖名气更大的聂风受重视程度更高。

这也符合一般常理,在统合部下、策划布局的能力上,秦霜要远远超过聂风。但在直接的武力体现上,本就不以个人战力出名,在被剥夺了心剑,只能使用天霜拳后,被视为比较没有什么威胁的一方也属理所当然。

但秦霜却仿佛突然发现了新的游戏趣味,从最初的回避到主动踏入埋伏,每一次战斗,都只叫聂风掠阵,自己开始在无双城的追兵身上练习天霜拳……

在旁观秦霜的战斗中,聂风终于明确了原本只是模糊的看法。

秦霜总觉得自己在习武上资质不若步惊云和聂风好,进度亦不如他们快。而被她真心称赞的步惊云和聂风,每一次听她这般说,都不知是心中安慰多一些,总算有一处能得到她的认可,还是纳闷多一些,在她心中,她该拥有多快的进步,甩出他们多远才是正常?

秦霜,在武学上,她的弱点,惟一的弱点,只是先天病弱的身体,而单论悟性,她绝不逊色于他和步惊云。甚至犹有过之,因为雄霸还会偶尔抽出闲暇考校他们的武功,分别给予他们排云掌和风神腿的指点,对她,在告诉了天霜拳的招式和内力口诀后,就完全是放任自流。

便是如此,亦能靠自身的努力练出天霜拳的她,只有她自己不觉得,实则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已经被她的资质所惊倒。

她觉得她对天霜拳的理解、应用,比不过他对风神腿和步惊云对排云掌,只是因为她在心剑上灌注的精力太多了,拳法上的演练虽未松懈,但总不如前者的全心投入,所以自然不若前者神妙莫测,妖鬼生畏。

而太习惯无论在任何方面都轻易获取第一的她,总想走出一条与他人不同道路的她,也全未意识到开辟未知,总是要比走前人走过的路更要困难重重,两者进度的快慢,又是如何可以放在一起相比?

海螺沟中尚是在半玩耍心态中与他交手所用的天霜拳,在这些埋伏与脱身,反复频繁的小战斗中,逐渐显出威力,从弱到强,直至遭遇独孤鸣,在面对对方的挑衅时,谈笑间一拳将对方轰至吐血,在侍卫的拼死掩护下落荒而逃……不是内力的突然暴涨,纯是对体内寒性真气的巧妙运用,以及曾在过去,天下会和无双城结盟时,所见独孤鸣使用降龙腿法与聂风交手,只是一次,已经记在心中,并解析出对方弱点所在,两者结合,才有如此叫人惊叹的胜利。

若不能到大巧若拙的境界,或者速度快到超出她身体反应,那么,都会在出招的刹那被她捕捉到破绽而一招击败吧?这种短短三日,不,两天内,在天霜拳造诣上肉眼可见的飞速进步……聂风完全可以理解雄霸的疏担师职,这样的弟子,如何去教?

就算她的内力不足,遇上内力深厚真气护体的人会吃亏,但当她破除封印,重执霜华时,那么便是传说中少林寺的不破金身,亦不可当她锋锐无双的剑锋罢?

霜……师姐,你到底要多强才肯止步呢?聂风只是心中叹息,而绝不会将这个问题出口,因为答案一直都在那里。

秦霜,永不肯止步,无论弱,还是强……

第245章

独自站在临街的酒楼二层,聂风透过窗栏,眺着下边的街景。街上依旧是行人往来的繁华,但空气中仿佛多了几丝不安的躁动。

三日转瞬即逝,所有的追兵陡然消失无踪,仿佛一切皆按照某种安排按部就班地进行,而之前的铺陈也是为了此刻――无双城少城主独孤鸣迎娶少夫人的良辰吉日。

喜庆之中透出阴谋与杀机,欢乐场景背后是步步算计。明月,还是梦,今日便可一见分晓。

那么,下一步呢?

若明月不是梦?若梦是明月?

这是一场游戏,又并非只是游戏。

见识过城外的空无,城中的一切越显得真实越叫人心惊畏惧,这种感知的错乱,便是心志再坚定,也无可避免地生出一丝会否永远困在这个在虚空中单独存在的孤城的恐慌。

幸好,每每在聂风生出对自身与外界的怀疑时,秦霜总会及时用一句话,或者仅仅一个微笑便抚平他的不安。便是没有表示,无论带着什么表情,都叫人想着就这样看着就生出一种天塌下来也无碍的宁定。有她在的地方,便是身处九幽地狱,亦会叫人生出一定能够脱身的希望与信心。

只是,她对他的关切,叫聂风明白,在幻境的世界里,他视她为惟一不可动摇的真实,她亦将他的重要置于此间的一切之上。

在你心中,我也可以在某个时刻,重过整个世界吗?

这样的念头一泛起,就像触及某种禁忌一般,立刻被聂风牢牢压下。

只是,此时此地,罢了。

秦霜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极可靠,亦不会半途而废。但即便是对着一手抚养她长大的雄霸,她亦从不肯承诺未来,她只活在当下,亦只肯给人现在……这样的人,无论男女,可以交付信心却不能交托情感。因为相聚,对他们而言,只是短暂的邂逅,离别才是注定的永恒。

如果真的喜欢了,谁又会愿意将身心悉数交给一个随时可能离开的人呢?

冰心中映出身后熟悉的脚步声,聂风收拢思绪,调整笑容,转过头……

聂风身上穿的是三日前在衣铺中定制的连身玄衣,领间袖边用金线绣着数道宛若流动的风一般的饰纹,并不十分贴身,只是收腰敛衽,完全衬出他肩宽腰细的绝好身材。自落地铜镜中看见自己的新形象,爱美是人之本能,便是聂风从不以自己的容色为荣,也从不喜对他人以貌取之,看着焕然一新的自己,精神亦是一振。

走出来时,秦霜打量中隐含的欣赏,亦让聂风不禁有些脸红,原本以为秦霜所说能穿得出去的衣服,不知取向该是如何地精致奢华,完全想不到如此简洁素朴,效果却是非比寻常。

只是秦霜的欣赏只是欣赏,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便是她若有所思之余的挑眉浅笑,似乎想要说什么,也终于只是抿唇一笑,让聂风有些轻松,又微感失落,更恍然顿悟,这么多年,她的清瞳中映过他的影子无数次,惟有这一次,才是她首度认真端详他的外表。

过往,都不过是情景所需,只是单纯地看,和看花看树看天别无二致,至多有时也是为了达意,但绝无传情的可能。不止是对他,她对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就算是丑如鬼虎,她的目光也不曾有所变化。

她并非不懂得美丑,秦霜的衣饰还有日常所用器物,并不刻意追求奢侈,但无一件不自然就现出雅致精美的偏好。只是她对人,更看本性,而外表的美丑,在未到触及她内心的时候,全部只是一个概念。

她是曾赞过他的相貌,但是从在江湖上获得那个天下第一美男的无聊头衔后,因为别人都那般说,所以她随口引用,毫无诚意。他是否名副其实,她既未想过,更不在意。他人,在她心中太难占据位置,外表如何,更对她没有影响,她自然不会施舍半分心思。

在面对无双夫人所安排给他们必要列席的一出大戏中,她终于打叠精神,对他的外表分出关注。用亦要更衣的理由,让他先行一步在此等候。对他,她都有所要求,那么她本身,会如何盛装出场?

一念及此,等待的忐忑中,也有了十分期待。

但无论聂风想象力再丰富,也未曾想到会看见这样的秦霜。

隐隐反射着冰蓝光芒的月白袍服上用银丝绣着若隐若现的蟠龙云纹,雅致中显出富贵,堪称一件精美无比的艺术品。但无论这件袍服花费了织造者多少心血,此刻都不能吸引聂风的半分目光。

他看到的只是秦霜本身,明明与往昔无异的五官,只是几处稍稍改动,便将女子的柔美清丽悉数化为男子的空灵俊秀。

星眸静谧,薄唇冷峻,从容而行的脚步,带着睥睨世间的威严,仿佛无人可以阻止她的脚步……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身材,放诸男子中并不算是高,但始终挺得笔直的脊背,却让人感觉到那看似单薄的身体中所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一条宛如刀痕的红印斜斜而下,破坏了原本最好的画师用最细腻的工笔亦难描绘出的细致完美,平添出几分咄咄逼人的凌厉,更意外多了一种难言的妖魅诡艳。

令梦无比自卑的红印,出现在秦霜面上,却是这样令人惊艳的效果,不知梦,或者四夜五夜,如果看到,会作何想法?聂风更是明白,即便是红印令秦霜变丑,秦霜也不会学梦低头遮面,一样昂首而行,容颜损毁与否,在她心中轻如尘埃。

也许便是这种不在意,汇成了她难言的独特魅力。

“霜……”一声“师姐”卡在聂风喉间无法出口,这样的秦霜,陌生的程度超出一切。连他,本来十分肯定秦霜的性别,现在也有些混淆起来。他毫不怀疑,若秦霜这副面目出现在江湖上,那种已经超越了男女之美的分际,气质与容颜完美的融合,即便是脸上带着缺憾,天下第一美男的名头也会落在她头上。

怔然间,秦霜已经走至聂风身侧,微微一笑:“风师弟。”

眸中原本的冷漠顿时如同寒冰告破,化为春水潋滟……笑与不笑之间竟有这般大的差异,本已渐渐回神的聂风亦被秦霜所展露出的温柔微笑而再度失神。如果女子的秦霜这般微笑,那么定会令天下男子失魂落魄,但现在的她,却只叫聂风不自主去想,世间可有女子能拒绝这样的男子,这样的笑容?

秦霜从前不是没有穿过男装,但只是服装的更换,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改装得细致入微,无论是喉结还是胸口,没有丝毫破绽,甚至连声音都由女子的清柔化作少年的清朗。本来长可垂至小腿的秀发亦被她剪短至腰际之上,只是不像他般随意披散,而是用与袍服同色的发带系起。闲闲搭在栏杆上的手随意握着一柄象牙扇,手与扇柄一色白皙,举止、神情三分悠然,七分洒脱,不见半分阴柔之态,任谁,都只会认为这是一名姿容秀丽,风雅拔群的绝色美男。

“霜……师兄。”聂风终还是应景地改了称呼,不过是一时改装,秦霜离了此间自然会恢复原貌。至少聂风十分肯定,秦霜绝不会以现在的姿态出现在雄霸之前。

秦霜唇角微勾,对聂风的适时改口十分满意,目光转向长街之上:“婚者,昏也,这里从的是汉俗,女子出嫁要在黄昏时,月光照路,寓意吉祥,希望独孤鸣动作麻利一些,不要让我们等太久。”

看着从街头迤逦到街角的长长迎亲队伍,听着吹鼓手卖力吹出的沸喧翻天的喜庆鼓乐,聂风有些感慨:“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初,关羽也是这般迎娶无双夫人的罢?”

世间哪个女子不希望有这样的盛大相迎,风风光光的出嫁?若然所嫁的是心上人,更是几生修到……而对于男子,能够迎娶的是自己所爱的女子,亦会是满怀幸福和欢喜。

如果是自己呢?会希望轿中带回的是谁?

不敢将目光转向身侧,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看秦霜的表情,看到这样的场景,秦霜可曾想过有一天同样凤冠霞帔,红衣红鞋,风光大嫁?而她又会希望是谁骑在白马上,踏过长街,带着花桥去叩响她的门扉?

不妨秦霜也正转过眼来看他,两人的眼神恰碰个正着。秦霜神色自若,聂风却滞了一滞,只觉得脸上热了起来,即便没有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定然是连耳根都红了,窘到此处,索性转过头,正视秦霜:“无双夫人为什么非要安排这一场婚礼,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破坏它吗?”

俗语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因为婚礼不止是男女之间的情投意合,更是结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是人生大事,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根本。

婚礼上一旦发生什么变故,那真是万众瞩目,受指责的程度绝不下于上次秦霜带他和白情去挖步惊云之父步渊亭的坟墓。就算秦霜百无禁忌,但如果只是为了让梦出场,无双夫人何必要弄出这般大的阵仗,而秦霜竟然也默许配合?

第246章

不待秦霜回答,聂风自失地一笑:“总是忘了,不要问……为什么。(WWW.mianhuatang.la 好看的小说)[就爱读书]”

秦霜的心智超过常人太远,解释,对人对她,都是一件无穷麻烦的事。

你如何去给一只活不到冬天的虫儿描述冰雪,去告诉一只井蛙天绝不只有丈许大小?就算是同种族同性别,秦霜也无法令孔慈不再自卑,抬头做人。所以她总是跳过过程,只要人服从,就算对聂风稍有耐心,更多也需要聂风自己去猜度。红尘茫茫,前途渺渺,独善其身之余不迷不弃已经是殚精竭虑,耗尽全副心力,如何还能容得下她分心分神去培养另一个人?

所以即便秦霜遇到聂风的时候,聂风尚是幼童,她亦从未生出多余的想法。没有打破世界的实力,何必贯输给人超出世界的思想?那只会令世上再多一个进退两难无所心属的人。

只是,她想不到,她有着孤身上路的觉悟,却不能断绝他人想要追随的念头。

或许,亦不能称之为追随,只是,单纯地,想在一起,哪怕,这段路,只是短短一程。

所以即便一次又一次,总是与她有所偏差,甚至直接地伤到她,陷入焦灼自责又无计解脱。聂风亦不能够索性放弃不去想,像其他人一样,无条件地信她,看似从来没有犯过错的她。

不想,迟早失去独立的意义,就算负有天命,对秦霜而言,亦是泯然众人的庸者。

何况,秦霜就真的没有犯过错吗?

散落的线珠小心拾起,拼凑起隐约而现的悲凉,袅袅的哀声未尽……无措的人,一错,就是无可挽回。

那一次前生的纠缠浮出水面,现出前所未有的危机,亦让秦霜说出绝无仅有的剖白,原来她也在意过,思念过,铭记过……只是,她不肯,不愿,不能回头。

水晶般剔透的心,似是坚硬无比,无论怎样刻下划痕都会拂拭即消,但谁知道何时会突然碎裂,尖棱锐角,将他人刺到鲜血淋漓。若有一日,类似的情形再现,哪怕她付出的情不足之前的十分之一,所造成的后果是否是她或者他人所能承担?

或许,正有人持着这样的期待罢?阿修罗的世界,除却佛门隐隐约约的心思,还有谁对她抱着不可告人的企图,甚至希冀她堕入黑暗之中,化身为焚世的红焰?

在她平静的外表下,她的内心,是否也是同样波平如镜?

而无论是何方势力,就算是对她疼宠有加的雄霸,重她,亦不会尊重她的选择,而只是重视她的能力,想要为她套上枷锁,将她留在掌心……

留下,不要离开!

他质疑这些人的同时,难道未曾抱有过同样的私心?

任她离去,怎么……舍得。(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就爱读书]

只是,只是……聂风深深呼吸,将陡然生出的自我怀疑重压回心底最深处。只要是关于她,想得越少越好。至少,此刻,她仍在身边,听他说话。

“下面这些人,他们只能呆在这里,算是构成这座虚假的无双城的一部分。待我们离去,梦境破碎……他们也将不复存在了吧?”

“覆巢之下,无完卵。”秦霜答道。这里本来是无双夫人构建的幻境,并无实体,无双夫人若死,一切自然也都会化为乌有。

聂风亦是明白,秦霜既不可能视假为真,也不可能为着这些假人的活灵活现而放弃原本的打算,只是理智的知道是一回事,触景而生的叹息又是另一回事:“此刻,这些人明明白白在眼前。对他们而言,我们是外来的搅局者,破坏了他们生活的平静,是来毁灭他们的……”

“不错,这里是一场不该出现的梦……若想要离去,我们没有选择。”聂风的声音渐低下去,是怎样就会陷入这种境地,都是为了什么,总不能容秦霜安静地过下去,“我只是想知道,对于霜……你而言,如果不是虚假,而是完全的真实,所有的,全部的,都是真实的,不是谁构建的幻境,是不是需要的时候,你亦会是毫不犹豫地……毁灭它?”

秦霜静默片刻,徐徐道:“……是!”

她原以为聂风心中的波澜是因为眼见她改装的不适,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疑惑。

她如有不决,反问于心,立刻可以得到答案,不会瞻前顾后,也不会有后悔这种情绪,自然不会有拷问自身的想法与外界的人或事有所冲突该当如何的时刻。

为了既定的目标,无论是虚假还是真实,都有着铲平一切的决心。这一点,她不会挂在嘴边,宣之于人。但在聂风问起时,也不会刻意隐瞒。

她一直知道聂风心中的担忧,但却无法化解,只是答应不入魔,但即便是成佛,大孔雀明王亦曾食人无数。在失去全部力量后,不是一蹶不振,而是浴火重生,那么所坚守的东西会成为内心深处固化的堡垒,抵御外界的一切风吹雨打。

不是没有会为新遇到的人所待之的深情厚谊而愿意改变、沉寂的人,但绝不是她。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有慈悲,残忍就出现了。

在强行要求她行善的时候,恶就会在她心中滋生蔓延。光与暗,相依而生,要她成为守护世间的龙王,同时撒下的是阿修罗道毁灭的种子。她承接了来自天空的星力,看到风云二星的出现,感觉到天机所泄的走向,随即便看到黑暗中那道已经打开一条缝的门……一正一反,相并而行,就算是神明,也不能够只让一面存在。

即便都不是她想要走的路,但当外界的压力大到令她烦躁难安的时候,又怎么能够保证她不会因此而索性生出彻底毁灭的心思?

或者,这种心思其实是一直都有的,就像她遇见问题,每每总是选择最简单直接,甚至可说是粗暴无情的一种。产生问题的根源没有了,那么问题自然也就解决了。当非要将世界的责任放在她的肩上,那么……

所以,又怎么能够指责聂风在她还未作出什么,便开始的担心和提防的心思呢?只能说,他和无名一般,只在短暂的相处中,便看透她的聪慧敏锐,平和淡漠下所潜藏的破坏本性。

不在乎,那么做什么也就无所谓了,就像,在这个幻境之中。

外间的世界,和这里,对她而言,差异又有多大呢?

得到肯定的回答,聂风反而笑起来:“看来,我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了。”

在秦霜所谓需要的时候,一条,先于她要毁灭的而毁灭,一条,用尽一切力量阻止她……这所谓的两条,其实不过是一条。区别只在,他或者死去,或者活着用余生去追忆……

秦霜目光微闪,聂风虽然感慨,但内心并未曾动摇,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困境,也知道该当如何做,他支持她的行为,但始终有着自身的想法,而不是盲从。这才是让她平视的条件,而不是转头即无视的部下或者仆从。

而对于明显和他所坚持的原则相冲突的回答,他对她竟然没有劝谏或者叹息,情绪也未见丝毫波动,而只是平静地将自身的态度表明。

想一想过去的他是那么喜欢流泪,这还真算是出人意表的改变。

不过这种成长完全是她所乐见其成,也是欣赏的。

太上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然而,太上,亦只是说,未曾去做。因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本身便是世间最大的大盗,盗天之机,盗地之生,盗人之运。除非回归混沌,那么民智所开,无法逆转,就会有纷争,有杀戮……就算不是人,放眼世间,又有什么不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人生于世,就要去争,争自然所吝啬赐予的一线生机。

只不过,与其他生灵相比,人的*太浓烈,但凡为人,一旦满足果腹生存,立刻便想要更多。如此,除却与天地生灵的争夺,同类的残杀便成为一种常态。君不闻,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

但是,亦只有人心中,会在仇恨之外,更生出悲悯和不忍。举世皆罪,血海滔滔,方见救赎的白莲之珍贵美丽,

拥有强大的力量并不等于拥有同样强大的心,无论是步惊云还是聂风,都是会在无论怎么境况下都会坚持自身原则的人,而恰是这种坚持,就算没有天命的眷顾,他们亦会比他人更加出色,走得更远。

虽则,在平等线上,同伴是一端,敌人是另一端。只是未到斯时斯景,她不会视聂风为敌,更不会生出扼杀隐患于未然的念头。

无论这会否在未来某一天会被视为自负或者愚蠢,但若没有“无论你多么强大,我都会更强大”的无匹信心,而将心思放在算计人心的斤斤计较,务求万无一失,如何能在天道之下走得更远?

所谓敌,能有什么越过天道的注定或者内心的动摇?

她所应时时警惕的,始终源于她自身,而不是其他……

第247章

静默中,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无论等待多久,秦霜始终是气定神闲的模样。直至听到鼓乐声再度响起,方才转眼一笑,三分得意,三分矜持,三分调皮,还有一分诡谲……

秦霜居然也会有笑得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时刻,真是前所未见,聂风自谓见过秦霜男装后接受力已经再升一层,亦不由一怔。

秦霜已经飞身而出,半空转折,轻飘飘落在喜轿侧新郎迎亲所骑的白马头上,一脚将披红挂彩的独孤鸣踢飞,“刷”地一声,展开折扇,现出扇面上俊逸飘洒的四个字“天命风流”,口中吐出叫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两个字:“抢亲!”

声音清朗,举止潇洒,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所有人还未来得及醒过神来,喜乐手犹在卖力鼓吹,倒霉的独孤鸣已经结实撞上了路边的门脸,结结实实喷出一大口鲜血,这次喷出的血显比前日分量足多了。

即便是抱着游戏的心态,精细缜密已经是本能的一部分,也许不会将未来规划到一清二楚,但一个完整的事件中,秦霜无需刻意,也会留心细节,考虑后续。

否则按照她的战斗习惯,先时独孤鸣敢伏击她,她怎会只伤不杀,任其逃离?不是独孤鸣实力过人,也不是因其有忠心护卫,而是已经想到今日,迎亲怎能少得了新郎这个重要角色?

所以用力算是恰到好处,既不会令其因为伤重到卧床不起,又先一步削弱实力,即便运用不属于本尊的绝学风神腿也可以轻松一招拿下,不浪费丝毫时间,也无损十分潇洒。

后面应该再无这位少城主出场的需要,而是换做独孤一方或明月的姥姥这样更具分量的对手,秦霜足下直接用上风神腿的暗劲,重创了独孤鸣的心脉。

还留下一分生机,是考虑若令独孤鸣当场生死或许引发什么别的变故,但绝对是七天之内爬不起来,就是说话也难,只吊着一口气罢了,这位少城主带来的麻烦也就仅止于此了。

聂风只慢得秦霜一线,自上而下轻飘飘落在地上,不去抢秦霜的风头。

他的反应比其他人更快许多,见秦霜这般做派,其他人犹在呆滞之中,他已经瞬间明白了秦霜男装的用意,还有先前莫明一笑的含义。

“抢亲”这个词,在秦霜,是一语双关啊。

自见面以来,无双夫人一直若有若无地将他和梦联系在一起,她原本所期待的,应该是由他,聂风,来饰演这个阻止婚礼进行的主要角色。( 就爱看书网)

安排此节,自然是为了给他和梦的感情增温。(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就算秦霜一时猜不到,无双夫人也定然会设法传递信息,务求让他们知道梦即是明月。秦霜的态度姑且不论,他是一定不能坐视不理,破坏婚礼也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而又有什么比这种最不该出现的时刻出现而令人印象深刻,还有什么是将一个女人从她所不情愿的婚姻中解脱出来更能赢得她的爱慕和感激?

想明前因后果,聂风只觉哭笑不得,又有三分恼怒。梦已经说得那般明白,无双夫人却兀自不死心,将他的感情当做什么可以任人安排?

何况这样做,欲置秦霜于何地?无双夫人始终不遗余力地或隐秘或明显地想要挑起秦霜的情绪,秦霜对梦的排斥,就算再粗心的人也不会看不出来,何况是无双夫人这种心思缜密,通人想法的妖?

不过,无双夫人一是看错了他和秦霜以及梦之间的关系,他对梦有朋友之义而无男女之情,更何况是这种被人生拉硬扯非凑一起的做法,徒增反感而已。而更关键,秦霜对梦的冷淡,单纯是因为她和梦复杂纠缠的关系,而断不是因为他。

以秦霜的清冷高傲,不要说她没有动情,便是用情,也绝不会沦落至与人争风。

再来无双夫人也没有想到,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出大家闺秀全套教养和冷漠心性的秦霜,竟有着如此跳脱不羁,不为俗礼所拘的一面。

就是他,也绝没有想过秦霜此刻的“风采”。秦霜说过不希望他喜欢梦,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在行动中已将这个想法贯彻出来。

看她立在马头上,神采奕奕,气压全场,出人意表又觉得理所当然,她就像一本包罗万象的书,只要翻下去,永远有意外所得。姑且不论所收获的算作是惊喜还是惊吓,但绝不会有无聊的时刻。

秦霜手腕一转,聂风眼尖,匆匆一瞥,已见得扇背所写两行小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字体俊秀典雅,与正面截然不同。

而落款处惟题一个字:霜。

就连这些细枝末节,秦霜亦是一丝不苟。皆是情感的表达,正面张扬,反面含蓄,如男女阴阳,一张一弛,相辅相成,秦霜擅书,不过总是随写随烧,这把折扇算是她第一次拿出来公然示人的作品。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有更多感触。

若是不知道秦霜的真实性别,那么无论是谁都会赞叹,所谓倜傥风流,文武双全,不外如是罢?

合起扇子,挑起轿帘,秦霜伸出手:“跟我走。”短短三个字,不见如何温柔,但正将男子的坚定决心诠释的淋漓尽致。

聂风叹服之余,错位的感觉也是越来越盛。

秦霜的品貌才华皆是世间难觅,若她真是男子,聂风自问若是身为女子,便是不倾心相许,也殊难不心动爱慕。若她再肯主动用些心思,任是如何三贞九烈,心高志洁的女子,怕不也要如失却芳心,彻底沦陷。

但梦可是清楚知道秦霜本来面目的,秦霜这般“色诱”,预备如何收场?

轿帘掀开,现出其中凤冠霞帔、盛装重绘的少女,本来横贯面上的红痕已经淡化、消失,只余下颊边小小一片,在胭脂遮掩下,倒似是一点别致的花黄。

在这个便是最普通的女子也会容光焕发的特殊时刻,原本清秀端庄的眉眼,红妆烈艳,六七分的颜色也有了十分。只是原本最为引人的一双明眸,此刻全无过去如梦如幻的彷徨或是新嫁娘应有的对未来的憧憬,只是目定口呆地看着掀帘的人。

明月果然就是梦,聂风舒了一口气,将方才反应过来,大喊着“不要伤我少城主”气势汹汹扑上来的护卫一一打倒,不让他们去搅了秦霜“抢亲”,“英雄救美”这一幕“正戏”。既觉得眼前一切荒谬无比,又忍俊不禁。两种矛盾的情感同时涌现,令他不得不费了好大劲,才使表情维持了正常。

秦霜要玩,那么他便遵命配合,就当是一场……游戏罢。

梦不似寻常新娘出嫁手持苹果,怀中抱着的是一个剑匣。

秦霜目光在剑匣上一掠而过,只是留心看着梦的神色,这倒不是要演什么情深一往的戏码,而是看梦的记忆是否受到篡改或抹消。只是她眼眸澄澈,心无杂念,一旦专注看人,无需演技,已叫人生出天地皆逝对方只看到自己无处可逃的错觉。

见梦迟迟不从轿中走出,秦霜微一挑眉,没有说话,已经将一切说尽。

梦泛出一个苦笑,不待秦霜更多动作,主动自轿中走出。

突兀地由地底的冰窟转换到这个地方,睁眼便被人唤作明月,再有一个面目陌生的姥姥,一段似是而非的身世,以她的聪敏细心,早已发觉整桩事件的不对。意识到并非是在真实的无双城中,而是身处无双夫人所营造的幻境。

梦自幼父死母亡,由姥姥一手抚养长大。姥姥严厉有余,温情不足,又因为天下会的崛起,对无双城的威胁日盛,整日忙于关注外间的消息,忙于履行保护无双城这个先祖传下的职责,对小辈的照顾便不免有所疏忽,待发现四夜、五夜心性不正,行事风流放诞,也无力板正,只能将更多关注放诸梦身上,对梦的管教愈发严格。

梦天性善良,又因为面上红痕屡受四夜、五夜嘲笑,养成几许自卑,不喜与人争执,看似柔顺近于懦弱,实则骨中充满倔强,越到关键时刻越有主见,不是会任人摆布的女子。

就算她对无双夫人的爱戴信任并未动摇,也生出一缕疑虑,对缔结和“独孤鸣”的婚事更是反感之极,即便是对着那位明知是假但形貌真实的姥姥心有不忍,也绝不肯平白松口答应出嫁。

无双夫人亦料到这一点,为了让梦安心配合,而梦对她的信重,亦叫她没有对着秦霜时须得百般筹划、小心翼翼的顾忌,直接现身梦之前,告知梦不过是一场为了考验聂风对她是否真心的假戏,秦霜和聂风已经收到消息,到时候自会来搅局,不会真叫她与人拜堂入洞房。

听得秦霜和聂风同在一处,梦便觉得心中一沉。她实在不明白无双夫人为何始终保持着“聂风喜欢她”这样的看法坚信不疑。

就算聂风不是在意外表的肤浅男儿,但秦霜,不单只有外表而已,除了对人稍嫌冷漠外,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任何女子面对这样的“劲敌”,都难免气馁。

何况聂风和她不过短短数日相识,和秦霜却已经是相处多年。不要说世间有一见钟情,胜过数年累积,不需要特别敏锐,秦霜一出现,聂风的全副注意力就都转在她身上,是要有多么大的勇气和自信,才能够去大胆表白并相信聂风会回应说喜欢而不是得到一句“抱歉”?

至少,梦知道,就算天地合,山无棱,三江五湖做自己的后盾,也决计做不出这样的行为。

不要说只是对聂风心存好感而未曾深爱,便是深爱了,又如何可以去做这样明知结果还要自取其辱的事?

聂风若知道她被逼与人成亲,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也会无视危险来相救她脱出困境,但这完全是出于道义上的热心,换做任何一个他所认识的女子,他的做法都不会有所差异。

至于救过后,梦禁不住地苦笑,也就是如离开红砖大屋后,他给她说及的安排,去天荫城定居,也许会偶然见一面,聊聊天,吃顿饭……到她若是想要嫁人时,说一声恭喜,再重重地送上一份贺礼……

第248章

纵然稳重理智远超过年龄,纵然觉得一切不过是无双夫人想当然,纵然知道一切便是发生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但,梦毕竟尚只得十六岁,在被祖辈所传下的责任束缚不敢奢想未来的重负下,也偶尔会有属于少女的小小绮思。(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华家也算是传承久远,只是除了武学和医术,没有多少东西留下来,专注于守护职责的历代先人也没想过要将自家女儿培养成娴雅贞静的闺秀。但不知哪一代就留下那么几本诗书,梦在苦练无敌霸手,研读医经之余,也偷偷翻过。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那抬眸偶见的心动,孤注一掷自此无悔的诗句亦蛊惑着这个生于黑暗,长于黑暗,未曾领略过丝毫明媚春光的少女。

白马黄金勒,良人赠玉簪。与子同心结,低问白首约。

纵没有那样执手描眉、如诗如画的风光,也未想过满城倾盖,十里红妆,那么平平淡淡,地头田垅………总要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执她之手,相携共老,辛劳一生,她也甘之如饴。

但,在秦霜踏足无双城,在那泠泠澈澈的目光中,她已经看见了自己的终局。

为无双城而生,为无双城而死。

她不恨先祖华恩执拗到极点,不仅自身身体力行,连子孙也一并献祭的报恩之行,也不怨世代传继中总有那么一些叛逆渴望自由不甘遵守先祖誓言想要逃离无双城的决心……

若没有秦霜的出现,那么她就和那些默默出生又默默死去的前人一样暗中履行守护无双城的职责直至了此一生。

然而,秦霜出现了。

那么,不过是,该结束了。

结束,华家世世代代,无论是纠缠在血脉中的信誓忠义,还是沉淀千年累积无穷怨恨,都将在她和秦霜这一代终结……

她不怪任何人,只是,多少有些遗憾。

不能嫁人,不能生子。

就算是世间任何一个最普通的妇人都可以得到的庸常权利,独她只能心羡远观,不可拥有。

现在,左右不过是在幻境中,没有姥姥的时刻提醒不要忘记信义职责,没有必须兢兢业业生怕辱没了先人的顾忌,放纵一回又如何呢?

于是答应下来,在这个大部分女人一生只有一次的特别日子里,画眉,涂腮,云鬟高挽,凤冠压头,大红嫁衣披在身上……她是如此认真,就像当真要出嫁一般。

就算是虚假,何妨让黯淡的人生多一段绚烂的回忆。

抱着剑匣上轿,静静等着掀开轿帘的那个人。等着四目相对,对方含笑伸手的那一刻……

大多数女子都有出嫁的一天,婚礼更大排场的也不是没有,但抢亲,那可真没有几人能遇到,真是戏剧性,是再严肃正经,想起来也忍不住要偷笑。

真是,很有偶尔看小猫和小南一起做游戏的感觉呢。

但是,就算梦想到了最坏的结果,聂风他们没有来,最终掀帘的是婚礼的新郎,那个低俗粗鲁的“独孤鸣”。那也没关系,等到送入洞房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偷偷溜走,反正她答应无双夫人的事已经做过了。无关是否身在幻境,若是将终身托付给那样一个可厌的人,她哪怕是选择一辈子不嫁呢?

所谓将就,也未至于将自家的品格降低到那种地步。

但是,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撩开轿帘,看入眼的是那样一个皎若琼枝,润如明珠,只合在闺中少女最深的梦想中出现的美秀少年郎。

梦困居无双城,混迹下层市井贫民之中,短短一生,实未曾见过多少出色人物。见得聂风,已经私心赞叹,世间有多少男子能像聂风那样,拥有一张令人看来异常舒服、飘逸平和、不沾尘色的脸,还有一颗外热内热的仁心,真是内外俱美,简直是人间极品。

此刻见得眼前男子,才知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若以“珍贵”二字来形容聂风不足为过,那么形容对方便只有“珍稀”了。

若聂风站在对方身侧,那可谓是蒹葭倚玉树,素素松下风。问君从何来,只疑天上人了。

只是,为何陌生又眼熟,是……秦霜?

无怪梦呆滞,比诸一无所知的人,她所受的完全是双重冲击。

无论是传闻还是亲见,秦霜都是柔美清丽、弱不胜衣的女子,如何摇身一变做为俊逸出尘的男子出现在这种场景?

印象和眼前的相错,叫梦心中不由自主涌出对自身记忆的怀疑,秦霜,不是天下会的霜小姐,而是霜少爷,不是姐姐,而是哥哥?

能够迅速恢复过来,已算得梦心志坚毅,也是她因为脸上红痕,由小至大,都是旁人的笑柄,受够嘲笑的苦,自然对他人的外貌也并不放在首位,而是更注重内在。

若聂风不是在她卖唱之际,毫无歧视地赠她和老弱丐妇银子,又在之后情愿牺牲自身功力相救素昧平生初次相见的小南,让她见识到聂风俊秀容颜之下的真诚、善良,便聂风是天下第一美男,四夜五夜眼中的香饽饽,她也不会倾心相交,更不要说不惜与姥姥反目了。

是聂风也好,是秦霜也罢,进行到此刻,无双夫人所期待的患难见真情,已经完全沦为一出闹剧。那么自己扮演的这个新娘,又算是什么?举目一望,已是倒了一地的人,梦的目光落在街边的独孤鸣身上:“你杀了他?”

秦霜摇摇头:“未曾。”

“此处暂且不论,外间,我曾答应过剑圣,为独孤家留一线血脉,只要独孤鸣不自寻死路,撞在我手中,我不会去动他。”

梦松了一口气,秦霜信用素著,便是身在敌方的无双城亦是不得不承认的。

看着秦霜面上的红痕,心绪复杂难明:“对不起……”血怨的效果越来越明显,这般下去,不用多久,她就可以摆脱蛊虫的束缚,自由离开无双城。而秦霜,却将面对永远不能离开的困境……娘亲,你这般做的时候,可曾有一丝迟疑或愧疚?

秦霜突然靠近,指尖在梦颊上一抹,挑起一丝殷红。

梦一惊,下意识反手用力一擦脸颊:“你,你做什么?”这片刻竟生出被男子轻薄的羞恼。旋即面上一热,胡思乱想什么,就算秦霜扮得再真,她也是女子,何况,秦霜若是男子,天下有哪个女子能比得过他的“姿色”,如何需要做出调戏般的举动?

世风日下,皇权旁落,江湖势大,只知好勇斗狠,三国豪杰固被雨打风吹去,魏晋世家也早成传说中的往事。便是聂风,先天条件虽好,但无人教他注重外表,又成日与一帮江湖汉子打交道,气质言行不可避免沾染上江湖草莽式的粗率随意。

但秦霜,携着前生的无穷记忆,出身书香传家五世的清贵世家,长在千年山门底蕴无比的修真大派,便是再不注重外在,气韵天成,自是不同流俗。她锋芒难掩的锐利目光,是女子,不免失却世俗所推崇的女子应有的柔顺,但是男子,显出的却是硬朗强势,更易令男子钦服,女子心折。

而为了改装之后不让人觉得异样,在旁人的认知中彻底视为男子,而不是什么女扮男装,秦霜既仔细观察了聂风,又观想了记忆中最广为人赞誉的数位美男,结合自身条件,以最小的改动取得最大的效果。而不做则已,做则定然全力以赴,务求尽善尽美的秦霜,甚至还罕少地用上了一点点魅惑之术……绝不会出现少年时追杀聂人王,被聂风一眼看穿真实性别的情形。

就算是梦,若不时时心中提醒,不经意也忘了秦霜的本来面目。若是相处更久,只怕连聂风也会觉得同门三人,自己有两个师兄,一个沉默冷峭的云师兄,一个儒雅蕴蓄的霜师兄……至于叫人敬佩又生怜的霜姐姐,那,果然是记忆的错乱吧?

秦霜微微含笑:“总是十月怀胎,辛苦一场,便全了她最后的心愿罢。”眼见殷红慢慢浸润下去,一弹指,指尖又是一片光洁,只是面上一痛,不过对疼痛,她已经习惯了忍耐,神色丝毫不露,依旧谦谦温润,笑如春风。

梦身子一震,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什么。

那样对你,你,丝毫不怨吗?

这样,也未免太过“善良”了。和那日夜间,暗喻要屠尽无双城生灵的秦霜,是同一人吗?

此刻的梦真是想要主动握一次秦霜的手,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聂风掠过来:“梦,眼下情势不明,还需同心协力,你应也是想要出去的罢?”

梦轻轻点头,此刻,她的心思倒是和秦霜、聂风完全一致,离开,回到真实中去,哪怕是立刻接受命运的审判,面对天下会与无双城对决的血雨腥风……她也不要再在这个虚假的幻境中受无双夫人的随意播弄。

只是,如何才能够出去呢?

看着聂风,见他站在秦霜身侧,和自己隔开几步,不经意就分出亲疏。心中一叹,这般明显,谁能够插入其间?将所抱剑匣递给秦霜:“这里面是临行时,那位……姥姥给我的,独孤一方指明所要的陪嫁,传说能使出‘倾城之恋’的阴阳双剑。”

第249章

秦霜微笑:“倾城之恋,所恋的是谁?倾覆的又是哪座城?”

言笑间,手中用力,已是揭开了剑匣,露出了其中一黑一白交缠在一起的阴阳双剑。(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梦修的是无敌霸手,平素只用一双由无双夫人留下来的银线手套,而聂风行走江湖多用风神腿,家传的则是雪饮刀法。此间三人,修剑的惟有秦霜一人。但除霜华之外,秦霜绝不会再用其他武器,特别是,剑。

所以双剑,也就只能说是环节所需的道具罢了,在秦霜眼中,价值还未必抵得过那一篮桃子……

既然将双剑交出,梦索性也倒出全部所知:“据那位……明姥姥说,集齐阴阳双剑后,还必须是一对至死不渝的爱人才能激发出‘倾城之恋’……”

这和她原本所知的“倾城之恋”完全不同,名垂千古的武圣若是上战场还必须带妻子,运招之前还要你侬我侬酝酿一番感情,那敌人定然不是战死,而是笑死的。

不过这是在幻境之中,一切都随无双夫人的心意而行。当初关羽将无双夫人的名字嵌入招中,做为两人情深爱恋的见证。那么无双夫人非要一双相爱的男女才能使出倾城之恋,亦是为着悼念罢?

只是可惜英雄美人,情海生波,不见白头……梦收住思绪,再向下想,不免就要对先祖华恩失敬了。

聂风先时已自路人处听过相关信息,再听梦说起,不禁皱眉:“按照无双夫人的安排,‘倾城之恋’是破除幻境的关键,但是这个发动条件……”

能发动绝世奇招的武器,雄霸若是知晓,定会贪念大起,务要夺取在手,就算自己用不上,也决不容落入他人之手。但聂风,对于“倾城之恋”的关注,完全是受无双夫人设局的逼迫。这世间的事就这么奇妙,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就算百般推拒也会落入怀中。

拿到阴阳双剑容易,接下来才是麻烦,不倾心相许就练不成“倾城之恋”,练不成“倾城之恋”就离不开幻境……离不开,难道就一直在这里呆下去?他并不担心自己,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秦霜的处境就不免危险。

梦并不知晓秦霜与无双夫人暗中较劲的七日之限,只是暗暗发急。她本来心态平和,也早已习惯困居一城,但雄霸三徒,秦霜和聂风在此,外间还有个凶威赫赫的“不哭死神”步惊云,天下会不会因此而停下脚步,无双城危机眼见是迫在眉睫。

大厦将倾,四夜五夜完全靠不住,只有姥姥,独力如何支持?一念及此,焦躁之意顿上心头……这双剑若要使出倾城之恋,必须拆开分执,在场三人,该如何组合?

梦自觉地将自身排除在外。不过秦霜若是本来面目出现也罢了,偏生她现在的打扮,分明就不打算依着无双夫人的安排来,也看不出她对聂风有情,叫聂风和她搭档,扭捏作态,非要演绎出深情来,那样的场景,梦,真是想象不能。

也许无双夫人并非像她原本想的自持己见,误会了她和聂风的关系,而就是想要看他们为难……就为着对秦霜的一点看不惯,连无双城的安危也不予考虑了么?或许,也便如无双夫人说过的,她既为关家妇,对独孤家的事并不再放在心上,所谓守护无双城也仅仅是华恩先祖自作主张罢了……

“我们可要先离开这里?”一时无法得出结果,聂风询问低头似在研究双剑的秦霜。毕竟是搅扰了人家少城主的婚礼,接下来,独孤一方也该大发雷霆,穷全城之兵,乃至亲自出马了。

秦霜并未急于取出双剑,只是伸掌平按在剑身之上,感到体内心剑的不安跃动。心中一笑,三日来,她一边按照无双夫人预先设定的游戏行事,一边也在不断尝试解析背后的规则。这种精神力的暗战,犹自胜过明刀实枪。

现下她还未有看清无双夫人的全部布置,但总算能够令封印略微松动,激起心剑的反应,也不枉她顺其自然,玩耍一场了。

听聂风问,眼眸微霎:“梦,你信,倾城之恋是必须要心中有爱,才可以发出的吗?”

梦侧过眼,不去看秦霜,无论秦霜是做女子还是男子,都不见轻浮,不带妖邪,秀色可餐,但亦清不可亵。但不知如何,对方注视之下,只是平平一问,就令她心中浮动,难以宁定,这样的情形绝非正常。

但若说是对方想要叫自己动情相爱,符合“倾城之恋”发动的条件,也委实太过匪夷所思。

若秦霜愿意转变立场,不再试图毁灭无双城,而是放弃争斗,那么哪怕是放弃母亲用最后的生命为她换取的自由,终身与秦霜在无双城为伴,她也愿意。

但是爱,不,哪怕只是喜欢呢?只要一想,脊骨都会蹿出寒气。这种逆伦的做法绝不可能出现!

便是没有血脉的关系,秦霜也果然身为男子无疑,也绝无可能!

对着聂风,梦也许还能压下自卑,放任好感成为喜欢。但秦霜,齐大非偶,就算世间女子百分之九十九会为他脸红心跳,失声惊叫,但更进一步,都会思之再三,乃至……望而却步。不论其他,有几个女子能不在意夫君美颜远胜自己……

骤然回神,梦双颊火烧,秦霜不过是就事而问,她的思绪怎么竟是飘散到恁般诡异的地步,发觉秦霜还在静静等自己回答,觑眼见她按着双剑的手白如牙雕,脸上又是一阵发热,凝神静气,将纷纷扰扰的杂念摒除脑后,此间事早结早了,无论从哪方面,都还是不与秦霜多有交集的好。而哪怕是为敌呢,也好过看着这样的秦霜心中七上八下。

“我,不知道,信还是不信。”

“关圣心中若是无情,不会如此命名,来表明对夫人的心迹,但他更是为了平定战乱,还天下苍生一个太平,方才渴求盖世无敌的力量……终于得偿所愿,悟出这绝世奇招。”

“而倾城之恋惟一用出的那一次,关圣亦不是因为无双夫人深陷险境,要相救爱人,而是为了刘备的霸业而出征,为的是不负兄弟的情义,袍泽的信重……”

只要不去想秦霜,梦的心还是冷静的,细细说来,渐渐将最后一丝旖旎情思也彻底抛却,隐约间见得秦霜不受感情左右,绝对理智的风采。

这亦是可叹,在梦的年纪,本该是坚信爱情是世间最美的花朵,其他一切都未有这个重要,但环境的逼迫,残酷的现实,就算没有秦霜的出现,她也不可能够遵循无双夫人的期待,为情不顾一切。

妖就是妖,人就是人,在情与义难以双全的时候,人,往往选择的是后者。

这就是人!可以为情牺牲,但更会为了崇高的信念去赴死。

无疑,关羽是爱着无双夫人的,但他心中,装着更多东西,做不到放下一切,只和无双夫人相依相恋。

身在乱世,男女之情,轻薄如纸……有太多事,明知不可为而必须为之。

这就是英雄的宿命,这就是美人的悲剧……

“我相信,练成倾城之恋必须胸中有情,但这个情,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对苍生的大爱!”就如同儒家所谓的浩然之气可以气贯长空一样,大义凛然的话亦可以扫清人心中的迷雾。梦虽还是不敢直视秦霜,但眼瞳已然恢复清明,心中信念更坚定一层:“倾城之恋是为守护,而非屠戮而生的!”

秦霜唇角微勾:“慈悲无情杀生主,念起情灭谁破空!”

就连梦都已经看得明白,无双夫人,你的千年痴梦,还不醒么?!

就算没有华恩,你以为你能以一己之力,就能和关羽走到最后么?

魅惑之道是小技,可以令人一时意乱情迷,但换不来真心相爱,更谈不上什么情比金坚,至死不渝。但是这里是幻境,本来就是假,以假对假,营造一时假象获取表面条件的满足发动倾城之恋并不算难,但秦霜从未起过此念。

无双夫人的暗中推动,阴差阳错中,她对聂风,起过欲念。

但身体的反应和心中的所望完全是两种概念。

以虚假的情爱来折磨他人,是她想也不想都会厌憎到极点的行为。

她也未想等至七日最后的时限来临再见结果,指下用力,剑锋所至,鲜血流淌而出,染红了一黑一白的剑身……这场游戏,我没兴趣玩下去了!

聂风眉头一皱,秦霜又是这种只问所需,分毫不爱惜自身的行为……但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迟疑间,周遭的环境遽起奇变,三人所在之处,已经不是无双城的长街之上,而是在一座陌生雄城的关墙之上,耳边号角声此起彼落……

响撤长空的号角声中,城外两只兵马正在激烈交锋,人沸马鸣,杀声震天,被斩下的头颅、手脚漫天飞舞,血更如迷雾般冲天激射……不消一柱香的时间,两队人马已所剩寥寥,地上尸骸枕藉,根本看不出谁胜谁负,也许不过是两败俱伤!

聂风倒吸一口冷气,回头而望,正对上梦亦是惊骇万分的目光……这就是战争,无所谓正义还是邪恶,惟见同类相残的惨烈!

第250章

钲声响起,战场上仅剩的三五骑转头回营,只留下满地残肢,黄昏余晖,分外凄凉。[热门小说网www.remenxs.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鲜血染红了城门外的泥土,来年此处青草定然分外茂盛。

聂风将一切看在眼底,一颗心寒上加寒,不忍卒睹,两方都是勇士,但愈是勇敢,愈显残酷,江湖上的打打杀杀相比起来,完全似是小儿过家家。战场之上,才是真正的修罗地狱。

抬眼望去,城头上,晚风吹动秦霜的长发,在暮色中宛如剪影一般不真实。忽然间竟有些不敢去看她的双眼,只怕看见一片淡漠无物的冷清。

守城的士兵东倒西歪了一地,总算又过去一天。他们三人突兀出现在此处,也无人盘问,在那些士兵眼中,只有疲惫和绝望。

夜晚仿佛刚刚闭上眼便即过去,当白昼来临,第一缕晨光照耀大地,带来的不是新一天的希望,更是更加惨烈的城防战。

一架架云梯不断架上城头,一锅锅滚油不断倒下……喊杀声,惨叫声,血腥味,人肉的焦臭味……如果地狱有十八层,那么身在战场的人所处的位置比最深的地狱还要深。

若说守城的不惜性命是为了捍卫身后的家园,那么攻城的一方又是为了什么和人打生打死?他们所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无人去想,只是受人号令……也只有在此时才会有一大群人旁无杂念地做同一件事,杀死对方,或者,被对方杀死。

人若是能将这份勇气和心力用于建设而不是战争,世界是否依旧会被称作苦海而叫人苦觅生路?

长城长,伟大的建设亦是为战争而预备。而覆压三百余里的阿旁宫,修筑时征发了全国的劳役、刑徒,六国的珠玉、美人充斥其中,只为了满足一个人的欲望,然后,未及二世,便在楚霸王的一把火中化作焦土……秦失其鹿,楚汉相争,汉失其德,三国演义……千里无鸡鸣,白骨乱蓬蒿……在这种惨况中,无知的人是有福的,那总比寻常人更早看透事情恶果,却偏偏无法阻止的聪明人才是真正感觉痛苦。[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梦轻声道:“这里,不是无双城。”她平生只在无双城中度过,见过最残暴的场面也不过是独孤一方那些豺狼般的部下在无双城内对普通百姓的张扬跋扈,哪里及得上眼前血腥之万一,一张俏脸煞白一片,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只说得几个字便即咬紧牙关,只怕不小心会吐出来。

“这里,是樊城。”秦霜遥望城外,“对面便是关羽。”

依旧在无双夫人的幻境中,不过是,来到了千多年前的三国,无双夫人所切实生活过的时代。

梦竭力望去,那“关”字大旗下骑着红色骏马,手持大刀的大将,就是名垂千古、大名鼎鼎的关羽,无双夫人挚爱的夫郎?她自小在听着关羽的光辉事迹中长大,心中充满了对武圣的景仰。今日,才真真感受到“英雄”这个头衔的分量。

青龙偃月刀高高举起,又一批士兵推着攻城的器械出营,投入这个对双方而言都堪称是血肉磨盘的战场……城头上哀凉的号角声响起,一帮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在梦已经稍稍习惯战场嘈杂的耳中显得是那么刺耳,猝然回望,天,补充上来的不是士兵,而是一大群衣衫褴褛,手中甚至连根像样的长矛也没有,拿着木棍便算做武器的百姓。

还有的,甚至连木棍也没有。一眼看去,梦甚至还发现其中还夹杂着老弱妇孺,和其他人一样双目茫然地顶上前线,有的甚至是刚上城头,便被不知何处飞来的流矢射中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为什么,连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也要驱上战场?

梦的双目涌出泪水,踉跄着扑上城头:“阻止,阻止他们啊!”

如何阻止?

这里是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英雄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舞台,亦是折骨为薪,易子而食,人肉被制成干脯军粮的现世鬼蜮……没有仁义,没有怜悯,没有……报应!

身负冰心诀的聂风比梦看得更清,听得更真,所受的折磨也更大,让他连泪也难以落下,体内聂家的噩梦疯血蠢蠢欲动,凝成一个字“杀”,都该死,都该杀……说什么仁义忠信,都是骗人的鬼话,将老幼送上战场和向着老幼毫不犹豫挥刃的人,都一样该死、该杀!

心底骤然涌起一阵凉意,若清泉流入心间,涤去那些杀意恶念,下意识地看向秦霜,只有她,有这份能力,生生抽去他心中无从发泄的暴虐。

秦霜的眼眸清亮一如素往,却没有聂风所畏惧看到的冷漠:“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轻按梦的后颈,让她冷静下来。秦霜踏步,站上女墙,伸手处,身后的士兵自动送上弓箭,清朗的声音仿佛具有特别的穿透力,便是周围不断的惨叫声亦无法遮掩:“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

有人向后退去,惊恐地大叫:“黄巾余孽!”

但更多的人麻木的眼中慢慢现出神采,散落应和的声音逐渐增大:“……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百万黄巾,一朝而败,青壮为各方豪强收编,成为实现各自野心的工具,剩余老弱辗转死于沟渠,连他们也忘了,当初是为什么而反抗,为什么要高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权贵们对黄巾恨之入骨,称之为贼,但其中大多数原本不过是为求一口饱饭的普通百姓而已。

为了,活下去!

那些,不想让他们活下去的人,就只有,拼个,你死我活!

战况骤然激烈十倍,杀,站在对面的不是同类,而是生死仇敌。

感应到战争气氛的变化,关羽不经意皱起了卧蚕眉,此城之难攻,实在超乎想象。若是不能速战速决,东吴那些鼠辈不免又要在暗地里搅风搅雨。大哥全力攻略蜀地,万不能让荆襄的战事分了大哥的心……难道,只能用那一招了么?

心中警兆忽现,赤兔马人立而起,青龙偃月刀猝然挥出,箭轻刀重,但两者相击,竟然发出铮地一声,刀势一沉,箭矢斜斜飞出长许,无力落地。本来微眯的丹凤眼骤然挣开,射出凌厉的光芒,透过硝烟弥漫的战场,直直看向城头。

那个轻衫缓带,衣袂当风的少年,即便是身在战场,信手丢开手中折断长弓的动作,依然透着仿佛在杏花烟雨里,与三两友人饮茶品茗,听琴吟诗的闲适。若是距离足够近,应该可以看清对方嘴角恬然的微笑罢?

江东美周郎已死在军师的妙计下,不想曹营之中也有如此风姿雅致可与媲美的男儿。

心中无端升起一腔怒火,眉目冷肃,泛出杀意,对方的做派一望即知,定然是世家子,就是这些坐而论道不知民生疾苦的士大夫,才令得天子失道,民不聊生,便是上得战场,满场横飞血肉,亦只当做一场游戏。冷眼看双方厮杀,直到此际方才出手,不外是见敌军大将出场,一箭示威,昭显自己的存在。

曹贼手下俱是这等人物,果然还是要大哥才能拯救苍生!

城头上,无论士卒还是百姓,眼见得秦霜一箭射出,动摇对方阵脚,都是真心为之欢呼,忘了秦霜所喊出的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所严厉禁止的悖逆民谣,心中仿佛有什么慢慢苏醒,那是,名为“希望”的种子。

秦霜没有笑,敌方的怒火也好,我方的欢呼也好,都不曾对她有所影响。

她只是伸出手,让人再送上弓箭。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

千载之下,史上犹自讴歌英雄的丰功伟绩,小民的哀哀悲鸣尽在英雄背景的轻描淡写之中。但是,尔辈英雄,或视小民为牛羊任由宰割,或视百姓为愚氓假仁假义,却不知道终有一日,被你们所轻所贱所无视所欺骗的小民心中所藏的怨恨和怒火会喷涌而出,燃尽所见的一切!

那么她为什么要介入呢?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曾高踞云端,但原本的起点,是人!

不是以一敌万的盖世英雄,不是倾国一笑的绝代佳人,只是,最普通的,生如草芥,逝如水泡的寻常人!

不寻常的是一颗心,一颗不断追求超脱,亦永不停止反抗的心!

靠自己的力量杀出一条生路,再靠力量博取平等的道路……进而超脱,每一步,靠的都是自己,永远,永远不要寄望神佛的慈悲,上位者的仁义!

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关羽身后的众将尚未从主帅遭遇冷箭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豁拉拉一声响,那绣着“关”字的大旗赫然被一枝城头劲射而来的利箭震碎旗杆,众目睽睽之下,倒了下去!

第251章

中军大旗倒下,关羽麾下士气顿时为之一衰,现出慌乱之态。守城的一方则是士气大振,一举将本来落于下风的局势扭转了过来。

秦霜并没有收手,关羽勇武异常,冠于全军,骄慢士大夫而善待卒伍,只要关羽尚在,蜀汉军亦不过一时慌乱,未可言其失败。

和平,只建立在势均力敌,或者将一方赶尽杀绝。

寻常的弓箭,即便是有破军星力和人心咒念的额外加持,亦射杀不了关羽那等威名赫赫的大将。但是,其他的士卒乃至将领,没有关羽那等本事。

便是心境最平和恬淡的修道者,也有偏执的地方。秦霜的偏执便在于,一件事,一旦做开了头,便一定要走至结尾,不一定是完美,但定要有个结局。行善未必会持之以恒,但走上修罗路,定是血海沉沦……

若是梦早知道秦霜这般性情,还会不会喊出那一声“阻止”?每一次秦霜应人所请,都是令请求者莫能负载的所得。可是病急乱投医,是该怪秦霜过于求全,还是怪请求者不能真正看清心中所求?

自古守城容易攻城难,藉地势之利,即便有血气刚勇的兵卒攻上城头,在已经被秦霜鼓起勇气的守城军士围攻下也难以立足,被驱赶上城墙的民众中的青壮渐次加入,剩余的老弱妇孺也竭力冒着碎石流矢搬运着物资器械,为自己的生存而搏命。

梦打起精神,开始重拾她的本行,为受伤的人包扎伤口。战场之上,每一个人都必须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者,拿起刀箭去决定自己和他人的命运,或者,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等待别人宣判自己的命运。

江湖,并不是一个给人落泪的地方;战场,更不是一个适合落泪的之地。战场,只宜见血,不宜见泪。泪,仅会留给战争过后的生者。

聂风并未出手,先时疯血的险些发作令他心生畏惧,而脑中浮起的那些零碎的记忆也叫他惴惴不安。他也不欲插手这等难问对错的厮杀,只是站在秦霜身侧,为她挡开远处的暗箭、近处的刀枪。

余光中见秦霜神色专注而宁定,搭箭,张弓……如此重复,绝不停顿,每一箭出,必然带走一条性命。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那种无涉悲喜的冷静收割,比高呼酣斗抑或狰狞兴奋更叫人心生畏惧。

杀人,到底对她意味着什么呢?少年时在北地雪原见她屠戮金剑门的徒众,亦是同样简洁、高效、不带丝毫情绪……聂风心中低低叹息一声,由幼及长,秦霜始终未曾改变过,那么幻境亦如对现实一般认真的她,对待现实是否也会如一场游戏般轻慢?

无从去寻摸秦霜的心事,清如水,静如渊,深难见底……没有了雪魄珠,她亲自为他压制疯血,是顺手为之,还是承诺的有始有终?对她,又有没有危险?

伸手打掉一枝毫无准头的流矢,一瞥间,见梦正专心为一个受伤的老者包扎,浑然不觉身后城墙上爬上一个汉兵举刀向她砍去,连忙踢出一块碎石,正正击中对方额上,那汉兵猛然受创,也忘了身在城墙,后退几步,一声惨烈长号,直直坠了下去。

聂风苦笑,亦心中警醒,战场之上,片时疏忽便会送了性命。这里纵是幻境,若是受伤、流血,一样无救……秦霜的警告言犹在耳,这种错误,且不可再犯了。

聂风若是多看几眼,应能看出秦霜的清瞳深处所慢慢泛出的血红,但此时此刻,又怎由得他怔怔凝视。何况他还转了一半注意力在梦的身上。

无论是天崩地陷还是利刃加身,秦霜都不会形容失色,加之她腹载五车,金声玉振,无论做什么事,都自然见得智珠在握、游刃有余的风度从容,叫人只能仰慕不能效仿。就连聂风也总是不经意便忘了,秦霜曾对他最为正颜厉色的一次训斥,那一次,她告诉他,她并非无所不能,她的承受亦不是毫无上限……

秦霜并未曾专门习过弓箭,别人见她动作流畅,箭无虚发,不过是念头观想中,模拟所见无双射手,然后反映至身体,做出完美动作。如此一来,心神所耗乃至身体负担可想而知。指腹火辣做痛,指尖已经渗出了血珠,染红了箭镞,一袋箭堪堪射完,手间已满是鲜血。

弓箭也是武器,理所当然受到心剑的排斥,每出一箭,心中便是一震,气血翻涌,心意烦乱,相形之下,指上的痛反是微不足道。

便是如此,秦霜的手依旧稳如磐石,动作无有丝毫迟缓、走形,血气为引,所瞄愈发精准,由小兵至普通将领,无人能够逃过,随着箭底人命的增加,受战阵杀气所激,破军、七杀由黯淡而渐露明光,命宫中洒落点点星辉,由内而外开始冲击封印,待得星辉织密成网,封印破除,便可里应外合,借助天上星力撕开幻境,重创无双夫人,一举脱身。

无论是修道修武,依照正规法门,自己修出的真元内力,一步一脚印,哪怕是慢一点,低些差些,胜在稳妥而无入魔之忧。惟借助外力,最是凶险不过。心中念头稍有动摇,便是灭顶之灾。

如果可以选择,秦霜亦不愿走这条命悬一线,险之又险的道路,只是从起始,她便没有稳步而行的机会,若不剑走偏锋,只怕早已死在被遗弃的道途中,连未来都不会有,又怎顾得长远?饮鸩止渴,不是不知道鸩酒的毒,只是即刻便死和延后而亡,多得片刻时间,说不准便生出转折生机。

即便是绝顶高手,若是陷身战阵之中,面对千军万马,也难以即时脱身,甚至会死于寻常小兵的人海攻击之中。但如这等远程狙杀,自然是大占优势。

汉营中固然有强弓劲弩,关羽亦有万夫不当之勇,但一则以低仰射,射程难及,再则关羽亦非比老将黄忠,非以射术而见长,只能眼睁睁看着麾下将卒被秦霜逐个射杀,心知今日锐气已失,对方如此神射,再攻下去也是无益,不过是徒增伤亡。

他虽然起于微末,但性情高傲自负,自与刘备、张飞桃园结义从军,一路坎坷,然而白马诛颜良,千里走单骑……桩桩件件,莫不显出勇武绝伦,自出镇荆州以来,曹军闻而色变,孙吴亦是忌惮不已,三国诸将几乎莫能与之比,更增添了他三分傲气,眼见樊城即将一鼓而下,却无端竟见阻于一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心中恼怒非常。原本尚在犹疑的念头,顿时便下了决心。

号角声起,蜀军如潮水一般退去,城上无论士卒还是百姓,莫不欢呼雀跃,庆幸又熬过一日。

梦松了一口气,包好最后一个伤卒,适才忙碌间无暇细想,此际看着秦霜的侧脸,心中微微一跳,若秦霜真是男儿身,那么她就可以习练“情倾七世”而无后患,乃至“倾城之恋”她也可以继承无碍,又何需定要执着所谓的“风星”、“云星”?目光扫过满地死伤,又有些沉沉地不知所措,惟有以杀止杀,才能保住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城外,战场上所有蜀军将卒都在缓缓后退,惟关羽屹立原地不动,城上秦霜亦是纹丝不动,姿态没有丝毫变化,却让人感觉到她前所未有的凝重。风似乎陡然间静止,空中不知何时凝聚去大朵的乌云,向着城墙覆压而来……

聂风心中生出莫大不安,陡然眼中一点红光暴绽,不自觉一闭眼,再睁开,关羽浑身竟然射出熊熊烈焰,青龙偃月刀缓缓高举……不见刀光,也不见关羽举刀的双手有丝毫异动!惟一看见的,只是关羽深如万丈渊薮的双目中,所流露的招意!

聂风霍地记起姥姥使出“情倾七世”时也是全身冒火,心中骤然大跳,梦已经代他叫了出来:“倾城之恋!”

“情倾七世’原本是无双夫人衍生自‘倾城之恋’然后传给华恩;二者起手式自是异常相若,惟一差别,只是情倾七世仅得倾城之恋威力的百分之一!

姥姥未曾使出全力的“情倾七世”威力已使聂风相当咋舌;比情倾七世十成功力强出一百倍的“倾城之恋”,到底又会至何等慑人境界?

这应便是史书所记,关羽一生中首次使用“倾城之恋”,亦是最后一次,也是历史上的惟――次。无双夫人竟然能够在幻境中将之重现!

一招倾城,听来真令习武之人心生向往,谓之武林神话。但若是己身成为这种奇招所要毁灭的对象,就算是对无双夫人敬之爱之一生以守护无双城为己任对“倾城之恋”信拜如神的梦也没有欣赏的心情,只余下满腔恐惧,小腿不自禁轻轻发抖,连逃跑的念头也生不出来。便是逃,又能逃向何处?

他们身在无双夫人的幻境之中,根本离不开这座城,根据无双夫人描述,只要是在这种城中,连城带人,在“倾城之恋”使出后都化作了乌有,只余下半具抱着婴孩的母子残尸……

与关羽两眼圆睁,杀气迸射恰好相反,秦霜眼眸眯起,掩住了瞳中几乎流泻而出的银辉,亦隐住了银辉之中一道鲜明无比的血线。

侯而王,王而帝,帝而圣,圣而天……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你的历史真身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第252章

浮世无缘,情难到老。[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倾城弃别,两皆失声。怨天不语,恨爱……难再!层层幻境,真真假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最后一刻,终于觉察出,这其中的惊天危险!

星光、血气再也封锁不住,自秦霜眼中奔涌而出,跨越历史长河,映出关羽仿佛神魔一般万古不可动摇的巍峨身影,三国风流,豪杰辈出,谁又能如这一位一般未曾成神,已称无敌!

抽剑,前指,下斩!

所谓的料事如神,不外乎是猜情度理,或更简捷一些,算利。逆位而思,趋利而行,或求合理,或求合情,无论合理还是合情,总须吻合一端,世间事十之八九大抵如此,但总有那么一二不在寻常之中。

无双夫人虽达不到紫笈落子无痕,气魄宏大,算尽人心天心的绝顶智计,但心机诡谲重重,目的更是暧昧难明,让秦霜肯定了,旋即被推翻,否定过的,似乎又会再度印证,似是为情似是为利似是为私己又似是为苍生……纷繁芜杂,再是摒除感情达到极致的冷静清明也失却效用,猜度不能。

就算看似秦霜一步步走到最后,气势上始终不输分毫,你要战,我便战!你要杀我,我就杀你!但如同数年前的乐山,落入僧皇算计,不得不应,就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被人诱入局中,见子而应,已经是所失在先,这其中的险象环生乃至九死一生岂是旁观者所能窥得虚实,妄谈强弱?又有雷锋塔底,搜神宫中……一次可以,两次可以,难道次次如此?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有谁可以永远受气运垂青,一路坦途永不失败?

审时度势,机变灵巧,保存实力,伺机卷土重来,置于寻常人所值得称道的行为,对想要行走在大道途中的人而言,却会不知不觉间折损了心气,消磨了斗志。

若她未曾忘记最初的所愿,那么可走的,能走的,始终只有一条,那就是千里孤行,直道无悔!

倾城,倾国……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青龙偃月刀和霜华,一长一短,大小悬殊的两件武器上所爆绽的光华,转瞬间跨越了彼此相隔的距离,所有人的都忍不住闭目,那样地耀目,似乎足可贯穿天地。txt小说下载

谁赢,谁输?

在这条无头无尾的浩瀚长河上,无数浮光泡影瞬生瞬灭,秦霜,是否也是其中一个?

这一刻,只是刹那,不是永恒!

夜沉沉,月如钩,清韵微寒,天淡如水。

前一晚夜空的异象已经被无双城的百姓们所理所当然地淡忘,他们如常般或者已经回至家中,与妻儿老小乐享天伦,或三两结伴,一边行路,一边谈笑着日间的琐事。与遥不可及的天空相比,食可果腹,衣能足暖才是这世间大多数人所头等关注的事宜。

只是注定了,这是无双城的多事之秋。

插在无双城门前的那根刻着“武圣”二字的铁柱仿佛遭受一股举世无匹的力量,猛然碎裂,碎片横飞,守备在城门口的数十护卫你眼望我眼,就算这些侍卫惯来在无双城内作威作福,但面对这种异乎寻常的力量,他们的胆量也并不比他们所看不起的低贱城民更大多少。

战战兢兢地走近,只见地上突兀现出一个深深的黑洞,寥不见底,仿佛直通到幽冥,甚至只是这么看一眼已便叫人觉得浑身战栗。人人心中不禁涌出一股疑惑,地底,究竟发生了什么?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应火急向城主独孤一方通禀,夜空中再现异景,这异景却不是天象,而是人为。

骤然爆发的无数美丽而灿烂的烟花遮掩了黑暗,让正在归家途中的无双城民纷纷举头向天,那本是繁荣和吉庆的象征,映入他们的眼中,却是莫名的恐怖。因为那些暴放的烟花,并没有砌成令人叹为观止的美丽图案,而是砌成两个非常巨大的字――攻城!

对于居于无双城中的下层百姓而言,江湖中永无休止的纷争,终究有着距离,远不如独孤一方的手下在城内纵横跋扈所带来的切肤之痛。但就算是再无知,也知道,举目江湖,具备如此气势,敢于对无双城悍然挥兵相向的势力,非雄霸为帮主,在短短数年间奇迹般崛起,横扫大半江湖,进而可以威胁无双城生死的天下会莫属。

无声的恐慌在城中蔓延,天下会来了!天下会的大军,竟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欺近到无双城外!

敌人有多少?统兵的大将又是谁?最重要的,他们中又会有多少人无辜死于这场两位枭雄为了争夺江湖霸权的野心争斗中?

没有人知道答案,他们只能惶然地去猜测,大祸,会首先降临在哪一位不幸的人头上?

生命未必会比烟花更灿烂,却可能会更短暂。

独孤一方对外争名逐夺利,对内残暴苛刻,既无怜惜百姓的仁爱之心,也无身为习武之人的侠义之心,只有一颗妄图称霸武林的野心,偏偏志大而才疏,眼高而行低,面对天下会咄咄逼人的扩张之势一再失利,天下会兵临城下而他事先一无所觉,但此际对方已经释放出明确的信号,他还能够继续躲在无双府内装聋作哑吗?

便是平日私下再多的怨恨,此际,无双城城民依然不约而同地看向无双府的方向。这个危急时刻,作为一城之主的独孤一方,就算是为了自身的权势,也会肩负起护城的职责吧?

只是,独孤一方,真的对天下会的来袭毫不知晓么?

无双城三里之外一个遍布山丘的地方,两帮人马剑拔弩张,旋即厮杀到一处。一方人数约为千余,穿着无双城的侍卫服色,另一方天下会装束的人明显比无双城的人马更为鼎盛,漫山遍野,多不胜数。双方主将绝未露脸,只见无双城的侍卫因为对方的人多势众而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想不到雄霸的动作是如此迅如雷霆,竟然不等聂风回报,无视姥姥以血凝字的警告,引军来袭,雄霸身为一帮之主,不会轻动,而天下会中除却秦霜、聂风之外能得雄霸如此信重统领大军行此灭城之战的又会是谁?

会是销声匿迹五年,但在江湖中依然冷酷暴虐之名不堕的“不哭死神”步惊云么?已经完全恢复记忆的他,只是为了报义父霍步天的生死大仇,便依然甘心回到天下会中,俯首受仇敌雄霸的驱遣,为其独霸江湖而鼎立殊勋么?

在高高低低的山丘群中,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包上,一团黑色迷雾隐隐笼罩着一个人型,看不清是老是少,说不出是人是鬼,也不知道是他还是她,只是一阵风吹过,传出一声微不可及的冷笑:“所谓……背叛吗?”

听起来似乎是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但接下来的一句又化为娇媚的女声:“等待已经太久,不要令我失望!”

是谁背叛了他?又是谁让她在等待?

不为人知的冷眼旁观,静静等待,只为在最合适的地点最合适的时间挥刀收割,获取最甘美的果实。这世上总多的是自以为是,谋算他人的人,却不知道自身也不过是他人的棋子。

自大地深处传出一声“隆隆”闷响,交锋的双方不自主暂停了一瞬,随即发现脚下依然平稳坚实,呐喊一声,继续投入厮斗之中。但黑雾中的不知名人物似乎已经等到了他要的结果,猛然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素手,势如闪电般凭空一抓,牢牢抓住一物,旋即收回,指缝间透出的缕缕金光,连浓浊的黑色迷雾也遮掩不住,忽男忽女忽粗忽细的声音中既有喜悦又透出讶然,还有抑不住地叹息和嘲弄:“竟然,拒绝了,她以为自己,还有路可走么?”

下一个瞬间,黑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有些人来也无声,去也无息,不留下丝毫痕迹,但有些人,却是无论本心如何,注定跌宕起伏,轰轰烈烈。

霜华剑对青龙偃月刀,留在聂风瞳孔最后的是一片深邃无边仿佛连最耀眼的光线照射上去也会被完全吞噬的黑暗。幸好不过片刻,再次见物时,已经是重回到了冰窟之中。伸手按着额头,适才整个空间像在转动,不断转动天旋地转,身不由己,就像是上一次进出神的第十殿的感觉,但更加强烈许多,即便他已经站定,依然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或许脑中一时间所留驻太多印象也是原因之一。那与现实一般无二的无双城,那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那让人热血沸腾又莫名悲哀的三国战场,还有倾城之恋,可以一招倾城的盖世奇招!……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双夫人在千多年前便已经安排设定好的幻境么?

胜者生,败者死,再度站立在这里,应该已经足以说明一切问题。只是,聂风望向秦霜,那双凝视着安祥地躺在水晶屏风之后无双夫人遗体的眼睛,看不出丝毫胜利的喜悦。那近乎空白的表情,叫人的心无端一沉,仿佛是灾变来临之前最后的宁静。

梦站在一侧,幽幽的目光在聂风和秦霜之间游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闭紧了嘴唇。能够打破无双夫人所精心构造的幻境,对战“倾城之恋”那样的无敌奇招,秦霜,她亦是如武圣一般今世的举世无敌了么?此刻的她,又在想什么?是,就此了结恩怨,还是,彻底毁灭无双城?

第253章

“滴答”,一滴突兀滴落的水滴打破了冰窟中令人难耐的寂静,秦霜微微侧颊,似是在听,又似是在看:“她是谁?我……是谁?”

秦霜仰起头,眼眸中星光敛去,徒留下一片死寂,无人能回答她。[热门小说网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少她所未曾知晓的人,像僧皇,像神一样默默窥探着,等待着,算计着她这一颗扰乱了原初星象,本不应出现在这局棋上的逆行之子?

就在这冰窟之上,无双城下所藏的阴影之城中就埋藏着那刻意安排好与她牵连不清的秘密,让她生于斯,也要死于斯,就像与这个身体中流淌的血脉所相关的无数人一样,以忠义的名义,俯首为奴,无法解脱。

来不由她,走,也不由她?

为什么?

是因为她对过去记得太多,还是对现在知道得太少?

这一局中,谁才是真正的对手?得到和失去,又用什么来衡量?

退,不能退!进,所向何方?

若谓心之所向,道之所在,身边的人,自己的心,脚下的路……可始终看得真切,明了,真正做到从心而行?红尘蛛网,人心难量,看似随手便可拂去,却可能早已在不觉间密密织缚,泥足难拔,再回头又不知是何等光景?

有了第一滴,就有第二滴,很快,水珠连成了线,聂风伸出手,接住一滴冰水,寒侵入骨,这些已然留存了近乎千年的冰雪竟然开始融化,想必要不了多久,这个冰窟便会变成地下湖泽。

这一次破无双夫人的幻境,从外表看来,秦霜远没有前段时日搜神宫一行,先后对战神、月明曜和“雪缘”所受的伤势惨烈,但这种莫名的沉静却叫他心中更加不安。

她到底在想什么?他能不能问?该不该问?

梦心中也是犹豫不决,眼见这地下冰窖中的冰雪行将不存,无复保存无双夫人遗体不朽的条件,那么是将遗体转移至合适的地方另行下葬,还是就留在这里彻底沉寂无人惊扰,让夫人安然长眠?

一道热浪突兀地自她面前掠过,惊得梦向后一仰,额前的一缕发丝已经被灼焦。(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转过眼,无双夫人已经在瞬息之间化为一堆灰烬。

梦心中一冷,挫骨扬灰!在幻境中,秦霜可以身为保护的一方,挽救合城的百姓,哪怕直面“倾城之恋”那样的盖世奇招也丝毫不惧。但无双城,被娘亲,还有无双夫人恶意对待过的她,有什么谅解的理由?救赎还是杀戮,都不过在她一念之间。而她要做的事,谁能够阻止?

难道,她们还是只能够做敌人?幻境中无辜百姓被推上战场死伤狼藉的惨状重浮眼前,如果天下会攻打无双城,无双城中的低层城民们所遭遇的也应是一般无二,甚至更惨,雄霸心狠手辣,独孤一方更是严苛有加,两位枭雄之争,无论谁赢谁输,受牵累的总是无双城的无辜民众。

曾誓言要守护无双城的她到底该怎么做,她能做些什么?连倾城之恋都不能奈何得了秦霜,她又能有什么办法?梦情不自禁向聂风看过去,一个被丢至脑后许久的念头压下又浮起,难道,只能……

秦霜轻弹指尖,冥火无声无息地收回,连肉带骨,甚至魂魄,都一火而尽,自此,天上地下,阴阳两界,再无无双夫人这个人,或这只梦貘的存在。但胸中沸腾的火焰并未稍减,若她的生和死都是定好的计划,那么这个计划的制订者、参与者,除了神,还有谁?

隐忍潜伏了太久,似乎已经叫人认为是软弱,以为只要不是直接干预,只要是从她前行的路上抽手离开,那些对她做过的事,就算是一笔勾销,既往难咎。如果只是将底限设为生存、登顶,除此之外统统都可以拿来牺牲,那么,她和神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走吧。”目光微垂,脚下已经开始积水潺潺,这世间多少事,无论想或者不想,总必须有一个决断。

自存放着无双夫人的小冰窖出来,聂风轻“噫”一声,梦更是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自无双城建立便已经存在,自地面贯穿地底,延伸不知道有多长,被秦霜称作阴沉木的铁柱,赫然已经完全不见,而原本插着铁柱的地方多了一个大洞,看大小,正和铁柱的周径吻合。

砍不能断,烧不能熔,坚逾精铁,就算是无双城毁灭也应该能够继续存在下去的铁柱怎会突然碎裂?看满地乱七八糟爆为寸碎的残片,显是内部受到极大力量冲击方才造成如此后果。

在幻境的最后时刻,秦霜手中霜华剑气纵横,与关羽发出的“倾城之恋”狠狠对撞在一起,所迸发出的光辉叫人完全不能睁眼,那种惊天动地的力量,应就是造成眼前场景的缘由罢?

如果秦霜没有办法对抗“倾城之恋”,那么此际,他们三人只怕都已经随同那座传说中被关羽一刀毁灭的城池一起化作飞灰。

无双夫人所编织的幻境竟然也并非全是虚幻,那么这个新开出的洞口,沿而向下,又会通到什么地方?

这连梦也答不上来,无双城的历史太久,隐秘太多,就算是姥姥,也不过是一知半晓之中,在无双城默默无闻,付出一生,只为了守住华恩对无双夫人所许下的“义薄云天”,全然不晓其后两个女人的恩怨情仇,诡诈心机。

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那所谓的真相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触碰的。

对于阴沉木消失后留下的地洞深至几许,通向何处,秦霜或许知晓一二,但她显然没有兴趣,仰望向上延伸的漆黑通道:“风师弟,能否带我一程?”

意外温和的语气,竟似带着一丝软弱的商量,让聂风微微一怔,旋即心中升起怜惜,以秦霜的独立和骄傲,若不是万不得已,她绝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他们总是在秦霜坚毅的表现下,不自觉忽略了她荏弱的身体。自来到无双城后,秦霜还未曾好好休息过罢?又要思考如何破解无双夫人的幻境,大费心力,只怕早是精疲力竭,只是强撑罢了。

便是秦霜不说,聂风也是乐意效劳的,以他独步江湖的轻功,通道虽陡,再带上一个人也毫无问题。这与进雷峰塔时的情形大体相似,只不过是一个是进,一个是出罢了。

黑暗中,秦霜忽然轻轻靠上聂风的肩:“这些年,除了师父,风师弟你对我,也是很好的。”

聂风身法一滞,缕衣相接,温玉在怀,呼吸扫过耳测,微微的麻痒,这样的情形,聂风定力再好,也不禁绮念微漾,脑中闪回过冰窟中相吻的那一幕,明知秦霜不会察觉,先行上去的梦也看不见,聂风仍然感觉脸上发烧,真气运转似也有些不稳。连忙凝神定气,稳住身形,继续向上,秦霜只不过是情势所需,借他之力,就算是这样说,以她惯来的表现,也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又怎么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但聂风的唇角依然忍不住上翘,油然而生地欢喜,这五年来,他不断的付出,她终究是看在眼中,记在心底,想起往事,心中更是莫名地温柔:“师姐对我亦是很好。不过,若是师姐懂得珍重自身,那就更好。”

秦霜轻笑一声:“好,或者不好,我记得,你说过,你所做的,不是交易。”

聂风无声地笑了,是的,他从来坚信,对一个人,感情的付出或者得到,绝对不是交易,而是用真心、热心、诚心去换。秦霜她总想算得清楚,不随便付出,也不奢望得到,而今,她应是明白了,有些东西是根本无法计算的。

“过去你很爱哭,我总是压制你,要你改。如果想笑而不能笑,想哭而不能哭,才不好罢?”秦霜微微一顿,又有些懊恼地道,“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哭,就算是小孩子,也不可接受。”

聂风强提一口真气,忍笑道:“师姐,这个关头,不要逗我笑,别,不小心,摔下去就不好了。”这段往事,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却在隔了这么久才拿出来检讨态度,又坚决不改。叫已经长大不再爱哭的他听来又是好笑又觉温馨,他们所有人都变了,惟有她,永远不变。

“放心,就算是摔下去,就算是……”秦霜突兀地停口,聂风只觉肩上微沉,搂在颈间的手也有些收紧,“放心,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这样突然郑重其事地保证,在秦霜身上少之又少,因为只要自她口中说出,便已经是一种肯定,又何需像旁人一般承诺发誓。

聂风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霜……师姐?”就算秦霜始终在他眼前未曾稍离,还是有些不被他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叫她这样怔忪不安,大反常态。无论是有关于他,还是她本身,他都希望知道,而不是再任她去独自承担所有危险。

第254章

似是过了许久,叫聂风以为秦霜又要用沉默来掩藏,耳畔响起秦霜没有起伏的声音:“传闻聂家先祖聂英,以雪饮斩伤火麒麟,误饮其血,以致身体剧变,虽然功力暴增,但脾气乖戾无常,杀意在血中蔓延,难以自控,不得不自弃于世,无人知其最后下落。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而此后,聂家世代都有男丁会突然发狂,如疯如魔,六亲可杀……”

“我的祖父,因为疯血发作而发狂,一夜之间屠尽全家,我爹那时还年少,因远行而幸免于难。祖父也在杀光家中所有人后自刎身亡。我爹,担心重蹈覆辙,在娶了我娘后就归隐田园……”聂风徐徐接道,忖度秦霜突然提起这个话题的用意,她从来不会闲语废言,此时更只会是意有所指。

聂风不奇怪为何聂家的秘辛,秦霜能了若指掌,或许她不知道才叫人惊异,没有人了解秦霜到底知道多少,只知道,但凡有问,秦霜都能够回答。对于秦霜而言,她所真心喜爱的,是知识的扩充而非武功的提升。这一点,与所有人都不同。

再提起这些难以回首的往事,聂风已经能够学会控制情绪,不再似幼时般心痛如割,只余下经久难忘的哀伤。老父聂人王害怕浸淫于江湖仇杀之中,总有一天会像祖父般狂性大发,故此在娶了颜盈后,便绝迹江湖,想要避免这份危机,但最终,仍然没有逃脱聂家人受诅咒的命运。

为了所爱而抽身,却因所爱而疯狂,这是何等讥刺的结局。

对于娘亲颜盈的抛夫弃子,聂风困惑过,痛苦过,在用幼弱的身躯追逐着发狂的老父时,也不时闪念,他和老父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让娘这样绝情。娘是那么美丽,可是也真是无情!

但他很快就明白,每个人都有权去选择自己爱走的路。他还记得娘注视着蒙尘的雪饮时的不快乐,还有娘对老父说的那一句“你有多久没有见过我笑了?”

爱上一个人,满心欢喜,但也更应令她欢喜吧?而在无可挽留的时候,就应学会放手。

只是,老父聂人王做不到。

他呢?若到了那有朝一日,是否能够做到?

没有怨过,在知晓秦霜所遭遇的之后,聂风甚至觉得自己其实是幸运的,至少,颜盈是爱他的,也曾给过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给他的记忆中留下一抹温暖。小说txt下载

只是,错已铸成,老父已逝,再怎样魂牵梦萦也无法回到从前。还是如秦霜一般,在被抛下马背那一刻,就早早下定决心,既然遗弃了,那么今生再不要相见!

不见,不怨!

“傲寒六诀,雪饮,疯血,冰心诀……”秦霜一个一个吐出这些词,她未曾告诉任何人,甚至连这五年中只要她不在山上,就和她如影随形的断浪,也不知道。为了践行对无名的承诺,也不耐烦照顾聂风一辈子的她,曾再度潜入乐山凌云窟中,借助霜华的锋锐,取得火麒麟的血。

只是取血,不是杀生。对于可能是这个世界绝无仅有的一只麒麟,不到必需,秦霜不会随意下杀手。而被传为绝世凶兽,闻之丧胆的火麒麟,在她面前,甚至不需要她动用武力,已然战栗跪伏。

秦霜并未在意,在她惯有的观念中,未曾生出灵智,即便是神兽,也不过是宰割的对象,所以她并不知道,火麒麟虽未生出灵智,但本能地敏感,叫它感应到,秦霜心中潜藏着一种极度恐怖的东西,只是略微透露在外的一丝凶焰已经叫它不敢反抗。

秦霜曾对无名说过,她的心中住着鬼神。那时候,她更多只是比拟,绝意识不到,已经小心再小心,她的言辞还是有着太强的力量。无意识透露出的,更形可怕。

取血后,秦霜并未告知任何人,而是首先自己试着吞服,亲身体验其效应。可惜,除过因为火麒麟血大热,与她偏寒的体质相冲,让她颇为不适,咳嗽了一月有余方才见好。无论是功力的增长,还是杀意的冲击,都完全不见影响。

疑心是因为经过女娲神力的改造,又有泪沧海的存在,让她不受火麒麟血的影响。秦霜又以利益交换为饵,开出条件,让天下会天牢中的死囚自愿成为试验品。但是,结果依然不尽人意。那些死囚大多暴毙当场,或在很短的时刻内死得惨不堪言,无一例产生在聂家人身上所发生的异变,功力暴增之余还能保存理智,循序渐进地堕入杀性狂乱之中。

她甚至挑出资质较好的人,去教他们聂家的傲寒六诀和冰心诀,并取出雪饮给予这些人使用,但除了再多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外,别无收获。

她虽未如神般擅长医道,但也觉出其中的蹊跷,更生出怀疑,聂家人到底有何特异之处,不因火麒麟的血而死,还代代相传,不曾弱化。

可惜聂家人丁稀少,此代只余聂风一人,很多想法无法去实行。或者聂风娶妻生子后,她多一个比对对象,能有更多收获,终有一天想出破解之法。

所幸秦霜只是追逐知识,而非神那般视人命如草芥,走火入魔般的狂热研究者,更关键在于,她对于他人的自主意愿也有着根深蒂固的尊重。否则,只怕将是无名托付之时绝料想不到的后果。

就算不被直接动刀取血,沦为和火麒麟一般的待遇,也将和神当初选取无数上佳女子进入搜神宫所做的实验类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并非是只有神才知道。

就算是做为男性,就算坐拥众多佳丽是无数男人的梦想,但被强制诞育后代,绝对不会是愉快的体验。

而在搜神宫中,秦霜并未来得及读取神脑中的知识,只见过神为了改变长生不死后所带来的垂垂老态,而试图夺取步惊云年轻的身体为替代后,她也隐生出一个猜测。

不过随后她就因为受伤以及心缘焱入体导致昏迷,醒转后也没有一刻闲暇,那个一闪即逝的想法自然被置之脑后。究底,她所针对的只是聂风,只要聂风不发作,也并非一定要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连聂风的子孙后代也一并负责。

直到,她看到那扇门,直到,她得到那件东西,还有无双夫人濒死时将无数意念中传入她脑中,她惊鸿一瞥中捕捉到的一条模糊信息……让她浪费无数时间所寻找的答案,竟然就这么不经意来到眼前。

原来如此吗?天生,风云。天……命啊!

“你们,在恐惧什么呢?就算是成魔又如何?从来,人心都比鬼神更恐怖!”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如果不是那么从心底中排斥,过了杀戮那一关,杀人百万心不惩,那时候……我或可称呼你一声――殿下!

当人心相信,念头便会成真。当仰观天数命理的人深信不疑,并传播四方,引动众生信念,那么,也能够取得天道的呼应,后天神祗大抵如此而来。

而另外一种,则是天道为了完善自身,补全法则而降生,先天负有特殊使命。这一种并不固定某人,甚至不一定是人类,往往也不会获取永恒,但一旦降生,在其履行职责的过程中,所有生灵统统都要让路,逆之者必受天道的反扑,是一方世界真真正正不折不扣的天命之子。

早在数年前秦霜带着聂风去弥隐寺拜访不虚时,便已经察觉到,不知如何,此方世界的发展有所偏差,六道不全,以致众生并不能顺利轮回,天道也因之缺损严重。不过她也只是惊诧而已,对于早早选定自身道路,无意被一方世界所束缚,对这种涉及本源的事情自是避之唯恐不及。

但,兜来转去,千方百计地回避,完全放弃女娲神力,将神职托付月明曜,依然难以独善其身。是该庆幸天命原本选中的执行者不是她,让她还有回旋的余地?还是悲叹不幸,她一步步深入,也涉及其中,甚至因为掠夺相应气运,而可以代行其职?

在无奈的时候,只有微笑。在愤怒的时候,亦只能微笑。

但,靠在聂风的肩头,感觉肌肤间隔着衣服传过的温度,不能透露,不能解释,甚至这样的暗示都已经是极限,聂风,是否能给她一个皆大欢喜的答案?

数年相处,聂风不会像当年初与秦霜在一起时般反应过激,出言反驳,但亦生出危险的预感。秦霜的心太纯粹了,除了一种不明所以地特别坚持,对于外在的人或事,都是人何以待她,她便何以待人,不究善恶,不持正邪。

她不惧鬼神,却厌烦人心的算计。

从西湖到无双城,无数阴谋阳谋直接针对于她,对她心怀不轨、所谓的恶意相待,甚至要追索到她未出生之前。

神的妄自尊大,自以为是叫人厌恶。而那位夫人,思之都叫人心惊肉跳。所包含的怨毒,死也不休,在对待秦霜和梦的态度上,直如天壤之别。让本已经坦然接受被至亲厌弃结果的秦霜,心上再被猛划一刀,那刹那的失望和心痛,他亲身在场,全程感受,分外深刻。

现下她的脸上红痕犹在,不知该用什么方法去消除,叫她怎么去原谅,不去作为。死者已逝,活着的……能让秦霜宣泄怒火的,会是谁呢?

第255章

“魔,不是我们所害怕的。[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我们,所害怕的是成魔之后失去本性,滥杀无辜,为祸苍生……”

明知道秦霜此际额头抵着自己的肩,看不到自己的表情,聂风依然垂下眼,聂家人所真正畏惧的,想一想都会从骨髓中发寒的,并非完全是无法承受肆意杀戮的罪孽。不是每个聂家人都有着他所坚守的不杀的善良。但是,他们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亡,甚至是亲手了断。

因为,那种忘却所有,罔顾曾经珍惜的,对于至亲至爱也毫不容情的残忍,完全违背了做人的底线。

杀风清鹰和冷玉,是他仅有疯血发作的一次,他完全不记得过程,只记得清醒后所看到的白雪皑皑上两具残破不堪,极尽惨状的尸体。

如果死的不是那种卑鄙无耻的恶人和小人,如果……不需要疯血发作,那种恐惧已经可以逼到他发狂。

只是,若说出来,秦霜问他,什么是他所珍惜,谁是他的至亲至爱,他该如何回答?

“生养一个人,要十月怀胎,十数年的辛苦方才能够长成,这中间付出不知耗费多少。而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却只需要一瞬间。”不能和秦霜讨论人之本性,也不能和她争论是否无辜。这些根本理念的差异,无可弥合,难辨对错,只能够维持自己的坚持。

“这世上存着太多只当自己的命是命,而视他人的性命为草芥的人,江湖上更多的是绝情绝义,狠辣霸道,不择手段。”不是不清楚的,雄霸顺昌逆亡灭人满门,神泯灭亲情残杀亲生爱女,独孤一方心毒手辣残虐百姓……但他们却被江湖人奉为崇奉的对象,人在江湖,本就该将富贵权势力量奉为追逐的目标,在这个过程中,有多少尸骨会成为踏脚石,谁会记得?

而他所奉行的“不杀”,在别人眼中,就是一种愚仁,而他,也不过是一个愚人。

这些,秦霜都知道,但别人的杀,还是他的不杀,她都不在意,哪怕是近在脚边的哀号悲鸣,痛哭惨叫,她也可以视若不见,听若不闻。

不能够怨责秦霜的冷薄,至少,她从来不因为满足一己私欲就去肆意伤害他人。

“师姐说天道不仁,阿修罗的世界,注定弱肉强食,没有慈悲。但我,始终认为,我们是人,不是阿修罗!”秦霜如浮水的白莲,静静存在,这是她与生俱来,未要别人的给予,那么别人自然也不能够去责问,她为什么不肯牺牲,为何独独保存自己的高洁而不将身下的浊水一并净化?

“一个人,绝没有权利去随意决定另外一个人的生死!”他做不了她的同伴,也无法挽留她,但他想要她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向浊世低头,同流合污。[热门小说网ReMenxs.Com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哪怕那一朵浪花在大河奔涌中是那么微不足道,但,至少也存下了一丝希望。

至少,他做过了,他不会为在世间活这样一次而后悔。

“若有朝一日,我因为疯血的发作而入魔,再也回不了头……”

冰心诀可以压制疯血,但不能彻底化解。雪魄珠在解除“三日勾魂”之毒时破碎成粉,没有了雪魄珠,单靠冰心诀,对疯血的克制无形中减弱不少。在幻境中,受千年战场杀气的影响,他便有些收束不住心中的杀意,那种暴虐杀意只欲令人发狂!若没有秦霜在身边……后果,会是什么?

但,只要他仍身在江湖,某些场面总是难以避免,他不可能指望秦霜那么恰好陪在身边。而秦霜是否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化解,也未在可知。她一开始便教他将冰心诀化为本能,铸出不受任何情绪波动影响的冰心,让疯血在绝对理智的监控下寻不到发作的机会。但他,始终无法做到。

秦霜对人从来不会强求,但亦不会同情无能者。她已经教过他,还赠他雪魄珠,她为他做的已经太多,她不会做更多了。她只是给予最后的警示,让他自己警惕,权衡后果。

他成魔与否,她并不在乎。她只是答应他,她不成魔。对于他,没有任何要求。

但他,在乎!

“如果有那么一日,师姐,我能否拜托你……”生命是多么美好,活着是多么幸福,但他在乎的太多,那样的沉负不能再多加,若他的生,要付出的是无数人的死,那么,他情愿了结在秦霜手上。

“拜托我吗?”秦霜婉婉地笑起来,拜托我吗?在你们绝望的时候给你们解脱。我已经做过一次,还要做第二次吗?

“这世上,如只能信一个人,那么,必然是师姐你了。”

“我,不能做第二个,我爹!”

秦霜至性,然而无情,若他死去,她会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他不奢望她会为他流泪,只要能得到她在某个时刻,轻描淡写地一句“我要忘了你了”,那么,他的付出便已是得到想要的回报!

信我吗?秦霜抬起头,已然可以看见出口的微光,那一点光在黑暗中分外明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世人皆浊,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哺其糟而歠其醨……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并非随波逐流,与世同浊,只是冷眼旁观,漠然无视,独善其身。错不在她,罪也不归她,谁能够要求她去负责?她只是看见,然后,想着离开。

只有见那新沐而弹冠者,新浴而振衣者,不肯以身之查查,受物之汶汶者,那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也不肯让皓皓之白,蒙上世俗之尘埃的人,那神思高举,自令放为的人,才会注目微笑,举杯遥祝:“你做的,我知道。”

多么奇妙,无论是高居凌霄的神,还是深藏九渊的魔,对于人类,都是同样的眼光。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从肉体到精神都孱弱无比,偏偏却充满欲望和贪婪的物种?只要洒下一个饵,就会如飞蛾扑火,鲨鱼闻腥,争先恐后前赴后继而来,全然不计后果。

嘲弄,蔑视,引诱、玩弄……是漫长无涯的生命中无聊时最好的消遣。

但同样是人,差异之大甚至比截然对立的秩序和混沌还要更甚。总有一些那样执着抓住人的身份,甚至能克服之与生俱来畏死的天性。做为人而生,也要做为人回归死亡的怀抱,哪怕是迈过那一步后,便可以获取无上尊荣。

是恐惧也好,骄傲也好,竟然殊途而同归。

就算不能成为同伴,这种异类的同感也叫人心生欢喜。不曾坚拒相随,默认对方所做的点点滴滴,放纵那温柔的坚持,一点点沁入心中……累积到今天,我给你回报,竭我所能。

“如你所愿!”

如你所愿,也,如我所愿!

又是“如你所愿”?!这四个字一入耳,聂风不觉头皮发麻,心头发紧,反射般侧头想去看清秦霜的表情。虽则这一次秦霜的语气听来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她的确是真心答应他,给他想要的,而不是隐含着那种“你会自作自受”的冷峻嘲弄吧?

谁知秦霜恰好抬头,唇与颊意外的擦过,让秦霜也不自禁僵了一瞬,聂风更是顿然忘了要出口的话,才说过信她,转眼便又对她有所怀疑,真真是叫人羞惭。

再不敢随意乱动,凝神纵身,跃出洞口。

扑面而来的阳光令聂风不自禁眯了眯了眼,地底不知时间流逝,上到地面才知竟已是长夜过去,晨光洒下,又是新的一日。

放开秦霜,见她眼底没有丝毫情绪,只余一片幽冷,仿佛上来前许诺时的温柔,还有瞬间的尴尬,全是错觉。

满地狼藉,尽是阴沉木的碎片,让人咋舌,不过能够轻易毁灭一城的“倾城之恋”,再加上秦霜意外使出的威力不在其下的“溯世轮转”,能将破坏局限于此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举目而望,就算有此异变,无双城的反应也着实有些奇怪。本应看守无双城门的侍卫一片混乱,人人脸上带着慌乱之色,城门半开半闭,看不见半个平常进出不绝的商旅和百姓。

先一步上来的梦,脸上竟也带上了紧张:“昨夜,城外三里的群丘之间,突然暴放出烟花,砌成‘攻城’两个字。姥姥,已经去探查……”

原来他们在地下险死还生的时候,地上也是风云突变。

若非如此,秦霜和聂风回至地面,定然会和姥姥迎头碰见,难以善罢。

姥姥的功力比之雄霸,与及被誉为可与雄霸争一日长短的独孤一方,虽未必可以胜过二人,却肯定并无不及。又有无双夫人留下来的无敌霸手,令她本来已极强的功力,可于行招之间威力倍增。还有至阳至刚的“情倾七世”,此招虽然后患良多,但有着倾城之恋百分之一的威力,已经算是世间少有的绝招。

虽然秦霜能够自幻境中的“倾城之恋”脱身,但牵涉无穷隐秘,其中种种特殊不能复言,更因为牵及法则,不可能在现世重现。

对于现在几乎是完全打回原形,只是表面上若无其事,实则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甚至不得不靠着聂风,方才从地洞中出来的她而言,不要说姥姥这样有着三大依仗,可以跻身当世一等一的超卓高手,就算是功力上困于年龄,远为逊色,也未习练“情倾七世”,只有一只无敌霸手,不过和眼下的聂风差相仿佛的梦,正面对决,只怕也会有生命之危。

第256章

若按照原本制定的计划,在彻底切断无双城与外围三百余分舵的联系之前,对于无双城的总攻不会这么快发动。txt电子书下载不过,对于大军的突然来到,聂风也没有太大的惊讶。这,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雄霸对秦霜看重非常,她自作主张,滞留在外,迟迟不归,雄霸早已不快,遣他前来无双城前还特别交代,若是见到她,一定要让她尽快回返天下会。而他来到无双城已然半月,没有传回丝毫消息,雄霸定已是焦虑难安,既担心秦霜行踪败露,独孤一方和那幕后神秘高手对她不利,也担心无双城探知讯息,有所防备,甚至制定好相应战略对付天下会。

既然计划早已经制备,大军也已经整装待发,为了先发制人,抢得先机,雄霸索性提前发动,派遣大军以迅雷疾风之势前来,打无双城一个措手不及。哪怕是天下会也会损伤元气,但只要灭掉无双城,雄霸无损,三徒俱在,江湖之上,谁还敢举势相抗?

天下会大军来临,独孤一方定然会全力迎战,清理城内,隔绝进出,身为无双之敌的他们已不适合继续逗留,而他来此的任务也已经完全完成,再无留下的必要。

现下他们就在城门口,说走就走,独孤一方反应再快,也留他们不住,不必再横生枝节。

只是,聂风默默地看向梦,有些怜惜与无奈,她该如何抉择?

看着聂风的神色,梦最后一点微薄的希望也化为绝望,一张脸苍白的没有血色,最坏的情形终于发生了。她何尝看不出聂风目光中的希冀,只是,她只能苦笑,在心中默念一声,对不起。

只要有一点可能,她都不愿意站到秦霜和聂风的对立面。但幻境中无辜的百姓被推上战场死伤狼藉的惨状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在天下会的雷霆攻势前,无双城的低下城民们也会将会是同样下场,不,只会更惨,因为他们有一个自私到极致,从来不考虑百姓死活的城主――独孤一方!

梦的指尖不觉嵌入掌心,无论是秦霜已经窥破了“倾城之恋”的奥义,还是直接有着对抗“倾城之恋”的实力,一旦她和天下会的大军会合,那么无双城的末日便是真的到了。

她现在可以自由离开无双城而无需担心华恩先祖为防后辈背离誓言所下的蛊咒,但“义薄云天”不是世代相传的一句空洞教诲,更是烙印在骨中的无上信念,还有保护的誓言所萌生出的责任,她生于斯,长于斯,她的根在这里,无双城那些与她朝夕相对一起生活的低下城民,需要她!他们还在这里,她又能去哪里?

五百年,甚至千年之内的个人生死荣辱,多活与少活三五十年,又有多大差距?让她撇下姥姥,撇下他们,那些在独孤一方眼中无关紧要的百姓们,苟且偷生,她,办不到。

是“义”,也是“情”,这样虚无缥缈,但只要是人就难以逃过的束缚,叫她甘心做出对己身极端不利的抉择。无双城对她是一个牢笼,她是笼中的乌,不是不可以离开,只是她的心,注定逃不出这个牢笼。

“倾城之恋”这可以威胁天下会的最后底牌,已经被秦霜倾覆,武力上已经没有威胁的可能,但是,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天下会的大军退去。

那就是……

梦看向秦霜,自上来后,秦霜便一直用指按着眉心,凝视无双城高大的城墙,对天下会大军来临的消息似乎完全无动于衷。雄霸如此重视她,她却没有什么特别感激,更无有受宠若惊的表现,是不在意,还是早已习以为常?

目光自秦霜掠过,落至聂风身上,梦缓缓走近:“聂大哥,我想……”

本来盯着无双城的秦霜倏然转头,梦只觉得对方眼底的锋芒,如开刃的利剑,尖锐地若有实质,一股恍若远古凶兽的杀意汹涌而来,叫她胸中气血沸腾又瞬间冷凝。

“风师弟!”

梦和聂风皆是轻功高妙的人,他们两个谁更快,这个原本叫人猜测的问题,现在给出了切实的答案。瞬息便掠出五丈之外的梦,在想要转身飞驰逃离时,突然发现,她已经无需更多动作,聂风已霍地落在她眼前咫尺,平静地看着她,眼中含着淡淡的悲悯。

“你,想要出其不意制住我,然后胁迫霜师姐?”

梦强忍住退后的欲望和心底的歉疚,却依然忍不住别转了目光:“是,现在,只有她可以改变无双城的命运,命令天下会退兵。只有你,可以让她下这道命令。”

情绪敛去,聂风的瞳中看起来就和秦霜所一贯表现出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你认为,对于你所做的,霜师姐一直是为了我,方才容忍?”

难道不是?固然是娘亲、姥姥、无双夫人对不起她,她又何尝对血缘之亲存着丝毫顾忌?她的眼,只有看聂风时,才见有情绪流露,看别人,都是如同物品的冷漠。梦毫不怀疑,必要的时候,她可以毫不犹豫将无双城化作齑粉,根本不考虑这其中还住着多少无辜城民。

如果论及人质相挟,直接制住秦霜效果更佳,以秦霜在雄霸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天下会没有人担得起罔顾她生命安全的责任。只是梦不知道秦霜现下外强中干,依照见面以来秦霜的种种神异表现,深存忌惮,怎么敢轻举妄动。相比起来,对她始终没有戒心的聂风,暗算成功的可能性就要大得多。

若非刚经历过战场杀伐一场洗礼,想到无双城若是被天下会攻破的后果,按照她之前习惯性让人一步的柔善作风,是断然做不出这等事来。

这样做,亦是孤注一掷,难以猜胜的赌博。秦霜有着和关圣挥出“倾城之恋”,一刀毁掉一座城的能力,不同的是,她不会因为看到侥幸残存的尸骸而悔恨,而悲痛,而誓言不再动刀。

心念似铁石,肝胆如冰雪,说的就是秦霜。

如果秦霜拒绝,那么,她也只能狠下心伤害聂风,削弱天下会的实力,打击秦霜的信心,然后,赔上自己这条性命。

这其中种种,唯一让她感觉歉疚的就是聂风,只是,逼不得已。

但,秦霜的厉害还要超出她的预想,也许她心念一动时,秦霜已经感知到一切,在她想要接近聂风伺机下手偷袭之前,看破她的不良用心。

现在,她只能够乞求他们让她离开,让她可以去寻姥姥,和无双城低下的城民一道,同生共死。

“你做错了,也想错了。”

梦完全愣住了,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她想过秦霜无情拒绝,冷冷嘲讽,但绝想不到在她眼中一直表现得热心仁义的聂风,会在说话的时候,突然出指点上她的穴道,让她呆立当场,动弹不得。

“聂大哥?你……”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在你心中,她就是那样重要如天,我连一点点位置都没有?

秦霜放下手,面上红痕鲜艳欲滴,似是下一刻便会渗出血来:“你终究不肯做为秦喜离开,而是想要做为梦死在这里。”

秦喜?梦的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个名字的痕迹,她只知道是姥姥抚育她长大,告诉她,她的父母因为天下会而死于非命,而她唯一的姐姐秦霜,认贼作父,为雄霸为虎作伥,是无双城的敌人,若是见了,一定要杀掉她!

但血怨的出现,似乎又昭示着事情的真相并非那么简单。

是什么,能叫一个做娘的恨自己辛苦生下来的儿女到那等地步?而秦霜,这样冰莹剔透的人儿,怎么可能为了贪恋荣华或者贪生畏死而去侍奉杀父杀母的仇人?

如果,在“真相”之前的是“假象”,在“假象”之前的却又是如假包换的“真相”,应该怎么办?

“如果这样是你的选择……”

聂风猝然道:“霜师姐!”

秦霜眼风不转,只是看着梦:“再加一点力气,只要一点点,就可以除掉我这个讨厌的存在,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有逃脱的可能。……偏偏听见婴儿哭声,忙不迭地松手,去抱,去哄……你的性命是保证我在最弱小的时候可以活下去的筹码。”

“讨厌我,不想要我,这样也好,永不相见,就在彼此都不知道的角落里继续活下去好了。”

“虽然,”秦霜的唇角弯起一个弧度:“结果,是对我说‘不可能’。”

恨和爱一样,都太浪费时间,就专心地向前走,当走到比世界更高的位置,这尘世中的纠缠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在此之前,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会有人恨她到押上己身的全部也要拖她一起下地狱。更想不到,她只想充当一个过客,却必须要站上戏台中心。

谁能对她说“不可能”?谁可以扭曲她的心意逼迫她做选择?

就算一切写定,溯世而连,无可更变,她也会有自己的决定。

“至阳至烈,溢之于外,久之,不仅会改变容貌,连形体也会随之生之变化。到最深处,将会由女转男,失去生育的能力。这是无双夫人为你们算定的结局。你没有练过情倾七世,体内热毒也被我解除,想你这般注重祖宗,应不会想让华恩这一脉彻底绝嗣……”

“你精通医术,最好,不要再生出女儿……”秦霜转过身,缓步离开,“聂风,带她离开这里,不要让她再出现在我面前……没有下一次了。”

梦眼睁睁看着秦霜离开,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原来聂风早已看透,秦霜对她的与众不同,不是因为任何人。她就这样还了生之恩,以后任谁追究,也是坦坦荡荡,她不欠娘亲分毫,而只是,娘亲,欠她!

但,计算得这样清楚,只算恩,不算情,不顾其他。秦霜,这样,还能算做是人吗?

第257章

惨白的日光明晃晃地洒下来,照在人身上,却没有丝毫暖意,就像无双城的人心一样。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眼见天下会挥兵来攻,城主却连同城内的精兵一道不知去向。只听见城外遥遥的厮杀声,从夜半开始便不曾停息。

独孤一方,雄霸,无双夫人,姥姥,甚至还有梦和聂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那么螳螂捕蝉,谁是黄雀?

无双城外马鬼坡上,安置着一张高背座椅,坐在椅子上的人,双手托腮,默然无声,不言,不笑,不动,只有身上随意披着的一袭战袍随风飘飞。

若不曾亲见过地狱,不会有这样冷寂的眼神,若不是身在地狱,又何来这样浓重的死亡气息?在这张冷眼后,他的心是否也是同样毫无温度?

比五年前更为成熟冷峻的脸;浑身虬结的强横肌肉,那双冷看苍生与死亡的眼睛,仿佛在告诉看见他的每一个人,他比很久以前的自己更有力量,更有足够的实力成为不容世人冒犯的――死神!

只不过闭关短短数日,步惊云竟然再度突破。

马鬼坡上密密麻麻罗布着的天下会逾万精壮,在他面前竟然不敢抬头,甚至连呼吸也被迫和他同步。他吸,他们便吸,他呼,他们才呼,各人均不敢动,仿佛四周的一切人鸟草木,不得其旨,绝对不容妄动,大家都必须与他一起――接近死亡!

如果步惊云在这里,天下会的万余精兵也系数在此,那么,无双城外三里,驻扎在那无数小丘中,放出“攻城”烟花的兵马又是何方神圣?

在近乎死亡一般的沉寂中,步惊云遽然抬眼,站在他近畔的数名天下会精英不约而同地吁了口气。

能从天下会不计其数的会众中脱颖而出,被雄霸亲自指定跟随步惊云而来的十名头目,每一个都是从刀头舔血,舍生忘死的江湖厮杀中走出,自身实力均各不弱,若放在外边,当一个小门小派的掌门人也是绰绰有余。

但是站在步惊云身边,他们还是有些难以承受。雄霸三徒,秦霜皎如明月,聂风暖如春风,都不会像步惊云一般无分敌我,尽皆感受到他所带来的,像是一匹来自冰原的巨狼将要猎杀生物前不存丝毫怜悯的冷酷。(WWW.mianhuatang.la 好看的小说

沉着、冷静、很辣,有足够的耐心潜伏在暗处等待猎物露出破绽,同时也会在对方偶一疏忽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扑出咬断猎物的脖子。

步惊云,是天生的捕猎者,也是叫这逾万天下会精英更为拜服,更有信心的统帅。战场之上,本来就是你杀我,我杀你,想要活下去,惟有敌人的死亡。那么追随着死神脚步的他们,兵锋所指,他们的敌人,谁能够逃避死亡?

“云……少爷,”十名头目中的一人,乘着步惊云身躯稍动,压力略减的间隙开口,“我们……”

天下会大军已进驻到此,距离无双城不过区区十里,撮锇即到,正好可以攻其不备。但自夜半候至天明,仍不见步惊云下令,这样按兵不动下去,本来这些天下会精英会众所有的无穷信心和旺盛战意不免会受到削弱。

他们自是不敢质疑步惊云的决定,也不敢窥探统帅的位置,但无不希望这次必胜的讨伐能令他们今后在天下会中牟取更多的权力,更高的地位。

利益所在,谁人可以免俗?

但,他已经没了开口的必要,因为步惊云霍然起身,黑色的斗篷向后甩出,像一片乌云席卷而起,人已经腾向坡下。

实力的体现,是最好叫人闭嘴的方式,都说聂风的轻功冠绝天下,比声音还要快,而步惊云的轻功,看上去竟也是极为卓绝,在速度上也许只是比聂风慢上少许。江湖之上,有这样高明的轻功,无论是进是退,都十分便宜。

但他所迎上的那个人,却完全不像是一个能够立足江湖的人。

衣白如雪,依旧精致华美,却无端多了一种魂断末路的凄凉。

步履轻悄,落步无声,却走得比平常人还要慢,就像一个身衰力朽的老人,会不时弯下腰痛苦地咳嗽,每一声都好像会猝然断掉,连同生命一起终结。

只有一双眼睛,仿佛攫取了体内所有的生机和活力,灼烫得近乎疯狂。

步惊云在离秦霜三步的距离止步,脸容仍如雕塑般静止不动,无有半丝表情,甚至连眉头也没有跳动一下。

面上的静止,不等于心也静止。担心和疑惑混合在一起,疯狂地搅动着心脏,是谁,伤得她这么重?!聂风呢?为什么没有和她在一起?是他们没有汇合,还是……多想像聂风一样,可以直白地表示出心中的担忧,但是,他不能。面对这个不知何时便占据了他心中重要一角的人,他甚至连离她更近都不可以。

雄霸命他带着一万会众仓促起行攻打无双城,他没有拒绝,也不曾质疑,是为了获取雄霸给与的更多权力,还是,因为对于奔赴无双城查探神秘幕后高手――武圣,及一招惊世奇招“倾城之恋”而渺无音讯的聂风有一些担心?

无论是他还是雄霸,都不曾提起另外一个名字。

即便,在他们心底所真正关心的只有这一个。

雄霸可以在聂风面前反复提及对秦霜的担心,但是在归来的步惊云之前,有意无意地就遗漏了这份表达。

无论是失踪还是回归,步惊云身上有着太多的疑点,就像一个任何人也无法猜透的谜。如果说五年前,雄霸对步惊云多少还有一分师徒之情,甚至还曾吩咐秦霜有暇对这个后入门的师弟照拂一二,但现在,他已然后悔。

雄霸不会去想秦霜在步惊云的失踪和归来中所起的作用,他只会坚持认为,就算步惊云归来后,功力大进又如何,始终不过是用得顺手的第一战斗工具。哪里值得他的乖乖霜儿去耗费心血,竟还因为步惊云的失踪,而引咎自责,消匿沉寂,由明转暗。

从前是他疏忽了,今后断断不会容许。

而步惊云,早就看透了雄霸的心思,秦霜是雄霸一手抚养长大,她的忠诚也只能奉献给雄霸。除了雄霸,没有人能对秦霜施加影响,无论任何人。

他能够在雄霸面前藏下复仇之心,对于秦霜,他的心思只会藏得更深。现在的他,还无法正面对抗雄霸,现在的秦霜,也绝对不会违背雄霸的意见。

如果他不希望霜华真正地刺穿他的心,那么他就只能站在这里,静静看着,在她开口之前,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我,要兵权!”秦霜惨色的唇间吐出四个字。

不曾有丝毫犹豫,步惊云解下斗篷披在秦霜身上。这件墨黑的斗篷是他临出征前,雄霸用数十名杀手夜袭试探,在他证明了自身的实力后,亲手赐予,代表着对一万名天下会众随意号令的权力,这种殊遇便是对秦霜也从未有过,而现在,就这样被步惊云轻易地转交了出去。

须臾之间,攻打天下会逾万精英的指挥权便告转移,会众们面面相觑,仍是那胆大的头目开口:“霜小姐,不是属下不服您的指挥,只是这次攻打无双城,是帮主亲自交给云少爷的重任,在此非常关头,临阵易帅,总是不妥。若此战有何差池,帮主必会怪罪下来。那时候,恐怕……”

其余九名头目亦纷纷附和,七嘴八舌道:“是呀是呀,霜小姐是千金之躯,再贵重不过,还是应该尽早回山,也免得帮主担心……”

“霜小姐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不怕帮主发怒,也要为云少爷考虑一下呀……”

“霜小姐,你的脸……”

声音戛然而止,秦霜的身体历来是雄霸的一块心病,就算看着秦霜似乎重伤在身,叫他们心中七上八下,反对得更加理直气壮,也没人敢在言语中直接挑明,不见身为同门师弟的步惊云都一声不吭,半句询问都没有么?

更何况破相对女子来说,只怕跟天塌了也差不多,霜小姐这样的绝色佳人,就更不必说,帮主看到了还不知会怎样地心疼,这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打算带着大家一起死?

一时之间,马鬼坡上鸦雀无声,未必是所有人都想到太多,只是为陡然静止的气氛所感染,再多的浮动也只能沉默。做决定的是秦霜和步惊云,有资格插言的也只有那十名头目,天下会的森严会规,令行禁止绝对不是一句空话。

秦霜的目光扫过,这张张面孔上有惶恐,有畏惧,有忐忑,有不安,但更多的是不信任。

毕竟不是一手带起来的天霜堂,毕竟五年只是暗中为天下会铲除阻碍,默默无闻,在江湖上声名还不如后起的聂风。但是,竟然天下会内部都已经遗忘了她过往的征战事迹和执行任务调遣属下时的说一不二。

扩张得太速,新老交替太快,就算没有今日这场,迟早也会有人跳出来公开质疑她存在的价值。

虽然她的追求从不在此,但也容不下这样的议论,坏了师父的名声。

而有趣的是,这些人不去劝说步惊云,而是围着她,你言我语,要她改变主意。是认定了她是任性无理的一方,还是对步惊云的畏惧,让他们宁选择看起来比较无害的她?

第258章

“如果不想活,我可以安排你们战死!”

服从,或者死。(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这是雄霸一贯以来对待敌人、属下的手段,这也是大多数江湖枭雄共有的态度,顺我者未必昌,但逆我者一定要亡。

只是,自秦霜口中说出,又是别一番感觉,她的威胁甚至不能称作威胁,轻轻淡淡,没有起伏,也没有刻意压低或抬高声音,更不曾透出类似步惊云身上所散发的叫人几要窒息的杀意,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却叫这些见过血腥无数的江湖厮杀汉背心寒毛倒立。

不当场杀人立威,没有人会误会是因为她胆小软弱,畏见血腥,就像那千千万万个寻常少女一般。

她,只在陈述事实。她的眼中,这些人,是可计算的,可利用的,也是可替代的,唯独算不得可重视的。赞成也好,反对也好,不在乎,无所谓,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服从。

世人太习惯只看表相,步惊云冷目横眉,暴戾外溢,他们便敬畏有加,视为死神。却不知道,神魔视人,如人视虫蚁,随手摁死几只,又何需动什么无明,带什么杀气?

步惊云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不提不是看不见,如工笔精描细绘出的容颜,是怎样的铁石心肠才会忍心凭空粗暴加上一笔?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也有着隐隐的窃喜。

完美,是当形容秦霜时,不由自主浮出的词汇。但是长久面对那种因为完美而无法亲近的压力,总会在流光转逝去的瞬间生出想要破坏的冲动。

完美是属于神的,不完美的才是人。

但是,那一抹血色的凄艳,也像是一种不祥的征兆。

不需要冰心诀,他也能够看出此刻的秦霜迥异寻常,旁人或不能察觉,但心中满含屈怨,仇恨和戾气的他一旦走近,感受分外分明。曾带给他强烈精神冲击的火麒麟与秦霜心中隐隐泄出的一丝凶焰相比,简直不过是一只看户的家犬。

秦霜的温和是真的,在某种范围内的柔顺乖巧也是真的,但,她骨中所深藏的对于世间一切道德礼法的轻贱无视同样是真的。

横目冷冷扫过十名头目。这些蠢货,总是只看到雄霸对秦霜的极尽宠爱,却忘了她本人的所言所行。如果不是顾虑雄霸的感受,当她真不敢将你们全部杀光?

只希望,这些蠢货,不是真正的蠢到家。不要让还维系着一线理性的秦霜彻底陷入不耐。

在江湖弱肉强食的准则下,太蠢的人从来活不长。终于有人想起,在久远的过去,秦霜曾经在三分校场当众说过的一句话:“天霜堂,有我已足够!”

这样独我的傲慢,本该激起最大的反感,可是,偏偏,那时候尚是垂髫的女孩儿,用实打实的战绩证明了帮主的慧眼独具,英明不凡。

忘了她的光芒是什么时候开始沉寂,只需要知道,从最初到现在,似乎世间便没有她做不到的事,只看,她想,还是不想。

“整军,拔营,目标,”

“无双城!”

短短九个字,如鞭子一般将万余人抽动起来。

并不是众心如一,人同所想。先前步惊云驻军不前,众人觉得应该从速前进一鼓作气攻下无双城。现下秦霜雷厉风行,他们反是迟疑。无双城是一个大城,绝对不会疏于防守,又是敌方的老巢,城内无双城的门下,数目定然不会少,超过己方的万余大军也是极有可能。独孤一方更是出了名与帮主并称的枭雄,老奸巨猾,这样贸然攻城,他果然就会毫无准备么?

还是彻底弄清对方形势,寻出破绽,有绝对必胜的把握更好一些吧?

但步惊云默不作声,十个头目噤若寒蝉,军法无情,其余会众又有谁想充当被用来儆吓他人的鸡?

百丈之外的无双城巍然而立,这个距离,作为两军对垒,已然不能再近了,不过还是足够让人欣赏到这座城的雄姿。

如其他第一次来到无双城的人一般,面对这座作为方今江湖天下会最大对手而存在的千年名城,大多数会众露出了惊叹之色。仅是城头就连绵一里,厚实的城墙足足高达九丈。天下会军团轻骑突进,打的是攻其不备的主意,又能有什么有效的攻城手段?

众人的目光不由看向秦霜,不说其他,单只是那宽阔的护城河,只怕就要填进去不少性命。

步惊云微垂眼眸,交出的时候不曾犹豫,此际更不会后悔。对于秦霜,他有着超出一般的信心,也许是因为,这世间再没有人如他,曾经数年如一日地观察她,研究她的弱点,等待着她的失误,将她拉下尘埃。

既非轻狂,妄言莽行更是沾不上边,涉及到征伐讨乱,更是布局严谨,滴水不漏,从五年前开始对无双城的一步步削弱到今日的最终一战,一直是秦霜在幕后推动,连他的统帅之位也是她向雄霸主动推荐。

那么,现下她亲自出手,要过兵权,打乱原本制订的计划,究竟是出了什么变故,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把握不到这其中的前因,总叫步惊云无法定神。

至少在某一点上,步惊云持有和聂风相近的看法,即便明知道不可避免,但,雄霸为了自己的野心而进行的种种行径,秦霜最好不要涉身其中。

聂风是真心不希望秦霜被江湖的纷争血腥和天下会中追权逐利贪婪阴毒所污损了本身的纯净,而他,是不希望立场的相左,和她渐行渐远。

他的手早已弄脏,再多做一些也无所谓。而她,既然不喜欢,那么,就不要为了雄霸那般委屈自己。

身周的各色心思,秦霜无闻无感,所在意的都不在此处,在此处的,只是她用来应局而随手拈下的子。

映入眼中的景,早已失去黑白,惟余一片血红,心像被敲击的战鼓,急切地想要从胸腔中获取自由,血像被煮开的水,喧嚣沸腾,蒸灼着五脏六腑经脉肌肤,无数的幻境如走马灯般在脑中轮转不休,血与火,神与魔,爱与恨,情与仇,战争与屠杀……诱惑着她也鼓动着她去投入其中。

兵锋所指,所向披靡!

那冲天而起的焚城烈火,那将万千生灵操持于一手的生杀予夺,那为所欲为的畅快,那……无所制约的自由……

真是,可惜。

她喜欢自由,却从来不是这种自由。

这件东西,她得到的太不是时候。如果是前世,就算心萌喜悦,睹之为快,也终究不会长久持有,道不合,再如何稀世珍贵也不要。而今,更非她所能驾驭,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种因素可以让她见其利而避其害,反而会被拖入深渊。

有些佩服幕后者的魄力,舍得舍得,这样大手笔的舍出,若是后日能有所得,那将是怎样地丰厚?

满目血红之中,见得缕缕金色,隐隐形成九条神龙翻腾于无双城之上,无论是护城还是锁城,那个惊世骇俗的风水大阵都已然不复存在。这些无主的龙气如没有人理会,很快就会散去,回归于山河川泽之中。

龙非真龙,但的确是大地的精华。若为她所吸收,对于她先天有损的身体将是一剂极好的补充,龙王也将不再是佛门所赠的一个空洞尊号,翻江倒海,遨游九天,终有一日她会成为,即便是龙族之中,也是顶端的存在,

谁会想到她会拒绝呢?

不,有一个人想到了,且,就在她对决“倾城之恋”,看破关圣历史真身,得到那件东西,断然下定决心,悍然刺破九龙之睛,拒之逐之,任龙气涣散、湮灭的时候,出手拿走了最精粹的点睛之意。

就是那瞬息的出手,让她感应到对方的存在。

竟然,在无双夫人身后,还藏着这样一位深不可测的人物。

她记住了!

但,她也没有办法阻止对方的行径,因为,在刹那的明悟中,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为王!

无论是龙王,还是,阿修罗王!

她不要什么能屈能伸,不要在步步后退中最终发觉早已改忘了初衷。

不去计算得失,不去考虑后果,她要走的路从来就只有一条,她又何需瞻前顾后,去顾全方方面面。

什么大局为重,万民为先,她不曾稀罕那为王的权势,谁又能非要她背上王的责任?

她只要,谁待她好,她就回之于谁。

其他的,管他们,去死!

“世间,没有不灭的城!”就让森冷的杀机化作最锋利的刀锋,贯穿所有的企图,让所有想要谋算她的人知道,所谓的善恶,那是什么东西?!

没有人出声,秦霜的话,道理无错,但世间更没有站在城下动动嘴皮就会陷落的坚城。如果秦霜就是这样率领大军,那么她根本就是一个头脑发昏,自以为是的草包。

但是,下一秒,他们就发现自己错了。

那座方才还显得是那么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的城墙,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所搓弄,如同小孩子赌气揉碎的折纸,扭曲着,倒塌了……

第259章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城之将亡,是否也会有神鬼暗中作祟?

尘灰飞扬,万余天下会精英齐齐跪倒在秦霜之前,就像他们曾经跪倒在步惊云之前一样。对于超出己身理解范围的人或事,他们遵循了动物一般本能地敬畏。

只有步惊云还傲然挺立,他从来不拜神也不畏鬼,在包括亲母在内的冷眼中成长的他,早在孩提时代,便只信自己的心,心是神,神是心,若要问神,先自问心!他的心早在命运的拨弄中铸如铁石,就是仅有的柔情,也付给了绝不该交托的人。

冷凝的眉间一丝讶异转瞬而逝,在城墙倒塌的刹那,透过层层灰雾,他所看到的东西究竟是真实还是幻影?还有那一声引得他的心在胸腔中剧烈地一跳的哀鸣耳边余响犹存,可也是错觉?

步惊云的目光移向秦霜,是天地之力,还是役使鬼神?每一次见证这种超乎认知的力量都叫人吃惊,也叫人蹙眉,明明当初她教他的时候说,世间的得失自有定数,仿佛天平的两端必须持衡,就像他父亡母丧,六亲无缘,看似孤苦,但至少他本身身强体壮,无病无患,习武之上资质绝佳,即便心中戾气郁结,武道一途也可以走得极远。

或许秦霜不过是因着她自身的境况有感而发,随口举例。而这样的平衡得失也他根本不想要。但,竟也令苦苦挣扎于复仇深渊之中的他生出一种诡异的安慰。

再多宠爱又如何?也不能挽得她不再缠绵病榻。对她而言,失去健康,拥有力量,是否是一件划算的交易?

她是那么清楚地知道,凭借外力只是一时之快,长远总是有害无益,所以一早就告诉他基础的重要。但她本身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本就不多的生命力,去换取一次又一次奇迹地发生。别人的命,自己的命,她居然是一并都纳入计算之中。

这一次,她为什么非要如此?按照原本的计划,一样可以攻下无双城。

没有其余天下会会众们恐惧中所含的兴奋,只有隐约的悲哀,即便他有着持久的耐心,她的时间,可允许他走到所期望的结局。(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不要告诉他,她这样做是为了减少天下会的损失,她是秦霜,不是聂风,没有那样可以随意挥霍的慈悲。

然而下一刻,步惊云就知道自己还是不曾完全了解秦霜,他知道讨厌麻烦的她一向是不做则已,做便做绝,但没有人,包括雄霸在内,想不到她的绝,到底能达到什么地步。

“大军分散,结成小队……”偌大的场中只有秦霜平静中带着咳喘的声音,“凡遇无双城之人,一律,就地格杀。”

“无双城中,全部丁口,除过,独孤一方的一子一女,大护法释武尊,以及……不在城中,不计入内,共计一十三万二千六百八十二人……”

大军有了些微的骚动,一个头目颤声问道:“霜小姐的意思是?”

“所有,全部。”

即便混老了江湖,即便不止一次参加过天下会的对外征伐,即便每个人手头上的人命没有十条也有八条,在得到秦霜的肯定后,还是惊呆了。

那不是八十二人,不是二千六百人,是十三万二千六百八十二人!这其中,独孤一方及其麾下只会是极少一部分,大部分是居住在无双城内外的寻常百姓,其中有着无数丝毫不懂武功的老弱、妇人和孩子!

他们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过着清贫而平淡的生活,可曾想过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即便是以心狠手辣享有“死神”之名的步惊云,也只是会对敌对之人斩草除根,从来没有动过无干的妇孺平民!

只是略微设想一下这其中的场景,一些人,小腿已经忍不住发起抖来。

“谁若心中不忍,”秦霜的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仿佛是笑,却叫人更加不寒而栗,“自己提头相抵。”

能一句话叫无双城厚实的城墙倒塌的人,能精准地报出无双城人丁数的人,会不会知道他们在执行过程中的阳奉阴违?

万余精英本已俯低的身子愈发下低,轰然如雷:“遵霜小姐号令!”一半是承命,一半是恐惧,这个脸上带伤唇边带血披着黑色斗篷的白衣女子,就算她站在那里,衰弱得几若风中之烛,摇曳欲灭,也显得比任何鬼神更可怕。

有谁,愿意为素不相干的人赔上自己的性命?天下会,只有一个聂风。

“无需进城,只在城外搜捕,若遇独孤一方,允许回避。”仿佛终于满意一般,秦霜补充地加上一句,让无数暗中担心的人松了一口气,也有些释然,霜小姐也终非一味不近人情,对敌人狠,对自己人还算是体恤的。

数刻之后,小丘之上只余步惊云陪站在秦霜身侧。

“不能进城?”是提问,但步惊云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如果足够聪明,那么一定不要在秦霜正式下令的时候忽略她每一个字,但是,这逾万天下会精英匆忙地离开,去执行秦霜的绝杀令,有几人会真的只是执行秦霜杀戮的命令而不进城?。

城外有什么油水,只能是杀人,城内,才是存放财富的地方。如果不是天下会的突然崛起,无双城就是江湖中的霸主,千年累积,可想城中的财富有多么惊人。人性中的贪欲很快就会压倒原本的恐惧,让他们将秦霜的命令置之脑后。

“自取死路的人,需要关心么?”

步惊云能看见那些私下间互相交换的跃跃欲试的眼神,秦霜自然也能发现。

可是,她在乎吗?无论死多少人,在她都不过是一个数字。何况,也许这本来就在她的计算之内。她已经有过提醒,还要去触犯的人……步惊云心中不期然泛出冷笑,既然选择了杀人这条路,就不存在无辜不无辜。路是自己走的,刀是自己拿的,下令者固是首罪,难道执行者就能以非所愿而脱身事外吗?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事负责,就算没有这场屠城,为天下会效命的人,又有哪一个算得干净?就连他,为了报仇,手中也早就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早已是罪孽深重。就算他们全部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可惜?

忽然心中一颤,骇异的感觉席卷而来:“你,想让所有人,死在无双城?”包括你,自己?

“……若我命人行事,令出于口,罪归于我。”骤然浮起的清晰记忆宛如昨日才刚刚发生,清清冷冷的声音伴随着洒落的雪花,传入耳中,刻入心底。那时候,她就想到了今天这种情形的出现?不复存在,是打破誓言的代价,她一直都在准备,直到今日,完全就绪?

秦霜眼眸斜斜一转,意义不明地一笑,在那道艳丽红痕的映衬下,竟显得有些妖气纵横:“不是所有人。”

“只是有些人。”

“想要我死的,等着我死的,一个也不可以少!”

“你打算现在就逃么,步惊云?”

“不要太相信我,誓言,就是为了打破才存在的。”

步惊云定定地看着秦霜,逃?他能逃到哪里去?她的眼神停留在他身上,可是她并没有在看,那种隐然透出的寂寞和拒绝,让他的心一窒又一痛,心,没有全部交出,情,却也给了大半。他所能想的,只有一个,是该拥抱她,坚持给出去的爱,还是放弃她,从此陌路,井水与河水那样远远避开。

他该怎么去抉择,才不会让未来的岁月为今天的这一刻而后悔?

缓缓地,一点点地靠近,又在将要触到的位置猛然停住:“会打破自己誓言的人,不是秦霜。”

“或者完全相信,或者,一点也不信。你所要的,是这个吗?”

死,夺走的不过是生命,可是喜欢,却是灵魂的沦陷。

人间,还是地狱,我无所谓你的选择,只要是,让我和你在一起。

秦霜转过头,轻轻笑起来:“狡如狐,很如狼,伏如豹……我倒是,真的有些不放心了。可惜,”微笑中一半无谓一半叹息:“且顾当下吧。”

看或者不看,都是一片血红,即便只能看见满目的红,也能够感觉到那交错蜿蜒的血痕,宛若活物,一直不断延伸向下……像锁链一样,要将她钉死在无双城。还有那若藏若现的金色和蓝色,她得到过的力量,即使她舍弃,也会在她的身体上留下痕迹。

她不可能同时将所有事都做得很好,现在的她,没有过去,不见未来,只是当下,管不了那么长远。遥眺着已经失去城墙的无双城,感觉着一点点升腾而起的死气,唇角的微笑,天真而纯粹,游戏,才刚刚开始。

毁灭也是。

完全的,彻底的,鸡犬不留,片瓦不存,今日之后,世上再不会有无双城!

第260章

看着秦霜的笑,步惊云的心慢慢落回原地。这一次,秦霜所针对的敌人不是他,只是顺便用言语试图挑动他心中的恐惧,让他在张皇中自行犯错,这在她大概也成了习惯,只要他出现在她面前,她总会下意识地想要解决他这个很早就出现的问题。

不是没有想过尽快提高实力,最终用武力逼秦霜承认,赢取一个平等的机会,让她对他的印象改观。可是秦霜的表现从来不能用常理来推断,而那一句“败即死”也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城中冒出的烟火逐渐增多,风中隐隐传来杀戮的哭号,可以想见失去了城墙保护的无双城之内会是如何一片人间地狱。那么多人命,无论敌友,她眼也不眨就下了判决,他对于她,能有多少特别?这种一次又一次和死亡擦肩的试探,是否真能够坚持到他用完三次挑战机会?

而随着秦霜力量的不断增强,连雄霸也渐渐不能再压下她的自行其是,只有情绪的流露,除了面对那个“雪缘”的时刻,依然是怒不及心头,笑不及心底。直到现下,直到她单独面对他的这一刻,她的笑,是放下一切的轻松,是不在乎所有的放纵。

素来罕少感情用事的人,一旦松弛理智的弦,如松开环套的野兽,亮出狰狞的獠牙,非血肉不能餍足。

这是她距离他最远,也最近的时刻!

“聂风,会恨你!”

“恨?”秦霜转过脸,“就像你一般?有可以恨的人,承载恨的人生,是否特别充实?”

恨是什么,不需要步惊云的回答,他本身就已经是答案。置身仇人之前,受仇人的驱遣,日夜煎熬,阴沉如幽灵,沉寂如坟墓。

对于步惊云隐晦的刺探她的心思,她能够理解,但不等于会喜欢。

因为受到伤害而恨,因为恨而衍生出的复仇行动,理所当然。但再激烈的情绪到她这里,都要打个折扣,也许那一刻心情会因即时的感受而生出浮动,但一旦下定决心,决意行动,那么一切就像写入因果册的线索,一条条进行,直到得出预定的结果。[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无论经过多久,所经历过的,学习过的,都不会忘。但一种情绪,如果失去了外界的触因,立刻就会消失。

对于那位夫人的报复,她知道后最深的感受,不是恨,而是烦。延续到现在,连烦也没有了,不过是这个身体带来的遗留问题,解决就可以了。

目标,有短期,有长远,遇到问题,在能力之内就立刻处理,能力暂时不足就搁置。像步惊云这样卧薪尝胆,她也能够做到,但弄至步惊云这般的自我折磨,甚至藉她那一剑就隐藏记忆逃避五年,或许在复仇成功的刹那就死去才是幸福。

步惊云低下头,掩住眼中闪过的一丝自嘲,在秦霜心中,始终认为他的仇人名单上有她的名字。别人的感情,无论是爱,是恨,她既不懂,也不在乎。

秦霜的神色中没有杀戮的狂热,也没有对无双城中正发生的惨象有恻隐之心,那种视万千人命若等闲的风轻云淡,谈笑自若,和最初那个面对霍家庄满地尸骸的小女孩一般无二。

这么多年,她从未曾改变,不,她的心只有更加冷硬,她会为了讨好雄霸而去杀人,却不会为了聂风而不杀。聂风五年的全心付出,换得的不过是一声“风师弟”的空头称呼。

步惊云从不曾叫过雄霸“师父”,也不曾喊过“风师弟”,仿佛这样,就能够拒绝这个他只是为了复仇方才接受的屈辱身份,但,对雄霸,是数年不变堪比天高海深的恨意。对聂风,他无憎无恨,只是漠然,无视。

即便聂风加入天下会,他也曾暗中出了一份力,在聂风遭遇危险的时候,他也会伸出援手。甚至这次率军来无双城,未尝没有打探聂风消息,确保他平安无事的意图。

那又如何呢?那时候,只要是能看到秦霜变脸,任何事情他都可以去做。

他甚至暗中对聂风的“痴”嗤之以鼻,太也天真,秦霜固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而想要在残酷的江湖中恪守仁善之道,更是少年见事太少的无知呓语,迟早会在冷冰冰的现实之前梦碎无踪,如果聂风没有先一步因为滥好心而赔掉性命的话。

只是,五年了,在听闻这些年他不在天下会,聂风的所作所为后,步惊云的心底也禁不住生出一丝惊诧。

聂风,竟然,真的坚持了下来!

可以想见聂风为此受过多少嘲笑,吃过多少苦头,甚至遭遇恩将仇报也不意外。而最难的是,天下会内外,没有人会认可或是支持他。秦霜也不会为此说什么。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后果。对己对人,一体而待,从不考虑他人是否能都像她一样,一个人也能够自成世界。

聂风,只能在满存敌意和冷漠的环境中孤军奋战。

就是这样,聂风,居然仍一直保持了最初所见的仁义热心。当初的誓言,不是玩笑,更不是孩子话,而是会贯彻一生的根本原则!

如果是他,能做到吗?

不,做不到,他早已堕入地狱,因为江湖的血腥而堕落,又为这个江湖带来更多血腥。

室中开出纯白的花朵并不稀罕,但血雨腥风中仍保留心中的仁善,并努力传递给他人。这样的聂风,会为了秦霜而动摇吗?

步惊云心中缓慢而坚定地摇头,聂风可以不计父仇,为了秦霜加入天下会,数年间相随相伴,体贴入微,求医下厨……但,无论聂风会为秦霜做到何等地步,甚至是,秦霜要他的命,他也可以双手奉上,唯独,无法舍弃所坚守的原则。

就像他,哪怕一无所有,也要守住最后的自尊。

在五年平静的假象后,悍然撕破虚伪的维持,打破原本的期待……这样的做法,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予希望。

这世上,聂风不会恨任何一个人,他也一定会恨你!

这样的结果,秦霜在下达“屠城令”之前,会想不到吗?

不会,但她依然做了。

原来,聂风在她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那么雄霸呢?曾矢言奉献忠诚的她,是否同时也埋下了背叛的种子,只要是,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只要是,在她认为必要的时刻?

秦霜解下斗篷,丢还步惊云。仅仅是借用,她既不喜欢黑色,对权力也没有兴趣。

这件斗篷不同于从前步惊云所用的普通衣物,一看便是特制的战衣,排云掌中有一招叫“殃云天降”,是用斗蓬挟着无敌气劲,居高临下,化为巨掌,困死对手。师父将这件斗篷赐予步惊云,也不无加强他战力之意。

在师父心中,始终是将步惊云视为最得力的战斗工具,从来没有发现过他所怀有的别样心思。是步惊云的伪装太出色,还是泥菩萨的预言所给予的心理暗示让师父情愿对所有的疑点视而不见?这其中大概也有自己的纵容在其中罢。

果然是最初的态度一旦确定,便不能够轻易转向。祸患一露出苗头,便应该用雷霆手段迅速扑灭,放任的话,就如高山上随意扔下的小雪球,无论怎么做,都会蒙受不可弥补的损失。

从前没有意识到,现在才能想到,一旦揭露,师父会是如何地痛心。

无论当初或者现在,保持沉默用的是什么理由,究底,只要不是直接与本身相关,他人的遭遇,她生不出强烈的感触,无法驱使她直接采取行动。

所谓的在意,从过去到现在,都是有限,无怪碧游死也无法放下对她的怨恨。

怎么才能给出更多的感情,怎么才能够将一时的感觉延续到永远?

在过去她找不到答案,现在,是否有了些微的改变?

“无双城中的‘倾城之恋’,藏招的人留下预言,应由你或者聂风继承,因为你们,你和聂风,是天生的云星和风星,就像三国的武星关羽一样,命中注定继承女娲的遗志,救众生于水火……”既然是相看两厌,将要交代的说完就让步惊云也离开罢。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所谓的预言,从秦霜口中说出,完全失去了神秘,更似是一个随口提起的笑话。

搜神宫中,神在失败之前也曾咬牙切齿地说他和聂风是天生风云,说自己输给了天意。可是若不是秦霜布局和月明曜联手,这个天意会实现么,只怕是相反,死的是他和聂风,还有神母和雪缘罢?不过是父母给的名字,天下叫风或者云的何止千千万万,要说特别,也只能说特别不幸,聂风父死母离,而他……

多年前洗剑池中的一幕自脑中闪过:“你,在提醒我?”

与行动的直截干脆不同,秦霜总会在语言中为人留一线生机,就像她先前让天下会的大军不要进城。她独独留下他,自也不是为了聊天看风景需要人陪。

“你可以不信,也可以认为和你没有关系。但总有人相信命中注定,然后……”秦霜微笑中似是隐藏着无尽寒冷,“千方百计主动去实现这个‘命’。”

第261章

“天生风云,应劫救世。”

不理会不等于不知道,就算没有那些明示暗示,各种线索征兆,稍加思索便可以得出答案。

“搜神宫和无双城的事绝非特例,知道这个预言的人并非少数,且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将目标锁定在你和聂风身上。”泥菩萨是一个,僧皇已死,不虚是其衣钵继承者应也知道,神和无双夫人已死,但不排除他们生前告诉过身边的人……还有隐藏着的她所不知道的人物,这样算下来,真是跟广告天下没什么区别。

那么瞒着聂风和步惊云又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为了方便故作高深,更好哄骗他们跟着既定的命运走罢了。

《易》是群经之首,三玄之冠,入道之时,甚至排在道书之前的必修课。学道而不知《易》说出去都会叫人笑掉大牙,遇到难题之际掐指一算,也往往成了许多修道者的习惯。

如泥菩萨的故弄玄虚只会叫秦霜冷笑。

学《易》的根本在用来究万物之理,明术数之道,因之而衍生的卜卦算命,就算是凡俗之中,也被称为下九流,道门之中,更是目为小术旁道,越是沉湎其中,距离大道越远,但凡有此明悟的道门子弟都不会在此上多费功夫。

天命,运数,生死,穷通……如果命运无可更改,说与不说,知与不知,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人不可窥探预知命运,是因为命运无处不在,时刻变化,不可以改写也可以改写。就像一条不断延伸的线,起点已经注定,但接下来却是无数条分支,当用某种态度选择其中一条,这段命运便是注定。而当继续走下去,再次面对几条分线,命运也随之改变。

就算是天意,在命运之中也并非无所不能。就像秦霜,不该出现而出现,那么出现和不出现,便是截然不同的命运。而一子动,他子应,这局棋之扑朔迷离,身在局中的棋子固然不知结局,就是棋手,又能肯定知道每一步的走向?

更多时候,不过是,“运”是强者的谦辞,“命”是弱者的借口。

步惊云定定看着秦霜,应劫救世,他,和聂风?

他知道秦霜不会骗人,而不需要考虑他的感受,就更是单纯直白到可怕。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

她既这样说了。那么无论世上再有多少人叫风或者云,他和聂风都不会再和其他人一样。他们自己的看法已经不再重要,而是由别人来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

步惊云的心底升起一丝冷笑,不是对秦霜,是对那些做出并相信这个预言的人。

这么崇高神圣的使命,怎么就会落到他这个戾气深重到黑衣叔叔都不肯收之为徒的人身上?

而秦霜,盈盈带笑的目光中根本看不到做出命运预告时应有的庄重,只有漫不经心的好奇——如果这是你的命,你信也不信?还有那隐然透出的冷酷,他信还是不信,都不会改变她的决定。

既然这样,他根本不需要去回答。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如果只是涉及他和聂风,秦霜不会这么恼怒,甚至主动告诉他这本应是被层层遮掩的隐密。依照她的性情,就算知道一切,也只会旁观而绝不会插手。

秦霜的眼神一凝,双颊陡然灼热如火烧,就像步惊云在她面前可以不加掩饰对雄霸的仇恨,表露自身的真实情绪,她在步惊云之前,也不像在雄霸和聂风面前需要克制负面情绪的宣泄,

她可以冷笑泥菩萨的愚蠢,笃信天命反而遭到天命的无情作弄,也可以直接给予自以为看透星象并坚持不能更改的无双夫人以死亡的回报。

但是当一则预言广为人知,且为人深信,那么,所发挥的效力也会越强,就算本来是虚言恍语,也会渐渐演化成真实。何况,这并非是纯然无稽,聂风和步惊云身上,从前或还不显,随着他们渐渐长大,身上所带的天意烙印越来越明显,和他们如此接近的她,也越来越无法轻易挣脱。

以前她或许会暴跳,但也渐渐沉静,并非全然的抗拒,想要得到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到目前也一直在她可以付出的范围内,她和这个世界总可以找到一个双方都满意的平衡。

但天意也罢了,她欠这个世界,索要回报也无话可说。那些自以为掌握命运,试图左右她行进轨迹的人又是什么东西?为了拯救,牺牲自己是让人肃然起敬的大义,将别人按上祭台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真是想,一个个,全部杀光啊!

步惊云眉心微微一跳,好重的杀意,即便并非针对于他,也叫他感觉到秦霜心中怒火根本无法自然化解,激怒到她如此地步的人或事都算得是罕为一见。就算是神,也未曾叫秦霜暴躁如此。

“你,要灭世?”

”如果,是。”

“请,随意。”

相比起这个问题的残酷和沉重,步惊云的语气是截然相反地轻松。

他不是聂风,没有兴趣将什么救世的责任背负到自己身上,旁人的生死更与他无关。如果秦霜真要疯狂到如此地步,那么至多,不过是一起毁灭,走入地狱的尽头,那样的结局也不见得比他的过去或是现在更加糟糕。

何况,秦霜聪慧而冷酷,对敌之际从不留情,却并不好杀生,可以看穿善恶,却从来无动于衷,对于世情冷漠而疏离,更当自身是一个过客而不肯投入其中。是什么原因能叫她兴起灭世之心?

步惊云的目光移向无双城,或许,眼前这场涉及十数万人性命的屠城,绝不单单只是为了消灭天下会的敌人,为雄霸称霸江湖扫平道路。如果是那样,只要独孤一方极其亲信属下的人头就够了,秦霜又怎么会这么多余,发出这么一道残暴而大失民心,并不利于天下会未来的命令?

对于步惊云出人意表的回答,秦霜也不由怔了一怔,怒火稍缓,热度不减,但也不再上升。

略带诧意地看着步惊云,无论是多么鲜明的色彩,都无法掩盖他身上的黑色,别人对他的疑问和猜测,就像投入深渊死水中的石子,没有回音,不见涟漪。

也许她可以猜测聂风的反应,那个飘雪的寒夜,小小的少年,站在天下会巨大的白玉牌坊下,用发于心底的声音告诉她:“你若为恶,滥杀无辜,为祸苍生,我一定会阻止你,即使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步惊云,即便开口,也让人无从捕捉他的真实想法。他也许是认真的,也许,只是因为根本不相信。他总是沉默地听,然后巧妙地经由她说出的,再探出更多她原本未打算说出的想法,甚至能够通过她曾说过的话,扭转对他不利的境况。

这样的机敏,如果是她处于类似境地,会不会也有这样出色的表现?

秦霜从未曾将人分作三六九等,可是,也不会一视同仁。无论是碧游,紫笈还是其他人,和她有交集的都是千挑万选的一时之杰,所以也从来没有人意识到,甚至她自己也没有发觉,在她的心中,道和魔无所谓高下,惟独蠢无可原谅。愚蠢的好人与聪明的敌人,她对于后者的容忍远远超过前者。

“无论是救世还是灭世,”秦霜微微一顿,她忽然理解了步惊云的心态,这两个词,不管哪一个和她联系起来,立刻显出违和。她看不透步惊云,步惊云却早已看透了她,“是顺从还是违逆,我的选择与你们无关。”

“你所要考虑的……”秦霜忽然按住额,抬目仰视,本来略微放松的神情再度凝重,时间,真的不多了。

正蹒跚走在前往无双城道路中的泥菩萨脚步猛然一滞,望向天空,瞳孔骤缩:”白虹贯日,荧惑昼现?!”

伸手占算,却毫无头绪,苦笑一声,继续前行。自从流火坠地,星相便紊乱不堪,这场劫难到底要大至何等地步,才会这样接连出现这些不祥征兆?我神州,因何如此多灾多难?这场大劫,又是几人生几人死。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也只能尽力而为,只盼为今后多保留几分元气。

若是他知道无双城外,秦霜与步惊云的对白,那么就不是停步、不安,而是一定会吓到几乎再度晕厥,怎么能够这么轻率!

仿佛自人有知以来,“天”便不断将可以窥测命运的方法以各种方式告知于人。他所学的占卜术数,便是上古之时,龙马负河图出于黄河,神龟负洛书出于洛水,圣人伏羲综合图书始画八卦,夏因之有《连山》,商因之有《归芷》,至文王拘于羑里演《周易》而大成。

天致命于人,人受命于天。但若是天命能轻易为人所知,那便也不叫天命了。

他弄至今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是因为泄露天机太多,因果纠缠之下,所造成的罪孽也算了他一份。且因为他本来无关,强自介入,报应便格外惨烈。

之所以还苟延残喘,不过是为了他穷极心力付出惨重代价所窥知的未来依然有着希望,为了那注定出现的大劫,他还不能撒手解脱。

怎么想到就这样轻轻巧巧地被秦霜说出,告诉了绝对不应该现在就知道的人。他们千方百计模糊处理,唯恐一个不当泄露出去导致天意变化,加深劫难,结果却在秦霜随意的一句话中全成了泡影。

如果这也是命运,那么显然,对他,对所有人,都是一个残酷的玩笑。

第262章

白虹贯日,道消魔涨,荧惑昼现,血流成河。[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冥冥中自有一双眼睛,看着世间的诸般生相,没有孤立的存在,自有相连的报应。

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

秦霜垂下眼眸,手指舒展又握紧,放缓呼吸,无论是紧张还是兴奋,都不利于战斗中的发挥,但是一颗心砰砰而跳,和鞘中跃跃欲试的霜华互相呼应,自下了那个决定,她的情绪便一直在动荡之中,驱遣他人去杀人,又怎及得上亲自出手度过难关的痛快淋漓。

魔眼的洞察中,肌肤下密密麻麻的血线,交联成网,一头系在她的心口,另一头与无双城紧紧相连,搭成一座凡人的眼中看不见的血色虹桥虚影,不断有更多的鲜血汇入其中,待虚影化实,那道门也就到了开的时候。

提前解封魔眼,将“雪缘”的苦心几乎耗费大半,让刚现平顺的道路重生坎坷,简直是唯恐寿命不到尽头。但亦是不得已,这个时候,她需要用魔眼来洞彻幽冥,把握时局。

理智中计算,这一次,成功的可能不足三成,而失败的后果……她再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应选择的是另一条,不需要付出什么,便能够轻松置身事外,甚至解脱大部分因果。

感情中却是相反地雀跃,为了这一次挣脱理智的思量而欢呼,人生中总是计算,总将自身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获取再多,又有什么意味?就应该有那么几次,不计得失,想做就做,随心自在,是生是死,无悔无怨。

就像……陡然关闭记忆的回廊,秦霜轻抿唇角,瞳中一片冷然。

十三万二千六百八十二人,死去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即便是身具武功,用有序的刀锋去屠杀几乎没有抵抗能力的普通百姓,这样的效率也太低了。

何况,天下会的大军中有三成凛然听令,组成小队在城外猎杀无双城四散奔逃的城民,另外七成,却是忙着在失去秩序的无双城中,奸、淫、掳、掠!

人性中恶的闸门一旦打开,表现得会比最凶残的野兽还要丑陋,沉浸于欲望的发泄,让他们既不记得屠刀所指的是自己的同类,也遗忘了本应履行的职责。

他们永远也想不到,这位低调隐逸的天霜堂堂主宽容和严厉所在。他们的妄自而行已经让他们和另外三成同伴分道扬镳,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命运歧口。

那注视着幽冥的魔眼之后,是绝对冷酷的判决。

令出于口,罪归于我,但,并不是因此就可以为所欲为,地狱正空,你们正可以好好选择自己的楼层。

十三万二千六百八十二人,再加上七千人,一点也不多!

“你想要我,只能考虑的,是什么?”见秦霜久久沉思不语,似是忘了他的存在,步惊云罕得主动开口。他和秦霜之间,自相识到相处,一路磕磕绊绊,罕有相处愉快的时刻。五年的分别,他违背她心意的归来,让她更是心防重重。

他并不关心天空中出现的奇景,人世的纠葛尚未料理清楚,天上的变化让那些有心人去关注罢。可惜这一打断,秦霜的注意力明显旁骛,本要和他说的,只怕十句也会删为三五句,甚至想一想后,什么也不说了。

步惊云并未料错,秦霜本来想嘱他的三件事,瞬息之间,已经改了主意。

步惊云的心思深藏,反应难料,那些猜测也只是猜测,就算与步惊云相关,他可会在意?他的人生目的不过是为了潜伏在天下会中,有朝一日能为义父霍步天得报大仇。和她志不同道不合,有什么必要将线索告诉步惊云,一起抽丝剥茧寻出背后的秘密?还是留待日后,她自去验证罢。

当然也不是完全无话,步惊云的进步叫人吃惊,放诸寻常,当可赞上一句,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但在这种非常时刻,许多本来隐匿的势力慢慢浮出水面,更有神魔妖怪这类超乎一般的力量隐现人世,正常锻炼下的成长速度便有些不足了。

也不是揠苗助长,而只是将隐藏的优势尽快转化为可实际应用的资本。

“搜神宫时,你和聂风曾各得神摩诃无量的四分之一,这种外来的力量多会有所妨害,但它是神观测天象,感悟自然中的风和云的特殊质性而创,暗与你们相合,是以会在对阵之际被你们吸纳并相容于体内……”

步惊云眉宇微微一动:“风,云的力量?”他透一反三,立时想到排云掌的运用,如果只是拘泥雄霸所传,他永远也未有超越雄霸的可能,惟有自出机抒,学深学透,更触类旁通,将所学过的以及领悟到的融为一体,才能如聂风在风神腿上的造诣一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本惯于在瀑布下练功,以后也要多看看天边的云霞变化了。

不过,秦霜平素沉稳,紧要关头,却每每会有孤注一掷的弄险,不止是自身,对他人亦如是,那一次,她未见得有完全把握,只为一个可能,就将他和聂风押上。幸而聂风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否则只怕单是那一次,便要和她离心离德。

至于秦霜对待他是如何苛刻,乐山那一剑,叫神母想起来都是耿耿,对秦霜的冷血印象无可扭转,步惊云倒已然放下。喜欢一个人,是要喜欢她的全部,如果是纯善痴情,那么他直接选择雪缘,岂不是皆大欢喜。

可惜,感情是最无法被左右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又为什么会消失,所有的解释在面对感情时都苍白无力。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哪怕她心中没有他,他却再不能和她计较。

听秦霜分析摩诃无量,仿佛又回到他初入门时,她对他那些不厌其烦地教导,只有这种时候,她不吝惜语言而不再是只是微笑,也只有这种时候,才显出她平淡之下的真正喜欢,学习,研究,探讨……为每一个新发现而眼睛发亮。

争权,杀人,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

“只是容纳不是融合,风师弟体内的摩诃无量,已然试过,完全不受控制,只在受到外界激发后才会放出少许,自主护体……或许是因为力量分拆,需要你们配合使用,风云合璧,方能发挥威力。但这样未免太受局限。”

步惊云心中赞同,虽然在对抗神中,感觉到自己和聂风在战斗中的合契,但他从来未曾想过在今后的对敌中也与聂风联手。依赖是弱小者的想法,强者都会有一颗无论面对什么也能独自走下去的心。不是不信任同伴,只是力量,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既然能够激发,那就不是无迹可寻,你有神的血脉,也有和神不相上下的习武资质,比起聂风来,掌握摩诃无量的可能更大。无双城中的‘倾城之恋’威力巨大,但反噬的后果更加可怕,一个人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相形之下,摩诃无量更加实用……”

秦霜微吁一口气,不是全然无憾的,看似无所不能是过往悠长岁月的累积,今生为了自救,不成为任何人乃至天意的玩偶,如果与根本目标无关,就算生出兴趣,也只能随意探察一二便即放下。

如果是她体内被灌入别种力量,那么怎么也要研深看透,或者化为己用,或者直接驱除。但依照聂风的想法,摩诃无量并非原属于他,完全是意外收获,能无害,且在紧要关头保护,他已经心满意足。他本就不想随意伤人,这样的特性更符合他的心意,想也没有想过将摩诃无量发挥出在神手中惊天动地的威力。

她提到了,他就依她所言去试验,她不问了,他也就放之脑后。

只不知她这番话,步惊云能听进去几分?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秦霜不担心步惊云真的掌握摩诃无量后会如何,她的时间不多,步惊云越早爆发,越是一件好事。

如果再要深究,那么,再怎样的冷淡,只要不是彻底决裂,数年的相处,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她固然希望聂风能过他想要的人生,同样也不希望看着步惊云成为那些人为了天命而博弈的棋子,面对一些本不该这么早就出现的强大敌人,至少,不能是因为她的缘故。

步惊云默默将秦霜所说记在心中,具体怎么去做,秦霜没有说,但有这番提点,足堪珍贵。她希望他拥有力量,不仅是活着,且可以按照自我的意志去选择,虽然这是她一贯的人生态度,对其他人亦是同样,但是不是也能说明他在她心中并非全无地位?

