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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云》


第一章 秋夜血驿站

金秋十月,正是江南好时节。

时值日傍,夕阳在上元县以西的南湖湖面上洒出一片碎金。

湖畔乌桕枫红,层层叠叠,远望恍若云霞。

白墙黑瓦的小院立于高大的乌桕树下。屋前木柱一串红灯笼在金秋暖风中微微摇曳。

一脸干瘪,弯腰驼背的老仆手持蒲扇,挥得呜呜作响,掀开蒸篱,透过灶台上蒸腾的热气看了眼变红的湖蟹。

扎着丫髻的小丫头正手脚利落铡着马草。随着蒸篱掀开,热气飘散,小丫头深吸一口:“阿爷,好香”。

老仆不理馋嘴孙女,脸上带笑:“湖蟹乃楼上夫人吃食,囡囡莫想啦”。

与厨下好心情的老仆不同,这驿站的驿丞此时却在宽大的衣袍下袖着双手,于天井中的青石庭院里来回踱步。

今日之事煞是怪异。文书往来多用邮符。持火票者多为兵将,偶有携妻女家眷。

今日有位夫人携火票来投驿站,一行女子居多。

个个环佩叮当,云髻高耸,不像兵将办事,倒似世家贵女出游。

乃至于他在堪合火票之时,仔细核对数遍。

一眼瞟见老仆端着蒸好的湖蟹经过。赶忙一把拦下:“与我吧,我且亲自送去”。

二层楼上送菜的嘟嘟敲门声响起的同时,驿站的铜环也在今日再一次被扣响。

门内几个小厮手脚麻利拉开驿站大门。

木门外站了两个牵着高俊大马的男人,罩在斗篷里,斗篷一黑一白,对比鲜明。

着白斗篷男子似是脾性甚好,就是甚黑,黑得仿似涂了一层桐油,却偏偏着了一身白。

他抬头对着面前几人灿然一笑,一口白牙在这暖和得让人昏昏欲睡的秋日里闪得让人想遮眼。

身旁黑斗篷的男子却貌似脾性甚冷,偏又肤色白皙,却着一身黑。

黑衣人没有理会身旁一脸的灿烂笑容,似是司空见惯。夺过他手中缰绳,递与小厮,迈步入门:“叫驿丞来堪合吧,火票”。

小厮们客气请进二人,私下嘀咕:“往日十天半月都难见兵将办一次差事”

“确是确是,今次一碰就是两回,甚是怪异”。

二楼开门的是两个模样娇俏的婢子,一人接过螃蟹,侧身施礼,嘴角含笑:“奴替主母谢过张驿丞了”。

“岂敢岂敢,难得夫人愿吃这南湖螃蟹,秋肥蟹黄,还望夫人喜欢。”

屋内传来一阵咳嗽声,不大,却嘶哑难听,像是铁器刮擦一般令人皱眉。

“可是夫人路途劳累染了风寒?舍下正有一京中退隐医官留宿驿站,如夫人不弃,我可替夫人前去邀请诊治”。持火票的夫人少见,他也好奇。

红衣婢子谢过,移步挡住视线:“谢驿丞关照,主家已于上个驿站延请问药”。周到有力的拒绝了。

楼下奔来小厮:“张驿丞,又来火票了”,这张口嚷嚷的样子在面前婢女的对比下显出了往日不曾觉察的粗野之感。驿丞不再多言。略拱手,转身下楼。

熙来攘往的驿站在太阳落山后也渐渐安静下来。

喂马烧水,煮食打杂的都在伺候完厢房投宿数人之后,打着哈欠倦极回屋。

铡完马草,喂完大马的小丫头也迷蒙着双眼被老仆牵着走回。

老仆右手锤腰,不由感叹,年纪大了,经不起累,今日实在太困。

夜晚烛火下,卧榻上的张驿丞略微恍惚,脑海中浮浮沉沉着持火票的夫人,裹斗篷里的黑白大汉,真是怪异啊。还未想完,头一歪就昏睡过去。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睡了。

夜,静谧。很静。没有湖水拂过湖岸的沙沙声,没有夜鸟晚归的挣翅声,只有一轮冷月在斑驳的夜色中撒下半明半暗的霜色。

一楼天井旁,厢房木门发出嘎吱嘎吱声缓缓打开了,不疾不徐,却仿似炸雷划破了诡秘的寂静。

可是,没有人醒。所有人都在深深地沉睡。

一双布鞋缓慢踱步而出,穿过驿站老旧的楼梯,停在二楼厢房门口,站立片刻,似在分辨内室是否有声,而后伸手缓缓推开了门。

上元县孙县令搂着妾室入睡。随从冒失的敲门和催促打断了他的美梦正酣。

扶着头昏昏沉沉正待发怒就被那句“南湖驿站的人死光了“吓得魂魄归位。

待领着衙役们浩浩荡荡赶到南湖驿站时,那里已被附近农户们团团围住。众人议论纷纷。

有胆大的伸着脖子往大门里张望,胆小的在人群后偶尔瞥视两眼。

早先进去探看的几个胆大农夫出来后被围着七嘴八舌的问话:“二狗子,里面真的都死没了?”

“是啊是啊,陈三,里面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吗?”

二狗子此时手里还握着防身的锄头,脸色发白,害怕而僵硬地点了点头:“都死光了”。

他们几个是最早发现异样的。清晨经过驿站门口时发现大门洞开,有几行血脚印从驿站内延伸出来。

得到肯定回复,四周一片哗然,嗡嗡声四起。

孙县令来不及理会,忙令衙役们挡住大门驱散村民。带着衙役们匆匆入了驿站。

众人心中惴惴。衙役们匆匆送来搜来的两张染血火票和数张邮符。火票上持有者名姓已被血浸润,看不清了。

杀人者的手法十分干净利落,满驿站几十口人几乎都是一刀毙命。

只除了二楼厢房内卧榻上的女人。肚腹剖开,似是被人挖走了什么东西一般。内脏流出,满床鲜红。

孙县令看见后急忙走出厢房门口,扶着随从一阵干呕。

两匹马在一望无际的稻田旁疾驰而过,风猎猎吹起马上二人的斗篷,在摇摆的稻浪上投下飘忽的黑影。

骑马飞驰中的白袍男子感觉胸前布兜里的东西缓缓涌动了一下,饶是他平时大胆也被吓得一抖,嘴里哇哇大喊:“李善,它又动了!”

着黑衣的李善蹙眉,没有停下:“周奇,别喊!”还嫌不够乱吗!

得益于常年在军中征战,经常受伤,使用草乌散较多,在那群人还未灭口到他二人厢房时提前苏醒,察觉不对,他们立马飞身穿窗而出,隐于暗处。不然此刻怕也是横尸二人组了。

然直到现在也未弄清昨晚在井水里下药,暗杀和被暗杀的那些人都是谁。

因着要事在身,二人不便惊动旁人,本欲离开。思前想后还是在那群人离开后返回查看,最后捡了周奇怀里的“东西”。

周奇现只觉浑身鸡皮疙瘩,嫌弃地扯着胸前的布兜似乎要离它远些。

奈何马上颠簸,布兜几乎立马就又贴回了他的胸口。

此时布兜又抖动一下,周奇吓得一把扯下,反手就要甩出去。

李善眼疾手快,纵马上前,接过布兜。

有一片红光从散开的缝隙中露出。

李善小心翼翼将布兜裹好,挂在胸前,蹙眉道:“前方村舍,我们先去寻些牛乳。”

村舍西边山脚下,李婶提着木桶出门倒泔水,见两匹大马飞驰而过,驻足观望片刻。那马儿可真俊啊。也比县里世家族女们的牛车快多了。

李善忽而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奔回了刚路过的妇人跟前,激起了一片尘土飞扬。

李婶慌忙丢下木桶,后退两步用手遮住了胸前兜布里被声音惊动得似要哭泣的婴儿。警惕地看着二人。

周奇策马赶来,看了看李善,又看了看妇人。了悟,是了,有人的,就不需要牛乳了。

第二章 云翡

尽管孙县令极力控制,南湖驿站灭门案还是以燎原之势在上元县迅速传开了。

从最初的一刀毙命,到缺胳膊少腿,再到血肉横飞,死状被民众传得荒腔走板。

有二狗子等人将死状最惨的女尸形容公之于众后,对于死因,众人猜测不一。

慢慢的,传言就变了味儿。

这两日已有孩童路过南湖驿站都惊惧哭泣。附近村民更传言驿站闹鬼,夜间有脚步声传出,言之凿凿。

孙县令握笔对面前的奏疏唉声叹气。再次感叹,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可预见悠悠众口下不消数日,这灭门惨祸便会被街头巷尾的行商路人带至郡中。

现如今,他不得不快一步奏请郡守。

收敛尸首后,衙役报来,驿站上下无一活口。无从查起,因而这奏疏就极难下笔,概因无内情可上报。

不过四五日,驿站灭门一案就传到了三十里外的长亭村。

“诶,你可知那南湖驿站之事”有农夫扛着锄具路过村外小溪。

一旁农夫点头:“我家七叔与那沈衙役有旧,听说那二楼女尸死得太冤,夜里还会化作女鬼在楼上来回踱步“。

另一人吓得一抖,抓紧他的袖子:“哎呀,快别说了,怪瘆人的“。

几人似是被吓得不轻,加快脚步匆匆忙忙路过了溪畔的田埂。

不远处溪流旁的歪脖子合欢树下拴着两匹马,毛色油亮,有棕色大马喷了一声响鼻。一双手耐心地刷着。

一旁大石上另有一人翘着二郎腿口衔一尾狗尾巴草,吊儿郎当。正是在长亭村盘桓多日的李善周奇二人。

两人耳力极好,没有错过几个村民的闲谈。

周奇吐掉狗尾巴草,语气哀怨:“哎,我说,不让你捡那东西,你非要捡,这下可好,咱倒是还走不走?”

李善蹙眉。那夜待他二人摸回驿站二楼时,一屋子丫头婢女早已悄无声息被人抹了脖子。

却有极微弱的呼吸声自染血的床幔后传来。掀开后是满床黏腻鲜红,内脏流得到处都是。

床上的女子还未死,吊着最后一口气瞪着来人,血泪自两颊蜿蜒而下,似炼狱里爬出的恶鬼。

饶是沙场见惯了刀剑无眼的周奇也被吓得倒退一步。这不是简简单单的杀人,大理寺酷吏的手段都比不上这般狠毒。

女子嗓子里咕噜两声,似是有话要说,带出了一口口翻涌的鲜血,却只发出了“啊,啊”的粗噶之声。

左手指尖勉力指着床内肚腹旁一团血肉,眼中带着希冀死死盯着床前呆愣的李善。

名字里虽然有个善字,但李善从来不行善。对此,周奇十分唾弃。

而今夜,鬼使神差的,李善在女子绝望的哀求下,用刀鞘掀动了妇人所指的那团血肉。

待翻过来,周奇于月色下凝目一看,眉眼初具,竟然是具被活生生从妇人肚中剖出的婴儿!

连李善也惊得挑眉。

那婴儿却在此时略微动了动,竟然还活着!