不过,有又如何?

望着远处急如星火般驰来的身影,聂风,终于还是赶来了。

仿佛本应如此,聂风,从不在秦霜的完全掌握中,觑眼中见秦霜刹那僵硬随后挂上仿佛面具一般的微笑,时光恍如倒流,不论她先时用什么方法支开聂风,她还是不得不在面对在这个时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这一次,她又会怎么说?

再有的誓言,聂风,还会相信吗?

第263章

聂风神色憔悴,一张脸罕见的苍白,两唇发青,本来该有的俊秀挺拔之气,几乎荡然无存,不及站稳,已经直问道:“师姐,是你下令屠城?!”

他的眼中充满了焦急、愤怒、悲痛、恐惧和希冀,多么矛盾,明明已经从那些在城中肆虐妄为的天下会会众口中不止一次地听过事情的始末,还要抱着微茫的希望,希望从秦霜这里得到否定。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就算得到想要的答案又能如何呢?已经造成的惨剧不可更改,死去的人不会复生,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又能用“不是”两个字抹去么?

何况聂风注定要失望,秦霜唇边挑起温然的微笑,煦煦如什么也未曾发生过:“是!”

她脸上的红痕已然逐渐减淡、隐没,如水洗白莲,清丽更胜从前,但面对这张无瑕的面孔,聂风却只觉得心寒,仿佛不曾认识过一般看着秦霜,一句“为什么”卡在喉间问不出来。

娘亲颜盈的离去曾叫他领悟一个道理——有时候,最美丽的东西,可能是最无情的东西。而今秦霜的表现又岂是“无情”可以形容。

秦霜没有疯,没有如他的老父聂人王一般以杀为乐的狂态,她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是这样,让人发自心底的战栗。

也许是生身父母的遗弃,让她心安理得地拒绝着来自别人的一切,无论是善还是恶。她疏离而淡漠地行走在人群之中,放弃她的,也必被她放弃,而想要拥有她的,却绝无可能。整个世界怎么对她都没有关系,她不恨,可是她也不爱。

他以为就算这样,有朝一日也能够将她暖过来,让她知晓人世中也自有别样的精彩,也有很多值得去在意去付出的人和事。

但这一刻,他终于看清,怎样的付出都是徒劳。

答案似乎是这样明明白白,秦霜为了摆脱来自至亲的诅咒“血怨”,不惜下令血洗无双城。

无论多长的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局,死亡是最好的结束语。

当无双城再不存在,自华恩开始的守护之职,便再没有存在的意义。当独孤和华家的血脉断绝,无双夫人、华恩与关羽三人之间的情殇也将彻底成为历史。

所有的恩怨情仇,在千年之后彻底了结。

但是,这和生活在无双城中的城民们何干呢?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脚下还有一座城,还有一群忠义自诩的男男女女们在暗中默默守护无双城千年。

秦霜不愿意为一座城停留,也不会接受任何要挟。但是,难道就没有别的选择了么?她那么聪明,知道得那么多,难道真的就只能有这一个解决办法了么?

就算没有,一个人,怎么能够为了一己之私罔顾成千上万条无辜的性命,那里面,有老弱、孩子,甚至还有孕妇!这种作为,比那个长生不死,泯灭亲情而残杀亲生爱女的“神”还要冷酷,还要残暴!

那样丧心病狂的命令,秦霜,简直已不是一个女人,也不是一个男人,难道就如梦说的那样,她不像一个人,更没有一颗应有的人心!

“他们无辜,我也无辜!”

笑意盈盈,纯净无邪,仿佛是她话语的最好诠释,如果这也算做秦霜的辩解,那么聂风不曾感觉到丝毫安慰,只觉得像坠入无底深渊,又像全身侵入冰水,绝望和寒冷从心底升起再蚀透全身。

或许就是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秦霜向天下会会众发布了屠城的命令,十余万人的性命就断送在她一句话之中。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纯粹到极致,便不能够柔忍妥协。秦霜的理智如精钢一般,将一切情绪的波荡牢牢锁住。等至她真正被激怒,那么极度的理智便会化为毁灭一切也无所谓的漠然,比任何癫狂的杀戮更为可怕。

只不过是你的私仇,你却这样的报复!

聂风猝然转头:“云师兄!”

步惊云有些意外,想不到聂风见事如此之果决,原则之下,情谊立刻放置一边。这是秦霜言传身教的成果,还是聂风的本性如此?

聂风的反应亦不能算错,他在这边多耽误一分,无双城那边便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去,杀人未必需要急切,救人却绝容不得拖拖拉拉。

聂风对外既有不杀的仁慈之名,对内也是一片热心,天下会中人对他敬而不畏,此次征伐他也并非主帅,一面是烧杀抢掠的利益所得,一面是秦霜一命换一命的严令压迫,对于聂风的出面阻止,这一万精英定然不会听从。滑头的或会打个哈哈,将责任推到秦霜身上,刁钻一点的,甚至会冷嘲热讽,说聂风越权而行。

解铃还须系铃人,聂风匆匆而来,也是因为知道,要想中止这场屠杀,只能由秦霜再度下令,然后用铁腕将那些被鲜血、金银和女人烧昏头的会众镇压清醒,给那些不会武功的百姓一条生路。

但如何才能叫秦霜更改主意?聂风这一声“云师兄”中所含的求恳之意,步惊云心知肚明,聂风绝非是要他开口求情,语言,从来无法打动秦霜,只有绝对的武力压制,才有可能在强势之下,让秦霜权衡利弊,不得不应。

步惊云心中一动,斜撇秦霜,刚刚还在和他说“风云合璧,摩诃无量”的她有否想过,她可能是最先感受这个效果的人?

秦霜眼眸眯起又睁开:“风师弟……”

轻柔婉转,仿佛和风轻坲柳梢,月下花语呢喃,眼中那一抹深紫是神秘,是风情,更是诱惑。

聂风旋身后退,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几乎耗费了他全部心力。从喊出那一声“云师兄”,他就全神戒备,留心秦霜的一举一动。但他心意果决,秦霜又何尝会稍事犹疑。

神的摩诃无量,以眼发劲叫人防不胜防,秦霜的魔眼紫瞳看似没有那么恐怖的杀伤,却能在不知不觉中摧毁一个人的心智。数年下来,回顾过往,聂风更多想起的是噩梦惊醒后,秦霜执手相伴轻歌送眠的温暖,几乎忘记了秦霜不加掩饰地亮出魔眼时,那种奇诡危险而又忍不住沉溺其中的感觉。

那一次有雪饮示警,秦霜也只是聊作警告,稍法即收,他不过吃了一吓便即平静,有惊无险。这一次置身其中,就算全力运转冰心诀,所筑的防线如纸一般,在那种极度诱惑之下一击即破,只差一线就会错乱发狂。

当初老父就是因此放弃抵抗,死于她的剑下么?

聂风垂下眼眸,不再和秦霜目光对视,除了那一次,再不曾见秦霜用过魔眼,就是那一次,也是因为极度虚弱,逼不得已,在她并不值得骄傲,反而引以为耻。

现在的秦霜,是否也是虚弱到极点,才不得不动用这近乎最后的底牌?

只要步惊云和他联手,就有极大可能在不危及秦霜性命的情形下制住她!

关键只在于,步惊云,会和聂风联手吗?

步惊云一张冷面人人畏惧,更叫人畏惧的是他在为天下会征战中所表现出的辣手无情,但聂风自信不会看错,在没有见过阿铁面对“徐妈”、“许伯”、小黑和白情的温暖笑脸之前,他就已经肯定,这位云师兄的心绝不像他的眼一样冷,只是有什么牢牢压着他,让他不得不冷,不得不去做雄霸手下最得力的杀人工具。

而五年后,西湖雷峰塔和搜神宫中的同生共死,他更可以肯定,步惊云的心是热的,他渴望着人间温情,也厌恶无端地杀戮,比起杀人,云师兄,他更愿意救人,只要……

聂风没有再想下去,因为步惊云已经动了。

不是身动,不是心动,最先动的是秦霜归还后再度披上他肩头的斗篷。

斗篷过处,传出数声“噗噗”响声,那是点上人身穴道的声音。

三个大穴一点而过,然后又是数响,封住上下丹田,直到确定聂风再无反抗之力,步惊云才徐徐收手,目光掠过聂风惊愕的表情,反手一击,聂风脑中一昏,顿时失去了知觉。

昔日雷锋塔下,聂风出其不意地击昏了背负着雪缘寻找神石的阿铁,而今,无双城外,步惊云也还给了他一个意外突袭。

“我,带他走。”

“你,要活着,只有活着,他才会恨你,而不是,他自己!”

原本还是猜测,聂风出现后,秦霜语气中那些隐隐绰绰的叹息终于可以连成一线。

是当局者迷,还是聂风,永远也没有真正信过秦霜?早早便在心中认定了,秦霜有朝一日会像他的老父聂人王一样沉迷杀戮,堕入魔道。

秦霜认可弱肉强食的捕食法则,却从来不会恃强凌弱。在她的认知中,原因和结果同等重要。她所有的看似随心所欲,都有迹可循。

那么骄傲,那么不喜欢伪装的秦霜,在聂风面前,也学起了演戏。

可惜,如果不是聂风质问时,她背后握紧的拳,还有那双永远太过清澈的双眸中未来得及收好的痛苦。

伤害,是为了避免更无可挽回的伤害。

神的无情是源于只爱自身一个人的极端自私,而秦霜的无情是因为,她的情,她只付给特定的人。而那个人,对她,重过世界,也重过她自己。

是什么理由让秦霜不能解释,只能独自承担?

是不是因为现在的他们所不能涉足的领域,不能应对的敌人?

第264章

风拂动秦霜的长发,有几缕落下来,衬得颊更白,眼更寒,瞳中的紫还没有敛去,却再不存丝毫媚意,就那样静静矗立,不言不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从未曾有过这种经验,一切徐徐进行,尽如所料,无需推演也能得出的局面,在真正面对聂风的质问时,竟会有一刹的猝不及防和茫然。

我,应该,这样做吗?

难道不是该将一切摊开,让他自己去选择,去承担,去牺牲?

天生风云,愿或者不愿背负这个宿命,总应由他们自己去决定。

交汇同流,无论多少影响,顺其自然,泾渭也分明,迟早会分离。但主动将手伸入湍急的河水中,搅动他人的命运,将自己带入危险的漩涡……不见其利只见其害。无法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此愚蠢。

可是还是伸手了。

做不到静静等待结局,然后转身离开,就像月明曜,高踞无界,俯瞰人间,无悲无喜。

“不想,再做第二次。”呢喃未及出口,已经被风吹散。

当落到必须选择的地步,实际上已然别无选择。

被血污脏的,只有用血才能洗清。这是一个理由,但定下决心的那一刻,完全没有想起。

不能说,不愿说,自以为浮生如过客,也渐渐肯让人在心上留下痕迹。即便可以否定,可以剥落,也终于只是想随着感情去任性一次。是什么时候如铁的心生出绕指的柔,让缱绻惆怅如藤蔓蔓延盘绕?

目光凝注,那一刻的温柔自己也慌张。

那个放下,忘却,还是会想起的女子,是什么叫顾青霜刺出那叫众人诟病的一剑?

是那凄婉的微笑和最后的那一段话,每一个字都不曾忘记。

她说,世间最困难的事,莫过于要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只因为是那个人,单纯是那个人。

她说,最简单的,是恨,可以有万千理由,一句话,一件事,一个眼神,或者,不过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犯过的错误。

她爱过,后来却开始恨。

最恨的,不是爱的那个人没有付出同等的爱,而是恨,恨自己的不能自控。

恨自己为了爱而伤心落魄,形貌全改,再不是洒脱从前,却依然放不下那一段爱。

所以,她求她……

所以,她出剑!

虽然,始终无法理解,爱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可以叫人面目全非,几乎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又要怎样才会将最激烈的爱和恨同时放在一起,除却毁灭不能解脱?

但那样的事,不想再做第二次。热门小说网

冷眼看对方造下万千杀孽,只在结局去送上最后一剑。

那样的信任,她承受不来。

“集结人马,全部撤离无双城,城中的人,再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三刻之后,不走的,就永远留下!”

已经做下的决定就执行到底,过去也只是镜子聊为借鉴,于今的动摇,即便只是一刹,也完全无益。她只能超前走,其他人,也只有跟上。

步惊云点一点头,抓起聂风,秦霜的目光冷峻而锐利,还不到十息,那短暂的沉静中所透出的难过便消失不见,如剑的锋芒遮掩了一切。

她默认了他的猜测,但依然干脆利落地下了新的命令,她总是会轻描淡写地付出自认为值得的代价,并毫无负担的去执行。只有那给予那些不遵号令的天下会会众最后的机会,些许透出聂风来这么一趟予她的影响。

只是那么轻不可见的一丝,大局已定,她,断不会改。

这样的决绝,未始不是暴戾。是一刀两断的否定,抹杀全部复原的可能,对着敌人,也对着自己。

明知道揭破对方心底的柔软,秦霜容忍不等于会喜欢。步惊云还是忍不住在离去前说出最后一句话。

“等你,回来!”

秦霜眼睫微垂,直至步惊云离开,始终没有吐出那个“好”字。

这一次太过凶险,她也殊无把握。

而承诺太重,她不想再给。

曾叫她微笑回应“若有人等待,地狱我也能杀出来”的人,看到她所做的,定然是恨不得亲手将她送入地狱。

做便做了,不回头,更不会言悔。

不在意,便无所谓,在意了,就要承受相应的伤痛。

说什么都是无益,只有用行动,才能叫那些躲在幕后的人看清楚她的决心,世人无辜,难道她便是生而有罪?也许她并不能够将所在意的人保护至滴水不漏,但她有足够的能力让对方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如果在所有的恨中,都比不上自己对自己的恨……如影随行,无法挽救,无法消除,那么就让聂风恨她,永不知晓真相!

天地空旷,秦霜独自立在小丘之上,衣带随风而动。不见,不想,不闻,不念,无论是聂风还是步惊云,相逢相遇在途中,路,总还是要她一个人走。风卷沙起,尘土飞扬,不知道何时,乌云已经完全遮蔽了太阳,也遮蔽了先前所现出的不祥之兆。

天空上的预兆只是预兆,真正见得实际的还在大地之上。

一道身影如飞而来,秦霜冰冷微笑,在见到聂风的刹那,她就知道殉城的名单上注定要多加一人。她不可能再放过对方,除非她打算这一次完全的舍己为人,再不给自身留半条活路。按上霜华,认识也好,陌生也好,对一个人做到何等地步,付诸其他人的就会是同等的残忍。

善与恶,必须平衡,不只是这个世界,还有她的心。强要她行善的,终会看到所结的恶果!

素衣婀娜的身影轻飘飘落在秦霜之前,手中握刀,刀长七尺五寸,刀头阔长形似半弦月,背有歧刃,刀身穿孔垂旄,刀头与柄连接处有龙形吐口,长杆末有鐏。握刀的手,戴着银线织成的手套,手背处还绣着一条神气活现的龙。

本来未及聂风的轻功,不过相隔半日,竟是突然精进,若再与聂风比快,输赢未可断言。掌中刀,手上龙,更散发着一股上天下地,惟我无敌的盖世霸气!

“我,得到了,真正的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还有真假之分?自然是有的,姥姥雨夜杀死天下会的探子,凝血成字,警告天下会不要再打无双城的主意,斗大四个“倾城之恋”的血字,着实叫雄霸疑神疑鬼了一番,还特特遣派聂风来调查。这可算做是假的倾城之恋。

而幻境中,秦霜所直面的倾城之恋,演化历史,虚幻与真实交错,单论威力,不逊于真,但离开幻境,立时就不存在,似假还真,非真非假,说是真亦可,假亦可,只看处身所在。

那么,真正的,不折不扣的倾城之恋,会在这千年之后又一次出现在现实之中么?

梦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她平静到冷漠的声音:“真相,是如此简单。所谓千秋万世永远无敌的倾城之恋,仅需要三数下便能使将出来,无双夫人,能将一式看来博大精深的奇招化繁为简,真是不简单……”

“更难得的是她将倾城之恋化为招意封在一座特殊奇铁所铸的巨塔之中,与关圣用过的绝世神兵‘青龙偃月刀’放在一起,我得到了招意,也得到了刀!”

秦霜眼角微扬,人不可以活千年,招可以传千年,物也可以存千年。所以人总可以期待祖先留下的丰厚遗产,能在困境之中来个惊天大逆转,却不知这进步又是从何而来?更不要说她已然见识过原创者亲使,再用这一招来对付她,是太高估自己,还是太小看她?

“倾城之恋虽是绝世奇招,始终是一式刀招,它所要的是独一的刀,是只有用这把关圣所遗留下的青龙偃月刀,才能够施展而出。”梦抬起头,颊上泪痕斑斑,惟语气冷静如斯,“它的威力可以倾城,它所虚耗的内力也是极巨,如果未有可以负荷此招的内力,纵能将此招施展而出,也定会在招尽的时候——与招同亡!”

正是有着这个缺陷,秦霜才会对步惊云说”倾城之恋“不如”摩诃无量“。如果不是关羽的武功的确是震铄古今,自身内力修为深不见底,又有无双夫人暗中分担其孽,只怕使出一次倾城之恋后,就已经气尽而亡。

但同时这句话中亦含着另一重含义,与招同亡,与敌同亡!

真正由关羽遗留而非仿制的冷艳锯,执在无双夫人亲手编织的能将用者功力增强一倍的无敌霸手中,就算没有神石能令普通人拿上也能击杀超级高手的神奇,也足可令梦成为与雄霸比肩甚至更凌驾其上的超一流高手,何况还有“倾城之恋”这样的盖世奇招,当世之中,只怕梦当得起她那双手的名字——无敌!

秦霜眼眸微霎,虽然不惧,但局面还是要比她所想的更要棘手啊。

“我的内力,就算只是一次,也有所未及,是姥姥,”梦的声音终于带出一丝颤抖,“将毕生的功力传给了我……”

醒来后,发现已经离城,竟然是秦霜让聂风送她离开,刹那之间百感交集,如果有选择,谁又愿意一辈子生活在幽黯之中?为了回报无双夫人的义重情浓,自华恩开始,有多少华家的人空持着聪颖、美貌和才华,沉抑一生,坚守一生。

他们没有选择,而她,有了。现在的她,可以轻易抛下这个沉重的责任,去过自己的生活,甚至不必有所负疚,因为这不是她主动逃避,而是一个不容违逆的人强逼她离开。

何况,对于聂风来说,这也是站在她和秦霜之间,左右为难下,无法可想中最好的选择。她又怎么忍心看可说是她今生第一位也是惟一一位朋友为难?

她不再坚持留下来守护无双城和秦霜死斗,但也没有立刻离开。就算可以不管姥姥和四夜五夜,小南和小猫两个小孩子,离了她,在这荒薄的人世间如何独自生存?

聂风同意了,这也在情理之中。

这两个调皮鬼马的孩子,聂风也甚是喜欢,虽然可以先让她离开,过段时间,局势定下来再来接,但兵灾之下,谁知有什么意外发生,还是早早带出来叫人放心。

于是,两人一道回了城南的红砖大屋。

而这一回,将她自欺欺人,对于可能有的宁静生活憧憬,完全击碎!

第265章

“你来,就是要告诉我,你们,全家三代,只恨我不死?”秦霜目光在梦脸上一转。[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原本只想恩已了,现在看来,怨也终须一结。

梦握刀的手紧了一紧,有些不堪对视地微垂下眼:“你,恨……我们吗?”

面对秦霜,她总是心情复杂。本该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如何会成了彼此仇视恨难并生的敌人?这其中是谁的错误?是娘亲和姥姥的心狠,还是秦霜的决绝?

秦霜霎了霎眼:“你的姥姥,她还活着吗?”

梦的质问很有趣,恨或者不恨,别人对她的态度如何,难道就定要她用同等的感情去回应?

宽容不是无限次的,说过是最后一次,那么就是最后一次。现在的梦,除了敌人,再没有别的身份。梦所说的话,无论是什么,都既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也不可能打动已经下定决心的她。

持刀而来,如果换是她,见面之后,劈头一刀“倾城之恋”就是,何必还要絮絮不休?亲情,先有亲,后有情,是人与人之间最牢不可破的一种情感。但如果没有情,亲也不成为亲,反比仇人更可怕。在意不在意,都是不经心便会刺入要害的利刃。这种时刻,才是当了断的便一定要了断。

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布置和刚予步惊云的交代,都还需要一些时间进行,梦要意存拖延,她方才顺势随口一问,是否能得到答案,她根本不在意。但梦却还纠结这些无用而冗余的情感,除了乱了自己的心,给予敌人更多机会,还有什么作用?

但她也没有必要去教梦该怎样做,愚蠢,放在敌人身上,是优点而不是短处,那么她也不介意让自己的态度更显鲜明。

无论是杀人还是护身,在这个最需要武力的时刻,将全部功力传给他人,这样做,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别无它法,那就只能是恨她入骨,将所有的希望都寄于梦的身上,才有这样孤注一掷的举动。

于公于私,梦的姥姥都是一个对人对己都狠辣果决的人。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她倒喜欢这样看清立场,就干净利落的敌人,而不是如梦这般拖泥带水,事到临头还在犹疑。

对于梦,秦霜还因为幼时的记忆稍存缓和,对于姥姥,这个未曾谋面,只从聂风口中听说,对方对于天下会极端憎恨,是个顽固得近乎石头一般的老妇人。对这种人,秦霜不会存任何私人感情的倾向。天下会想要称霸江湖,敌人只会对,不会少,姥姥,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中的一员罢了。

梦若不提起,她还真想不起来,原来对方和她之间,还有那么一层关系。那么,当初,追缉的人,幕后的主使者可是姥姥?那些人,是华家代代相传的势力,还是只为了做那件事而借用外力调派的人手?

还有,除却她之外的一家三口,梦被姥姥抚养长大,那位夫人,以及梦的生身之父,那个给了她今生之姓的男人,在弃别之后的遭遇,梦不知道,姥姥,又知道吗?

不提也罢,提起也就想起。如果是顺便的话,她很想问一问那位姥姥,当年的恩怨情仇,造化弄人,到底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可惜,来得为什么不是姥姥呢?哪怕是和梦一道前来也好啊。

秦霜轻慢的回答也许本意只是无意中的收集信息,却无异于往梦心中捅刀,终于绝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你!是我看错了你,还是聂大哥,也看错了你?”

梦再想起先时在无双城中,那些肆虐百姓的天下会会众,在她和聂风的追索下,无不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全是眼前之人所下的命令,心中更是冰凉,看起来那么秀雅出尘的人,如果不是事实俱在,怎也叫人看不出其骨中的残暴和冷血。

她,娘亲,姥姥,所有的人,有关或无关,全部死掉都不会令她那颗冰寒的心有分毫触动,更换不来她一声叹息。

如果是因为人在江湖,不能不心狠手辣,否则只会招来别人对自己心狠手辣。那么聂风,仁心热肠的聂大哥,对她是那么好,数年的情谊,竟也看不出她有半丝考量。当知晓屠城竟是秦霜下的命令那一刻,聂风的表情,她真是不忍卒睹。

秦霜眉尖轻轻一挑,心中一阵恼怒。答应了就要做到,做不到的就不要答应,聂风,失约已然不止一次。明知道她会不高兴,还是会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行我素。仿佛知道,她也仅仅只是不高兴,从不曾真正计较过。

她也的确只是当时给予小小教训,过后便揭过不提,依然在很多事上给予信任。不是对于他人那种与己无关的漠视,而是一开始便存了想成为同伴的尊重一直未曾彻底消去。

感情的付出从来不是一见便倾注所有,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加深、加厚,最后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能够付出。真到了那一步,也就像碧游一般,再做不回自己。

这怒也不作色,恼也不出言。她对聂风远不至于如此,也许这一次之后,本来的若即若离也会变成漠不相干,但聂风和她的关系,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乃至未来,怎么都轮不到他人来说三道四!

映在梦眼中,只是秦霜越发冷漠的神态,还有不加掩饰的敌意:“独孤一方,死了吗?”

一个一个确认,一个一个都不放过!

梦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猛然一咬下唇,惨笑一声:“独孤一方?那个和你们天下会争了十多年的独孤一方?”

秦霜反应何等之快,立刻道:“独孤一方不止一个?”

梦深深看着秦霜,道:“独孤一方,无双城城主,让你们天下会头疼的大敌,你们可曾想到他并非是真正的独孤一方。他只是,十多年前,独孤一方远行之前为了稳住人心而挑选的一个替身……真正的独孤一方早已不知所踪!”

欺诈,背叛,凌虐……在梦短短十数载的生命中,从未有这短短两日内所经受的波折反复,江湖的残酷和人性的卑劣,曾经的听闻,又怎比得上亲身经历的刻骨铭心?就算凭借她那个以手阅读人心的能力,从那个假独孤一方的心中掏出的惊天秘密,又如何能抹去那一幕不堪的画面,挽回至亲们的性命?

如果这样才能做一个合格的江湖人,那她真是永生也不愿踏入所谓的江湖!只是,自生下来,她便没有旁的选择,她只能做一个不在江湖的江湖人。已经手染鲜血的她,没有回头的道路。

梦说独孤一方是叫天下会头疼的大敌,秦霜倒从不曾这般觉得,不过这只是无足轻重不值得争执的小节,更关键的是梦话中透露出的骇人信息。

结盟的一面之缘,秦霜便深觉独孤一方气量狭小,举止无度,前倨而后恭,见风而使舵,实有负枭雄之名,这些年,面对天下会的咄咄攻势,更是束手无策,进退失据,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无双城能与天下会对峙,也许不过是因为祖荫深厚,历代积累。完全想不到这背后竟有着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伎俩。

十多年中任由一个假货在无双城耀武扬威,真的独孤一方或许早已遇上意外,一命呜呼。就是没有,也暂且和眼前的事无关。假独孤一方的所作所为才深让秦霜琢磨。

按照时间推测,独孤鸣和独孤梦儿应是真正那位独孤一方的子女,但看独孤鸣面对假独孤一方的态度,对于自己的生身老父暗中换人一无所知,完全蒙在鼓里。无双城三大护法,释武尊,魅影心魔,同样忠心耿耿,甘受驱遣,全看不出所效忠的不过是个“替身”。

能瞒过那么多人,将无双城牢牢掌控在手中,以独孤一方之名周旋四方,假独孤一方也不能算做是一个庸人。单是那一身的武功,就殊非等闲。他的来历,只怕不是因为形体相近、外貌相似而被选作替身那么简单。

单人匹马做不到这个地步,何况,就算骗得了所有人,半虚半实之间,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窃取他人梦境的无双夫人,只要是无双城中发生的事,都不可能瞒得过她。

瞬息之间,有关无双夫人的点滴自脑中流过,不错过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动作……

“他,是谁的走狗?”

无双城的种种诡异之处,一片片拼起,只是还差了那么最关键的一片,让谜底还无法完全大白。

真是意外收获,竟能从梦口中得到这么有用的信息。

现在秦霜已然可以完全肯定,假独孤一方,背后有人!这个人,神通广大,即便是无双夫人,也极是忌惮,不敢明说,便是暗示也极之隐晦。如果不是她与无双夫人有过精神层面的交锋,又能够返照如镜,未必能从一团乱麻中寻出那一丝端倪。

梦还知道些什么?秦霜掌下剑柄微松,比起梦所掌握“倾城之恋”的威胁,她更关心能否从假独孤一方身上追索到那个藏身在一片黑雾中的人。

那个人,就算是她的魔眼,也看不穿对方黑雾下的真面目。但只是一眼,一眼她就知道,这个人,危险之极,如果无双夫人畏惧的是这个人,那么完全不会令人奇怪。

无关预感,未来一定会再相见。不是布置九龙锁城的人,也一定深深参与其中,是以才能将收取九龙之睛的时机把握得秒到巅峰。布局宏远,谋算深广,怎么可能就此鸿飞冥冥,再无踪影?

能在对方真正现身之前,掌握多一点,也不至在被人当成棋子随意拨弄还懵然不觉。

梦身子微不可查地一抖,在此之前,谁能相信威风八面、气派十足的独孤一方是个假货,且还是别人的奴才。若不是假独孤一方厌倦了假扮独孤一方的生涯,在她利用天生异能读出真相之后,亲口承认一切,更透露出他甘当替身,也不过是奉命而为,方便进行“主人”为他安排的大计……

她到现在还胸中激荡,意态难平,但秦霜,只从她说出一半的话中,似乎便已经勾勒出全盘画面,这是何等叫人惊骇的明察秋毫!

持之为正,天下之幸,持之为恶,苍生……有劫!

第266章

梦回头留恋地看了一眼残破的无双城,那是她的家园,它存在千年,辉煌过,衰败过,毁灭过,重建过,有过英雄的城主,忠心的部下,强大的守护者……见证过意气风发的英雄与倾国倾城的美人并肩携手,接受人群的欢呼,也见证过天成的佳侣因第三者的情爱而劳燕分飞,生死相隔。八零电子书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城纵存,人心早变。现在的它就像风烛残年的老妇人,被内贼所蚀空,在外敌的肆虐中哭泣……世间的一切可都是如此,无论存在多久,终点终会来临,繁华的时刻,早已写就了凋零?

秦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唇边露出淡淡笑意:“你也不知道吗?”

妖异、诡丽、冰冷的笑容,完美的,像一把锋利的刀,无论是谁,站在她之前,都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映在魔瞳中的血色终于褪去,但天地也只有黑白两色,更显出黑云压逼下苒苒升起的血色大门。

骨为柱,肉为楣,血为漆,起伏隐现的人脸在血中挣扎、哭号,却无力脱离。门扉依然紧闭,但随着怨气升腾,血色弥漫,虹桥铺展,门开始有了渐开的迹象。

秦霜专注凝视,玉雪的颊边,微笑慢慢染上温度,何等难得而见的场景。

罗生门,人间与和地狱之间的城门,引生注死。终于借助冲天的血光和怨气自幽冥中浮上了人间。如果完全打开,是阴魂冲出,将人间化为鬼蜮,还是将生灵悉数引入黄泉?

真是可惜,除了她和那些死去却在此岸徘徊、无法进入轮回的阴魂之外,无有活人可以和她一道欣赏。

挥去一丝遗憾,对梦道:“你的时间不多了。”

没有惋惜,不是感叹,只是一如既往地指出对方下意识中一直在回避的事实。

对强者,不低头,对弱者,不同情,她从来不会祈求他人的怜悯,也不会怜悯他人。

谁生来是强者,只有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取生存下去的能力和尊严。而看不清这个事实的人,只会成为被牺牲者。

从没有被杀戮冲昏过头脑,也不会在血色中迷失方向,但漠然中是转头为恶的肆意和放纵,像一朝松绑后的轻快和欢喜。她愿意在行走世间时循规蹈矩,让人间的道德成为行事的准则,但必要的时候,所有,一切,也可以统统打破……能束缚她的,只有她的心。

能伤害她的,也只有在她心上刻下名字的人。

现在,她自顾而行,心若冰清,剑已出鞘,让她拔剑的人,接受也好,拒绝也好,在尘埃落定之前,都无法让她霜华归鞘。

梦没有一双魔眼,可以看穿幽冥,看到那扇恐怖莫名的门,看清将要降临于人世间的可怕场景。她只是感觉到天更暗,风更冷,那种发自骨髓的寒意,还有萦绕心头不散的不详,都仿佛预兆着,屠城不过是序幕,无双城的下场,将会比她先前在城中所见的惨境更可怕十倍、百倍……

没有时间。她是否该感谢来自秦霜的提醒,那有不带分毫感情倾向的残酷?如果她给她的答案是不知道,或者是不肯说,那么秦霜也不会因此而花费更多时间,她的价值,也就到此为止了。已经布置完全的局,不会为了某一个人而停下脚步。

无论是聂风,还是她!

“他的主人……”梦褪下彷徨,含胸挺腰,直视秦霜。她不曾见过秦霜困顿衰落的时刻,也无法想象秦霜身上会发生那样的事。但闻名、见面,每走近一点,都叫人迷惑,什么才是秦霜的真面目?有情无情,现在的她还是不能完全确定。

只有一点始终不变,印象深刻如火鲜明。无论何时都坚定向前的目光,仿佛在说,就算低头,也是为了更好地他日直腰,直上青云,而不是卑微蜷伏,低落到尘埃。

如果,秦霜不是敌人……

她是不可以爱上的人,却是能让人倾倒的人。即便,是敌人,站在她之前,依然只能仇恨而不能讨厌,甚至是,尊敬!

所以,习惯低头的梦,面对秦霜,不再低头。

低头的人,秦霜看不见。

如果要秦霜说,她只会告诉她,一个人,无论一生是如何谦卑、柔顺、低微,最后的时刻,也要抬起头,哪怕一无所有,所要坚持的也有自身的自尊和骄傲。

只有那样,才能配叫做人。

多么奇妙,多么苛刻,却让人指责又向往,甚至同化。

“在假扮独孤一方那个人的记忆中,”银线龙纹的“无敌霸手”坚硬而冰冷,让梦的手稳如磐石,如果不只是手,而是连心也一并浇铸成铁石,是否能让她和秦霜一般强大?“是一个人间无敌的人。或者说,他……或她,并不……是人,而是一具……极度邪恶,令‘天、地、神、人、魔、妖’尽折腰的――人形……化身!”

那是一个异常恐怖、邪恶无比的秘密,她从假独孤一方心中读到的刹那,茫然失措,六神无定,险些被对方用摄魂大法反制。

梦不知道此刻说起这个有什么意义,但她还是说了出来,也许只是因为她隐然觉得,那个可怕的人,也许迟早会被秦霜遇到。那时候,鹿死谁手?秦霜多知道一点,或许会更好一些?

但也仅此而已了!最后一字尚未完全脱离喉间,梦倏然高举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一双眸子骤然绽出横世霸气,身躯即时冒出熊熊烈焰……烈焰迅速烧至一片通红,梦的身躯,乃至她身上的衣衫,都开始着火焚烧。

为什么,她们要此时才能相见,为什么,她们会命运纠缠!

你要斩断我们之间的血脉羁绊,那就一、刀、两、断!

倾城之恋!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火光熊熊中,照出梦去除红色瘢痕的容颜,她身上的烈焰并非实体,而是由本身真气所化,熊熊烈火中同时蕴含一股雄浑内劲,将其身周方圆半丈之内的人或物向外推开。而若是想就此而逃,也是妄想,断逃不过随后蕴含着千秋万世无敌招意的一刀。

绝代的佳人,绝世的奇招,有史可载只出现过惟一一次,终于要再度降临人间!

秦霜向后退了半步,清瞳因火光而活跃,绮丽而灵动,一切尽在所料果然如此的无趣掩不住将要与人交手的兴奋和冷酷。

她先时用“凶星入命大法”引入命宫中的四星,不知是否是巧合还是其他,除却廉贞,其他三星,七杀率性而为,破军我行我素,贪狼机巧多谋,特性尽不相同,惟一所同便是皆主杀伐,利征战,是杀生灭世之星。

易经上曾有云,三星聚合,风云变色,天下易主,无可逆转。而三星同降在一人身上,此等匪夷所思之事,则是前所未有,就算是深通易数的高人也不能说出其中一二,是此人力溢能载,杀劫临头,自取灭亡,还是一人之力,搅动天下,天地反转,命数倾覆?

但无论如何解释、卜算,总是于己于人与世,都是不详到了极点。

目下看来,秦霜依然神清志明,不改向之所望,始终未曾生出玩弄天下于股掌的勃勃野心,但,若逢外力所动,机会所至,不自觉也会斗意盎然、杀意盈胸!

红光暴绽!隆!隆!……七声震天巨响中,仿佛连长空也遭撕裂,大地也给劈碎,混沌也被惊破,风起云涌,闪电划空,奇招现世,连天地也为之变色。

火舌熊熊中,梦握刀的手似乎丝毫没有动过半分。

但,在秦霜加持星力后的魔瞳照影中,梦在刹那之间,以快过人眼所能捕捉到的极限连出七刀皆是历历可数。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倾城之恋的招式奥义,就在于快,所以才要青龙偃月刀这样薄如纸、轻胜羽的奇兵才能施展。那种比光还要快的七刀后,所劈毁的不是人,而是――斩裂虚空!

一刀,一招,一城!

秦霜终于微微变色,叱道:“你!”

惊雷动,寒芒出,梦周身凝成火焰的护身真气丝毫没有起到阻碍的作用,甚至连眨眼的时间也未曾所及,霜华已然刺入了梦的胸口。

原来,秦霜也可以这样快。

但,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出招的刹那,梦霍地扭腰,“倾城之恋”不是劈向秦霜,而是劈向了身后的无双城!

七刀的效果如斯响应,立竿见影!

阴沉的天空,霍然出现一条空隙,不同于罗生门的常人不可见,这条空隙,只要有眼目,都能看见。空隙里,弥漫着浓浓黑气,虚空被破,内里的黑气更趋急旋,如泼洒而下的墨水急涌而出,将位于无双城彻底吸入、消失……

如果是寻常百姓,只怕会立刻战战伏地,视为神迹。就算是有所见识,如已经遥然离开的步惊云,也会心旌摇动,惊叹“倾城之恋”之强,不负传世奇名。

在秦霜眼中,所见的则是,浮于无双城上空,本已近乎完全展现,已然开启一线的罗生门被黑气缠绕之后,竟然开始缓缓下沉!

这种力量,便是旷古便存着的,连神佛也不敢触碰的虚空之力。竟因为一个凡人的一招引了出来!

倾城之恋,果然堪称古往今来第一奇招!

但这个结果,绝不是秦霜所要的,冷冷注视着梦,目中的寒意直欲将人冻结:“你知道了什么?”

梦垂下头,唇边浮笑,仿佛剑并不是插入自己的胸口,蠕动着嘴唇:“姥……姥……”

真是讽刺,无双城最后竟是倾在本来一心要守护无双的华家后人手上!

谁能想到?秦霜想不到,就算是梦自己,就在此前一天,不,哪怕是半天之前,也绝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做……

不义的人,不义的城,不值得让她们为它牺牲一切、牺牲爱与生命。那是姥姥的临终遗言。

是什么让一切走到这一步?是什么让信奉“义薄云天”的她们毁信背诺?

是人心的贪婪,还是她们的天真?

梦不再去想,只是哀伤微笑。

姥姥,你看到了吗?华家的职责,终于在我这里,结束了!

第268章

秦霜抽回霜华,剑身光洁,直可鉴人。(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就算杀生再多,心中不染,剑也就不染。受染的是剑鞘,早在汲入泪沧海的时候,聂家数代人的情爱欲恨贪恋痴一并涌入……不是污秽,更见纠缠。

早是心动,早见垂怜,只待花开、果结、叶落、根死……到那时,琉璃光明,方见得本心洁白,道明是爱,是劫?

现在的她只做,不想,不清明,也无所谓。

发屠城令,用无双城十余万条性命将罗生门自生死之间的虚无中升起,在梦的横出一刀中,被虚空之力牵引着下沉,重又向黄泉中隐没。可能的功败垂成,却只见得她眉目舒朗,不见分毫紧张。

梦勉强抬起手,似想要按住创口,却发现实际无血可流。

倾城之恋,本不是人间该出现的招数。关羽号为武圣,武功几为天下第一,内力修为深不见底,操控得宜,乾坤均衡,烈焰便只伤敌而不伤己。

梦虽得姥姥传功,但仍是远远不及。强运全部内力使出倾城之恋,立时七孔喷血如注,浑身上下如披血浴,熊熊烈火直烧得体无完肤,焦黑一片。即便秦霜不出剑,她也是厄运难逃。

秦霜这一剑,是在瞬息之中将泪沧海之力注入她的体内,以水克火,以柔制刚,强行压下她体内被“倾城之恋”催发到极致的生机,由内而外冰封住她通身被阳气盛发的真气所灼裂的伤口,镇伤,止血,让她不致立时丧命,

这却不是解救,而是让梦在苟延残喘中更加体会到慢慢焚烧的切身之痛。

恼,现于色只是一瞬,怒,如无声处的惊雷,早已发作!

梦忽而笑了,鼓起残余的力气,断断续续地道:“斩裂……空间的……刀,如何能……斩断……站在……时间外……的你!

“但,那扇……门,你想要……成……修罗王,也……再不能!”

“我,要成为,修罗王?”秦霜眼眸微霎,旋即挑眉冷淡一笑,“你以为你知道什么?”

不屑分说,她所要做的事,又何需向人一一道明?

天道无言,天地之感往往在于人心。天地神秘莫测,人心变幻无穷,天机幽深微妙,天理造化无穷,可以论天而应人,但泄天机以惑人,天必罚之。

“不过是,自作聪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井底之蛙,不知天大。与无双夫人、姥姥、还有梦,乃至那位夫人置气,都是不值。

忽然心中一动,脚下骤然一个踉跄,险险稳住身形,只觉脸上如被一刀割过,胸中更如万蚁蚀咬,痛、痒、酸、麻……难以形容。

外表虽然不若梦那般骇人,但身受的痛苦,绝不下梦的烈火焚身。

梦努力撑起眼睑,一眨不眨地看着秦霜,笑中有苦涩,更多是释然,在你面前,有什么人能被称作聪明?可是,你终也不是全知全能!

“不要……恨……娘亲,不要……恨……姥姥,不要恨……我!”

含忿带怒而来,到得此刻,要做的事终于一一得偿,毁掉无双城,又叫秦霜身遭滥杀的报应,却说不清到底是何心情。

季孙之忧,祸起萧墙。从来都是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人必先疑而后馋入,业必自毁而后事败。

纵然武功上可以和雄霸、独孤一方并肩,但姥姥和梦一般,都是自出生便未曾踏出过无双一步,日常所与打交道的不过是无双城的低下城民,所见所闻多不过市井小事,眼光有限,更不能理解那些高高在上的江湖枭雄心理。

关圣庙斩杀天下会的探子,留下“倾城之恋”四个血字,恐吓天下会不要再打无双城的主意。

这种手法,有绝对实力支撑,那么不失为一个直接高效的阳谋。但,只是虚声恫喝,那就只能评之为拙劣而无用的阴谋,直为自身埋下杀身之祸。

如果会被轻易吓退,雄霸又怎么能一步步从无到有走到今日权倾大半个江湖?

而姥姥一心为无双城考虑,更想不到,无双城城主,即便是真独孤一方,也未见得会心生感激。手握权力的上位之人,有几个能放心辖下突然出现的不受控制的神秘力量,就算是同一立场,也会生出疑忌。

何况假独孤一方,本就得位不正,心中有鬼。“倾城之恋”突然现世,若说雄霸是惊疑不定,遣派聂风前来调查。那么假独孤便是惊惧交加,不知那所谓的保护者武圣到底知道多少无双城的秘密,会不会揭破他的身份,让他失去城主之位……

姥姥此举是弄巧成拙,对外是加速了天下会攻打无双城的步伐,对内,则引动了假城主的杀心和贪念。

前时雄霸只是听到一丝不知真假的传闻,便叫秦霜、聂风远赴西湖去追查孟钵的下落,务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方才放心。“倾城之恋”近在咫尺,又有史实所载,确凿无疑,假独孤又如何按捺得下?

与其让“倾城之恋”做个吓人的幌子,不如自己切实拥有。一旦他掌握“倾城之恋”,个人武力成为天下第一,无双城也就顺理成章成为天下最强的城,再不必担心天下会的咄咄逼人,甚至还可以反攻天下会,让无双城称霸江湖。

如此诱惑,有几人会无动于衷?更何况,无论是枭雄还是小人,所信奉的都是,天下的奇物奇招,无论有主无主,有力者居之。

身为一城之主,掌握着整个无双城,假独孤实是占有太大优势。姥姥她们这群华恩的后人若是一直藏匿让他无法确知也罢了,一旦露出痕迹,就算是绝世高手又如何?人心叵测之下,也只有惨淡收场。

假独孤本就一直筹划如何周罗密布,将姥姥一举擒获,逼问出“倾城之恋”的秘密,恰逢秦霜突然出现,立觉良机来临。当机立断,率领手下出城,放出“攻城”烟花,假充天下会的人马来攻打自家的城。假假真真,叫姥姥深信不疑。只以为是天下会的突袭,带着四夜一腔热血地赶过去,却是一脚踏入为她精心编织的陷阱。

保护的对象摇身一变为咬噬保护者的凶徒,无耻,下流,贱格?不择手段也好,处心积虑也罢,猎物的悲鸣和咒骂,反而愈显出胜利者满面笑容中的志得意满。

为策完全,假独孤不仅出动城中精锐,还付出无双城祖传三大绝学之二的“无双神指”和“无双神腿”作为报酬,请动为躲避一人追杀隐藏在无双城中的江湖第二杀手――铁狼,及其二十名兄弟,一共二十一头杀手之狼,组成“天狼刀阵”困住姥姥,让她不得近身擒贼擒王,慢慢绞杀。

可惜,只看梦手持青龙偃月刀现身秦霜之前,施展“倾城之恋”一刀倾城。便知道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盘算未竟全功,姥姥固然是毕生的信念遭受毁灭打击,人也被逼上穷途末路,“倾城之恋”却也没有如愿地落在他手中。

最大的失误在于,他低估了姥姥的武功,高估了姥姥对于屠杀无双城之人的不忍之心。

在长久的底层生活中,见多了独孤一方的门下飞扬跋扈、欺压良善的行为,平素也罢了,在被恩将仇报,自身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形下,姥姥也不会一味仁慈,关心这些她眼中的走狗性命。

当一个身负绝世武功,心中不再存有仁慈之念的高手,所发挥出的杀伤力何其惊人。

豁尽全身九成真力,用无敌霸手使出七级七世的“情倾七世”,暴绽出七条巨大火龙,首当其冲的二十一名杀手之狼浑身支离破碎,骨血漫天飞洒,死无全尸,姥姥一路冲杀,冲出重围……

假独孤待得点检损失,发现围攻姥姥的两千门众,竟有千名带着满身火灼的伤痕倒毙地上,其余也大多带血披伤。

人海战术在绝对的实力之前,有时候也会变成一场笑话。

但这样的惨重代价,却并未令假独孤一方打消念头。相反,仅得倾城之恋百分之一威力的情倾七世已有如此威力,令他心头更加火热。对于这种极端自私的小人,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其他人便是死得再多,与拿到“倾城之恋”之后的所得,也是轻之又轻。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多少枭雄或自以为是枭雄的人,总爱用这个借口为自己开脱,却不知到头来,人生大梦谁先觉,是非成败转头空,只有史笔如铁,徒叫后人发笑。

假独孤的运气也算不错,所布陷阱未曾留下姥姥,却意外擒获了四夜。

不是每个华恩的后人都恪守祖训,重义轻生,梦的娘亲,秦霜口中的那位夫人就不是,妖娆诱人、轻浮放荡,如蛇一般妖媚,像母蛛一般贪恋男色的四夜也不是。

背叛总是接踵而至,姥姥豁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几经辛苦回到红屋,想要借助地下的隐秘之城躲避独孤一方的衔尾追杀,却发现机关失效,入地无门。

贪生畏死的四夜没有姥姥的绝世神功,落至假独孤手中,不待用刑,已抢先求饶,不仅出卖了姥姥,也出卖了五夜,更将地下还藏着一座庞大阴影之城的秘密抖落个干净,让假独孤的人马抢先一步堵死了姥姥的退路,也是惟一一条逃生之路。

无法去地底避难,也未可说便是不幸。正在假独孤志得意满,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用无耻的言语文过饰非,反过来教训姥姥的守信太过迂腐,地底传出的剧烈震动,让他带来的门下跌倒一地,而随后传来的轰然巨响更是震慑了所有人的心神。

龙气散逸,根基动摇,九龙锁城风水大阵被破的影响首先便是从地下开始,若是姥姥顺利开启机关,逃过独孤一方的追杀,也逃不过地底坍塌、地下城彻底毁灭的活埋!

到得梦为接小南、小猫,与聂风一道返回祖屋,所见到的,便是被生生拔去人皮,奄奄一息,闭目待死的五夜,和伤痕累累,披发赤面,满身是血,持刀与假独孤一方对峙的姥姥……

第269章

惟有直面过希望,才知道绝望来临之时的心碎。(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华氏一族守护的最后秘密,每代只有一人才能知晓,死而方传。强撑着一口气的姥姥见得梦,终于可以放下心事,

是无双先叛了她,而她,华氏后人,信守然诺,至死未失。

再无挂牵的姥姥,燃烧全身精血,再度施展“情倾七世”,叫假独孤不得不狼狈而退,其余的门下,又如何是梦和聂风的对手?

但,这不过是回光返照。假独孤一逃,姥姥再也支持不住,短时间内连续两次施展“情倾七世”的七生七世,就算梦身负医圣华佗传下的无双医术,也救不回必死之人。

述秘、传功……斯时斯景,梦再没有别的选择,而秦霜命聂风与她同行,竟也似是天意。

千年前妖魂人身的无双夫人观星、占星,对星相的迷信深刻入骨,她想不到千年后有秦霜横空出世,但如她这等本体弱小的妖多是心思细巧,小心谨慎。除了留下冰窟中的幻身,假假真真,惑乱人心。“倾城之恋”招意和青龙偃月刀则另藏一处,即梦先前所说的三角铁塔之中。

塔前有奇铁铸造水火不侵、重逾数十万斤的大门,除非是功力等同于关羽,施展“倾城之恋”,可以一刀破门,其余人,纵是绝世高手,也无法用外力破门而入。

但到得那等境界的高手,又何必执着于“倾城之恋”?

无双夫人的巧思恰在这里,只要是,等到星相中预示的两个与关羽资质类似的人——风,或者云,二者至其一,在门上所刻的掌印处输入自身真气,内外感应,即可令青龙偃月刀自动破门而出。触发机关,升起铁门,现出铁塔。

然后,持刀破塔,接受“倾城之恋”的招意传承。

如此精妙机关,让“倾城之恋”直如一个痴情的女子,沉睡千年,等待命定那人的到来,方才睁眼,展颜,美好得令天地失色……可惜,如此奇招,未等到命定的主人,已先见一片腥风血雨、人心险恶。

被垂死的老人握住手,无声而比任何嘱托更沉重,完全无意染指“倾城之恋”的聂风也不得不改变初衷,助梦开启大门。

凝神提气,以心会气,心气台一,以心引刀……当青龙偃月刀铮然而出,无双夫人预言的验证,天生风云的再一次确定,聂风没有喜悦,只有心头紊乱,那一刻,只想转身离去,回到秦霜身边,什么天命、责任、牺牲……只看着那双清瞳,地老天荒。

梦默默看着聂风,点点滴滴印入心中,侠骨柔肠,至热至善,从第一次相遇,自聂风手中接过那锭银子,似是接过一段奇缘,爱慕已然种下,如果没有秦霜,那一声“我喜欢你”是否早已鼓足勇气说出口?

但,花未开,叶先萎,情丝未展,已然斫断。没有说出口的,永远也没有机会开口。

是朋友,也只是,朋友!

没有怨怼,没有自怜,望着聂风的目中不期然泛出一片同情。

人生世间,有些人先苦后甜,有些人先甜后苦,而有一些人,甜里面也带着苦意,谁能逃过命运所给予的苦酒,谁能在无奈的醉后回味起甘甜?

滔滔浊世,无处不苦!

在聂风的怔忪中,梦抢先拿起青龙偃月刀,毫不迟疑,破开巨塔,一举吸收蕴含着“倾城之恋”招意的迷蒙气团。

不是自私、贪婪,想要独占盖世奇招。

而是,聂大哥,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一点了。总有一个人要来承担,总有一个人要去做,聂大哥,这个人,不能是你!

传承“倾城之恋”,戴上无敌霸手,手持青龙偃月刀,亲手斩杀假独孤一方,为姥姥、五夜报了大仇。

然后,就是……倾无双,杀秦霜!

她不恨秦霜,可是也不能放过,就算没有姥姥临终前的暗暗嘱托,她也会选择这样做。

无双城虽是毁在她手中,起因却是秦霜。外表清冷无瑕,手段暴戾残忍,轻贱人命,如踏败草。因为她,已死的,和将死的,目光所及,不可胜数,只要秦霜还在一日,随时能再掀起惊世风波,泼天大劫!

其他人,或不能,或不忍,那么,华家的人,就死在华家手里!

上下四方曰宇,无边无际,往古来今曰宙,无始无终。

倾城之恋可以破碎虚空,却划不破时间。

无双夫人一场历史局,令幽玄秘宝——溯世书落于秦霜之手,让她可以在千分之弹指间倾世之力游走于时间之中。

代价高昂,却足令秦霜面对“倾城之恋”立于不败之地。

但,只要秦霜仍是秦霜,仍在这个世界之中,她和梦就是由同一个女人所赋予的骨中的骨,血中的血,不因时间而变。

所有蛊术或诅咒都有源头,无论是誓蛊、诺虫还是血怨,都起自于无双城,毁城、屠杀,集无双城万千怨气于一身,以毒攻毒,暂时压下,如果没有梦的出现,待得秦霜了断无双城一事,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即便小有余患,起自九幽的“心缘焱”也能焚尽一切阴邪。

精通医蛊,知晓所源的梦看到了秦霜的弱点,一开始就未曾想过用“倾城之恋”对付秦霜,而是转而攻击无双城,破坏罗生门,打碎秦霜引阴入阳的图谋,对秦霜,是通过那一丝相连的血缘,将双重诅咒加诸对方的身体之上。赌上自身性命,将秦霜一起拉入黄泉……

亲不成亲,破面成仇,更狠、更绝、更无法提防!

秦霜已然无法发出声息,“血怨”陡然聚合至心口,随即疯狂扩散,体中血脉忽而顺流,忽而逆行,乱成一团……辗转间如千万小刀活剮硬削。

服下“洗前尘”后压下的强大神魂,一片片浮起、苏生、从所附着的孱弱肉身中剥离、脱落……轻舟难承重载,借用药石之力,是要徐徐融入,一步步改善……现在,却没有了时间。

随着罗生门的出现,无双城这片区域已经成为阴阳交汇的地方,如果没有身体的凭依,再强大的神魂,也不能继续存在人世间,而只会随着罗生门的隐没,被幽冥之力牵引,去往一切生魂、死魄应去的——彼岸!

那里安静、幽寂、空无,只有彼岸花开,绿花红叶,叶不见花,花不见叶。没有人,或者鬼,可以回头。

秦霜,她仍是万物中的一员而不曾超脱,亦不可能凌驾这个法则之上。

梦安静地微笑,无声地注视,那个异常恐怖、邪恶无比的大秘密,从姥姥口中听到后,就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直到真真见得无双城被彻底毁灭,见得秦霜身上“血怨”发作,方才放下心来。

她终于阻止了秦霜,阻止了人间的一场浩劫。

然后,就是彻骨的哀伤。这个代价,是如此惨重。

一切都没有了。

五夜死了,死在梦的怀中,四夜也死了,死在假独孤的翻脸无情中。

油尽灯枯的姥姥在传功后,含恨而逝,死不瞑目。

连小南和小猫,那么可爱无辜的两个小孩子,也死在了攻城的天下会乱军之中……

现在,秦霜和她也要死了……

火焰也已将梦烧得几乎不见人形,但梦的声音却温柔如露轻坠:“若怀……菩提心,纵举……屠刀……亦是……超度,亦是……慈悲,举刀,亦是……六道轮回。”

“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惟愿,来生,你不再是命定成王的罗刹,我,也再不是你的妹妹!

秦霜忽然抬头,黝黑的双瞳深不见底,冷漠的眼神如俯瞰世间的神魔,如血般鲜红的长发披散下来,掠过全无血色的颊、唇,嘶哑的嗓子没有素昔的清澈,一字一句却格外分明,“地狱,岂为,你我,而设!”

杀生,造孽,地狱?

与敌偕亡,也要看敌人是否答应!

“这里,只是你的终点!”

“不是我的!”

七姝之中,紫笈以智名闻天下,顾青霜不过得一“明”字。

不是不够聪慧,同样万里挑一、百年难得的绝艳,又如何能去品评高下?

只是因为紫笈聪慧之余,人情亦是通透,更存着恤悯之心,考虑问题,总是先人后己,不计私利,亦习惯未雨绸缪,走一想十,风未起萍末,先有所料。一旦着手布局,从大至小,乃至细枝末节,都不会忽略,不错失任何一人一事,苦心孤诣,连环相扣,滴水不漏,所得所失,面面俱到,务求尽善尽美。往往开局之前,过程和结果便已经注定,精准得仿佛就是她亲手写下命运,所有的一切都不得不照她的安排而动。

顾青霜则不然,冰清如镜,道心通明,几至为本命神通,但凡有人在她面前念头一动,都清晰如展,无法隐匿。但是,她却从不去想去量,更不揣测人心。所见所闻,知而不想,记而不思,随遇而行,不猜不备。

每到事关临头,需要出手解决,便采取最为简捷省事的方法,大行不顾细谨。所涉及的人或事,诸般反应,只要不影响结果走向,便皆以大势碾压,丝毫不会考虑其中的牺牲多少,他人的感受为何。

若说紫笈的布局是一张网,她便只是一条线。目标之外,不及其余。如此,自是难免挂一漏万,难逃意外,遇到精细之处,总是会有偏差,算不得通盘筹划、调兵遣子的智者。

但,板荡风云,俊彦群起,共逐天机,多有身不由己卷入其中,就是紫笈、碧游,也有不得已而为之之时,顾青霜却始终尽随己心,欲进则进,欲退则退,无人可以勉强。

无论道魔,翘楚杰才,默然共识,顾青霜难交,亦难敌。她不争,不想,名缰利锁,情关欲劫,她翩若惊鸿,一触即离,游走不定,只在道途上坚定前行,无涉他人。

心性之外,更有实力支撑自在,硕学宏知,握瑜怀瑾,念起如泉,思转如电,天下无人可比。无论多少误失,她见之而应,无有不能应对,叫人看不出她事先根本未曾想过,只以为她一切早是胸有定见。除非有让她猝不及防、一击必杀的机会,否则,只要让她稍见喘息,她就可以翻盘重来!

第270章

直起身,秦霜一弹指,梦焦黑的身躯顿时化为飞灰,一阵阴风吹过,天地之间再没有丝毫痕迹。[txt全集下载]

再不多看一眼,不带丝毫人类情绪的黑瞳定定地看着半空无形的天空裂缝中已经沉没一半的罗生门。

非生而生,非命而命,早已没有来世可言的她,死去即便不会魂飞魄散,她的去处也只有一个――六道之外,奈河尽头的无尽血海!

“九幽地渊,血祭为誓……”

誓出无还,诺掷不悔。若我代天而行,无罪有罪,人,不可以审判!而我若依心而行,我不以为罪,天,亦不能断我!

因为梦横出一刀,似断非断的血色虹桥陡然震动,如苍龙吸水,将场中怨气、死气、阴气……悉数吸入,先伸后缩,“砰然”如烟花炸裂。天际闷雷滚动,引而不下,罗生门在陷落至三分之二处停住,震荡不休,好似有巨物在内中冲撞不止。

计算时间,此际应还是白昼,但阴云遮天蔽日,无有分毫天光投下,伸手亦难见五指。秦霜的眼眸已全不见眼白:“黄泉之蛇,给我出!”

一声未落,门扉轰然中开,探出一只黑色蛇头,巨大无比,只是小半个脑袋已经几乎占满了整个天空。蛇大门小,巨蛇身躯无法尽出,蛇目紧闭,蛇信猎猎,不停吞吐……相形之下,立于地上的秦霜几乎小到微不足道。

但无论蛇头如何摆动,舌尖甚至几度扫过秦霜身前,秦霜的身形依旧笔直如剑,眼眸冷然,身周浮起一层薄薄焰光,识海深处浮出一卷书,书页哗哗翻开,展出一页,无风自燃……书眉上赫然两个清晰大字――道藏!

就连那背后的始作俑者也想不到,勾连宿世,轮转时光的溯世书在进入秦霜体内之后,竟然会生出异变。

身负两世记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秦霜都沉溺于求知问学,博览群书,汲汲不休。所阅一切文字经籍,道藏、佛经、魔典、妖书、杂谈、怪论……诸子百家,天文地理,人事代谢,往来古今,无所不包,悉数融入溯世书中,隐隐然天书雏形已现。

天书一卷,蕴含无穷奥秘,种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即便是一介凡子,持之也可以封神!

虽然秦霜神魂中所形成的半由天授,半因人力,只是断篇残卷,远未到眼开天晴,眼落日暮,一切洞明无隐的地步,但焚燃一页道藏所释放的力量,已经足以让她洗去这具身体怀胎十月塑身化形所结下的因果业力。她和华家,后天已清,先天亦结,自此之后,她此身,天生地养,与浮世众生,皆无亲、无缘!

除此,她更是直接神连幽冥,引出黄泉之蛇,将被梦打断的事继续进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人鬼殊途,生死有别。天地有常,阴阳有序。黄泉奈落,六道轮回……”

仿佛能听懂秦霜的话,蛇头略略俯低,环绕她而行,巨嘴大张,却不发出一丝声息。

“渡!分!归!入!”

无数阴魂自无双城原本所在位置浮出,密密挨挨,重重叠叠,似乎瞬息之间便填满了整个天地,犹然络绎不绝,前一个未消,后一个已出,一时之间,此地俨然化为鬼蜮绝地,不在人间。

仿佛知道自己的末路行将到来,一众阴魂甫一现身,便奔走骇逃,无头乱撞,却无法脱出无双城原本所在,只能任蛇头摇摆、横扫、吞吸,一一没入巨口之中。鬼声啾啾,震天动地,如泣如诉,幽咽哀哀,凄惨不绝,寻常人但听得片刻,便会心撕胆裂,荡心动魄,不能自己,听久了,甚至会成为群鬼的一员,一起成为大蛇的食料……

如此可怕的场景,惟一的活人立在场中,血发白衣,薄唇紧抿,视若不见,听若不闻,眼中无所惧,亦无所动,如踏出幽冥血海的魔王,无需王座冠冕,也凛然叫群鬼不敢侵犯。

幸而此时方圆数十里已经无有旁人存在,此等阴森可怖的景象也不是凡夫俗眼能够看见,否则,任谁看到这个场景,都会稳稳坐实秦霜非人是魔,且是魔中之魔的身份。

黄泉之蛇和罗生门一样,都是不属于阳世之物,是天地之间的浊气、死气集于九幽之底所化,其身之长无际无量,其胃之大也堪比无底深渊,无穷无尽,无论涌出多少阴魂,都绝不迟滞,悉数吞入。

但阴魂实在太多,道藏已经燃尽一页,后一页随即燃起……不断涌出的鬼魂依然未见稀疏,更看不到尽头。

无双城自建立以来,起起落落,有过兴盛,也有过衰败,始终存而不断,独孤氏复位之后,更是成为通衢大城,繁华无比,就算有假独孤一方的倒行逆施,目下生活其中的也有十余万人。千年累积之下,生生死死,其数何止千万,即便以大蛇的鲸吞虎咽,一时三刻之间,也无法吃光吞尽。

无双城的人,生时懵懂不觉,一切如神州其他地方的百姓一样照常生活,一旦死去,即被阵法所困,阴魂不散,徘徊阴阳,不入轮回。如此背天逆命,淆乱生死铁则,让无双城就仿佛一堆浇满火油的干柴,只要一点火星,便是倾世之祸,阴盛阳灭,乾坤倒置,到时候,人族纵不死绝,也百难存一。

除却无双本城,无双城有三百多个分坛分布神州各地,即便在与天下会的争斗中处于下风,依然是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庞然大物。

假独孤冒充天下会人马攻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假李鬼会撞上真李逵,步惊云竟会凑巧率大军赶到。但他伏在天下会的暗线一早就告诉他天下会可能在近期将对无双城大举进攻,在发现聂风出现在无双城后,假独孤除了加紧谋算“倾城之恋”外,也向各分坛征召精兵,总计逾万精兵不日就会来到。加上本城的近万部众,以两万对一万,双方首脑对决,步惊云也未见能胜过他,算下来,还是无双城赢面较大。

但,这只是人算。

本来,也只是人算。

秦霜的计划中,除了有让步惊云率军攻城进行“斩首行动”,也另外派出大军截断来自各地的援兵,独孤一方自以为得意的举措,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对于这样没有挑战的对手,她全无兴趣,除了拜访剑圣,断绝无双城这个强援的意外因素,根本没有亲身参与此役的打算。

而剑圣透出阴沉木上的鬼文之秘,诱秦霜进入无双城,却不知道,他自以为知晓的秘密,只不过是很久以前便已然布下、交织着无数谎言与真实的盛大棋局的一小部分。他,还有姥姥和梦,甚至无双夫人,以及所有出生在无双城中的人,都是棋盘上活生生的子,在无知无觉,或一知半解中,被人操纵推动,循着棋盘的墨线,走向命定的结局。

剑圣想借守护者武圣的手,除去对方,反而成了无双城的催命之符,让华家绝嗣,无双城彻底绝灭。这样的惨烈,远远超出了所有人事前的预计。

因着秦霜的踏入战场,这一场天下会和无双城关于谁为江湖霸主的争雄,早已偏离了原本的目的,不再只是无双城一城一地之事,而是成了事关神州命运的博弈!

一滴汗自秦霜额上滑下,无声滴入泥土。一人之力,纵有秘宝相助,借得惊世力量,又如何和幽冥之力长久相抗?就算是前世的她,也十分勉强,要多方筹划,方能确保全身而退。何如现在仓促而行,更何如现在的她,不修道而修武,偏偏道已失,武未成,身体更未有根本改善,所能发挥出的力量十不足一。

原本,她可以置之不理。

九龙归一,升腾而起,方是阵法全面发动,开启这场无双之劫的时候,就算因为她的到来,被人所算,深入环境,自无双夫人手中取走溯世书,剑斩九龙,散龙气于神州,扰乱了阵法,以致幽冥中生出异动,门开一线,透出危机。

但就像“倾城之恋”的现世需要机缘,也需要深厚无比的内力。就算有人暗中推动、主持,想要形成灭世的浩劫,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天时、地利、人和,有一个缺失,都会出现偏差,不再遵循原本的轨迹。

只要让聂风这个应劫而生,与魔渊关联甚深的关键人物无所发挥,安然离去,再通知雪缘会合佛门,开水陆大会,超度此间阴魂,如在积蓄已久的大泽之侧开出一线沟渠,将洪水缓缓引出,持续不断,不能治本,也能治标,将这场人间大劫缓上数十甚至上百年。

而打下无双城,她于天下会的职责已尽,再过五年,完成与剑圣的约战,对雄霸的抚育之恩也算还清大半。天高海阔,龙腾凤舞,她所追寻的是超脱人世,红尘俗事,关她何事?

守劫当灾,孽生罪起,皆有种因应命的人去了结。

此时的情形堪称危险之至,如果她支撑不住,罗生门坍塌,黄泉大蛇失控,先前所有的努力都会毁于一旦,不仅她要身遭万鬼咬噬,尸骨魂魄,都难保全,未曾被引入幽冥的阴魂四处流散,流毒无穷,不知会有多少生灵遇害,所造之祸十倍于原本的可能,还不如她不管不问地离去。

祸不因她而起,孽,却要归于她。她的所作所为,就像假独孤一方,只为了完成自身的所望,罔视人命的堆积。但,所不同的是,秦霜所不惮于牺牲的,不只是别人!

焚书,用的是溯世轮回之力,燃烧的是她的神魂,每多一刻,就会削弱一分,造成永远无法挽回的损害。

只因为,风师弟说,不愿成魔。

而她说,如你所愿!

既然险已现,危已出,不学佛门缓不救急、后患无穷的亡魂超度,直接打开大门,人归人,鬼归鬼,该去哪儿的去哪儿,不应在人间的,那就统统塞回幽冥去!

如果说,因为人是神所最尽善尽美的造物,暴虐、残忍、憎恶、妒忌……浮世之恶,所有的一切,都不应存在,只要有一个人集全部之恶,让这个人成为牺牲,以身饲魔,以心成魔,成为整个人类奉献于血海深渊的祭品,让神明喜悦,让其他人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得到赦免。

那么,至少在我在的时候,我说,这个人不行!

我的存在,就是要让不变的天数出现变数,让既往的命不可改扑朔迷离,让所有自以为窥得天意的人,身受天意的嘲弄!

第271章

书页一张张燃起,书册一一分分变薄,比血更深沉浓郁的红色长发一点点褪去色彩,如老人般苍山染白,衰败难掩。txt小说下载神魂的损耗,寿命的衰减,汗水一滴滴自额顺颊而下,恍若一道不期而至的泪痕。

“嘎嘣”一声轻响,秦霜重重跪倒在地,手掌狠狠撑地,小腿上的胫骨终于因为无力承受巨大的力量而折断。心比天高,奈身难及,忘川舟覆,奈何桥断,凡胎俗骨,纵然经过女娲神力的洗练,有五行之三的支撑,又怎么能扛得下意图将这数千万阴魂送归轮回所需要的浩瀚力量?

放而不能收,启而不能结,妄想莽行之下,眼睁睁要将自己和人世一起拖入一场浩然大劫之中!

比愚蠢更不过脑的行径,比无知更难叫人原谅的后果,所谓的自不量力,就是说的这种情形!

千钧之重,再加发丝之轻,便会全面崩溃。

但,铺天盖地的黑暗死寂中,茕茕孑立的女子依然高昂着头,周身光明黯淡如荧光,欲燃难持,却顽强地不肯熄灭。

传说,终结的时候,会看到一切过往执念,但上一次她的结束只有一片空白,只能等待此生一点点填补。

她曾经按着胸口说绝不放弃,结果撕开过往,蓦然发现那道伤口深可见骨,也浅若无迹。别人告诉的未必是谜底,自己忆起的未必是真相。她也许找到了答案,也许没有。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缘起缘灭,谁知始终?

未知对错,只知道,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她,若有南墙相撞,那就拆墙!

没有路,就自己走出来!

一息尚存,九死无悔!

做事,有始,更要有终!

一点明悟骤然浮上心头,一身狼狈中,浅浅微笑浮起,通澈一切。

也许她们早已知道,一字忆不得,曰“痴”,曰“狂”。

也许她早就知道,她会面对这样的时刻,做如是的抉择……

不可说,不可说。

紫笈上师,你还真是相信我呢。

不是骗,只是先施,然后,静静地,在彼界凝望,你,会怎么做?

因为没有要求,所以更见不能推拒,不能转头无视,悉数抹去。

弃道入佛,不为己,只为人,渡苦渡难,是救得一人是一人的大慈大悲,也是不说,亦知道,某一个时刻,这个人会明白,会因一个人的活而让无数人得所归依的智慧勇毅。

也许三百年便有秦霜这般的清灵仙子,五百年却未必有这样的无私菩萨。[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如果能早些看穿,就死又何妨?宁不要那唾手延得的性命和辗转追寻的力量,亦绝不会被秦霜接受!

因为,道不同,所受难安!

顾青霜对碧游,是以“朋友”名义无限纵容,对紫笈,是己所不能的敬重佩服,还有同等级之上的本能提防,因为智者的多谋多算,对人性的诸般计算,总叫镜鉴明通的她蹙眉远之。

而紫笈也知道,七姝之中,顾青霜最“独”。

盈盈一水,隔岸而汲,不亲,不近。脉脉临风,相识相视,但笑,不语。

笑也轻轻,不出唇间。他人于她,无论是逆的损毁,还是正的恩惠,都是负担,是多余。她想要的,是能自由随心,哪怕是,万劫不复!

但依然是伸出了手,隔空谋划,费尽心机,说动那些个个独立特行、正邪不同的奇女子,不知耗费多少心血,又欠多少人情?是情深义重,还是,大公无私!谋算时,总是尽可能周全之下的一举多得,紫笈所要获取的可远不止是搜神宫中显露而出的。

浮屠光照,此世非彼世,亦是三千界。众生逢劫,佛门有难,如是我闻,念彼观音,顾旧友,也顾苍生。结慧因得善果,魔王亦可挽天倾。何况秦霜,非善非恶,轻轻一点中,便能叫她的选择中出现偏转。

不施,不受,不抵,不欠。

吾友,重生一次,你会有所改变吗?

“一尺经年,别月天悬……三生眉间,苍生浮屠过眼……”秦霜暗沉的眸光陡然璀璨,灿明如星,笑容傲慢到近乎狂妄。也许不会再有下一次,但这一次,没有什么脱出紫笈预期。

只要相信,就不相负!

我也很想知道,现在我所拥有的力量极限在哪里!

“业火灼炎,流光描画,千帆历尽,一念须臾之间……临行过往无端,执妄散尽皆虚幻!”

黄泉大蛇吞噬的动作陡然一顿,身子猛然又从罗生门中蹿出一截,蛇头一分为九,每一个都不下于原先的硕大,九张巨嘴齐齐张开,天地间再看不到其他。

挥舞翻滚横扫竖碾……效率岂止是原有速度九的倍数。

看似穷尽难竭的阴魂终于现出空隙,大片清扫,稀疏出现,终见得三三两两,虚空浮白。

做不到,做不到?只看肯付出的代价是多少!

不负,不负本心,不负卿!

待得将无双城历年历代所累积的阴魂吞噬一空,黄泉大蛇微微一滞,九个蛇头复归为一,蛇身扭曲变小,一点点缩回门中,天光隐隐复现,在神州其他地方的民众兀自懵懂不知中,除了少了一座无双城,一切即将恢复正常,一场倒持阴阳,可能波及整个神州的弥天大劫竟然仅牺牲区区十数万民众的性命就消饵于无形。

这中间,到底该如何计算得失?

对平白死去的无双城人来说自是不幸,但对于活下来的人而言,只怕嘴上义愤填膺,心底暗中庆幸吧?人皆有私,那又如何,蝼蚁尚且偷生,万物灵长又有什么高级?不过是多一重口是心非罢了。

秦霜放声大笑,全不在乎今后是否会因为这一场残酷的杀生而被世人视为大魔头,也不在乎为了走到这一步,她所付出的筋断骨折,神损魂伤,尤其是后者,在这个世界,有什么可能让她修复?只是单纯地自得和喜悦,总是游刃有余、轻而易举有什么意思,就是要这样,困难重重,连她也不能有完全把握,需要全力以赴,终于可以完成,才是生命的乐趣。

但,也许,无论什么动机,她终还是扰乱了阴阳,动用了不属于人间的力量,难得有一时真心的欢喜,亦不能多享受片刻。

笑声未歇,秦霜猛然眼瞳一缩,一阵莫大的危机涌上心头,前所未有的恐惧扑面而来,映于眼瞳中的情形叫她的呼吸都为之一停。

她两世为人,无惧无畏,纵是天降杀罚,亦不见她形色稍改,但这一刻,灵台依旧清明,心中依然宁定,周身却如风中落叶一般不可控制地簌簌发抖,身体的本能竟然超越了理智的控制!

虚空中,黄泉大蛇将将全部缩回门中的身体一阵扭曲,一声超越人类听觉的惨嚎令千里之内的生灵齐齐眼前一黑,却不明所以。近在咫尺的秦霜只觉得耳中轰轰作鸣,听不到任何别的声息。即便已经缩小,但依然可以用巨大来形容的黑色蛇头,竟然被罗生门深处飞出的一把短刀,一刀斩下!

“豁拉拉”一声,雷声止歇,大雨倾盆而下,落至身上,赫然是――血雨!

雨污湿的不只是秦霜的衣裳,更冷了她的心。

不是落幕,而是另外一场可怕剧目的开启。

这一次,一波,何止三折!

指尖狠狠嵌入指心,全面放开疼痛的感知,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眼瞳几乎黑到将所有的光系数吸入。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月明曜,你也要来插一手么?!

意外也不意外,誓言为此界的神明,如此巨变,直接涉及神明管辖的范围,岂能不形关注?只是,月明曜的神职竟然还没有稳定下来,看不明她所履行的到底是守护还是毁灭……

只是神分一线,迅即收回,此际根本容不得她有丝毫分心。

一双眼痛得几乎叫她怀疑会不会下一刻魔瞳就会被彻底毁去,却依然不敢稍转,如凝望最刻骨铭心的至爱,眨也不眨地看着罗生门中隐隐约约现出的男子身影。

黄泉之蛇没有实体,与幽冥同存,不生不灭,这一刀,杀的只是受秦霜召唤,在阳世的一次投影,本体仍在九幽之地,根本未曾受损,反而是这一次饱食,令其心满意足,陷入沉眠,慢慢消化。

难以收拾的是这满地的残局,本来应该在大蛇回归之后立刻坍塌的罗生门依旧存在,幽冥之力全盘失控,善始而不善终,一切未曾完结,危险更甚开端。

斩杀了大蛇的短刀在门周盘旋不去,似是耀武扬威,凶煞之气盈冲天地,让面对十数万牺牲、千百万阴魂亦面不改色的秦霜,也禁不住胸口发闷。

修罗刀!凶名赫赫的杀生刀,阿修罗王的配兵,竟然从血海深处,出现在这里,是哪一点出了差错,还是本就注定应该如此?

思绪再转飞快,无奈所掌握的信息近乎全无,无从判断,这已经不是没有把握,而是,根本,无计可施!这一局,她的底牌已经近乎全出,还有什么叫她去应对这空前强大的可怕敌人?

可怕的不是修罗刀,而是那个男子,即便只是一个虚影,或者说,残留的一缕神念,所透出的威压不足本体的千分之一,依然令她的心跳被压抑到最低,几乎不能维持身体的运转。如果是那早已陨落的真身降临,整个世界,都会在那一刹毁灭,没有任何神佛能够挽救!

修罗刀绕得几周,如邀宠一般飞至男子的身边,落入男子手中,让对方的身份更加昭然若揭,但是那个禁忌的名字却只在舌尖停留,不敢说出口来。

传说中阿修罗一族有史最强大的王,集血海和幽冥之力于一身,有着难以测度的力量,同时也有着极度荒淫无耻的习惯,最后死于一个人类女孩儿刀下,以至于阿修罗族王座空悬,动荡不休。

这原与她毫无关系,却没想到破道入武,还有这么一场池鱼之殃。

远隔两界的知道,可以作为局外人,淡漠点评,除却阿修罗本族,无人为这位王者的陨落惋惜,但亲见对方残余显现的些许力量,却只有战栗、警觉,不敢有任何小觑之心。

就算不计算彼此所拥有的悬如霄渊的力量,让双方处于同等水准之上,专司杀戮的阿修罗王,对于战斗的精通,也远不是她这个因需要才为的人可比。

这一次,苍生可免,她却只怕是,在劫难逃!

第272章

乌云浓黑如墨,雨打割体如刀,罗生门虚闪不定,却始终不曾消失,门中的男子依旧看不清眉目,轮廓却愈见清晰,身形挺拔,长发飘拂,凛冽纯粹的力量,威重如狱,未曾被注视,已感力压千钧,刀锋随意而向,已觉栗然欲伏。txt小说下载

形转势逆,开始,是因秦霜而起,结束,却只能由胜利者来决定。

跌坐在地,无力站起,这样的强,是与修道者截然不同的力量,明理通哲、天人合一对对方来说根本没有意义,这种天生的强,所有的力量完全来自自身,神通自足,不假外求,不能企及,不可比拟。

狠狠闭眼,复又睁开,再现的是即便与神魔对峙亦丝毫不肯低头的烈烈火焰。

就算是阿修罗王的原身亲临,也没有资格叫我跪拜!

“我祭献!”

一日之间,第三次发出誓词。

霜华锵然出鞘,横放膝上,剑身之上游走不定的光芒与眸中的冷冽交映生辉。天火恨世焚生,龙火潜动燃烧,人火稍薪伐髓,锥心泣血,榨筋敲髓,在必要的时候,所狠绝的只有自己,只能是自己!

“我祭献,我的血!”

“我祭献,我的骨!”

“奉飨源初,以做始终!”

恩生于害,害生于恩。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阴阳轮转,循环不休,才是生生不息的世界。人穷则反本,痛极则呼天,路尽途穷,武不能及,仍是道法一决高下。

天生天杀,天之无恩而大恩生,天之至私,用之至公。观天之道,执天之行,迅雷烈风莫不蠢然,人心造化莫不动摇。

语无声而心成诵,力压身而思不绝,神念激荡如黄钟大吕。

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时物文理哲!天人合发,万化定基,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锻出一片冰心,看人与神魔孰掌浮沉!

荒野之中小石屋内盘坐的剑圣霍然站起,体内的剑气遽地急剧乱窜,仿佛受到一种不知名的力量远远挑衅,茫然南望,无双城的方向:“杀生……有情剑?”

是……她吗?

无人能回答,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良久,剑圣再度闭目而坐,如果,是秦霜,那个数日前还来请教的女孩儿,那么,十年之约,应作提前了。

正在教导剑晨的无名亦在同一时刻停下动作,蹙眉不语,暗暗沉思,除了剑圣,这世间还有谁能引动他的剑气,让他心绪难宁?

当年与剑圣一番交手,他推演出对方未来十年的剑道进境,剑圣以圣灵剑法廿一式登顶武道而倍感寂寞,败于他后破而后立,八年可悟廿二,继续循之,则可得超越剑道之外的“绝世奇招”剑廿三,灭天绝地,让现世所存一切停顿,其中生灵任其宰杀。

心中隐隐浮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又摇头。

五年前谁可想到垂垂老矣、一世英名的剑圣会不管不顾与一个受人驱遣、薄有虚名的垂髫少女定下比剑后期?只有他生出怃然,那个精灵也似的小女孩儿,每见一次都是一次惊奇,于剑道之学别具蹊径,以英雄剑和无双剑为媒介,集他和剑圣的剑法于一身,又不是全盘仿效,宛然自是一家,前路之长未见在已经走上狭道不能转向的剑圣之下。(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只是可惜,她始终身在雄霸之侧,澄明无邪、惊才绝艳悉被无知流言所蔽,叫世人对她的评价充满偏见,尽失公允。

如今剑圣与她约战之期已过一半,剑圣对于圣灵剑法的深钻似是打开了瓶颈,虽还没领悟剑廿三,廿二却已提前掌握。而她,更早已长成眼含秋水、转顾罗绯的绝色佳人,撇去那些一听便是假非真的流言蜚语,她寂寂无染,落落于众,花期已过而未闻有约,是受雄霸的压制,还是真的许身剑道,不做钟情?

红颜薄命让人叹惋,但空闺待老,亦是一个叫人心怜心惜的遗憾。

做为站在剑道顶端的前辈,他欣慰有这样的后辈后起直追,青出于蓝,但这条路,纵是男子走,亦是极见坎坷和崎岖,未登绝顶先受尽重重磨折,一个女子,要有多么强的心志才能走过这一切,得见傲视天下的风光?又可会在独立绝顶时,为不管不顾地孤独一生而惆怅悲凉?

也许终还是要在她和剑圣决战之前,亲见一面,看这个倔强要强的孩子,将她那轻于剑只诚于心的“理剑”推到了第几层。也才知道,到底该不该插手那无论哪一方失败,也许都会叫他惋惜的斗剑。

于今所感应的这股惊世力量,既非世间停顿,亦非峻拔无情,不属于现在亦不属于未来,独立于时间之外,铺陈生命的华章,写下毁灭的词句。剑是凶器,也是礼器,许是无敌,也见伤心,不是剑圣也应不是她,那么是世间又有天才横空出世,还是某位高手顿悟,踏入了这个境界?

这个时刻,除却剑圣和无名,天南海北,不同位置,甚至远在海外的数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同时心中一悸,仰天望空。却是青天朗朗,不见丝毫异样,疑惑如何心血来潮,徒觉莫名所以。

除了高踞无界冷漠注视的月明曜,还有谁知道原无双城的空白处,暴雨雷霆之下,有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死斗?

没有人,就算秦霜侥幸得活,事后,世人所能知道的,也只会是天下会雄霸座下得意徒儿丧心病狂,绞杀无双城,屠城为白。

这是不属于世间的力量,亦是不可为世人能知的秘密。

天响宏宏,地震隆隆,如做斯应,血色的门扉一点点合拢,隔绝阴阳,隔绝溯世有缘的种子席卷苍生踏入血海的呼唤……

对方却不动不移,不过轻轻伸手……

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相持片刻,门扉又一点点向外开启……两相较量,还是对方更胜一筹。

修罗刀光芒盛放,彻照天空,如嘲弄彼方天地人物蚍蜉撼树,出尽全力却不能当微风随意一吹。

光际中渐渐看清门中男子的绝世姿容,风华无双。只可惜一双眸子空寂荒芜,如熄灭的灰烬,不可复燃,举手抬足,刀尖稳稳指向秦霜,杀意未展而寒意早生……

秦霜牢牢盯着对方,蓦然弯起唇角,笑容温柔缱绻,非道不能胜,实力不能及,再怎样无知无识,单纯的力量压制就足以左右一切。

不去想下一刻会如何,孤坐无援,也没有人能帮得了她,她只能一个人去战斗,一个人去面对结局。败即是死,分出生死才见胜负,是要斩断自身的退步,在绝境中奋起而搏。她一直尽力看向高处,不与强者战斗,她也能越来越强,不断成长,知道有一日将重立云天之巅,穷极苍穹尽处。

然而,这个不得不抬头相对的男子,这个连神魂碎片都算不上的傀儡,只知道循着主人最后一丝念头而动的残留意念,可是值得她仰望的目标?

佛国六道众,天龙八部神,非神,非鬼,非人,有神的威力神通,有鬼的阴蜮恶性,有人的贪嗔恨怒,有天人的福报,无天人的善行,性情骄慢,执念深强,不敬天,不修心,纵有佛陀往生,亦不能令阿修罗得成善果。

阿修罗与帝释天相互嫉妒,恶斗不休,每一次都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留下修罗杀场十死无生,是至恶的神魔。然而,红莲王踏足大地,世界因不堪负荷而颤抖,为免万物毁灭而自行兵解。所诞育的青冥王力量更盛,却伏居血海,终世未出,身处至秽之地,心如七宝琉璃……佛魔同道,不过是一念之差。

然而用什么可以描述秦霜的本性?

是仙?白衣赤足的藐姑射,吸风饮露,九天乘云,不见沧海桑田,人间百态,浮生偶记,只有那无意顾盼时弯腰拾起的一朵花,花瓣上露珠晶莹,欲坠未坠?

是妖?花儿也似的精怪,娇嫩的蕊,舒展的叶,带刺的茎,深埋于地下的不知延伸到多远的根,若执于人手便会渐渐凋零残败,若任其生长则会野火烧难尽,春风吹复生?

是人?洗尽浮华,返璞归真,一张素颜不为人不为己,不知道自己的美丽,只是在平和中怡然自得,独我而行,不求名不求利,孤身求索,只有最固执的尊严和骄傲,让因为好奇而凝出智慧?

断七情绝六欲,漠视众生,心如磐石,古井无波,是仙之道。

在屠戮中狂欢,在杀害中喜悦,赶尽杀绝迟望月,半生虚无尽如归;不需有义伤乐府,只向天地问残缺!是阿修罗的道!

三千法门,直指本心,度蝴蝶过沧海,拔苍生于水火是道,断情绝义,辣手毒行,只要于心无愧,便是将这世间所有的生灵系数杀灭,也是大道坦途。

那么,她的道呢?是未得到,还是已失去?是纵情任性,自行其是,肆意地索取,所有的伤害和代价让别人去承担,还是不在意敌视和放弃,亦珍视所得与责任?又或者,转顾而行,问什么是,问什么非,问什么人,问什么我?

一息之间,一念已动三千!一呼之中,已是翻手亮剑。

不知道,只明白,纵是华冠冕服,威临天下,到底胸中激荡难平!不妥协,不后退,心之所往,势之所趋,早是选择,已种有因,不计得失,莫问前程。

不需要什么考验和试炼,得之非我所欲,失之非我所憾。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尺余之高,终胜万仞之长!道法无差,不过是付出的代价仍未足够!

“我祭献,我的悲痛。”不再是慷慨激昂如敲响战鼓,反而如春风化雨,温和沉静,“我祭献!我的愤怒。我祭献,我的……”最后两个字轻微几乎无法听闻,却是集三山五岳亦不足比其重,“名字!”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沉水入火,自取灭亡。曾经坚持牢牢抓住的,今日系数舍弃。如果身体不足以匹配牺牲,那就将我的心拿去,这是我最坚固的盾牌,也是我最锋利的长剑!

“今生以前,我是谁,今生以后……无有我!”

霜华振手而出,直射虚空之中的罗生门……

是长河冰破,星斗相撞?还是沉刀入水,流年暗换?与诞生无数岁月,凶名在外的修罗刀相比,霜华稚稚如还未懂蹒跚起步的婴儿,两者的交锋,是后者,还是前者?

在开篇就写下结局,未尝不是一种残忍,可是奇迹的发生也非是那么廉价。

所有的一切忽然同时消失,不属于人世的那一部分,好像被什么系数抹去,不留丝毫痕迹。没有血色渲染的罗生门,没有锋刃雪亮的阿修罗刀,也没有那只是一个虚影就压得诸天九地随其运转的男子……只有雨依然下得滂沱,雷声也不再压抑般地闷响,而是尽情地炸鸣。

秦霜仰天而倒,最后的余光所见罗生门隐没的刹那,陡然自门内飞出的十条黑气,分散四野,倏然不见……为山九仞,终究是功亏一篑!

而败,也真是死!

消失的感官,离散的神魂,崩解的身体……雨淋不觉其寒,雷声阵阵不闻其音,霜华透门而过,不知去向,回光返照,恍然垂目。

失败的理由是那么简单。

她在世界中,世界亦是她,何分彼此,何需祭献?身之有限,天地无限,相融相交,天为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以自然之道,制之至静之道,律历所不能契,神机鬼藏。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乎象!

是她始终拒绝完全融入这个世界,这片天地又怎么会全盘接纳她,予她力量毫无保留?

客舍似家家似寄,处处无心处处客,所谓的祭献,不过是一场自以为是的交易。

而她的心也参杂了太多目的。这一场,为聂风,为紫笈,还是为自己?

大约唯一肯定,她不为苍生!

青冥长天,渌水波澜,天长地远,梦魂不到……搜神宫那一次落泪,了断前尘,耗尽所有思情长恨,是以可以使出“斩情”之斩天之无情。这一次,却只是心有所触,未到感动深处,不能落泪,心中动处使出“斩情”之斩地之无情,只是半招就后续无力。

所以结局如斯。

她得到了,也失去了。

苍生得赎,而她无救。

有些错,错过了就不能更改,而有些错,再来一次,依然会同样是错。

不能完美收宫,但得明所以,心底依旧一片坦然,在沉入无边的黑暗之前轻轻呢喃:“我尽力了……”

尽力了。

无怨,无悔!

只是可惜,她的路,未见终极,已到尽头……

第273章

“你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抱着头跪倒在地的她茫然无措,一句又一句的追问如针,每一下都深刺入脑,剧痛难当。不知道在浑浑噩噩中漂浮了多久,时间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也许是千百年,也许不过是一瞬,当重新照亮识海的一线灵智挣扎着跳出混沌的水面,所听到的只有这样一个声音,在耳边、脑中反反复复地质问,她却无法回答。

看不到,听不见,一阵烈似一阵的头痛,让思绪晦涩如坠泥潭,每一下跃动都迟滞无比。

恍惚中,似乎听到一声尖利的嘶叫,意识猛然一颤,本能地危险感,让她就地一滚,隐约一阵风从身边掠过,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撕下一块,痛,却抵不过头痛,那种抽搐扳动的痛,如离开水的鱼,拼命挣扎却无法呼吸的窒息。

“你是没有名字,还是忘记了?”

“这世界众生,都要有个名姓,如果你没有名字,你就是不存在的……”

恐惧更胜于痛苦,会消失吗?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完全被抹去。

站起来,我必须站起来!

无法思考是谁在追问,也无心理会是谁要否定她的存在,识海中激烈的震荡,只有这个念头最是清晰,即使痛苦也无法压下。

站起来!

倏然张开双眼,不,这只是她这般认为。这里没有可依仗的眼睛,即使穷尽目力,亦望不穿十步之外,只有感觉,所见的一切皆是直接感觉出来,只要她想,她就可以看到身周各个角落。

她只是终于勉力克制住剧烈的头痛,勾勒出这个世界的模样。

这是一个完全由灰色组成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同层次的灰。天空是云的浓灰,大地是土的泥灰,而周围是云中雾里的影子,或深或浅,模模糊糊,时聚时散。

这是哪儿?

她的疑惑无人解说,只听见数声尖啸向着她扑过来,这一次她“看”得分明,稀薄浅淡的影雾中是一个个时隐时现的狰狞面孔,张着占去大半张脸的巨口,向着她一口咬过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极度地惊恐驱赶着她转身就逃,却发现身周的尖啸此起彼伏,雾气翻滚中到处都是这样的鬼脸,一个个仿佛嗅到血腥的鲨鱼,直直向她扑来。

初始的恐惧陡然消去,代之以奇异的冷静。

不能跑!

这是聻,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不入轮回,不能转世,没有神智,只是本能驱使它们扑向同类,然后,弱小的被强壮的吞食,强壮的被更强的吞食……如果被这些聻咬住,她也会被分而食之。

然后,会被这片天地再吐出来,投入到新一轮的搏杀中去。

循而往复,永无休止。

要想摆脱这种悲惨的命运,至少现在,不想被吃掉,就只有战!

手伸向腰间,猛然又是一怔:我的剑呢?

只是一愣神,已经有几张鬼脸扑到她身上,狠狠地咬下去。

好痛!

但这痛却令她的意识更加清醒,现在的她力量并不比这些聻强多少,但与这些只知道凭借本能行事的聻相比,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与这些只有一张嘴最显清晰的聻不同,她的身体虽然也是一片虚浮不定的灰雾,但大体是完整的。

手指抓住一个贪婪噬咬的鬼脸,用力扣紧,迅速低下头,一口咬下。

就像吞入极度粘湿的水雾,滑腻而冰冷,说不出的难过和恶心,而敏锐的感觉将对方的拼命挣扎完完整整地反映出来,更增加了从身到心浮出的反感。

没有迟疑,没有停顿。太大了,无法一口吞下,那就一下一下撕咬、咽下,直至将这个聻完全地吃掉。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所有,无论是否攻击她,触目所及的,都是她的猎物……食物。

沉沉的雾气锁住了四野的边缘,望不出这片荒野的边际。

聻冥幽境,遗忘之地,无望之野,无论叫什么名字,与这个地方相比,地狱也成了天堂。

这里是聻的群聚之所,除了聻,别无他物。

迷蒙的雾气中,她仿佛被一线所牵,向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前进。

一边行走,一边吞噬,力量不断地消损,又更快地补充进来,身体不断凝实,轮廓越发清晰,终于有一天,她的颜色不再是灰,而是隐隐泛出珍珠般的莹白。而她也终于可以发出声音,长啸一声,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因为长久遵循觅食本能而陷入混沌的识海。

“不要再问我!”

“我的存在不是由一个名字来决定的!”

“有名字如何?没有名字又如何?”

“如果有人记得,当我遇见,会告诉我。”

“如果没有人记得,那么我,更不需要回头!”

“现在,我只要去找回我的剑!”

灰色的天地,她是惟一的白,无日的黯淡中,她踯躅而行,来路是空无,去路是渺茫,脚步却无有迟疑。即便名字象征着过去,没有名字的过去就是一片空白,她也没有想过转头寻觅。

是否,真的没有人记得,她就这样走下去,一去再不复返……

一雨成秋,梦碎成寒。与一个人分开,有时候是短暂的离,有时候却可能是永久的别。

步惊云猛然一勒缰绳,伸手抓住被他打昏放在马上带走,一直昏迷,此际却骤然口吐鲜血的醒转,险险摔下的聂风,回望无双城的方向,雨线封锁,阻挡了一切视线。雨打在他的身上,也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依旧平静,但他的心已经开始后悔走得太过干脆。

与秦霜一分开,毫不迟延地下达命令召集天下会部众,然后快马一口气驰出将近百里方才暂缓步伐。来时的万余大军,归时却止有半数,不是攻城的损失,而是总有那么一些不够聪明的人,在他下令的时候,因为心存贪欲,故意慢了那么一慢……

他不会去考虑这些人现在是死是活,他只想知道一手造成现下局面的她,是否安全。

他知道聂风和她之间的神秘联系,所以无论多么不耐烦,他还是抓紧聂风的手臂,冷声问道:“是什么?”

比不上秦霜那种照人入影的清澈,但聂风的双瞳亦是少见的清明,更多几分温润人心的暖意,此际却是一片死气沉沉:“不见了。”

“她,”仿佛用尽全部力气,聂风的目光落在胸口,“从这里,完全消失了。”

步惊云沉沉的黑眸看不出情绪,只是手一松,任聂风摔落在地,自己亦飞身下马,转头向无双城奔去。大雨之下,道路泥泞,反而是用轻功比骑马更快。

聂风高呼:“云师兄,解开我的穴道,我和你一起去!”

步惊云不曾回头:“你,真想去?”

“她若死了,你去,做什么?”

“她若活着,可会想要看见你?”

木然盯着那一袭迅速消失的黑色背影,聂风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秦霜,是生,是死?

他希望秦霜,是生,是死?

在他站在她面前,质问她,试图阻止她的时候,她的生死就再与他无关……

越接近无双城,天色越暗,雨已经不是在下,而是在倒,步惊云伸手抹了一把雨水,掌心中看去无色透明,感觉中却像是握血在手,鲜红触目。

记忆中无双城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白地,就算有所预料,也想不到秦霜所要赋予的毁灭会是如此彻底,早已习惯黑暗的归宿的他,亦被人叫做“死神”,但还是第一次被如此浓重的死气包围,这片土地,仿佛被杀死了一般,就算雨下得那么大,感觉中依然无声而死寂。

步惊云眉头轻皱,却是因为看见两个绝意想不到会出现在此处的熟人,两条身影,一青一白,神母和雪缘,她们不是应在搜神宫处理神死后解救兽奴的后续事宜,预备去西湖隐居,怎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而更想不到雪缘和神母对面而立,本是亲若母女,却隐成对峙的局面。

是什么让她们有所争执,产生分歧?

步惊云目光落至二人中间,那个熟悉的圆形光球。

一步步走近,那包在那薄如蛋壳的发光圆球之内,长发垂颊,闭目若睡的女子,让他的心轻轻跳动,仿佛不安,又仿佛释然,秦霜,还在!

神母和雪缘也看到了步惊云的到来,神母退了一步,神色惨淡,似是说给雪缘,又似是说给步惊云:“她生来,就是一段责任。她不愿意背负,却无可逃脱。她已经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无双城的惨景就在眼前,还要再出现几个无双城才能让人警醒?”

“已经因为她死去多少人,又会有多少人会因为她而死。现在结束是不幸中的万幸,带她去凌云窟,葬她在那里,是给满身杀孽的她最好的解脱,也是给苍生的一线救赎。这其中,容不得私情作祟啊。”

第274章

“她,还活着?”步惊云对神母的话置若罔闻,只是问雪缘。

雪缘轻轻点头,又摇头。海螺沟一别,未曾想到这般快又再度见面。江湖道相远,人如风飘萍,聚散无定,她和他要走的路不同,每次相见,总是因着有事端发生,何况,对她的态度,秦霜冷情,步惊云负情,相见又何如不见。

只是,秦霜和风云离去后,她和神母为防搜神宫深处还有被遗漏的兽奴,重新回到宫中,深入从前未曾到过的地方,搜索之下,未曾发现遗留的兽奴,却发现了神另外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与秦霜、步惊云相关的部分更是叫人触目惊心。

秦霜的出生是如此曲折离奇,步惊云身为神之后裔的身世也非是那么简单。

若说两人是无缘,失败无数次尝试惟有这一次天命一般的诞生?若说有缘,又分明处处是人为的痕迹。

相遇,相聚,相连,若鲜克有终,又可宁愿有那个当初?

更可怕,除了神的阴谋,从头至尾,整桩事件,在神的背后,似乎还有一个身影若隐若现,参与安排操纵着这一切。而拥有无穷野心和权力欲望,连亲女都绝不容情的神,竟然也是默许,非是从属,而是合作。

能与神分庭抗礼,自行其是,这个比神还要行迹诡秘莫测的幕后人物到底是何许身份?

猜不到,想不通,思量再三,雪缘暂时放下对搜神宫的搜寻,先行赶来将这个消息告诉秦霜,所有的秘密,也许惟有秦霜才能从些许蛛丝马迹中破解真相。

并非是因为好奇非要知道一切,而是为了提醒秦霜加意小心。

神的死并不意味着那个计划的完结,布局如此之久,付出的代价如此之大,进展到现在,无论幕后是谁,都不可能轻易收手,就此罢休。敌暗我明,又有神的前车之鉴,作为神的合作者,极可能是同级的神级高手,对方若是再度出手,定然不会再犯如神般骄狂自大的错误,留下什么疏忽破绽,被秦霜利用,远比神难以应对。

神虽然魂飞魄散,下场凄凉,但生前的强大毋庸置疑,是连她、神母和风云联手都不能对抗的强敌,就是秦霜,也是种种机缘巧合,因时因地,与神倾注百年心血精心制作的非人存在――月明曜联手做出精妙配合,才一击必杀。

如果是单独面对,他们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包括秦霜在内,结局都将是逆写成悲。

行到途中,陡然夜半见得星落如雨,两人都是心惊不已。(WWW.mianhuatang.la 好看的小说

神母活久见多,也算广有见识,天生异变,多是不祥之兆,昭示人世间有什么灾难发生。而雪缘修习慈航一脉的道术时日虽浅,但心性相合,又有那所谓秦霜的前生之友潜伏她体内的时候,为其暗中打下基础,对于天机的险示更加敏感,更暗暗为秦霜忧心。

天生风云,运随,劫也重,身边亲近首当其冲。秦霜亦是漩涡中人,和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借运也受劫,所有血光之灾,杀身之祸,都在应有之中。

若是秦霜的性情能如世间大多数女子所受的安静守分、曲顺从人,那么以她的聪慧,在风云吃尽千般苦,遍历世间无奈之时,大可独善其身,置于事外,将所受不利降到最低,全身而退。

可惜,世间多少事,多是自取之。

秦霜性虽非刚硬强直,但天生骄傲,深刻入骨,就算明知前路难易,何是平直何是艰险,亦不会被动领受,为苟全性命而退缩逃避。若说幼年还因力量弱小而接受雄霸的庇护,对于风云,她从来都是借而不靠,有事自行当之。无形之中,风云所受磨难未必减少,在她却一定是加重加多。

想到搜神宫中,秦霜以身相挡,代聂风受下月明曜一刀,雪缘便是无奈叹息,只望秦霜行事之前,理智永远压得下感情,不要再度如此任性而为。

一路紧赶慢赶,雪缘和神母到得无双城下,发现还是晚了一步。

强开罗生门,驱逐修罗刀,以人类的荏弱身躯行神魔之举,秦霜已然不是任性,而是疯狂。如非雪缘带着神石,及时祭出将其包裹于内,五蕴阴火,自内而焚,秦霜早已是尸骨无存。

这场惊天之变,固然将无双城千年累积滞留不去的亡魂送入轮回,然而,此地生机亦席卷而空,百年之内寸草难生。“倾城之恋”将无双城化为乌有,秦霜则令此处彻底成为绝地。

一边救赎,一边灭绝,是神也是魔,都叫人战栗畏惧,不能亲近。

那么非我同族其心难测的异类,救还是不救?

神母的态度意外鲜明,不救!且提出要归葬秦霜于凌云窟。

雪缘万没想到,数年前,那个小妖与和尚的故事,并非神母诱骗秦霜随口敷衍所讲,假中也有着真!

秦霜,不是妖,然而,逆转天命,命数畸零的她,身负惊世神通,既能成劫,也能救世。她铸心剑,集五行,而今她神魂迷失,身体却还是可用,其中所含的火之精华心缘焱,天然有着净化阴邪的作用,完全可以代替未苏醒之前的月明曜,以身镇压火山狱,吸收世间积累过多的戾气,推延大佛的倒塌,火麒麟的魔化。

雪缘可以觉出神母这般决定,其因并非只是所说出的这一个,而是还有一些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但神母若不主动对她说起,她便也不能问,甚至想都不能想,

如果她真的张口问,那便是太看轻和神母的情谊,对于这世间惟一毫不保留热心相对她的人,她怎能如此对待?

而就是这一个理由,已经太过充足,即使神州那场注定发生的劫难不能彻底化解,但哪怕只是延后百年,亦是争得不知多少生机。

一人之亡而救万万人,世间行善之大,莫过于此。

只是,牺牲秦霜一个人……

不理会内中曲折,在看到雪缘点头后,步惊云直截了当地问道:“能救?”

这一次,雪缘先是摇头,又再点头。

如果是她,她定然毫不犹豫,牺牲自己挽救苍生。然而,不是她,而是秦霜,她们可有这个权利代为决定?她做不了那个良善的妖姬,那么她是否能做得那个真正慈悲的和尚?

步惊云紧问一句:“是难以做到,还是要,一命,换一命?”

作为天下会的“不哭死神”,他习惯了用冷面寡言的伪装,然而每次开口,必然是问到关键,不容回避。

雪缘有些吃惊地看着步惊云:“你……”

步惊云语气中透出的坚定不容置疑――如果需要,他原意为秦霜舍出性命!

步惊云对秦霜的心意她知道,秦霜对步惊云的态度她也知道,那种不加掩饰的厌烦,不可能在短短时日内改变。这与过去的她是何等相似,明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却愿意付出感情牺牲一切不言后悔。

神母亦是了然,更是愤然:“她这般做,不是为你,如此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救她,那些因她而死的冤魂,泉下有知可能瞑目?罪之所在,难道不应该有所报应!”

“所谓的喜欢,就可以那么自私?!”

此间一切事宜,虽非秦霜本意,也是因她而起。无论有心无心,就算有一万个做错的理由,也不能改变一件做错的事实,否则在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可怜人,是不是都有踏入歧途的正当理由?

步惊云的目光自雪缘缓缓掠过神母,落在光球之上,斩钉截铁地道:“是!”

他对秦霜的有情,雪缘十分清楚,神母亦是心照不宣,这却是第一次公开挑破。

雪缘微微闭目,将欲要流出的泪逼转,心中涟漪微浮即散,所曾付出的那一段情,如黑白中一抹绮红,残存在记忆中,但亦是封存而不会再现。

“当日女娲将四颗奇石掷落人间,那首先掷下的冰魄,是一颗完全透明的水晶石,晶莹剔透,眩目非常,是四颗奇石中最美丽悦目的一颗。这颗奇石落于侠王府手中,因其石性清凉,纳入死者口中,可以保尸身不会腐烂,永远不变,所以被他们用来保存先人遗体。”

“然而,这绝非是冰魄的真正功用,四颗奇石各有妙用,冰魄不像白露和黑寒一样可以铸成无敌的兵器,也不像神石一样蕴藏毁天灭地的力量,然而它却可以化作镜子,沟通幽冥,让生者和死者相通。”

“现在我暂时用神石护住霜小姐的身体,让她不至于魂无所依。然而她动用了太多超出她所能承受的力量,更将自身祭献给天地,魂魄已经不在体内。”

“如果想要她活转过来,只有在七天之内拿到冰魄,借用冰魄的力量,深入幽冥,叫她回头……”

“不过,”雪缘神色肃然,一双眼眸浮出寒意,“只有她肯回头,两个人才有可能一起回来。如果她不肯,那么叫她的人,就是有去无回!”

步惊云毫不迟疑:“我去!”

神母听到雪缘说出这个方法,完全失去平静,大声道:“不要说这个方法极度危险,秦霜已经魂碎魄散,不知变成了什么东西,就算能找到,就算她回来,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怪物!你们这样做,就不怕闯出弥天大祸,让死者不宁,生者不安?!”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得!”

微茫的光球中,安静沉睡的女子。醒来睡去,不同的姿态,持剑对敌的凛冽,闭目沉思的幽远,间或转顾微笑的温和……光辉濯濯,只是看不足。

是什么时候沉溺?不应该,如乱麻,不可解,却比一切都真实。

秦霜从不曾落泪,也不曾在人前稍露忧色。任何时候见她,都未有过沮丧、失落。起始,他和其他人一样,以为这是理所当然。被雄霸收养,备受宠爱,锦衣玉食,权势风光,处处鲜花灿烂,又有什么值得她发愁悲伤?

然而,他终于知道,从她的出生到成长,都是一场布局,前孽纠缠,生而见弃,长也艰难,时时为人算计,潜流暗藏,凶险环伺。她所受的苦难,绝不少于他或者聂风。

这样的人生,霜姿雪颜,聪颖无双,未成福报之因,先是肇祸之源,生前死后都要被人利用到底,不得安息,只是愈显出命运的残忍。

她救苍生,谁来救她?

苍生和私情,谁能论得清楚?神母有神母的道理,他也有他的想法。

他喜欢那个可以为一个人倾覆整个世界的秦霜,也不在乎为了她一个人而让苍生蒙劫。她要怎样做,又何必由他人来决定,生生为她套上枷锁?

她不喜欢他又如何?他喜欢她,这就已经足够!

若秦霜不肯回头,不能同生,那便同死!

第275章

无双城外的大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看情形还会继续下去。[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大雨封锁了道路,让仓惶撤离的天下会部众,不得不在距离无双城百里之外暂时驻扎下来。

天变的异象,完全消失的无双城,太过诡奇的胜利,让残剩的五千余人心中惶惶不安,恐惧远多于欢喜。

在这最需要主帅安抚人心的时候,步惊云却在第一时间自说了一句“我去找她”便不管不顾地离去,随后更是音讯杳无,和秦霜一样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帮主两大爱徒同时失踪,营中气氛更是一片愁云惨淡,不像刚刚获取对无双城的大胜,倒像是失败的是天下会一般。

幸而聂风还在,只是自穴道解开后,无论十名头目对他说什么,请他统率大军,拿个主意或者说承担责任,聂风完全不曾听入耳,独自坐在一座避雨亭内,恍恍惚惚地望着亭外的雨线,雨下了有多久,他就看了多久,不眠也不休。

数年心有所应的紧密联系在瞬息间被连根拔起,那种仿佛连心也一并带起的痛苦胜过利刃穿心。

而之后,就像秦霜决绝地转身,无论他如何极力运转冰心诀,也感受不到丝毫回应,过去无论相隔多久,都知道她在那里的灵犀一点仿佛大梦一场,梦醒后无有任何残留痕迹。

在一城的人命和她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但结局,却是两个都失去了。

伸手覆住双眼,摸到的是一片干涸。

感情从来都最难捉摸,不管是爱,是恨,不会在产生后就恒定不变,总是要反复无常,无论是想是猜,也不能清楚明白如摊开的书页,一个答案肯定无疑。

如果是亲眼目睹秦霜不幸,他或许会毫不犹豫随而去死,然而若是秦霜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只要你好好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的话。

梦,那般善良的女子,还有小南小猫,何其无辜的孩子,还有无双城中无数妇孺老幼……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只恨自己未有前知之能,在秦霜最虚弱的时候,将她制住强行带走,避免这一场人间惨剧。

然而,时光何能倒流,逝去的人,亦不可复生。于今,无论他多么悔恨,多么不愿意,他还是必须带着这五千会众回归天下会,去向雄霸复命。

可以相见就算成功覆灭无双城的惊喜,亦无法抵消失去秦霜的震怒,包括他在内的这五千人都逃不过雄霸的惩戒。[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但无论雄霸态度多么强硬,天下会帮规如何严苛峻厉,他们的结果也比无双城的人好上太多。

至少,雄霸不会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眼也不眨地为十数万条人命判下死刑,哀声震天亦丝毫无动于衷,翻转之间,对不遵守号令的自己人亦是一样毫不留情。

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天下间惟有一个无情也无心的秦霜。

传令下去,整顿行装,翻身上马,道旁的树,盛夏的繁茂勃发到此际也只剩光秃秃的残枝,树叶露出枯槁的色,纷纷坠下,任凭那初秋的凉风,把它们的尸首随风吹去,来也潇洒,去也翩翩。天时轮转,生死轮回,明年再发的新叶再不是今朝这一批。

生命便是这样,不断的受伤、复元,不断的重复、变化,永远都不会在原位蹉跎。

等不到要等的人,亦不会有人永远在原地等你。

他的在乎,在她,只是一点微笑,转头即收。

而她的在乎,在他,是伤无可伤。

即便他还年轻,却已经深刻体会到,人生漫漫,能一直站在自己身畔的人少之又少,甚至是一个也没有。他想趁身边的人尚在之时,努力珍惜,却在人去楼空后,方始惊觉,原来由始至终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一颗寂寞的心……

轻烟袅袅,一室清净,室中别无他物,只放置着一面半人高的透明冰镜,光洁无瑕,虽言说是镜子,但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都看不见镜面上倒映出的影子。

如何能想到,可以含于人口中的小小一颗冰魄,在导入女娲神力后就化作了如此摸样,不现形影,惟鉴魂魄,照通幽冥,勾连生死,奇妙之处,完全无愧女娲掷下的奇石之名。

可惜如此神物,落在侠王府手中,却是被放之先人之口,令人虽死如生,受后人四时祭拜,实在是暴殄天物。冰魄蒙尘,今时今日才算是还了本来面目。

将手缓缓自镜面上收回,雪缘轻声一叹,取出手帕抹去额上的汗珠,抹汗的手轻微发抖,数日间,她已经不知往镜中输入了多少功力,每次都至精疲力竭方才收手。就算她身负移天神诀,亦有些吃不消。

冰魄能通冥,亦会招邪,只能独置一室。好在只要在一定范围内,感应自生,不虞功效减损。

微微低头,将一缕垂下的白发挑至耳后,费心费力,白发红颜,额中一点分外鲜明,修习慈航道有小成后,她便可以将白发重化为青丝,却依旧保持了原样。

她是她,秦霜是秦霜,终会越来越不同。

神母并未在此陪伴她,先时大力反对,事到如今,无论心中如何想法,与步惊云曾有过的一段母子情缘,让神母根本做不出有伤步惊云性命的事。只是这项行动无法假手于人,就算有心,也帮不上忙,只能看雪缘独自辛苦,自去负起日常琐事,稍减负担。

固然是只有完整的移天神诀才能支持这种持续不断的消耗,亦因为此世惟有雪缘接受了完整的慈航传承,真气中自带观音力,最能渡魂驱鬼,防止邪物窥探,鬼物侵扰,为深入幽冥的步惊云指引归途,让两人安然归来。

雪缘曾为了救步惊云而垂死,只要用神石将移天神诀移回她体内就可以救醒半死不活的她。秦霜的情形却不同,神魂已过奈河,幽冥广大,不知去向何处,更极可能沉沦血海,无法超生。

利弊权衡,神母的意见才是正确,这项举动太过超常,已不是单纯地救人,而是直接干涉轮回,天意莫测,谁知道会不会算做逆天改命,救人不成,反将自身亦一并陷入,不得解脱。

只是日月沧桑,世道无常,惟有情,生死不渝,纵然品尝着求而不得的苦,却依旧愿意为了那万一的希望,去努力,去奋斗……雪缘不曾忘记那一日步惊云带回冰魄时,满身风尘中掩不住的血腥,只是刻意地忽略。

杀一人,救无数人,救一人,杀无数人,何人该生,何人该死?当她告诉步惊云这个方法的时候,便应该有了心理准备和一并承担罪孽的觉悟。

佛法无边,慈航普渡,救不了这世上所有人。

这其中,没有对错,只有取舍。

为了能让秦霜起死回生,步惊云不惮冒着有去无回的风险深入幽冥,亦不在乎双手沾上血腥。

而雪缘,扪心自问,自始自终,亦只有两个字:“想救。”

不只是因为秦霜是她的……亦是因为牺牲,不应是对他人提出的要求。以苍生和正义为名,付出代价的却不是自己,而是让别人踏入危险,这样的原则,她无法认同。

这不是善,而是冠上善之名的恶。

就算后日,复苏的秦霜会如神母所言,为这世间带来巨大灾难,甚至蜕变为毁灭人世的魔王。

到那时,她自会倾力阻止,哪怕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时异势殊,无论如何,她都绝不会为这一刻救人的行为而后悔。

不过,这些时日,秦霜和步惊云皆是沉睡不醒,雪缘面上从容,心中忐忑,她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在神母之前,她只能强撑下去,惟有此刻独处,才露出几分松懈,怔忪自语:“已经……十七天了,他们还没回来……”

十七天,再持续下去,凶多而吉少,到得过了二十一天的极限,就算是观世音降临,具大法力,行大神通,也不能违背天地法则。

若是返魂无术,是不仅秦霜会死,更赔上一个步惊云。

也许,她不该这么大胆,尝试这种前所未有的逆天之举。

只是她已经无有退路,继续进行,固然成败难测,收手不为,秦霜和步惊云却必然无救。

如果失败,也许她会愧疚终生,不会像秦霜一般,那样的坦然通澈,循心而为,败亦无悔,惟是尽力,无愧于心。

亦是,也惟有那样的态度,才会漫不在乎地轻掷生死,燃烧全部,绽出所有光彩,让瞬间化作永恒。让人不能怨恨,不能嫉妒,只能铭记,只能……想望。

思量中,悠悠转身,却骤然脚步一顿,猝然回头。

本来毫无动静的冰镜突生异变,自内射出耀眼光芒,一瞬间,室内光明盛放,就算及时闭住双眸亦感觉到一阵刺痛。

待得光芒稍减,雪缘睁开眼,看向镜面,完全呆住。

镜中赫然现出一名男子身影,脸上覆着一个黄金面具,只露出半个挺直的鼻和一张唇形优美的嘴。身形挺拔如竹,修修落落,只是静静站着,所透出的黑暗气息和极度危险已是扑面而来。

这人是谁?怎么会出现镜中?

难道,已经失败了,步惊云和秦霜,都已然沦落幽冥,再也无法回来?

恐惧交织着担心,让雪缘只想转身飞奔去查看步惊云和秦霜的情形,脚却不受控制地牢牢钉在原地,目光更是移转不开。

那把刀,对方腰间那把刀,从未见过,但观音传承,各类知识早已灌输于她心中,只是一眼,已让她万分肯定,绝不会错认。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阿修罗一族,有王了!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嗜杀、好斗的阿修罗族,会结束因为前王之死所带来的四分五裂而回复一统,难道真的是天厌于人,预备叫人世血流成河,白骨成山?

不能低头,不能后退,即使明知道对方和自己并非同在一个世界,是比千山万水更遥远的距离,却忍不住发抖。

阿修罗王降世,谁能阻止?杀劫临头,谁人可逃?

第276章

想要顾及他人,可注意自身才是那个首当其冲?

并非虚影,王者尊严,又岂会任人窥探而不理?

雪缘只觉得对方透过面具看向自己的目光,直似一把刀,所到之处,皮肉翻绽,划出长长伤口……待得落在眉间,额上红痣一动,满颊似泼火浇油,轰然灼燃……再也无法忍耐,哀叫一声,神石不待召唤倏然跳出,化作盾牌护在前方。[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神石不是她的天生武器,但是其主月明曜主动借予,这些时日下来,受她的气息浸染,亦算是通灵,危险之际,主动相护,抵住对方力量的侵袭。

得此一线缓冲,雪缘才猛然省起危险,默念《大悲心陀罗尼经》,运起观音力护住灵台。

她虽得传承,却无师门。踏入佛道之后,所习时日既短,经验也是浅薄,总是反应不及,更无从说是应对。

阿修罗一族名为佛门护法天龙八部众之一,实则是为佛门强行镇压收编的恶神,其本身力量和佛门格格不入,水火难容。固然水可灭火,佛可镇魔,然而一勺之水如何能浇熄一海之火?纵有伏魔神通,亦不知曾有多少佛门子弟为魔所噬。两者相遇,终还是力强者胜,

仅仅是隔空而望,稍稍泄出的力量,已险些将雪缘的神魂撕裂,如果对方认真,纵有神石,她亦难逃魂灭。

蓦然脑中响起一声男子轻笑:“普陀门下?”语声温润,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几分柔和。

传闻之中,阿修罗一族其性特殊,族中女子极美而男子极丑,性情更是凶狠而暴躁,善妒而好斗,只服膺于强者而视弱小者于无物。

怎么会如现在镜中的男子,唇角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隐隐带出一丝魅惑:“吾与普陀门下有缘……”即使被面具遮住大半容颜,只是一个表情,已然让人想象取下面具后的风华绝代。

但若不是阿修罗王,幽冥之中又有哪位王能佩带阿修罗刀,只是随意一个眼神,都其利如刀,其烈如火,充满攻击的纯粹战斗性力量?

空具知识,无有见识,平白地拔高层次,便是此际的雪缘,陡然真实相遇的错愕和手足无措。[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室外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咣当”一声,房门被人自外一把推开。

抬眼见得来人,披发素颜,脸容因重伤失血而苍白,双颊因过久的沉睡而削瘦,只有一双眼眸寒冽如星。

本应是乍惊还喜,秦霜,终于醒过来了,先前的辛苦终未白费,提了十七天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只是未及开口,雪缘先已弯腰抚胸,张口欲呕,却又吐不出什么。神石化盾为球,将她整个包裹,仍然难以隔绝那种仿佛凝若实质的血腥气息。

血海滔滔,凶焰逆天。

一瞥眼中,恍惚而见的,不是记忆中那个孤高无尘衣冠胜雪的清丽仙子,而是不曾握剑,亦仿佛刚刚离开最残酷的战场的血色修罗。黛眉入鬓,肌若白玉,每一根发梢都自下滴落着血,每一步行走都是趟过血泊,所走过的,只留下满目寂然……

不是幻象,而是真实,只不过不是现在,而是……过去。雪缘从未有这般清醒的认识,秦霜,是自血海归来!那么,她是杀出一条血路,还是已然成为阿修罗族中的一员?

但即使是这样的秦霜,亦叫雪缘莫名安心。

一步步走近,神色不悲不喜,急促仿佛只是错听,从来没有改变,从来没有动摇,仿佛只要她在,一切都自有她去担当。

也的确如此,自秦霜进来,雪缘便再感受不到被镜中男子扫视时带来的如山压力,对方的全部注意似乎都只在于秦霜。隔镜无声,四目交汇之间亦仿佛有无数风云激荡一一流过。只是一瞬凝望,已叫人顿感地老天荒。薄唇开合,化作一声叹息,一声呼唤:“霜儿啊……”

幽冥所在,神秘莫测,在雪缘这边不过是十七天,在秦霜,又会是多少年?可以这样叫她的人,在她心目中又是什么地位?

天下会之内皆称秦霜为“霜小姐”,江湖之上当面亦同。聂风入门之前喊她“霜姐姐”,入门之后喊她“霜师姐”;疏离又不愿自低的步惊云,则直呼为“霜”。对于亲疏远近分得十分清楚的秦霜,“霜儿”二字,除了雄霸,再没有第二个人使用。

雪缘嘴唇轻动,终是没有出声,只有神母先时的冷言警告在心中转了一圈又一圈。

再如何信任秦霜的能力,亦不得不承认,秦霜的目光总是注视着绝顶,却从来不曾胸怀天下。她所曾有过的付出从来不是为了那所谓的大局,旁人的千言万语,抵不过她所承认的无声嘱托。善恶算什么,生死又有什么所谓?她可以为了一句应许聂风的“如你所愿”堕入血海,又有谁能肯定她不会为了与黑暗中的某些私交而倒反人族?

只看着一个人,只为一个人……是应责备她的“不仁”还是感慨她的“重谊”?

若你是那个人,是为这样厚重的相待而莫可名状,还是只觉得难以承受?若你不是那个人,是为这样的专注而动容?还是只觉得荒谬难言?而若你干脆是被牺牲者,可会惊怒交加,斥责她不分是非,心性偏狭?

喜欢与厌恶,只是在你与她所站的位置。

但旁人的态度,是厌恶,是喜欢,秦霜却又在乎得几分?

那样的温柔,迥异面对雪缘时的随便,而是只是看见那个人,就不自觉柔软,真正发自心底的欢喜。

秦霜所回应的是微抿的唇,没有丝毫笑影的眼,伸手,在颈中一划而过。

没有语言,只是一个动作。

直接地,毫不掩饰地厌恶和挑衅。

不死不休!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含义!

不必再为秦霜可能的“背叛”担心,她的态度鲜明到激烈,但宣战后眼底的荒芜,又叫人疑惑,若未曾有过纠缠,又何来这般决绝?

对方更未曾露出符合身份的相应战意,反而深深叹息,宛似面对极其亲近的人一时任性的无奈,一只手扣住面具,缓缓向上掀起……

雪缘满心的紧张,也不自禁生出好奇。

这张华贵的黄金面具之下,究竟有着一张什么样的面孔?

秦霜却完全不予她这个难得的机会,一拳横扫而出,冰魄镜砰然倒地,随即一脚踏上,劲力到处,冰魄顿时化作碎片,无有一片完整。

是敌人,那便是敌人,纵有千种风情,不若白骨一堆!

此时雪缘方才注意到,秦霜竟是赤足而来,纵然毁去了冰魄,脚上亦是被锋利的镜片割得鲜血淋漓,她却似是全无感觉,转过头:“我叫什么名字?”

一双眼眸即便是黑白分明,对视时亦仿佛能察觉到其中的血色,带着杀意未泄的暴躁和未知归途的迷茫。

心漏跳一拍,雪缘徐徐垂眼,和秦霜在一起,总是太多意外,心情忽上忽下乱成一团,结局却不知该不该自嘲一句庸人自扰。能够被神千挑万挑选出传授移天神诀的人,自然不是庸俗。面对神母、步惊云的时候亦能显出果断,只是,她和秦霜,错的不只是才华、心性,还有时间。

不算过往,只看今生,在她枯坐西湖湖底进行日复一日叫她心生厌倦的修炼时,秦霜已然叱咤江湖,搅动天下风云。

所知,更要所行,人生的历练,是任何其他方式都无法弥补。

不躁不馁,未来的她,总要行遍千山,踏遍万水,历经诸般磨难,见得智慧光明,无需攀登,也在绝顶,身在红尘,亦是净水莲池。

一旦想明此理,识海中的花树枝条低垂,落下一朵儿白花,旋转落地……原本阿修罗王黑暗之力侵蚀的地方回复旧貌,甚至更为一新。

空明入定,不想不猜:“秦霜。”

不因秦霜的突兀发问而奇怪迟疑,念头丛生,亦不去思考答案是否合适而心旌摇动,瞻前顾后。

我认为你是秦霜,那就回答秦霜,就是这般简单。

秦霜惘然低吟:“原来我的名字是秦霜……”一语未毕,陡然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子向后倒去……未曾倒地,只是落在一个粗壮的臂弯中。

雪缘小退一步,眼眸微转,已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神母,兀自带着熟悉的斑驳面具,静静地看着自己,眼神有怜也有忧。她将全副注意力放在镜中男子和秦霜身上,竟未曾察觉神母和步惊云是何时而来,又看到了多少。

而安然返回,所求在怀,步惊云的面上却未见有丝毫喜悦,抱起秦霜,神色淡淡,一双眼眸深不见底,难辨喜怒。冰魄镜只是照出来时去时路,却不能让雪缘洞见步惊云到底遭遇过什么。而步惊云若是不想说,世上没有人能从他口中得到一字。

雪缘浅浅微笑:“我去调药,你先为她裹伤。”不问,不是秦霜一切尽知、漠不干己的所以不问,而是你若不说,那我便不问的细致体贴、交托信任。

而若哪一天你想说,只要你记得,我一直都在这里。

第277章

细雨纷纷,天色迷蒙,恼人的秋雨,如人间怨曲一般凄冷连绵。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秦霜坐在窗边,垂着头,单薄的身影萧瑟如窗外哀吟秋雨,全然不见向镜中男子挑衅时的无尽戾气和不绝杀意。

“叩叩”两声门响,不待回应,步惊云已经一手持碗,推门而入。见秦霜恍若未闻,凝若雕像,脚步微顿,慢慢走近,将手中的药碗送至秦霜眼前。

碗中药茶热气蒸腾,熏染得秦霜眉眼氤氲,淡淡忧色如荷上滴露,轻弱欲折。

秦霜不接,也不抬头,停了一刻,伸出手,将碗轻轻推开。

步惊云垂下眼,等了片刻,见秦霜仍然丝毫没有接过的意思,蓦然伸出另一只手,扳住秦霜的脸抬起,冷冷道:“是,要我喂你喝,还是,你自己来?”

几生几世加起来,哪怕是最弱小、最无助、最难以自保的时刻,秦霜只怕也未曾受过如此粗暴的对待,若是从前,不待对方伸手,但凡有这个意图,秦霜已然冷目回避,直接还击,给对方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但这一次,秦霜却只是怔怔地看着步惊云,好一会儿,方才似是回过神来,眉头轻蹙,慢慢伸出手,接过药碗。

步惊云松开手,秦霜腕上一沉,药碗晃了一晃,直直坠下,若非步惊云及时扶住,几乎整个打翻在地,白费了雪缘花了一昼夜时间方才煎成的回元定神药。

步惊云眉头愈发紧锁,不再松手,将碗放低,碗口微微倾斜。

秦霜也不坚持,低下眼,就着碗边小口啜饮。

曾经,只要是静静看着,不是那样剑拔弩张的敌对状态,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从不敢想,秦霜在他面前,也有这样柔顺乖巧的姿态。此刻见了,无有欣喜,只有难过。她做了太多,承担了太多,病弱、受伤、折骨、离魂……有些可以慢慢调养,有些却可能永远无法恢复。

转眼看着颊上残留的红色指痕,他是否有些太过用力,这般明显,不知多久才会褪去。而从前她所受过的,那些已经痊愈的看不见痕迹的,又有多少?

步惊云并拢三指,轻按上秦霜后颈,掌下的肌肤没有丝毫温度,只有骤然的紧绷,眼眸未抬,却能感觉到一刹静止中的紧张,仿佛下一刻就会直接出手。随着他的手顺而向下,直至离开,秦霜没有动作,但身体亦始终未曾放松。

步惊云心口一阵沉闷:“还,疼?”

秦霜静静不答,或许在她想来,便是痛,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关心如雨,陡然湿了衣裳,多了麻烦。那样明显的戒备,即使明知道那是因为历经无数次战斗后所遗留下的本能,步惊云也清楚,这亦是说明,秦霜并不能完全信他不疑。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步惊云满心的失望又如何能说出口?神魂上的伤会在身体上反映出来,秦霜后颈上那一道血色的纹路即使在昏暗的天光下,亦是格外明显。

血线蜿蜒而下,曲折勾转,没入衣领不见,衣衫遮掩之下的是一朵妖艳绽放的血色莲花。

不是阿修罗,也不是完全的人。做下这一切的是,如果没有他的突然出现,已经叫她甘愿选择永远消失的那一位血海的王者。

从前的她,总是叫人惊诧,需要多强的意志,才能在伤害之中,独自承受,从不抱怨,亦不言悔?曾经有多少次,旁人以为她会低头,会放弃,向天命妥协,泯然尘俗,享受已得到的,而不去追求那些高远不可及的,她却明知前路更加艰险,依旧毫不迟疑举步向前。

现在的她,没有了那种一往无前的锐气,也没有了笑对伤痛的轻松。她的倦,发自骨中,她的痛,已经是人间任何方式都无法治疗。但这种时候,她依然不肯选择依靠。这样近乎一无所有的最后依然要坚持的骄傲,只有叫人心痛得几乎绞起来。

傲骨铮铮,卓然独立,在某些人眼中,却成了必须折断、羞辱、踩入泥中的理由。

他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正是她被丢入血池,只差一步,灵智就会被全部抹杀,化作满池中最耀眼、最夺目的一朵血色莲花。而之前,她已经遭受过酷刑,心被挖走,四肢被打断,甚至连颈骨亦因为她的不肯低头而被生生压折。

谁能这样对她?十恶不赦,最多亦不过是千刀万剐,她的结局却是要在非生非死中永永远远存在下去。

而落到那般惨境,不是因为她没有力量自保,只是因为她,选择了相信。

不是做错,只是错信,这样的代价,又有谁能够置之一笑,转身即忘?

即使为了他的出现,她不再毫不抵抗,闭目等待别人强加给她的裁定,而是破池而出,在阿修罗一族的错愕和随之的追杀中,和他一道逃出血海,反转轮回……

是奇迹,却丝毫不能叫人高兴。身上的伤可以医好,失去心的空洞又如何填补?

蹲下身,让自己的目光与秦霜齐平,步惊云缓缓道:“你可记得我的名字?”

她是秦霜,无论她记得不记得,只要她睁开眼睛,任何人都不会认错,但从她向雪缘询问她叫什么,就已然可以看出,神魂受损,终还是有所影响。

她所最叫人惊叹的,从不遗忘任何东西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只是一个疑问,无法证明更多,那么再来一个,他来问她呢?

秦霜依然不语,她也许忘了,也许还都记得,只是无法想起。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她忘了,他会重新告诉她,如果记得而想不起来,他也会给她提示。

“步惊云,我的名字。”

秦霜点点头,语气不显冷漠,也听不出热忱:“云师弟。”

她的反应依然极快,明敏一如当初,而无需事无巨细地向秦霜描述从前,名字,她所忘记的,只是名字。

但这句回应却叫步惊云久久不语,私下里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的秦霜,在听到步惊云这个名字,想起的就是她和他之间只是这种关系?她到底还记不记得,他还有一个名字叫霍惊觉,他和雄霸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太过简短,完全无法判断秦霜记忆保留的程度,而他亦不可能问出口,万一秦霜真的不记得,一问,反而是叫她想起来。

而想起来之后,她对他的态度会是怎样,无需多想,亦可知道,就算是恩,在秦霜这里,亦有先来后到,以及,是否是她所想要。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秦霜永远也听不到“雄霸”两个字,这样她便会远远地离开他所最厌恶的那个人,但一句“云师弟”就宣示出这希望的渺茫。

何况,雄霸又可会放弃寻找?他又可能忍受和她的分别,再也不见?

秦霜已经重又垂下眼去,那一闪而逝的厌烦没有逃过专心看她的步惊云的眼。

那种厌烦,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一种态度,一种对活着漫不经心、毫无兴趣的态度。

生而弱病,习惯了与药为伴的秦霜,从前又何尝需要人劝,无论药有多苦,她至多稍稍蹙眉,却一口也不会减少。方才却只是回应步惊云用行动表现出来的强硬要求,至于这药本身,喝下去有什么效果,她完全不在乎。

而步惊云的太过靠近,让她始终无法放松,刚刚回魂的她已经感觉到了疲累。

因为这一次步惊云为她甘冒生死之险,她不是没有感觉,但她情愿忍他,让他,随他,在他面前乖巧听话,如幼时承欢于雄霸膝下一般态度,却未曾希望他陪在身边不要离开。

承恩,但,依旧是无情。

情生缘起,便是这么不见公平。

步惊云直起身,抬起药碗,猝然又低头:“活着!”

无论多重的伤,时间都能医治,而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也只有活着,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或者,拒绝你不想去做的事,主动地,骄傲地,充满勇气和自信地,而不是被动地、无力地、近似自暴自弃地用抹杀自我去逃避。

不要因为执念破灭而绝望,孤独空虚而疯癫,自我厌弃而狂乱。

如果理智是你抵御伤害的最坚固盾牌,那么不要失去它。

如果感情是你所不能承受的负担,那么我不会强求你再付出。

秦霜身子一抖,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声音轻若不可闻:“云师弟,我……难受。”

知道失去,却想不起来是什么。看不见背后的妖莲,却能清楚感受,与她紧紧结合,吞噬她的血肉,却无法剥离,因为亦是它在为她延续着这具身体已然流失大半的生机。

从来没有想过成为阿修罗王,更不想成为什么摩呼罗迦,修罗王女,罗刹鬼母……这些名字各异,在她眼中却无有区别,连王的尊荣亦无法将她打动,想让后宫成为拘禁她的地方,是什么样的蠢货才能那样认为?

无法预期的开始,不喜欢,还是默认、退让,以为只有努力,不是善始也能善终,于世无伤,总能有一席之地。但,即便是对结局早有预料,依然有着措手不及的接受不能。

愿意放弃,给对方所谓的成全,最后才恍然惊觉,曾经所骄傲的,被人践踏,自矜的,被人轻贱,信任的,被人打破……所谓的付出,对方只觉得不足。

从被丢入血池,妖莲缠入神魂那一刻起,生死就不是只由自己决定,而活着,就变成了永无休止的斗争。

这样的生存,又有什么意义?

步惊云无言拥抱,一如回到推动轮回盘之前,胸中沸腾千言万语,却一字也未曾说出。

如秦霜这般独立、聪颖的人,只要想,什么都能够知道,而她若遇到难题、心结,亦只能让她自己去想,去排遣调整,任何想要左右她的人,只会叫她愈发反感。

想要操纵她的心智和选择的人,再是天高地厚的交谊,亦是将她逼到了死角。

且尽今欢,醉生梦死,情欲和杀戮,男女阿修罗所享受的、自豪的生活方式,她从来无法去迎合,更无从沉迷,生活在其中,久了,连忍耐都是一种痛苦。

而异类,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种族,都不会受到欢迎。做为王者,再重视一个人,又怎么能因为一个人而与全体子民作对?

秦霜不能说是无错,但她的错只在,未曾先一步选择背叛,而是困于情谊的诺言而没有早早离开。她没有如神母所担心的变成怪物去肆意毁灭,被毁掉的便成了她自身。

步惊云轻轻起身离开,合上门,最后看一眼秦霜。

他习惯将黑暗当做归宿,只有在最深的黑暗中,才能让他避开旁人的打扰,让饱受煎熬的内心得享片刻安宁。而秦霜,即便在今日的天气中,光线这般昏暗,她依然趋光而坐。就算被背叛,就算受伤害,亦不曾说出仇恨和报复,用那样的理由理直气壮去沉沦。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如某些人所想,堕落成魔,留在那个无有天日的地方永不离开?

第278章

雪缘小心地拈起一片冰魄碎片放进净瓶之中,神母站在门边看着她,满目怜惜的叹道:“你又何必如此着急,自己的身体总要自己顾惜。”

雪缘笑笑:“再久了,效果不免就减弱了。”又捡起一片,细细擦拭,然后投入……碎片与净瓶相碰,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对于神器,她并无过多执念。只是单纯觉得碎了可惜。

神石和冰魄俱是女娲所遗下的奇石,神力本源一致,在冰魄刚碎的时候,若是立即收纳入神石,两相交融,慢慢温养,有朝一日就能将冰魄复原如初。

现下过了一昼夜,冰魄中的力量已经有所散逸,再拖下去,损失更多,甚至彻底失去效用,成为普通的冰晶石,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先时的累还是因为费心,为着步惊云和秦霜的生死提心吊胆,如今少了这个顾虑,精力纵未全复,也尽可支持,休息也不忙在这一时半刻。

将碎片一一放入,确认无有遗漏,绢帕上已经满是血迹。雪缘心中暗暗一叹,若说是不爱惜身体,这一位才叫乱来。将绢帕合在掌中,凝神屏气,感应之下,不觉蹙眉。

秦霜在取走雪饮刀中的泪沧海时,受过女娲神力的洗涤,虽然因她不欲成神,在月明曜出世之后,便将体内神力系数转予,已做了断,但亦不可能将痕迹全然抹去。她的血溅在冰魄之上,两者之间顿时产生一丝微妙联系,若是被居心叵测的人得了去,以之为引,后果殊难预料。

秦霜兴许是因为刚刚苏醒,面对强敌,一时未曾想到,既然她发现了,那么还是及时处理,最好是焚之一炬,也算彻底了却后患。

这样易办,叫雪缘深锁眉头,感觉不适的是血中所蕴含的纯正魔气,一滴血中的力量微乎其微,但以小见大,秦霜身上的魔性之重可想而知。

在检查秦霜情况之时,雪缘自也看到了秦霜背后的莲花。

莲花生长于淤泥,绽开于水面,亭亭玉植,清香无染,正如佛家的烦恼而至清净,佛门净土中人,或坐,或站,都在莲台之上,清心智慧,光明自在,

然而有光必有影,有明必有暗,佛陀座下的千瓣金莲花不染俗世尘埃,隔绝一切烦恼忧愁,免除人世八苦,是西方极乐世界之基。[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与之相对,在汇聚世间污秽所在的血海亦生长着业火红莲那落迦,似花又非花,是天上地下第一残热邪恶之花。

地狱本就是苦之极境,而堕入幽冥,阴风寒彻,身变折裂,血肉开绽,在沾染了修罗之火后,更是如火如荼,艳丽无比,宛如一朵红色莲花。人间恶业不止,火焰便永远不熄,其中的灵魂彻日哀号,却无法解脱,愈显出花朵千妍百态,声韵曼回。

阿修罗族将之栽种在王城善见城的血池之中,做为独有的装饰,取悦他们的王。

秦霜身受此刑,虽然脱离,然而已经与血池妖莲密不可分,其根深植于秦霜的神魂之中,秦霜返魂,红莲也随之进入她的身体,潜藏深伏,渗入她的每一滴血液。

魂属阴,身属阳,阴阳相合才是长久之道。秦霜的问题在于阴盛于阳,神魂超越了身体的极限太多,就是反复压制,也总是在危险上徘徊。而无双城之前,秦霜再三滥用力量,身体已然衰弱到极致,身魂合体之际,若无妖莲维系,只怕会立时崩溃。

而现下就算是将秦霜杀死,妖莲亦不会死,反而在秦霜的血肉基础上,生出更可怕的妖魔。而若坐视不理,任由魔性蔓延,就算秦霜本心坚定,不愿成魔,身体上的同化也不会因此而改,若是不幸红莲结子,孕出魔胎,绝对是人间之劫。

先天所致,无可奈何,更换身体,也不可行。“洗前尘”这门奇药,且不说炼制不易,所需药材珍贵稀罕,一时难以搜罗齐备,秦霜根本无有这个时间等待。就算有现成,可一而不可二,再服一颗也不会有效用。

惟一的办法只有先行稳定秦霜的生命之基,壮大体内其他力量,使得即便妖莲离体,秦霜亦不会有性命之忧。然后再在秦霜的配合之下,慢慢祛除魔性,净化缠绕在秦霜神魂之内的业火孽力。

但无论哪一步,都需要雪缘修习慈航普渡有相应修为,是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行大慈悲,见大神通,二者是一体两面,相辅相成。

神母定定看着雪缘,见她握着染血的绢帕,皱眉苦思,料想仍是在为秦霜伤脑筋,神色不觉有些复杂。

长远来说,神石终归是月明曜的武器,迟早会被收回,冰魄若是修复,则完全归于雪缘,冰魄的功用落在他人手中是鸡肋,在雪缘,却兴许比神石更加合适。

在风波迭起的江湖中江湖,纵不想惹事,但想要救人,更需要实力,多一件奇物也是多一分保障。

且神母隐隐怀疑,神所传授的移天神诀只怕内中别有蹊跷,虽然可以让人长生,但坏处只怕更多,只是一时不曾显出。雪缘虽未就此放弃,但有更好的所替代自是更佳。

她从不求雪缘风光于世,只愿雪缘一生平安,心中喜乐。可惜雪缘性情酷似白素贞,情路上也是一般艰辛。所付既深,所托也是无奈,死而复生也求而不得,虽未因情而死,但也叫神母担心,雪缘会难以放下,就此自苦一生。

不想,雪缘居然接受了佛门的传承,想要济世救人,这条路固然更为艰苦漫长,却也跳出了个人烦恼的窠臼,舍己为人,或许更加符合雪缘的本性,更能让她得到快乐。

反正无论雪缘选择什么道路,她都会陪着她一起走下去。

她不希望雪缘救秦霜,一是这件事通盘是一局大棋,以她们现在的实力,连作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稍有不慎就会被碾得粉碎,为雪缘的安全考虑,离得秦霜越远越好。

再者亦是觉得,秦霜此人,行事刚毅果决,固然叫人诧异如何有女子能有这般心胸,但其心,却太过冷酷,就是为她做得再多,也不见得赢得她的对等回报。

雪缘是她自小看大,她深喜她的善良,也知道雪缘对于秦霜,存着不同念想,更加格外想要照顾,一切都是自愿而为。

但秦霜、步惊云未曾苏醒的时候,雪缘需要向冰魄镜中输入功力幽冥指途,日夜不敢合眼,至多小憩片刻,还每每中途惊醒,生恐出什么纰漏,可说是身心俱疲。待得秦霜和步惊云醒来,放下一半心。秦霜神魂不稳,甫一醒转便即晕倒,雪缘紧着去熬制安神汤药,又是整整一昼夜不曾合眼。而明明是秦霜打碎冰魄,却也要雪缘劳心费力去修补。

善良是好,但为人想得多,为己不免就想得少。凭什么秦霜使气任性,不理其他,旁的人却对她曲意迁就,雪缘就是辛苦付出,喜欢的人还是喜欢别人。

两相对比,这世上还是自私的人活得更好一些,“善良”倒更似成了被人伤害的理由。付出再多,只会徒劳费心,更说不得会白白伤心。

想到这里,神母不免就想到那“有眼无珠”、枉费雪缘一片痴心的步惊云。

若说雪缘如她的女儿,西湖边相依为命的五年,也早叫她视阿铁为自己的一个儿子,虽然步惊云放弃阿铁的名字,与她生出嫌隙,但亲情不改,只是默默记在心底。

神母也看得明白,对步惊云的苦衷十分谅解,越发不能容忍秦霜的薄情。

想起步惊云为了秦霜而不理会她苦口婆心的劝说,就像世间万千母亲,辛辛苦苦养出的儿子,最后却为了别的女人唱反调。神母就是一阵恼火,看着雪缘,忍不住道:“你辛苦熬出的药,何必让步惊云去送?他们之间,又何必让你特特为他制造机会?”

雪缘垂下眼睫,淡淡一笑:“不是特意。”

这一次入阴返阳,藏在这个世界背后的秘密也仿佛露出冰山一角,徐徐展开。雪缘的力量未见增加,但见识已经远远超过凡俗的范围,踏入神魔的领域。跳出井口的青蛙,所见所闻,首先并非是惊喜,而是惶恐。知道愈多,肩上的责任愈重。

人道独大,贪念泛滥,无数纷争因此而起。祸患蔓延,自人世而至幽冥,轮回失衡,天命板荡,大劫将起,要怎样才能拨乱反正,化解劫难,让三界六道,一切恢复正常?

天命大势,在所难违,积弊深重,何能尽返。

女娲搓土为人,炼石补天,何等神通。洞察天意后,想要扭转挽回,结局却是耗尽神力,永远消失于这个无边的天地中。如她,不过一个刚刚研习佛道的平凡女子,在这场劫难中又能出得什么力?只有秦霜,或能挽天倾,却可有这一份心?

对于步惊云和秦霜的一段情,她已然另有想法,却不必对神母说起,只是宽慰道:“人间自有缘法,不如顺其自然吧。”

心境的蜕变,让她的感知更为敏锐,神母所隐瞒的事,即便她永远不得而知,也无所谓。而秦霜,只要神母不是当面表露敌意,顾着她和步惊云,也不会穷究。这件事权当揭过去了。

只是,神母为何对步惊云和秦霜会在一起如此不安?步惊云对秦霜的心,经此一遭,更叫人看得明明白白,就如同她当初一般,泥足深陷,前方便是万丈深渊,亦是毫不犹豫地跳了。

这样的情,不说成全,也何必反对呢?

若说是因为她曾喜欢步惊云,而步惊云喜欢的是秦霜,神母因此而抱不平。但一开始,她便知道步惊云和秦霜的关系非同一般,还曾正言警告过自己,不要错付痴心。于今自己更是早已坦承放弃了,与步惊云再无可能。

神母又是在想些什么?细细感知,那种情绪,更似是畏惧,还有忌惮,所针对的是秦霜,还是算计秦霜的幕后那人?

第279章

“若是能顺其自然……”神母一声喟叹,面具后的脸上满是无奈。

若是顺其自然,她们又何必来。就算来了,已是看到的结局,又何必非要去擅自改动?

虽然知道一开始就无法斩断联系,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无益,事后的抱怨抹不掉已经做过的事实,神母还是感觉深深无力。

如果秦霜单纯只是被雄霸收养的孤女,那么无论是什么天下会帮主最骄傲的徒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小姐,或者什么别的在寻常人听起来异常威风的头衔,见识过神的霸道和威权的她又怎么会这般忌惮畏怯?

敢背着神谋划背叛,处心积虑隐藏百多年,直到最终眼见不敌,依然凛然不惧,直斥神无情无义的神母,从来不是一个胆小的人。

只是无论秦霜身上所担着的千丝万缕的干系,还是她本身所深藏的欲要燃尽自己也毁灭别人的火焰,都叫人不安。

靠近秦霜,未知危险会在何时降临。她已经此生无憾,雪缘却还前路正长。

“情缘随心,事在人为。”雪缘将绢帕揉搓成团,片刻后,再展开,已经崭然如新,心头气血翻涌,面上却只做寻常,对神母浅浅一笑,安慰道。

焚化不如炼化,佛道度化即是修行,这亦是个让她了解魔性、增长修为的契机,现在的她自是无法拔掉秦霜身上的血海妖莲,但这些许魔气若都不能应付,那也就不必说以后了。

躲得开,躲不开,她并不是特别在意。即管她可以长生不死,却不是如神那般视生如命,为了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如果活着只意味着如前生十几年前西湖底的枯坐修炼,那么天长地久也不过只是一口枯井,她甚至不曾奢望过百年,生命无论长短,只要无悔、无怨,那么就足够精彩、无憾。

神母仍旧叹道:“这便是你的想法?也罢,若这是你的意愿,我也只能赞同了,只是,我们就在此耽搁不走?你还是要等她彻底好起来?”如果说是立刻离开,雪缘定然不会答应,但若是确认无事,就算她们不走,秦霜和步惊云也不会久留。

这也罢,总得有一方干脆,不然道别,还真是一件黏缠的事。[热门小说网www.remenxs.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若是能将秦霜的自我和雪缘的善良中和一下,那么就尽算是完美了。

“这回元定神药,一日一次,须得连服七次,中途不能间断。只要过了这七天,她便可以自己调理稳固,不需要特服此药。”

神母知道雪缘的心思,雪缘又何尝不知神母的良苦用心,为她着想。

只是七是天数,回魂、定魂皆在此数之内,不能增,也不能减。

七日一坎,一直要过了七七十九日,生魂才真正是摆脱了与幽冥的联系,彻底成为阳世中人。不过,这日子,漫说神母会觉得长,秦霜只怕也是不耐了。

只要坚持过七天就好,多留也真是无益。

“七日,这太辛苦了,不如我来帮忙。”神母立刻道。

煎药倒不必特别择人,只需要耐心、细心,只是这药甚是考验火候,须要连续煎上十二个时辰,煎药之火不缓不急,徐疾适中,火力若小,药力不能全部发挥,火力若大,则会坏了药力,中途不能离人。

一日一服,一副药要十二个时辰,真要靠雪缘一个人,岂非是雪缘又要有七日七夜不能合眼,还要全神贯注,有一点疏漏,就不免会误事,这简直是比回魂之前还要操劳了,无怪神母着紧心疼。

“不,必!”步惊云踏入房门,将喝空的药碗放在桌上,盯着雪缘,“我,和你,轮换。”

雪缘一怔,随即微笑道:“好。”

神母顿时着恼,步惊云这毫不掩饰的提防又当她是什么?她的确反对救秦霜,是因为兹事体大,不得不有所取舍,个人生死又怎么比得了苍生安危?何况这个法子,对于执行救人的步惊云和雪缘都是相当的危险,她自然要先为这两个孩子考虑。总不能因为结果好了就将危险视为无物,下一次难道他们还要如此鲁莽?

但秦霜都已经醒来了,难道还担心她还会在药中做手脚,亲自谋害?

没有秦霜,雪缘不会摆脱神的控制,她也报不了姐姐白素贞的大仇。虽然秦霜不是特意,有没有她们,都会与神为敌,但总是对她们有恩。难道她便是那恩将仇报的卑鄙小人?

不过恼火也只是一瞬,她有所隐瞒在先,又大张旗鼓说不救,就算他们仍相信她,又如何能肯定她不会再次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就算神母自己也不能确定,如果危机到眼前,雪缘、步惊云和秦霜,她的选择绝对是毫不犹豫。

再细想,无论是曾经和她十分亲近,唤她“娘亲”的阿铁,还是沉默冷面,辣手决绝的“不哭死神”,态度有变,心性难改,步惊云绝不是一个斤斤计较、心胸狭隘的人,他会猜忌,只是因为他对秦霜,看得太重,容不得分毫差池。如果秦霜再出岔子,只怕步惊云也真的没了生念。

这般一想,反而叫神母升起同情,她这一双“儿女”,都不过是痴人。

思量间,只听雪缘道,“小情和阿黑前往西湖定居,我心中总有些不安。搜神宫中,我们也只看了第一层,未及封闭就匆匆离开,也不知道会否有他人知晓消息,觊觎其中秘密,神母,你能不能先一步回去监视情形,我这边事毕,也会尽快动身。”

神母面具后的眼神一黯,慢声道:“也好,我俩暂且各行各路,分头行事吧。”要知道,自从雪缘进入搜神宫,除了她受命于神,单独执行任务之时,所有的时间,她总在雪缘身边看护不离,神死之后,两人相依为命,更加亲密,万没想到雪缘会在此刻突然提出分开。

难道雪缘也在疑心自己?这种对至亲藏着秘密的感觉又何尝好受,只是如果知道远比不知道更为危险,她只能选择用沉默来保护。

雪缘蓦然伸出手,覆住神母的手背,认真道:“您此去,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危,若是有什么不对,立刻离开,搜神宫本就不是我们想要的,那其中有什么也无需特别在意。即便真的重要,也便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您,在我心中,就是我的……亲生娘亲,就算失去一切,我……不能失去您!”

她是要救人,但又怎么会如秦霜般任性而为,神母和她一样举目无亲,更在百多年前因为神的冷酷失去了一个至亲姐妹,她又怎么能让她失去自己这个惟一的“女儿”,留她在世上独自孤单?

有所为,有所不为,她不会舍弃已经择定的路,她只是会更加努力,让所有人,所有在意的人,都……好好活下去。

神母只觉干涸多年的双眼又有泪水涌出,忍泪道:“好孩子,你的心,我知道,你才是要小心。”

雪缘依旧是那么温婉,善体人意理解她的苦衷,并未曾和她疏离,但再也不复是当初那个初进搜神宫便投进她怀中恐惧饮泣的小女孩,也不复是那个痴恋痴迷步惊云的神姬……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她做事不再是只看眼前,而是有了通盘的考虑。

她是宽慰的,她的女儿终于真真正正的成熟了,也是愧疚的,身为母亲,都愿意为孩子遮蔽风雨,盼其一世无忧,她却只能眼看着她在受伤中成长,让曾经的天真单纯凋零在世事茫茫、情路艰辛之中。

神母惆怅地拍拍雪缘的肩,转头对步惊云道:“我知道你听不得说要将你和她分开的话,但你又真的确定和她在一起会得到幸福?或者,你能叫她幸福?”

“孩子,无论你乐不乐意,你听我这个看遍世事沧桑、恩怨情仇的老太婆一句话,相爱固然很难,相处更难!相守一生更是难上加难!失去未必是坏事,得到也未必是好事,与其两个人不合适还强要在一起,不如多留下美好回忆,留下余地,还能做一辈子的知己好友。”

“须知爱情这东西,是世上最变化莫测也最难确定可靠的啊……”

神母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句句金玉良言,但步惊云只是沉默,从他少有表情的脸上更看不出他是听进去几分,还是自有想法。

雪缘倒是不经意眉头轻蹙,固然情是任何人都无法断言的事,就算是两心相许也不见得能白首相携,但未曾开始,神母就如何能这般肯定,悲观相待,万分不看好两人在一起的未来?其言之凿凿,仿佛曾亲见过类似的事发生,让她对步惊云反复告诫,话里话外不希望步惊云重蹈覆辙。

然而,白素贞和许仙,又有哪一点与秦霜和步惊云相似?

步惊云断非许仙那样的软脚男,他铁骨铮铮,情深一往,是活得“精彩”,令人难忘,也值得托付终身的大好男儿。这次他为秦霜做的,就只是旁观也叫人动容。

难道问题在于,秦霜?

就算步惊云是大多数世间女人憧憬的良人,秦霜也不在这大多数之中。她心志之坚,心念之纯,就是男子也少有人能比,但就是因为如此,如何叫她爱上才是最难的事,一旦爱上了,是要担心能不能付出对等的深情,如何小心呵护,不让那双清瞳为情失色。为爱伤心落泪……负心薄幸?不诺也是誓重千金的霜,江河倒流,冬雷夏雪,也绝无可能!

第280章

神母已然离去,徒然留下一个疑问,这疑问,又是否会有揭蛊的一日?

雪缘还是一贯的态度,不问,也不愿猜,更不想发表意见,或者是因为她知道幸福还是痛苦,惟有当事者才能说话,他人根本无从置喙,也因为她更理解步惊云的心情,曾经对于情,她亦是同样选择――爱如鸩酒,宁愿啜饮赔生而无憾,也不要因为可能的饮恨而让喉中干涸……

她只是从几上拿起一个小碗,递给步惊云:“魂魄离体,非同小可,虽然你的情形较好,也不能不当心,这个药性要轻一些,更适合你,快服下吧。[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步惊云接过,一饮而尽。递还雪缘,有些迟疑:“……谢谢!”

雪缘微微一笑,轻声道:“你我何必言谢。说起来,还是我应谢你。”

让神母离开,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秦霜周围暗流涌动,那镜中出现的男子更是神秘难测,这七天亦是紧要关头,若是能够平安度过最好,若是不能,那么所面对的危险定然非同小可。

先不说现下虚弱至极的秦霜能否处理,就算能,按照秦霜的习惯,必然会全力以赴。那时候,秦霜对于神母的欺瞒再不会轻轻放过,形势若需,定会言辞如刀,气势凌人,逼迫神母说出所有藏下的秘密。

那种精神上的拷问绝不下于直接加诸于身的酷刑。

神母是长辈,是她所极之敬爱的人,但没有合适理由阻止,殊难想象秦霜的反应。

雪缘可以坦然承认,无论她肯为秦霜做多少事,都做不到像步惊云一样跨出那道秦霜为人划出的分界线,她只愿远远站着欣赏她,在她心平气和允许人亲近的时候,大胆拉起她的手,但一想到她会因为什么而动怒,就发自心底的害怕。

还是让神母早一步离开,不要与秦霜相见,避免或许会有的冲突。

同时,也是为着神母着想,不让她继续在某些事上左右为难。

步惊云深看雪缘一眼,淡淡一应:“该,煎药了。”

有些事,不说,已经是互相默契。做不成深爱无悔的情侣,也是通达于心的良朋。小说txt下载或者这便是退一步的好处。

但退,退是源于彻底无望的放下。有些东西,还没得到,又如何奢谈割舍?

而在某些人的字典中,更是有“进”无“退”!

煎好一服恰是一昼夜,是刚服过一碗就要开始准备煎第二碗的节奏。这种不能间断的治疗,的确是麻烦。如果是一个人,连续七日不眠不休,总会因为过于疲累而有失,二人接替,轮流煎药,就是一个较为理想的办法。而这个煎药的人,自然必须是一个真正关心秦霜,希望她好起来的人,否则不需要做什么,只要马虎一点,不那么上心一点,就会误了事。

说也甚奇,在对待秦霜上,有无血缘关系是截然相反的态度,世间都是亲者近他者远,在她这里,偏是倒了个个。亲者恨之者欲其死,他者爱之者欲随其死,这种大悖常理的待遇,莫非是要秦霜,她的劫就在于还了那些不该有的情,再将与她有血缘的亲人一一处理掉么?

除了服药,秦霜时睡时醒,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

睡亦被叫做小死,最易失魂,雪缘便叮嘱步惊云每过两个时辰就唤醒秦霜一次,不让她久睡。

这的确不是雪缘的故意成全,而是秦霜虽未表露什么特别,但在对待步惊云和雪缘上,总是有着微妙的区别。在首次去叫醒秦霜时,看到秦霜猛然睁开,乍然如兽欲噬人的冷酷,雪缘的心都几乎要跳出来,运转观音力才静下心来。

虽然被吓了一跳,雪缘对秦霜也并无怨言,而是冷静下来分析原因。

佛要渡魔,魔要弑佛,两者对立不知几千万年,早已经互相十分敏感也相厌。

秦霜可以压制体内的魔性不发作,但由睡转醒这瞬间,控制力放松,受到雪缘佛性的刺激,不免行诸于外。若是多上几次,魔性不免会越来越猖獗。还是步惊云因为身上所蕴的戾气血腥,隐然被视作魔之同类,不那么会惊动秦霜体内魔性,可以让秦霜较为平和地苏醒。

雪缘为秦霜所想,确是算得煞费苦心,尽心竭力。她曾赞步惊云是一个活得“精彩”、值得钦慕的男子,她又何尝不是一个心胸豁达、仁心柔肠的“精彩”女子。

步惊云看在眼中,默记在心,淡淡感动,心中却止水无波。

知己和爱侣,如果是同一个人,自然是幸甚如哉,但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懂自己心的,处处为自己着想的,不是一心想要的那个人,到得最后,只能说一声“对不起”。而想要的那个人,可能就是不解风情,不能或者不肯去懂你的心,甚至处处将你为难,你却放其在心里,难受也无法释怀。

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有人说,情是苦,情是累,就算是承受灭门之惨、不得已为仇人效力,在江湖的厮杀中磨出一幅冷酷心肠,让他人称之为“不哭死神”的步惊云,在情来临的时候,亦做不到不动不痛不惊不悲,不惧所爱无情也惧天人永别。

情之为物,不误天,不误地,只是误苍生。

或者在做为阿铁,忘记秦霜的时候,步惊云也曾为雪缘的深情偶然意动。但当一切想起来,当心意确定无疑,他就知道,他和雪缘,许不了今生,也定不了下世。如果秦霜始终无法对他的情做出回应,他永锁此心也罢,也断不会回头,耽误这个世间少有的好女子。

即使没有神母在侧,不经意就会发出的嘲讽,他也只有愈发沉默。

端着最后一碗药,步惊云踏入房门,已经习惯看向窗边,秦霜依旧敛目垂头,刻在精神上的伤痕,只是忍耐,而远未痊愈。

与前六日稍有不同的是,秦霜手中多了一卷书,却又不曾翻页,似乎只是看着书本身。这几日,她安静沉寂,连多行几步都是勉强,又从何处得来这卷书。若说原本就是她的东西,之前又放在了何处,直到今日方才取出?

步惊云一眼看去,书卷并不厚,似乎只有数十页,紫绶而白章,其上密密麻麻写满金字,与现在世间通行的文字截然不同,竟是一字不识。

或许他人会立刻因为不解而发问,步惊云却只作视而不见,与前六日一般持着碗,让秦霜沿边自饮。

除了第一次的别扭,秦霜余下的时间还算配合,无论药多苦,身上多难受,被叫醒后如何不开心,亦只是轻轻一瞟,随即便低下头去,撑着手出神。不诉苦也不说话,眼中懵懵懂懂,影雾迷蒙,显得十分低迷。

每每看到这样的秦霜,步惊云总是想,秦霜幼时刚被雄霸收养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般?如迷途的幼兽,乍然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应对,小心地蜷缩起来,一点点去观察,去试探……那样无害的可爱,就算铁石心也会要化掉。

无怪孔慈说起时便是一脸的怀恋,也真是让人想要捧在手心的喜欢。若自己是雄霸,也会忍不住希望,她只看着自己,只信赖自己,在这个世上,她只能视自己为惟一依靠,左右她的喜怒,掌控她的生死……

可惜,一张白纸写满字迹,便是擦去仍会留下痕迹,雄霸犹存,天下会仍在,此世不改,秦霜也只会在短暂中有这样的眼神。

最大的分别便是,彼时的秦霜是真的弱小,谨慎着更存着好奇,对于每一个新的发现都充满了兴趣,也乐于接受周围的灌输,努力汲取一切让自己成长。而现在的她,对这个世界再不觉得新意,因为受创过重而导致看似连一个碗都端不稳的柔弱,胸中所藏的凶兽亦不过是暂时打盹,随时可以亮出爪牙将侵犯者撕得粉碎……而刚受过一次惨痛教训的她,又怎么可能再轻易靠近他人,让人握住她的软肋肆意利用?

看秦霜喝完,步惊云伸手为她拭去唇边的药汁,指间感受,已经有了温度。经过数日的调理,秦霜的双颊也渐渐显出常人应有的润泽,单从外表看来,是在渐渐恢复。而内中如何,有多少人能真看穿这个美好外相下的本质?

秦霜由得步惊云拭过唇角后又抚过脸颊,慢慢摩挲,仿佛在验证她是否已经能够控制住本能,不再如最初的惊弓之鸟。常年习练掌法的手并不光滑,带着粗硬的老茧,磨过她的颊是轻微的刺痛,不是不能忍受,只是渐渐有些郁然。

没有恶意,细致照顾中是从不说出口的深沉在意,这样的人,可以打上无害且友善的标签。但不知为什么,同门之谊还勉强可以接受,也可以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对他好一些。但若是更近,还未想到什么,心中已经生出抗拒。仿佛会有她所不愿面对或者也是不能承受的事情发生。

然而什么是她所不能承受呢?是得不到,还是会失去?脑中又有些混混沌沌,不能再想下去,头会痛,是那种连抱着头打滚的力气都没有的痛。还是将疑问留给时间,至少,到不会一想就头疼的时候……

终于等到这只手收回,顿时轻松,一个念头突然升起,不可遏止:“云师弟,我想回天下会……”

第281章

不想听到的话就是这样理所当然又猝不及防地到来,步惊云手上一沉,几乎忍不住想要去覆住那双流露出渴望的眼,难道对这样的平静生活你一点也不留恋,你一心所想的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个人?

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好。[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秦霜的眼微微上扬,极清极浅的笑容,如雨后的第一缕阳光,刺入步惊云的眼目。

或许她也未曾意识到这是七天以来所露出的第一个笑容,那个对他来说痛苦黑暗的溯渊,对她却是容留她长于斯无论漂泊多远都可以回去的地方。

那是她的“家”,她也会思念,只是不说。只在受伤之后,她会想要回家……

反对吗?用什么理由?在醒来的时候,趁着雪缘和秦霜不在,神母私下对他说,秦霜的魂魄残损,在补全中不知会出什么问题,只怕性情会有变,问他可感觉到什么异样?

只差直问他,你真的可以肯定她就是秦霜,而不是那甚么……东西?

他只是冷冷回看,如果你们信,那就是,不信,那就不是。

或许是想释去他的疑心,神母故作无事地笑笑,说若是秦霜的记忆因此残缺,道这可是他唯一的机会。

如果不是神母,步惊云几乎想要冷笑,一口拒绝:“我,不会骗她。”

神母,还有背后指使她的人,到底要试多少次,才会死心?觉得道义无法束缚,死亡无法威胁,但因为是女子,就可以用情诱骗?

就算秦霜记忆全失,性情大改,但只要是她,有些东西就永不会变!

他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当秦霜走一趟幽冥,连智力、判断力也会倒退为零么?

而偷来的感情,他也不要!

喜欢还是不喜欢,他要的是,秦霜真心相许!

望着手边的一碗药,雪缘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良久,一声轻叹,露出早已握在掌中的丸药,加入碗中,轻轻摇晃,片刻中药丸融化,从表面看,这碗药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丝毫看不出加了什么。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但这最后一次,却分外沉重。

忽然微微侧耳,是步惊云送药回来了,眼睫微眨,想起每次看到的,秦霜低头就着步惊云手中的碗喝药的那一幕,不自禁微笑,步惊云和秦霜,这是她在这个世间,除了神母之外,最可亲近也最为欣赏的两个人,而他们都平安在她眼前,是如此叫她喜乐。[txt全集下载]

望着推门而入的步惊云,将碗推给他:“这亦是你最后一碗,喝完,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七日已到,她的担心没有成真。这里就仿若被外界遗忘的桃源,没有任何人来打扰,那镜中的男子也如一个幻影,随着冰魄的破碎而消失无踪,再也不曾出现过。

这样的收尾相比起秦霜剑渡无双城,强封罗生门,死去又回来……是显得有些平淡无奇,但平安,岂不就是最好的结局,看客想要的跌宕起伏,还是自去戏台上寻觅而不要寄望他人的真实演出了。

步惊云持着碗,不似前六次般立刻服下,忽然道:“她在忍耐,我也在忍。”

雪缘微微一怔,未及明白,步惊云已经又是一句:“你在害怕,又是何必?”

“其实,你不用,多此一举,我不喝,也会忘。”举起药碗一饮而尽:“虽然,忘了,也一样会痛!”

雪缘有一刹的慌张,随即定神,坐正姿势:“你是如何发现药中被我放了‘忘情’?为什么,你不拒绝?”

七日的辗转反侧,还是无法动摇她的恐惧,朦胧中,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每一次投药之前都会犹豫再三,而每一次还是会做“忘情”溶入。

和神母无干,完全是她自作主张。

秦霜身上危险的气息只是收敛,从来不曾消失,那种明明不带任何情绪的回望,既叫人怜惜,也叫人心悸。

善与恶,同时并存,理性不偏不倚,循着法度而行,不会刻意去伤害,也不去压制胸中以恶为食的凶兽,本应是极度憎恶生灵,魅惑亦嗜血的恶性之花妖莲在秦霜身上却是意外的安静,再次检查时,那原本绽开的十三片花瓣竟然系数合拢,缩做含苞待绽的状态。

在秦霜身上定然存着能够压制这朵莲花的东西。但那又是什么?所代表的又是什么?是祥和包容的善,还是更加极端的恶?

没有人可以替别人的感情做决定,让人去爱谁还是不爱谁,但当喜欢变成了刀尖上的舞,随时会有失足的危险,当爱已经变成了渐渐收拢的绞索,将人慢慢勒紧窒息……或者,不仅会伤自己,更会让让那个被喜欢的人一步踏错……爱是一种幸福,但若令那个深爱的人,会因此而遭逢厄运,那便――不如不见,不如不爱。

步惊云和秦霜相处,一举一动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温馨动人,鲜明地如同一幅图画,罕少动情的人一旦动心,所绽放的光辉是格外耀目。但所有的美好,只是深情自溺的虚假,当离开这里,可还能维持?目下越是感动就越是让人想要落泪,不敢去想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可以爱,但不可以不顾其他!这是她对这段情,最终定下的态度。而“忘情”的药性也经过了调整,让原本是彻底抹消记忆的作用,变成慢慢遗忘,让原本浓烈灼人的感情在理智的左右下,化作细水长流,直至最后,失去也只会是淡淡的痛。

这是她所能想到最好的成全,是不得不进行的妥协。

然而,步惊云竟然发现了,但,又为何是这种态度?

步惊云不答,放下空空的碗,唇边露出一丝似讽的笑。

“所有人,都不需用担心。”

“她,没有喜欢上我。”

“她,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因为她,已经没有心!”

站起身:“她,想要回天下会,我,这就带她离开。”

走到门边,步惊云终于犹豫了一下:“你,好自为之。”

“你,和神母,最好不要,再回搜神宫!”

言毕转身大踏步而去。

雪缘,终究不再是无条件地支持他。如果非要一个理由,那么会是,在旁观者眼中,再怎样的感同身受,也会觉得,感情重要,但活着最重要!如果无法放下,那么就忘记!

他不能当断则断,她就来当那个“好心”的“恶人”。

只是要活着吗?即便痛苦,总是……活着……

魂兮归来,仿佛大梦一场,记忆中留存的一切,如同蒙上一层厚厚的纱,恍恍惚惚,疑真疑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越来越分不清到底哪些是想象,哪些又是真实经历过的。或许不需要多久,他就会忘却幽冥中所经历的所有,包括他舍生忘死进入轮回的初衷。

这是死亡的制约,是扰乱轮回的反噬。

天地造物何其宏大,人是何其渺小,那无止境的追寻,是人永远也达不到的极致。

死亡不是上天所给予人类的惩罚,而是所赠赐的最大礼物。

无论经历过什么,走过多远,旅途是多么漫长而劳累,灵魂都可以借由轮回洗去记忆、治愈伤痕,变回初生般的纯净,人类才能这样不断地持续下去,有力气开始新的旅途,而不是纠缠于永远无法理清的因果之中。

只是最后时刻,秦霜仍是像她惯常所做的一样,承担了绝大部分压力,才叫他这一段记忆是逐渐模糊而不是立刻消失。

而秦霜,她早已在醒来的刹那,忘记了她看着他时纯粹无机的微笑。忘记了她主动拥抱又羞涩松手……

她也忘记了她拈起飘落在头上的往生花笑靥更胜于花声音却缥缈如风――“你想要的,我知道”,然后下一句就将他的惊喜砸得晕头转向――“你要救苍生,那我就救吧。”

他不是聂风,不是神母,他要的不是苍生,只是她!咆哮已经涌到喉间,但出口的却仍然和今日一样:“……好”

所以在有机会的时候,他也如同雪缘一样,将自己放到了苍生之后。

虽然,后来,秦霜似乎也明白了,在最后的时刻,他听到了那一声他什么都能听,唯独不想听到这一句的――“……对不起。”

自然,这些,秦霜也都忘记了。

雪缘看得明白,神母早就知道,他也不是没有长眼睛。

秦霜的低头不是喜欢,只是用乖顺来酬答他的舍生相救。他故意迟迟不放手,看她蹙眉又不得不隐忍,想着该用力使劲在她柔嫩的肌肤上留下更深的印记,掌中却是相反的轻柔。怎么能爱上这样的女人,叫人绝望又舍不得。

直到这个时候,哪怕是同生共死的经历,亦未曾爱上,那么以后,可还会有希望?

而若是他现在说出她忘记的,那么庞大的记忆洪流就会立时将秦霜压垮,让她彻底陷入混乱,那时候被她强行压下的力量就会全面爆发……这一次,没有人救得了她。

但他现在若不说出,以后的他还会记得吗?

喜欢一个人,不因生死而磨灭,那么,是否也能够超越法则的限制?

在他遗忘之后,他还会再爱上吗?感情会因为失而复得而愈发浓烈如酒,还是终归被时间变得平淡如水甚至干脆消失?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惟一能肯定的,这一刻,在他还记得的时刻,他希望秦霜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无关什么挑起天命责任,而是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只有活着,才有未来!

第282章

孤村野店听鬼语,夜半荒坟闻狐哭。[起舞电子书]天阴雨湿声啾啾,谁为超度谁为诗?

如果不是雄霸急于知道攻打无双城的整个战况,以及惊闻两位爱徒失踪的消息,飞鸽传书,严令催逼,聂风不得不甩开大军,只带着十多名头目上路,日夜紧赶,错过宿头,绝想不到就在距离天下会所庇荫的“天荫城”外仅仅十里,还有着这样一个看上去鬼气多于人居冷落异常的小村。

天荫城得天独厚,在天下会的大力扶持下,商旅纷至沓来,一片繁华如锦,近年来取消了宵禁之后,到得晚间,更是热闹非凡,四方云聚,有“天下不夜”的美称。而与之毗邻的这个小村子不知是否资源悉数被天荫城所占而被遗忘,冷冷清清,未到天黑,街上已经不见一个人。

偶然见屋中有人影晃动,聂风一行人还没有靠近,对方已经立刻“啪”地关上门,更拉起窗子,叫人尴尬又惊诧。江湖人四海为家,风餐露宿是寻常,但这般排斥外人的村子也真是少见,若非是已经入夜,众人连日赶路辛苦,也不会考虑在此度宿。

幸而一路行过,终还是在村中发现一个挑着客栈幌子的宿屋,虽然外观看来十分古旧,也不知多少时日未曾招待过客人,但众人还是松了口气,更有人偷眼去看聂风,跟着这位仁心为怀的风少爷,就算自个儿受委屈,也不能扰民,如果寻不到客栈,可不是要露宿了?

一名天下会头目抢上前,殷勤地推开客栈残旧不堪,偏偏斜斜,似乎稍一用力就会倒下的木门:“风少爷,今夜我们……”话没说完,像被卡住了脖子的鸡戛然而止,一双眼睛瞪得像个铜铃,像是看到了什么十分意外的事,站在门口,不进也不退,身子定定不动,众人一惊,已有性急的人去摸兵刃……

聂风走在最后,一路上他都是心神不宁,此时的反应便不免慢了一拍。

感觉异样,刚刚抬头,那头目已然叫出来:“霜小姐!云少爷!你们……怎么在这里,这,这真是太好了!”

无怪这头目高兴得语无伦次,聂风心情沉重,他们这些当人手下的,何尝也不担负着沉重的压力。

明明无双城被灭,天大的功劳,因为帮主爱徒失踪,不仅是无功,更是有过,这简直是自天堂直接掉进地狱,几乎可以想见刑堂乃至地牢在向他们热情招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更有天下会呆久的老人,想到秦霜第一次出任务,陪她前去而独自返回的雪暗天,被帮主吊在三分校场边,肉都烂完了,剩下骨头架子晃悠,帮主依然不许人取下来,不知叫天下会中多少人暗中噩梦连连。

这下好了,只要秦霜回来,就算步惊云出事,帮主的怒气也发作不到他们头上,何况步惊云也是无恙,这一趟灭无双的功劳算是能拿到手了。

本是恍恍惚惚的聂风,乍然听到这两个称呼,身形一晃,已经闪过众人,站到客栈之中。

一眼就看见大厅之中仅有的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大,身披黑色斗篷,横冷的眉间不带丝毫表情,一个素服狐裘,长发新裁轻挽,垂头不顾弱态生姿……一刹那间,心旌摇动,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竟也是呆住了。

在他身后,那两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栈门终于完成了使命,轰然倒在地上。

步惊云挥挥手,掌中劲风微吐,挡开飞溅的尘灰。

秦霜眉头轻蹙,低着头,捂住嘴,连连咳嗽。就算大部分灰尘被步惊云挡开,余下的依然呛得她难受,

绵亘在记忆中连续不断的战斗,纵情发挥,就算是受伤,也是一种痛快,力量只有不足,没有不能发挥。而现在,如负千钧,多走几步都会气短,稍有动作就会头晕,力不从心的感觉格外明显。

人类的身体自然不可能如神魔般强横,但以身边所见的人而言,云师弟的强壮是一个特例,但比自己这具身体更加虚弱的,不能说绝对没有,但也是少之又少。

先天太差,后天引入的力量构成太过斑杂,无论哪一种,单独来看,都极为精纯,混杂在一起就是天大麻烦,如果不是对身体了解到精微,根本不可能安然并行保持下去,当初怎么控制是太久远的记忆,于今重新适应是一个大问题。

幸而经过无双城前一次损耗,各种力量均被削弱到衰微,短期内并无大碍。然而随着神魂回体,不刻意而为,力量也会复苏,自行恢复运转,放任不管,总有一天会生出剧烈冲突。而赖以为底、倚为招牌的武功,已经完全等同于废,必须要重新开始练习。

强者为尊,无论阴阳,都是通行法则。

弱小者可以活下去,但依附他人而生,处处小心,屈己从人……如果是这样的活着,她是抽剑杀了自己还是毁掉这个世界?而再花十几年的时光?同样乏味的生活再重复一遍?……真是,一想这些,就想杀人啊!

是了,还必须将情绪起伏也控制在一定幅度上,否则,胸中那种灼烧感似乎连理智也要一并烧穿。

从前的自己是怎么忍受那么多年,而今自己又怎么忍下去?!

心中不快,又不能不克制,对于鲁莽闯入的人更不肯抬起头来多看一眼。

聂风牢牢盯着秦霜,双眼一霎不霎,似乎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听她咳嗽不止,只觉得一阵发自心底的疼惜,就想靠近去看看她的情形。

旋即想起无双城中的惨景,十数万条再也无法挽回的人命,梦、小南、小猫的死不见尸,这一步再也迈不出去。眼见秦霜归来的欣喜消失无踪,隐隐升起三分怒气:“云师兄,霜……师姐,这些时日,你们去了哪里?”

步惊云见秦霜始终未曾看人,只在听到这句喝问后,微微抬头,目中隐然闪过一丝厉芒,心中了然,沉声道:“这是,聂风!”

秦霜顿了一顿,抬起头,面上已然是温然微笑:“风师弟。”

这是一个从前自己十分亲近的人,但现在他散发的敌意真是令人不快。

不快也要笑,在没有力量之前,暂时的委屈算得什么?随意的发泄,那是疯子,不是她。她,可是要等到力量足够将所有都毁灭时才会发疯的。

聂风三分怒气陡然涨到十分,这些时日他饱受内心折磨,情感的倾向和良心的认知,互相冲突,叫他痛苦不堪。他也曾想过若是能再见到秦霜,该持什么态度,却没想过秦霜会这样若无其事,当什么也未曾发生过。语气不冷不热,态度礼貌周全,却无不显出生疏。

是既然立场不同,那就形如陌路?那么他这些时日的痛苦挣扎,又算得什么?

目光落在秦霜面上,心中一凛,怒火像被冰水浇下,再也发作不得。那双晶莹的目中,看他的时候空空洞洞,就像是对着一个认识,但只不过是认识的人,而客套的笑容中那横溢的妍丽,是他所认识的秦霜吗?

聂风迟疑间,步惊云已经牵了秦霜的手坐下,将放在桌上的茶碗拿起。这间客栈虽然外表够破,掌柜的招呼却是相当周到,一来就为他们准备了茶水,随后就到后厨去为他们准备今晚的饭菜。

不知道当他出来时,看到突然又来了这么多人,是为难得的客盈门而喜出望外,还是为拿不出相应的招待而愁眉苦脸?

天寒,先时掌柜提出的水已经有些凉了。不过这难不到步惊云,内劲到处,热气蒸腾而起。

这客栈的粗劣茶叶,秦霜自然是不肯饮的,步惊云便只倒了热水给她。茶碗自也检查过,是早已洗涮干净。

聂风只觉得有些恍然,犹记得,雄霸命他和秦霜一道下山,前往西湖追查神石的消息,那一路,他也是这样照顾秦霜。旁人或许会认为,同样是雄霸的徒儿,秦霜怎能让自己的师弟做这样伏低做小的杂役,简直是傲慢娇气。

却不知道,全是他甘心情愿,只愿为她做得更多,更情愿那一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当初的自己真是天真,以为为她做得多了,她就会习惯他的陪伴,就算别离也会不舍,转头也会挂念,也不去想,她的身边,怎么会缺人?

孔慈是先一步被嫌弃,现在就轮到了他。

只是,是怎样的经历,才会在几十天内,让彼此存着深深戒心,甚至暗中曾有过激烈冲突的步惊云和秦霜,陡然变得如此……亲密?

秦霜对聂风也只是一声招呼,聂风不答,她的注意力便即转移。此际接过茶碗,经过这些时日的锻炼,她总算是能克服腕上的无力,端得稳一杯热水了,叹道:“不想喝可不可以?”

说着不想,但也只是说说,一路上都是这么过来,对方以为她的身体着想的理由,不给她任性的权利,这种照拂,要不起始就一点不接受,接受了,就只能够顺着走下去,再说不要,除非是将彼此的关系硬生生撕裂,否则只是浪费时间。

无论如何,她是不喜欢和人争什么的。

不喜欢,和人争吗?猛然心中一阵烦躁,浅浅饮了几口,这种记忆残片时不时插入、浮起又同样突然消失,分外叫人不舒服。可是就算活着真没意思,还不是照样不能死。

运劲想要将手抽回,却没有抽动,侧头,浅浅笑道:“你的温度,我已经记住了。”

第283章

秦霜虽是笑,却如刚过夏的雨,不冷,但已经带出一点点秋意。做人有什么难度?如果只要求外表不露破绽。就算我的体温太低,我也已经学会调整!

从那个带着蚀骨寒冷的地方出来,犹带着幽冥的死寂,本能叫她无法抗拒这种源于生命的热力。然而,随着某些东西的苏醒,被温暖的同时,另一种源于神魂中的痛亦如影而随。

被握的仿佛不是手,而是被按住后颈,没入血池,液体一层层瞒上来,没过口鼻的窒息。

冷太久的人不能接受火的灼烤,孤单太久的人也不能习惯额外的温暖。

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有一日必须百倍偿还。

给予这种温暖的人,绝不可能一无所求!

她有记忆,但记忆却是隔离的、错乱的、零零散散,需要的场景才会浮出。她有感觉,但这感觉却是尖锐的、粗暴的、无法选择,系数涌入不容拒绝的。她在分辨,但信息太多太庞杂,而身体的限制,也容不得她去想太多。她只能暂且三分清醒,倒有七分仍是迷惘。

这七分迷惘让她安静柔顺,但只是那三分清醒,已经叫她厌恶为本能所左右。那偶然睁眸的绝世凶兽,会因她纵容步惊云一点点侵入她的空间时的忍耐而怒吼咆哮。

历经无数战斗却会被些微的伤口绊倒,不惧任何战斗却害怕同伴的背后一刀。

热情如火,温情如水,死于水的人远远多于火。

所以收手吧,停留在安全的距离,不要等我不可忍耐的时候,如水决堤,如火而焚!

若你无所求,我会给你超出所有,若你求所不能,那么,我只好一丝不予!

步惊云的目光自秦霜面上移开,算起来,秦霜的耐性,相比起从前,已经是有所长进,对不喜欢的事,所持的忍耐时间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不过,冷冷瞥过随聂风而来的十几个天下会头目,最后落在聂风身上。若是今夜没有这场对彼此来说都是意外的相遇,秦霜的忍耐会否再多坚持几天呢?

只要是身在人前,就会反射般将所有人推开,独自而立,冷漠注视,绝不融入。这样的习惯,就算磨骨成灰,失心成空,亦是无法改变。[起舞电子书]

滴水穿石,然而,若那不是石,又当如何?

幸好,起始就有最坏打算,只要她,不曾喜欢上任何一个人……

聂风依旧盯着秦霜,只是情绪不再那么激动,渐渐浮起几分疑惑和迷惘。见步惊云看来,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拉开凳子坐下,没有理会那些受死神的目光所慑而战战兢兢地退出客栈的天下会众头目。

尽管外间天寒地冻,也未必能找到第二家客栈,但对于那些人,呆在这里才是一种折磨。有些事不该他们看到,有些话也不该他们听到。有些事,在步惊云可能会受到雄霸的责罚,在秦霜可能连无关痛痒的呵斥都不会有,但却可能轻易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步惊云收回目光,复又专心看着秦霜:“今夜,不要睡!”

四十九天,今夜恰是最后一夜,是仅次于头七的凶险,而这里极其荒僻,人气不旺,到得夜间,更是鬼气森然,阴盛而阳衰。天时地利都有了,如果那暗中窥探的人打算做什么,头七没有动手,也绝不会错过七七。

秦霜的思绪果然跳荡而开,忘了步惊云并未松手,轻敲茶碗:“硕鼠硕鼠,无食我黍,食我黍者,挖心抽骨……”眸光流转,形容生动,但和上歌词,却透着凶戾不祥。

聂风越发深锁眉头,看来自无双城大开杀戒之后,秦霜的杀心一发不可收拾。她这又是想要对付谁?思量间,客栈掌柜托着饭盘自厅后而出,见得厅中多了一人,顿时吃了一惊,又看见栈门倒地,不由惊呼:“这,这是怎么回事?”

聂风心生歉然,正欲开口,秦霜忽然伸手放在他面前:“赔钱。”神色严肃,一双眼睛睁得大大,显得十分认真。

聂风心中怪异的感觉越来越盛,一觑步惊云,见那张万年冷面上似乎也掠过一丝诧异。

反应最快的竟然是掌柜,放下托盘,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小姐不要和这位少爷开玩笑,我这门是早该修了。”

难道秦霜果然是在开玩笑么?但聂风是一点也未觉得轻松好笑,哪怕是秦霜突然掀桌杀人,也比不上这般急转直下的天真童稚更叫人吃惊。

掌柜将盘中几碗饭菜放到桌上,又点燃桌上的火烛:“我们这里,难得贵客上门,招待不周,若是满意就最好了,一扇门值当什么。”

又对聂风道,“这位少爷,方才没有见,所以没有准备您那一份。不知您想要吃些什么,我这就再去做些来。”

这个掌柜虽然开店不会选地方,但不失为一个热情的好店家,招呼相当周到。

聂风回以同等客气:“麻烦掌柜的了,外间还有跟着我来的十个人,不知能否劳烦掌柜的送些食水过去,有多少算多少,若是不够,也不打紧。我们自带的有干粮,只要帮忙热一下便好。”

掌柜的笑道:“开店的还怕大肚汉?我这里虽不是酒楼,但几十人的饭食还是够的。我这就去。”言罢急匆匆跑进内间,去准备食水了。

厅中复又剩下三人,聂风收敛笑容,冷然问道:“云师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再问秦霜,是因为这种状态的秦霜,十分之不正常,虽然无双城前,秦霜已经斩断两人联系,冰心诀已经不能让他对秦霜的情绪“感同身受”,但这片刻间秦霜的表现忽起忽落,只可用一个词来形容――喜怒无定。而通常这种时刻,必然有大事发生!

然后就是,危险!

无论伤人害己,秦霜都不会再听任何人的劝告,也不会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任何人。

他若想知道究竟,只能问步惊云。

聂风不似旁人般畏惧步惊云那冷若寒冰、寂若坟墓的目光,因为他见过步惊云在做阿铁时的许多事,知道这位师兄看似冷酷如死神的外表下有着一颗人的心,他也会为人笑,为人担心,为人哀伤。

如果不是坚持要恢复死神的身份,仍然做那个西湖畔的阿铁,和神母、雪缘生活在一起,那么他完全不必戴上冰冷的面具,将自身的喜怒哀乐深深埋葬。

乐山大水之后,惟一知道他下落的秦霜闭口不言,雄霸本就认为他已死去多时,步惊云完全不必返回天下会,继续受雄霸的劳役。

如果说秦霜因为受雄霸自小抚养长大的恩德,而他是因为对秦霜的承诺,那么步惊云又是为了什么?

同门三人,性格殊异,然而聂风知道,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将权势地位放在心上,这对于一生汲汲于名利的雄霸而言,堪称一桩异数。对于一个枭雄而言,这样固然可以让他稍减提防之心,但,何尝不会担心有朝一日会因做人原则的分歧而离心离德。所以,雄霸对他们,除了秦霜是自小到大的喜爱不改,对他和步惊云,都只是利用,更有猜忌。

那么步惊云又是为何毫不考虑,不顾他的劝说,一定要赶回天下会?

是因为在天下会内,有一些……他很想得到的东西,还是……一个人?

聂风的眸光冷沉下去,烛光摇曳中,秦霜眼眸若闭,坐姿端正,一只手依旧被步惊云握在掌心。记得她已然表示过拒绝,现在这般,是无可奈何,还是……欲拒还迎?

当年那次谣言,在江湖上掀起好大的风波,很是死了一些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一步登天,权势美色兼收的人。从此,武林皆知,她与剑圣有十年之约。

因为剑圣之约,即便没有雄霸的命令,天下会上下也知机地闭口不提随着秦霜年纪增长而出现的择婿问题。武学之道,贵在专一,那些无谓的男女之情,只是对有心在武道上攀上巅峰的一种阻碍!

她天生体弱,总是自叹习武资质不若自己和云师兄,所能弥补的惟在勤和慧。而她的剑道,不取情,只认理。如果情感纠缠,只是丝麻成乱,会坏她的剑心,她没有把握在决战之前还未及看透跳出,若是坏了心境,这场比斗,无论是几分的希望,都会变成彻底的无望。

输,就是死!……用情打扰她,不是爱她,是预备亲手敲下她棺材的钉子。

而月明曜更曾明白说过,秦霜的一身能力全系于心,心动则神消,情生,则念除!

那么秦霜现在的表现,便是因为,心……已乱?

云师兄,你是否可以,这般自私!

步惊云看了聂风一眼,蓦然张口:“风师弟,你,太紧张了。”

对这个师弟,他还是同样观感,在聂风身上,有一些他永远也不会有的东西――那种令人看上去感到无限温暖的笑容,还有他的眼泪,以及永远的热心……和无私。

这种无私的人,叫人佩服,也叫人不想,太过靠近。

对着聂风已经近乎质问的语气,步惊云徐徐道:“今夜,相见,是意外。”

“你想知道的,其实,不必问。”

“因为,完全,与你无关!”

到现在,聂风还未曾明白,秦霜并不自私,但极其自我,如果不是独一无二,她自有衡量。

被放在与其他人同等位置,与蓄意的欺骗,对她,都是同等厌恶而不能接受。所以,就算她为聂风做尽一切,亦不会越雷池一步,乃至于交心付情。

现在,更加不可能。

经历了无双城的一场牺牲,已经自觉付清的她,风师弟,小心了,如果你要继续这样不知进退,她,可是会,如你所愿!

第284章

好一个“与你无关”,这世上奉行的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乐于助人的往往被人说是多管闲事,而替人着想亦会被当做是居心叵测。(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似乎惟有自私冷漠才是常态,而热情关心,却只会被人嘲笑,视作多余。

于是渐渐地,热心人越来越少,独善其身的人越来越多,聂风行走江湖,已经见多了,听多了,从难过到习惯,学会自顾自行事,坚持自己的原则,而不去计较别人的态度。

然而骤然听到这来自同门的一句,再是知道步惊云性情冰冷,再如何宽人严己,亦是怒而反笑:“秦霜,霜……师姐,变成现在的情形,与我无关,那是与云师兄有关?”

步惊云沉默片刻,徐徐道:“也,与我无关。”

“她现在,也不是不好。”

“你觉得不好,不过是因为,你认为,这样的她,不是她。”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她?”

“你真的知道吗?”

“她,又会听吗?”

聂风心头一震,步惊云今夜所说的话,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算是破例的长。

在聂风记忆中,步惊云只在带他入天下会那一次,和他提到秦霜时,多说了几句。其他时候,就算他主动说话,步惊云亦是爱理不理,只微微做出一些简单回应。孔慈亦曾提过,她服侍步惊云多年,日常相处,除非必要,几乎未听步惊云主动开口。在天下会其他人之前,更不用说,直与哑子无异。

聂风尝私下忖度,不知步惊云和秦霜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是否也是如此“沉默似金”?秦霜亦不是喜欢废话的人,那么,他们就是“相对无言”?所以秦霜亦是无事便不会和步惊云见面、交谈?

而现在才知道,步惊云不说则已,一说便如图穷匕见。秦霜就坐在旁边,步惊云竟便这么当面说了出来,生生剖出他心中潜藏已久却从来不敢多想的念头。

他,想要什么样的秦霜?

或者,他希望秦霜成为他的……什么?

如果只是霜……师姐,如果只是霜……姐姐?

步惊云亦不指望聂风能立时回答他这几个短,然而犀利无比的问题,或者说他根本不指望聂风能给他答案,他对聂风所恩能够给的答案是什么亦不感兴趣,他只是想让聂风,安静,闭嘴,想清楚,不要再为秦霜增加负担。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现在的秦霜,任何多余的考虑都不需要。

微微低头,轻拍秦霜面颊:“不要……睡。”这次醒来,秦霜自控力下降很多,行事很有些这样也好,那样也罢的漫不在意,明知危险,亦不会提高警惕。也许在她,死亡就像回家,活着这段旅途长也好,短也好,结局都是那样,又何必太过在意?

也许是没了心,现在的她没有欲望,也没有渴望,不循理智,只从喜怒,就像是提线的木偶,外界的种种如同扯动提线,她可以做出对应动作。但当提线停止,她也就不动,重新陷入自己的世界。

不知道待返回天下会后,面对这样的秦霜,雄霸会作何反应?若是指望这样的她更加便于操纵,真的能如同木偶一般顺从听话,那么,这世间可有人知道怎么去扯动那根根提线?没有心的秦霜,对于他人的有心和无心,可是分外敏锐。无心未必有效,而有心,最会弄巧成拙。

秦霜睁开眼,亦没有更多反应,只是盯着烛火,神色间百无聊赖。

长夜漫漫,她现在的精神状态,不睡也真是为难。不过睡着了再醒来更加难受。有只小老鼠窥伺了一路,今夜再不动手,明日她就回了天下会,某些行为准则她还是想要遵守,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扰乱天下会的安宁,也不想让师尊雄霸知道那些不该为人知晓的存在……或者是因为,解释还是太麻烦。

现在的她,只想少说一句是一句。

客栈掌柜出来进去跑了几趟,将外面的天下会头目所需要的食水补足,又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听几位言谈,还有外面的几位说,这位霜小姐,莫非就是那位天下会的霜小姐?”

这个问题问得奇怪,就算世人重名者多,被叫做霜小姐的未必也就是秦霜。然而,偶然落脚的店家,只要客人付钱,又何必关注客人身份?

聂风知道步惊云和秦霜不会回答,虽是心乱如麻,依旧第一时间答道:“不错,不知掌柜问,有什么事情?”既然问出,自是有事,隐瞒也是无益。

掌柜搔着脑袋,似乎有些疑惑:“我们这个天邻小村,虽然距离天下会很近,但地处偏僻,向来被天下会忽视,也少有客商,如果不是这家客栈是祖业,我一早就将它关张了。”

想是因为真的有事,而整桩事又有些奇怪,掌柜说得十分详细,大有从头说起的架势。

尽管事涉自己,秦霜依旧似听非听,看起来已经神游天外。步惊云面上漠然,却和聂风一道留起了神,听得十分认真。今夜在此落脚不过是偶然,掌柜也只是寻常村民,但发生在秦霜的七七之夜,寻常也就成了不寻常。

“我们这里受不到天下会的护荫,故常有一些入不了天下会的江湖人前来,打着保护的旗子,要我们交钱。不过,就算他们侍武横行,只要他们敢于对我们村民不利,就会在夜里丢掉性命。”

“托赖于此,我们这个小村子,穷是穷,但总算是太平。”

“是被她杀的?”也许是掌柜总也进入不了正题,秦霜忽然插口,带着不耐地一指大厅中某个极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放着一尊看起来异常妖异的女子雕像,高约三尺,一身漆黑,上半边脸似是戴着一个黑色的金属面罩,露出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下半张脸似是罩着一层黑色的纱,简直是令人眼前一“黑”。那雕像足下,还插着三炷香,显非寻常装饰,而是如神明一般受人膜拜。

恰是入夜,聂风的注意力又集中在秦霜身上,竟是此刻才看见。看过了无双城中关圣庙与关羽背面相连的无双夫人神像,聂风对这一类非寻常所见,为人供奉的女性雕像,大起戒心,立时运起冰心诀,凝神监听起大厅内外一应动静。不过除却外间那些天下会头目们压低声音的交谈,村子异常安静,连狗吠都未有一声,愈发叫人心中不安。

掌柜浑然不觉,摇头晃脑地道:“是呀,霜小姐猜得对极了。这是我们这里家家都会供奉的死神,叫做黑瞳,这黑瞳啊,亦是我们村子的人,大约在五十年前,惨遭灭门……”

步惊云冷目一横,掌柜讪讪一笑:“三位不要怪我啰嗦,这事真的是奇怪。”

“说起来,诸位是这个月,我招待的第二批客人。那第一位客人,大概也是昨天这个时候来的。是一位身材窈窕的年轻小姐,一双眼睛非常漂亮,戴着面具,穿着打扮几乎和那雕像一模一样。”和那般邪异的雕像一模一样的女子,这掌柜若不是胆子极大,就是真心尊敬着那位受他们供奉的死神黑瞳,能这般平常的说出来。

“她不曾住店,也不是打尖,她只是交给我一封信,嘱我交给霜小姐。说是,说是,霜小姐的娘亲,给霜小姐的。”

步惊云和聂风同时眼神一凝,秦霜的娘亲?无怪掌柜要将前因后果完全道明,就算再无知无识,毕竟近在天下会咫尺,也知道秦霜自幼被雄霸收养,无亲无故,哪里蹦出个娘来?先不说秦霜会不会疑惑他的用心,雄霸若是知晓,定然极不高兴。

如果不是黑衣死神黑瞳在村人中心目中位置极高,而那位黑衣女子,更被掌柜认为是黑瞳化身,只怕也不敢答应替其送信。对于寻常百姓而言,鬼神和天下会,就实在的威胁而言,亦真是难说哪个更加危险。

看掌柜取出一个信封,秦霜随手接过,忽然笑了:“娘亲?”

这个本是世间最美好的词语之一,在秦霜口中道出,却是说不出的讽刺。如果她真的对亲情有所渴望,那么她也许是这世间最可怜的人之一,比父疯母离的聂风更加可怜。

世人皆有父母,而她,如果是无双城底那位夫人,有不若无。更或许,她根本不知道此世该将父母这个名头冠在哪对男女头上。

“那么,我爹,是谁?”秦霜笑语中,毫不犹豫地将手中信封向桌上烛火凑去。目光不带丝毫情绪,神色中更隐隐有着恶意,无论信中是什么,写信的人是谁,她都没有兴趣。

如果有,那也是,如果她们敢站在她面前,她就敢杀!

手中骤然一空,信封已经被聂风劈手夺过。

握着信封,聂风眼眸沉静,对于秦霜的过去,想要了解,实在太难太难,这令她始终仿若雾中的花,水中的月,再如何朝夕相处,亦觉得抓不紧,握不住,随时会消失,不留下丝毫痕迹。以前的他尊重秦霜的想法,她不说,他便不问。然而现在,他迫切想要知道,哪怕不是全部,只要比现在的再多一点也好。

只是,这一次,是不是又像无双城中,秦霜所中的“血怨”一样,又是一场来自她的至亲的伤害?

一瞥眼,步惊云已是骤然出手,将秦霜双手都合在掌中,阻止她去取回信封,沉声道:“拆!”

第285章

拆开封函,里面是一张绢帛,展开,是四幅画。(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第一幅,背景是一个寻常村落,画图正中绘着一个男子正举手向一个垂髫少女的脸上扇去,周围围着一圈人,多是男子,有老有少,没有一个上来劝阻,反而做指指点点状。画师显是个中高手,无论是年纪较长的男子面上的气急败坏,还是少女的诧异、不信和委屈,乃至于围观者的嘲笑、讥讽、幸灾乐祸,皆在小小一幅画中表现得栩栩如生。

除了画,也有字,在画图留白之处题着两行小字:生小早识愁,浊世无同流。

第二幅,背景是白茫茫一片雪地,第一幅图中的少女独自走在雪中,漫天北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在她身后几步,一个男子追上来,握着一个束发的簪环,伸手递给她。一个艳绝尘寰,一个丰神俊朗,少女的羞涩骄矜,男子的温柔微笑,在对视的刹那中,似乎可以看见脉脉情愫在风中弥散开来。旁边亦是两行字:结发求白首,钟情两不疑。

第三幅,还是这一男一女,面容之中,已经完全褪去初见时的青涩。两人背对背而立,周围一群面目各异的江湖人士,正拼命向两人发起攻击,一地的尸骸显示出战况是多么激烈,但就是在这样惨烈的境况之中,男子依旧从容不迫,双目炯炯,浑身散发出一股上天下地、惟我独尊的绝世气概,而女子更是唇角含笑,神色温婉,若在闲庭散步,显示出对自己,更对身后男子的强大信心。画中题字出奇简单,只有四个字:信你,信我!

若说前两幅还有些不明所以,但看到第三幅,已经有什么隐隐绰绰透露出来,却又叫人无法完全抓住。

步惊云冷冷吐出六个字:“海螺沟,磨西镇。”

在初看时,便惊诧这画中一男一女在容貌上和步惊云、秦霜的相似。然而,说也无奈,人人都有的一张脸,在步惊云,这是步氏一族中最惊才绝艳的男子所公有的“胎记”,而在秦霜,似乎也是别有玄机,相似的人太多,反而无法判断画中男女的身份。

而直到第三幅,海螺沟口,磨西镇中伶仃孤立的石壁古画。那上面是四个人,这幅画中只有两个,但这一男一女的容颜、气度、神态,和壁画中的神,以及神身后所立那疑似为白素贞之母,亦名为白素贞的女子一般无二,完全可以肯定是同一人,而不是面貌近似的其他人。[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即便锁定了身份,疑惑亦未稍解。

按照第三幅画中的描绘,应该是神应对江湖中五十高手围攻那最惨烈的一战,原来不是神独自而为,而是他的妻子和他并肩作战,同心协力面对围攻的敌人,那么无疑,神妻白素贞亦是绝顶高手,怎么会轻易就因生产而亡?而神能够悟出可以长生不死的移天神诀和灭世魔身两门奇功,他的妻子在其中就没有半点参与的功劳?

第二幅中的他们,神还未有后来纵横天下的霸气,只是个遇见所爱的年青人,而白素贞也没有壁画中所绘的满目只有丈夫的娴雅端方,多了几分少女的活泼,配合上题字,显然讲的是他们初见定情时的情境。

那时是多么甜蜜,到得携手并肩,更见知心知意,若说是神仙眷属,不外如是。

那么第一幅图,按照顺序倒推回去,应是与神结识之前的白素贞,彼时的她只得十五六岁,却不得不忍受周围人的不理解、不认同,甚至是来自于至亲的直接暴力。自白素贞母女到雪缘,她们都是在不快乐中长大,而长大后,又享过多少幸福时光?

聂风忍住不去看秦霜,不悲,不等于欢喜,再多的人来来往往她身边,她依旧是孤单一个人,俗世的人与她无缘,而俗世的幸福也与她绝缘。然而与白素贞她们不同,秦霜的幸福,不能依仗任何人可以给予。

忍住心中突然浮出的悲凉,聂风的目光移向第四幅,也就是最后一幅图,这一看,却叫他顿时惊噫出声,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步惊云一瞥眼间,亦罕见的泛出怒色。

神,竟然是这样一个男人,他,真是,不配做一个男人!

第四幅画中,背景是室内,只见女子的大半个身子伏在桌上,桌下是一个倾覆的酒壶,她的嘴角流出一线鲜血,而她的眼睛牢牢盯着桌边的男人,一只手向前伸出,仿佛难以相信,丈夫亲手所敬酒中会有毒,而男人异常冷静,注视着苦苦挣扎的妻子,嘴角甚至泛着一丝笑意。旁边的小字殷红如女子唇边的血:长生天下皆所望,恩爱夫妻不到头!

这再明白不过,原来神的妻子竟不是如神所宣称的产后气虚血弱而亡,而他将女儿和妻子取做同一个名字表示纪念的深情完全是在做戏。在功成名就,或者说,领悟了绝世神功,自负长生不死之后,神对妻子开始厌倦,乃至于亲手谋杀!

世上竟有如斯冷血的男人,居然下毒手杀自己的亲生女儿,更杀掉与他一起风雨同路的发妻!

聂风抬起头,这四幅画画的是神的妻子白素贞的一生,前后两代白素贞,竟然都是因为所爱非人,而死在爱人的手上,不知在临死的刹那,她们可后悔这错付的痴心?

可是――死不瞑目?

对于她们的遭遇,聂风深深同情,然而现在他更要思索的是,那送画而来的黑衣女郎到底是何方神圣?而她又是为什么送来这些画?到底想要告诉他们什么?而什么身份不用,偏偏要说是秦霜的娘亲?

固然秦霜也和雪缘一样,拥有一张类似于“白素贞”的脸,然而,搜神宫中,神已经亲口否认过,秦霜是他的亲生女儿……

回思当时情景,聂风遽然生出一身冷汗。

不对!

在法智指责神“父女乱伦,天理不容”之际,神的原话是“谁说她是我的女儿?”然后又说,“就算她是本神的女儿,这些世俗的伦理又岂是为本神所设……”

还有其后的大段解说,神的话扑朔迷离,似乎否认了秦霜是她的女儿,但又模棱两可地承认秦霜的出生并非和他没有关系。而大神官说过,曾有一个女子怀着身孕自搜神宫中逃出却未被神所追索。然后是无双城中,秦霜身受“血咒”,梦在开棺意图取血时,曾经透露出,这个惟一逃离了搜神宫的女子就是她的娘亲,逃出搜神宫后生出秦霜,因为这段遭遇,对秦霜没有半分母爱,反而深恶痛绝……

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秦霜的身世似乎已经真相大白,又似是涌出更多谜团。

她的娘亲,早已长眠无双城地底,连尸骨都已然为了断绝解除诅咒的希望而荡然无存,又岂可死而复生?

而她的父亲,真如她那一句,到底是谁?若说是无父而生,世间可有如此惊世骇俗?

步惊云的脸上已经蒙上一层严霜,杀妻杀女,全无心肠,就算神已经灰飞烟灭,依然让人无法消除对他的厌恶,而神的样子竟然和他一模一样,简直是对他的莫大侮辱。

看向秦霜,那双清瞳毫无情绪,见他看来,微弯如月,似笑非笑,却叫他心中蓦然一暖,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能认出她。而她,无论神和他长得多么想象,她也知道他们截然不同,在她的眼中,他亦是独一无二……

聂风将绢帛放在桌上,正欲开口,突然转头:“听!”

不待他提醒,步惊云和秦霜亦已经听到,自屋外幽幽地传来一个声音,一个似远非远,似近非近的摄人声音:“芸芸众生,罪孽滔滔,佛天不渡,唯我魔渡……”

声音轻而沙哑,令人难以分辨声音的主人是男是女?是人是神是魔是鬼?只知道,声音由远而近的速度极快,到最后一字时,已经俨然就在屋外。而顺着敞开的门望去,却丝毫不见有人的踪影。

聂风一跃而起,纵身而出。片刻后,复又回到厅中,长发兀自飘飞,显见他这一来一回速度是何等之快。神色凝重地道:“外间没有人。”微微一顿,“所有人,都不见了!”跟随他而来的十名天下会头目,在这片息之内竟然全部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情况如此诡异,聂风只是匆匆一瞥,环屋周行一圈,未曾发现线索,只怕是敌人调虎离山,将他们分开,好各个击破,不敢多做停留,仔细搜索,而是当机立断飞,返回厅中报信。

步惊云骤道:“掌柜!”在给过信后掌柜就离开了大厅,只留下他们三人。此际难说掌柜的是一并失踪,还是亦是这个布局中的一部分,用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而让一个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外间的人除掉。

如果是从前,对于危险,秦霜自然会未起而觉,或战或避,避免让己方出现人命牺牲。

然而现在的她,连自己的死活都不太在乎,又怎么会去理会别人?

聂风亦是想到,目光投向秦霜,如果今夜敌人是针对她而来,她这般状态,要如何迎敌?

秦霜依旧是漫不经心,丝毫没有危险来临的紧张:“起雾了。”

聂风骤然转身,门外赫然浮起一团黑色迷雾,越来越浓,望如地狱将要降临。却似乎被什么控制,只在门口翻滚,大厅中反而一丝雾气也无。

声音自雾中继续传出,却已经换了一句:“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不是先是难辨男女的幽声,而是一个女子清越的声音,反反复复,吟唱不绝。

然而这个听来好听百倍的声音,却叫步惊云和聂风同时色变……

第286章

“那是我的声音……”

“这句话,我说过!”雾气没有进入厅中,却似散入秦霜的眼中,朦朦憧憧,叹息亦是如雾如丝:“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简单八个字,不再是许诺时的斩钉截铁,而是迟疑、忧沉,显出不应有的悲哀。[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随着声音一点点低下去,秦霜原本洁白无暇的肌肤渐渐透出粉色,若桃花迎风绽放,惊心动魄地娇艳,一股馨香越来越浓,萦绕不去,让人心生不宁,只想靠近细嗅,细细查探,看到底是何处沁出……

步惊云蓦然放开秦霜,长身而起,一掌击上桌上绢帛,顿时将之化作散碎,沉声道:“不是我,不是你!”

“生于黑暗,天厌人憎,我还是我!”

“诺言打破,承诺背弃,有心无心,你,都还是你!”

秦霜口中低吟:“白发相守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有所喜,有所惧,有所求……”骤然一静,伸手用力一按肩胛,隐约听得一声脆响,脸色顿时疼得发白,牙齿紧咬下唇,几乎深陷出血,将惨呼悉数封在喉间。

聂风大吃一惊,伸出手去,到得中途,又缩回。已经见步惊云伸指点了秦霜肩上穴道,为她稍减断骨之痛。

是什么样的不得已让秦霜这般自残?面对挑衅,难道她不该是抽剑前指,傲慢独立,宣判对方无人可救的死刑?已听得步惊云在问:“压制妖莲,没有其他办法?”

对付秦霜,武力永远不可测度,只能见识她的底牌无数,手段无穷,然而只要挑起她心境中的破绽,她体内的魔性就会蠢蠢欲动,妖莲乘隙而入,轻轻松松就可拉她入魔,诱她自己走向毁灭。

他不可能时刻陪在秦霜身边,而步惊云亦怀疑,他的话不可能次次见效,这次也不过是藉着秦霜对他的念恩之情尚未磨损,给她的提醒才能入得她耳,如何选择,终归还是由她自己来决定。

面对步惊云的问题,秦霜的神色有些恍惚,轻声道:“痛,很痛!”

“痛,是因为活着。”

“‘你不负我,我不负你’,如果真的相信,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因为不能确定,鲜血和战斗凝成的可以信赖的同伴关系,会不会在不可预知的未来毁于一旦。相处时间越长,越是防备,越是了解,越是恐惧――当那一刻来临,彼此都深悉对方弱点,先出手的必然会赢!”

“给出这种‘诺言’的我,只是希望‘错不在我’而推卸责任啊。”

屋外的声音停了下来,片刻后,换作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阴森低沉,回响中笼罩着一种死亡的气息:“他妈的,我原本以为和我一样有着死神之名的步惊云十分危险,会叫变态的我感觉刺激,以为侠义满江湖的聂风与我的邪恶背道而驰,有玩弄的价值,想着迟早要寻个机会,和他们好好玩玩,”

“没想到天下会中,最有趣的还是你这位霜大小姐,就在几十天前,眼也不眨将无双城连城带人化作白地,真真正正的寸草不留,叫我这魔女也忍不住夸一声厉害,自叹不如。这才过得多久,就大义凛然起来,口口声声为负人的人辩护,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真是够虚伪,也够善良,善良到我这样的魔女都不忍心继续下去了……”

“我本来是想要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要你他妈的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恶魔,什么才是真正的魔女!不过……”一口气说到这里,女声骤然一变,充满了邪恶的意味,“这世上,我黑瞳想干的事,便一定会干。惟有一个例外,就是我绝不会坏了主人的大计!”

黑瞳,那个受村人供奉的魔神?步惊云不经意一瞥后厨方向,方才如果不是秦霜不耐烦,那个健谈的掌柜应该会透出更多关于黑瞳的信息。不过,知或者不知,似乎也没多大关系,对方摆明了要为难他们,对于秦霜更存恶意,绝无缓和的余地。无论对方对村民是如何有恩,行事之中似乎并非是绝对的恶魔,但他心中还是有着亲疏衡量。

然则对方迄今没有现出真身,声音迷离虚幻,显然是用真气故意改变了发声,让人听不出她真正的声音,是喜欢这样故弄玄虚,还是害怕,如果用自己本身的声音,会叫他们听出乃至认出她到底是谁?

只听得黑瞳继续道:“今天,遵照主人的命令,我当然是不会动你,还要给你送上一份厚礼哩。”似乎想到什么,邪邪地笑起来,“霜小姐无论身在何地,身边都不会少了美男作陪,却不知道有了新欢是否就忘了旧爱?”

声音合着笑声渐渐远去:“还有,步惊云和聂风,哪个是你的心头好?还是预备两个都通吃?后宫三千,龙王殿下难道是讲质不讲量,太挑剔可什么都没得吃了……”

世间对男女的标准截然不同,如果是男子,身边无论陪着多少美丽女子,旁人亦只会羡慕他艳福无边。而若是女子,身边陪着的男子若与她非亲非故,非父非夫,就难免遭受非议,而若这男子是复数,那简直是千夫所指了。就算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雄才伟略的则天陛下,也至多多养上几个面首,绝不敢公开如男性皇帝般大肆搜刮民间美女,让后宫充斥佳丽三千。

若然是寻常女子,听到这句极具侮辱意味的话,定然会羞愤交加,性烈的说不定会血溅当场,一死表明贞节之志。

就算鬼神的标准有所不同,秦霜此际,毕竟身在人世!

然而无论黑瞳问出最后那个问题到底什么用意,显然都是白费。

步惊云自不待说,就算聂风今夜饱经刺激,心境不稳,亦不会因为黑瞳这句话挑起什么负面的想法,对秦霜生出猜疑,只觉得黑瞳是听了太多江湖的流言蜚语听多,人心龌龊,自然是无耻下流,不听也罢。

只是皱眉,又是一个叫秦霜做“龙王”的人,这个头衔自佛门赠予秦霜后,未必见得给她多少便利,却似乎招来了一大堆麻烦。即便秦霜推拒,再如何不想为王,看来亦是难以摆脱……

黑瞳虽去,黑雾未散,冰心诀中亦未沉寂,而是映出一阵沙沙之声,就像地狱里的饿鬼,身上的腐肉跌了一地,但仍然顽强地拖着自己跌到地上的腐肉,一步一步走向这里,接近这个客栈。

步惊云已经先一步向门口看去。聂风是运用冰心诀借耳听声,摹想对方的大概模样,而步惊云则是以他冷静的直觉,感应到一个散发着血腥和恶意的东西正在移近。

而很快,他们就无需再去猜测,因为对方已经走到了栈门口。

黑雾的背景中,一步步走来的是一个身材相当魁梧的散发汉子,低着头,头发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孔,十根尖如利锥的指头上捧着一个斗大的铁锅,腿上像是被什么利器剖开一个长长血口,隐约可见几根带着血肉的筋,随着他的走动一晃一晃,他走过的路,亦留下一长串歪斜的血迹。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壁障所阻挡,这个汉子站在门口便不敢再入,只是随风送入他满身血腥的味道,中人欲呕,而他的声音听来亦是相当刺耳,恍如刀剑在石上拖拉所发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更不似是人所应有的声音。

“主人说……霜小姐身子太虚……急需进补,但是,霜小姐周围的人……不够体恤……给霜小姐准备的……都不是霜小姐需要的……主人怜惜霜小姐……知道霜小姐定然不会……主动要求……所以……让我……给霜小姐送……些霜小姐需要的来,希望……霜小姐……笑纳,体会主人……的一番……苦心……”

一边说,一边揭开锅盖,露出其中所盛放的东西,粘稠得几乎化不开的血腥之气,简直叫人觉得所在的地方不是一个寻常客栈,而是一个刚刚屠杀了无数活物的屠宰场。

冰心诀之下,聂风本来保持着极度的冷静,在看到锅内之物,亦难免胸脯起伏。

铁锅之内,赫然盛满了无数人的眼耳口鼻,若是细看,还能看出这些眼耳口鼻食有老有嫩,有男有女……

这汉子还在此时抬起头来,烛光中赫见这名汉子的脸,布满针线的缝痕,他的左上脸,看来是一个男人的脸,其右上脸,却是一个女子的脸,而他的左下脸及右下脸,则分别来自一个老妇,一个小孩,一言概之,他整张脸是以四张不同的脸容肌肤硬生生缝合而成,宛如一堆死尸的“百美图”,令人触目心寒。

而这张如夜叉般狰狞的鬼脸上,更布满了对锅中眼耳口鼻的垂涎之色:“这些……都很新鲜……还请……霜小姐……趁热吃……味道……更好……”

这种血淋淋的画面,只怕饱历江猢的汉子都罕少见过,或许与神将食人脑髓的恶心有所一拼,而触发人的呕吐欲望还要更胜一筹,

这种像鬼多过像人、嗜吃眼耳口鼻的怪物,他的主人派他前来,到底是何居心?还端着一锅活生生的人的眼耳口鼻。难道在他的主人心中,秦霜所需要的,所想要的,会是这样的礼物?

第287章

秦霜微微侧头,漠然道:“我不吃人。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不只是人,凡是可以智慧交流的,她都不会吃。

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而率兽食人,她还没有退化到那个地方,而用本能诱惑,更叫她厌恶。

聂风猝然插言:“你说,这些都很新鲜?!”锅中的眼耳口鼻血淋淋地混杂成一堆,叫人不敢正视,多看一眼都要吐出来。然而聂风,不仅看了,且细心地发现,锅中这些自人头上挖下的零碎器官,绝对不止十人之数,粗略计算,至少是五十,甚至更多。

那么,不止是随他同行的十名天下会头目已然遭了毒手,原本生活在村中的人也没有逃过!

这样一个小村,能有多少人口?说不定悉数都在此锅之中!

那汉子看来甚是畏惧秦霜,对着秦霜畏畏缩缩,话也说不利落,却完全不怕聂风,听聂风问,桀桀笑道:“血食,自然要取最新鲜的。人的精气神在临死的刹那全部封在身体之内,就是在这个时候,飞快下刀,早一步,晚一步,滋味都会损失……”

“这一锅,是我用心所做,以我的经验做出的,绝对是恰到火候,实乃无上的美味……”那汉子说着说着已经是口水汩汩涌出嘴角,努力伸直双臂,免得口水滴入锅中,“霜……小姐,这些有很多……能不能……将您吃剩下的,赏赐给我……兽心鬼……”

原来他的名字叫兽心鬼,真是贴切,以同类而食,不做人而做鬼,的的确确是人面而兽心。

聂风的手微微颤动,不知是否因为心中的怒,而怒到极处,反而无怒可发,霍然转过头,木无表情地看着秦霜与步惊云:“你们理不理?”

又是数十乃至上百条生命在他眼前被人残忍夺走,他却无能为力,无法先一步阻止。

他努力不杀人,只救人,然而现实却告诉他,他的能力是多么有限。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父亲在他眼前滥杀,秦霜在他眼前屠城……就是现在,又有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他眼前不仅杀了人,还端着一锅血肉来炫耀!

他真是忍够了!即使秦霜、步惊云不理,此事他也理定了!

步惊云徐徐看了聂风一眼,默然上前一步,将秦霜护在身后。[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他不关心被残杀的天下会头目和村民,然而,这个兽心鬼,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秦霜看了聂风一眼,眼中似乎生出些微的友善,一开口,却是问向兽心鬼。“你还能活多久?”

她知道作为秦霜,她曾立志高远,不惧道途漫长,举目望天,从不放弃。也知道处境艰险,既有大敌耽耽在后,又有宵小鬼蜮窥探,她的时间无多,不进则死。

但,从睁开眼,对着那个男人,她是真心真意厌其欲死。然后,不见了,就再想不起来,每日里懒懒得什么也不想做,就算对着步惊云、雪缘两个人,亦觉得不安。

只想要一个不受人打扰的地方,没有任何人的目光,安静度日,如野兽独自舔舐伤口,等待自然愈合的那一天。

难道不该是这样么?强者荣耀时立于人前,享受万千瞩目,受伤后,却应该是静静走开,背过身去暗暗疗伤,不叫任何人露出同情之意。

只有弱者才哀哀求告,恨不得将一点小伤诉成生命之危广而告之,好堂而皇之地享受他人的照顾。

便是死,她也未曾说过半句求饶之词,不过是伤,总是会好的……

然而,有些人却等不及,以为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定要撕开她的伤口,反复确认——活着回来的她还剩下几分能力?

她的退步,所换取的只是更多的咄咄逼紧。那些人总想要知道,她是不是已如待宰羔羊,可以上桌、供筵?

她只有被利用、被吃掉的下场吗?

草原上的狮子就算生前如何威风凛凛,但一旦受伤,垂死,也难逃被鬣狗分食的命运。

不过,她可不是野兽,亦没有舍身饲喂豺狼的觉悟。

固有的骄傲让她冷笑,然而,也是方才,她才发现,原来她竟然是伤得那么深,她站起来了,却没有力气再走,她的心中早已默认放弃,她的伤不会愈合,只会腐烂……

所以会更痛,更失望,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越是伤,越是痛苦,越要看清楚——即使,不想!

眼眸顾盼,已经有了星光流转:“三十息内,你就会名至实归,由人变鬼。是什么让你来走这一遭?就为表现你们是怎么……恶心?”

如果从外间看,现在的客栈,定然像是被一个黑色锅盖严严实实扣在下面。

又是阵法,一个本来作用是汇聚灵气的聚灵阵,却被人修改做汇聚死气、怨气,造成一个无间之地,所形成的黑雾不仅能阻碍视线,也能隔绝星光,甚至连她的灵觉也不能透过,让她无法锁定那个黑瞳,而陡然为伤口失神的她,也没有第一时间压住妖莲,竟叫对方走脱,没有能够一剑杀之。

这黑雾之所以不侵入,也是设阵中刻意留下的阵眼,对方果然没有置他们于死地的意思。不过,方圆十里之内,除了他们三人,其他生灵只怕都已经死绝了,转化为死气、怨气继续为这个阵法补充能量。

而自由行走其间的黑瞳,感觉中也有些诡异,似乎是半生半死,一脚踏在阳世,一脚踩在阴间。

也是,逃脱轮回的……人吗?

教她怎么做一个魔女?什么时候,这种水准也敢在她面前叫嚣?而沦落到威胁这不入流的东西的她又算不得能屈能伸?

这个兽心鬼,虽然长得异常有碍观瞻,但的确是人,一路行来,早已经被黑雾腐蚀入灵魂,生命力飞速流失,也只得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就会彻底死去,值得出什么手?

聂风顿住欲待攻向兽心鬼的腿,看着秦霜,这才应是她的风采,他分明憎恨她由冷漠而衍生的残酷,却又不自觉信服。

兽心鬼猛地吞了一口涎沫,结结巴巴的道:“我,我说,你能让我,活下去?”

秦霜轻轻道:“我不吃人,也不食鬼,但是我却可以叫你连鬼都做不成。”

有理不在声高,阐述事实也不必放开喉咙。并不指望从这个分明被弃的小卒子听到什么有用的信心,她只是要那暗处的人知道,有很多事,她可以做,只是不想做。然而,她的想法,绝不会为任何人左右。

杀人不眨眼,食人不恶心,轮到自己,又当如何?

兽心鬼满额冷汗,双腿簌簌发抖,秦霜已经开始计数:“四,五,六……”

堪堪数到十,兽心鬼冷汗汇成小溪般自额上留下:“我说,我……说……”

还不待说出什么,便听一声冷笑,竟然是黑瞳去而复返:“他妈的,果然是没用的东西,还是早些去投胎罢!”

夺地一声,兽心鬼眼珠自眼眶突出,已经是被黑瞳自后一掌击中背心。兽心鬼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声,铁锅向前飞旋而出。

原来黑瞳这一掌不仅断了兽心鬼的心脉,更是借体传力,掀起兽心鬼手中铁锅,直直砸向步惊云方向。

步惊云脚步一错,已然将秦霜揽在怀中,斗篷飞天而起……聂风亦如离弦之箭,直扑门口,脚下微转,已经绕开兽心鬼,疾攻向他背后的黑瞳。

然而聂风快,黑瞳更快,手掌在兽心鬼肩上一按,但听“哗啦”一声,兽心鬼整个魁梧无比的身躯,赫然在眨眼之间,如一座松塌的山泥一,全部崩溃……且还碎作无数寸许大骨屑!肉屑!散做一地。

变生腋肘,眼见兽心鬼如此恐怖死状,聂风也不觉怔了一怔,慢了一慢,黑瞳已经藉着一掌之力,远远离去,只听远远传来声音:“风小子,老娘这趟没空陪你玩,下一次,你要是中老娘的意,我们再来……一场~”

“还有,秦霜,不要错过那件给你的真正礼物,不要再心存幻想,以为你可以,置、身、事、外!……”

聂风追了两步,一团黑雾,难辨东西,已经不见了黑瞳的身影。一迟疑,已听到步惊云自厅中传出的声音:“回来!”

聂风折身返回,大厅之中,兽心鬼的碎尸,锅中的眼耳口鼻,满地皆是血污之物,步惊云反应神速,秦霜被他牢牢护住,倒是未曾沾上半点,只是缓缓伸出一只手,掌心洁白如玉,托着一物,半尺见方,形如一颗巨大的骰子一般,细看,这颗巨大的骰子,原来是以无数黑、白两种金属小骰砌成,而这些金属小骰,所彻的却并非骰的点数,而是砌成六面——“卍”形标志。

原来在兽心鬼所端的那锅血污之物之下,藏着这件东西。

而这,才是,黑瞳的主人所要给秦霜的礼物。

那么,那一锅血污,算是恶意而为,还是有心捉弄?

第288章

别处的雨,到得天山便变成了雪,高高低低的楼台坐落在苍茫的白雪之间,雪落无声,楼也无声。[txt全集下载]

天下会之巅的天下第一楼内,雄霸端坐在案几之后,看着眼前三个甫一赶回便来晋见的弟子。

聂风在左,步惊云在中,秦霜在右。

看着秦霜,雄霸释然她的安全归来之余,心中却无法像从前一样悉数是欢喜。

婷婷而立,容颜清丽直可入画,视之忘俗,眉眼低低,看上去只觉乖巧无比,偶然抬眸,眸光一如往昔清澈而专注,仿佛她会依恋你永不离开,却不过是错觉。时光如水,那个娇软乖巧、绕膝承欢的小女儿终究是早已不在了。对于他的命令,秦霜一直凛遵不违,他却始终不知道,秦霜到底想要什么。

他并不需要他们向他报告毁灭无双的战程,因为详尽信息早已经放在他的案头。

这些年来,他已甚少亲自出征,大都只在天下会内运筹帷幄,决战于千里之外,他一直坚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即便偶有脱出,也能很快解决。普天之下,相信已没有任何人或事,足以叫他动容。对于无双被灭,亦早已是按部就班的意料中事,心中波澜不惊。但看着那份报告时,他失色了。

自投入江湖争霸以来,所有牺牲的人命,无论敌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些数字,不值一提。但如果这个数字一次性出现时不是十百千,而是以万为单位,那么就算是他心中也为之一颤。

而更叫他震骇的是秦霜,那个看去娇弱的身体中所蕴藏着的与外表绝不相符的可怕力量和……心。

一人一剑荡平无双城,这是何等的神通伟力!十数万人命消失在眼前,依然毫不迟疑,这是何等冷酷……的心!

乍然看到这等不可思议,几乎可以呼为神迹的事,纵然雄霸并不崇信鬼神,亦有一刹那的动摇,他的这个大徒儿,到底是人……是魔?

他也曾心中起疑,西湖之行会否是聂风说了谎,或者是秦霜将所有人都瞒下,不是没有找到神石,而是早已被秦霜暗中持有。但旋即就将这个可能否决,神石的作用再奇妙,也不可能将一个人的能力放大到这等地步。txt小说下载

只能是,对于秦霜,他从来没有认清过她的真正能力,也从来没有意识过,当她想要振翼而飞的时候,能飞得多么高、多么远……

秦霜的服从让他有意无意间忽略了,他和她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隔了一层,或者,不止一层。他不可能完全掌握她,更甚,她一直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收养秦霜,是他平生最为之得意的事之一,会不会也在某一天,成为他最大的遗憾?

压下心中复杂莫名,难以尽述的心情,雄霸温言笑语道:“霜儿,这次你灭了无双城,如此大功,可称得上前所未有,师父也不知该怎么赏你才抵得过,不如霜儿你来说说,你想要什么?”

“无论霜儿你要什么,只要在为师能力之内,为师都可以答应你!”

站在一边的文丑丑摇扇的手猛然顿了一下,随即如常,甚至厚厚白粉下脸上的笑容弧度都不曾改变半分。私下里他或许敢向秦霜传点风声,说些小话,表示亲近,但这个时候,他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寻常雄霸能够容忍他的插科打诨,只是将他当一个逗乐的小丑放在身边。秦霜是被雄霸甫一见面就抱在怀中的娇贵宠儿,他却只是靠着秦霜一句求情,才被随便收下的人下之人。如果雄霸想要处置他,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更难,十几年鞍前马后追随的功劳苦劳,在雄霸眼中,丝毫抵不了什么。

雄霸枭雄心性,固有雄材伟略,亦是普天之下,唯我独尊,对于身边的一切皆要完全掌控,不容任何人违逆。秦霜看似温雅平和,胸中自有天地,天下会中她万人之上,只在一人之下。但在她心中,并不将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亦从未将自己置于任何人之下。对于雄霸的服从,亦只是因为孺慕感恩,而不是畏其威风。

文丑丑不知道秦霜的底线在哪里,但他却知道,秦霜不会永远受人之制,而雄霸亦知道这一点,甚至为此患得患失,在大敌无双城既去,天下会独霸江湖之始,终于忍不住开始直接试探。

“我,不想要杀人了。”秦霜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又一时难以明白其意。

聂风做为最晚入门的第三入室弟子,生性仁厚,自出道以来,只会接受一些不杀人的任务,雄霸也由得他去,只要他交付下去的任务完成,杀不杀人也无所谓,而真需要杀人了,偌大天下会,自然有的是人手。

但秦霜的不杀可完全不等同于聂风。

对于杀人,在秦霜还是那么小小的一个女孩儿,从第一次接受任务,就没有表示过任何对杀人的抵触和杀人后的不适。杀了就是杀了,平淡得就像日常的吃饭喝水,不会悲悯,也不会后悔。雄霸虽然并不视秦霜为工具,也不希望她将自身定位为工具,但至少从这个角度上看,秦霜简直是任何一个枭雄都希望得到的一把完美的天生武器!

而就在数天之前,她才刚刚屠戮了整整一城十几万条人命……此刻,她却说她不想杀人了?突然之间,这把武器不想要再出鞘了?或许只差直接些说,她不愿意再为雄霸、为天下会征战了!

聂风立刻向秦霜看去,却只见她依旧低头,长发垂下,自他的角度,看不到任何表情。

雄霸更是有些措手不及,心中一顿,眉头深皱,旋即展开,语气愈发缓和:“杀人这种事,霜儿不想做便不做,今后就留在山上,陪在师父身边也好……”

他是希望秦霜能提出一些要求,有所求才好有所针对,加以控制。最担心的秦霜最大的可能依旧是不会提什么要求,因为无论用的是什么手段,结果是多么震撼,秦霜都只会认为不过是再一次完成了他所交付的任务,无所喜亦无所悲,完全没想到秦霜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他是否该庆幸至少秦霜还是回来了,还站在他之前,而不是鸿飞冥冥,消失无踪么?

聂风的举动亦落在雄霸的眼中,自三人一进来,雄霸便觉得有些异样,此际才恍然明白怪异感从何而来。

往日秦霜若是和现在一般和风云并排站在下面,都会是站在中间而稍稍靠近聂风一些,而距步惊云稍远。而今日她不仅没有站在中间,更干脆地站到了右首。人情之上,秦霜从不伪装,喜好厌恶虽然淡淡,却是一目了然,日常举止更是精准地像被标尺校准过,这样的一反常态绝非无因而为。

雄霸阴沉的目光自聂风再至步惊云,与秦霜的逆天表现相比,遣派大军似乎成了多余。在这其中,这两个徒儿又做了些什么?

根据报告所写,秦霜是先到无双城和聂风在一起,然后独自去寻的步惊云所率领的大军,是什么原因让她选择了和聂风分道扬镳?而什么时候,步惊云和霜儿的关系这般要好,会不加考虑地转让军权,也会不计危险地去援救?

自和大军分开之后,到底又发生什么?

这些问题,雄霸在心中一闪而过,终还是没有细细盘问。只要人还在,便可以徐徐图之,而若是逼得太紧,就像掌中流沙,紧紧握住反而满手成空……

对于这两个徒儿,他一直都错看了,也低估了,错看了他们的心思,也低估了他们的能力。不过,今后,他自然也是会好好的……注意他们,或着应该说,好好的——提防他们!而对于秦霜,他是该一如既往,用情义软软束缚,还是该更加注意,好好的……提前布置些什么?

秦霜突然伸出手,将一颗似是金属骰子的东西放在案几之上:“师父,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雄霸伸手拿起,摩挲了几下,疑惑地道:“此物是霜儿从何处得来?如此奇怪,为师从未见过,也未曾听说过。”

秦霜轻描淡写地答道:“看上面的卍字,应该和佛门有些关系。既然师父也不认识,直接砸开吧?”

这颗由无数方形小骰砌成的金属骰子,异常坚固,根本无法弄开。但想要震碎外层也不难,一般高手的功力便可做到。

雄霸复又摩挲了一下,沉吟道:“此物甚为奇特,就此损毁了,不免有些可惜。何况不知内里到底藏着什么,在震碎外层的同时,会不会将里面的东西也毁诸一旦?还是先留在师父这里,慢慢研究罢。”

见秦霜说“随师父处理”,全不在意此物归属的模样,雄霸暗松了一口气,秦霜对他,还是尽心而听话的,又见秦霜身体微微颤抖,再细看,颊上一丝血色也无,分明是虚弱到极点的表现,一惊,关切地道:“霜儿可是因为赶路辛苦,生病了?”

第289章

一走出天下楼,秦霜便即甩开其他人,独自快步而行。

一夜不眠,回到天下会已过午时,没有休息,便先赴天下第一楼,晋见雄霸。虽然有剥夺小村中那些横死之人的灵魂之力,但也只是精神上的补充,难以弥补体力上的消耗,身体的倦怠早已到达几乎不能坚持的地步,伴随而来的自然是情绪控制力的衰退。

若不是最后一线理智不断发出警告,再多呆片刻,她亦不能料估自己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

似乎曾有个人说过,对于规矩她先是一步一守比谁都尊重维护,叫人惊异古板,然后,突然之间,又什么都不遵守了,叫人完全接受不能前后的反差。究其实,她就是天生的天魔,喜欢叫人先有希望再失望,在人心翻转之间获取乐趣。

但就是因为那个人说,她坚决不肯赞同遵循,欣然入魔……然而,这样做的她,算不算又是一种逆反?

忽然一个失足,整个人向下跌去,没有调整动作,只是闭上眼睛。忘了雪地的湿滑,也忘了神魂和身体的磨合远未到位。或者也是因为本身的期待,就这样摔下去,让痛来叫自己清醒,或者,干脆,不起来,不要再想活着是不是就必须面对一场又一场的失望……

预想中与地面接触的痛苦并未来临,已经被一只手臂及时抓住,轻松提起。

一个人也无所谓,但从来不会是一个人。总会有一个人陪在身边,不需要转头也能看见,然后在以为相伴会是长长久久的时候离开……在习惯了孤单的时候,再来一个人,再相适应……然后又是一次猝不及防地离开……然后又是一个人……一个接一个……想要一个人呆着,不可以,想要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也不可以。

书上说,该放手的时候就要放手,书上又说,若不接过,生命就会是一片空寂。

什么该接过,什么时候又该放手?

情绪再无法压制,睁开眼:“他在说谎,他知道那是什么!”

看到对方幽深的双瞳中闪过一丝惊讶,忽然璀璨微笑:“我不介意被欺骗,只要是,可以一直将我骗下去!”

这个要求,多么卑微,可惜,从来没有人对她能将谎言维持上片刻,而偏偏,她也无法欺骗自己,叫自己拿谎言当真实。[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热门小说网www.Remenxs.coM]

步惊云沉默片刻,徐徐道:“人心,不可以试探!”

就像拨动宫弦却为得不到羽调而大发雷霆,一直都叫做师父这个时候却只用他来代替。清澈的双瞳隐泛红色,即使不是针对于他,直面之下也倍感压力。刻意压低的声音如猛兽的威胁,随即的微笑更显反复无常的危险。

真实并非总是好事,它要人承担的不止是不愉快,更会有绝望。秦霜从不说谎,也没人能在她面前说谎。所以她所期待的,是可以沉默可以直说不能也可以选择性说出部分,惟独不能接受谎言欺骗。

但雄霸不会按照秦霜的思维行事,他只会按照他的习惯而为,就像这世上大部分人一样,他活在虚假和欺骗之中,不说真话已经是本能的一部分,只要有利可图,不需要思考,谎言就会脱口而出。

他想要知道秦霜的想法,也不会直接向秦霜索取答案,而只会旁侧敲击地去试图找到继续将秦霜握在掌中的办法,

或许也是因为雄霸亦知道,在非此即彼的简单之前,一旦直面而对,就是彻底绝望的那一刻。就像他或者……聂风一样,明知道问出来就再无疑问,也不会直接去问秦霜:“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那是因为恐惧得到与所期待完全相反的回答,宁愿沉默着,将面对失望的那一天无限延迟……

对于雄霸的弄巧成拙,步惊云并不同情,对于秦霜和雄霸反目,也没有期待。雄霸只是他的仇人,不是秦霜的。他不会将自己的事留给秦霜去做。

他亦不希望秦霜会去做,秦霜现在的表现已经叫他心惊。

心机,从前的秦霜也不是不懂,只是不用。

血腥杀戮是魔,玩弄人心也是魔。

知而不为是善,明知故犯是恶。

对于他人所思所想洞鉴如镜,是心如冰清,知道可能仍然故意诱使扭曲,是心怀叵测。

她恪守自己的准则,哪怕是压抑自身的天赋本能,也不去试探人心,获取善恶。

但从那个地方归来的她显然已经非是当初,血腥和杀戮对她已经不再是过不留痕,而是深深根植无法抹去的印记。在经过时间的磨洗和背叛的折磨之后,她所念记的恩情已不似最初清楚,对于欺骗的痛恨却格外鲜明。

对于善她开始怀疑,对于恶她更加敏感。对于失望,几乎是心想事成的她从不曾习惯,只是因为从前的她罕少对人持有希望,即便是失望,亦有理智的压制。如今,已经放开的凶兽不会主动回栏,只会在边缘不断徘徊,等待再度放纵的那一刻。

半步如昔,半步天魔。

底线一旦打破,就再无下限可言。

生恩因为血亲的咄咄进逼而被迫自保一笔抹去,但二十余年有目共睹的养恩,只是因为一次没有得到预期就悍然斩断。在这样做之后,所有的人,亦包括他在内,都将是秦霜视心情而定,可以随意的放弃。这个世界,她更会觉得没有留恋的价值。

雄霸可以死,但他不能够拖着秦霜一起下地狱!

秦霜看着步惊云,反射而来的是毫不闪避的目光,可以确认,他是在为她着想,只是为她着想,没有参杂任何别的杂念,就像突然的怒气一样,忽然非常开心,点着唇笑了:“我不会动你的心!”

唇色淡淡,一笑之间依旧如当初明澈无瑕,叫人不自禁受到感染,一并安心起来。

但这个承诺,是有限的承诺。不动他的心,那么其他人的心呢?

“咳咳……”文丑丑用扇子掩着嘴,神色说不出的古怪,他稍迟几步过来,看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幅场景。难道步惊云不该是一出来就跟聂风一样,直接回风云阁么?这边可并非是顺路!

而他都站在这里已经片刻,竟也没有人理会他。

步惊云一向独立特行,连帮主的脸色也不看,当别人不存在,并不奇怪。但秦霜这样毫无遮掩,旁若无人就不好了。若是叫帮主看见,心中不知道要想什么。就是叫其他下人看见,帮里明日只怕就会多一些流言蜚语。

唉,那些人也不想想,霜小姐心思纯净得水晶一般的人儿,就步惊云那张死人脸也配?是不是一段日子没割人舌头,就敢胆大去犯忌讳了?

但他咳嗽之后,倒是引得秦霜和步惊云一起看向他,但他们,步惊云眼神总是那么冷冷不必说,秦霜也是一样清澈坦然,倒叫他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么自然,反而显得他七想八想用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而若是因为他说出来,将原本没有的变成了有,帮主首先饶不了他,定会扒了他的皮挂在三分校场当告示。

想一想,文丑丑先小心翼翼地对步惊云赔笑道:“云少爷,帮主让我送霜小姐回去,天也晚了,您不要先会风云阁歇息么?”

“为什么要你送?师父,他又有什么事?”

文丑丑心中叫苦,秦霜这次回来,仿佛多了几分锋芒,先是在天下第一楼中对帮主顾左右而言他,用一个莫名其妙的的金属骰子引开帮主的注意力,不让帮主就无双城的事继续问下去。现在对着他,也没了先前从不让他难做的随和,直接挑明他的来意,更断了他想要支开步惊云的用心。

秦霜的问题,他不能不答:“帮主啊,是一心念着霜小姐的。霜小姐这次下山时间这么长,帮主在山上,那个挂念担心呦,又听说霜小姐在打下无双之后没了消息,这段日子,更是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都瘦了……”

一边说,一边偷偷瞟着步惊云,若是从前,听到帮主对霜小姐好这样的话,步惊云外表虽没有变化,但心中显然是很厌恶的,几乎是想也不想就会转身离开,这一次可是奇怪,他都说了这么一大堆,步惊云居然还是立在原地,而秦霜的眼神更是叫他心中发慌,几乎忘了说辞,只是按照溜须拍马的不能继续说下去。

“霜小姐还不知道,刚才见面,帮主见霜小姐安好,光顾得高兴,忘了告诉霜小姐,帮主挂牵霜小姐,想着女孩子大了,需要更精细,这天霜阁是霜小姐小时候的居所,这么多年,也旧了小了,不适宜了,就趁霜小姐下山这段日子,连日赶工,建了一座新楼,做为霜小姐的新居,算是给霜小姐一个惊喜……”

“霜小姐走了,帮主才想起来,让我赶着来带霜小姐过去,这天霜阁啊,就不必去了。”

不理会文丑丑卖力地介绍那楼外观是多么华美,里面布置是多么精致,帮主是多么上心,秦霜对步惊云伸出手:“一起过去看看,认认门~”

语气中带着莫名的情绪,不似恼不似怒,却也不似欣喜或者感谢。

步惊云默认了秦霜的邀请。只要她不在意,他又何必避嫌?

第290章

“望霜楼。小说txt下载”秦霜轻声念出楼前匾额上所题写的三个字。

这座雄霸为她所筑的新楼,独踞一峰,与天下第一楼遥遥相对,俯瞰云海,气象万千,不与天下会其他任何建筑相连,自成一体。构造之精巧,外观之华美,远远胜过原本的天霜阁。

便是步惊云见了这座望霜楼,亦不禁微微动容,雄霸不知动用了天下会多少人力物力,方才能在秦霜归来之前建起此楼。

文丑丑既是奉雄霸之令而来,自然是深明雄霸用意,立刻喋喋道:“帮主为此楼命名为望霜楼,是盼着霜小姐无论身在何处,总要记得,天山上有人念着霜小姐,等着您早早归来……”

在雄霸要建这座望霜楼的时候,天下会中虽然碍于雄霸威势,不敢公然进言,但私下颇多人觉得帮主对这个徒儿恩宠太过,本已渐次平息的谣言再度暗兴。文丑丑但觉得这些人目光短浅,在天下会这么多年,犹然未曾看出秦霜在雄霸心中的地位超然,又觉得秦霜果然是沉寂太久了,又太大度,白白让那起子小人在口舌上作践。

到得秦霜剑灭无双的战绩传回,江湖之上固然是一片惊讶,天下会内也是失声,然后便是对雄霸高瞻远瞩的如潮歌颂。一座楼,何如一剑灭城的盖世奇功?而早早预见于此,备下送给爱徒凯旋的礼物,果然是师徒知心,堪为佳话。

雄霸得意不提,文丑丑自也是凑趣不迭,心底却并非那么有信心。

若是寻常人,见得此楼,知道自己受到如此殊遇,还不感恩戴德,发誓效忠?

偏偏雄霸一生汲汲于雄图霸道,所收的三个徒弟,没有一个将权势地位放在心上。对于一个枭雄而言,这样固然可以让他稍减提防之心,但,何尝不会担心有朝一日会因做人原则的分歧而离心离德。

秦霜更是与众不同,即便经过这么多年,文丑丑犹自记得初见的那一幕,她非是尘世中人,亦将离尘世而去,俗世种种,对她不过是一段短短过途,如何能用对待俗世之人的方式去对待她?

只是,他不敢奢盼秦霜一辈子不离开天下会,甚至在雄霸百年之后继任帮主之位,让他继续效命,总还是盼着秦霜见得此楼,感念雄霸的良苦用心,让他能见证这段师徒情谊善始善终。

一方面是雄霸吩咐,一方面也是他的私心所愿,督造此楼之时他不遗余力,务求完美,碍于规矩,不能高过第一楼,但也不过低得数分,内中陈设也是样样只比雄霸略低一等,帮中再无第二个人能及,便是位于望霜楼之西,曾经大兴土木开凿出的人工大湖湖心所建的金雕玉砌一般的湖心小筑也比不上。[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然而,秦霜只是一扫而过,毫无进楼一观的渴望,眼中也不见半分喜悦、感怀,反是低头,怅然若失:“原来,没有什么是长久……”

若是离开后再不回头,也许便可在记忆中保留一份当初,在垂目时浅浅微笑,有那么一个地方,是我生活过、成长过的地方,即便我不在,我也知道它在那里……然而,偏偏是回来了,天霜阁变成望霜楼,人也不是,物也成非,她不是回家,而是成为久别重归后,为本应是最亲近的人所郑重对待的宾客了。

察言观色向来是文丑丑所长,见秦霜一身倦意,透骨而出,在未见望霜楼之前还好,见了,更似是心也冷了几分,叫他不明所以,也知道帮主此举并未得秦霜之心,甚至是失望,这般反应,回去后该如何向帮主交代?

有心劝解几句,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固是不敢对雄霸撒谎,也不愿秦霜太过委屈自己,为了维持师徒间的歌舞升平而生生将不喜欢说成喜欢。

步惊云忽然跨前一步,伸臂接住屋檐下坠下的一物,一个活物。

文丑丑定神一看,顿时吃了一吓。

与狗的忠心相比,猫素有养而不熟的秉性,无论主人待之多好,总也是若即若离,我行我素,又兼喜欢在夜间出没,更透出几分神秘色彩。而黑猫,不但具备猫的高傲,身上的颜色,更兼备一般猫儿所欠缺的邪异,向来是极端不祥的兆头,喜欢饲养黑猫的人几稀,若是见了,多半也会“呸”地一声道声晦气。

天下会中流浪的猫狗也有那么几只,但若说是黑猫,前所未见,就是见了,还不早被人打杀了去,怎么会就这么凑巧,在他带秦霜第一次到望霜楼的时候,掉下一只?

文丑丑心中不安之感更盛,勉强笑道:“都怪丑丑,近来管理帮务多有松懈,叫婢仆们也疏忽起来,竟让这东西跑进望霜楼。稍后丑丑一定狠狠敲打她们,对霜小姐的事也敢这么不尽心……”心中已下了决心,一待回去,就交代下去,将天下会上下清理一遍,务要杜绝这些叫人烦心的野猫野狗……

秦霜蓦然眼中郁色褪去,展颜一笑:“给我。”

步惊云眉头微皱,一迟疑,将猫儿交到秦霜手中:“你……小心。”

被人豢养固然会失去自由,但无主的流浪猫,不仅要风餐露宿,还可能被不良的人所虐待,朝不保夕。这只黑猫也算得幸运,不知怎么活到现在,但也是一身的伤,毛被血垢粘成片片,又沾得一身灰,看来既脏且丑。而猫儿虽小,野性未收,爪子仍是利的,秦霜身体仍虚,肩上又带着她任性弄出的外伤,若是一个不小心被抓到……

但即便那双清瞳中不曾显出什么特殊情绪,语气也不强硬,但只要她想要,总是叫人难以拒绝。而步惊云更知道,即使是出于关心,秦霜也不喜欢被当成易碎品对待,“为你好”的名义,只会令她皱眉,甚至是深深反感。

人们多不待见黑猫,也有些道理,比起其他动物,黑猫更显得古灵精怪,甚至有些通灵。这只黑猫被步惊云提在手上时四肢放松,尾巴垂下,一动不动,看去十分乖顺。到得秦霜手中,感觉这个接过它的女人手上无力,顿时开始挣扎,想要逃下地。

那个刚提住它后颈的男人,身上所激发的黑暗,以及那股逼人无比的死亡气息,叫这头黑猫觉得透不过气,如不是被抓住后颈,定会第一时间“嗖嗖”逃开。现在有了机会,自然是想立刻远远离开,逃离旁边这个任何生物都不愿接近的男人。

然而它想不到,动物都是单纯的,强大或者弱小,猎食者和被食者的角色一目了然。人却总是表里不一,说着违心的话,做着违心的事,更可能饰演者完全相反的角色。

而人的力量,更不能用外表来衡量。

感觉到黑猫在自己和步惊云手中完全不同的表现,秦霜笑意收敛,眼眸微眯。

圆圆的猫眼陡然瞪至最大,映入的是一双陡然变为竖瞳的眼眸,散发出无尽的凶性,让它全身僵直,毛发全竖,仿佛下一个时刻就会坠入死亡。

秦霜冷漠一笑,将如同泥雕木塑的黑猫放在臂弯:“这才乖。”

虽然是抱,仍和身体持着距离,显得生疏而别扭。然而这已然是不同寻常。从小至大,对人对物她都不显亲近,固然是雄霸的刻意隔离,也是秉性使然。对于某些可以令其他寻常女孩子如孔慈大发慈爱的小动物更没有什么特别感觉。

无视人人所认为黑猫会带来不祥的说法,可以说是不迷信,但不顾污脏,将猫儿抱在怀中,又紧接道:“我要养它。”

文丑丑涂满白粉的脸上已经险些无法继续维持笑容,且不论黑猫叫人不快的寓意,一座万金难量的华楼,在秦霜眼中,竟然还比不上一只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野猫,若是雄霸知道,会怎么想?想到帮主或会哈哈大笑,说“只要霜儿高兴,想养什么都可以”,但目中却是射着冰冷寒光,透露出完全不同的心思,就叫文丑丑心惊胆颤。

秦霜指尖划过猫儿的毛皮,专注凝视的眸中不带丝毫温度:“既然落在我手中,挣扎有什么用?不喜欢?不愿意?你惟一的选择是一开始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现在”秦霜唇角微翘,仿佛无限怜惜般,“离开我,你会饿,会冷,会死……”

虽然是说猫,文丑丑却无端觉得背心发凉,秦霜与人相处,一向不会叫人为难,那种看似冷清任人自择的态度,隐含的是对人,即便是低贱的婢奴,也无分高下的尊重,甚至有意无意间,也流露出体谅,全无一般受惯宠爱目空一切的小姐脾气。

虽然碍于雄霸的严令不敢太过接近,但的的是叫人又敬又爱,只想为她效力让她微微一笑,胜过实质的褒奖。

这次一回来,虽然也不是刻意刁难,但总有一些别扭的成分,甚至可以说是对于帮主的刻意疏离。其他不知道,文丑丑最清楚的便是,秦霜对雄霸而言,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即使犯错,寻常连句重话都不会说,便是有所不满,也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他这种人就贱如泥沙,迁怒之下,死去多少也不可惜……

步惊云沉声道:“即便你养它,它冷不到饿不到,也终有一日会死!”用可以震慑神魔的魔瞳去威吓一只普通的小猫,步惊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杀鸡自无需用牛刀,但只要达到目的,用牛刀杀鸡又有什么所谓?只要秦霜知道轻重,懂得保全自身,没有受伤就好。

真正让他在意的是秦霜的态度,对弱小,不随意垂怜,也不刻意欺凌,是强者的骄傲。打破这个原则,就失去了强者的本心,沦为一个施暴者。虽然只是对待一只猫,但只是些微的不顺从,就肆无忌惮地滥用力量,还有所说的那些话,那样的语气,已经不是任性,而是暴戾!

对猫如此,对人又如何?对秦霜而言,猫和人只怕也无有区别。

暴力地强迫他者服从己意,让自己玩于股掌,这样的做法,不杀人的宣言,透出的是彻头彻尾的虚伪!

第291章

秦霜沉静下来,微微抿唇,生生咽下原本要说出的话语。[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热门小说网www.Remenxs.coM]自己选择,自己承担。这条规则对于她本身也是完全一样。

上善若水,可以育生,也可以溺杀;焚寂如火,可以毁灭,也可以创造……在可以望见未来的她,一念之中,已是无数条道路展现在脚下。太多的信息如潮水般涌入,所被弱化的有控制力,也有决断力。

一只猫若是无痛无灾,享尽天年,其寿命大约是七八年,而若是放任自流,她这具躯体所能活的时间,未必能超过五年。到得与剑圣之约完成,所余的承诺结束,执念消散,再无支持的可能。

避死延生,不是没有办法,就像要这猫儿不冷不饿更不死,也很简单,在其寿命将终的时候,抽出灵魂,再找一个躯体,抹去原本的灵魂印记,将这只猫的灵魂灌注进去……这个办法可以反复使用,只要她不死,这只猫就可以依附着她永远活下去。

可是,她已经倦了一次又一次的重来。原本可以让她提起兴致的求道,天书在手,即便不理会,也无时无刻不在解析规则、收录未知,想要知道,只要阅读就可以,全无挑战的难度和惊喜的感觉……活着已经是无聊,死后无休止的斗争更让人厌倦。

所以,收养了,然后呢,在自己临死之前,将之托付出去,还是直接一剑杀掉,生死与共?

满溢的恶似欲从胸中流出,猫也好,人也好,凭什么在她难受的时候,依然可以那么心安理得的活着,维持着这充满虚假的世界?她的痛苦,他们没有资格分担,就像他们总是只看见别人在“笑”,却看不见“快乐”。而他们也只会用泪水来判断苦痛,于是不会哭的步惊云就成了异类,而总是笑的她所得到的就是不想要却满承的讨好。

他们可知道,惟有那种希望与失望间徘徊的无奈,才可以让她稍露笑颜,生出绝不如此的斗志?

而她也真的未曾多做,只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将所谓的命运给予那么一小点改变……

一个冷峻的声音却在问,亲手赋予的开始,也必须亲手赋予终结,她可能将过往的原则悉数摒弃,承受将另外一条生命永远留在身边的责任和……麻烦?死就是死,要什么陪葬品?无论是人是猫,想一想或会很有趣,真做起来,只会在理性的时候鄙薄感性的无聊。(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就算是那个家伙,再如何想杀掉,也没有生出过同归于尽的念头,生是和许多人在一起的事,死亡却只是一个人的事。

她可以将这个世界视作游戏场,将其中的生灵随意玩弄,但可做好了承担相应的因果,永远停留在这个世界一直纠缠至末日的准备?

规则之内,神可以不死,却不能不老。而她可以不死,也能不老,只要,她肯和这世界共存亡。

就像在天下会中一样,她的地位超然,天命像雄霸一样宠爱她,只要她不触犯某些根本,不言离开,她就可以随心所欲……

如果她这样做了,那么无疑,最是轻松,也最能迎合那些期许的人或者……非人。但,只是这样一想,就是从每个毛孔都透出的反感,虽然不知道想去往何处,可是,总是,不想留下来……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不是停留在一个地方!

“就,顺其自然吧,现在这个样子,若是不管也是活下不去。总要先治好了伤,我会照顾它……”徐徐微笑。就算尽在咫尺,也不会知道一个呼吸之间,她转过多少念头,推演过多少未来,炸裂的思绪如烟花绽放,超负荷的运转和计算,本能和理智交替,最终做出了同一个选择――最有利自身想要的,最能展望长远的,最符合秦霜这个身份的――“然后,留下,还是离开,随它自择……”

将想要展开书卷,欣赏众生被所谓宿命的绞索所不断勒紧的无助的欲望重新埋藏在理智与平和之下,也将自己半步踏入世界命运长河的脚步收回。即便拥有世人无法想象的能力,依然能够克制,不去随意改变,不去强行挽留。行走在世界的边缘,安静地旁观众生百态,不傲慢不悲悯,不亵渎死亡,不轻慢生命,即使是一只猫,也给予其应有的自主,不染俗尘,也……不近人情。

一如当初,就像留存着他们印象中的秦霜。

在她暂时还会留在这里,维持当初,以不变应万变,这是最优的做法。

不是伪装,只是将本性压制一部分,表现一部分。就像剪裁得体的衣服,示人美好的身段,而将缺陷巧妙遮掩。

给你们想要的,维持表面的和平,你们满意了吗?

只是,总有些微不甘,就像情绪退潮,总会留下什么,已经决定将手从水中抽出,离开水面的时候仍忍不住搅动一下手指。掠过文丑丑,看着步惊云,眼眉微扬:“如果……”

不知道这“如果”后是什么,却显然不会是皆大欢喜的假设。

步惊云猝然道:“我,先回去了。”竟是一刻不留,径自转身离去。

文丑丑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步惊云的背影,首度对这位一直提防的云少爷生出感谢之情,转头对秦霜讨好地笑道:“霜小姐,外间风大,我们还是进去罢。要是有什么不满意,您尽管说,不用问帮主,我都给您全办好了……”

秦霜轻轻一笑,有些好奇:“我的想法就是这么好猜?”

文丑丑脸僵了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道:“这猫啊,您想养当然也没问题,遇到您,算是它的造化了,不过现在它也太脏了,太不衬您的身份,等下我就叫个婢女过来,好好给它洗洗……

秦霜回望东边,天下会中所有建筑,天下第一楼最高,白雪掩映之中,宏丽而森冷。良久,凝睇一笑:“回去吧,你做的已经够好了。”

“回去告诉师父,我很喜欢。”

文丑丑乍惊又喜,紧张了这么久,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秦霜言出无悔,她既说了“喜欢”,那么在雄霸面前,也不会改变。总算能让他回去交差了。暗责自己多疑,霜小姐一片冰心,怎么会真的叫人为难了去?又有些叹息,这太为人想了,自个儿可不就受委屈了?更有些不安,云少爷对霜小姐的影响似乎有些深啊,这要叫帮主知道了,可怎么办?

一边想,一边向秦霜道别,一边也不忘念着赶紧去侍婢主管香莲那里说一声,让赶紧派人手过来,虽然只是多了一只猫,但要照顾好了,要准备的东西也不能少了……若论思维运转之快,文丑丑自是不及秦霜,但日常不停息的念头之多,秦霜只怕也要叹为观止,身体所限,所不能及了。

放下手中黑猫,望霜楼前,剩的秦霜一人独自而立,还有一只蹲在脚边不动的猫儿。虽然她已经放弃禁锢的念头,但是先前那一下并不是那么容易消除。她也不会容得猫儿现在就逃开。就像她早已抛之脑后,只要聂风在她眼前,她就不容许他死的念头,不刻意去想,她也做到了。而在这只黑猫完全康复之前,是休想离开望霜楼了。

山风猎猎,与人在一起也许不觉得,独自一人的时候却感觉格外得冷。

望霜楼,可以望见的惟有最高峰上的天下第一楼,还有湖心小筑的一角,山腰的三分校场,还有半山以上的风云阁,都看不见。

如果,我想要将望霜楼改个名字呢?

没有说出,已被打断。似乎,很多时候,无需说出口,步惊云也能够猜到她的想法,每每在她放纵任性而为,他都会及时提醒她,用理智去看后果。而他在想什么,她却总觉得难测。若是说出来,他该怎样两难,又会如何化解?不动他的心,承诺时毫无心障,过后却总有打破承诺的冲动。想要知道是那么简单,也只有人心,会偶然有一点猜测不到的乐趣。别的人,她又暂时没有生出兴趣。

而文丑丑怕也是想到了,所以忙忙离开,生怕她真的说出来。面对自己的诚惶诚恐中有几分真意,但更多是恐惧,若两相比较,明哲保身更能道出其真实态度。庸庸碌碌,没有力量没有智慧,就是凭借心机生存,过得一天算一天,世间的人大部分都是如此。无所谓的蝼蚁之道,自有存在的合理,可是也让人真的不喜欢。

缓缓步入望霜楼,外观如此,里面更无可挑剔。不去细看,直接走入卧室,平躺在床褥上,放缓呼吸,几乎是一瞬间就堕入沉睡之中。她真正所需要的,也不过是一张可以让她入睡的空间而已。

而直到此刻,说过的喜欢才慢慢散开来。

邀步惊云过来,想要他留下,甚至将望霜楼改作……如果她坚持,总有办法可以做到,可是偏偏,她也不过是一时念起。无论先前关系如何,在改变太多的陌生中,留恋那一分熟悉。然而若真的留下来,她会有多少耐心去容忍另外一个人侵入自己的空间?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个人,一个不能无视又不知该怎么相处才算自然的人。太多,太多的麻烦。想一想都觉得好累。师父的安排才是对的。望霜楼再大,也只能容她一人住……

第292章

亥时,深更夜半,天下会中除了巡逻的侍卫,大多已经沉入梦乡,第一楼却依旧灯火通明。

聂风已不是第一次在这个时刻受雄霸的传唤来到第一楼,却是首度难以遏制自心底发出的厌烦。

每一次雄霸叫他来,绝不会是什么促膝夜谈,培养师徒感情,而只会是一番又一番的任务。所谓的师徒,完全只是利用。

就算雄霸心中认定的好徒儿秦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表面关心得无微不至,实际上却有了越来越多的隐瞒。明知他有不杀人的原则,依然将越来越多的任务交予他去执行。虽然,雄霸也知道,秦霜并不恋栈权势,但喜爱是真的,忌惮也是真的,毕竟,江湖冷,人心更冷。江湖乱,人心更乱。江湖险,人心更险……一个真正的枭雄,在做事时,绝不会由得感情来左右。

他没有拒绝,是因为,没有他也会有别人。由他去做,总可以尽力挽回更多因为雄霸的野心而无辜卷入的生命。也因为,雄霸想慢慢将秦霜隔绝在日常帮务之外,也是他的由衷所愿。

现在想来,却是莫大讽刺。只要雄霸一日还在,秦霜就无法脱离江湖这个大漩涡,而她的心也早就在受雄霸的抚育磨砺、受命驱遣、一次次出剑中失却人性。他所以为的……霜姐姐也许根本是他一厢情愿勾画出来的幻影。

这一次雄霸叫他来,不外是这次灭无双的过程实在太过顺遂、离奇,报告中所谓的一剑灭城,就算是亲眼目睹,只怕也难以置信,而那些幸存回来的会众,已经是越传越奇,荒诞百出,更叫人觉得如同胡言乱语。雄霸天性多疑,此事秦霜是当事人,步惊云涉入过深,也便只能叫他过来,亲口盘问核实一番。

只是,何谓真相?无双城的覆灭,当时的他气急攻心,无法分辨,冷静下来,细思只怕也是别有蹊跷,而非是为了成全雄霸一统江湖的野心。但也只是见得一鳞半爪,秦霜不开口,谁能知道究竟?

而即便只是他所知道的,无双城中和秦霜所共同经历的,亦绝无可能告诉雄霸。也许只能像西湖归来,雄霸探问孟钵那一次,这又是一个说谎之夜,他的说谎之夜。

但叫聂风惊异的是,雄霸竟然心情不错,和旁边的文丑丑说了几句话,转头对他时和颜悦色:“风儿,早先师父吩咐你去无双城探查“倾城之恋”,那件事,风儿可曾有什么发现?

盖世奇招倾城之恋,已经随着无双城的倾覆而彻底湮灭,秦霜也许掌握也许没有,但显然这亦是不可让雄霸知晓。[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聂风答道:“是……无双城内有人暗助独孤一方,伪造现场,留下‘倾城之恋’四个字恐吓天下会不敢进攻无双城。”

雄霸微微颔首:“应是如此。”此事在雄霸心中早有定见,就如孟钵一般,如果真的有人掌握了“倾城之恋”,何必去击杀区区几个探子,直接杀上天下会才是真的震慑。无双城既然已经被摧毁,这件事也可揭过不提了。

不过另一件事才是他真的想问的:“风儿,我看这次回来,霜儿和你生疏很多,可是你们闹了什么别扭?”

聂风更不迟疑:“我反对师姐的滥杀无辜!”

这句话绝对言出由衷。无双城中血淋淋的一幕,在聂风脑中反复出现,即便知道事有蹊跷,秦霜若是愿意,绝对能给出叫人无话可说的理由,却也让他无法坦然选择原谅。

真正高明的说谎,不是什么七分真三分假,或者什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而是完全的真话,只是根据听者的心理,选择性地说出,诱导其自行生出有利己方的看法。

人,往往只愿意相信自己所以为的。这样的谎言,才是牢不可破。而所隐瞒的,也自然不会再被去追究。

果然,雄霸不再问下去,哈哈大笑:“无双城,那是敌人,算得什么无辜?风儿,你就是太迂了,这一点你比不上霜儿,也比不上惊云……”

聂风低下头,直到退出第一楼,也未曾说出一个“是”来。

风雪早停,露出深邃夜空中星斗阵列,同样的星光照出的是各样的心思。星光迷离,月儿如钩,照着夜归的人,却照不明处于迷茫中的心,此时秦霜是已经入眠,还是同样仰着头,让漫天星光洒入她那双无情的清瞳?

她喜欢看天,却不知道,有人喜欢看她。

式微式微胡不归,无双城牵手同游的欢喜依旧历历在目,一转眼,满眼的繁华,悉数成灰。

天下会不是他的归途,只是,因为,她在这里。

但,现在,她不再是他以为的那个她,他还要留下吗?而如果离开,他又能去何处?

“风少爷?”

聂风将目光自星空收回,微微笑道:“孔慈。”

夜静人寂,素来老实本分,甚至显得有些胆小懦弱,从不爱夜归的孔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走在回风云阁的路上?聂风没有问,他知道孔慈定然是有原因的。他也不想问,问了又能怎样?这世间有太多的无能为力,而若是孔慈不能说的,他问了,又岂不是让她为难?

他只是温言道:“我也要回去,一起走吧。”

孔慈亦步亦趋地跟在聂风身后,她不敢和聂风并排走,即便她知道聂风并不在意主仆尊卑,她却不能不遵守。

这次突然被侍婢主管香莲喊去,说是要与她磋商一件要事,这番谈话,竟而花费了一段冗长的时间,让她错过了在“风云阁”等候聂风及步惊云回来的机会,她本来想亲手下厨,为他们做一顿饭迎接他们的归来。

现在她却庆幸谈到这么晚,本来因为孤身行走在黑暗中而心惊胆战的她,竟然能够遇到聂风,还能同行一路。

只有他和她,别无他人。

而多谢黑暗的遮掩,没有人能发现她心中这份小小的甜蜜和欢喜。

然而,想到待婢主管所说的事,她的心又沉下去。五年的感情,霎时间又要生生割断,就像数年前在天霜阁一样,一次平淡的谈话,随后便是猝不及防的离别。换了主人,也换了……心情。

偷偷看一眼聂风的背影,又即低头。虽然只是一瞥,她也看得出,聂风有心事。而这心事,又能是关于什么?

她很想鼓足勇气,像聂风初到天下会的时候,安慰他,告诉他,不需要独自烦恼。然而在明了心中那异样的感觉后,她更加谨小慎微,在聂风之前,甚至连话也不敢多说,生怕哪句话不小心泄了心思。

她知道,聂风心中没有她。这让她痛苦,也感觉庆幸,她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要记得自家的身份,她是婢,是奴,能够服侍他已经是三生有幸。只要能这样下去,她已经心满意足。

然而也因为她只是婢,只是奴,所以,她的心愿永远只能是奢望。就连同行的一段路,也是那么短。

风云阁外不远处,立着一间简朴小屋,虽然和风云阁只是一墙之隔,却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间小屋,正是孔慈夜里歇息的地方。也许是因了秦霜的前例,雄霸立下严规,一直严禁任何婢仆在主子阁内度宿,尽管孔慈日间在风云阁出入无禁,夜里却必须回到这间小屋度过。

孔慈站定脚步:“风少爷,我到了。”

“好,孔慈,也这么晚了,你早些休息。”

在孔慈面前,他始终挂着笑容,尽管秦霜毁灭无双城的冷酷,重见时完全无视的漠然,让他的心如同坠入绝望深渊。但不笑又如何?世上只有一个秦霜,无论他袒露什么真实,在她都可以是风轻云淡。天大的烦恼,也能在她轻轻一笑中化做乌云消散,重见朗朗晴空。

而孔慈,她是这般荏弱、自卑,她,只会为他担心。

“风少爷,你长途跋涉,辛苦了,你也……好好休息。”看着聂风俊秀的侧脸,孔慈忽然生出一股冲动,轻轻道:“侍婢主管叫我去,是告诉我,原本,我是服侍云少爷的,云少爷失踪了五年,是风少爷留我继续在风云阁,我就……跟了风少爷。如今云少爷回来了,主管本来想要另派一些侍婢,但她们大多不愿意……”

孔慈未曾说完,聂风已经了然,天下会中人大都认为步惊云面冷心硬,满手血腥,所到之处总会带来不幸,是个不祥之人,那些侍婢不愿接近也是人情之常,叹息道:“所以……你就自告奋勇?”

“是……如果主管用强硬手段,逼她们去,不是心甘情愿,只怕未必会尽力。主管说,这些年,总是我一直打扫云阁,不若我……”

聂风忽然笑了:“是啊,当初惟有你愿意服侍云师兄,让云师兄将你从霜师姐身边要了去。如今他身畔连一个人也没有,若是逼其他人勉为其难地服侍他,两边都有欠公平。孔慈你能毫不考虑地答应,也不枉当年和云师兄主仆一场,我也没有看错,孔慈你的心,很好。”

孔慈垂着头,看不见聂风笑容中所带出的莫名讥诮,只是听聂风语气温和,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风少爷,是这般为别人设想,反而甚少为自身设想,

她虽然已经决定了再次追随步惊云,但她却多么渴望,无论是为了她,抑是为了聂风与她这五年的主婢之情……聂风能够出言挽留她!她只是渴望听见他说出一句简单的挽留的话,便已心满意足,只是一句不舍她离开的话……就像许多年前在天霜阁一样,只想听一句:“我要你留下来。”

可是,没有。

风少爷看似和霜小姐的性情天差地远,但这个时候,却是惊人地相似,同样温和,同样无情!

第293章

黑夜让人胆小,也会让人胆大。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即管失望聂风不曾表露挽留,孔慈依然站在门口,舍不得转身推开小屋的门,将这一天就此结束:“云少爷流落江湖五年,是风少爷带他回来,风少爷的心才是真正的好……”

聂风失笑,笑中嘲讽一闪而逝,未曾叫孔慈发觉。

因为秦霜的中途离开前往无双城,帮中只见得聂风和步惊云一道归来,人人便都认为是他找回了失踪五年的步惊云,连雄霸也是如此,孔慈也没有例外。

但谁又会去细想?他连自身的去留都决定不了,又如何去左右步惊云的决定?步惊云的失踪,不在他的预料,归来,也不是他的希望。若按照他的想法,在天下会中,从未笑过一次的步惊云,还不如留在西湖之畔做那个生活清苦然而时常带笑的阿铁好。

在那里,有视步惊云如家人的神母、阿黑、白情,也有那个……一往情深,甚至不计生死的神姬雪缘。

而在天下会,步惊云又有什么?只有视他为工具的雄霸和畏他如魔的寻常帮众,甚至连个甘心服侍他的婢女,也始终只有一个孔慈。

两相对比,还是不回比回来更好,在天下会这个冰冷、无情的地方,如何能够带给人真正的幸福?

然而,步惊云还是回来了。理由,聂风不愿去猜,也不想去猜。或许是因为那个答案太过惊人,也太过绝望,即便是几乎已经放在他面前,他也觉得是不可触碰的。

只是听着孔慈语出真诚,想到孔慈不单为奴为婢,所到的地方,也只限于天下会与天荫城,可想而知,她的自由是多么少,她所能知道的也惟有帮中之人的口口相传而已。聂风语气更温和了三分:“云师兄……确是吃了许多苦,不过现在有你去照顾他,也可以放心了。”

“谢谢风少爷……的信任,我,我一定会尽力。”这是孔慈在察觉自己的心思后,和聂风说话最多的一次,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又何妨再多一些,因为到了明天,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天。

这样大胆的想法叫孔慈格外紧张,断断续续地道,“主管说,我去服侍云少爷,她也会另派一个……全天下会最好的侍婢,给风少爷……”

全天下会最好的侍婢?聂风心中乍然一动,面上依旧淡笑,“会比你更好么?”

听到聂风这一句不是夸奖的夸奖,孔慈只觉得整张脸都要烧了起来,几乎要埋到地底下,心中更说不出是喜是惊:“风少爷……过奖了,天下会比我好的……侍婢,不知道有多少……这一次,是主管向我再三保证,她一定会遣派一个全天下会最好的侍婢给风少爷。txt全集下载”她只能反复强调着这“最好的”三个字来安自己的心。

便是重来一次,在侍婢主管要求她再次跟随步惊云的时候,她依然会一口答应,她对聂风有情,对步惊云……也未曾忘记,当初她不忍心让其一个人独在云阁,无人照顾。所以在秦霜问她的时候,她选择了离开天霜阁。

现在的情形与当初差相仿佛,虽然,这一次,不是步惊云主动开口索要。但想着步惊云流落江湖所受的苦楚,孔慈心底便忍不住地柔软下来,更加无法放下。步惊云,比秦霜,比聂风,更加需要她!虽然失望聂风的不曾挽留,但这样的体谅,不叫她为难,才是真正对她的好吧?

谁能保证一个人是最好的,所谓天下会最好的侍婢,又会是什么模样?按照雄霸对秦霜疼爱到骨子里的做派,若真是最好的侍婢,为什么不给秦霜而给他?聂风一向不愿以恶意去揣度他人,因为他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是有善的,而人心的奇妙就在于,相信善,便自然会向善转化,如果一开始就怀疑,最坏的结果也必定会发生。

但,现在,在这个敏感时刻,整桩事不仅涉及他,更也许关联步惊云和秦霜,他便不能不多想。而聪明如他,只是稍一忖度,便听出孔慈所陈述中的破绽。

天下会中上下奴婢之属人数至少也有上千,这其中当真就到了无人可派的地步,选不出一个肯去服侍步惊云的侍婢?

侍婢主管香莲,聂风也曾见过,那是一个年约四十,成日板着脸孔,生性刻薄的女人,在天下会已然多年,资格极老,不会不知道天下会的帮规向来以铁血铸成,何尝会有这般仁慈,派遣任务的时候还顾及奴婢自身的意愿?若说是怕被强迫的奴婢不尽心,要怎样才算尽心?要知道,懈怠职司,在天下会中惟有一个字――“死”。

香莲既然能安然当的侍婢主管,自然知道如何统领下属,更不会为了些许不忍而累及己身,且因为是女人,在天下会这一个以男人拳头做为号召的帮会里,除却秦霜这个特例,侍婢主管是惟一做为女人所能攀至的最高职位,香莲对待那些侍婢,更要凶狠三分。孔慈在进入天霜阁服侍秦霜之前,便曾遭受过她的苛待。

像这样一个女人,会在选派人手的时候,不只不强迫那些不愿的侍婢,还将孔慈叫去好言商量,又说要给他一个什么最好的侍婢……这其中,仿佛有一条线,隐隐联系起来。侍婢主管,不,雄霸,又在弄什么玄虚?

只听孔慈又道:“风少爷,你上次回来,断浪不在。后来,他和我见过一面,说是,一直被秦宁主管押着干活儿,没时间送你,十分抱歉。这次,他又是要,替秦主管洗刷马厩中的马儿,不能前来见你……风少爷,你能不能,找个时间去和,秦主管说说,不要让,断浪那么辛苦?”

聂风淡淡一笑:“是了,我也许久未曾见断浪,这次定会找个机会去看看……孔慈,还有其他事么?”

不需要孔慈提醒,上一次是太过匆匆,这一次,他早已决定要去找断浪一次。不问,是对朋友的信任,但在他将要做出一个事关重大,也许就决定了去留的时候,有些事总需要问个清楚、说个明白。

而孔慈竟然还念着这个,怕断浪辛苦,怕他担心。她永远都是如此细心,只是眼光所限,让她想不到那么多,只是单纯地因为自身的善良为他人着想,他惟愿她永远都能如此,所有的一切安排都是雄霸所为,与她并无关系。

望望隔壁的风云阁,无论“风阁”还是“云阁”,都看不见半点灯光,不知步惊云是否早已回来。不过便是在,步惊云也不会点亮屋中的灯,而是习惯待在黑暗之中。只有秦霜才会让他打破习惯,让他为她推开窗,点燃灯,尽力让她见到更多光明……

聂风心中无声地叹息,思绪绕来转去,总是无法控制不去想那个名字、那个人,数年的相依相处,他努力想要改变她,最终却是让她的身影在他身边、心中无处不在。他能够看出孔慈的反常,极力找话和他说,不想让他离开,但他,真的是累了。

孔慈明白聂风语中的示意,再是不舍,她也不能留聂风在这里和她说一夜的话,即管她若是真的开口,依聂风的性情,也不会硬着心肠拒绝。但她又怎么能不自量力做出这样不符合自身身份的事?

鼓足勇气抬起头,定定地瞧着聂风:“风少爷,多谢你了……”谢你的陪伴,谢你的耐心,谢你对我一个小小的侍婢也是如此温柔……

聂风笑笑:“好,有事情,明日再说也一样。”

又怎么会一样,明天,她便不是他的侍婢,而是云少爷的了。他身边也会多一个天下会最好的侍婢,他很快就会忘记她了,就像秦霜一样,他们从来都不会永远将她记在心头。

“风少爷,让我看着你离开,我再进去吧。”

聂风点点头,答应了孔慈这个要求。但只走得两步,便即猝然而停,心中突然泛起一阵极端不安的感觉,一股相当强大的力量,甚至足以威协他生命的死亡力量就在他身后突然散发出来。

糟,孔慈!

旋风般转过身,却见孔慈安然无恙,只有一张温柔的脸孔因为自己的猝然转身而露出乍惊还喜:“风少爷,你还有……”

聂风比个手势,示意孔慈噤声,冰心诀全力运转,是什么人,匿身与此,又有什么意图?那股叫人窒息的力量竟然只有他能感觉到,而孔慈一无所觉,是只针对他一个人,还是不小心在冰心诀下露出行迹?

忽听““呱”的一声暴叫,一团快绝无伦的黑影,自孔慈身后的小屋窗子中冲出,穷凶极恶地疾扑而来。早已蓄势待发的聂风一记风中劲草,感觉一脚将什么东西踢飞,不及追击,一个旋身,身形已经挡在了孔慈之前。

定神一看,却忍不住哑然。从黑暗扑出来,发出如此气势的,竟然只是一只浑身漆黑的蝙蝠!

一只蝙蝠,竟能散发出足以媲美绝顶高手的气势来?显然,便是不论气势,这也绝非一只普通的蝙蝠。

虽然顾及孔慈,聂风未曾出全力,因为气势所感,让他以为是一个高手意图不轨,不仅一出腿就是风神腿的绝招,功力也足足用了五成,但这只蝙蝠却仅仅是被踢飞,不仅赫然完好,还借聂风一腿之力,展翅急旋,破空疾飞,瞬息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聂风一皱眉,旋即展开,对孔慈道:“这只蝙蝠藏在你屋中,只怕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这里虽然离风云阁很近,但毕竟有一墙之隔,若是发生什么,我也来不及赶过来,今夜你且先跟着我去风阁暂住一晚吧。”

第294章

孔慈终还是随聂风去了风阁,那只神秘莫测的黑色蝙蝠,亦真是将她吓坏了,什么时候她的屋子中竟然藏了那么可怕的东西?会不会还有更可怕的东西一直窥伺着她,只是她未曾察觉?

而她更知道她若是拒绝,那么聂风亦绝不会放心让她一个人留下,她已经不能够再为他做什么了,又怎么能在这最后一夜让他为她担心

只是,她未曾料到,本以为聂风只会在风阁中随意找一间房子安置她,聂风却将她带到了他自己的寝居所在,不禁又是害羞又是惊恐,小声道:“风少爷,帮主绝不许侍婢在主子……度宿,孔慈已经是……违规,孔慈命贱人微,不会有什么……人会来……找我的麻烦,只要在风少爷的房间附近随便找间屋子,让我呆一夜……就好。[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聂风为孔慈的过分自卑和对雄霸的畏惧亦觉无可奈何,亦发现自己的举动可能有些误会,正待解释,孔慈忽然“啊”地一声,抓住他的衣襟。

屋内赫然亮起了灯,一闪,旋即灭掉,然后又亮起……灯火明明灭灭,显得异样诡异。联想到先前的黑色蝙蝠,孔慈吓得声音亦有些改变:“风……风少爷!”

聂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安慰道:“别怕,不是鬼。”说着,大步上前,一把推开房门。

桌前坐着一个人,背对着门,听见动静,徐徐转过头,幽幽道:“我还在想,要多长时间,风少爷才能说服孔慈,叫她跟你进来,竟然,比我料想的时间,要短啊。”

聂风叹口气:“浪,你还是这般调皮,可是将孔慈吓坏了。”语气虽然是责备,唇角却翘起,显然是为朋友的久别重逢而难抑欢喜。

孔慈忍不住又红了脸,嗔道:“断浪,你,你又胡闹什么?刚才,你为什么不帮风少爷,反而在这里,弄什么鬼,吓唬人。”

断浪哈哈一笑,站起身:“孔慈,你这么胆小可不成啊。”伸手放在灯火之前,一遮一放,屋中暗而复明,照着断浪故意做出的鬼脸,竟然真的有些阴森吓人。

聂风上前一步,将孔慈护在身后:“好了,浪,不要吓孔慈了。”早在运转冰心诀提防那只异种蝙蝠的时候,他便已然听出潜藏在附近的断浪,只是奇怪,断浪为什么不现身,却是听到他和孔慈的对话,抢先一步到风阁之中,出演了这么一场恶作剧。想到断浪素昔调皮的行径,又是释然,不过是朋友间的玩闹罢。

断浪道:“孔慈,你是怕人还是怕鬼?若是怕鬼,这世间人可比鬼可怕得多,若是怕人,怕人知道你违了那什么不准在主子屋子寝居度宿的规定,是风叫你来,出什么问题,自有风为你担着,要怪,就让雄霸那老家伙怪风好了……”暧昧一笑,“话说,风……的年纪也不小了。”

孔慈又羞又急:“断浪,你说……什么无聊话!是刚才我的屋子中突然飞出一只黑色蝙蝠……啊”

这次却是因为聂风忽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孔慈,你且先在这里休息,我和浪到外间去说说话。”又温然一笑,“放心,外间我们守着,无论是人是鬼,都不可怕。”

孔慈欲言又止,终未曾说出要换一间住,不要占了聂风的床的话,低声道:“是。”男人之间总有一些私密,这个时候,聪明的女人,自然懂得该乖乖闭嘴。孔慈本身,已经非常听话,那么这个时候,自是更加听话。

与断浪一道离开屋子,来到外间庭院,聂风深吸一口气,夜风狂而冷,吸入肺中,一阵寒意,让本已倦极的他重又振作起精神:“浪,今夜你不找我,明日,我也要去找你!”

孔慈只怕断浪在聂风面前说破自己的心事,只顾得让他住嘴。聂风却是瞧出,断浪虽嘴上和平常一般开着玩笑,甚至有些没轻没重,却掩不住眉间的隐忧。而他这次回来,亦不会立刻要走,断浪却连夜赶至,显然是有极重要的话,或是极紧急的消息,才让其竟然等不到明日。

断浪亦学着聂风深吸一口气,少年精灵的脸上露出不相符的凝重:“我们再走远一些罢。”

见聂风有些踌躇,断浪冷笑道:“你是怕走远了,孔慈遇到危险无法及时回援?”

聂风道:“孔慈不通武功,适才那只那只黑色蝙蝠,你也见了,着实古怪,我怕,不止是蝙蝠,更有人在暗中操控。或许,和我们前夜在天荫城左近一个叫天邻小村遇到的事有关……”

聂风提起此事,是突然想到,黑色的蝙蝠,黑色的烟雾,还有一个被村人奉为死神的黑色女子……同样的黑色,也许并不仅仅是一个巧合。

断浪哦了一声,却没有追问聂风在天邻小村中到底遇到什么,淡淡道:“风,难道你就没有想过,那只黑色蝙蝠,藏在孔慈的屋子里,也许不是要对她不利,相反,却是在……保护她。”

聂风神色一紧:“浪,你知道什么?”

断浪忽然哈哈一笑,凝重的神色全敛,又换上了惯常的嬉皮笑脸:“风,你总是这么轻信!我说你是真的没瞧出来,还是装傻?云阁与风阁中间隔着的庭园虽大,也不是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孔慈只不过是从风阁到云阁,却搞得生离死别一般,你说这又是为什么呢?”

聂风不语,随着断浪的意思,向外走了几步,他虽不因断浪的话而怀疑孔慈,但既然断浪不想让孔慈听到,那便小心一些也无大错。

断浪却不肯放过他:“喂,孔慈虽然年纪比你大些,但生得桃花一般,若论颜色,天下会的侍婢也没几个比得上的,待人又温柔,服侍你这几年也算得上死心塌地……大嘛,也有大的好处,你就那么轻易让她被步惊云夺回去?”

聂风听断浪越说越离谱,转过脸,正色道:“浪,你知道我没这心思,孔慈也不过是因为云师兄失踪,才跟了我几年。明日她就要去云师兄那边了,她原是云师兄的旧仆,云师兄待她也很好。总有一天,她会知道什么才是她真正要的。”

断浪“啧”了一声,轻声道:“天下会中连续服侍过秦霜、步惊云还有你的侍婢,也只有孔慈一人了。”

这句话却似是别有深意,只是断浪忽而正经,忽而放诞,只说得这一句,下面又有些不三不四起来,“风,看不出有时候你也挺阴险啊,你说孔慈回去了,若是叫她跟步惊云勾搭上了,你可不是……”

“断浪!”

见聂风连名带姓地叫,气得颜色也变了,断浪轻轻一笑:“怎么,说中你心事了?”伸手去拍聂风的肩,“你不喜欢孔慈,那你喜欢……”

一个“谁”字未曾说出口,聂风反手一格,将断浪的手自自己的肩上卸了下来。

断浪冷哼一声,再度向聂风肩头搭去。这一次,聂风有所防备,直接挥开去。

两相一触,聂风只觉得断浪内力激荡,隐然带着炎热,灼热难当,未曾防备间,竟自退了两步,不禁又惊又疑。他少时得秦霜传授特殊的呼吸法,可说是无时无刻不在累积真气,时至今日,不仅身法快捷无论,内力之深厚甚至胜过江湖许多前辈,同辈之中更是无人能及,便是步惊云在得雪缘转授移天神诀一半功力之前,亦不可比,断浪更是错之更远。

但此刻一试,竟是不相伯仲。虽然两人也算得上许久未见,但断浪的武功亦不可能进步如此之快。他是有什么奇遇,还是秦霜,也传了他什么东西?

断浪也是一怔,随即一抹脸,苦笑道:“对不起,风,我……有些无法控制自己。”

随着秦霜,江湖,他更多体会的是铁血和荣耀,在他真正独自一人面对的时候才知道,这其中的残酷非比想象。只是一次擅做主张,便几乎是生死之间走了一个来回,其后又迭造变故,精神上所受压力之大前所未有。见得聂风松弛下来,竟然变得分外不知分寸,如果不是聂风阻止,还不知会说出犯忌的话来。

在聂风之前说什么不打紧,若是有些传至某些人的耳中,即便现在他功力大进,亦难逃活路。

聂风注视断浪,放缓语气:“我们是兄弟,有什么不可以说,说出来一起承担便是,何必非要这样激怒我。”

断浪叹道:“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信任,叫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以你的聪明,想必……早已经发觉,这些年,我并未曾一直呆在山上……”

聂风默默点头:“你……若是还是不能说,那么,你也不需要告诉我。”

断浪一笑,虽然神色中有些沉郁,但亦回复惯常的轻松:“不错,我现在还未到能告诉你的时候,不过,若是到了能说的时候,我一定将一切都告诉你。现在,风,你先老实回答我,你……是不是已经打算离开天下会了。”

聂风有些震惊地看着断浪,他虽然一直和断浪说,他自小的梦想便是寻一个清净的小村,归隐田园,有一个简单而宁静的家,远离天下会的尔虞我诈,远离江湖的是是非非,无争无求地度过这一生。但他和断浪都知道,若是能那般轻易离去,他当初又何必不接受秦霜的安排,执意来到天下会?

而来了,想走,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雄霸门规分明,不像独孤一方那样纵容自己的门下恃势横行,但更不会容许天下会出现叛徒。如果聂风离开而不追究,帮威何在?到时候,天下追索,可有立锥之地?更勿论是什么清净,只怕还会连累了隐居之地的无干百姓。

何况,他便是不惧追捕,心中也放不下……秦霜!

也只有这一次,目睹无双城那场惊天巨变,才真正让他有些心灰意冷,萌发起离开的念头,但也只不过是刚刚产生,还未曾下定最后的决心。断浪是如何知道?

一看聂风的神色,断浪深深苦笑:“如果可以离开……风,这一次,我其实原本不打算回来……”

为什么不打算回来?又为什么还是回来了?

聂风没有问出口,只是静静等待断浪的解释。如果断浪继续不说,他也只会等,等到断浪认为可以开口的时机。

断浪不曾解释,只是看着聂风,一字一顿地道:“我回来,找你,也只是要告诉你一句话,千、万、不、要、离、开、天、下、会!”

第295章

无双城覆灭,天下会在江湖上气焰暴涨,风头一时无二。[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然而无双城总坛之外,尚有三百多个分坛,遍布神州各处,势力十分广泛。这些分坛虽然因为被天下会的计划所阻,未曾及时回援无双城,而无双城离奇覆灭的消息也足够震慑,让这些残剩下的分坛未敢公然反抗天下会随后的吞并之举。

但这其中,未尝不有人别怀心思,借机为私己牟取利益。还有一些小门小派,生怕天下会一家独大之后便将兵锋指向他们,暗中出手阻挠,一时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江湖之上暗潮涌动,各种阴暗手段层出不穷。

强势之下,这些不过是甲癣之患,举手即灭,但雄霸亦未曾轻忽,辛苦筹谋多年,终于斗倒劲敌,称霸江湖,怎容些许宵小扰乱,让他不能完美收取战果?

及时处理、安抚、收伏无双城这些残余势力,顺利将这些人化为天下会的新进一分子,这些事宜十分琐碎,亦十分耗费精力。待得雄霸发号施令,遣派人手,将这些人或收或灭或解散,大局定下,又镐赏过这次出征无双城归来的大军,距离秦霜等人归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数日。

眼见诸事告得一个段落,雄霸想起,无双城的灭亡是近年来天下会的头等喜事,怎可以不大肆庆祝一番?当即决定,在第一楼举行一场盛宴。

做为灭掉无双城的首功之臣,秦霜份当首席,列次以下本应是步惊云,但不知雄霸做何想法,将步惊云置于自己左侧,位次并列,隐然与秦霜分庭抗礼,聂风在其次,独留秦霜在右首。

天下会中早将秦霜这次的事迹传遍,难得可以在公开场合见她出现,一时之间,或隐晦,或露骨,几乎无人不看向她。

若是往昔,秦霜虽依旧从容,却亦绝不喜欢,更会为其中所隐含的种种情绪而皱眉。此际却毫无所感,眼眸一开一闭,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经将堂下列席众人一一表现,如同上位捕猎者,便是不在意,也会习惯性地扫描猎物,以便狩猎一旦开始,便能够抓住弱点,一击必杀。而众人之中,寥寥几个敏感的人有所察觉异样,但秦霜看过即收,叫人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目光回转,对聂风,秦霜也是一眼即过,到得步惊云,骤然弯眸。

步惊云垂着眼,状若死木,未曾露出丝毫反应。

秦霜撑着颊,亦垂下眼,堂下没有可列为威胁的人物,甚至连需要多看一眼的都没有,她也就松了心神。回归之后,仿佛要将离魂后在冥府未曾安枕以及回魂后七七之日内睡亦难安的欠缺补上,几乎日日补眠,她连望霜楼也未曾出过几次,睡的时候远比醒的时候多。只是坚持这片刻,又有些困倦。

雄霸正自对众人训话,未曾注意她的表现。文丑丑却是始终对她极为关注,见她精神比刚回来之时好了许多,但仍带着虚弱的苍白,心中正自盘算再去药库找找看,再多送几味补气补血的药材过去,骤然见她对步惊云所做的表情变化,险些一个呛咳出声,忙忙用扇子遮了嘴,看看秦霜,又将视线转向雄霸,心中不住祈祷。

他这副穷急之状未曾引起秦霜注意,倒是让雄霸将目光转向他:“丑丑,你有什么话要说?”

文丑丑一急,倒是想出一番话:“帮主,无双城灭了是大喜事,帮主向来赏罚分明,这次立功的人,人人都领了赏,但好似还有所遗漏哩。”

若是平日,文丑丑断然不敢说出这番话来,因为他从来都猜不透雄霸莫测的表情之后,会否突然吐出一个“死”字,以雄霸的权势地位,早已足可一字定生死。但有秦霜在场的时候,雄霸的心情总会比平时好些。此时听得文丑丑说他有所疏漏,并未不悦,反而豪情一笑:“丑丑,你说我漏了谁?”

文丑丑偷眼看看雄霸神色,答道:“自然是帮主的三位爱徒,这次出征,他们都立下大功,帮主下面的人都赏遍了,可还未曾赏过他们。”

雄霸故意一沉吟:“惊云和风儿也罢了,是未曾受赏,但霜儿,难道望霜楼不算?”

文丑丑立刻道:“那怎能算,望霜楼么,那可不是帮主赏霜小姐这场功劳的,而是做师尊的对徒儿的一番美意,体现的是帮主的拳拳之心……”

雄霸颔首道:“不错,望霜楼的确不能算。只是老夫给徒儿的一份礼物罢了,霜儿,你可喜欢为师这份礼物?”

在他人看来,望霜楼便是他对秦霜的重赏,但在雄霸自己,哪怕秦霜一丝功劳也无,他也会将这座特特为爱徒所营建的新楼赠给秦霜做为新居,所表达的自然不是做为天下会一帮之主对于属下的表彰,他要的,自也不是寻常就可得到的忠心。

听得雄霸询问,秦霜即时道:“师父,我很喜欢。”已经说过一次,再说一次对她也毫无难度。而喜欢又算什么?以前她不轻言喜欢,现在却是简单,先喜欢,再毁掉,这个过程也许无聊,但总是不沉闷。

雄霸听文丑丑转述过,再听秦霜亲口说出,依然十分开怀,笑道:“只要是霜儿喜欢的,为师都不会吝惜。那么,霜儿还想要什么?”

秦霜所立的功劳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堵上了帮中众人的嘴。若依照雄霸本来的心思,无双城之亡本就是铁板钉钉的事,秦霜打乱计划的出手,所表现出的惊天能力,反叫他心中似是多了一根刺,连扫灭无双城的喜悦也减了几分。

但数日下来,听文丑丑说,这些时日,秦霜一直在望霜楼休养,几乎是足不出户,与所有人的交通一概隔绝,便是步惊云,也只是刚回来那日同行,此后再无来往。

雄霸心中隐隐生出几分愧疚,既觉秦霜虽然灭掉无双城,但亦身负重伤,他又何必再去猜度爱徒的能力。又不知是否爱徒亦是窥知到自己的心思,主动低伏,以便让他释怀。想起另外一个一直频频和他闹别扭,丝毫不体谅他一片苦心的人,雄霸更觉得对这个贴心徒儿有所薄待。

至于步惊云和聂风,雄霸自有盘算,虽然只是为他打下铁桶江山的战斗工具,无双城灭亡之后,似乎作用稍减,但江湖风波多多,难说哪日又有需要,二人仍存在高度利用价值。

何况,随着天下会吞下无双城后,徒众越来越多,势力愈来愈大,内部结党的隐忧也覆渐次浮出水面,他虽然素来喜欢独揽大权,以严厉手段将所有徒众集中管治,但精力亦非是无限,分权管制势在必行。

而帮中除了文丑丑管理细务,便是数年之前为秦霜所建的天霜堂。这一堂在天下会早期崛起之际,曾在秦霜的统领下,为天下会立下汗马功劳。

随着他先后收下步惊云、聂风二徒,对外征战的事宜,归了风云,秦霜渐渐退隐于暗处,天霜堂也黯淡了光芒,但依然保持构架完整,运转有序,为帮中培养了众多精英,仍是帮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考虑到不能在明面上表现得过于偏心,亦是平衡帮内势力所必需,步惊云和聂风分别独立建堂也是势在必行,亦可算是这次二人所立功劳的筹赏。

但秦霜这次所立功劳之大,在三人之中可称为最,又该如何加赏?难道真亦要公告天下,立秦霜为天下会的继承之人?

这个想法刚一浮起,便被雄霸按下,他虽近知天命之年,但自觉精力充沛,近来修炼三分元气又有突破,又灭了无双城,正是一展平生抱负的时候,怎肯平白被人分薄了权力,哪怕只是名义上也不行。左右他离大限之日尚早,不必过早考虑这个问题。

而他更了解爱徒心性,外表看似温顺,惟一旦决定的事,绝不改变,骨中更有一种烈性、傲性,惟是美玉,不同瓦砾。其志从来不在天下会之中。从前或许还未曾察觉,但经过无双城一战,雄霸已经很是明白,清心寡欲,轻情重恩的反面便是冷漠峻拔,铁血无情。人不负她,她便不负人,亦可说,人若是负她,她亦绝不会手软,若是逼得紧了,无双城原址处的一片空白或许便是最好的范示。

不过,雄霸自认对秦霜仁至义尽,定不会出现这一幕,此际不过是藉着话头,想要再一次确定秦霜的心意罢了。

“回去睡觉”四个字险险到秦霜嘴边又咽下:“师父为霜儿想得已经十分周到,霜儿想不出还有什么想要的。”

眼眸微微垂下,掩住一瞬的怔然,这样的说辞,如同本能,是真实的想法,也是因为知道对方想听。

这里不是……这里是天下会,眼前是师父,是长辈,不是那个嬉闹无忌、想到什么都可以说,想到什么都可以做,可以无限放肆的……而那样的人,是真的有过,而不是她一厢情愿的以为吗?

秦霜的回答并未曾超出雄霸预料,满意地一笑:“好,霜儿若是想到了,一定要告诉师父。”

再次试探所得到的结果终于让雄霸暂时放下心,这还是他的霜儿,无论她表现出什么样的奇异,对别人的态度怎样,对他,终还是未曾改变……

第296章

宴饮便是叫人开心,却不知道雄霸之外,有几人笑得真心?

步惊云是从来不笑的,聂风虽然含笑,却因为心事只是勉强而笑,而文丑丑,涂满白粉的脸总是在笑,却是赔笑,因雄霸的喜而笑,为雄霸的怒而惧亦要笑……

但纵然是各怀心思,只要雄霸心情好了,堂上的气氛也即活跃,因为这本就是以他为中心的地方。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惟一不受影响的也许是秦霜。因为庆祝的名目亦含着她一份,不似往日般开场不久便即退席。她并不如何喝酒,亦不如何开口,甚至连旁人看她时,便会自然浮起的笑意也不似往日般挂在唇边。

笑,对她已经不再是必要。

但奇怪的是,便是时不时便会看秦霜两眼,担心这种场面让她不适的文丑丑亦渐渐不觉得她与席间的气氛不合,堂下众人甚至渐渐淡忘了她的存在,沉浸在觥筹交错之间。

而雄霸但觉得秦霜今日表现备见熨帖,无论是静是动,一言一行,无不是他想听想见,叫他格外开怀。忘怀之下,不觉已是酒到半程,雄霸终于发现秦霜露出一点精神不济。方才猛然省起,这次秦霜陪坐的时间已经大大超时,不免显得他做师父的太不体谅,忙开口促她回去。

秦霜亦不坚持,拒绝了雄霸要人陪送她回望霜楼的提议,眼眸在席间转过,这一次不在步惊云处停留,转身步出了第一楼。

弃道从武,无人清楚知道她为此付出多少。无亲无伴,形单影只,心随世转,不想从俗而行,惟有一意孤行。十数年持续下来,纵然心境中仍残存着几分安平随和,制欲克己,但偏执左性也是难以遏止,愈来愈盛。

对于他人的干扰,格外厌烦,平素也罢了,若有人想要左右于她,转脸成敌,不屈不纵,果决狠辣之处,直叫人疑其无心无情。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非是一人看出秦霜的心境早入狭道,早在数年前,天剑无名便曾担心秦霜有剑无鞘,过刚易折。后来秦霜寻得泪沧海化为剑鞘,稍减几分金晨曦的肃杀;

然而水之柔,驱而下,无常形,又被七情污染。原本无意,慢慢生出的情非但没有使秦霜趋转柔和,反而更多几分喜怒莫测,游移无定。锐不能收,强矫过正,终有一日,行到水穷处,不是坐看云起,而是悬崖绝境,再无转圜。

但生死之际,不能渡是万劫不复,渡过了,又是别有天地。峰回路转,再回来,心境已经是天差地别。

由于身体缘故,天下会中的宴饮她未曾参加过多少,但她在冥府前半程挣扎奋战,后半程锦绣繁华,种种尝遍,此中转折,与有一位密切相关。

那一位表面温柔多情,内心嗜欲重杀,耐得寂寞,亦极喜欢热闹。战时狡诈多端,坚韧不拔,闲时呼酒会宴,声色歌舞,无所不为。而但有可能,便喜欢邀秦霜一同参加。

身处现世,秦霜已不记得是怎样由拒绝到答允,又是怎样由有趣到厌烦,直到最终断绝……

是不喜欢的,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但也非是无益,她从前的高高在上是孤冷的,对于人群因为过度陌生和会受到情绪感染而隐然有惧,现时的她依然远离众人,但她却知道了什么是王者的孤高,王是在上的,然而王也是近人的。王是受人奉承的,然而王也是要取悦民众的……

她依然抗拒且对那王者之尊多了一层轻蔑,然而她也知道了如何置身于人群之中而不显得突兀。也知道了如何不影响自身也能令旁人开心……这些不需要有人特意去教,只需要耳目濡染。而这些也不需要记得,只要放空思绪,便自然知道如何去做。

随波逐流,又怎会比独立特行更难呢?

山风吹过,秦霜原本平稳的步履骤然一晃,清明的眼眸也浮出几分迷惘,伸手按住额头,只觉得一阵又一阵难以抑制的眩晕……罕有地停顿了一息,方才了然。

这是,醉了!

醉,对于她来说无疑是陌生的,且不说她本就示之以体弱,罕少饮酒。身负泪沧海,酒,其本质也不过是水,饮酒与水也无多大区别,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上演一出千杯不醉的惊人好戏。

但现在不同了,神魂尚未与身体贴合,五行之力又在先前的无双一战中消耗一空,苏醒后,也没有特意去恢复,甚至还有些压制。如此,虽然只是应景喝了两杯,但酒意却是全然为这具身体所吸收、承受。

所以,她竟然,前所未有地,喝醉了!

醉也不会令她失态,这身体虽弱,但也不至于一杯即倒,甚至她还能感觉不对后,调整一下便即可以重新笔直而行,除却因为发热可能带来的比平常更为鲜艳的颊色,外表上叫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亦不是全无影响,身体和思绪仿佛分成了两个部分,产生一个念头,身体总要停一停才能做出反应。而种种念头纷至沓来,却没有一个能准确抓住。

自顾笑了一下,这算做什么?

好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

信步而行,不想回望霜楼,在这个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地方,还有何处是曾经所熟悉的?

是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不是天霜阁,虽然雄霸既未将天霜阁拆除,亦未挪作他用,只是封存起来。但她也不会想要回去,搬了就是搬了,那个地方,对她已然形同不在,她从来都没有对过往进行凭吊的习惯。

那么所剩下的曾经专属于她的只剩下一个地方。

原有的疲倦在酒的作用下暂时消失,穿过半个天下会,一路走向后山。扳动机括,厚重的石壁自动挪开,现出一池刀剑,静默无声,如同忠心的仆人等待她的回归。

洗剑池,只要在天下会,她不是在天霜阁,就是在洗剑池……

然而,因为重归的笑容骤然僵住。

这里,也不是没有变化!

那满池不知从何而来的流萤,星星点点,浮光不定,让原本的肃杀静谧平添神秘幽远,美得不似人境。

这是她的……洗剑池?

闭上眼又睁开,依然是满眼流光,无声地叹息一声,她怎么就忘了,得到,必然要付出,眼前这一幕也好算得是她自作自受。

跳下洗剑池,向池中插着英雄剑和无双城的高岩行去。如同往昔无数次一样,背靠着英雄剑坐下来。双目闭合,无限倦意涌上心头,不想再想,就这样靠着英雄剑沉沉睡了过去……

本应是再无人前来的地方,厚重的石门却再度被人推开,闪进一个灵活的人影,少年英气的脸庞收拢了油滑,细看之下,俊秀其实并不下于聂风。

现在帮中重要人物包括步惊云和聂风都集中在第一楼陪同雄霸欢宴,只有断浪这个毫无职司的人又因为本身相关,密切关注秦霜行踪的人才会有这般闲情注意到秦霜离开第一楼后未曾返回望霜楼,而是来了此间。

而亦只有曾经不止一次随秦霜来过洗剑池的他才既知道如何打开机括,又在踏入池中后不会受到众多刀剑的攻击。

秦霜所布置的地方,从来不会是单纯的摆设,但她可又想到,当背叛来得早于预期,她又有什么应对?

洗剑池中所多出的漫天流萤让断浪忍不住看了数眼,但随即,他的目光便集中到了高台上沉睡的秦霜身上。一步步走近,轻轻跃上高岩,一寸寸俯下身,凝视秦霜的睡颜,这一路并不长,但每一个动静都叫他抑不住的心跳。到得此刻,反而平静下来,只有不自觉握紧的拳泄露出心中的紧张和……战栗。

回到天下会,断浪的确冒了不少风险,对于雄霸,他可以搪塞,但他实在无法知晓,他身上的异变。能否瞒过秦霜的那双清瞳。而他的擅离职守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亦不是秦霜终归无恙而可以轻轻放过的。

选择去见聂风,自是为了向聂风发出警告,这五年来,如果不是聂风的信任,从来也不问,只怕他亦无法将影卫的身份保守五年。试问世间有多少朋友能做到这样相信不疑?

既然聂风能予他这难得的友谊,他自然会有所厚报。

但此外,他亦是为了自聂风口中,得到秦霜现时的状态。若是真如那人所言,秦霜发疯失常,定不会放过对她作对离心的聂风,而反之,若是聂风安好,便可证明秦霜并未失去理智。只要秦霜能够控制自身情绪,那么他的处境便不至于那么危险。甚至如果可能,他会选择将秘密和盘托出,比起那个自称是魔,说了一大堆分不清是真是假,但终究是叫人心惊胆战言语的女人,他更愿意相信秦霜。

但他也想不到,他再见秦霜的时候,会是这种情形。

在他的注视下,秦霜依然紧闭双目,毫无反应。如果是往昔,哪怕他仅只是站在门外未有动作,她亦会有所感知,怎会如此际般睡得毫无防备?她睡得并不安稳,是因为做了噩梦,还是因为……冷?断浪忍不住伸出手,他也不知自己是想去触碰秦霜的肌肤,还是抚平她微蹙的眉尖。

聂风身边新来的所谓天下会最好的侍婢剑舞,美丽而魅惑,持剑出场的时候堪称艳光四射,但以断浪的眼光看来,孔慈如果不是因为太过自卑,欠缺自信,在容颜上也不会逊色。惟有秦霜,醒时气势无双,睡时娇丽无邪,无论什么人都比不上……

心,越跳越快,快到他几乎想要用力按住,不要让这心跳声惊动了秦霜。

眼见指尖堪堪碰到,断浪陡然收回手,无声无息地后退跳下高岩,闪身离开了洗剑池。

第297章

少时,断浪去而复返,手中抱着一条被子,复又跳上高岩,见秦霜沉睡如初,只是身子或许是因为实在太冷的缘故,蜷缩起来,心中有些好笑,这里这么冷,石头这么硬,秦霜可也睡得着。(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虽然以前行走江湖,有时候条件有限,秦霜也不抱怨,表现得颇是随遇而安,但也没苦到这个地步。而今,更是在天下会内,先有天霜阁,后有望霜楼,她怎么竟就偏到洗剑池来?

按说他是该放着不管,秦霜自己不经心,冷着冻着也是她自家的事,生病在她更早是家常便饭。近来她便不是一直缩在望霜楼中修养,若非雄霸大宴,只怕还不会出来。

秦霜一向视他为下属,与他的关系远没有和聂风那么亲近。他不做未必是错,做了,也未必是对。

但不知怎么,看她沉睡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突然心中一软,难以当做没有来过。

轻轻揽起秦霜的身子,板离英雄剑……鼻中嗅到的酒气让断浪终于了然,半是诧异,半也抑不住地笑,只是忍住不敢发声,心中更觉喜欢,原来秦霜也非是那般彻底不食人间烟火,她也会醉倒,任性地全不考虑后果,需要人照看……

将拿来的被子半铺在地上,这被子还是数年前聂风偷偷拿予他的,真丝缝造,内夹厚重兽毛,冬天最是暖和不过,想起那时候他对雄霸的既敬且畏,便如同孔慈一般,得到聂风的好便吓得什么似的。现在想来,只觉是恍若过了半生。

甫入天下会时对雄霸一代帮主的尊贵风范的钦慕之情早已消失殆尽,有朝吐气扬眉的斗志也渐渐变得模糊。

生活被切成两半,一半俯首为杂役,和聂风互为知交好友,对那难得的友情珍而重之,一半持剑为影卫,在秦霜的注视下为雄霸暗中除去一个个敌人,享受不问道义只看强弱的肆意……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聂风和秦霜的分歧。

断浪也纳罕,为什么,聂风为人,一向温润有方,做事情总是处处留有余地,不愿将人逼至绝处,更不会言语为难,就算是做尽坏事,在他看来完全死不足惜的人,在聂风,也会宽容以待,给予对方回头改过的机会。但是对秦霜,却不是这样,总是不惮以最坏的结果揣度,虽不曾明说,但实际的举动,却是一步步逼着秦霜退让。

聂风,到底是想要什么结果?难道他就不怕紧逼到最后不可收拾,一切成空?

难道这就是因为太喜欢,所以反而无法纵容,无法宽和,一定要用对方的相从相就来证明付出不是没有回应?还是因为一早就知道注定成空,所以才绝望地紧握,让希望如掌中沙飞速流逝,让最后的结局尽快到来,获取尘埃落定那一刻的释然?

但是,秦霜呢?是本性中不触及根本就随意由之的态度让她那么做,还是聂风对她,到底是与众不同?

断浪也曾想过,如果秦霜和聂风决裂他该怎么办?

他是随着聂风离开天下会,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够闯荡?虽然无双城灭了,天下会更加势力庞大,但也不是一手遮天。[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还是对秦霜说,能不能让他更进一步,他也想要站在光明下,失去聂风的天下会,也会需要人来填补相应位置……

事到临头,他却发现他没得选择,无论秦霜还是聂风,都根本未曾想过要问他的态度。

这其中,没有他的事呢。

秦霜不在意,他早有所心理准备,她一向将他和聂风分得极清,也不会觉得她和聂风之间的事和他有什么相关。但聂风呢?再真挚的友谊是否也能够千载不变?许多时候,小时候彼此交心,随着双方日渐成熟终会有所改变,当时情真,不过是因为天真……如果不是他回来问询,聂风是否到离开天下会都想不起通知他一声?

断浪心中惆怅,脸上却笑意愈浓,将秦霜缓缓放平睡好……心中自嘲,对着聂风,他想的是秦霜。对着秦霜,他却在想聂风。是不是代表他的心被分成了两半,就像他的生活一样,平分给了这两个人,却没有留下位置给自己?被忽视、轻贱久了,连自己也忘了该如何去看待自己?

待要抽回手,忽然心中一动,俯下身。清澈的眼,紧紧地闭着,醒时那般清不可近,酒醉了却似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活色生香。

白皙的肌肤中,一点儿红晕染开来,粉润得叫人忍不住咬上一口,触手所及,不是想象中的冰冷或者灼热,而是微微的温,滑腻无比,似乎将手多放上片刻,便会化在掌心。而最诱人的是酒气中所混杂的香,不经意,萦绕在鼻端不散,细嗅,又不知从何而来,捉摸不定,只叫人想去探个究竟,是佩在身上的香囊,还是深发自肌底?