妇人没有说话,死死盯着李善。两人僵持。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在妇人的目光中略微点头。

妇人得见,最终嘶哑两声,似哭似笑,缓缓咽气,含着血泪的双眼没有闭上。

周奇也是五味陈杂。

李善没有多言,解下胸口包袱,将那团几乎都不能称之为人的血肉裹进了布兜中。

转身交给周奇。唬得他手一哆嗦。

二人一路策马狂奔,离开途中婴孩能动,那就势必要停下来寻奶。

大约人倒霉喝水都塞牙。

如此先天不足,婴儿至多苟活一两日。

两人带走他也只是因为承诺。

不料,婴孩居然活了下来。

二人要事在身,带着如此小的婴孩上路显然不可能。

婴孩如何处置?悔不该一时心软,这真真是两难的境地。

长亭村西面的屋舍,男婴正在李婶怀里闭眼喝奶,虽瘦弱如猴,但神态安稳。

李婶也是生养过,初初亦被浑身浴血的婴儿吓得不敢接手。

碍于李善周奇二人高壮的大马,随身亮闪闪的大刀,以及递来的两锭银子,无奈之下胆战心惊的奶了好几日。

刀下亡魂无数,李善自是不信世间妖邪的,路过几人的女鬼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周奇看了看李善嗤之以鼻的神色,又歪回了大石上躺着,眯着双眼任头顶上方的合欢树叶在暖风中摇摆:“说不定这世间诸事也并非空穴来风呢?”

是夜,月明星稀。

南湖驿站门前的一串红灯笼随风摆动,带起轻微的沙沙声。四野俱寂。

靠坐在大门口石阶上的衙役们怀抱刀具正打着盹儿。

几人按照孙县令吩咐留下看守南湖驿站和驿站天井里一具具被白布包裹的尸体。直到请来郡府的医者验尸,再交付义馆后,他们才能回县府。

前几日夜里几人还睡在驿站厢房中,却总于夜半时分听见二楼厢房里传来的踱步声,不大,却瘆人得紧。

有个衙役壮着胆子进去看过一眼,回来说未见有异。第二日却突发急病被送回了县府。

这下,夜里所有人都只敢在大门口守着了。

王五此时正抱着刀睡得颠三倒四。半梦半醒间感觉似有一道冷风刮过,寒意袭来,让他不由得冷颤,下意识往旁边温暖的同伴靠近,呓语两声又沉沉睡去。

李善周奇二人带起一股冷风悄悄翻过白墙落在了天井中。

脚步一转跳进二楼回廊,伸手推开了二楼的厢房门。

一角月色撒在门槛上探进屋内。衬得内里黑沉似浓墨,挥不开,抹不去。二人蹑手蹑脚走进房内。

云翡听见了开门声。她懒懒直起腰,双脚悬于榻旁,没有出声,静静打量着进来的二人。

自从几日前在这间厢房中醒来后,她的夜间视物能力便极好。

放弃挣扎,不再分心给进来的二人。

她再次低头打量着自己即使在夜色中也散发着珍珠般光泽的莹白指尖。她,到底是人是鬼?

“鬼!”周奇忍不住要尖叫。身旁的李善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二人都隐约看见了床榻上侧倚着一个人,迅速默契退后至门槛前。李善是防备,周奇是要跑。

驿站大门口的王五抖了抖,从梦中迷糊睁眼,往身后大门看了一眼,他怎么,好像听见了声音。

风吹过天井中的裹尸布发出啪的一声。他缩了缩身体,啊,快睡快睡,是梦,一定是的。

云翡心内一颤:“等等”。

就要踏出门槛的周奇顿住了脚步。鬼,说话了?

李善压根就不相信有鬼,扯住周奇后衣领,压低声音:“你是何人?”

黑暗中对面安静了一会儿:“二位或可上前一观”。

第三章 今夕何年

话落,厢房一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云翡攥紧了纤白的手指。她有些羡慕的望着门槛旁沐浴在半轮月光下的二人。混沌中她不知醒转几次,每每睁眼所见皆是夜色。没有白日只有黑夜,因而她不知年不知岁,亦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缓缓转头打量,不知不觉间她竟已熟悉这间厢房每个角落的花几桌椅。

李善思忖片刻,拉着周奇的袍袖缓缓走向榻旁。他不信,这世道哪儿来的鬼神。

周奇捂着脸,小心翼翼从指缝中窥视着榻上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影。一臂之距,二人停步。

有月光从木窗中漏入,半照在朦胧的轮廓上,似乎是女人的下颌。女子没有出声。

“你乃何人?”

夜色模糊了女子的动作,似乎她好奇的歪了歪头。声色迷茫:“我?云翡”。

闻言,周奇缓缓放下捂脸的右手,挣脱开被李善拉住的袍袖。左脚试探性的略微超出李善半步,想要靠近,身子却依旧遮掩在李善身后:“云翡,谁?”。这举动胆怂得清新脱俗,又揉杂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云翡扑哧一声被逗笑了。

李善不觉得有甚可笑之处,眉目依旧严肃。

“我乃云翡,其余不知”。

“不知?”李善诧异。

然,她确是不知。似是觉得笑闹够了。云翡起身,缓缓踱步到木窗下,刻意让整张脸沐浴在月色中。

若是说有哪一瞬让李善惊惧,便是此时。

那是一张看不清的脸!月色清澈,那张脸却似笼罩在飘渺云霞中,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穿那薄薄轻雾。

周奇这时反倒不害怕了。站直身子,呢喃了一句:“看不清啊”。饶是李善性子沉稳,此时也忍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下的惊惧倒是被冲淡了几分,但那不惧鬼神的大山在崩塌。

看不清么?她是该喜还是该忧?云翡想了想,许是该喜吧,毕竟无论她多努力,上次那带刀的衙役都看不见她。伸手轻触脸颊,然也,没脸就没脸吧。

李善蹙眉:“你可是那惨死于此厢房中的妇人?”。

啊,原来这厢房中死过人啊。她摇头:“我不知。”

李善颇有不耐,他相信,接下来无论问什么,面前的女子都会摇头答我不知。不想追究故意或是真实,想起连日来的晦气,遂招呼周奇转身便要离开。

周奇好脾气的跟在李善身后,还不忘回头张望云翡。却发现那女子也抬脚跟随。当他二人跨过门槛后,那女子却停下了脚步。困扰的低头看着脚尖前不到一寸高的木头。她跨不过这道门槛,这间厢房仿似一个她挣不开的网,牢牢的困住了她。

周奇拉住了欲要飞身下楼的李善。喃喃道:“那什么,她好像出不来。”

云翡每回清醒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周身光影也愈来愈凝实。可是她始终无法跨过门前这只有一寸高的大山。电光火石间,她好像瞬间通透了。她叫住面前二人问道:“那惨死的女子死前可是有何不了的执念?”

李善回头:“是又如何?”

云翡轻笑:“我或可解你的燃眉之急。”

上元县城外十里的官道上矗立着一座简易的木棚,虽简陋但桌椅板凳俱全。

在座几桌行商和赶路的客人们正在聊着数日前南湖驿站发生的惨案。

小厮手脚麻利地添茶倒水。半垂的茅草帘隔绝了木棚外的阳光和被人或马经过所扬起的灰尘,别有一番安逸。

“不然不然,依某看,必是那妇人与人私奔才惨遭杀害”书生模样的人惬意的喝了一口茶。

有人点头附和:“不错,用斗篷遮掩,必是为了防止被认出”。

“如此说来倒也有理”老者捻须:“亦或者那妇人早已珠胎暗结,需要斗篷遮掩肚腹”。

旁边武夫模样的人哈哈大笑,一拍木桌,大手震的陶碗颤抖,对那老者夸赞道:“长者聪慧,想必便是那妇人的夫婿难掩羞恼,一怒之下将其开膛破肚,就为了取出那暗结的朱胎”。

矮胖妇人从后厨端来两碟酱牛肉搁在书生桌上。她已在此处经营茶棚数年,往来消息略知一二,补充道:“那何以解释孙县令没有发现婴儿尸首?”

“许是泄愤吧”书生回道。

木棚外有牛车停下。草帘被掀开,没有打断众人热烈的讨论。来人逆着光,小厮急忙上前招呼。

待来人坐定后木棚内有片刻的安静。

怪只怪进来的二人,不,是三个人太过于惹眼。两个男人带着个婴儿,没有女眷,这种情状甚是少见。两人一黑一白,皮肤黝黑的偏着白斗篷,肤色白皙的那个却是一身黑。

二人浑似地狱勾魂的黑白双煞。啊,不对,是穿反了衣袍的黑白双煞。

秋日的暖阳都阻止不了他俩裹挟进来的寒气。

众人片刻前还在讨论没有婴儿尸首。

更怪异的是这黑白双煞要了三双碗筷。两人分坐桌旁,第三双碗筷前空无一人。

老者忍不住发问:“二位如此可是为了祭奠已故之人?”

周奇怀抱婴儿,有模有样的抖动着,笑眯眯道:“正是”。

李善不忍直视,才不过几日,周奇举止做派已愈发似个妇人。

众人唏嘘,谁家女人这般可怜,撒手人寰留下孩童给男人照顾。

“你可否离饭菜远些?”李善不耐,用筷子在菜盘上的虚空挑了挑。

“啊?”周奇回头,看了看李善,又看向第三副碗筷的方向,默不作声,将婴儿换至左手,右手执筷夹菜,没有说话。

此举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唏嘘。这黑袍男子不带孩子还要吃独食吗!无礼,甚是无礼。

李善浑不在意,这冷心冷肺的性子许是常年为周奇背黑锅背出来的也未可知。

事实上不是周奇不能吃,而是李善说的不是他。

第三副碗筷前坐着一个只有他俩可见的鬼。

云翡讪讪缩回脖子,虽然明知什么都没有,但还是下意识的擦了擦被李善那双沾油的筷子撇开的额头。

周奇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她的碗中,惹来她的瞪视,虽然依旧看不见她的脸,但他能猜到,不由得又是一笑。

书生收回视线,暗自感叹,好男人啊,左手搂着孩子,右手还不忘给已故妻子夹菜,甚至面上的笑容都带着温存。

挪开头不看周奇,云翡望着眼前的碗筷,幽幽叹气:“我想吃饭”。

第四章 有匪君子

李善没有接话。

人前与她说话已是吓跑了一个车夫。

茶棚内无人再提南湖驿站,毕竟男人怀里就躺着一个婴儿。这孤儿寡父的,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牛车马车走远。云翡透过窗棂望着渐渐远去的茶棚轻叹。

那晚云翡没有猜错。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李善周奇夜返长亭村。

在接过婴儿的刹那云翡就有豁然开朗之感,似破笼而出之鸟。那道困她无数次的门槛也被轻松跨过。

她无处可去,以照顾婴儿为交换,便且跟着他们罢。

木勺轻轻哺喂稀粥,云翡望着怀中皱巴巴的男婴,难道自己真是他娘?

秋高气爽,三人一鬼日夜兼程,目力所及已有城池隐现。城墙高耸,巍峨挺立。

江宁府到了。

虽则魏武帝建立新朝后将国都北迁到了长安,江宁府作为前朝旧都,历经百年又身处鱼米江南,仿如富态老翁般依旧繁盛而大气。

城北永定门排起了民众等待入城的两列长队。有城守兵士身着铠甲腰挎大刀分列两侧。

左列挤挤攘攘着普通百姓,有挑担农夫,行脚商人,儒帽书生,行乞老儿,鸡鸭鱼狗或在篮中或摇尾欢跳。主记坐在桌前一边嚷嚷着别挤别挤,一边快速的查验入城符节。

云翡透过窗棂望着眼前这一幕,琐碎,而又生机勃勃,真好。

李善二人下马整车汇入右侧队列。

右列人众长袍宽袖,宝马香车,仆从环绕。显然出身门阀世家或达官显贵。

主记的神情恭敬而谄媚。

李善递上符节。

三十左右精瘦的主记一双小眼没有看向符节,反而在李善脸上来回梭巡。

主记招手,一旁仆从赶忙递来一张烫金竹简。主记满脸带笑,将竹简塞到李善手中:“贵人来得巧,长安太常寺少卿程卢勋程大人偶至江宁,托我等邀各青年才俊与三日后午时赴宴于江宁府首府山南别院,我观贵人相貌堂堂,器宇不凡,此函万望贵人笑纳。”

哈?周奇挑眉。也看向李善。这厮整日的冷眉冷目,怎生的看出器宇不凡?至于相貌堂堂嘛,也就是比他白嫩些。

不由小声嘀咕:“忒的眼拙,怎没看出我这潇洒不羁奇男子一枚?”