不知不觉,断浪越靠越近,手似乎也有了自己的意志……

掌中骤然一痛,如被利器狠狠割过,耳中似乎亦听到一个尖锐的声响,断浪骇然一惊,脑中一清,陡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惊得身子一抖,紧紧咬了唇,用力到唇裂见血方才镇定下来。

秦霜,依旧静静而卧,仿佛便是外间天崩地裂,她也可以这样沉睡到地老天荒。

断浪举起手,掌上一道深深的裂痕,触目惊心。

他并不在意,因为这道裂口是他自己的杰作。

那个自称是魔的女人说了许多,多是关于秦霜的,然而也有关于他的。

而好笑,说的不是他的过去,或是当下,而是未来。

他,命中有劫有运,劫大于运,欲要成运,成为人中之龙,惟有先自割舍友情。

他的友情,除了聂风还会有谁?

看着那女人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笃定他便会成为那背弃好友的人,怒自心底泛起,抽出火麟剑,一剑而过,割断了代表霸业的官禄纹。

用这个举动够不够证明?前途和友情,他宁取后者!对聂风,他绝不会背弃!

现在,这个破命明志的裂口,重又迸裂开来,似乎有着什么不知名的力量阻止伤势痊愈,鲜血汩汩流出,滴落在秦霜的肌肤上,如开出最鲜艳的花,花开只是一瞬,他还来不及拂拭,鲜血已然悉数渗入,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神和魔都不会做梦,只有人会做梦。

人生中或许会有幸福,甜蜜等等小的调味,但这些,都是短暂的,会轻易失去的,大部分时候,所品尝到的人生,舌底所留存的只有苦涩和酸楚。是幸好还有美梦可以安抚人生,在梦中颠倒迷醉,暂且忘却那些痛苦和无奈。

但对于秦霜而言,不做梦或许还有片刻宁静,做梦了,所见到的,也不会是真正的欢喜。

她是那么清楚自己在做梦!

那华丽到人间不可想象的宫殿,数以千计的夜明珠将大殿照得通明,难辨昼夜,席上水陆杂错,铺陈交织,席间无数俊秀的少男少女薄衫遮掩缓歌缦舞,若是宴中的宾客看中哪个,便可随手召来……

奢靡的气氛中,戴着黄金面具的男子俯近身,语中带笑,话题却是严峻无比:“天命之战中,谁会是胜利者?”

她听得那个自己冷静回答:“设局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男子为她斟满酒杯,然后举起自己的杯,水晶杯中的酒浆殷红如血:“不入局如何破局?饮不尽的仇人血,斩不尽的敌人头,那才是我们所向往的生之欢喜啊。”

她不曾举杯应和,反而轻轻蹙起眉:“白骨上开出的花朵……我不喜欢!”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男子笑道:“身在杀劫,何不逆而向上?”

“因为你想杀,所以才是劫!”

她的态度是如此冷漠尖锐,顿时射过几道不满的目光,她却不在意,视线掠过殿中无数男男女女,望向殿外一望无际的血色莲花,心中渐渐生出不安。

男子放下酒杯,依旧语笑殷殷:“罢了,这一局,我们是定要参加的,你呢,不愿参战,可要去观战?还是,六道轮回,轮回六道,你已经立下决定?”

这个问题何其可笑,早知道不同,何必还要再次确定?

将要回答的她突然凝住了眼神,莲花尽处冉冉出现的男子身影,仿佛意识到她的注视,亦向她看来,一双紫色的瞳仁,神情淡然,气韵深不可测。

忽然心乱,猛然站起,甚至打翻了酒杯……

然后,这一刻,秦霜突然醒了过来。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抹去,一如退潮后的沙滩,见沙不见浪,所留存的只有颊边一缕冷笑。

睁开眼,见得环环绕绕的流萤,笑容愈深。

腐草为萤,魂附其上,这满池的萤火,不是夏夜随处飞舞的萤虫,而是一个一个死人的魂灵,不入六道轮回,却聚集到了这里。那晚小村中死去的村民算是第一批,随后天下会方圆百里之内,死去的人,无论是寿终正寝,还是横凶而亡,魂魄都会来这里走一遭……假以时日,随着她的恢复,所覆盖的范围也会越来越大,直至整个神州,甚或是海外……但凡是人,死后皆会来此……

万鬼相朝,她没有选择成为龙王,这样的做派,却更似是成了鬼皇。洗剑池也不再是练剑之所,而成了隐然的地上酆都,轮回池。

当人已失去人性的时候,天和佛,也许还会因一念之仁,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魔……魔只会用最直接的处理方法,把他们――打进最深最痛苦的地狱!

无论是惧是憎,还是认同、羡慕,都无改魔睚眦必报的本性。

她不是魔,但也非是那么宽宏大度。

明明是受到伤害的一方,却将错误揽在自己身上,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指责那个加害的人。这不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圣人,第一是愚蠢,第二是软弱,第三,没有第三,只有自寻死路,纵有拔山之力,也救不了这种人。

宽容是因为不在意,越是在意越会计较。在天邻小村中的自我反省是理智的剖析,随后的行动,却绝不是看清一切后的彻底放下,而是连魔也会惊心的的冷酷报复。

花开见我,我见其人……不负,不负,俯首为奴!

你不负我,我不负你……不曾索取,不求所得,若你说出为我所信,却又相负相误,那么,纵是三生七世,我亦要你悔不当初!

第298章

秦霜撑着头,坐起身,酒醒的余醉让她有种身不知在何处的错觉,但那些忿怒、不甘、恨意、狠绝只是一瞬,快得几乎只是刚刚感觉到曾有这些情绪出现,便即回神。(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已经离开,不是,那个地方了。

会想起,但想起时也没有了那般深刻的锥心之痛,何况还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段,让她都有些疑心,是所亲尝过的,还是另一个同样叫做秦霜的女子的经历代入她的梦境之中。

而她,又是不是当初那个天下会中的秦霜?

身上的被子极其陌生,但睡梦中隐约感觉到的暖意应该便是由此而来,目光一转,远远靠在璧角的少年,是,断浪?

不告而来的确是有些突兀,不过有眼色、会做事岂不正是属下应有的本事?何况这属下之前,还可以加上得力二字。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可以责备的理由。

但断浪心中却是有鬼,手中握着火麟剑,裂口紧紧贴着剑柄,痛也是清醒。他也许做了一件极错的事,如果不是火麟与他心意相通,有所示警,又因为手上早先受伤,及时流出血来,他没有停下手来,那么……

见得秦霜望向自己,抢先道:“望霜楼什么都有,可惜啊,那是霜小姐独居的禁地,我这个小小杂役可进不去。不得已只能在我那间破草庐中随便拿了一床过来。小的待遇低下,这床被子也是用了好几年不曾换过,不知道大小姐盖在身上,是否有所不适,会否怪罪小的不会办事?”

秦霜复看了断浪一眼,稍稍按额,虽然她现下的反应要慢一拍,也能听出这其中非是表功,而是嘲弄。

她和断浪相处的时间,断断续续加起来,也不见得少过聂风,应算得十分熟悉。轻佻、油滑、刁诈,每一项,都不会是她喜欢的品质。所对应的态度,也就是做对嘉奖,做错惩戒罢了。心中无有其他念头,又怎么会产生多余的情绪?

此际却觉得断浪的表现略有熟悉甚至是亲切之感,回想起来,那个人的劣质胜过断浪十倍,但再是不喜,还是做了朋友,便是背叛,也难以忘记,想起时不是切齿而是微笑。

人性本就复杂,美丑善恶,不一而足,因人因事因时皆会有异,朋友也不会只有那一种。

不过,相应,自己的态度也极是刻薄罢了。[热门小说网ReMenxs.Com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除却自己,怕也没有第二个人敢于那么对他罢。

那是怎么忍下来?是朋友的包容,还是别有用心?所以到最后不忍的时候便是翻脸致命一刀……但依然是想笑,不能致自己与死地,所面对的那个烂摊子足够让对方焦头烂额,若发现了自己突生奇想所赠予的礼物又会是什么表情?

你要阿修罗一族繁荣昌盛,掌控六道轮回,血海弥天,侵蚀满天神佛……甚至不惜将我做为牺牲送上祭台,做为朋友,我不怪彼此的立场不同,不得不刀剑相对,但亦不能无以为报。阖族的因,那么自然是阖族的果,阿修罗一族所面临的钝刀割肉、锈锯凌迟,仅仅才只是个开端,也许要到数十百年后方才彻底显出效用……那时候,也许我早已白骨成灰,但您,将会永永远远活下去……

断浪见秦霜唇角微翘,不置可否,不知秦霜的思绪早已飞离,甚至不在这个世界,只以为她还是从前般的毫不在意,心中陡然生恼,也抛去了故作的谦恭,冷言道:“你就这样睡在这里,没有一点防备,如果,我是你的敌人,你早就没了性命。”

秦霜眉眼微挑,敌意的话说对了未必不能成真,记得曾经的她谨言慎行,面对那家伙松懈很多,结果,悉数成真……然而:“你敢杀我?”

断浪顿时滞住,私自逃离天下会是一回事,谋杀帮主爱徒后潜逃又是另外一回事,追杀和全力追杀,这其中还是有着很大区别。他虽然功力大进,但也未觉得自己可以一剑无敌,力拼雄霸。

而聂风,就算是对秦霜有不满,也不会觉得他杀了秦霜会是无关紧要。还有帮外所潜伏的那个神秘而强大的魔……

细思之下,秦霜便是自身失力,依仗之多,亦不是他可以轻易招惹。不要说杀,哪怕是伤,他的下场都会是凄凉万分。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长叹:“是,我不敢杀你。”

被逼得亲口承认不敢,断浪又是沮丧又是羞恼,握紧手中火鳞,一股力量自剑上传过,让他心思稍定,力量,迟早他能够强大到无比。

“所以,何必做那种无谓的假设!”徐徐站起身,秦霜一双眼看着断浪,仿佛透过他看向另外一个人。是不敢,而不是不能,如果没有那种种外在顾忌,断浪可会因为心中的怨怼而趁机害她?其实,也许,只要一剑,完全无有防备的她已经……。

可是,偏偏能够那么的肯定。他之不敢杀她,不只是力量,还有心性的限制,太过聪明便容易失去果决,瞻前顾后而无法迸发血气之勇。就像那家伙一样,千般牟利,万种算计,种种背叛做尽了,却不敢,出现在她面前,亲口说一句:“是,我要你死!”

笑意弥散而开,突生的猜测,让她忍不住微笑。如果不是死在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件之中,而是睡梦中被人暗害,这样死去的她,会不会叫那万千死于她手上的人、鬼、神、魔,同声喊冤?

抚平领上的折痕,低下头,手指触到松开的腰带,猛然怔了一怔……

见秦霜整理衣装,断浪识趣地垂下眼,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她,没有发觉……但,一刹间心头骤然狂跳,后颈处猛然汗毛直竖,一跃而起,一直紧紧握在手中的火麟剑全力挥出,一股炙热无伦的火劲发出,一头穷凶极恶的火麒麟扑噬而出……

断家蚀日剑法之火麟蚀日!

断帅将断家蚀日剑谱交予断浪之时,千叮万嘱他一定要在十五岁时方才可练,断家的内力走的是炎猛一路,如果过早习练,经脉难以承受。而蚀日剑谱内所载的每一式剑招,杀招凌厉,一往无前,若没有深湛内力配合,根本无法发挥其中的无上威力。更可能因为内力不足强行习练下,走火入魔。

断浪得秦霜传授烈火功,炎劲更盛却不会损伤,学习蚀日剑法自也是有所提前,但数年的实战磨练,也只是熟练而已,真正威力根本只能发挥十中之一二。此际一招而出,却能透发出招意幻象,这是否表示,断浪的功力突飞猛进。他已然变强,强得已经不下于他的父亲――南麟剑首断帅?

秦霜的衣带尚未系好,瞳中满满全是杀意,面对汹汹而来的火麒麟,嘴角微弯,现出讽刺之意,一剑而出,如分水断流,顿将火鳞分成两半,旋即化为乌有。

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术,无论用多美丽的辞藻来掩饰,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剑法,在秦霜手中,便是用来杀人的。

她曾经刻骨铭心追索答案,现在却无法再有这种坚持,人生不是每个问题都能有所回答,选择之下,也无论对错。所谓报复,做之前未曾思索,做之后也未曾再想,没有计划,没有商量,没有细节完备,更不存在什么卧薪尝胆,日思夜想、洗雪前耻……谁若惹到她,她所做的仅仅只会是,一剑封喉!

她背上的血色莲花,并不是血池中普通的妖莲,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九叶十瓣千生花,现在,十个花瓣却少了一瓣……

如果是不存他意的触碰,怎会有这样的结果?

是,有了欲念!

是,想要,得到她?!

所有持有这种想法的人,都必须给我去……死!

荧光缭绕中,仿佛有野兽的嘶吼传来,杀意未尽的眸子之中,戾气丝缕不绝,更不迟疑,又是一剑,迅如闪电,剑未至剑势已至,让断浪禁不住窒息,仿佛顷刻之间便会被刺穿喉咙。

秦霜的剑法,他见过的次数比任何人都多,没有一定之规,只是直接,高效,冷酷,一击必杀。这样的做法,显然有着极大的弱点,只要避过第一剑,十剑之内若不能了结战斗,秦霜便会暂且避让,甚至停手,留待下次重来。

他自谓奇险之后,功力大进,纵不能在剑法上压住秦霜,也无论如何不至于连秦霜的十剑都挡不住。只要挨过十剑,主动权便在他手上,或战或逃,无论如何不会有性命之忧。此际却发现自己的这个想法是个笑话。

对于秦霜,永远不可以用常理猜度。

从前的秦霜便是在战斗中,依旧清雅从容,杀戮对她不过是雄霸委付的任务,不过于心,也无需在意。现在的她,是睥睨立于所有杀生兽的顶端,杀气汹汹而来,左手持剑,剑法狠辣致命之外更多变幻无方……就算他已经能够发挥出蚀日剑法的威力到十之八九,炎劲连铁石也能焚化,亦不能阻住如潮水一般连绵不绝的攻势。只能一退再退……

而在这狭小的山洞中,他能够退到什么地方?

秦霜剑势所过,锋芒所及,洗剑池中所置放的刀剑,断损一地。

这些刀剑是雄霸遣人苦心搜罗而来,每一件皆有来历,此际在秦霜眼中,却如土石瓦砾,毫不顾惜。落在断浪眼中,更多几分冷汗,下一刻,他会不会便如折满地损毁的刀剑一般,被秦霜斩杀在剑下?

终于忍不住大叫出声:“为什么?”

他就算对她稍有冒犯,也是一时神智昏迷,亦及时收手,何至于死?!

第299章

断浪仓皇之际发出的质问,所回应的惟有剑闪寒光,一记赶尽杀绝的剑式。[八零电子书]

何必问?我又有什么义务回答?秦霜眼中除了杀意别无其他情绪,因为愤怒和杀念而涂上红晕的颊,剑光掩映中,透出一种别样残酷的美丽。

断浪亦未指望会得到回答,从前无数次战斗中,他已经见得秦霜对于杀人是什么态度,早已是有所预料,只要抽出剑,决意为战,那么就是剑底见生死。言语在这个时候,既是苍白,也是多余。对着死人,有什么好说,死人,又需要什么答案?

说再多,不过是满足自家的情绪,难道还是要留待地下,阎罗面前,再打官司?

以前的他,很是喜欢这样的态度,这样无有任何修饰的冷酷,真叫人忍不住倾倒。

现在当站在秦霜之前的换成了他,却体味到了之前那些便是声嘶力竭,也无法从秦霜口中得到只言片语,更不会有所动摇、饶恕的人的感觉。

那是,怎样的不甘呵……

也许,惟有一个人,秦霜才会特殊对待,无双城前,那么摆明敌对的态度了,她,还能够,放聂风一马!

便是命悬一线的危险中,断浪亦突然生出嫉妒。你对我说的话,你都忘了吗?你说你想要看到我不坠家门荣光,现在你却是要亲手将我了结!旋即是巨大的忿恨自心底升起,炙热无伦的真气在身体全速运转,灌入火麟剑之中,又自剑中传回,生出更大的力量……既然没有道理好讲,那么――你要杀我,我就要杀你!

这并非是斗志的激昂,而更似是困兽不得不为的殊死一搏。秦霜从无失败的战绩,曾是断浪亦为之骄傲的,此际却成了消磨他信心的利器。

何况,即管情绪激荡,断浪依然注意到,随着他们的交手,洗剑池中越来越冷。

运转天霜拳的真气虽寒,但秦霜内力不足,根本不可能造成如此效果,这种冷,更似是一种仿佛自灵魂深处发出的阴冷,就像……死亡,贴面而至,随着呼吸,钻入五脏六腑,一点点将生机扼杀……

断浪猛然想起魔所说过的,秦霜死而复生后,已经不能归属为人类,她所会的能力,也不只是他所见过的那些……听的时候只以为是奇谈妄语,亲身经历才怀疑或许那并非是无稽。[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引魂,渡死,控掌轮回……一想到此,断浪顿时发现更多,每次火鳞与秦霜的剑所碰撞后所产生的震荡,非是由身体所感觉到的,而是来源于更深处,或许便是神魂所在,顿时亡魂俱冒,所有无关的情绪悉数消失。

这般下去,不需要等到交手中被剑而伤,他的魂魄就会在内外交击中受周遭这股阴冷的吸力活生生自身体抽出……就算他再见惯生死、无所畏惧,但他终究是人,哪怕是病死、溺死、烧死、行走江湖被人砍死,无论什么样的死亡方式,都比不上这种超乎常理的死法更叫他自心底发寒。

蚀日剑法威力再大,毕竟是人间的剑法,所能用的,只有那个了……一念即起,断浪毅然付诸而行。暴喝一声,手中火麟剑运至极致,火麒麟幻象再现,赫然又是一招蚀日剑法中威力最大的火鳞蚀日!

这一招他已然用过,未曾奏效,但他所争取的也只是一线之机。眼见秦霜剑势稍缓,突然丢开火麟,双掌之中一道血红气芒暴出,绞成螺旋,轰向秦霜。掌力未及,方圆一丈之内的兵刃已经被悉数轰飞,地面也给轰陷,直直入地三尺。

这不是一般的土地,而是坚硬的青石板所铺,惟有神兵利器方能插入的地面,这本来是用来检验所搜罗的兵刃,此际却成了验证断浪这一击劲力之骇人的战果!

秦霜首度在战斗中发声:“灭世魔身?”有些诧异,但并不慌乱。便是再为情绪左右,亦不会冲昏她的头脑,或者,愈是愤怒,愈能叫她在战斗中全力发挥。

经过冥域一行,她的战斗禀赋经过生死的磨练,已经进入另外一个境界。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再去观察对手,然后通过计算,选出最佳应对,因人制宜,针对而施。在冥域,她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打法而行,便已经少有对手。

此际限于身体,已经是大打折扣,随手所用的剑法,是从前心中隐隐有了雏形的天霜剑,也还只是一个胚型,不能够算作成形,但亦已显出疾、锐、寒、灵动等特性。断浪的突然长进虽在她的预料之外,但她亦未曾放在眼中。只是她也想不到,断浪还会有此一招。

长剑回转,洞中四散的流萤骤然密集其前,挡住红芒来势。

灭世魔身是神所创出的两大奇功之一。神将已经被神一击致命埋在冰雪之下,神也随着第十殿灰飞烟灭,断浪怎会这门绝学?

灭世魔身在神将手中,便是三十六颗千斤巨石一起相袭,亦能被其全部震碎。断浪所发挥的,声势赫赫,纵有不及,也是相去不远。虽然当初秦霜几乎只用三剑便能将神将斩于剑下,只是因为步惊云的突然出现,才叫神将逃过一劫。但亦是因时因地,借助了天地之力,非是她本身之力。

此际她虽然剑势纵横,将断浪杀得几无还手之力,但面对这种气魄宏大、劲力雄浑的绝世奇功,也是不能力敌,便是所召集的流萤之墙,亦是甫一接触,便即被击散。

这些流萤都是死魂,无有生死之说,便是被击散也即刻回复。但毕竟神州人死之后,轮回系要先至洗剑池,只是秦霜一时的突发奇想,时日极短,死去然后到此的能有多少?所汇集的魂魄非是无穷无尽。若断浪一鼓作气,亦不难用灭世魔身的惊天气劲直接轰上秦霜本身,那时候不要说攻守易势,便是逆转战局亦未可知。

但断浪并无这等信心,此地本是秦霜亲手布置,不知有多少玄妙,秦霜本身手段,更是层出不穷,远远超出常理的范畴,突然使出灭世魔身只是打秦霜个措手不及,只要缓过片刻,秦霜定然有方法应对。

见得一击奏效,秦霜不得不回剑自为,已经是如他预期所望,立即抄起先时抛下的火麟剑,轻功全力施展,直奔出口。只要冲出洗剑池,管什么神魔恩怨,有多远跑多远……

离了天地会,按照秦霜的习性,他只要不是那么倒霉再被她撞上,那么她也不会费力亲自追杀。

至于聂风,他先前已经发过警告,秦霜也不是喜欢迁怒的人……便是秦霜真的会杀了聂风,那么起因也不会是他,随后遭殃的也不会只是个人。

此际他自身难保,先顾得自己再说。

断浪想得虽好,但世间事,只是想,可便能成功?

与秦霜作战的人,不知有凡几,眼见不敌,生出逃命念头,想要脚底抹油的大有人在,但能逃出生天的有几人?特别,还在她真正动了杀念之后。

灭世魔身所发出的红色螺旋气劲只是被流萤之墙阻得一阻,秦霜已经翩然转身,长剑轻挥,剑气牵引,本来插在地上的刀剑齐齐飞起,组成奥妙莫名的阵势,竟然生生将这股气劲挡下,丝毫未曾损得她本身。

转眼见断浪欲逃,清叱一声,双掌做合……

断浪还未来得及打开机关,心中警兆再现,身份发挥到极致,瞬间平移数尺,再看原处,直生出一身冷汗,石门之上密密麻麻插满了刀剑,若他还在原地,想来已经变成了一只刺猬。

转身,秦霜已经持着剑,剑尖下指,缓步走来,一步一步似是带着莫大压力,清瞳中杀意汹涌,只是悉数被冰封在眼底,不得而出。

断浪陡然静下来,火麟剑平举胸前,既然不能逃,那么便只能战,战死为止!

眼见断浪如此,秦霜瞳中并无动摇,杀人有何事?杀该杀的人,杀想杀的人,依自己的心意,只要心中坦荡,不成心结,那么天下何人不可杀?至于这所杀之人的反应,是垂死挣扎,丑态百出,还是慷慨豪迈,热血激昂,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但心底却有凶兽在无声咆哮,不在意,无所谓,与己无干?不过是你自己以为,所得到的结果,就是,这样的东西,也敢触犯你的尊严!

千般念头,只汇成一个字:“杀!”

流萤迅速集结于剑身之上,她也懒得只是较量剑法,在内力远不及对方的情形下,这样做就是以己之短,击彼之强,还要浪费时间,不如索性借助死魂之力,将断浪直接拖下地狱!

当秦霜不再只是局限于剑法,断浪压力立增,即使与火麟剑心意相合,蚀日剑法威力前所未有,亦感觉内力运转迟滞,呼吸越来越沉重。

人力如何和这来源于幽冥中的力量对抗?一个迟缓,已见剑光刺睫,火麟剑招架不及,只能够闭目待死。

生死关头,断浪却意外自己并无多少惧怕,只有一丝终不能完成先父遗愿广大门楣的遗憾,转瞬也即消失……

第300章

断浪,他,就这样放弃了吗?他还这般年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不,至少,手中骤然由热转寒的火麟剑,用独特的方式传递给他一种莫名的信任,他在它在,他亡它折。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就算天地间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至少他还有这样一个“朋友”不离不弃,他绝不可以放弃!

大喝一声,烈火功、蚀日剑诀、灭世魔身,三种不同功法在生死的压力下硬生生融在一起,劲力自掌心暴出,以掌为剑,击向破面而来的剑锋……

这一击,是断浪压榨所有潜力而发,声势虽无先前灭世魔身那一击之浩大,然而劲气敛而不发,待到爆发之时也就愈加可怕。

影碎,剑消……看着毫无阻碍地穿过剑光虚影的手掌,断浪不禁怔了一怔,心中一凉,秦霜竟然是虚晃一招,真正的杀招还在其后。一瞥间,却见秦霜脸上尚未敛起的惊愕,显然,这并非是出于她的意愿。

那么,这,到底是怎样一个意外?断浪未及思索这个问题,颊边风过,几缕发丝飘落……讶异还要超过险被一剑刺喉的后怕,秦霜竟也有不能控制手中剑,刺偏、错劲的时候?

岂止是不能控制,秦霜从未曾想过当原本是十分的力陡然被动增加到十二分,整个人都被剑所带动,顺着剑势撞向敌人的情形……便是一瞬间能够生出万千复杂念头,亦不能够扭转身体的一个简单动作。

身心之间极度的不协调感,让她气血逆乱,险些一口血吐出来。

断浪不是无双城底无双夫人前面的水晶屏风那种死物,这样撞上去自不是晕头转向那么简单。但也因此,在面对极度的意外,人的反应总会有所迟滞。那么,秦霜松开剑柄,左足微点,已经做好了近身战的准备。

但随即,便感觉脚踝处陡然传来剧痛,再也不能支持,身体前倾,扑跌下去……

断浪尚未判明,身体的反应已是快过思想,待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持剑的手已经揽住了秦霜的腰,还运劲回收,防她跌倒在地。起舞电子书

险险在将秦霜完全收入怀中的时候稳住劲力,断浪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怎么会演变到如此局面?这算不算再一次冒犯,让秦霜除了想要他死之外更生出挫骨扬灰的想法?

旋即感觉到压在手上的重量,秦霜的失力竟然并非是伪装……心中微微放松,果然,固有的弱点非是那么容易克服,就这样的身体,怎么也无法持久。

不过,在那样连绵不绝无孔不入,不给人任何喘息余地,只要一点疏忽就会丧失性命的攻势下,能够坚持下来的也不会太多。

搏命之际无瑕多想,也下得狠手,但见情势转变,断浪的心思又灵活起来,一手稳住,另一只手持着火麟剑回抵秦霜后心:“我不敢杀你,但你要杀我,我也不能不反抗。”

“现在,我们两下罢手,你,放过我好不好?”

断浪一边说,一边眨也不眨地盯着秦霜,只望那张樱桃小口中吐出一个“好”字。也不需要更多保障,只要秦霜说出来就是最好的保证。

但秦霜却紧抿了唇,冷冷地看着他,瞳中杀意敛去,清澈中寒意更甚。

断浪知道秦霜未可能那么容易妥协,腕底微微用力,火麟剑稍进半分:“你若坚持,那也就是像现在,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他也知道秦霜更不会轻易接受威胁,但是生死之下,只要理智仍在,总会有所权衡,何况他自觉,他和秦霜之间,也远未到非死一个的地步。

“我听说,地狱只能下一次,这一次若是死了,你可还能回得来?”

秦霜眼眸微霎:“你听说?”听谁说,说什么?一起死?你有这个本事,还是有这个胆略?

她自然能够看出断浪说着一起死,更想的是一起活。

如果是从前,答应也无妨。放过一次,还有无数次机会,何必搭上自己。

但若是从前,她又怎么会因为一念冒犯就一怒而出手欲要致人于死地?

断浪估算得极好,火麟剑剑尖微挑,只是刺破衣衫而不伤及秦霜本身,只要秦霜感觉到他的决心,也感觉到他的无奈,他只想要和平收场。

然而,若真的有必要,他当然也不会手软。

但意外再度发生。火麟剑一顿,然后猛然向前,直刺入秦霜后心……感觉到顺腕而下的热血,断浪大骇,也再顾不得秦霜的反应,抱住秦霜的手用力环向怀中,同时将火麟剑后撤、甩开……

就在这一时刻,断浪绝然无法想到,他全心想着不能伤到她的时候,秦霜骤然伸手,一掌切向他的咽喉……

他曾听过聂风和秦霜交手,秦霜故意使诈,对于聂风的杀招不闪不避,让聂风不战而败。还笑聂风太傻,若是他,才不会被秦霜的装可怜骗过而手软……想不到真的发生,他也未见得比聂风更加聪明。

此际火麟剑被他自己抛开,双手抱着秦霜,半分防备也无,他可还来得及发力,挡过这致命一击?

如果意外频频发生,还算否意外?

秦霜这一掌,竟然再度击偏,顺着断浪颈侧而过,未曾伤及他半分,只是心中大恨之下,断浪一侧脸,对着秦霜的手直接一口咬下。

而不知为什么,本来可以及时收回,秦霜竟然也迟缓了,眼睁睁看着断浪咬住,用力之下,皮破血出……

将将咬破皮肤,齿间尝到鲜血的味道,断浪心中忽然涌起强烈不忍,他怎么能够伤害她?但舌底所尝到的血,滋味是如此美妙,叫他舍不得用力,也舍不得放开,只是轻轻摩滑,不知不觉间咬变成了吮。

到得此刻,便是断浪再迟钝,也觉出不对。

何况,论及心思跳脱慧黠,他甚至还在聂风之上。

何况,秦霜也似是忍无可忍的一声清叱:“逆子!”

一言既出,收之不及,秦霜的神色前所未有地呆滞,旋即眼眸垂下,淡淡道:“我不会杀你了。”

每个人的性情,半因天生,半因后教,因所处环境的不同更是显出巨大的差异。由一无所知,靠着本能从聻冥幽境一步步杀出,人性本源中更近于兽类的凶残已经全部引发。

而后进入血海,那里没有虽有利用之心但更是极尽宠爱的雄霸,没有母离父死,仍然心存仁念,并不遗余力推行善行的聂风,没有身处黑暗,依然留存对光明向往的步惊云,也没有就算受尽欺辱,苦难不断,但依然存着光明希望,哪怕是在强者眼中会被视作懦弱的善念的……寻常人。

只有因为她的与众不同而妒恨、排斥,或者极力怂恿、无限纵容,宣布欲望才是生之根本,为所欲为才是正确理念,想要让她彻底堕落……那些不是因为生存的需要,而是更多复杂的欲望,所生出的各种残酷斗争,赤裸裸的强者为尊观念,黑暗一面更加无限放大。

她厌恶那些阴暗行径,但亦不可避免受到影响,不再觉得将冒犯自己的人视作蝼蚁随手除掉有什么不对。

回归现世,善念亦有所回归,所以,她说不想杀人,是想要确定,她和过去的秦霜,到底差距有多大?

纵然世间恶念如海,但有一线光明,我便不堕。

这句潜藏于心底的誓念,在被步惊云、雪缘友善对待的时候,徐徐浮出,让她也想要继续遵行。

但,终究是不同了。

所以她还是出了剑,要杀人,只可惜,没有成功……

虽未像步惊云和聂风那般受天厚爱,星现于空,但断浪的命格也非比寻常,亦有气运相加,机会一旦错过,在他自己走到穷途末路之前,再想要杀他却是难了。

便是勉强为之,也是得不偿失。何况,阴差阳错之下,仪式竟而已经完成。

她是更不能轻易动他了。除非,她真的,肯付出撕肉脱骨,甚至尽丧未来的代价……她也许骄狂而受挫,但还不至于因此疯狂而赔上一切。

断浪松开口,又有些恋恋不舍,眼睛只在那只白玉般的手上打转,又转到自己的手上,看着上面的鲜血,想到也是秦霜所流出,强自抑住吸吮的冲动:“现在,可以解释么?”虽然得到想要的结果,但秦霜那一声叱喝太过奇怪,而她的态度,乃至他的心态,都太过奇怪,无论如何让他不能不要求一个解答。

秦霜脸色发白,唇边却浮起冷笑:“就是那么简单啊。我身上被种下血海妖莲,九叶十瓣千生花,你的血被它吸收,且有一瓣寄生身上,而今,你又吸了我的血,我为母,你是子,我死你亡,你死我伤……”

第301章

虽然已经撤手,放弃杀死断浪的念头,但,秦霜心中郁积,总是不能畅然。

凝视断浪,是就算不杀也要让对方因为妄然吃苦头,还是,不要再关注对方,如何彻底铲除妖莲才是关键。这两种想法交替出现,情绪起起落落,总是不能宁定。

相比秦霜心绪低沉和始终难以排遣的恼怒,断浪更要镇定自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后果?我的动作之间,看来不能伤害你,那么对其他人呢?以后,我是不是该改口叫你一声……嗯?”

这自然是玩笑,即便秦霜允许,断浪也叫不出口,只是见秦霜为此烦恼,总叫他心情欢畅,一洗先前几乎死在秦霜剑下的郁闷。不再故意相激,柔和下来,目光扫过秦霜背后:“可需要我……帮忙?”

秦霜所回应的是将他推开,即便推开后,她亦难以站立,只得跌坐在地,叫断浪亦只能叹口气,将本欲说出的话语收回,俯身低头:“那么,我是该离开?还是,且让我去为你取件衣服?”

他只在这里抱得秦霜一抱,便叫秦霜怒极。是不敢建议背她回去,在帮中公然行走。

轻按脚踝,秦霜皱眉不语,半响,忽然道:“你不在意?”

断浪忍不住一笑:“在意什么?在意那个名头,你允许我叫吗?”见秦霜瞳中浮出恼怒,收敛颜色,“是有伤害?那么你身上是整株,又怎么办?”

对于体内植入异物,会产生什么影响,断浪的反应远远没有秦霜那样激烈。

他和秦霜对于外物的态度,只从对待各自的佩剑就能够看出,火麟剑对于断浪,意义非凡,不只是因为祖传,更在他视火鳞为友,火鳞也能给他最大的助力。而秦霜对霜华,哪怕那是因她而生,独一无二,心理上也未见多么注重,视为不能放弃。

现在对于妖莲亦是,即便知道妖莲关乎她的存在,分瓣之后,她所能获得的远多于所失去,依然禁不住勃然。盛怒之下,将妖莲压制到极致,致使妖莲反弹,让她在激斗中陡然脱力,更不叫她伤及断浪,无奈承认事实。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断浪则不然,他虽未能全部了解这其中意义。然而,妖莲在秦霜身上早已非止一日,若说伤害,也未见具体表现,反而见秦霜武力不减反增,他只是猜测,这其中可有所关联?

秦霜森然道:“我虽然不能叫你去死,但若是我想,一念之下,你的行为亦会受我控制!”

断浪看着秦霜峻然的眉眼,知道不宜,只能生生压下笑意:“那么,你控制我后,打算做什么?”就算秦霜能够控制他,做什么呢?不控制,他还不是不得不服从她的命令。而无论是他对她的了解,还是她此际的态度,都能看出对于这种想法,她所持的是何等的排斥。那么,他又何必担心?

秦霜果然哑然,旋即道:“你不是一直不甘默默处于暗处,不能扬名于人前,这般受人左右,难道也能够接受?”

断浪一静,秦霜一直将他的想法看得明白,但亦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行动,或者破坏或者成全,这样的冷漠,相比较现在她一再追问,对比是何等鲜明。

终于还是微笑,语气却严肃:“是不甘,但,这只是因为我力量不够。若我有足够力量,自然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而行,若没有,那么有无妖莲,我都是一样受人左右!”

他受断帅之教,广大门楣,重振断家荣光,名利先已勘探不破。而他本身心机灵巧,虽无极恶之心,自带三分邪气,又因为习武资质不下于风云,更增一分傲气。

也曾经不甘,曾经不明白,但跟了秦霜这么久,若还是愤世嫉俗,将一切责任推在旁人身上,那么他才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若他只在天下会中洗马打杂,每日遭人不断劳役,惟有聂风这样的好兄弟一意待之,也许早已堕了意气,以聂风的心愿为他的心愿――两兄弟各自成家立室,退出武林,找两个相邻的小屋,与彼此的家人静静安居,守望相助。将来各自的子女,亦可像他们一样成为朋友,将友情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这样的心愿天真而简单,但若能实现,又是多么动人,宛如无边黑暗中等待旅人归家的一盏孤灯,纵然微弱,也足以温暖人心。

若仅止于此,断浪便不能熄去欲念,敬畏之下,远远而望,亦不敢生意乱情迷。

但秦霜借雄霸之命,给予断浪另一身份,叫他沉入江湖,难离厮杀,本就是欲望执着。而她本身,也是另一榜样。

无论顺境逆境,志意永远不改。面对困难压力,从不为苦屈服,坚持之外,也备见灵活,随世而改,只得结果,不问善恶,力量所在,悉无禁忌……

一退一进,两种选择。少年意气,飞扬风发,终还是更为后者所动。更生出别样想法,聂风想要淡看江湖路,还不是一样在江湖中声名日盛,何能叫他断浪就此无成于世,默默一生?力量,惟有力量,才能让他得偿所愿!对于力量的渴望,就是最大的欲念。让他受妖莲的吸引,由此衍生的情欲,还在其次。

这回轮到秦霜一静,徐徐道:“妖莲是魔界生物,会诱惑人心,放大欲望。自然,它亦能给你力量,只希望是你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控制。”

断浪心情更为轻松:“就像火麟剑?”说什么剑控人心,还是人和剑之间意志的较量,他既能叫火麟为友,甘心为他所用,区区一片花瓣又算得什么?不过,不知道花瓣进入,到底是什么形态,又会在什么地方?若是在太明显的地方,叫人看到那可就有点……

秦霜背后衣服被火麟剑划破,断浪见不到莲花舒展绽放的情景,只隐约见得肌肤晶莹、血色浸染,心中又忍不住砰砰而跳,强行移开眼,去看火麟剑。

此际秦霜感知全开,怎么会不知道,心中又是一阵恼怒,随后也是无可奈何。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能够忍受欲望的诱惑,而去追求更高远的东西。而此句亦可是在说,人,无时无刻不在接受欲望的诱惑。断浪的表现已经算得良好,自控力极其强大,若是不然,先前就不只是妖莲吸血那般简单,而也许会……

但道理是明白,还是压不住心底情绪:“出去!”

“拿着火麟剑,还有,”目光一转,看向石壁上的雪饮刀,“将雪饮拿去给聂风,我不要这里有不属于我的东西!”

断浪微一迟疑,忍住“你真的不需要我为你拿件衣服?”这样的蠢问题,有时候好人是真真做不得的。捡起火麟剑,复又自壁上拔下雪饮,自行离开洗剑池。

得到妖莲,若说不能伤害,他和秦霜又无利害冲突,本就没有伤秦霜之意。反而秦霜和他之间生出联系,不能像以前般随意无视,而所附赠的,秦霜不会再伤他,反不得不对他的安全考虑,也算是惊之后的喜了。

待得再度只剩下自身,秦霜终于放松下来,缓缓伏倒在地,失血的后患已经出现,身上一阵阵发冷,做为母体,她一念之下,便可以抽取断浪的血气反哺,但亦正如断浪所料,她哪怕是一口气硬撑,依然未有这个想法,她要力量,是为了力量后的自由,而不是力量本身。如果妨碍了她自由选择的可能,那么哪怕是能够叫她一步登天,她也能够断然放弃。

死者嫉妒生者,异类渴望完美生命,魔以玩弄人的命运为乐,妖物以人的血肉为食……寄生着妖莲的她,究竟算是人是妖?

她想要做人,但情势所在,做人她连自身都不能保全,只能苟延残喘,失去对抗命运的力量,沦为俗世中万千不能自主的一员。她又不能做妖,做妖是将她曾经的坚持全盘否定,也让她失去想要的未来。

而她的心……这一次,没有立刻给她答案。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行平息这次巨大重创后的痛楚。也许等到痛失伤愈,没有回头习惯的她会继续前行,将所有的恩怨纠缠抛在身后――不忘,亦不计。

然而这一搁置,竟是留下一个隐患,多出无尽烦恼。

她的记忆损伤太重,而那一段经历太过惨烈,叫她下意识避免去想,直到此际才猛然意识,所谓的争风之名,贻得笑柄,却掩饰了对方的真正图谋。

将她剜心之后投入血池,植入妖莲,折辱只是最微不足道的理由,更有其具体目的。

外间传闻悉数有误,阿修罗刀只是阿修罗王的配兵,而非留存了阿修罗族的力量做为上下代的传承纽带。血池也并不是为了生长供阿修罗王赏玩的花朵,相反,这才是阿修罗一族的根本所在,汇集了血海力量的精华,每一代新生的王者都必须步入池中,承受力量灌输,成则成为真正的王,不成,则永远无法离开,化作血水成为血池的一部分。

如果只是为了置她于死地,何必将她投入那样的重地之中?

第302章

苦笑变成大笑,用力捶地,为什么?为什么!

九叶十瓣千生花,千万朵血莲之中才出现一朵。(WWW.mianhuatang.la 好看的小说若有出现,便是莫大机缘,阿修罗族会选出资质最为出色的王女投入血池,期望其与千生花融为一体。

然后,十瓣九子,一子一魔,九魔一王……是谓九子天魔母。母与子的力量相加起来,甚至更在接受了整个血海力量灌输的阿修罗王之上。

不是每一个走入血池的强者都能通过考验,登基为王。能与千生花融合的王女更是万中无一,九子天魔母,便是在阿修罗族中,也只是一个传说。

做为阿修罗王曾经的密友,一同历经成王的考验,阿修罗族的秘闻无所不知,但她从未想过成为其中一员,更未曾想过有一日会晋升为这种传说中的存在。

天邻小村之时,她心灵失守,妖莲异香本应引起她的警觉,然而步惊云心有定见,聂风意存怨怼,即便嗅到香气,也只是稍生差异,念头不动,更未有多余动作。旋即她便硬生生用身体的痛,镇下心中的痛,连并妖莲的异动一起压下,危机未生已解,

直至此次醉酒,神魂飘荡,沉入识海,重见记忆碎片,摇曳不能自已,对身体放松控制……

是不该喝酒,还是不该沉梦?或者怪罪断浪出现的不是时候?

就算神魔,心灵也有疲惫的时候,何况做为人,更受着身体的制约。

即便没有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

不愿成魔,那么,成魔……之母?这样的笑话,叫她笑得都要没了力气。

想要的没人能给,不想要的……这一次,不是她愿不愿和血海斩断联系,而是阿修罗一族,肯不肯放过她!

“我若不是我,我便愿意成为你。”慢慢止住笑意,举起手,凝视其上被断浪咬出的伤口,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样的命运,这样的结局……骤然低下头,复又一口重重咬下,“但我却是我,只是我!”

痛,很痛,可是痛到这个时候,还是无泪可流。

对我好,就一直好下去。恨我,也要坚持到底。而漠然无关的,也应该永远如此。那样,我可以得到我所喜欢的平静吧?

可惜,那样的世界不存在!

不想争,同伴是那么少,朋友更是珍贵,可是,却不能不争,因为输了的人,所有的全部都会被剥夺!

不是因为得不到才不肯放弃,而是这一条路,若不走到尽头,我总是心有不甘!

那么,这样的理由也可以接受。[txt全集下载]清瞳中翻腾的情绪平复如镜,照出万物无情。

闭目沉思,曾历的痛苦,必须面对,曾喜的温柔,必须剥离……我在此岸,静静凝视彼岸,凝视着你,这一刻,你也会想起我吗?

因为情义而结交,因为利益而划清界线……是王,就必须担起王的职责,做出王的行为。

王者无亲,更没有朋友!

吾友,这样的你,我会郑重对待,为我们的过往给予同样对等的价值……

徐徐起身,依旧紧闭双眸,解开破损的衣物,丢在地上。

她的魂魄在生死之间,历经天地锤炼,异常强大,不是任何妖物所能动摇,所以便是被种下妖莲,亦不曾丧失神智,甚至一回归现世,便即将其牢牢压下、甚至化为己用。

但只是利用,过度的压榨甚至招致反噬,才有了十瓣分一的意外出现。

她的身体太过残败,只是在勉强维持中,就算她放开压制,任妖莲吸食自己的血肉,也无法满足妖莲的需要,何况,在某种意义上,她的身体和它已经融为一体,吃她就等于在吃自身。妖莲只能寄望其他,分出子瓣维系生机。

那么,如果她连魂魄也一并开放呢?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活下去,融入我,我不会再视你为不可接受的异物,你将会是我的一部分,随我共存。

鲜红色的战甲凭空浮出,遮住褪去衣物后无所遮掩的身体。徐徐睁眼,按住胸口,秦霜低低而笑:“我们,可不能够那么随意,至少,要学会挑食!”心念一转,战甲化为火红曳地长裙。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一次,是真正欢畅。

衣上波纹层层而起,过往的九子天魔母只寄望魔子的强大,还未有自求与己身,不求其他。但秦霜,她重新苏生,不知道吞噬了多少聻,自血池而出的时候,席卷了其中一半精华,足够妖莲所需。

不是没有,只是不肯用。

无论记忆缺失多少,那份固有的骄傲始终存在,让她不能够借用什么权宜之计的理由去妥协。正是这份骄傲,叫她魂伤神断仅余下本能的时候依旧能够奋力搏出一条生路,也叫她面对浊生欲流、同行引诱的时候,始终未曾被同化……

然而,成也骄傲,败也骄傲。

她超出周围太多的表现,让别人习惯了承认她的完美。她虽然曾对聂风说过她也并非万能,可能败,也可能死。但在具体的行事中,她并不相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即使一时不能,也终能想出办法。

在自信和被纵容之中,她独立面对所有,愈行愈远……再锋利的剑一直斫砍也会折断,再坚强的人一直独行也会寂寞……而习惯了仰望群星,却不能忘记一个人往往绊倒只是因为脚底不起眼的碎石。

力量就是力量,什么时候她也学会了胶柱鼓瑟?

环视满池残刀断剑,破坏,总是比建设更容易。搜罗用了多少时间,损毁又用了多少时间?不过也无妨,既然意识到,总可以修复。

唇边的笑容愈深,火能锻金,断浪,正正是最好的人选。

缓步走向高岩,若论不属于她的,还有这两把。

无双、英雄!

拔起无双剑,剑光幽幽,无人使用,剑也寂寞。

那么,是该到她践现给人的许诺的时候了。

挥手收起自己的剑,一手提着无双,步出洗剑池。

愈是强大的力量受限愈多,而若一味依赖那些非俗世的力量,她终会沦为神魔之属。她所能走的,还是习武、练剑,无有捷径可走……

残阳如血,赤霞满天,云阁的屋顶之上,坐着一个人。十指交叉,掩着唇,似在沉思,又似在发呆。晚风阵阵,黑色的斗篷随风翻飞,包裹着主人强健的身体。霞光为微卷的头发涂上一层赤红,但即使是这样鲜艳的色彩,依然无法叫这个人带上丝毫温暖。英挺的面容,依旧是那么冷峻如冰,深黑色的瞳孔,仿若千丈寒潭,将一切情绪深藏。

花不开,凋零眼前伤随春逝,心无意,漫看天外云卷云舒。

他曾习惯只藏身黑暗,以为一切光明与己无缘,终是走出来,沉默地坐在云阁最高处,看天边云霞变幻莫测。他所看的不是瑰丽无边的景色,而是自秦霜处得到的启发,武学之道,不止在传承,更在光大,了解云的特性,溶于排云掌之中,会使得他的武功更进一步。

而若有可能,更可了解神所灌输于他和聂风体内的摩诃无量。若能掌握,那么,他潜伏在天下会的初衷、宿愿,便可以得偿……

可惜,到现在依旧毫无头绪。

而他,不哭死神步惊云,却成了天下会一道独特的风景。

坐得高,看得自也是远。

远远地,步惊云便已经看到了秦霜的身影,冷寂的眼眸微微泛起波澜,目光牢牢钉在秦霜身上,看她由远而近,进入风云阁后,直直转向云阁。心中惊疑不定,她,来做什么?他还记得宴席上秦霜的表现,那样的娇痴,是无心的天真,还是故意的作弄?

为了避免雄霸疑心,他只能视若不见。是,叫她失望了吗?她是真的将他对雄霸的怨、恨,忘记了吗?

心念潮起潮落,步惊云的身体却坐在原地,稳稳未动,只有一双冷眸对上秦霜仰视的眼,你,来做什么?这些天未见,你,还好吗?

秦霜抬起头,看了片刻,见步惊云丝毫没有下来的迹象,眼眸中不经意带出几分委屈,旋即敛去。

再没有人会无条件地纵容她,这样才是最好,从来的无条件,结局都是惨痛,总叫人付出难以想象的高昂代价。

若她再坚持片刻,或者委屈之色更浓一些,步惊云或许已然忍不住纵下屋顶,迎接她的到来。

秦霜或许永远意识不到,有时候,女子的温柔,远比腰中的利剑更有用。

就像孔慈,屋檐下的梯子,便是为她所放。

只是因她见步惊云常坐屋顶。天山之上,寒风料峭,不免担心步惊云会冷,知道劝不得,便架了梯子,不时上去陪一陪,送一件外衣,说几句关切话语。

就算内力深厚,寒暑不侵,然而人的心,却需要那些温暖。

那些出于感性而不是理性的关怀,才叫人意识到为人的需要,不是纯粹的利益,抚平那些寂寞、忧郁、空虚,叫冷漠的心受到滋润,不致于完全陷入干涸,在感情骤然来临的时候突然崩决……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就算明知道关怀中缠裹的是让人软弱的毒药,可又能够断然拒绝?

第303章

山不来就我,那我便去就山。[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纵是主人无礼,她却不是来做客。

估量了一下云阁之顶的高度,秦霜默默感受了一下体内内力,既已决定重修武功,再整剑法,那么所有的神通,便悉数收起,而今所能依靠的便只有身体本身所具备的能力。

可惜,习武上,她从来不是步惊云、聂风,或许还可以加上断浪,那种先天身体优异、禀赋特殊的惊世奇才,内力的进展从来都是进展缓慢,于今比之全无要好上一线,但也不足以支持她使用霜履薄冰爬高上低。再虑及脚上的伤势,还是不逞强,老老实实像不会武功的人一样藉着梯子爬上屋顶。

上得屋顶,忽视步惊云眼中的诧异,先转过头眺望。

她喜欢居高远眺中视线无遮无掩,一直望到天地相接的边缘的自在空旷,但只是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体验,还从未尝试过爬上屋顶,在这个角度上去看风景。

这般看去,暮色的天空仿若一幅巨大画卷,风吹云动,千变万化……夕阳的余晖,更为这副画卷涂上一层炫目的色彩,让她心定神往。

良久,秦霜终于垂下眼,轻轻叹息,这样色彩斑斓的世界,不是无边无沿的灰,也不是刺眼夺目的红……才是让她能发自心底喜欢,愿意停驻片刻,尽情欣赏。

掠一掠被风吹乱的发丝,解下无双剑递给步惊云:“我曾许诺给你的,竟是过了这么久才兑现。”

火麟剑让断浪自持,雪饮刀还给聂风,英雄剑,她也不想再等决战之期时剑晨来取回,直接遣人送去了无名隐姓埋名在那个小市集所开的名为中华阁的小客栈。无双剑,她便亲自拿来给步惊云,以应当初。

步惊云一直静静地看着她,见她终于说明来意,也不接过:“现在?”这个时机,无双城已灭,眼见雄霸要整顿内务,暂停外张,对他和聂风百般猜忌的时候,给他无双剑,是让他拿着剑,去弑杀雄霸么?

“不属于我的东西,洗剑池中,我不想再留。”秦霜将无双剑放在步惊云身侧,自己也坐了下来,“不是现在,又该当是什么时候?就是当初,又何必延迟?没有十全,永远也不是时候。”

将无双剑给步惊云,也许又会有流言蜚语,甚至雄霸也会亲自过问,但她心中坦荡,所能回答的也不过四个字――“物尽其用”。

“人的想法总是多种多样,我不能叫所有人都高兴,甚至我所希望对方高兴的,却发现,事与愿违,而我高不高兴,更不能够两全其美。”

“无双剑,我给了。你当初没有拒绝。现在,你可以拿走,不想要,就丢了。”

步惊云目光一闪,拿起无双剑,手中运劲,竟然,真的远远地掷了出去。

秦霜一呆,随即放声大笑,良久,止住笑,断断续续地道:“就是……这样……呀,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在旁人眼中再怎么珍贵,再被人说不知珍惜,但,既是要由自己用的,便应由自己来决定,怎么能因别人的看法来勉强自己去喜欢。

整个天下会,或者是全天下,只有一个步惊云,让她油然生出同感,不说也觉投契。

可惜,她却能感到,在对方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和她做朋友的念头。

而她,这个时候,也不能有任何朋友。

看秦霜笑得咳,步惊云伸出手,一迟疑,缓缓落在秦霜肩上,顺之而下,用力算不得重也算不得轻:“若旁人给你,不是你想要的,无论什么,是……都可以轻弃?”

虽不至惊弓之鸟的僵硬,秦霜亦不自觉直起背:“有形的,一开始便可以拒绝接受。无形的,也许待到觉察,已经得了,那么……”

秦霜转过眼,直视步惊云:“若所要的回报是有形之物,那么我可以给予,若要的是……无形,我拒绝。”

就像雄霸对她有抚育之恩,她可以为之效命,也会考虑雄霸的感受,但她的感情,不容任何人左右。无双剑给了步惊云就是给了,雄霸心中不高兴也只能由得不高兴。她不可能永远呆在天下会,侍奉雄霸终老。

无关生命长短,只是她不能为任何一个人,用任何理由去停留。

如果有一个例外,那么就会有无数个同例,再漫长的生命,也会因这样那样的理由慢慢耗尽,而忘记最初想要追寻的目标。

步惊云手上一停,唇角浮起一缕莫名的笑意:“有形之物,你可以……给?”

感觉到脊背透过的热度,秦霜骤然意识到这一句的歧义,想起洗剑池中断浪的表现,顿生窘迫,却也不愿含糊而过,她既正视步惊云,便不会敷衍:“是,可以给。但,我认为,不会有人愿意付出那样得不偿失的代价。”

“得不偿失?”步惊云将秦霜被风吹至前方的发丝拂开,让自己可以更加看清那双清瞳中所映出的真实。

“若说物皆有价,人可赎买,天下会中如孔慈这样的侍婢,身价银五十两,天荫城中的花魁初夜,一千两……更高昂,一百万,可以买风师弟效命十年……”

听秦霜提到孔慈,步惊云微微皱眉,却也知道秦霜只是列举实例,刻薄有之,却非是故意轻贱,何况她还提到聂风。

“但,等价的交换,天下无人可以出得起我的价格。何况,我……”秦霜眼中浮出冷峻,“便是恩义难偿,有人想要,我也不会给了。”

“本来,欲之所动,纵情相欢,也无所谓。”秦霜转开眼,望向天际,“亦是曾有人和我说,何必那么谨节,身体,就像是衣服,何必那么看重……何况,王之后宫,佳丽三千,但有所欲,无论男女,容颜舜华,绝色无瑕,何妨逢场而欢,且乐朝夕。若是厌倦,弃了便是……”

“纵我不欲为王,只是做人,阴阳人伦,寻常夫妻,也是一世。”

“但,我见得那些无爱之欢,只觉得与池中蛆虫无异,只觉得反感。而若说情之所钟,所以相许,我从来,没有感觉到。”

步惊云沉下眼,心比天色更为沉暮。

这样私密的话,秦霜说给他,是因为,意识到什么?她知道,他喜欢她,所以在他没有说出口之前,便先一步给予拒绝?天下会对他来说是一座坟,秦霜就是来培土、封墓,非要将他彻底封死在黑暗之中……

但是,那样的坦然,眉间的惆怅,也非是虚假,素来不会掩饰情绪的她,如果真的知道,会这般平静,亲自来送剑,又毫不避忌和他一道坐在屋顶,更不躲避他的接触?

她只会冷峻说“不”,转身离开……即便是他,将她自幽冥带回。

那么,她真的只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因此而有感而发?更是未曾将他视作会动心动情的……人!

秦霜沉静下来,这样的话题,她一点也不想触及,更不想因此而想起什么。

但说开了,想起了,便再也难以压下。拿起应是步惊云搁在一旁的小刀和木块,凝视片刻,小刀在指间运转,木屑纷纷而下……

起初还有迟疑,要想一想才下刀,但越来越流畅,一气呵成,木像的轮廓很快已然完成,只剩下五官未雕,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所雕的是一个男子,衣纹飘逸,长发飞扬……便未完成,也叫人可以想见,这定然是一个美男子。

秦霜却停下来,迟迟不落刀。

步惊云冷眼而看,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便会雕刻,起初只是让自己心神宁定,排遣痛苦,后来秦霜见了,却赞道,可以增加手腕的运劲技巧,让剑法更加犀利,就像她在衣上缀铃铛练习控制动作,或者演习书法,异曲而同工。只是,她却不能效仿,因为除了霜华,任何武器,在她手中都会受到排斥。那么现在……而能叫秦霜便是不记在心里,也印象深刻,一下刀便能雕出的男子,会是谁?

而为什么,不雕五官?是她不想让他知道,那是谁?

显然这不是秦霜的想法,她连心底的话都可以告诉步惊云,又还有什么还要隐瞒?

将木像握在手中,秦霜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这个人,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难记岁月,我们并肩战斗,遇到危难,自然便会互相回护……所有人都认为我和他在一起,是天经地义,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一开始就不喜欢,到后来还是不喜欢……而现在,我更是连他的样子,也想不起来。”

脱手一掷,如步惊云丢弃无双剑一样,秦霜也将未完成的木像丢了出去,站起身,眼神冷冷:“情是什么东西?刻骨铭心,岁月磨蚀……也许,我的本质就是无情,那就尽算无情,何必,非要为了所谓知情才能明道,动摇心志,练出有情的剑法?!”

第304章

秦霜长身而起,刚才,她说得太多了!

也许她便不该在这个时刻来风云阁送剑给步惊云。[txt全集下载]

黄昏,结束白昼,预示漫漫长夜的开启,黑暗中的魔、妖、鬼、怪开始蠢蠢欲动,潜藏在体内的魔性也开始慢慢苏醒,迎来活跃……白日里绝不会说出的,做出的,夜幕降临,都会自心底涌出,或许只是想,不会去做,但若被挑动,付诸而行的几率却是大为升高。

这是不可强行控制的,文武张弛之道,十二个时辰皆绷紧理智,总有一刻情绪反弹,全部崩断,而身体也无法支撑那样巨量的心神损耗。

所以,黑暗来临的时候,她情愿选择蛰伏,一天之中,也会有至少超过五个时辰以上独处。否则,已经习惯杀戮的她,不伤人命,也会忍不住揣测他人心思,逆向而行,让他人惊愕、诧异、痛苦……来抚平因为强大的精神骤然回到这个羸弱的身体而难以承载的碎心头裂之痛。

她,应该回去了。所思所想,尽可以在望霜楼的黑暗中漫然无谓地自我聆听,何必说给他人?

俯瞰地面,由下而上,看起来是那么高,需要梯子的帮助,一步步而上,但自上看下,却是那么近。

曾几何时,她和那家伙,哪里来的那么多轻横生死?那样骄纵,无所顾忌,一起攀上万丈高崖,然后一跃而下,比拼刹那的反应,体验极速堕落的快乐……差一些便会死,但总是差一些。

转头回顾,忘了容颜,却忘不了共经的旅途……不曾互相喜欢,也无法喜欢,却总是在一起。一起战斗,一起冒险,一起享乐……即便在一起,便是互相争执,理念的分歧,心性的差异,无一刻停息……但从相识之初的动刀用剑,是什么时候,转化为只是唇枪舌战?

是因为,知道,第一次的及时收手,完全是侥幸,再来一次,已经分外清楚彼此实力的,谁也无法留手。

所以只是口头相争,那样,怎么可能有结果?偏偏还是忍不住,就是不愿被对方说服,分开后,却发现,对着别人,她行事越来越像他,而他的腔调,也越来越像她……

不是不好笑的,但也不是不警惕的。

因为她不想做他,他也不能成为她。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所以在感觉疲倦,生气的时候,也会转头就走,你向左,我向右……

但也许一日,也许两日……总是会转角再相遇,无论是谁,大喊一声――“喂!”

又忌惮又坦白,又提防又放纵……也会按住剑柄,谨慎地问,什么时候,你来杀我?

杀死我的会是你吗?

那么,生已如斯,死也如故,就只让我死在你手里吧。

但,只会有一次机会。

只有你,可以取我的性命,别的人,不可以!

我们约定,若是背叛,一定亲自告诉对方。

惟有这一点,不可以让对方失望……

就算会见到无数人,这一个也是独一无二,纵再有力量相近甚至胜过,也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旗鼓相当又迥然相异,却偏偏能够相容相惜。

以为是敌人的时候,成了同伴。

以为是朋友的时候,成了敌人。

因为,不可能永远只是两个人走。因为,道路的分歧再不会有转角,允许彼此回头。

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却渐渐轻慢,怎么可能那么蠢?不要争,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我可以离开,隔着整整一个世界,偶尔在回忆中翻拣出来,还可以继续微笑。

当真正发生,却发现原来真的会那么蠢……

背叛是必然的,一个曾经的、异族的同伴,和无数同族,两者之间,如何选择?

世界再广大,容彼此的路却狭隘。当要牺牲的时候,只看谁更能狠下心,抢先一步。因为输的,不止会输上自己,更是所属族群的未来。

如果爱上,那么,她会不会袖手、退避?我不做阿修罗,但三千世界,万千族群,你们征战不尽,却也总应会有我一席安暇之地。

可惜,从开始到最后,就不曾有这种可能。从开始到最后,都知道,你不是我最重要的,我也不是你最重要的……喜欢在一起,却无法喜欢你!

而对方,也不肯,不能,放过,一定要将逆对变成同行,哪怕是,抹杀她的自主!

所以,她也只能怀恋,然后憎恨,一边铭记一边遗忘。所给的机会,是对方失约,而不反抗,一次已经足够……

刚刚举步,只是第一步,便是一失足,不比平地,屋顶之上,一步之失,便是直接滑落,就像……认识,就写定了结局。

但,秦霜,却忘记了,她所相遇过的,并不只是那一个人。

而当她只记得那一个人的时候,她所错失的就永远不会只是一个人。

但,她不知道。她曾犯过的错误,她又再次重蹈覆辙……

见秦霜滑落,步惊云眉眼一挑,纵身伸手去拉,却陡然见寒光一闪。

半空之中,秦霜已然拔出剑,弧光所过,顿时将步惊云伸出的手划得鲜血淋淋。只是一剑,一剑而后,便即力竭,狠狠摔在地上,连发簪也摔落,秀发散下,委落尘埃,五脏六腑皆隐隐做痛,伏在地上,狼狈不堪。勉强抬起头,唇角已经溢出血丝,眼中却戾气涌动,无有半分迟悔:“为什么,不躲,或者,还击?”

像断浪那样,就算平日再恭顺、服从,涉及自身的时候,也会还击,甚至不惮拼个生死,那才应算是正常的反应!

步惊云垂目不答,伸出手,没有受伤的那一只:“起来。”

秦霜凝视他,慢慢伸出手,轻轻搭上,却不用力。

步惊云不经意一皱眉,主动合拢手掌,将秦霜拉起,见她立足不稳,俯身将她抱起,放在庭院中的石桌上。蹲下身,为她除去鞋袜,又挽起裙角,露出半截小腿,发现自膝以下,都是青紫不堪,足踝更是肿的老高。

心中默默,这亦非是第一次,自从回魂以来,秦霜但凡一走神,就会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忘了协调动作,平路也会摔跤。适才她更是心神不宁,还妄然拔剑,阻止他拉住她,是打算,就此摔死,一了百了么?

“我去取药,你,不要动。”

秦霜骤然按住步惊云的肩:“先回答我?”便是暮色之中,也能看清瞳孔深处的紫,“为什么?你会同意雪缘,明知道是前所未有的冒险,机会更是渺茫一线,依然甘愿舍弃生命,救我回来?你们应该知道……”

一直在想,也觉得有结果就好,何必要问那么清楚。这世上的事,当问清了,那么也就再无一丝温暖。但此刻,在魔性的鼓动下,终于还是定下,将话说个清楚。

她所能有的惟有最冰冷、最严苛的选择,最不可测的未来,她何必还存着什么期待?

“不需要我再说一次,我从来,都不关心苍生。而这世上,也未有什么让我可以珍而重之,挺身而出。何况……”秦霜嘲讽一笑,“没有人能够控制我,让我随别人的想法前行。你们就不曾想过,我回来,不如你们所愿,却是正好相反?”

“幽冥之中,我所杀戮的、毁掉的,比这个世界的生灵还要多,我踏足血海,也不是被迫。你们凭什么觉得,我就会独独要保护这个世界?”

步惊云只觉得搭在肩上的手骤然扣紧,方才意识到乍听之下,他按住秦霜小腿的手已是错力。

但就是这样吃痛,秦霜依旧紧抿唇角,不曾逸出一声呻吟,一双眼瞳冷冷看着他,等他回答。

“难道,没有,别的可能?你,毁灭,还是保护,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没有关系,但是雪缘……”秦霜字字如刀,“她想救……苍生。而我,虽然不愿,却有这个能力。你们,没有多少选择。”

“人心争斗,俗世苦难,我无能为力。但,神魔异类,我会尽力,即便,这一次所面对的对手,我也没有把握。”

“若我输了,那么不必追究我的责任,因为所有的都会全毁,而我也会随而殉葬。”一句话,抹灭逃离的余地,背水一战,不胜,即死!“而若我赢了,在我离开之前,如果雪缘或者,其他人,无论什么人,只要有这个能力,我都会将我所有的留给他来继续保护这个世界……”

“这样,可以了吗?”

原来,秦霜一直认为,他会去幽冥,是因为雪缘,因为他欠雪缘一条命,一份情,而雪缘,是因为善良,因为……苍生。这样的想法,真是……合理,合理到他真想继续用力,直至捏碎骨头,让她痛,痛到不可思考,痛到意识到她以为的原因是大错而特错!

但,一瞥间,那即便紫色也无法隐藏的哀痛,让步惊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是不愿意的,她是那么珍爱她的自由,宁愿死,也不愿意妥协。但她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不再只为一个人拔剑,而是为苍生,为天下牺牲。为了,回报他们将她自幽冥中带回。即便,也许,那时候,那完全是她自愿的选择,她根本未曾想过回来,

第305章

“你觉得,这就是我们救你回来,所想要的?”步惊云沉沉开口,“是谁告诉你,我,还是雪缘,这是,我们所要的?”

如果是为了雪缘,那么,救你回来就算是完结。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随后的,你醒来后的,返回天下会一路上的……还有,刚才的,一切,究竟算是什么?!

秦霜轻轻笑了:“便是因为你们没有开口啊。所以我愿意了,就这样啊,挽救苍生……”刻意拖长的语调,说不出的嘲讽,随后唇角一勾,“但,如果你们想要更多,我也不能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无需祈求,自有衡量,自会给予。但有心相求,则一无所得。

这是怎样诡异的思维方式,又是怎样的扭曲回应?步惊云垂下眼,用熟练的冰冷表情,盖过心底几乎难以压制的冷嘲,又因为纵是做出恶意,那双紫瞳中亦难遮掩的悲伤和愤怒而无奈。

当仇恨被爱所取代,那么对所爱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疏离,更无法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

掌下微凉的肌肤伤痕斑驳,旧伤,都已经被她洗去、遮盖,新伤又累累得加上去。

伤也不会叫苦,痛也不会出声。

若果真是无情,如何吃得这么多苦,受的这么多痛?绮年玉貌,冰雪聪明,便是她什么也不做,也自可以受尽宠爱,安享荣华。但是她却为了报偿雄霸的赋予之恩,稚龄便投身江湖,为雄霸称霸武林的野心低头效命。

现在,无双城已灭,天下会再无别的对手,她已经可以离开,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负她心比天高,平生所愿。却为了他和雪缘这次救他回来的恩义,再度为自身套上枷锁,背上不属于她的责任。

若她真的冷心无情,不愿去做,谁又能奈何得了她?

她还是应了,不待所求。

只是,她的选择终归是,情愿舍命,不愿舍情。

冷,自步惊云的心底漫出,痛,不是身体,而是灵魂的抽痛,她的聪慧,她的敏锐,她的洞见人心,偏偏却在这上面视而不见,因为她不相信,会有人喜欢她,别人对她付出的情感,没有所求,不会利用。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她情愿要人恨她,不愿要人爱她!

因为恨,她可以无视,爱,却叫她窒息和……不知所措。

这样的痛,叫步惊云再也不想忍耐,他想要开口说,他所做的,不是为了雪缘,不是为了苍生,是为了她,只是因为她,因为他喜欢……她!

只是一迟疑,已再没有机会。

秦霜收回手,擦去唇边逸出的血丝,情绪的激荡已经让她精疲力竭,无论步惊云是什么想法,还有什么话,她已经不想再听,也听不进去,紫眸徐徐看向风阁的方向,戾气浮现:“这是我的选择,一切后果自然由我自己承担。这是决定,不是来和你们商议,你们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步惊云,云师弟,你若想,我还能保持清醒,以善对你,那么,就一个字也不要说!”

再说一个字,她就会压抑不住情感的直接反应。

那不会是善,只会是恶!

在她许下将行大善,必将带来大恶。善与恶,正与反,她必须保持平衡,若有一端失衡,那么她便会……疯!

风阁之内,断浪骤然一个趔趄,左腿剧痛,几乎跪倒下去。

站在他身边的聂风即时察觉,及时将他拉住,见断浪满脸阴沉,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浪?”

断浪深深呼吸,痛也只是一瞬间,却叫他深自忌惮,这所谓九叶十瓣千生花,让他和秦霜所结成的那“母子”关系果然匪夷所思,隔着那么大一个庭院,秦霜竟然也能发现他和聂风站在窗边,远远地观察着云阁中她和步惊云的动静。

现下这一痛,便是直接给予他的警告。

不过,这个警告,是警告什么?

警告他不该看?一起看的还有聂风。而她和步惊云那么明目张胆,站那么高,谁看不见?风云阁本为一体,难道还要他们避出去,为她和步惊云腾地方?

是果然,只有他。

就像他在洗剑池,没有任何其他人,偷偷地碰了她一下,就险些被她杀掉。而当初的聂风,现在的步惊云,离她那么近,那种种的举动……她,都不介意!

压下心中怨忿,断浪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他们的关系怎么突然那么的……亲近。还有,看刚才霜……小姐摔下来的时候,你那个紧张劲,恨不得冲过去……嗯,你的轻功,现在果然很高明了,这么远,也能赶得上……”

聂风深看断浪一眼,没有接口,也没有像往日般一笑过去。桌上安放着雪饮,断浪说是秦霜清理洗剑池,不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让他送过来,火麟剑也悬在断浪的腰间,更似是这个理由的注解。

但聂风总觉得,断浪说出的只是极少一部分,他所知之多、所参与之深远远超过他的想象。那么他平日的玩笑,也未见得都是随口说说。

断浪顿觉无趣,他也不想在和聂风相处的时候,见得对方吞吞吐吐,想问却又顾忌,但有些话,却是真未到说的时候,何况,眼尖见得门口黑色罗裙一角闪过,笑道:“风,这个时候,我该走了,再晚,路上查问的麻烦。”

聂风“啊”了一声,微带歉意地道:“浪,是我疏忽了。近日我也一直没过去看你,你那里,可缺少什么?可再有受刁难?”

断浪身子一僵,随即恢复,嬉皮笑脸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别的心思:“你说那个秦宁秦大总教么?他怎么敢来招惹少爷我。”拍拍聂风的肩,“放心好了,些许小事,我还是摆得平的。倒是你,”放低声音,“小心,你那个侍婢,她……”

似乎有什么顾忌,断浪没有说完,聂风亦体谅地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走出门,断浪与新来的那所谓天下会最好的黑衣侍婢剑舞擦肩而过,果不其然收到白眼一个。从一开始,他便看这个剑舞不顺眼,是愈看愈觉不顺眼,既不如秦霜聪颖无敌,又不如孔慈温柔入微,却端着一张冷脸,满嘴污言秽语。

他不过就是说了一句做侍婢还拿剑干什么,又不是卖艺。她就小心眼,处处给他脸色,更……就算她是……那又怎样?

但聂风,说是知道了,可是,具体又怎么对待?聂风的小心全用在了秦霜身上,对旁的女子,态度可是宽宏得很!

将手中的汤盘放在桌上,剑舞道:“风少爷,该喝汤了。你来尝尝,今天的有没有进步?”

聂风摆摆手,淡笑道:“先放着罢。”眼睛依旧望着窗外。

自剑舞第一日来,便自告奋勇要为他煲汤,对这样的好意,聂风素来不忍推拂,便爽快接受,点了一个最简单的猪肺汤。

在聂风想来,既是侍婢,又号称天下会最好,想来总该有几分厨艺。结果却叫人哭笑不得。

这个剑舞,看着也有一张冷艳能干的脸,外表颇为欺骗人,一来便是一剑试探,傲气冲天,却全无自知之明,如果是在实战之中,如果面对的不是他,而是秦霜,只怕早已……不杀,也会原样奉还。

难怪,会派到他这里。

只是那份一塌糊涂的厨艺,怎么能有人做出那么难喝的汤,入口欲吐。

但聂风,终究没有吐出来,看着剑舞一脸期待,想起当初苦心学厨,每次做好,端到秦霜面前,亦是同样表情,能叫那张美丽的脸庞露出一个笑容,便是一日天晴……

强皱着眉喝了下去。结果,却是好人难做,每一天都有一锅猪肺汤等着他。聂风只能苦笑着,每日照喝如仪,喝完后认真品评,希望她有所改进。

当日的秦霜可未有这种耐心,尝一口,不好立即拒绝……终磨得他练出一手好厨艺。断浪说他太过讨好,现在想来,却觉温馨……是喜欢,便喜欢全部,哪怕任性、娇气、挑剔……就算辛苦也甘之如饴。

可惜,秦霜,不是普通的大小姐,他也做不到无视那么多人命。

花木遮掩,只是见她从屋顶摔下,步惊云紧跟着跳下去,却不知道然后发生了什么。步惊云可接住了她?她可有受伤?她,怎么会那么不小心……

再想知道,亦不能过去。哪怕,风阁和云阁,只是隔了一个园子。

这些时日,他听从断浪的劝告,不离开天下会,也没有去找她。今日才恍觉,曾几何时,他和她已经几成陌路,多看一眼都是奢望,连想做什么,都必须三思而后……不行。

而更无法接受,见她摔下,他的第一反应是冲出去,接住她……原来,便是她做了那样的恶,他依然关心她!

现在的他,哪里有心思再去品尝汤,评点意见,照顾剑舞的自尊。

第306章

剑舞撇撇嘴,亦走到窗边,却是“砰”地关上窗户,一双美丽大眼直直瞪着聂风:“你在看什么?”

哪有这般对着主子态度放肆,说话毫不客气的大胆侍婢,聂风却似乎已然习惯,淡淡一笑,应道:“汤,凉一凉也无妨……”轻轻将剑舞的问题揭过。[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剑舞却不肯放过:“哼,我最恨不坦白的男人,不就是tmd在看,嗯,那边,那两个……想看,就tmd直接过去,躲在窗边偷偷摸摸算什么?”

聂风眉头一皱,往日剑舞亦是这样大爆粗口,第一次听到真是既惊诧又好笑,继而觉得剑舞虽然粗率,但亦可算是坦荡,所有心思都摆在脸上,相处也是轻松,所以新奇之后,便是十分不惯,也是一笑置之,现下却觉得异常刺耳。

但他想起秦霜,便感觉异常地倦,连只是心中默念名字,也觉得口中苦涩,是无心也不想和剑舞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走到桌边,端起汤,一口喝下,将碗放下:“嗯,不错,比昨日进步不少。”

他这样的迁就,反而叫剑舞的脸沉了下去,也许是因为她是一个说谎的女子,甚或是,她自己本来便是一个天大的谎话,所以会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格外讨厌别人对她说谎。

她虽然是抱着别样的目的来到风阁,对聂风也有故意找茬、为难的意思,但在昨日偶然品尝了一口她每日烧给聂风的猪肺汤,亦忍不住大叫一声“妈的,这是人喝还是猪喝啊?我弄的汤竟是这般难喝!”

连自己都无法忍耐,聂风却每天细细品尝,甚至脸色亦始终保持镇定,不曾露出半分不满,还不断给予意见,希望她能够有所启发。这叫她原本自以为冷酷无情的心,不免也生出一点儿小小内疚。

反正迟早他会载在她手里,她就稍微对他好一点好了。[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所以她特别去向孔慈请教,费了整整一天的工夫,精心烧了一碗猪肺汤,自己先品尝过,虽然不能说是绝世美味,但,绝对可以入口了,才迫不及待地端回来,叫他知道,她,也是知篮么醯摹

谁想到,聂风竟是这般的态度。

他到底尝出味道没有?看他的心不在焉,这时候,不要说是猪肺汤,便是一碗毒药,他也会照样喝下,然后给出同样的评价?

喝得那么爽快,他不过就是想赶紧赶她走罢了。

那么,他之前,也是一直在敷衍她?他对她说的话,都是在骗她?

剑舞越想越是气恼,身上都似是要冒出火花来,告诉自己要忍,可是怎么忍得住?看着聂风不动声色地将碗放入盘子,想也未想就道:“可是男子都tmd喜欢那种装模作样的女子?一个个全tmd将她放在心头当宝贝……”

话未说完,触到聂风的目光,剑舞忽然感觉身上一冷。

从她来到风阁,聂风对她,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叫她越发肯定从香莲口中所得到的关于聂风的评价。聂风就是一个宅心仁厚,“脾性好到不像一个江湖人”的滥好人。

这样的人,能在江湖上活到现在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谁叫他被“心狠手辣、自私阴毒”的她挑中呢?

但,今日,她忽然觉得,她也许犯了一个错,一个很大的错误。

难怪,当初,立约的时候,那老家伙是那么爽快!

聂风面沉如水,语气也带出了一分严厉,“我原本以为,你虽然较少说话,也较冷傲,但,人还是不错的,没想到,你,竟然是这般……”

这般什么?聂风没有说完,纵有十分不满,他还是“口下留情”了。

剑舞却不领这份情,悔意只是一刹,随即便是更大的愤怒。他,竟然为了那个女人斥责她!

为什么她会这般气恼,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难道她不是该不动声色,深藏不露,才能成功将聂风玩弄于股掌之间,直至最后成功收拾,赢得那个赌注么?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对,是因为那个女人!

如果说天下会中谁最讨厌秦霜,那么非剑舞莫属。从小至大,这个名字已让她的耳朵听出茧子,无论她怎样努力,所得到的也不是夸奖,而是秦霜如何如何。

纵然她已经日夜苦练,更阅遍群书,对医理用药也颇有钻研,以求能变强,甚至比男人还要强……所得到还是轻飘飘两个字――“不如”。

她不如秦霜聪颖,不如秦霜乖巧,更不如秦霜博学多识又剑锋霜寒……在她还在想着怎么能够离开那个寂寞无边的牢笼的时候,秦霜已经在天下会这种浴血而出、惟强才存的地方站稳了脚、杀出了威风。

天下无人不知道天下会大小姐秦霜,却不知道她才是天下会帮主雄霸的亲生女儿,惟一的掌珠――幽若!

秦霜不止夺去了本应属于她的位置,更夺去了她最想要的关注和……情。

亲情。

雄霸从来不允许她在天下会出现,更不允许别人知道她的存在。却叫所有人都知道,他视爱徒秦霜如同亲女,有求必应,无所不依。

在她被安置到湖心小筑之初,雄霸还会每日去看她,教她剑法,甚至天霜拳、排云掌及风神腿三大绝学的入门功夫,但其后,看她的次数,由每天一次变为隔天一次,再由隔天一次,改为数天一次,最后,只有在每月的初一十五才偶尔一次。

而每次见,说起最多的却是秦霜,在雄霸的口吻中,她听出的是遗憾、挂牵、关心,似乎那才是他的亲生女儿,便不在身边,也没有一刻不惦记……

她恨,她气,为什么秦霜可以在外面享受自由和雄霸的宠爱,她却只能像笼中鸟一样被关在湖心小筑?

在她十六岁之时,开始学得满嘴污言秽语,以为这样可以赢得更多的关注,得到的却是更加漠然的对待,以及一句话,一句叫她由血凉到心的话――“比起霜儿,你差太多了!霜儿她才是我想要的女儿!因为她,的确是做到了我所期待的,甚至超过许多的完美,而你,只是,我无法改变的血缘!”

既然雄霸已经说出这样冷酷的话,她又何必为了那不可能得到的父女亲情叫自己一辈子关在湖心小筑内虚耗年华,寂寞终老?她要逃,逃出天下会,在外寻找她生命的真谛。

秦霜和步惊云在攻打无双城成功后失踪,雄霸心神不宁,日夕耿耿于怀,对她更加不管不问,几个月都未曾踏入湖心小筑一步,叫她更是彻底死心,终于在一个夜晚逃出了湖心小筑。

但她的逃亡计划第一步还没迈出已然破产,天下第一关前,雄霸早已背着手等着她,

她惟有苦苦哀求,既然不能给她所要的亲情,那么为什么不能给她自由,哪怕是念着那一点骨血之情,也不要对她那么残忍,让她一个人孤独到死……

雄霸却没有半分动摇,反而道:“霜儿,她永远不会求人给她机会,她只会让人不得不给她机会!如果霜儿要离开,她也不会偷偷地逃,而是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如果必要,就杀出去!”

“哪怕是面对为父我,也是一样!”

“所以她可以在外面自由行走,而你,只能被关在湖心小筑!”

也许雄霸亦是因为担心这惟一女儿的安危,所以才会将她重重保护起来。他也不是没有对幽若说过“我是你的爹,当然会关心你”,但他的关心是如此冷酷,完全将幽若视作一头偶然会抚摸的宠物,只要活着就好。

而他更不该时时刻刻拿秦霜来作比,叫幽若由不服终于到绝望,再也不信他的任何话,也不在乎他的关心。

既然雄霸要她狠,狠才像他这个霸者的女儿,那么她就狠给他看!

反手将剑架在脖子上,她杀不了别人,难道还杀不了自己?

用自己的生命做赌,她终于从雄霸那里赢得了一个约定。

用一个人的死,来换取她的自由。

因为江湖之上,她不杀人,人就要杀她。

如果她连这份狠心都没有,那么还不如乖乖滚回湖心小筑,免得出去死在贩夫走卒手上,损伤了雄霸身为一个霸主的――尊严!

这个人,自然也不是随意一个人。雄霸特地为她指定了,便是门下两大得意弟子――风!云!

无论幽若用什么方法,只要她能在时限内完成,便可以证明她虽然未及秦霜,但也已有足够的实力独立,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

为什么不是秦霜?

雄霸也给出答案:“因为,你在霜儿面前,根本连一刻钟也瞒不过,所以,让你选择风和云,免得让你说为父不给你机会。”而下一句才是叫幽若心寒彻骨,“若是霜儿,你想要对付她。为父怕只能为你收尸!而霜儿若知道为父拿她做赌局,也会生气,对为父会有所抱怨!”

第307章

雄霸的偏心已经叫幽若气苦,聂风眼中的冷淡更叫她难受,他们都是那么的在意秦霜态度,却没有一人顾及她的感受。[热门小说网ReMenxs.Com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人便是如此,讨厌一个人,便极尽将对方往坏处想,愈想愈钻牛角尖……一想到孔慈辛苦教她煲汤,是多么善良的一个女孩子。平素里服侍步惊云也是竭心尽力,但秦霜来了,孔慈便只能独自在云阁外面站着,满脸落寞地等着秦霜离开。

被她问到还强颜欢笑,说什么霜小姐找云少爷定然是有正事要谈,本就不该她这样的低贱侍婢在场。

嘿,侍婢就低贱么?秦霜就那么看不起人?还说什么有事,还不是因为孔慈在场会不方便。亏他们就在外面就……真是不害臊。

看起来风一吹就倒,怎么可能做到像雄霸说的那么多事,还什么坚强、独立、骄傲,比风和云更强,她哪一点看起来像是比男人更强了?

听说从前她和聂风走得很近,两人说不定也早有奸情,只是现在不知怎么勾搭上了步惊云,就不再理会这边。真是好个朝三暮四的女人,专门喜欢勾引男人,让男人们都为她卖命,说她好话。

爹一直被她蒙蔽,这个聂风也是,明明被甩了还是维护那女人,真是一点骨气也无……

剑舞霍地高声道:“我有哪一点说错了?那个秦霜,大庭广众就和男人搂搂抱抱,全无顾忌。说什么文淑秀雅,从来从来不会说得半句脏话,哼,不就是口头上干净,身上真干净么?”

“碰”地一声巨响,聂风一掌击在桌上,当场将桌子连上面的碗盘悉数震地寸碎,好愤怒的一掌,好可怕的掌力,想不到以轻功腿法扬名的聂风,内力也是这般惊人。

聂风再不看幽若一眼,他怕看多一眼,他忍受不住陡如排山倒海而来的怒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我不想再听你说任何话,也不想再见你!”

“你不止口脏,心更脏!”

幽若圆睁眼,分不清是为赌约竟就这样莫名其妙失败,还是为聂风对她毫不留情地指责,更为恼怒。

这数日,她的一颗芳心在每日为聂风毫不间断地煲汤中,亦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好心的男人,她已经竭尽矜持,“努力”对他不苟言笑,他依然对她温言和语,还每日等在风阁喝她的汤……

这样的温柔包容,完全不同于雄霸的冷漠严厉,让她犹疑,更是不见,亦会生出一种……思念。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但她知道,这种奇妙的感觉,完全和她的目的相悖,她必须要控制自己,克服这种感觉。她已经答允雄霸,一定给他证明,她毕竟是他的女儿,是一个狠心阴毒,可以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坏女人。

而她更不能失败,如果失败,她就只能重回那个她极不愿意回到的地狱!

但,无论怎么说服自己,她终还是感觉有些不是滋味,为什么她就要是雄霸的女儿,如果不是,哪怕是像孔慈一样的侍婢,是不是就可以……永远留在聂风身边,享受这样的……温情?

就在她患得患失,自相矛盾之际,却发现,她怎样想,聂风根本未曾认真关注过,他的温柔,只是习惯,是对着所有人,而不只是她。惟一让聂风放在心上,露出特别表情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女人!

就因为她实话实说,说了那个女人几句,聂风就收敛了所有包容,直接将她……扫地出门!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聂风,你混蛋!”幽若尖叫一声,豁尽全力转身,冲出门去,门扇因为她不小心撞上,而啪地飞开,亦将她的间撞得生疼,但她不管不顾,继续奔跑……她已经完全豁出去,哪怕是被立时识破,送回湖心小筑,她也要去见一见那个女人,当面戳穿她的假面具,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都错了!

看着满地狼藉,聂风苦笑一声,怒意因为这一掌而宣泄了不少,一颗心也渐次平复过,来。对于秦霜的诋毁污蔑,早在和无双城斗争时,便一直有之,说得更加淫秽下流也不是没有,但自剑舞口中听到,却格外叫他觉得愤怒。

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剑舞纵然别有目的而来,但并没有多少坏心眼,而肯为了弄一锅上好的猪肺汤给他而日日努力,他也很……感激。所以陡然听剑舞这样中伤秦霜,更叫他难以忍受。

也许是因为他亦有些恼恨,恨自己的无能维护,将所有流言扼杀干净,给秦霜一个清白无瑕的名声。

更也许,他也恨秦霜的……不在意。

什么都不在乎,权势、地位、名声……还有,人命!

聂风霍然而起,几乎惊出一身冷汗。他自然知道,剑舞不是一个侍婢那般简单,但从数日的表现来看,虽然口头时不时带几个tmd,但实际十分单纯,对江湖险恶一无所知,也似乎不大懂与人沟通,有点像一个曾长期被囚禁于黑暗世界的重犯,偶尔重见天日,虽能再获新生,但她自己也已经不大习惯……

如果不是帮外的奸细,那么她的身份是……她冲去云阁又是要做什么?

但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只要她敢向秦霜挑衅,秦霜可会有所顾忌?身形一晃,聂风闪电般掠出房门,他虽然刚对剑舞说过重话,更直接赶她走,但绝不是想让她去死!

当聂风全力发挥的时候,他究竟能有多快?他的轻功早已比声音更快,可能快过一瞬的剑光?

可惜,幽若也学过风神腿,她的轻功也不弱,而云阁和风阁之间仅仅只隔着一个庭院,这样的距离,聂风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后发先至。

而早已被气怒冲昏头脑的幽若,更是不等到达,已经大声叫到:“秦霜!”秦霜,就让我幽若戳穿你,像你这样讨好男人而生存,屈属于男人之下的女人,根本不配被称做什么天下会的大小姐!

这一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惊得庭院之中栖在树上的鸟儿扑簌簌飞起,黑色的丝裙飞扬而起,平日强装出来的冷傲姿态早已荡然无存,一张俏脸上流露出的只有不忿不屑不甘,她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际的剑上……

她可是要像她第一次踏入风阁之时,什么也不说,先当头来一剑?

剑舞自负剑法很好,但她可曾见过真正杀人的剑法?

当聂风全速赶到之前,他第一眼见的是,站在台阶之上转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进入云阁的步惊云。

然后,他便看到了台阶一侧的剑舞,安然无恙,没有任何损伤,剑也好好地挂在腰间。不禁松了一口气,但叫他奇怪的是,剑舞见他来了,竟只是失魂落魄地看他一眼,然后,走过来……擦身而过。

“对不起。”

“我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因为,我怎么可能赢得过……她。”

多么奇怪,幽若和秦霜都是在天下会中长大,却从来也没有见过。

她不明白为什么,雄霸一直在她面前提秦霜,却固执地不准她见她。

她也问过那个常年板着面孔的侍婢主管香莲,秦霜,到底是什么样子?得到的是含糊其辞的回答,但亦记得了,在提到秦霜时,那张本来死板的面孔不自觉的柔和和眼中叹服的光。

会是怎样的女子呢?她摹想了很久,却始终想象不出具体的摸样。

但她无论如何努力也比不上的女子,一定很美、很强,就像雄霸所提到的,坚定、独立、骄傲,可以轻松将男人踩在脚下。

然后云阁外随意一瞥,却打破了她的想象。

低着头,任男人握住她的脚踝,那种柔软的摸样,就是传说中的天下会大小姐秦霜吗?

在聂风面前的暴怒和恶毒,并不完全是因为嫉妒,也是因为失望。

这样的女人,会是我比不上?

男人,都是瞎了眼吧!

但,原来,瞎的是她!

只是一眼,只被秦霜看了一眼。幽若就知道自己的猜度是多么可笑,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以色侍人?

星光仿佛从夜空中堕落,落入那双紫瞳之中,神秘而魅惑。是这样美丽,秦霜却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美。紫瞳中一片平静,看着她,只是看着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若是能令那张冷漠的小嘴边稍露一丝笑意,所有的男子只怕都会情愿倾尽所有,而所有的女子都会想要叹息,怎么比得上?

她却不会为任何人而动容。她站在那里,她却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在这样的女子面前,她的嫉妒和不甘是多么可笑!

第308章

看着剑舞的黑色丝罗襦裙消失在黑暗中,聂风放下心,这个结果,是最可让所有人接受。脑中不觉出现秦霜静静注视的形象,忍不住轻轻一笑,旋即沉重。

纵然剑舞陡然转变态度,他也无意收回前言,让剑舞重回风阁。剑舞从头至尾的表现,先时不觉,现下串联起来,却让他生出隐隐的不安。

固然,这些时日,剑舞罕少主动和他说话,但不时之间,总是有意无意地远远凝眸看他,待他看过去,却又是立刻转开,脸上的神色十分奇怪,即似是惭愧,又似是害羞……而若他问到,又总是摇头推说无事,支支吾吾,十分逃避。

会是因为什么,让一个女孩子表面不在意那个男人却日日苦心为他煲汤?又是什么,让一个原本冷傲尖锐的女孩子出现这样的表现?他不惧阴谋,却不想再辜负第二个女孩子的……情。

聂风亦有些暗嘲,自己想得太多,剑舞又怎会和梦一样?心中却不期然如同刀割。

情不知何起,却在不知不觉间弥散。若不能两心相期,还不如早日斩断,以免他日覆水难收……

握住青龙偃月刀,在行将与“倾城之恋”的刀意合而为一之前,梦的双目流露出的是叫人难以忽视的坚定,还有一丝抹之不去的哀伤,说出的是他绝不想到的话语――“聂大哥,虽然,你一直将我当朋友。但,其实,在我心中,却不是这样……”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只是……”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不是……朋友间的,而是……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瞬间?”

是什么原因叫一个本来羞涩的女孩,在明知无有结果,却仍然鼓起勇气说出喜欢?要怎么样的心情,才能叫一个女孩子表白时说出这样卑曲的话语?

一见而钟情,再见而倾情……终于无可自拔,有千万条理由必须放弃,只有一条理由可以坚持,那么,这一条理由能不能抵得上那千万条?

只是因为……喜欢!

如果他稍稍思量一下,那么,就也会和其他任何男人一样,为这样的痴爱而感动罢?

然而,猝然听到的他,却因为赶着去见秦霜,阻止屠城之令,甚至都来不及惊讶或者脸红,只匆匆说的一声“抱歉”就此离开。[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然后便是天人之隔。

而即便如此,他满心想的还是秦霜,为她的冷酷决绝而愤怒,为她的生死难明而牵心……便是想起梦,亦是连带着小南小猫姥姥以及整个无双城一起,而从未曾单独为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留一席之地。一直到回到天下会,静下来,得断浪提醒,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开始反复回想无双城中所发生的一切,推究秦霜为什么会做出最后那个决定。

他没有得到答案,却偶然之间,突然明了了梦最后说出那番话时的含义。

梦,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

她,不是去阻止秦霜,而是去送死!

砰然……是心惊,不是心动。

那个时候,梦是去死,那么秦霜,不解释,不辩白,是因为她的骄傲,是不是也是因为她也做好了……死的准备!

一剑霜寒轻生死。即便面对整个世界,依然会微笑,独自承担……他是该悚然秦霜会死?还是释然她终究没有死?

今夜是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么多?聂风不经意一笑,却不知道他的笑容看上去是多么苦涩。像剑舞,还有抽身而退的可能。而他,知道了,也不能回报。

他没有上前的勇气,也没有后退的决心。而秦霜,若是转身,那便真是干净利落……

思绪纷扰之中,聂风转过身,预备返回风阁。眼角余光瞥见草丛中一物,似乎是一个小小木像。他知道步惊云平素无事,会雕刻而自遣,怎么会在这里遗失一个?

微一沉吟,俯身拾起,一瞥间,陡然如遭雷击,脑中闪过秦霜坐在屋顶,挥手掷出什么的一幕。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木像,长发的男子,纵没有五官,依旧显得精致栩栩。聂风心中乱成一团麻,如果这是我,为什么我就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看我?而如果这不是我,又是谁?

也许是因为他的心一片紊乱,聂风没有察觉,当他离开云阁的时候,正有一个人翘首凝望着他的背影。更不知道,见他拾起木雕后的失态,那个人所难以抑制的叹息,和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如果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也会喜欢你,那么世间可还会有那么多爱恨情仇?

多情总因无情苦。却不知道只要一个转身,你便可以看见,其实,喜欢你的人,一直在那里,等你回头。可惜,聂风,一直没有回头。便是回头,他也许还是会如常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孔慈,你在这里?”

眼睁睁看着聂风走远,孔慈垂下头,一幕幕,都落在她的眼中,她却只能当一个旁观者。今夜,她罕有地给了自己一点独立,没有去追聂风,安慰他不要那么伤心,也没有推开云阁的门,去问步惊云可还有什么吩咐。而是独自步出了风云阁,回到自己的小屋……

再见到那个黑色的铁棺,孔慈已经没有第一次所见的惊惶。她已然知道,这只是一个梦,由一个自称叫做黑瞳的魔女精心为她编造的梦境。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魔女为什么会屡屡找上自己,只是皱着眉:“你,为什么又在我的梦里出现?”

“我绝不会允许你通过我,去伤害风少爷和云少爷。”

“如果你要那样做,即使……豁尽我这条贱命,也不会让你得逞!”

棺中发出一连串诡橘的笑声:“我出现,是因为你希望我出现!”

“因为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了解你的心思!”

“不是只有我,知道你心里时常在想谁,但只有我知道,你除了对聂风有意之外,对那个他妈的目空一切的步惊云,亦有感激之心。你为了对聂风及步惊云的情愫,而终日难安!”

“真是婆妈,男人可以有很多女人,又有谁规定女人只能喜欢一个男人?”

孔慈忍不住摇头:“我不明白,你,和我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风少爷和云少爷对我都很好,我也早视他们为亲人,我孔慈命虽渐贱,但,也知道知恩图报,更知道,自己的地位,绝对不是你说的那样……!”

黑瞳冷冷道:“你反复说自己贱,就是你这样低贱自己,所以才会叫人踩在脚下。你不敢表白,因为你自觉不配。甚至甘愿教那个剑舞煲汤,希望她代替你陪在聂风身边,好让你在步惊云身边呆得心安理得。”

“那么,为什么你做这一切的时候,会心痛?你的心中,果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

“那么,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想起过那一位所谓的霜小姐?”

“即便,你明明知道,无论是步惊云和聂风,喜欢的都是她!”

“住口!”素来孱弱的孔慈陡然发出一声高叫,更走上前,奋力打着棺盖,“你不配提到霜小姐!霜小姐要做什么,她选择谁,只有她自己能做决定,其他任何人都不配去干预!”

棺中的黑瞳嗓门更沉,冷冷道:“住口的应该是你。其实你早已意识到了,她根本不能去喜欢任何一个男人,所以你才会先选择了步惊云,又大胆地喜欢上聂风,即便你非常清楚,只要有她在,你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

孔慈的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也失去了反驳的勇气,这个黑瞳,甚至比她更清楚她自己,连她心底一直不敢去想的事情也了若指掌,更狠狠揭破,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黑瞳却丝毫不在乎她的反应,兀自说下去:“哈哈,孔慈,为了两个心中没有你的男人,你提心吊胆,其实,你更加担心的是,秦霜也会喜欢上他们中的一个!”

“你觉得自己不配聂风和步惊云,你也觉得聂风和步惊云不配她!”

“你虽然懦弱,但真的很聪明!”

“秦霜,她不属于任何人,她属于我们……”

孔慈悚然一惊,叫道:“你想要对付的不是风少爷和云少爷,你想要对付的是……霜小姐?”

黑瞳漫不在乎地道:“不错,无论步惊云还是聂风,虽然他们都很出色,甚至引起了我这个孤独了五十年的魔女的兴趣,但还不值得投入我的全部关注。只有秦霜,她是主人所选中的,是我们一定要得到的人。”

“她一定会属于我们,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

孔慈不知何来勇气:“霜小姐,是绝不可能叫你们得逞的!”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所谓的魔女可以说出这样的大话!”

一边道,孔慈双手一边猛抬,将黑棺的棺盖一翻……

孔慈的确是勇敢,然而她不过是仅从聂风身上学懂些微武功,黑瞳却是敢和秦霜对峙,叫秦霜都没有把握做到一击而杀的魔女,在失去知觉前,她只听到黑瞳一声暴笑:“不自量力!”

“不过,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你让我发现了她的真正弱点……”

“所以,我不会伤害你!”

“我只要你等着看她的下场!”

第309章

云阁之中,依然一片黑暗,仿佛秦霜走后,也带走了所有的光,便是月色再明亮,星光再璀璨,也照不进这一片幽黯。[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何况,今夜,无星也无月。

步惊云一动不动地盘坐在床上的暗角,把头脸埋在幽暗之中,让任何人都看不到,他双目中炯炯的光,以及,嘴角泛起的一丝,冷漠的,邪异的笑,

感情之中,并不总是先付出的会输。想要捕获猎物,还是更加需要猎人的耐心。

无比的耐心!

不是因为秦霜的命令和威胁,才叫他继续保持沉默,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因为在那双紫瞳中,威慑之下,他看到了绝不可能但确实存在的一丝害怕和……哀求。

害怕他说,求他不要说!

是为了什么?

难道,秦霜不该是无所畏惧,无论什么难题,在她都可以云淡风轻,浅浅一笑?

敢独自抗下整个世界的女子怎么会怕?

但,步惊云坚信自己的眼睛,更坚信自己的感觉。

那由心而发的感觉!

从来,秦霜都是理智的,极端的理智,将感情压到几近于无,即使幽冥回来之后的一片混乱中,剧烈的感情起伏也隐隐透着一条线,让她未曾全盘失控。

但,这条线究竟能维持多久?

本能让秦霜在理智的分析之前,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所以,她拒绝再听,甚至极端强硬地不准他再说,是因为她未曾明白已经知道,她无法面对……他接下来的话。

她无法面对被人说喜欢。

更无法面对他的……喜欢!

无论是回避,还是回应,都会让她陷入无尽的心理冲突之中。

结局,她已经说出,就是,疯!

如果疯了会爱,那么他愿意存一份期待。但,更大可能是毁灭,她,和这个世界,玉石俱焚。[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他情愿她好好的,他也做不到在完全绝望之前,就有那么极端的自私。

苍生,和她,他选择她。

他,和苍生,他选择,苍生!

只是责任,不是爱。

如果秦霜的骄傲,让她选择以最大的责任来证明她所具备的价值,给失心之后的她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那么,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但,她不能去爱,爱除了他的另外的人。

因为,他也会疯!

离开风云阁,幽若没有回湖心小筑,而是回到位于风云阁百丈外一间供侍婢住用的房子,这是她假扮侍女剑舞之时所居住的房间。尽管这里比起湖心小筑,不知道要粗陋到哪里去。但她却觉得在这里,她似乎才能真正的无拘无束,享受真正的自由……

如果因为赌注失败,她不得不束手就范,回到那个牢笼之中,那么她希望能在这里度过最后自由的一夜。

然而,她发现,她连这最后一夜的时间也没有。因为,雄霸就在屋中等着她,未等她开口,已经直接宣判了她的结局:“你输了,虽然没有到时限,但你,已经输了!”

“你,真让爹失望!”

幽若禁不住苦苦一笑:“难道这不是爹你早已料定的结果,其实爹你一直都没觉得我真的能收拾聂风,得到自由离开湖心小筑。因为,我根本做不到,具备爹你的风范――处事简单利落,心狠手辣!”

雄霸道:“你总算有了些自知之明,想必以后在湖心小筑,你会过得安守本分。那么,现在你就和我一起回去,这里,你也不需要再呆了。”

幽若沉默片刻,陡然道:“我看见她了。”

雄霸目光闪烁:“你见到霜儿了?”

幽若道:“难道这不是爹你这么快就赶到这里的原因?你一直在监视着我,也监视着她!只是,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可以直接强硬地对付我,强迫我服从,却不敢这样对她。所以,你才会来这里让我回去,而不是,静等我回去认输!”

雄霸并没有幽若揭破他的心中的隐秘想法而大怒,反而若有所思地道:“你变了,变得长进了,没有从前骄横放纵,也不再说污言秽语,竟然懂得动用脑子去思考,揣测为父的心思……如果你早是这样长进,那么放你在外面又何妨?”

“不过,现在的你还是太稚嫩,看在你是我女儿的面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不想回湖心小筑,也可以。既然你已经见过霜儿,霜儿也见过你,那么,你便也搬去望霜楼吧。”

雄霸竟然不计较幽若的失败,甚至还允许她不回湖心小筑,虽然不能离开天下会,但去望霜楼和秦霜住在一起,是已经放宽了幽若的自由限度。也许他其实并不是幽若所认为的无情,他的心中还存着些许亲情,对幽若,他依旧有着舐犊之心。

幽若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反问道:“湖心小筑,和望霜楼有什么区别?”

雄霸斜睨幽若一眼,心中恼怒,面上仍不动声色:“你是在暗示我,你觉得,湖心小筑是囚你的,望霜楼是关霜儿的?我是打算将你和霜儿放在一起,更方便监管?”

雄霸这些话说得甚为直白,如果幽若不是他的女儿,而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只怕早已经是一个“死”字,而换做他人,雄霸也断然不会说出这番话来。

幽若漠然摇头:“不,我相信爹不是这样想的。我虽然只在刚才见她一次,她也很快就走了,但就是只看一眼,我也知道,这个世间,如果不是她心甘情愿,没有人能关得住她……”

雄霸神色稍松,他单只知道幽若和秦霜在云阁中匆匆一见,很是担心两人会起冲突,无论伤了谁,都会让他头痛,没想到,没有任何事发生,幽若对秦霜的评价还是这样高。但随即,心中又有些暗沉,连幽若这样不谙世事的女孩都能看出,那么秦霜显然是气势已成,无法束缚了。

留意到雄霸神色,幽若讽刺地道:“难道爹还真打算将她跟我一样都关起来?因为无双城已灭,狡兔死,走狗烹,那么爹让我能收拾聂风,虽然没有指望女儿能成功,但若是成功了,爹也会很高兴对不对?”

雄霸目不转睛地看着幽若,看得幽若浑身发紧,终于冷笑一声:“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说到别人两个字,已经杀气毕露。

幽若知道她无论说是谁,雄霸都不会叫那人见到明天的太阳,雄霸甚至更在疑心,这个别人就是聂风,因为她自告奋勇做的是聂风的侍婢,一直呆在风阁,聂风具备最大的嫌疑。

如果她肯定了雄霸的怀疑,那么,即便聂风是雄霸的得意门徒,他也容不下,也不会留了。

而不留,和让她收拾的含义一致,都是――要那人,死!

不过,本来就没有这个别人,幽若能说出这些,全是自己的分析和……感觉。

她虽然一直呆在湖心小筑,但练武也学文,因为雄霸曾说秦霜博闻强识,甚至专建藏书阁,阅遍天下群书。她也不甘落后,湖心小筑所能找到的书都一一读过,后来为了增强自己出外的本钱,尤其对医理用药方面,最喜钻研。所以才会和雄霸打下这个赌,她本来就没想用强,而是打算……用药!

可惜,她还未曾给聂风服下迷心的药,她已经先一步中了聂风所给予的名为“温情”的毒。

现下她亦突然开窍一般,说出以前说不出的话。只是眼界开阔,思考的角度有异,若她真如外表表现得一般粗疏,又怎可能在湖心小筑一呆十几年,忍耐到近日才出逃?只不过以前她要么一心想要引起雄霸注意,要么在失望后,一心想要逃出湖心小筑,从来没有想过用自己的所学去揣度人心。

只能说,雄霸小看了她,她也小看了自己。

但看清了又怎样?反而是更加的失望,雄霸不独对她这个女儿心狠,对手下立下汗马功劳的徒儿亦是这般无情,难道为了做霸者,连最基本的人性都要悉数抛弃?

勉强提起精神,语气尖锐地道:“自然是我自己想的,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女儿!”曾经和你一样阴狠自私,为了谋取自己的自由而罔顾他人的性命,而现下我却庆幸,我做了和你完全不一样的选择!

见雄霸仍是似信非信,幽若心一横,索性将所有想到的都说出来:“我还知道,爹爹叫去望霜楼,和秦霜住在一起,并不是要给我自由。而应该是觉得,便是我不能自保,她也一定能保护我,自然,必要的时候,也能杀了我,不让我成为别人拿来威胁爹的弱点!”

这些话说得极为诛心,雄霸便是对幽若仍存着少许亲情,但在可能会威胁到他的霸业的时候,他也绝不会允许这个情成为他的弱点。舍取从来不是会叫他犹豫的难题,而是理所当然的答案。但是就算事实如此,不说也罢,说了,是连最后一丝遮掩的面纱也撕下。

父女之间,走到这一步,真是殊为可悲。

雄霸却不怒反笑:“你倒是看得透,我相信了,的确是没有别人,你也的确不愧是我的女儿。如果你能学得霜儿三分当断则断,那么连望霜楼也不必去了。”

第310章

幽若苦笑摇头:“当断则断?”苦涩自心底传入舌尖,这滋味,就像一口喝下自己煮的猪肺汤一样,真是太tmd的难受了,“还是叫你的霜儿去做。[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热门小说网www.Remenxs.coM]”

“我只能回湖心小筑……以后再也不要出来。”

这本来是雄霸所愿,但此刻听来,他却有些疑惑:“这是为了什么?可是因为霜儿说了什么?”

他与幽若虽是父女,但自小不曾亲自照料,同样也是严格限制其身边的人,不准他人对其施加影响。但这样的抚养方式,在秦霜,是清冷孤高,在幽若,却成了孤僻骄横,便是对着他这个爹也满口粗话,不假辞色。

私下里,雄霸偶然也会反思。若是当初将幽若同秦霜一样,都放在身边,是否结果便不会如此。

但随即否决,他当初所做的,便是重来一遍,也不会有所改变。

天下会创帮立派的那一日,逾百的武林人士,夜闯天下会行刺,他掠知幽若之前,以血肉之躯为她挡下夺命的一剑,现下却根本未曾想起秦霜那时候也是个小小女孩儿,他是如何对待,将她放在何处。

有无血缘,终还是有着区别。

至于之后的倾斜,也是因为十几年的心血投入,以及秦霜的骄人表现。

就是到了现在,雄霸也不能够确定,若是幽若和秦霜同时遇到危险,他会先顾及哪方?

当然,他坚信秦霜绝不会让他出现这样的两难抉择。

甚至,更叫他忐忑,秦霜现在是否还需要他,也在未可之间。

他惟一的骨肉至亲,只有幽若。见得幽若这样心灰意冷,雄霸不自觉宽慰:“你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就是冒失,可要知道你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婢女,霜儿虽然随和,但却深知上下尊卑之别,在什么位置就该做什么事,怎么能随便跑到主子面前去。这一点,你也该好生学学才是。”

说到后来,还是严厉。txt全集下载他雄霸的女儿,居然伪装成婢女去服侍门下的徒儿,虽然是权宜之计,但也算是有失身份。不过幽若倔强不听,他也有意让她吃些苦头,所以才任其自为,此际却趁机敲打,话里话外,还是偏着了秦霜。

若非这样,父女之间又岂会僵持这么多年?

斜梯一眼这个高高在上的爹,幽若不想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道:“爹,你不用再猜了,明人不做暗事,就让我干脆说出来吧。我不愿意去望霜楼,是因为我,我喜欢聂风!”

幽若这一句勇敢告白,让惊雷一般重重轰入雄霸耳内心内脑内,亦让他更加迷惑,喜欢聂风和不愿意住进望霜楼和秦霜交好又有什么关系?

惯经风浪的他,无论心中怎么想,脸上丝毫不曾露出异色,嘿嘿冷笑道:“你喜欢聂风?想不到聂风这小子,不过几天,就勾引了我雄霸的女儿。而幽若你也是如此浅薄,聂风除了那几分颜色,有一张万人迷的脸,在天下会地位也不算底,但说穿了,不过是为父的战斗工具,又怎么配得上你?”

聂风,果然只是一张脸?她幽若,只是为聂风的脸而动心?幽若不以为然之余,亦觉纳罕,雄霸都已认可聂风的“颜色”,更认为是万人迷,那么这些年,他怎么就放任秦霜和聂风在一起?

口上却立时反驳道:“爹你认为聂风不配女儿,我却认为是我不配聂风,他所有的远不止是一张脸,还有一颗心,一颗仁者……的心。霸者无双,勇者无惧,智者无二,仁者――无敌。女儿就是栽倒在聂风这个‘仁’字上……”

盖世神功,奇谋妙计,又怎比得了一个“仁”字深入人心,润物无声,叫她这个一心只顾得自己的女人也在悄然之间改变,选择了与原本的打算完全相反的决定。

雄霸想不到幽若居然有理有据来反驳他这个爹,从前的幽若虽然村俗,却也未敢这么和他说话,就是秦霜,他固然是宠着让着,也是因为秦霜乖巧,绝不会这么当面和他一顶再顶。勃然道:“天真,你果然是被聂风影响了。你好好想想吧,如果真是仁者无敌,那么霜儿在无双城的作为又怎么说?十几万条人命都送在霜儿手上,当时,聂风可亦是在场,他可阻止了?也就是这些小仁小惠,骗骗像你这样的无知妇孺,可笑!”

十几万条人命?幽若完全呆住,她有生以来,所能见的除了雄霸,也就是香莲。出来这些时日,在风阁,除了风云,也不过多认识了孔慈、断浪,何曾有过这么多人的概念。而这么多人,竟然完全死在那个让她一眼惊艳的秦霜手中。这样的狠辣,岂止是雄霸所赞赏的枭雄手段,简直是彻彻底底的灭绝人性!

见震住幽若,雄霸喝道:“知道了罢,这才是江湖,江湖路,就是一条血路,你所想要的自由,还有那所谓的‘仁’根本就不存在,你该庆幸你有我这样一个爹,至少还给你一个湖心小筑住!”

雄霸的呵斥反而激起了幽若的斗性,从前的她是不敢和雄霸这样说话,但如今她都已经豁了出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重新回到湖心小筑继续幽居,当下大声道:“我的确是可笑,这个数字也的确是可怕,如果这是她做的,那么爹你心里就没有一丝别的想法?如果那不是无双城,而是天下会,又会怎样?”

这一次,雄霸是真正感到震撼,这一句,天下会中,无人敢说,也无人敢想,就算是雄霸,也在一闪念后告诉自己,对敌人就该这样狠,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现在却被幽若这般直白地揭了开来。当一个人具备惊世骇俗的力量,凭什么还要屈居人下?又凭什么对你言听计从?现在听你的话,事事顺从,你可能确定永远都会如此?

她所说的奉上忠心,时限是多久?她剑锋所指,可都是会如你所愿?

随即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叱喝道:“你只不过见了霜儿一面,我却是养了她十几年。霜儿是什么样的人,我十分清楚。你喜欢上你本应当做敌人对付的人,又对霜儿这样妄加猜度……”

雄霸陡然停下,眼神深沉地看着幽若,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自己所明白的事。

幽若心中一抖,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你对女儿百般防范,女儿在你眼中,就像笼中的鸟儿,坐监的犯人,就算是喜欢一个人,也被你批驳成不值。但你却对她从无怀疑。你就没有想过,她和女儿一样,都可能会想要自由,会喜欢上什么人?”

对于秦霜是否想要自由,雄霸无法回答,但是第二个问题,却让他迅速冷笑道:“原来你不肯,是因为你认定霜儿是你的情敌。你认为你不配聂风,霜儿才配他?你以为霜儿就像你?聂风喜欢霜儿,有可能,不,这是一定的。但霜儿喜欢聂风,绝无可能。”

“为……”幽若只说得一个字,雄霸已扑地点了她的穴道,一把执起她的手:“够了,你已超越了自己的本分,判事不明,更没有能力去应对。现在,立刻,和我一起离开!”

幽若无法开声,只是眼泪,终于自框中掉了下来。

她恋恋不去,甚至和雄霸力辩,固然是意气涌上,不假思索。但亦是想为自己赢取最后的时间,在认命之前,她还想为聂风最后煲一碗汤,今天那碗汤,聂风,喝入了口,却并未喝入心,根本算不得数。

固然,她必须要回到过往的幽禁之中去,但,也希望不要让自己留下这个遗憾。

她也为雄霸的话而惶然,亦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聂风的心意,雄霸居然悉数知晓,却是如此笃定。是秦霜,果然是那么冷心冷清,叫雄霸十分放心。还是雄霸只是对她这么说,然后留记在心里,预备日后算账?

没有人能猜得雄霸心中真正的想法,一个枭雄,又怎么会轻易让人知道他的心思?

天高海深,惟有人心最难测……

风云阁冷寂,只有秦霜一人居住的望霜楼也冷清。

秦霜坐在厅中,垂着眼,轻抚着膝上的黑猫。

这些天,也养得熟了,原本抗拒的猫儿,便是秦霜从不多加理会,也会自动上前亲昵。见她进来坐下,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轻巧地跳上来,蜷伏不动,只是尾尖轻轻甩动。

不易察觉地一皱眉,旋即松开,

习惯一旦养成,再想纠正,就要花费百倍的力气。

肆意纵横,是没有身体的限制,有多少力量便可以尽力用出。而若有损伤,也不会有药物徐徐调理,只能够靠杀戮,掠夺他者的生命力补充自身。

遥遥看断浪一眼,已经是同时抽取了对方一丝血气,这本来就是为子应有的奉献,只要不曾要了他的命,他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而若是她执意想要他的命,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那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只是一丝,只是略补了内里的血伤,让自己在文丑丑携着轿子过来的时候,可以独力站起,而无需任何人的搀扶。

至于外在的伤痕斑驳,依然存在,猫儿一碰,还是痛的。

这就是为人的代价,她不是别无选择,而是,她就要选择如此!

第311章

痛也不曾将猫儿赶下,痛的地方,并不仅仅在双腿。(WWW.mianhuatang.la 好看的小说

记忆浩淼如海,念头纷繁如星,所缺失的地方,只是有所感,却不能够确定。

反而是这样直接的痛让人感觉实在,忘记空无的恐惧。

生命,本来就是要承受痛苦的吧?不是自己的,就是别人的。

稍稍调整坐姿,让这只有着黑色不祥皮毛的宠物蹲得更加舒服。

若是养,就好好养。若是做,就认真做。

哪怕是在步惊云面前说出的那些话,更像是为了掩饰仓惶撤退而最后挥出的惊天一剑。

怎么,就那么说出来了?

不应说,却忍不住不说。

不是没有察觉其中不妥,哪怕当时不明,过了,也即时浮起疑窦。

事实,果然是那样吗?

但人的身体如斯脆弱,查知他人的情绪,已经是一项极重的负担,太多沉积下来的记忆碎片,甚至连整理都成了生死玄关,不若转头即忘。

只求眼前,只是现在。

而未来……

凡她所曾说过的,都一一验证,不是她可以预知未来,而是这样说,那就这样做,即便本来不是,她也会将之化为现实。

所以她说的必然是惟一确定无疑的事实!

文丑丑忐忑不安地立在一旁,幽若气势汹汹而来,也将他吓了一跳。但秦霜不过紫瞳一扫,便将一切化作无形。

秦霜的瞳色无端变紫,无论是关心还是其他,惊诧之余,他本应该问上一问,却惶惧而丝毫不敢提及,只能够唯唯遵命。

而现下只是这样稍站片刻,便觉得额上汗珠隐隐冒出,这更是前所未有的情形。

他听说过秦霜在对敌的时候,发号施令,威势凛然,部下所属,莫敢有违,但对内,秦霜固不轻易让人近,也不会叫人怕,对素有渊源的他,态度更是自始未改。

若是往日,秦霜不说话,他也会主动喋喋不休,不叫气氛冷场,但此刻他从秦霜身上所感到的那种隐隐透出的无形压迫,竟似是比雄霸身上所散发出的更甚。那种几叫人窒息的感觉,叫他既不敢主动开口,连白粉下也没有了往日无论怎样也会挤出的笑容。

如果是这样的秦霜,雄霸,的确是无法放心。

“师父的女儿……”

终于听得秦霜开口,文丑丑觉得绷紧的神经陡然一松,连忙应道:“是……”

等着秦霜往下说,秦霜却闭了口,继续抚着怀中的猫儿,仿佛只是无心的随口一提。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文丑丑却更加紧张,他身为天下会内务大总管兼雄霸身畔一大贴身侍从,幽若的身份,瞒得了别人,也瞒不过他。对于这个锦衣玉食,却寂寞孤单,被从小关至大的雄霸之女,他心底深处也有几分可怜,但惟是雄霸严令之下,他不敢有任何违背。

雄霸和幽若的赌约,他自也是知晓,幽若的身份是隐秘,叫自己女儿去谋害自己徒儿,更是儿戏,便是雄霸在天下会内一手遮天,不惧人言,也要考虑此举是否会损了他的英明。所以幽若化身剑舞一到风阁供职,他便遵照雄霸之令,亲自安排将另外一个惟一知情人侍婢主管香莲灭了口。

按理说,秦霜不可能认识自小便被隔绝的幽若,但秦霜只是看了一眼,便一口道破幽若的身份。那么叫他留下来,便是为了问明幽若突兀出现的原因?

文丑丑脑中正飞快地转着,他该如何措辞,才能叫秦霜满意,又不致于让雄霸对他的惩罚过重。对秦霜撒谎,他是不能,也是不愿的。

秦霜再度淡淡开口,却和幽若完全无关。

“断浪,不要继续住在马棚了,让他来望霜楼,我要他。”

文丑丑口中发苦,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是”来,上次秦霜险险说出要让步惊云搬入望霜楼,是步惊云先一步拒了,免了他好大的为难。现在又冒出一个断浪来。真是宁愿秦霜叫他留下来,只是为了幽若,哪怕他将所有都竹筒倒豆子说出来也无所谓。

只是一迟疑,秦霜的紫瞳已经落在了他身上:“或者,我亲自去和师父说。以后,他只属于我!”

“不!”文丑丑脱口道,“还是,还是小的去吧。”

秦霜曼声道:“你去说?”

“是!”如果说上一句还是情急之下的不假思索,这一句文丑丑已经反应过来,知道其中难度,但还是勉强笑道,“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让小的和帮主说便罢了,不值得霜小姐专门和帮主提。”

秦霜“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小事,不值得?”

雄霸对断浪的观感极差,当初让她用就非常勉强,更大作用,还是放在她身边做个耳目,免得她秘密行动,自行其是,让雄霸失去掌控。

而今她干脆挑明,她的人就只属于她,让雄霸不要再想着还能够控制断浪,进而……控制她!

这样雄霸可会轻易答应?

发怒都是轻的,只怕,便会是――杀人!

却不知会杀的是断浪,还是,去说的人?

文丑丑这个险冒得可不算小。

文丑丑垂下眼,素来畏惧雄霸威风,不敢揽事,危险能躲就躲的他竟有如此勇气,不独秦霜怀疑,他自己也骇异,但还是坚持道:“丑丑觉得,帮主只是有些事还未转过弯来,还当霜小姐是当初,一心疼爱,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对霜小姐的关心……”

“是,还当我是,小孩子?还是……”紫眸中的笑意魅惑而危险,还有五年,和剑圣之约还有五年。但也不是非要留在这里。记得是曾说过要奉上忠诚,可是没完没了的试探,还有那些旁侧敲击的行为,真是,叫人厌烦!

文丑丑心中一寒,不必问,是因为只是一面,秦霜便将所有看明,幽若的事,虽然只是涉及聂风,但,还是叫她不快了。

物伤其类,今日可以这样对待聂风,安知下次又不会针对她?

何况,的确是一直有着断浪这个安排。

以前,或许是为了应许的诺言,她忍了下去。但现下无双城已灭,公事已毕,再继续下去,便是她个人的私事,她是不想再忍了。

文丑丑低声道:“霜小姐,你是打算离开了吗?”此际的文丑丑何尝有半丝油滑,在对雄霸的曲意奉承下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但今夜,他却似乎无法继续维持假面。

“那么,您是打算去哪里呢?”

“如果没有,那么留下来,好不好?”

秦霜沉默片刻,蓦然笑了:“我认识你,比师父更早。”

“如果,当初,师父没有出现,你是否会养我?”

文丑丑鼻中一酸,抛却一切得失心:“愿倾所有。”

世易时移,然而无论过了多少年,总会记得那个站在乞讨的自己面前,轻柔如初雪,若下一刻便会融化在阳光中的娇小女孩儿。

不曾接受,是未曾看清,看清了,更甘心情愿付出。

只是,他没有这个机会。

而时光,也不可能倒流。

不是不惧会被雄霸盛怒之下,直接迁怒一掌打死,但若是让秦霜直接去和雄霸说,那么是会继续维持师慈徒孝,还是各持所见一剑决裂?

谁也无法预料。

那么这其中的风险,他情愿自己去冒。

秦霜轻轻一笑,威压缓缓敛去:“帮规所在,我既在天下会之中,亦应遵守。孔慈和剑舞,算是风云阁的专属婢女,是住在风云阁外百丈的侍女房内,断浪么,也比照于此,望霜楼外的侍卫房,不会少这一个房间。”

若依照秦霜本意,是直接让断浪住进望霜楼,她打算循循而来,安心重练武功,那些神通能不用便不用。但情势所逼,若人欺到门口,难道她也只是忍?

必须有一个人,代替她动手,清掉一般的杂碎。

衡量上下,惟有断浪最为合适。

救苍生,不是一句话。

说出了,就要做到,即便从前报复亦是随心所欲,无有完整计划,那么现在也是要考虑如何布子了。

无论断浪本人的想法,目前的他就是最合适的棋子之一。

子母相连,如果断浪能够快速成长,那么,可不可以籍断浪转嫁魔性?将成魔的因果转到断浪身上?世界,不能只有神,没有魔……如果不能,十魔九子,看看断浪如何成长,也可以料想下一个魔子的成就、培养……总会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担纲起魔的职责……

文丑丑松了一口气,秦霜是已经退让了。

这关键不在断浪,还是在雄霸对断浪的处置,是直接反应对她的态度。

若是连这个简单的用人要求都不答应,那么秦霜便当雄霸,是预备如对幽若一般,让她坐牢了。那么,她的反弹,可想而知。

今日她对他的态度,便是十分明显的信号,她是不会向从前那样什么都不在乎地顺服了。

不过,终归,她还是念着旧情的。

只是要帮主,稍稍宽容一些。

这样去说,为了秦霜的安全着想,安排一下也无妨。而今后,秦霜应也不会轻易下山,断浪做不做耳目,已经不是必要,索性撤了,安秦霜的心,想必雄霸会认为比什么都值得。

反复斟酌回禀的言辞,只听秦霜又道:“我对步惊云,仅只是同门之谊,对聂风,他愿做我的师弟就做,不愿做,”辞色骤然冷峻,“就滚。”

第312章

“霜儿是这么说的?”第一楼中,雄霸对着文丑丑的回禀,禁不住反问,“她果然是这么说?”

见雄霸神色阴晴不定,文丑丑战战兢兢地道:“是。[热门小说网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那是因为什么?”雄霸似是自问自答,“幽若那丫头的事,霜儿知道了?那她是觉得为师不敢欺瞒着她,还是……?”

这样自是说不通。秦霜心性之敏锐,雄霸是深有体会。她若是想知道什么,没有不能知道。文丑丑虽然心向秦霜,但料他也没有这个胆子敢泄露。幽若一点莽撞,秦霜便全盘看破,如此洞彻,是想瞒也瞒不住。

但秦霜对无关于己的事,根本不会去注意,更不会去管。

由文丑丑传回的话虽然简单,但一下子涉及风云、断浪、幽若,便是从前,秦霜亦很少主动发表这些对人的意见。且根本不是请求或者商量,对于聂风,更是前所未有地撂下重话,简直是将数年的情谊一笔抹杀。

固然他也没想过让秦霜和风云同门相亲,放置在他这个做师父之上。

但这般绝情,以及其中隐隐透出的强硬,让雄霸悚然心惊。

“文丑丑,你怎么看?”思之不解,雄霸将问题丢还文丑丑。文丑丑虽然态度偏向,但最善揣测人心,又是天下会中最为了解秦霜的人,他的意见,雄霸虽不重视,也觉得会有所启发。

文丑丑顿觉压力倍增,雄霸素来独断专行,罕少询问他人意见,涉及秦霜就更是微妙。

文丑丑惊惧担心之余,也无法可想,索性一股脑儿将路上想的话语和盘托出:“按小的看,天下会中,霜小姐最重的还是帮主,无论云少爷还是风少爷。都是因为帮主的关系,才成为霜小姐的师弟,之后才是被霜小姐另眼相看。”

偷眼见雄霸微微颔首,文丑丑胆子略大了一点:“这次回来,她对两位少爷的态度陡然倒了个儿,依照小的想,是因为,在讨伐无双城的过程中,云少爷十分遵守帮主的命令,攘助灭城十分用心。而风少爷,仁善心肠,意见十分不合……”

“只是意见不合?”雄霸有些狐疑,聂风说的简单,依照他的行事来看,也的确大有可能,但不是已经过去,秦霜又怎么会突然翻旧账,说出这样近似最后警告的话语?

想不出其中缘由,料想去问两人,也不会有结果,好在他本也绝无调和二人的意图在内,或者说,见得秦霜这般态度,反而叫他放下心来。[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若是幽若能有此决断,他也少去许多烦心。转过话题:“那么断浪呢?”

“这个,断浪嘛,霜小姐应该是觉得这些年用着还算顺手,虽然无双城已灭,霜小姐不大会再出去,但也需要个人手跑腿什么的……”

雄霸冷笑:“只是她的人,又该怎么说?”最叫他在意的其实便是这一句。断浪暗中向他通报秦霜的消息,他料想也瞒不过秦霜,但从前秦霜从来不理会,于今抖出来,是打算将过往所有都要清算了么?

文丑丑吓得双膝跪下:“从前,从前是因为公事,而今,而今……”

“而今怎样?”

雄霸笑意之寒,令跪在地上的文丑丑,见之亦连连颤抖,陡然逼出一句话:“帮主,霜小姐还是继续留在山上的……”

雄霸冷眼朝文丑丑一瞄,出人意料地没有发火,沉思片刻,慢吞吞地道:“你先下去吧。”

“按霜儿说的做,也将这番话告诉风儿,看风儿怎么说?顺便,再去趟湖心小筑,告诉幽若,她可以自由出入,只是不能离开天下会……”

文丑丑诺诺连声,暗道侥幸,忙忙离了第一楼。

“霜儿,到底在想什么?”挥退文丑丑,雄霸长叹一口气,“你可有什么意见?”

室内别无他人,雄霸这句夹杂在叹息声中的发问,是对着谁而说?

“我能有什么意见?那是你的徒儿。”“轧”的一声,一堵砖墙,斗地向旁滑开,步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只是真让我想不到,对一个女徒,你这样费尽心思,真是软弱无能,驭徒无方。前日你与你的女儿打赌的时候,可又想过揭破后,聂风什么想法?”

雄霸嘿然道:“我的霜儿,岂与聂风那小子相同?聂风那小子心慈手软,就算他察觉这是老夫和幽若打的赌又如何?只怕,还会对幽若心存怜惜,觉得老夫无情。但也就是觉得,做不出来什么。但是,霜儿……”

雄霸不再说下去,秦霜的心思最是明了,什么都摆在明处,但也最是难断,因为她判定事情的标准和常人大不相同。

“是不同,你敢放手以聂风为赌注,丝毫不顾及会否真害了他的命。是因为你认为幽若没有这个能力,便是有,损失一个聂风,对你也算不得什么。对秦霜,却要考虑再三。因为你舍不得。”神秘男人站立于墙畔的幽暗角落里,不见面目,只听见他的声音传出。“你对你门下这三个徒儿这样不同已经非止一日,不同到今日,已经是尾大不掉,你舍不得放手,也没有把握完全控制,”

似是被说中心思,雄霸默然不语,神色晦暗不明,看不出心中想法。

神秘男人悠然道:“也难怪你舍不得,你三个徒儿,便属这个秦霜最为出色,但也真是心狠,倒是承你衣钵。而且,看来,拿捏人心也很有一套,如果她有心权势,只怕你早就坐不稳了。”

雄霸断然道:“若无我悉心抚育,霜儿怕也会夭折。我对霜儿有实实在在的大恩,霜儿的性情我最清楚,我不负霜儿,霜儿便也不会负我。”

神秘男人道:“既然你抱着这样的想法,那眼前的事,也无需多想。若照我看,她这是通过那个文丑丑的口,向你传达一种态度……那三个人,步惊云和断浪其实都无所谓,关键还在聂风。”

雄霸沉吟道:“聂风?你不熟悉霜儿,她这样说,已经是不满极了,如果是其他人,她根本什么都不会说,直接便处置了。若非聂风跟她毕竟有着一层同门的关系,碍着老夫的面子,才只是动口而未动手。”

神秘男人略微侧身,面目依旧模糊,却可以看出,他身上披着一身紫衣。

紫,是雄霸的专属衣着之色,便是秦霜,衣饰中雪色居多,但也不乏其他色彩,独独避开了紫色。这个神秘男人是谁,竟然可以衣着紫衣。而他对着雄霸的态度也是奇特,全无下属的谦恭,倒似是两人完全平等,甚至略高一些。

“那么你觉得你这个好徒儿能忍多久?下一次,可还有这样便宜?你最好查查,到底是为什么会这样不满,不然下次,你只怕会少一个徒儿了。现在么,退一步就退一步了。”

雄霸斜斜一横那个角落的身影:“怎么能算做退?女孩子大了,自然有点儿小秘密,也想要些自由。霜儿要得也不多,不,是太少……但凡我这做师父的能给的,我又怎么不给她?”

紫衣男人转过身:“都随你。不过我劝你还是小心些……今夜,我也偷偷出去了一次,见了一见你那个宝贝徒儿。”

雄霸皱眉道:“你出去干什么?幽若也只不过冲动去见了霜儿一面,便被霜儿认出,你若是被霜儿发现……”

紫衣人道:“还不是前日你三个徒儿自无双城返回,就在天下会脚下,遇见那个叫黑瞳的魔女,当年老夫和六个兄弟受名门正派委托,追杀魔教余孽,号为‘追魔七雄’。那黑瞳的爹便是魔教的漏网之鱼,老夫和六兄弟追上门去,杀她全家五十多口,只有她侥幸在老夫掌下逃出生天。但老夫的六个兄弟也交代在那里,连同老夫的一条膀子一起废在她主子手上。于今黑瞳再度出现,我又怎能不去探个究竟?”

瞧真一些,紫衣人的左臂早已废掉,是一个残废的紫衣人。但他丝毫没有悔改之意,依旧口口声声称人是魔,然而他灭人满门的行径,岂不是比魔更可怕?

雄霸却丝毫不以为意,天下会崛起之中,亦不知灭过多少门,绝过多少户,只是道:“你要追索黑瞳,也随你,但最好避开霜儿,霜儿不会惹事,但也不会怕事,你若惹上了她,不要让我为你善后,让我们师徒生出罅隙。”

紫衣人一顿:“你便这么在乎她?说起来我也是你的……”你的什么,紫衣人没有说完。叫人禁不住浮想联翩,这个隐藏在第一楼中的男人他究竟是雄霸的什么人?

显然,便是只有两人独处,雄霸也无意点破这层关系,淡淡道:“情义这东西,说有是有,说无,也很难说。还是多多积累不要消耗的好。”

紫衣人笑道:“你既然坚持这般,那我也给你一个忠告。若是你见了她那双紫瞳,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

这件事雄霸倒是不知,讶然道:“什么?”

紫衣人悠悠道:“那双眼睛叫做‘七妙魔瞳’,据说有七种不同的妙用,神奇之极,我原本以为只是传说,没想到真的能够见到。你想不到吧,你养大的,竟然是一个真正的魔女。不过,你养大的便是你的,只要能控制住,什么神魔,都只是名义。”

“不过,有这双眼睛,同时亦将背负万千诅咒,任何敢于打主意的人也都会死得惨不堪言。所以我不会去动。先前她交给你的‘达摩之心’,你也还是老实交还她的好。这些时日下来,你打不开,我也没有办法。也许惟有她能够解开……”

第313章

一年最是容易过,时光荏苒,月圆又是几盈虚。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

天下会内便是再不计算时日的人,在看到各处张灯结彩,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兔子灯笼之后,也会恍然意识到,中秋,这个合家欢聚的日子已是到了。

为了庆贺中秋,雄霸每年都会命天下会中的一流大厨制作月饼,饼模上更特意压上“天下”二字,以示意在天下,时刻不忘。在往年,这些月饼,都是仅供天下会中人享用,绝不会流出市面。今年又是不同,灭无双的大胜犹自不远,帮中气势高涨,佳节在即,雄霸索性下令增加制作数量,将这些“天下”月饼不仅在帮内,也大肆在天荫城中分发,昭示与民同乐。

上行下效,这个中秋节的热闹程度陡然翻得一翻,不独天下会内,天荫城中也是灯火相连,与月争辉,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不绝。

纵然一片热闹,亦难免有失意的人。

聂风独自坐在天下会内一个小山岗上,静静眺着山上山下,万家灯火。节日的气氛弥漫在天下会内,完全掩盖了其下的暗流。

今天孔慈一早便拖着断浪来和他说,说要一起在风阁中度过,却被他拒绝了。

他可以看出孔慈眼中的几许担忧,也能看出断浪的无奈。

秦霜透过文丑丑所给予他的严厉质问,文丑丑并没有在帮中刻意隐瞒,而断浪的迁居也瞒不了人。

秦霜对待两人的截然不同,让帮中流言顿起。一些心胸狭窄,嫉妒断浪这个洗马小子居然陡交好运的人,纷纷传说,断浪先巴结聂风,继而攀上秦霜,转头又在秦霜面前中伤聂风,让秦霜对自己的师弟生出不喜……

一时间,断浪的名字在天下会中顿时由籍籍无名,一变为广被人知,却不是美名,而是溜须拍马、挑拨是非的恶名。

这些无稽之谈,真叫人欲辩无从,秦霜若是立下决心,连雄霸怕都不能影响一二,何况是断浪。

也因此,深知秦霜性情的孔慈,对于他,便是更加担心,也更加关心,只怕他会深受打击。

这份关心,他心领了,也觉得难以负荷。他不想孔慈与断浪为他操心,他也不想再继续强颜欢笑。他已经笑得太多,这个中秋良宵,他想要独自度过,独自静一静。他害怕热闹,他要避过这个中秋之夜的所有热闹。

然而人静,心却静不下来。冠盖满京华,何如斯人独憔悴。他人越是热闹,愈显他的形单影只,月圆人未圆。

往日,每逢中秋佳节,他都会亲手制作月饼。在去厅堂应个景后,秦霜会先一步离开,然后他也会离开,带上月饼,去天霜阁中和秦霜一道赏月。秦霜会将那些月饼叠成宝塔形,放在庭院中的小桌上,双手合十,拜月,但从不许愿。

然后,如果秦霜有兴致,会讲很多十分奇妙的故事,光怪陆离,让人无法相信,却又活灵活现。而他会静静含笑,独对斯人,美景如梦,惟不愿醒。

自然,他也不会忘了断浪。秦霜因为身体缘故,从不熬夜。从天霜阁出来,总不会超过夜半。他便去断浪的草庐,和断浪,以及孔慈,吃着月饼,一道继续度过中秋余下的时光。

他没有了亲人,他们就是他的家人……

他不知道秦霜会怎样,但断浪和孔慈,虽然默认了他的独处,但他们想必亦是同样无法安享这个中秋。他终究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而累了他们。

站起身,走得几步,却又停住。现在他回去,和断浪能说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虽未改变,但断浪这般挑明跟了秦霜,顾忌更多,所要隐瞒的更多。

他们之间,不说秦霜是会不时冷场的尴尬,说秦霜,则是明显叫断浪为难。

而孔慈,是一定会拼命想要宽慰他,同样因为关联秦霜,说到最后,只怕笑容比他还要苦涩。

那么,他还能找谁?

秦霜,望霜楼不是天霜阁,楼更高,门更冷,人……更绝!

步惊云,听断浪说,孔慈是又劝又拉,想要一起出来过节,步惊云却依旧故我,继续在云阁内当石像。他若上门,也只是自讨没趣吧。

何况,也许,今年,步惊云会和秦霜一道过节?

这个念头陡然跳入聂风脑海,随即是无力地苦笑。

环视天下会,数万人之中,却没有一个人可为他的知己,可以在他苦闷的时候,听他倾述。甚至,仅仅是能够陪在身边,稍减孤单也好,这样的人,也没有。

真是万里望明月,无处话凄凉。

无人陪他,那么可有人需要他陪?一丝亮光闪过,他不是无处可去,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在今夜的热闹之中容留他一份清静,也叫他能给一个孤寂的老人家送去温暖。

想到即行,聂风径直出了天下第一关,来到山下天荫城城郊一座人迹罕至的城隍庙前。

城中再是热闹,这里也仿佛毫无干系。聂风心中隐然升起愧疚,轻轻拍门:“蓉婆,我来陪你过节。”

庙门很快打开;露出一张看来已经七十有多、模样颇为慈祥的老妇的脸,乍见聂风,老得槽懂的双目顿时像是发光一般,喜出望外的道:“小……马?是你啊!想不到还有你,也记得我这个孤老婆子,特地陪我来过节。”

聂风微微含笑:“是我来晚了。没有吵到你吧?我来得仓促,也忘了给你带些月饼过来。”

他照顾这个被子女抛下,不得不独自住在城隍庙的老妇已经非止一日,不独给银两,隔个数日也会来探视一次。为免蓉婆知道他是雄霸的第三弟子而受惊,他一直未曾使用真名,蓉婆便也一直叫他“小马”这个化名,只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好心肠年轻人。

蓉婆将门拉开:“小马你来,蓉婆就很高兴了。快进来吧,月饼早有人带来了,满满的,一大盘,若叫老婆子我一个人吃,只怕吃到明年去。就算加上小舞姑娘,也吃不完,你来,正好。我们一起过节。”

小舞,姑娘?聂风陡地一怔,天荫城中不知道,但天下会内,以舞为名的女孩,数来数去,似乎也惟有他认识的那一个。

那个化名剑舞,实则为雄霸惟一千金的幽若!

虽然他赶离她的时候并不十分清楚她到底是谁,但,文丑丑除了代秦霜问话之外,也向他透露了剑舞的真实身份。

原来他竟然平白搅入雄霸与女儿的赌约之中,他的生死竟然成了幽若能否获取自由的条件。

正如雄霸所料,他并没有对幽若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可能会做出的可怕事情产生怨怼,而是心生恻然。

但也仅是恻然,在知道幽若已经意外获取了自由后,他便也放下。

只是由此,他也隐然把握到秦霜发怒的缘由,让他在暗中把玩木雕之时越发心情纠结。

秦霜,霜师姐,霜姐姐……哪一个才是你现在允许我对你的称呼?

而若决定在我,我是否可以一个也不选择?

还未进屋,已经看见站在厅口的幽若,依旧是那身黑色丝罗襦裙,一头柔亮的头发,不似旁的女孩般束起,而是任由洒在肩上,神色却不似往日冷傲、骄慢,一双漂亮的眼睛内满是惊喜:“风,你也来了。”

往日幽若最厌这类废话,来就是来了,明明都看见了,还要多说一句,没来对方能回答么?

就跟人们在与人寒暄时,动不动就问:你吃了早饭、午饭、或是晚饭没有?这样了无新意创意的活题,真是令她闷出鸟来!但她现在却发现,说起这样的废话,她竟也十分习惯,并且还有着雀跃的心情:“你吃了月饼没有?”

蓉婆一双老眼看看幽若,又看看聂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要吃月饼,也要进到里面,坐下再吃啊。”

幽若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暗骂自己不争气,见了聂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连手脚都慌了,这不是更加失分么,自己便是学不得那个秦霜的绝艳峻拔,亦不该这般连孔慈都不如的慌乱,清了一下喉咙:“嗯,是,没吃,就进来吃吧。”

这一下,聂风便是满腹心思,嘴角的笑容也忍不住扩大了几分。

幽若脸上愈发烧红,一转身,进了屋。

桌上果然放着满满一大盘月饼,上面俱刻着“天下”两个字。依幽若的身份,这样的月饼自然是想拿多少拿多少。

聂风心情欠佳,本是无心吃下,惟蓉婆盛情难却,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笑道:“很好吃,蓉婆,你也吃。”

蓉婆摇摇头:“蓉婆老了,月饼虽好,也啃不动了。还是留给你们年轻人吧。小舞姑娘,你也吃,老婆子算是借花献佛,来,吃个月饼,甜甜蜜蜜,赏个月亮,花好月也圆。”

第314章

花好月圆夜,有情人儿可成双?若愿出能应,心想事成,这世间可还会有那么多遗憾和……伤?

聂风脸上挂着浅笑,心思却恍惚,胸口那种闷的感觉又浮起。(WWW.mianhuatang.la 好看的小说

他不愿在断浪、孔慈面前继续用笑来隐藏心事,所以才不与他们一道过中秋。却发现,只要在人前,只要他不希望旁人,就像蓉婆这样的好心老人家为他担心,他就只能继续笑下去。

这样的笑,很吃力,他却只有维持。

蓉婆似乎也发现聂风的“笑不由衷”,不过却料错了缘由,叹道:“往日你来,不单看我,也会看你的那些亲人们,今天过节,你也去看看他们吧……”

聂风的亲人?

他的老父聂人王,数年之前,便在北地雪原的茫茫冰雪之中,被秦霜所杀。他的娘亲颜盈,随雄霸私奔到天下会,不久便消失,下落不明。

他还会有什么亲人?

但蓉婆显然不是胡言乱语,幽若也未曾说话,随着聂风默默站起,一道来到城隍庙正殿。

土地管一村,城隍管一郡,城隍位不高而权重,阴司署理,除了十殿阎罗,还有便是遍布神州的城隍庙,人死为鬼,随即经由城隍分发判决,送往酆都,然后进入六道轮回。此间六道不全,阴司早废,然而上古传说依稀流传,这座城隍庙,除了神龛上的神像之外,神像两旁,亦列满了一排排孝子贤孙供奉在庙宇内的先人灵位。

聂人王下场凄凉,葬地遥远,当日草草立墓,风雪覆盖,寻踪不易,秦霜或能记得,但此事,在聂风心中原是一道伤痕,就算随着和秦霜相处日久,渐渐淡去,也是在的,甚至已经是一个禁忌,让他不想也不愿在秦霜面前提,绝不可能就此事哀求她花费时间去帮他寻找。在此处为其立个灵位也是为人子尽了一份孝思。

幽若不声不响地跟在聂风之后,看他为聂人王上过香,默默祝祷后,又转到左侧,看着一排灵位出神,终于忍不住出声:“风,对不起……”

凝望聂风侧脸,听他“嗯”了一声,却依旧看着牌位,并不看自己,幽若掌心淌着汗,拼命为自己打气:“那个,我为了一己自由,就,就和爹打赌,矢志对付你,像我这样自私的坏女人……你,你能够原谅我吗?”

聂风终于转过脸:“剑舞,我还是叫你剑舞罢,其实,你并不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热门小说网www.Remenxs.coM]你不要将自己的行径想得那么严重。你从来未曾真正伤害过谁,你只是为自己的自由而努力罢了。”

幽若羞愧交集,但一颗芳心之中,却涌出暗喜:“我一直在说谎,欺骗你,还跟踪你,又故意给你喝那么难喝的猪肺汤,你都不在意吗?”

聂风轻轻一笑:“说谎,未必骗得了人。不说谎,未必不会骗人。”那说出口的谎言,可以分辨,那永远不曾说出的,该如何去猜度?不原谅是因为不曾责怪,不在意,是因为……不在意!

看着聂风的笑容,幽若心越跳越快,偏转目光,赧然道:“是……从我到风阁第一日,你就察觉了我的用心,是为了对付你,却深信我一定有难言之隐,一定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希望我能够平安渡过难关,以及……回头是岸。还为我在这里立了一块,一块长生牌位,将我当成你的亲人,我,我……”

原来这一排牌位和聂人王那一块并不相同,不是为死人,而是为活人所设,最大的区别便在,木牌之上贴着的是一张写着生人名字的红纸。这种贴上红纸的灵位,俗称“长生位”,意指析保长生之意,祈保那个生人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福寿延年,

聂风所立的除了不知所踪的娘亲颜盈,还有九个,赫然是――霸、云、浪、慈、雪缘、神母、蓉婆、梦,以及最后一个――舞!

为一个要害自己的人立长生牌位,世上岂有这样的傻子,但幽若却庆幸自己遇到这样的“傻子”,让她为这样的善良关心羞愧无地,为这样的浓情厚意而愧疚感激。是他的真诚打败了她的虚假,让她悬崖勒马。才让她意外得到雄霸所允诺的自由后,还能够站在这里,不被排斥地和他说话。

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表达心中的感动,也觉得自己的窘态不能再维持,幽若索性跳跃了话题:“上一次,我跟踪你,发现这里,发现你立的这些长生牌位,便想要问你……”

“这些人……”

前面四个皆是单字,但在决定对付聂风之前,幽若便调阅过聂风的资料,一看便明,分别是雄霸、步惊云、断浪、孔慈,不写明,大概是因为这里毕竟是天下会脚下,若是被人看到,不免为蓉婆惹出麻烦,或者让蓉婆认出他的真正身份,从此便会对他又敬又畏,不再会像现在一般因为只当他是寻常年轻人的亲切随意。

所以幽若也化名而来,其实,对她而言,是情愿做这个小舞姑娘,也不愿做什么幽若小姐。

“断浪是你的好兄弟,孔慈,悉心服侍你数年,你为他们立长生位祈保平安,不难理解。但我爹,据我所知,他与你的关系……”幽若打了个结,“一般。你,竟然也毫不计较,也一样祈保他平安……”

幽若的形容亦算得是“避重就轻”,因为处事方法背道而驰,数年下来,雄霸和聂风不止一次发生分歧,双方虽然不曾明说,但师徒之情也仅仅是流于表面,面和心不合罢了。

幽若虽不尽知,但从雄霸和她的赌约中,也能看出,更何况还有她剖白心意后,雄霸那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恶意。

而聂风竟还能够如此,是真正难得了。

聂风淡淡道:“他是我的师父。”

他也曾恨过聂人王,恨他的凶残暴戾,也怨过颜盈,怨她的轻浮薄情……都抛下他不管,让他尝尽世间百般苦,流过千滴泪,却依旧只能接受而不能改变家庭破碎的结果。但现在,所有的恨和怨都随时光洗去,只余下深刻在心底的痛苦和思念,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世间何其深邃的哀痛。无论聂人王和颜盈做过什么,他早已不在乎,只求……爹,泉下安息,娘,平平安安……

对雄霸的行事作风,他是有很多不赞同,但祈望的心也是真的。

这世间的情太薄,缘太浅,每一丝都是那么,弥足珍贵。

幽若没有丝毫迟疑便接受了这个说法,在她的认知中,聂风就是这样热心善良,如非如此,她这个仅仅认识数日,还居心不良的“侍婢”怎么也会在这里有一个长生位,目光在余下的名字上扫过:“雪缘,神母,梦,看起来似乎都是女子的名字,我虽不知道她们是谁,但我相信,能被你铭记于心的,定然都是极其了不起的女子。”

聂风的目光停留在梦的长生位上,不期然泛起一丝沉痛,语气也多了几分飘忽:“是,她们都是绝世奇女子。”梦一生为了无双城而生,最后亦为了无双城而牺牲。虽然知道凶多吉少,但他也未曾见过她的尸首,秦霜都回来了,梦也定然在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存在吧?

“那么秦霜呢?她不是吗?”幽若终于跳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其实这才是她真正想问,想要知道的,“便不是,步惊云是你的师兄,她,也是你的师姐,为什么这里,所有人都有,惟独,没有她?”

幽若久久没有听到聂风的回答,偷眼看去,聂风脸上的还是挂着笑容,但这素日看起来充满温暖的笑容却如冰一样寒,她陡然发现,自己似乎问了一个不得了的问题。

就像在雄霸之前,她不说,雄霸对秦霜是赞不绝口,但她说,雄霸就大发雷霆。

而聂风,甚至连听她提起都是不愿。

秦霜,是不可以被讨论的!

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太在意的保护,还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对待的无措?

沉寂中,连屋中的风也仿佛停止了流动,压得幽若连转换话题都是不能。

良久,聂风回过头,微笑不再是冰冷,而是仿若春风化冻,恢复如常,但他说出的话语,却叫幽若更加僵直。

“因为她,在我这里,”聂风指着心口,“无论她,和我,是死,还是活。”

他不是愚昧无知,不是不知道世途多变,人心凶险,也不是不知道雄霸所耳提面命、言传身教,那所谓身边人往往都是最致命、最具杀伤力的敌人,却依旧对人性所怀的“善”保持最大希望,

而他的坚持,也终在幽若身上见到成果。让这个原本刁蛮、骄纵、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大小姐,转而学会了体谅、关心,然而,所有的关心,都像是刀。

他的不快乐,被这种名为“关心”的刀剔破到鲜血淋淋!

第315章

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她颓然发现,面对聂风,她的言辞总是匮乏,她想要打破沉闷,效果却适得其反,她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仿佛太明白这种想要安慰却无从说起的表情,聂风复又一笑,温言道:“其实,我并没有你,你们所想的那么难过,你们也不必为我担心。你现在可以时常出外走走,当初我的话说得比较重,你不要介意,风阁还是欢迎你来的,不过不是做为婢女,而是做为朋友。”

幽若似惊复喜:“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聂风微微点头:“为什么不可以呢?”

幽若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可是,我……好,我们是朋友了!”聂风还是这样好心,为他人着想,今夜在这里遇见他已经是意外之喜,又得到这样的肯定,是该算喜上加喜,但幽若却发现,自己心中并未有所想的那么高兴。

以前她的烦恼除了雄霸的不关心外,便是如何逃出湖心小筑,非常简单。

现在的她刚刚明白自己的心意,便发现所喜欢的他心中已有一个人,已再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另一个女人。情窦初开,爱的花儿未曾绽放已然萎谢。这样的失落,叫她辗转反侧,甚至连原本最想要的自由也不再渴求,一度只想干脆在湖心小筑幽居一生,再不出来。

只是因为今日中秋,对着月亮想一个人,是越想越闷,便跑出来,来到这个和他大有渊源的地方……然后,遇见了,也将过去的不愉快算做是一笔勾销,但是,为什么她的心还是闷闷地难受呢?

但她不愧是如她自认为擅长说谎的女子,无论心中怎么想,外表看来,便是一派欢喜。

见她这般欢喜,聂风也觉得心中松动了一些,幽若,太苛责她自己了,其实,她便是一个太过寂寞孤单的女子,稍许的温暖,便叫她喜不自胜。又有少许歉疚,他所能给她的,也就是这些了。

“小舞姑娘……”蓉婆自外面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个木牌。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幽若心叫一声糟糕,想起被自己抛之脑后的一件事,险些跳起来,想要去抢过蓉婆手中那块木牌,但一看聂风,又迟疑,就这一点耽搁,蓉婆已经将木牌放到了那一排长生位之侧。

“人老了,记性也不成了,你不是要给人立长生位吗?蓉婆我几乎都忘了,还好又想了起来……”

聂风心中微奇,立长生位全看一片心,他默默地立,却从来没想让所立的人知道。被幽若发现是意外,想不到幽若也会想要效仿,却不知她立的是谁?

可是她的爹――雄霸?

目光扫过,骤然凝住,红纸上的名字,是――聂风!

幽若立的是他的长生位!

那么,她……

蓉婆道:“是呀,小马,你也感到很谅诧吧?初时我看见‘聂风’这两字亦是吓了一跳,心想:这个人不正是当今天下会雄帮主的第三大弟子吗?”

感觉到聂风瞥过的目光,幽若已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可以让她钻进去。聂风为她立长生位,她十分感激,也想为聂风立一个。聂风到来之前,她正和蓉婆说这件事。聂风的不期而至,让她高兴之下,完全忘了其他。

蓉婆怎么不同样忘个彻底,或者等聂风走了再和她说这件事?想到她和蓉婆说的立这个名字的缘由,更是心中如霹雳闪过,天,蓉婆不会连那些话也当着聂风的面说出来吧?

幽若只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眼巴巴地望着蓉婆,蓉婆却丝毫没有看见她的眼色,反而笑得很开心:“小舞姑娘却摇头说,说这个聂风,是对她很特别的一个人,叫她不得不喜欢,不得不爱……她是为她的心上人立下这个长生位!”

喜欢!爱!心上人!

聂风目光由疑惑转为难以置信,随即是无尽苦涩。幽若却只看着地面,既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蓉婆。

满场只有蓉婆的唠唠叨叨:“小马,我看见你进来,小舞这个高兴劲儿啊。咦,你不会就是她所喜欢的那个聂风吧?”

这个问题叫聂风如何回答?如果承认,岂不是告诉蓉婆,他一直以来都在骗她,他并非是小马。如果不承认,那么就是骗上加骗,就算纸包得住火,他亦无法坦然。

幸好,蓉婆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已自笑道:“不过呢,也许这个聂风真的是另有他人吧。如果是你的话,嘿,老婆子我也年轻过,喜欢一个人,恨不得见天凑在一起,”蓉婆的老脸上露出一丝促狭,“若是单独在一个屋里呐,那就更恨不得黏在一块了,怎么会像你们,隔那么远?”

原来蓉婆不是忘了幽若委托她的事,她是故意耽误时间,来迟一步,给他们制造独处的空间。

幽若的脸红了又红,不看也知道,定然红到了脖子,一颗芳心扑扑乱跳,差点便要蹦了出来。这个蓉婆,怎么什么都敢说。

聂风神色不变,但眼神也透出几分尴尬:“蓉婆,我和小舞姑娘,只是朋友。”

“哦,是朋友呀。”蓉婆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慈祥,却叫幽若和聂风,不约而同地不敢去看她。

聂风心中更是暗自忖度,他向幽若提出做朋友,本来只是真心怜惜她长期被其父雄霸幽禁,一生从未得到过半点人间温暖,并未想那么多。但自进入天下会以来,除过断浪,幽若是他第一个主动提出交朋友的人。难道他对幽若,早在她还是剑舞,他未曾明白她的境况之时,便对她已经有了好感?

幽若只觉得再不说什么,她都要被烧熟了,嗔道:“蓉婆,不要乱开玩笑,会……误会的。”说至“误会”二字,幽若止不住地黯然。

喜欢一个人不是错误,她既然敢当着雄霸都能表白,那么又为什么怕被聂风知道呢?她亦有着隐隐的期待,既然他知道了,那么他又会有什么反应呢?会不会,有一点吃惊,有一点意外,也有一点……感动?

但偷眼看过去,聂风眼眸含笑,澄净如常,除了因为蓉婆的取笑不好意思外,对她,只有一种情感――“歉疚”。

是知道了,也给不了,不能给,只好,请,不要“误会”……

蓉婆笑道:“好孩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这么漂亮,喜欢的男人一定也非常不同凡响,不过小姑娘害羞也是应当的,不然怎么招人疼呢?对了,小马,你有心上人没有?如果没有,那可要抓紧了,不要好姑娘都像小舞这样,喜欢上别人,你才后悔莫及……”

会后悔吗?如果错过,不爱,可以放下,忘记吗?

聂风的眼神微微动了动,随即笑道:“我心中是有一个人,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

蓉婆诧异道:“小马,像你这样好的年轻人,还会有姑娘不喜欢么?”

聂风叹道:“她有些特别,或者,其实我对她,也不是喜欢,只是,习惯了,一时无法改变。”

蓉婆沉默片刻,笑道:“你们年轻人的感情,老婆子我是不懂了。”

是不喜欢吗?只是习惯吗?

幽若的心先是一喜,随即便沉下去,一沉到底,然后是莫名腾燃而起的怒火。

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但,为什么,你对自己的感情也躲躲闪闪?

什么不喜欢,什么习惯?

幽若猝然开口:“如果真的不喜欢,那么,为什么还会为她而痛苦?喜欢就要说出来,告诉她,无论结局是什么,总比一个人想,一个人苦好吧?”

“说出来,确定了,”按着胸口,幽若的眼中已然泛起泪光,“即便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这里,也会很痛……但是,总是知道了,可以放下心了……”她只是初尝情滋味,已经是这么痛苦,聂风,又忍受了多少年?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告诉她,你喜欢她,若她喜欢,那么你便不必一个人这样……苦。

“如果你是害怕,但你问过没有呢?也许,她也是喜欢你的,只是,她等着你先开口……”

看着幽若眼角泛起的泪,聂风本来不想回答,但终于还是叹息道:“不同的。”

幽若促声道:“有什么不同?即使明知是错,但做错,总比什么也不做还要强!”