车内云翡闻言不由噗嗤一笑。李善这般倒像是大街之上被江湖骗子围上来说我观你骨骼惊奇,是块练武的好材料,这里有秘籍一本相赠与你。

两人的动静没有逃过耳力极佳的李善。主记不便得罪,不与他多言,李善黑着脸收下竹简,迈步进城。

赴宴自是不会去的。

穿行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马车一角风铃轻轻作响,撒了一路。

周奇调笑着黑脸的白面小生,一路哼哼:“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云翡满脸含笑,左手无意识的拨弄着怀中婴儿近日变得滑嫩的脸颊,手感甚好,似剥壳的鸡蛋。阳光温柔撒入窗棂。程卢勋么?好生的耳熟啊。

与李善等人同时到江宁府的还有太守郭令手中的奏疏。正是孙县令层层上报的南湖驿站灭门案。

几十条人命并没有在郭太守心内激起太大的水花,这样的世道哪天不死几个人?朱批“细查”二字就将奏疏丢到右侧一摞书信中。

主簿接过仆从递来的茶盅置于案上,恭谨禀道:“程大人一行已安置妥当。已嘱咐各处留意俊美男子。”

郭令蹙眉。太常寺少卿程卢勋断袖的传言他也略有耳闻。门阀贵族豪奢淫逸,女色男色上颇多出格之举,素有听闻某些世家子弟性喜搜罗美男圈养**。却不想这程卢勋如此堂而皇之。

郭令挥手:“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距离江宁府千里之远的雁门关外一望无际,枯黄野草零星丛生。狂风吹过,掀起黄沙漫天。一成不变的孤树枯草,黄土艳阳,更衬得绵延的巨石垒砌的长城孤寂而苍凉。

“来了来了!”长城中一座瞭望台上身着铠甲的兵士激动高呼,头盔的红缨随风轻颤。

听见呼声,一群兵士稀里哗啦冲上瞭望台,有的伸脖子努力张望,有的大声呼号,有的兴奋挥舞军旗。

“总算来了,娘的,再不来,花楼的青姑我都要抱不动了。”

“哈哈哈,得了吧,咱们这儿就数你最壮,这才饿了几天?”

“就是就是,可怜那细皮嫩肉的,哈哈哈”

手握长矛的王柱子挺了挺胸膛“浑说!我那叫雄壮威武!你们懂啥?”一群人嘻嘻哈哈的调笑。

一旁的陈二全费力的挤开高壮的王柱子“让让,让让,我看一眼!”

南望,天地一线的尽头有一列拉着东西的马车缓缓驶来。

呀,还真是!

“起开起开,我去禀告霍校尉!”青灰巨石铺就的砖道上,陈二全撒丫子跑向远处的屯兵台。

兵士们还留在瞭望台七嘴八舌。

有感叹王柱子胖的,有吐槽军粮又送迟了的,有夸陈二全跑得快的。

身形瘦弱只有十来岁的金蛋没有说话,忙着吸溜青口水喃喃“今晚有吃的了”。

霍武儿听完陈二全手舞足蹈的报告,笑着挥手:“知道了,传令下去,今晚吃肉!”

“喏!”陈二全起身,满脸兴奋前去传令。

“咱们不省着点儿?”一旁的屯长冯山满脸愁苦。平城那黑心的中郎将赵魏西送来的粮草辎重一次比一次少也一次比一次晚,这次整整晚了一个月!他们都断粮三天了!这样怎么抗击北面的匈奴?

“不省了”,霍武儿收回向北远眺的视线,曲腿从高耸的城墙上站起,护甲被朔风吹得烈烈作响。

“真是可恨,仗着妹妹嫁与了平城的州牧就作威作福!连我们的军粮都扣!那下次又断粮怎么办?”

霍武儿回头轻笑,眉眼在夕阳中刚劲深邃:“咱们去抢。”

第五章 求告无门

李善周奇心系重任,一路历经波折,不愿耽搁,进城后便马不停蹄直奔太守府而去。

到得门前,上下一摸才忆起可以证明来历的火票毁在了南湖驿站。略一合计,只能掏出符节递与那看门仆从,说有要事需当面禀报太守。

仆从约莫二十岁上下,人虽矮,却甚是狡黠。一面弯腰拱手送出几个高冠厚履,模样俊秀的青年,一面倨傲打量石阶下无美玉华服的二人。视线在两匹高俊大马和破旧牛车上来回扫视后,勉强接过了递来的符节:“二位稍候,我且去问问”

府内中堂,郭令气得颤抖,递与主簿的书信都被抖得哗哗作响。

书信乃先前拜访的俊俏郎君们送的。俱是程卢勋近来得宠的门客。

那几人身无半分功名,却眼高手低,颐指气使。主簿一个劲儿陪礼作笑,直到这会儿都直不起腰来。

郭令压下了数回呼唤衙役们将那几个涂脂抹粉不男不女的腌臜东西叉出去的冲动。

只是可怜了老主簿。

“你且坐吧,我递与你。”

老主簿扶腰道谢,接过书信,看完后一声长叹。

郭令苦笑。世人都道这江南鱼米之乡膏粱锦绣。可是税赋再多,库府再丰,也架不住刺史尚书们来来回回的打秋风。

位高权重倒也罢了。同样都是正四品。程卢勋一个太常寺统管礼乐的弄臣也敢在他这一地父母官前耀武扬威。

到得今日,连他这正九品的老主簿都要给那郭氏的门客点头哈腰。

郭氏一族在洛阳盘根错节,实在是不可得罪。

再次浏览一遍书信,老主簿蹙眉沉吟:“依照程少卿所令,三日后宴席上的金石玉盘,佳肴珍馐却也好备来,顶多劳民伤财。可这一人高的红珊瑚宝树却是难寻”,物以稀为贵,别说一人高了,就是一个眼珠子大小的珊瑚珠子他都能抱着嘿嘿乐一日了。

郭令正自烦闷,眼角瞥见太守府的门房在中堂外探手探脚,气不打一处来,喝到:“这等没规没矩成何体统?”

仆从吓得连忙跪地一通禀报。

郭令不耐:“不见不见!此等小时勿来扰我。”

仆从磕头速速离去。今日是他眼拙。日日都有人假称有要事需面禀太守。怎的今日就着了那黑白二人的道。

门外周奇又笑眯眯塞了几两银子,仆从很是不耐的拒了:“拿走拿走,太守说了不见就是不见!”

夜幕降临,烈阳尽退。西北广袤的天空繁星点点。远望似有一弯银色的河流悬于高阔的夜空,光华璀璨。

一泓星空似碗,盖住了猎猎朔风下绵延的长城。

黑暗中的长城似野兽,趴伏着,脊背弓隆,似蛰伏待暴起的长龙

褪下了白日的铠甲,霍武儿单手举着火把,极目远眺,一身猩红戎装被夜风勾勒出遒劲有力的身材。

今夜有酒有肉。负责戍守平城外这绵延几十里长城的数个屯兵台都有火光映照。看来兵士们已升起篝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了。

不远处的城墙旁,王柱子陈二全等人的呼和大笑随风传来。

霍武儿步下石梯。火把将巨石垒砌的狭小内室点亮。屯兵台四处漏风,火芯摇曳,照得内室几人的身影如鬼魅般在石墙上舞动。

霍武儿看向石桌上描刻粗陋的與图。

众人围着舆图喁喁低语了很久。

“要我说还是夜袭沮渠壶衍,他存粮的毡帐离我们最近”冯山蹙眉道。许是被雁门关外的风沙常年磋磨,冯山的脸在昏暗的火把光下更显褶皱。

“不妥,那沮渠壶衍虽只是驹连答麾下的千士长,但千士长中他兵力最多”晋楚摇头,即使穿着同霍武儿一般的猩红戎装也透出一股文弱之气。

“或者攻打稍远的尸逐权踶?我等可轻装上阵,压着粮草,再远只怕无法脱身。”梅七指向舆图另外一个千士长的方向道。

余下数人纷纷点头赞同。

似是做出了决定,众人看向霍武儿,等待示下。

霍武儿摇头,手点舆图:“我们偷袭驹连答。”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大人,他离我们最远。”

“大人,他是万骑长!兵力最多。”不打部属打上官?

晋楚没有出声,看向霍武儿,手指了指舆图上沮渠壶衍和尸逐权踶的方向,又指了指驹连答的毡帐。

众人细看,是了,二人成犄角之势拱卫驹连答,来去的路上都需穿过二人的辖域,简直是难上加难。

霍武儿低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示意众人传阅。

信里是私下派出的精锐斥候花了整整两年才探听到的消息。

看完信后,冯山瞪眼“赵魏西那厮真的通敌了?”

晋楚默然。两年前,那也就是说霍大人刚至平城不久就已有所察觉。这是何等敏锐!

毋须作答。

其实信里写得清楚明了。赵魏西与驹连答已商议妥当,三个月后,趁着冬天来临,一人彻底断了后方粮草,一人负责攻打,必要将他等斩于马下。

“真真可恨!”有人咬牙切齿。

“大人,我们死了他有何好处?”

霍武儿环视内室众人:“我等一死,他自可安插人手。”

众人哗然。赵魏西莫不是个傻子吧?自从两年前霍校尉带领他们从匈奴人手中夺回这片长城,驹连答无时无刻不谋划着夺回,却次次都无功而返。

大家奋力拼杀,殚精竭虑才换来了平城的两年安稳。驹连答又怎么可能把到嘴的肥肉再吐出来。没有霍校尉,他以为单凭他一个赵魏西就可在匈奴残暴的铁骑下撑起这平城数万民众的安稳?!