在她心目中,便是这样想,敢做比不敢做强,敢爱,又比不敢爱更强!明明知道自己爱上聂风,即便没有秦霜的阴影,以她的身份,亦会因为雄霸的阻挠而惨淡收场,但即使明知道结局,她还是勇敢地爱下去。

蓉婆听得似懂非懂,也插口道:“是呀,女孩子嘛,像小舞姑娘这样爽朗的,大胆说出喜欢的,那是女中豪杰,要赶紧抓住。但一般女孩子,大都还是喜欢也不好意思说的,小马你是男人,当然要先开口了。”

第316章

幽若知道,如果她想和聂风做朋友,那么就不要提秦霜,半个字也不要提。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但这个名字,这个人,就像一根刺一样,绵亘在她的胸中,让她不吐不快。她是在逼聂风,也是在逼自己。

你喜欢的人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你还要喜欢下去吗?

你能够为他的伤痛而不自觉落泪,你能够为他――没有你的幸福而由衷开怀吗?

理智上,应该这样,喜欢一个人,那么对方的感受理所当然应排在首位,因为他的悲而悲,因为他的喜而喜,但情感上,有几个人能做到?

她又有些怀疑自己想错,因为无论她和蓉婆说什么,聂风先还是回答,然后便只是微笑,不说为什么不同,也不说为什么不问。这样无声的拒绝,胜过万千的言语。她怀疑,如果不是还有蓉婆在,那么聂风会干脆地转身离开,所谓朋友,只是名义上的安慰,她还远未到可以听他倾吐心事的地步。

“蓉婆,天也很晚了……”

“你不去,是因为你无法原谅,她所做过的事!”耳听到聂风向蓉婆告别,幽若终于不顾一切地道,“你可以对我这个一再欺骗你甚至想要你命的人说没关系,却不能对她说同样的话,因为,太喜欢了,就无法不计较!”

蓉婆一声惊呼:“什么?小舞,你骗过小马,还,还想要他的命?”

此际幽若哪有余暇去回答蓉婆的惊问,她只是看着聂风,如果今日不能打开聂风的心防,那么以后,她和他之间,也就仅只是空具朋友之名,其实还是知道名字的路人。

“如果是那样,我不是替你,而是替她悲哀!”

聂风身形一顿,眼神依然温润,语气却多了几分锋芒:“她还活着,但那十几万条人命,连尸首都找不回来。喜欢不是一切,再喜欢,也不能赞同,更,无法原谅。如果你曾亲眼目睹那些场景,那么你就根本不会这样说!”

幽若一窒,随即道:“是,我是未曾亲眼目睹。但,你所看到的就是事实吗?不见尸首,不能证明活着,也不能证明就是死了啊!”

聂风哑然,这样的话已经近似强词夺理,更像是呆在风阁时的剑舞,做着侍婢,依旧气势凌人,没理也能讲出一番道理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心中却隐隐一动,不是为后半句,而是为前半句,他所看到的,就是事实吗?而他所没有看到的呢?

心中一阵悸动,仿佛猛然抓住了什么,是有什么被他忽略了?他光看到满眼的鲜血,满地的尸骸,没有看到的是什么?

无双城连城带人一并无存,初听任谁都要骇然一跳,但不曾目睹,终归会打个折扣。幽若连江湖中的血仇搏杀都没有见过几次,更想象不出那种情景,听雄霸说时吓了一跳,过了这么几天,也就散了。果然是应了聂风的话,不见,也就无畏也无谓。

不过她虽少经风浪,城府不深,看起来直爽而近于暴躁,但心思当真是玲珑,见聂风稍露动摇,立刻“乘胜追击”:“你到底喜欢她身上的什么?难道喜欢的时候未曾了解,直到她那样做了,你才发现她的真面目?”

她虽不过见得秦霜一眼,直觉已然告诉她,那样的女子,也许冷情,也许狠绝,但,惟独不会屑于去伪装!

“如果完全无法接受的话,又是什么让你不能了断,这般犹豫,是不是因为你也在怀疑……”,

“你错怪了她?”

“如果你的剑,有你的此际的辞锋一半锐利,”出乎幽若的意料,聂风蓦然笑了,“那么当初我,也不敢空手去接了。”

此际还能够玩笑,提及幽若那与众不同的出场,那么幽若所说的话,聂风到底是听入还是没有?

幽若只觉得自己是一败涂地,喜欢,注定不可能有同等的回应。退而求其次,想要做他的知己,也被他轻轻淡过。那么,她和他,相距最近的时刻,就止于今夜了么?

眼泪再也忍不住,自眼中流出,背转身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

陡然感觉后背被人轻怕,同时传来聂风温和的话语:“其实,你说的不错。我是该去问一问。”

“那么,我就先行一步了。”

说走就走,幽若只是一晃神,聂风已经身如旋风,疾飞而出。古旧的城隍庙中,只剩下幽若,和兀自不明所以的蓉婆。

将眼泪擦干净,幽若心如乱麻,但还记得对蓉婆道:“蓉婆,我也该走了,以后有空,我,我再来看你。”

蓉婆看了她片刻,骤然叹道:“好姑娘,其实你喜欢的聂风,就是小马吧?小马应该是他的化名,他就是雄霸的第三入室弟子!”

幽若哽咽道:“是,蓉婆,你不要怪他,他不是故意瞒着你……”

蓉婆叹道:“我怎会怪他,如果不是他,我这个孤老婆子只怕早就是枯骨一堆了。他不仅赠我银两,更不是来看我,还把我视为亲人,立下长生位……我想他是因为怕我知道他的身份后会害怕,这样为我着想,我又怎么能因为这一点无关紧要的欺瞒而怪他呢?”

“是啊,风不过是一点欺瞒,而别人,对他却是从头至尾地欺骗。这世上,好心的人,就活该是被人坑、被人骗……做好人,真是不划算啊。”语声未歇,一条人影自城隍庙的屋檐下掠进庙内。

幽若吃了一惊,本能地生出戒备:“断浪,你怎么在这里?”

虽然知道断浪是聂风的好兄弟,但幽若就是非常讨厌他,从一开始,就不断找她碴子和她斗嘴,在聂风面前说她坏话。如果不是她为了避免伪装侍女给聂风下迷心药的“大计”,早就要他好看。现在她虽然无心找他的麻烦,但也不会和颜悦色,叫这家伙得寸进尺。

断浪显然知道幽若对他的观感,他同样也对她没有好感,无谓地耸耸肩:“我说,最毒妇人心呐,就算你喜欢风,风不喜欢你,你也没必要将他送上死路吧?”

幽若冷哼一声:“你说什么?是你藏在檐下偷听,才是不怀好意吧。”

断浪斜看她一眼:“如果我是不怀好意,那么大小姐你,有没有用你长在脖子上的东西想过,你让风去问她,结果会是什么?”

不等幽若回答,断浪已自伸出两个手指,道:“风所能得到的答案不外是两个。一,她不喜欢他……”

幽若嗤笑一声,心却沉下去。若秦霜并不喜欢聂风……嘴上依然不肯服输:“就算这样,一直拖下去又会有什么结果,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断浪点头道:“不错,风这家伙也是到了该谈情说爱的年纪,如果不是他的眼光真是糟透了,我也是举双手赞成的……”

幽若有些吃惊地看着断浪,秦霜那样的女子,都不能够说好,那么该看上谁,才是有眼光?脑中不期然浮起那双紫瞳,那样高离人世,漠然冷淡,仿佛看透一切,却又不关心不在意。是了,那样的女子,叫人不能不喜欢,却又如何去说喜欢,只能深埋心底,如企望遥不可及的美梦。

“我倒情愿他选你得了,虽然你缺点一大堆,但至少,风会死得比较痛快。”

幽若的脸又红了,这一次,却是被气的:“你说什么?亏风还将你当兄弟,你竟就这样咒他?”

断浪收起戏谑的表情,冷冷一笑:“如果被拒绝,风,将不会在天下会呆下去。”

幽若一怔,问道:“为什么不能呆下去?”

“因为她啊,是风来到天下会并一直呆到现在的惟一理由!”不理会幽若骤变的表情,断浪继续道:“当然,也可能,答案是第二个,她喜欢风!”

”不过,这个后果,可就严重了。”断浪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你也许不了解她,但你应该了解你爹。你爹会允许他们在一起吗?”

幽若蓦然睁大眼眸,为什么,为什么她竟然忘了这个!不错,她非常了解他的爹。

在听到她喜欢聂风的时候,他便已经是大怒。而对于聂风喜欢秦霜,是肯定,对秦霜是否喜欢聂风,却是一口否认。

如果,这一次,得到的是肯定结果。

那么雄霸定然视为对自己尊严的绝对冒犯,他心中,对秦霜是那么看重,地位还在她这个亲生女儿之上,连她,雄霸都绝不会容许嫁给任何人,那么他又会对秦霜网开一面吗?

若然他们想要在一起,那么只怕二人尚未成婚,聂风已经……聂风的武功虽已在江湖上排行不低,但,雄霸已贵为江湖第一人,他绝对逃不出雄霸的掌心!

越想越害怕,幽若蓦然尖叫出声:“你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刚才不出来,不阻止风?”

断浪冷笑道:“他已经被你逼到没有退路,若不去问,便成心魔,他以后再没有真正开心的时候。我便是阻止,又有什么用?何况,这不是你极力怂恿所想要的结果么”

幽若怒视断浪,骤然一甩头,冲了出去。她的确是有些冒失,但用心怎会是他说的那么恶毒?只是现在不是分辨的时候,按照聂风的轻功,要不了两柱香的时间,便能自天荫城赶回天下会,去望霜阁,她与其在这里和断浪废话,不如赶紧出发,也许还来得及阻止聂风……

第317章

“还真是大小姐脾气,一点耐心也无,我的话可还是没有说完呐……”望着幽若仓惶飞纵而出的身影,断浪的嘴角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事情可像幽若想得那么简单?幽若只是担心雄霸会对聂风不利,但她却不知道,真正可怕的是秦霜。

一旦下定决心,便是尸山血海,也会踏步而过。更勿论是自己的感情,那是事先便和雄霸有所约定,只归她个人决定的领域。

不喜欢也就罢了,喜欢,便是一纵而下,倾注所有。如果雄霸想要干涉,那么秦霜会有何反应?

秦霜固然重恩,可是更不愿意被人左右,失去自由抉择的权利。

“当她反出天下会的时候,你爹,追杀令,是下,还是不下呢?”断浪喃喃道,虽然知道秦霜会喜欢聂风的可能极小,但心中亦是涌出强烈的好奇心,雄霸若是肯退让也罢了,哪怕是失却霸主的面子,总算根基犹在。但若是雄霸不肯善摆甘休,平白放走两个徒儿,那么按照秦霜厌恶麻烦的性情,不做也罢,做就做绝,只会是索性反杀上天山,一了百了罢?

既有无双城,天下会,难度还会更高?

不止是幽若,包括雄霸在内,都对现时的秦霜一无所知。也只有成为魔子之一的断浪,能够窥探到一二。而便是这一二,已叫他悚然,战栗,改变原本冷眼旁观的立场,而涉足、插入其间。

成,则所获无穷,败,则魂魄无存。

或者大赢,或者大输,若是想做墙头草,那么,结局,会比敌对更早到来。

断浪不经意露出玩味的笑容:“风,你会怎么选择呢?”

这才是他不出面阻止的最大原因,聂风,必须做决断了,哪怕是……最坏的结果。

“这孩子,是真的喜欢……聂风,所以才乱了分寸。”没想到一旁的蓉婆竟然幽幽开口,“感情,其实就是一种毒,中了它,人便变得智慧立降,顾前而不顾后,只为了那一个人,再想不起其他。”

断浪忍不住笑出声:“想不到蓉婆你,也是性情中人。”

一个老皮老脸的老家伙居然一本正经地说起感情,那么大多数人便都会和断浪一样的反应,可笑,甚至大笑。

世人大都认为情爱独属于年轻人,因为为情不顾一切,有情饮水饱的惟有年轻人,随着年纪渐长,便会在生活中磨平棱角,年轻时候的激情全部抛在一边,卿卿我我,你侬我侬,还比不上下一餐桌上摆放的饭食更加重要。[txt全集下载]

殊不知老人也是自年青人经过,他们又怎么不知道情爱的滋味?而岁月沉淀下来的,不只是智慧,更是一时热情无法相比的深情挚爱。

甚至,若不能相携到白头,那么,一时所爱,到底是情,还是欲?

断浪现在自是可以嘲笑蓉婆,但总有一日,当他回首此时时,会发觉,再被誉为机警聪明,没有时间所增长的阅历,他所想的许多事,总是太过浅薄……

蓉婆一双老眼斜斜一瞥断浪:“情到深处,无可言说,哪怕是牺牲,亦无怨言。倒是你,聂风当你是亲人,你这样的态度,可对得起他对你的这份情?”

断浪的目光随着蓉婆所指,看向神龛,在那一列聂风所立的长生位中,果然有一个“浪”,旁听也罢了,总及不上亲眼见到的心弦骤震。

不需你知道,不求你回报,我默默祝祷,只望你,平安喜乐!

除了聂风,谁还这样对待过他?断浪一时百感交集:“风,原来……你真的把我断浪……视为……亲人,我……真的……不知该……怎样说……”

蓉婆幽幽叹道:“是呀,聂风对人之佳,许多时候真的令人不知该怎么说……”

就像她这样无依无靠的老太婆,聂风竟然也将她视为亲人,怎么能不感动,怎么能……心生不忍?

断浪沉默良久,目光自一列长生位上一一看过去,一遍又一遍,终于停在“蓉婆”的名字之上,吐出一口气,话说出口,却再不是感动,而是平生了三分讥嘲:“聂风的好啊,果然就像她说的,可是有些廉价啊!”

若不能给独一无二,那么何必给,又何必要?我断浪的要求没有那么高,可是也不希望,数年,和数月、数日一般,同等相待!更不希望,真心,和假意,在你眼中,都是一般,别无二致!

低头再抬头,已是立定了决心:“你们所要的,无非是要她心中一无所有,那么,按照你们的推断,如果风出事,她会有什么反应?”

蓉婆的一双老眼瞪着断浪,似是不明白断浪到底在说什么。

断浪直直盯着蓉婆一张老脸,丝毫不为那外表所展示的慈颜所动:“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但是风,不能死!所以麻烦你,将解药交出来!”

蓉婆一脸茫然:“你,你说什么?我给小马下毒?”

断浪不屑地一笑:“到现在还这样说,有什么意思?”

看蓉婆还在装腔作势,断浪索性完全揭破,彻底断绝对方还想要蒙混过去的意图,“蓉婆,或者,我还是叫你魔娘?”

“你可以骗得过风,可惜,我断浪,没有那么善良!”

“今天,我既然来到这里,自不是为着幽若那个傻大小姐。”

“所以,痛快点,你我都省点事!”

模样慈祥的蓉婆,竟有着如此可怕的一个名号――-魔娘?

而断浪,又怎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蓉婆的脸上终于泛起惊色,促声道:“你,怎么知道?”

话犹未完,蓉婆已经猝然出手,她根本不想听断浪的回答,断浪潜伏檐下,连聂风的冰心诀都没有发觉,幽若缺乏江湖经验,未曾注意其中关窍。但蓉婆早已心存戒心,这一出手,便是全力。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无论断浪知道什么,总之是,为了计划的完成,只能让他有来无回!

谁能想到这个看似年纪老迈、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太婆,居然也是一个高手。

那么她自然也不是被子女抛弃的可怜老太婆。

与其说聂风化名小马骗了蓉婆,不如说蓉婆本就是不怀好意而来,她,就是一个自始至终的骗局。

善良,在某些人眼中,就只是被人利用的弱点!而骗人,也是因为有些人,是特别的好骗。

若想不被人骗,不是去骗人,而是……请,留下命来!

断浪身形一纵,一道红光闪过,火麟剑已经锵然而出。他此来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幽若,或者聂风,索取解药也只是意外发现蓉婆在月饼中下毒骗聂风吃下后的附带一提,他来,就是为了――杀人!

交手只是刹那,胜负或者说,生死,都在须臾。

蓉婆出手很快,但断浪更快。

看着直透心口而出的剑尖,蓉婆喉咙口咯咯作响,挣扎着说出一个字:“你……”

断浪漫然地耸耸肩:“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还是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我就不怕……”不怕什么?断浪却骤然住口,粲然一笑:“我怎么忘了,对死人有什么可以话可讲。”

火麟剑骤然一抽,蓉婆脸上的不甘尚未褪去,已是脑袋一歪,就此死去。

看着已无气息的蓉婆,断浪目光一闪,剑光一挥,已经将蓉婆的头颅砍下,轻声笑道:“不管想说什么,战斗之前,之后都可以,战斗之中,最好还是用剑,而不是用嘴!而全尸嘛,对你们这样特异的,总是叫人不那么放心。砍下脑袋,才算是保险做了七八成。”

凝视火麟剑,只见鲜血凝聚在剑锋上,迅速被火麟剑尽数吸收,闭目感受了片刻,嘴角露出一丝邪笑:“果然,血莲可以通过汲取敌人的鲜血,增长己身的功力,不过,武功越高,越有补益,若是普通人,却是没什么效果了。杀人,也不能那么随便啊。”

目光一扫蓉婆无头的尸首,也不惧肮脏,提起来,狠狠一抖,直将蓉婆的骨骼抖碎数根,怀中物品悉数掉落。

一一分辨过,断浪不禁眉头深锁,喃喃自语道:“怎么没有解药,难道还要进屋去搜?还是,这毒本来并非这死老太婆所有,而是她替人而下?”

“不过,风,吃下也无异状,还说了好一会儿话,若是想叫风死,何必这么麻烦?这样延迟发作的毒药……”断浪猝然眼眸睁大,“她们,到底是要风死在她面前,还是……”

只是一点不解,便已经几乎推出事实,断浪这份智慧真是非同小可,便是不及秦霜洞明无隐,也可列入江湖智囊之列……再加上心狠手辣,杀伐果决,只要不中途夭折,他日必可名动江湖。

但此时的断浪哪里有空展望未来,他是可以忍到聂风走后才出现,因为他自信能够挽回,聂风的性命不会有真正危险。或许在他心中,也有小小不满。

为了秦霜,聂风连他都避而不见,整个人郁郁寡欢,只晓得逃避。虽然个中也有他隐瞒的原因,但总是难免“重色忘友”。虽然这也算得是男人本性,说不定他日他断浪也来个为女人插兄弟两刀。但现下,总要叫聂风知道,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肝胆相照的兄弟。

搜不出解药,断浪原本的计划可说是临时变更,所要冒的风险也要大上许多,踌躇之中,看着地上蓉婆的尸身汩汩流出的鲜血,慢慢地,断浪的神色中多了几分赌博的狂热……

第318章

望霜楼,这个原本守备森严的地方,因为中秋,守卫也因为节日而稍微松懈,一起往天下会的厅堂庆祝而疏于职守。[八零电子书]

但是这只是外围,只要它的主人在,那么,任何想要踏入其间的人便都最好三思而后行。

回到天下会,聂风只用了两柱香,站在望霜楼前,却停顿了至少一炷香。

眼泪是“情”的精华,一个人可以强笑,甚至装哭,但强忍却依然泪水滑落,那种真正的伤心,没有人可以装的出。

在幽若背转身后,聂风面上不变,心中早已经震动。

他并不怀疑幽若说喜欢的真诚,幽若觉得自身惯于说谎,生恐他不会相信。却不知道,冰心诀下,他有足够的能力去分辨,只是他想要相信,亦能体谅那样说谎的不得已。

只是,像幽若这种少经世事、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她可知道喜欢的分量?也许不过是因为太寂寞了,他对她略微的关心便成了仅有的温暖,凑巧,他的相貌也还算过得去,于是,就忍不住动情,脱口说出喜欢。

等以后她经历得多了,遇到真正共渡一生的人,自然会笑年少时的肤浅。

那时钟情,不过一见。

然而,他竟然判错了。幽若,是这样喜欢他,为他哭,为了叫他释怀而一再为“情敌“说话,和原本的冷傲自私简直是判若两人。

这样勇敢的女孩子,无法叫人不喜欢,就像他喜欢梦的善良一样,他也骤然发现,他同样是喜欢幽若的。如果现在她再为他端上那种“可怕”的猪肺汤,他会在喝汤之后,出尽平生之力赞美她的汤,只要她开心,破涕为笑,而不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而落泪。

那么,秦霜呢?

孔慈、断浪,还有幽若,都认为他喜欢秦霜,

他也曾扪心自问,却从来得不到答案。他自问在感情上,他会是清楚的,却独独在秦霜上,如一片雾锁。

她在那里,他会陪在她身边。她若向前,他却会想要后退。想不到天长地久,想不到白头相依,想到她婉转含情,低眉浅笑,只有恐惧。

若情已落种,生根、发芽……深植于心不可动摇。[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无需问,不可疑,深切却不能言说……那么又为什么不能说?

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一念茫然,让他在他们为他肯定和担心的时候,只能够微笑,不能够说是,也不能说不是。

望霜楼中没有灯火,然而,他却知道,秦霜,就在里面,她没有去参与那一片热闹,倾泻而下的月光中,她一个人孤独凝望。

即便无双城前,秦霜强硬地单方面切断了冰心诀的感应,然而她已经在他心里那么久,要如何才能够完全抹去痕迹?

她就在里面,和他只隔着一个庭院,他只需要推开这道无人值守的门,就可以进去,找到她。但是为什么他的手是如此沉重,仿佛门后就是深渊,推开了,无论面对的是什么,都将是剧烈的改变,甚至完全倾覆现在……

断浪和孔慈从来也不说,是认为,秦霜太冷,太不可能动情,不问,还能有所期待,问了,就是彻底无可挽回。只有幽若,在感情上自己勇敢,也鼓励别人勇敢的女孩子,会让他去问。

但,问又如何?他所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答案。

他犹豫的不是错怪,事实就是事实,不因原因而改变。他不想去问,也不是害怕说出喜欢,秦霜却说不。而是怕……怕一个无论任何人都想不到,而就算听到,也会觉得匪夷所思、难以置信的答案……

聂风,终还是推开了望霜楼的门,一旦踏入,脚步便再无丝毫迟疑。

望霜楼仅供秦霜一人居住,但面积并不比风云阁小,聂风并未曾来过,但他知道,秦霜所呆之处,必然是最为向光的地方。无论是阳光,还是月光,只要是光,她都喜欢。而即便是一片黑暗,她本身,也仿佛能发出光来,照亮他想要的方向……

轻叩门扉,却久久未曾听到应答,只能听到细细的呼吸。

她在,却为什么不回答,无论是允许,还是拒绝?

这一次,聂风没有浪费时间,轻轻用力推开了门。

房门闭而未锁,能进到此处,锁,形式大过于实际。有所许可的,不会贸然,不请自来的,也不过稍费力气。

乍见房中布置,聂风有些皱眉。

虽然男女有别,但毕竟是一道长大,从前亲厚之际,他也曾进过天霜阁的内室。所谓避嫌,对秦霜完全不适用,因为床榻之外,别无其他,简单的完全不像是女儿家的闺房。她所追求的只是实用、必需,即便,她真正的喜好是精致、雅趣的。

这一间完全不同,室内空间很大,但空中飞舞着无数幔纱,完全遮掩了视线。而其上所缀的饰物,无一不细巧到极点,却没有半分实用价值。如果勉强要说,那也就是明珠美玉所散发的淡淡光晕,驱散了室内没有燃灯的黑暗,亦是倍显奢靡。

空气中弥漫着香气,并不浓烈,却凝而不散,细细悠长。

天性所在,亦受秦霜影响,聂风生活简素,并不知道这是极品龙诞香,万金难求。但他已然惊诧无比。秦霜从小服药,为免药力冲突,从来不会用香。难以想象,短短时间里,秦霜的喜好会发生如此之大的转变。

每走一步,聂风心中的疑惑就加深一分。而当他拨开层层飞纱,第一反应,却是骤然背转身,一张俊脸,烧热一片,脑中却完全抹不去那一眼所看到的情景。

秦霜倚在窗边,半低着头,身上只穿着单衣,衣带松弛,一手扯着领口,一手伸入,按在胸前,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见所露出的大半肌肤,在月光下,竟似是也会发出光来,那样地耀眼。

冰心诀运转,压下过速的心跳。一个个念头涌出,又被否定。

无法想象,秦霜就这样毫无防备,叫他长驱而入。也无法想象,秦霜会特意故作姿态……

不过就算因为意外,她没有发觉,那么现在呢?

室内静谧一片,呼吸可闻,再没有别的声音。

聂风终于忍不住转回身。

秦霜已经拢上了衣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紫瞳中一片漠然。

聂风怔怔地看着秦霜,这样的目光,就像从来未曾认识的陌生人。在他还未曾决定的时候,她已经彻底将他从心中忘却了吗?心中一痛,不自禁走上一步。

这一步仿佛惊醒了秦霜,下唇微缩,眼眸轻弯:“风……师弟。”

若这也算作是笑,那么是比礼貌更加礼貌,比客气更加客气,一声称呼,说明知道,但除却称呼,别无其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获取,所有曾共同经历过的,都在这一声中悉数隐去。

一步步走近,聂风缓缓走近,低下头,若你和我,别无其他,那么,再美丽,也只是雕像,不会动心,不会痛!

秦霜并不抬头,反而又垂首下去,如久未被浇水而又被暴晒后没精打采的花儿。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问,他站在她面前,她也不看。

他愿意站就站,到时间了,自然会走。

她不需要送,也不会挽留……

为什么会是这样?

聂风心中呐喊,嘴上却像被胶水牢牢粘住,什么也说不出。

你已经忘了我吗?

就像你说过的,不能让你失望,虽然,你什么都不会做,你,只会忘了我……

聂风笑了,他也奇怪,到这个时候,他还能笑得出来。

但也许人世就是这样,痛到极处未必是哭,而是笑。因为知道泪水挽不回,而笑,让自己即便失去所有,也能保留最后一丝自尊。

在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有些人会一蹶不振,让自己烂如阴沟里的泥,而有些人,热血会在血管中流淌,勇气如雨后的蘑菇,疯狂生长……做出以前绝不会做出的事,而结果,也许是逆转乾坤,但也可能是再度被打落,甚至连所仅存的生命也会被剥夺……

无法测度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到这个时刻,反而没有了疑问。人间迷茫,人心更是迷茫,看不清前路,也看不透自己及身边的人,而那种独存于男女之间的微妙感情,更是复杂难明……

不是喜欢,喜欢那么轻,怎么能形容他对她的感情。

生,念着,死,记着……不想,也在心头,她已经刻入骨,溶入血,想要除去,必得将心一并拔掉。没有第二个女子会得这种对待,不止是过去、现在,也会是未来。

但是,如果她说“不喜欢”,难过、伤心都是可能,却不是不能接受。如果她说“是的,我喜欢你”……

那么,他最怕的,便是成真。

第319章

不要说爱,因为爱一个人,是交付,也是容纳。[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若是池塘,如果想见大海,如果是尺土,如何植下建木?

蜉蝣朝生暮死,所求的和那寿近无限的神龙又有什么共同之处?

人与人之间,会不会也有这样大的差别?

聂风伸出手,轻轻抚摸秦霜的长发,这一头青丝如丝缎般柔顺光滑,被月色镀上一层银色的光辉。

月冷人更冷。当有感情的时候,天涯之远想起也会觉得温暖,当感情消失之后,便是呼吸相闻也觉冰冷。

“缘是这样奇妙,有缘的人无需刻意,便自然会相遇相知,而无缘的人,无论怎么竭尽心力,便是相聚也会相离。你和我,究竟是有缘,还是无缘?”聂风勾起唇角,在她面前,笑从来不是违心,不需迎合,喜悦会自然地自心中流出。是曾经以为,什么也不要,只求眼前,只求现在,只要看见她在,就会觉得很好很好……

然而,人心,总是贪婪。

他不愿见梦、幽若为他流泪,却希望她,为他哭一次,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他!

那时候,他会跪下来,为她擦干眼泪,告诉她,他很喜欢很喜欢……

然而,现在――“无双城前,你破碎冰心,我以为你死了,是那么难过……”

心碎的痛苦,却还是活了下来。枉然曾经的想法,若是秦霜不在,世界太冷,独剩下一个人怎么坚持?结果也不过如此……

所以即便是喜欢,也不能说。因为秦霜是用理智封印情感,不索取,也不要付出。若是付出,那么,理智是绝对,感情是全部,若爱你,便只是你,只要是你,只爱是……你!不要其他人,不要整个世界。给你的,总要是独一无二!那么所要的,也自必须是独一无二!

秦霜她学不会将爱等份。徐徐而给,宽容平和,容得下杂质和其他。而是,恨是全部,爱是所有,讨厌,就彻底毁灭,喜欢,就……除此无它。爱和恨,对她,没有中间的尺度。[起舞电子书]

也许不是这样,但哪怕只是十分之一,他也怀疑是否能够承载起如此沉重的情并予以同等回报?

情不是一日可生,也不是一时即灭。能否坚持永远不动摇不后退不会在某个时刻脱口而出后悔,或者在那双清瞳里看到所求为非的绝望?

是绝望,不是失望,因为给出了,她就不会后悔,不会后退……她的美丽更胜他的娘亲,而她对情的态度却是这般类似他的老父。

若让她因为失去而疯狂,不如一开始便不要给予,而给了,也不要让她知道……

但,人的感情若可以自由控制,收发随心,那么,人心中又为什么会划分出理智的存在?像即使被强行戴上辔头、缰绳的烈马,野性依然难伏。

不是只要她好就可以,总有些东西,无法忍受。

“你还是回来了,再看到你的时候,我想,真好……你还活着。”挑起一缕长发,又任其自指间滑落。是虚伪吗?为了无双城的人而要和她动武,那时候是下定或者自己死,或者要她死的决心,却又为了她终归没有死而庆幸?

是因为她对他,并没有所以为的那样重要,还是……?

他也曾经这样的想,甚至想,终于可以离开。

但,事实却是这样残忍。

不是不重要,只是如果必须选择。无双城的十数万条人命是责任,而她,是他的心……可以伤心,却不能辜负责任。维护天下人,惟独她,不在其中。

他将光明的一面展示与众,而将自己的自私阴暗独对着秦霜。

“可是为什么呢?你说过,你希望我开心。可是,因为你,我并不开心。”

“这段时日里,我没有来见你,心中却想了一遍又一遍。”聂风慢慢俯近,让便是静夜里,自己的声音也只让秦霜一个人听到,“我宁愿你是真的死了,也不要你活着,却这样对我……”

若是你死了,我便可以永远将你放在心中缅怀,而不是用你的冷漠无视,生生拔出我的心!

秦霜骤然抬头,双眸中依旧不含丝毫情绪,但识海中已经是疯狂旋转,无数记忆碎片浮起又沉下……

聂风,风师弟,原来……是他!

无双城前,贸然挑战幽冥血海的力量,是因为,这个人!

若是蠢,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前因后果清清楚楚。若不是蠢……那就是因为,在意。在意他,在意他的话,想让他,坦然地活着,而不是为了顾忌那一点血脉中的疯狂而沉寂、痛苦、惶恐不安。

所以,感情压倒了理智,我所想要维护的,只要我活着,就无人可以动摇!

所以,近似于以卵击石的,燃烧一切,直到……战死为止。

这是……我吗?这……竟然是我?

瞳中不自觉多了几分审视,骤觉一暗,却是被覆住了双眼。

聂风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叫人能够听出其中的寒意:“你这样看我,我不喜欢。”

伸手想要移开对方的手,却发觉单凭身体的力量,根本撼之不动。

松开手,却被对方反握,一再地紧逼,终于生出厌烦:“出去。”

“我也不喜欢,人靠我这么近。”

也许曾经是可以的,但同样是自己,却没有同等的感情。或者是,已经清了。就算她不在意生死,也不会为同一个人送死两次。

当初也不算是为他,而是为自己吧。入不入魔,对他或者是末日临头的不可接受,对她,只是一种选择。她会顺从朋友的所求,因为她只是能尽可能地用理性的分析去阻止感情的付出,却不能完全驾驭感情。不自觉,却渴望,可以有一个人交付感情,不用多,只要有一个人就好,也只会是一个人,多了,负担不起。

不是那种刻骨铭心独一无二为其可以倾尽世界不顾其他的深爱,而是日常所处,长久累积下来的,最初的好感到淡淡的相悦就足够。就像血海中那家伙,在一起的时候,理智的警钟响个不停,可是,除却他,在漫长的时间里,别无可言的对象。

无可选择,便也能将就,而对于要承担的后果,也从不言悔……

这种天性中固有的弱点,是无论怎样轮回都无法抹去。惟独能够抹去的是,已经做过了,不会再做第二次。

仿佛没有听到秦霜的这一声叱喝,聂风的眼眸略沉,不退反进,更踏上一步,让彼此的距离更近,近到,秦霜若是心念一动,心剑出手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时间反应。若是就此离开,他今夜又何必来?

不等秦霜再开口,空着的一手闪电般伸出,探入秦霜的衣襟……掌心所触,柔软滑腻,无可想象,他却只关注,那个他进来之际,秦霜正按探的地方。

秦霜身体一抖,再是如何下定决心,过往还是有所影响的,她还是对他太纵容了!

放开捂着秦霜双眼的手,聂风紧紧盯着那双紫瞳:“你的心呢?”

心跳虽然轻若不可感知,但依然是存在的,聂风的神情却越发凝重:“五行错乱,明慧黯昧!”语声中也多了几分怒意,“你用来镇压魔性的琉璃冰心去哪里了?”

魔长道消,从她已经隐不住双瞳的紫色便能够看出。但他没有想到,情形严重到这等地步。无双城之后,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的身体依然是人,但她显然亦在做着缓慢的转化,终有一日,她,将是魔,非人!

惊愕完全大过了愤怒,叫秦霜微微后仰,将要害完全暴露,重复道:“我的心,不见了?”

自回来,她便隐隐觉得自己缺失了什么,却一直恍恍惚惚不能确定。

现在却被聂风一语点醒。

七宝琉璃,冰心无瑕。

她得他传授家传的冰心诀,推演更进,在借用无双剑的杀气绞碎冰心后,不破不立,重建之后,将冰心一分为七,结成七宝琉璃心,专镇体内负面累积而不断滋长的魔性,维持清明不败。

同时,亦将所悟反传聂风,希望他能够借此彻底聂家疯血的后患。

可惜,热血所存,仁心难弃,无论她讲解再详细,聂风也练不成。而无双城中也终于知道,聂家疯血并非是因为火麒麟的兽血入体之故,而是前任阿修罗王在陨落之前,藉火麒麟为媒介突破境界限制,将魔血传入人间,做为阿修罗族再起的后手,不巧聂家成为世代的载体,非到某一代突破杀戮之心,成王返回血海方告终结。

虽然新王已出,但魔血亦难消除,聂风仍旧难免入魔之危。

而也许便是因为她横加干涉,她同样遭受挖心之酷的报应!

第320章

窗外的明月不知何时悄然蒙上了一层血色,原本无瑕的月色多了一种妖异。小说txt下载

血月经天,妖魔现世!

神非神,魔非魔,人也不再是人!

心所在的地方一阵又一阵非实质的疼痛,让秦霜想要挣扎,却生生忍住。一双眼瞳仰望聂风,已经蒙上了薄薄的雾气。

七宝琉璃心,非虚非实,若不是甘心情愿的奉出,便是剖开胸、撕裂魂……从外带里悉数切成片片,神魔合力,也拿不到。

那一刻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给你,给你,全部都给你……为你所付出的,全部拿去吧!

那样的疯狂,是未曾深爱,已经无可遏止的感情奔流。

原来,不仅是不能爱,是连感情的付出,也会由量的累积而变质。

到这个时候,看着我,你还是想着别人!聂风深深望入秦霜眼中,无需冰心的感应,也太容易看出,刹那的心软悉数化为刚硬,手指不自觉收拢,或者,你还是去死吧……这一次,让我们死在一起!

“啊~”胸口的疼痛叫秦霜忍不住低呼出声,紫眸对上聂风的眼,那一丝泛红,分明是杀机浮现,你也想要挖去我的心吗?

你们,对我都是这么――狠心!

那么,为你们死过的我也不会再是顺应你们的想法,做出相应的姿态,让你们欢喜!

七妙魔瞳之震慑!

定住聂风的身体,转身脱离直接的接触。

心头的危机却并未解除,翻手间,一剑光寒,没有丝毫手刃同门的迟疑,直取聂风心口!

讨厌你们,是这样地贪婪,总是想要更多!在我愿意的时候,给出一切都无所谓,但我不愿意了,你,若不肯离我远远的,就给我去死!

剑入血出,鲜血流出在雪白的手腕上,分外鲜明。下一瞬,秦霜却浑身一颤,霜履薄冰,全力后退,甚至顾不得脱手而落的剑。直到抵住墙,方才停下,微微喘息。

垂下眼眸,被血溅到的地方,看去并无异样,但感知中,是对方的血已经溶入体内,如火倾入油,血液沸腾,整个人像是浸入火海,蒸烤煎炸,无可解脱……聂风的血中有毒!这毒不针对别人,只针对她!

可惜,这份意识来得太晚。[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热门小说网www.Remenxs.coM]

那么,解药是什么?

还是无双地下城的那一幕,又要重演?

已经来不及思索,甚至不及惊诧,剑未落地,已被聂风轻轻抄起,扯开挡路的轻纱,踏步而进,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不是平素的温文善良,而是多了一层嗜血的锋芒。左手指尖抚过剑脊上的铭文。

“妖剑,莲华!”聂风徐徐抬眼,眼中已是一片血红:“是你,还是不是你?”语声未落,已经持剑作刀,寒光骤现,傲寒六诀之惊寒一瞥!

刀光笼罩下,秦霜突兀地笑了:“原来这,不是我的剑!”

“心不是我的心,剑不是我的剑!”

“我就不是我吗?!”

曾经的记忆轮转,让她不能确定,什么才是应有的模样。所以便以别人的心为镜子,照出自己的位置。她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像是百变的冰雪精灵,无需特意分析,也知道怎么会最叫人喜欢。

然而虚空架构,一切重头开始。没有任何理性的交流,只有直接又直接的杀戮狩猎,弱肉强食。

即便还是想要一个名字,她也已经不再需要他人的肯定。

无中生出有,有中定我在。

无论他人承认不承认,她就在这里,在这里,连接着,过去和未来!

剑在聂风手中,她已经没有了剑,但她还有拳。

雄霸所传授给她的,她苦练了十余年,未曾有一日停止过的天霜拳。

霜凝见拙!

这招“霜凝见拙”,本应是凛冽冰冷,拳风中蕴含无限寒意,将敌人身躯冻至僵硬,乘势减缓对方的招势而将其击败。而今凛冽依旧,冰冷无存,一拳轰出,拳势所经之处,空气犹如达到燃点一般轰然燃起,将周围一切变得朦胧迷幻。

内力不足,不能冰封敌人,那么就利用体内魔性,误导敌人的感官,迟延敌人的动作。

得其神而忘其形。

武道之上,秦霜经过血海的生死搏杀,是已然前进一大步。

拳力未尽,秦霜心中警兆狂涌,毫不犹豫,血莲浮体而出,化作战甲,错步转身,一拳击在妖剑莲华剑脊之上。

夹杂了疾转步法的惊寒一瞥,聂风,是真想要她死!

妖剑剑身一阵颤动,发出哀鸣。聂风掌中震动,几乎拿捏不住。

秦霜瞳中不动,血莲战甲,妖剑莲华,悉是以九叶十瓣千生花为核心,血海精华所化,无论是她用战甲,还是聂风用妖剑,都是耗损的她的本源之力,惟有速战速决,才能降低损失。然而若隐若现的危险感却告诉她,这场所料不及的战局,非是那么简单。这种感觉,让她即便在热血沸腾中,依然下意识地留手,并没有使出最强的杀招,也没有在击破惊寒一瞥后,立刻将妖剑收回。

下一刻变故便已出现,聂风骤然一声长啸,双眸鲜红如欲滴出血来,全身急剧膨胀,上身衣衫登时迸裂,又是一式惊寒一瞥!翻江怒火,倒海恨意,驱策着聂风的血急速运行,蕴含无穷杀意!恨意!化作杀神,杀尽该杀的人!

杀!

杀你!

我要杀了你!

刀式不变,威势却骤然增强十倍之上。

虽然拿的不是更为适合的雪饮狂刀,然而妖剑莲华在聂风的全力催动下,仿佛也感应到这种最叫它欢喜的血腥嗜杀之意,自行变化形态,血光化作长虹,凶焰冲天而起。

杀不尽的世人头,饮不完的众生血。

谁不可杀?!

“疯血!”秦霜的紫瞳中浮起星辰的银色,震荡不已,连浑身涌动的杀意都暂且被压下。敌人的布局竟然是双重,以聂风为媒介,导出她身上魔性是一重,若是不能,也能激发聂风身上疯血发作。而无差别的杀戮,连她亦包括在内,她是避,还是……?

想通只是一瞬,清明也只是这一瞬。怒意如海涛卷天而起,毁灭的欲望充斥全身,上一次,她想要毁掉的是自己,这一次,她想要毁掉的是所有!

紫瞳徐徐闭合,双手相触,分开,仿佛已经放弃了抵抗,口中却是半丝感情不带的低吟:“杀我者,我杀之!”

远远地,一株大树上,茂密的树叶之中伏着一条人影。,

她没有着一身紧身的黑衣,脸上也没有戴着黑色的金属面具,她身上所散发的邪恶,她命里所散发的黑暗,就像是一个死神,女性的死神,给人的感觉却是和天邻小村中所供奉的女死神黑瞳一模一样。

而她也的确是在天邻小村中和秦霜、风云有过一面之缘的黑瞳,她将自己的脸埋在流水般的两袖之后,那双黑得发亮、黑得发恶的眼睛此刻正绽着兴奋的光芒,紧紧地盯着望霜楼。一头黑发在黑夜中,随着夜风飘荡,越发像是一缕黑色的幽灵。

感觉到身边树枝微微一沉,黑瞳头也不回地道:“雪达摩,事已至此,你tmd休想阻止我,还是乖乖和我一道看戏罢。”

黑瞳,竟然也是一个喜欢说污言秽语的女子,然而她身上的杀气之浓郁,凝结入骨,远非初出茅庐的幽若可比。便是步惊云杀人无数,似乎也隐隐有所不及。难道她也是从地狱逃出的魔?

或许也只有魔,对同伴也是这样地毫不留情:“如果你破坏了我好不容易布下的局,那么便是你,我也会一并杀!”

原来黑瞳伏在这里,就是因为她所布下的圈套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刻?

那么她所布的,到底是怎样一个杀局?

一身白衣的高大身影稳稳地站在树枝上,并未说话,只是发出一声长叹。

这根细小的树枝上竟然同时承负起两个人而未曾断折,甚至丝毫没有颤动。无论是黑瞳,还是这个雪达摩,不论其他,轻功都已是臻至了化境。

和便是不穿黑衣也让人觉得一片黑色的黑瞳恰恰相反,雪达摩是一个全身雪白的汉子,一身白衣如雪,整张脸以及头发,都裹在一层绣着“南无”二字白纱之内,使人无法瞧见他的真面目。

黑夜之中,依旧身着白衣,完全不怕暴露,是他根本不在乎是否会被发现,还是他的武功早已高到不会被人发现?

而即便是蒙上一层白纱,任何人亦可在与他相对的时候,一眼看见他眼睛的轮廓。

那是一双异常深邃。却又万般忧郁的眼睛。那种忧郁,仿佛把他的前世今生忧郁都加在一起。沉重的令人万念俱灰,寻常人只要定定地多看他片刻,恐怕都会心萌求死之念。

对于雪达摩而言,这双眼目能透过蒙头的白纱,看见所有人的面目,无论他们的面,是真诚的面孔,抑或是虚伪的假脸。

而世间的丑恶太多太多,他宁愿不看。

可惜,他却不能不看。

就像他本不想来,依旧来到了这里一般……

第321章

夜,总是隐藏了太多的秘密,而光明,是否能将一切暴露?长夜漫漫,虽有明月相照,但月也似成了助纣的虐,洒下催发魔性的光,助长邪恶的滋长……

望霜楼中,秦霜和聂风的争斗,只在片刻间便已经进入了短兵相接、一招便要定下生死!

对于聂风而言,疯血发作,一点不甘变成十分杀意,既已成魔,何必更要伪装?数年战战兢兢付出悉付流水,你既然早已经不是我所心心所念的那个人,那么不如便在今夜一并了断!

对于秦霜,固然觉得这场纷争有些莫名其妙,你是我的什么人,对我做这样的要求?但应对也是简单,前尘往事,相记,亦非是当初。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于今是你要杀我,难道我还要为当年而束手待毙?幽冥广大,从一坠到底成长为傲视神魔之巅,不需言,这其中所经历过的,所残杀的,所毁灭的,正如她对步惊云说的,这个世界所有生灵加起来,其数也未必及之十一。那么现在,多一个聂风又如何?即便她已然厌倦杀戮,然而,亦不容人欺上门来践踏她的尊严……

“你猜,他们,谁会杀了谁?”对于当事者是生死关头,危机顷刻,对于旁观者,特别是不怀好意的旁观者,却只令其兴奋欲狂。雪达摩不说话,黑瞳却不肯放过他,也许是因为她实在为自己所布的这个局得意极了,等不及叫人一同欣赏。“血月出现,当真是天时亦助我一臂之力……直接杀人有什么意思,就是要他们自相残杀,这才最符合我,最可怕、最狠辣、最无情的邪恶化身的本色!”

她倒是自鸣得意,给自己加上一连串的形容词,简直是不可一世,认为结局已经不会改变了。

“而只要秦霜杀了聂风,她便可以完美回归,主人所交付给我的任务终于可算是完成了!”

“你让我猜,却似乎已经笃定了答案。”雪达摩的声音低沉得如同熊的叫声,一听便知,他故意以真气压低嗓门,好让任何人也没法办辨认他的真正声音,而显然除了轻功卓绝之外,他的头脑也非是愚钝。

“若是他们无情,你这样做,行之何效?若是有情,难道你便不担心,他们发觉真相后你所面临的反扑?何况,结果也许会与你所期待的恰恰相反,如果是聂风,杀了秦霜?还有,主人委派你的任务,难道不是想办法解开‘达摩之心’的秘密?为什么你却有这个闲情雅致潜伏在天下会,挑拨别人同门相杀?”

黑瞳一时语塞,也许她表面上对雪达摩凶狠,实际上对其并没有多少戒心,以至于连理应瞒着雪达摩的话也一时口快说出,但她是魔女,魔女又有什么道理可讲?立刻强词夺理地道:“哼,如果是聂风杀了秦霜,不知他清醒后会是多么痛苦。[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与我的毒药相比,爱才是一幅真正的毒药,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并不喜欢自己,更可能是喜欢上别人,那么还不如干脆地杀掉,伤心一世何如伤心一时!”

说到最后,黑瞳又复得意起来:“爱?多么肉麻却又软弱无能的字!只有懦弱的痴情男女才需要!若有人爱上我,我必叫他死在我手上!如果秦霜做不到这一点……”

这一次,黑瞳总算是及时住口,但她的神色已然表明了她的懊恼。其他人或是随便,但相关秦霜的,实是一等一的机密,若非她口中的主人因故不能现身,只怕也不会交付到她手中,她却一再在主人已经不复信任的雪达摩面前失口,实在是不应有的疏失。

而这对于雪达摩来说,已经足够他推出前因,只是他并不欲黑瞳为难,当下岔开话题道:“罢了,你既想玩,我也不会扫你的兴。不过天下会并非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雄霸是不世所出的枭雄,相信不出十年,已可与当年的主人匹敌,而那个秦霜……”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便是雪达摩全心为黑瞳所想,黑瞳亦全然不领情,冷淡地打断雪达摩:“我黑瞳早在五十年前已经该死了,只是因为未手刃仇人之首于前,未报主人之恩于后,才苟且偷生到现在,你我相交五十年,你不满我的邪恶,我也不满你的迂腐,既然如此……”

一语未毕,黑瞳陡然向天,目中又是讶异,又是惊骇。

雪达摩随着同样转而望天,顿时感受到雨丝沾面的清冷,恍然笑道:“原来如此。”便是笑,依然不减愁郁,也许忧郁已经刻入了他的骨,浸透了心,已经是他生命中须臾不可离的一部分,“物忌全盛,人忌全名,事忌全美,纵然你身怀极完美的邪恶,但事事又岂会尽如你意?”

谁能想到,月在中天的中秋,会陡然下起雨来。这场雨全无征兆,上一刻,甚至连云都未见,而现在,短短片刻,雨水已将黑瞳打得浑身湿透,露出一身美好的身段,纤腰如束,酥胸高挺,不负魔女之名,与其火辣脾气相称的,亦有着相当火爆的体态。

或许是太过熟悉,雪达摩目光在黑瞳身上未做丝毫停留,自顾喟叹道:“若是太过骄傲,表现过火,只会令你前功尽弃,甚至连这五十年的道行,一朝尽丧!”

黑瞳倏然转头,盯着雪达摩,眼中如欲喷出火来:“是你,在捣鬼?”

雪达摩眼光斜斜向下,落在黑瞳蜷缩起来。蓄势欲出的十指,摇头道:“我虽然并不赞成主人的计划,但我毕竟曾受主人大恩,所以我也不会阻挠你们的计划……”

不等雪达摩说完,黑瞳已然勃然大怒:“呸,我黑瞳最讨厌有恩不报恩、有仇不报仇的人,如果不是主人,你我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早在五十年前我将灵魂奉献给主人,以求得到永生,一报灭门之仇,我也同时为主人奉上了忠诚,为了报恩,为了报仇,无论主人要我做什么,我黑瞳都不会皱下眉头。”

“至于你,主人救了你的命,你不感恩图报也罢了,还婆婆妈妈地又怀疑又说教,真不晓得当年,主人为什么要救你?”

面对黑瞳的指责,雪达摩并未反驳,甚至语气都没有变化:“主人为了计划能够顺利实施,早在数年前便在无双城伏下棋子,让‘人面使’冒充独孤一方,监控‘九龙阵’汲取神州龙气的顺利进行,这一步十分关键,纵然人面使恃势横行,欺压无双的低下城民,多行不义,滥杀无辜,所作所为叫人十分不赞同……”

黑瞳怒极反笑道:“我们是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什么律条遵循?你叫做雪达摩,可不是真的入了佛道!何况,天道循环,一饮一啄,皆是前定。无双城的人享受了那么多好处,难道就不该受些折磨来偿还?照我说,他们在人面使手下吃些苦头,总好过将来大审判时,一条条分明,皆要来偿来得便宜。”

“既然如此重要,那么主人为什么又坐视她毁阵杀人,不准我们插手?”雪达摩对于黑瞳的狡辩恍若未闻,径自说下去,“还有兽心鬼,也是受你操控,将‘达摩之心’送到她手上,然后死在她面前……”

黑瞳心中惊骇,面上惟是不动,娇笑道:“难道,你是为他们抱不平?人面贪好权势,兽心好食人心,和你所奉行的准则都是格格不入,没想到他们死后,反而是你为他们说话,也不知他们在九泉之下会不会对你生出感激?”

雪达摩深看黑瞳一眼,那双忧郁地眼,愈发显得忧郁,叫黑瞳纵是邪恶无比的魔女之心也忍不住一颤:“何必这样不断地想要阻止我说出来,是因为,依照你的智慧,应已经察觉,‘人面’、‘兽心’是真正的人,与我们及‘经王’三个人形化身完全不同,然而,主人却毫不犹豫地令他们去送死,也许下一步,就轮到我们三个……”

黑瞳冷冷地道:“原来是你怕死,所以要拖上我一起背叛主人?”

雪达摩叹道:“主人怀疑我的忠诚,所以这一次才什么也不告诉我,甚至要你伪装是为了个人意气,擅自行动,只为了瞒过我,免得因为我的‘愚仁’坏了事……对于从来都最是讨厌虚伪行事的你,真是辛苦了。”

黑瞳冷哼一声,发觉自己不小心又在雪达摩面前说漏了嘴,难道魔女也有克星?还是,她心中……其实并不认同主人对于雪达摩的看法?

“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么就最好老老实实地呆着,如果你敢做出任何对于主人的计划不利的事,那么休怪我……不念旧情!”

说罢,一个翻身,黑瞳跃向黑暗深处,顷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雪达摩的话,还有这一场秋雨,似乎完全扰乱了她的心,叫她忘记了,她还没有看到望霜楼中所发生的结局……

雪达摩定定地站在原处,他并没有目送黑瞳远去,一双忧郁的眼目落在肩上,他一身白衣如雪,叫人一时忽略了,在他的左肩之上,竟然还稳站着一只罕见的动物一一一只白色编幅!

对着这只白色蝙蝠,雪达摩终于不虞会被黑瞳一再打断,说出心曲:“其实,主人根本不用这样做,虽然理念不同,认为‘魔渡众生’的计划并不可能实行,但我亦有自己的‘信念’,我不会将恩作仇,更不会……我只会……”

“尽我最大的本事――保护……”

“她!”

第322章

“这雨,来得真是,不是时候!”抹了一把雨水,幽若忍不住抱怨,她的一身黑色丝罗襦裙被雨水打湿沾在身上,一头柔亮的长发亦有数缕沾湿在前额、颊侧,叫她捻了又捻还是觉得通身不舒服。

天有不测风云,然而这一场雨未免也来得太急,太速,何况,还是在中秋这样的良宵之夜,未免太也煞风景。

一路施展施展轻功,全速赶回天下会,幽若在看到望霜楼的时候反而放慢了脚步。

雨水打湿了她,亦打醒了她,叫她的头脑不再那么发热冲动,她若就这样不管不顾冲进去,说什么?

难道要对秦霜大嚷,我爹是绝对不会允许你嫁人的,你千万不要喜欢聂风,喜欢也没用,还会害死他!

那么聂风会用何等的眼光看她?这样地反复无常,只怕还会疑她是在故意报复他对她的喜欢的拒绝。

而如果秦霜本无此意,这样说,亦等若是在她和雄霸的师徒情谊上划上一刀,那样骄傲独立的女子,连自己都受不得的对待,她可以忍受?

细想下来,断浪的话,看似严谨,实则并没有透露什么有用信息,完全是她关心则乱,一时想得太深。顿时觉得事态严重,实际上,只怕八字也没有一撇。

聂风说要问,可是也没有说问什么呀?

幽若心中很快立下决定,聂风的速度比她快太多,应早是到了,该说的也都应该说完了。她就先去悄悄地过去张一张,如果是你侬我侬,聂风表白,秦霜接受,那么自己就进去,向他们痛陈这其中的利害,让他们务必注意爹爹雄霸的反应。如果没有,那自己就退出来,在外面等聂风出来,和他,再走一段路……

想来想去,幽若的念头总是不离聂风。她承认自己不如秦霜,亦为输给这个“情敌”心服口服,然而太过完美总是给人压力,惊艳之后第一念头还是要保持距离。而想到雄霸想要将她转托到望霜楼,甚至必要时,被对方杀掉,免得拖累了雄霸的面子,心中也自有些不舒服,如非必要,她还是不要和对方打交道。(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一步踏上望霜楼前的石阶,幽若突然心中发紧,仿佛被什么凶恶野兽盯住,汗毛都竖了起来,一只脚已经抬起,却不敢踏下去。再是没有实际战斗的经验,作为武者的感觉也能让她觉察到一股无敌的气势,一股极度危险、极具杀伤力的无敌气势,而整座望霜楼都在这股无敌气势笼罩的之下。

按理说,从小被雄霸打下良好基础,天霜拳、排云掌、风神腿,雄霸的三大绝技她一样没落下,尤其是专修腿功的风神腿,她便是单足站立一天半日也不在话下,但在这股气势的压迫下,不过是片刻,幽若已是摇摇欲坠,额上汗珠滚滚而下。

这是发生了什么?

如果这股气势由人而发,那么定然是一个绝世高手,连雄霸都似乎有所不及,天下会几时潜进这么可怕的敌人?

而如果不是人,又会是什么?

她在外面已经要承受这样大的压力,那么在里面的聂风、秦霜……

想到聂风,幽若勇气陡生,猛然一咬唇,唇破血流所带来的刹那疼痛,让她冲破受这股气势压迫所带来的恐惧,运足十成功力,便如离弦的箭一样,直向楼门撞去……

是进,而不是退!

不知是否该说幽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晓得轻重厉害,这样的气机封锁,便是雄霸到此,也不敢硬闯,而要先行观察一番。

对于幽若而言,最稳妥的莫过于速速退去,先向雄霸报告,然后调集人手,再行过来。

但,她等不及了。望霜楼地势险峻,独踞一峰,与其他建筑相距极远,是雄霸有意而为,让秦霜独享清净。又怎会想到在天下会的腹地,也会有敌人悄无声息地潜入?等幽若寻到雄霸,召集守卫,这一来一去,不知又会有什么变故?

隐隐地,幽若更觉得,若是被雄霸发现聂风也在望霜楼,那么事情才是真正的糟糕,无法收拾……

但事情远比幽若想得复杂,明明楼门尽在咫尺,她豁尽了轻功,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到达。

她冲了一次又一次,最近的一次,她的手距离门已是只有毫厘之差,指尖都似乎已经感觉到门环的冰冷,眼前一晃,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

“不!”幽若哀鸣一声,这等遭遇已经完全超出了常理的范畴,叫她更是心惊胆战。华美的望霜楼静静地立在黑暗之中,显得是那么狰狞可怕,仿佛亦在发出嘲笑。

她身上早先淋湿的衣服因为功力的全速运行而早已蒸干,刚刚落下的雨,未及沾身已经挥发,她的功力已经发挥到极致,如果不及时回息调理,事后必然大病一场。然而,幽若已经想不到那许多,她眼前只剩下那扇可望而不可及的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进去,我要进去!恍惚听到“咦”的一声,幽若却充耳不闻,她已然失去理智,只余下本能让她发起一次次徒劳的冲刺……

“彭”的一声!这一次,幽若不是莫名其妙地回到原处,而是仿佛撞上一堵墙,一堵无形的气墙,然后被重重弹开,背心狠狠地撞在望霜楼外的一棵大树上。豁拉拉一声,半抱粗的大树竟然被她这一下撞得从中而断。

幽若喷出一口鲜血,便是气运全身卸去劲力,她亦是受创不轻,然而她却强忍内伤,立刻跃起,看着台阶上那条窈窕身影,一双眼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是你?!”

“竟然,是你?!”

“怎么会,是你?!”

原来,幽若根本不像她所表现出来的因为过度关心聂风而神智大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是早已觉出不对。敌人,究竟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或者,内外都有?

她无从知晓,只能希望,秦霜便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敌人也只是称之不备,布下陷阱。而既然陷阱犹在,那么敌人定然未曾得逞,甚至连上风都未曾占到,里面还在相持,那么便需要一个变数。

她赌上自身,也是赌对方无声无息地封锁望霜楼,所针对的只是秦霜,或者还有刚好来此的聂风,而不是整个天下会。

那么,无论对方知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都不会允许她在外间这样蛮干。

这只是猜测,也可能,她闹到筋疲力尽,对方也只当是看好戏,根本不上钩,或者是根本没有察觉。毕竟,能将整个望霜楼封禁,甚至令外间的人,完全无法靠近,这样的手段,果然是人所能有吗?

然而,她毕竟是赌对了,对方果然现身了,只是,看到那张脸,她意外得根本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她,怎么会是敌人?她,怎么能够发出只有超级高手才能散发的无形气墙!

然而,幽若再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因为对方已经急速掠近,一指点下,已是封住了她的穴道,然后抱着动弹不得的她,一口吻下。

幽若造梦也想不到,有一日,她会有这样的遭遇,便是未被点穴,只怕她也会惊得动弹不得,还有身不由己地羞涩。唇与唇相交的柔软,对方那条灵活的舌,撬开她的牙齿后,在她的口中肆意扫荡……这样的亲吻,是她今生今世的第一次,也将是她的最后一次。

因为在对方的深吻中,幽若感觉自己的力气逐渐消失,身体不由自主徐徐滑落,只余下一点神智,竭尽全力地望着对方,口唇蠕动,却发不出丝毫声息。

她纵然已经看到了对方的面貌,但已经说不出口,更无法告诉别人。

黑色的长发,一双眼睛黑得发亮,黑得发邪,不是黑瞳又会是谁?

但为什么,幽若却认识她,且那样地惊诧?

黑瞳邪邪一笑,俯下身,一双妖魅的眸子盯着幽若的脸,甚至伸出手指,点着幽若已经完全麻木的唇:“真是想不到,你这个大小姐会出现在这里。让我猜猜,你为什么来这里?是为了……聂风?”

看着幽若听到聂风的名字而收缩的眼眸,黑瞳笑地越发邪恶肆意:“你呀,从前和我是这样相像,喜欢说污言秽语,喜欢穿黑衣,也是一样自私恶毒……可惜,因为一个男人,你完全变了。真是蠢啊,喜欢上一个男人已经是蠢,而这个男人还是完全不喜欢你的,更是蠢上加蠢。现在你更为了这个男人,来到这里,将自己的小命送掉,这种蠢的程度,真叫我都无法形容了……”

听起来,黑瞳仿佛曾在感情上受到过莫大的伤害,以至于她先对雪达摩说谁要喜欢她,她就要对方死,现在又将幽若对聂风的感情批得一文不值……

“本来,你不是我的猎物,我们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但谁叫你竟然看到了我的真面目……那么做为魔女的我,也就不得不给你一个――死神之吻!”

亲吻本来是情人间的甜蜜之举,在魔女黑瞳这里,却变成了恶毒的杀机。

第323章

“凡是中了我的‘死神之吻’,就像彼死神吻过一般,在毒发之时,整个人会动不得叫不得,等到额上浮出的黑气运行全身大小周天,再回归丹田,便会返魂乏术!”

细细描述着“死亡之吻”效果的黑瞳口吻火热,眼神却冷漠。[txt全集下载]明知自己要死,会怎样死,却无能为力,世上有多少人能不因这样的恐惧而崩溃?

在那双黑得发亮的眼中,已经可以看见幽若的脸上,以唇为中心,一团黑气弥散而开,逐渐布满了整张脸,向着颈下蔓延……只要黑气到达丹田,她便会芳魂寸断。而反之,只要黑气未到丹田,幽若便是这样全身麻痹,能听能看,却丝毫不能动,只能慢慢等待死亡的降临。

这样延缓发作与入口立毙的毒药相比,不是给人一线生机的慈悲,而是让人坐待死亡慢慢降临却无能为力的恶毒。她的介绍自然也不是好心地答疑解惑,而是让中毒者的精神更受折磨。

她是魔女,来自地狱的魔女,自然也要将人打入地狱之中。

然而似乎还不够,在这个同样喜欢穿黑衣、说脏话的女孩子眼中,她还未看到最后的绝望。

“现在的你,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放心不下聂风?”

雨下得愈来愈大,黑漆漆的天空看不见一丝光亮,只有望霜楼前悬挂的灯笼纹风不动,丝毫不受影响,继续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照明的使命。

黑瞳将幽若拖到台阶上,邪笑着拍拍她的颊,将被风雨打湿的碎发掠到她的耳后:“我亲眼见他走进去,但是,我想,他已经没有机会走出来。”

火烈,偏激,变态,是魔女的标志,所喜欢的敌人,绝对不会放过,死亡就是魔女所能赠予他人的最好礼物。可惜,那个聂风的命运早已注定,自己也只能是窥伺,而不能亲自出手。否则自己便可以提供给这可怜的小姑娘两条路,让她选择,是睁着眼看喜欢的人死在眼前,还是她自身死在他的眼前。

这样的游戏才是好玩,玩弄人心才该是魔女的本色。

满意地在幽若的眼中看到那种满眼的担心却说不出一个字的焦虑和乞求。(WWW.mianhuat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长笑一声,真是蠢啊,向要杀死自己的人,能够乞求什么呢?

当初的自己,面对那个杀死了全家,将父母还有刚出世十天的二弟放入大锅里煮的畜生,没有流泪。被对方用一把匕首刺穿心房,然后还命令他的那群禽兽兄弟将只剩一口气的自己侮辱到死的时候,也没有流泪。

纵使要被侮辱至死,她也要傲然而死,目光绝不要流露半点乞求示弱的神色!

这位大小姐,终还是温室中的花朵,最大的烦恼莫过于想要的爱得不到,怎么知道那种被复仇之火所灼烧的蚀骨焚心。

她根本不明白死亡的意义,而只是单纯地为了此生所第一个爱上的男人担心。

然而,也许这是可以原谅的,世间大多数女人就是这样,为了情爱而软弱,为了情爱而坚强,就算强大如……也强不过一个“情”字,逃不出一个“爱”字,遭人利用到死……

真正的魔女,可以让人爱上,然后再杀掉这个人,也绝不可以爱上别人。而她,是为所有枉死的亲人婢仆复仇而从仇恨中诞生的邪恶魔女,不会有人爱上,只会被人畏惧。

回眸瞄向黑暗中曾经藏身的大树,看不见那身白影,那个总要自己不要谤佛的雪达摩,说什么魔与佛仅差一线,却非对立,魔道在佛的眼中也仅是一群千年万年都要拥抱孤独的可怜角色,在佛的眼中,这个世上,无论任何神、人、魔、妖、鬼……甚至一草一木都同样平等,都是佛,元分高低,无分彼此……

可笑啊,那些他妈的似是而非的道理,听起来是那么动人。可是佛又是什么?世道人心,皆是地狱,而苟且在生死之间的他和她,便是回头,也早就没有了岸!

“对于秦霜,你还抱着希望吗?”黑瞳转头凝视望霜楼,幽黑的瞳中似乎也燃起了一把火,口中的喃喃不知是说给谁听。

全家五十多条人命葬送在那班所谓的正道人士手中,而她在即将被辱的最后关头,被主人所救。为了报仇,她情愿奉出自己的灵魂。

只要能够报仇,哪怕所走的是一条血路,一条伴随着永无止境的邪恶和渺无边际的黑暗的血路,哪怕是坠进最深不见底的地狱,在天谴的火焰中焚烧到天地尽时,也是愿意。

但五十多年的苦苦寻觅,那个身着紫衣的仇人却依旧毫无踪影。人寿有限,她绝不容那个老贼寿终正寝!

于公于私,无论是为了主人的大计,还是个人的私仇,她都要这个计划成功!

然而,血月是杀戮,而雨水,则是……骤然怒上心头,一记掌风挥出,却连灯笼亦不曾晃动半分。现在的望霜楼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推门而入的现实建筑,而是被时间之力所封锁的独立空间,即便是她,也无力闯入。

她是甘心自堕魔道、背弃神佛、叛逆天地的魔女。

然而秦霜,不需要堕落,不需要背弃,也不需要叛逆。天许之,地顺之,成神成魔,是魔也是神。

这就是差距!

她茫然无法从茫茫人海中寻觅到仇人,而秦霜,只需要……

为什么要拒绝,为什么要迟延,为什么……就是……不肯!

灼灼的火焰似乎烤炙着她的心,让她恨不得撕开胸口,让愤怒的热血在风雨中冷却下来。

为什么秦霜要耗费这么大的力量将自己和聂风封锁在内?如果是杀人,可需要畏忌被人所见?只应是一件事,方才不便被人……看到!

冷笑浮上黑瞳的唇角,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是忽略了,疯血发作,想要恢复理智,不一定要靠疯狂的杀戮来发泄。对于人而言,还有一种欲望与生俱来,强烈无比……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秦霜是那样骄傲,怎么可能会选择这种方法?所以,她以为,只会有一种结局……

如果是这一种,计划不会变更,却会推迟,她将不得不继续等待。

她可以等待,但,她的仇人,可能再活二十年?

秦霜,你怎么能,让我这样失望!

楼前的灯笼忽然摇摆起来,烛火忽明忽暗,挣扎在侵袭的风雨之中,黑瞳骤然低头,再抬头,脸上已经多了一个形如蝙蝠的黑色金属面具,她似乎不在乎被幽若看见,却不愿被秦霜看到她的真面目。

“上门做客,怎么可以不带礼物?”嘴角重又挂上她标志性的野性笑意,那种野性,仿佛要笑尽天下苍生,以及天下间所有伪君子,方才满足,但此际,也许她想嘲笑的是自身,还有秦霜!

无论如何,她要去看看具体的结果。

黑瞳单手拎起幽若,就像拜访时遵循礼节所携带的仪礼,挟着风雨踏入了楼中。

廊下摇曳的灯笼照出了廊上背向而坐的女子,即便只是朦朦胧胧的光,在外间黑暗的映衬下,已经是足够明亮。

黑瞳挑剔的目光落在秦霜身上,大红的衣裙铺洒在地板上,后背上镂空的花饰间雪白若隐若现。

黑瞳喜欢穿黑衣,因为她是一朵绽放于黑暗的“黑花”,虽然活在黑暗之中,不易被人察觉,但那样扑鼻的无限芳菲,却像一只情人的手那样,撩引着天涯海角的蜂蝶,邪恶而芳香交织的魅惑。

而秦霜,白是清雅,红是艳丽,但她本身,始终是一朵浮在血海上的莲花,无论血色怎样渲染,漫不经意地抖抖花瓣,依然是晶莹无暇,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纯净。所以分外让人想见,若这纯净不在,所散发出的是不可收拾的破碎腐烂,还是脱胎换骨破茧成蝶的极致娇媚。

虽然黑瞳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譬如一些不应有而偏偏出现的痕迹,但披散而下的长发,却将那些敏感的位置遮掩得严严实实。而即便只是一个背影,自然流泻的气势,已经发出足够的警告。

此间止步,不可向前!

很明显,秦霜并不打算让黑瞳进入室内,甚至连一个正脸都不愿意给。

是厌恶到极点,还是……不便?

将手叉在纤巧得几乎无法再纤巧的腰肢上,黑瞳发出一串肆无忌惮地笑声:“聂风呢?这么快就结束了?看不出啊,样子不错,却是个银样镴枪头,是不好意思出来,还是,你已经将他先奸后杀?”

秦霜微微俯身,她的前面放着一个小几,几上是玉碗,盛着鲜红的液体,在灯火下漾出微微的波纹。

“你很愤怒!”

“你所在意的是,我的贞节,还是聂风的?”

第324章

“哈,你的问题真是荒唐,玩个男人算什么?”目睹惨变,死而复生,由父母膝下娇养的女儿化作人憎人惧的魔女,既不受世情拘管,黑瞳又有什么不敢做,不敢说?“淫雨霏霏,良辰美景,秋宵一刻也值千金……”

黑瞳的声音渐渐低没消失不见,她要调戏别人,无分男女,皆是怪诞放肆,百无禁忌,语不惊人誓不休,豪放得叫寻常男子也是汗颜。(WWW.mianhuatang.la 好看的小说此际却发现保持唇边的邪笑也是如此吃力。

落下的仿佛不是雨,而是冰,风吹过,寒意冷入骨髓。看不到秦霜的表情,只见背影的端凝,这一刻,是笑是怒?这些轻薄下流的话语,即便只是叫她听到,也是一种轻亵冒犯。

她是迥异流俗的贞静自守,是与任何人都持着距离的清雅孤洁,是哪怕转头微笑,亦不会口出轻慢,稍涉狎私,是若不得已,宁愿动剑亦不肯随意对人损折……

不想见她这样安静,哪怕她转过身,是拔剑而向。

即便不带一个脏字,然而,什么时候,连同姓的触碰都不自觉地抗拒的秦霜会将自身的私密这般毫无顾忌地与人讨论?是历经剧变,早已非是昨日的她,还是既然堕落,便索性彻底?

或许都不是,黑瞳低下头,又猛然抬头,她是不是就不该踏进这道门?

就算是算计布局,甚至先后对聂风、幽若下毒,但对秦霜,最错的,是由始至终,她未曾将其当敌人来对待,所以全然忘记了――秦霜,非是受困世俗会为了情爱而烦恼无措的小女儿,她是一剑倾城,由尸山血海杀出的绝世罗刹。

不像寻常印象中魔女所应该表现的放荡不羁,随意与男人有染,那是秦霜固有的行事准则,却也不会因此平白为自身套上枷锁。

委身于人如果是必要,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去做,不会拘泥也不会羞涩,而之后,也不会内疚忐忑,茫然不知所向,或者视作耻辱,不敢稍加提起。

魔女的身体,亦是利器,当是需要,为什么不可善加利用?

秦霜的想法,是不是就是如此?

但为什么,就算成为魔女,也应是站在最顶端,身披坚甲,手持利刃,脚踏白骨,傲啸血海的红莲战姬,怎么能与那些只晓得用身体去讨好男人的低贱魅魔类同?

“你在哭。[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秦霜闭上紫瞳又睁开,没有怜悯没有同情。本来的愤怒也在黑瞳踏入院内的时候烟消云散。

你若不死,我心不快。你既会死,我何需怒?!

生和死之间,没有多余的情绪。

“我……”黑瞳冷笑着想要反驳,却发觉即便用真气改变声音,也压不住其中的哽咽。湿漉漉的颊不是被雨水所沾湿,而是真正的泪水。

面具所能遮掩的,只是脸,而不是心。

她不怕秦霜知道她的愤怒,她的失望又岂止是用愤怒可以形容。但她为什么会哭?

魔女所流的,是否也是黑色的眼泪?

秦霜未曾回头,又为什么会知道?

在她愤怒的时候,秦霜很平静,在她哭的时候,秦霜笑了。

“黑暗不是庇护之地,伪装,也得不到强大。你挟着杀气而来,却不是针对我。那么这里还有谁是该死?”

不是每个敌人都是值得尊敬的对手,即便现身,依然像是只能藏身暗处才能生存的鬼蜮,散发着不能见光的腐臭。到这个时候,依然未曾看清彼此敌对的立场,真是叫人不可思议的糊涂和……厌烦。

“死,并不可怕……”失去了黑雾的遮掩,仅只是一张面具,让黑瞳总是有些不安,让她忍不住暴躁,却又不得不强行收敛,“有些要做的事,比死更重要……”

“譬如说,如你所期待的,看见我杀了聂风?……”

“你应该杀的,但你没有杀!”黑瞳打断了秦霜的话,低声咆哮,即便是用真气伪装出的声音亦压不住愤怒喷涌而出,“你不愿他死,那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是在意他的,你他妈的是在意他的!”

“我,应该?”抑不住笑意,庭中除了凄风冷雨击打在屋上的沙沙细想,又多了秦霜的笑声,“不可以在意吗?是不可以在意聂风,还是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以?”

“我为什么要遵循你们的期待而行?诞育我是你们的事,但怎么成长是我的事。”秦霜闭上眼,那张面孔,和自己一模一样,却不是自己,“我不属于你们,我不属于任何人。如果,你们想要得到我,现在已经太迟。”

“要怎样,才能让你们不要再来烦我?还有聂风,为什么你们不直接去找他,非要牵连上我?是我曾经的警告不够,还是无双城的分量太轻?那么要死去多少人才能满足你们的胃口?”

黑瞳怪笑一声,尖锐地道:“无论死去多少人都是不够,只要这其中没有聂风!无论多少鱼眼都不能等价珍珠,有时候千万人也没有一个人珍贵。想用区区一个无双城换取聂风疯血不发作,不造杀孽,不堕身成魔,天命会是这般廉价?你既然做了,就应有以身相代的觉悟,就该履行到底,不要现在他妈的说和你无关!”

“所以,聂风,就是我的了?我要负担他的一生?不然,我和他,就只能活一个?即便不是现在,也在不远的未来?这就是你们所一定要维护的?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聂风,一条命和千万条命,他应该会牺牲自己,成全你们的大愿。”

“可惜,你们不敢,因为自杀的聂风,只不过是一个泯泯于世间中叫做聂风的人,而不是你们所想要的……风!那么还有云呢?你们打算怎么做?”

“是有所主次,还是更加希望,我,会为了聂风发狂?因为我,愿意为了他而杀人?”秦霜仿佛已经笑得支持不住,身子倾侧,伏在案几上,随即撑起,将长发束起又松开。

“如果他彻底离开,我不理会,你们会不会砍下他的头,挖出他的心,送回来给我?然后看我会不会发疯,为了这一个人,做到什么地步。”

“可是,你舍得吗?聂风的命,在你,也是比自己的死亡更加重要的事。那时候,你所流的眼泪是一滴还是两滴,还是会滂沱到将衣襟全部打湿?人死了,血就流干了,人活着,泪永远也流不完。不过,也就仅此了,你还会做什么呢?……你的命,就是那么贱薄,嗯,不如纸……”

黑瞳陡然静下来,一字一顿地道:“你看不起我!”没有继续用真气来改变声音,这一刻,整个灵魂都因为惊恐和愤怒而颤抖。她终于意识到,秦霜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无的放矢,是早已看破,蔑视,轻贱!

无论她的哪一种身份,秦霜都是同样的态度,三个字――看不起!

秦霜摊开手,仿佛想自掌纹中窥破所谓的命运,又合上手指,惟有握紧才能抓住:“人面使,兽心鬼,魔娘……哦,还有你,若她的手下就是这样的货色,那可真是遗憾。就算只因为这一个理由,我也不要和你们在一起!”

若是从前,也许还会茫然,迟疑,反省,我,看不起,你?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你,与我,有什么关系?与他人同列又有什么疑问?需要我特殊的对待?我对你无所求,你又如何能对我提出额外的期待?

现在,却是漫然,是,本不在眼中,何谈什么尊重。若这是看不起,那就权当如此。

或者,看在眼中,也是一样,戴上面具,不过像是蜗牛套上的壳,内中还是一样的软弱无力。想要,却不敢说,想做,却做不到,无论是委过命运,逆来顺受,还是虚张声势,外强中干,都一样地不能喜欢……

不过,多一层壳,总是有些不同,至少,黑瞳并未有因此而轻易退缩,自和秦霜相见,即便秦霜只是背向她,只用言语的交锋,她已经是节节败退,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耻辱。但她还有一个筹码。

轻踢脚边的幽若,黑瞳含义不明地看着秦霜的背影:“你不在乎我,也许,现在的你,也不在乎聂风。但,既然你还要在天下会呆下去,那么这是你师父的女儿幽若,她中了我的‘死神之吻’,现在便是在全身僵硬地等死。”

“想要破解只有一个办法,这里有一份药引,服下去,与她两唇相接,以毒‘引’毒,把她所中的毒悉数自嘴唇引进自己体内,那么,她便不用死,更会在半盏茶的时间内活过来。”

“引毒的人,会因为引毒入体而死亡,如果引毒的人不用心,畏惧死亡,不能引走所有的毒,幽若也会死,两个人一起死。但若是你,人世间没有任何毒药能够奈何得了你,‘死神之吻’也不例外。”邪笑重又浮上黑瞳的唇,“只要是亲一下,稍微地深入一下,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代价,这样的简单,你不想杀人,会不会救她?即便只是为了给你师父一个交代。”

第325章

“我不做!”

黑瞳几乎是话音刚落,便听到秦霜寒澈入骨的回答,面具后的瞳孔猛然收缩:“你!”

夜已深,冷雨下的黑暗,仿佛比平素的黑暗更为黑暗,叫人不能相信,这是一个中秋,前半夜还是明月高悬,清辉遍洒人间。[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黑暗吞蚀了天地,仿佛也吞蚀了人心,放出了地狱中最邪最恶最狠最毒的恶魔。

她只不过是戴了面具,换了身份,秦霜所展露给她的,便是她从前做梦也难以想象到的另一面,将从前的温意柔和完全颠覆。

若说在这世上,谁对秦霜恩最重,除却雄霸别无他人,秦霜便是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而就算不信她的话,不肯以身试险,也该当有所迟疑、权衡,或者哪怕是试探交涉也算有几分人性,如这样果断的拒绝,无情到直叫人齿冷。

“够了。”也许是已经知道黑瞳接下来想要说的话,也许只是单纯地不想再听,抢在黑瞳开口之前,秦霜轻声断喝。

紫眸自从闭上,就再不曾睁开,无数幻象迅速掠过。看似不假思索的拒绝,是已经将不同选择,所通向的道路,所有的可能展开,在瞬息之间推演完成……

说了那么多,还是对牛弹琴。而牛虽然愚钝,至少还知道安分吃草,不懂也不会装样。偏偏有些人,做不到知人,也做不到自知,更做不到明晓进退。

黑瞳的言行,乃至布局,是自作主张,还是受人授意?

就算是前者,属下如此,其主如何?

有片刻,秦霜直想要大笑,却被胸口的疼痛压下。不做,不是赌气,不值得。也不是任性,真要任性,也不会任由情绪左右,而遂了对方的心愿。

无端地愤懑,又觉得没有来由。黑瞳的做法很愚蠢,难道她就更聪明?只因为对方长了和她一样的脸,思维就会近似?想一想月明曜,想一想雪缘!

在这世上,她所有的期待都是不切实际,这一个,不是月明曜的白纸一张,不是雪缘的天真纯善,是被岁月侵染了不知多少年甚至自命为魔的人物。也许对方不是没有宽和睿智的一面,但对她,起始便未曾将她当人对待,可以随意试验产生,也可以随便丢弃在外,在想要拿回的时候就来拿回……她的想法完全不在对方的考虑之中,那么她说什么,会有什么作用?

对方的真容犹在迷雾,但所透露出的如此态度,便已经叫她完全肯定,她要走的路,绝对不是黑瞳之主所想要的那一条!

“出来吧。(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黑瞳看着自室中踏出的少年,面具遮掩了表情,惊异却从声音中流露了出来:“是你!”她听得室内有第四人的呼吸,只是一直以为是聂风,便也不曾在意,谁知出来的却是断浪。再侧耳细听,可以确定,楼内再无他人。

那么聂风呢?难道是已经……应了她起始所说的那四个字?这样,真是未免太过骇人听闻……她说出来是习惯性地口舌相辱,此际却再不能够确定。

而今的秦霜,是情不能动,义不愿讲,恩,也不肯念,形貌未改,心肠全异,犹如恶魔临世,会做出什么,完全不能预料。若是真,便连她也难知所措。

噙着三分笑,断浪答道:“是我。”他呆在室内,听得清清楚楚,是且惊且笑。虽然江湖中,关于秦霜的流言很多,但敢当面大放厥词,说得这般粗俗露骨的,黑瞳也算得首开先河。

或许亦是因为其他人在开口之前,就已没有机会。黑瞳算得较为特别,无关天下会,只是为了秦霜而来,叫秦霜忍不住揣度她们的真正用意,给予了更多的优容。

不过秦霜的话,更多也是要藉黑瞳之口传达给她背后的那一位,黑瞳本身在秦霜看来,还未有和她平等对话的资格。

可惜,黑瞳似乎完全没有理解秦霜的用意,都已经公然露面,说话行事依旧既不光明也不磊落,满含诡诈欺骗,一再挑动秦霜的容忍限度,终于让秦霜完全失却耐心,再不留余地,今夜黑瞳便是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

将左手提着的笼子亮到明处:“这东西你认识么?”

顾不得想聂风此刻到底是死是活,黑瞳猛然踏上一步,勃然喝道:“好大胆,你,快给我放了它!”

断浪将笼子向上提了一提,似乎唯恐黑瞳看不清楚,认不出来,笑道:“这只黑得就跟你一样的蝙蝠,果然是你养的。好厉害的畜生,抓它还真费了我一番力气。”

岂止是费力,如果不是他在孔慈小庐外,暗中见过聂风和这只蝙蝠仓猝交手的情形,对这殊异如同高手一般的黑蝙蝠留有深刻印象,事先做好了准备,还真是抓不住它。

但是此际,却好整以暇,正好看这骄横霸道的魔女吃瘪。

看着垂着翅膀趴在笼中,不知是死是活的黑蝙蝠,黑瞳惊怒交加,厉声道:“你若敢伤它,我定要你为它偿命!”

断浪“啧”了一声,不置可否,越发笃定这黑蝙蝠对黑瞳的意义非同一般,忍不住斜看秦霜一眼,黑暗中的神秘,到底有什么是她所不知?

黑瞳也知道做主的人非是断浪,冷笑道:“秦霜,你倒是好手段,棋高一着,好,你将‘黑王’还给我,幽若,我来救她。”

原来这只蝙蝠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黑王”,那么先前那白衣人雪达摩肩上所停的蝙蝠是否叫做“白王”?物肖主人形,一黑一白,倒也是相映成趣。

但秦霜让断浪出来,就是为了让黑瞳知道她手中亦有对方在意之物?若是想要交换,那先前的言语剖白,岂不是多余?

黑瞳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秦霜,无论是现在的,还是过去的……

不曾作声,秦霜睁开双眸,瞥了断浪一眼。

断浪会意,将笼子放到案几上,脸上的笑意更加深几分,黑瞳看不见,他却将那双紫瞳中的讥诮看得分明。

是入魔会弄坏脑子,还是这个黑瞳练武全练成了胸?有恃无恐,至少也该知道自己所倚仗的是不是对方所畏惧或者在意的。

他不是心软易动的聂风,对幽若全无怜惜。秦霜和幽若更是只有一面之缘,视若路人。

如果是雄霸在场,也许幽若还能拿来作为要挟或者交易的条件,但雄霸既然不在,连他都能在瞬息之间想到数个推卸责任或者干脆毁尸灭迹的办法……这份想要秦霜妥协的筹码实在是太轻太轻。

秦霜端起玉碗,手腕一侧,碗中红色液体一线而下,浇在笼上……

绝不和敌人交易,也不尽然。如果是惺惺相惜,纵然为敌,也可以言谈相欢,互通有无,忌惮也合作。但这个所谓的魔女黑瞳,一次次的选择全是错,站在那里都觉得碍眼,还有什么话好说?

选择错误,那就承担相应的后果。

不过是区区一个半魔女,真正的魔女,她都不知道收拾过多少。

当第一滴液体滴落,本来一动不动的蝙蝠骤然“吱吱”大叫,在笼中乱撞不已,吃了聂风一掌依旧可以高飞而去的蝙蝠此际却仿佛完全失去了原本的特异力量,竟撞不动一个小小的笼子。

黑瞳只看得心如刀割,暴喝一声,跃身而起,却陡觉肩头一沉,不知何时,白纱蒙面,白蓬披身的白衣雪达摩出现在她的身后,阻止了她的动作。

雪达摩乍然出现,便是黑瞳也忍不住吃了一惊,怒然回头,尚未开口,眼角余光见半空中一道白影倒飞而回,落在主人肩头。翼翅上鲜血涔涔,染红了雪达摩的白衣。

几乎是雪达摩甫一现身,秦霜便是手臂一振,玉碗脱手而飞,撞上先发而至的白蝙蝠,碗中残存的液体溅得那可怜的小动物吱吱乱叫,如同和笼中惨嚎的黑蝙蝠一呼一应。

断浪稍迟一线,但亦不慢,飞身跃起,右手一挥,一把形似小型匕首的武器激射而出,那是天下会独有的一种特殊执杀暗器――绳钩,匕首末端系着坚韧无比的鱼丝,当匕首射入猎物体内,匕首之内的机关便会弹出两个倒钩,紧紧扣住猎物,使用者抓住绳子不放,猎物便插翅难飞,任凭宰割,可以用来杀人,但更多是用来捕杀动物。先前断浪便是持着这个特殊武器抓住了黑瞳的那只黑色蝙蝠。

可惜或许亦是意识到危机来临,白蝙蝠陡然加速,比出现更加迅速地逃窜返回,速度竟比黑蝙蝠更快一筹,叫断浪只能眼睁睁看着绳钩险险掠过其下,未曾抓住。

机会稍纵即逝,一击不中,也只好放弃。顺手接住落下的玉碗,断浪遗憾地返回原位。功力增长,判断和控制,却非是一蹴而就,想要达到他的目标,他所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第326章

心疼地抚了抚肩上的白蝙蝠,雪达摩透过蒙首的白纱看着秦霜,稽首行礼:“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相比起直呼秦霜名字的黑瞳,雪达摩的态度恭谨得有些过分,而“龙王”的称呼更隐隐透出与佛门的瓜葛,难道魔和佛,表面上的截然对立,实际并非是那么清楚分明?

如果是从前,只从这一句,秦霜便能立刻警觉,有所意识,再穷问深究,黑瞳和雪达摩身后那位所谓主人的隐密纵不能完全摊出如分明在目,也会掌握大半,让对方心惊胆寒。但此际,将双臂搁在几案上,秦霜垂下眼眸,夜黑沉如水,檐下的灯仿佛也随着她的沉默黯淡下来。

胸臆中没有冰心的镇压,魔性沸腾如滚开的水,双颊因为杀意外露已是绯红一片。

这里是天下会!这里是望霜楼!

是谁允许你们出现在这里?是什么能让你们说出这样的话?!

伸手挑起笼子,抛向断浪――这是秦霜对雪达摩的回答。像被侵犯领地的凶兽,不问缘由,不问所来,只有――用血来洗清!

既然你们步步紧逼,那就勿怪我以牙还牙!

断浪应然拔剑,薄薄的剑刃穿笼而过,带起一道血光,双眼闪闪发光,看向黑瞳的方向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踏入此间之前,可曾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对着秦霜冷嘲热讽,撕掳她与聂风的不清不楚,却不知自家的老底早已经泄个干净。辱我朋友的人,不需要浪费时间,现在就给你一个现世报!

黑瞳狂叫一声:“黑王!”面具后的双瞳流下两行血泪,双膝一软,向下跪去。力量骤失一半的空虚,及不上灵魂撕裂的痛苦,不是猜测,不是试探,秦霜是早已窥破她与“黑王”之间的联系,不做威胁,而是直接地给予她重重一击。

模糊中听见秦霜的声音,如同轮回深处恶魔的低语,温柔中包含着极端地恶毒,如饱蘸蜜糖的□□:“不要对我说谢谢,一体双魂,这样的负担,活着可真是辛苦。”

狠狠咬破下唇,将鲜血吸入口中,铁锈般的味道弥散而开,黑瞳抬起头,不复魔女习惯性地邪气妖媚,只有冰冷凶狠的誓言:“你活着,我也会活着!”

有什么样的负担比你所负的更重?你不肯放下,我也不会!

之前,是为了主人的计划,还有那么一点点微妙的嫉妒,从这一刻起,她真正恨上了秦霜。txt小说下载黑王,不是简单的宠物,也不只是轮回再生的重要工具,更是她无限寂寞生涯中惟一的朋友。现在她终是明白,她所期待的,和计划中的,完全是背道而驰,世上无有两全,她对秦霜所抱有的幻想终归只是虚妄。

为了复仇而苟且延生的她,再怎样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魔女也像是装腔作势,真正的魔女,邪恶不是自诩,而是理所当然,做着最残忍的事时亦欢喜天真。不需要标榜强调,地狱早已相伴而生。“死神之吻”的毒又算得什么,其本身就是最可怕的毒!

现在她知道了,但这让她清醒的代价未免太过高昂……

黑瞳的痛苦,雪达摩感同身受,因为他亦有一只和他生死相依的“朋友”――白王。

论轻功,他是三大人形化身中最好的一个,可以一口气飞跃百丈而无需以物着力,若是最开始出其不意,不是由白王,而是他亲身掩扑上去,是否就能救回黑王,不让黑瞳这般悔痛欲绝?

但只是一想,即便时光倒流,他仍会是同样的做法。

黑瞳一心要完成主人交付的任务,而曾长期在秦霜身边的经历,也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总无意识认为秦霜总会对她留有余地。他在旁却看得清楚,黑瞳的双重身份,并不如她所想得隐瞒得那么天衣无缝。而她在聂风身上做下的手脚,也终于成功将秦霜激怒。

龙欲经天,无奈在地,敛藏爪牙,羽翼拢合,俨然无害可近。但,龙,就是龙,本性所在,不会因外在而改。高顾在上而存在,漠然蝼蚁自以为是的行动,直到被触犯,才见得风雷之怒。

主人的计划却是要将那外披的名为“人”的画皮撕开,彻底将这头凶兽释放。固然这是为着更加深远的目的,然而在实现最终的计划之前,要多少人的血肉填入其中?龙,顾而食人,肆无牵顾,无有餍足!

魔渡众生,魔可能渡?

这是一次惊天豪赌,也是一场真正的冒险!

所以,他怀疑计划成功的可能性,而因此被主人疏远,被黑瞳猜忌,甚至刻意将他摒除在外。她们都忘记了,他曾经发下的誓言,对主人,那是永远效忠,对黑瞳,那是要倾尽全力地保护!

反手握住黑瞳,像是抓住早已让他感觉淡而无味的世情中惟一的浮木,徐徐后退。他想不到秦霜一言之下,立刻抛弃已经无用的用做诱饵的“黑王”,那么下一步,她会做什么?

望霜楼中杀机深伏,在这里多留一刻都是危险。

黑瞳默认了雪达摩的自作主张,即便她抓住雪达摩的手用力地几乎将指甲掐入对方的血肉。她已经失去了黑王,她不能够再失去雪达摩,这个始终让她寻摸不定态度的同伴。

秦霜依旧不曾回头,却能够感知出全程。

一步步后退,脚步中充满戒备和紧张,甚至不敢施展轻功。直到完全退出望霜楼,那个白纱下有着一层冰面的男人才抱起已是半晕迷的黑瞳,飞快离开,消失在黑暗笼罩的天下会中……

来也无声,去也仓惶。

是个谨慎的人,也是个胆小的人。

勾起唇角,下一刻,秦霜推开几案,伏倒在栏杆上,鲜血自口中大股涌出。眼前仿佛炸裂出朵朵的花朵,错彩镂金,如坠梦中,只想要沉醉其间。喉咙却像被人切开,又被人灌入烈火。返魂之后,除却与步惊云一道,受着管束。回到天下会,独居中,谁再管她?自此她便不必勉强进食,只是饮水,大量的水,除此便是在沉睡中抚平焦渴,此际所能吐出的也只能是血。

紫绶白章的书册一收一卷,轮回问几何,此身如朝露,问前生看来世,惟不知今夜。

只要是多留片刻,就会见得她已经无有余力。

然而,都是只顾眼前……

见秦霜吐血,断浪心中觉得未能将黑瞳,甚至雪达摩也一并留下为火麟剑进补的些许遗憾完全消失,眼前的事实告诉他,秦霜并没有所表现出的游刃有余,她只是比任何人对自身都更狠!

但断浪还是有所疑惑,妖莲分瓣附身后,未见其他,只是用火麟剑杀人后,竟能够直接攫取对方身上的力量为己所用。无论是杀死“蓉婆”,还是“黑王”,火麟剑所传回的力量,即便他只是能够吸取十数分之一,已足抵得上数年自身苦修的内力。

只要是力量,又管所来是正是邪?至于“剑控人心”,秦霜亦曾说过,火麟剑不过是将主人内心深处的欲望真实反映,若是己心足够坚定,有什么外物能够动摇?而若是自身都心存犹疑,又怎么怪得所驱使的工具反过来噬主?

秦霜本身就是最好的实例,即便在她最虚弱的时刻,火麟剑在她手中,也全无半点气焰。她能做到的,他这个剑的本主难道就不行?当然,火麟剑是他患难与共的好朋友,他断不会像秦霜那般轻慢对待。

就是这样,才见得奇怪。

用时间之力切割空间,布下皆杀的死局,秦霜是透支本身的气血来支付所需要的力量,甚至因此连站立都是不能。最后却任黑瞳和雪达摩离去,这样所有的损失完全由她承受而无有任何弥补。

不杀敌,自损的意义又在何处?这其中的轻重,秦霜可曾认真衡量?

仿佛感应到断浪心中所想,秦霜抬起头,举袖拭去唇边的血迹,艳红的衣裙,沾上同样的色彩亦不明显,这是不是秦霜舍白穿红的用意?

“我不能杀人了。”

断浪递水杯的手悬在半空,不想和不能,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不想,是心有余力的进退自如,不能,却是比斗中自缚双手,将性命送交对方。

暗中窥伺她的,先有神,后有魔,她的对手是这样的人物,他还是有着自知之明,现在的他,还不能应对。而秦霜所面临的危险,却已经迫在眼前。

她还是只能够自己面对,自己承担。而他,又算是什么?

秦霜自将杯子取过,将其中的清水一饮而尽,水痕稀释了唇上的血色,细长的睫毛掩住了紫瞳中横过的猩红血线,松开手,任杯子落在地上,瓷片摔碎在地的脆响,让断浪瞬时清醒。

秦霜损耗的精血不取之于敌,也能取之于他,但由始至终,秦霜都未曾这样做过。他能做什么,秦霜十分清楚。

一个不能杀人的秦霜,即便天下会中人摄于雄霸的宠爱而不敢公开挑衅,但这世间最多的便是跟红顶白落井下石暗地里使绊子的小人,雄霸不可能时时处处为秦霜出头,而做为一个枭雄,雄霸的宠爱,又有几分靠得住?

秦霜并不畏惧任何强大的敌人,但这种蝇营狗苟的搅扰,更叫人难以忍受。

秦霜所要他做的,便是为她处理日常的琐事,乃至震慑宵小,不让她在此上耗费心神。

这才是秦霜一反常态公开他的身份,收他在身边的用意。

秦霜不能杀人,他能!

第327章

黑瞳雪达摩既已离去,秦霜也即撤去笼罩着望霜楼的时之杀阵,顿时只觉寒夜风冷,檐下的灯笼摇来摆去,烛火忽明忽暗,奄然欲灭。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按住胸口,秦霜清晰感觉刚饮下的水在此处停留,然后才徐徐散入身体,内外交感的冷意让欲呕的难过稍稍减轻,总算是,又舒缓过来。

门边,兀自躺着被黑瞳灌下“死神之吻”的幽若,整张脸连同外露的脖颈上已经布满黑气,却尚未完全断气。

自从黑瞳证明了幽若没有作为人质的价值,便似乎将她丢在脑后,离开时甚至没有多看一样。

自然,也或许那时候是因为洞悉秦霜的本性,惊怒恐惧,再不敢做什么多余无谓的举动。

但,他们可以一走了之。秦霜却再不能无视。

不喜欢,也不讨厌,但,是――“师父”的女儿――惟一的女儿。

回转眼,见断浪面露为难。不用想,也知道他的想法。虽然血脉相连,却未必心意相通。何况是后天强行缔结的魔性之约。但若是遵循纯粹的利己理性思考分析,不会有多少歧异。

当时敌对之下,自不能受人要挟,牺牲人质毫无心理负担,最多善后做得手脚干净些,神不知鬼不觉,又有谁会想到幽若会平白无端地跑到只有一面之缘的她的望霜楼来?不想她竟然会纵放黑瞳离去,留下一个大大活口,想黑瞳不会因此感激,对此好心守口如瓶,反更可能因为杀死“黑王”的仇怨而主动将幽若的死讯告诉雄霸。这一来,固不能再想什么毁尸灭迹,连就这样看着幽若死去都是不妥。

自然,若是她下定决心……断浪,也会执行。

轻佻、随性,还有面对聂风的热忱,都无法掩盖那颗真正的,渴望力量的野心。

只要她足够强,只要她能够展示给他可行的力量途径,那么断浪,就不会背叛。

只是,不自量,已自变,不自省,已自误。菩提树,明镜台,谁可鉴,谁拂拭,在已经走出不知多远后还知道起始面目?但无论走多远,至少到目下这一刻,首先说“负”的也绝不会是她!

“将她送到……”微微一顿,一刹的犹豫后便是决然,“风阁。”

断浪遽然低头,掩去眼中的惊诧。今夜,他先去天荫城城郊的城隍庙,激走幽若,狙杀魔娘,然后即刻返回天下会,赶在幽若之间到达望霜楼,不过晚了意存犹豫的聂风一步。

而他也真是不应那么快。破碎一地的布片,昏迷在地上身半裸的聂风,还有秦霜相较平日不整太多的衣衫……让他转头都是来不及。尴尬惊疑中,秦霜却平静地吩咐他,先将聂风送回风阁,然后去孔慈住处猎捕蝙蝠“黑王”……

那一刹,是既为聂风庆幸,又隐然地失落和……嫉妒。

他不是无知幼儿,自是能够看出,秦霜和聂风之间没有发生黑瞳所肆口猜度的不堪,但那样的场景,聂风便是直接被秦霜所杀,也并不叫人意外。若是再和那日那日秦霜在洗剑池中的暴怒相较,是不是,必须再一次说,秦霜对聂风与他,完全是不同态度?

现在,却有些不懂。一瞥间,见幽若身边,那颗被黑瞳不知是有意还是忘记,遗留下来的考验引出“死神之吻”毒药的药引,又似乎明白了三分。

“这药引……也一起送过去?”

要一个人死,不一定必须亲自动手,很可以让别人去杀,甚或,让人心甘情愿“自杀”。

推本溯源,今夜若非聂风,幽若不会来望霜楼,而她若不来望霜楼,也自不会遇见黑瞳,不会中“死神之吻”的毒……一命抵一命,纵然断浪私心很为聂风不值,但只要将幽若的情形对聂风说明,想必聂风会毫不犹豫,“舍己救人”。而便是救不转,雄霸的怒火也会由聂风去承担。

眼眸横转,一瞬间,秦霜已经把握到断浪的想法,却没有冷笑的余力。

嫁祸于人,借刀杀人……

断浪是在猜,她是不是已经因为今夜的事气急无情,将聂风当仇敌般算计。那么,如果她强力施压,断浪是放弃她,还是放弃他的“好兄弟”?

人心是那么脆弱,而她,真的没有试探的心气。

“那药,直接毁了吧。你带幽若过去,守着他们,若是聂风醒了,就告诉他发生在幽若身上的事。”

一阵狂风吹过,将檐下的灯笼彻底吹灭,断浪只见秦霜朦朦胧胧的轮廓,耳边是夹杂着咳嗽的语声。

“幽若被灌下的是轮回中的死气,这世间自有蕴含生气的物品,不需要用人命来换人命。而她所受载的时间之力可以让她保持现在的状态一个月,不会真正死去。这一个月内,我自会去取会让幽若回生的东西。”

原来秦霜不是不救幽若,而是不愿用黑瞳所告知的方法救。那么为什么不将幽若留在望霜楼,而要送去风阁?

“你只要叙述事实,不要添加自己的判断。”

告诉聂风,幽若的一片痴心,和为他冒的风险,是喜欢他会死,也是喜欢到会心甘情愿去死?

断浪仿佛能够把握到秦霜些许冷峻的心思,却不能判断秦霜是否是已经知道聂风对她的心思,所以决定用这种手法去成全,去断绝……是因为,就算是到了已经直面的时刻,秦霜还在犹豫,她还不能够确定,她到底想要和聂风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不要自作聪明,小心自掘坟墓!”

抱起幽若,断浪大步走出风阁,背转身,面上似怒非怒,似笑非笑,这样严厉的警告,秦霜对他的态度,倒是一贯地鲜明!

室内半身高的梳妆铜镜,即便久未使用,依然有侍婢每日拂拭,不落尘灰。秦霜慢慢将长发撩理而下,镜中人亦做出同样的动作。

秦霜弯弯唇角,伸出手,镜中人亦是如此。

一模一样的纤长手指在镜面会合。贴而向下,完全重合。

夜明珠柔和的辉光下,照出眉目转盼,红颜如画。无一处不是上天精雕玉琢的完美作品,秦霜的眉眼间却彻底转冷:“如此,航脏!”

“如此,丑陋!”

有多长时间不曾照过镜子,这样仔细地透过皮相一直看到灵魂?

紫眸中所看到的,那跃动的灵魂,是如乞丐的百衲衣般一样由无数航脏的碎布拚接而出的斑杂扭曲。

自地狱中走出来的,怎么可能还会是纯净无暇?

凡所经历过的,必然留下痕迹,而所杀死的,也都成为她的一部分。

掠夺,占有,毁灭……

所厌恶的品行,所厌倦的行为,原来是早深刻入灵魂,不经意就会露出马脚。

绝世而独立,但若有比肩同辈,总也是难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道要在哪一天,才会恍然而吃惊,怎么会,不知不觉,所曾厌恶的,全都一一触犯?心不是魔,行也是魔!

脸颊贴向镜子,冰冷的镜面,与她冰冷的肌肤相比,反而似是多了一层暖意。

即便有人在,亦是一样孤独。但没有人在旁,她才可以这样毫无遮掩地放纵自己去面对最丑恶的一面。

如果断浪依然在,会是怎样可怕的后果?

断浪的不满,早非一日。她却不是漠然,就是冷眼,若关心哪怕一二分,也是无论劝诫还是嘲笑,看着那因为平白增添的力量,以及随之膨胀的野心,都该提醒,红莲花开,吸食的是血肉,绽放的是欲望,放纵沉溺,不是无敌,而是无底的深渊。

可是,却什么也不想说,

而在此之前的相处,持续数年的,是有意无意地浇灌,让原本就存在的种子,不断萌发……

地狱,并非是神魔所建,也没有审判定罪,都是自做自受,自己跳进,若非有缘,或者是无上神通,想去地狱也去不了,看见别人进去,也是救无可救。

时间,是不分敌我的杀局,命运,是最残酷的玩笑,让她胸怀青空却不得不躺倒泥泞,让她想要无挂无碍却受身体左右。能不能纵性而为,沉溺不拔?理智却不肯退却。欲望灼烧,席卷蔓延,总是冲不破冰封的外壳。总是差一步,越不过界限。这样左右摇摆中,还有没有她的位置?

不需要有理智,更不需要有感情。

只需要掠夺、占有、毁灭……

遵循本能的欲望,不要这般辛苦克制。

也许,不,一定,这才是黑瞳的主人所想要的。

从来不是拯救,而是毁灭!

她,不是做为人,而是做为武器,方才应能够行走在世间的只为杀戮而生的存在。

所以,也许,总要有一个人,让她可以考虑,这世上不是绝对地恶意,有值得保留的必要,哪怕这只是给她极小极小的理由。

同样,也总要有一个人,要先一步直堕地狱……

第328章

雨过云散,重新出现在天空中的银月,洒向人间的清辉仿佛更盛。[txt全集下载]然而,夜已过半,连不曾被风吹熄的灯笼也已经燃尽最后一滴烛泪,浮华的热闹终是散去,上半夜的纷扰只若一颗小石头投入深潭,涟漪一点,散过无痕,万籁俱寂才是夜本应有的面目。

一条身披斗篷的黑影倏然出现在望霜楼外,推门而入。今夜的不速之客何其之多,连每年中秋,都会独守云阁谢绝一切热闹,任孔慈再三的邀约也不肯答应出外相聚的步惊云都不请自来。

所要疑惑的只是原因,总不应是戏已开演,黑色的女死神黑瞳已经登场,匆匆来去,便必要加上步惊云这个男死神才算得完整?

牵入聂风,已叫秦霜杀意沸腾,也只能咬了牙,先徐徐忍下。再加上步惊云,她又该怎么不屈从,不伤害,也不失去本心所欲?

世间事,两全已经叫人惊讶而庆幸,想要我、你、他,三方皆得圆满,就是神魔也只能摇头说一句“痴人做梦”……总要有所取舍,那么选择的是什么?放弃的,又会是什么?这个问题,不只是对秦霜,也会是对所有人。

比起聂风,步惊云想得从来不是那么多,来便来了,何需徘徊。轻轻推开内室的门,撩开因为门开风入而拂动的层层纱幕,一步步朝中央的床榻步去。无法置评秦霜突变的喜好,华而不实的遮掩,没有任何实际的功用。她随流,而从不俗,原有的,是天霜阁的简洁,是洗剑池的凌厉……但在世人眼中,现在这般才是女子闺房应有的模样。

她改变得太多,连聂风都生起疑心,步惊云却始终肯定。清溪、飞瀑、深潭……有多少人会不加选择全部喜欢?总是有所偏好,然而鞠一捧在手,便可以看得明白,水终归是水,不会因了他人的激赏或者厌恶而变了本质。

每进一步,步惊云心中都泛起一丝不安。

太安静了。

望霜楼中除了秦霜别无他人,安静实属当然,就像从前的天霜阁,清落自寂,入夜后声息不闻。但走进去,那份感觉是宁定而柔和,自然地放松,如倦归的鸟,归鞘的剑,是休息的处所而非磨砺武技的斗场。

但此刻却觉这份安静,透显诡异。

究竟是因为突兀前来的缘由而不由地多想,还是真的曾有事发生?

落向床榻正中,秦霜脸半埋在枕中,看去好梦正酣。小说txt下载但,怎么会他已然站在床边,目光不离了这些时候,依然一无所觉?仔细听,呼吸是有的,促然而时断,这不是正常的沉睡,而是……

步惊云倏然伸手,按向秦霜颈侧。无论如何,首先是要让她先醒过来。

有些冷,但总不是死人的温度和僵硬,步惊云舒了一口气,正待使力,腕上一沉,脉门已被扣住,乍然睁开的紫眸血色浮现,绽出猎杀的凶煞……秦霜醒来了,但先一步苏醒的是本能,是撕开一切束缚,绝不容情地狰狞。

步惊云恍然明白了雪缘的感受,由众生一种至万物之巅,步步攀登是何其辛苦,但要回归,却也许只需要一瞬间。没有抗拒,任秦霜使力将手臂压在床上,顺势伏下半个身子,就算离兽性的搏杀再远,那种着自底部厮杀而上的血腥,依然是既叫人恐惧,又叫人沉迷。

何况,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比起慈悲为怀的普渡之心,这才更接近他的生活。

心跳有些加速,下一步,秦霜会怎么做?是要直接割开他的喉咙,还是亮剑剖开他的心?

没有下一步,秦霜在一怔之后,紫眸中的杀意骤如潮水般褪去。是看清了,也认出了,理智醒来了。但还有一半,留存在梦里的世界。所以停下了后续的动作,却没有松手,单纯的凝望,带着方醒的迷蒙。

就这样最好,不要完全醒来,是懵懵懂懂的孩子,会为着想要同伴而无意识地靠近,而不是已然长成的大人,用绝对理智清明织出不可消除的防护和……拒绝。

但步惊云没有忘记自己的来意,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的,猫呢?”

“我的……猫?”秦霜重复道。先收回手,然后坐起身,按住额头。

浮梦片片,太多飞速旋转闪回的映像,让她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抓住这句问话的含义,还有些浑不知身在何处的飘忽。也是因为,她并不习惯在什么可以独立自主活动的东西之前冠上自身的所属。她不属于谁,也没有什么属于她,让她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是“我的”。

步惊云站直身,没有提醒,容留给秦霜回想的时间,本就不需要那么敏锐,他一直都很有耐心。

但比起从前再是迟钝十倍,秦霜也不会和愚笨沾上边,再次重复“我的猫”,语气已经肯定,显然知道步惊云在说什么。

那只由步惊云亲手交到她手中的黑猫,是今夜他来搅她睡眠的原因?

只要脑子稍微一转就可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就是不想去想,也不想问,重新倒下:“无论发生什么事,等我睡醒再说。”

步惊云沉默地看着秦霜翻身向里,滚到床的另一侧,摆明了“请君速离”,悄立片刻,伸手将胡乱窝入被中的长发拉出,理顺……

秦霜也许不耐烦,但没有睁眼,也没有出声,就那样又睡了过去。这一次,呼吸细细,无复先时的凌乱。是真的入睡,而不是……离魂吧?

炉中香灰早灭,室内的空气中却依然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香气,越是靠近秦霜,越是浓郁。乾达婆,食香而生,自身也会散发浓洌的香气,缥缈隐约,撩人心弦又难以捉摸。类同于此,秦霜想必是不喜欢的,但现下的她,显然也是无可奈何。

退出房间,步惊云轻拉上门,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那只一开始就畏惧他身上的气息而能避则避的黑猫,今夜却突兀地出现在云阁,惊动了正在沉思中的他。他不曾理会,那猫却跳上窗台,若有灵性般再三回望,似要引他出去。待他走出门,却不见了猫儿踪影,只听见一声凄厉无比的猫叫,循声过去,只见地上一摊鲜血。

会是谁,下手害一只猫?还特地如此,分明是做给他看。

静立片刻,别无异动,步惊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盛。若目标不是针对他,那另外的可能,只有――秦霜!

所以他来了,这里却无有任何意外,秦霜也只是渴睡。

但这里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步惊云若有所感地看向庭院中的花木,朦胧的月光下依然是佳木葱茏,枝繁叶茂,但只是徒具其表,它们已然死去,只是维持着生时的模样。生命,是这样脆弱,生与死的距离,也是这样交缠不清。死过一次,才倍晓生命的珍贵。而也是因此,每一次看秦霜闭上眼睛,都担心她不会再睁开。这样的恐惧,比仇恨还要沉重,让他不得不疏离、强压,留一线喘息……

没有承诺,所以害怕,但有了承诺,是否又会更加贪心,想要更多?

开门的声音终于响起,步惊云没有转头,睡够了吗?他突然很想知道,秦霜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月亮已经落下,太阳仍没有露头,只有天际出现一线白色。等待的夜晚格外漫长,但有了所可以肯定等到的人,便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步惊云听到的是一串咳嗽,仿佛连心肺也要一并咳出来。转过眼,所见的除了紫眸,一切宛如回到最初,苍白,病弱,一阵风过,也似乎能将她吹倒。

先取泪沧海,再得心缘焱,还有“雪缘”的赠药“洗前尘”,都是夺天地造化的奇宝奇药,令秦霜渐渐恢复,即使是死而复生,似乎也没有太过折损,就算是前几日,还参加宴会,饮酒自若。

但仅仅一夜之间,却陡转急下,将所有的补益和一直的努力全部抹去。

步惊云心中生出些微的后悔,他不该只是等在这里,而应是去烧些粥,哪怕是一口热水,也可以让秦霜在这对她而言太过寒冷的清晨得到一些温暖。

虽是在咳,秦霜的神态却是轻松,微笑道:“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因我,一时急躁了。”轻者升,浊者沉,条理分明,周天各归,将杂质分出纯粹……灵魂的纯化一如开天劈地,是何其庞大的劳作,她却在意识到问题后,就想要立刻解决。

由小见大,转顾之间,她是早已迥非昨日。她便是没有失去琉璃心,心也早不是一无尘埃。

阻止步惊云想要解下斗篷为她披上的动作,神色中多了几分莫名,似是叹息,又似是释然,“这样,其实也不是不好。”

修行修心,万念不生,不是心如槁木,神如顽石,而是能够控制自己的思绪。入门第一课便是收束心猿意马,每一个念头都由己为主,愿意想就想,不愿意想立刻就不想。便是睡梦之中,亦是一点杂念亦无,内心依旧清明,不昏沉不糊涂,周围任何事情,都能清楚感知,并一一分辨。

武也有道,神而明之存乎其心,金风未动蝉已先觉,但有敌意所生,心有所感,行有所应。但是什么时候,这份心敏神锐的辨识能力让位给纯粹无比地杀戮欲望,即便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也会不加分辨地扑杀任何接近的活物?

如果不是虚弱无比的身体,做不出那么多动作,那么待得睁眼所见,已经不会是活着的步惊云。

而亦是因为这份无力,才将多余的欲望压抑至微薄几无,或者,至少在行动之前,容得思索,然后放弃。

否则,永不言悔,也不过是嘴上强硬!

第329章

“吱呀”一声,楼门由外而开,一个侍婢挽着一个大篮子走进来,一边走一边揉眼睛,呵欠打了一半,猛然张大了嘴,收不回来,目光从秦霜看向步惊云,又忙忙移回,慌慌张张地道:“小婢,小婢……”

她见秦霜已经站在庭中,又有步惊云来到。(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la 提供Txt免费下载)秋日渐渐夜长昼短,往往出发时天色还黑沉一片,山行崎岖,对她们这些只是粗通武功的侍婢而言,并不轻松。就算她起个大早,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在路上用了太多时间,算不算已经耽误了秦霜的早餐。

若是误了,按照帮规,少不了一顿好打,若再被文总管知道,就算是侍婢主管香莲也会一并受罚,谁不知道,再小的事,发生在霜小姐这里也是大事,霜小姐性情温和不计较,文总管就管得愈发严,不叫小人钻了空子。

那时候,谁会管她一个小婢有什么理由,连死活都难说。她越想越怕,总觉得会中人人畏之不及的不哭死神云少爷那张冷脸全是杀气,心中更是紧张,想要请罪,又想乞情,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完整。

秦霜且咳且道:“是我起得早了……你将篮子放到厨房,然后,就回去吧。”见小婢愈加惶恐,微微一笑,“今天不要你做。”

背在身后的手指已经蜷起,安抚而下的心境重又动荡,被人摆弄,怎么可能还是止心如水?生和死,一线之差,天渊之别,不由人不生出畏惧。然而,若她不是站在雄霸身侧,而是像这小婢,是天下会最底层的一员,奔走效命,生死全系于上位者的一念之间,会不会也不得不卑躬屈膝,诚惶诚恐?

紫眸微微眯起,笑容细碎蔓延而开,不,若她生而不是秦霜,也绝不会是孔慈,是这小婢!

步惊云的目光始终未曾从秦霜身上移开,明明是笑,身上却是秋风一般的冷严肃杀。像这楼中、院中无处不在的煞气,对任何人都不持欢迎。

但除了他,世间有多少人不为那美丽的外相,温和的态度所惑?

时光流逝,生死轮回。txt电子书下载阵法虽撤,望霜楼中汇聚的死气却没有那么快散去,不似活人居所,更胜过寻常墓地,任何生者进入都会感觉阴冷不适,无法克制对死亡的畏惧。所以一等秦霜吩咐,那小婢就忙不迭地离开,连犹豫都不曾,浑然未觉自己完全弄错了真正恐惧的对象。

篮子很满,秦霜身边不设专人侍候,洒扫、送膳都是轮值,她作息有节,三餐时间固定,也不挑剔,并不难伺候,只是原本在天霜阁还算近便,搬至望霜楼,景致清幽,无人打扰,却是离得远了。灶间的人又哪里有什么高明轻功,若是煮好再送来,往往已是冷不可食,便改由天下会九十三个厨房轮流出人,每日携食材到望霜楼现做。而她再怎么显得没有胃口,不多吃,厨房也不会不送,更不会只送刚好一人份,总也是够三五人了。

秦霜一件件捡出来,放在案上,掩住唇,轻咳两声。进入室内,不站在风口,顿时感觉好了很多,而情绪只要不是太过起伏,身体外在的表现也不会太过糟糕。她终究不再是当初那个病弱的小女孩儿,就算为人的一部分在衰败,不为人的那一部分也尽够支持外表的光鲜妍丽。

目光掠向步惊云:“若是你不勉强我吃,我就给你做。”打发走小婢,亦是不想等做好后,再和步惊云讨论吃还是不吃。却也没有逐客的意思,若是可以,不是一个人,感觉也不坏。

步惊云眉头紧锁:“你……不吃?”

秦霜垂眸,仿佛在笑,却没有任何暖意:“我,吃人。”

神渴了,要饮人的血,魔饿了,要吃人的肉。而人,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吃着”同类,弱肉强食,剥削弱小,损人利己,掠夺无厌,以天下之不足奉己身之有余,使强者恒强,弱者愈弱。而这,被叫做枭雄气概,不为妇人之仁!

步惊云让开秦霜,自站在灶前,开始生火、烧水……他虽不如聂风特意下过工夫,但五年的阿铁记忆中,穷家度日,老母眼盲,身为长兄,这些灶下事还是会的。

侍婢送来的除了新鲜的食材,温补的药材,还有一小碟猫鱼,步惊云顿了顿,放到墙角,见血不见尸,那猫儿,若是不死,还是会回来的罢?

秦霜靠在一边看步惊云忙碌,锅中热气蒸腾,步惊云冷峻的眉眼在水汽熏染中,带出尘世日常琐细的慵懒温暖,忽然烦躁,明明冷,也有松开领口的冲动。

在记忆中,雪缘曾为步惊云洗手作羹汤,所受再三折辱,完全不可想象,深爱竟然是折磨,雪缘竟也甘而受之。而雪缘假死之后,步惊云态度迥然而变,再后来,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去血海引她回来?其中的奇险,不可回想,结局的圆满不能抵消所历的艰险。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无悔,也无怨,人的感情,真是奇妙无比。

虽然感情不可计算,但步惊云的所做所为,是已经可以偿了雪缘先是所受的苦了吧?若不是她的干涉,步惊云和雪缘,也能做一对俗世的寻常夫妻,相携白首。

人生百种,何必尽要不平凡!

但她已然插手,就算用溯世书,时光回流,抹消前事,亦只会一劫代一劫,让因果更加混乱,将事情变得更糟。他们成不了夫妻,甚至,现在,根本是天各一方,若有情长在,是不是痛苦也是延绵不绝?

忽然忍不住笑,有一种人,若己身遭受痛苦,便恨不得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深渊。她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但事实所做,却似乎也没有多少无辜。

仰起头,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步惊云。也许无论是不是人,想要交流的欲望总是在的。

“我若任性,会死人,我若乖顺,死的人更多。”

那只猫儿,名义上是她的,她也只有那么短短耐心,猫儿若在眼前撒娇献媚,她接受,若是离开,她也不会去寻,倒是劳烦他人日日备好猫食。

生于世间,不管在不在意,都是有索取,有得到。回报,是需要还是不需要?饲猫用的是鱼,饲她用的是……苍生的血肉。前者是因为她而死,后者是要她亲手所杀,以前没有想过,现在是想到了,就算不问善恶,这样的选择,也未免两难。

他们想要她“吃人”,可是她不想怎么办?无论是什么理由,不介意的时候,死去千万也是寻常,但介意的时候,一个也是难受。

“错的是我,是别人,还是这个世界?!”

“我……也错了?”步惊云蓦然开口。倾米入锅,他的手依然很稳,惟他自己知道,心底骤如锐器划过的疼痛,他虽然被叫做“不哭死神”,他的心却没有如死神一般冷硬到可以将人的感情都驱除。

秦霜的微笑,是教养还是由心,他从来都分得很清楚,也就更加明白这已是秦霜最严重的抱怨。是要怎样险恶的处境和沉重的压力,才能令她那么不安,还有……痛苦。知道,却不能替代,也不能放纵她长眠。所以,这份痛苦,也有他所给的一份?

一怔,秦霜笑了:“是我自己想活。”紫眸中笑意点点如星,不再说话,但周身冷锐凛厉的气息已然缓和,不再是那么排斥、推拒。

上天无路不是天神拒门,实乃自己不愿,入地有门更非阎罗之说,确是本心自投。她若不想从地狱出来,十个步惊云加雪缘也无从措手。想要活着,是死者对于生命的渴望,也是因为活着,有更多的可能。

道家讲逍遥,泛若不系之舟;佛家求自在,讲究大心无住。武道要什么,是超越,与己争,与天争,遇强更强,斗破一切!每一种道,都没有因为自身的烦恼,而将罪责怪在别人头上的道理。

是步惊云引她回来,无论他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她都是受了他一次活命之恩。

也许等她崩坏为魔,会恩将仇报,现在,却还言之过早。

粥煮好了,步惊云盛出两碗,将一碗放在秦霜之前。做饭是妇人的本分,到秦霜这里,翻成交易,那么他已然做好,她又有什么借口?

一口粥甫一入口,秦霜便即吐出,有血的味道。神色浮出古怪,不吃东西,是心理的抗拒远大于生理的反感,而所谓“吃人”,也不是要抓住一个人生咬硬啃,吞血食肉。胸中却莫名涌出一种愉悦,她说“吃人”,他就给她吃……没有诧异,没有畏惧,也没有担忧,没有劝诫……相信她知道在做什么,该做什么。

她和他,仿若两极之远,就算共死同生,也不可能就此变得亲密无间。但,能不能更近一些呢?

拉起步惊云的手,应是正常人的温度,烙在她掌心却觉得有些烫。为了这份生命独具的温暖,多少阴物死灵前仆后继,失却一切理智。

活着,的确是,很好很好。

指尖抚过腕上的伤口,残血淋漓,兀自未凝,若是换一个思路,该不该认为是恶意地捉弄?人心好恶,正反皆在一念之间。她便是在尘世呆到地老天荒,也不可能看完全,弄明白……只能知道,受伤,总是会痛的。

指尖凝力,将发未发,蓦然被另一只手按住:“不要,随意,浪费你的能力。”

秦霜依言收手,却拉着步惊云起身,到缸边用清水洗净伤口,然后回屋上药、包扎。她从来没有为人做过这些,便是手指再灵巧,技法也生疏,让习惯将每件事不说做到完美,也要做到好的她忍不住有些蹙眉。

“你若不想我为你做什么,便不要再为我做什么。”

“若是你肯,好好吃饭。”

反射般在步惊云伤口处一按,秦霜叱道:“我不是和你讲条件!”不问动机,不问目的,受了就是受了,她做不到心安理得。这样的弱点,叫她面对那个“她”为她所布下的罗网,倍显被动,看似没有吃亏,其实早落下风。她不想更改,然而这样无限放大下去,她终有一天会完全堕入对方彀中……

步惊云皱起眉,秦霜身上那种强烈的不安又出现了,如蝴蝶鼓动着翅膀,想要极力挣脱蛛网的捆缚,却无法判断即将出现的蜘蛛是羸弱,还是强悍,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脱困。她已不自信,却还不能够信别人。

她还是认为他们太弱了吗?若面对的依旧是“神”那样的敌人。

第330章

“哐当”一声,门扉重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一点声音已经足以惊动静如深谷的望霜楼,又是谁这样鲁莽地闯进来?

是孔慈,头顶的热气,还有急促的喘息,无不显示她是一路奔跑而来。

“什么地方?”秦霜唇角微弯,笑意轻轻,就如同天下会中的门众、奴婢所惯见的一样,一如寻常地跳过询问,直切要点。

然而数年的相处,孔慈和步惊云对她都太是熟悉,若不意外温和中的疏离,也不能忽略清淡下的冰冷和厌恶。

上一个被这样看待的是谁?

孔慈的脸突然变白,不敢看秦霜,也不敢看步惊云,即便对于步惊云出现在此处,她本来跳动过快的心似乎也暂停了一瞬。

秦霜的问话她更不能不答,努力调匀呼吸,即便她所要说的原本同样不过是短短四个字:“三分……三分校场。”

“三分校场?”步惊云蓦然开口,冷目中不透出任何情绪,又似乎是已然说尽一切。等待到现在,夜间的蹊跷或许就要得到答案,该来的总是要来,无论提还是不提。

秦霜微微转头,不与步惊云目光相对,不否认也不承认。最恼人的从来都不是强敌,而是影影绰绰、时隐时现的鬼蜮。若不理会,便如苍蝇萦绕,而若全力以对,又是本末倒置。

孔慈盯着地面,突然觉得有些委屈:“是,文……文总管让我,让我来……”她豁尽全力赶来,只怕误了事,得到的却是冷遇和……无视。她又做错了什么?还是她完全不应出现在秦霜面前?她已经非常难过,背负了数年的愧疚,却依旧想不到秦霜对她的恶感是如此持续之久而绝不动摇。

怨怼还没有升起便已然消散。在雄霸先后收步惊云、聂风入门之后,秦霜交出征战之权,将风头让给两位师弟。之后也未曾由外转内,只挂着天霜堂堂主的头衔,并未有具体职司。天下会内若有事,小事何需秦霜出面,大事则自有雄霸决策。除非雄霸亲自下令,秦霜直可以说是万事不理。而雄霸若有令,也多由文丑丑亲自转达,如何会轮到她?

即便似乎有着步惊云和聂风的另眼相看,只需要专门服役于风云阁,地位略有不同,然而婢终归是婢,不用标注也是低人一等。(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她只是恰好撞见形容焦急的文丑丑,便被抓住让速来报信,说得含含糊糊,让她也糊里糊涂。不过聪敏如秦霜,是一听便明白吧?所以和她又有什么话可说,可问?

但她又是怎么会一大早就徘徊在那里?孔慈的头越发深埋下去。梦里的黑瞳,冷厉的面具仿佛触手可及,其上的寒气刺痛她的肌肤,不容拒绝地告诉她,“掌握轮回之法的魔”早已让她身怀可以和黑瞳媲美的“死亡力量”。

她不能相信,她没有秦霜天才纵横的资质,也不爱舞刀弄剑,活至十九岁这个年纪,也仅是于过去五年,在聂风循循善诱之下,习了一些轻功身法及数手花拳绣腿,也不过是可以对付一些市井流氓,江湖之上根本不能入流,怎么就会和那神秘莫测的黑瞳乃至更加神秘的“魔”扯上关系?

但一切是那么清晰如现,仿佛闭上眼就历历在目,让她也不敢肯定真的不过只是一场梦。何况黑瞳入梦已经非止一次,如果她和她毫无关联,又该如何解释?

她想寻一个现实的机会验证,又怕真的证明,她的确有特殊的力量,黑瞳会借由她伤害到云少爷和风少爷――她放在心中远比自身更要重要的两个人。那只能是梦,一场荒诞无稽的梦……

“将庭中的花木全部去掉,屋子里的纱取了,换上锦,金兽中的余烬清完,要水檀……”秦霜目光掠过孔慈,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厌烦,也不说去还是不去,倒是一连串的吩咐,也不管孔慈是否干得来,

孔慈低声应是,也不知道秦霜是否听见,只是感觉香气由远而近,越过她,然后越来越远……随后,眼角扫过的是一双黑色的靴子,在她的身边停了一停,她还没有来得及抬头,已经同样越她而去。

泪没有流出,反而像是系数灌进心底,是那么的苦涩。然而她又能够说什么?挽起袖子开始干活,很久以前,她不是就觉得这样也是很好吗……何况,还有一个人,是她心底不敢正视却真正存在的……重!

出了望霜楼,秦霜望向天边,微一蹙眉,天色阴沉沉的,太阳隐在厚厚的云层之下,凉风拂面,却无雨意,让人心情沉郁而无从发泄。

三分校场,去,还是不去?

洗剑池中已经下了决心,但要重新紧绷却不那么容易,在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而最终目标又是那么远,时间突然地宽裕起来。生与死的界线已经模糊,输和赢似乎也没那么重要,懒懒地睡到与剑圣定下的决斗也罢,这其间所发生的任何事都是多余。

文丑丑遣人报信,而又不亲自来,是三分校场所发生的事体之大,他压不下,不能不第一时间上报雄霸,但又因为涉及于她,等不及雄霸的定夺就自作主张。

其实也没有什么,但那也是文丑丑的习惯罢,或明或暗,总要顾到她一分。

也可以不去,她任性的范围总有些太小,一涉及到他人,就忍不住首先按照世俗的准则去思考。就算是对孔慈,即便是不喜欢,也没有蓄意刁难,事情虽多,她可未曾指定必要孔慈一个人完成。

还是去吧。生不出兴趣,但早一步,晚一步,何必等到师父再派人来。

山路逶迤,看着秦霜一步步压着边走,步惊云不动声色地靠近,果然,秦霜目不旁视,步伐已然斜转,几步之后,不经意中,他便行到了秦霜外侧。

“她的鞋子,没有湿。”步惊云望向秦霜的目光多了几分思忖。他可以不理会孔慈怎么会突然变成轻功高手,却不得不去想秦霜对此知道几分?从不想出门,到显乎易见的走神,回到天下会调养,秦霜精神上的颓然未见好转,反而似乎愈发懒慢。像落水的人,没有上岸的欲望,只有没有人拉住她的手,她就沉下去,回到她独有的,旁人不能触及的世界之中。

而他也在犹豫,怕她像鱼儿一样游走,也怕她上岸后振翼高飞,在没有完全的把握将她困在身边,只能这样,即便见到疑点,也是点到即止的提醒,而不是当面撕开一切地追问。

“嗯~”秦霜的紫眸微微睁大,方才意识到换了边,远了悬崖而贴近山壁。这种换位不知不觉,比起危险的地势,更不愿意和人太过接近。

越是翻检记忆的碎片,越是觉得过往熟悉又陌生。有些喜欢,也有些讨厌,一触即发、利如刀锋的反应,纯粹而明确,但有些事,还不够干脆,对有些人,也未免放纵太多。

如果是大海深处翻着白肚皮的鱼,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如何将之放在砧板上,挥舞雪亮的厨刀?红尘的泥泞,越陷越深,积到现在,只余下腻烦。无双城下那一场,甚至更早,搜神宫、西湖、乐山……一幕幕看过去,不再觉得是必要,但倒转回去,也只不过是再来一次。或许伤得更狠,痛得更彻,却绝不会什么也不做。

不再圆融无间,就算是同一个人,也有过去和现在。仿佛可以分割,随意捡起一片是她也是她……

拗得过天,拗不过心。

不过,似乎忘记了,她的心已不在了,她若是同样的做法,也不过是习惯的沿袭。何况,未来还没有写在书上,她断不会循着别人记忆中的模板。

“三分校场很远,从这里跳下去,是最快的速度。”安全的位置,受保护的位置,却让她感觉压抑,习惯了游走于危险边缘,甚至深陷危险之中,蛰伏嗜睡也是因为太过平静么?

“我们,不赶时间。”步惊云不置可否。若是其他人,可以当成是玩笑,但秦霜的心思,有时候转得极快也显出飘忽难定,他更愿当成是另外一种解释。路虽然远,但她宁可独力走下去,他便也只能是陪着她慢慢而行,而不是挟抱她施展轻功。

“要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朝秦霜斜目一瞄,从外而内,都没有半分急态,既不想尽快解决,那么更无需匆匆赶路。

这句话实在是太过正确,秦霜想一想,竟也只能够转头继续沿着铺设好的青石板路向前,将走捷径的闪念悄然抹去。

当秦霜和步惊云赶至三分校场,校场之上,已有不少天下徒众在好奇围观,所有人的脸上多少都带出了诧异。是谁悄无声息地在校场旗杆上挂上一只黑色的死猫?多年发展,天下会实力雄厚无比,覆灭无双城之后,独霸武林之势已成,又是什么人敢上门轻捻虎须?不是没有人想要赶紧取下,但一纵而上,三四丈高的旗杆,这一份轻功,天下会内也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黏稠的猫血顺着旗杆而下,已经干涸得近乎黑色。步惊云眉头深皱,早有预感,但真的发生了,依旧叫人不快。不及阻止,不及挽回,甚至是一再地拖延时间,秦霜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但不在乎?

一瞥之下,心弦却是骤然震动。

秦霜的眼眸圆睁一如受惊过度的猫儿,猝然抓住他的斗篷,片刻,慢慢放开,吐出微不可闻的两个字:“还好。”

第331章

我杀你的蝙蝠,你杀,我的……猫?

秦霜的紫眸恢复常态,心湖的震荡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后怕已然消失无踪。(WWW.mianhuatang.la 好看的小说

报复来得很快,但显然既不够准,也不够狠。

对于目标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不等于对人或物就有强烈的占有欲望。

想要实现所愿的念头太过坚定,对于范围之外的就是能舍则舍。

这只流浪的野猫,因为步惊云一句话提醒,决定了终归还是自由之身而不是被她强行标注所有.

这般一开始就料到会离开,相处的时间只是暂时而非永久,她所负的责任也不过是这段时期内的食物供给,还无需她亲自准备,付出的感情更是淡薄如无。那么结果是自行离去,还是被人杀死,不过是后者多了一瞬的惊愕,然后是油然地荒谬。

若黑瞳在眼前,她或许会浅笑轻问:“你觉得,这只猫,算是我的什么呢?”

真想对她有所触动,进而怒发欲狂,必要给予最残苛的回报,甚至果然是如彼所愿,将整个世界翻过来,那么挂上去的便不该是猫,而是……

秦霜倏然转头,远处一个人影如飞而来,微一愣神,距离便近了不少。

这份比声音还要快的轻功,或者说,不用眼,凭感觉也能知道是谁……真比黑瞳还要厌烦!只是已然来不及转身离去,脚下一退,藏到了步惊云身后。

步惊云微不可查地一皱眉,仁立原地,漠然地眺着越来越近的聂风,蓦然伸手一拦。

聂风一个急停,站在步惊云之前,胸膛急剧起伏。

风云阁距离三分校场,不算远,也不算近,但以聂风在轻功上的造诣,就算是全力奔跑,又怎么会如同孔慈一样乱了呼吸?

除非是,他心神大乱。

步惊云依旧漠无表情,心中已在估量,秦霜的“失态”,聂风的失常,昨夜所发生的事,原来非止眼前一桩。

聂风调匀呼吸,目光越过步惊云,低喊道:“霜……师姐!”阻止他的不是横档在中间的步惊云,而是秦霜退避的姿态。

不屑说,也不想见。

比对从不认识的人更加拒绝的态度。

聂风忍不住放重声音再喊一次:“霜师姐!”

只要是同在天下会,同在这世间,你便不会见不到我,你便不能不见我!

这一次秦霜有了反应,最直接的,自步惊云身后转出,扬起手……

聂风身形微动又停,“啪”地一声脆响,颊上已是泛起一片红。txt电子书下载Http://wWw.80txt.com/

周围的天下会门众一片死寂,娇柔矜持的大小姐秦霜当众掌搧一向相处和睦的三师弟聂风?一些心思灵敏的人已经开始悄悄后退,也许明天又是流言飞传。但此刻,这场热闹却不是那么好看。

步惊云瞳孔微缩,在他的角度,看得最是清楚,秦霜的举动固叫他吃惊,但更意外是聂风的表现,分明是能闪而未闪,生生在一刹那克制住武者的本能,硬吃下秦霜这记未曾蕴含任何武技的耳光。

聂风重重一咬下唇,脸上并不痛,只是火辣辣仿佛自心底翻出来,烫得生疼,蓦地一笑,映着唇上的血,带出三分狠色:“这就算了了吧?”

什么算了?步惊云虽未形于色,心中已然愠怒。聂风,你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看的人没有呆,被打的也没有呆,打人的倒是呆住了。

秦霜的手停在半空,恍若未闻,紫眸中的茫然远大过于震惊:“天时可以夺情,人,也可以夺情?!”

无双城下,是戛然而止的转折,闭眼又睁开,是不期然的再会。

善变是人的天性,感情也总有时效。曾经的她知道,却不懂,所以会对聂风说,不要离开天下会,不然就要亲手杀了他!在不在天下会其实没有关系,这样说,只是因为,什么理由都好,为什么非要是为了她?

要不要那么大义凛然,认定她会步入魔道,荼毒天下?

未曾发生,只是她的能力,被认为有那样的可能。

那么,留下,不准离开!让我们彼此看看,都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路没有走错,一念之间,却让前行之中增加了不可预期的变数。

像每年秋天飘落的黄叶,一层覆一层,即使腐烂、分解,也不是消失,而是溶入土中……她并不是不变,只是相较他人太过缓慢,物是人非她犹在,作别生死两茫茫。让人以为不可让她伤心,害怕她会焚情自毁,带累世界也变成废墟一片。

也许会,也许不会。

未曾发生,紫绶金章中也不会显出她的一字。

终于,孤注一掷的逆行,毁灭再生,时间的洪流给予了她加速的冲刷。

过往变成了不时翻起的书页,她依然记得所有,却再感觉不到其中的波动,就像她所说的要忘记的关于碧游的一切。

因为在意,所以救人也好,杀人也好,都可以去做,但只是……曾经。

没有相逢一笑,也没有所谓重新开始,面对聂风的咄咄紧逼,她起了杀意,动了杀心,那就毫不犹豫付诸于实。

死的,活的,她杀过多少,若从头至尾记录下来,即便只列名目,也将是读起来索然无味,看起来触目惊心,垒起来远高自身的厚厚一摞。

这一个,在其中有什么不同?曾经的好不是现在的好,温柔体贴变成暴戾质疑,还指望她宽容体谅,俯从迁就?

只因为觉得她不像是他认为所应有的摸样。无双城十数万天生命,他不肯原谅,她也没想过给他交代。过去已经是过去,你不想了断,那就我来!

死就是死,死在谁手上都不过是死吧?不是不想遵守处世的法则,但若是自己送上门来……

聂家疯血发作之时,功力陡增十倍,就算是绝顶高手也难当其锋。不过可还记得聂人王是怎么死的?魔瞳大成,更多妙用,更加凌厉!任你什么杀戮本能,凶性大发,给我乖乖地躺下去!

按住聂风的脖颈,就像猫儿将老鼠踩在脚下,吃掉之前,先要玩弄一番的残忍快意。

以彼人的头颅为杯,品尝犹有余温的热血,不是美酒也能饮醉,若有多余,就泼洒出来,染红裙裾……没有人共饮,独醉也是好的,还想要鼓乐,那就抽出短短长长的骨头,敲打案几,也便可以将就,最不可以忘记的就是要挖出心,手中把玩,留存欣赏……

俯下身,聂风的眼中,她的笑容冷酷而骄纵,深紫的瞳孔中欲望几乎要满溢而出……

那样熟悉!

见过无数次,从那个他的脸上。

像冰水当头泼下,清醒来得迅猛而不可思议。

昂首自我是为骄,轻悖无礼是为慢,浮浪纵欲是为淫!

若当杀戮成为习惯,若觉杀戮带来快感……难控的欲望是断绝前程的毒药,可还记得自己所求的道不是阿修罗?!

灵台中猛然一澈,这些日子时时出现的各种真假幻相交织一起的种种立刻消散,如水洗云天,露出湛湛青色,虽然只是一瞬,云层已然漫卷而回,然而已经足以让她想起。

在那个人面前,她曾经那样说过:“我若不是我,我还可以做你,你若不是你,你却做不了我……”

对方又是怎么回答?是笑,笑容志得意满,抽出陪酒魅姬的金步摇,敲着白玉案:“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这边走,那边走,莫厌金樽酒。忘归极乐耽游宴,自适其欢异趣恬。游宴忘归乐歌喉,无度贪欢死方休……”

举起杯,将酒液自对方头顶浇下,转过身,背后是带着醉意的笑声:“你会走,因为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你会回来,因为你终会变成我!”

我会变成你?

我若要成阿修罗王,何必再待来日?

不,若我不是我,我也不希望会做你!

徐徐收手,就算没有断浪的出现,她也不会对聂风再做什么。无论修道还是修武,求证圆满还是破碎虚空,都当锐意精进,不瞻前顾后,虽有欲望,却不会蒙蔽本心。就算心已不在,意所犹存。

不杀聂风未必遗憾,杀了聂风也未必后悔。

想杀就杀,但突然,不想杀了,那就不杀。

没可能将现在折回到过去,当中间的断层不曾存在过。然而寄身天下会,这一场同门还要做下去,总是相识一场,就平平常常,以礼相待,相疏相离,随着时间,自然是渐行渐远。

聂风怜贫惜弱,要扶危济险,身在江湖,心向田园。而她手上持书,腰间佩剑,压制神魔,修补轮回……桥是桥,路是路,彼此何涉?

设想中是心平气和,无忧无惧,完全想不到见面后,却陡然间怒从胆边生,气血翻涌,举手之间,难以自制。

修为不足,道心退转,境界跌落,容易受外界环境影响,随天时起落而心情变化不定。她可以坦然接受,无心也在活,修为能再修,境界迟早会超越……

然而,聂风,不过是人!

轩辕镜中幻像曾有所示,她会死在他的刀下……让月明曜想要先一步斩断这个可能的未来。她反是笑,为他挡刀,宽慰他,没什么是命中注定,弱者随波逐流,任命运摆布,真正的强者却是连别人的命运也一并握在自己手中!

现在看来,他不见得是必会置她于死地的天敌,却真可能是她这一世的克星!

第332章

三分校场上无遮无掩,秋风呼号,吹得秦霜衣袂猎猎,反手一握,妖剑莲华已经在手。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与银白的霜华迥异的血色剑身,映衬着苍白的颊,冷漠的眼,不动也似是修罗降临,要将世界变成杀场。

聂风扬眉一笑,腾身跃起,落下时,已是解下外袍,将原本悬挂在旗杆上的黑猫尸体裹在其中,一双眼定定看着秦霜,轻声道:“昨夜,师姐便应杀了我!”疯血发作之后,整个人浑浑噩噩,理智无存。但清醒之后,也不是全无印象。而断浪的闪烁其词,更坐实了记忆中那些足以让他羞惭无地的残存影像。

当时的他,是怎么做得出来?

但真正对面秦霜,理应的道歉完全说不出口,只想要质问――不追究,不责难,只是,一刀两断,再无牵连?!过往数年,所有付出,所能得到,在你,就可以清除得那么彻底,连我的一份也代为决定?!这就是你对我的处置?!不能扭转你的决定,但至少,我有自己的意见!

步惊云身子微倾,聂风脸上那一丝绝望的苦笑,是真的想……寻死?那秦霜,会不会出剑……成全?秦霜对聂风,从来不能按照他人的例子来推断,因为她的极度理智,在聂风面前,似乎总是格外削薄。不过,也不是感情,至少,不是聂风所想要的那一种。否则,又如何会出现眼前这一幕?

眼前骤然一暗,黄沙漫天而起,剑势逼人,杀气刺得外露的肌肤栗然生寒,秦霜赫然已经出剑,而聂风,也果如他所料的,不躲不闪!无需他出手阻拦,因为剑没有对人,只是对着地面,将三分校场上原本所铺的厚厚黄沙轰开一大片。

归剑入鞘,秦霜不说一个字,也不看聂风一眼,掌心处传来的微微刺痛,却不能像往昔让她立时冷静。出了一剑,郁积稍卸,然而再说的一字,看的一眼,只怕怒火就会排山倒海倾泻而出。

不携内力,只是单凭剑势,便能做到如此地步。按照寻常的标准,她的剑法犀利独具一格,已经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无论勤勉还是懒散,她永远在不断进步。最初是不想停,然后是不敢停,最后便是停不下来,如从陡峭的山坡上滚滚而落的石头,不到底部不会停止。换至人身上,便是至死方休。而她,死了也不能休……

习惯了美酒在杯,再饮清水便觉淡而无味。忍,心上面横着一把刀,她已经没有心,为什么反而愈发收敛,不敢随意妄行一步?是因为无从分辨,那汹汹而来的是怒火,还是欲火。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

前者无忌,后者可耻。

那么久的时间,惟有那一个是持续不断地陪伴,不只是因为孤独,也是因为,就像照着镜子,看本来是潜藏的阴影耀武扬威地公然出现。冷酷自私,横行霸道,欲望被直白地剖开,靡乱的乐曲响在耳边,也扣动心弦,一端是神,一端是魔,惟独人,被挤压得越来越少。

就算失去理智,毁灭他人也毁灭自己,结局是死在幽深暗谧的血海之底又如何?让天下,倾覆、毁坏,流血成海,看苍生纵想回头,也不会有岸!只得沉溺,随着她的堕落而堕落,这沉溺比一切都近、都真实。

环境的渲染,和近侧的榜样,一起鼓动她细细感受,一并投入。但杀戮的战场,华丽的宫殿……无论她站在何处,都显得突兀奇怪。就算并肩而立,也隔着一层膜,让她的笑容越来越冷,辞锋越来越尖锐。内心的拷问让她辗转反侧,焦躁不安。她做不到麻木,也学不会享受,不是每时每刻都能醉生梦死,偶然的清醒便是生不如死。

再久的相处所累积下的情谊在这个想要离开的念头中也终于消磨殆尽,本来可以包容的分歧也变得不能容忍,何况,有些,并不只是他们彼此之间的态度看法。

在步惊云面前说什么“救苍生”,真是冠冕。离开并非是结束,争斗既然已经开始,那么非到一方彻底倒下不会终止,只不过是她恰好走在苍生之前,为己挥剑也像是大公无私。能不能说这不是“虚伪”,而是“需要”?离得远了,她和对方却反而相近,血池边,对方是否也在俯看,看她越来越像他而微笑?

而现在,她能做什么呢?只是不想,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这个世界给予她的制约越来越小,那暗中的推手,更是期待她暴虐、凶残、六亲不认、肆意无忌……尺度越宽越好,力度越大越好。

身入红尘,是要在族群之中,照出不足,不断修正,逆流而上,自在超脱,不是亦步亦趋,效颦相仿,让己身也丑陋无状,沉沦下随!

聂风可以死,但绝不能是死在她手上!是理由也好,是借口也好,那一次在月明曜之前的表现,就是最后态度。预警?命运?但求自在随心,安知他日是劫是缘?所谓养虎为患,先下手为强,没有聂风,就绝不会有下一个?

大道行偏,有善恶美丑,自然有祸福好坏,相生相克。姑且是认识的这一个,芒刺在背,好过失误于猝不及防。这更加像借口而全无道理可言。只是她也无从分辨,这样做,是纠正在某些纵容中,日渐偏狭的器量,宽人而严己,还是欲擒故纵,目下进逼得越狠,他日下场更惨不可言。

非到那一刻,无人知晓。

而现下,她还是,一个“不想”已经足够。

旁观的众人看不出秦霜的沉静是在隐忍,是已然对聂风退了一步,反而觉得秦霜高傲轻慢,连剑势的有意偏转也像是一种挑衅,就算同门师弟又如何,想打就打,想杀就杀,连一句解释都不屑。

聂风原本也许可以看出,但他的心正一阵一阵发冷,眼睛却一阵一阵地胀痛,他的怒火、沉郁、伤痛……在那双紫眸中,皆漠然如与她无关。仿佛不是她,杀了他的老父聂人王,杀了梦,又害得剑舞――幽若生死不明,将一个又一个对他好的人夺走。而她本身,更连仅有的一丝的温情也吝啬再给他。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所有对我好的人,你都没有放过。又何必放过我?”出口的声音黯哑几乎不能成调,语气却重如每一个字不是说出而是砸出,所想要的,所求而不得的,生生的折磨,她却轻轻收手,让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没有意义。她到底将他放在了怎样一个位置?还是拖了这么久,索性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了结?

“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原本她就没有打算给他什么,是他强求了那么多年,这也算是他应得的报应。

步惊云眉头深皱,冷声道:“地上!”双掌一合一开,排云掌劲暴然而出,掌劲过处,将已然扫开的黄沙推得更远。他可以理解聂风,秦霜的无视是多少伤人,他曾经深有体会。但不应连基本的观察力和判断力都已经失去。

受尽磨难、九死一生回来,现在的秦霜迥非从前,身体虚弱尚有医药可治,可虑的是心境受损,堪堪维持,正需要徐图修养,却得不到片刻清静。

无论聂风想要什么,至少不应是在这个时候!

步惊云这一掌,令地面上的字,终于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也令聂风的目光不再追着秦霜,而是转而向下:

恶魔之眸,七世怨咒。

生死轮回,爱恨难了。

看世间风起云涌,拿可拿得起,放可放得下?

秦霜,来嵩山少林,你我终须一见。

你若不想,也可不见。

但你所不要的,想要的、都在我这里!现在的你是能肩负所有,还是能放下一切?你压不住神魂分裂之苦,海角天涯,天外飞天,能逃开一切,也逃不开自己,不要照着镜子一天天更加丑陋,最后变成无法接受的怪物死得太难看!

所以,来。

我等你。

顺便,带上,步惊云,聂风。你欠他们的,也该还了。

不足二百字的短短留言,几眼便可以看完,但其中的疑问却多得叫人不知该从哪一句问起。而每个字寸许大小,纯然是用指劲划出,写字人的这份功力,固不容小觑,更难得是笔锋收划之中举重若轻,飘逸轻盈,笔断而意连,整篇错落浑然,神韵流丽,在书法一道上也非是等闲。

“哈~”秦霜一眼扫过,终于笑了,趋近前,盈盈跪下,循着笔迹划过,每一笔竟是与她的手指吻合得天衣无缝。画完每个字,在“步惊云”三个字上又划了一遍,收回手,“真像是我写的,不过将武功与书法结合得这么好,全无斧凿痕迹,至少有数十年浸淫。”

又何须如此验证,她的字从不流传在外,但这么多年,见过的人也不在少数,更何况步惊云和聂风,又有哪一个认不出她写的字来?

步惊云紧锁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牢牢盯着脚下的地面,沉声道:“先……让开。”排云掌暴然再出,掌劲如江河决堤,将地上留字悉数抹去。这明显是一个针对秦霜的局,来意不善,更隐隐存着挑拨,不应继续留着。

“这不是写给我看的,是写给你们看的。”

“写不写,我都会去。”

“你们,去不去?”

聂风握紧的拳又松开,几滴鲜血落在散落的黄沙之上,毫不起眼,没有任何一个人发觉。在有不知何处来的敌人像秦霜发起挑衅的时候,他的情绪再尖锐也只能搁置。但下一次,他还能绝然开口吗?他绝望秦霜的回避,是不是因为更无法面对自己的懦弱。他要的从来不是答案或者未来,而只是,不要改变,初见那一面,秦霜对他的微笑和问好……

但,说是“你们”,秦霜只看着步惊云,紫眸中微微多了一层笑影,她当然是发现了什么,只是,现在,她不说。

截然相反的待遇,秦霜可以随性,他却是没有选择的余地。

第333章

“霜儿,给我到第一楼来!”高处遥遥传来一声暴喝,喝声响如龙吟,仿佛天地亦给其喝声一震,在场所有人,包括聂风、步惊云,心头都是一震。小说txt下载Http://wWw.80txt.com/聂风施展风神腿取猫尸,步惊云用排云掌毁字迹,都是技艺不凡,但雄霸,天下会帮主,一条在江湖翻滚多年、经历无数大小激战、依然屹立不倒的蚊龙,人未到,一声呼喝,威慑已经震慑全场。

“风儿,惊云,你们也给我滚过来!”声音滚滚,在山谷中反复回荡。既可知暴喝者的功力如何深厚,也可知暴喝者是是如何震怒。江湖之上,只以为雄霸分授三个徒儿天霜拳,排云掌与及风神腿,便技止于此。似乎早已忘记,十年前雄霸已开始没有真正出手,实力成迷,若他再次出,这个江湖又有多少人能与他匹敌?他若发怒,会否把整个三分校场焚毁?而他所点名的三个徒儿是否又敢抗命不从?

第一楼中,雄霸一双厉眼扫着站在下面的三个徒儿。文丑丑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雄霸身侧大气也不敢出。楼中静得针落可闻,惟有秦霜轻微的咳嗽声。若是往日,雄霸早早就心疼地叫她坐下,此际却任她继续站着。

良久,雄霸沉声开口,出口却没有其他人所想象的怒气,惟有每一个字冷硬如冰:“霜儿,你让断浪将幽若送到风阁你风师弟那里是何意?”

天下会快速崛起,树敌无数,建帮之初,便有敌人大举攻入,意图刺杀他,以致他随后便费力建湖心小筑,将独生爱女幽若置于内外隔绝的重重保护之下。又将秦霜带在身边,不断磨砺,使之成为天下会最锋利的长剑。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样的培养方式会给他带来一颗难以下咽的苦果。

他威严无比的脸上仍是木无表情,口里也不带半点感情。但他对幽若这惟一的女儿,就真的不存半点顾念?他的心中,其实早已因幽若的中毒垂死而心如刀割,只是他不能让别人看见他这个江湖霸主的感情破绽,就是三个徒儿,哪怕是其中有他曾在幽若面前说过,比她更为重要的秦霜也不可以。

视若亲女,终归不是亲生!

“师父让幽若化名剑舞给聂风……风师弟当婢女又是何意?”秦霜倏然抬头,雄霸那饱含雄浑内力的一喝震得她气血翻涌,此际还觉得一口血梗在胸中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极感不适,听雄霸这一问,干系聂风,更觉心烦,话语冲口而出。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雄霸脸色陡变,他万万没想到秦霜会直接回嘴,更想不到,他和幽若的赌约,秦霜竟然早已明了。还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还是只看她想不想知道?看着秦霜的紫眸,想及所谓“七妙魔瞳”的种种可怕之处,背心不由起了一身冷汗。

眼见雄霸的脸愈来愈是铁青,步惊云的面上仍是冷峻如冰,全身已是提起戒备。文丑丑的双腿簌簌发抖,随时准备跪下去,却不知是该向雄霸求情,还是劝秦霜不要顶嘴。

只有聂风的态度出奇平静:“幽若,师姐说会在一个月内救她回生,是否是真?”

雄霸斜睨聂风一眼,心内波涛起伏,他想不到场中最关切幽若的生死居然还是聂风这个“受害人”,那颗刚烈无情的霸者之心,似亦有一刹那间的软化:“风儿,总算幽若没有错看你,为了你甘愿放弃自由,我也允了她不用再球在湖心小筑,想不到第一天就……”

话风一转,复又指向秦霜:“霜儿,既然你已经揽下救治幽若,那我也就不再过问。”手一招,文丑丑急忙走下去,将一张的便条递给秦霜。霸主的心软只是一刹,雄霸叫秦霜过来,幽若一事不过是顺带,真正要问的是――“不知霜儿对此又有什么要说?”

文丑丑察言观色,此事也的确是他全程经历,当下道:“霜小姐别怪帮主语气重,今早黎明时分,守卫天下会守卫藏宝阁的一队百人精英,悉数在昨夜被人点了穴道,那些守卫精英都说,只见一条似是女子的黑影一晃,接着,他们合共一百条大汉竟在同一时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条女子黑影掠进藏宝阁内……”

“我赶过去点算后,发现并无失物,反倒多了一件物事,就是这张便条,被人用黑色的花钉在墙上……幽若小姐已经出了事,霜小姐可不能再出事了。”

文丑丑不敢明说,但众人又如何不知,藏宝阁,是雄霸收藏历年攻陷各地时所搜刮的宝物之地,守备自然是天下会精锐中的精锐,一口气封了这些人的穴道,即便是雄霸亲自出手,也不外如是,那么雄霸的紧张也似乎无可厚非。

文丑丑解释中,秦霜已然看完,也不传回,掌中一揉,已将纸条毁去。雄霸紧紧盯着秦霜,不放过她的一丝神色变化,心中罕有地多了几分忐忑。便条之上的内容他自是看过,不过是一句话:达摩之心是吾赠予吾爱女的礼物,他人敢擅据所有者――死!

雄霸当然清楚,谁是擅将达摩之心据为己有的人,对于这纸便条上的警告,他可以一笑置之。毕竟已是一代枭雄,惯见江湖大小风浪,恐吓性的说话,他听过至少千句万句,然而这些对他提出恐吓说话的人,最后全都己死在他的手上!