在列的屯长们在雁门关外与匈奴对抗多年,有妻眷被劫的,有亲人惨遭屠戮的,有家财尽散的,新仇旧怨涌上心头,恨不能当场提刀冲入平城直接剁了赵魏西那厮。

梅七点头附议:“如此看来,偷袭驹连答乃最好的选择。可是,我们兵力不足。”,本朝校尉在军中的等级不高,按品衔下辖人数只有数百余众。

霍武儿轻笑:“我有一计或可一试。”

火把又燃了两个时辰,霍武儿将谋划细细说与众人。

走出内室,人人脸上放光,摩拳擦掌,内心拜服。

“哈哈,咱们这次可是要大干一场”

“正是!有此良策这个冬天不愁了。”

“然也然也。让那匈奴也尝尝咱的厉害”

夜风渐渐吞没了众人的交谈声。

霍武儿卷好舆图。

火光渐趋昏暗,松脂燃烧带出几缕黑烟。

算时间,李善周奇二人此时应已至江宁了吧。

第六章 美人如玉

卯时初刻,天刚拂晓,江宁府外的山南别院,朱漆大门豁然打开。开门小厮揉揉惺忪睡眼,一伸懒腰,呼出一口白气。秋日的清晨带着股凉意。

往日人烟稀少的别院因程少卿一行人的入住,日日宾客不断,迎来送往,煞是热闹。

时值清晨,别院偏房的众仆役渐渐苏醒,有喁喁人声。

婢女珠儿却早已忙碌多时,端着木盆匆匆奔入厨间:“婶,快,快,再烧些热水吧,几位公子梳洗不够呢。”

拭了一把额头的汗,灶台边的胖妇人一面添柴一面抱怨:“往日里伺候小姐梳洗也比不得这几位长安来的公子们繁琐呢。”虽称作公子,但其实都是程大人的门客。

“唉,谁说不是呢,前两日做的甜盅被退回来三次,一会儿说甜一会儿说淡。”一旁和面的仆妇应道。

珠儿往木盆里舀着水:“许是长安贵人都这般吧。”

一旁往食盒里端菜的小丫头摇头:“不呢不呢,程大人就很好伺候。”梳洗和吃食都简单,对他们这些下人也很温和。前两日还赏了她银子呢。

珠儿指尖一点她额头笑道“丫头命好。”

山南别院轩阁错落。

小丫头提着食盒匆匆赶回竹轩。

内堂矮几旁坐着个男子,宽袖长袍,腰系玉带,温润儒雅。容色更胜皓齿朱唇,美如冠玉的世家贵女。

小丫头轻敲门入内堂布好菜,躬身一礼,便要退出。

男子修长白润的手端起那盘被她偷偷望了好几眼的枣泥糕,轻笑道:“你且来,拿去吃吧。”

小丫头年纪轻,不知轻重,接过后脆脆道了声谢,捧着枣泥糕欢欢喜喜的跑出去了。

男子望着那欢喜的神色,不由一笑。这笑容刹那间玉树芳华,更衬得眉目如画。

饶是一旁看惯了的阿五也连忙低下头。

“二公子,此次江宁府共只发放了八个竹简。”

玉箸轻响“无事,还有诸多州府未去。”

阿五犹豫半晌,最终说道:“公子,若再去更多州府,那外面的,的传言…”其实若论姿容,大公子程少令更胜二公子,便称作风华绝代也不为过。只可惜了二公子,要日日担着这骂名。

“无妨,阿五无需替我担忧”,程卢勋招手:“坐下陪我一同用膳吧。”传言他是知道的。

与洛阳其他传承百年,坐拥田土,圈养私兵的世家大族不同。程氏一族世代行医,迁居洛阳不过二十余年,根基薄弱。

然则自从大哥进入太医院后,程氏便赏赐不断,近几年已隐隐有了大族之风。

可这背后的代价他们担着也就罢了,何须让下人担忧。

……

……

江宁城外的马市今日开市,清晨起便已格外热闹。

虽称马市,然以物易物,车庐马驼,茶酒布丝,百物云集。

人群涌涌,摩肩接踵。

高台下有红衣提举被络绎不绝前来登记的商贩围着,忙得焦头烂额。数个兵士列于两旁维持秩序。

马场内挤挤挨挨着各色马贩。有腰宽肩壮的汉人,有脚蹬皮靴的胡人。栓于桩案的骏马不时打个响鼻,惹得一旁几匹马甩鬃蹬蹄。

身着青灰布衣的牙纪们满脸带笑领着商客穿梭往来于各个马贩。

亦有高鼻蓝眼的西域胡人带着满载香料毛皮的骆驼逡巡于茶砖丝绸贩子中间。

马市内呼和吆喝声不断。

李善一行人穿梭其中。牛车内云翡出神的望着窗外。

那捡来的婴儿此时正伸着小手攥着云翡一指,睡得香甜,人声凿凿也未被惊醒。

因不足月,犹未长开。眼未睁,成日的睡着,只偶尔要吃食的时候哭两声,倒是愈发乖巧了。

挤过半个街市寻到了一处早点茶棚。

云翡左手托腮,目不转睛的盯视着面前狼吞虎咽的二人。

近日有许多事让她困扰。

桌上依旧摆着一副空碗筷。她作为鬼,即使吃不着,也依旧坚持想要日日用膳时有筷箸。

早膳厨子手艺甚好,一旁铁锅吊着高汤,香气四溢。

看着周奇呼噜噜喝着鱼汤面,云翡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她猜想,生前她许是饿死的。

听到程卢勋的名字时,脑海中似有层薄雾遮住了前尘往事,她记不起何时何地曾见过。但她怀疑自己识得程卢勋。因她知程少卿是个大美人,很美很美,却不是最美的那一个。

思前想后,最终她提醒了面前的二人可拿竹简于山南府宴上求见郭太守。也许见过程卢勋后,她便可忆起一二往事。

吃罢早点,寻到提举,经过问询,李善二人按照提举的指点找到了马市东南面的一个经常往来于北境平城的周姓商人。

商人个子矮小,精明干练,听完来意后哈哈一笑,接过书信和银钱允诺在返程时将信送与雁门关外的霍校尉。

离开马市的周奇还在叹气,很是惆怅。

火票不在,官府驿站不能用。送信也只能依靠这南来北往的商贩。霍大人收到这封信时估计平城已是大雪纷飞了。

遭遇离奇导致办事不利,可叹他二人未曾娶妻,身边却已跟着女鬼和男婴了。

摸着怀中揣着的霍大人写给郭太守的信,李善蹙眉安慰道:“无妨,大人嘱咐过,此事若成最好,不成他也另有打算。明日且先去试试那山南府宴。”

车内云翡点头,然,试试甚好,她想看美人。

第七章 乱哄哄一锅粥

深夜,雁门关外,烈风朔朔。

圆月半遮在黑云之下。照得荒原斑驳掩映。

白日枯黄的大地在黑夜中沉沉如墨。

远望去,长城脚下,有数百军士骑马从各个屯兵处鱼贯而出,往一处汇去。

慢慢的越聚越多,隐隐然形成了三个战阵。

因着常年作战,虽只数百余人,却带给人沉沉压迫之意。

两侧的战阵各只有二百人,人和马具都身披重甲。长矛,锁甲在月色下泛着冷光。马蹄沓沓,站立间有压抑不住的奔腾之感。

中间的战阵约有三百余骑。战马四蹄裹着麻布,马身除了最轻简的络头马鞍别无他物。马上诸人或携长刀,长矛,或身披长弓,却只着轻便竹甲。

战阵前,着重甲的冯山晋楚二人骑马分列两侧。众人皆难掩心中激动望向前方马上的人。

那人身姿苍劲如松,夜色映衬着他眼中星辉点点。

气势沉稳而刚健,让人不由得信服追随。

夜色下的军阵藏不住雄壮爆发之感。

冯山晋楚二人拍马上前:“禀校尉,众兵就位,请命!”

胯下的枣红骏马急不可耐,扬蹄嘶鸣。

霍武儿朗声道:“依计行事,必得凯旋!”。

众兵高举长矛,吼道“必得凯旋!必得凯旋!”

夜色下,三人各领一阵,朝三个方向快速奔去。

霎时间,数百马蹄轰隆隆如擂鼓。

望着浩荡远去的数百骑,城墙上留守的金蛋也不由握紧长矛喊道“必得凯旋!”真恨不得当即跳下城墙骑马追随同去。霍大人统领着他们区区数百人便可从弑杀的匈奴人手中夺回这几十里长城,且牢牢守住从未有败绩。此次一去,必然大胜。

白日里闻得召集兵士,他曾前去自荐。但因年幼,被拒,只能守城。

旁边因太重不适合长途奔袭的王柱子一掌拍上金蛋肩头。

“别急,霍大人说了,后方防守也是大事”望着远去的队伍,王柱子感叹,这次就先让陈二全那小子得意吧。

当然,他也有要事在身。明日寅时,不能早也不能晚,他会准时按照霍大人的命令将信送给那赵魏西,这次吓也要吓他个半死!

旁边瘦弱的金蛋被拍得一个趔趄,忙扶正头盔,立好战甲,点头应是。

……

随着战马奔腾,草木渐浓。

冯山领着左翼一行人快速飞驰,很快接近了沮渠壶衍的驻地。

视野尽头有座座毡帐,烛火重重。

众人翻身下马,压低身子慢慢靠近。

冯山低声令道:“依霍校尉之计行事,分散扰之!拖三刻后速速撤离,切勿恋战!”。

众人应是,速速散去。

军营最大的毡帐内,案上置满美酒乳酪和烤得色泽金黄的牛羊。中座上坐着的男人满脸络腮,矮壮的身躯似一座大山沉沉压在狼皮垫上。帐中女人多高挑,有人倒酒,有人弹唱。

沮渠壶衍哈哈大笑着给怀中娇小女子喂酒。

不同于帐中披发左衽的匈奴女人,女子盘发右衽,竟是汉人。但显然不善饮酒,呛得满眼泪水却不敢反抗。

正自高兴处,却忽听得有刀剑砍杀和叫喊之声。

两人匆匆跪入帐内“我主,汉人来犯!”

闻言,沮渠壶衍一把推开女子,恼怒异常。

女子被推得跌坐在地,却不敢多言,立马起身跪伏于毡毯之上。惊惧得瑟瑟发抖。

“走!随我杀敌!”沮渠壶衍抽出一旁大刀,脸上肌肉颤动,今日他倒要看看谁敢偷袭他沮渠壶衍!抓住此人必要将之碎尸万段!

却说晋楚此时也早已带着众兵士四散分布在了尸逐权踶的驻地四周。

望了望月色,想必冯山那边已经开始偷袭。事不宜迟,他从趴伏的草丛中直起身,抽出背后长弓对准远处巡逻的匈奴兵射出一箭,那人应声倒地。随着这一箭,尸逐权踶的驻地也炸开了锅。兵士们纷纷亮出兵器喊叫着从四处窜出杀向匈奴人营帐。

两地虽间隔遥远,却都是杀声阵阵。

同样的火光冲天,同样的喊叫不断。

只这一次沮渠壶衍和尸逐权踶都恼怒到了极点。

概因这群人全不似往日交手的汉人,四处都是敌兵,打得甚无章法。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搅得匈奴人自己都乱了套,到处乱跑。

沮渠壶衍恨得气血上涌,索性也不管不顾,逮着一个方向就挥舞大刀冲杀过去。

而尸逐权踶这边突然火光冲天,望之,竟是驻地内辎重毡帐的方向起火,惊得他慌忙驾马赶去。

两边都打成了乱哄哄的稀粥。乌七八糟,好不热闹。

附近及稍远处的边缘驻兵探闻动静,俱都急急收缩兵力,催着马匆匆赶往主营支援。

渐渐的,沮渠壶衍和尸逐权踶的兵力辖域在收缩。中间的共同辖区一时竟无人巡逻,兵士跑得一个不剩。

霍武儿带着三百骑静静等待在草原上。

待得斥候来报两方兵力回缩,便知冯山晋楚二人已得手。面前的通道终于打开了!

霍武儿高举右手,一声令下“速速奔袭!”

三百匹骏马四蹄都包着厚厚的麻布,刹那间兵士们如万鬼出笼,风一般,发出闷闷的震动向着驹连答的方向急驰而去。

……

此时的平阳城赵宅前王柱子在哐哐敲门,哈哈,寅时到了,他要来给可亲的赵中郎将送惊喜啦。

院内赵魏西搂着妾室正自好眠,却被房外老奴突如其来的砸门声惊得坐起,迷蒙着不知东西南北。恍惚半晌才听清老奴口中嚷嚷着“霍校尉出兵!”。

顾不得穿鞋,他手脚并用爬下床,猛然拉开房门:“出兵?”没有他的调令,他霍武儿胆敢出兵?!

速速唤来传信的王柱子,待得看完信后,气得他将信纸狠狠摔向地上跪着的人。信轻飘飘落地。只着内袍的赵魏西则气怒得浑身重重发抖。

只留一百人守城?!带着区区七百人就敢去偷袭驹连答?!别说驹连答,七百人连沮渠壶衍和尸逐权踶的辖域都过不了。他霍武儿和那几个屯长贱命几条,想死也罢,却休想带累得他无兵可用!

正待怒斥王柱子速去传令霍武儿撤兵,转念一想,也罢,不用等冬天了,他这次就让他有去无回!虽然可惜了那七百卫兵,但兵再征就是了。

打发走了王柱子。赵魏西快速的写好了两封信,找来老奴,命速去安排人传信与沮渠壶衍和尸逐权踶,让他二人速速带兵前去驰援驹连答。看着老奴拿着信跑出内院,赵魏西轻轻吐了口气,既然他们要送死那便去吧!

第八章 土鸡瓦狗

三百骑于月色下彻夜飞驰,带起烈烈寒风,沉闷的铁蹄声如投石入湖,似要在这片草原中激起阵阵波纹。

穹顶夜幕随着时间的流逝由黑转蓝,渐渐的,一望无际的草原尽头一抹暖红乍起,闷了一夜的黑于这一刻乍然逝去。

草木渐浓,慢慢的没过了骏马膝处。

远处有波光粼粼,距盐湖到了。

霍武儿拉缰立马看向一旁的梅七。

梅七意会,随即低声命到:“饮马休整!”

冷峭的秋晨里奔驰一夜的骏马鼻尖白雾片片。军士们亦有薄汗。

下马,饮马,取出襟中硬馕就着湖水进食,三百人动作迅捷却诡秘安静,只有草丛被人马扰动的沙沙声响起。

并无后援。他们,已经深入敌阵。

如此壮举闻所未闻。众人都被自己这大胆而疯狂的举动激得内心翻涌,鸡皮阵阵。

梅七也不例外。难耐内心激动,看向湖畔曲腿而坐的霍武儿。

清晨的朝霞殷红了半个湖面,映照着湖畔的霍武儿,煌煌如在云中。他在看舆图。眉眼沉稳,气势内敛,让人心安。

绕过这片湖就是驹连答的驻地。

湖畔绵延的高深草木成了最天然的掩身之所。

回首招来梅七:“传令,休整后就地解散,各寻掩护,今夜戌时湖北岸集结”霍武儿视线越过湖泊望向前方“今夜,杀匈奴,夺粮草!”

……

不同于雁门关外的一夜激战和湖畔隐隐待发的肃杀,江宁府山南别院前一派安逸祥和。

别院依雀儿山南麓而建,虽不似长安洛阳的楼宇重重,但胜在庭院深深,回廊曲折,恰一派婉约江南之意。

巳时初,仆从仆妇们便已穿梭往来于游廊,中堂,游园等处。

玉盘酒爵,笙钟鼓磬,花草石雕,俱都被妥善安置。

今日正是山南府宴。

府门前车马麟麟,煊赫富贵,映衬得远处驶来的二马并一牛车毫不起眼。

奶娃儿被托与客栈仆妇代为照看。二人并一鬼递上竹简,此次总算是入得门来。

半路周奇被影壁下半人高的红珊瑚宝树晃了眼。驻足良久,双眼闪闪似有绿光。

云翡顺着周奇的目光看去,疑惑不解,珊瑚树色泽掺杂,略有缎纹,体量太小,有甚好看?

待得穿过假山园林和重重抄手游廊便可见中堂。

除却仆婢侍从,堂内坐着十数清隽男子。

多是长袍广袖,玉带垂腰,好一派文弱儒雅之风。

东侧坐着程大人的门客们,丝绣红袍,白妆敷面,玉佩珠履,羸弱之感扑面而来。

未得细看,李善周奇入得门来便是一愣。

周奇更是略退了一步,以为误入女子酒宴。

二人落座西侧。劲装斗篷,风格迥异,格格不入,反显得更为惹人注目。

“失策,窃以为我等已是盛装华服。”有一门客叹道。

“然,哪曾想最夺人的反是这般”略一斟酌,将朴素寒酸换成了:“独辟蹊径。”

“待得归长安,且要把这劲装一试。”

“依我看来,除却这二人,西侧那青衣男子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衣男子虽也是长袍广袖,却衣色素净,不着配饰。脂粉不施,倒也有了些凌厉之气。见远处几人望来,举樽回礼。

一旁云翡却没有被满堂美人所吸引。有甚好看,待得程卢勋出得堂来,大半屋子都是土鸡瓦狗。一双眼反而牢牢黏在了各色龙凤糕,金银截等瓜果甜点上。

“程大人请宴”随着奴仆一声高喊,

程卢勋施施然穿过中堂。

随着他的走动众人看直了眼。

周奇喃喃道“美,甚美。”那句诗叫什么来着?啊,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李善约是不曾想得到周奇心中已念了半首诗。转头看向云翡。那日她提醒他二人赴宴时神色有异。或是与这程卢勋有关。

云翡看见程卢勋的刹那便楞在当场。

脑中没有美人。

一幕幕如山袭来,铺天盖地。

那里烈阳枯土,墙塌城毁。城内饿殍遍地,刀光火影。

有哀嚎痛哭,有咒骂嘶喊,还有此人的头颅插于旗杆,高高悬于城楼之上。

云翡吓得跌坐在地。

李善伸手欲扶,想起还有他人在场,又忙忙缩回手。

云翡木然地看向李善,双眼无神:“替我传一言,我可令程卢勋请来郭太守与你相见。”

第九章 有言相赠

程卢勋看不见云翡,自然不知她的惊惧惶恐。

随着仆役阿五击掌,堂内击鼓奏乐,丝竹声声。各色珍馐流水一般呈上。美食众多,仅供寥寥十数人,煞是奢靡。

周奇自然也注意到了云翡的神色有异。手中筷箸却未停下。边关寒苦,这等佳肴不可辜负。

云翡神思第一次不在吃食上。待喃喃跟李善说完那句话后便盯着主座上的程卢勋陷入了沉思。

“程大人,今日得见,吾之幸事。”西侧一青年举樽遥敬。

众人纷纷附和。

程卢勋亦举樽回礼,美人一动,温润如玉:“今日我邀汝等前来亦是为国举才。众君子相貌堂堂,端方如玉,如若不弃,我可代为引荐。”

当今之世,若要举官或为乡郡推荐,或为贵人提拔。一府乡郡,人才多如牛毛,若要举荐难如登天。

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想要步步高升,对他们这等出身寒门的人来说,引荐一词太为诱人了。

然细细一品,这话却好生怪异,青衣书生蹙眉。大街上递了根竹简,无才艺考较,亦无促膝长谈,何以知他等端方如玉?若说切实的话,他看一眼堂内,也就是那句相貌堂堂了。

青衣书生不知,堂下其他人等却是听过程少卿断袖传闻的。一旁白衣男子见青衣书生面带困惑,遂低声道与他断袖谣言。

青衣书生听闻后怒从心起,他道连日来觉得此次邀宴怪异,却原来还有这般龌龊。

复又看向座中众人,怪不得人人华服,难道都是想通过此等途径攀龙附凤?!不由得怒将酒案一推:“汝等龌龊之人,吾羞与为伍!”遂大踏步而去。

听得此言,一旁阿五就要唤人将其拿下。

程卢勋摆摆手:“人各有志,且让他去吧。”顿了顿,道:“余下诸位可是不弃在下引荐?”声色温润,当真好脾性。

李善周奇连日来早已琢磨出个中深意,他二人可不需要什么“引荐”。

“我等无需大人引荐,但求以一赠言换大人今次相帮。此赠言他日或可保大人一命。”李善拱手道。

程卢勋轻笑,啊,帮一次忙换一条命,倒也划算的,略一思索道:“可,如我力所能及之事必当竭尽所能”。

程大人居然如此易骗?众人坐不安稳了。便是当世能掐会算的易家大儒也不敢夸口一句话便可救人一命呀。

“见梵城而不入,远贾女而不亲。”李善禀道。

“梵城是哪儿?”有人低声问

“未曾听闻大魏有城名为梵城啊”

“贾女?天下贾姓这么多。”

东侧有一门客突然脸色发白,贾姓!他来自长安,知晓些世家门阀,当朝皇后不也姓贾吗?这人难道指的是贾皇后?

程卢勋长眉微蹙。其实这句话点了两件事,一个是不要进入叫梵城的地方,另外一个嘛他可是知道了什么内情?

“何人告知你此言?”他阅人无数,此人行止皆似行伍出身,不像是知晓内情,否则必不敢当众道出贾女二字。

李善瞥了眼一旁看向他的云翡,开始编瞎话:“我日日为一事所困,路遇一孤坟,不由倾诉,哪知夜遇女鬼托梦,言感念我与她倾诉,解她孤寂,若有一日遇程姓大人可将此言赠予,他必为我解难。”

一旁云翡呈呆滞状。

周奇唬掉了筷子,李善这厮什么时候这么能睁眼说瞎话了?这么瞎,谁信?

程卢勋自是不信的。然观其神色坦然从容,却又不似妄言。斟酌片刻,道:“既如此,你有何求?”

“我等希望能面见郭太守。递上书信,请郭太守代为转呈陛下。”

此事却也不难,程卢勋招手,一旁阿五上前恭敬道:“我送二位公子前去太守府面见郭太守。”

见目的达到,李善周奇也不多言,转身离去。云翡跟随,又转头看了眼程卢勋,应是极美的,然则见过先前一幕,她又看了眼大堂众人,还是此等鲜活的土鸡瓦狗好看。

……

千里之外的草原上,旗杆兵器乱倒,匈奴兵们来回奔跑收拾着残局。尸逐权踶坐于马上,昨日一夜焦灼,看着曾经满载辎重的毡帐烧得焦黑一片心痛不已。

恨恨的喝道:“昨夜到底何人偷袭?”

一旁兵士瑟缩着战栗禀道:“我主,我等一夜激战,然,然则未曾发现活口,偷袭者衣着乃是汉人。”

“死伤多少?”

“斩杀汉人五十余众,我方,我方死百二余众。”匈奴兵一咬牙,如实禀道。

尸逐权踶闻言怒不可遏,甩鞭子狠狠向他抽去:“百二余众!百二余众!”说一下抽一鞭,任觉不解气。什么时候他们匈奴人连那弱如鸡狗的汉人都不如了?!

待得想到粮仓亦毁,更是暴虐之心肆起,抽出刀来就要砍了马下之人。

却有一匈奴急急赶来:“我主,赵魏西有信送来!”

赵魏西亦是汉人,想到昨夜被汉人打得灰头土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尸逐权踶吼道:“拿来我看。”

信中提到霍武儿带着七百余人偷袭驹连答。让他速去驰援。

他道是谁,却原来是他。往日数次败于他手下皆是因为他据高墙之便。本就觉得窝囊,想到粮草尽毁,更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来得正好,此次便要让他有去无回。

“传我令,全部集结,贼子霍武儿偷袭万骑长,我等速去驰援!”

另一边,沮渠壶衍驻地亦是满目狼藉。

汉人女子闻见沮渠壶衍大踏步入得帐来,吓得连忙趴伏于地不敢抬头。

靴子于她身旁走过,血迹滑腻,沾湿了毡毯。

一夜未睡,沮渠壶衍目有血丝,满脸疲惫之色,正欲呼和梳洗酒肉,亦收到了信兵递来的书信。

看完后暴跳而起,好一个霍武小儿!区区汉人也敢偷袭!