他只是介意,每个加人天下会的人,例必要被撤查三代家世,秦霜自然是其中重中之重,但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般,无有一丝线索。这么多年,他也逐渐释怀,只当是老天独赐给他的珍宝。怎么会突然就蹦出个娘来?对方的目的是什么?能够生出秦霜这样女儿,能举手送礼就是“达摩之心”的女人,又是何等人物?单是一举手间制服守卫藏宝阁的百名精英,已显出武功之高,非同凡响。

秦霜虽然只是短短几秒沉默,雄霸已觉时间漫长。

“我,无父,无母,只有师父。”

雄霸心顿时一松,秦霜的话虽然听来大逆不道,却正是他想要听到的。他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养大的徒儿,怎么可能就那样被人随便认走?目光温和下来,却又觉得不能这样轻易被秦霜哄过,这个徒儿,心思看去明澈,但也越来越不好猜度,

努力板着脸道:“既然这是人家给你的礼物,那么放在师父这里也不合适,这就还给你吧。”说着从袖里掏出一颗金属物事,形如骰子,正是那日秦霜带回来交给他的。这些时日他反复钻研,都没有结果,神秘男人早叫他还给秦霜,他只是想再等等,再看看。今日看来,也不必再拖下去了。

见秦霜漫不经心地接过,就要收起,雄霸终忍不住道:“这‘达摩之心’,霜儿当日问为师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经过多日琢磨,为师倒是知道了一些。”不是方才知道,而是早就知道。但这一点,雄霸自然是不会说出来。

难得雄霸想和徒儿分享一项惊天秘密,但步惊云没有反应,当然,这个世上似乎亦没有什么人或事可令他这个徒儿有较强反应,而聂风也是心不在焉,想必还在想着幽若的事而心情欠佳。秦霜更是干脆道:“达摩之心,达摩的心?师父若想知道怎样打开这东西,不如我到少林寺当面问问吧?”不过是一个机关盒子,她拿上手便知道,虽然繁复,但要是她肯耗费心神,也不是解不开,只是里面到底藏着什么,雄霸有兴趣,她却没有。

雄霸沉默片刻:“你要去少林?”天下会上下,事无大小,没有什么他不知道,但三分校场的留字也不过刚被秦霜等人发现,就被他叫了过来,还无人来禀报。他只是惊骇,难道“达摩之心”的秘密,秦霜也是早已知道?

秦霜一顾左右,现在聂风似乎不会再主动替她发言,步惊云更是不要指望,幸好有先前那张纸条,省了不少言辞,截长就短:“幽若的解药,那人让我去少林寺拿。”

雄霸似信非信,半真半假地道:“少林是已响誉武林数百年的佛门大派,近数十年更闭关自守,与江湖人断绝来往,它的实力一直成疑,故为师一直皆未有向少林用兵,也没此需要向一个已不涉江湖的佛门用兵,只是……正因为我们对少林的真正实力并不清楚,对方既挑明让你去,自然是已经布好了陷阱。为师不能为幽若的事,而让你贸然单独冒险。要救幽若,以我们天下会人强为壮,大可另想一较为妥善之法……”

“不是单独冒险,云师弟,风师弟也会一起去。”

雄霸疑忌更甚:“惊云,风儿也要一起去?”

秦霜以手捂嘴,只觉得真是麻烦,但雄霸所说的那些话,总是带些真情实感,让她也有所触动。先时她对雄霸态度那般生硬,未尝不是雄霸劈头就问幽若一事,俨如要向她问罪,有种固有占据的独宠原来还有另一个人在先的不高兴。只是这种感情极其隐晦,她自己亦是不知,别人更是无从知晓。现下雄霸先缓和下来,她也就随之不再任性。

“风师弟可以不去,但云师弟,最好去,不让她见一见,她总是不会死心。”

第334章

当第一楼中只剩下雄霸一人,看着紧闭的楼门,一张板正的霸脸松弛下来,仿佛即时老了许多。[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离开大堂,转入卧室,望着床上幽若苍白得近乎无血的脸,雄霸疲态更显。为了维护不可侵犯的帮主威仪,就算亲女出事也不得不处处表现得冷酷无情。是该怪他为野心泯灭了亲情,还是身处高位,这本就是应有的付出?

“我从未见你,也会这样老……”又是那个神秘的紫衣男人,自床畔一堵滑开的砖墙中徐徐步出。

雄霸叹道:“岁月对每个人都是公平,想要天下会江山永固,霸业长存,千头万绪,事务繁杂,又岂容我不老?”

紫衣男人嘿然一笑:“你分明是在担心,是担心少林那边是龙潭虎穴,秦霜和风云取不回解药,不仅救不了你的女儿,反而更赔上三个徒儿?还是,因为,突然发现乖徒儿其实并不乖?”

雄霸并不看他,悠悠道:“幽若是我的亲生女儿,霜儿也与我亲女无异。孩子闹点小别扭也是常有。我只知道,从小至大,霜儿却从未让我失望过,少林寺强,能强过无双城?”

紫衣男人道:“无双城能与天下会并立,是因其人多势众,但就武功而论,城主独孤一方并非是你对手。城中藏着几个所谓掌握着‘倾城之恋’秘密的神秘高手,也不过是几个抱残守缺的女流之辈,不成气候。少林寺却大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紫衣男人知道的,显然雄霸也了然于心,然而他却不提,反问紫衣男人:“无双城藏有‘倾城之恋’的秘密到底是真还是假?”

紫衣男人一愕,拊掌笑道:“我原有些疑惑,为何今日你能那么爽快交出达摩之心,交给她带去少林,连其中的秘密也可以一并放弃,原来是……不过,小家伙表态也是快,不愧是魔女,无情狠辣,不讲人伦,父母亲情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雄霸狞笑一声:“霜儿被丢弃时不过三岁,若非遇见我,十九难活。这样的爹娘认了何用?霜儿认我不认其他,才是真知道谁对她好,晓得报恩。与霜儿相比,达摩之心又算得什么?她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人或物可以替代……”

“少林到底有什么,的确可虑。现在这一手,又安知不是有人居心叵测,意图搅风搅雨,离间我师徒,动摇我天下会的大好局势?所以……”雄霸注目紫衣男人,“我希望,这一次,你也同去。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若是无事,那便最好,你也不用平白露面多生事端……”

“若是有事,那么我……”紫衣男人接口,“也无妨帮上一帮。至于你,当然是要佐证天下会,以防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自然,无论有事无事,我都会将所有的事看得仔仔细细,原原本本。”

雄霸淡淡道:“这样最好,孩子嘛,有很多任性的时候,有什么不想说的也很正常。但为人父母尊长的,总是要多操些心。”

紫衣男人点头道:“不错,所以,这一次,你便是不要求,我也会主动出去一次,我不帮你,又能帮谁?”

雄霸亦点头:“我明白!”

两人相视一笑,心意相通,未尽之言悉数默契于心。

当初置诸膝上、细心教导的徒儿,于今问一句话也要思量再三,不是没有吾家有女长成的骄傲,也不是没有情义羁绊能换取几分忠心的犹疑。就像心腹安知不会成为心腹之患,亲手抚养长大也不是万无一失。幽若出事让他人后若老了十年,若再失去秦霜,也许连表面的工夫,雄霸也不能肯定自己可以维持。

但身为一个枭雄,他又岂容人轻易猜出他的心思,按理说这个可以自由出入第一楼的神秘男人与他非比寻常的关系,应该无所隐瞒,但又何尝不是信任中仍怀着一分猜忌。

孟钵号称超级武器,不过是能将一个人的力量或者内力放大二十倍。“倾城之恋”听起来可怖,持之也不过是能毁一城,己身还要付出惨烈代价。

而达摩之心中所藏的秘密,传闻却是达摩在九年面壁默坐将尽时的最后一刹那,超脱了自己,获得神通之力,以“天眼通”遽然看到的一些事物。

欲界最顶层的天人一出生便拥有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他心通、宿命通五种神通,能够遍观下界,知过去未来,随心动念四处遨游,来无影去无踪。佛家的五眼六通,境界到时,不修自成,大千世界洞明往来,时间空间无有障碍,到高深处,如释迦摩尼佛十大弟子之一的阿那律,是个盲人,却号称天眼第一,观宇宙星河如同掌上观纹。

即便达摩身在少室山,天眼所到,却可能遍及寰宇。那么,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让他睁眼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一直陪在身边的弟子慧可道“不妙”?

道家说无物不易,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佛家道世事无常,没有不变,亦没有永恒,有情众生如人鬼畜生有生老病死,无情众生如花草树木有生住异灭,就连矿物星球宇宙时空有成住坏空。达摩一代高僧大德,开宗立派,禅定九年,心境应早已更胜古井无波,何所见而耸然动容?

不知道,而因为不知道,所以更形可怕。

而更可怕,缘法所致,无所可逃。所感,心动,所见,即现。达摩苦思冥想,直到圆寂之前,亦想不出如何将这个不应看见的东西彻底抹去的办法,平白留下一件未圆未了的心事,止步罗汉境而不能更进一层。

惟一知情的慧可,感念师父达摩的心愿,他本精通机械构造,少林寺“木人巷”便出自其手笔,于是穷尽一生,设计出以无数小骰砌成的“达摩之心”,将秘密藏在其中,每代择一品行上佳的弟子相传,冀望困惑他们师徒的问题,终会有杰出后辈可以解决。

岁月流徙,几朝变迁,少林迭经灾厄*,“达摩之心”终于被带出了少林,而达摩的所见,也流传了出来。

原来是一件与天地同生,却又可以彻底反转这世间的――无敌武器!人若得到它,不仅能纵横于天下,令苍生尽皆折腰,更能令整个人间大乱,整个人间失去应有的秩序,把人间变为地狱!

而谁若能打开达摩之心,便可以知道这件无敌武器藏在何处!

如此可惊可怖的东西,雄霸便是不想要,要不起,又能放心掌握在别人手中?雄霸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感情弱点,却能够让这个紫衣人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有着惊人的关系。但雄霸是否又真的像他现在表现出来的对秦霜的重视?

以天下会的情报系统,虽不能解开少林寺封寺之谜,明晓重门深锁的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对少林寺外所发生的事,却不是全无所知。少林寺山门之外的空地上,曾被人以血写下十六个四尺见方的血字――芸芸众生,罪业滔滔,佛天不渡,唯我魔渡!

这十六个血字,据当时往赴少林求武而亲眼目睹血字的江湖人言道,充满一股恨天恨地恨神恨佛的慑人怨气,一股令人见了不由心胆俱裂的怨气!

这种精神上的感受玄之又玄,可能是真,也可能是有人故布疑阵,本来没有这种感觉的人,也在其他人的旦旦言辞下半信半疑乃至怀疑自身的判断,进而深信不疑起来。人云亦云,神州中多少鬼神的传说便是因此创造出来。

但勿论真假,即便血字很快被不知是少林还是其他人洗去,自此之后,曾咤叱一时的少林寺,如面壁九年时的达摩祖师,终年闭门不出,再不与江湖来往。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是谁写下恨神恨佛的血字,又怎能震慑得千年古刹、佛门圣地成为一个名存实亡的模糊传说?

不是没有人好奇,但更多江湖人却更加关心另外一件事。

达摩东渡,在少林寺传下“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的禅宗,少林寺是为禅宗祖庭。然而在江湖人心中,其武学更加有名。除了“易筋”、“洗髓”二经,七十二绝技,还有什么“童子功”、“金钟罩”……无不名闻遐迩。既然少林衰败,那么是否就能去分一杯羹?江湖之上,财帛动人心,武功秘籍更动人心!

敢想就有人敢做,江湖上素来不乏那种胆大包天,贪欲薰心的汉子。对刀头舔血的江湖汉子来说,死亡又算得什么?跑惯江湖的人,死神就像住在隔壁的邻居,随时可能推门进来打招呼,他们也早预备着会有横死的一天,没有风险哪里来收获?

然而,进入少林想要偷取秘籍的人,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见人进去,不见人出来。就像内中藏着一头神秘的凶兽,等着将每一个踏入的人一口吞掉。

曾在川中横行一时的“蜀山双鳄”,也算的两条好汉。哥哥“金鳄手”进寺一去不返。弟弟“银鳄手”谨慎留在寺外,闻得内中哥哥的惨叫,掠上少林寺围墙,想要远远一窥寺内情景,结果当堂吓疯。若有人问起他看见了什么,昂藏七尺的男儿,但知道缩成一团,拼命尖叫……

这些事迹,在想要解开“达摩之心”的过程中,雄霸早已详细地看过无数遍。

少林寺是未必强过无双城,但如此诡秘莫测的地方,却不能简单地用武力去衡量,去解决。雄霸对于秦霜所抱有的信心,竟然能够让他可以完全无视这些凶险么?

秦霜和风云此去,是成功拿回解药,还是变成一去不回头的失踪人口,或者归来了,却是神智错乱的疯子……谁能保证后两者绝对不会发生?

打不开的达摩之心,无论里面藏着什么,取不出来也没有意义。也许雄霸此刻的表现的确不同他在部属、徒儿之前,但也不过是换了一张面具。他早已经习惯戴着各种面具,早忘了真实的面目是什么。

第335章

神州五岳之中岳嵩山雄踞中原,太室、少室东西并立,七十二峰绵延不绝,气象雄浑万千,山势陡峭峻拔。(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少林寺位于少室山阴五乳峰下,少溪河北岸,彼处已是山中腹地,林木本就茂密,数十年无人行走,当初人力开辟的道路早已消失在自然的伟力下。

而少林封寺的传说,由离奇诡异到后来有去无回的恐怖,连武林人士都不敢靠近,寻常百姓更哪敢有那份好奇心。即便天下会接收了无双城原有的势力,在洛阳也有了分舵,这种情形下,仓促之际想要找到一个识得途径的向导也是不能。好在张罗出一所供帮主爱徒暂时歇脚的住所倒是容易,至少不用担心被评价为无用。

即便是旅行,长途行路也是一件让人疲惫的事,何况是和话不投机甚至眼见心烦的同伴,可以忍受并不等于会享受,就算能够包下整个客栈,何如一个特意收拾出来接待的独立小院。

洗去一路风尘,秦霜坐在廊下,紫眸中映现着夕阳余晖下簇簇而开的金菊花,虽未展颜,自然流露的愉悦,冲淡了原本笼罩周身的沉郁和无聊。

由天下会到少林寺,若是人不离鞍,日夜兼程,路程仅需八天。但一行人抵达洛阳城之际,已是十五日黄昏。

这个速度,对救人而言,未免显得不够诚意。但无论外在表现变化有多大,她的本性就是自我于内,漠然于外,让聂风怀疑像是换了一个人的态度,不过是不再注意要符合人性善良所给予行动的规划,而带上了几分魔性的冷酷和霸道。

取解药救幽若算什么?不过是那也勉强与她有所关联而不幸的池鱼之殃,敌人想要的,就偏不叫她如意。还有师父雄霸那方面,再是遮掩,那份血浓于水的关切和忧心,也是刺目之极。

亲情就是弱点,所以一定不能叫人知道么?那么对她一贯宣称的等同亲女的宠爱,又是什么?按住计算这份情中假假真真到底有几分开的不智想法,只是认真点头,是,她的能力足以应付一切,足够被师父交托信任,推到前台。

或者根本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是任何人所能圈养的宠物,对她的自由限制越多,她反脸的速度就越快。

不过,无双城既灭,她和师父之前所定下的平衡点是否也必须重新划定,又该定在哪一点才合适?

还是算得清最好,像幽若这件事,就是可做便顺手做了的小事,也没有叫她为难。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不过,既然只需在一个月内将解药带回天下会即可,那她又何必额外承担那种急若星火的赶路方式对身体所带来的戕害?

那个少林寺中要见她,她也想见一见的那一位,才是值得她多想一想的大事。

花开依旧灿烂如锦,紫眸中已经褪色。拿起案几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吐气中全是药石之味。

花开花谢花满天,人不观,人不赏,万千美丽也寻常。

花在山中,自开自谢,又何必人观人赏?非要哀怨一枝出深山,老调再提也不嫌烦人。天下无本事,庸人自扰之!

伸手去取酒壶,非花也非人,陈年旧怨与她何干?等闲年光有限身,鸾镜朱颜惊暗换,念远何如看眼前,无歌有酒也可醉,杯中深浅几时同……

第二杯酒尚未沾唇,已被一只手按住,一恍惚间,另一只手已经插入洗沐之后犹带湿气的长发:“不干,吹风,会头痛。”

想要远离,或者推开。不是初醒时的混沌,如雏鸟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本能依赖,也不是两人同行,还在浑噩,习惯被无微不至的照顾。

回到天下会那个为人之时呆过数十年的地方,触景生情,不断弥合记忆碎片也是向过去秦霜回归的过程。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然后,在展颜微笑的时候,忽然,就如芒刺在背的惊悚。

步惊云,云师弟?

她叫你云师弟的时候全是在师父之前,私下里她只会喊你步惊云,却不同叫聂风时的亲近,而是疏远又提防。甚至是,只要你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她就会提起精神,倍加留意。

不是喜欢,是有压力。

你看我的时候,是不是在审视,什么才是一击必中的弱点?你触碰我的时候,是不是同时也在想,怎样才能干净利落地拗断我的脖颈?

你希望我信任你,这样你才好选择合适的时刻,毫不犹豫地背叛?或者,也说不上,本来就无有忠诚,我是阻碍你的绊脚石,是一早就定下必须打倒的目标。

那么,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委曲求全,卧薪尝胆?

能不能简单一点?将你的要求直接提出来,是你的,不是雪缘的,我似乎也曾给过你承诺,若能教,我便教。只愿你变强,强到,我们能尽快了结。

或者,保持距离,用你对待别人的态度同样对待我。

我所说过的,一样会做到……

这些,他不说,她来说?但只差一线,本来清晰的想法重又似明非明,如流云般四散,迷惘中只记得,既然接受,就不要反复,他为她所做的,等同再造,与养育之恩仅在时间的长短,却不能用来评判轻重。即便是受人所托,世上也再无第二个人会做到,这样的难得,又未曾要求其他,乖乖接受照料又如何?

已经是欠,多少又有什么所谓?

一瞬间转过无数思绪,最终还是僵直了身体,保持不动,任步惊云的手在发中穿梭,一股柔和的真气缓缓催发,将水汽蒸干。直到发丝终于恢复干爽,那只让她紧张不已的手离开,秦霜松了肩,由衷地道:“你的武功又进步了。”

步惊云体内混杂四股真气,排云掌取意“云无常”,招式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真气威猛雄浑,威力奇大。悲痛莫名必须受情绪催发,真气在步惊云体内如置千石火药,一触即发,力量难测。和聂风各得一半的神的五分摩诃无量的力量,犹在潜伏。独有学自霍步天的霍家剑法,是正宗的内家真气,宗旨在救世助人,无论剑法和内功都十分柔和,步惊云所用来为她梳理湿法的真气就是这一股。

原本运招时由外引发的真气运转,转为由内而外有意识地精细操控,虽然与无名在运用真气之际动念既为的自然流畅距离尚远,但与当初的她对体内诸般不同甚至相克的力量细分控制的手段已差相仿佛。

而坦白说,现在的她,就再做不到。一剑而出,飞瀑暂止,那种将极弱的力量于一线,没有丝毫外泄而造成惊世骇俗效果中所展示的对力量的极限控制再不可复现,而瞬时将情绪推到极端以引发剑意,然后在挥剑的瞬间即将所有情绪挥泄完全,水过无痕,心志依旧坚若磐石,更是想也不能。

神魂破碎,重生聻冥幽境,在成长到恢复清晰的意识前,不知道在那样只有你吃我我吃你的绝境中,吞噬了多少鬼死之后未被幽冥之力及时回收而形成的聻。

之后,即便冲出了聻冥幽境,依旧是一路血战。

在死亡的世界里生,远比在现世艰难。脆弱的铁会锻成无锋不斩的精钢,柔弱的水会压成一滴如山的重水,够强就继续前进,不够强就干脆消失。记忆的不断复苏只意味着能够更快、更轻松地取得战斗的胜利,却无法不去战斗。

在那个广袤无垠、无日无夜的灰色天地中,更多的是,不是被更强大的敌人打倒,而是终于被连绵不绝的战斗磨尽斗志而绝望放弃自我意识,彻底消失,连他人对其所曾经存在过的记忆都会被一并抹去。

没有现世的接引,靠自身,只有强到打破世界的因果之壁毁灭一切才有可能得到超脱,但幽冥中未知的强大存在远远超乎世间的想象极致,动摇轮回之基也难逃天道的反噬。

千万年间惟有数任之前的阿修罗王曾经做到,却在成功的刹那,受到来自大千世界对于其过于强大力量难以承载的极限排斥,不愿在无尽虚空之中漂流到永恒的尽头,只能自毁,希图散尽力量后还能转世归来。此后,即便历代阿修罗王都在竭力寻找,却没有丝毫消息,无人知其是否成功。

她是幸运的,对步惊云、雪缘所做的,她要谨慎记在书册的扉页上,即便心靠不住了,至少,不能随便压在什么地方,等闲找不出来。

不过侥幸逃生,失去一些什么也是必然。

没有琉璃冰心的纯化,识海中混沌不堪,无数念头在其中载浮载沉,有溯世书所演化的残缺天书包容,无论是原有的还是新增的力量尚可算安分,但若显化于外,则狂暴、混乱和毁灭展露无遗。

也许这才符合原本的设定,无论目的是守护还是杀戮,武器只需要竭尽全力,只有持有者才有权决定控制的力度。这一点,雄霸与神,看法一般无二,或许,那自称为魔的黑瞳主人同样如此。

只是他们可曾想过,武器有了自己的思想,迟早会反头回噬不肯放手的主人?

第336章

步惊云手下轻柔,心情是相反的沉重,听到秦霜的夸奖,也无喜意。(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内力多而杂,不若精而纯。若不能混而为一,运用之际反会挤压牵制,不能百分之百发挥。

四股真气各有所长,激战之时,亦只能择选其一,招式切换,内外沟通,总有那么一线破绽存在,寻常敌手或许无碍,但若是绝世高手,定然会发觉。

秦霜没有这个问题,是因为她的心之清之定,举世罕有,战斗之中尤其明锐无双,无有任何杂念,思维运转之快也是人所不能,两相结合,技巧的极致已打破内外阻隔的延迟。她未出招之前,对方破绽已然了然在胸,一旦出手,必是胜券在握,更无须去考虑其他。

如此精微的操控,他只有在这样绝对平和的环境下才能做到。而摩诃无量,这股仅只有四分之一也足以超越百年修为的力量,他迄今尚未摸到自由运用的门槛。

功力的悬殊决定了他依旧不是老谋深算,除却天霜拳、排云掌以及风神腿,还隐然藏着其他绝技的雄霸的对手,若想复仇,他依然只能在天下会蛰伏等待时机。

力量可以在磨练中增长,时机也可以耐心等待。

但秦霜的态度,依旧是未知之数。

就在眼前,对他的亲近,即便还不曾将“不”说出口,秦霜抗拒的神色也是越来越明显。只是因为时日不久,她对他的感恩还鲜明,让她暂且容忍这种这种一次又一次游走在边缘的暧昧。哪怕是稍有男女之情的自觉,她就早会恍然而明确拒绝,然后再不容他进入身前三尺。

可惜,看似无所不知的她对于喜欢,只理解到朋友的层次,只是直觉地迟疑,却找不出真正答案,更无法直接采取行动。

步惊云在另一侧坐下,离开天山,远离雄霸猜疑的目光,就像压在头上的沉重巨石略微松动,让他能够稍事喘息,不必再如山上之时,即便心中满是秦霜,也必须强忍如同对待其他人一样视若不见的冷淡。俯身取过酒壶,内力再运,壶中酒气蒸腾而起:“不要,饮冷酒。[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看秦霜一杯,再一杯,算起来已经饮了三杯,步惊云立刻收起酒壶,即使壶中的酒还有大半:“今天,够了。”

洛阳不若天山寒冷,但中秋已过,天气已然转凉,秦霜却只穿着半旧的薄衫,松松挽着衣带,大半露于外的雪臂,不着罗袜的纤足,随意提着木屐。但那双紫眸,对视时,是让人灵魂也为之战栗的悚然感,如无双利器,要切开一切,从身体到精神的一切都被洞彻被掌控。再深刻的恋慕,也不能抵消这种对心志的考校和侵蚀。

即使知道秦霜并非故意,只是魔性充盈,难以自制,步惊云亦只能避开眼神,只在心里描摹,闭目沉睡时如静水中安然合拢花瓣的睡莲,让人闭气凝神,静静欣赏。那样的安宁恬美,像是日出后就会变成泡沫消失的虚幻假象,却也是无与伦比的真实。

菊花非以香而胜,周围却香气浮动,坐得愈久,愈觉馥郁袭人,不必沾酒,已觉熏人欲醉。步惊云稍稍抬眼,避过那双紫眸,只见秦霜双颊晕红,薄唇若涂胭脂,清雅离尘,化作婉转风流,秀色透骨。若不是酒中有药,传杯共饮,独对佳人,未知今夕是何夕。过往愁苦,未来艰难,在此刻可以悉数遗忘。能不能让时光停驻,哪怕是眼下这一刻?

但若不是药酒,秦霜又会否自酌?出发之后,秦霜便每日饮服。行程的不疾不徐,嵩山已在眼前,依旧要在洛阳停留一夜,找向导只是顺便,这应才是真正的原因。

聂风有幽若尚在昏迷,必须救人的焦虑,他却完全没有。

他是只将仇人限定为雄霸,连奉命执行虽未杀人但亦是刺了他一剑的秦霜也没有计算在内,更何况像是笼中鸟一直被雄霸关在湖心小筑也算得上可怜的幽若。

但那毕竟是仇人惟一的女儿,可以不计较,并不等于说就会有相反的关心。

步惊云只是忍不住担忧,稍见恢复活力,秦霜便故态复萌,又是要独自面对一切,处理一切。面对魔那样和神并称,甚至更加神秘难测的敌人,秦霜说起来总是轻轻带过,似乎全未放在心上,却让他有一种,只要可以赢了这次,她便可以不要未来的感觉。

她能不能对他保证,肯定地说一句,无双城下,只是那一次?

没有朋友,没有知己,寂天寞地中,孤独是那么难受。类似的境遇,你是如何能够忍受下去?我爱你,我不敢期待你也爱我,只是请你,不要坚拒我的陪伴,不要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也不要死去……

虽然意犹未足,但秦霜也没有举杯再要。酒中的药是钟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黄、赤石脂五种石药相合,名为神仙方,实际不过是慢性毒药,世间多有人服用,名为去病强身,实际济之*,最终送了卿卿小命。

自然,毒药也是药,便是要取其燥热猛烈,刺激生机,发散死气,调和阴阳失衡的身体。这还是自“死神之吻”中得到的灵感,与其让杂质沉淀体内,不如发作开来,浮于表面,更易清除。就算会损及这个身体本源又如何,她又未打算生儿育女,她活着也就是了。像她这样的血脉传承,还是彻底断了的好。

在连续服用了半月的寒食散后做最后一次调整,三杯看似不多,实则内中的药量已经是身体所能承受最大,药性发作也格外快。热度不是慢慢提升,而是一下子燃烧到最大,周围干燥的空气中也像是点亮星星火花。

药力不仅会使人全身发热,神明开朗,体力增强,同样也会*勃发,神智迷糊。紫眸中的锋芒褪去,渐渐显出迷茫,心神开始浮荡,飘飘乎若离开身体,翱翔云天之间,却又格外清醒。

她已不在彼岸,只在此间,她也不是神魔,只是人。

没有心,也能感觉到为人的痛苦和恐惧。

人为什么而生?又为什么活着?

天地是那么高远,人在其下是那么卑微,世界是那么广大,人在其中是那么渺小……看不到终点,忘了起点,不知道起步的理由,也不知道前进的方向到底对还是不对,只是在走,已经走了很远,却有更远要走……她不要别人需要她,她也不需要别人……若别人骗不了她,她能不能骗骗自己,也许她不能够做到所有,却能够不去做任何事。

不过,那样,会被嫌弃吗?笑意浅浅,只在唇间稍露一线,又凝住。

五年时光的隔离,步惊云的寡言变本加厉,万不得已开口,也是将话语碎作数段而出,精简到不能再精简,连在她面前也是如此。若是仅此也无所谓,她也未觉得彼此有交流的必需。纳于言而敏于行是一项长处,如果是天霜堂的部下,是一定要大力提拔。

然而,不是。

步惊云是云师弟,还是,好像,在认真,照管她?!从再度睁开眼,到返回天下会的一路,还有这一次同行,什么也不说,行动上已经说明一切,比聂风口上的啰嗦还要烦人!恍惚像是回到十岁前,被师父带在身边,什么都要过问的日子。

懒怠颓然,将自己闭锁在内,什么安排都是随便,似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照管和照看一字之差,主次的顺序却完全不同。现在才后知后觉,听话已成了习惯,想说“不要”也觉得别扭。

但,步惊云,云师弟,记得你是师弟,长幼有序,谁要你管我啊!

还有,谁要从那些只言片字中去猜你到底想什么啊!

比沉默,谁不会?她便也依样学样好了。

可是,到底,还是忍不住。一片灼热中,惟有一道目光,冰冷而深邃,鲜明地让她想要忽略也是不能。

让她想要开口问他,她并不坚强,在别人接近时,会忍不住心怀利刃的畏惧,她也并不强大,不是所有的敌人都能战胜。她随口一说,他们就跟来了,就没有想一想,如果她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怎么办?

那是会赔上性命的危险,知道这样,他还能这般镇定而不是转头就走或者起而质问吗?

静夜里她也会疑惑,也是惶恐,别人的开口请托,她能够做到,做得完美吗?她不愿做了,却从对方眼中看到失望,那么索性就不做了。她也有想要的时候,却害怕得到后,会发现自己并不能承担,或者只是一时的兴趣,那么索性就不要了。她知道别人想要她做什么,但她偏偏就不去做……

这样的她是不是真是叫人厌憎?

第337章

“听!”出口却是完全无关的一个字。(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柔美清澈的乐声似是从极远处传来,传至耳边已是微不可闻,不得不屏息倾听。又似是响自心底,回旋往复,真切得像是九月缠绵的秋雨,湿了衣,冷了神,依然忍不住伸了手,想要看看指尖能不能将什么挽留。

是人间调,天上曲,还是鬼之音?

秦霜注意到,步惊云的神色,几乎是在她开口的同时,便已经现出凝然,他竟然是与她不分先后地同时听到。这一次,不是只让她一个人聆听的表演。

已经猜到弹奏者是谁,所以惊讶。

浮在记忆上层的,除了频繁到厌烦的战斗,便是声色极娱的享受,这一曲,便是放诸在乾闼婆之中,也是少见水准。

可是,对方是怎么能做到的呢?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喜悦,热爱,悲伤,惆怅……曾经的感情,没有沉入无穷深的黑暗幽冥,而是藏入了箜篌中。

酒劲和药力作用下飘忽的神思随着乐声愈发飞扬,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然而美丽的图画,动听的音乐,总是能轻易扣动人的心弦。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的故事,你知道吗?

待嫁的红衣,灼灼耀人眼目,凤冠的珍珠,遮去容颜。不拜天地,不拜高堂,盈盈冉冉,只为彼此而折腰……

曲声漫彻充溢碎片的海洋,搅起旋涡,歌声流转,鼓动着人同声歌唱。

“……一睁眼,一顾已是一千年。听谁轻叹,爱就怕有情无缘?”像是赴一场歌会,主宾酬答,乐也悠扬,歌也婉转,“荼蘼醉眼,恍惚不知为谁流连?一天一年,转眼隔世。光阴虚度,看斜阳,谁踏步而来,朝生暮死一夕恋……”

曲调愈发轻柔,仿佛似水流年,不可追忆。秦霜却停了声,因为另一个声音接出了下阕,怔怔凝视,仿佛不可思议,又是理所当然,《相和歌瑟调曲》本就不是一个人的独唱。

“一样花开一千年,独看沧海化桑田,尘封眷恋到人间。长夜月下舞翩跹,灯前书卷已泛黄,韶华已逝散如烟。梦中倾我一生念,似曾相识颜如旧,相逢一笑已忘言……”

不比平日冰冷的面孔,步惊云的歌声绝不冷酷,且还相当温暖,只是在温暖之中,也许是因为词曲的缘故,却又依稀似有一丝哀伤,听来竟隐隐蕴含一种神秘而又迷离的魅力。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秦霜的姿态不觉由闲散而正坐,连潺湲不绝的箜篌也再不能入耳,能说一个字,绝不会用两个字表达的步惊云也会唱歌?即便是以曲映心,让人不曾听过也能唱出,但若无共鸣,又怎么能唱得……这么好?

步惊云回看秦霜的紫眸,她的想法全反映其中,缓缓道:“她爱他,他也爱她。”

“神,爱过魔。”

“他们,相爱过。”

所以,不要质疑,不要评价,这是,他们的故事。

奇怪吗?步惊云也意外,别人眼中冷酷狠辣的他也能唱出这样动听的——“情歌”,又不意外,是因为真的听懂了,那弹奏者的心,还有曲中所寄托的心事,她所怀恋、铭记、即使是背叛的致命毒局,过去的时光,所发生过的,也不会磨灭。

不是不爱,只是,没有美满的结局……

一声女子的叹息清晰入耳,铮综数声之后,再无声息。

步惊云身形一动,秦霜已然按住他的手臂:“不要去追。”

“来的只是神魂,神魂来去无踪,追也无用。”

亲身经历过幽冥,对于这种灵异鬼神之说,步惊云完全不需要秦霜多加解释,只是拧眉:“那么,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应早已僵死,根本无法离开少林寺。”秦霜放开手,“只是不知道,是她主动寄放,还是被人封印。”如果是前者,面对的敌人就是她无疑,而如果是后者,那未知的敌人又要多加一个。

步惊云沉默片刻:“其实,未必,有见的必要。”四副图画,一首箜篌,神和魔之间的爱恨恩怨几乎已然完整,只是少了细节。而那些,需要一一知道吗?

神已经灰飞烟灭,魔又无法离开少林寺,神魂和身体总是不能离开太远的,这个距离已经是极限了吧?若秦霜不来?……虽然不想承认,但回顾过往,便会恍然发现,秦霜呆在天山,呆在雄霸身边,似乎比其他地方都要安全。

秦霜微笑,又是答非所问:“你和神,一点也不像!”

步惊云一怔,秦霜已经按几而起,又猝然低头:“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与不爱了又无法摆脱,哪一个更加痛苦?”

步惊云闭紧了唇,他给不出答案。秦霜瞳中所映的不是纯真,而是魔魅,即便那种隐然的兴奋,很像是小孩子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游戏。但,秦霜不是小孩子,她的一个想法,一个举动,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或者一些人的命运。而那份后果,谁也无法预知好坏。

也许聂风感受最为真切,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会遇到这种左右为难。心中骤然一动,不及多想,已经跃起挡在秦霜之前,全力出掌。

轰然一声如雷巨响,周遭的气流被一股强大无比的爆炸力牵动,狂风席卷,庭中十数株怀抱的树木翻转倒地,一片狼藉。,

步惊云的嘴角已经沁出血丝,适才他本来所用的是排云掌的掌力,但潜伏在丹田之中的摩诃无量,似乎是为对方的无敌力量所吸引,急剧流窜,透掌而出,与对方硬拼一记。

也幸而如此,否则只怕一招之下,他已经身受重伤。

这所来的是何等可怕的敌人,是,黑瞳的主人吗?步惊云直觉不是,那个能够和神并肩对敌的奇女子,也许会暗中布局,不知不觉将人置于彀中,但绝不会也不屑一声不出,骤行偷袭。如果是那样的小人,以秦霜的骄傲,不会有那么郑重,将之视为真正的对手。

但那又会是谁?这世间何来如此之多的超级高手?

一觑身后秦霜,只是被风卷乱长发,但周身却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一双紫眸已经转为对敌时的冷意,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暗之中。

那里,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徐徐现身,身披一袭连着帽子的血红衣衫,脸上涂满乌黑色的油彩,如蒲扇般巨大的双掌当胸合十,口中喃喃有声,似是在诵念什么经文,踩着原本盛放现在却是狼藉一片的残花碎叶,一步步走近。

似僧似俗,非僧非俗,油彩亦掩不住面目狰狞,臂膀之下所夹的铁铸禅杖上隐隐泛起一片血红色。身经百战的步惊云自是明了,那是杀人无算,禅杖饮了无数血后所残留的血渍。

这不仅是一个高手,更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若是不放下呢?何况他口中所诵念的,并非是寻常经文,而是反转的般若心经。倒诵佛经,叛道自立,这样的逆行,无论放诸哪家佛寺,都容不下。

这是与佛对立的道路,或许可以将这条路,叫做——魔!

道有三千,魔有万变。并不只是黑瞳主人的自称,魔并非是一个人,而是有人存在,就有魔,每个人都是魔,都具备魔性,只是看何时发作。

显然这红衣汉子已经发作且不可救药,满身所含的慑人杀气,令人一看便全然明白,他——是来杀人的!

但无论杀意有多强烈,都不可能震慑住步惊云,当此之时,他反而异常镇定,张口淡淡道:“你要,杀谁?”

对方不惟有此一问,抬起眼:“放心,不是你!你,还不值得我——杀!”

“虽然你刚才的力量,让我觉得异常熟悉,似乎是与我主人所习魔功背道而驰的神的力量,那个长生不死的老家伙——神,所修炼的‘摩诃无量’。否则你便是资质再是上佳,也不可能在未逾二十,就拥有超越百多年的功力,挡下我衍生自主人的无上魔功;累积了至少六十多年功力的第十二层无经无道。”

“不过,神和主人的恩怨,和我经王又有什么相干?何况,纵使你身怀摩诃无量又如何,看来你还不懂把它灵活使用,也仅是徒负百年神功。而我,在三日之后便会将无经无道推至不可思议的第十三层,到那时,我甚至能够和主人一较高下,你便是知道如何运用,又有何用?”

说着,这自称经王的红衣汉子,一双迥异常人黑白的血红双瞳,杀气四射地直直射向步惊云身后站立的秦霜。

“我要杀的,自然是她!”

“恶魔之眸,传说能打开地狱,那么能不能超度我这样灵魂未能陪着躯体入土为安的人……”

语声未歇,经王右手食指闪电般一翻,吐气开声:“破!”沾在食指指头之上的一个黑色“经”字如同一道奔雷,挟着无比杀伤力,疾射而出!

谁能想到一个绝世高手,会一而再地偷袭?虽然说话间并不在乎,但也不想要攻击再被步惊云拦截,经王所发出的的“经”字并非一个,而是两个,食指所发的是射向步惊云,而小指暗出的才是射向秦霜。

恶魔之眸,主人魔渡众生必不可少的一环,就让我经王看看你真正的力量吧!

经王血红的嘴角露出一丝狞笑,仿佛已经看到秦霜的眉心被“经”字轰中,然而整个炸裂。这张脸,即便知道并非是同一个人,依然是叫人想毁之而后快!

第338章

步惊云身子微伏,斗篷扬起,运劲疾扫。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柔软的斗篷在灌注真气后赫然如同一块巨大而坚硬的盾牌,碰碰两声闷响,两个“经”字,无论是明是暗,悉数撞在斗篷之上。

经王血目立起,一再受阻,已令他失去耐心,手掌一抹,又是三个黑色“经”分别从中指、无名指、小指中疾发而出,暴喝一声:“还不快给我滚开!别要阻我杀她,否则连你的狗命也不保!”

步惊云喉头腥甜,前后硬接两招,伤上加伤,眼见又是三个“经”字疾射而至,冷面之上战意骤然暴升,排云掌劲如江河决堤一般爆发而出。

经王狞笑一声,脸上的杀气益发炽盛:“不自量力的蠢材,死不足惜!”

手腕一扭,三字之后,又是六字……也不再弄什么花巧,便是要以强胜数倍的功力硬生生将步惊云击溃。就算摩诃无量能在遭遇危机的时刻骤然爆发,但只要步惊云尚未学会控制自如,便绝难应付这样连绵不绝的攻击。

“老子若要杀人……就凭你……便可阻?”

雄霸精心传授给步惊云的独门绝学排云掌,精妙之处并不在经王的自创绝学“无经无道”之下,只是功力悬殊,非是旦夕能补。面对接连攻来的黑字,步惊云根本无力保住秦霜,就连自身亦是难保。

便是这样危急时刻,步惊云依旧目无表情,惟有冷眸之内,仿佛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若只他一人,绝不会在明知对方功力远胜自己的情形下一再硬挡。只是他若稍退,便会让秦霜直面经王的攻击。即便知道秦霜既未退避,又未示警,应自有应对之法。但他不会转头相问,惟知拼尽全力而已。

他背对秦霜,自不知秦霜面上也有一分迟疑,握手成拳,似欲重击而出,终还是松开拳,伸掌轻按步惊云后腰。

步惊云但觉一股冷冽而尖锐的气息直贯入体内,丹田之中原本一击之后既告寂然,若从未存在的摩诃无量,勃然而发,感觉前所未有地清晰。

而这股劲气灌入丹田,两者相遇,如油见水,截然分明,却又相互纠缠,旋转不休,搅得步惊云丹田剧痛难当,似是整个要爆裂开来,不及细思,双臂一振,一道汹涌澎湃、雄猛绝伦的无上真气自掌中涌出,形成一个黑白交缠的图形,将已经袭近五尺的十数个黑色“经”字一举震得粉碎,余势不休,直向经王击去。(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经王大是意外,白色是他已然见识过一次的摩诃无量的力量,黑色的又是什么,在他的感觉中格外熟悉,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双掌一合,浑身上下自生一道无形气墙。将他整个身躯重重笼罩在内。

对于本来没有将步惊云放在眼中的经王而言,这已经算是少有地谨慎,掌力来势虽猛,但毕竟只是余劲,且并非由步惊云自主控制,散而不聚,击碎“经”字上所蕴的无经无道劲力之后已是强弩之末,他便是不运真气护体,只怕也不过相当于一阵狂风吹过。

而当他运起气墙,黑白色的气劲堪堪袭至身前一丈,便四震而开,丝毫没有触及经王本身,只是逸散的力量让满庭的花木再受摧残,无有一株完好,看起来分外凄惨。

秦霜目中怒意一闪,情绪如浪生涛起,波澜骤起,本来她还待再等等,看那个人弹琴之后是否真的已经完全收回神念,此际却觉得这一幕分外不能忍,再不想浪费时间。左足虚踢……管这个凶僧来杀她是自作主张也叫那人意外,或者根本是无知无觉做了再次试探她的棋子,敢放言杀她,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未?

经王陡觉脸上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打得他脑袋向后一仰,眼前发黑,两行鲜血自鼻中流了出来,出现在那张乌色阴森的脸上,本来的恐怖完全变成一种滑稽。

也是经王太过自信无形气墙的护身奇效,每个修习魔主武学的人,都可以随意自生一道无形气墙护体,甚至以气墙作出攻击,这堵气墙汇聚了他的毕生修为,纵是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亦无法破进气墙之内伤他半根毫发。

经王无有其他爱好,惟痴习武道,甚至曾得过魔主评价,当他自创的‘无经无道’练至第十二层的最高境界时,双掌变成血红,便可与魔主一争长短。但长久积威之下,在经王内心深处,既是以魔主为标准,也是认同魔主的无敌,对于无形气墙的信任更在“无经无道”之上,全然想不到会被人随意而破,根本没有想过闪避。

不过这让秦霜对他的评价再下一等,皱眉对步惊云道:“神魔的属下,怎么竟是这种不知所谓的杂碎,难道是因为谈情说爱坏了脑子?”

步惊云反手扶住秦霜,即便她单足而立,依旧站得稳当。心中默然,这与其说是秦霜对经王的轻蔑,不如说是对他先前对《相和歌?瑟调曲》中所透露的神魔之情评价的回复。

深思一层,无论秦霜本来是什么态度,在天下会多年,耳濡目染,是早已默认雄霸的作风,成大事者,绝不能溺于男女私情,甚至,感情,根本是追求心中目标之际的绊脚石。

若这般说,也不能为错。就像现在他对秦霜,距离复仇的初衷何止十万八千里。但要循理而为,是要他立刻放手,为了霍家的血仇,继续暗中设法,先行剪除这个雄霸最得力的羽翼么?

这一击也不过是令经王颜面受损,若说真正什么严重伤害也不见得。经王轻敌,秦霜也会犯下轻视敌人的错误么?

虽然知道放任经王回神并不是正确的做法,步惊云还是选择了不动。他隐然觉得体内体内某部份的经脉逐渐畅通无阻,似乎已将要摸到运用摩诃无量的门槛,但细细分析,又觉得毫无头绪。

经王伸手一抹,看着掌上的血渍,再望向脚边一只女子所穿的寻常木屐,血目中满是不可思议,瞪向秦霜,忽然放声狂叫:“妈的!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对经王而言,这一击精神上的受创远胜于*上的伤害,他一直在低估步惊云,更因为秦霜一直没有举动,本来七分的注意力也减作了三分,心中更是轻视,所谓“恶魔之眸”不过瞳色殊异,也未见有何可怕之处,大抵不过是计划中所需要的重要工具而已。

就像那些无数曾栽在秦霜手中的人一样,总是要等到秦霜出手之后,才满是无法置信的震惊。区别只在经王依然活着发声,而那些人都已早早闭上了嘴。

吼了两声,经王蓦然将身一躬,原来他背上还背着一个草篓,此际盖子掀开,扑棱棱飞出血红色的一只蝙蝠,旋即飞射而出两卷经文,立在半空摊开,显出其中密密麻麻的黑字。草篓中犹自盛着不少纸卷,每轴纸卷之上,赫然都书写着一些细小而又触目的字――“魔经”!

经王嘴角复又露出狞笑,一双巨掌火红如血,对着半空飘落的两卷经文一拍:“人类,只会在不停的战斗中进步,从敌人的死亡中扶摇直上更高境界!”

“去死吧,恶魔之眸,今夜,你的毕生,就要――正式完结!”

“黄泉之下,不要怨我!”

他是不能明白,秦霜是用什么方法不带一丝劲气就突破他的护身气墙,就像他不明白,三年前在他选择背叛,盗取“达摩之心”时,魔主又是如何在瞬息之内便收回“达摩之心”,更叫他全身每个毛孔无故喷血,叫他变成仿佛全身插满血箭的血人,险些当堂一命呜呼。

这些,属于真正的神魔手段,即便他也已不能算做完全的人类,依旧不能够理解。

不过他也不需要理解,他只要明白一点,即便是神魔,行走人世间,用的依旧是人的身体。这是神魔的最大弱点,只要摧毁这个荏弱的身体,他依旧是胜利者。

两卷经书内所有黑字,悉数激射而出,乌黑密压一片,将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般若心经反念反写,离佛弃道,成就经王无经无道之基。而一篇般若心经,全文共有二百六十六个字,反写之后,字数不变,两卷经书,就是五百三十二个黑字。而这邪恶黑字所蕴含的杀伤力,比之先前经王指上弹出的,何止强猛几倍。

五百三十二个黑字汇聚成团,尚未完全爆发,所逸出的劲气已令地面悉数爆开,碎石漫天横飞,声势骇人。

经王终于毫无保留地发挥出十二层“无经无道”功力,若是等到三日之后,“无经无道”达到前所未有的第十三层,那么他或许便是举世无敌,但他急着赶在秦霜这恶魔之眸上少林与魔主会面之前狙杀她,便舍了这三天的时间,留下一丝缺憾。

不够经王有足够的自信,十二层的“无经无道”便已能够解决问题。即便有着被打出鼻血的小小意外,但一切还是在他的控制之中!

早在经王祭出两卷经书之际,步惊云便已感觉到不妙,手上一紧。

“避!别要硬拼!”

秦霜侧脸,浅浅一笑,旋即紫眸中流露出无尽冷意,右手一翻,现出的却不是长剑而是书册,紫绶白章,金字璀璨,迎风而开。

经王这么快便走出震惊后的茫然,果断放下疑惑,倒是稍稍挽回她的印象。

不过,也仅此而已。

蠢到百分百,和蠢到百分之九十九,这相差的百分之一是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的。

第339章

看似密集不可阻挡的五百三十二个字如涡流一般流入书册之中……没有预想的凌厉爆炸,也没有反震累及周遭的破坏,本来惊天动地的一击,未曾掀起任何波澜,竟然就这样无声地消失,几乎让人觉得不过是一场幻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

这样的轻松破解令经王始料不及,但他并未放弃,内劲一震,背后草篓中所盛的经卷悉数飞出,一卷不留。一双血掌向天而举,经卷散成一张张纸页,如雪花纷纷而落……

若是他人,只怕已经生出沮丧、畏惧等诸般情绪,但做为武痴,经王却感觉到热血沸腾,为了能痛快淋漓地战斗,随心所欲挑战任何想要挑战的对手,他不惜背叛魔主,被逐出无间地狱,在古墓中蛰伏三年,在妒恨和愤怒的煎迫下,提前修成无经无道第十二层。

而今,意外再多,情势再诡异,他还是要继续!

因为他能够感觉到,过去除了黑瞳,他根本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手,无经无道的强势也叫他生出错觉,不再深究,其实这门绝学可以挖掘的地方还有很多。

而今在秦霜的压力下,对于“无经无道”,他的理解不断加深,推衍出更多变化,无需三日后,现在他已经摸到了第十三层的境界!

果然,战斗才是最快成长的途径。

但所谓天道酬勤,只要努力就会有收获,这样的道理听起来一点没错,可惜世上总有一些人,是打破常规的存在,他们并不需要特别努力,所获取的却是旁人奋斗一生也不能够企及。

吞噬了五百三十二个字后,书册未见有什么变化,秦霜的眉却皱起,见经王还要反抗,冷笑一声,蓦地在书册上一拍。

经王本是要将经上墨字悉数剥落,由分散的小字聚成一个特写的巨大“经”字,将力量汇成一点,却发现无论怎样运劲,也不能令魔经上的墨字离开纸页。相反,纸页次第落地,纷然无声也井然有序,一页页衔接,俨然铺成一条纸路,像恭迎帝王踏步的长毯,向着秦霜延伸而去。

“经者,道之准也,道者,世界之本也!”秦霜举步踏出,赤足如霜,每一步都踩在一张纸页上,不沾泥土,纸页随之一张张燃起,仿佛非是这样,无以彰示行走者的特异和尊贵。[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是谁教你这样自作聪明!你读过几本书,识得多少字,就敢说无经无道?!

对于经王而言,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中,每一页都是在燃烧他的心血,而秦霜的呵斥也如一根毒刺直刺入他灵魂深处,血红的双目几乎要直接滴出血来。

何为经,何为道?

这可有正确的答案?

秦霜是要动摇他的信念,从根本上否定“无经无道”创生的原理,直接废了他这门绝学。

即便他心志坚定,不受秦霜言辞的左右,不以魔经为载体,“无经无道”的威力也十去*,他从未想过引以为傲的自创绝学还有这样一个巨大的缺陷,不,这亦不能算缺陷,只是旁人不能像秦霜一般,轻易便切断了他呕心沥血、亲笔书写的魔经之间的联系。

错的不是他,而是“恶魔之眸”不是人类!那一双奇诡的紫眸,是魔透过它展望世间的双眼……

无论经王多么懊恼,错就是错了,战斗中犯下这样的错误,就是将性命双手奉上。经王尚未明白,若只是以他转生数次累积六十余年深厚无数倍的内力,直接伸掌运劲平推,秦霜断不敢站在原地不动,但他却以文字虚化为核心带动无匹劲道进行攻击。

这法子对付他人,自然是匪夷所思,无法抵挡。但对于秦霜,越是这样超越常理的功法,应对起来越简单。何况经王所学,悉从魔主所来,“无经无道”名为自创,也难脱窠臼。而魔主所会的,秦霜就算原本不知,稍一接触,便可推出其理,针锋相对。

再有这世界武道独大,文运衰微,但微不是无,既有仓颉造字,便有气运流传,就算秦霜不曾著书立说,传经于世,胸中锦绣,典籍千万,文运自然偏转于她,加持在她手中书册之上,就像她佩带霜华,可以令群兵俯首,凡世间文字,亦要受其压制。

同样,这也令秦霜见到有人扭曲经典,误读文字,情绪更受影响,生出愤怒。

“拾人牙慧,毫无所创。没有任何价值,平白污人眼目。”

将“般若魔经”批得一文不值,秦霜右手持书,左手闪电般伸出,不知何时悄飞而至意图偷袭的血红色蝙蝠已被她一把抓住,用力一握,一大团血雾爆裂开来。

“武夫就是武夫,学什么舞文弄墨,炫耀人前!”

这如同一个信号,早已蓄势待发的步惊云展开排云掌的独门步法“云踪魅影”,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倏地迫近经王,掌力奔涌而出,这一掌并不单纯是排云掌的劲力,亦夹杂着“摩诃无量“的力量。

也许秦霜激发步惊云体内摩诃无量的力量,不过是为应对经王的“无经无道”的权宜之举,但步惊云,竟然真的开始可以逐渐运用那股足可令举世震惊的力量了!

经王亦想不到,秦霜和步惊云不见交流,配合却是这般默契,根本未及运气用无形气墙护体,已被这股掌力轰个正着,虽未被直接轰飞,但亦平地连退二十步,双腿在地上划下两道深刻长痕,“哗啦”一声,吐出一大蓬鲜血。

就像“黑王”之于黑瞳,“白王”之于雪达摩,原本为魔主三大“人形化身”的经王,也有着这血红蝙蝠“红王”,藉以在转生后,将前世功力传给新身躯,避免一无所有从头开始。

在未传功之前,蝙蝠也俨然如同一个高手,可以和聂风那样的身手硬拼。而传功之后,也至少保有主人三成功力,仅就血红蝙蝠而言,也就是有着二十年的深厚功力。加之蝙蝠体型细小,在暗夜中行动无声,可以说这三只蝙蝠既是转生的必要工具,也可以是战斗时的好帮手。

但亦是因为如此,蝙蝠虽不是他们的分魂,但两者在灵魂上所建立的联系亦是微妙不可言。一旦蝙蝠受创,本主也会受到极大影响。短时间内,功力直接跌至一半。

见经王硬挺不倒,步惊云心中也不由暗赞对方六十余年功力果然非比寻常,“摩诃无量”虽然威力巨大,但损耗亦多,一时也发不出第二掌。而寻常掌力,却未必能击破已经回过神来经王所即刻运起的护体气墙。

修炼神魔功法的每一个都非是易与之辈,秦霜能做到的,不等于对旁人就是易事。

局面显然并非会成僵持,秦霜是不想杀人,但若对方不是人呢?而即便是人,要杀她,也不要指望她会束手待毙,她骨中是毁灭,血中是死亡,多一个少一个其实又有什么紧要?手一张,零骨碎肉簌簌落地,紫眸中煞气浮动。

书册再展,地上的纸灰余烬仿佛活了过来,盘旋而起,如同一条拥有自己意志的蛇一样扑向经王。

经王骄狂之气早去,面对这纸灰化作的蛇,如临大敌,竟是不敢让其触碰护身气墙,双手紧执血红禅杖,运劲一挥,余下的五成功力悉数灌入,血红禅杖顿时像被灌满熊熊火劲似的,登时全杖冒火,火劲且还同时暴长,化为一条两丈长的烈火战鞭,猛地朝灰蛇的七寸鞭去。

无怪无经无道十三层被魔主评价为不可思议,这条由禅杖延伸出来的火鞭,试问谁敢硬挡?只怕一挡,便迅即被烈火焚身!

灰蛇本就是秦霜随手而化,毫无灵智,立刻被禅杖击个正着。

经王脸上的狞笑露出一半,火鞭转向,便要直击秦霜,却猛然僵住,灰蛇一触即散,复又化成灰烬,而护身气墙果然对这充溢死气的灵质之物无用,竟是给他扬了个满头满脸。

这些灰没有伤害到他的身体,却让他的灵魂受到剧烈震荡,隐隐欲要从这个身体分离出来。

经王终于想了起来,那股夹杂在摩诃无量中叫他感觉熟悉的阴虚气劲,原来非是世间任何真气,而是纯正地死亡气息。每一次旧有的身体濒临死亡,灵魂不得不寻找新的身体寄生,生死转化的刹那,是最危险的时刻,稍有误差,便会被这种死亡的气息引入幽冥。

经王心中说不出是畏是怖是震惊还是其他什么感觉,他并不像黑瞳一样执着复仇,也不像雪达摩一样觉得这样的偷生是种负担,他也并不贪恋生命,为了苟延残喘不顾一切,只是惟有活着,才能让他不断地追求“武”,“武”是他一生所求,一生所恋,一生的朋友……他放不下,割舍不了,所以他绝不肯去饮那晚孟婆汤,不知道下世浑浑噩噩在何处。

此际他的心却为“武”之外的东西而跳动,秦霜,所特殊的不仅是那双被他所认定“恶魔之眸”的紫眸,或者,她便是死亡本身,那她手持的书册,就是……

“生灵灭,死魂出!”秦霜的小口中吐出的是叫人心惊胆战的话语,更是不允许任何质疑的判决。

灵魂离体,身体死亡,那么灵魂面临的又是什么?连秦霜曾经那样强大的神魄,也不敢离开*而单独在这个世上存在,即便病弱的身体让她吃尽了苦头。生死的法则,是最不可触碰的铁律之一。

人世间,所能容下的只能是人!

第340章

经王惨嚎一声,这种灵魂被生生从身体内撕扯出去的感觉,无比惊怖,就算曾轮回数次自以为看透死亡的他也无法坦然面对。(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他更清楚被秦霜手中书册锁定,天涯海角也无法逃脱,也不做逃走的念头,骨骼吱吱作响,强行聚起残余功力……他要作最后一搏。他要死,也不能叫对方好过。

秦霜既没有对着敌人啰嗦的习惯,对这种困兽犹斗的局面也很是熟悉,合起书册,伸出一指,顺着书脊向下一划。

纸灰再度聚拢成绳,飞扑上去,将经王牢牢捆缚,更深深勒进血肉中去。

“般若魔经”上每一个字都是经王用自身的鲜血书写而成,被秦霜用红莲业火焚之一炬,又借用幽冥死气重新成型,缠上经王后,便不会再放松,一边吸取精气,一边不断缩紧,势要将经王最后一点血肉榨干,化成骷髅方才会脱落。

对付经王这种死身活魂、一半在阳世一半在阴间的“东西”,本是用至阳至烈、克邪制魔的有形或无形之物直接轰杀、炼化了最好,秦霜却反其道而行之,用黑暗的手段侵蚀、消化,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成果也是斐然。

只是相比起正道的干脆,这样做不免会耗费些时间,这个过程中,当事者惨不堪言,就如经王,本来魁梧的身子,犹如放气的气球一般,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这样残忍的情景,不是常人所能承受。

秦霜却毫不动容,紫眸微微弯起,横顾步惊云一眼。

步惊云垂目观心,恍若不见。

生与死,在那双紫眸看来,是那样简单。她可以轻易杀死经王,而若是经王有那个能力,能杀死她,她也不会在乎。但无论用什么法子,是不会也不肯,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保护,也不会放任身边的人不管不顾。

内力不及,武功不若?还有神通!

习惯地将他人排斥在外,有时候也像是一种另类的维护。在真正危险的时刻,她会承担所有,而将身边的人推到远远。

是最可靠的同伴,也是最叫人生恼的……女人。

看出步惊云的不以为然,秦霜唇角轻抿,眉眼轻挑。(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经王敌意汹汹,如在黑夜中燃起的明亮火把,但箜篌一曲,扰乱了她的灵觉,竟然等到经王动手偷袭时方才发现。若不是步惊云拦上一拦,只怕真会叫她措手不及,身上负伤。那之后要解决经王,便不是现在这般简单。

之后也算不得旁观,坐视步惊云负伤,只是仓猝应对,不如谋而后动。她的弱点太过明显,总是要觑准机会,否则,哀嚎、打滚的可就未见是敌人。步惊云应也是深明此理,方才不顾伤势加重,一再出手。战斗中的默契,不说自明。

但是战斗结束,却重又感觉到格格不入。

譬如,这种不满是从何而来?

无论看上去多么弱小的敌人,或者似乎是大局已定的时刻,都不可以疏忽,就像战斗就要坚持到底,非到见了生死,谁能判定输赢?

不明敌情,贸然前来,还妄自尊大,觉得对方不过尔尔,像经王这种轻敌的错误,历经过最严苛最频繁战斗的秦霜绝不会犯,但药性的发作,酒意的挥发,凝神对敌时精神上的专注一过,虚弱的身体所不能承受的疲惫,终还是叫她分了神。

一个小小黑色“卐”字自经王眉心飞出,绕着经王一转,所到处,灰绳自动松开,重新化作灰烬,随风而散。随后,又向着秦霜飞来。比起先前疾射如电的“经”字,它的速度并不快,颇有些不疾不徐的感觉。

秦霜面色却凝重起来,眼见“卐”字越来越近,退后一步仿佛还不够,一连几步,脚已经出了魔经的书页,触上了泥土。

脚底的冰冷和坚硬令秦霜忍不住一皱眉,经王手中无经,心中无经,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故意诱引,空负六十余年的功力,不仅没能在武道上走出一条新路,对于魔道的看法也一早就上了歧途,所谓“无经无道”仅是挂了一个魔的名头,乍看上去惑人耳目。真正接触,不过是个不可笑的笑谈。

但这个“卐”却是最为纯正的魔意凝结,引得她体内血莲直欲妖然绽放,跃跃而出,不单如此,凝神细看,更能看出,简单的两笔中竟隐然包含着一种魔功。

而这魔功是?秦霜心中一悸,眼前突然一黑,魔瞳竟因为运转过度而暂时停止了。

虽然吃惊,但秦霜并不慌乱,脚下步伐不停,心念急转,紫眸旋即便恢复了视物,眼前的麻烦依旧没有解决。不知不觉中,已经退了七步,“卐”字依然紧随不放,几次伸手,都是迟疑,手册卷得牢牢,更无展开的打算。

步惊云大步一迈,已到秦霜身侧,一双冷目,似乎在问,“为难?”行动中已经先行一步,一把握住“卐”字,似乎在说,“交给我!”

秦霜有些怔然,“你……”迅速扳开步惊云的手,小小“卐”字已经消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方才说完后面的话,“吸收了它?”

魔气,她是不惧的,魔功,她一时看不透,给她时间,也能解析。她的迟疑,只在——

如果可以,她从来都只想着强化自身,用真正属于自身的力量堂堂正正碾压敌人,而不是借用外力。但经王再怎么不堪,内力一项已是叫她或步惊云都望尘莫及,不能不动用非常规的手段。

她选了书,而不是剑,是因为剑不是心剑霜华。

迄今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莲华替换了霜华?竟要等到聂风一语点醒,在云阁中对着步惊云拔剑都未发觉。是有人刻意偷天换日,误导了她的感知,还是这把剑擅长伪装?

变幻莫测,不负一个妖字,是外在的表现。真正的可怕,在剑的内在。

随心所欲的妖剑,不是只服从强者的魔剑,并不难以控制,也不会反噬主人,在使用中,它会曲意迎合,百般体贴,让主人用起来得心应手,仿若心意相通,再没有第二把剑会这样适合。

只是*是它的食粮,杀戮会令它兴奋,仅此而已。就算血色悄染,也不多,只是一点点。

若人心中本无,它不会无中生有。若人心中有了,它不过是推波助澜。就算到了最终,所有的结果摊在眼前,剑主也只能叹息,改变,也是自身的意愿。毕竟,情怀渐变成衰晚,不辞镜里朱颜瘦,就算能抗拒时间的侵蚀,让容颜一如少年,也无法令一颗心长空长净,活泼泼一如初始。

这样的剑,若主人不是她,换了其他人,都会喜欢。

但偏偏,主人是她!

而用书,也是思忖再三,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就更是两难。书册残缺不全,还不能够无所不容,不偏不倚。若是染了魔气,所得到的就是魔书。容留在识海内,就像清水中的点墨,很快就染了全部。

坚守本心不等于非要将己身置于考验之下来一次次证明,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所能承受的压力,都并非无有上限。

无论如何权衡,也不可能万全,总有些情势,叫做不得不为——步惊云却替她做了选择。

她没有独自承担一切,罔视同伴发挥余地的心态,无论彼此原本看法为何,身处同一方,总是要协力并肩、各展所长才是正理。但,魔,魔功的可怕,不在于会要人命,更在于会“传染”。被“经”字打中不过是筋催骨折,被这个“卐”字入体,却可能会造出一个新的“经王”!

这个“卐”字分明是外力打入,想必便是叫经王转化成现在这幅模样的根本,但看情形,只怕连经王自身也不知晓。

其上所显现的魔功,虽不知其名,因为涉及法则,仓猝之际,竟叫她也吃了亏,但总是看出了一二,不外是涉及生死轮回。

联系经王状况,那么就是打破轮回,逆转生死。这在道、佛、魔中都是为了追求长生的基础,只是道、佛两家都更注重自修、自渡,惟有魔,热衷于在他人身上做出各种避死延生的试验。

既是试验,难免风险。而就算是有过成功的前例,也不意味着魔的出手,就是热心帮忙。人往往贪婪于眼前的利益,往往忘记,在生命的天平上,得到什么,就要失去什么,公平得可怕。

想治愈伤痕,就得消耗相应的生命力;想创造起死回生的奇迹,就得先奉献上至少一个完整的生命,而想要拯救多少的苦难,就得预计必然会付出的牺牲。

对于魔,也不见得必要获得什么可见的利益,看着人的堕落、蜕变,变得面目全非,再不能回头,就是一种乐趣。

只是这个过程的结果,人不会再是人。

但有什么关系呢?不同的人不同的选择,有人厌恶成魔,有人却趋之若鹜……

那么,步惊云的选择呢?

第341章

指尖划过步惊云的掌心,犹觉不够,秦霜将手整个印上,潜心感应,却真的没有发觉什么,惊讶更甚。(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一切正常,便是最大的不正常。

是徒有其表,她的感知再一次受到欺骗,还是天生风云,体质特殊,就如同他们能够顺利吸纳摩诃无量一样?

这一次思忖的时间长了许多,对己身了若指掌,不等于对他人亦能如此明察秋毫,理不清的头绪令秦霜一时忘了放开步惊云的手,也没注意到她再一次在战斗中走了神。

习武之人精血浑厚,更胜常人十倍,经王看去奄奄一息,但只要最后一口气未曾咽下,便算不得完结。何况他虽然受创不轻,功力未失,死气的束缚一去,稍一喘息,便恢复了行动力。只是忌惮秦霜手中书册,未敢轻举妄动。眼角骤瞥见院门口出现的身影,心中先怒后喜,更不犹豫,暴然而起。

甫一踏进院子,聂风便觉劲风扑面,先前经王连发“无经无道”,几乎毁了整个院子的花木,闹出的动静不小,就在邻院安置的他不可能不发觉。即便他和秦霜的关系犹在僵持,也不会在这个关头闹别扭继续不闻不问,当下便赶了过来。

此际骤然遇袭,他心中早有准备,疾风劲草踢出,化解了大半力道,犹有少半,脚下施展急转步法也即闪开。但,他完全未曾想到,经王的目标却并非是他,而是他身后的一道窈窕身影――孔慈!

秦霜此行虽未大张旗鼓,也算不得轻车简从,授意文丑丑专门精挑细选几乎媲美雄霸出行的轩敞马车里面,足足塞了三大箱行李,全是一路换穿的衣物,这还是秦霜不喜佩带饰品,不然还要加倍。还有茶水、药品、消遣之物……零零碎碎,自是需要一个侍婢来专门打理。

许是觉得孔慈性情温顺听话,又先后服侍过三人,一贯地细心妥帖,未曾出过纰漏,连最冷僻的步惊云都对她不排斥,似乎还有些另眼相看,文丑丑想来想去,在回禀了雄霸后,将这个名额派到了孔慈头上。

一路孔慈恪守侍婢的本分,无有他言,此际却出现了一个绝不该她出现的场合!

聂风也意外,孔慈是什么时候缀在他身后跟了过来?只眼睁睁看着经王的血手掐在孔慈细嫩的脖子上,也顾不得细想,急道:“不要伤害她!”

变故再起,步惊云转眼一瞥,眼神中似乎也透出几分关心,但旋即便低头看向秦霜。(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聂风也即时意识到,眼前这个凶汉,所针对的绝不会是刚刚才赶过来的他。话在嘴边转了又转还是没有出口,甚至连脖子都不敢稍转,只怕眼神中所不自主露出的求恳之色,会令秦霜莫测的态度直接向着恶劣转化,让孔慈的境况雪上加霜。

便不看院中狼藉,只交手一招,聂风已觉出经王功力远胜过自身,不过跟他学了些粗浅武功的孔慈,落在这种绝世高手手中,又能有什么反抗的余地?那只血手,只要手指一动就能要了孔慈的命!

“你拿她当人质,要挟……我?”秦霜轻言细语,仿佛还带着点笑意,但紫眸中的狂怒却表达出相反的情绪。

对孔慈的随行,秦霜不曾发表任何意见。要孔慈死,只需要一句话,但她不会开这个口。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表面上,她的情绪从未曾有过这样的激烈,实际上,讨厌的,自然被抛之脑后。她自有骄傲,能让她所投注多过一眼的惟有旗鼓相当的同位者,而不是自惭卑贱而伏低在尘埃中不敢抬头的人。拔剑出鞘更只是为了扫荡敌人,而不是在弱者身上表现优越。

若无意外,这就是结局――一个不会回头,一个也追不上去,渐行渐远……

就算此行带上了,那也是因为需要的侍婢,不过就是个侍婢,没有名字。

秦霜所恼怒的,不是孔慈的生死,而仅是对经王这种行为,或许还有,这场战斗中叠转变生,拖泥带水的暴躁。

“你当地狱是什么地方,什么垃圾都收?!像你这种杂碎,只配被剁碎了当花肥!”

聂风大惊,全身蓄力,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经王,就算希望渺茫,也只能搏上一搏,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孔慈就这样死在经王手上。

步惊云反手握住秦霜持书的手,又不顾血污,将她另一只手也拢在掌中,微微低头,神色肃然。

秦霜双肩微落,紫眸中的怒气如潮水般起伏不定。聂风怎样,她已经不去想,但步惊云的态度也是鲜明,她可以不援救孔慈,却也不能不管不顾地出手,直接将孔慈陷入死地。

经王满脸狞恶,歪着血红的嘴角,朝风云一扫,最后落在秦霜身上:“恶魔之眸,多说无益,你也不必一再贬辱老子。是老子低估了你,虽然可惜,但胜生败死,老子也并非没有这样的觉悟。你要有能耐弄死老子,不让老子下地狱而直接魂飞魄散,将这具身体剁碎了当花肥也无所谓。”

经王舔了舔嘴角,险恶地笑:“至于要挟,就算不是归我操作,我也知道,做为主人魔渡众生大计一件关键工具诞生的你,感情早就被抹去,你的喜怒哀乐,都不过是伪装,为了掩饰你真正的身份,而不让人发现你只是徒具人形外表!”

“我还知道,不管怎么掩饰,都无法改变你冷酷无情的本质,无论什么人,哪怕是现在站在你身边一再碍老子事的步惊云,还是这个轻功超群的聂风,必要的时候,你也会一眼不眨地看他们去死。何况,是这个……”

“混账!”一声女子暴怒的呵斥,“你知道,你知道,你他妈的知道什么啊?”

这一声,不仅叫聂风怔住,差点连心都停止跳动,连步惊云冷面上也泛出一丝惊讶,随即又有些恍然,手上加力,将秦霜愈发紧握,同时传过一丝霍家剑法的温和真气,希望能令秦霜已然明显紊乱的呼吸恢复正常。

喊出这一声的孔慈反应最是剧烈,惊惶万状,不顾脖颈尚在经王的桎梏中,拼命摇首惊呼:“不!不!不是我!为什么……我已不能控制……自己?你!你!给我滚,滚……出去!”

孔慈这些话简直是莫名所以,经王却似乎毫不意外,邪邪笑道:“黑瞳,想不到你也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刻,竟处在人魔之间,不能完全向魔转化,连这具身体也不能完全控制,这是不是表示,现在就是杀你的最好时机!”

一语未毕,经王五指收束,孔慈的双目顿时泛白……

聂风纵身而出,一记雷厉风行踢向经王,这完全是围魏救赵的无奈之举。就算经王缓手,聂风也不能确定能否及时将孔慈从经王掌中拉出来,他只希望自己身法真的是足够之快。

“碰”一声闷响,聂风这一腿只攻至经王面前一丈,便再无法前进,一股反震之力袭来,让他不由后退,胸中一阵烦恶。

经王磔磔而笑,即便他的功力现下不到全盛时的三成,但还是在聂风之上,即便是风神腿中最强劲的一招,也攻不破他的无形气墙。这个结果倒是消了不少他在秦霜面前频频碰壁的闷气,一顾手中孔慈:“想不到你潜伏在天下会为奴为婢,还赢得这样一个护花使者,看不出你倒还有这等本事,报仇不成,勾三搭四倒还在行!”

“放……你妈的……屁!”断断续续挣出最后一个字,孔慈陡然双臂一振,浑身暴绽出一道强横无匹的气劲,“蓬”的一声,将经王震出数步,更将她束着的长发震散,发丝飞扬,还有她身上的衣衫,亦当场给气劲震个进碎,露出其下的一袭紧身黑衣。

双眼回白,所露出的却绝非是孔慈惯常温驯如小鹿的眼神,而是侵人心魄的寒光、凶光!本来惶恐惊惧的脸也泛出意态骄狂、桀骜的邪恶,弹指之间,平庸低微的孔慈,仿佛霎时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一个足以睥睨红尘的女死神――黑瞳!

孔慈怎么会是黑瞳?一个人怎么能变成一个气质完全相反的另外一个人?聂风实在无法想象,柔情似水的孔慈,会变成邪异狂放的黑瞳,由唯唯诺诺的小婢摇身一变成可以绝杀八方的魔女,这中间的跨度未免太大,她,究竟还算不算是他一直认识的――孔慈?

转化就在眼前,容不得聂风不信。但就算性情可变,这种绝世高手的气势断非一日可以养成。至少这五年,孔慈就在他眼前,他还曾教过孔慈武功,这要怎样的伪装,才能瞒过他还有所有人不叫人发觉?

不,或许……聂风终于忍不住将视线向秦霜投去,你,早就知道了吗?

第342章

秦霜长睫早已落下,不看任何人,更不会给出回答。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步惊云迎上聂风的目光,缓缓道:“神……”只说得一个字,随即闭口。他相信聂风能懂,也希望聂风能想清楚,更加谨慎态度,不要再烦扰秦霜。

只是一个字的提醒,也叫聂风立即醒悟。神,不是说的那个长生不死的神,而是指神的居所搜神宫,以及曾在搜神宫中发生的事。

聂风将目光重又转回孔慈,现下的情形和当日搜神宫中“雪缘”的表现是何等相似,变成迥然相异的人,掌握原本不会的惊人武功,叫人惊骇莫名。

但看来又有不同,那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雪缘”只是惊鸿一现,过后便了无痕迹,雪缘仍是雪缘,未曾受到任何伤害。黑瞳却已经现身了非止一次,这一次更是在孔慈明显有所意识且极力反对的时候出现。

何况,伴随黑瞳的出现,孔慈体内也涌现出浓黑的雾气,很快就将她的全身笼罩,遮掩得密不透风,只有一双手露出外面,却也变成一种如同由地狱而来的死黑色。

更叫聂风震愕且不安的是,孔慈那双在黑雾内闪烁着冷漠妖异邪光的眼睛,扫过他时的目光,竟是那么的冷而陌生,仿佛已不再认识曾和她相处数年的他。

黑瞳取代孔慈,不仅是俨如变了另一个人,更像是变为另一种不是人的可怖物体,她的目中充满怨气,那种怨,仿佛要怨尽天地人三界的万事万物。她周身的黑气,方圆一丈之内的花草一触到,便迅速变黄、萎落。叫人更无法想象,黑雾内的孔慈真身,会变成什么形态。

这样的情景,连经王都愕然了片刻,随即狂笑道:“想不到,你我竟会在这种情形下相见,更想不到,你已经连人变成魔的转换也不能完成,只能维持这种人不人,魔不魔,人魔之间的状态。你的力量,充其量也仅得完全觉醒时的五成……”

黑瞳一双眼冷冷看着经王,缓慢而轻蔑地道:“你千方百计激我出来,现在我出来了,你就只会说这样的废话……”

夜色中,经王的笑声如同夜枭,看着满身黑雾的孔慈,目光如炬,“你这个女人,说的不一样是废话。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是了,怎么不见你所谓的好朋友黑王在你身边,原来你已经和我一样,不,你比我更惨,我失去了红王,不过是少了一件趁手的工具,它身上所携的力量早已被我吸收殆尽……”

“而你,显然,黑王未曾来得及将你前世的力量还给你,就被……”经王斜斜看了秦霜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干掉,让你惨遭惨重损失,甚至连神魂都遭受了震荡,然后变成这副模样……”

黑瞳冷冷道:“你嫉恨我的习武天赋,屡次违抗主人的命令与我争斗,主人顾念主仆一场,没有杀你,只是将你放逐。你不知悔改,还敢出现在这里,妨害主人的大计,就算我只有五成的力量,对付像只败家之犬的你已经足够。”

虽然曾经共事一主,但两人的关系殊不友善,经王嫉妒她后来居上,她也厌恶经王的咄咄相逼,两人曾数次大打出手,总是难分高下,到得经王被逐,两人更是仇结如海。相信经王若非被秦霜重创在前,一见她出现,立时就会翻脸动手。而她又何尝不是顾忌秦霜,不敢放手一搏。

两人也就只能这样唇枪舌剑,却不知道经王不急着逃命疗伤,却在这里啰嗦什么?不过看经王始终张着无形的护身气墙未有半分松懈,显然也非是表面那么轻松。

这一点,也和她同样是半斤八两。

经王嗤笑一声:“就算三年不见,你这女人,还是一样大言不惭,叫人生厌。少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也不用拿主人压我,无论你有多强,也无法比老子更强。何况现在的你……黑瞳,我一直觉得雪达摩是我们三个中最蠢最无用的一个,现在才发现,最蠢的……是你!总是嘲弄‘情’字的你,竟然也会相信主人不杀我,是因为顾念旧情。不错,主人从来没有亲手杀过她的仆人们,她只是——”

“将我们送到……屠刀之下!”

经王猝然停嘴,血掌急挥,“蓬”然一声,雪屑纷飞。暗处激掷而来的雪球固然遇劲即破:经王亦同时给震退两步。

时非残冬,洛阳也非天山,雪从何来?而仅用一个雪球就将经王震退,便是经王重伤之后,也显出来人的非凡功力。

又来一个高手,是什么人?

盯着雪球迸爆后所洒下的雪渍,经王竟然咧嘴一笑:“雪达摩,你既已来了,便堂堂正正现身,别要在那里故弄玄虚,更别想要阻拦我说话,你的实力还封不了老子的口!”

悠然一声长叹,院墙上显出一条魁梧的白衣人影,白纱蒙面,白蓬披身,白蝠踏肩,让人眼前一白。

黑衣的黑瞳,红衣的经王,白衣的雪达摩,魔主麾下的三大“人形化身”竟然在今夜齐齐现身。

对于他们来言,又何尝不是一场意外。

聂风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袭击经王,不等于就是友善,也许更是站在黑瞳一边。虽然这个雪达摩身上,并未曾带着黑瞳和经王身上那种逼人的杀气。

雪达摩透过蒙首的白纱淡然看着经王,他的愁是如此浓郁,甚至从声音中满溢出来,话语却毫不客气:“经王,你的话太多了,什么时候你这个武痴也学会了动口不动手。难道你终于领悟了佛的真谛,打算在临死之前自我超度一番?”

经王嘿然道:“好谈佛理、伶牙俐齿的一向是你,你取号达摩,也不见你真的济世为怀,只知道跟在黑瞳这个魔女后面婆婆妈妈。现在出现又是为了什么?”

“既然来了,又何必站那么远?是打算见势不妙,就用你在我们之中最好的轻功脚底抹油么?你不是一向觉得世情无味,我们这样活着就是一种负担,你的灵魂,亦已经开始厌倦这种为求永远存在,却不断重覆复活的生涯。又为何表现出那么胆小畏事的无用鬼样。”

“恶魔之眸既已出现,我们三个,谁也别想置身事外,就算你能跑得了今夜,也跑不过今后,主人的计划实施之时……”

雪达摩白纱抖动,仿佛无声地嘲笑经王:“何必用垂死的挣扎,让你那副难看的嘴脸,更加难看。就算你表面啰嗦拖延时间,暗中加紧调息又能如何?”

“无论你说什么,黑瞳都不会改变,我也不会和你联手。我早已说过,也不介意再说一遍,对于主人的计划,我保持绝对中立,既不会帮忙,也不会去妨碍。无论主人的计划中给我的结局是什么,我都会坦然接受……”

经王脸色一沉,仿佛被雪达摩揭破而有些恼羞成怒:“雪达摩……”

“都他妈的给我闭嘴!”黑雾中的黑瞳传出一声暴叫,打断了经王,“雪达摩,你来做什么!我早已说过,为主人的计划,奉上我的命,我心甘情愿。你若是看不惯,就滚得远远的,不要来碍我的眼!”

“经王,你也收起你那自以为是的小人心思,主人的计划,从来没有瞒过我,我很清楚,会面临什么。”黑瞳一双邪邪的眸子在暗夜中发着濯濯的光,“为了计划的完成,主人自己的性命,主人亦已毫不计较。我们这些性命因主人而来的残余之人,又有什么好说?”

雪达摩摇首发出无奈的笑声,经王更是怒道:“不错,你我她都是源出一辙,都是主人在我们垂死之际转移到新的身体,给了新的生命。但这不等于,她就能再让老子去死。你和主人要为那种遥不可及的目标死是你们的事,老子的死法只能是一种,那就是在痛快淋漓的战斗中死于对手,而不是为了莫名其妙地拯救苍生而死得不明不白!”

聂风目光微垂,所谓长生不死的神也曾有一个宏大的计划,但揭穿了,也不过是为了个人一己的野心私欲,徒害了无数性命。黑瞳及其主人所计划的魔渡众生,却是不惜填上自身的性命也要完成,难道……这个计划,真的是如同其名,魔渡众生,为了——-渡尽众生?不是一己妄欲?

但即便初衷再怎么崇高,渡尽众生的计划再怎么伟大,黑瞳及其主人的信念再怎么坚定,这其中也有着太多的不可能,人的心思不一,不是用言辞所能说服,那么,这个计划所采取的能是什么手段?

而所谓祭上自身性命的无私,秦霜也曾有过这样的表现。魔,实际上和秦霜一样是同一类人,人命,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在既定的目标之前,轻若草芥。

那么他呢?是就这样冷眼看着事态的发展,还是,在秦霜表现了那样叫人血冷的态度后,依然还能像面对神一样,为了维护她而挺身而出?

第343章

“你们,争够了,没有!”步惊云蓦然出声,掌中包容的手,一点点失温,怎么也暖不过来,呼吸却是相反的灼热,身上的香气时浓时淡,内中的情绪是怎样地不定?

无论黑瞳、经王、雪达摩三人之间争执龃龉,会暴出他们背后主人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他也无心再听。(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說’)

寒而锐的目光自三人面上划过,利如刀刃,狂如经王,骄如黑瞳,也一时收声。

秦霜适时张开眼睛,瑰丽的深紫中闪耀着点点银光,既诱人又恐怖,随意一扫,压力已是铺天盖地而来,首当其冲的经王感受尤甚。

一刹那间,经王仿佛看见荧光烁烁,平展在半空的书页上,一排排名字隐现不定,而秦霜伸出一指,指尖一点殷红如染朱砂,向着其中一个就要划下……

扑面而来的死亡威胁令经王瞳孔骤缩,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要将我们三个全都……”拼尽全力的大吼出口却是压不住地嘶哑,双手急挥,本就发红的双掌血色愈发浓艳,仿佛下一刻粘稠的血液便会从掌中滴落,连透掌而出的劲气也变成一片血红!

本应霸道无比的掌劲却连地上的残花败叶都没有刮动,经王陡觉背心一凉,便是护身气墙亦挡不住那股透骨的寒意,周身迅速凝出一个径阔一丈的薄冰球,将他团团困在其中,他燃烧精血所发出的掌劲将将透出冰球半尺,便消散在半空。

“一指雪!雪达摩,你,你竟然……暗算于我!”

经王又惊又怒,疾运内力,欲要破开薄冰,却赫然发觉,这种冰雪奇寒无比,已在刹那间把他的四肢冻僵,且还侵进他的五脏六脏,制止他再度使用功力!

雪达摩淡然一望,又是一指点在冰球之上,冰雪更飞快向冰球内的经王侵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相隔三年,经王功力大成,修成了“无经无道”第十二层,雪达摩也并非全无进步,“达摩雪手”已然修到寒之绝顶,下一步便是将冰冷的真气化元归一,由寒转热,煮铁焚金。(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la 提供Txt免费下载)功力累积是不及经王深厚,但也差之不远,加上高妙的轻功,出其不意袭至经王身后,一指建功。

经王怒得无以复加:“雪达摩!你这个胆小鬼,我只恨没有先收拾了你!你再想讨好,以为她就会放过你们!”

虽然雪达摩只是将他冰封,并没有断绝生机,只需要三日,他便能够烘暖冻僵的身体,破冰而出。但双方已然撕开颜面,经王自思,若是他,也绝不会给敌人卷土重来的时间。

他是嗜武成痴,但并非没有脑子。魔主让原身已经死亡的他们藉着一些垂死之人的身躯,再度重生。这个举动,也许惟有对魔主死心塌地,脑中只存着要报答救命之恩的黑瞳,会认为魔主是出于对他们悲惨遭际的同情善心。就连满口念佛的雪达摩也看得清楚,慈悲,从来和魔不沾边!

死后为鬼,既生则为人,就算他们不是循着正常途径投胎,但如何不能称之为人?魔主却意味深长地称他们为“人形化身”!而前后百多年,魔主成就的“人形化身”不过他、雪达摩和黑瞳三个。难道世间横死不甘者只有他们三个最为可怜,最值得一救?经王便是再自负与众不同,也不会觉得独特到这个地步。

魔主的用意到底是什么,非是他能够所知,只是隐约觉得不是那么简单。直到今夜面对秦霜这个“恶魔之眸”时,感觉陡然明晰。他背叛,魔主并没有赶尽杀绝,雪达摩想要置身事外,魔主也并不理会。

无论他们怎么想,怎么做,魔主都并不在乎。因为他们的存在,就是意义!分承冥冥之中对于魔主偷生人世的压力,分担魔主在推行计划中所犯下的无边罪孽……亏他还真相信,可以无限次轮回再生,全然忽略了,每具新的躯体使用超不过二十年,便不得不更换!

他们现在还活着,却早已注定了不得好死。“恶魔之眸”既已出现,“人形化身”便是可有可无。对魔主而言,藉着秦霜的手,将他们一举除去,是一举两得,或许更是当初制定计划时便已经算好的一环。他们三个,一直都在魔主的股掌之中!

经王越是想,越是恨!可恨黑瞳和他势同水火,雪达摩也一心站在黑瞳那个贱人一边,叫他孤掌难鸣。

秦霜手中所持奇宝虽然对他们有克制作用,但身体的弱点更加明显,显然还未曾打开“达摩之心”,完善自身,“恶魔之眸”只初现其形,未尽其神。他们三个齐心合力,奋力一搏,若能将其扼杀,就能将魔主的精密计划破坏,想要完复,还不知有没有那个时间、机缘。

如此,他便是死在魔主的怒而一击中,也觉得值当,现在却是既憋屈又窝火,便是死也难以瞑目……

看着经王睁看一双血目,瞪着雪球外的自己,冰雪已然侵入他的五窍之内,让他便想破口大骂也没了机会,雪达摩心中也有些戚戚然,表面一派依旧,悠然一叹:“放过,还是不放过,经王,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至于,”雪达摩看向秦霜,叹息着将经王被他打断的未尽之言说了出来:“霜小姐,您真的是打算,今夜就将我们三个,全部杀死在这里么?”

即便只见过一次,他也意识到秦霜并不喜欢“龙王”这个头衔,而私心中,他对魔主的做法也大不以为然,自更不会以“恶魔之眸”相称,便还是用了最寻常的称呼。

“是你们自己来到这里……”

平淡的语气,透出的是生人勿近的酷烈,手中的书册已经收起,但予人的压力有增无减。

聂风心中一沉,又一寒,复如雪覆而下,将一切掩埋潜伏,秦霜不想和他说话,他对秦霜也无话可说……

雪达摩倒不以为意,担忧地看了一眼笼罩在黑雾中的黑瞳,她太倔强,也太逞强,哪怕是死也不愿意向人低头,只对主人的恩义记得极重。此番为魔主交付的任务,强自而出,暴露在众人之前。

孔慈这个小婢女,虽然性格深怀自卑,视自家是一条贱命,无论遭受怎样的欺凌,也只将一切默默藏在心底,但眼见黑瞳用她的身体与她重视过生命的人对峙,反抗出奇地剧烈。毕竟是身体的原主,偏偏黑瞳又不愿意伤害孔慈,宁可自身本源受损,承担两魂相争的损耗。

又和经王斗气,魂魄动荡,魔气顿时反侵,不然怎会如此安静?

他突然出手暗算经王,为的便是争一点说话的时间。只要计划可以成功,哪怕是殒身以葬,魔主也会含笑欣然。但魔渡众生,不折不扣是一次倾世之赌,最怕是世界已倾,众生不渡!

他的灵魂已然厌倦为求永远存在,却不断重覆复活的生涯,哪怕是被秦霜真真正真的杀死,也只会是觉得解脱。只是万念俱收,总不能忘记,曾经做人时,小河边,那一次次有意无意地相遇,独不能放下,那一颗沉默相恋的……痴心。

为忠,他可以坐视主人的计划实施,成败生死都无所谓。为情,他却不能看着黑瞳越行越偏,走上绝路……

只是这片心意,黑瞳又是否会了解、心领?还是照旧勃然大怒,口口声声要他滚得更远?

秦霜也看了黑瞳一眼,瞳中银光散灭不定,如星河轮转尽落在眼中。

这具身体里装的是孔慈,是黑瞳,还是其他什么人,对她都不重要。

只是魔瞳洞隐,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灵魂,其中一个赫然残缺不全,被另一个覆盖大半,且在不断损蚀中……这样下去,不需要多久,就能知道结局。会消失的,并不是胆怯懦弱的孔慈,而是表面强势的——魔女黑瞳。

在无声无息中失去自我的存在,变成滋养他人魂魄的养分,比之**的消亡,更叫秦霜战栗不能名状。

宁愿,彻底消失,也不要,这样结束!那么,无论生、死,都必须要争,与天争,与人争……

放言要杀她,且做出实际举动的,不管是不是人,都必须要死!设置障碍,想要欺骗她,诱哄她踏入局中的,也要死!

无双城底,因为听无双夫人啰嗦,堕入对方所布陷阱,所付出的代价惨痛,像一记鞭子狠狠抽在灵魂上,辗转阴阳也不能遗忘。

虽然,事过境迁,自愿的选择,也无所谓什么不甘,但,那样的失误,一次已经够了!

十息之内,雪达摩若不能令她相信,他的确和魔主并非一道,杀他的后果也是弊大于利,那么这个花园便是经王、黑瞳和他的埋骨之所!

第344章

“我,经王和黑瞳,我们尽皆是源出一辙,原身早已惨死,只是因为临死前强烈的遗憾、不甘,引来了主人,”雪达摩深知时间宝贵,斟酌了一下,开门见山地道,“在征询过我们的意见后,运用六道魔渡中的他生渡,让我们藉着一些垂死之人的身躯,借体重生……”

“借体重生,六道魔渡……”秦霜眼眸微弯,“厉害!”

神活出二百多年,气血依然充盈,不死不见得,长生倒也可说,不过这还能归因于个人修为的不凡,并未超出武道之畴。(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他生渡就完全不同,是只合该在民间玄奇的鬼怪述异中出现的怪谈,不是武功,更像法术。

对方早了她二百年,这段时间的差距,既多了无数创新、拓展的可能,也让她完全无法猜度对方在法武合一中走出多远。

以她亲身的试验来看,大道之法极受排斥,绝无可能,魔功的容纳度要高一些,但施展出来也要付出不菲的代价,无论施术者、受术者莫不如此。

六道浮沉,循环不息,如车轮回转,没有尽时,是谓轮回。不走六道,并不意味着依然能够无止境地在人世循环。想要逃脱轮回的人,也会被轮回厌弃。

神能不死,也不能不老。反复借体重生,看似长保了青春,但一次,两次……逐渐累积的因果之力,终会令人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直至彻底排斥。

经王和雪达摩,一个满面乌黑,惟独双唇如血鲜红,一个白纱之下是冰雪覆面,即便双目、鼻孔亦是盖在冰雪之下,只有嘴巴留有一线空隙,让他能够呼气、饮食、言谈……再生的次数至多不会超过三次,反噬之力已经出现,即使另换身体,这些恶征也不会消失,而是会一直伴随,且会愈演愈烈,让新更换的身体使用寿命愈来愈短。

到得无法再换,便是魂消魄散之时!

她并不评价经王、黑瞳和雪达摩在临死之前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是对是错,也不会费心推演其中原理弥补这门功法的缺陷。只是有些疑惑,到底是什么目标,能值得犯下干犯轮回的大忌?

头又开始作痛,念头纷纷扰扰,力量依然在完全的控制下,思绪却已经信马由缰。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好像有些摸到对方的心思,又觉得像是无双城中对无双夫人一般,一层又一层的迷雾,毫无循着逻辑推导的可能。

或许不该听它们说什么,言语太容易伏下误导的可能,真相或许并不存在,人心也是千变万化,还是一路走过去,一路杀过去,全死得干净,问题自然都会消失……

秦霜的唇角弧度不变,看起来娇娜无邪,却让聂风突生一种不寒而栗,目光扫过黑瞳,张口对雪达摩问道:“你们所占据的,都是垂死之人的身体?”

面对聂风略带担忧的目光,雪达摩先是一怔,随即苦笑道:“……是,孔慈八岁那年,遭遇了一场极其可怕的危机,黑瞳和我赶到时,已然太迟,即便将她……救出,也已经身中剧毒,奄奄一息,随时会得惨死……”

“黑瞳不忍见孔慈这般一个无辜稚女丧命,恰逢她转生之期来临,便特地恳求了主人,将孔慈选作借体的对象。让她转生的灵魂,与孔慈的灵魂合而为一,一起在同一具躯体中并存。”

雪达摩白纱之下的眸子里苦涩愈浓:“实话说,孔慈的身躯确非一块习武的好材料,又是这样的遭际,黑瞳不得不付出了相当的力量来驱除孔慈所中的剧毒,将她从死亡之中挽救回来。这些年,为了维持孔慈的性命,黑瞳也在不断地消耗着自身的力量,不得不在大部分时间中都处于沉睡。直至最近,方才被主人唤醒。”

“她本来是习武奇才,短短时间就可以和经王并驾齐驱,这般一来,反而落在了经王之下……唉,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人们愈认为难救的,她偏偏要救;而且命运愈是悲惨的人,她更是非救不可……”

最后的感叹,雪达摩本就低沉的语声越发低落。这是他盘桓已久的心声。但若非现在这般情形,听他这般说,黑瞳是一定会翻着眼,嘲他婆妈得根本不配当魔,甚至冷哼一声,转头就走。谁知道无畏天地的黑瞳,也是那么地畏羞,只是做,却从不肯叫人说出来。

自诩魔女,做出来的事却比大多数神佛都更彰显正义,这世道,神不似神,魔也非魔,反而叫人无所适从。

雪达摩语气中对自嘲邪恶的黑瞳那种特殊的怜惜,特殊的感情,叫聂风心中触动,但只是一动,旋即按下:“有没有办法,将她们两个分开?”

黑瞳虽然利用了孔慈而再生,然而孔慈也是因为她才得以续命。这确是一笔难以算清的账。

但两个灵魂共同占用一个躯体,当黑瞳出现的时,孔慈便不得不消失。而两人的思想性格相差极远,魔女黑瞳,性情乖戾放诞,言行放肆无忌,孔慈却胆小本份,软弱善良,若是叫她知道,黑瞳曾借着她的躯体所做的事,包括杀人、碎尸,只怕会直接骇地晕过去,甚至完全地精神崩溃。

聂风还是觉得,此事过后,还是要将黑瞳的灵魂驱出孔慈体外,让孔慈变回一个正常的人,不要随时随地性情大变,变身而成魔女黑瞳。

不等雪达摩回答,秦霜已经注目聂风,星瞳中第一次显而易见地浮出怒气:“她是谁,很重要吗?!”

聂风沉默不答,对秦霜这种态度,他也有一种想要发怒的感觉,总是在某个时刻,让他觉得她冷酷异常。

但理智的思量,让他又不能发火。相比起江湖中的其他人,秦霜已经是极端自制。除却无双城那一次无法理解的残忍,其他每一次,他都可以旁证,她从来不是主动挑起事端的一方,顶多说一句,得势不让人。

但,得势又何必让人?若叫对方得势,秦霜的下场只怕更惨,至少,她只会简单地将人杀死,而不会滥刑、施辱……她的作风,在残酷的江湖上,足够被称赞为刚正严明了。

只是,秦霜对他,他的做法再是如何不合她的心意,都不曾真正伤害,教训,也是浅尝辄止。若能将这份宽容稍稍分给别人,他和她的关系,又何至于像而今这般僵硬?或者,干脆就一视同仁,像对其他人一般冷峻严苛,他便也能平常处之,不至于像现在般进退都不能……

“现在的她,到底是黑瞳,还是孔慈?!”步惊云眼底暗沉,指腹摩过秦霜掌背,看那双眸子中只留下纯粹璀璨的星光,只在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丝丝不快。

表面被双亲遗弃的不管不问,实际是暗伏人手的密切监视。知情还是不知情,是孔慈,还是黑瞳,都背负着欺骗,是秦霜所最不能忍,暴怒也有充足的理由。但习惯性内敛在内的情绪,却为聂风的态度牵动,宣泄而出……

聂风便是听懂了雪达摩的弦外之音,依旧抱着侥幸,只是旁侧敲击,而不愿明白揭破。

双魂合一,一体并存,黑瞳和孔慈两个,密不可分,息息相关,若要对付黑瞳,孔慈也难免受到牵连,唇寒,极可能便是一一齿亡。

若是说得更加明白,便是那个纯粹的,名为孔慈的小女孩早已夭亡在雪达摩含糊其辞的变故中,所活下来的,是孔慈,也是黑瞳,或者根本是借助孔慈外在的遮掩潜伏在天下会中的黑瞳。

黑瞳之沉睡,亦可解释,何以孔慈在天下会这么多年,甚至直接服侍了秦霜很长时间,亦未曾露出丝毫破绽,叫人发现她体内潜伏另一个灵魂,身具深不可测的可怕魔功。

直到最近,从神开始,那些隐秘的设计,逐一浮出水面,露出叫人不寒而栗的獠牙。

于是,孔慈消失了,黑瞳出现了……

现在疑问只是,那个他在天下会最落魄的时候所惟一和他交好过的,又曾经服侍他多年的可怜女孩,是暂时消失,还是就此永远不在?

不等雪达摩回答,黑雾中的黑瞳已经先一步暴怒:“怎么,想要干掉我?”

若没有黑雾遮掩,便可以看到黑瞳紧紧盯着步惊云,目光直含一股强烈的挑战意味:“你虽号称不哭死神,但,你以为你就有死神的本事,有足够的力量干掉我?当然,你也可以不男人一把,躲在秦霜身后,她自然是能够将我解决了。”

“不过,你的心真能够像死神一般冷酷无情么?”黑瞳的笑容恶意无比,“别忘了,我所转生的躯体,是孔慈的躯体,若要干掉我,便是要干掉孔慈!”

“这个可怜的女孩,曾经死心塌地地跟随你多年,在你失踪时依旧苦苦等候你归来,有多少个不眠的寂寞夜晚,她在自己的房中,为她所无法遗忘的男人,念尽多少遍经,愿神佛祈保他能平平安安,即便以她十年、二十年的生命,来换取,她也认为值得!”

“不过,现在看来,一点也不值得!因为她所心心念念的男人,会眼睁睁看着她一一一形、神、俱、灭!”

第345章

步惊云面上依旧是似乎万年不变的沉冷表情,但他的心中可像面上一般无动于衷?

他的人生是那么黑暗、孤寂,每一个对他好的人都是那样弥足珍贵。[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但有可能,他希望他能对他们有所回报。

更何况,他对孔慈,未必便不存半点情。

即便并无从判定黑瞳这个魔女口中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或者是真,但并非全部,孔慈挂念他有之,祈祷也有之,却未必是男女之情。

然而无论是哪种情,霍步天已成为他毕生遗憾,他不想要看着这个曾主动向他伸出手,有着温热眼泪的卑微弱女,在这个残酷世间亦要薄命如斯,成为日后回想的一道伤疤。

他有把握,只要他开口,秦霜对他,和对聂风,是不同的。但,步惊云眼眸垂下,只看着秦霜,一字不出。

在立下要踏上复仇这条寂寞的不归路之时,他便尽量避免对任何人发生友情、感情、恩情,然而,他的心,终归不是死神的心,在未曾预期的时候,已经破了例,动了心,生了情……想要保全孔慈,看似是要看秦霜的态度,首先却须想一想何以至此!

是敌人,难以并存,不是敌人,也未必能够放过。

前世恩怨,今生纠葛,秦霜身上的枷锁,不是她说要放下,要忘记,就能够轻易了结,也不是她不表现在外,一直独立承担一切,就觉得事态轻松。

搜神宫中,那一位“雪缘”,真情流露,遗赠奇药,似乎是友善有加,但起始时的步步相逼,让秦霜落泪、伤心,几乎陷入迷障难以走出,其后双剑的对决也没有半分留情……生死玄关的考验,无论过往多少情谊,都不会改变态度――若秦霜通不过,那里便是终点,不会再有之后!

神之后,黑瞳背后的主使者同样拥有超出常识的力量,而布局更显得更加阴谋诡谲,让人防不胜防。他怎么敢轻易开口?在难以确定,之后,会不会便因此转折向一个无可挽回的结果……

即便,她会答应他,因为她自觉还欠着他的恩情。她答应了,就会做到,从不曾有过例外。但,无双城下一幕,犹自历历在目,力有尽处,也不负所诺,功成――以性命相偿!

手中一空,秦霜抽出手,侧眸看步惊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而慢,几乎不能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没有任何言语,步惊云心中却似突如其来一声轻响,冰山崩碎一角的声音,莫名地定了下来,又有一丝沉涩。

愿为你做,无需你求!

曾对雄霸的态度,延展到他身上,是容纳他入心,所以体贴温润,还是择定了角色,便完美扮演?

完全不曾流露情绪的波动,仿佛本就是如此,而前一刻她还为聂风而恼怒。同样是洞彻了解,却给予相反的态度,这样的殊异,好或不好,内中非是那么简单……

“你想让她活,她却想死……”秦霜的目光仿佛能透过面纱,直落到雪达摩面上,挖出他心中最隐秘的所思,“你不曾说谎,但也不曾说出全部。”

雪达摩摇首发出无奈的苦笑:“不错。当年我为报主人救命之恩,曾发誓永远效忠主人,尽管因为我不大赞同主人魔渡众生的计划,被主人排斥在计划之外,但我也不会因此选择背叛,干出任何干预主人的事,或者泄露会妨碍主人计划的秘密。因此,我能说的十分之有限。”

“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完完全全是出于私人的原因……虽然,这的确是一件两方都不讨好的做法。”

雪达摩早已看得通透,相识五十多年,黑瞳从不肯接受他的温柔,这一次,也不会例外。说不定反而会因为他对秦霜的避让,而再度失望于他的“窝囊”。

勇敢不等于鲁莽,自居于下也不是谄媚。黑瞳也并不是不明白,只是他旁观者清,黑瞳却情迷局中。或许因为与孔慈一体,并存久了,感情上不免同化,哀其不幸,也怒其不争,面对秦霜之时,便不自主将长久积累而下的郁气宣泄而出,显得极为冲动。

不过,亦有可能是如秦霜所说,黑瞳是在求死!

雪达摩脸孔上盖着厚厚冰雪感觉不到冷,一颗心却沉寒如丢入冰湖的石头。

黑瞳的前世今生,他都曾有过参与,对于最初的结局,更是十分清楚。黑瞳的生命凝固在十八岁那年,之后便是换了一颗复仇之心从地狱走出的魔女,早已不在乎自身的生死,活着就是为两件事,一件是报主人之恩,一件是报灭门深仇。

一恩一仇,都不是为自己活着,黑瞳却义无反顾、一意孤行地走下去。若她连带孔慈的死亡,是保证计划成功的一部分,黑瞳亦会毫不计较。

雪达摩并不怨责造成这个可能的主人,也不能怪秦霜的敏锐峻刻,只是长长喟叹:“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向霜小姐求情,但我还是由衷地恳求,若是主人的计划真的全盘落败,霜小姐占据优势之时,能够放主人及黑瞳一马……主人,唉,又何偿不是一个可怜的人……”

可怜?秦霜心中微哂,黑瞳选择孔慈借体重生为其续命,是因为孔慈“可怜”,雪达摩想要她饶过那个“主人”,也是因为对方“可怜”……

她从不乞求别人的可怜,也便不觉得“可怜”会成为多么强大的理由。身体可以脆弱,心灵却不能。若是一味的觉得自己孤苦可怜,不求上进,只想让别人来同情怜惜自己的人,即是放弃了自己,成为一个没有自我的人。这样的人,她不会刻意欺侮,也不会接纳、容让。

雪达摩的想法更不过是个人之见。若“它”是“可怜”,那些被“它”罗织在网中,懵懂中就被判定了命运的人又算做什么呢?

“两个问题,说出你所知。”简洁明了的言辞,居高临下的冷漠再不加任何掩饰。

嘲讽只在心中,不出诸于声,也不形诸于色。

内外有别,并不是今日才有。但这般强硬地放下闭锁的门墙,却是新近出现。

原本中,除非面对极其可厌的人或事,大多数时候,秦霜是平和的,并不将他人看得更低或者自身看得更高,究底,她的观念是天道之下,万物孰高孰低?

但那已是太久远的过去,回归后,她对外界人或事的钝然,不肯主动,未全是伤病后的倦懒,是好奇心不再,不愿意再付出时间去探究、评价,也是因为――漫长的时间中,没有可以交流的对象,只有为了生存而体现的最□□的搏杀,无有休止,直到遇到那个――他。

是幸还是不幸?是无心还是蓄意?

不羁的性情,独我的高傲,同样超出他者太远的头脑和身体,时刻互不相让、高下难分的交锋,不觉中默认了,也许不是唯一,但也是极其稀少的,是可以并肩偕行,喜怒戏谑嘲讽嗔恼,展示无碍的同类,其他的,不过是异类,是臣属,是不值得她或者他用心的人……

她的圈子无限缩小,无意成王,也逾行逾孤单。即便,已经结束了。她的习惯也并没有即时更改,她的目光懒散,也更加专注,不再是让人隐生自惭形秽的自行不敢接近,而是见之所见,闻之所闻,皆明明白白地昭告――挑剔、冷淡、无视。除却早先曾经留下印痕的寥寥数人,其他人,她就是冰雕雪刻、高高在上的神像,垂眸俯瞰,不带人情。

不过,雪达摩与从前的秦霜并不熟悉,无论是他所知晓的秦霜的身份,还是与主人匪浅的关系,都让他将自身定在谦下的位置,并不觉得这种口吻是一种冒犯,反觉得理所当然,此情之下,更是心中一松。

在黑瞳一双鬼火邪灼的眼眸紧盯中,雪达摩郑重道:“霜小姐请问。”

并未给出具体承诺,这般说,已是表示出会放他和黑瞳一马的态度。当然,前提是,他的回答,具体内容不管如何,态度十分重要,不能像黑瞳一般故意地触犯秦霜的所厌,居上者不会轻易说谎,也不会轻饶对其尊严的冒犯。

至于经王,雪达摩不着痕迹地瞄了步惊云一眼,步惊云对孔慈有情,经王却是毫不相干,其生死就完全是在秦霜一念之中了。

“六道魔渡,除了他生渡,还有什么?”双方的差距,让秦霜不需要虚与委蛇,单刀直入地问道。

这个问题并不在需要保密的范围内,雪达摩答的十分轻松也十分详细:“六道魔渡是主人自创的魔功,细分为六大类,死渡、雪渡、经渡、失心渡、他生渡,与及最后的一一无量渡。其中经渡,死渡、雪渡,分别被主人传于经王、黑瞳和我。”

“经王将经渡改为‘无经无道’,我将雪渡演变成‘达摩雪手’,”雪达摩语中一顿,见黑瞳并未表示出什么不可说的反对,继续道,“黑瞳,将死渡另创为‘死神之手’。”

还有失心渡、他生渡、无量渡,是没有传人,独有他的主人掌握,还是雪达摩终不曾十分坦白?

秦霜并不曾计较,算得雪达摩过关,但第二个问题,却叫所有人同时变色。

“孔慈和‘魔渡众生’的计划,有,还是没有,关联?!”

第346章

有,还是没有?

雪达摩垂眸闭口,这世间总是在摇摆不定中遇到必会不知不觉触及原本信誓的难题,才说过不会泄露会有碍主人计划的秘密,就遇到难说是否属于这种的问题。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若说不能泄露,黑瞳第一次出现,便直接道出“魔渡众生”计划的存在。若说可以,却是具体的环节,他知道的也只是一鳞半爪。主人觉得此时的秦霜可以知道的内容,他完全不能猜度。而秦霜提前知道后,又是否会因此对计划产生破坏,他也不能判断。

只有沉默,但沉默是否能够敷衍过秦霜这第二个问题?

雪达摩的为难不过短短片刻,秦霜已然开口:“你可以离开了。”

动了动嘴唇,雪达摩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忧悒地看了黑瞳一眼,缓缓弯下腰,然后,转身,白色的身影,转瞬如一头忧愁的幽灵般消失在黑暗之中。

问题并不刺心入肺,雪达摩不答,也没有用犀利如刀的言辞追根究底或用等待来施加无形的压力。在对步惊云一点头中,秦霜已经有所决定,过程自然是明敏快捷。提问不过是顺便,无论雪达摩回答“有”还是“没有”,都不妨碍她得到真正的答案。

目视黑暗中斑驳摇曳的影子,雪达摩没有阳奉阴违,悄然遁走,转瞬已经远离她感知之外。

所奇异的是,心灵中仿佛同时响起的一声叹息,如此轻微,稍出即灭,但秦霜不会认为是幻觉,反而完全确定,箜篌声寂,神念未离,对方一直留有一念窥伺,观察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这种无形监视,不是用耳目可以察觉,只避不开冰清如镜的心。但现在的她,魂魄钝浊,神思暗眛,隐约有感已经算得格外敏锐,却不能确切锁定,只能在对方情绪波荡之下的主动泄露,才明确有感。

在这一点,已经是全然落了下风。

不过秦霜并不在意,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千般的手段,还是面对面才能践行。只是心中惊疑,对方到底是希望,还是不希望,这所谓三大“人形化身”被自己一举杀死?

旋即无声讥笑——或许杀也可以,不杀也可以,对方都各有一套应对。(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魔,终归是魔!

虽然懒懒的总不愿去想更多,但事到临头,思维的转速似乎还是一如从前,不用费心思量,疑点已然一一呈现,无限贴近真实。

寒冰蒙面的雪达摩,黑雾罩身的黑瞳,皆有意无意地隔蔽了她的审视,让她不能直观地看到他们的神情,从中推演出更多信息,但那又有什么干系?只是因为可怜孔慈的遭遇,就不论合不合适,选择其为借体对象?

若说魔不会救人,也不正确。大私求利有时候也像是舍己为人,一心至公,以己身性命献祭的蛊惑总是会千百倍地强大。有时候魔的做为较诸神佛更能直指人心,情动生惜。

但魔之所以背负恶名,并非全是世人愚昧,神佛诽谤,实是因为魔从心所欲,行事全看自身喜怒。对生命的轻贱,是刻入骨中。救一人,更可能害千万人。对一两人的好,抵消不了魔在本性上对众生的恶意。

出淤泥而不染,对魔,就是一句笑话。面上看来最为友善的魔,手上沾染的鲜血也许远超那些面目狰狞之辈。神佛至少还戴上一层伪善的面具,便算是“食人”也有所节制,不会涸泽而渔。魔的破坏,却可能绝无下限。就算最后是损人不利己的同归于尽,魔依旧会放声大笑,为兴趣的满足而得意洋洋。

若有一个人以魔为尊,以魔为善,那么当见过血浸的大地上所铺陈的皑皑白骨,经历过走过之后除了死寂再无任何生灵存在,便再不会有这样的看法。

黑瞳算不得真正的魔女,也不是割肉饲鹰的佛陀,身不算人,心仍是人。血仇、忠诚,如两条枷锁束缚着她的行动,这样更加容易判断。她的生死绝不是由她的个人意愿所决定,不会因为对于一个八岁女童的怜惜而忘我舍身。否则这世上凄惨的人何其之多,只有孔慈一人恩能够入得黑瞳青眼?

甘愿牺牲自身,也要让孔慈活下来,惟一正常且合理的解释是,图谋者大。换言说,活着的孔慈,是“它”之“魔渡众生”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孔慈的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值得这般重视?

只是浅浅一想便即丢开,不过是身外烦扰的细枝末节,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更觉有趣的是心中那些乍然而现的念头。若她坚持要黑瞳并孔慈的命,步惊云是否也会也如聂风一般,站在她对面,让她体验一把什么叫亲离众叛?

雪达摩说的是真话,但并非全部,黑瞳也是。不用眼看,黑瞳的情形也了然于心,黑雾不再增加也未曾减少,不动不变如凝固的黑色石头。双魂一体的弊端不必说,就算是同一个人,有了两种心思,互争不下,也会备受煎熬。

孔慈对步惊云抱着什么感情,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秦霜完全不关心,只是在黑瞳道破孔慈暗藏的心思时,感知中骤然响起的一声抽泣,叫她也惊了一跳。

没有黑瞳的续命,孔慈不可能在八岁之后,进入天下会,与步惊云相识相处,将其烙刻在心底,以最谦卑的姿态去恋慕。但此时此刻,看着黑瞳替代己身站在众人之前,不顾她的竭力抗拒做出她绝不愿做的事,说她绝不想说的话,将她私下的行为暴露于人前,她的哭泣和呐喊,都是徒劳。

这样的痛苦,甚至叫秦霜明白“听到”本来受压制的孔慈以最大的绝望迸发而出的一句质问——为什么黑瞳要选取她为借体对象,为什么不干脆让她死在八岁那年?!

虽然,人生环环相扣,因果相陈,又岂会有完美无缺?虽然,孔慈的懦弱和首鼠两端,秦霜从来都不喜欢。但那一刹那,也由此而动怒。是触碰到根本禁忌的无名怒火,是发自灵魂深底的厌恶,转而便是想要还治其身的心念,

不做,不是不懂,人心不好测量,却是太好玩弄。

不惧死?有太多事,比死亡更可怕。

贪生者致其死,嗜利者夺其利,重情者伤其情……总有一项切中肯綮,让人生畏生惧,无法承受。人心自囚,比之真正的地狱何止可怕千百倍?

问过两个问题,就轻轻纵过。但若不放雪达摩离去,而是再加一句——一个问题饶过一个人,谁死谁活?

雪达摩对黑瞳的关心,不要太过明显,却认为黑瞳对她冷嘲热讽,诸多不满,并不领情。这到底是真是假?问不出来,试一试,就能知道。虽然并非绝对,但生死关头的抉择,往往可以将其他杂念摒除,透出真正的心意。

若身边是那个人,心头的蠢蠢欲动,不用多想,便会直接付诸实施,然后无声浅笑。是真的不在乎吗?在乎,就是最能利用来刺穿心底的利刃!便不如所料也无所谓,不过是个受命而行的马前卒,顺手而为也罢了,当不起全力以赴。

但身边却是步惊云,便不曾有言在先,只要这个人在身边,便会莫名地冷静下来,不因为一时的情绪做出冲动的行为。

纵身而下容易,想要再攀升而起就加倍艰难。自由自在,从心所欲,是仙,也可能是魔。

无论软硬兼施,生死考较,先有神,再有黑瞳口中的主人,也许还有更多面目隐约藏头露尾的人……他,或她,或者他们,抱着形形□□的目的,同样的不允许她回头,必要她磨灭一切可能的柔软、平和、自在。她的反抗,也似是在一去不返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时的痛快,长久实与对方沦落无异。哪怕是矫枉过正的胶柱鼓瑟,也必须先立下规矩,才可求方圆……一念之间,再度厘定了行动的原则。做想做的事,走想走的路,也包括实现……许下的愿。

于是,首先放过雪达摩。再打量黑瞳,却有些稍稍为难。

两者的灵魂在一起已然超过十年,早已渐次融合。想要完整分开,或至少保证孔慈无损,基本属于不可能,也许只有施术者出手,才能有一二希望。

“六道魔渡”完全是对方自创,在她所知之外。虽然大道归一,不会凭空而生,细细追寻,也不是无迹可寻。但这种操控灵魂的术法,一直便在她的所厌之内,知是知道,也仅是知道,具体如何,从未曾实践过。

她再是天才,也不是全知全能,即便现在开始研究如何破解,也需要时间,更需要……素材!这种违反本身兴趣的事,只是为了孔慈,她生不出动力。

何况,她已经看出结果。即便分不开,对孔慈也没有什么大碍。黑瞳是以己身魂力反哺孔慈,才让两个灵魂可以并存一体。不出一年,黑瞳的意识便会彻底消失。而若是像现在这般强行出现,魂力耗损,难出一月。

所以,孔慈最大的危险还是来自黑瞳有可能的玉石俱焚,最好让其失去自主能力,熬过这段时间?

第347章

所借用的星力,即便引而不发,也无时无刻不在虚耗着心神,秦霜念如电转,也在一瞬之间已经全部权衡完毕,多想也不会有所增补转改。(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手腕一翻,书册再度出现在手中。

虽然她始终只是用之而不是舍身合为一体,无法全面发挥书册的功用,但只是封印属于黑瞳的意识而不伤损孔慈的肉身,恰在可用的范围之内。

使用的次数愈多,书册上的魂印烙痕越深,未来想要剥离,所付出的代价便越高。在未来和当下之间,秦霜还是选择了当下。

仿佛意识到危机的临近,黑瞳蓦地双目一翻,周身黑雾翻卷着迅速散去。待得眼瞳翻转回白,已经换做一脸惶惑,口中更发出一个惊恐过度的声音:“怎……会这样的?云……少爷,霜……小姐,我……”

脸孔不变,只是神气和声音的变化,已足以让人清晰辨出这是由黑瞳变回了孔慈。但不等孔慈一句话说完,下一刻,就像是被突然掐住喉咙,生生从中而断,再出声,又变成了黑瞳独特低沉的嗓音,面上也重新挂出了邪肆的笑容:“嘿嘿!怎么样?这个把戏可还入得霜小姐法眼?”

秦霜猛然一扣书册,眸色转深:“很好!”

这是个她完全没想到的变化。黑雾的遮掩,让她没有及时发现黑瞳沉默下来,竟然是在加速魂力燃烧,短短时间内,本就不完整的魂魄已然全面渗入到孔慈的灵魂之中。

放弃轮回的可能,抹消自身的存在,黑瞳只怕是将寄托之身孔慈暴露在众人之前就已经下定了这份决心。

从此之后,黑瞳即是孔慈,孔慈即是黑瞳,能够杀死,却不能分离。即便未来黑瞳的意识彻底消散,孔慈日常所表现出来的,仍将是过去所认识的那个人,但这份根植到灵魂深处的执念,如果不令她的心愿彻底完成,孔慈依然会随时随地性情大变,变身而成“黑瞳”。

那么,无论黑瞳继续存在与否,所肩负的任务都会继续进行下去,不会有所影响。

蝼蚁尚且贪生,黑瞳却完全舍弃了对生命的眷恋。这份狠劲,比孔慈原本的优柔寡断是要好的太多,但站在对面,秦霜却无法欣赏。[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即便不认为能做到一切,但方才答应,转眼却发现自己无法履行……

若孔慈的性子不是那么绵软,即使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只会默默饮泣,自甘认命,但凡能有所反抗,那么她就能乘隙而入,强行将属于黑瞳的部分剔除掉。对于可能的损害,做为普通人,并将继续普通生活下去的的孔慈,总可以弥补,不会残或伤至无法挽回。

结果如此,让秦霜怎么能不心生恼恨?

不过,迁怒终不是秦霜的习惯。对黑瞳的得意,秦霜只是咬紧了牙关,孔慈生性如此,也不是第一天知道,终还是她能力有所欠缺,决断慢了一线……

“就,这样,可以了。”步惊云轻按秦霜的肩,示意她收起手册。虽不曾看出黑瞳的这番表演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秦霜前后的态度变化是如此明显。显然,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已经由可以解决变成无从措手。

步惊云从来没有觉得秦霜的想法、做法难以理解,就像她知道他关心的只是孔慈,而不是黑瞳,就想要还他一个“原来”的孔慈。但他只需要她不要杀人,并不需要她做更多。

“就这样可以了?”学着步惊云的话,黑瞳邪笑高呼。想要看到秦霜“受挫”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看秦霜的脸色,黑瞳觉得便不是为了保证计划的完成,她这番“牺牲”也是值得。

“我因孔慈而再生,孔慈又何尝不是仰赖我而生?虽然我承认我潜伏在孔慈体内,的确是有所图谋,但我不仅让孔慈活下来,更一直保护着她,否则,”黑瞳邪邪一瞄聂风:“以她这张脸,这等懦弱无用的性子,早在吃人的天下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孔慈初入天下会时,自是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侍婢主管香莲的打骂,但很快便抓住机会,进入天霜阁服侍秦霜。秦霜虽没有给予特别对待,但威权所在,谁敢随意欺侮孔慈,不给秦霜面子?

之后,先是步惊云,再是聂风,孔慈所服侍的对象虽有所更换。但步惊云外表冷酷,极度沉默,天下会中寻常帮众婢仆对其畏惧还在秦霜之上。而秉性使然,聂风对待孔慈,温煦有加,完全不似对待一个奴婢,倒像是一个平等的友朋。

是孔慈太过自卑,将自家想得太低,对于聂风的好意,诚惶诚恐,总觉得自己不配。渐渐存了别的心思后,更是自怨自艾,自觉命薄身贱。却从没去想,天下会还有哪一个侍婢,会有她这样“特殊”的地位?

这些关照,黑瞳要刻意加以忽略,步惊云和秦霜自是不加理会,聂风也不会说些什么。

对于黑瞳突然投来的眼神,聂风更丝毫不曾去想其后是否还有其他含意,只是眉头深蹙,黑瞳的态度未免太过镇定,仿佛有恃无恐一般。就是那么笃定孔慈在步惊云心中的地位之重要,同时也坚信步惊云对秦霜的“制约”?

聂风不由转首一望步惊云,和步惊云如同盖上一层万丈寒沼的双目一触即分。向来这位师兄都将自身的情绪掩藏得很深,叫人丝毫看不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只是和秦霜之间,似乎一直有一种别样的默契,总不会真正触怒秦霜到不会原谅。

无双城归来之后,秦霜对于步惊云曾有的不悦和提防,也完全消失,信任顺服得不可思议。只是,这样的态度,会持续多久呢?

秦霜对人,总是至多到亲近,不会亲密……

黑瞳见聂风没有丝毫反应,也觉得无趣,孔慈的心思,她只说了一半,若将剩余的一半也说出,只怕孔慈会真的“恨”她。而也没有必要。就目前秦霜对聂风的态度,又何须她再加以挑拨?

“好罢,一会我的灵魂便会潜回孔慈体内,还给你们想要的孔慈。不过,你们还是尽快去少林,否则,我随时都可能再出现。”

这已经近乎于“威胁”了,看着黑瞳,步惊云蓦然冷笑:“你,也可以离开了!”

“你们想要,我们去少林,那就少林寺。”

“若你还想要挟持孔慈,那么,我会亲手干掉她!”

“步惊云,你!”黑瞳怒喝一声。她深信步惊云不可能对着孔慈出手,即便步惊云出手,也不可能有足够的力量干掉她,现在她得到了明确的回答,更看见了步惊云面上和她先前一般无二的轻蔑表情,而有那么刹那,她竟完全不能怀疑步惊云语气中的肯定,他,能够做到,独立干掉她,不靠任何人!

如果不是她同时敏锐地从步惊云眼中捕捉到一闪而逝的隐约悲伤,她真的要推翻主人的判定,坚持自己的看法――步惊云对孔慈之前的帮助,不过是同情,就像是同情街头的一只流浪猫狗……

现在她知道了,那丝哀伤,即便隐藏得再好,也足以刺痛她的灵魂。主人的确是法眼无差,步惊云对孔慈的感情,不是那么廉价,甚至也不是主仆那般简单。

这种认知让黑瞳心中泛起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既是欣慰,又是忿然。一觑秦霜,秦霜一语不发,神色中也没有任何变化,感应到她的注视,回看一眼,漠然移开,似乎已将余下的事完全交给了步惊云,她再不关心。

黑瞳心中一声嗤笑,便不看其他,天下会中,秦霜是雄霸之下第一人,孔慈却不过为奴为婢,这种天差地远的身份之别,已足够让她们不可能成为“情敌”。何况,对于她泄露孔慈的小心思,秦霜显得很是厌恶,但仅只是因为她这种行为。对于孔慈情寄何处,或者,步惊云是否有所回应,根本不在秦霜的关注之中。

看懂了这一点,黑瞳几乎都要同情起步惊云,不再计较他的“出言不逊”,也是猛然一醒,做回孔慈,乖乖等着秦霜一行前往少林,实在是太被动了。时间,现在无论是对于她,还是主人,都万分宝贵。

“很好,不论是我,还是孔慈,留在这里都是碍云少爷的眼,少林再见就最好不过了。”既已认识到疏漏,黑瞳当即改变了原本的打算,“我便先行一步,在少林等待与各位相见,不过,”

“聂风,风少爷,你不会也和他们一样忘了,天山上还有个可怜的小姑娘幽若等着救命的解药。如果你还想救她,最好现在和我一道走,而不是……”

“我和你一道走。”不等黑瞳说完,聂风已是打断她,一口答应。

听黑瞳提起幽若,聂风就是悚然一惊,无双城毁灭之前,他可以完全相信秦霜言出必践,现在却不敢那么肯定了。就算不怀疑,事关一条人命,若他能亲自尽一点力,而不是将担子全部压给秦霜,也是再好不过。再有,黑瞳用的毕竟是孔慈的身体,若有事端发生,他也能够就近保护。

而秦霜这边,聂风复又一望步惊云。

云师兄,交给你了!

第348章

“聂风!”秦霜倏然转头,冲口叫出的两个字中扑面欲燃的怒火,叫她也惊了一跳,骤然激越的感情起伏更让她脑中一晕,本已弃之脑后的不满,如暂时退下的海潮在积蓄了更多力量后,汹汹再至,激起的浪头更高于前。[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秦霜反射般就想压下,聂风想要自作主张,不应是随他而去,生死险劫,自去承担?但,舒缓了语气再叫一声:“风师弟!”依然无法收敛语中的怒意,竟是觉得双颊也热了起来。

停了一停,将语速再度放慢,秦霜终于平稳地说完一句话:“聂风,风,师弟,你要和她一道离开?”

聂风静静看了秦霜片刻,温然一笑,口中却是干脆利落的一个字:“是!”

“风师弟,”秦霜又停了一停,第四次开口,这一次,不带丝毫情绪,清澈的声线让每个字都清晰入耳,“你想清楚了?”

聂风依然只是一个字:“是。”平静的语气不曾露出丝毫异样,身体却已然绷紧,心中暗生出一丝悲哀,从什么时候起,不是敌人,却比面对敌人时还要保持警觉?

秦霜却是笑了。自无双城返回后,她一直没精打采,便是笑,也带着有气无力的敷衍,还是首度笑得这般明朗精神,连深沉的夜色也仿佛因为这一笑变得明亮起来。

聂风便是满心戒备,也有些失神。

“风师弟……”短短时间里,秦霜连叫聂风五次,这一次,带上了点点笑意,温和到让人不忍拒绝。

聂风陡然倒退一步,掌心因为握得用力过度已经渗出血来,却完全不觉。无双城前的教训,一次已经太多。

秦霜依然站在原地,聂风明显的防备仿佛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并不为此而介怀。那双眼眸中除了星光,还涌动着其他情绪,风起云聚,繁花盛放,让人如坠美梦之中,即使已经隐约预料到下一刻也许便会直堕噩梦,依旧留恋不舍,不愿醒来。

“我也想清楚了。”

聂风心中一紧,想要问,声音却哽在喉间,挣出口仍是一个字:“好。”

黑瞳脸上一直挂着的邪笑早已在不觉间完全敛去,她本可以趁机说上几句,张了张口还是选择了放弃,连对着死亡都能摆出蔑视表情的她,却被这样的秦霜攫住了心神,不带丝毫杀气,却似比杀气毕露更加可怕。直到此刻,才微松一口气:“不错,这才是我认识的聂风,知道取舍轻重,我也不用再浪费时间。(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我这就带你上少林,届时,你自然可以拿到幽若的解药!”

就这样轻易结束?走出几步,聂风还是忍不住回头,正对上秦霜凝视的目光,以及第六次呼唤:“风师弟……”

下面的话不闻其声只见口型――一路走好!

步惊云陡地沉喝一声:“小!”

“心!”

小心?谁要小心,小心什么?聂风脑中警钟大作,可是已然迟了。

比声音更快的是风神腿的速度,但秦霜的剑光比闪电更快。本来收回书册后空持的手中,血色的莲华妖剑乍然而现……瞬息之间,流云骤散,繁花凋残,秦霜目中只余下星光冷肃,仿佛内心也是一片空白。

爱,或者,恨,都没有。

只是最简单地,杀!

这一剑,剑起没有征兆,剑出没有杀意,因为这一招本身就意味着“杀”!

一去无悔,一剑必杀!

无论是看出些微端倪的步惊云,还是惊诧变色的黑瞳,包括身当其中的聂风,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甚至转动多余的念头,惟有一种感觉无比清晰――

秦霜,要聂风死!

聂风,一定会死!

除非……

起伏的胸口和被秋夜寒风带走的冷汗,提醒聂风他刚与死亡擦面而过。剑,依然持在秦霜手中,剑尖距离他的眉心只有一线,但就是这一线,决定了生和死。

一根长长的发丝缠绕在血色的剑尖上,黑得发亮,细得差点无法看见,却偏偏阻止了秦霜的杀招。

对这样的结果,秦霜面上无喜无悲,眼眸中星光散去,只余下冰冷。

“这是你要的答案,我给你!”

“七年,秦霜和聂风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也似乎,很漫长。”

“但,今日的我,也许是昨日的我。今日的感情,却决然不会等同于昨日!”

虽然仍然注视着聂风,但这却并不似是对聂风的说明,秦霜到底是对说话?

“我从来不曾问过你什么……”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邃夜色中,回应悠然响起。看不到任何人影,只有一道声音似远非远,似近非近,不可捉摸,“我只是,等你来。”

“顺便,见见风和……云。”

不惊不讶,略带沙哑的成熟嗓音,蕴含着一种漠视一切,甚至包含自己生命的真正冷酷,不缓不慢的语速,比秦霜的斩截更多一丝从容不迫,彻彻底底的随便。却又能让人清晰至极的感受到仿佛与生俱来般的轻松优雅。

“理由,你知道。”

“何必满身是刺,将自己和关爱你的人都逼得无路可退?”

秦霜抬起眼,仿佛与对方视线交汇。无双城下,惊鸿一眼,透过层层黑雾,所看到的那张面孔毫无表情,不语不笑,只在发现她已然意识到对方存在的时候,蓦然微笑,就像是看到曾种下的种子,终于可以收获。

冷漠也好,放纵也好,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淡淡凝视,等待时机来临,发出召唤――来!

平淡,却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不同于神流于表面的自大,更彰显骨中藐视人世的傲慢。

现在她来了。理由是给别人看的,知道对方所做过的,即使不是全部,也清楚,她早在其中,脱不了身,上不了岸。那么就看看,是她被对方的罗网绞杀,不得不成为对方手中的工具,还是她破网而出,反将一军,得个彻底清净。

要杀聂风,绝不是做戏。她是真的厌烦了。情绪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却无法一点一滴去清除。何况,她从来没有为一件事想那么久。

时光悠长,岁月短暂,世事千变万化,人心沧海桑田。人与人的关系,有深有浅,但绝不会一成不变。若时间是可以万用万灵的良方,七年,在血海之中,何止七年又七年……不曾想起,不曾挂念,再见之后,为什么就是心浮气躁?

不是第一次了,想过一次也好,想过无数次也好,事实还是证明了,她做不到,至少现在她做不到。

若没有外力的介入,她也许可以像这一路所行,将聂风放在一旁,不关心不好奇,不计较不在意,眼不见心为净,慢慢变成知道名字的陌生人……但,她真的不能容忍了!怎么就认定聂风是她的弱点?

既然怎么做都是错,那么,怎么做也都不会不对!

不需要再想,再犹豫,再考虑。

杀掉聂风,最简单的解决方式。

至于之后……

先杀了,再面对后果!

不过,还能有什么后果?

秦霜收回莲华,伸手摘去剑上发丝,发丝中蕴含足以杀神灭鬼的力量并不超出多少意外,可惊的是那份恰到好处。少了,不等靠近发丝便会被剑势绞碎,多了,两种绝顶力量对冲,那样的距离,聂风不死也会重伤。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发丝无损,而聂风也依然好端端地站着。

这其中所隐含的判断力和控制力,秦霜深吸一口气,在身心契合的巅峰时期,她也不是每次都能做到。

九龙布阵,千年锁城的大手笔,姑且不论这样做的狠绝,已足以映出对方的心胸、气魄皆胜出神不止一筹。且还持有溯世书那样独一无二的至宝,这样的人物,偏偏为男女之情所困,载在神的手中,从此不得不销声匿迹,布局再大也显得鬼祟。

这种心性的巨大缺陷,无论怎样的力量都无法弥补。而所谓三大“人形化身”,尤其是黑瞳的低劣表现,都让她不自觉将对方低估。以为对方曾被神毒杀,死而复生的代价何其高昂,就算活过来,也不得不和她一样,受限于身体,只能更多依仗头脑,借势而为,暗施伎俩。

现在却知道,这是怎样的错误!对方即便无法离开少林自由活动,但在这个范围内,对方依然保留着巨大力量,依然是无匹、无敌!

就算在别人眼中,她一路危险不断,甚至刚刚还险死还生,但在她的概念中,实则是一直顺风顺水,所要做的没有不曾完成。早在不觉间已经失去了初到这个世界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每走一步都要反复斟酌的小心谨慎。口中说着重视,心底却并不曾真的这样认为。

所以,这一次,是她自信变成了自大,几乎没有翻盘的可能。

只是,几乎!

闲散的衣着,腰带上并没有剑钩,秦霜也便将妖剑随意地提在手中。

对方也一样错看了她。至少,这一剑,完全不在对方的意料之中,逼得对方不得不将原本要留待少林,或者根本就未打算的力量展出。

原来,这样的重视,风……和云。原来,她不过是放在明面上的幌子,聂风和步惊云,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

到底要做什么?为何一定要风云,或者,至少风云一个?这当中究竟有什么……玄机?

目光不经意地看过兀自有些呆怔的黑瞳,竟然连忠心的部下也一并瞒过,方才能够演得这般天衣无缝。孔慈的随行,看来也并非是文丑丑无意的安排,而是对方悉心促成,同样是对方势在必得的目标。

没有一步闲棋,慎密得叫人惊叹。但环节越是精细,越容不得差错,只要一环有误,便会引动整个计划的崩溃。只要没有结束,就未可说她没有机会。既然对方是那么认真,那么她也会认真!

“好好活着。”

“一路好走。”

前一句是对黑瞳,后一句是对聂风。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地道别。一剑就够了,至少当下,她没有出第二剑的心思。

没有畏惧,只有隐然的兴奋,从一点出发,走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道路。若是在同等高度上,到底谁会更强一点?

第349章

谁会相信刚刚露出獠牙无情撕咬的猛兽,再度张口会是表示善意?何况她并没有放下武器。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聂风深看秦霜一眼:“好。”声冷如冰,心寒似渊。复一瞥兀自惊魂未定的黑瞳,微一点头,转身,再没有回头……

漆黑的夜,秦霜的紫眸仿佛复归于黑色,手指绕着剑穗,锐气已失,星力已散,再出剑,单纯以武功内力,不过自取其辱。

逼得对方出手、现声,应过那么几句话后,对方便即遁去,所以她便也不再费力回话。不过,才受过教训,还是从谨从慎为上。便是地寒露重,依然静立不动,凝神定气,放空思绪,感知中一遍遍刷过,冰清如镜,反彻照影,一无异样,确定对方是真的走了,而不是箜篌声寂后的虚晃一枪。

也应是如此。便是占着主场之利,毕竟尚在洛阳,还没有上了嵩山少林,使出那一击,总是一种巨大消耗。若真是对方举重若轻不费吹灰之力,那么她不趁早逃离,便直接交代后事也罢。

赤足踩在泥地上终归是不舒服,秦霜也懒得去想这算不算自作自受,能走的都走了,还有一个走不了,那么便也不必走了。眼眸不转,信手挥剑,一剑破开封着经王的冰球,一剑斩断经王双臂经脉,再一剑割开喉咙…… 然后目光一扫庭院门口畏畏缩缩,敢进不敢进的洛阳分舵舵主。

“拖下去……剁碎,做花肥。就埋在这院子里。”

明明一条七尺大汉,外表看起来也是威武凶悍,身为天下会分舵舵主,自不可能没有见过血,但听着秦霜仿佛不过拂去衣上浮尘一般微小之事的平静语气,寒气从头到脚,也不知自己是来早还是来迟,只是双腿战战,口中诺诺,先前上赶着巴结的逢迎之态再也不见。

秦霜吩咐过后,便即丢开,无关人物的心情,当然就是无关。人死之后,复归尘土,逝于虫蚁,埋在何处又是什么区别,就算高封秘葬,灵魂早入轮回,追求尸体的不朽不坏又有什么意义?

便是经王有不同意见,也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她早为他下了判决,毁了这满院的花朵,用一身烂肉来偿,多么公平。

只是,待到花儿再开时,她可还能身在此处,欣赏的心情一如今朝?再有满园花开绚烂胜今,那每一朵花儿也非是眼前这些……廊下案几上,杯中早空,壶中仿佛还有些残酒,拎起来,举高,壶嘴对准,倾斜――不待酒线落入口中,手中一空,秦霜横视步惊云一眼,正要他还回来,胸口一痛,如刀刺入用力搅动,再开不了口。

没想到反噬来得这般快,这般猛!让她拖延到独自静休的时刻也不能够。[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身体上的难受尚可容忍,但贪嗔痴怒,爱恨怨恋,这些最可怕的精神污染,竟然疯狂泛起,识海中沉浮的无数记忆碎片,边缘已经不觉镶上黑边。

仿佛分成两个人,一个,站在高山之巅,注视长空万里风云变幻,听见、看见、感觉到,却不想做出回应。一个,站在众人之前,冻结所有情绪,笑语挥剑,要破局除魔,并将过往残存的情谊彻底清除干净……哪一个才是真的自己?

或者,哪一个都不是?不是心如明镜求存道的顾青霜,也不是身在红尘剑锋寒的秦霜,只是一个侥幸从绝域中杀出的孤魂,得了这个名字,便认作那些是自己的今生前世?

他们,所有人,眼中看到的又是谁?

这个疑惑一旦升起,瞬息间,魂惊魄悸,万丈高崖边摇摇欲坠,只要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步惊云低眼看着秦霜,目中沉冷。见秦霜眼神不是十分清明,但并无预想中的暴戾,心中微松,伸指在腕上一划:“你,更需要,这个。”

他站在秦霜身后,最是清楚看见秦霜背心处衣衫上突兀出现的暗渍,仿佛鬼画而出的莲花轮廓,心知不妙。

秦霜背上血莲如何而来,步惊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他只来得及一声提醒,而未有行动,是秦霜念起即行,不给任何人反应时间。也是有另一层顾忌。总须有一个人保持冷静,否则便真是不可收拾。

而也幸而终没到最坏结果,即便,更算不上皆大欢喜。

伸手将秦霜的长发顺到耳后,步惊云动作轻柔而坚决,素日沾满别人鲜血的手是为了杀戮,今日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是为了救护……命犯孤星,六亲无缘,本该因为复仇而堕入黑暗的人生,至少他还有别的某种东西可以坚持。

血海生长出来的妖物,嗜血是天性。天山之上,他滴血入粥,被秦霜拒绝,他也由得她。但此刻又不同,便算是可能会助长魔性,也是日后之事,总强过秦霜饮用药酒来催发体内生机,损耗她自身这种饮鸩止渴般的方式。

恍惚间闻到血的味道,秦霜猛然一醒,缓慢地,低下头去,若不能肯定自身,至少眼前刚自人体中所流出的涔涔鲜血是那般真切的存在……

唇已经感受到人体皮肤的温热,舌尖似乎已经尝到了血的味道,秦霜蓦然笑了,在步惊云指上轻轻一咬,抬起头:“对我好,至少,不要强迫我接受。”

即便是神智模糊,秦霜依然能够感觉到步惊云的决心,若她拒绝,他便会如她刚醒来之时拒绝老实服药一般,硬喂下去。不是不知道这是损己利她的一片好意,然而,不断承受的好意,叠加起来,她如何还,可还得清?

好意心领,敬谢不敏,勿要小视于她,目标不变,解决的方法却从来非止一个,且看她胸中万象包罗,手段千百。秦霜伸指轻挑,凌空虚画,便以步惊云的鲜血为引,勾出九个玄奥字符,分落入二人身上。

“守着我,不要让人接近。”

放松控制,不再强撑,让身体沉睡,魂魄苏醒……

碎片之海中,黑不断侵蚀着白,白也反扑着黑,相比起一望无垠的意念汪洋,无数看似微小实则庞大的太极鱼,搅动得整片海洋躁动不安。凭空降临的淡薄身影,像是狂潮暴雨中飘摇不定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覆灭其中,迷失在过去与未来的断片间恍惚不知流年。

虚化的身影逐渐清晰,并没有即时有所动作,却是诧异抬头,天空并非是黑与白的战场,只有一片星辉,其中两颗星格外璀璨,一颗,笼罩着一层薄云,一颗,如一股旋风游走不定……交相辉映,让其他的星辰悉数笼罩在它们的光芒之下。

就算是灵魂状态,依然下意识按住心口,难以置信。

即便,被那样对待,依旧,是……愿予相信?

她的记忆不可能出错,之前,在聂风眼中,她所看到的,是无比清晰的怀疑和愤怒,非止一次。

无双城下的秦霜,是已经说过再见,不曾想过活着回到天下会。但她毕竟回来了,带着同样的名字,混乱的记忆,和今已非昨的情绪。

覆灭了无双城,那么秦霜曾对师父雄霸许下的协助天下会称霸江湖的承诺,便算是基本完成了吧?去除了责任之后,像解开了困囿的枷锁,她只做秦霜。不再扮演天下会大将、天霜堂堂主的角色,不再考虑什么帮派大局、发展、利益……遵循固定的章法。

这样的转变,对于其他人来说,很难接受么?

仿佛她似忘非忘的陌生目光和无所谓的态度,让聂风觉得起始便一直暗怀于心而从不曾放下的忧虑终于得到应证――她,就是一头自在惟我的“魔”,随心所欲,独行其是。不做什么,也不为什么,漫不经心中将所有想要靠近的人慢慢碾碎。

这样的她,让聂风觉得难以忍受,连同过去都是不应存在的虚幻。他情愿她对他只有绝对的冷酷和利用,让他可以不必在过往的情谊中挣扎。

这样的心声实在太过强烈,明明已经没有冰心诀的回应,依然让她在看着聂风的时候,觉得他的呼吸,对她都像是刀锋在骨殖上来回锯割的刺耳声音。

这样的痛苦,非是死亡不能解脱。

那么,就去死吧。再三的斟酌,抵不了一瞬的冲动。

与其死在他人的陷阱中,试探她未知的反应,不如由她亲手了断,让一切依旧在掌握之中。

扼杀生命,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恶意,便不成功,所得到的,也理所当然将会是怨恨和仇视,但眼前几乎刺痛眼眸的光辉,又该作何解释?

战斗最令人飞速成长,然而到了一定地步,千锤百炼不及灵光一闪。

神从天地间两种无形无相无常的天象――风云中悟出摩诃无量,却想不到步惊云和聂风的体质竟可吸纳他的这股力量,白白为人做了嫁衣裳。天命之力,浩大无边,逃得过生死,逃不过命运。神若不是化作飞灰,想也应是死不瞑目。

自己的命运,不可以由他人操纵。对于命运本身,却不能不敬畏。只是敬畏不等于缚手缚脚,执着于人的身份,不仅是因为□□是人,而是真切地为人而自傲,因为渺小想要求索,因为卑微想要超脱,在短暂中追求不朽,在软弱中依旧拼命想要改变命运,在有限中存着无限的可能。

风和云为天命所钟,映耀于星空,用或者不用,影响皆已存在。近水楼台的她,在牵引星力的时候,明确目标,摒弃凶星的影响,直指风星和云星。如此,对于身体的负担,远比承接其他无主星辰小得多。

至于所谓的亏欠,和命运的纠缠……在下定决心要快刀斩断乱麻之前,多一点,少一点,并没有多少差别。

不过,这样做,有一个前提不变――风,和云,无论是否有所意识,在心底,他们对她,不是拒绝!

也许在外间,可以伪装,这这里,虚无中所映现的是绝对真实。

想要叹息,欢喜却抑不住地自心底浮出,巨大的羽翼自背后舒展而开,冲天而起,盘旋飞舞。所过之处,波浪依旧汹涌澎湃,却不再是看上去便显得暴躁不安。

突然的发现,让本想要拔剑,用毁灭之力,挟风卷残云之势将这片天地完全净化的她改变了主意。

黑染了白,然而若只留下白,并不是干净柔和,而是极致锋锐,再容不下其他。只有白,只容纳白,其余彻底消灭!

若说情绪堵不如疏,她早先只觉得缓不济急,并不耐烦,现在,无妨试一试,给自己,给他……们,给世界更多一点时间。

第350章

夜路难行,前半程还好说,进入山中之后,周遭古树森然,横柯上蔽,星月无光,更有夜枭不时冷笑,惊人胆魄。(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說’)到得山腰,不知何来一场大雾遮挡视线,连眼前一丈的景物,也难以一眼看清,令前路更为晦昧不明。

如果是孔慈,怕不早已吓得胆颤腿软,举步维艰,但主导的换成黑瞳,不仅健步如飞,且还有余暇横顾聂风,那张江湖有名的俊脸上,除了眉头微蹙,再无其他表情,显得十分平静,丝毫不受当前环境,以及先前遭际的影响。

黑瞳心中暗暗纳罕,亲者翻脸出剑所带来的伤害,远胜过仇人当面拔刀,秦霜那一剑森寒冷厉,杀气盈睫,她不是剑锋所指,也为之震慑,无所动作,回想起来方品味到其中的惊心动魄,后怕难当。

旁观在侧,感受尚且如此深刻,设身处地,若她是聂风,受过这一剑,纵然身体无所伤害,心中也会绝望欲死。

若聂风是不欲将伤痛表现出来,展示给她这个“敌人”看,那这样的演技也未免太过高明。黑瞳心中嗤笑一声,孔慈口中所谓为人正直热心,待人百般好的风少爷,看来也并非没有城府,且这城府之深,简直是深不可测。

聂风一任黑瞳明目张胆的的打量,平静并非是强撑的表面,也许是最坏的情形终于发生,反而定下心来,冰心诀不曾运转,心中也是一片空灵明净。

人的思绪异常奇妙,临死一线,也许什么都来不及想,也许会种种念头纷纷浮现,更甚者,在千分之一刹那,看到过往的一切。生死之间的历练,往往是从中找出本心最有效的机会。

无数关于秦霜的画面飞掠而过,看得清楚,又仿佛从来不曾明白。

完美的真,反而像是虚饰的假。落入旁人眼中的微笑,是连嘴角弧度都不变的精准,对着形形□□的心思,那双清瞳连嘲讽到后来都变成了无动于衷。

他怎么就信了旁人说的,她对他与众不同。

忘了专注凝视中的冷漠疏离,只记得寒夜中驱散噩梦的守护。那一点温暖,哪怕是虚幻,也不顾一切想要抓住,并为之持之不懈的努力。只要再多一点,是不是就可以留驻更久一些?

他的付出,秦霜接受。[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但他珍而重之的心意,秦霜是什么想法?

不让任何人失望,也不会给任何人希望。

舍不得,无双城下打断了骨头,依然留着藕断丝连的筋,让不见时也有撕扯的痛。但是,怎么维持,又怎么修复?当分歧前所未有地尖锐明摊在当面,数十万人命,他无法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越是温存美好难以割舍的记忆,在回想时便越显出残酷和心痛。

这样的拖拖拉拉,早就料到秦霜无法忍受。便不是在今晚,也不会等太久,她总会断个彻底干净,哪怕是必须只能留存一方的极端。

既有开始,终有结束。

不过是起始便隐藏在心中的恐惧终于化成现实。

这样,也好……

迷离的雾气中忽然跳出一点光,昏黄的,模糊不定的,乍看上去只会以为是眼花,但穿过树林,随着浓雾被夜风吹散,那一点光渐渐清晰。荒无人烟的山野中,赫然列着一排排房屋,围成一座寂然的山庄,那点灯火就闪烁在门口,提在一个人手中。

黑瞳骤然加速,转瞬就越过百丈的距离,停在阶下:“我来了。”语气邪佞骄横依旧,却难以掩去隐约的怀恋和感伤,仿佛远行的游子终于归来,然而近乡情怯,怕一切依旧,只有自己早已面目全非。

阶上的女子微微颔首:“你回来了,黑瞳。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和黑瞳打过招呼,女子也不曾忽略聂风,莲步姗姗,走下阶来,对着聂风款款一福,柔声道:“小女子香雪,见过聂公子。”

摇曳的烛火照出与温柔的声音极其般配的如画容颜,婀娜的体态,柔若无骨,仅是随意一站,姿态已是妍丽盎然,一阵风过,一股清香袭人而来,“如花似玉”、“天香国色”的形容词,恍若专门为她而设,美得像是一幅画。

名字也是名如其人,清雅中渗着谈谈幽香,而近了,更见其眉目清奇,极尽精致,温柔软腻,顾盼生波的眼神更像是告诉所有看见她的人,她不止是女人中的美女,美女中的至美,也是女人中的女人,男人最喜欢的那种一一柔情似水的女人!

与总是以魔女自居,说话做事邪气狂妄的黑瞳站在一起,两人的气质、神态,对比得更是鲜明无比。

但对香雪的美貌、幽香、温柔,聂风一眼而过,毫无触动。真正可怕的杀人者,总爱在温柔笑脸下杀人,而江湖中的女子,又有几个是像秦霜独立特行,不用天生的美貌做最锋利的武器,去伤男人的心,要男人的……命。

他只是思忖,黑瞳要带他去少林寺,缘何又会来到这个匾额上分明书着“颐老山庄”的地方?

聂风并不认为香雪便是黑瞳口中的主人,那位神秘无比,一直未曾真正露过面的“魔”,不只是因为黑瞳亲近随意而非是尊重恭敬的语气,更是因为一种微妙的直觉。

这位香雪姑娘,美则美矣,却仿佛不是真人般的姿色,眼中更带着历经无数风雨的沧桑,和二十许的外表完全不谐,绝非寻常姑娘家。但还是不够,她的气势太弱。

若秦霜在,不要说能够压倒,只怕分庭抗礼也做不到。而能让桀骜的黑瞳认主,和神并肩,自名为“魔”的女人,毋庸置疑是十分强大的,不仅在力量,更在心灵,态度再温柔,也定会叫人难以忽略内在的骄傲和……霸气。

不过聂风一向对人客气,对女子态度更加温和,对方既是礼貌有加,他便是满腹疑窦,也只能压下,回礼道:“在下聂风,深夜冒昧打扰,还请香雪姑娘见谅。”

黑瞳嗤笑一声,想是不耐烦两人的客套。

不等她开口,显然了解黑瞳秉性的香雪会意一笑,巧巧一眄聂风,含笑道:“聂公子,既已来到这里,黑瞳自有道理,请随我来吧。”

从外观看,山庄并不大,走进去,才发现一重又一重的屋宇,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间。而房屋的外观简朴而陈旧,显是有些年头,并非新近才出现。

嵩山之中,突然出现这样一座孤零零远近不靠的山庄,本就奇怪。而偌大的山庄之中,没有丝毫声息,仿佛除了引路的香雪,再无他人,更显得离奇诡异。

香雪一边提着灯笼引路,一边轻声解释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山庄,我父母在我十六岁那年便去世了,我便将原本的名字“香香山庄”易名为现在的“颐老山庄”,收容一些贫病无依的垂暮老人。现在庄里的老人们都已经睡了,我们不要惊动了他们。”

原来如此,聂风方才有些动容,由衷地道:“香雪姑娘,你如此助人为善,实在令人敬佩。”

一直喜欢和聂风较劲的黑瞳一张口,依旧是冷嘲热讽:“好人不长命,红颜都薄命,好心肠的红颜,加倍薄命。”

香雪“噗嗤”一声笑了,连忙掩口,但依然笑意难抑:“黑瞳就是这个脾气,看来无论怎样都是改不掉了,请聂公子不要在意。”

聂风摇头道:“真话的确刺耳,但更需要在意的并非是我。香雪姑娘热心善良,扶危助困,心胸又这般豁达,便是有灾厄,也当能平安渡过。”

香雪娇笑道:“公子说得晚了,在我将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因为过度劳累,风寒入骨,一病不起了。”

聂风悚然一惊,香雪微微横顾他一眼,继续道:“不过也许是上天听到了照顾我的那些老人们的祈愿,引来了主人的关注,让我从魔道中转生,继续留在人世帮助那些无依无靠的老人家。”

“算起来,距今差不多也有甘多年了。”提到自己的死亡,香雪也忍不住一声叹息,“其实便是叫我在那时候死去,我也没有遗憾。所谓‘生死有命’,我尽了我的力,虽然不算是什么,但也总较完全没有付出的好,总是无愧于父母临终对我的期望——不仅渴求一己幸福,更有独特人生宗旨,死时也能说一句今生无悔。”

“不过能活下来,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将颐老山庄的精神坚持下去,我也十分开心。”

若不是香雪自己透露,聂风绝不会将她和先前所见的魔的三大“人形化身”,黑瞳、经王、雪达摩视作一类,轻松的谈笑,平和的态度,完全没有不幸早夭的忿恨不平或者对轮回永生的厌倦。

或许是因为便是没有那重死劫,香雪活到现在也不过四十余岁,放在寻常人中都算不得高寿,尚未曾品尝到不死的苦。但更可能是因为她的本性便是如现在所见的温柔善良,死亡也无法改变,何况她活着又是如此有意义,又怎么会觉得生之哀痛无聊?

聂风不期然浮想联翩,魔,到底有多少面?救人,救恶人,也救善人。它要示之于世人的,到底是善,还是恶?

第351章

言谈间,香雪已将人带至山庄内惟一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前,黑瞳横看聂风一眼,推开虚掩的门,当先踏入。[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聂风脚下略一迟疑,再是布置简素,依然能够看出这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再联系门口所立的“香居”二字,房间的主人立刻呼之欲出。

香雪柔声道:“江湖中人处事豪爽,又是小女子带路而非公子擅闯,聂公子还在乎这点子男女之别么?”

“香雪姑娘等在门口,应该一早便知道聂风此来的目的。”聂风并不在进或者不进的问题上纠缠,香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面孔,礼貌周到的举止,比黑瞳的粗暴直接更为难缠。

而在那双无限温柔的眼神里,更仿佛埋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局,一个陷身进去便无法摆脱的网,让聂风心生不安。他虽然为了获取幽若的解药,而不得不随黑瞳而行,却并非定要事事由她们安排,听她们摆布。

“黑瞳是要带我上少林,却带我来到此处,见了香雪姑娘。”聂风加重语气,“既不是给我解药,惟一的解释是少林寺就在近旁,而因为某种原因,你们并不愿意带我走正路,从正门而入。那么是在这里,在你的房间里,有一条可以直通少林内部的秘道!”

香雪一静,随即轻声而笑:“尝听人说,秦霜冰雪聪明,心生七窍,无人能在其面前有些许隐瞒。原来公子也不逞多让。只是先前既有霜姬,公子便自然藏拙了吧?”

“大将不走小路,公子是大将,自然想循着大路,堂堂正正而入。然而少林当日遭遇惊天巨变,不得已封闭山门,正门不开已有数十年。此中的复杂渊源一言难尽,请恕我卖个关子,暂不透露。等到公子进入少林,自有人为公子解惑。我所能告诉公子的是,无论是黑瞳还是主人,对公子一行都并无恶意。”

“若是聂公子并另外一位步惊云公子以及霜小姐携带‘达摩之心’并赴少林,齐心协力,自然可以打开正门。可惜因为经王的介入,黑瞳不得已暴露了身份,又引起秦霜的猜忌,不得不引着公子先行一步,单独前来。为了公子安全,也为了保护寺内的一些人,便只有委屈公子走藏匿在小女子居所内的密道了。”

除了黑瞳的主人,还有其他人藏身少林寺之内?是什么让强烈的危险或者强大的敌人让他们不得不离群索居数十年不敢出少林一步?若那些人是本来的少林和尚,香雪为何不直说?若不是,又会是些什么人?

疑问越来越多,聂风心中微微苦笑,香雪将他和秦霜相提并论,还真是高看他了。(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若是秦霜在此,这些问题早就应有现成答案。而不是像他,既不能立刻询问已经明言不能回答的香雪,只能默默记在心中,等待进入少林,答案自见。

几句话工夫,黑瞳已经从房内消失。聂风早听到机弧启动的声响,也不意外。只是他想不到开启密道的方式如此有几分……尴尬。

竟然是要撩开薄如蝉翼的床帐,合身躺上香雪的床榻!

看聂风面上不期然浮出的红晕,香雪忍不住又是一阵娇笑:“公子真是面薄哩。不过公子若再耽搁,等到天明,这机关便会锁死,再要启动,便只能等到下个朔望,聂公子可有这个时间?”

果然是巧夺天工,不仅打开方式出人意料,还必须在特定的时间,最大可能保证了这条密道不会有泄露的可能。

聂风默默躺上去,等了片刻,并无动静,不禁疑惑地看向香雪,正对上香雪的眼神,那其中并无笑意,竟似是隐藏着一份……内疚?

聂风心中一动,一个名字似要脱口而出,却又觉得绝无可能。

香雪已然俯下身,聂风只感觉香风和人体的热气扑面袭来,忍不住闭了眼,一阵窘迫,将突然触动的灵机置之一旁。

“聂风,”仿佛在离别之际终于决定褪下面具,香雪的声音不再是先前的矫揉造作,也不是生疏的称呼,“我,我们,如非必要,绝不会想要伤害任何人!”

如非必要?那么必要的时候呢?聂风张口欲问,耳畔“轧”的一声,床板倒翻,人已经滚落了下去。

半空中调整姿势,安然落至地面,聂风敛目而思,那张极端美丽的脸孔原来不过是乔妆易容,香雪和黑瞳一般,是一个他从无怀疑,更造梦也没想过的人。

天下会内外,黑瞳的主人到底伏下多少颗棋子?如此深谋远虑,精细周密,叫人既惊且惧,又有三分佩服。天下之大,果然藏龙卧虎,非是雄霸一个枭雄能叱咤风云,搅动江湖。

只是日日伪装的生活,那些所曾付出的情感到底真还是假,而心又累还是不累?

隐匿在香居之下的这个地洞并不大,洞壁上更满是火光摇曳的油灯,拜此所赐,长宽各不过三丈见许的空间一眼过去,一览无余。除了正面所悬挂的一面高可及人、双龙盘缠镜边的巨大铜镜,空空荡荡,再无余物,更无出路,也不见黑瞳的影踪。

聂风迅速环室一转,叩璧所返回的声响,可知皆是实土。

少林寺当然不可能埋藏地底,秘道的开口到底在何处?机关重重,便是邀请,似也不欲他轻易到达目的地。

聂风的目光落在铜镜之上,镜面点尘不染,偏是黄澄澄一片,不曾映出任何物影,白负了镜子之名。走上前,轻叩铜镜,沉沉有声,镜背紧贴洞壁,更无一丝空隙,镜子边缘上两条张牙舞爪的巨龙双目炯炯,似在做视苍生,又似看尽了人间种种兴亡戳宕。

若机关就在此处,该如何打开?聂风心中警兆忽生。身形暴退。

铜镜之上霍地绽出一道红光,铜镜如被烈火灼烧,一呼吸之内整个镜面已经变成通红,散发出妖异的红光,地洞之内的气温骤然升高,弹指间已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仿佛镜子内的世界,便是地狱,而这面巨镜,便是在喷出地狱之火,而一股更强的无形热劲,蓦然从巨镜之内向聂风疾扑而出!

聂风所长在于身法,以快而驰名,这样狭小的空间,正限制他的全力发挥,但他既敢孤身入虎穴,也不是贸然行事,全无依仗。脚下疾转步法,已是避开其锋,旋身间一招“疾风劲草”,已与这股热劲拼了一记。

热劲倒卷而回,聂风面上一阵发白,却不是受伤,而是瞬息之间,冰心诀运转至极致,由内而外,将他所发出的摩诃无量劲力的劲力也染上了寒气。

他并不追求力量,虽然知道体内所藏的摩诃无量威力无匹,用出来几乎可说是当世无敌,但除非危急时刻摩诃无量自行发动,其余时候他皆是放任自流,并不曾想过如何化为己用,

但随着黑瞳带他深入山中,向着少林寺而去,聂风敏锐地感觉到摩诃无量由沉寂而开始活跃,待到踏入山庄,已是开始自行运转不息,愈趋强烈,似是随时可能爆发,仿佛,在这带的某一深处,正有另一道绝世无敌的力量在和摩诃无量遥相呼应,呼唤它的苏醒。

负载那道力量的是类似孟钵般的神物,还是另一个天下无敌的……人?他并不能够化解或者压制摩诃无量,但也并不是无计可施。

人生中存在无数选择,很多时候,方法早已存在,只在用,或者不用。

为了克制体内的疯狂之血,聂家创下冰心诀,克已自持,避免发狂之际完全沦为野兽。但在聂风之前,疯血发作的悲剧依然代代上演。

聂人王反省之余,认定冰心诀并非无效,只是聂家更视傲雪六诀为根本,便如他一般,到成年之后方始修习冰心诀,自然没有多大效用。

聂风出生之后,刚刚知事,聂人王便迫不及待开始传授他冰心诀,严格督导。更不时将小小的聂风放逐到荒野单独生活,挣扎求存,靠本事猎取食物。

初时小聂风往往操之过急,数日亦难有所获。饥饿的煎熬下,聂风迅速取得教训,明白只有“不动”才能节省体力,才能捕捉猎物,获取一饱。

经过这样长期的磨练,聂风年仅八岁己学得一股惊人的沉着与耐力,冰心诀的修炼更是事半功倍,耳聪目明,听声辨影,远在一般江湖人之上。

而更叫聂人王意想不到的是,在聂风将冰心诀传给取出雪饮之内“泪沧海”之时心境失守的秦霜,避免她走火入魔之后,秦霜触类旁通,继续衍生,旋又将感悟回传给聂风。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心如明镜,静若磐石。这是冰心诀守御的基础,由此往上,是明察诸物,洞悉真实。意守本心,由静化动。

这是秦霜结合前世今生所学模想出的改良冰心诀,虽然依旧不能根除疯血,但已然近于秦霜前世的一道御万法,将“法”换成“武功”亦未尝不可。只是如此以来,难度也是递增,从可望,到可即的过程中,天资、禀赋、机缘、历练缺一不可,能成功者万中无一。

聂风亦没有这般大的野心,也不曾想过倚此凌驾于秦霜之上,对冰心诀依旧按着习惯修炼,并不刻意精研。但在今夜,心障松动,若有所感,适逢摩诃无量异动,便用了出来,而也如斯之应。摩诃无量如同套上绳铐的野兽,即便野性仍存,但已然可以由人控制,如臂指使!

第352章

“这就是你的底气?”镜面上探出黑瞳的身形,身子一半在镜子外,一半犹在镜子中,脸色铁青,抱臂而立。[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聂风微微皱眉:“我跟你来,不是因为摩诃无量这门奇功,而是救人如救火,幽若的性命,值得我走这一趟。”

以聂风的胆识,稚龄之际面对凶猛无伦的冰川巨虎,乃至容颜尽毁更丑于鬼的“鬼虎”,都从容自若,不要说黑瞳还保持着孔慈的外表,就算是狰狞丑怖、青面獠牙的恶鬼之脸,也不会叫他太过吃惊。

只是,先前的黑瞳虽然邪气、骄狂,也未有此刻的诡异、森冷,就像是地狱的烈火烧去了画皮,人形依旧,却再没有半分人的气息,完全似是不惜用最后一口气也要从阴间爬出来复仇的极恶魔女,而敌意咄咄,溢于言表,让他对于此行过后,设法令孔慈恢复正常的期望又少了一分。

“呵呵~平白得到神那老家伙的摩诃无量,你不在乎。我们可有些在乎。就是因为你和步惊云体内这股足可改天换地的力量,才让主人下定决心,要你们上少林。秦霜,她只是一个幌子,一个障眼法。我们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意识不到你和步惊云才是我们真正所想要的人。”红光掩映中,黑瞳笑容中的讥嘲分外鲜明,“她一向自以为是,全想不到,她对主人来说,根本没有她所自以为的那么重要!”

知道太多的人总是难免早死,而黑瞳敢在这里抖出原不该说出的秘密,难道不是自觉胜券在握,笃定聂风再无可能离开

但看着聂风松开的眉宇,黑瞳心中更添恼怒:“你要解药,也是找错了人。‘死神之吻’的毒不错是我下给幽若,但随即我便将解药交给了秦霜,还详详细细告诉她解毒的方法――服下解药,以吻破毒,以命换命。”

“她拒绝得很干脆,一点犹豫都没有。”黑瞳看向聂风的眼中充满恶意,“不过,最后她却叫断浪,将幽若,还有解药一起送到风阁去。(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聂风心中一沉:“我并没有见到解药,也不曾听断浪说过。”

黑瞳轻蔑一笑:“断浪虽然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但对你,的确是一个讲义气的好兄弟。他仅仅将幽若送到风阁,却私自藏下了解药。可惜,他想不到,你依然会为了‘莫须有’的解药,主动跟我来到这里。而他更想不到,秦霜暗遣他到孔慈的出生之地去追查孔慈的身世,却恰好叫他落到我们手里……”

断浪为秦霜效力,聂风并非一无所觉,只是尊重断浪之意,从不揭破,现在才陡然发觉断浪涉入之深,非是一般部下,竟直似是心腹之属,一时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感觉。而孔慈的身世中又藏着什么蹊跷,让秦霜生出疑心,又让黑瞳她们严密保守?

聂风正待追问,黑瞳身形一动,向后退去,铜镜上的红光逐渐灭弱:“聂风,便是没有解药,你也没有后退的余地。这面‘界门之镜’所遁向的世界,便是我们‘魔’的世界,你要是有胆,想救断浪,就来吧……哈哈哈哈”

镜上红火尽失,黑瞳的身影已然彻底消失,狂妄邪恶的笑声似乎犹有余音,袅袅不散。就算她已经摆明了,这是一个死局,一个明晃晃的陷阱,聂风依然不得不踏入。善良,是一种美好的品质,也是叫人最容易利用的弱点。做为魔女,她早就将这个品质完全抛却,恶毒的心肠和满口的谎言才是她所应该具备的特点……

聂风伸出手,覆上镜面,镜后的世界,“魔”的世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手掌所触,完全是纯然的金属实体,全无“门”的迹象。黑瞳并没有告诉他该如何通过,是开门的方法简单到不值一提,还是其实只想将他困在此处,并不希望他进入她们的领域?

“你不是想要我死,你是要我选择,死。”即便聂风知道为了断浪安危,应该尽快设法穿过“界门之镜”而不是为已经发生成为定局的事而乱了心神,依然忍不住低低自语。

若是断浪将秦霜的命令不打折扣的执行,斯时,他会不会为了救幽若,服下名为“解药”的“□□”?他为了救人甘于冒险,但只能一死一活的残酷选择,他还能不能做到坦然就死,舍己为人?

秦霜的拒绝并不出意料,对敌人从不存在妥协,哪怕是看着幽若死去,然后为其报仇,将黑瞳乃至她身后的主人赶尽杀绝也是可能,但听从敌人的建议牺牲性命,她只会认为是软弱和……无用。

那么又为什么用这件事来考验他呢?

秦霜,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发出这样的命令?她是希望他死,还是活着?

断浪的阳奉阴违,她果然是一无所知,还是知道依然故意为之,将断浪也一并纳入考校的范围?

一直是令行禁止,极厌部下有命不遵的秦霜,会怎样处置堪称胆大包天的断浪?明面上只是杂役的断浪,身份本就不尴不尬。秦霜不做其他,只一句不用,天下会内便再无断浪立锥之地……

聂风闭上眼睛,冰心诀运转,隔绝一切杂念,回想黑瞳出现和隐没的过程,以及言语中透出的蛛丝马迹。

那刺眼的红光,灼热的炎劲……聂风蓦然灵光一闪,摩诃无量的真气由寒转热,自掌中喷薄而出。

尝试立刻得到回报,本来坚硬成片的金属表面,被高温熔化成粘稠的粥状,因为强大的外力注入而向外扩散,同时自镜子内部涌出一股沛然无阻的吸力……

最简单,也最难。镜上不曾设有任何机关,开门的惟一办法是绝对的实力,能够以虚凝实,溶金化铁的真气,就是钥匙!

而若没有摩诃无量,以聂风的年纪,再是天才,也不可能做到。但聂风毕竟做到了,是自身的实力也好,是利用外力也好,做到就是做到,他也就有了步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一点点揭开一个惊天秘密的可能!

推开房门,清冷的空气让秦霜微微打了一个寒颤。廊下,步惊云伟岸的身形如同一座巍然的山,不可动摇。

“你,睡了三天!”

“哦?不算长,不过,也够了。”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其中流逝的时间所具有的意义,秦霜微舒身体,反问,“你一直守在这里,没有离开?那现在你要不要去休息?”

步惊云的目光从秦霜含笑的眉眼上移开,足足地饱睡一场,让秦霜的心情很是不错,希望随后他所说的消息,还能让她继续保持。

“探子回报,风师弟沿途留下的暗信标记,一直延续到少林寺附近的一座山庄,然后消失……”

“什么时候?”秦霜敛了笑意,声音不自觉转冷,“你和聂风有了这个决定?”

略过这个问题,步惊云直接道:“为免打草惊蛇,我命探子,没有进入山庄。这座‘颐老山庄’,山下打探,多有人知。已经存在超过三十年。里面全是老人,皆是嵩山本地人,贫病无依,受山庄主人收容,颐养天年。”

“老人没有问题,山庄主人呢?”秦霜问道。她倒真是没有想到,聂风断然离开,让她觉得除了师门名分,她对聂风再不存任何交集。不想,还伏着这样一条线,而步惊云不发一言,竟也涉入其中,和聂风不做交流,已默契十足。细想,也不为奇。聂风和步惊云也都是独当一面惯了,自是不甘于唯唯诺诺,亦步亦趋,尤其她还显得漠不经心,无所作为的时刻。

“据说,”步惊云拧起眉,似乎也觉得说出来难以置信,“是一个,女孩,喜穿黑衣,年约二十,绝色,名为香雪。山庄建立,就是主人,不曾换过……”

“是和黑瞳类似的人。”秦霜立刻补完步惊云的未尽之言,“竟然露出这样明显的破绽,是不怕我们查?那就去看看,她们到底准备了些什么?”

“山庄和少林寺的位置标明了?路线图有了?拿过来给我,顺便调一队精锐,去山庄附近待命……”秦霜突然停住,定定地看着步惊云。

步惊云没有回避秦霜的目光,也没有回应。

天下会起家不清不楚,崛起后行事作风也是非黑非白,统合江湖更行的是“顺生逆死”的霸道。但对于寻常百姓,颇多宽容。他便是满手血腥,也将妇孺排除在外。山庄主人香雪虽有可疑,也不必将整个山庄卷入这场飞来横祸。

但,步惊云也是心中分明。

聂风失去联系,秦霜的神色中只有恼怒而无担心。与当初聂风上天下会有些类似,想要远远推开,转脸却发现,兜兜转转,又在眼前,剪不断、理还乱,对于事事顺遂斩截的秦霜,不由不烦躁。

而若就此判断,在聂风生死未卜之际,秦霜会坐视不理,必要等一个无情的结局,那也是错了。

秦霜对聂风会有多决绝,随后,置诸于他人的,必会是加以十倍的残忍!

第353章

聂风并未察觉时间的流逝,他只是觉得热,灼热!镜后并非是一个虚无飘渺的世界,但跨过镜子,直如和现世告别,来到地狱!

放眼望去,看不到满布焦土的巨大山洞的另外一端出口,只看见无数火鼎吞吞吐吐,喷射出熊熊烈火,烤灼着周围的一切。[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而转过身,镜子竟也神奇消失,只余下便是敲击也不能看出丝毫破绽的洞壁。

有些人发现没有退路,会沮丧绝望,而有些人,更会勇往直前。聂风相信,黑瞳既然将他引至此处,便是再有刁难,也不会是一处死地。在危机四伏的江湖闯荡多年,他早就知道,很多时候,令他化险为夷的不是武功,而是冷静。

越是惊,越要静,张皇失措只会让事情越发糟糕,而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良方。

走出几步,聂风立时觉出脚下的异样,凝神看去,焦黑之中隐隐约约露出一丝不同,一腿扫开浮土,所见更为清晰,原来在土中竟然埋着一块块同色的泥砖!

聂风再扫开几处,发现这些砖大小相等,阔约盈尺,排布倒并非是紧挨密布,而是有所间隔,间隔或宽或窄,总不超过两丈。而砖上尽皆刻着一个字,“心”、“神”,“意”,“灵”……一连看过十来块,没有一字相同。

叫人不解的是,这些字虽然写得灵动飞扬,但似乎并不怎样飘扬着浓厚文彩,仿佛仅仅只是杂乱无章的一堆刻字,并不排列成句,更不能通顺成文。

聂风怔然片刻,心中苦笑。一路机关,皆是让人意想不到,这堆乱字到底有没有意义,至少他,无力破谜。

确认己所不能,聂风便不再费力将泥砖扫出,展身直掠,欲先探至另一边洞壁,再寻线索。

土中的泥砖,砖上的字,或许真的不过是故弄玄虚,引人浪费时间。尚未到洞的最后方,聂风已经一眼看见一列由水晶砌成、阔逾四丈的巨门。

聂风不期然想起神那座每一砖一壁一石,皆是巨大的透明水晶精雕细琢而成的搜神宫,美轮美奂,令人眩目,而也空洞、冰冷、无情。想不到魔的世界,竟也有这样一扇水晶巨门。[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近前看,这面巨大水晶并非无瑕,透明中夹杂着丝丝红线,交罗织布,有粗有细,宛然如同一幅放大的人体血管图,循着看去,最为密集之处俨然是一个血红心脏,多看得片刻,便觉得这“心脏”似乎犹自扑扑而跳……

聂风猛然闭上眼,再睁开,已心中宁定,不受幻象影响,水晶门也只是一扇门,而不是一个活物。

到得此处,聂风终于约略把握出黑瞳主人所布机关的巧思。有别于布下必死无可抵抗的机关,对于人来说,有时候,无形的敌人远比有形更可怕。黑瞳主人更愿意通过这一点大做文章,营造气氛,刻意勾起潜藏在人心中的恐惧,从而摧毁进入者的精神。

比起直接夺取人的性命,这样做看似要仁慈几分。但魔就是魔,想一想那些因为贪欲而暗探少林有来无回的江湖人,还有那个惟一偷过生天却完全陷入疯癫的银鳄手……那样的下场,未必便比死亡更轻。

这种做法,聂风无从置喙,他也不是执法严明的判官,定要论出罪因罪果,量刑轻重。

水晶门内异常昏黯,似乎并没有如此面一般有无数火鼎照明,一时间也瞧不清门后有些什么,只见内里影影绰绰,仿佛群魔乱舞,一旦巨门开启,便会看见难以想象的惊怖之景。但既已洞察黑瞳主人的心思,聂风便也不受影响,专心思考如何开门。

逡巡一圈,聂风的目光重又落在那颗“心脏”之上,所处的位置并不高,站在地上便可以够到。这似乎是一个极其明显的暗示,只是经过方才的惊吓,有几人还能有这份勇气?就算有,只怕也会先考虑一下,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但,聂风笑了,自信地,毫不犹豫地伸手按了上去……

“心脏”跳了,这一次不是错觉,而是将摩诃无量灌注进去的后果。魔似乎很希望拥有摩诃无量力量的人顺利通过,所设的机关几乎堪称是为聂风量身订做。

粘稠的血色随着跳动而散开,露出“心脏”的真面目,是一颗水晶圆球,恰好人掌一握,晶莹剔透,浑圆无瑕,底部与一水晶所制的八叶连华紧接。宛如莲花所凝聚的一滴清露,盈盈欲滴。

聂风眼尖地觑见,水晶球内还刻着四个微若蚂蚁的小字。

水晶球表面光滑无比,绝无任何开合的痕迹或接缝,刻字的人又是如何将字刻于水晶球内壁,而不损及外表分毫?除非刻字人的功力,已能够隔物透劲,对劲力的控制更是妙绝巅峰。不然,透水晶而入的指劲,太弱,则刻之不上,太强,水晶圆球便会禁不住强横劲力而爆开,

拥有这样出神入化功力,臻至超凡境界的强者,举世罕见,连当今江湖明面上的霸主雄霸也只是能隔空发劲伤人,或是以深湛功力在坚硬的表面之上刻字。但聂风连猜都可以省下,这个登峰造极的强者,就是以一根琴弦为他挡下秦霜一剑的黑瞳主人。

杀,欲死而永诀,救,转折成生别。

对方的态度似敌似友,透过黑瞳所表现出来的,也是摇摆不定。聂风尚不知晓若是与秦霜再见,彼此会当如何,却可猜测,先一步见这位“救命恩人”,未必就是见面愉快。

而四个小字,前两个字是——摩诃,后两个字,不是无量,而是——量劫。

摩诃已是无限大,而量劫,一成一毁是为劫,计数不尽谓之量。摩诃量劫,无可计算,无法估量的巨大灾难和毁灭,所有生灵在劫难逃。刻在开门的水晶球上,可是在说这开门的后果?

聂风不及细思其中的含义,“轧”的一声,水晶巨门已经开始缓缓上升!

聂风心中升起浓浓的不祥之感,或许危险便在水晶门之后,门开便一切揭盅,断见生死……

但,魔的心思,谁能猜到?魔的世界也是如此。

聂风目瞪口呆地看着水晶门口,那是一片白,不知从何透来的光,照出地面上细腻光洁的沙,试着踩上去,他的轻功可以踏雪无痕,但在这片又轻又细的沙上,依然留下了浅浅的印记,几乎让他不忍前进。无需其他,只是这份纯净已经美丽得叫人眩晕。

收起惊叹,聂风转头看,果不其然,水晶巨门已然闭合,他仍是只有向前走一个选择。

不多远,一条清溪出现在沙中,蜿蜒曲折,仿佛还能听到潺湲之声。从烈火中穿过,走在干沙中,乍然见到清流,聂风顿时觉得口干舌燥。

但这是可以解渴的水吗?

聂风伸手一探,触到的并不是水流的清凉,而是一片滑腻,立时可见的漆黑布满了手掌,并迅速顺着手臂蔓延。立刻收手,内力一震,只听簌簌落地,才见得这“水流”的真面目,竟是无数透明细小的虫子所组成。

幸而他谨慎起见,早将真气布于体外。而这虫子看来除了“水流”划定的范围,也不能在其他地方存活。饶是如此,也让聂风惊出一身冷汗。无关乎胆略,只在于本能。

跨过溪流,沙上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植物,细细碎碎的叶,开着小小雪白的花,只有花蕊轻轻一点鲜红,让本来略显单调的景致浮出生机,更显迷人。聂风却丝毫不敢对它们有所触碰,索性施展出“步风足影”,步如风,足如影,全力施为,加速掠过这片美丽而危险的地方。

恍眼间一刀迎面劈来,气势吞天噬地,沛然不可阻挡,让聂风感到一股异常沉重可怕的压逼力,压着他的五脏六腑,避得他差点便是一口血吐出……

如此先声夺人,聂风错步疾退,直退出数十步方才脱开刀势笼罩的范围,定神一看,却啼笑皆非,他所以为的可怕敌手,竟然不过是雕像,一尊脸戴黄金面具、手持长刀的男人的地像!

又是悚然,他竟是先觉势,才见像!

在天邻小村中,黑瞳就曾留下黑色雕像让村人膜拜。在香雪的闺房中,聂风惊鸿一瞥间,也见床后有一尊高可及人的全黑铁铸人像,面目遮掩,左手轻置腹前,右手平托着一颗黑色眼珠,端庄中又带着几分邪气。皆是栩栩如生,神态入微。但都没有这尊脸戴黄金面具、手持长刀的男人塑像像所带来的压迫感。

这不是神,神并不用刀,身形也并不类似,但定是一个能够和神、魔比肩的绝世高手,所以便是塑像,也会透出一股叫天下英雄尽折腰、叫天地听命的盖世霸气、魔气,让乍然面对刀锋所指的聂风也不禁张皇失措。

这个男人是谁?又是哪一位雕塑者拥有这样的鬼斧神工?

仿佛揭下黄金面具,轻吹一口气,雕像便会活过来。即便不见表情,动作间已透出男人挥刀之时的漫不经心,未尽全力,仿佛对他而言,这一刀实在太过简单,随便一挥便可完成,还不如他垂下的左手反向而握中,更见用力心思。

这个颇不同于寻常雕塑的姿势,让聂风陡然涌起一个念头,既有无双夫人将自己的像塑在关圣神像之后,这尊陌生男子身后,是不是也藏着一个倾城绝色、情义相许的丽人?

第354章

正待转过去看,聂风又发现一件事,男人面上所覆的金色面具,竟真的是黄金所铸,且并非同像塑为一体,而是虚然而挂,其下轮廓隐隐绰绰,叫人不由心生好奇――若是揭下面具,岂不是就能够窥见这神秘高手的真容?

聂风一念既起,再难遏止。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神像多有禁忌,不可轻动,然而这并非在庙宇中,也没有祭坛或香火朝拜。何况,他还有一个不得不为的理由,今夜之前,他绝不想不到黑瞳的另一重身份就是孔慈,这尊突然出现的男子雕像,安知面具下不是一个更叫他大吃一惊的“熟人”?

此时此刻,多掌握一些线索,也免了未来的猝不及防。

“不要!”聂风身后蓦然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一只素手急扣他霍然伸出去揭面具的手。

聂风手腕一转,已避了过去,即便说话之人,他一听便知,仍是保持着警惕,回头一顾:“香雪姑娘……”

香雪手上落空,见聂风脚下自然地后退,和自己拉开距离,也是无奈,原本的布局因为一个完全不在预计之内的因素已经变得凶险万分,眼下情势紧急,也无暇解释,闪身欺近,再度伸手一抓聂风衣袖:“快跟我走!”

这一次聂风并非闪开,但仍有些迟疑。孔慈转化为黑瞳后,顿时身负惊人武功,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香雪展露出一身不俗轻功也不算出奇。只是既已立场分明,突兀出现又为何来?

不过这些许耽搁,变故已陡然而生。

一声炸响,雕像轰然而散,凝成一团黑雾。无论面具下或者背后藏着什么秘密,都随着这一响没了揭开的可能。聂风心中突然没来由惘然若失,仿佛错过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发现,又有些难以言明的放松,似乎眼下不知道也是一件幸事。

香雪的反应截然不同,面上一片死灰,放开手,衣袖急挥,扫出一股劲风,黑雾岿然不散,只是遽然收缩。

聂风心念急转,还未决定是否要相助香雪一臂之力,已见黑雾中飞出一只黑色蝴蝶,轻舒姿态,将余下的雾气吸得点滴不散,然后展开双翅,黑色的翼翅上赫然点着两点红斑,一左一右,俨然一双血色的魔眼,在空中盘舞一圈,仿佛锁定了目标,直向他飞来。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谨慎起见,聂风没有攻击,而是选择了――闪躲……但,明明看得清清楚楚,也及时做出闪避的动作,下一刻,聂风发觉自己还牢牢站在原地,体内真气包括摩诃无量在内,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像是裹进粘稠的胶水,连眨一下眼也是不能,只能看着这只竟能凭空将人定住的古怪蝴蝶翩翩而至……

若是被蝴蝶落至身上,结果会怎样?聂风不知道,香雪却心中清楚,正是因为清楚,更加惊惧。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世间万物,环环相扣,生杀捕食,皆有天敌,惟有人似乎是惟一例外,爪牙锋利如虎狮,体态庞大如鲸象,个人或不敌,然而群策群力,皆一一为人所驱逐、驯服,让人引以为豪,自诩“万物灵长”。

但冥冥在天,岂真有无敌的存在?人死之后,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幽冥之中诸多诡异存在,专以魂魄为食。

地狱蝶的名字虽然寻常,却恰是其中最可怕、最难对付的七种之一。而眼前这一只,翼翅边缘金光烁烁,若镶嵌着一道华贵金线,赫然是地狱蝶中王者的存在!若让其在人世停留时间长了,不仅会繁衍出更多地狱蝶,更可能打开地狱之门,引出更可怕的东西……

这些且不考虑,就是眼前,她拼死赶来,难道就是为了见聂风魂魄无存,“魔渡众生”的计划落空么?香雪忽地豁尽毕身的功力,以毕生最快最尽的速度,掠上前挡在聂风之前,竭力将地狱蝶拢入怀中,狠狠按入心口。

一声惨烈长呼,原本活色生香的美人容颜,以眼可见的开始迅速老去……

“蓉婆!”聂风心中高呼。既为这般可怕的情景,也为先前的猜忌而歉疚,更为蓉婆的舍命相救而极度震惊!

没有人会喜欢被人欺骗,何况他确曾视蓉婆如亲人般看待,否则也不会为她立长生位,即便他能够谅解蓉婆是奉主之命,坚守本分,觉得自己并不能怪蓉婆什么,但终难以释去那在发觉始终不过是一场欺瞒后的悲哀……直至此刻!

聂风恍然发现他的真诚相待,并不总会是以失望而终,但这样的醒悟,他宁愿不要!

仿佛听到聂风的呼喊,感受到聂风的谅解,蓉婆皮松肉驰的老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拼尽垂死前的最后一口真气,一掌把聂风推开两丈之外:“快……逃……”

逃字刚歇,蓉婆身体上的血肉已如蜡烛一般迅速融化……留下一副骨架也未幸免,砰然爆为寸碎,竟是死得尸骨无存。而那只可怕的蝴蝶,从横飞的碎骨中飞出,看上去丝毫无损,翼翅上的金边更为耀眼,人眼般的红斑也越发清晰。

蓉婆这一阻,似乎也激怒了它,不复甫出现的悠然,骤然加速,恍如一道闪电直扑聂风!

不能碰,躲不开,这一刻,刚从僵直中恢复的聂风陷入了空前未有的险境之中。

眼见聂风即将步入蓉婆后尘,“啪~”一张箜篌自空中弹出,琴面正正击中地狱蝶,将之重新拍成一团黑雾。一条窈窕身影出现在聂风身前,一身黑纱罗裙曳地,一头黑得发亮的发丝长这一丈,无风自动,俨如可将人自最黑的地狱拉入人间的黑练。

如果说黑瞳是地狱来的魔女,那么她,就是地狱本身,不动不言,威严自生。

聂风心中跳出一个字,魔,黑瞳的主人,终于出现了?旋即悲凉,无论她是谁,为什么不早到一步?哪怕是早得一瞬,蓉婆也不致死得那样惨不堪言!

被聂风怀疑是魔的女子不曾回头,却仿佛已听到聂风的心声,伸手一握,将黑雾彻底捏散:“不错,聂风,我就是黑瞳口中的主人,想要秦霜、步惊云和你来这里见一面的魔。”

“我来得也许迟,也许早。不过,我们总是见面了。虽然,这里,并不是我的地盘。聂风,你走错了路。”

难道还有别的路?又是哪一个环节走错了?是开启铜镜,还是推开水晶门?惟一的可能只有那些遍布地面的“字”之谜吧?可是既会有如此严重后果,怎么不有所提示,直至他陷入绝境,更白白害了蓉婆一条性命?

聂风自责又疑惑,已听“魔”再度悠悠开口:“这个错是偶然,也是必然,一个巧合只是巧合,无数的巧合就嵌合成严丝合缝的锁链,将命运牢牢锁死,不可撼动。想得通自然通,想不通就不要想。这世上不通的事太多,否则也不会有我们这些恶魔,苦笑离群。”

“不!我不是这样想!”聂风正色道,“天地间的智慧与巧妙安排,并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就连你也不能,所以我们不能抹杀自身的努力,也应给苍天多一些时间去改善这些遗憾,何须怨天恨地,将一切推给命运!”

听到聂风的驳斥,“魔”仿佛一怔,继而大笑:“好!说得好极了。秦霜那个任性的小乖乖,锋芒太盛又不肯让人,在她身边,多的是被她压得抬不起头、锐气尽失的天才。聂风,你竟然不曾被她磨去棱角,依旧有胆有识,好,聂风,我很欣赏你!”

“魔”一边笑着,一边侧过脸来,落入聂风眼中的微笑半面看起来是那么温柔亲切、美丽动人。

聂风却瞬时如遭雷殛,一瞬间,惊了神,动了魄,像是也化作了一尊凝固的雕像,只在心底无声咆哮――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聂风从未有这样的震惊,冰心诀也无法“冰心”,一团乱麻中像是落入迷宫的野兽奔走骇突,想要找一个出口,却更似穷途末路的挣扎。

“魔”的眼愈弯,唇愈翘,笑意愈深,骤一甩头,长发打在聂风肩上。

聂风只觉一股莫可阻挡的沛然巨力涌来,根本不及反应,身子已经直接飞出,重重摔下,随即眼前一黑,耳边仿佛还回想着“魔”豪放不羁的笑声……

“魔”究竟有着怎样一张脸,会令聂风失惊落魄如斯?若“魔”的面貌真如一般百姓想像――青面!獠牙!恐怖!狰狞!聂风会吃惊到连反抗也不能就落入地上的流沙漩涡之中?

“魔”摇首一笑,似乎有几分满意,又有几分遗憾。

在她身周,本来平坦的地面,早已不再平静,大大小小的峰丘如同海浪一般此伏彼起,而不知从哪一个峰丘开始,飞散的沙砾遮不住一条条自白沙中伸出的枯枝一般的人骨手臂,一开一合,仿佛活着一般,要将剩余的骷髅之身从地下拔出……原本秀丽的风光,顿时变成了只有地狱或可比拟的场景。

看着眼前这一片已由稀疏变成密集的死亡灌木丛林,“魔”了无畏惧,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叹息,葱白的指抚上箜篌:“意前事,恨,可恨世情惊好梦,此心还魂再生中……”

“地狱,镇魂曲!”

箜篌声淙淙如流水,一声弦响如裂帛,轻声低吟中也随之透出无限肃杀,音波化作一条虚化的龙形自箜篌上飞跃而出,由小而大,由细而粗,很快伸展成数十丈长,须眉俱全,活灵活现,只是龙眼紧闭,不免是个瑕疵。

“魔”飞快将手指放入齿间一咬,皮破血出,伸指一点,一滴血溅射入龙头额心,龙眼瞬时睁开,一声咆哮,这片小小的天地仿佛也随之抖了一抖……

灰飞尘灭中,“魔”丢开七弦俱断的箜篌,悠然独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世无道,人心思魔……”

“然而,人间还是人间,地狱仍归地狱,陛下,您到早了!”

第355章

“贱婢,坏我之事!”莲池边,带着黄金面具的男子缓缓睁开双眼,轻声叱喝,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怒意。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区区一个穷途末路的叛逆,又怎么值得您亲自出手……”

身后传来的娇媚声音让男子面具下的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口中却依旧温柔无限:“卿卿,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退下吧,下不为例。”

女子等了片刻,见男子还是没有回头,压住心底恼怒,依然维持着妩媚的笑靥:“是妾僭越了,妾在殿中摆酒等陛下回来共饮……”

她知道,若论出身,她不过是进献做为享乐的无数美女之一,容颜算不得艳压群芳,才华算不得光耀夺目,脾气也算不得温柔和顺,但她却能脱颖而出,占据后座,就是因为她了解男子的心思,知道他的喜好,更知道他就是天,是该俯首帖耳服从的强者,她只要讨好他,也只能讨好他,而也因此得到丰厚回报,甚至在那个各方面都远胜过她的劲敌前笑到最后,取得一个女子所能得到的最大胜利。

但她终究不知道阿修罗一族的本质,更不知道,在她离开后,男子轻声寒笑:“区区,叛逆吗?”

“只是听话未免无趣,为野心而爬升也是自然,就算犯错也可以宽容,但不知道自身的能力所在却想要攫取不该属于的东西,做错了还不知道错在何处……”

“太聪明,无法喜欢。蠢到这个程度,也是该换一个的时候了。去吧,念在总有些功劳,不要让她死得痛苦。”

周围依旧安静无声,但那个女子,再也不会出现男子的面前。而她留下的空缺,早有无数后备可以弥补。不过这一次,他大约不会那么快赋予哪一个幸运儿妻子的头衔。对他而言,这不过是极小极小的一件事,既非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的心思早已转开,伸手一拂,氤氲的水汽中现出那尊聂风曾在洞中所见的那一尊雕像。

面具上的双眼似嘲似讽,如同发出无声的嘲笑,就像他现时的表情。但他目光所注,是位在身后的另一尊造像。

素颜白衣的女子,双眼望天,神色间百无聊赖,单足抵地,斜斜靠着男子,却又不肯靠实,只凭着男子反手所牵的衣袖支撑。屈起的膝上横担着银色剑身,却闪动着血色光芒的长剑,只用一根指头按着剑柄,另一只手自然垂下,半张的掌中,一颗巨大的心型水晶似坠非坠……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真让人有些怀恋。(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不属于这里的你,就属于那里吗?”

“身边换了一个人,还习惯吗?”

深沉的叹息掩盖了最后的问题:“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没有回答,他可以将记忆中的深刻一幕通过时间裂隙投影到人间,也无法制造出那个活生生的会动会笑会说话老唱反调的她。

“女子,长得还好,再会撒娇就够了,还要其他做什么,尤其是脑子,很多余……”

“知晓越多越会增添烦恼,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就够了。”

再不会有谁出声反驳“因为你用着自身的标准去衡量,所以看你喜欢的,都是你的同类!”,也不会有谁一言不发只是给他一顿让他也会感觉到痛的乱锤,更不会有谁安静注视目中一切了然依旧点头然后转过身,以为他看不见她的失望和恐惧……

“权势压不住你,名利留不住你,情义也许可以改变你,但所需要的时间太漫长了,长得也许到我寿命终结也看不到你学会听话的那一天,只想追求自在的你,真叫人烦恼。而我也做不到倾尽所有的维护你……”

弹指一挥,虚影消失,不复微笑,眼中只余下冰寒。

“可惜,还是,必须,毁掉你!”

回忆会让他绽出有别于敷衍的真心笑容,但也仅此而已,接下这个位子,做并不喜欢但依然要做的事,惟一坚持的就是不亲手摧毁曾留赠无数有趣回忆的人,现在也坚持不下去了,踏出第一步,以后的就是顺理成章。

不是背叛,只是不同的选择。

或者他的觉悟还算晚了些,谁让他习惯了怜香惜玉,对女子总是难免心软。

但这个心软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大到他所咽下的苦果可能毒死的不止他一个。

无边无沿盛放的血色莲花依旧是那么妍丽多姿,但在他的目光中,已经看见了其中的几枝枯株,以及更多边缘染上焦黄的莲瓣……

还没有其他人发觉,但已经够严重了,上次一战后元气大伤的血池,所余下的灵气也正在流失。阿修罗的根基皆在此池,花盛则族盛,花败则族损。血池完全干涸是什么样子?还不曾发生过,也不能任其发生。

是他判断失误,因为她和溯世书融合后,拒绝甚至回避战斗,和不断迎接挑战并积极准备参加天命之战的他,力量差距越来越大,让他不自主低估了她的价值,觉得与其等她有一日扬长而去,不若抓紧了用来换取更大的利益。

只是,他虽然身为至尊,但即位时间太短,并未曾将阿修罗六部全部收服。三王六部中,坚决要求除去她的只有性情暴躁的婆雅王,毗摩质多罗王、罗骞驮王都默不作声,只是作壁上观,甚至稍稍倾向于她,让他心有顾忌,不曾也觉得不必全力以赴。

而最后参与围剿的更只有只服从至尊却偏偏在先天位阶上受她压制的八爪骨龙部,其余逐部皆按兵不动。若非如此,便是有那个叫身负世界气运眷顾的步惊云闯入,也绝不可能让她脱身而去。

是他忘了正面战斗的能力并不能涵盖所有,与她做朋友太久了,也忘了她对待敌人的手段是多么狠绝。就像他知道她的弱点是什么,她也知道什么样的的举措让他最不能坐稳。他是阿修罗的王,她的报复就直指阿修罗一族。

阿修罗一族虽分男女,但不会自然繁育,而是生灵死后,凡挟有怨气、杀气、戾气,便会投入血海之中,转身为修罗,再经历业火考验,通过者便成为阿修罗族一员。理论上,天上地下,诸天万族,皆有可能成为阿修罗。但一则数量上兴盛庞大,一则惟有人族理性与**交锋最为尖锐,最易生出不平之心,作恶者最多,最有可能化作冥顽不化其他五道无法相容的厉鬼。人的魂魄才是阿修罗一族的主要来源。

她本就出身为人,占据人间大势,针对于此,截魂洗冤,影响轮回,即便六道法则所限,不可能将阿修罗族群彻底抹去。也让阿修罗族面临只会损减不得补充的窘境。如此,此消彼长,本就残忍好杀,骁勇斗狠,逆天反命,仇敌遍地的阿修罗族自然会在敌人的攻击中走向衰落……其他不论,佛门第一个便不会放过让天龙八部名副其实的机会。

不愧是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论是七杀,还是护法,都做得异常出色。

不过,斗争才刚刚开始,方法很正确,可是很耗时,做为人的寿命,不足以支持她看到目标实现,而他也不是没有早早备下万全之策。

的确是没必要着急,胜利更大可能还是站在他这一边,但为王的骄傲容不得他按兵不动,不做任何举措,哪怕是有着陨落的危险,他亦不得不将力量伸入人间,甚至亲身涉入……这是不是也在她的计算之中。

将指尖伸入池中,他拨开莲花,露出一个小小的芽苞,轻轻触碰,比抚摸情人的肌肤更加轻柔,动作间无限怜爱,语气中的凛冽杀气却几乎冻结成冰。

“吾友,真是抱歉,上次没有践现诺言,这一次,不会了。”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就像你给我了一个极大‘惊喜’,我也会回赠同等分量的礼物。”

“记得,你要,等我!”

“冷?”步惊云看着身体微微颤抖的秦霜,开口问道。感觉中弥散不去的阴寒,就像一根小针,一下一下的扎着,并不很痛,直叫人不舒服。在他运转真气后就好了许多,而秦霜的反应就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此刻他们已经站在少林寺外,荒废五十年,无人理会而疯长的植被将道途遮了个严实,只留下些微痕迹,却似是被无名的力量所阻挡,少林寺周围五十米内干干净净,外观也只是破败而不曾因为无情的风雨而出现损毁。

颐老山庄就在下方山坳,距离路边不过百米,但秦霜只是看了数眼,便没有再加理会,似乎并不关心聂风的下落,也或许是因为大敌当前,不想分心。

到得望见少林寺,秦霜便将随行开路的三百门众遣了回去,显然人多并不能在这里派上用场。而若非对方指名道姓,只怕秦霜是想将他也一并遣走。她还是习惯了独自处理问题,有人在身边,总会让她生出顾忌。

秦霜伸手按住胸口,停了一停,方才道:“有些,心寒。”她并不想说得更详细,很快放下手,“对方虽名为魔,但佛、道、儒、武以及其他各门,都有所精通,我只能看出颐老山庄是她所布阵法的一个节点,主体还在少林寺中……”

身体依旧残留着痛,有那么一瞬间,左胸心脏的位置,仿佛被无形的利刃,从前胸到后心,完全贯穿,而她眼中所看到的全部形体扭曲、颜色迷离,甚至隐约听见无数魔物接近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最后,其他的都消失了,只余下一片血红。

敏锐的灵觉,寻常是助力,现下却是莫大麻烦,少林寺中那股突然爆发又消失的极度危险而似曾相识的气息,别人一无所觉,却让她如重新回到那个最可怕的时刻,再度经历最惨痛的失败。

“阵法之道,千变万化,牵一发而全局动,谬以毫厘,差之千里。具体是什么阵,有什么作用,暂时无法判断。”也许不是无法判断,而是不想让猜测变成现实。背在身后的拳已经悄然握紧,无论多少次失败都不可怕,最怕是失去继续前行的勇气,无惧面对一切挑战的信心,“无论是什么,既然来到这里……”

从步惊云眼中读出同样的意见,扬起笑容:“我们,进去吧!”

第356章

身上的重缚蓦然一松,火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恢复视物的聂风发觉自己所处之地,赫然是摆满火鼎、遍地焦土的巨大山洞中。[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眼睛告诉他,这就是他通过镜子后踏足的那一个,感觉却告诉他,像却不同。

而随即已有一个声音主动为他解惑――“这,才是属于我的无间……”

就算聂风身怀“冰心诀”,“魔”若不张口说话,他也不会发觉对方已然再度出现,且与他相距不过三尺,何况他“冰心”早乱。

不同于先前惊鸿一瞥,“魔”那张清艳绝尘的俏面毫无保留地映现在聂风的眼中,让他完全肯定,这张脸,没有戴着□□的破绽,也没有“天衣无缝”的痕迹,“魔”的的确确,如假包换,天生这般模样!

心绪混乱中,聂风想起了月明曜、雪缘,也想起了海螺沟所见的那幅神之一族的壁画中端坐正中的“神”身侧的白素贞……

“你对众生……究竟有何目的?你想如何……渡尽众生?”

“魔”看着聂风,火光勾勒出他俊逸的眉眼,目中还存着尚未收好的痛苦,明明因为乍然目睹她的真容而心中大乱,就算此刻,也是情绪激荡,所疑惑,所最想知道的应该是她的真实身份,以及她和秦霜真正的关系。但他开口所问的,却是……苍生。

似乎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忆起了许多悔不当初的错事,情绪牵动,“魔”猝然轻咳起来。

聂风目中一动,方才注意到“魔”原本所持的箜篌不知去向,发丝末梢也有一大片烧焦的痕迹,看来从那片沙海中脱身并非那么简单,她对他出手,也并非是恶意。

聂风的神色变化都瞧在“魔”眼中,她真是越来越欣赏这个聪敏、仁厚的年轻人,甚至有些惋惜为何不能在她有限活着的时光中遇到的是他,可惜,立场所在,为保证计划的实施,她不得不无情,也不得不在这个年轻人伤痕累累的心上再划一刀。

“聂风,我知道你有太多问题要问本座,到了此刻,本座也不会吝惜保守什么秘密。不过,”“魔”话题一转,如雾中之花的眸子闪过一丝忧色,“有一股极度危险的力量已经侵入此间,这里已不再安全,你且先随本座来吧~”

一语言毕,“魔”转过身,当先向着石壁掠过去。(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明明空无所有的地方,被她手掌一按,立时现出一面高可及人、双龙盘饰的铜镜,正是那一面“界门之境”。

不过一进一出,也是换了地方,绝非那间狭小的石室,而是另一个广阔的异常的山洞。

而聂风回首看时,又是一惊,铜镜再度消失,原本所立的地方变成了一尊白玉菩萨像,眉目端丽,敷座在白莲花宝座上,掐指持珠,神色中含着无限悲悯。

“魔”双手交叉胸前,对着石像微微弯腰。转头见聂风神色奇异,想是奇怪,魔也会拜佛?

不禁莞尔道:“我宁愿为‘魔’,是因方今之时,神佛要不视人为草芥蝼蚁,漠不关心,要不如同木雕泥偶,装聋作哑,反不如魔有独特的个性,有意感恩,有恩必报,有仇必雪,活得直接痛快。”

“然而神佛中,也并非没有例外。这尊是曾经誓言‘地狱不空,誓不为佛’的地藏王菩萨,我和她虽然信奉的理念、所走的道路并不相同,但最终想要实现的目标却大略相近。此际更是要借助她的佛力,阻挡来自血海的凶煞之气,自是要拜上一拜。”

见聂风犹有不解之意,“魔”又道:“地藏王菩萨在入佛门前,是婆罗门女子,在自在王如来像前立弘誓愿――‘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在成就菩萨正果后,便来到血海,日夜监视其中阿修罗一族动向,防其势力壮大之后扰乱六道……是佛门中寥寥无几叫人钦敬的菩萨。”

“不过神州百百千千万万年,男人向来都被迷信是整个社会国家的栋梁,女人,对许多男人来说,只是附属的装饰,甚或是他们喜欢的话便可随意抚弄的――宠物!便是较为尊重女子的男子,也会认为女子便该乖乖呆在家中相夫教子,哪里能有什么做大事的智慧、能力,更不要说渡尽极恶这样的大志向、大勇气,便是佛门自身,也直道女子不可成佛,若想成佛,必须先以女转男!”

“如此一来,地藏王菩萨的女子身份自也越来越无人知晓,或者索性塑成男像。”

这番怨气似乎在“魔”心中积蓄已久,说起来顿时滔滔不绝,旁征博引,指桑骂槐中,似乎将天下男子都圈了进去。聂风并不曾看不起女子,也只得苦笑,又有些恍惚。

这的确是不公平,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身体构造的不同是为了子孙繁衍的需要,与头脑的愚智无干。不过世情如此,女子受到的限制远远大过男子,所能展现才干的机会远较男子少得多。积弊之下,不仅是男子轻视女子,连女子也多半轻贱起自身来。

聂风曾不止一次对孔慈明示暗示,他从不将她视作侍婢,而是朋友,甚至是……亲妹子,希望她不要时常自觉低人一等,伤叹自卑。而每次,孔慈都是感激涕零,诚惶诚恐,欲哭不哭,过后,还是一切照旧,继续自卑下去……

他帮不了孔慈,而看似和孔慈截然相反的秦霜,他也是束手无策,甚至更加棘手。

芸芸众生中,总会出那么几个绝顶聪明完全打破男女藩篱的女子,但这不是她们的幸运,而是她们的不幸。因为她们聪明,所以往往比寻常人更早、更快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缺点,所以很多时候也更不快乐。

聪明人往往就是有这点不好,而有智慧的人,往往只错在具有智慧。

就像秦霜,就像“魔”……

聂风忽然后退一步,几乎忍不住伸手去按心口,看向“魔”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警惕,旋即转开。

无论怎样,有过月明曜和雪缘的前例,在见到“魔”的真容后,吃惊是肯定,但也不至被惊到“冰心”顿破,甚至连体内真气也一时大乱,无法动作。

待得情绪稍见平复,他便立刻再度运转冰心诀收摄心神,让内心如同覆上一层薄薄的冰,避免感情左右判断。但“魔”一席话,他不仅没有半点怀疑,反而莫名生出同情,甚至……怜惜!

冰心诀独妙之处,无论身处任何环境,皆能静听万物动向,平定心神,偏偏在“魔”之前总不能正常施展。

这让他不禁怀疑,“魔”到底是无意还是有心,就是要乱他的心,让他更易被她说服。

而更有可能,出问题的是他的……心!

秦霜要他的命,他却不恨她,只希望能将她视若平常。在黑瞳面前,他做到了。但在“魔”之前,他做不到!

月明曜、雪缘,和秦霜脸容相似,气质却相错极远,一眼过去,分明如花开红白。惟有“魔”,实在是太像了。

博学多才,文武兼姿,纵怀着无敌力量,在没有需要之时,绝对不会让人感到存在,若到需要展现,便是当机立断,雷霆霹雳,或是若隐若现,似有还虚,似无实存,虽以捉摸,难观深浅,只见言谈之中,自信自然流露,颦笑之间,绝境应手而破。

就连乍看平易亲和,实则落寞寡合,见识看法皆与寻常不同,甚至格格不入这一点,也有着惊人的相似。

只是,秦霜所坚持的惟在她自身的不变,对他人的看法相当无所谓,也并不勉强他人接受,虽然也有视苍生于无物,冷漠到血寒甚或叫他心寒的时刻,但总体而言,殊乏主动,长久以来,有搅动天下的能力,却完全没有相应的野心。

“魔”则显然“热血”得多,是有力也有心,她不满意这个不公、不平的世界,便要亲手去将它改变,而她亦想要获取别人认同乃至一并加入她的“理想”中去。但,在“魔”心目中,所谓的完美、完善又是什么样?

法智曾经详述过,长生不死的“神”,在组建搜神宫,吸引人才投效,图谋霸业的过程中,也曾痛斥人世帝王昏庸,官吏残暴,豪强蜂起,不是苛捐杂税,便是为满足一已野心引发战祸连连,生灵涂炭,寻常草民只能屈从层层剥削或者被当成炮灰随意牺牲而辗转哀号沟渠之间。

为了救民于水火,重建这个不完美的神州,“神”最终所给出的对策是――由他来做永永远远的统治者,最英明的贤君,统治神州、统治五湖四海、统治天上、地下、人间,所有人的命运都由他来主宰!他就是至高无上俯视凡尘的一一神!

而其他人,服从或者不服从,搜神宫中数万毫无灵智的“兽奴”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做为“神”曾经的妻子,“魔”所主张的“魔渡众生”和“神治人间”到底会有多大的差异?是誓不两立的两种理念,还是殊途同归,不过换了一层外皮?

就算能够坚信“魔”的无私,聂风也不免想起秦霜的冷笑――所图者大,所涉者必然众。越是崇高的目标,想要实现越是艰难,在这个过程中,也必将不可避免有所牺牲,谁来扮演这个牺牲者?

是你,我,她,还是,苍生之下,只要不是全部就好?

第357章

“魔”发表意见之际,脚下也并未停步,而说过这些,也并不特意再启话题,仿佛不过一时有感,随口而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又或者是危机并未解除,虽不行诸颜色,但举动间总不免带上些急迫。

聂风默记路途。旋即便发现,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布满昏黄油灯的洞壁上,密布着数十个洞口,洞口之内又有数条通道,通道尽头又有十多个通道入口……洞套洞,歧路套歧路,还有走过便消失的入口,或者突然出现的新入口……

直至“魔”最终停在一条巷道尽头,一间石门深锁的密室前,聂风也不过大概估算出此前匆匆所见的通道总不下数以百计,心中骇然,一路上若没有“魔”带路,只怕结局只会是一个,即永远困死在这个庞大而又变化无穷的洞穴迷宫之中。

聂风暗暗吃惊,“魔”却觉得他已是颇为沉得住气,心中赞赏,更对他高看一线,按动门上枢纽,石门向旁滑开,笑道:“这是本座的居所,你可以叫它‘魔居’,万幻迷宫之中,是惟一不会参与变化的中枢,也算是现下最为安全的地方。”

先有“香居”,再有“魔居”,“魔”和香雪这对主仆,起名上倒是一致,都是简明直接,而内中的布置也大略相似,不过是“魔居”中更为简单,仅仅木造的一床一桌一椅,此外别无他物。

由所居推而及人,显然“魔”对于日常所用只取所需,不求更多,精简到极点。

与之相反的是满墙满壁的字画、书册,骤眼看去,少说也有万卷之多。聂风已然极力压制,仍不免想起秦霜。有雄霸宠爱,文丑丑讨好,天下会供给,秦霜尽可穷奢极欲,然而她固不曾对身居的富贵荣华流露不安,也从不曾提出更多要求,惟二超出常规的索求,便是幼时的一座藏书楼,及笄时的一个洗剑池。

她们都是如此地专心致志,不追求任何身外享受,是什么铸就了她们的坚定意志?让她们一旦择定,虽九死而无悔!前路多荈,踏荆棘而不退!即使失去一切也绝不动摇?

聂风知道若想要彻底摆脱秦霜对自己的影响,仅是只身离开并不济事,最好是由今而后,也将她远远推出自己的心。

不关注,不在意,不去留心她做什么,也不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因听闻她的消息而牵动,不为她的境遇而担忧。当不仅是爱,连恨的情绪都吝啬的时候,他和她就只是陌生人,事不关己、无需关心、无需记挂、无需操劳,只是擦肩而过,永远不会见面或者见面也不过恍曾相识转身即忘的陌生人。[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但现在,面对与秦霜形似神也似的“魔”,他仍是不由自主企盼对方能给他一个完满的回答。

“魔”瞟了聂风一眼,朱唇轻启,正欲践现前言,突然眼神一动,面上现出一丝讶异:“竟然来得这么快?”

不等聂风询问,“魔”抄起单独放在桌上的一轴字卷,向他手中一塞,笑道:“本座从不食言,可惜时不我待,既多出一个搅局者,小霜儿的动作也比原本预计的要快得多,我却是无暇与你细细分说了。你想要知道且本座所能说的,俱在这上面,一看便知。”

“你想拿给别人看,也由得你,但本座建议,最后是你先自己看一遍。”

“总之,你自己斟酌吧。”

“魔”话音刚落,壁上震动,开出一扇门,秦霜缓步自门中走了出来,步惊云紧随其后。

也许这场会面来得太过突然,一时之间,无人说话,室内静了下来,只有烛火照出的影子不安地跃动,在壁上演出无声的画面。

秦霜的出生,“魔”有所参与,秦霜的成长,“魔”有所关注,无双城中也曾隔空遥遥对视一眼,更不用说就在不久之前的接触,只差了面对面一见。

但见得秦霜和步惊云站在一处,不经意流露的亲近姿态,“魔”依旧有些恍惚,好像时光突然倒流,定格在那个岁月温柔的时刻,若是回头,他就在身后,因为有他,孤行的道路再不寂寞,因为有一个人愿意和她在风雨□□同赶路。

她终于遇上了他,她终于遇上了她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她无法祈愿这个让她极其不喜欢的人世还能有更让她欢喜的事。

只可惜,千算万算,也无法预知,相识相知,同甘共苦,抵不过相守成毒,良人为凶……当时越美满,便越见下场凄凉。

任她曾那么艳绝尘寰,任她曾那么具有智慧,任她本可长生不死,她也不得不死在剧毒之下。死因并非那杯他所给予她的混合千种奇毒的毒酒,而是比毒酒更毒的至情之毒,而她中毒也不在女儿的弥月之夜,而是在遇上他,爱上他……

诚知此恨非是人人有,仍是难使金樽对月,一忘皆空。

就算所中的剧毒随着时日,被她体内的灭世魔身化去,她从他埋葬她的雪墓中复活。她已经识清他的真面目,也不想再恩怨纠缠,或是去找他算账,而转而专心于完成在遇上他之前便已立下的未了心愿。

但独自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宫中,她仍会时或用黑雾笼罩着自己,模仿他的声音,落寞地低吟那一首“花儿灿烂的开”的伤春词——她忘了恨,却忘不了爱……

而眼前,就是另外一个轮回么?

“魔”悠然出神,秦霜却没有,天邻小村中店掌柜转交的四幅图上画得再清楚不过,她也没必要为又是一个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惟有眸色和发色有些许差异的女人而吃惊。

一眼扫过,她便看向聂风,首先打破沉寂:“你自作主张,我现在还是有些生气,但仔细想来,做至要杀你的地步,是有些过分了,这里的事对我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一世苦修,因劫而付诸流水,但存留下来的也不是没有,除了脑海中的的海量知识,还有因为神识不失而更见强化的先天灵觉。

即便是现在她的身体,无论是力量承载还是成长潜力都极其有限,但因为先天灵觉的存在,她既可以随时觉察到任何危险,也能够在修习武道中将有限的内力控制到极端。无论周围出现什么样的变化,她都能预先察觉,面对着种种可以让一般人焦头烂额的困境,每每靠着先知一步的优势和无尽的对策将其一一化解。

一路走来,有惊无险,不管是为天下会立下累累功勋,做出种种在旁人看来绝不可思议的事迹,还是新近从那样凶险莫测、九死一生的境况中逃出生天,重返人世,先天灵觉都是功不可没。

但就在梳理了识海内的混乱后,一觉醒来,她突然发现一个重大问题。

召唤黄泉大蛇,对阵修罗王残影,强关罗生门……无论哪一件都足够这个人类之躯灰飞,而她却一连做了三件,中途没有任何喘息之机,是她许下誓愿,燃烧神魂,才没有中途倒毙,为人间引来弥天大祸。

而也因此纵然天留一线,无望之野她凝魂重生,也丢失了全部记忆,只存着本能去战斗,去吞噬,去强化,去战出一个新的……自己!

在那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中,灵觉在频繁的战斗中进一步加强。若她还继续留在幽冥,已经几近顶峰的实力,两者相辅相成,只让她更加强大。

但当她回返人世,这个相对平和的环境,战斗不再成为日常。而力量骤降,落差之大难以名状,先天灵觉却保持原样。

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先天灵觉便会疯狂拉响警报,催促她尽快应对。这样一来,再有有心人的挑动,轻易便会将她的情绪挑到最为激烈的程度,力图将一切可能危害到这个“孱弱不堪”的她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

而若不是她在发现问题后,将先天灵觉关闭,现在的她根本不会上少林,而是在感知到远远超过己身的力量应该尽快避开这种强力干扰中犹豫不决,也会因为固有的傲气、理智的分析以及情绪激荡的冲突无法解决而陷入剧烈的头痛。

她不能做到十全十美,便只有果断地先有侧重,然后舍取。

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她习惯使用先天灵觉感知别人的情绪变化,然后通过汲取的常识,判断自己什么样的反应最为合适。而迅捷如电的思维,保证不会这个繁复的过程,等到形诸于外时,已是迟钝到让人将她当成痴傻儿。就算有较为敏锐的人偶觉异常,也只会觉得她不谙世事,处事生涩,或者干脆归因于性情冷漠。

她就是这样一路长大,与人交流,从来不曾出现障碍。

但现在她摒弃先天灵觉,转而完全凭借后天的五感活动。一瞬间心中想法瞬生瞬灭,不知道转过多少个念头,做出多少演绎,但无论是情绪还是外在的表现,都根本不可能跟上这种速度。

按部就班,预先设定也罢了,若遇上适时反应的,无法观察对方的情绪而随时调整自身的姿态,便只能像个空具外壳的人偶,呆板地阐释着自己的想法。

就算语出肺腑,是反省过后的真实感受。但听着她波澜不起的语气,看着她静如死水的紫眸,任谁都只会觉得她对聂风并非是道歉,更欠缺诚意,想多一点怕只就会认为她是在挑衅,不要了聂风的命不肯罢休。

而实际说来,秦霜也的确不是道歉,更没有存着想要聂风原谅的心思。太长的幽冥生活让她只有存在和消亡的概念,而淡漠了凡人对生死的敏感。就算“魔”不曾及时阻止,聂风真的死在她的剑下,她也不会觉得这是个无可挽回,会让她痛悔交加的错误。

她不曾意识到这其中的严重,不知道她那样做,对于聂风究竟是多大的伤害。

她只是见聂风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伤都不曾有……

第358章

聂风侧眼看着洞壁,一言不发。[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他活着,秦霜就是这般态度,而若是死了,大抵也不过是埋了,立个碑,回去告诉雄霸,她杀了他……没有解释,没有歉疚,从来都是如此。便是认错,也绝无悔意。

而一句话揭过从前,下一句,秦霜便直接转至当前:“可以走了吗?”

是问句,听起来却更似是一句命令,叫聂风将情绪压了又压,已压到极致,终是忍无可忍:“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若是失望太过彻底,连怒火都已冻结如冰,那么哪怕再说一个字也觉得多余,但既问至眼前,有些话也是不吐不快。

“你忘了,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幽若的解药,还有……断浪现在在哪里?”

“你若觉得不在意,觉得他人的死活都是可有可无,觉得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有必要告诉我。那么,我做什么,你……”

聂风猛然顿住,他虽然没有看见秦霜紫眸中如天际惊电而过的杀气,但突如其来的危险感,直令他浑身不安。

那双美丽而危险的紫眸,已不像属于人的眼睛,而更像是镌刻在人类记忆深处的远古巨兽忽然挟着盛怒醒来,要将眼前的渺小生命一口吞噬。

聂风的双拳不觉紧握,喉头也有些干涩,他是人,亦不愿如猎物般被这目光捕捉、撕碎,但他也有所明悟,反抗无济于事,随着这眼神而来的,必是就算哪怕“神”和“魔”联手出击也无法阻挡的毁灭力量!

先前秦霜要杀他而出剑之时的表现,与之相比,竟算得“温柔”,若半真半假的游戏,在齿间磨研却不曾想过咽下。此际才算得是她真正动怒!

在聂风以为自己抵受不住这眼神的压力,会忍不住攻击或逃跑之际,秦霜身形一晃,猝然转过头:“来已来了,见也见了!你有什么遗言,就赶紧向他们交代!”

虽然秦霜的语气依旧峻烈、森寒,但毕竟转移了目标,聂风悄然松了口气,才发觉手心的冷,背心的凉,心底的惊沉。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秦霜和“魔”身上都有一种他人难以效仿的无敌气势,那是在岁月的磨练中用无数骄人的胜利铸造而成,也是源于对己身信念的无比坚定。只是秦霜收敛于内,形于外的更多是坐观云卷云舒,随水东西的清淡漠然,而不是“魔”甫一出现,便叫人无法忽略的谈笑间就能叫天下英雄尽皆俯首称臣、霸绝长天的绝世气慨。

但现在秦霜那种引而不发的猛烈压迫,连“魔”都有些失色。是无双城后,她发生了剧烈变化?还是他从来都没有将她完全看得清楚?

“呵呵……”便是因为陷入回忆而一时百感交集的“魔”也为秦霜的态度所惊,仿佛才见到她一般,向她瞟了一眼,轻声一笑,“我们终于相见了,命定中不可超过三次,若有第四次便会有不测之祸,这是何等难得的会面,你又何必匆匆而来,又想匆匆而去?且在你看来,我要交代的,是只对他们,不会是对你么?”

“三次?”秦霜沉着脸,“是你不能被这双眼看到的次数,不能超于这个数字罢?无双城下,洛阳城中,再有这里,三次已足。而你和我,早已无话可说。你布局在先,做得实在漂亮,但无论你的‘魔渡众生’计划是要做什么,我既不死,你就必须付出代价来!”

“魔”摇首笑道:“二百年了,从没有人敢对我如此说话,即便是我生前,‘神’也从未尝有过。而现在,经过漫长而寂寞的不死不灭,相信我已经变成了整个浩瀚神州最强的女人,甚至是比‘神’更强的人间强者。”

“我与月明曜、雪缘可并非一样,做为前辈,你会的,我也会,而我会的,你又了解多少?就像这里,我用时间叠加在空间之上构建出来,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万幻迷宫,你就算安然走进来,也至少耗费了七成以上的精神,是未战先损耗大半。这还是我无意为难,只任由阵法自行运转的结果。”

“而你余下的三成精神,一半要压制血海妖莲不让它与幽冥中的那一位产生呼应,让他发现你在这里。另一半,则是,”“魔”看向步惊云,“关注乎他的安危警戒,哪怕再多半分分神于其他,你也再难负荷……”

“魔”凝眸巧笑,秋波潋滟不过如此,却是已将秦霜的状态完全看明,更直接抖落了出来,还不忘反问秦霜一句:“不用我做什么,都随时可能力量失控而自内部毁灭。又是什么让你有底气在本座面前摆出这样一副看起来信心十足的姿态?”

“魔”说起来轻描淡写,但这一句,不是威胁,胜似威胁。

聂风不自禁向秦霜看去,顿时一惊,秦霜的肤色一向白,而洞中虽然燃着烛,终是不够明亮,他又因为心存芥蒂,一直不想、不肯去看她,竟是才发现,她连唇都是白的,只是那双紫眸太过夺目,掩盖了其他。而感应到他的注视,秦霜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滤过了怒和骄,莫名透出一种沉静的伤。

聂风一怔,旋即大力转过头,心头震痛,还有惘然,不是不够了解,是无论理智如何提醒,也无法磨灭他心中所留存着她对他总是与众不同的自恃,而这难道不是因为秦霜隐约的退避助长了他这种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让他敢于一次又一次直面她的怒火而独享雷霆作却没有直接劈到他头上的“好运”。

也就是这样,才让彼此的关系纠纠缠缠,总也无法如双方某一个时刻所希望的断个干净。

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是必须要有一场真正的、不可挽回的伤害吗?

而那又会是什么呢?

步惊云眉头轻轻一皱,他知道“魔”所言是真,也信秦霜不会毫无所备面对“魔”没有还手之力,只是没想到,他的安全,竟占着秦霜余下的一半精力,微微俯身:“不用,管我。”

秦霜转过眼,不再看聂风,若漫不经意地一笑:“放心。”

强大的力量素来是一柄双刃剑,用得好,锋芒无双,镇压天下,用不好,普通人只是痛苦难过也就不能再怎样了,而她的下场,,只会比“魔”说的更加恐怖。

只和聂风说的那么几句话,她便已感到胸中热血激荡,就像车轮撵上砂石,流畅的运转顿告滞涩,让本可以徐徐纾解的她,顿生一种天旋地转,恨不能放弃一切、毁灭一切的念头。

是幸好旁边,外有“魔”的心怀叵测,内有步惊云的无声支持,让她不至于放纵喜怒,让局面向着更加不利的一面滑去。

而也是因为对这种情绪不受控制情形的预料,她才要聂风离开,却不想聂风“不听话”,她也无有力气解释,或者说,无论哪种状态的她,都宁愿用骄傲将感情封锁,也不肯露出人所普遍认为的属于女子的弱态。

或许是因为她承认了,便会让这个弱点从今如影随形,也会让他人陷入烦恼,平白多出许多麻烦。只是不知道她这种既为自己,也为他人的“体贴”想法,会不会被人所接受!

“魔”目光闪烁,将三人的表现尽收入眼底,一瞬间又生出新的考量,依旧是笑眸如花,内容却更不留情:“放心?你让人放心,是你,更让人不能放心罢?”

“坦白说,本座若与你易地而处,只怕不会有你那种无论何等境地,总能从不可能化为可能,将灾劫化为新的机遇,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站起的坚忍不拔。”

“但本座有一点始终不明白,若论面相,”“魔”伸出手,顺着额抚摸而下,“这张脸并不算太好。眉秀惜尾锐如剑不肯杀人,眼媚而上挑含煞洞明难瞒,鼻挺而失乎两翼要强过直,唇薄更藏锋主杀伐……若是男子,气盛心高还能借世道之重飞而冲天。而既为女子,则主根浅命薄,无论是亲缘还是情缘,都是悬若游丝。有所渴望,必会失望,便是心悦而成双,也难相守至善终。”

“月明曜的命理,不在人世之中,且不去说,拥有这张脸的本座、白素贞、以及雪缘,似乎也印证了,始终都不会拥有平凡女子们的幸运,得不到一个愿意死心塌地爱我们的男人……也许这便是命运赋予了我们远超寻常的天赋,便要拿走另一些做补偿罢。”

“但也就是如此了,命虽天定,相随心转,人生际遇,在所遇,也在自为。虽得不到爱情,也还有其他许多事要做。”

“只是,你,”“魔”直直指向秦霜的紫眸,“也太过奇怪!”

“邪到了极处也就成了正,就连本座这种脚踩阴阳,非生非死的形态,也受之克制。但吃七生苦,受诸般劫,断一切缘,其间悲酷惨烈,难以一一言说,方能铸成这一双‘七妙魔瞳’”

“无论这双眼多么强大、奇妙,在你,可以选择的太多,有,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绝非必要。”

“既然如此,还真是想象不出,要怎样,才能做到那等地步,将一切都逼到自己的对面,让自己落到惨不堪言的境地?”

第359章

秦霜沉默不语,一双紫眸看着“魔”,瞳静如水,一丝波澜也无。[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步惊云本是异常冷静地听着,突然踏前半步:“步,白素贞。”

“呵!”“魔”的身子微不可查地一抖,旋即咯咯一笑:“看来,无需本座自我介绍,你们一个个也早已经猜到了本座在人世的身份,虽然本座留下的线索也是不少,但,也不得不赞一句,你们都是十分聪明。”

虽是带笑,但陡然外放的气势,显是乍听到这个暌别已久的名字,特别出自步惊云口中,就算早超脱物外,“魔”也无法当做若无其事。

白素贞三个字,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而步,白素贞,白素贞是名,步,是夫姓,是那个长生不死之神的真正姓氏。

世间广为人知并被误传为蛇妖,痴恋许仙而死的白素贞,实则应算做第二位叫这个名字的女人,第一位,自然是她的亲生娘亲,“神”一生惟一的结发妻子。只是枉自被深爱的丈夫假惺惺地伪作深情,不让女儿随己姓而用其名为念,结局却是糟糕透顶地被丈夫亲手毒杀。

虽然死而复生,并成为与长生不死的神相对的永存之魔,但与其说是宁愿,不如说只能栖身在黑暗之中,并深自悔恨竟被情爱作弄六十多年,直至最后一刻方才看清那个男人的真面目,每每从梦中醒来都是一声冷汗,与抱着挚爱一生的最后谎言而死去,实未可说哪个更加感觉幸福。

多少如烟憾事,揭破后,也不过化作他人的几句笑谈,亲历者的一声长叹……以及不当之时,对冒失者的峻词厉色。

“那老家伙的最后一个传人,神族近五百年来最后的一个神――不哭死神步惊云,本座早想当面一见,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有着冠绝尘寰的习武资质,又有着不屈不甘不服于命运的独特雄心,以及不惧不屈,保持冷静的精彩男人。”

“现在,见了,本座也不知道该说是满意还是失望。”“魔”白素贞看着双眉已连成一线的步惊云,每一个字都似是挟着逼人的威势,“步惊云,本座不过稍稍点及,你便觉得她受难可怜,竟对她产生同情。”

“岂不闻,爱之不以道,适足以害之!”

“世情永远有正反两面,同一件事情,从不同角度看,总会有所不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寻常人就算坚强,至多不过较为坚持自己的志向,生死关头,或是面临了结别人生命的时候,总是会有所犹豫。而需要了,便一意孤行地做下去,无论是举世为敌,还是杀掉一个身边的人,都绝不会有半分心软。”

“这样的人,你觉得她害得更多的是自身,还是别人?!”

聂风曾见过海螺沟外神之一族的壁画,也见过天邻小村中黑瞳所给的四副绢帛小画,再加上一些零碎的信息,见得“魔”的容颜后,震惊之后便有所猜测,只是没有比在少林寺庭园内又一幅画有“神”及身畔四人的步惊云这般笃定。

此时既有果然如此的恍然,也有世事怎会如此光怪陆离的无奈。而“魔”的那席话看似是对步惊云而说,一字一句又何尝不是重重敲在他的心头。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然而冰冻三尺,非是一日之寒,苦果所结,也非是一朝两夕之事。日常累积之中,不警惕磨砺,只当小寒不是冰,到得积重难返之日,所作所为,都是徒然,伤楚苦痛,也是前因自食。

而之后,畏痛而遮掩不顾,不反省思考,周围的人也无有劝诫,只是一味袒护、怜惜,为其寻找各种理由,推卸责任。那么,同样的错误,怎么不会一犯再犯。

到得无可救药的那一刻,该怪的是谁?

但聂风转念即是苦笑,这些道理,秦霜又怎么可能不懂?只是,世人莫不望太平安乐,她却定要自荆棘中走出自己的路。她不劝别人,也不听别人劝,她所想所要,非是旁人能给,那么这世上也便无人能担纲劝服她改变的资格。不要说现在他和她在僵持之中,就是从前,关系最亲近的时候,说少,她置之一笑,说多,她按着他的肩直接说别再见……

若能听人所劝,又怎么会是秦霜?

对“魔”只差点名道姓的警告,步惊云不置可否,即便正面相对,被“魔”的霸道威势逼得五脏六腑一阵翻腾,依旧站得笔直,冷淡而简洁地道――

“黑瞳!”

“解药!”

“你想,如何,渡尽众生?!”

一句话,碎成数段而出,听起来更是冷得令人心寒。

“魔”却似不以为意,只是凝神注视步惊云,见他既不闪避,也不回应,冷如寒霜的脸没有丝毫变化,良久,破颜一笑,语气缓和下来:“好,好一个死神,好一个步惊云!本座的盖世之威,纵是常伴我左右的魔娘有时也会心惊胆颤,你却在本座刻意压迫下,依旧毫无惧色。”

“还有聂风,先前的表现,也是好得出乎本座的意料。你们两人的资质既不相伯仲,而心性上,一个至仁,一个至冷至绝至勇,都是难得的少年英杰,假以时日,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超越本座的――神级高手!”

“当然,这只是本座照理而断,这世上,总难免会有所意外。而不怕意外的事,只怕,意外的人!”

“魔”语音微顿,满怀深意地瞥了秦霜一眼,似是话里有话。秦霜却视若未见,听若未闻,拉过室内惟一一张椅子,坐下去,抽出架上一本书翻开,翻页速度之快,几乎让人怀疑她到底看清书中内容没有,而翻完一本,放回去,再拿一本,俨然一副要将这里的藏书悉数翻一遍的架势。

虽然坐姿端正,但身体的自然放松,并非是那种便是坐下,也保持最佳,可以随时一跃而起的战斗准备姿态,无言中已透出对步惊云可以处理当前事宜的完全信任。

而步惊云一开口,秦霜便放弃发言权,这更不是对待下属甚或同门,而是完全平等伙伴的姿态,让“魔”更加吃惊。

她虽一直蛰伏嵩山山腹内的迷宫地狱之内,但座下经王、黑瞳、雪达摩三大人形化身,人面使和兽心鬼两大使者,乃至魔娘此类的护法,都在外行走,皆不断为她留意神州变化,天下会随天时而起,气运冲天,起始便是重点,而之后风和云出现,更是重中之重。

这其中,因为“神”的关系,她尤为关注步惊云。

她相当了解步惊云出生便从无哭泣,自小便极少说话,纵使后来遭遇惨变,进入天下会遇上善良到无论对谁都会很好地孔慈,也仅是较少时多说一两句话,平素更绝不会主动张口。

对秦霜也许是例外,少年还存着几分热血尖锐,性情未被磨制八风不动,总会被这个格外注意的“敌人”激得说出许多原本只藏在心底的意见。到得后来,习惯了,说的也少了,只是看,听,与在行动中具体表现。

上天造人,两目双耳一张口,岂不正是为此?这一点,她倒是欣赏的。

但所谓情到深处无怨尤,也同样是如此。不说,并非是不关心,放弃了。如非为了不让她再对秦霜逼问下去,想必步惊云也不会主动搭腔。

出于某些考虑,她语气凛凛,终是似是而非,没有将这份“痴情”明白揭破,心中却很是不快。

而秦霜的一切,由出生到现在,巨细无遗,悉在她的掌握之中。

虽然体弱多病,但自幼便尽展聪明,并不故意掩藏实力韬光养晦蛰伏示弱,再有雄霸的刻意培养,是属于那种极端独立而自我,相信并只相信自己的力量,习惯于掌控全局,让人依赖服从而非服从他人的那一个。

秦霜甫一进来的表现似乎也证明着这一点,无视主人和陌生的处境而依旧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动,即便是处于不利,也没有放弃主导地位。但步惊云一开口,就变了,透着信任的安静,与对待聂风问也不问,只是通知的粗暴无礼,何其鲜明。

看来在她所看不见的地方,秦霜也有着并不为她所知道的的成长和改变啊。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魔”收回目光,微讽地一笑。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秦霜就算对步惊云再信任,也不会就此交托一切。而她这种信了一个人,便信到底的习惯,叫她栽了已是不止一次还是改不掉。

就算她对风云所说的,会对秦霜有所不利又如何?无论是没有诉苦的习惯,还是不想在她这个态度不明的外人之前示弱,秦霜都会保持沉默,不阻止,也不主动解释,将听和判断的权力,完全交给风云自身。

秦霜是未免太以己度人了,不是每个人都能信则全信,绝不为言语所撼动。人心何其多变,再是亲密无间,也不可能完全相通,而只要一点罅隙,更可以无限放大。何况她所说的,也全部是事实,只是从她这方面出发罢了。

这种表现,选择信任,那双矜持的紫瞳或会轻忽一笑,不信,那也随他们去,到底是出于骄傲,还是完全不在乎,至少在外在上,聂风或者步惊云可能始终分辨清楚?

坚定、独立、强大,固叫人炫目而迷醉,但也刚硬而锐利,让人望而生畏。尤其是对于男人而言,一个女人,何需太坚强,太执着,豁达一点、温柔一点,更会叫他感觉舒服。

世情也证明了,一个出色的女子,会赢得很多男子的倾慕,但越出色,越容易孤老终生。天雷勾动地火的开头,未必等得到长相厮守的结局。喜欢,和生活在一起,是完全不同的情形。

她当然不是要做“恶人”,不过是在计划的实施中,顺便提前让他们认清这一点!

第360章

“之前,本座便已答允聂风,不会吝惜保守什么秘密。(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你们的疑问,本座也可以一一为你们解答。之后,你们也许会恍然发现,完全是舍近求远,答案早已放在你们眼前。只希望,你们不要太过吃惊。”

“同时你们也要牢记一点,不是所有的秘密都值得发掘现于大白,穷根究底也要衡量自身的能力能否承担知道的后果,而知道或不知道并无助于改变过去……”

或许觉得自己说的太过严厉,“魔”稍稍缓和语气:“如非必要,本座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我们的事,并非一般人所能想像。即便是对于你们,一样如此。”

“有些可以说,但有一些,的确是不可说。当然,我所说的,是真是假,你们信或者不信,就要由你们自己来判断、决定了。”一连串的可说不可说,简直让人思绪陷入一片紊乱,而“魔”还补充道,“在本座讲述的时候,最好不要立刻发问,免得浪费更多的时间。”

步惊云冷冷地、一声不作地盯着“魔”,似是默认了这个条件。

就算“魔”不曾给予警告,江湖经验也早证明,秘密揭盅的时刻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刻,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不免早死,而敢于揭出一切的不是自大昏了头就是有恃无恐,无论哪种,不该知道而知道了的人最后的结局往往不外乎是被“灭口”。

但步惊云向来坚守自己的路,任凭苍生耻笑,潮浪淘尽,还是依然故我,又岂会因为这种顾虑而放弃?

聂风也轻轻点头,余光见秦霜抬起眼,烛火恰映照其上,耀然生辉,随即低头,手中翻动的书页分毫未停。

聂风暗暗按了按怀中卷轴,秦霜这般翻查,莫不早在“魔”的预料之中,是以抢先将这个给了他?那么“魔”所谓的解答是会真假混杂,还是会避重就轻?他不信秦霜,也怀疑“魔”的用心,但这件事,他的确会遵照“魔”的叮嘱,看过之后再做决定。

“闲话少叙,且让我们步入正题罢。”秦霜不做声,“魔”便只当她不存在般继续,摊开手,露出一颗黑得晶莹通透的丸子,“这一颗,就是奇毒‘死神之吻’的解药。”

步惊云和聂风心中俱是一怔,之前“魔”布下种种疑阵引他们来少林,实在算不上光明正大,见面之后的态度却可称得上坦率,难道她的用意真的不过是想同……他们一见?

若“魔”想见步惊云,是因为他和“神”的渊源,为那张与“神”年轻时相差无几的脸,那么聂风呢?

聂风心中更有感触,千里跋涉,一路忧心,既不知会遇到何等艰难险阻,也没有把握定能取得解药解救幽若,也曾设想哪怕是必得深入魔穴,冒生死之险,至多讲一条命赔出去也罢。(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不过是尽力而为,求一个问心无愧。怎想到解药就这样明晃晃出现在眼前?

不过,只是看到,不等于拿到,拿到了,若不能及时送到幽若身边也是枉然。

下一刻,“魔”指尖一捻,药丸已化成黑色粉末簌簌落尽,娇笑道:“给雄霸之女幽若下毒,是黑瞳自作主张,置的是一时之气,算是一个意外。但她终归是为了完成本座的计划,本座既为主人,也应当为她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

“魔渡众生计划的最终目的,是要渡尽众生,而你们,步惊云,聂风,还有幽若,都在众生之内,本座当然亦不会杀,只会渡……”

这中间,没有秦霜的名字,室内有一瞬的静谧,“魔”美目横顾,似乎为聂风竟也学了步惊云,只是冷着脸而并未有任何举动而有些遗憾,口中继续道:“本座在留字中也已经明明白白应允会给你们救幽若的解药,便一定会守信,这是一项公平交易!可惜,设想如此,事实上早有了变化。”

“这个解药,对你们,已是并不需要了!”

“五天之前,幽若,已经醒过来了。”

聂风双肩微落,以“魔”的身份,又在秦霜之前,当不屑于说谎,无论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总算幽若是平安无事。

“魔”身在少林,却对千里之外天山上发生的事一清二楚,就算在天下会内外并非只有黑瞳和蓉婆两个眼线,消息传递得如此迅捷也是骇然,天下会惯用最快的飞鸽传书也难以比拟,实在是可惊可怕。

“魔”一瞥聂风先惊又喜的表情,悠悠道:“离开天山的同时,我们的龙王殿下已经遣人送信去佛门,索要高僧遗骨火化后结成的舍利子。”

“虽然这世道,入了佛门,依然六根不净,口中念佛,心中谋私的假和尚遍地都是……”“魔”仿佛想到什么,露出一个极度憎恶的表情,语气也一反悠闲常态,恨恨地道,“还有一些根本是禽兽不如、天杀的猪狗畜生!”

难道“魔”所说的是少林寺的和尚?他们又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让自命为绝世恶魔的她也不能容忍,以至于少林寺落至现在的空无一人,满目疮痍?

停了一停,“魔”回复常态,复又缓缓道:“心底清明,意存慈悲的高僧大德,活的没有,死的中终归是有且不少的。舍利子也算不得什么独一份的珍品。佛门有求于人,又加尊号又套关系,只怕联系太少,自是绝无二话,当下就送了三颗到天下会。”

“黑瞳小乖乖习武的资质是不错,却不曾真正精研过医药毒蛊,哪里能下什么解不了的剧毒。‘死神之吻’听着可怕,其理不过是凝结一团死气给人灌下。而施救之法,也是简单,就是以药为引,利用活人的生气将这团死气吸摄而出。寻常人哪里受得住,这般转移,便是必须要一命换一命了。”

“舍利子既是和尚功德慈悲智慧的体现,更是其一生生命精华的凝聚。服下后,以生压死,虽然效果没有那么立竿见影,但也算不得药不对症。”

不来少林也能救得幽若,为什么一路上秦霜一字不说?步惊云那双横冷的眉几已连为一线,显然同样也是想不明白。

聂风心中涌起一个猜测,雄霸枭雄心性,不过器量欠窄,峻刻而内忌,尤其多疑,这么多年,明面上雄霸与他们说,既是同门,须得友爱。实际上总是分而用之,各有差遣,罕少让他们有时间共处,培养情谊。

对秦霜既是爱护有加,也是管教森严,在无双城灭的惊天战绩之后,雄霸的心态更有了微妙变化,几次质问便是证明。若不是为幽若求取解药这个理由,而雄霸心中也总算还对幽若有着父女之情,可会在这个节骨眼同意秦霜。还连带着步惊云、聂风一道离开天山?

只是聂风难以想象秦霜会用这样的心机。一直以来,秦霜也会布局,但只是针对敌人,本身极厌说谎,从不寻找借口,在行事上,始终是舍我其谁、直道而行的自信和担当,让人不得不信她,不得不由着她去。 难道是因为这一次对她格外重要,又或是,她有着雄霸最担忧的离而不返的打算,是以才不愿雄霸察觉端倪从中阻拦?

“不过,”只听“魔”话风又是一转,“虽说雄霸因为幽若醒过来,而再度重申先前的许诺,允许她可于天下会内自由出入,但幽若却从醒来后,就一直将自已关在湖心小筑,避见任何人。”

“或许是因为她想见一个人而不能,又或许是,她想见但更怕见这个人,索性,什么人也不要见!”

聂风避过“魔”炯炯的目光,也没有去想最后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从见到“魔”,他便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听至此处,突然恍然,就与见无双夫人时一样,“魔”的话语中也总时刻对他暗示着什么,甚至是极力将他向某个方向导引,仿佛那才是他本来应走的道路。

那么,同样,她们对于秦霜的敌意,是因为她是不应出现而出现,以致扰乱了她们的计划,带偏了他的命运?

聂风涌起一种如坠梦中的荒谬感,明知道秦霜对人的视线一向敏感,依然忍不住看过去。

秦霜并不曾抬眼回视,但聂风能看到她握在书页边缘的手指在他看去的一瞬间扣紧,她已经厌烦得,甚至连看他都是不愿意!

“魔”没有忽略这一幕,秦霜的情绪稳定与否,直接关乎她下一步的选择乃至计划的成败,对聂风的些微怜悯并不会改变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关于此事,本座有些抱歉,原本也还有一些想不通。”

“五行之火精心缘焱,是一切至阴的克星,区区死气就如萤火见皓月。‘死神之吻’对于他人无解,对秦霜,不过是,一个吻!”

站在“魔”的角度,世俗的规范早被抛到一边,男女并无太多所谓,当然,是女子,就更没有什么可说。不过是一个吻,同性之间这等程度的接触,尴尬有之,但在人命干系的前提下,只要不是太过拘泥不化或者别有心思,没有人会绝然不可。

钱债易偿,人情难欠。无双城下收取九龙之气的大好机会都断然放过,秦霜之不愿成为佛门所谓的龙王可见一斑。这一次主动向佛门求助,以后再想撕撸开这层关系,所要付出的直是难以估计。两害相权,亲自化解“死神之吻”,会因为身体过于柔弱而不得不休养数月的代价,不值一提。

为什么这一次,一贯不喜欢太多麻烦的秦霜宁舍易而取难?

第361章

“魔”只管说,秦霜听入耳不入心,她不是“魔”培养的戏子,等待出场倾力表演,也不是观众,沉醉台上的悲欢离合哭哭笑笑……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就算是解释,也轮不到“魔”来听!

她已不再将每卷书从头翻至尾,只大略一翻,数本后,更索性站起身,抽出一看就放回,如此高速,并不影响她的效率,繁杂无比的文字,在脑中逐渐构筑成型,勾出“魔”的喜好偏侧、思考方式,不断深潜追溯,纵不能明晓“魔”所有的一切具体之法,也要理清其所由来。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哪怕是无中生有,她也要找出那个‘无’!

如此专注,也束住纷乱无序的思绪,将那些纯属冗余的负面情绪推至边缘,减轻会让她混乱失控的影响。

这是她所擅长的,也是她所喜欢的!

“这个疑惑并没有存留多久,”“魔”也不用秦霜回答,自行续道,“很快,在本座遇到一个人后,恍然大悟……而这个人,你们也很熟悉。”

“魔”素手轻挥,高可及人的巨大铜镜再现室中,镜子中,一个穿着短褐的少年双臂紧锁,倒悬在木架上,四个火鼎列在他的身周,不断喷吞着火舌,烤炙着他的身体。

这番景象让聂风惊叫出声:“浪!”

他起先是为了幽若的解药而冒险,得知完全不必要后,也不曾忘记黑瞳说过,断浪落在她们手中,虽不知真假,也是悬心,乍然一见,立时急纵过去。

堪堪与铜镜擦身而过,聂风足尖一点,腾挪急转,却总是与铜镜保持一掌的距离,看得到,却够不到。

心急救人的聂风忘了,他所可以运使摩诃无量的力量通过这扇所谓的“界门之镜”,自始至终在“魔”的完全操控之中。即便他集聂家步法、急转步伐、风神腿步法捕风捉影三家所长于一身,仅属于他自己的绝世轻功步风足影,施展出来比声音还要快,但再快,又可能快过心念一转?

身形扑空,聂风也明了了其中关键,眼见镜中断浪双目紧闭,生死不知,再难冷静,忿然回头:“你为何把浪弄成这样?”

“你,到底要做什么!”

“魔”笑叹:“聂风,本座并非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没有施虐他人的喜好。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这样做,自有本座的道理。虽然说断浪是你所谓的好兄弟,但关于他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你知道他有多少秘密瞒着你?”

聂风霍然道:“我知道浪对我瞒了许多,但我从不怪他什么,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只要知道,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魔”娇笑道:“你们的情谊真令本座感动,却不知少年的感情总是易变,无论是所爱还是朋友,能维持下去的总是少之又少……”

聂风打断她:“我不会变,浪也不会变,现在,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了浪?”

“时候到了,本座自会放了他。现在还不是时候……”

“啪”,秦霜将最后一卷书拍回架上:“什么时候!”也不转身,一道火线如夭矫的灵蛇猛然鞭向“界门之镜”。

“魔”有些意外,嘴角一翘,站在原地巍然不动,只是张开鲜红欲滴的朱唇,轻轻一吹!

“轰!”

四壁在这声爆响中亦仿佛震了一震,“界门之镜”更是铿然作响,摇晃不定,镜中景象一片狼藉,火鼎四下翻滚,木架无声粉碎,断浪身上恍惚浮出一层血光,一条闪着奇异蓝光的缎带缠着他一扯,已自将他从镜中拉了出来。

秦霜手一松,聂风一把接住险险坠地的断浪,平放在地上,神色复杂地一瞥她。

秦霜没有回看聂风,抚着胸口,气喘不止,心缘焱化鞭熔化镜面,泪沧海成带解缚救人,金晨曦无形护身,同时驱动三大元力,虽只是短短片刻,心神纵还有余,却已将她的体力全部耗尽。

反是突然出掌硬碰“魔”这轻轻一口气的步惊云看去只是脸色白了一白,随即如常。

“魔”看着挡在秦霜身前的步惊云,若有所思:“步惊云,虽然你体内有那老家伙的天极摩诃,但纯悉外力灌入,得其力不得其法,且你也不过仅得四分之一,除非是处于生死危急关头,这股力量可能会激发少许。或者你与得到另外四分之一的聂风合力,风云同气,融通无碍,才能让天极摩诃的真气随心而发。”

“现在你竟能独立驱动你体内的天极摩诃,或许是因为你这具身体和‘神’之间有着十分微妙的联系,毕竟按照老家伙的猜度,你应该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习武资质。但实际上,你的潜力远远超过他的预期。若那老家伙不是灰飞烟灭,一丝转世的可能都无,会不会因为知道他错过了什么,而气得再死一次?哈哈~”

“只是潜力,不是,实力。”步惊云眼里闪过一丝忧色,仿佛“魔”所赞许的并不是他,不过很快便被他的沉冷掩盖。

“神”以眼隔空杀人,而“魔”吐气成刀,灭劲无形!

二者不愧是无敌天下,惟有彼此才能比肩的绝世高手!

未尽全力,无损其中足可开山劈石的强横威力,更形深不可测,“魔”所露的这一手所展示的武功堪称登峰造极、出神入化,而秦霜看似巧妙变幻的招式,纯是利用了五行之精的特性,有形而无质,没有丝毫内力在其中,他分毫不敢去想象秦霜若是接实,会是什么后果。

而“魔”语中前后三次提到他体内的力量,说的是天极摩诃而不是摩诃无量,“魔”这股气劲也予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觉,难道“魔”……

“魔”颔首笑道:“不错,潜力无穷的天才,真正成长起来的百不足一,中途不知多少人会因为各种原因而陨落,但最可能导致他们失败的则是他们性格中无法可弥补的缺憾,譬如你,步惊云……”

“明知不可求而求之,不可为而为之,”“魔”的眼仿佛看尽了沧桑,也看破了世情,更看穿了步惊云冷面下那颗包着烈火的心,“是什么让你肆意挥霍你的天赋?勉强施为天极摩诃,会极大地损害你的经脉。你再这样三五次,就会经脉俱废,彻底沦为一个废人!”

“就算如此,下一次你还是会毫不犹豫罢?我不知道最后你还是会坚持无悔,又或更宁愿有一次重选命运的机会?”

步惊云不置可否,事情未到那一步,他亦不会妄下断语。

“魔”了然一笑:“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红尘来去一场梦;时间过去,所有往事,就像是一本曾经动人的书。写者落笔,观者着眼,各有立场。正邪对错,许多时候曲直难分。而人生若长,情缘便短,也许很快便到结局……”



秦霜喘息稍定,截道:“不为何为知不可为,不求何知不可求?结局之前还有过程,瞻前顾后不是智者,更非勇者,宁做而后悔,不后悔不做!”

“魔”玩味地一笑:“你希望步惊云,按照他的心意放手去做而不用再想?”

秦霜答道:“我虽不能管他一生无劫无病,但只要他在我眼前,我保他安然无恙。”

“魔”诡异地一顿,随即失笑:“你所怀有的力量,的确是不可思议,能够创造绝无法想象的奇迹。就算失去心剑的统御,依然能够驾驭五行元力。小秦霜,你总是能够让人各种意外!”

“不过,武学之道博大精深,与本座相比,你也仅像是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罢了。武道的顶端,是平时犹如剑在鞘中,光华内敛,深藏不露,如明镜止水。而乍一出鞘,则如霜雪盖地,寒光逼入,无入敢于直视。”

“一直以来,小秦霜你既是在耗损过去,也在透支未来,攻守两端完全失衡,能放而不能收,伤人必先伤己,和原初的那一个比,身体也好,意志也好,完全是在退步,而非向前,走入歧途而不自知,纵然能够惊世一时,终究不可长生久视。”

“你也只能管得一时,顾得眼前,因为你根本没有更多的时间!”

秦霜一挑眉,眉目直若剑寒生辉:“有一刻,算一刻!”一瞥聂风,聂风微一迟疑,退开一旁。

秦霜俯下身,一按断浪颈侧,断浪神情一片痴痴呆呆,浑无任何反应,就像一个有呼吸的死人,心中隐有猜测:“‘六道魔渡’之‘失心渡’?”

“魔”讶然笑道:“除却‘界门之镜’的奥秘,竟连‘六道魔渡’也叫你勘破了?若不是诅咒所限,就连本座,也对‘七妙魔瞳’有些心动了。”

“不错,本座是用‘失心渡’封住这惫懒小子的思维,在一个月内,他都会完全没有思想、没有记忆,直至一个月后,方可回复正常。在此之前,就算是本座,也不可能替他解开。当然,若小秦霜你不担心将他变作白痴,也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提前为他解除。”

秦霜知道“魔”并非虚言,人的头脑最为精细,她现在所能运使的力量也并不稳定。若她再次再次放血,加速断浪身上所植的九叶十瓣千生花子种的成长,倒是有可能唤起断浪的意识,让其自行挣扎苏醒。

但断浪的情状,显是“魔”正试图毁灭子种,虽未阻止她中断这个过程,但焉知“魔”不是意识到她才是根本问题,对断浪所做的是无用功而主动放弃?

“魔”已是俯近她:“这小子,也是你的‘眼前’?你将魔种植在他身上,是自己不想成魔,而欲寻人相代而择中他?或者是,你在养蛊,你会选择最强的那一个?”

第362章

“他是我的部属,不是我的傀儡。(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秦霜抬起眼,虽是仰视,却不让人觉得屈居下风,“他奉我的令行事,我会管。至于其他,他做了什么,选择什么样的未来,他自行决定,后果也由他自行承当。我不会管,也管不着。”

一股森然气势自“魔”身上散发而出:“中秋那日,断浪缀行聂风去天荫城城隍庙,之后对魔娘悍下毒手,不仅杀人,且砍下头颅,损毁尸骸,也是奉你的令行事?”

“中秋,城隍庙?”秦霜蹙起眉,忽然转头看了聂风一眼,声音骤冷,“魔娘,是什么人?”

“魔”缓缓道:“魔娘,是本座座下第一护法。在成为魔娘之前,她本是一名寻常寡妇,后来惟一的遗腹子因交不出田租而被东主活生生打死,因此她追随我,和黑瞳一样忠心耿耿、矢志不移的帮助本座推行‘魔渡众生’的计划。这几十年来,无论是在嵩山做为香雪赡养颐老山庄中的老弱,还是在天荫城中扮演孤老依的蓉婆,她对本座的命令,从来都是尽心尽力,从无有一刻懈怠……”

“监视、欺骗、下毒!”秦霜语气中冷意更重,“这就是她的忠于职守?”

“魔”注视秦霜片刻,忽尔笑了:“本座察觉有变后,藉着‘界门之镜’立刻赶至,虽然勉强来得及将魔娘的魂魄转移到香雪这个身体上,但这次完全在意料之外的转生,将她的元气已经虚耗几乎殆尽,再没有转生的可能,而就算寄托为香雪,寿命也仅余十多日……”

“黑瞳向来与魔娘交好,带聂风回来后知道此事,怒发欲狂,无所发泄,就迁怒到聂风身上,也因此,被……那一位趁着黑瞳心中空隙,暗中施加影响,引聂风进入了白骨丛渊的投影之中……”

秦霜猛然闭上眼睛:“他?想做什么!”血莲的躁动不同寻常,而那股力量,即便是余波,也再熟悉不过,只是下意识不愿去注意,终还是不能忽略过去。

烛火跳跃在“魔”的目中,似笑非笑:“魔身幻塑,地狱王蝶,你说那一位,想做什么?”

那个他,那尊男子的雕像,到底是谁?听着“魔”和秦霜宛若打哑谜般的交谈,聂风张口欲问,“魔”已经横过眼来:“聂风你可知道,魔娘的那个儿子,也唤作小马,这让她觉得与你很有缘分。(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你对她的好,也让她非常感激。在知道你走错路后,甚至来不及先告知本座,便赶了过去……”

“幸亏她及时赶到,阻止你掀开面具,不至落入那个可怕的陷阱。而若不是魔娘以血肉相饲,以地狱王蝶穿梭阴阳,若隐若现,似有还虚,似无实存的特性,本座也会对其无可奈何。”

“魔”喟叹一声,魔娘的牺牲确是叫她动了衷肠:“魔娘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本座,她始终是为了不得不欺骗你而心存内疚,一直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希望你不要怪她,可惜到最后,她也未有这个机会。于今,只能由本座代为言表了。”

“我不怪她,”聂风放下疑惑,一时百感交集,“我也无权怪她,她骗了我,我,也曾用假名骗了她。这个世上,有时候真话比假话更可怕,我也不想计较什么真假,只要……情真便好!”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他曾视为亲人、朋友,给予信任、爱护的人,都要他震惊、意外,到得此刻,连计较也没了力气。

“我,我也要对蓉婆说一句对不起,我不能,不能……”聂风一瞥断浪,复掠过秦霜,双眸紧紧闭着,鸦翼般的长睫轻轻颤动,心中一窒,无法再说下去。只要情真,就算再多假话欺骗,恶事隐瞒,他也无法不去原谅,不去维护,只要是……情真……

“魔”摇头道:“一饮一啄,或许真有前定,这件事说来也是本座的疏忽。”

“当初你们彻底毁去第十殿,以为大功告成,其实只是灭了‘神’的本体并孟元帅这个‘身外之身’。那老家伙贪生怕死之极,就算是修成天极摩诃后,自大狂妄的心日渐膨胀,自诩天下无人能敌,依旧是狡兔三窟,始终不忘留一条后路。”

“雪缘和神母小青在西湖水底搜神宫的分舵居住多年,也不知道脚下还有一个密窟,存着老家伙最初的那一个身体,里面保留着他的一魂一魄。而你们所不曾在意的神医,恰是保留着这个秘密,负责为这一魂一魄寻找新的复活机会的人……”

聂风倒吸一口冷气,步惊云面容不动,心中已是汹涌。

就算“神”最终失败,甚至死无葬身之地,亦不得不承认,习成了移天神诀与灭世魔身两大奇功,还习成了空前绝后、可能会是人间最强的“摩诃无量”,仅仅双目一横,如蚊苍生便要死在他的眼神之下,葬身于他的目光顾盼之间的“神”,是他们所曾见过的最可怕的敌人,武功境界之高,举世无人能及,也许惟一能比的也就是眼前的“魔”罢?

神医一直随在“神”的身边,醉心医术研究,传承了“神”的医术,也继承了“神”的自私,不问是非,不存道德。除了一身高明的医术,思想、言行都十分浅薄,并不是没露过破绽。然而彼时月明曜干脆离去,秦霜昏迷不醒,又有数万兽奴需要救治,一片忙乱中,又有‘雪缘’的许诺在前,竟无人留意神医的行踪。

若是“神”得到复活的机会,卷土重来……

“‘神’已经,形神俱灭!”秦霜张开眼,眼眸并不暗沉,仿若窒息般的痛苦挣扎似乎只是一个错觉,眉宇间依旧锁着不若作罢的哀伤,眸中已燃起绝不屈服的怒火和斗意,转顾间危险毕现。

“到底是相格,还是心性,更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神’刻意为女儿取你的名字,分明是想要替代,你却丝毫没有相应的警觉。你被‘神’毒杀,复活后没有找‘神’复仇,是你对‘神’爱到死,死亦爱,所以连生死背叛的情仇也能放下?”

“若你是这样的想法,便不会再活过来。所以,不是不忍,而是不能。你的功力其实,并不及‘神’。”秦霜看着‘魔’,紫眸若无形的利刃,似欲将她里里外外都剖开,“是一开始就不及,还是死而复活浪费了太长时间让你们拉开差距,又或是一次次转生,不断虚耗着你的元气,让你的功力裹步不前?还是三者皆是?”

秦霜开始说,“魔”便即住口,听秦霜问,也只是微笑:“本座纵不及那老家伙,他也奈何不了本座。”神的对比是“魔”,长生不死对永存不灭,男人的对比是女人,天下无敌的男人,他的对比应也必是――天下无敌的女人,只要她不曾被感情蒙蔽双眼,甘心为了她所爱的男人卸下一切防御。

秦霜听不见“魔”的心声,只是自顾分析:“不错,就算你的功力只有他的一半,你从时间、空间、轮回所悟出的功法也足够自保。你们若对拼,结果不外是,你死,他重伤,而‘神’已衰老不堪的身体,重伤之后很难复原。他既然惜命,自不会冒险。你们便这般僵持下去。直到,”

秦霜横顾步惊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旋即敛去,“‘神’觉得已经准备好了,不想再等待下去……”

“而你也觉得时机已到,先一步放出‘孟钵’的消息,让师父派我和聂风到西湖,一步步揭出‘神’的秘密,并不得不去彻底消灭‘神’……不过,”秦霜微微拧眉,“你是怎么能笃定,‘神’一定会败在我们手上,且败得极惨?‘神’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叫我愤怒了,但也只是尽力而为,彼此力量悬殊太大,绝无可能事先便料定结果。”

“魔”满含深意一笑:“答案不是很明显么?一切都在本座的预料之中,不然本座的隐忍,又有什么意义?”

秦霜深看“魔”一眼:“你知道最后结果,所以没有去搜神宫,而是始终守在西湖,就等着做最后一击。而我命断浪留在西湖待命,并没有给他其它吩咐……”

“魔”接道:“无所事事下,断浪开始调查你们此行的起源,恰好就遇到了神医带着‘神’藏着一魂一魄的头颅从西湖底下搜神宫分舵中出来。而若不是本座随后赶到,你们现在所见到的断浪,也将不是断浪,而是‘神’!”

聂风倏然将目光转向断浪,确认那依然是他所熟悉的面孔,心中又是深寒。他已遇到太多超乎常理的事,就算“魔”或者秦霜接下来所揭示的更加出乎意料,想必他也再不会惊讶到失态。

秦霜依旧一派平静:“断浪身上没有异魂寄宿,反而是你,灭了‘神’仅存的一魂一魄,了结了你们之间的恩怨,却又将‘灭世魔身’教给断浪,应不是像成就他成为第二个‘神’,应是想要收服他,让他也成为你在天下会的耳目……”

“魔”的脸上忽尔泛起一丝苦笑,略带遗憾地道:“是本座看走了眼,本以为这小子行事虽有些鲁莽,不过是少年心性,欠缺磨练,终不失胆大心细,是个可造之材,他想要追求力量,本座可以给他。而他看重与聂风的兄弟情谊,甚至不惜为此自断掌纹,立场当与聂风一致……不想,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你,即便,也有所保留,并未全盘告诉你。否则,城隍庙中,魔娘不会还有逃生的机会。”

“而那一夜的故事,”“魔”一瞟聂风,复回看秦霜,笑容中带出几分诡谲,“也不会有可能发生。”

第363章

秦霜眼眸微沉:“白素贞,你说你会为她们的所作所为负责……”

聂风直起身,下意识地挡在断浪身前,步惊云身子稍动又止,只在一瞥眼中流露出些微忧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一瞬间秦霜的双颊因为生热而泛出的红色,便是因为烛光昏暗而看不分明也显得惊心动魄。

柔弱的外表总叫人看不到其下深沉的傲气,日常的平易也叫人忽略不受半点委屈的独我。保持距离会见到最好相处的她,有所接近就会知道她的冷峻。不生气,是“目中无人”的不在乎,当情绪被挑起,无论面对的是谁,是敌是友,是亲是疏,都不会留半分情面。

他们吃过苦头,都不想见到这样的秦霜,但每一次,都无法阻止,只能各自提高戒备。

无声的暗流在室内涌动,“魔”却似乎一无所觉,唇角弧度上挑:“小秦霜,你想要我如何负责?”

秦霜缓缓摇头,舒缓的语声,一如高明的射手在扣紧弓弦前会放松手臂:“我从来不相信崇高的目的会必须用鬼祟的手段去实现。佛渡众生是精妙的谎言,魔渡众生又是什么?你不将我算做众生,我也不稀罕故作的垂怜。”

“你既持有过溯世书,又与那家伙对上过。当知道,若不是现在的我,而是血海中,还站在那家伙身边的我,在天下会时,就会将孔慈吊死在三分校场的旗杆上,一如黑瞳是怎样对付我的猫。”

“然后,发大军踏平少室山,火烧少林寺,任何生灵,但凡与你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我都不会放过,务要血流成河才能平息怒气。”

“百多年功力又如何?不能亲手杀人,也不能长久离开此地的你,不用天地之力,只借人势,驱策群力所聚集的泰山压卵之势,就能让你死得不能再死。”

“无所谓是不是魔,我想就做了,不想,也无人可以勉强。我没有那样做,而是就这样来了,已经证明一切。我不喜欢你来我往的言语试探,而这个时候,还要掩掩藏藏,又有什么意思?”

秦霜停下来,她说得已足够多,长篇大论让她有些胸闷,稍微用力就感觉到虚弱的身体让她烦躁。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那一夜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为她所厌恶,但情绪的起伏,会加速精力的流失,她必须要克制,不让自己为那些负面所左右。

虽然白素贞在男女之情上有所失误,甚至付出生命的惨痛代价方才幡然悔悟,却又断得不干不净。但单论武力修为,已是站在这个世界巅峰的人物之一,其他方面,也不乏惊世骇俗的大手笔。

真要完全撕破颜面,秦霜并没有十全把握,而她主要的顾忌也并不在白素贞身上。

她明明转动轮回盘,抹乱星图,迷踪错途,那种复杂,足叫任何神魔头痛。预计之中,纵是有心,也需要千八百年才能探查出她的行踪。而那个时候,若死,尸骨都成灰。若生,谁知道她又去了何方?

血海已是尘埃落定,杀死她,只是泄愤,不会改变大局。而她与他,不过是同行一段路的偶然,就算决裂算得激烈,恩怨一时也叫人觉得强烈得必须做个了断,但无论她,还是他,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有过非彼此不可的执念。

分开了,转淡是自然而然。那种喜欢战斗,喜欢享受,更喜欢追逐新鲜而缺乏耐心、懒得动脑的本性,会让那家伙摒弃其他,专注精力,为她花费那么多时间,去要一个也许会更加麻烦的结果?

无论怎么想,时间都足够保险。

但事实就在眼前,对方已衔尾追来,只隔着一层薄薄壁障,这种速度让她几乎失态得惊呼出声。

来了,他竟然来了,他还想要以聂风的身体为宿体,降临人世间!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还是遗留下不得了的首尾?莫名的出乎意料,让她也有那么一刻因为焦虑而思绪沸腾如岩浆涌动即将爆发的火山。

就算龙气弥漫,料想是“魔” 用无双城下所收的九龙点睛之意复化作龙,将对方侵入的力量湮灭,让对方收手退去。但对方既明确了她的所在,便随时可以再卷土重来,再来到底是计年、计月甚或计日,主动全在对方手中,是在她心口抵上一把刀,至于什么时候往前一送,全看对方心情。

但还是要感谢“魔”以及魔娘,无论她们抱着什么目的,总算是容留一线,让她心有准备,不致于等到真面对面了才发现的措手不及,那才是无可挽回。

而这稍加缓颊,让她吐出一口气来,紧张,但并不失措。

不肯放过吗?那就来吧。不是强力碾压,真身而至,直接毁了这个世界,那样她,也只能按着胸口,叹息,落幕,认输。但她为轮回所做的完善,对这个世界的加固终是开始发挥作用,让他也不得不对法则低头,纡尊降贵,转而为人。

既和她在同一层次上,就算契合度再高,做为人所发挥的力量总有限度,她又何惧之有?希望到时候,那家伙还记得神魔的禁忌――人,为弑神而生!

直至此刻她还肯耐着性子,只用言语与“魔”周旋,也是感念这一点,大敌当前,其他都可以暂缓。但她说得已是如此明白,若“魔”还要装糊涂,就算她不想擅用神通,让这边不稳定的时空之地再起动荡,让那家伙有隙可乘,也没有什么可再说,惟有用实力来解决了。

“因为你想,所以才做,你不想,就不做……”“魔”笑意盈盈,徐徐重复。如此狂悖的言辞,但秦霜说出来,便似只是诠释事实。这其中,心性、意志、能力,略差一点,便沦为虚妄、浅薄,徒为人笑,这种自信,是如何磨练得来?

“你想的是什么?”不是疑问,只是感叹,“七妙魔瞳实在是奇妙,黑瞳只在你面前出现过一次,就被你看破她的真身,进而对孔慈生疑。是以你在离开天山之前,同时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向佛门索要舍利子救幽若,另一件便是派断浪去调查孔慈的身世。”

“孔家故居早应毁掉,只是当年黑瞳觉得孔慈的身世已是如此可怜,何必让她连唯一的祖屋也失掉,不想就此留下一个隐患。幸而她为了和我偶尔联系之用,也曾建议在孔慈的祖屋悬挂了一面‘界门之镜’……”

这算是解释了断浪何以会落在“魔”手上,但复又生出一个问题,秦霜已经清泠地说了出来:“你不想我知道,才是最大的破绽。”

“你让我终于可以肯定,孔慈,孔慈本身,就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不管是孔慈自身,还是其他人,都不会认为可以她能用“特别”来形容。在揭破黑瞳俯身之前,孔慈在天下会的生活一直很简单,她的身世在文丑丑的记录中也很简单:

孔慈,出生地天荫城外二十里孔家村,八岁丧母,由其父带同一起投效天下会,至今……

若要更详细一点,还可以看到孔慈之父名为“孔夷”,她的祖父唤作“孔正”,曾祖唤作“孔坤”。都是些俗不可耐的名字,连同他们所干的生计,俱是平淡无奇,不值一顾。

一个小小侍婢的信息都能记载到如此地步,足以彰显天下会对部众的掌控是多么严密。就算黑瞳出生的天邻小村与孔慈出生的孔家村之间的距离,算起来颇为接近,又能说明什么?天下会上下那么多奴婢杂役,大都是从附近征发而来。

这也是保证查证方便,神州最贱最多的就是人,有什么必要千里迢迢地去掳掠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过来,还要费劲查三代?文丑丑的精力再充沛,也不会去找这种麻烦。

但秦霜不在意也罢了,若要查,一看就找到了关键,那就是――母系!

神州重男轻女,子女皆随父姓,祖宗八代也是从父,至于女儿,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那是别家的人,好点的也会写上媳妇某某氏,至于名字,那自是没有的。婚姻么,两姓之好,可不是属于个人的。天下会的记录不是家谱,当然是略去不记了。

关于孔慈,未记载而秦霜所知的还有两点――

一,孔慈,完全不记得八岁之前的事。

二,孔慈之父孔夷,不是孔慈以为的失踪,而是一直关押在死牢之中受活罪,他有一个外号远比名字更有名,相信步惊云一定会记得――蝙蝠。

就在秦霜打算去当面问问孔夷,孔慈的娘亲是谁,幼年又发生过什么之际,死牢的回报是,多年来都活得好端端的孔夷,突然暴毙,时间,就在一日之前!

这样的巧合!一时兴起的随意,立刻变成应弄个清楚的重视,遂有了断浪一行。

而断浪是否得到结果,已是不重要。说不出来,更是没关系。

“白素贞,是你说,还是等见到孔慈,让她亲口说?”

第364章

“你想要我怎么说,你想用什么方法让孔慈说?”“魔”咯咯一笑。(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秦霜也一笑,笑容不达眼底:“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对视中,还是“魔”先转开了眼,那双紫眸,有无数危险的传闻。而最广为所知的是,那双眼带着神魔也无法解除的诅咒,会让所有者残碎痛苦,生也若死,而被它所注视的,同样无可逃脱,无法察觉中,已身陷地狱……

“孔慈,除了曾是你的,后来是他们的,侍婢,除了是黑瞳这一生的寄生体……”“魔”还是徐徐道来。

他人转述,总是不及亲身体验。黑瞳、魔娘描述再多,又何如面对之际的鲜明深刻!

惟有不言不笑,才会叫人觉得她们的容颜相似。而一开口,那种平平常常的语气,是习惯了想做,就自有办法,不需要刻意强调,也不在乎别人信或不信。叫人不敢轻言质疑的强大,超乎了身体限制,就算是在二十岁就无敌天下随后孜孜以求千秋万代独霸神州的“神”身上也略逊一筹。

虽由人为,终是天开!

耗费了“神”无穷心血同样也一手将他推入毁灭的结晶,就这样站在她之前,让她殚精竭虑,也不自觉避其锋芒。

“她的真正身份,其实是――”

“寻常人!”

像是揭晓惊天之秘的凝重语气,落出这样三个字,足叫人愣在当场,完全不明所以。

“魔”含笑叹息:“凡人,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

“除此,你以为,还能有什么?”

“她的遭遇,不过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不幸,也是载浮载沉在这人世中。你又想要知道什么?事实上,我和黑瞳迄今虽一直在利用孔慈,也希望这可怜女孩,命途能够幸福一点。而你,纵不同情她,也不必非要挖开她的伤口,给她增添更多痛苦……”

这希望是出自衷肠,还是虚情假意,甚或是一个巧妙编织的圈套,不应当前,也告未来?

“以后,也是,寻常人?”步惊云蓦然开口。

“魔”眼眸轻微一转,似是一愣,继而徐徐朝步惊云一瞟,诡谲一笑:“不愧是不哭死神!这个问题可真是一针见血!”

是什么让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不同?呱呱坠地的时候,谁就能断出这个人未来一生?小时聪慧,大时了了的不知凡几。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而平庸半生,突然绽出异样光彩的也非是罕见。不寻常也可能是自寻常中来,不同的遭遇,不同的选择,累积起来,或许某天就是脱胎换骨,叫人刮目相看!

过去是天下会中无数卑微侍婢中一员的孔慈,在这种匪夷所思绝非寻常人会遇见的经历之后,她可还会一如既往,没有一点改变?

何况,孔慈的过往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悲伤故事,又是谁造就了她的悲伤,那般狠心地伤害一个小女孩,以至让她失去八岁之前记忆?此中,究竟有何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与遭遇?这所有的一切,“魔”完全含糊其辞,没有一分说明,无怪步惊云感觉疑惑。

不过,为什么,步惊云要抢在秦霜之前问未必肯诚实回答的“魔”,而不是等秦霜继续逼问,找出一个确定无疑的真相?

“‘魔渡众生’计划之后,一切皆会实现。孔慈,也是如此。到那时候――”“魔”语音稍顿,美目盈盈带笑,“若是记得,对她好一点。无论什么时候,女人过得好不好,固然要自己争气,大半还是要看她身边的男人是否,存着真心!”

步惊云冷冷回“魔”一眼,没有作声。

“魔”又笑了笑:“例外的存在只是例外,寻常人又何必为那些不寻常而困恼?”

“魔”的聪慧并不在秦霜之下,人情练达更是远远过之,许多时候不需对方张口,她仅需一眼便能看透对方的心,此际却为这看透而升起些许感慨。

步惊云与“神”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总叫她记起那个曾令她异常痛苦、极度无情无义的人,让她不自主心生厌恶,不想见,只是不得不见。但步惊云的心竟和他的脸是那般不同,看似如万载玄冰,永恒死寂的不哭冷脸之下,隐然跃动着一颗火热而眷念旧情的心。

也许表面看来,处处维护孔慈的是聂风,步惊云则不理不睬,甚至在孔慈与秦霜之间,坚定不移地支持后者。但实际上,在步惊云心中,永远留有孔慈――那个非但是相随多年侍婢,更是相识于卑贱――的薄命弱女的一席之地!他的不动声色,只在他知道,那样才能最巧妙地维护她!

还有聂风,在秦霜提及孔慈所透出的威胁时,平静不言,完全不符他的急公好义,善良热心,也许不是因为在秦霜的不留情面之前避让,而是未到真正需要选择的时候!

这一点,确认了“魔”之前对风云二人的判断,对“魔渡众生”的计划而言,无疑也是个好消息,但“魔”微笑时,心中反而有些惆怅。

小愿易得,大寂难期。有些时候,想法和实际总是相左。也许放下后,幸福转身可及,可惜人心总是苦不足,情天好过,欲壑也难填。一念之差,结局也许就是天地翻覆。

倾向孔慈,不等于不懂得欣赏秦霜。

静时安然世外,动时争锋不让,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同时相溶一身,就像是冰裹着火,触发之际的炸裂,格外炫惊人目。

没有感情就是没有感情,无好也无坏,所谓冷酷无情,也许只是用情不在于此。而一向淡漠的人,守护起自己重视的东西往往比其他人要更为果断和坚决。

无双城下不仅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趋吉避凶,让自身获取最大的利益。反而连命都赔进去的得不偿失,让“魔”在冷眼旁观中,也为之一声叹息。

而眼前,步惊云开口,秦霜就微敛气势,无声的退让,对比就在片刻前那种只遵从自身的想法,将爱恨情仇只当做别人的故事。就算是观众的位置,也手按椅背,不肯坐下耐心观看,骄纵起来就仿佛什么也不管不顾的激烈态度,格外叫人动容。

再有多年来对权势、地位无动于衷,却接受雄霸的驱遣……

完全不符合原本的预期,又仿佛本该是如此。

无论好意还是恶意,拒绝付出也拒绝得到,冷漠地面对周围的一切,让所有人都迷惑于只有理智不会用情的假象之下。然后,猛然发现,所谓的想,不是因为有最大的好处,而根本是感情用事结果的反转,直叫人哭笑不得。

根本无法用常理衡量,无论如何不可能俯首帖耳,成为他人的工具。“神”的异想天开终究只是异想天开。

“神”已听不到她的嘲笑,只余她见证他的计划和她的阴谋共同制造的奇迹,然后,再毫不犹豫地亲手……抹除,这个――大错!

丝丝黑雾自“魔”的身体四逸出来:“本座已经说得太多了。”

“不如,我们换个地方,一起去看看――也许,会叫你们更意外,也许,会得到额外的惊喜……”

复一睇秦霜:“时间也应是差不多了!”

言罢“魔”一旋身,一缕黑雾如丝带伸出,化作无形的手拉开室门,身子一跃,已如一道黑电一般,掠了出去。

并没有即时跟随,步惊云看向秦霜,眼中是明明白白的疑问。

“凡人,幸福……是,她的希望,还是……”没有了“魔”在场,秦霜便也不再强撑,按着额头,每一个字都透出莫名不安,“她的计划?”

“魔渡,众生?”步惊云眉头轻轻一皱,“她,想要你,在计划中,做什么?”

“她的想法很复杂,她的说辞和做法,”秦霜停一停,“也太多自相矛盾!”

“经王、黑瞳、雪达摩三大‘人形化身’,人面使和兽心鬼两大使者,颐老山庄的香雪,天荫城中的蓉婆,第一护法蓉娘,”秦霜一个个数过来,“颐老山庄中的数百老人,上面庭中一千中了‘一千来世之咒’的男女……”

步惊云脸如寒霜,正是想起了踏入少林庭园,一眼看见的刻着少林两个大字之下,画着“神”无限威严地坐在正中,身畔环绕着“魔”、法海、孟元帅……与磨西镇口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个青衣神母的壁画。

还有转过身骤然所见的,那逾千枯于不堪,衣衫褴楼,身上的肌肤,早已枯于得不成人形,就像是一群皮包着骨骷髅的男男女女,每人额上还被刺下一个血红的“魔”字!

他们已不能算是一群人,而更似是一群活鬼,一群凄厉的鬼。

若是寻常人家,或是一般江湖人夜里来闯,想必早被这种活似地狱的场景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难怪偷入少林的江湖人皆是有来无回,惟一一个幸存者银鳄手还变成了疯子。

步惊云并非一般江湖人士,那一刻所受的震异也是非比寻常,更勿论那逾千之鬼还在他和秦霜之前齐齐下跪,哭求解脱。

一千来世之咒,不仅要被诅者受苦一生,还要千世?是谁那么阴险、毒辣?

而壁画之外,每一堵墙,每一块壁,所刻的无数密如蚁附的小字――神神魔魔,魔鹰神神,可笑众生,神魔不分!正者非正,魔者非魔,谁救众生?谁解我心?

更是桀骜、无奈,又无尽讽刺!

步惊云也难以忘记,在这骇人一幕中,秦霜无所谓的笑容。

他想要紧紧拥她入怀,有时候,又恨不得将她远远推开。那一刻,他很想问她,那双紫眸之中所看到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但在她似乎察觉到他对那个下咒之人的愤怒时,转过眼对他浅浅微笑轻轻说“先进去”后,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曾到过真正地狱的她,所见过的,所经历过的残酷,不是世间任何人可以想象,她依然在他身边,他已不可再求太多……

第365章

林林总总的问题在步惊云心头汹涌不停,再次张口:“木人巷!在哪?”

聂风讶然看向步惊云,他来此,走的是颐老山庄的地下通道,并不曾见少林寺庭那逾千群鬼,一时有些不明所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不过他也知道,他若询问,反而难以得到答案,不如且先静听下去。

秦霜放下手,霎时之间,紫眸中流光星散:“你想先去木人巷?”

发烫的掌心,是思绪全速运转,影响由内向外,虽然无可奈何,但身体已然提出警告,也只能停止再想下去了。

包括庭中群鬼的一一历数,可不是突然决定满足群鬼的哀求,去木人巷内为他们取出那所谓可以解除“一千来世之咒”回复人形的重要物事,而只是在想――白素贞收拢那些人为着何用?

兽心鬼嗜食人肉,人面使贪恋权势,经王向武犯上,当部下而用绝对是不合格。黑瞳和魔娘也许忠心,本体早已死亡,附着于旁人的身体上行动,受感情左右多过对任务的完全执行。雪达摩干脆游离于计划之外,隐约间与佛门的关系更加紧密。

颐老山庄的位置,风水中根本不宜于活人居住,便是做阴宅也是大凶之地。被收养在其中的老人,无论之前身体如何,入住后必定百病缠身,难以长寿。

至于,庭中群鬼……映现在她眼中的,是和他们的哀哀求告中所叙述的看似相似实则截然不同的东西。

她没有救人的兴趣,她只想知道,扭曲的缺陷,苦痛的折磨……是因为这些人有白素贞所需要的而被聚集在一起,还是因为白素贞有所需要所以才会有这些人的出现?

是果还是因,顺序之别,导向完全是天差地远。

但没有撼动她的,却让步惊云有了不同的想法。就像孔慈身上的秘密,无知未必无罪,若为目的计,是必须揭开。但两次三番中,她还没有迟钝到需要有人特意告知,步惊云对于孔慈的另眼相待。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步惊云也曾特意向她索要孔慈为婢,而孔慈,愿意……从那时候起,就不同了吗?

没有恼怒,只是觉得有趣,心情更莫名一松。

其实,直接说,也可以。这个距离她的底线还很远很远呢……

步惊云避开秦霜眼眸,沉沉点头:““如果,现在,有时间……”

“你知道……你不知道……”秦霜摇头。她看见的,她能够承担说出来的后果,但,步惊云不可以。

“告诉我,能,知道的。”步惊云心中惊疑不定,口中依然稳稳道。

“如果,可以,等我一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

“如果,不行,也告诉我。”

像鬼一样活着的,是人啊!

十一年前,五千个八岁儿童被掳劫至少林寺内,一千当场被杀,三千被附身孔慈之前的黑瞳前世所救,抹去回忆送回嵩山脚下,余下这一千,被刻字,又中了“一千来世之咒”,变得如同妖魔鬼怪般的恐怖,不敢出寺,只能滞留此间。

他们本是活泼天真的小孩,现在也是青春年少的年纪,却骨肉分离,有家难归,有苦难言……

他们在这荒废的少林内,在活着比死还要痛苦的困境中,苦苦等了十一年,只希望有一日回复人形,可以回家,再见双亲,再尽子女应尽的孝道,叫双亲不用再哀伤,仅此而已。

这样微未的心愿,却是那样遥不可及……

这世上能让秦霜在意的事不多,在意的人更少。她在意了,一个两个就重过全部,不在意,一千两千都只是数字,对她,不可也不能强求。

而白素贞,那群鬼,几乎就是在她的眼前生活了十一年。但她只让雪达摩每隔数月运送米粮,维持群鬼不死。并告诉他们,只有壁画上的“神”才能轻易进入木人巷而不死,而终有一日,“神”会到来,救他们脱离苦海。

“神”已经死了,就算不死,以“神”的秉性,可会救人?所以,这虚假的承诺,所指的是面貌与“神”一模一样的他?

若他也拒绝相助……

“魔渡众生”,渡的是众生,不会为这区区极少数而破例!

步惊云更有一种强烈预感,现在错失了去木人巷的时机,以后就将再不会有,而庭中群鬼,也将彻底失去希望!

他,能救,他们吗?

步惊云心思细微之处,就算是先天灵觉开启的时候,秦霜也不甚明了,也从不去追究。但若步惊云具体问出来,千般思索,也不过一瞬:“如果想去,就遵从自己的想法好了。”

“不过,我不能等你,现在起,我们分头行动吧。”

此言一出,聂风忍不住看向秦霜,步惊云横冷的一字眉也是当场一皱,朝秦霜斜目一瞄,一字一字道:“我说的是,如果,可以!”

秦霜屈指按唇,轻笑道:“我说的也是可以啊。是我早先没有想到。那群鬼所说的,其实全部都是白素贞想要告诉我们,并希望,你,去做的!”

“有什么力量让‘神’能进而‘魔’绝对不能进?‘魔’的实力就算不如‘神’,也不会相差太多,那便只能是属性相克了。那群鬼也曾说过木人巷内的力量与‘魔’对立,天地间最大的对立莫过于阴阳,‘魔’不能去,也许我也不能去,你不会是希望我去冒险吧?”

步惊云冷脸不答,难道秦霜要单独去见白素贞不为冒险?

秦霜知道步惊云不会这样简单地被说服,也许是这段日子她表现得过于懒散,他也习惯了留在她身边给予照顾。但的确是应该分开了。

“若这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那么她不达目的就不会罢休,”

“时间叠加空间,构成这座万幻迷宫,空间好说,时间从哪里来?”

“人活似鬼,不是中毒的后果,而是……他们的时间,被拿走了!”

步惊云眼眸一凝,聂风一句“什么”险险呼出又忍住。

秦霜竖掌于面,眼眸低垂,以上,是能说的。

还有,不能说的。

那仿佛凝成实质的黑雾笼罩之下,一个个残缺不全的灵魂哭嚎不休,无声也能杀人。

他们不是等待解救,而是等待复仇的审判!

想要救,是起始灵魂受损的时候,就杀掉他们,轮回之中会止损修复。但现在,太迟了,就算是转世,灵魂的残缺也会直接映现在身体上,不知道要持续几十世,几百世才能恢复正常。而更可能,他们已经无法转世,直接魂飞魄散。

强者对弱者的欺凌,并非是毫无底线,就算神魔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法则就是世界对弱小者的保护。让人闻香而倒,进而肌肉萎缩,就算获救也会面目全毁,这样的奇毒再是罕见而难以调配,也在常理之内。但连灵魂也一并侵蚀,是直接对轮回的挑衅。

敢这样做,若不是孤注一掷的丧心病狂,便是布局之大,远在她所能解析之上,或者力量强到无惧任何反噬,自可随心所欲……

敌人,会是哪一种呢?

“我们踏入此间之际,时间是停滞的。也许是因为另有力量的干扰,白素贞担心迷宫崩塌,也或许就是为了让我们来到这里。”

步惊云想要理由,她就给她更多,充分,必要,可怕的真实。

“现在,那股力量已经退去,白素贞也开始重新启动万幻迷宫。当那群鬼的寿命消耗完毕,就该轮到我们……”秦霜忽然笑了:“可惜这座迷宫还是死的,没有成为活物,如果是一边吞噬,一边扩散……”

这样的后果,哪怕只是想一想,也让人只有惊骇,完全笑不出来,步惊云脸色已是铁青一片:“办法!快!”

聂风也忍不住低呼:“霜……!”

秦霜伸指一按眉心,为了稍后与白素贞的再见,她已经不再抑制背上的九叶十瓣千生花。最后定局的时刻,胜者获得一切,败者输却所有,这样的结果下,她和白素贞,谁也没有留手的理由。

神,还是,魔,所有的力量,能用,就用吧。

至于后果,那是先赢了才有机会担心的问题。

但魔性侵染,性情自然会有所偏移,正如修道会让人淡泊,修佛会让人慈悲,自然,正面如此,也可能是极端的固执、疯狂的正义,强烈的控制必让一切符合己身所望。

她的改变并不算大,只是更像是尚在血海的她,哪怕是有毁灭一切的可能,也会抿着唇看似矜持,实则已是笑得兴高采烈。

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不可以呢?

死亡,也只像是放了一场烟花,只要足够绚烂、有趣就好。其他的,所负已是如此沉重,何必非要表现出来?

但,这不是血海了,眼前也不是能让她说话之前不用考虑,说什么都没有关系,还能一起讨论的……那个家伙了。

生死存亡的关头,还是要板着脸……更加为人所接受吧?

推开门,对着步惊云,秦霜肃然道:“顺着这通道走,若木人巷是白素贞希望你去的,你绝不会走错路。而我,去见她,也许这正是白素贞一开始的目的。有些话,她不能同时说给我们听。就先如她所愿……”

步惊云微一点头,聂风忽然闪身上前:“云师兄,我与你一道去。”

秦霜已说得明白,他势也不能坐以待毙,就算他不顾忌自己的生死,断浪也在危险之中。

兵分两路,他能跟谁?

秦霜斜撇聂风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忽然伸手一牵步惊云的斗篷。

步惊云愕然回头,秦霜将紫绶白章的书册塞进他的手中:“如果我猜错了,或者……你们,遇到无法应对的绝境,就尽全力向前翻页……”

“那,你……”步惊云不禁迟疑。

“带着这本书,对我来说才是危险。这其中的力量,并不是我需要的。”秦霜后退一步,轻拍腰间不知何时具现而出的血色长剑,紫眸笑也睥睨,“我其实有剑,就足够了。”

莫名而来的低沉情绪来得突然,消散得也快,她已经选择,不能,也不会回头,接受,或者不接受,她也还是她。

“你们不死,我就不会死。”

“你们的安全,非常重要。”

“死来死去很烦,我也更不想……和你们死在一起!”



第366章

“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

“你——对它满意吗?”

秦霜关门,开门,门外已换了摸样,摆满火鼎的巨大洞窟取代了阴冷幽深的长廊。(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滚滚的热浪,了无生机的焦土,鼎炉中喷射出的火舌,将黑暗分割成无数跳跃的阴影,仿佛是群魔乱舞,随时预备将人拖入无尽的恐怖中。

秦霜微微皱眉,只是单纯地感觉不适,而非是心理的畏惧。

恍如地狱,毕竟不是地狱。真正的地狱,无法用语言去形容,

但劈面而来的问题,让秦霜有一丝迟滞,张口欲答的刹那,心中突如其来的悸动,让她将第一时间所想到的答案隐藏在沉默之后。

黑雾环绕仿佛被裹在一个黑茧之中,只露出一张素面的“魔”白素贞也没有等待秦霜的回答,自行继续道:“我,白素贞,出生于官宦显贵之家,自幼标致可人,机智出群。”

“一月牙牙学语,五岁饱读诗书,八岁破阅万卷,琴棋书画、连词对句无一不精,出口成章,过目成诵。九岁之年,父亲为我所聘的十二塾师已经教无可教,自愧不如,纷纷请辞。”

秦霜静静地听,旁人或会为世间竟有人可以如此绝顶聪明而惊为天人,但白素贞矜夸自表的,她一样能做到,便只觉得平常。

许是因为提起少女旧事,白素贞一笑:“才情文思之外,我亦极爱习武,十多岁时,已精通中原各家精髓,更专择难而练,精益求精,以求不断突破,达到无人超越的地步。”

秦霜微微颔首,多了一丝赞同之意。便有不世资质,若无相应志意,也是枉然。天才只是起步时较为轻松,终点能有多远,还是一步步去走,没有什么捷径短途。

就是抱着这样的志向,才让人间不独有“神”这样傲立神州之巅的男子独秀于前,也有“魔”这样奇秀美慧的女子辉映于后。若不看结局,长生不死的“神”对永存不灭的“魔”,两人倒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惜,两个看来异常匹配的男女,最后还是至亲变成死仇,最爱变成最恨。

三个都曾叫过白素贞的女人,命运到底有什么同或不同,只是在男人缘上,这个名字倒的确是应为天下有女儿家的父母戒。而无论初始如何投契相爱,也决不能忘记,男女之情,无有永远可言!

“我博学万家、文武全才,但,”白素贞笑中叹息,丝毫不觉她所说的让秦霜越觉得她们的相象,越怀抱警惕,“我并不快乐。[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就因为一点差异所形成的思想鸿沟,让“神”成为神,而“魔”变成魔。

而这点差异,说来又是那么无奈,不过是,他是男子,她是女子!

“无论我多么聪明,父亲也视我如掌上明珠,但家中每次出现问题,哪管我才高八斗十斗,也只能三缄其口,父兄子侄发表的意见,哪怕是再荒谬,我也不能提出任何意见。只因为他们是男人,而我是——女人。”

白素贞笑得身上的黑雾如同花枝一般颤抖飘飞:“女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男人说话的时候,没有女人插口的余地。”

“女人不是人,女人是女人!”

秦霜眉眼微锁,神州这种男女之间的不公平,男子对女子根深蒂固的歧视,她知道,但感受并不深刻。

抚育秦霜长大的雄霸,也许意识中有对女子的轻视,但没有如白素贞父兄一样的顽固偏见,有才就用之,有惊世之才就重用之。秦霜有能力,他就给予秦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若是幽若能叫聂风栽在她手中,雄霸只会自得女果类父,答应其索要自由的要求,甚至从此另眼相看,大力栽培。不会坚持认为是女子就难成大事,一定须要屈属于男人之下。

至于其他人,无论心底怎么想,背后怎么说,面上对着秦霜,总是恭而敬之。所谓三纲五常,在权势的刀锋之下不堪一提。

而秦霜一早为自身定下的道路,也在俗世之外,超脱男女的差异。

男和女,只在结合繁衍之际,才需要去关注。而也不过管得这一生,轮回之间,安知下一世他定然为男,她定然做女?也许连人都会不是。

她无父,也不曾考虑嫁人有夫,更不会来个有子傍身。别人轻视重视,她走自己的路,看不到那么多。

就连看似对同性更好一些的态度,也不是对生为女子不易的心存怜惜,只是不经意遵从常俗差异细枝末节的习惯使然。若遇能叫她欣赏的男子,她也会同样纵容甚至亲密。

实际上,就在也许算得上不久之前,如果她有心,血池重铸的时候,完全可以选择男性的身体,与那一位竞夺阿修罗族的王冠。

只是,大概,果然是此世未完,没有意识前,她便不假思索续而为女。

就算如此,她若是想,随意之间,俊俏讨喜的少年,或英俊健硕的壮男,勾勾手,自有主动送上,任她享用。哪怕是开个后宫三千,佳丽充盈,也只是要她不嫌麻烦,无谁会说三道四,鄙夷贬损。

束缚人的,与神魔无涉。

而就算为人,也许做为男子在人间行走更顺畅一些,但天劫之下,有谁来问是男是女,不男不女?心魔来袭,也不会因为是男人而高抬贵手,是女人就多加三分。

终极之前,只有一个字——人!

那些只看是男是女就不问其他差别对待的愤懑,她听而已,无法引生共鸣。

曈曈阴影中,白素贞的身形模糊不定,只有声音清晰可闻:“我不快乐,愈是长大,知道愈多,愈不快乐。”

“一直到我十八岁,”看不到白素贞的表情,只从语气中听出浓浓的讽刺,“神州遍地大旱,收成不利,我家的老爷、少爷们,连我这个向来养在深闺的小姐也要到村里去收租,因为太多田地需要上门强力征讨,家族中的男人忙不过来,女流之辈也得上阵帮忙……”

秦霜轻哦一声:“结果是,那第一幅画?”

此处让她觉出和白素贞的不同。快乐对她也是奢侈词,但她也不曾不快乐。若真不快乐,她的忍耐是极有限的,刹那爆发足以将所有令她不快乐的人或事悉数铲平。

白素贞语音稍顿,继而大笑:“是啊,我没有将村中最后一粒粮食拉回去,反而逼着管家将自家的粮食拉到村中大派给那些饿得跟骷髅一样的村民。”

“闻讯赶来的父亲给了我一记狠狠的耳光,骂我有辱官宦之后的身份,连我为那些低贱的穷人说话,也一并是贱,如果我不认错悔改,就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

“一众兄弟,站在一旁幸灾乐祸,他们并不认为我说的是对的,只在想头发长见识短。毕竟只是女人!就连我刚刚救助过的村民,也催促我赶紧向父亲认错,回归家门,不要忤逆不孝,断绝了骨肉亲情……”

“我的错在哪里呢?我不想强逼别人接受我的想法,也不想要为别人逼迫改变想法。没有人能叫我屈服,哪怕是亲生爹爹再不认我,哪怕是我从此再不能踏入白家一步!”

一记耳光换得恩断情绝,秦霜心中先摇头,又点头。她不会做这样的事,但若类似情景,也定是不会回头的。

“而当我走出家门,所见所闻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充满了不公平。男女的不平等仅仅只是其中一项!”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田主家的仓库中米粮冒顶,老鼠吃得肥的流油,佃户家穷得家徒四壁,无有隔宿之粮,小孩子们饿得不成人形。就是这样,田主、官府依然催逼着缴纳租税,哪管年成好坏,田中是否颗粒无收。若稍有迟延,便非打即骂,甚至直接捉进牢里,拷打上刑……”

“多少黎民百姓熬不过而卖身为奴为婢为妓,任人劳役。即使没有卖身的百姓,每天也在贫贱之中过活,终日忙碌也难得三餐温饱。”

“当政者从不体谅民生疾苦,不是大肆收取苛捐杂税满足他们骄奢淫逸的生活,便是为了野心引发战祸连连,让生灵涂炭。”

“受害最深的升斗草民就这样被皇帝、官宦、富户踩在脚底,重重压榨下朝不保夕,苟延残喘而哀告无门。”

“男人歧视女人,富人压迫穷人,官府践踏百姓……”白素贞的语声中隐透出金石的铿锵,“从来没有人问一句为什么会是这样?”

“而我偏偏想问,为什么?!”

“他们说我大错特错,神州千千万万年以来,都是如此。满目满地都是穷人,就像女人永远都是男人的附属品,永远不及男人,不管什么年代都不会改变一样。”

“我的问题,不要说问出口,哪怕只是想一想,也是大逆不道!”

“是我错了吗?”

“不,我没有错,也无错可认!”

“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不完善的世界,不完美的人间!”

秦霜眼角轻露少许异色,随即掩去:“然后,第二幅画?”

白素贞的慷慨陈词让人热血沸腾,秦霜的体内却仿佛流的是恰维持不凝固的冰水。

“不从父,从夫?”

“噌”,秦霜长剑出鞘,将飞射过来的黑色发丝一劈两截。

“一切众生无量劫来皆曾为己。善恶对错,是人的,也只是人的!”

“你所遇的人让你不快乐,让你萌生种种想法。你可以不满,可以抱怨,可以想要改变,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这世界是否尽善尽美,你也可以保留自己的看法,但别拿来问我!”

“人道不公,缘起于人,终结于人。天地不仁也好,天心慈悲也罢,皆是生灵自谓。天之道,予诸万物,皆是公平!”



第367章

“均田地,等贫富,扫除不公……”秦霜眉眼含霜夹冷。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千年漫长,百年短暂。读诸子明哲思,读史书知兴亡,开卷有益,前鉴信手拈来,“吊民伐罪,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无人问,有人行。旧的权贵倒下去,新的权贵站起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王朝绵延,三百而终。变或者不变,理想只是理想。

这其中,可歌可泣,可怜可惜乎?只化作一行行字,一页页书,斑斑迹迹,前人作,后人考,后人复哀后人……

“你和‘神’成立搜神宫,网罗奇人异士,集结精英,与普通民众何干?随后重创中原五十大小门派,称霸武林不成,潜踪匿迹苦练奇功求得长生不死……”

白素贞瞠视秦霜,秦霜一任她看,反转剑柄,撩过身体,剑光过处,隐约间无数纷絮飘飞的黑丝如受惊般逃离。

这里不知道累积了多少阴寒死气,已经近乎化为实质,一感应到生命气息,便本能地攀附上来。积得多了,尘化为土,封锁生机,扑杀命火,朽烂腐蚀,不留残骸。死得彻底,过程绝不愉快。化解太过费力,只先驱除,反正她亦不会永留。

离不了此处的白素贞境况显然危急,浑身笼罩的厚厚黑雾,随意变幻益增神秘的外相,改变不了已被同化十之□□,只余一息苦苦支持的冷酷事实。“神”因长生不死而变得又老又丑,白素贞死而复活,代价一样高昂。

秦霜心中豪无悯意:“人间枭雄霸者,纵横一生,野心仅止于数十寒暑。你们却显然是打算一己之身便能千秋万代。并在无双城设立九龙锁城大阵,聚神州龙气,拘无数阴魂不令他们正常轮回。是不止要人世的统治权,还想要插手幽冥,统管阴阳……”

庞大的计划,贪婪而傲慢。

若不涉其间,秦霜并不会对此有所谴责。

贪婪,本就是让人族不断前进的驱动力之一,也是王者实现雄心壮志的最佳饲喂品。而傲慢,敢于如此设想并实施出来,无谓态度,不问成败,已是将己身凌驾于一切之上。

只是,因为爱上,就连基本的判断都失去,无视因果的勾连,实际与设想的差异?

抛去人心的善变,“神”的狠毒,对发妻的无情。这个计划本身,与白素贞之前所叙说的愿望就是南辕北辙,最终所得的是一个人高高在上,其他人沦贱跪伏的“平等”,满足的是“神”的勃勃野心。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被毒杀的下场,更是对白素贞本身莫大的讽刺。独善其身尚且不能,还想要兼济天下?

胜者为王,口口声声,男女齐肩,也不过如此了。

“秦霜……”白素贞的语气中多了一丝莫名的苍凉,“可以这样继续叫你?”

秦霜还剑入鞘,平平回答:“早可以这样称呼,也就这样叫我。”

一句话,尘埃落定。承袭同样的记忆,未必是同一个人。同一个人,衍生出截然不同的灵魂,都是寻常。祭献出去的取不回,缺损了的早消失,转身回望,容颜也许类似,灵魂早非纯白。叫什么无关紧要,重要她还是不是想要那样做,会不会继续走下去。

冥冥中箜篌绝弦,月明曜在虚空低头看地,雪缘在大地举目望天,无形的桎梏宣告崩解。自此之后,所行的道路,归于本心的选择,不受隔世影响。

彼此之间,友善的可放心亲近,为敌的也能放手而行。

那一个,死了!

白素贞也是明白,放声狂笑:“‘神’断不知道,下毒杀我,竟会让我有了新的机缘。而没有将我碎尸万段,又是犯了多大错误。溯世书,溯世而连,我活着的时候一无所觉,到我濒死的时候才出现,灌给我全部记忆。”

“但我最后的选择,还是――我是白素贞!”

“轮回、生灭皆为道,我不曾见过轮回,也不想问上一世是谁,就算再多遗憾,再多错误,甚至白素贞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我也并不想更改过来,我的追求与她早已是大相径庭,可以再活一次是幸运,就这一次,够了,我仍只会是继续追逐我的理想!”

秦霜默默摊开手,翻转,下压,如将旧有一页完全翻过,继续当前。

白素贞慢慢收住笑意:“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所有,一切,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孔子是万世师表,四书五经是开蒙读物。若比引经据典,谁又逊色于谁?只是,论辩无益,分歧在于――

“我不是她,不是你,只是看,而无动于衷!”

“我因他们的喜而喜,因他们的悲而悲,为他们的痛苦而感同身受!”

“我曾对‘神’说,我的抱负是众生平等,‘神’便也说他的抱负是――众生平等!尽管他真正的抱负是……”白素贞叹息,“我信了,并爱了,毫不犹豫地嫁给他。直到再活过来,才想通全盘。”

“是‘魔渡众生’而不是‘普渡众生’,在平等之后,还有至关重要的两个字――民主!”

秦霜双眉一蹙,白素贞唇角勾起:“这个词,你听着可是也觉得陌生?这亦是难怪,截至目下为止,神州的历史上,用辞上,从未出现‘民主’两个字。”

“这两个字,超越了当今时代,是我纵贯时间后,自创这两个真真正正离经叛道的――字!”

隔着黑雾,似乎也能看到白素贞的意气风发:“我从来没有想过捧出一个帝王。纵有一朝贤君,难补十代庸主。归根究底,天下万民,生杀权柄尽操一人之手,这本就是最大的不公。天子贱民,脱光衣服,卸去身份,还不皆是‘凡人’,又有何分别?”

秦霜漫不经意地一点头,白素贞说的不为错,但若抱持的是这样的观点,她的死,可真算不得冤。这其中,“神”是迟早要除去的存在。“神”若不想束手待毙,便只能是先下手为强。

“不仅皇帝与百姓有天渊之别,就连官宦商贾,亦一面与一般低下草民划清界限,一面拼命从这些草民的劳力中榨取血汗。养得他们一个个脑满面肥。”

“这是何其不合理的状况!民众不需要那些附在他们身上吸血,压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蛀虫。所有的田地都应归给天下万民,每人在庄稼收作所得,亦要拿出来均分,共同分享产业。所有皇、臣、官、商的统治权力统统废除,世上亦再没有任何特权存在!”

这个听来要完全打破神州当前阶级架构,抹消人族发展的百工分化,统统回归耕种的构思,便是秦霜,也一时怔住:“天下大同?”

白素贞摇头纠正:“是,公平民主!”

“公平,民主……”秦霜徐徐吐出一口气,“三皇五帝,尧舜禹启,皇帝,不是从来就有的!”

白素贞,的确和其他人太多不同了。

套用先贤概念,是有些理解偏差。但不能因为现下的流弊无穷,就抹消最初的起源。

百人的部族,可以人人表态,共同决策。但当人族繁衍到数百上千万,相隔也是千里万里,就连神对于人心的知晓也是有限的,人又能怎么去做,如何去沟通、表决,给每一个人以公平?

先天生人,就有聪慧愚钝之分,再有后天努力的不同,总会强弱参差。将一切资源平均分配,还可以说是为了尽大可能制造一个较为公平的起点。但将所获也同样均分,无视付出多少,是强迫强者无私奉献,纵容弱者不劳而获。这不过是另外一种不平等不公平。

黄帝战蚩尤,决炎帝,成为人族共主,这其中的血与火,有多少是天意命定,又有多少是人心所向?

白素贞隔着黑雾朦胧微笑:“那么,可以没有了。”

“九州龙气,虽然没有完全收割完毕,但也所剩不多,只能成蛇不能化龙。便让神州再无帝王,就让一切都没有最终主宰,并由万民自己去决定自己的路,以民为主,人人平等,无分高低,共同决策,不用再受地位崇高的人所支配,身不由已。人人可以安居乐业,永享太平,再不必蒙受三百年的治乱循环,”

“你这样想。”秦霜摊开手,完全省去表情:“皇帝只是一个名号……”

王朝的兴衰更替,并不能尽归于少数人的欲壑难填。这其中,与神魔又有多大干系?是无论怎样分配,人丁日繁,而土地难增,资源永远不足。无论统治者是谁,是多数人还是少数人,无数嗷嗷待哺的嘴,若不肯进取探求索取扩张于外而宁抱残守缺固守于内,就只能是眼睁睁看着水旱疾疫,兵祸匪患,天灾**一起努力削减多余,重归平衡。

而真正的自我,不被任何人操纵的自由,绝对自主的选择,是秦霜一直追逐并坚持的。但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这可以推而广之。

皇帝统治万民,万民选择被统治。统治与被统治,只要人抱群而居,就永远存在这个问题。在民众不想要皇帝的时候塞给他们一个皇帝,是错的,但除了白素贞之外,大多数凡夫俗子都坚定地认为皇帝统治是天经地义的时候,将之铲除,就是正确?

权力,不会因皇帝的消失而消失。当占据人数大多数草民得到原本只垄断在少数人手中的权力,结果是什么?权力的魔性,或者说人性的弱点,无人可以否认,没有会想要有,有了会想要更多。不出三代,人世必然再度分化出三六九等,将白素贞自以为的完美理想再度打破。

未来会出现的,不一定适合现在。省去循序渐进的过程,突然来临的新规则,旧秩序的突然崩塌,这其间,又会死去多少白素贞自以为垂怜的草民?

就算最好的结果,度过适应的期限,当民众习惯了“民主”,也是以大部分人的权力,去左右少部分人的自由、思想。以多数人的□□,取代一个人的寡头。这也算是“进步”,却和白素贞的理想还相距十万八千里。

没有完美的人,何来完美的理想,完美的人世间?



第368章

“我,知道!”

白素贞最后一个“道”字余音未落,秦霜几乎同时纵身跃起,落在身后一尊火鼎之上。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数十道焦黑烟柱毫无征兆地自地上喷射而起,几息之间,浓重得几乎结为实质的黑暗完全吞噬了本就昏暗的洞穴,惟余秦霜足下光明不绝。

黑沉如墨,映入秦霜眼中,墨色也有深浅不同,勾勒出无数文字。心念一动,鼎中原本暗黄的火焰化作金红,飞腾而起,护住身形,神色不变,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凝重:“文字阵?”

“不错。”由始至终,白素贞便不怕坦然相告,“正是文、字、阵!”

“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

白素贞豪情一笑:“文字让世人从‘无知’变为‘有知’,天地间的无数奥妙和秘密,因有了文字而被记录下来,为人所知并代代流传下去,如同给予了人一件最利害的武器,让九天十地的鬼神,皆为失去最后占领人世的机会而哀伤痛哭。”

秦霜轻声寒笑:“我知道!”

隔着黑暗,依旧仿佛能对上目光,白素贞负手而立:“可惜,这本是件叫人高兴的事,仓颉的目中却也开始流泪,血泪!因为他已经预见到,文字若不能用于正道,流毒人世,贻害无穷,杀人于无形,更胜一切凶器。”

“语言、文字,说出来,写下去,伤的虽非人身,却是人心!”

秦霜语气不带丝毫改变:“我也知道!”

白素贞默然片刻,直截了当地道:“我已向你解释太多,我的苦心,我的打算,根本不须向任何人表白!”

秦霜抿唇,眉眼一点冷峻分明,又软软带了笑,辨不清喜怒:“你要民主,弱者要的只是生存。你要平等,庸人总是大多数。”

“不管何年何月,到的什么时候,想起来,我总会是在那少数之中。你的‘完美世界’一早就没有安下我的位置。既不愿我的出现,又何必让我诞生?”

白素贞侧过脸:“当时,不知道。”

秦霜一声长笑,不再理论这个问题:“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想要的世界,容不下我,可能容得下你?”

民众是短见的,守常的。他们会屈从于霸权的统治,满足于生存下去的现状。而等他们掌握了权力,他们会排斥追寻梦想的人,压制不甘于平淡的人,若必要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地吊死会扰乱“大众幸福”的人。(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她可以忍耐痛苦折磨,可以坦然赴死无惧,独不能接受被世俗磨去棱角,泯然众人,套着种种枷锁,委曲求全地活着,享受那所谓的平凡人的幸福生活。

她要的是万里长空,只要活着,就绝不会改变,绝不会停止,哪怕前方绝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一心痴念,贯彻始终,纵是天诛地灭,也要地动天摇,若有神阻鬼拦,便叫鬼惧神惊!

她离寻常太远太远,也不会将己身降低而屈就,迎合大众的标准。就连白素贞,说的不也是“救”,而不是成为民众的一员,让他们觉醒自救。

何况,说到现在,白素贞口中全是大而无当的空话,毁灭容易,创建困难。怎么才可能让人与人不为内外的种种差别而党同伐异,平等相处?

执着一念,不入轮回,不是惧死偷生,为一己之私心杂念,而是希望世间再无皇帝,废除等级贵贱,这样也许是历史发展,站高看远,叫人钦敬。但此刻,她绝不会站在这一边,攘助白素贞实现这个远超现实的“理想”!

比起耗费脑筋猜度白素贞为实现“魔渡众生”到底会采取什么行动,而今图穷匕见,反令她沉下心来,专注应对。

白素贞低眉:“这个理想,一定能实现。我的性命,在它面前,早已毫不计较!”

两下里俱是信念如铁,哪里是一番倾谈便能改变。不过秦霜能耐下性听而不打断,要为风云那一路拖时间,她也就配合。

她浸染今生太过深刻,目标已定绝不更改,溯世书中所载顾青霜的通盘记忆随着她的拒绝而关闭。所传的知识,她初醒朦胧,脑中混沌,匆匆间也只记得一少部分。

阵法一道,顾青霜是曾受紫笈所托,得其全部,但云中七姝各有绝艺,备位其中之一,也不弱他人,自身所学已是源深如海,需要无穷时间精力,自不会骤然改换所长,翻成舍本逐末。

传到白素贞这里,少了精研的过程,只是照本宣科。不仅布局甚是耗费功夫,启动也需要一些时间。明知说之无益,依旧不惜自剖心路,是长久寂寞,终忍不住一吐胸臆,也是为了分秦霜的心,不让其留意到焦土所覆的玄机。

便是如此,秦霜的敏锐也让她吃惊,几乎是阵法一动,便即察觉,占得立足之地不说,困境中也神色自若还反唇相讥,绝非束手待毙之象。

不过,总也不曾白费她的心血,秦霜,已经在她掌握之内了!

几句话间,密布环绕在秦霜周围的文字,次序变幻间已连缀成篇,组合出一篇篇文章,一篇篇流转过去,佛、道、儒、法……无所不包,便是闭上眼,一样深印入瞳。

秦霜眼中星光明灭,屈出手指,凌空点划,横撇竖捺……浩荡流水,汤汤而下,纵有一柱擎天,能十年百年,可能千年万年不被水流冲刷磨去?

情势不同,道理如一。她既然入局,便不能只是困守,而必得立刻反击。

勾画间火焰由红再转为白,成篇成章翩然纷飞的的文字,但有靠近,便被跳跃如舞的火舌撩去,化为乌有……

落足的火鼎并不是随意选择,面对白素贞,她从未放下警惕,甫一进洞,便先将环境看个明白,三百六十尊火鼎布的是九宫格局。她占下天元之位,无论白素贞有何布置,总绕不开这个要害。

只想不到,白素贞每次展现的阵法,都非同凡响。

字成文,文载道,道传万法……简单的名字,不等同阵法威力弱小。大道至简,越是简单,越指根本,发动之前无迹可寻,发动之后想要破解也格外艰难。

幸而同样的阵法,布阵之人不同,也有高下之分。

若是紫笈亲至,阵法一启,哪里容得阵中之人有喘息之机,更得余暇观察,徐图翻盘。

但,她也不再是那个心清高远,道法通明的顾青霜!

一念及此,便是困局之中,秦霜依然忍不住宛转自笑。

半斤对八两,谁更胜一筹?

若她不将书册交予步惊云,还携在身上,本源相近,立时会引起力量共鸣,后果堪比手持火把行走在万斤炸药之上……白素贞也许不惜为理想殉葬,她却不想这样的同归于尽。

本是一点预感,以备万一,却成万幸,天命不绝,还是在她这一边!