果然汉人皆奸滑,拿起大刀,一脚踢向一旁汉女,手起刀落,鲜血喷涌,汉女的头颅骨碌碌滚了开去。

“集结集结,随我去杀了那霍姓小儿!”

距离百里开外的两地一时具都人马森森。如狼似虎,地动山摇,大匹匈奴人浩浩荡荡向着驹连答的驻地飞驰而去。

第十章 第三个马蜂窝

霍武儿一下子捅了两个马蜂窝。

现在,他正准备捅第三个。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月下边远营帐外黑影幢幢。

驹连答做为匈奴东湖王帐下的二十个万骑长之一,掌管了西起防陵东至哭丘的大片肥沃草原。兵强马壮,实力不可小觑。

营地毡帐座座,占地颇广。零星火把点缀其中。身着兽皮长靴的匈奴兵士巡查得井然有序。

军纪相比沮渠壶衍和尸逐权踶二人治下显然更为严明。

不见月色,远处的黑暗下有草声轻响。赫然望去,密密麻麻趴着三百余人。正是霍武儿一行。

梅七等人亦深知此次危险,更是小心翼翼不敢有失。待得乔装匈奴的斥候禀明方向后,众兵士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偷偷摸往三个不同方位。

粮帐和马场相距不远。外有匈奴兵例行巡查,冷不防被身后伸出的一双手扭断了脖子,拖入黑暗中。

不一会儿,一个匈奴装扮的人从黑暗中走出。渐渐的,粮帐马场周围守兵都被陆续替换。

粮帐前有人放风,毡帐后侧被割开,夜色掩映下众人一个接一个扛着粟谷往远处从马场牵来的马车上搬。

黑暗中一辆接一辆的马车拉着粟谷辘辘远去。

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

另一边的主帐内好梦正酣。驹连答老谋深算,夜里从不与人同眠。榻旁放着长刀,枕下搁着匕首。

许是常年征战,甚是警觉。他忽的从梦中惊醒。四周没有声音,而他却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之势。

蓦地坐起,悄然拿起了榻旁长刀,抽出了枕下匕首。

刹那间,寒风劈过。驹连答慌忙抬手格挡住来刀。

黑暗中却见一双眼如狼般闪烁。

驹连答忽而涌起从未有过的心悸,冷汗如雨。

与此同时,梅七摸了摸身着的上好狼皮大衣,看向存余尚多的粟谷,可惜了。

霍校尉应已动手。

现在,该他们以牙还牙了!

梅七深吸一口气,仰头长啸,粮帐马场两处众人听闻,纷纷投出火油,抽出刀矛,也好,今天就让他们杀个够本!

火如龙起,迅速窜入各个营帐。烧得殷红了半个夜空。

驹连答驻地炸了锅。

另一边一百余人已悄然压着粮草远去。

剩下只有百余人,为了拖延时间,陷在这数千兵士的军营里。俱知凶多吉少,索性放开来打,砍杀得异常凶悍。

匈奴人从未见如此凶狠的汉人兵士,围剿得十分辛苦,死伤无数。

一旁的数个粮帐还在熊熊燃烧。大部分的匈奴兵都在扑火,这火烧的是整个匈奴大军的冬天。一旦烧尽,等待他们的将是冬日的饥寒交迫。

时间在流逝,匈奴人的包围圈在缩小,梅七一行百余来人被砍杀大半,身旁尸骨如山,有匈奴人的,也有他们的。

梅七透过眼角血色望了一眼遥远的冷月。也罢,如此壮举,青史留名,死也值了。

在众人最绝望的刹那,大地忽然隐隐震动,如滚滚雷鸣迅速逼近,越来越响,到得近前已是震耳欲聋。

梅七转眼望去。

浩荡一片,整个营地的骏马都冲出了马场栅栏,狂奔的马蹄声震得大地颤抖。

骏马阵群随着头马朝他们飞驰而来,头马上有一人气势如虹,如天神临世,啸声如雷:“驹连答已死!驹连答已死!”他的身后,马上的兵士也跟着高呼,将消息四散开去。

整个营地的匈奴人全傻了。

梅七等人望着马上那高大的人影,双眼含泪,狂笑出声,霍大人成功了!霍大人杀了驹连答!霍大人居然真的杀了驹连答!

霍武儿领着马阵冲杀开围剿的匈奴兵。梅七等人抓着缰绳,纷纷跨坐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疾驰而去。

身后是火光片片的营帐和营帐里尸首分离的匈奴万骑长驹连答。

草原的夜色太美,纵马狂奔的梅七等人恍如梦中。众人高兴得放声狂笑。梅七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疼。不由得也跟着傻乐。

似是被众人感染,霍武儿一扬马鞭,勾起一抹轻笑,朦胧月色中俊美非凡。

马群很快就追上了负重的粮车。两方人马汇合,往回奔去。

待得沮渠壶衍和尸逐权踶带着人马于破晓时分浩浩荡荡赶到时,入目的却是一片狼藉,群龙无首。直到见到驹连答的尸首时两人脸上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全然不知二人的驰援已放走了这场战乱的始作俑者。

一切都在霍武儿的计划中。一行人放心大胆的带着马带着粮跑出了驹连答的驻地,也跑出了尸逐权踶和沮渠壶衍的辖区。

黎明时分,长城瞭望台上的守兵三噶猛然拍拍自己昏昏欲睡的脸,打了个冷颤,已入秋,真冷啊。

破晓了,天边跳出一抹橘红。

三噶迷糊抬头,似有黑影在天地交界处闪动,忙跑至瞭望台边沿,举目长眺。

旭日渐升,红霞漫天,霞光下是一杆军旗招展,猎猎如风,上书武字。

三噶看清后不由高喊:“是霍大人回来了!霍大人他们回来了!”

金蛋王柱子和早已回到驻地的冯山晋楚和陈二全等人听闻,纷纷跑上瞭望台。

金阳灿灿,武字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几个屯兵处都发现了。

马群浩荡,马车滚滚。

平阳城外这段绵延几十里的长城瞬间沸腾。

他们,真的回来了!

……

次日,平阳城,中郎将府。

老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赵魏西接到消息时吓掉了筷子。

霍武儿领着区区七百人居然就带回了大批军粮外加近千战马?

战马是什么?在这雁门关外,人力不可及的广袤平原上,战马重要到堪与兵士比肩。有了这千匹军马,就可以配千名军士,再加上那些军粮,这在军力上简直是一夜暴富。

赵魏西急急踱步。

那些马和粮不能给他,必须要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此等厉害人物,能征善战,多智近妖,绝不可能任他驱使,万万再留他不得!

但是,赵魏西脚步一顿,霍武儿不仅打了尸逐权踶和沮渠壶衍,他杀了驹连答。

脸上不由得浮出一抹怪笑,这般狂妄,真当那群匈奴人是吃素的吗?待得过几天复仇的铁骑踏来,他们安有命在?也罢,等他们死了他再去收那军马军粮!

第十一章 赠卿宝刀

屯兵台里,晋楚抱着刀呆愣。

冯山拍他肩头:“何事这般神游天外?”

“在想霍大人之计,真真精彩绝艳。”

梅七亦深有同感。

那夜霍大人先是使计让沮渠壶衍和尸逐权踶的防兵回缩,让三百人可以毫发无伤,悄无声息的潜入驹连答驻地。为之后他们转运粮草和击杀驹连答取得先机。

后又让赵魏西传信,驱使尸逐权踶和沮渠壶衍领兵离开,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让压着粮草和军马,无力应战的兵士们顺利回城。

仅仅用了七百兵力。更别提千军之中取敌将首藉。一分不早一分不晚,整个过程环环相扣,精彩绝伦。细细想来简直让人寒毛倒竖。

多智近妖。

梅七一拍大腿:“不管你们怎么想,霍大人我是跟定了,以后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晋楚含笑,如此人物,必然紧随,但凡云起,必青云直上。

冯山忽然笑到:“我等干了这番大事,李善和周奇那黑白二煞如若知晓定然肠子都悔青了。”

晋楚忽而皱眉:“然驹连答一死,沮渠壶衍和尸逐权踶可会联合起来向我等寻仇?”

冯山愣住,想了想:“若仅是尸逐权踶和沮渠壶衍来攻,我等有高墙相拒,早前已得胜数次,尚且不怕。”

“可若是驹连答麾下的数千兵士同时加入……”梅七白了脸。

恰逢此时霍武儿进得门来,闻言轻笑,摇头安慰道:“无须烦忧,此事不会发生。”

那般大的肥肉,够两条髭狗撕咬几轮了。

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霍武儿亦未多言,这是一条连环计,尚有两环未成,收尾应在平城和长安。

下一计,他在等,等李善和周奇的消息。

……

远在千里之外,有了程少卿的引荐,周奇和李善二人终于坐进了太守府的前厅。阿五前去后院延请郭太守。

在依照程少卿喜好而妆点得富丽堂皇的山南府中堂的对比之下,这前厅很素。

云翡抬头在看画。前厅的两侧挂了四副泼墨山水。既无落款,又无印章,煞是少见。

这世间豪奢有二,一是金雕玉砌,璀璨耀眼。恰似那民间巨富。二是简素内敛,不彰不显。就好似眼前这画。虽意境寥落,望之却有磅礴沛然之感。

云翡点头,竟乃国手李公林的真迹,千金难求。郭太守竟然集齐了四副,确然,甚是好看。云翡刚想完却不由得一愣。

李善和周奇二人却在看云翡,确切的说是在看云翡脸上那片云蒸霞蔚。

“你与那程少卿的赠言是真是假?可是想起了什么?”李善蹙眉。“若是,或可寻你家人,你也好有个归处。”身边成日跟着个鬼也不是个办法。

“自然是真。”云翡点头,复又将之前所见细细描绘。“然,除此之外,未曾忆起其他。”

周奇哑然:“如此说来你有预见之能?”

“未见他人有此异像”云翡想了想摇头,初时只觉程卢勋三字耳熟,得见瞬间便有画面涌现。

可目前来说这都无关紧要,云翡一手指向李公林的泼墨画,一边对他二人道:“你二人可有宝物在身?”

周奇正待疑问,郭太守已到。几人拱手见礼。

“今来打扰,还望郭太守海涵。我等效力于平城霍武儿霍校尉麾下。”李善道。

云翡听见霍武儿三个字一愣,怎生的这三个字也甚是耳熟?

“竟是霍校尉麾下,快快请起,无需如此客气。”郭令听闻赶忙扶起二人。他确与那霍武儿有一面之缘。彼时走马上任江宁府太守时路遇劫匪,得遇霍武儿相救。那时的他还是白身,两年未见竟已然升任校尉。

“然今有一事还望郭太守不吝援手。”李善呈上一封信,“我等查明平城赵魏西赵中郎将通敌叛国,此乃他与匈奴人书信往来罪证。还望太守能转呈与陛下。”

郭令蹙眉,既如此却缘何不奏请平城州牧?反而千里迢迢寻到了他这江宁府?

似是看出疑问,周奇禀道:“太守有所不知,那赵中郎将的妹妹嫁与了平城州牧。此事关系重大,倘若越级上报幽州刺史,我等亦恐刺史与那州牧有所勾连。罪证紧要,不敢托与信史,故而霍校尉命我二人亲自前来。”

郭令点头,倒是思虑周详。然则捏了捏手中书信,倘若由他转呈,又焉知不会开罪了幽州刺史?

云翡摇头叹气,仗着国手李公林的画作稀少,这郭太守于公府衙内都敢连挂四副,可见是个贪财的。今日若无稀世珍宝,必然要吃个闭门羹的。

李善却适时从怀中掏出了一把装于宝鞘中的腰刀呈上。绝口不提当年的救命之恩:“霍校尉感念与您曾有一面之缘,常言宝刀赠英雄,临行之时亦托我等将这宝刀相赠。”

腰刀乃战场缴获。比匕首大比长刀小。鞘体通身红绿宝石镶嵌,点缀珍珠玛瑙,一望便知不是凡品。

郭令犹自心痛着私库里被搬走的半人高红珊瑚宝树,又哪里见得这霞光闪闪的珍宝,连忙道:“保家卫国乃我等义不容辞的责任,郭某不才,虽不能如霍校尉一般战场杀敌,然如若能除这通敌叛国之贼却也是幸事一桩。”

云翡闻言轻笑。好一个霍武儿,好一个郭太守。

第十二章 偷鸡摸狗

国都长安,大地上楼宇重重,坊市座座。远望去烛火星点。夜渐深,整个长安城都宵禁了。

坐落北面的皇宫落钥。月上柳梢,宫殿内重重红门陆续关闭。

宫女檀云捧着从银作局领来的妆奁于宫宇金顶廊下匆匆走过。

各个宫殿旁有司礼监的太监们提着纱灯巡视。碰见时檀云略屈膝回礼。走得约莫半柱香,长乐宫便到了。

长乐宫很空,檀云素来不喜去往广阳殿时要经过的清冷无人的永寿殿,永宁殿和临华殿。听教习嬷嬷说早年间这些殿里还住着些容华,八子。只这些年死的死,杀的杀,早已是无人问津了。

倒座房内代桃已等候多时,见檀云匆匆进得门来,不及多说,接过妆奁便走了,临走前道了句:“且与我罢,娘娘今日心绪欠佳,你这张脸莫往前凑。”

檀云摸摸自己的脸。烛火下,杏眼桃腮,纤秾合度,在宫女中却也是十分好看的。轻叹口气,可惜,她被分派到了这长乐宫。此生怕都是无出头之日了。

代桃捧着妆奁小心翼翼跨入殿中。绒毯轻软,穿过三重跨门和数个立于宫灯下的宫女后,妆奁被摆放在了镜台下。

铜镜中有名女子在打量着发髻上的凤嘴步摇。

替贾后梳妆的宫女茉心摆摆手,代桃低着头恭谨退下。

茉心拿着梳篦细细理着女子的发髻:“娘娘,司礼监今日新制的华盛和玉钿到了,可要试试?”

铜镜中女子的发髻轻软,发饰华光灿灿,很是好看。然而却颧骨高耸,鼻阔颊方,眉粗眼小,已然去了五分颜色。

她骨节粗大的手指懒懒的在妆奁里挑挑拣拣:“无甚新意。”似是忽然想到什么,她斜眼看向一旁的长乐宫大太监张德兰:“小兰张,你且去问问今日陛下宿于何处?”

张德兰躬身领命退出。

未央宫钩弋殿里哀帝袖着手来来回回的踱步。他三十岁余,瘦弱苍白。似是耐不得心中躁动,不时打发一旁的大太监沈华全去打探:“再去看看,可是来了?”

沈华全便不辞辛劳的一遍遍跑,待远远看见张德兰的身影出现在钩戈殿的转廊下,便赶忙回禀。

哀帝听闻,立马整袖立冕,速速跑回桌案旁,执起笔,拖来一旁早已被太保卫骏批复过的奏章写写画画。双眼不时偷瞟向殿门口。

张德兰入得殿来,四处逡巡一眼,复又拱手问道:“娘娘打发奴来,问陛下晚间可是有何去处。”

哀帝啊了一声,踢踢一旁躬身的沈华全。沈华全忙道:“陛…陛下尚有诸事,今日,今日歇于书房。”

张德兰抬头看了眼期期艾艾的哀帝和沈华全,遂又低头:“如是,奴这就去回禀,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哀帝忙忙点头:“去罢,去罢。”

张德兰出得门来,看了眼一旁暗处值守的小太监,小太监微不可查的回了一礼。得到回复,张德兰便甩甩衣袖前去复命了。

张德兰一出门,哀帝便趴在轩窗旁,直到听见脚步声渐远,才唤来沈华全:“走,走,跟朕速去馆娃殿。”

月色下,四个小太监抬着步舆,旁边跟着沈华全,一行人踏着青石板甩开一众宫女仆婢,急匆匆向远处的馆娃殿走去。

馆娃殿里宫女芸枝倚门而望。

厅内坐着的女子眉眼疏淡,虽不甚好看,但胜在性子婉约。

芸枝回头对谢玖道:“八子莫急,陛下许是快到了。”想了想,复又替她不值:“八子这回莫不如向陛下请旨提个位份吧?”

谢玖回头打量了眼芸枝:“不用。”她懂芸枝的委屈。虽生下了太子夏侯遹,她这个八子却已然当了十年。然而,不是她不想进位份,而是不能。遹儿命好,出生时先帝尚在,保得一命。

如今的贾如玉没了先帝的压制,更是无所顾忌。她不由得又想到了那容貌娇美的沈充衣,可惜了,也不知她是生是死。

她倒宁愿今日陛下不来。如今这宫里哪一处不在贾如玉的手心里?可笑陛下整日里坐着小步舆玩那偷鸡摸狗小勾当还乐此不疲。害得她们为数不多的几个后宫女子吃尽了苦头。

如今她只愿遹儿能好好的,虽当初十岁尚且未满就被赶出皇宫自立府邸,但也好过在这皇宫里担惊受怕。

另一边张德兰静静候在广阳殿前的石阶下,待得先前未央宫那隐于暗处的小太监前来禀告后,才匆匆走入殿内。

贾如玉斜倚在贵妃椅上看奏疏,榻旁一摞俱是白日里太保卫骏批阅后的誊抄卷。待看至新任命的门下省侍中乃卫家三子卫贤,贾如玉不由得冷笑,老匹夫的胃口一日比一日大。

入得室来,张德兰低头跪于毯上恭谨禀道:“回娘娘,奴去钩戈殿时未见有后宫女子随侍陛下。陛下今晚去了馆娃殿。”

贾如玉面容有片刻的扭曲。可恨一个两个整日里只知勾着陛下。现如今这朝堂是愈发的不成样子了。好在那谢八子素日老实。

蹙眉揉了揉额头,有股报复之意在心头窜涌:“也罢,小兰张,本宫身子不适,谢太医令今日不当值,你拿上对牌,且去跑一趟,让他进宫诊治。”

第十三章 月色摇曳

长安本就繁华,紧临皇城的东侧坊市则更是寸土寸金。

其中除却十六王宅坊,便以永兴和崇仁坊最贵。

坐落于永兴坊的谢宅不大,然而左邻右舍皆是御史中丞,中书侍郎等朝中重员。谢氏一族北迁至长安不过二十余年,领太医令却可居崇仁坊已极是难得。

已至亥时,府墙外隐约有敲更人击打竹筒的笃笃声传来。

谢宅书房内灯火通明。

罗汉榻上一名男子右手持卷正在翻阅。

榻旁立柱灯笼散发出昏黄的烛火,暖光下男子容色甚好。程卢勋已是极难得的美人,这程家大郎则容色更甚。玉带纤腰,舒朗清隽,眉目棱角具都是仪美端方,直教人挪不开眼。

书房外有几个丫头正挤挤挨挨的娇笑争执着。

“今日须得我去给大公子送汤!”说着便要端过另一个丫鬟手里的碗盅。

一旁的另一个丫鬟也急了:“姐姐昨日已是去过了,今日到我啦。”

罗汉榻旁立着的阿四听着屋外几个丫鬟们娇笑着愈发不成样子,不由蹙眉:“公子,可是要去管管?”

程少令抬眸,看了眼门外影影绰绰,笑道:“无妨。”

过得一会儿,终是丫鬟阿梅得了胜,笑眯眯的端着汤盅扣开了门。

跪在榻前奉汤时还偷偷抬头看几眼,啊,公子的手比那白瓷汤盅还好看,嗯,喝汤的唇也煞是好看。

一旁的阿四见阿梅居然看直了眼不由蹙眉:“你且下去罢,这里有我。”

阿梅厌厌收了碗,见公子没有阻止,只好转身瞪了眼阿四跺脚离去。

阿四气怒,死丫头片子,一个两个的,被公子惯的愈发没了规矩。

一旁的程少令看着二人斗气轻笑。

闹完了睡前的最后一场,夜渐深了。阿四用铜片压了压灯捻,熄灭几盏烛火后躬身告退。

房内光线昏暗,只八仙桌上留了一盏烛火。

程少令下榻,长长的莹白袍尾随着他的走动轻缓拖曳,看着拢在纱罩里的烛光,神色肃穆,全无闲适之态:“勋儿那边如何了”。

一旁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影弯腰禀道:“二公子传来书信,近日已募得人数十,再有两月或可返长安。”

程少令蹙眉,食指轻轻叩击桌面,近段时日朝堂上贾氏和卫氏已开始偶有针对,正是时候。思索了片刻,道:“让他回罢。”程四躬身退至一旁。

程少令正待起身,复又蹙眉,看向黑暗中另外一人:“何事?”

来人冷汗涔涔,衣袍下双腿颤动,欲言又止。

程少令声音轻柔:“且说来罢。”

那人却是吓得一个激灵,慌忙跪倒在地,重重磕头:“奴该死,有负公子所托。那…那日走脱了二人。”其实不仅走脱了二人,后来清查还发现消失了那个更关键的东西。但此时就算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提。

程少令没有出声。

地上的人吓得慌忙跪行过来,抱住程少令衣袍下摆,口中期期艾艾:“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奴定然派人将那二人解决,永绝后患!”

程少令轻轻扯过袍角,蹙眉看着那并不存在的尘污,声音听不出喜怒:“确然只走脱了二人?”

地上的人慌忙点头:“确…确然。”

“既如此,”程少令看向程四“不用如此麻烦,我自会派人处理。”

一旁的程四会意,上前捂住了地上人的嘴,不顾他的呜呜哀鸣,将人拖入了黑暗中,卡啦一声脆响传来,室内又恢复了安静。

本欲走回榻旁,屋外阿四扣响了房门:“禀公子,张德兰大人来了,宫内娘娘传唤。”

程少令蹙眉,轻叹一口气,良久,才缓缓道:“进来罢”

……

宫内不可纵马。檀云略带娇羞的挑着灯笼,恭敬的领着身后俊美的男子一路从景风门走来。二人渺小的身影在庞大的黑暗宫殿映衬下小若米粒。

足足走了三炷香才到广阳殿门口。

檀云躬身退下,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再看一眼那白袍男子。

贾后已脱去了白日的一身宫装,青丝如水。殿内烛火昏暗,掩去了她粗阔平凡的面容。眼里倒是多了分难得一见的殷殷期盼之感。

程少令入得殿来便要叩拜,贾如玉忙从榻上起身将他扶起。语气哀婉:“程大人来了,且为本宫看看这恼人的头疼之症。”说着挥了挥手。

随着广阳殿内众人鱼贯退出,灯火亦逐渐熄灭。不到半柱香时间广阳殿内外皆空。殿内男子白袍清俊,伸手搂住女子腰肢,轻笑道:“好,我来看看”说着带着女子上了床榻。

另一边的馆娃殿内亦是彻夜欢歌。

一夜两处,皆是月色摇曳。

四更时分,广阳殿内男子出得门来,在近拂晓的昏暗天色掩映下出了宫。

茉心独自一人匆匆入殿,抱着收拢了的床榻用品出门走远。

长安一夜如旧。

雁门关外却不平静。

恍如平地一声雷,一个消息让守城的将士们惊呆了,尤其是那日的梅七晋楚和冯山三人。果真如霍校尉所言,无需担忧。

概因长城外的沮渠壶衍和尸逐权踶打起来了!