阵法一旦发动,便自行运转,无需人主持。为避免秦霜破局而出,白素贞索性布的是敌我皆杀的死局,不到阵法力量耗尽不会停止。现下她也无法进入其中主动干涉应变,只能在边缘观察形势。

便是在火焰中,也难掩秦霜通身上下的清泠,和她说什么民间疾苦,世上不平,她只会是听,知也不理。她选择的是一条冷眼于外的道路,非黑也非白,不溶于黑暗,在光明中也显得落寞,只能孤单行走,无人能与她同伴。

而对秦霜而言,这算作是遗憾吗?白素贞便是心胸旷达,也不禁生出些微妒意。

同样是死而复生,她体内的灭世魔身真气,由于用以化解神所下的剧毒而一同化去,让她在复活后的第二天,便赫然变得鸡皮鹤发,衰老不堪,纵可重生,也将在一个月内再次因为寿命衰竭死去。让她不得不不顾其他,只想法设法延续生命。哪怕是听闻女儿“白素贞”被神狠心处死之后,除了伤痛欲绝,也无力再找神算账。

而秦霜容颜不改,更增媚骨,眉目流转间难掩华彩。就算遗失了心剑霜华,也有妖剑莲华代替,更加夭矫多变,连原本用来炼剑的金晨曦、泪沧海、心缘焱,也未受损失,依旧发挥作用。

就连可观众生百态历转轮回过往的溯世书归于秦霜之后,也衍生出更多变化,经过幽境、血海、轮回盘三重洗练,凡六道生灵,悉有名在其上,不仅可观过去,若有匹配笔墨,亦可篡改未来,甚至直接将一切一笔勾销,或重头再来。

虽然在书册将成的最后时刻,被撕去半本,终是没有凝练成为命运本册。再有威权越重,受规则限制越大,在秦霜返回现世,书册由虚化实后,威力骤减。就如那四颗传说中的女娲奇石一般。但无论如何削弱,也是世间重宝,非同俗物。

还有幽冥血,红莲甲,九叶十瓣千生花……这些天地精华、幽冥秘宝,他人一件难求,在秦霜身上却成堆积,随手抛掷也不可惜。

但触及那双紫眸,白素贞顿时心平气和,总没有平白所得的好处,这种上天的“厚爱”非是寻常人所能承受,若能交换,她也决然不肯。

身体损伤算得什么?撕裂灵魂的痛苦也不是无法忍耐,咬咬牙,一切都能挺过去。但,想要宁静度日时备受打扰,想要有所作为时总被压制,于世无伤却被强迫改变,钟情所托而所遇非人。想要做的事不能做,想要走的路不能走,想要救的人不能救,想要爱的人不能爱……这种置诸于心灵上的痛苦绝望,才是最难以忍受。

终于铸成这一双魔瞳的,不是一生,是反复七生!

一次又一次……不能自在地活,也没有选择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死去的自由。吃再多的苦,冒再大的险,和这种痛苦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所得外物再多再珍贵,又怎抵得过所失之万一?!



第369章

纵然心中感慨,白素贞也未有半点要放过秦霜的打算,若磨不出这一幅铁石心肠,也枉费了她死而复生的苦。(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看了片刻,白素贞嘴角哂笑:“佛门尊你为龙王,为你开方便之门,不望你护佛兴法,只望你在未来大劫中留存薄面,若可援手一二便感激不尽。哪里想得到,他们才忙不迭地应了你的请求,送舍利子上天下会,挽回幽若那小姑娘一命。转过身,你毁经灭典首先便从佛家开始,不见半分欠人情面的手软。”

秦霜置若罔闻,明光濯濯,火舞猎猎,虚实交辉,一篇篇文字投入火中,隐约见“般若波罗蜜”字样。此间灭去一篇,世间也自相应抹去这一篇,便是她的识海之内,也会消失无踪。

非如此,名号平平的文字阵又怎么会是叫识者心惊的本源阵法之一?

停一停,白素贞又道:“小秦霜,我并不认为当初让你诞生是错。甚至,还有所期待。”

“因为,我坚信,你……”白素贞诡异地一顿,“定会主宰自己的命运,不会成为‘神’谋取天下、称霸千秋的工具。”

再恨再痛也不能去找“神”算帐,因为失去一次生命,错失一次渡尽众生机会的她再不能有失。惟有忍辱负重,以“魔”之名匿于距“神”遥遥千里的嵩山,蛰伏于黑暗之中。一面恢复元气,一面搜罗爪牙,小心布局。

置人面使假冒独孤一方掌握无双城,收取江湖情报;联合独孤恋儿,探晓天命大势……誓言成为人间救世者的她更不会忘了留意“神”的动向,不费什么口舌便说动了与女儿姐妹情深的小青,甘心为她传递消息。

也真是可笑,竟然是死后,才发现曾经的枕边人,对她所隐瞒的事情是如此之多。黑雾下,白素贞轻抚面颊,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月明曜的出现,足证在“神”不是“神”,而是“剑神”、“刀神”、“拳神”的时候,便已经开始谋划实施魔道秘传的血祭塑神之法。

她曾以为温暖回忆的雪中邂逅,也许带给“神”的是截然相反的感受,当她便是顾青霜的灵魂转世。那时候,面对她,“神”已然学会演戏,将无穷惊骇掩盖在款款柔情之下。

自然,后来“神”也确认了,她虽然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外表,以及同样聪颖超群的资质,但并没有相关的记忆。(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而会爱上他的她,便是是,也是不是!

当“神”已能确定长生不死,攻占神州、统治天下的霸业指日可待之时,与他相守六十多年并可能继续无尽岁月的她便成了见之生厌的黄脸婆。

他不想要死心塌地深爱他、甘愿站在他身后为他收敛志向武功生育女儿的糟糠之妻,他想要冰心无暇、世外离尘、从未曾也不可能为任何男人所拥有的顾仙子……

即便“神”也知道危险,采取了种种措施,但不过是证明了,世间的确没有万全之策。

得不到,就是得不到。

再度想起,白素贞依然是一面感觉悲凉,一面想要大笑。

“若是没有溯世书,”白素贞仰起头,“若是一开始,没有那些记忆……”

言犹未尽,是自问,也是想问秦霜――若天真懵懂地开始重新成长,你会不会比我更为这个世界不快乐?会不会也痴痴爱上一个男人,最终伤心又伤身?

秦霜分神看了白素贞一眼,撇弃前生,不等于否认记忆的承袭。若真是一张白纸,也未知会被‘神’涂抹成什么样子。

已经发生的事,反复提起也是无趣,再去假设更是无聊。白素贞答或者不答,先前她都不过是随口一问。难不成还指望对方因为目下的终成敌对而悔不当初?

不止是白素贞,就算是“神”,也不会承认“失败”,而只会说“没有做到”。若不如此,便没有资格将自身置于“人”之上!

若她有所抱怨,也只是会因为出生之后的待遇,这所要讨论的无关情感只是一种基本责任。

至于之前,没有哪个生命能在出生前,被父母询问意见,她也不能说什么不公平。

何况,耿耿于怀的也不是她。在无双城下,做为最后的血亲――梦死后,出生的缠蔓,她更已完全丢开。

管是用什么方式诞生,她已然在此,便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感恩也就算了,权当是扯平,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她也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解释。

也许秦霜冷澈的眼神便是一服最好的清醒剂,白素贞笑了笑,收起情绪,续道:“世事无常,无论是天意,还是人心、都是如此叫人难以揣测,更不要说去掌握。”

“紫微斗数一百零八星,十四颗主星,”白素贞屈指掐着数字,“紫微、天机、太阳、武曲、天同,廉贞、天府、太阴、贪狼、巨门、天相、天梁、七杀、破军。这其中,七杀为搅乱世界之贼,破军为纵横天下之将,贪狼为奸险诡诈之士,廉贞为喜色好欲之徒……”

“命宫之中三方四正会照,四星齐聚。”白素贞面上似笑非笑,“我虽号为魔,心仍为人类。小秦霜,你的身体不变,你的心和性,可都还是人类么?”

“我敢信顾青霜,却不敢信小秦霜。现在的你,哪怕是和数月前无双城下的你相比,也改变得太多太多!”

火焰无声,偌大的洞穴是死静的沉默,秦霜依旧抿唇不应。是不是人,由得白素贞说,又没有在意的人,说什么都是平白浪费精力。

经过一路服用五石散激发生机,三天沉睡积蓄体力,到得现在近乎见底。这片刻间,已有百十篇长短不一的文章消失在火中,然而后续者依旧如渴光的飞蛾,不畏烈火相焚,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更仿佛无穷无尽一般。看似有条不紊地应对,已是意志力的苦撑,稍有松懈只怕便会迎来灭顶之灾。不知道还要坚持多久,一点一滴都要节约。

阵外,白素贞又换了话题:“你这次来,不曾调动天下会的大军,是果然自信借风云的天命之势对付我便已足够么?纵有大天魔之力,困顿于人的身体内,能发挥得出多少?而风云又能提供给你多少助力?”

“情愿冒险,是因为你很清楚,无双城所发生的一切,已让雄霸表面纵容的笑脸依旧,心底早已弥生出无声的猜忌。”

“而在这种情形下,为了私己借用天下会的权力,打破只为回报养育之恩的惯例,雄霸会怎么想?漫说你们只是师徒,就算真正的血亲,涉及权力之争,在需要下手的时候,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不祥的预言像是乌鸦呕哑的叫声,让人心中蒙上一层阴影,而这并非不可能化为现实。权力之争,从来都是有进无退,心慈手软,只会落得败寇的讥笑。雄霸是枭雄,枭雄就像鹰,鹰爪之下也许偶尔也会流露出些许温情,但当牵涉到此,那就是――六亲无情!

秦霜过往不热衷于权势的表现又如何?再听话的野兽,一旦尝过血腥,就会野性复苏,反噬主人,谁能保证一个人会永远不变?而体弱多病又如何?垂死亦不肯放下权柄的,可还需要详细举例?

证实过的,待证实的,人世间近似的惨事总是不断上演。历史上多少帝侯将相,就连被誉为一代明君的唐太宗,不也是亲手弑父杀兄夺位?白素贞的笑声中依稀流露出无限感慨,她和她同名的女儿,俱是这样先后沦为“神”的牺牲品。。

“神”如是,雄霸也会如是,人人皆是,绝不手软!那些心中充斥着野心的男人,再深厚的感情,在权力之前,都不会比一张纸更加厚重。

秦霜复又看了白素贞一眼,终于曼然出声:“你对天下会内的情势真了解。”

紫眸中寒意冰封,心底依旧是冷静一片。

白素贞的说法不无道理,但只是世俗的常理。权力之争的前提是“争”,收拢部众,消灭异己,问鼎绝顶……血海都没有要的,回到现世却拼命去抢?雄霸要是太过逼迫她,她不会束手就范,但既有翱翔飞天的能力,又怎么非要困住小小泥潭打滚?

但白素贞说个不停,并非是无话找话,更仿佛是在循序渐进地向她心上插刀,试探她心中的弱点。至少到此刻为止,她还未想过背离雄霸,也会为这些负面说辞而皱眉。

白素贞话中也有一些信息更值得她警醒,不光是关于天下会,更有关于她,怎么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而潜于地底,不敢轻出,只怕并非是规则限制,或者是对“神”的忌惮。

从前的她事不关己,理所当然地忽略。人世之间,除非是阴阳失衡,乾坤倒置,总会存在一些维持秩序的正道强者,只是人数多少、强弱不一的差别罢了。她体内属魔的力量越来越盛,照此下去,难保没有一日会有人来讨伐她。

若是如此……



第370章

“如果只关于我,我希望,就只是,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秦霜徐徐道,一呼一吸,漫身火焰随之舒展收缩,“但在某些人眼中,我恰是多余的那一个。”

白素贞自雾内发出笑声:“天地烘炉,生灵如铜,处身其间受万锤千击。不知者畏,知者更惧,避之唯恐不及,涉身其中又如之奈何?”

“当日独孤恋儿与我竭力争辩,执子落盘,多算者胜,先见者明,吾辈能力超凡拔俗,知道既多,受限愈深。多一个不在星象预示中的你,更多出无穷变数。不若顺从天意,应劫的自去应劫,也自会有应天命的救世去充当英雄。吾辈不若先隔岸观火,再求火中取栗,绝不可轻举妄动,引火烧身,更生大是非,起大风波,让苍生劫上加劫。”

白素贞慨然叹息:“命运交织,因果纠缠,逆天逆命,作茧者总会自缚,远如她与关云长,近如我与‘神’,见善终者未见其一。”

既已予之,必然取之。天命之下,她们反而不能像凡夫俗子般可以在了却心愿后得一个现世安稳。这其中取舍,各知个中滋味。

“谁据天意,谁定人心?”秦霜语气轻缓,言辞间已展开犀利反击,“无双独孤之所见,即你所见。见之所见,同则不同。”

“浊世滔滔,积重难返。是光和尘同,容忍人世就这样继续不平地发展下去,还是清洗毁灭,让一切从最原初的纯净重新开始?独孤怕劫数蔓延,你却嫌这劫还不够大。你不要挽救,而是推动,是要改天换地,让苍生的劫数真正成为你愿望实现的可能机遇!”

白素贞一声喝彩:“知我意者必是秦霜!”

只是知意,并不交心。

独孤恋儿元身丧失,留存下来的只是一缕为仇恨所蒙蔽的游魂,便是因为梦魔性质特殊,又以秘法加持,理智尚存,也见不到大局,更无有大志,但觉造化弄人,固执己见,不愿未来有些微改变。

白素贞所求却要风云激荡,天下变色,不困于前,不定于后。不怕变数,只怕不变。

既然意见不一,那便只有各行其是。

站在绝顶,襟怀自然开阔,不到必要,也未需要将意见不一者斩尽杀绝。白素贞只是稍改阵法,令独孤恋儿不得阻止秦霜的诞生。(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这未尝不是一种保护,毕竟,妖干预人事,早犯了大忌。

但该来的躲不过,秦霜既生,便是应天,持剑而行,本就是血色淋漓,铺满一路,更何况独孤恋儿要阻她的路,挡她的道。

别无二语,惟杀而已。

随后,秦霜出人意表地拒绝入魔,也拒绝成为龙王,以凡人之躯对抗幽冥之力,让自身的因果运转崩溃。

这原本该是结束了,轮回生灭成灰,无人可以逆转。

但,天意不能尽算,人心更不在完全掌握之中……

白素贞是真心惋惜,生为女子,行走世间本就不易,惊才绝艳就更见稀少,她只愿这世间出色的女子越多越好,却只能眼见一个个陨落,甚至自相残杀。

只是惋惜,无有动摇。

隔着黑雾、火光的对视,谁也不曾偏转,虽为女子,不甘雌伏。

生死的挫折,情爱中的一败涂地,伤心的无可弥补,只要志意不改,便会重整旗鼓,与天地斗而不休,无所畏惧同时也坚定而不可撼动。

“通常的情形下,不可能实现‘魔渡众生’。死水一潭,蚊蚋滋生,久处其中,民众并不觉吸血之苦,反而习以为常。我若是循序渐进,顺劫行事,何时何日,方能推翻帝制,以万民为主,给世间一个公平民主?”

“唯有破坏原本的秩序,秩序既乱,民不聊生,帝制才容易崩溃,正好发动草民重整社会。”

“不仅要乱,而且要大乱,大乱之后见大治,不过这一次,不再会是原本的王朝循环!”

“我毕生所求,一生所望,已是逆皇逆国,自名为魔,更该逆天逆地,想人之不敢想,行我之所欲行。乱,何妨更乱?劫,总要大劫!”

一念起而天下动,一意行而未来变,这便是天地之下,绝世强者的风范,所涉及的千千万万所谓苍生,懵懵懂懂便被定下了命运,莫之所觉中存活死亡。

秦霜霍然微笑:“公平,民主……”

灰雾朣朦的心田,血色翻涌的魂意,曾经的方向明确,一死一生后化作怠惰缱绻的无所用心,怎样都好,这样又有什么不好?不是不继续向前,只是且先休息片刻。便是这休息成了生命的中止,也未有什么不可。

但可以被人决定如何出生,绝不可以被人决定接下来她会怎么走,怎么死!

若想不起来去哪里,那么面对敌人,是最简单的方向,战而胜之,是最直截的快意。

星眸璀璨,比火光更为明亮,不见悲悯,不见惶惑,只有纯粹如琉璃照映出正发生的与将要发生的。

只有摧毁之前的旧秩序,才会有创造新事物的空间和资源。公平民主,这样前所未有的理想,必要扫荡旧有的一切,完全打破既定的认知后方才能实现。这其中神州苍生会死去多少,半数,十九,还是全部?

为了想要的新世界出现,要流多少鲜血才会足够?又需要付出多少,才能维持下去,不是昙花一现?白素贞能否坚持到底,直到实现诺言,为毁灭旧世界所支付的牺牲陪葬也不悔当初?

白素贞陡然一顿,无来由为秦霜的这个眼神而心慌,仿佛洪荒里一个带着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女子,在自行其是的路上,忽然停下来,向她注视,透过眼目勾连了灵魂。

所以,即便选择相同,她成为白素贞,她成为秦霜,她和她也有根本上的不同?

还是,她和她的反应,都在那一个……她的预料之中?

白素贞深深吸气,平息突然悸动的心,气势可鼓不可泄,她用言语步步蓄势,至此必得继续昂然向上,不可中断:“在‘魔渡众生’的过程中,绝不需要什么英雄。英雄的拯救,会叫草民生出虚假的希望,无法认识自身的力量,也容易捧出新的帝王。就算英雄本身并无称帝称王的野心,也难免被如你师父雄霸一般的枭雄所利用!”

“昔日的关羽,今日的风云,无论他们个人的品性、资质,是叫人如何欣赏,都必须打压下去!”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平天下,头角狰狞者先铲除之。

秦霜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不惊,更笑,冷漠到残酷:“随你。”

从来无有不能破灭之局,也没有不能杀死的人。天命加身如何?气运所钟如何?先夺其势,后夺其志,加上步步为营,一招漏算,毙命也在情理之中。何况,更已经有她这个扰乱天命,截取气运之人。

但已经分路而行,她直面白素贞,陷身文字阵,步惊云和聂风也该去接受他们的考验。她不会去思量他们此时的处境,她能背负多少生与死?既有想要的,那就用自己的力量去夺取或是守护……

聂风尝过分别与秦霜或者步惊云单独行路的滋味,秦霜不喜闲聊,不感兴趣便不开口,但绝不沉闷,时时有初想不可思议再思觉察深意的新鲜之语,兴致起时,更是婉转可爱,趣味盎然。

而步惊云就似是令人无限畏惧、不敢接近的坟墓,总要他三番四次,“苦心经营”地逗其说话之下,偶然爱理不理地、微微作出一些简单反应,比较他人,已经算是优待。

同门二字,三人外在表现不一,心中深浅不同,却的确不是全无影响。

但这一遭,本已沉默的步惊云更趋沉默,聂风也失了说话的心情。

自达摩东行落足,少林寺禅、武并举,佛学博大精深,武学更号称天下外家功夫之宗,千年以来皆是中原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为了避免门下弟子贤与不肖,参差不齐,行走江湖时堕了少林声望。少林立下门规,凡学艺未成而想要下山者,必须打进木人巷,若能由木人巷安然而出,才可离开。

少林虽立下这条门规,却从没有一个想妄自下山的少林弟子,敢以身试法,打进木人巷。按步惊云和聂风过去耳闻所得,能成功进出木人巷的,迄今,在江湖也没有一人。更有群鬼所言,强如黑瞳,乃至“魔”,都因为木人巷内所藏的一种连恶魔也忌惮的力量而不敢贸然进入。就连秦霜,在步惊云欲往之际,也透露出慎重之意。

有传闻说,考校弟子,只是少林用来混淆江湖耳目的借口。实际上,少林武学的真正所藏之地并非是藏经阁,而是——木人巷。

又有传闻说,少林木人巷实际上有内外之分,外木人巷无有所奇,但内木人巷是少林最神秘莫测的地方,其中深藏着许多秘密,无论是哪一个,一旦放出,都会在江湖上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还有传闻说……

传闻太多太多,让笼罩在木人巷上的迷雾越发浓厚。现在聂风和步惊云知道了,也看见了——门。

木人巷尽头是一道门。



第371章

门,人之所出入为门,幕障卫也为门。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

保护,防备,隔绝内外,掩饰秘密,即便是坦荡荡的君子,也会设一道门“为宅冠带”。

聂风见过这道门,水晶为材、阔逾四丈,堂皇流彩,让人未曾入内,已自觉矮了三分,先生几分敬畏。他也知道门后诡奇的美丽下不知锁着多少隐秘深幽,更曾经历其中悄无声息的杀机和惊魂。

唯这次不同的是门上有字,由上而下,法象森严――

时不穷尽,世无永极。我佛正信,菩提证心。

黄泉禁地,生灵伏拜。九幽绝境,入此无回。

神魔至此,三省自问。凡俗至此,九叩退避!

步惊云面色一沉,嘴角不期然泛起一丝不屑不敬的冷笑。

黄泉!

人死而往,只见去者不见回。甚至都不需要额外的注解。为什么这个地方会出现在木人巷的尽头,混淆了阴阳的界线?如果门上是少林始祖达摩用慈悲之心给出的警告,为何笔意中流露的是高高在上的冷森?

“云……师兄,不要轻举妄动。”聂风打破沉默。

门后,与他曾经历过的,也许相同,也许不同,无论同与不同,都是危险万分的地方。

聂风说得已是迟了,“蓬”地一声,步惊云一掌重重地击在水晶圆球上。若不三跪九叩,用最贵重的礼仪谢罪,会遭受什么天谴?既然黄泉有去无回,又何必在意这些俗礼?

敬意不是用外在来表现,死亡更无法吓阻他。若因区区几行字而下跪,是对他的侮辱。他的尊严,足可逆众生、足可在江湖呼风唤雨的死神的尊严,亦绝对不容冒犯!

轧轧声中,水晶巨门开出一条缝,步惊云飞身一跃,掠了进去。

聂风无奈苦笑,亦紧随入内,他独自来时都不曾后退,现步惊云在前,更不可能转身,只能再度踏入这道生死玄关。

甫入门内,聂风当场一怔,只因他已迅速瞥见,洁白的细沙上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白碎屑,一脚踏上,咯吱作响,叫人毛骨悚然。

这又是什么……东西?

步惊云毫不犹豫,长驱直进,丝毫不在意脚下的响声。只刚行得数十丈,突然脚下传来牵绊之力,抬步间反被抓得更牢。

聂风在后看得分明,抓住步惊云不放的是一只从地底冒出的骨手,陡然意识到满地的碎屑是什么,险险惊呼出声:“云师兄,这里全是……”

步惊云运起内劲,碎骨飞溅而开,不作回答,漠然地吐出一个字:“走。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继续当先走下去。

聂风紧紧跟随,只觉一步一惊心,到处都是这种碎骨残片,不见血腥,更叫人不敢想象这里所曾发生过的一切是多么惨烈。这是彼时“魔”白素贞将他转移后,曾与不知何方的可怕敌人激战的结果?也许感觉中,即便只是残留,也浓烈到让他一颗心跳得越来越急的力量并不是他的错觉。

努力平抑心中惊疑,聂风一边行路,一边匆匆将先前的经历讲给步惊云。

步惊云沉默地听,一些景象自脑中掠过,却无法抓住。此间到底藏着一些什么隐秘,此行会找到什么,他心中突然升起更多兴趣。

直走出数百丈,也看不到边沿。再巨大的山洞也不可能有这种广阔的空间,聂风心中更是诧异,或许,他们迈过水晶门,是真的已经进入了黄泉……冥界?

水流渐渐壮大,已经不能称之为溪,而成为河,小河又渐粗……想到这“水”的构成,聂风不由毛发倒竖。他更看不明白的是,步惊云没有向者门正对的方向前进,而是缘着虫溪而行,哪怕是“溪水”暂时中断,也不见踌躇或是观望,仿佛对此地十分熟悉,更有着十分明确的目的。

谨慎起见,二人并未施展轻功。也不虞错过什么。但若这是黄泉路,也未免太过平静,还是危险已被“魔”清理干净?

“云师兄,我们在这里花费的时间,霜……师姐那边……”眼见步惊云似乎要无休止地走下去,聂风忍不住提醒道。

步惊云脚下一顿,并未即时回首一望聂风,背影反似在沉思,良久良久,方才以他寒霜一般的声音沉沉问:“你,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聂风反射般就欲皱眉,不解步惊云何以突来此问,仍是答道:“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回去。”想到此行的目的,又补充一句,“顺利取得解药,救想救之人。”

“呵!”步惊云意义不明地低低邪笑一声,并指如刀,迅速在手臂上划过。

在这里呆得时间越长,想起的东西越多。庭中群鬼没有欺骗,这里的确藏着可以救他们的东西。

只是,

“你,不该来。”

“那个东西。”

“可以救人,更能杀人!”

聂风微微摇头,亦有样学样,划破手臂,让鲜血流出,滴入地面:“她从不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哪怕是别人都认为错,她也会在所决定的道路上走下去。曾经我以为会有所不同,结果却不过如此。”

“云师兄,你有自己的想法,有所坚持的事,我也只能尊重,我只希望,有些时候,你们能更加珍惜自身。”

他不该来,让步惊云独自冒险?

你们,坚定如铁石般的心,能否偶尔也未世情稍许柔软?

步惊云背对聂风的面上泛起一丝稍转即逝若会于心的微笑。

聂风身上,有一些他永远也不会有的东西――那种在寒冷的尘世中,无论自身怎样痛苦受伤,也依然不忘勉慰他人的温暖笑容。

还有,眼泪。

那随着聂风日益坚强刚毅,越来越罕见的,会因人间的诸般情而潸然滴落的泪。

对于一个从未曾流过半滴眼泪的人来说,他羡慕,聂风的眼泪。

或许,最摒弃聂风这一点,还曾主动纠正的秦霜,在心底的最深处,也留着这泪水的印痕,才会在淡忘前尘,忽略情谊,生出杀机后依旧屡屡收手。

请让我哭,请让我不哭!

前者为一个人,后者为一个人!

“找不到它,就让,它来找!”

“都给我,出来!”

以为离开就不会再回来,或者即便回来,也是很久之后。想不到在魔白素贞的处心积虑下,他这么快又来到这个地方。“魔渡众生”不能顾名思义,是远比他们所想的还要复杂,还要莫测。

是应该庆幸,秦霜没有跟来,这个地方,某种意义而言,是她绝不可涉足第二次的禁地!

在步惊云豁尽全力的爆喝声中,死寂的世界一瞬间活了过来。数不清的骨手自地面伸出,流沙飞泻,一具具骷髅露出全貌,站立起来,将二人围在核心。

生死不分的景象,直叫聂风目瞪口呆,饶是门口留字明示在前,也知道此地非比寻常,更曾见识过数次完全人世范畴的奇事,这一幕依然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若换个胆气稍弱的人来,怕不早被吓瘫倒在地。

一瞬间,聂风有无数疑惑想问,已没有开口的时间,那些本该是彻底安息的骷髅甫一站起,便带着明显的敌意扑了上来。

“战,或者,死在这里!”

步惊云舌绽春雷,再度怒喝。

鲜血为引,死灰聚骨,看似主动求死的举止,是所能寻觅的唯一生机。

这里根本没有一处安全,而他们也已经走得太远,只有搅乱这里,聚集足够多的死气,引那个大家伙出来,才能逆乱轮回,倒死为生,让他们怎样来,怎样回去。

若他没有断错,他原本的目的,所要拿取的,庭中群鬼口中的重要物事,也必须着落在那个之上。

聂风认命般一腿荡出,踢碎几具扑得最前的骨架。

他知道,便是他问,步惊云应也不会给予回答,能叫步惊云多说几个字已是难得。

他选择与步惊云一起行动,就已经料到这种遭遇。

他也知道,即便有着寒冰一样的眼,拒人于千里之外严密戒备的心,步惊云依然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可靠、可信。

甚至,他对步惊云的信任程度还在秦霜之上。

因为,无论他对步惊云的过去所知得是多么少,至少他可以肯定,步惊云想要的,总在这人世之中!

打碎一个,又站起更多……再弱小的东西,一旦加上数量,都会变得可怖。

聂风更发现不断站起的骷髅,从残缺到完整,渐渐开始挂上残碎零星的血肉,看来更是恶心。即使能够压下反感,心理不受影响,正常发挥,面对看来是无穷无尽的敌人,他们的内力却并非是无穷无尽。

何况随着所挂的血肉增多,这些活动的骨头架子似乎也开始变强,起始的一击即碎,到需要的内力越来越多……

这势必是一场苦战,甚至是死战,

这种绝境,聂风发觉自己居然还能笑出来:“云师兄,如果我们死在这里,会不会变得和它们一样?”

步惊云回过眼,横冷的一字眉深深地皱着,一双黑得仿佛黑暗本身的眼睛盯着聂风:“会。”

“他们,就是死在这里,留在这里。”

只有拥抱死亡,才能紧抓生命。

他并不知道怎样多的死气才算多,也不知道若那大家伙出来,他们会不会死得更快。

之前,他只能做他所惯做的一件事――杀!

无论敌人是活,是死。



第372章

聂风一个旋身,将一具半面覆着血肉,半面还是骨头的骷髅踢飞,撞倒一片,身周稍露空隙,又立时被填满。(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无需放眼,此际陆续站起的骨架密度已经大得吓人,许多初看上去是人骨,细微之处并不尽同,那些四足着地的,就更不待言。

似人而非人,似兽也非兽,这些到底曾是什么东西?

战斗之际不容分神,以寡敌众更需小心,聂风稍一恍惚,一具骨架一摆长尾,直抽他的左颊。

聂风心叫不妙,左右俱堆满了敌人,身后也有劲风破空之声。低头使出风卷楼残,身形急速旋转,化解了这次危险。但情势越来越明显,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只是随意而选,无险无阻,回旋的余地越来越小。他驰名江湖的轻功已派不上用场,只能用本身功夫硬抗。更可怕的是随着敌人个体的实力增强,竟开始出现了配合的智慧,直令压力剧增。

这般僵持下去,随着内力的耗尽,败亡的只会是他们!

“云师兄,我们……”

步惊云一口截断:“你,想要放弃?”

聂风默然,步惊云一语诛心,让他想要自辩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畏死,但这般先不论死后的凄惨,是否死得毫无意义?

步惊云横跨一步,使出云海波涛,随接流水行云……守中带攻,身周攻势顿为之一减。

“你,能放弃?”

聂风心中一凛,深吸一口气:“知道了,云师兄。”

太久了,世事纷纷扰扰,让他淡忘了那曾经以为会永远恪守的警句。

但步惊云记得,也提醒他要记得。

选择了,就要承担选择的后果。

不能后悔,也不可以后悔!

他信了步惊云,就要信到底!

静下心来,聂风赫然发觉,两人一旦联手,顿时显出排云掌和风神腿的配合契合无比,妙到巅峰,相辅相成所发挥出的威力远远超过了他们各自为战的时候。难道这两门武功的最高奥义就在于此?

那么同出于雄霸所授的天霜拳又当如何?

可惜,放眼当世,若秦霜不能独立解决的,与人联手可会有效?能有资格与秦霜联手的,又当是何方豪雄?

几番刺探,秦霜都是一副静随尊便的模样,白素贞似也自觉无趣,笑了笑,仿佛随口道:“这等奇景,真是难得一见。[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秦皇焚书,霜妃烧字。前后辉映,都是要流传千古了。”

秦霜身子一震,身周火焰为之一升:“你叫我什么?”一丝丝杀气,从紫眸中缓缓散出,危险的气息凝而不发,更叫人望而生畏。

白素贞不惊更笑:“本座叫错了么?离阿修罗王最近的女性,剑下流血无数直可再汇聚成海的血海霜妃,大名鼎鼎,事迹辉煌,连我这个不在彼界的人也有所耳闻。不得不说,无论在哪里,你,呵,或不是你,都会站在高处,万众瞩目。”

“这个名号,无论你承不承认,那一位,是早默认了。而之后,那些什么爱而不得,反目成恨,背叛且背叛成功……”

白素贞适时停了下来,自然争风吃醋之类听来实在太过无稽,完全无法套用在秦霜身上。但真假早已并不重要,信或者不信也不重要,她只想要知道,聂风不是弱点,步惊云不是弱点,秦霜就真的是永不低头,无懈可击?

就算秦霜不肯承认甚至是激烈抗拒,也叫人怀疑,那些跌宕起伏,几乎可以谱写一部传奇的流言,果然只是流言?曾有多么重视,受伤就会有多重。重到带着一双紫眸重返人间,重到稍一提及就立刻露出动摇……

“他,竟敢如此辱我!”

不虞白素贞凭空捏造,虽然生死相隔,但血海的恩怨还没有料理清楚,秦霜还不会忘记。还是对方告诉她,因为她和他形影不离而生出关系暧昧的谣言,他已然系数处理干净。

她信他的保证,更信他的能力。驭下无能,何以为王?何况在那张喜欢微笑的面下,完全不乏狠辣、诡诈。

不待有机会传到她之前,他便干净处理地解决,因为他和她一样清楚,或许别的女人会趋之若鹜的头衔,对她完全是一种轻侮。虽不曾戴上冠冕,但他是王,她也是王,王者是不可能向他者低头的,哪怕是另一个王也不可以。由始至终,她和他都完全平等,无谓从属。

他对她,也从来没有过喜欢,而是对着一个世界,是新奇,是挑战,是想要征服……然后毁灭。

她知道,却并不畏惧,那时候她的想法亦是简单,如果被动摇,那么便是被毁掉也是活该。

是主动想要离开,也是不能不走。即便没有他人的推波助澜,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也会随着时间推移扭曲到不可接受。她否定那条看似肆意痛快的道路。纵情逞欲,只看眼前,哪管因果攀缠,累欠下去,能不能脱身……那不是她的道。

王者无亲,其他人只能俯首下拜,称臣为奴。而不屈问天是她几入轮回也没有磨灭深刻入骨中的本性,天犹不能叫她低头,帝皇又如何?便是力量再强,神通再大,所谓快意恩仇,主宰生死,依然是陷在贪爱迷恋,嗔恨羞恼,依然心意难平,烦恼难断。与凡人相比,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要成长,对内明思纯性,对外格物致知,千变万化,总有一点初衷不改。就算这其中必然有种种困难,重重阻碍,甚至不得不持剑开道,但绝不是前进中必要每一步踏着尸骨,噬咬吞噬着他者的血肉来滋养壮大。

力量只是生存和自由的保障,不是所要追求的目的本身。这一点,就算在她连自己是谁都忘记的时候,也未曾有过动摇。

只是晚了一步,低估了王道的排他,也高估了己身的决断。

或者,生为女性,就会有固有的弱点,不能排除“情”之一字的影响?那么,选择女身,是因为不能……忘情?

无论如何,流言再起,和对方脱不了干系。即便他没有主动说什么,她也不想问别人,只问责于他!她太了解他的作风,对敌人,手段无所不用其及。

他们,早已不是朋友。若能打击到她,他毫不在乎颜面,甚至会轻笑,愈发纵容。

但现在的她又能做什么?

若是出于自我选择,令人自由自主,若是被迫选择,则无异于抑压强榨。

体力早已透支,生命力已被激发到极致,若不想未见功成而倒毙当场,务要节制,几度削弱重修的内力也只够勉强温养经脉內腑,对外却是不能。金晨曦、泪沧海、心缘焱并血莲、妖剑,都不曾完全融合,更似是工具之属,必须有本体之力加以驾驭,可用而不可全然倚靠。所余的惟一选择便是消耗魂力。

这样做痛苦吗?痛苦到几乎要发狂。魂力的减少是对灵魂本体的削弱,意味着对那些庞杂混乱不纯为本心所抵制厌恶的意识控制力直线下跌。是不动刀的自残,是迟早变得判若两人或根本就是两个人的自杀……

一片字纸虚然自眼前飘过,落入火中,秦霜蓦然巨震。

禽兽之流,不立制度,不传文字,弱肉强食,以本能为生。唯有人以字记事,扩传知识,文明有始以来,积下的文章汗牛充栋,计数不及。被文字阵投影而出的文章,或流传千古,或影响深远,不是传世佳作,也是哲思学理,无论少去哪一篇,都是叫人惋惜的损失。

她焚烧佛经,漫不经意,佛法兴亡,与她何干,又不是她心之所属。且佛重修心,佛祖传法本就不留文字,烧了也就烧了,若有信徒发愿,信念心唤,自有应者再传下来。

道藏也是一般道理。《道德经》五千字,南华庄子所著之外,还有什么可读?法不传六耳,道不传无心。此世界修道绝迹,也不见相关大能关注。

只无论如何,她会将诸子留在最后。人道根基,不可轻动,烧一篇少一篇,难以弥补。她虽不惧因果,少点麻烦总是好的。

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心火犹燃,她已经控制不住了。

火鼎“咣当”倒地,连同其上的她一并摔下。失控如推倒的牌,一张叠一张,让她应接不暇,已分不清是意识还是身体喘不过气来。

一人喃喃不足道,千万人的意念同时涌入,便是神佛也会为之动摇。何况这些文章中,不仅携着诸般不同的理念,更有许多夹带着著作者的一己体验,私人情绪,对于神魂的冲击尤甚。

思想的争端,理念的矛盾,情感的激荡……再坚定的意志,一时间面对这样海量的灌输,也显得渺小,若迷失其间,结局难免是磨灭了本质,再不复独立的存在。

弱者灭身,强者杀魂。

她是不是一开始就料错了,白素贞不用武功而用阵法,自弃所长,更一再用言语挑动她的情绪,惑乱她的心,就是为着这一刻?



第373章

终于得见秦霜倒地,白素贞身形急掠,发丝飞出,根根笔直,贯满澎湃无比的内家真气,丝丝轻响,穿过火鼎上双耳,一扯一卷,鼎口向着秦霜扣下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秦霜并未完全失去意识,但思绪中万千杂扰,便是有所想法也被迅速覆盖,只凭借本能蜷缩起身体,避过巨鼎边缘,“吭啷”一声,已被整个扣在火鼎之下,火舌漫延四溢,围出一个火环。

先是动口,意态闲闲,一旦动手,迅如雷霆。白素贞徐徐收回发丝,眼见再无异动,阵法犹自运转,方才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计划,总算是顺利完成了一半。

“魔渡众生”是会令苍生受劫,不是杀身之劫,而是思想之劫。不流半滴鲜血,相比起历史上的任何一次变革,都平和到极点,也深刻彻底到极点。

至于牺牲者的意见,魔渡众生,秦霜不是“众生”。

一切按着计划进行,白素贞反而尽敛笑意,静静看着前方,仿佛再度陷入迷茫。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对秦霜采取如此直接暴烈的手段。

无论是促使秦霜诞生的母体提供,还是之后的暗中回护,让秦霜不曾夭折在襁褓之中。整个计划中,并没有定要置秦霜于死地的必要。暗中关注秦霜成长,既有得见同类的欣喜,也有亲生却未曾抚育一天的女儿白素贞所产生遗憾的移情。

可惜时移势易,人心瞬息万变,更不是能简单掌握。

先天的病弱,轻柔的声色,过度的温和,在世人之前勾勒一个娇贵而不骄纵的大小姐,掩饰了本质中令人无法抗拒的强硬。表面的顺境显赫,也让人忽略了纵得到再多也能全部抛弃的果决。

无双城下,白素贞只是感叹,待得秦霜归来,才是真正吃惊。

魂魄受损,记忆缺失,处身绝地,却没有就此沉沦,被其他聻鬼同化,从最低端一路血拼而出……这份在逆境中永不放弃的坚忍,更叫人动容。

又在最风光的时刻,退步放手。一进一退,不因生死而屈服,不因高低而改变,百劫不易,惟守本心。即便前尘往事,秦霜所行的一路上总不乏人相助,但能走到如今,便不是偶然。

只是,人人有心,这本心,到底是什么?秦霜若不回来,是一了百了。秦霜既然回来了,白素贞立刻知道,她们之间,没有合作、妥协的可能。[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当初“神”要至尊无上,惟一之神,她要家国天下,苍生己任,两者截然不同,更不能并存。

本心固守,不因他人和外物而动摇,至亲至近如夫妻,也不能。

一杯毒酒,了断前缘。

喝下毒酒,当场毒发,肝肠寸断,是真正的肝肠寸断,绝非说笑。醒来后,处境也未好转,灭世魔身真气与剧毒同归于尽,再无护体之能,不算假死的岁月,已是八十多岁的老妪之身,骤失灭世魔身,衰老更呈加快。

“神”精通医术,白素贞也不逞多让,细意端详体内衰老状况,只得到一个残酷结论,一个月内必将再次死去,不是假死,而是真真正正的死亡。

老、丑,茫茫天地,孑然一身……一个月内,又可干些什么?

若是这个结局,何不一次长眠,好过有了希望再度剥夺。

溯世书是天地秘宝,但除了追溯前世,并无续命之能。所承继的部分记忆中,正道的养生,魔道的夺命……千方百计,知道也只是知道了,不是受世界差异的法则限制,就是缓不济急。

她要的也不是苟延残喘。

人生一世,难满百岁,心中所怀的却是千年的忧虑。这其中多少是畏惧死亡本身,还是害怕死后一切结束,记忆消失,五感不在,没有思想,彻底的毫无所知?

爱情、仇怨、生死……什么都可以放下,唯有理想,争取众生平等的心愿,甚至都未曾让世人所知,还没具体为众生干出些什么。

她不能死!

她若死去,前所未有的“民主”思想,也将一并泯灭世间,

她不敢赌灵魂不灭,轮回转世后没有记忆也不改初衷,也不想此生未完成的事留到完全无法确定的下一世。她能否定顾青霜的道路,安知她的来生执念又会是什么?

灵魂从来都是禁域。就连神魔都不能尽悉其秘,溯世书所传也不会超出记忆中已有的知识,白素贞冥思苦想解决之道,只能从曾经的所学中入手。

溯世书中的知识没帮上什么忙,这段经历本身却给了她灵机一触。

曾阅遍医书万卷的她知道,在真正的死亡来临之前,也就是濒死之际,人的脑海会陷入一片迷茫,若有奇迹发生,在这个阶段苏生,醒来之后,会丢失部分记忆,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这是人的精神与身体的死亡并非同步吗?那先一步离去的会是什么?或者若那是灵魂,无需完整,残缺也无碍人的继续存在吗?

诸般疑问,白素贞所要抓住的唯有一个问题——若是能保存记忆,秉承志向,那么换一个人,是或者不是原本的身体,又有什么区别?

上天或许也想给她一个验证的机会,让她在仅余的短暂时间里遇到一个濒死的女孩,而她恰好能将其救活。在其脑海空白之际,不断以蕴含内功的**之音,于其耳边不断细诉——她是白素贞,她的才学、她的武功,她的前尘往事:她的一切一切……待她醒来,她依然要永生永世为众生平等而奋斗。

这个女孩会成为她的思想载体,为了“魔渡众生”的理想继续生存下去,直至渐渐衰老,再找另一具濒死躯体,再续白素贞的一切……

她成功了。

她的身体早已归于尘土,灵魂若存,也早过了奈何,轮回不知几生几世,但她的理想,会不断被承继下去,直到最终实现……

虽有小小缺陷,但这就足够了。

死亡,但永远存在。

这才是“六道魔渡”中最神奇的“他生渡”的真正原理!

至于雪达摩向秦霜透露的,将原身惨死的灵魂,转移到另外一个同样濒死但可以救活的身体之上,借体重生,只是以策万全的掩饰。仓猝七日内想出“他生渡”已是白素贞才智惊天,又怎么可能凭空将灵魂移来换去,玩弄于鼓掌之间?

自救不过是必要前提,改变这个不平的世界才是最终目的。暂时摆脱了死亡的威胁,新生的白素贞立刻投入到“魔渡众生”的计划之中。

但这个任务之大,即便白素贞聪明绝顶,也无法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在“有生之年”实现。

也许是生死之事自有冥冥中的无形制约,在“他生渡”的后续试验中,这种复制重生只在经王、雪达摩、黑瞳三人身上取得成功。且随着反复续命,缺陷不断放大。预计之中,三就是极数,超过三次,会直接脑爆而死,什么思想,什么记忆都不会再存在。所谓永存,只存于设想之中。

而她想要铲除皇帝,“以民为主”,连那些她想要维护的草民都不认同她的想法,反而认为三六九等贵贱高下天经地义,更不要说没有皇帝,那成什么话,简直是数典忘祖,天将不天,国将不国。历史悠久,根深蒂固的□□秩序,弥漫于整个神州的拘泥迂腐的陈旧思想,扼杀、反对一切变革。

秦霜所指出的缺陷,白素贞又岂是没有考虑过。

一人有心不足,千万人甚或是所有人同持一念,天也不能为之逆。欲变制度,必先变思想。一代人萌芽,二代人巩固,三代人稳定……至少也是百年为期。否则纵杀尽不同意见者,以绝对的铁腕推行平等“民主”,只要她不在,结果便会是昙花一现。而若她一直在,便永远不是真正的平等“民主”。

但消灭人的肉身轻而易举,改变人的思想如对宿世顽疾。旧有的不消失,新生的根本无法顺利灌输。就算选择本无定见更易接受新观念的小孩子,也会很快被拥有旧思想的父母污染。

只要这个旧的世界存在,她想要的新世界就没有存在的空间!

无论是自上而下的改良,还是自下而上的革命,最终都会因为人们脑中保留的旧思想而重回故道,陷入神州自古以来兴衰治乱的死循环之中。

顾青霜的记忆给了她惊喜,“文字阵”的存在几乎是为实现她的理想而量身打造——不消灭人的肉身,只是清除人世现存的的旧思想,让所有人的头脑重归空白,然后,再将她想要大家认同的思想灌输进去……

但稍加研究,白素贞忍不住叹息,相比起其他同等级数的阵法,“文字阵”布阵的方法不算太过艰深,但仿佛其他许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一样,看上去很好,实际用出来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让阵法运转的推动力,无论是毁灭还是创建思想,所需要的都是人的灵魂之力,且必须是持续供应。一旦停止,阵法立刻崩毁。而阵法发动起来,首先承受的便是推动者,寻常人一触即死,即便白素贞自己,瞬息之间都会被搅得粉碎,不存任何痕迹。

白素贞不惧牺牲,也不会去做这样毫无效果的牺牲,只能转而暗中掌握人间权利,寻机破坏既有秩序……但她这个史无前例的理想,需要前所未有的剧变,循着正常革命的步骤而来,能否取得她想要的效果,实是殊无把握。

直到,她知道“神”的造神计划,忽地心生一计,人不能反转人间,如同不能抓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要想从根本上改变人世,还是需要不属于人世的神魔之力……



第374章

无疑,“神”所制定的“造神计划”疯狂、残忍,乃至悖逆世间大多数道德,但白素贞还是毅然决定参与进去,在改名为“魔”的时候,她已经有了满身罪孽,乃至背负千古恶名的觉悟。[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比起天下乱起,生灵涂炭,“神”计划中所牺牲的人数已是小到足可以忽略不计。

何况,她还可暗中影响、改动“神”的计划,让牺牲更为减小,也让“神”的野心最终不得实现。

正如“神”万料不到,他会因长生不死而变得又老又丑,他亦难预料,被他亲手埋葬的妻子竟还能再度出现!是他太疏忽了,本该毁去尸身,彻底确定人已经死去。

也是他没有想到,他们一同悟出的“移天神诀”与“灭世魔身”潜能如此之大,还有这样意料不到的后果。

惊讶懊恼之后,“神”并没有做出其他诸如再次设法置白素贞于死地的事。

他以爱情利用白素贞与他一起进退,又在白素贞“死后”做出深情缅怀的姿态,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的六十多年中,在他那不可告人的内心深处,亦曾真正的爱过这个风华绝代的妇人,这个真正立志要救众生于水火的妻子。

他只是不耐烦千年万年对着同一个女人,而且还要时时伪装,若被与他一样绝顶聪明的她发现他真正的野心怎么办?若她发现他对她的甜言蜜语全是谎言怎么办?

这对于任何男人都是一件苦事,若是取得长生不死的就尤甚。他只能――把心一横,做了每个不爱自己妻子之后的男人这种境况下会做的事。

如果只是作为合作者,不需要什么带着面具的多余敷衍,也不是太过难以接受。

最重要的是,白素贞可以为理想放下旧怨,“神”也可为利益选择合作。

受困于计划的数次失败,偏偏时日不多的“神”承认并相信这个他早已不爱的妻子的能力。

在“神”自信抑或自大的心中,就算白素贞存着什么叵测的心思,他也能识破。他能处理她一次,就能处理她第二次。何况他的计划本就有明暗两手准备,只要一个成功就够了,拿出一个来做试验也无妨。(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也许这件事本来就需要“神”“魔”通力合作,也许天时运转,到了该变革的时机,诸般几乎不可能的条件一一满足,诞生了真正的奇迹!

“神”自然地开始听取白素贞更多意见,他或许还在想,女人果然是一种感性生物,白素贞对他的“痴爱”,便是他对她做出那样的恶事,也没有褪色,让她不仅没有选择复仇,还主动要帮他。这也好,让他可以继续利用她,等到没有价值之后再抛弃。

“神”忘了,他冷静看着白素贞在他面前死不瞑目的时候,已不存半点感情。白素贞在痛苦挣扎中目睹他狰狞笑脸之际,也已经彻底死心。

当“情”不再成为与“神”同样完美的白素贞的惟一致命弱点之后会怎样?

这是一场勾心斗角的局,结果不可预测,既看谁更加坚定,也看谁能更棋高一着。

“神”也惯性地轻视了其他,想不到设定好的棋子不仅不肯听话,更要直接掀翻棋盘!

对“神”,白素贞终于笑到了后面。

不过,“神”死之后,她已经失去站在幕后的掩护,有限的时间里,亲手执子的她如何才能让棋局完美收宫?

火鼎内,秦霜的气息并未消失。

白素贞不虞会失去优势,她时刻监控着,身周的黑雾一丝丝地分出,力量布于整个洞穴中,哪一点不妥,立刻便能做出反应。

何况,秦霜放弃的东西太多了,女娲神力转赠月明耀,九州龙气散而不收,血海拒戴修罗冠冕……就连溯世书,也塞给了步惊云。

她所留下的妖剑以及与她合为一体的魔瞳,妖剑不忠,使用者若强大就俯首听命,一旦力有不及,立刻反噬。吸血蚀魂,不问敌我。又名“七伤瞳”的“七妙魔瞳”,是为忧伤心,怒伤肝,喜伤脾,哀伤肺,欲伤肾,恶伤形,惧伤志,本就不是人身所能承受,何况这样诞生于执念的东西,伤人更伤己。

秦霜情形特殊,清醒的时候,一息尚存便可以挟制它们为她所用,震慑四方。此际心丧意乱,念头纷起,失去控制,什么武功神通都不能发挥。那么这些本质属于黑暗邪恶的力量,便开始反过来扰乱她的心灵,蚕食她的精神、侵蚀她的意识,最终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白素贞十分明白,此际的秦霜,是真正在受苦。不计其他,思想的冲袭,已胜过一切身体的痛苦,逐渐抹杀自我的存在,对于她们这类人而言,更甚地狱之火的灼烧。

但她仍眼睁睁并十分冷静地看着,心中怎样感慨万千,甚或儿女情长都可以,实际行动中,不能为感情所扰,这局棋,关乎她的大志。理想之前,奋不惜身,下棋者,岂能为一子反制半途而废,更不能容什么意外乱了子覆了盘。

不动,是因为此际还不到动的时候,关键时刻,必须沉着,越到最后,越要谨慎。

片刻后,白素贞的目光还是有了些微偏移,仿佛想要透过洞壁看到另一个地方,不知道,那一边,进展得怎样?风和云,有没有按她的计划而行?不知道,步惊云,这个与“神”有着同样的脸内心却截然不同的男人,会不会后悔他的有心有血有肉有情?

密不见少的敌人,单纯重复地杀戮,绷紧的神经,如磨盘一点一滴榨出所有潜力。并不享受,但很有效。

在渐感真气枯竭的时候,步惊云和聂风,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丹田内素来不听指挥的摩诃无量突然有了动静。

随着这股绝世力量的越来越强,他们之间形成一种奇妙的相互牵引,让他们此时所使的排云掌与风神腿强大得超出了所应有的力量。

二人身周已渐沦为飞沙走石的世界,连身影也因被浓厚的飞沙笼罩而变得模糊。但配合的默契没有减弱一分一毫,宛如一道凌厉的龙卷风,将卷入的敌人系数震碎,重化为沙……

站在重归沉寂的白沙之上,聂风兀自有些难以置信,竟这样就结束了?

步惊云口中冷吟:“摩诃――无量。”

“你和我体内――这股力量……”

聂风回过眼,步惊云却没有再说下去,他心中正在想白素贞曾提过的一个词――天极摩诃。按理说摩诃无量来源于“神”,他和聂风所共同继承的也不过只有一半,减半再减半,威力自也应是打个折扣。但运使中,显然并非如此。

他能感觉到,那种更为磅礴,更为浩大,更为高远的气息,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么只有――天!

他和聂风,只是牛刀小试,远未曾将他们体内这股力量的威力发挥出来,就让本已做好重伤甚至身死准备的危局成为有惊无险的过场,如果能全力出击,会有什么效果?

能不能做到,风云变色,天地反转?

即使不能,至少,也是旷世无敌。

可惜,必须要和聂风合使。离开这个特殊的地方,也未必能将这股力量再用出来。

否则……

“云师兄……”聂风本想问步惊云下一步怎么走,出口却变成了一声惶急之极的惊呼,“蝴蝶!”

黑色的蝴蝶,金色的翅边,一只,两只……出现得悄无声息,毫无征兆。

面对无数骨架的包围也能谈笑自若的聂风,已霍然变色:“小心!不能碰!”

翩翩而至,轻盈如梦,看起来美丽而无害,却会给人带来无解的地狱噩梦。

聂风还记得蓉婆的遭遇,稍加碰触就被融化血肉化作白骨,随后白骨也横飞破碎的惊悚。如果没有白素贞及时赶到,他也在劫难逃。

他们该怎么办?这一次,会否有人救他们?

不需要。

不需要救援,也不需要惊惧。

因为蝴蝶只在步惊云身周飞舞,没有一只真正落下,也没有一只靠近聂风,仿佛步惊云身上有什么极端吸引又令它们无限畏惧的东西。

在聂风惊奇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步惊云取出书册。在一只明显大过其他同类的地狱蝶领头下,蝴蝶旋舞而下,一只接一只钻入书页空隙……

这本书仿佛亦是沟通着另一个空间,或者它内中本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钻入那么多蝴蝶,也未见丝毫变化。

直到最后一只蝴蝶消失,步惊云重又将书册放回怀中,自始至终,未有打开的打算。神色冰冷如昔,只是在冰冷之中,却又依稀似有一丝……怀念?

“不是这样,欠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聂风却听懂了。

三分校场白素贞留字末尾,声称秦霜欠他们,应还也到了还的时刻。

秦霜什么也没有说,但不否认似乎就是默认。数次对他发怒都压了回去,是不是就有这方面的原因?对着步惊云,回护的态度更为明显。意见不一的时刻,她选择由他们自决是正常,将书册这种护身重宝随手交付也不算太为出奇,但再加上那样一句叮嘱,就是远超出她素来所关心的范围,也迥异她冷漠的作风了。

秦霜到底欠他们什么?

命?运?天意?

她不应存在,因他们才存活?

那样虚无缥缈,难以置信。

就算是真,就像死亡也一样活生生复现眼前。

他们的意见,也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欠,不要这样的还!



第375章

“云师兄,你能不能……”聂风说至一半,被步惊云横眼一扫,顿时住口,露出一个苦笑。(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他直是没有受够教训,若秦霜能被人劝服,他和她的关系又何至现在这般僵持。转口道,“云师兄,你是不是来过这里?”

不是疑问,是笃定。自来到此处,步惊云就变得十分神秘,行事说话更叫人如坠迷雾之中。先前无暇相询,此际也不见得是发问的时机,但若不问一问,总觉得心中难安。

步惊云并没即时回应,良久,兀然张口:“我,”

“来过。”

步惊云不答在理所当然,但沉冷如死神的他竟然答了,这已足够叫人意外。且步惊云向来说话,语调都是冷冷的,但这三个字,不仅并不冰冷,且还隐约有点若有所失。

聂风讶然之下,不由暗暗推详,来过,这种地方?木人巷尽头的这个神秘空间中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又是什么时候,步惊云来过?是消失的五年中,还是,不久之前?是为什么来?曾在这里经历过什么?是什么让他念念不忘?又好像是,忘记了,又再度想起来……

聂风越想越惊心,步惊云斜斜一瞄他,嘴角隐隐露出一丝邪意的笑:“是,和她一起。”

“你,想知道?”

聂风陡地心头一颤,有些恍惚,眼前现出那双紫眸,叫人战栗、畏惧,也被吸引。一如扑火的飞蛾,趋光的夜鱼,哪怕焚身、入网……更可怕,她只是看着,单纯地注视,一切皆如浮光梦影,不留痕迹。

聂风即时收摄心神,压下“冰心诀”敏锐感觉所发出的警告:“云师兄,请说。”

理智上是应该慎重,甚至后退,此间事了,他可以试着脱身而去,摆脱刀头嗜血的江湖生涯,寻一个小乡村,做个本本分分的农夫,与那些他所不喜的醉心名利狠辣贪婪却必须虚与委蛇的人彻底分道扬镳。

这是他早就该做的。那个曾让他毅然投入天下会的理由,六年后回看,是多么可笑。

他能改变她?

哪怕是一点点软化?

不需要再花六年时光去证明。

秦霜,从来都和他不是一类人,他追在她身后的脚步早已力不从心。哪怕有朝一日她真的成了魔,祸乱天下,他又能做什么?他阻止不了,甚至无法让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这一路,她不喜欢就立刻划清界线,不肯多给一句解释无视到底的态度,已叫他身心俱疲,彻底认清年少时的天真。[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但还是,想,知道。也许将来会为此刻的决定而后悔,但更不想当下就为己身的退缩而后悔。哪怕是知与不知,如站在分岔的路口,会得到完全不同的未来。

“这里……”步惊云一字一吐,眼中邪异渐盛,“不是黄泉。”

“这里,是黄泉的边缘。”

“是出生、入死,或者,由死、回生,必经之途。”

“它有一个名字,叫――鲜血荒地。”

“因为她来过,或者说,回来。”

聂风倒抽一口冷气,步惊云却仿佛不觉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出奇。

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如一道光芒照亮黑色与灰色的世界。

烧尸成骨,燃骨成灰。

踏步成血。

人生在世,鬼入黄泉,阴阳分割,本该并行不扰,轮回有序,但总有一些例外。就像这里,生与死模糊交错,泾渭同流,食鬼吞人。平静永远是短暂,混乱才是永恒。

生者憎恶死者,死者嫉妒生者,绝望、不甘、黑暗、疯狂、恐惧、死亡无数的极端负面情绪混合发酵酝酿在一起,将进入此地的人的意志彻底碾碎破坏,神志彻底在黑暗中沉沦,在绝望中放弃求生。

让人畏鬼惧的险路,就这样被她化成铺平生死的坦途,更是斩断了最后与……修好的可能。

哪怕一路追随身后的,手持干戈的,不尽是想要她彻底消失的敌意,也有希望她回去愿将一切奉上的殷切呼唤。

无可否认,幽冥的厮杀,血海的浸染,让她变了许多,按剑独立,是让人臣服膜拜不敢仰望的威势,不经意一笑,是若无他者动摇灵魂的魅惑。少了清远,多了狂悖。轻了骄矜,重了狠辣。

但有一些东西,永远不变。选择了方向,就再不回头。即便不是所有都选择了背弃,她依然要先一步转身离开。

强要挽留的便在此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永远留下,她毫不留恋地推开大门复生为人……

到底什么是她想要的?到底什么能让她停下脚步?今日的分道,会不会是他年的预演?他想要的未来到底会不会来?

秦霜狼狈伏地,一动不动,思维仿佛是被寒冬冻结的水,凝固成死寂的冰,和**剥离成各不相干的两个部分。她本应已经死去,承受是有极限的,超过这个极限,便是全面崩溃。从里到外,从灵魂到**。

活着本已太辛苦,何况还有这么多外磨内困。

如同汪洋大海的文章灌注而入,覆盖一切,淹没一切,各种交错强弱浓淡的情感冲击而下,洗练着原本的记忆。

失去思考,忘了自己是谁。纵是因为某些因素能苟延残喘,也会变作活着的死人,会呼吸的尸体。

游丝般的意志仿佛下一刻就会断裂,却又像抵挡着无数惊涛骇浪的磐石,坚不可摧。犹如她身上的光焰,弱而不灭。

为什么放弃?为什么坚持?

曾经,她紧闭双眸,任身体被血水淹没,放弃了一切希望,甘愿就此沉入无穷深的死亡,就像她不避罪孽不求救赎。

是因为前路看不到任何生机十死无生,还是先自从心底认输,不想再继续?

那为什么又重新睁开眼眸?看到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不惊先笑。

“你是谁?”“你是我的谁?”按着唇,不问出来。只是对伸出的手一点头:“好。”

我随你走。

不问走到哪里去,只相信他会给她一个答案。

所以,回来了。

重新得回名字。

我是,秦霜!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无形的手托出八个字,凝视前方,如明镜自照,瞳中寒意凛凛。一点明悟,重燃心灯。一点震荡,涟漪扩散。

天道无为,善恶混沌,缘起缘灭,虚空不染!

不曾为黑暗吞噬,也不会为人心迷乱。

无形的余波将混乱的思绪推开。识海中重见上下四方,如蚁如蝇的黑细文字如倾盆雨落,倒入下方无边无垠的黑白太极海中。

虚怀若谷,有容乃大,人体有限,人心无限,就算整个世界,大得过我的心!

阵势犹在运转无碍,但白素贞没来由一阵心烦意乱,黑雾下的面色蓦然一片火红,双目中瞳孔迅速扩大,看不到眼白,五指一合,掌上真气暴增,越过数丈距离印上鼎身。

凝聚了白素贞百多年功力的霹雳一击,足可开山裂石,落至鼎上,不重反轻,非是手下容情,而是武学上的绝顶技巧――隔山打牛,将力道系数传入鼎内。想其中小小空间,秦霜便是有所异变也无可回避。

“豁拉”一声,火鼎一分两半。

秦霜身形笔挺而立,左手持剑,横挡于前。

白素贞一惊,以她的眼力自可看出,秦霜竟是硬接了这记掌力。这绝无可能,内力是秦霜最弱的一环,何况她还应处在混乱无力之中。随即瞥见秦霜嘴角沁出的血丝。再细看,左手之上的虎口处亦在不停滴血,不过旋被妖剑吸收,红色剑身,一时未见分明。

白素贞一招未竟功成,本应不给秦霜任何歇息的机会,第二招趁隙追击才是正理,反退后一步,眼神中隐现怜惜之色:“你……受了伤?”

秦霜睁开眼,目光落在白素贞身上,一眼之间,寒意透体,抬手拭过唇边,因为多病虚弱的身体,素常色泽总是不够红润,此际被鲜血一染,透出艳绝的丽。她先前再锋芒毕露,总带着三分世外的慵懒,此际却透出绝世武者的刚骨。

“我相信他们,但我不会将希望寄予在别人身上。”

冰冷的语气,如剑锋抵喉,不留余地,让人窒息。

“你,准备好去死了么?”

思想之劫并不小于杀生之劫,其影响甚至更加深远,直要将人族打落尘埃,倒退数千年。就算她不曾是因白素贞并“神”的计划而生,并被他们强行牵涉进来,敌对的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

人族的归人族,神魔的归神魔。

若有异族侵凌,欲灭人族,则秦霜必抛却求道长生独善其身之念,站出来死战到底。出身为人,这是应有的觉悟和责任!

只是,仅此而已。

万类霜天竞自由,强者应站出来族群挣出一条路来,这是延续之道。

但只能对外,甚至只能是同级次上的比拼。无论是心怀慈悯、偏爱,或厌憎、不喜,都不能携着神魔之力去干预人族内部运转。

太过呵护周到,会令人族失去自强进取之心。而以自己的理念去规划鞭策,也不啻为圈养,灭去其他道途成就可能。

人心纷乱,思想纷繁芜杂,又岂是偶然?唯有不齐,才能无论天地如何演化,人族总能占据一席之地。

脆弱,却有近乎无限发展的潜力。

天下可以一统,思想不能一统,人心不能一统,强如祖龙,也只能一死。

白素贞的道可以传,但白素贞的人,必须死!



第376章

一语之间,杀意侵心。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秦霜松开手,妖剑直直插入地面,右拳已出。

拳未到,寒意先袭,俨然是天霜拳第一式——风霜扑面!

白素贞眉心一跳,话音甫落便即动手,绝不拖泥带水,更弃剑用拳,不用神通而用武功,是别有用心还是殊死一搏?

一时不明秦霜的用意,不过身为此世寥寥几个最强的人之一,在武功上,白素贞有着绝对的自信。当下重施故技,提气一吐。

一口气吞吐之间,蕴含着无匹力量。白素贞直将功力提至八成,准拟之前小露一招,秦霜只是稍攫余波,又有步惊云挡在前面,都接得勉强,那么,这一口气不仅能破开拳势,更能一鼓作气将秦霜推撞上山壁。

讵料……

秦霜似乎早有预见,恰提前一瞬,倏然伏身,一拳轰下。

看似豁尽全力的一拳,连尘土亦不曾溅起半点。

白素贞心口突然一痛,连带身子一僵,一口气吐至一半,劲力散去大半,余下的也失了准头。砰砰两声,吹翻了秦霜身后两座火鼎。

余威尚且如此,秦霜也是眼神一凝,不待白素贞再度张口展开她的隔空攻势,足下用力,如箭疾射欺身贴近,拳势不改,依旧是一式“霜风扑面”。

白素贞不格反缩,迥异吐气伤人的豪迈大气。

但这似乎亦在秦霜的预料之中,手臂一长,化拳为爪,指尖堪堪在白素贞手臂上一按,即收,更不停留,一点借力间已向后滑回。双眸一闭,旋即睁开。

白素贞立在原地,柳眉几乎皱成一线:“锥心,裂空……”语音稍顿,目光落在左臂上被秦霜按过的地方,只是这么短短几息,肌肤已开始渐呈枯干,“还有,冥印!”

“你,你竟然达到以武入道了!”白素贞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是百多年来的首次,若是如此,计划的失败几乎是注定了。

秦霜负手于后,神色冷淡:“不是真正的武境,只是强行模拟。”

不是不想将白素贞一击致死,彻底奠定胜局,而是不能。

强行提升身体跟上意识,将本是天霜拳中用以积累霜气方便后招的入门招式,叠进三重截然不同的劲力,涉及两种法则,用凡俗的拳招打出天境的拳意。不仅如此,还用了魔瞳之“明析”,预判出白素贞气劲虚实来势。将自身的力量百分之百,甚至百分之一千使用出来,才营造出这样一种叫人惊绝的结果。[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模拟出来的东西,毕竟不是真的。与白素贞相差太多的功力,也限制了实际的效用。

按理说,她魂经杀戮难计,又与阿修罗王朝夕相处无数岁月,早该凝结出属于自己的武道真意。但无双城下,她受创实在太过严重,真魂破碎,堕入聻冥幽境,记忆空白,理智全无,一切全凭本能而行,即使不断成长,也只是蒙昧而行。到得恢复神智,所获取的力量已固化为神通,如同呼吸,不知其理,但能用之。

很强,但就是太强了,从未遇到过真正难以应对的困难。即便落落寂寥,感觉寂寞,也伴着骄傲,那种屹立高山孤峰之巅,冷眼睥睨天下众生的骄傲和寂寞。

到得与还未成王的那一位相遇,不再形单影只,对方却不是有价值的对手。彼此磨砺,相比着攀升力量,心性却没有丝毫进益。

知道能做到就足够了,想那么多做什么?耳畔充斥的是这般窃窃私语。枕畔暗香,笙歌楼台,明珠浮沉,且享受当下。不要考虑什么明日,更不需要反省思索过去。

冷漠而放纵,天生是王,不需要特别努力,旁人已经只能企望不能相及。

重现溯世书,记忆回归,拒绝**的诱惑,决然和阿修罗一道划清界线,已经太晚。内循的基准,外在的险恶,容不得她改弦更张。

过往的经验,有时候是宝贵财富,有时候也是无形枷锁。弃道修武,是无奈下的选择。但她已是神通无敌,难道还要俯身低就?,

然后……她又回来了!

像是命运的玩笑,实在的生涯不是玩笑,如此际掌中肌肉撕裂流出的鲜血一样真切。

不得不再度转换思路,该怎么做?条件改变,环境改变,坚持是好的,一成不变不懂变通不知妥协便是愚蠢。就算能够依样模仿,那最多也就是从前的高度,无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有似乎不动脑子便能强到极致的人,她并非此类。修道练武,都需要自悟,然后敏而好学,勇猛精进。若不能明白为什么能做到,便算不得真正成型,徒具其形,不得其神。

不做则已,做又为什么不做到最好?

但怎么能做最好?

这具身体本身的素质起点委实是太低,又三番四次伤及根本,生命力流失大半,如一个四处是孔的水桶,纵有水流注入,亦难以蓄积。

道家讲究性命双修,武者对于**的锤炼要求更高,精、气、神三者圆融无间,无有缺憾,才能称得上大成。不必假天地元气,举手投足间自带强大力量。

搬运气血,通行经脉,鼓荡脏腑,接引骨髓,气充膈膜,开窍通明,这其中所需要的,千锤百炼的意志和强大的精神,秦霜是不缺的。舍弃一切之信念,精细入微,操纵身体每一个细小的地方,秦霜也能做到。

只是这根本的基础不变,就注定付出百倍,收获为一。

这样的坚持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更无人认同,孤独感无时无刻不在侵蚀,若不是秦霜心性百炼,一往无前,换个人早已崩溃、放弃。

但她也会感觉疲惫,还有此刻,虽然知道并应该习惯身体的虚弱,也清楚对方功力深厚是很不公平又很公平的结果,依然有突如其来的躁郁。

“如果是真的,这一击,已可以让这一切结束了。”

“能用,就足够了。”白素贞喟然一叹。抬起右手,“拍勒”一下,骨肉断裂,竟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整条左臂劈了下去。一股刺鼻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断口处本该如泉喷溅出来的红色热血,凝成一种阴冷的蓝色。

不理掉在地上时已如一条干柴般枯萎不堪的手臂,白素贞身形一幌,三千烦恼丝再度贯满真气,惊电般袭向秦霜。同时独臂一展,连连发出无形劲气,将三百六十尊火鼎撞得砰砰作响,不断转换位置。

仿佛丝毫不受断臂之痛的影响,她依然是那个拥有绝世神功,只差半步就能突破凡人极限的人间最强之“魔”!

秦霜紫眸深邃,平冷如镜,一一反映在内。小步错前后踏,于间不容发之际,将发丝交错连绵密不透风急如骤雨的攻势一一避过。代价是一阵裂似一阵的头痛,和看似完好的皮肤下不断迸裂的血管。

过度压榨身体,反噬已经出现,她还在不断强迫榨出更多,血、髓、神、精……哪怕是五脏六腑一起抗议,脑袋里面嗡嗡作响,全身骨头都在申请休息,她依然脊背挺直,不让眩晕的感觉在脸上流露出一丝一毫,形诸于外的依然是冰封霜冻的极静。

她不仅会坚持下去,还要胜利,怎么容得自己成为别人的工具,即便死掉也会被利用到底?

就算要结束,也不是在这里!

紫眸深处星辉闪动,魔瞳之“洞真”在回神的同时便即悄无声息地发动。对方自身都不知道的真实,在秦霜已是洞明无隐。

原来如此啊,六道魔渡中他生渡的真正奥秘!

了然之余便是惊怒。

这样的杀人!

虚假的记忆,虚假的人生,虚假的情感……这样的活着,算是什么?

不过是简单地复制了一份经验记忆,就可以称之为同一个人么?

“我是我,白素贞是白素贞,你又是谁?”轻声冷斥。也许名为秦霜这个人,天生骨中带着寒意,无论胸中翻滚着多少狠戾,血中涌动着多少酷厉,愤怒也是冰冷的。

“不知道你原本是什么人,接受了白素贞的记忆,便真当自己是白素贞了?”

黑雾中白素贞面貌变化渐生,仍可称一句美艳,但和秦霜十分的相似,至多只余五六分。这才是应有的结果,世上哪来那么多容颜一致的人!

将一个人原本的记忆,转移到另外一个人身上,这种记忆的复制,绝非是真正的重生。一个人的烙印,记忆之外,元神真灵才是造就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的本质不同所在。才是纵使换了肉身,人还是原本的那个人。

灌输记忆,必会遭到宿主的反噬。宿主有原身之利,外来者再强悍,也极难占据上风,出现的多半是一个既非此,也非彼,即是此,又是彼的两者混合。若宿主精神够强韧,则干脆会反过来将外来的记忆完全吞噬并镇压,全当多一段经验。

不得不赞叹白素贞选取的时机巧妙,人死之际,三魂先离,七魄后散,在这中间极短的时间,并未真正死去,又算不得完整的人。此时将记忆传入,顶多有身体的些许残留,影响极小。

看眼前这位,不就是全盘接受,浑然忘了本身是谁,只以白素贞的意志为主,为她的宿愿而奋斗。白素贞创出他生渡的目的可以是完全成功了。早已死去的人,还留下这样一份残余,更视天下为棋盘布局落子,若能相遇,为友为敌,大约都可得一份精彩。

智者千虑,也自有所失。

计划依旧进行,却是胶柱鼓瑟,不通机变,更无识人之明,用人之智。

赝品和真品,仿造得再高明,也不会是一模一样,价值更是天差地远。

何况还有着天生的缺陷,魂善而魄恶,魂明而魄晦,目的不改,实施的手段却是越来越偏,心性越来越阴暗残狠,本应是指点江山,激扬天下,誓要改天换地的大气魄,竟成了躲在地底偷偷谋算几个人的小伎俩。

可惜了这个计划,可惜了这些阵法。

天下未有第二个秦霜,也不会有第二个白素贞!



第377章

“白素贞”恍若没有发觉身份揭穿后自身的变化,攻势丝毫不缓。[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mianhuatang.la]

若非壮士断腕,果决废掉已因为幽冥死气入体而变成腐骨之蛆的手臂,再有几句话功夫,整个人都会变成一具干尸。而毅然投入阵中,反击倒在其次,是直接开始燃烧神魂,以己身为柴,填阵法之炉,让文字阵加速。

在已然稀薄得遮不住面容的黑雾中,秦霜看到了一双透着明亮光辉的眼睛。这种目光,秦霜并不陌生。从同伴,从对手,从镜子中……为了实践自己的信念,不惜一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完成要做的事!

哪怕是忍受痛苦,放弃道德,哪怕是否定过去,断送未来,哪怕是出卖灵魂,牺牲自我……一切都为了完成信念而行动!

疯狂地,激烈地,用生命去实现!

拥有这种觉悟的人,不会为他人的言辞所动。如果认为有必要杀人,哪怕是千万人,也不会有丝毫的迟疑。哪怕这其中需要赔上自己的命,也是一样。

秦霜始则因为对方傀儡身份而衍生出的虚假生出反感,此际亦为这份勇气、毅力、志意而心弦微滑——真正的白素贞已死,眼前这位既认为自己就是白素贞,那便姑且算就是吧。

这算是保留了一线,也仅此而已。既为敌人,不要说对方已经做出不惜同归于尽的姿态,便是有可能,秦霜也不会握手言和。

“九龙护城被你改成九龙锁城,文字阵被你改成焚书阵,这是……本意,还是‘魔渡众生’的必需途径?”

“破坏,毁灭,罔视他人意愿,擅定他人命运……目的是崇高,手段就不重要,谎言是善意的欺骗。牺牲再多都属必要。只要功成,万骨枯也无所谓……”

秦霜低低一笑,笑中似乎别无情绪又莫名嘲讽。她似乎从不曾有过热血沸腾的时刻,无论怎样地慷慨激昂,转眼成灰。她能够尊敬那些言行如一的君子,对方却未曾做到,“不想要为别人逼迫改变想法”,可以!那么,这些,不算“不想强逼别人接受我的想法”了么?

“什么‘人形化身’,颐老山庄,一千来世之咒,”秦霜踢起妖剑莲华,反手划空,一点成一线,一线成一弧,发丝纷纷扰扰,飘落而下,“你做这些,是体念世人,救苦行善?”

“你不过是在布阵!”秦霜越说,整桩事情越见清晰,“四苦阵,生、老、病、死,山庄中的老人为‘老’,庭院中的众鬼为‘病’,所谓三大人形化身为‘死’,用他们的牺牲,成就你的‘生’!”

“这就是‘魔渡众生’,我不是众生,他们不是众生。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众生真是有别!”

战斗早成了喝水一般的寻常,呼吸一般的本能。她要胜利,也总会胜利。所谓的对手,不是已成尸首,就是将会变成死人。那么他们强也好弱也好,高尚也好卑劣也好,就算有些微的兴趣也短暂得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此际罕有地生出愤怒,也不是因为自身。

让善成为被利用的弱点,送相信你的人去死,是赔上自己的命就能坦然而为毫无愧色的了么?

那么,我同样,可以毫不犹豫地送你去死!

“不再等待亲手为新世界接生,先要不惜一切为旧世界送葬?”

“你不会成功!”秦霜不再反问,斩钉截铁地给出结论,“你可以以那些灵魂为补充,不过是杯水车薪,你坚持不了多久!”

“你会形!魂!俱!灭!”

白素贞反臂一扫,鼎中火舌裹挟着无敌气劲疾射秦霜,不因为秘密被完全揭穿而动摇,语笑自若:“我听说过,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喜欢解释,若非极其亲近之人,想你多说一句都不行。对敌的时候,更是干脆利落,只有行动,不言一字……”

秦霜腰肢扭转,火劲擦身而过。白素贞第二击又紧随而至。既然话已说破,不求未来,白素贞再不留力,劲气连发:“现在竟说了这么多,这么详尽,小霜儿,实则你并没有你的外表这么平静,有信心罢?”

“你看到了我的结局,你的结局又会是什么?”

秦霜握拳划过,冷冽的寒气扩散,身周三尺之内冰雾隐隐,缭绕若仙,将白素贞所发的灼热炎劲挡在身外。

白素贞柳眉一扬,美目流盼,素颜着辉,纵是失了一臂,刹那间也见得艳色惊人:“五行相克,也要看谁的力量更强。”运力一抓,三叠重劲如浪狂涌,嘶地一声轻响,秦霜衣袖破碎,纷纷散散如蝴蝶般凌空飞舞,雪臂上血线涔涔而下。

白素贞看得分明,倏地脱口豪笑:“我不需要坚持多久,只要能坚持得比你久!”

秦霜缓缓抬眼,紫色的眼瞳银芒浮沉,流露着深幽、无谓与难以抑制的漠然,封着更深处的厌倦、杀意:“是么?”

有什么能真正困住她?白素贞有必须坚持的信念,她又有什么非要坚持的理由?

身上的创口不断增多、加深,她高估了这个身体的承受力,低估了幽冥之力看似不显实则连绵跗骨的伤害。

那些曾发生的,纵然她想一笔勾销,也有人阻她落笔,何况她并非全然无感,也做不到放弃干净。否则,如何会视而不见,自从回来就一直存在的若有似无的心理抗拒,让她直到现下,也未能取得灵魂和身体的密切合契。

这一点疏离,没有时间去弥合,在关键的时刻,成为要命的缺陷。

一波三折,白素贞再度占得上风,亦不敢懈怠,立时乘胜追击:“你若是用剑,还能多坚持一时三刻,但你这般将妖剑插了拔,拔了又插,这可不是游戏的时候……”

白素贞微微一顿,显然发现了其中关窍,按理说秦霜能展开反击,显是回复了自由之身,阵法便不立刻崩溃,也会出现波动。她扑入补充,也显得太容易了些。原来秦霜并非完全脱身,而是将联系转移到妖剑上。妖剑与秦霜背上血莲异体同源,由无数至邪灵魂之力凝结而成,是以能够暂代。但若是时间拖得久了,损耗过多,终究还是会反算在秦霜身上。

白素贞的语气不免带上了古怪:“你这样做,你也怕破坏阵法?”

“是了,你自然清楚,文字阵的运转范围已经扩展至整个万幻迷宫。若阵法停下来,那么承载它的万幻迷宫立刻会引起不可测的后果。或许困不住你,但去了那个地方的步惊云和聂风一定是回不来了。”

“所以你一直在拖延时间?你在等,等他们回来,哪怕是可能随时要了你的命?!”

白素贞微微恍惚,一时觉得心绪复杂难明:“你,你……”旋即想起彼此的敌对立场,兀然娇笑道,“你一直不阻止,面上不在乎,嘴上也不提,还真是叫人看不出来,心中,你这样对他们,聂风、步惊云,到底是舍得,还是舍不得?”

秦霜蓦地轻勾唇角:“舍不得!”尾音未落,一口血已喷了出来。

不敢被任何一道劲气击实,最初看似轻松实则算到极致并涉及空间短跳的闪避,脑中像被巨大的锯齿反复锯过,早已后继无力,身体再支持不住任何法则,哪怕仅仅是模拟,后面都是只用最基本的天霜拳,不过催动拳法的内息用泪沧海取代了浅薄的内力。

这样做,是将绞索用脖子转至全身,暂缓,依旧是搏命。她还必须强撑下去,身体很痛,但有一些更痛的东西逼她坚持下去。

白素贞震惊秦霜突然的坦白,亦不忘带笑追问:“那么你是舍不得,就不舍,还是,舍不得,也要舍!”

秦霜没有回答,胸中气血兀自翻涌,唇边不及拭去的残血映得脸色更呈一种病态的苍白,长睫掩映下的紫眸冷彻而疏离。

不是没有好恶,更不缺乏情绪,也有过少年意气,喜怒于形。只是她走的路太长,烘炉打磨,烧出一颗巍然不动的向道之心,其余的便成灰烬。便是心中有感,也立时冷淡,至多,转头一笑。

说出来,表明态度已是极致,又怎会去吐露胸臆,细细剖白?

白素贞亦不敢逼得太紧。秦霜身负妖剑、魔瞳,妖剑剑锋再利,威力再强,她也丝毫不惧,只是对魔瞳有些忌惮。

毕竟“七妙魔瞳”大名在外,具体是哪七种妙用,素来众说纷纭。秦霜对敌也罕少动用,让人只见颜色殊丽而不知到底神异在何处。是激如惊雷爆闪的猝不及防,还是宛如春雨侵润万物的清淡,就连是否发动,都难以判断,更无从知道应对之法而提前有备。

这般无形无影,防不胜防,待发觉中招已是晚了,只怕到死都得是糊里糊涂。

而既发现秦霜不会破坏阵法,白素贞也转了念头,手中稍缓,轻笑:“你要等他们安全回来,只不知他们是否想到你时间不多,知晓你这番苦心?”

“不要将我想得太坏,我虽号为‘魔’,却非是十恶不赦。对风云,我的确没有恶意。虽然骗了他们,但他们此去,有惊无险,且会大有收获,只要你不做什么特别的事,他们定能安全归来。”



第378章

所以,还要等吗?等步惊云和聂风回来?

秦霜敛目若思,白素贞从何而来的自信,步惊云和聂风不会破坏她的计划,不会有所得后转过头来对付她?

只能感应到二人还活着,无从判别他们遭遇了什么,收获了什么,什么时候能够意识到为白素贞所骗而回头。[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彼处不可久留,无需翻开书册,他们也能依靠自身的力量归来吗?

所有思绪一滑而过,飞溅的鲜血,劲气交撞激荡起的疾风和爆鸣声,化为黑白的背景,模糊而氤氲。流淌的鲜血,撕裂的肌肉,翻转的內腑,反馈的是同一个信息——身体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能等吗?

白素贞的每一个动作,所发的每一道劲气,都看得清楚,似乎只要行动起来,随便就能躲过。但即便用尽全力,也只能缓慢地,堪比蜗牛的速度挪动。原本精准的动作因为身体的轻微抽搐开始变形,她的性情,她的意志,是可以继续强忍下去的,但身体,已无法压制住受创后的痛苦反应,

也许下一个刹那,她就会失去身体的控制而倒地不起。

这样的她……能等吗?

闭上眼再睁开,只是短短一瞬,已觉天地翻转:“我……不喜欢等。”

是舍不得,连之前对聂风的冷待,也霎时明白其中缘由。

是否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是否非要有所失,才能有所得?得失之间,究竟有多少得失?

理智上知道无双城之后发生的一切与聂风无关,也不应有怨,本能上却执意地转头,想要完全退开。

因为她……害怕了。

身体受伤,多少次都无所谓,那些痛,可以忍耐,那些伤,可以治疗。但心上带伤,那始终滴血的伤口,用什么方法可以愈合?

她想不出来,或许是因为那代价太过高昂,她不愿去想,或许是她情愿饮痛,因为痛才能够提醒她不可为一时沉溺停下脚步。

湛蓝色的火焰从秦霜身上升腾而起,赤色的弧光在秦霜掌中跳跃,抛开所有繁杂的心思:“你一直弄错了一点,对于步惊云和聂风,我的看法。[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拨开伤口,看清最痛的地方,只要她还想前进,就必须面对这种痛苦,不能逃避,不能忘却,不能习惯……若有一日,她觉得能够忍受的时候,前进之路也就完全断绝了。

“我不曾,勉强过他们为我做什么,我所做的,也不从曾希图过什么回报。”

“我欠他们什么!”

莫逐有缘,莫往空叹,圆同太虚,无欠无余。

她不想等不愿等不肯等。等是什么?是被动地托词,是不得不屈从于外,接受一个不管喜欢不喜欢的结果。

就算步惊云、聂风及时赶回,要做的事便不做了么?该来的要来,该解决的也要解决。

白素贞想也不想,张口一吐,一道凌厉无比、凛冽如剑的红色真气直射秦霜。这一击,豁尽了她全部真气,以及六成精血,无论成败,至少半日之内,她会无有再战之力。但直觉地,她若不及时阻止秦霜,便连发出这一击的机会也没有了。

秦霜凝然不动,脑中像被冰锥穿插搅拌痛得像要炸裂开来,鲜血不停地自嘴角涌出,肺部像开了烟花一个又一个肺泡不断炸裂。这样地痛,痛到几乎宁愿放弃这个身体当个虚无的鬼魂也好,但这剧痛却也不停地刺激着力量源源不绝的涌出。识海中疯狂旋转,形成一个深不见底地漩涡,精神力从其中不断抽取出来,化为有形无质的意念扩散到体外,牢牢地控制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

泪沧海和心缘焱,一个来自九天碧落携带神力的冰寒,一个出于九地黄泉蕴含魔意的炽热,两两交汇,绝不止本身的威力。

秦霜要的更不是这样简单。

“水无形,火无定……”

光织成球,猛然一跳,两股力量霎时合流,轰然一声,一道璀璨光华从秦霜手中绽放开来。白素贞所发的真气没有激起半点反应,反而融了进去,让光华更加盛放。

在难以忍受的剧痛中,秦霜一字一顿地道:“有水应来风,朝云聚暮雨。阴极阳生,阳极阴至……”

哪怕是孤独,哪怕是寂寞,哪怕风起云涌,哪怕世事无常,哪怕忧惧牵怀,哪怕心有挂碍……哪怕有无数种选择,她最后选择的都只会是一种——想要的,想维护的,那么就将想法化为行动,竭尽全力,不惜一切,倾力一博!

光柱冲天而起,一股狂暴的波动席卷了整个空间,文字阵轰然炸碎,白素贞却已完全无暇顾及,后继无力的她几乎被这股蕴含着恐怖威力的力量压倒在地。她鼓尽气力,抬首望向上方,那里,赫然出现了一道水晶巨门。

门尚未开,耳朵无法听到,却能真实感觉到,门后传出无数悲哀绝望的嘶吼和恶毒凶狠的诅咒……

秦霜也已不能站直,半跪于地,喘息着,流淌着鲜血的指尖划出玄妙的轨迹:“阴阳风水,五行造化,定、封、禁!”

白素贞目定口呆,冲口高呼:“你,不想让他们回来了?”

如果不是在亡者的哭嚎中听错了最后一个字,那么秦霜这样做,不是开门,强行接引步惊云、聂风回来,而是要将幽冥之门封锁得更加紧实,彻底隔绝阴阳!

那么,步惊云、聂风,还有……他们未死而被封在门后,比死还要更可怖。

秦霜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按住胸口。完全没有站起来的力气,精神疲倦得想死,脑中剧痛得想死,內腑痛得也想死,相比起现在的惨况,死亡倒成了无比温柔亲切的好朋友。全身上下,不知道有多少外伤,鲜血就像是瀑布般泼洒流淌个不停,在身下积成一滩,让人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身体内到底有多少鲜血可流,也让人怀疑,会不会直接把鲜血流干流尽。

神智却出奇地清醒,眼眸中银光已遮蔽了紫,明亮得愈发像晨星。

若在洛阳之际便用一次“洞真”,也许便不会有少林之行,让己身陷于这等困境。《道德经》上说:“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应防患于未然,而不是处于危险之中。

但她不曾用也不会用。即便实际情形并非如白素贞所言的那样来之艰辛,得之痛苦。但有早年留下的不快印象,更是性情使然。若没有魔瞳,尘世倾轧,人心算计,**引诱,她是否会看不穿,猜不透,陷身于斯?

天下英杰,济济一堂,比诸其他人,她又强在哪里?天赋,勤奋,运气?能立于万万人之上的,哪一个不是三者皆备?这些只是起步之资,并不能叫她在一群天之骄子中也矫矫不群。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无比专注、无比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不会面对艰难痛苦裹步不前,不会困顿于柔情而犹疑徘徊……就这样简单。

因为专注所以走得更快,因为坚定所以走得更远。而因为就这样简单,所以她总比某些人所想象的更加强大,更加坚韧!

“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风何萧萧,水何宕宕,天有知兮地有灵,草青黄兮云聚散……”

“折柳送君去,柳垂情依依。我歌迎君归,明镜照思颜。愿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请,”秦霜放下另一只手,抚额,结十,交肩,接下来本该是叩首虔诚地祝祷,忽然周身气势暴起,被鲜血染红的白衣化为猩红的战甲,最后吐出的字如陈刀列剑毕露锋芒,“归!”

逐渐隐没的水晶门似乎猛然一颤,连带整个洞穴都似乎有些晃动,一声豁然脆响,三道人影有些狼狈地滚落在地。

秦霜目中的柔和转瞬而没,透出说不出的凌厉酷烈、冷漠无情:“原来如此。”

“果然不能等。”

“幸好未等!”

与秦霜的态度相反,白素贞一一看过去,乍惊复喜,笑道:“你们回来了。”

你们,步惊云、聂风,还有——孔慈!

是孔慈,而不是用着孔慈身体的黑瞳。

敢作敢为,笑骂由人,甚至敢于反过来调戏男人的魔女黑瞳,绝不会乖乖伏在步惊云怀中,还满面娇羞!

那么步惊云的想法呢?是因为危及时刻,对弱女本能保护的侠义之行,还是因为他一直视孔慈为自己人,是让他虽对一切事物不大关心也一定要帮要救的人?



第379章

站起身,步惊云一眼扫过秦霜,微一锁眉,松开手。(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孔慈似未回过神来,仍是紧紧抓住步惊云胸前衣襟。

步惊云冷然不动,遽然伸手在孔慈肩上一按。

孔慈“啊”了一声,方才发觉不对,慌慌张张地从步惊云怀中挣出来,站直身体,满面通红,似要说什么,猛然捂嘴,待放下手,掌中已多了一颗状如泪滴的水晶。

托着水晶,孔慈左顾右盼,脸上现出一片迷惘,不知该如何处理。她自是知道“魔”是秦霜的敌人,但黑瞳是为了保护她乃至风云而牺牲,消逝之前的强烈愿望便是让她将这颗水晶带给“魔”,她又怎好违背一个已死之人的遗愿?

但要她直接交给“魔”,时刻谨记自己身份的她,也是不敢。

小心地一瞄秦霜,她见惯了秦霜素常的平和,就算是后来的冷淡也是沉静秀雅,带着大小姐的雍容,还是首次直面秦霜战斗时的姿态,神色冷冽,锋芒逼人,只是一眼便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既不敢再看,更不敢开口。

最后她的目光落至步惊云身上:“云,云少爷……”每当迷惑的时候,她总是不期然望着步惊云,恍如看见茫茫大海中一条令她感到安全的船,已成习惯。

步惊云未曾作声,只是静静盯着秦霜,眉头深皱。血莲战甲化出,遮住了伤口,所流的鲜血也一并吸收,苍白的面容也被眼中的神采所掩,比起长发参差不齐,更失去一条手臂的白素贞,只从外表看,秦霜完全无损,步惊云却似是有所发现。

聂风不期然顺着步惊云的目光瞧去,胸中突如其来地一阵发闷。对秦霜,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此际却不是倾述的时机。

还要早上一瞬站起的他,眉宇中隐透出一股气力用尽的疲惫,仍先不失警戒地快速扫过四周,场中情形显是胜负落定。方才定下心。

先前那般境地中,步惊云突然提起秦霜,只漏出只言片词,已让他既惊又痛,无双城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秦霜还曾陷身过那样的危险!

只是那些隐秘,仿佛是个禁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步惊云不过刚刚起头,不等他追问详细,便天摇地动,出现了一条大蛇,略微半立已直似顶天立地,其长更无法计算,绝非人力所能抗衡的巨大妖物,只是看着便叫人汗流浃背。

回想起来更似是一场幻梦。那条大蛇始终未曾发起攻击,即便黑瞳突然出现,夺去那颗原本顶在蛇头上一个小小独角上的泪状水晶也未曾有所异动,那巨大的黄色瞳孔中所透出的目光完全不似无知无识的爬虫,更似是人类般的嘲弄。

这一切是否尽是白素贞设局?秦霜任他们分行,究竟是尊重他们的意志,还是猜到而默许?他尊重每个人想要保守的秘密,却无比希望知道秦霜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秦霜看着所有人,像看着与己无关的剧目,每个人既近,又远。一直若有似无地隔阂前所未有的鲜明。他们才是同一世界的人,而她,不能靠近,也不能让他们接近……

“别过来。”秦霜轻声喝止步惊云霍然抬步欲近的举动。短短三个字,冷得宛似冰碴,掉落地上叮然有声。

这一刹那,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不想再与他有更多接触。以为他冷静,总在不恰当的时候犯错,以为他聪明,难道只是用来应对她么?

聂风惊了一惊,步惊云也停了一停,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对秦霜解释,若孔慈化身黑瞳,不能自拔,不再是她自己,他会毫不犹豫地了结她。但若相反,消失的是黑瞳,孔慈再不会随时随地性情大变,变成邪恶的魔女,还是那个善良荏弱有情有旧的可怜女孩,他又怎能出手?

步惊云知道,在他和聂风心中,孔慈是孔慈,黑瞳是黑瞳,在秦霜眼中,却未必如此。何况孔慈曾让她失望不止一次,于她已不过是认识的陌生人,不会刻意送孔慈去死,但抹去生命时亦毫不可惜。

“你……”他应说些什么,不能任秦霜再度立起冰墙,但他又能说些什么而不是进一步激怒秦霜?

“现在,请不要接近我。”缓得一缓,秦霜已恢复平静。

背靠火鼎,仿佛这样能令逐渐冷下去的身体感觉稍许温暖,死亡的轻手似乎开始掠过她身旁体侧,要轻轻的把她的眼盖合上。而随着死亡的靠近,身体内某种感觉也渐渐的越发强烈起来,仿佛在最深最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无形无质,不受时间的束缚,如同野兽一般就要挣脱锁链而出。

紫眸中星光不落,与其说是厌恶敌我不分,不如说更不喜欢犹豫不决。

心分二用,一面封印幽冥之门,一面强行引发空间共鸣,转移风云出来,已经是极限。额外多孔慈一人,不是多一人的问题,而是完全的溢出。如果她早知道,她还会连意志带灵魂都倾尽全力么?

舍不得,是已默认为同伴,或可期许的稍稍分担压力,面对敌人之际也能放心后背。

是本就不该用同一标准来要求。可以信任,但不足信赖。不为做过的事后悔,抱持了希望,那么也就要接受失望的回报。

“你为我做的,已经很足够了。”秦霜唇角的弧度慢慢扩大,如同面对蛛网,抹去感情的痕迹,反能柔和地对待。

“除却我先前答应过的,若有一日,你想要一次重新选择命运的机会,我也可以答应你。”

“这个承诺永久有效,无论我人还在与否。”

且不说给予人重新选择命运的机会荒谬如梦,若人都不在了,又将如何实现诺言?步惊云尚未作答,白素贞已是双眼圆睁,忍不住怒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确定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对于秦霜,这是毫无意义的质问,只是专心看着步惊云,敛去杀气的星瞳,自然显出贪狼廉贞所附赠的另一面,如浮光跃金,若花叶纷飞,千种柔情,万般余绪,连无视生死所给的承诺也因受伤而轻低的声音宛似最后秘嘱的缠绵不舍,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似是去了一重枷锁,身上难过,心中却痛快。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步惊云心中忽而如火般灼热,忽而如冰般寒酷,终如苍凉的死灰。他活至今天,大部份的岁月都活在黑暗与痛苦之中,黑暗和痛苦,总是与他相依相伴,仿佛便是他永恒的归宿。他从未曾品尝过真正的快乐,即使当年其继父霍步天带给他的半丝人间温暖,亦只是稍纵即逝,反而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若是一直便是如此也罢了,然而,他势难料到,在无边的黑暗中,他看见了星,遥远的,美丽的,永恒不变的辉光,越是黑暗越是清晰。

“你在,”步惊云平常说话已经够慢,此时更放慢几分语速,“不需要。你不在,没必要。”

只要她在,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能让他真实地感觉到何谓孤寂中最后的温暖和……快乐。哪怕是虚假,哪怕是他……一厢情愿。

“你,要在!”

白素贞的脸色已变得铁青,秦霜轻轻笑起来,笑声渐朗,痛也不顾:“惟有这个不能答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

是自我,还是自私,都已无所谓。可以做的就做,多余的,被强赋予希望所在,却不能坦诚不疑的,恕不能受。

一瞥孔慈:“给她。”

她知道那泪滴水晶是什么东西,却不在乎被白素贞拿到。她现在所掌握的力量,即便短如白露鸣蝉,也不惧任何变故。

白素贞喃喃道:“真是意气骄狂!”

只是耳闻,未曾目睹,但想必无拘无束地站在修罗王身侧,被人称作血霜妃实际更像是修罗族的顶尖战力红莲战姬时的秦霜,便是这样一副面貌罢?

她算是看懂了,这场布局的最大失误便是未曾将秦霜所历的这一段岁月计算在内。生生死死,这样的剧变,再怎样坚定不移,性情也会有所变化。何况相当长的时间内,秦霜既无记忆,又无理性,只凭本能行事。即便回来了,文明的华美锦衣,变不了已野性成长的性情。

若在无双城之前,秦霜会得细细思索,权衡轻重,孤注一掷也便是那么一次,目光总是长远而不轻置一时之气。但现在,喜怒无定,由着性子而为,情起情落,付出轻松,收回更干脆,全无耐性,若不得已暂时压抑,转头必然发泄。

自孔慈手中接过水晶,白素贞心中深深叹息,若早知道,便不该从聂风入手。到如今,覆水难收,有什么能挽回倾天之局?

第380章

把玩着手中水晶,白素贞神色似喜似悲,喟然叹道,“黑瞳,她真的是尽心了。(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牺牲到如此地步,这又是何苦呢。”不期然又望向秦霜,按照原本设想顺利获取此物,但计划中与秦霜相关的部分早被搅得七零八落,还能如何补救?无论如何,总要最后尝试一次。

聂风忍不住问道:“你是……魔?”早先“魔”酷似秦霜的容颜狠狠惊了他一跳,此际装束无二,脸容却变了。前后两张脸,在他细细辨识下,可以肯定皆属真实,这又如何可能?

白素贞微带苦涩地一笑,坦然道:“不错。本座就是先前与你们见过面的‘魔’!至于我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一瞄秦霜,叹道,“本座逆天半生,到头来竟发觉,原来冥冥中真有天意,总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言及于此,白素贞脸上不禁露出黯然之色,也不再遮掩:“死而复生从来都是罕少而难以发生的奇迹。便算是自号神魔,毕竟不是真正的神魔,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挽回一个人的生死。”

“真正的白素贞躲过了‘神’的□□,却躲不过岁月,终因失去‘灭世魔身’衰老而亡。死前,以‘魔道六渡’中的‘他生渡’,将记忆灌输给一个濒死的少女,令其接受心灵暗示,醒来后不记得其他,而只认为自己就是白素贞。”

“所谓把灵魂寄生人体,只是托词。即便聪明绝顶、惊才绝艳如白素贞,自身都未到超脱轮回、掌控灵魂的地步。更不要说,一具身体内绝对不可能容许两个灵魂并存。”

步惊云陡然朝孔慈瞥了一眼,目光复回到秦霜身上,秦霜缓缓点头,又一笑,指尖一点心口。

步惊云目光稍暖:是,“你”仍是“你”,我总是能够认出来。

聂风没有想到孔慈身上,也未曾留意步惊云与秦霜之间的无声交流,眉头一皱,“他生渡”让一个人将自己当成另一个人活着,这到底是杀人还是救人?

仿佛听到聂风的心声,白素贞笑了笑:“‘他生渡’除了包含类似把死者的精神贯进垂死者内心的摄魂大法外,还包含另一套外家的疗伤功夫;只要不是断废超逾半个时辰的骨骼皮肉,都可以‘他生渡’的特殊内力驳回,让贯进的精神与躯体更加契合,顺利接掌,灵活运用。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

“我虽不记得我本来是什么人,但能隐约感到,能够继承白素贞的精神,是原本的我心甘情愿的事。所以‘他生渡’会发挥最大的效用,不仅治愈了我的身体,也改变了我的面容,让我和真正的白素贞从内到外都是一模一样。”

“我是白素贞,白素贞就是我。直到……”白素贞没有说下去,微微叹了口气,目光再度飘向秦霜。

聂风默然,本应意外,因有秦霜在,就觉在意料之中。换一个人来,或许就不能或不忍揭破,但秦霜,不接受任何虚假粉饰,哪怕揭开画皮后是狰狞恶鬼,或者真相暴露后惨不堪言。

白素贞继续道,“除了魔娘、兽心鬼与及假独孤一方跟随我的日子只有数十载,时日尚浅而无有用到‘他生渡’的必要外,用过的,三大人形化身,黑瞳、经王、雪达摩,乃至于我,本体在很久很久以前都已死去,我们其实并非是真实的存在。”

“孔慈,从没曾是真正的黑瞳。由始至终,孔慈都只是孔慈。她所多出的,只是一段关于黑瞳的记忆。如今就连这最后的记忆也已消散,孔慈所保留的,或者说,应该是原本就属于孔慈所有的死亡力量,黑瞳反而只是借用,算不得真正主人,也并不能全部发挥。”

只是部分,便叫黑瞳悍然成为一名绝世高手,若是全部发挥,岂非又是一名神级高手?孔慈体内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力量?

见提到自己,孔慈惶然摇手:“不,我怎会,怎会有什么死亡力量,更不可能成为,成为什么绝世高手……”便算是有这个力量,她也绝没有一颗――高手的心。

秦霜的声音同时响起:“孔慈体内的死亡力量?”

白素贞倏然闪身,一掌将孔慈劈晕。这个举动大为出人意外,连秦霜也未曾料及,目中一冷,伸手按住剑柄:“你死到临头,还打算做什么?”

精神力体力都消耗到极点,再加上身体重伤,秦霜差不多已是油尽灯枯,即便如此,依然散发着异常危险的感觉,让人无可怀疑她一旦出剑的威力。

白素贞暗暗一惊,深吸一口气:“你想要知道什么,我来告诉你,不必将你的‘魔瞳’用在孔慈身上。你也不可能从孔慈身上得到答案,她已然忘记,便绝不要让她再想起了!”

秦霜轻笑道:“她是你的私生女么?”

不等白素贞回答,秦霜自顾道:“自然,你和她并无直接血缘,但你们必要她参与‘魔渡众生’计划,你又对她百般维护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体内的死亡力量这样简单?”

白素贞道:“你与我,也不过是先死、后死的区别,你知道了又如何?”一顾步惊云和聂风,“就算他们也知道了又如何?有时候人的命运,并不由人亲自挑选。如果可以重新挑选自己的命运,你觉得在场的人,包括你在内,会不会还过同样的一生?”

秦霜冷笑一声:“命运?不要再敷衍了,白素贞!”

从未将所谓命运奉为金科铁律,只是道者常存敬畏之心,不想也不说,自然而为。但与血海中那位至尊相处久了,影响总是相互的,也不分是谁改变了谁。

意念如火,自由蔓延,没有什么必须遵循,没有什么不可以改变,意志所向,命运也只有俯首称臣!

白素贞单手不便,将孔慈平放在地,自其肩上解下一个小包袱。这个包袱在孔慈以黑瞳的身份出现时便一直背在肩上,步惊云和聂风均未曾有暇顾及询问孔慈,但显然白素贞对其中包着何物心知肚明。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能告诉你,孔慈失去的记忆,涉及到一场人伦惨变。”

“母欲杀女,父因杀妻,对于一个寻常的八岁小女孩来说,先是其亲娘欲下手杀她,继而再眼睁睁看着娘亲被她的爹割破咽喉……这样惨绝人寰的记忆,完全失去反是一件幸事。我打晕孔慈也是为此。”

“就算孔慈醒来,你也不要试图让她想起,那样世上只会多一个疯子。”

聂风一凛,以孔慈的心性,的确是无法承担如此悲惨的记忆。但秦霜,她会为这种可怕后果而有所顾忌?

步惊云上前一步,因他发现,秦霜外表不变,但周身的气息已变了,变得更加危险,如同暴怒的云层般翻滚震荡不停。

“为什么?孔慈的娘亲是谁?为什么要杀她?”问至最后,秦霜瞳色转深,星光离散,暗夜深沉,语气也带出一丝冷厉。

白素贞看了秦霜片刻,蓦然笑道:“你是不是在想,孔慈,和你,或许是同一身份?其实你早心生怀疑了吧?”

一个是身娇位尊的大小姐,一个是卑微低下的侍婢,怎会是同一身份?但这是她们进入天下会之后才产生的不同,而之前……

而又是什么重大原因能叫一个母亲厌恶自己的亲生女儿直欲置其于死地?这样的类似,由不得秦霜不生出阴谋的猜度。

所不同的只是,秦霜未有一个那般不惜杀妻也要保护女儿的父亲,那所谓的名义的父亲亦是将她抛弃的元凶。

那个男人果然只是一个普通人么?他也一同死在无双城地底了么?

突如其来的念头在秦霜脑海中一闪即逝,关于此,她不欲追究,也不想知道。她知道,她此际只想将一切与此相关的全部撕碎绞杀!

“奇迹之所以称为奇迹,是因为罕少发生。若一而再,再而三……这便不是奇迹,而是寻常了。”秦霜目中危险越来越甚,若非白素贞身怀绝世功力,心志也坚毅无比,寻常高手在这样如天威一般的注视下,只怕会心胆俱裂。

“我之前说的或许有所隐瞒,但孔慈,的确是一个人间的普通女孩,稍微特殊一点不过是,她的第十代先人,出于少林。而她的母亲,曾是我的部下。”

少林,这座千年古刹,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孔慈的十代先人,那个还俗的和尚又带走了什么?“魔渡众生”的计划设定从此开始,就是因此一线而起?

提到这个部下,白素贞不由露出一丝怅然,为了原白素贞的伟大理想,为此牺牲的已经不是一人,不止付出生命,还有其他,对人来说,异常珍贵的东西。

“我派遣紫桐结识孔夷,最后更与孔夷结为连理,生下一女孔慈,全是为了――”白素贞下颌一点掌中泪状水晶,“这朵梦幻空花。”

“梦幻空花?”秦霜轻轻道,“如梦如幻,终是成空。”

第381章

刚刚说完,秦霜便觉一股剧痛自天灵直冲而下,先前的痛如一刀划过,忍一忍也渐渐习惯,此时的痛则如小刀、钉锤、锯齿轮流上阵,反复切割、捶打、拉扯……随着万幻迷宫逐渐脱离自成一体的空间,回归现实,迟来的惩罚也到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没有哪一个世界会轻易容许人触碰涉及本源的力量,何况是纯粹的破坏、死亡、毁灭。她拒绝职司,又插手其中,越界了!

在百战磨砺出来的坚毅强大的战斗意志下,秦霜没有痛呼出声,却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引得甲叶簌簌做响。

步惊云再也忍不住,不顾秦霜先前警告,欺身近前,伸手相扶。堪堪抓住秦霜手臂,不妨甲叶倏然张开,边缘锋锐无比,竟直直刺入他臂上划伤之处,如同活物一般,贪婪地吸起血来。

鲜血入体,秦霜神智一清,挥开步惊云,不想要,不能善始善终,至少也要坚持到最后。

步惊云却越发用力抓紧,刺得更深,沉声道:“我们……走?”

“现在,还,不行……”还不曾完全脱离幽冥的影响,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的法则,她都不曾真正掌握,只是取巧窥伺模拟一二。经过一次震荡,尚未平复下来,未曾稳定的空间,再来一次,极大可能会立刻崩塌,内中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命。若步惊云和聂风因此而死,她之前干冒大不韪的行为又算什么?

聂风正自思忖明明是一颗水晶,为何白素贞和秦霜都叫它“梦幻空花”,又是怎样的弥足珍贵,值得白素贞不惜设下“美人计”?乍见这一幕,心中焦灼,面上却不动声色,斜跨一步,挡在白素贞与秦霜、步惊云之间。

白素贞眼眸微缩,退后一步,笑道:“这可与本座无关了。这是天谴!”忽然扬声道,“步惊云,你便是将全身鲜血放干也无济于事,救不了她!”

秦霜牙齿打战,再度用力,与步惊云拉开距离:“听,听她。”

步惊云冷冷一扫白素贞:“用什么方法,可以?”

白素贞并未即时回答,反问道:“我说,你们可会相信?别忘了,落至这个境地,都是出自本座的谋划。[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步惊云齿间似乎含着一块冰:“你——先说!”

白素贞道:“本座要渡尽众生,救的是人,是有心有血有肉有情的人!”

步惊云不再说话,白素贞早已表明立场,她不是为了自身而生存的人,她之所以坚强地,甚至算是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便是为了一个永存在心而又未达成的心愿。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同一类为了心中认为对的事,便不计较世人如何诽谤自己,甚至千夫所指的人。所立定的主意,形成的看法,不会几句话间便改变。

白素贞淡淡一笑:“步惊云,看来你已经明白,人的一生,总有无数失望,悲哀和惨变,无论你多不愿意,还是得接受它,面对它。”

聂风忽道:“你知道方法,需要我们付出什么换取?”

白素贞对聂风的态度要宽容几分,何况她说出来,自然有所考量,否则冷眼旁观,等一个同归于尽,报复秦霜叫她功败垂成岂不是更可泄恨?

白素贞托起水晶:“若想要这颗梦幻空花的种子,开出如梦如幻倾倒众生的花来,必须有另外一件珍贵的物品——虚空灵血的浇沃。花种难得,虚空灵血更难得,就算是神魔,也难见一次花开。”

“本座设千方伏百计,让你们来少林寺,去木人巷,是因为只有你们体内怀有‘神’所传下的‘摩诃无量’,能克服阻障,进入门后。”

“这股摩诃无量本是‘神’自门内的‘元极摩诃’领悟而出,号称摩诃无量,亦是摩诃无量,或者如本座认为的称之为‘天极摩诃’更为贴切。天极、元极二者同气而生,彼此牵引,不仅不会对你们造成危害,还能让你们藉此打通任督二脉,彻底掌握体内天极摩诃的力量,臻至更强更高的境界。”

“相反,为了克制‘神’的武功,本座创出了专与元极摩诃,甚至天极摩诃完全相反的地极摩诃。愈是接近,功力便愈是减弱,若然碰在一起,只怕所怀的地级摩诃,亦会全部被废,消失无形。”

“而唯有在你们打开门之后,黑瞳才能偷天换日,尾随你们而入,取得花种和灵血。这一切,本是算定,可惜……”

聂风略一皱眉,问道:“是需要我们再去一次,取得灵血出来么?”

白素贞摇头道:“门已经关闭了,而且,也不需要那么麻烦。”

秦霜蓦然打断道:“需要的是我……”

死亡只是一瞬间,死亡的压力更叫人疯狂,漫长的而沉默的死亡压力,直可以让人直接精神崩溃。身体越来越冷,如同溺水者一般在无力的挣扎中,最后绝望窒息的沉入黑暗的河堤,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死亡——内脏打结,挤压成一团,四肢扭曲,弯成正常人绝对无法做出来的诡异错乱的动作,咔嚓刺耳的摩擦中,每一根骨头从各个完全迥异不同的方向粗暴无比的破体而出,四分五裂,死无全尸。

之后,从满地的血污中,从死亡的残骸内,走出恶心至极的怪物……扯过最近的、毫无防备的步惊云,露出锋利寒光的牙齿,一口咬下。鲜血从留着涎水的口旁流出,惨白的骨头咬得咯吱有声,吮筋吸髓,一分一毫都不肯放过。吃掉一个,还不肯罢休,贪婪的目光盯视着聂风,也许是因为未有得到过的鲜血,更加渴望……

骤然从幻象中挣脱,收回在聂风脖颈处盘桓的目光,太过真实,有那么刹那,她几乎觉得自己的确已经死了,做过这一切,甚至可以感觉到齿间的血腥、胃中的饱胀,还有心中沸腾叫嚣的不满足。而外界却才只不过刚过去短短几息。

不可轻慢生命,更不可亵玩死亡。

无论为着什么目的,触动幽冥的法则,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既非是掌握,也不负载天命,死亡已是最轻最轻的惩罚。

这一次,没有光辉体面的谢幕,只有肮脏狼狈的衰朽与腐烂。然后从中诞生出,受*驱使,完全被*控制的——贪食鬼!

吃,永无饕足,无关需要,只是*!

秦霜抿唇,轻轻笑起来,生于光明的,必将为黑暗所吞噬,此黑暗之名,即为*。细看步惊云几眼,再看向聂风,可以真切看到他们目中的忧惧。是在担心,她的任性,她的傲慢,会让她拒绝白素贞,哪怕是死也要执拗到底。

什么时候,走到这个地步,让他们就算是关心,也不敢说出来?

真实和虚幻,到底有没有边界?

秦霜向白素贞伸出手:“……那么做交易的,当然也是我。”

“拿过来吧。”

解开包袱,露出裹在其中的“达摩之心”。感受着金属的冰冷,秦霜垂下眼眸:“这就是你的目的,你一定要我拿到它,打开它?”

从一开始,天邻小村中,兽心鬼拿出达摩之心,便言明是白素贞要送给她,却被秦霜转手就给了雄霸,还引得黑瞳冒白素贞之名潜入天下会藏宝阁留字警告。在来少林前,雄霸复将“达摩之心”交给她,她仍是不在意,随手一放,让孔慈轻易便拿到,变身黑瞳后随身带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她手中。

白素贞道:“这其中的秘密,是你需要而我不需要的。我需要的,会由你给我。这场交换,非常公平。”

公平?这世上怎会有绝对的公平,不过是各取所需!

秦霜压下心中反射般涌出的讽刺,回看步惊云和聂风,见她出声答应后的放松,还有不知会否起效的焦虑,当她不再只顾及自己的想法,轻易便能读懂。

人生在世,怎么能自己想怎样就怎样呢?

秦霜将注意力回到“达摩之心”上,这个小型机关盒子,若要打开,必需按照独特的术数顺序按动其表面九九八十一颗小骰,只要按错一颗,或误了先后次序,便会徒劳无功,甚至自毁于一旦。得到的人,或者没有野心,或者没有办法,不敢轻易尝试,是以“达摩之心”自出现以来,辗转流传数百年,依然保存完好。

按完后,若依白素贞的解说,还未结束,需要将数百颗小骰以纵横的方法扭动,将六面上的“卐”字变成“心”字,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开启,露出其中所藏的惊天秘密。

若是之前,秦霜会计算、推演,即便打开,也需要耗损心血,花费一定时间。但对于现在的她,却无需这样麻烦,外放的神识尚未收起,略一扫视,便看出其中所蔵。十指轻扣如同骰子般的黑白表面,指尖渗出的血珠殷红如相思子,顺着纹路流进去。

片刻后,内里咔的一声,黑白金属小骰散落一地,露出一颗——心!

382 第 384 章

手捧栩栩如生,如上一刻还在人体内砰砰跳动的心,感应着其中的勃勃生机,秦霜心中也泛起一丝惊诧:“心脏所化的舍利子?”

白素贞颔首道:“少林寺中所隐藏的三个大秘密,对应着天地人三件至宝,分别是天之元极摩诃,地之梦幻空花,以及这最后一件,来源一代禅师达摩圆寂之后,他的心化成的舍利子。”

“这其中,元极摩诃是至高无上的武功,梦幻空花是能翻转世间的武器,唯有这颗舍利子,凝聚着达摩一生的慈悲善念和对世人祝福,是为救人而生。”

“达摩之心具有奇异的功效。仅举其中一项,若中毒的人把它拿在掌中,不出半盏茶时间,无论听中的毒有多深,如何奇不可解,它也能慢慢把毒逼出来。逼出来的剧毒,亦会逐渐凝结为一些血红的透明硬块,就像水晶一般瑰丽。”

“对你而言,你现在的问题是,为了将他们自门后转移出来,不惜引动幽冥之力,以致冥气蚀体,死压过生,与幽若的情形异曲而同工,而更为严重,寻常的舍利子根本难以起效。唯有这颗达摩之心,其中蕴含的生命力非比寻常,可能是这世上惟一能让你活下去又没有后患的东西。”

听白素贞说至此处,揭出前因后果,聂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向秦霜望去。

步惊云直截问道:“你,为了我们?”

秦霜道:“不,我只是不想输。”稍稍一停,嘴边渐生笑意,浅浅淡淡,“我也想见你们安全。”

聂风心头如先被一根针狠狠刺入,然后是无数尖针刺入,细细密密,不流一滴血,剖开来,才见千疮百孔。一瞥步惊云,木无表情的冷脸一恒如斯。

聂风心中苦笑,不管受过多少次教训,他都学不会云师兄这般冷静。就如久困枯井里的人,仰望着星光,不敢去攀撷,但忽然她俯身探首,看了一看,瞳中星辉灿烂。

他知道她不是特意来探看他的,他清楚,在她心中,他不是什么,也不算是什么,但就为那瞬息的光华,顿生迷乱。只要她所垂注的,就是炫目的,他愿意为她不惜击碎砖,敲碎墙,打破井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抚平所有伤害。

然后发现,井边的她早已不在。轰然倒塌中,才恍然梦醒,仍在井底

步惊云心底并非如聂风所以为的如一尊百世石像万般不动,只是他这一生都在失,他不曾放弃,也想要去争,却不敢存着希望,他只一步步朝着自己的目标走,至少先得到了,再去想若失去会如何。回望秦霜,沉声反问:“我们无碍,你呢?”

秦霜的情形很不好,有眼睛都能看到。他只想知道,问题已经发生了,还能不能弥补、解决?这一次他就在她身边,看着她,她是不是还会坚持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秦霜缓缓转动达摩之心:“能解万毒的奇宝,毁在我这里岂不可惜?”

舍利子大多由遗骨化成,就算是佛陀,也不例外,但这一颗极为特殊,竟是由一个完完整整的心脏所化。难以想象,名为“达摩之心”,果然是达摩的心,仅成就阿罗汉果位,东来传法的功德是系数凝结在这颗舍利中了么?

步惊云的瞳孔不期然收缩,庭园中那群逾千中了“一千来世之咒”有家难归的鬼!

不等步惊云开口,秦霜先道:“我不是要你做选择,并不需要,他们不是中毒。达摩之心救不了他们。”

秦霜注视步惊云,双瞳滢然如水:“其实,若是可以,我很愿意舍弃,由得你去救他们,让我欠你的情还得一分少一分。”

步惊云冷冷道:“你活着,才能还!”

秦霜莞尔道:“我还没死。”

只是幻象的干扰越来越严重,血肉崩溃解体,白骨如花蕊一般冲破肌肤的束缚傲然绽放血色的雨幕倾盆而下,朦胧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眉宇中充斥着冷酷与杀戮的味道,摊开手,掌中空无一物,却仿佛听到无数不甘的怨毒哀鸣。

生与死,别人的生,自己的死,就算最微小的光明,也能够驱散最深重的黑暗,但对于魔性已然积重难返的自己,更可能是因为蛮不讲理的占有欲,为听到不想听到的话而暴怒。

让每一个念头都控制在理智之下,本已如怒海操舟,稍不注意便舟覆人亡,又何必再有额外刺激,生情绪起伏。

步惊云默默看着秦霜,抬眉转目中眸光流动,似有一点温柔,仔细看去,仍是千丈寒谭,无情依旧。

白素贞悠悠一笑:“你我的时间也是过一分少一分,达摩之心贵重,也比不过一条命。”

秦霜唇角一勾:“你让我做个食心鬼么?”缠绕在达摩之心上的意识甫一深入,一股浓烈的哀伤直冲脑际,勾起心中种种情绪,既有喜悦、渴望,也有厌恶、憎恨,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生出隐约的畏惧,不由自主地生出抗拒,一反常态地迟迟难下决断。

“你不想吸收达摩之心中的生气来救命,难道,”白素贞玩味地道,“你想要另辟蹊径,采阳,那么可是要我先行回避?”

“呵。”秦霜不置可否,“你既欲置我于死,又一早就备好达摩之心,你的谋算,为什么这样背道而驰?”

不止于此,白素贞活命的根本,四苦阵的组成,人形化身何等重要,经王背叛,雪达摩游离,白素贞都置之不理,甚至将包括黑瞳在内统统直接送至她面前,让他们送死之意甚为明显。这种自暴死穴,形同自杀的行径,到底是作何估量?是因为认定风云会维护孔慈,而她会在意风云的态度?这是过于自负,还是看低她?

白素贞到底是想要那所谓的“魔渡众生”计划成功,还是失败?

白素贞一愣,随即道:“东西已经交到你手上,用或者不用,当然是由你决定。不过,你已许花开,完成交易,做到这一点,就够了。”

对她们这等人来,明言与否并不重要,秦霜接过达摩之心,即是已经答应了白素贞的条件。

不过事关重大,见秦霜一再拖延,白素贞还是点明此节。就算秦霜不用达摩之心,坚持自蹈死路,那也要先行完成对她的承诺。

秦霜将达摩之心翻来转去,低声吟哦:“达摩之心,心中藏泪,泪满人间,血浸山河。”怅然叹息,“这世界太小了。”

白素贞略一皱眉,正欲开口再说。秦霜蓦然抬头,唇边噙笑,盈盈脉脉,眼中星光流转,水波荡漾,天水之间,雾气弥散,静谧美丽中带着丝丝让人想去探究的神秘。就算明知靠近,便会有水妖伸臂,溺死湖中,这世间也不会有一个男人能拒绝这样致命的温柔。就连同为女人的白素贞也为之一晃神。

“你所提的采补很有道理,我决定取用了!”

白素贞失声道:“什么?”她已绝了让秦霜动情的心,不过是随口提起,略微逼迫秦霜不要再浪费时间,怎想到会真的采纳?

秦霜低笑,目光自步惊云滑过,在聂风身上停了一停:“你们,愿意吗?”长睫掩映着紫色的眼眸,嘴角带着慵懒不羁的坏笑,“就算你们不愿意”

“我也要,强取豪夺了!”

“风无相,云无常,星尘牢笼,封天禁地!”

所有人耳中仿佛同时听见轰然一声,星光自九天之外奔泻而下,丝毫不因地底而阻隔,笼罩在秦霜身上,耀眼夺目,不能直视。

时间驻足不前,生死暧昧不清,光暗失去意义,此与彼再不是泾渭分明无声而强烈的轰鸣在全身震荡回响,识海最深处原本被束缚的某种东西,开始奋力挣扎,疯狂咆哮,甚至对秦霜那可算得强大到极点的意念形成压制。

隐约恍惚中,前尘往事中一幕幕场景纷纷然突现于脑际,理智一步步陷入泥沼黑潭,抬眼中无数人影闪现而过,谁是最想要的,谁是难忘的,谁又是时时刻刻心心念念念过的那个人?心头燥热无比,身体由内而外传来阵阵陌生又熟悉的骚动,呼吸也渐渐变得越发沉重,无所谓,不管是谁,即便厌恶,也想要拥抱

星光源源不绝地落下,命宫中四颗凶星同时亮起,识海中几乎被银色的光辉完全占据,带着冰冷绝对的自然意志,秦霜骤然转头,双目由艳媚混浊回复最初灵光清亮的深邃,从天摇地摆,几乎不可自持的境地中完全挣脱出来,那些几乎充溢而出的霎时让位于对力量的渴望。

会蒙蔽本性,但本性,无法压抑,无法扭转。真实也好,虚幻也罢,也许生生世世,在某世中,曾经深爱过,曾经放纵过,曾经沉湎过但,都过去了。便是爱,也是自私的,为了真心想要的,可以不惜一切。力量不是终极的渴望,但力量是走向最终目的的必需,凌驾于一时的男欢女爱之上!

383 第 385 章

摩诃无量,极言其大,只有自然的伟力才能配得上这个称呼。

秦霜紫色的眼眸似睁非睁,欲闭不闭,眼底春波杳渺,终究漫不过星光熠熠。

世间万相,与人最直接相关的为色,为声,为香,为味,为触,为生,为往,为坏,为男,为女,脱离此十相,即为无相。天地诸行,变幻难测,永无止境,不见停息,谓为无常。“神”观察风云的自然天象,尽得其中意境,与武功结合,手足腿臂乃至于口眼,莫不能发出相应的绝世力量。

聂风修习风神腿,步风足影,无影无形,脱离任何色身形相,应证无相。步惊云习练排云掌,心思莫测,飘渺不定,暗合无常。“神”一半摩诃无量的力量,分入二人体内,更似是一点灵光,一枚种子,引出二人特殊命格。

天生风云之体,如同鸟飞鱼游,不需要领悟也能在危急关头,凭借本能调动风云之力。不过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能被动保命,不能运用自如。

无双城下,秦霜魂残魄碎,堕入幽冥,境界一落千丈。没有了道法的气象万千,没有了心剑锋锐无双,从最卑下最微末重新开始,别无其他念头,只为存在下去而挣扎。无休止的争斗之中,本就是人类先与野兽,再与同类搏杀中创出的武功,因为之前有更多选择而不自觉忽略以至不甚了了的精微之处,不学自明,烙入本能。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若是不喜欢而强迫自是事倍功半,甚至适得其反。道者的冲恬淡泊与武者的刚烈勇毅本就是截然相反的人生态度,秦霜纵能用理智认清分际,压下不适,心性之中总难免留存旧日痕迹。

但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只是生存的必需,被环境逼迫到极致,从空白中重新成长,就算找回记忆,终是脱胎换骨。

弹指之间,山河色变,是修道者的风采。漫步前行,无所畏惧,是武者的志意和胸襟。恢复神智后,比起从前,心境有损,实战之力不减反增。

再见白素贞施展与“神”同源而有异的阴极摩诃,秦霜在魔眼洞察之下,已不止能解析这门绝世武功,更有所明悟,进一步推演出,只要领悟两种自然之力的本质,就能召唤相对应的两种自然力量,施展摩诃无量,与内力无关,也并不一定必须是风云!

明其理易,践其功难。聂风和步惊云,顺天应命,暗合天心,借用风云之力,自然而为,无有大损。秦霜的出生便是违天逆命,命理亦是虚饰,随时而转,任何外来之力,于她都是未伤敌先伤身,对她所求的长远目标,更是有害无益。

用,还是,不用?

从需要到决定应用,由理解转为实战,种种权衡,在秦霜也不过抬低头抬首的短短一瞬。不同从前月白风轻的清朗,折花含笑的雅致,每一步只见冰冷尘埃鲜血苦痛,封存一切柔软温情,血色一点刻心刻骨,行事之中,只有更锐、更利、更不计后果。

理智,总要考虑得失,而心情,则是直接。倾我之力,见汝安好。她已做过一次,这一次并不比上一次更难。

以“泪沧海”和“心缘焱”特性施展“霜绝天下”,若勾动其后的自然力量,威力顿时可由人间奇招上升为天地绝学,亦可称之为摩诃无量。

不同于天地的元极、“神”的天极,白素贞的地极,无论水和火的本源力量,都来源于幽冥,携裹着最精纯的死亡气息,定要命名,便是阴极摩诃!

白素贞也许看出来了,也许没有,别人更不会知道。逆天而行,必遭天妒。抱着消失于天地之间的信念施展,见到的结果,未必尽如人意,也已经足够了。

还是白素贞一言提醒。借力而损,亦可借力而补。

以痛楚及鲜血提升功力,是更容易沉沦魔道,步向地狱。秦霜不是没有过毫无理智厮杀吞食的经历,但并不只是需要,更多是逼不得已的自卫。一旦清醒,立刻放弃,另寻其他途径。

采补,采取天地元气补益人身缺憾,打破人寿短暂的樊篱,是纯正的道门真法。至于世间所传,吸取他人元气、精血以补益己身的房中术,秦霜想也没有想过。无关道德,那种夹杂了太多与妄念的想法,即使复其本源,效率也低得令人发指。

秦霜接引天星之力,星光倾泻,涛涛如海,澎湃如山,即便只是专属此世界两颗奇星,而非跨越长河普照三千大世界的正星,瞬息所获,也远远超过人所能予,淳厚澄净更无可比。敛目内视,双瞳绮丽变幻,一待星辉充满识海,立刻施以无上意志,强行压缩……

如是者三,星辉由稀薄而凝实,眼见要凝聚出与星空上对应的两颗星斗。秦霜稍稍犹豫,力量勾连,多余的念头消失,让她从未留意的一面浮出水面。那丝丝缕缕的迷乱腓弥之意,蚀骨的撩拨,侵身入髓的搔痒,沉溺到几乎没顶的真实……究竟是因何而生?

男女相吸,发轫于本能,升华为情爱。修神聚元,刻意地绝情禁爱反而难证圆满。不过各人有各人的路,许多修道者不近于情,也不能说错。情爱和往往交织牵涉,难以分拆。情难自禁,欲难有节,最终会蒙蔽本性。能以定静慧明破透析,彻悟返本者,百难见一。更多见沦入魔道,夭折于中途。

殷鉴斑斑,秦霜尚未有以身试法、证论菩提的打算。何况此情既过,心底清明,她之所以心神荡漾,不过是指使,既非本性共振,也不见神意相依,或有一分情,倒有九分欲,如果因此与人纠缠,违背本心,也误他人。

让秦霜蹙眉的是,若只是单方面,也不致强烈如斯。这其中隐约而生的呼应,从何时而起,是聂风还是步惊云,越出雷池,有了别样的心思?

以聂风、步惊云二人为中介,沟通风云二星,容易是一面,更是因为多年相处,情谊累积,几番反复,种种表现。知道纵有分歧,并无怨憎。她要借用力量,他们绝无不愿之意。

但有借终须有还。她还真的从未想过,聂风和步惊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被星辉隔绝在外的黑色人影复又出现,死寂的眼神,从中淌出深渊般的森冷,只是被注视,已叫人生出下一刻会被一同拖入黑暗的绝望。苍白的唇一开一合,无声地道:“过来。”

秦霜笑了,同样无声回答:“我不。”念头一沉,星芒交辉,命宫中贪狼,破军,七杀,廉贞四星跃出,与新出现的风云二星犄角相连,各占一边,数下旋转之后,全部消失,现出一颗崭新的六芒星,六角带赤,隐露弧瓣。

秦霜微一锁眉,旋即松开,这亦可算是一个不那么叫她喜欢的意外。血莲融入星芒,从好处看,控制加强,稍可减轻身体负担。从坏处看,亦是如此,血海的印记根植识海,越来越难以清除。

她所行的道路已是越来越偏离原本所定,前路越见模糊。这样还要走下去的想法,又能坚持多久不会动摇,或者突然崩塌?

秦霜抿唇轻笑,六芒星上血色流转,心底一片冷彻,若她无了继续下去的念头,不加外力,也是她真正的死期了罢?

天地无私,人有变通,有些危机迫在眉睫,有些还可稍事缓颊。此际哪有余暇瞻前顾后,去想命运嵌合,如何撕扯而开。还得了便还,还不了,那也且看日后。世无不可杀之人,欲杀我者杀,辱我者杀,阻我行路者杀,影响我向道心志的亦皆可杀!

一念既定,星芒隐去,识海复归平静,只是其上黑白边缘都多了一层血色,其下更是暗潮汹涌,不知下一刻发作又在何时。

秦霜也只是要这一刻平静,双手交叠,“达摩之心”合在其中,她不欲与佛门过多牵连,宁舍此而取风云,但这颗舍利子也不必还回去。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物本无错,人心自误。不见可欲,人心不乱。无知无欲,无为无不为。她不要,却知道有人非常适合。

趁着这个独立的小空间尚未完全消失,秦霜再度神念透发……

搜神宫深处正自和神母一道搜寻各个隐秘之所,担心遗漏被“神”掳来变做兽奴或做其他实验的可怜人的雪缘蓦然有感,在神母诧异的目光下,趺坐在地,口唇微动,默默念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参差各随,愿力密迹,相隔千里,遥相呼应。

“达摩之心”中达摩苦修多年的佛力如春雨霖霖,泽被大地,向着雪缘转移过去……

384 第 38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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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4 第 39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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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5 第 39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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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6 第 39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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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7 第 39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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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8 第 400 章

手捧栩栩如生,如上一刻还在人体内砰砰跳动的心,感应着其中的勃勃生机,秦霜心中也泛起一丝惊诧:“心脏所化的舍利子?”

白素贞颔首道:“少林寺中所隐藏的三个大秘密,对应着天地人三件至宝,分别是天之元极摩诃,地之梦幻空花,以及这最后一件,来源一代禅师达摩圆寂之后,他的心化成的舍利子。”

“这其中,元极摩诃是至高无上的武功,梦幻空花是能翻转世间的武器,唯有这颗舍利子,凝聚着达摩一生的慈悲善念和对世人祝福,是为救人而生。”

“达摩之心具有奇异的功效。仅举其中一项,若中毒的人把它拿在掌中,不出半盏茶时间,无论听中的毒有多深,如何奇不可解,它也能慢慢把毒逼出来。逼出来的剧毒,亦会逐渐凝结为一些血红的透明硬块,就像水晶一般瑰丽。”

“对你而言,你现在的问题是,为了将他们自门后转移出来,不惜引动幽冥之力,以致冥气蚀体,死压过生,与幽若的情形异曲而同工,而更为严重,寻常的舍利子根本难以起效。唯有这颗达摩之心,其中蕴含的生命力非比寻常,可能是这世上惟一能让你活下去又没有后患的东西。”

听白素贞说至此处,揭出前因后果,聂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向秦霜望去。

步惊云直截问道:“你,为了我们?”

秦霜道:“不,我只是不想输。”稍稍一停,嘴边渐生笑意,浅浅淡淡,“我也想见你们安全。”

聂风心头如先被一根针狠狠刺入,然后是无数尖针刺入,细细密密,不流一滴血,剖开来,才见千疮百孔。一瞥步惊云,木无表情的冷脸一恒如斯。

聂风心中苦笑,不管受过多少次教训,他都学不会云师兄这般冷静。就如久困枯井里的人,仰望着星光,不敢去攀撷,但忽然她俯身探首,看了一看,瞳中星辉灿烂。

他知道她不是特意来探看他的,他清楚,在她心中,他不是什么,也不算是什么,但就为那瞬息的光华,顿生迷乱。只要她所垂注的,就是炫目的,他愿意为她不惜击碎砖,敲碎墙,打破井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抚平所有伤害。

然后发现,井边的她早已不在。轰然倒塌中,才恍然梦醒,仍在井底

步惊云心底并非如聂风所以为的如一尊百世石像万般不动,只是他这一生都在失,他不曾放弃,也想要去争,却不敢存着希望,他只一步步朝着自己的目标走,至少先得到了,再去想若失去会如何。回望秦霜,沉声反问:“我们无碍,你呢?”

秦霜的情形很不好,有眼睛都能看到。他只想知道,问题已经发生了,还能不能弥补、解决?这一次他就在她身边,看着她,她是不是还会坚持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秦霜缓缓转动达摩之心:“能解万毒的奇宝,毁在我这里岂不可惜?”

舍利子大多由遗骨化成,就算是佛陀,也不例外,但这一颗极为特殊,竟是由一个完完整整的心脏所化。难以想象,名为“达摩之心”,果然是达摩的心,仅成就阿罗汉果位,东来传法的功德是系数凝结在这颗舍利中了么?

步惊云的瞳孔不期然收缩,庭园中那群逾千中了“一千来世之咒”有家难归的鬼!

不等步惊云开口,秦霜先道:“我不是要你做选择,并不需要,他们不是中毒。达摩之心救不了他们。”

秦霜注视步惊云,双瞳滢然如水:“其实,若是可以,我很愿意舍弃,由得你去救他们,让我欠你的情还得一分少一分。”

步惊云冷冷道:“你活着,才能还!”

秦霜莞尔道:“我还没死。”

只是幻象的干扰越来越严重,血肉崩溃解体,白骨如花蕊一般冲破肌肤的束缚傲然绽放血色的雨幕倾盆而下,朦胧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眉宇中充斥着冷酷与杀戮的味道,摊开手,掌中空无一物,却仿佛听到无数不甘的怨毒哀鸣。

生与死,别人的生,自己的死,就算最微小的光明,也能够驱散最深重的黑暗,但对于魔性已然积重难返的自己,更可能是因为蛮不讲理的占有欲,为听到不想听到的话而暴怒。

让每一个念头都控制在理智之下,本已如怒海操舟,稍不注意便舟覆人亡,又何必再有额外刺激,生情绪起伏。

步惊云默默看着秦霜,抬眉转目中眸光流动,似有一点温柔,仔细看去,仍是千丈寒谭,无情依旧。

白素贞悠悠一笑:“你我的时间也是过一分少一分,达摩之心贵重,也比不过一条命。”

秦霜唇角一勾:“你让我做个食心鬼么?”缠绕在达摩之心上的意识甫一深入,一股浓烈的哀伤直冲脑际,勾起心中种种情绪,既有喜悦、渴望,也有厌恶、憎恨,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生出隐约的畏惧,不由自主地生出抗拒,一反常态地迟迟难下决断。

“你不想吸收达摩之心中的生气来救命,难道,”白素贞玩味地道,“你想要另辟蹊径,采阳,那么可是要我先行回避?”

“呵。”秦霜不置可否,“你既欲置我于死,又一早就备好达摩之心,你的谋算,为什么这样背道而驰?”

不止于此,白素贞活命的根本,四苦阵的组成,人形化身何等重要,经王背叛,雪达摩游离,白素贞都置之不理,甚至将包括黑瞳在内统统直接送至她面前,让他们送死之意甚为明显。这种自暴死穴,形同自杀的行径,到底是作何估量?是因为认定风云会维护孔慈,而她会在意风云的态度?这是过于自负,还是看低她?

白素贞到底是想要那所谓的“魔渡众生”计划成功,还是失败?

白素贞一愣,随即道:“东西已经交到你手上,用或者不用,当然是由你决定。不过,你已许花开,完成交易,做到这一点,就够了。”

对她们这等人来,明言与否并不重要,秦霜接过达摩之心,即是已经答应了白素贞的条件。

不过事关重大,见秦霜一再拖延,白素贞还是点明此节。就算秦霜不用达摩之心,坚持自蹈死路,那也要先行完成对她的承诺。

秦霜将达摩之心翻来转去,低声吟哦:“达摩之心,心中藏泪,泪满人间,血浸山河。”怅然叹息,“这世界太小了。”

白素贞略一皱眉,正欲开口再说。秦霜蓦然抬头,唇边噙笑,盈盈脉脉,眼中星光流转,水波荡漾,天水之间,雾气弥散,静谧美丽中带着丝丝让人想去探究的神秘。就算明知靠近,便会有水妖伸臂,溺死湖中,这世间也不会有一个男人能拒绝这样致命的温柔。就连同为女人的白素贞也为之一晃神。

“你所提的采补很有道理,我决定取用了!”

白素贞失声道:“什么?”她已绝了让秦霜动情的心,不过是随口提起,略微逼迫秦霜不要再浪费时间,怎想到会真的采纳?

秦霜低笑,目光自步惊云滑过,在聂风身上停了一停:“你们,愿意吗?”长睫掩映着紫色的眼眸,嘴角带着慵懒不羁的坏笑,“就算你们不愿意”

“我也要,强取豪夺了!”

“风无相,云无常,星尘牢笼,封天禁地!”

所有人耳中仿佛同时听见轰然一声,星光自九天之外奔泻而下,丝毫不因地底而阻隔,笼罩在秦霜身上,耀眼夺目,不能直视。

时间驻足不前,生死暧昧不清,光暗失去意义,此与彼再不是泾渭分明无声而强烈的轰鸣在全身震荡回响,识海最深处原本被束缚的某种东西,开始奋力挣扎,疯狂咆哮,甚至对秦霜那可算得强大到极点的意念形成压制。

隐约恍惚中,前尘往事中一幕幕场景纷纷然突现于脑际,理智一步步陷入泥沼黑潭,抬眼中无数人影闪现而过,谁是最想要的,谁是难忘的,谁又是时时刻刻心心念念念过的那个人?心头燥热无比,身体由内而外传来阵阵陌生又熟悉的骚动,呼吸也渐渐变得越发沉重,无所谓,不管是谁,即便厌恶,也想要拥抱

星光源源不绝地落下,命宫中四颗凶星同时亮起,识海中几乎被银色的光辉完全占据,带着冰冷绝对的自然意志,秦霜骤然转头,双目由艳媚混浊回复最初灵光清亮的深邃,从天摇地摆,几乎不可自持的境地中完全挣脱出来,那些几乎充溢而出的霎时让位于对力量的渴望。

会蒙蔽本性,但本性,无法压抑,无法扭转。真实也好,虚幻也罢,也许生生世世,在某世中,曾经深爱过,曾经放纵过,曾经沉湎过但,都过去了。便是爱,也是自私的,为了真心想要的,可以不惜一切。力量不是终极的渴望,但力量是走向最终目的的必需,凌驾于一时的男欢女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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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9 第 401 章

摩诃无量,极言其大,只有自然的伟力才能配得上这个称呼。

秦霜紫色的眼眸似睁非睁,欲闭不闭,眼底春波杳渺,终究漫不过星光熠熠。

世间万相,与人最直接相关的为色,为声,为香,为味,为触,为生,为往,为坏,为男,为女,脱离此十相,即为无相。天地诸行,变幻难测,永无止境,不见停息,谓为无常。“神”观察风云的自然天象,尽得其中意境,与武功结合,手足腿臂乃至于口眼,莫不能发出相应的绝世力量。

聂风修习风神腿,步风足影,无影无形,脱离任何色身形相,应证无相。步惊云习练排云掌,心思莫测,飘渺不定,暗合无常。“神”一半摩诃无量的力量,分入二人体内,更似是一点灵光,一枚种子,引出二人特殊命格。

天生风云之体,如同鸟飞鱼游,不需要领悟也能在危急关头,凭借本能调动风云之力。不过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能被动保命,不能运用自如。

无双城下,秦霜魂残魄碎,堕入幽冥,境界一落千丈。没有了道法的气象万千,没有了心剑锋锐无双,从最卑下最微末重新开始,别无其他念头,只为存在下去而挣扎。无休止的争斗之中,本就是人类先与野兽,再与同类搏杀中创出的武功,因为之前有更多选择而不自觉忽略以至不甚了了的精微之处,不学自明,烙入本能。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若是不喜欢而强迫自是事倍功半,甚至适得其反。道者的冲恬淡泊与武者的刚烈勇毅本就是截然相反的人生态度,秦霜纵能用理智认清分际,压下不适,心性之中总难免留存旧日痕迹。

但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只是生存的必需,被环境逼迫到极致,从空白中重新成长,就算找回记忆,终是脱胎换骨。

弹指之间,山河色变,是修道者的风采。漫步前行,无所畏惧,是武者的志意和胸襟。恢复神智后,比起从前,心境有损,实战之力不减反增。

再见白素贞施展与“神”同源而有异的阴极摩诃,秦霜在魔眼洞察之下,已不止能解析这门绝世武功,更有所明悟,进一步推演出,只要领悟两种自然之力的本质,就能召唤相对应的两种自然力量,施展摩诃无量,与内力无关,也并不一定必须是风云!

明其理易,践其功难。聂风和步惊云,顺天应命,暗合天心,借用风云之力,自然而为,无有大损。秦霜的出生便是违天逆命,命理亦是虚饰,随时而转,任何外来之力,于她都是未伤敌先伤身,对她所求的长远目标,更是有害无益。

用,还是,不用?

从需要到决定应用,由理解转为实战,种种权衡,在秦霜也不过抬低头抬首的短短一瞬。不同从前月白风轻的清朗,折花含笑的雅致,每一步只见冰冷尘埃鲜血苦痛,封存一切柔软温情,血色一点刻心刻骨,行事之中,只有更锐、更利、更不计后果。

理智,总要考虑得失,而心情,则是直接。倾我之力,见汝安好。她已做过一次,这一次并不比上一次更难。

以“泪沧海”和“心缘焱”特性施展“霜绝天下”,若勾动其后的自然力量,威力顿时可由人间奇招上升为天地绝学,亦可称之为摩诃无量。

不同于天地的元极、“神”的天极,白素贞的地极,无论水和火的本源力量,都来源于幽冥,携裹着最精纯的死亡气息,定要命名,便是阴极摩诃!

白素贞也许看出来了,也许没有,别人更不会知道。逆天而行,必遭天妒。抱着消失于天地之间的信念施展,见到的结果,未必尽如人意,也已经足够了。

还是白素贞一言提醒。借力而损,亦可借力而补。

以痛楚及鲜血提升功力,是更容易沉沦魔道,步向地狱。秦霜不是没有过毫无理智厮杀吞食的经历,但并不只是需要,更多是逼不得已的自卫。一旦清醒,立刻放弃,另寻其他途径。

采补,采取天地元气补益人身缺憾,打破人寿短暂的樊篱,是纯正的道门真法。至于世间所传,吸取他人元气、精血以补益己身的房中术,秦霜想也没有想过。无关道德,那种夹杂了太多与妄念的想法,即使复其本源,效率也低得令人发指。

秦霜接引天星之力,星光倾泻,涛涛如海,澎湃如山,即便只是专属此世界两颗奇星,而非跨越长河普照三千大世界的正星,瞬息所获,也远远超过人所能予,淳厚澄净更无可比。敛目内视,双瞳绮丽变幻,一待星辉充满识海,立刻施以无上意志,强行压缩……

如是者三,星辉由稀薄而凝实,眼见要凝聚出与星空上对应的两颗星斗。秦霜稍稍犹豫,力量勾连,多余的念头消失,让她从未留意的一面浮出水面。那丝丝缕缕的迷乱腓弥之意,蚀骨的撩拨,侵身入髓的搔痒,沉溺到几乎没顶的真实……究竟是因何而生?

男女相吸,发轫于本能,升华为情爱。修神聚元,刻意地绝情禁爱反而难证圆满。不过各人有各人的路,许多修道者不近于情,也不能说错。情爱和往往交织牵涉,难以分拆。情难自禁,欲难有节,最终会蒙蔽本性。能以定静慧明破透析,彻悟返本者,百难见一。更多见沦入魔道,夭折于中途。

殷鉴斑斑,秦霜尚未有以身试法、证论菩提的打算。何况此情既过,心底清明,她之所以心神荡漾,不过是指使,既非本性共振,也不见神意相依,或有一分情,倒有九分欲,如果因此与人纠缠,违背本心,也误他人。

让秦霜蹙眉的是,若只是单方面,也不致强烈如斯。这其中隐约而生的呼应,从何时而起,是聂风还是步惊云,越出雷池,有了别样的心思?

以聂风、步惊云二人为中介,沟通风云二星,容易是一面,更是因为多年相处,情谊累积,几番反复,种种表现。知道纵有分歧,并无怨憎。她要借用力量,他们绝无不愿之意。

但有借终须有还。她还真的从未想过,聂风和步惊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被星辉隔绝在外的黑色人影复又出现,死寂的眼神,从中淌出深渊般的森冷,只是被注视,已叫人生出下一刻会被一同拖入黑暗的绝望。苍白的唇一开一合,无声地道:“过来。”

秦霜笑了,同样无声回答:“我不。”念头一沉,星芒交辉,命宫中贪狼,破军,七杀,廉贞四星跃出,与新出现的风云二星犄角相连,各占一边,数下旋转之后,全部消失,现出一颗崭新的六芒星,六角带赤,隐露弧瓣。

秦霜微一锁眉,旋即松开,这亦可算是一个不那么叫她喜欢的意外。血莲融入星芒,从好处看,控制加强,稍可减轻身体负担。从坏处看,亦是如此,血海的印记根植识海,越来越难以清除。

她所行的道路已是越来越偏离原本所定,前路越见模糊。这样还要走下去的想法,又能坚持多久不会动摇,或者突然崩塌?

秦霜抿唇轻笑,六芒星上血色流转,心底一片冷彻,若她无了继续下去的念头,不加外力,也是她真正的死期了罢?

天地无私,人有变通,有些危机迫在眉睫,有些还可稍事缓颊。此际哪有余暇瞻前顾后,去想命运嵌合,如何撕扯而开。还得了便还,还不了,那也且看日后。世无不可杀之人,欲杀我者杀,辱我者杀,阻我行路者杀,影响我向道心志的亦皆可杀!

一念既定,星芒隐去,识海复归平静,只是其上黑白边缘都多了一层血色,其下更是暗潮汹涌,不知下一刻发作又在何时。

秦霜也只是要这一刻平静,双手交叠,“达摩之心”合在其中,她不欲与佛门过多牵连,宁舍此而取风云,但这颗舍利子也不必还回去。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物本无错,人心自误。不见可欲,人心不乱。无知无欲,无为无不为。她不要,却知道有人非常适合。

趁着这个独立的小空间尚未完全消失,秦霜再度神念透发……

搜神宫深处正自和神母一道搜寻各个隐秘之所,担心遗漏被“神”掳来变做兽奴或做其他实验的可怜人的雪缘蓦然有感,在神母诧异的目光下,趺坐在地,口唇微动,默默念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参差各随,愿力密迹,相隔千里,遥相呼应。

“达摩之心”中达摩苦修多年的佛力如春雨霖霖,泽被大地,向着雪缘转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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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 第 402 章

手捧栩栩如生,如上一刻还在人体内砰砰跳动的心,感应着其中的勃勃生机,秦霜心中也泛起一丝惊诧:“心脏所化的舍利子?”

白素贞颔首道:“少林寺中所隐藏的三个大秘密,对应着天地人三件至宝,分别是天之元极摩诃,地之梦幻空花,以及这最后一件,来源一代禅师达摩圆寂之后,他的心化成的舍利子。”

“这其中,元极摩诃是至高无上的武功,梦幻空花是能翻转世间的武器,唯有这颗舍利子,凝聚着达摩一生的慈悲善念和对世人祝福,是为救人而生。”

“达摩之心具有奇异的功效。仅举其中一项,若中毒的人把它拿在掌中,不出半盏茶时间,无论听中的毒有多深,如何奇不可解,它也能慢慢把毒逼出来。逼出来的剧毒,亦会逐渐凝结为一些血红的透明硬块,就像水晶一般瑰丽。”

“对你而言,你现在的问题是,为了将他们自门后转移出来,不惜引动幽冥之力,以致冥气蚀体,死压过生,与幽若的情形异曲而同工,而更为严重,寻常的舍利子根本难以起效。唯有这颗达摩之心,其中蕴含的生命力非比寻常,可能是这世上惟一能让你活下去又没有后患的东西。”

听白素贞说至此处,揭出前因后果,聂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向秦霜望去。

步惊云直截问道:“你,为了我们?”

秦霜道:“不,我只是不想输。”稍稍一停,嘴边渐生笑意,浅浅淡淡,“我也想见你们安全。”

聂风心头如先被一根针狠狠刺入,然后是无数尖针刺入,细细密密,不流一滴血,剖开来,才见千疮百孔。一瞥步惊云,木无表情的冷脸一恒如斯。

聂风心中苦笑,不管受过多少次教训,他都学不会云师兄这般冷静。就如久困枯井里的人,仰望着星光,不敢去攀撷,但忽然她俯身探首,看了一看,瞳中星辉灿烂。

他知道她不是特意来探看他的,他清楚,在她心中,他不是什么,也不算是什么,但就为那瞬息的光华,顿生迷乱。只要她所垂注的,就是炫目的,他愿意为她不惜击碎砖,敲碎墙,打破井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抚平所有伤害。

然后发现,井边的她早已不在。轰然倒塌中,才恍然梦醒,仍在井底

步惊云心底并非如聂风所以为的如一尊百世石像万般不动,只是他这一生都在失,他不曾放弃,也想要去争,却不敢存着希望,他只一步步朝着自己的目标走,至少先得到了,再去想若失去会如何。回望秦霜,沉声反问:“我们无碍,你呢?”

秦霜的情形很不好,有眼睛都能看到。他只想知道,问题已经发生了,还能不能弥补、解决?这一次他就在她身边,看着她,她是不是还会坚持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秦霜缓缓转动达摩之心:“能解万毒的奇宝,毁在我这里岂不可惜?”

舍利子大多由遗骨化成,就算是佛陀,也不例外,但这一颗极为特殊,竟是由一个完完整整的心脏所化。难以想象,名为“达摩之心”,果然是达摩的心,仅成就阿罗汉果位,东来传法的功德是系数凝结在这颗舍利中了么?

步惊云的瞳孔不期然收缩,庭园中那群逾千中了“一千来世之咒”有家难归的鬼!

不等步惊云开口,秦霜先道:“我不是要你做选择,并不需要,他们不是中毒。达摩之心救不了他们。”

秦霜注视步惊云,双瞳滢然如水:“其实,若是可以,我很愿意舍弃,由得你去救他们,让我欠你的情还得一分少一分。”

步惊云冷冷道:“你活着,才能还!”

秦霜莞尔道:“我还没死。”

只是幻象的干扰越来越严重,血肉崩溃解体,白骨如花蕊一般冲破肌肤的束缚傲然绽放血色的雨幕倾盆而下,朦胧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眉宇中充斥着冷酷与杀戮的味道,摊开手,掌中空无一物,却仿佛听到无数不甘的怨毒哀鸣。

生与死,别人的生,自己的死,就算最微小的光明,也能够驱散最深重的黑暗,但对于魔性已然积重难返的自己,更可能是因为蛮不讲理的占有欲,为听到不想听到的话而暴怒。

让每一个念头都控制在理智之下,本已如怒海操舟,稍不注意便舟覆人亡,又何必再有额外刺激,生情绪起伏。

步惊云默默看着秦霜,抬眉转目中眸光流动,似有一点温柔,仔细看去,仍是千丈寒谭,无情依旧。

白素贞悠悠一笑:“你我的时间也是过一分少一分,达摩之心贵重,也比不过一条命。”

秦霜唇角一勾:“你让我做个食心鬼么?”缠绕在达摩之心上的意识甫一深入,一股浓烈的哀伤直冲脑际,勾起心中种种情绪,既有喜悦、渴望,也有厌恶、憎恨,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生出隐约的畏惧,不由自主地生出抗拒,一反常态地迟迟难下决断。

“你不想吸收达摩之心中的生气来救命,难道,”白素贞玩味地道,“你想要另辟蹊径,采阳,那么可是要我先行回避?”

“呵。”秦霜不置可否,“你既欲置我于死,又一早就备好达摩之心,你的谋算,为什么这样背道而驰?”

不止于此,白素贞活命的根本,四苦阵的组成,人形化身何等重要,经王背叛,雪达摩游离,白素贞都置之不理,甚至将包括黑瞳在内统统直接送至她面前,让他们送死之意甚为明显。这种自暴死穴,形同自杀的行径,到底是作何估量?是因为认定风云会维护孔慈,而她会在意风云的态度?这是过于自负,还是看低她?

白素贞到底是想要那所谓的“魔渡众生”计划成功,还是失败?

白素贞一愣,随即道:“东西已经交到你手上,用或者不用,当然是由你决定。不过,你已许花开,完成交易,做到这一点,就够了。”

对她们这等人来,明言与否并不重要,秦霜接过达摩之心,即是已经答应了白素贞的条件。

不过事关重大,见秦霜一再拖延,白素贞还是点明此节。就算秦霜不用达摩之心,坚持自蹈死路,那也要先行完成对她的承诺。

秦霜将达摩之心翻来转去,低声吟哦:“达摩之心,心中藏泪,泪满人间,血浸山河。”怅然叹息,“这世界太小了。”

白素贞略一皱眉,正欲开口再说。秦霜蓦然抬头,唇边噙笑,盈盈脉脉,眼中星光流转,水波荡漾,天水之间,雾气弥散,静谧美丽中带着丝丝让人想去探究的神秘。就算明知靠近,便会有水妖伸臂,溺死湖中,这世间也不会有一个男人能拒绝这样致命的温柔。就连同为女人的白素贞也为之一晃神。

“你所提的采补很有道理,我决定取用了!”

白素贞失声道:“什么?”她已绝了让秦霜动情的心,不过是随口提起,略微逼迫秦霜不要再浪费时间,怎想到会真的采纳?

秦霜低笑,目光自步惊云滑过,在聂风身上停了一停:“你们,愿意吗?”长睫掩映着紫色的眼眸,嘴角带着慵懒不羁的坏笑,“就算你们不愿意”

“我也要,强取豪夺了!”

“风无相,云无常,星尘牢笼,封天禁地!”

所有人耳中仿佛同时听见轰然一声,星光自九天之外奔泻而下,丝毫不因地底而阻隔,笼罩在秦霜身上,耀眼夺目,不能直视。

时间驻足不前,生死暧昧不清,光暗失去意义,此与彼再不是泾渭分明无声而强烈的轰鸣在全身震荡回响,识海最深处原本被束缚的某种东西,开始奋力挣扎,疯狂咆哮,甚至对秦霜那可算得强大到极点的意念形成压制。

隐约恍惚中,前尘往事中一幕幕场景纷纷然突现于脑际,理智一步步陷入泥沼黑潭,抬眼中无数人影闪现而过,谁是最想要的,谁是难忘的,谁又是时时刻刻心心念念念过的那个人?心头燥热无比,身体由内而外传来阵阵陌生又熟悉的骚动,呼吸也渐渐变得越发沉重,无所谓,不管是谁,即便厌恶,也想要拥抱

星光源源不绝地落下,命宫中四颗凶星同时亮起,识海中几乎被银色的光辉完全占据,带着冰冷绝对的自然意志,秦霜骤然转头,双目由艳媚混浊回复最初灵光清亮的深邃,从天摇地摆,几乎不可自持的境地中完全挣脱出来,那些几乎充溢而出的霎时让位于对力量的渴望。

会蒙蔽本性,但本性,无法压抑,无法扭转。真实也好,虚幻也罢,也许生生世世,在某世中,曾经深爱过,曾经放纵过,曾经沉湎过但,都过去了。便是爱,也是自私的,为了真心想要的,可以不惜一切。力量不是终极的渴望,但力量是走向最终目的的必需,凌驾于一时的男欢女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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