据斥候来报,两方人马为了驹连答留下的广袤草原和数千兵力打得不可开交。

尸逐权踶没了粮帐,更是打得寸步不让。

相比起万骑长的位置,谁都没有心思再去管那丢失的军马粮草了。

这场争斗不知要打多久,但是总算是让守城军士心安,至少不用担心有人攻城。

没有料到的还有赵魏西。

事情还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发酵,霍武儿领着区区七百人击杀匈奴万骑长这等深入敌阵,以少胜多,胜的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匈奴人的消息如风刮过,瞬间就在边关将士和北方民众口中传开了。

民众们多年来饱受匈奴人劫掠烧杀。

得闻有如此神勇的将领,附近年轻力壮又与匈奴人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纷纷前来投军。

具都指名道姓要去霍武儿麾下效力。

如此家喻户晓的大功,赵魏西再瞒不下。

与平城州牧一合计,写了份奏疏上表朝廷。然奏疏中却只言二人力挫匈奴,并成功击杀驹连答,对霍武儿则一句带过。

第十四章 安营扎寨

霍武儿的名头在苦于匈奴铁骑下的北方民众中传唱的同时也在悄悄向南扩散。

平城偏僻,除却素日往来的商人和城民并不热闹。近日南城门外却有各色人等入城。来人五花八门,有破衣烂衫的,有腰挂大刀的,全是青壮男子。这些人一口乡音,大多从乡郡或是其他北方州府赶来。

作为民众不懂什么官府衙内的繁文缛节,每每都在府门外探头探脑或是击鼓求见。

府门前的驴皮大鼓便如那戏台子上的乐班,整日的被敲得咚咚作响。

都道击鼓便是鸣冤。守门的两个衙役不敢轻视,一开始还领着人府门堂内的两头跑。

虽是敲错了鼓,但文吏听闻前来投军很是高兴。以往带着募兵檄文跑断了退,各个郡县村落张贴,民众见了就躲,跑得比兔子还快。如今主动来投,遂忙将这好事禀告了州牧。

州牧甚是满意,必是他治理有方,方得民心所向。虽不是募兵期,仍命文吏在府门前张罗桌椅军帖等待前来投军的民众。

哪知这些青壮男子签军帖前都要问是否霍校尉门下。甚至有一个不识字的摁了手印才想起来要问一句。待得知所投之处不是霍校尉旗下,忙抢过文吏手中的笔涂花了手印转身撒丫子就跑。

到得最后连登记的文吏都怒了。索性写了张告示张贴在府门口。

霎时间前两日忙得不可开交的文吏和衙役都彻底清闲了下来。

“诶,这都第几日了?”

“十日有余了,一日比一日来的人多。”

告示下民众挤挤攘攘。

“唉,唉,别挤,别挤。”

“壮士,这告示写的啥?”

“告示上说霍校尉在平城关外守长城呢!”

“啊,不是这儿?既如此我要出关,去霍校尉麾下杀匈奴。”

“甚好甚好,我与你同去。”

“你等也是特来投军?我也同去。”

“还有我还有我!”

类似这般的对话州牧府的文吏等三人已是听得腻了。

到得近日已有人专门蹲在告示下给不识字的民众解释。

三人只能瞪眼看着告示前的人如流水来来去去。

……

平城关外的几十里长城上各个屯长都忙得很。

值守瞭望台的金蛋又在城头大喊:“二全哥,又来人啦!”

经过多日锻炼,陈二全也不用再去确认了,熟练的跑下长城骑马前去迎接。话说刚开始还挺高兴的,但随着人数的增多,这几日屯兵台已是有些拥挤了。

城头上冯山抱着刀望着远处赶来的民众又皱起了那张似是总也抹不平的脸,唉唉叹着气:“这可怎生是好?”

一旁的兵士好奇:“屯长,咱这回可算是有人了,你愁啥?”

“愁啥?你瞅瞅咱这屯兵台还住得下吗?”

几个屯兵台的屯长都在愁。

王柱子不识字,挠头笑着捏着被他划满一页横杠的纸递给晋楚。一个横杠代表一个新来的兵。

晋楚又只好一个一个的数,心下哀叹,以前是缺兵,现在看来也缺文书先生。

另一边的梅七倒是挺开心。前几日有个文弱书生前来投军,梅七一看那小胳膊小腿儿的便想打发了。

倒是一旁的卫兵拦下了他,道这书生留下管理营防文书也是不错的,他们都是大老粗,论打战倒是还行,字是认不全几个的。

梅七倒是识字,正拿着书生报上来的纸嘿嘿的笑。书生很是不错,呈来的纸上详尽列出投军人数,出身何处,年岁几何,有何一技之长。

想当初他们加起来才八百来人,哈哈,如今光他梅七都有六百人了。复又啊了一声,屯兵台早就已经塞不下了。

待得众屯长不约而同出现在霍校尉门外时具都满面红光。

“你小子最近可是富了啊!听说有四百人了?”

“非也非也,区区五百余众。”

“哈哈,还是我多,六百来人啦!”

众人便又是一顿嘻嘻哈哈。待笑闹够了便都涌到了霍武儿房内七嘴八舌的一通禀告。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咱有人了,咱没地儿了。

关外冷得早,这几日已是秋风瑟瑟。霍武儿刚带着几个卫兵从附近巡查回来,斗篷裹着一身秋日的寒气。

从定下计划那一日便料想到今日,这局面也是他想要的。他解下披风,耐心听屯长们说完,随手摊开與图指给众人:“无妨,诸位且看这处。”

指尖所指乃是附近一个仅有寥寥数十人,名叫下角村的地方。众人素日往来长城和平城都需经过此处。

“下角村?”有人不明其意。

一旁晋楚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两旁皆是山坳,乃平城和我等驻守的必经之处,是个好地方。”

在座皆是带兵之人,且驻守多年,自是熟悉地形。仔细一打量发现确是个易守难攻之地。

霍武儿点头:“且将近日投军众人安置此处,我们安营扎寨。民众未经训练,倘有匈奴来攻必死伤惨重。若此处有我等村寨,一可练兵,二可耕种。战时可前来守城。加之此地易守难攻,匈奴一旦破城,此处亦可阻之,以保平城无虞。”

众人一听不由得纷纷点头,霍大人当真英明,如此安排甚好。霍武儿又与一干人等细细定下安营诸事。

离去的众人摩拳擦掌。如此一来他们这三千人可算能安置妥当了。哈哈,想那赵中郎将在平城也不过区区一千五百人。

……

那日出得江宁府,李善和周奇便立即赶路回关外,一路行来已数日。南湖驿站隶属郭令辖区。当时二人也曾犹豫是否要告知曾亲历了那灭门案且捡了一个婴儿。至于那女鬼,说了也没人信。

然则一封奏疏已是耗去了一把稀世腰刀。二人也掏不出其他好东西了。索性也就没有再提。

云翡坐的牛车,一角风铃晃晃悠悠在官道上撒了一路。

车内的婴孩正在安睡。眉眼有些舒展了,虽仍是瘦弱,但已然肉眼可见的白胖了些。云翡迷恋婴儿稚嫩脸颊的柔滑手感,素日的捏弄。看着婴孩仍未睁开的眼不由道:“你怎如此的爱睡?且睁眼看看呀。”其实她想知道跟南湖驿站灭门案有关的人中是否只有李善和周奇二人可以看得见她。

第十五章 雨夜

两封加急奏疏,一封从平城的赵魏西处发出,一封从江宁府的郭令处发出,正通过官驿往长安飞驰。

一路走来,江宁去往平城的路上秋日渐凉,红枫如霞。虽是秋高气爽却也是寒风初起。

小城弛桑,临街包子摊上的蒸屉正冒着白白雾气。包子还没卖完老徐已是要急急关门。一旁茶摊铺子的人忙喊到:“老徐,等等!”

“不等啦,我先走一步。”

茶摊铺子喝茶的几个外地人好奇发问。

茶博士提着铁壶灌上热茶道:“大家有所不知。最近城里来了个北面的说书先生。日日巳时在醉仙楼大堂说书,这两日正说到关键处。醉仙楼大堂人山人海,可把那楼主给高兴坏了。”

角落走来一黑一白还抱着孩子的二人正要结账,茶博士一边对众人说着一边转身接过递来的茶钱。

有人好奇:“天下说书人甚多,怎的这北方先生如此厉害?”

茶博士转头,手中活计未停:“此番那说书先生说的可是真人真事儿,今日恰好要说那霍校尉孤军深入敌营,于数千凶狠的匈奴人包围下夜取敌将首藉一段。”

正要跨出门槛的二人顿住了。

一旁有当地人说道:“正是正是,我等昨日正听到那霍校尉兵分三路,仅驱使四百兵士便调开了数千拦路的匈奴人。”

“哎呀,想必快要开始了,今日不可错过,快来,收钱收钱。”

“我也是,快些。”

茶博士手脚麻利:“莫忙,我也是要去的。”

二人一鬼随着众人好不容易挤进了醉仙楼的一角桌旁。

正听得台上那留着两撇胡子的说书先生一敲醒木道:“且说那万骑长驹连答老奸巨猾,夜半猛然起身,抽出长刀,回身便挡!”说着手中折扇随着他下臂一伸,在空中画出个凌厉的格挡弧度。

台下众人皆抽一口气,瞪大了双眼,然后呢?然后呢?

醉仙楼中台上说得激昂慷慨,台下听得如痴如醉,众人跟着或蹙眉或鼓掌或拍案叫好,煞是热闹。

周奇得闻梅七一行人勇武果敢的断后,身陷重围,终被霍大人驱马阵所救,不由得跟着众人大笑。想梅七那厮终日想着出名,这回果如他所愿了。

云翡一手托腮,连连点头,如此说来这霍校尉好生英武,嗯嗯,只不知台上这人拿了他多少银两,这般卖力吹捧?复又转头望着台下拥挤热闹的众人,不由得感叹,好生鲜活,真好。

一旁的李善却在蹙眉打量不远处青衣灰帽隐在众人中的高壮男子。刚才似是感觉到了一股隐约的杀气,许是他的错觉罢。

……

出了弛桑城,秋雨瓢泼,天色已黑。

云翡坐在颠簸的牛车中抱紧了婴儿,不由得蹙眉。自从两个时辰前李善与周奇耳语几句后,二人就马不停蹄的出城赶路。仿似身后有饿鬼在追一般。

大雨如柱。骑在马上的二人披着斗笠蓑衣也已浑身湿透,瓢泼的大雨已渐渐模糊了前路,尽管如此二人却未停下避雨。

云翡腾出一只手按住牛车右侧窗棂上被狂风吹得啪啪作响的油毡。然而收效甚微。雨水仍顺着狂风从前方和左侧的门窗灌进车内。

车厢在猛烈的摇晃,车内湿透了,云翡只好抱着婴儿缩在角落。拉车的牛在粗喘,比不得马,已是快扛不住了。

雨太大了,噼啪作响,似这天地间只有这一种声音。

云翡一直在思虑,忽然似乎想通了什么。直起身快速挪到了窗边,推开窗门,掀开油毡,伸出头努力向后方层层雪白如瀑的大雨中望去,那里好像有数个黑影在追赶。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周奇回头,神色严肃的又打量了一眼那远处如影随形的黑影。对云翡喊到:“我送你们先走,李善断后!”

雨声太大,云翡模糊听到了先走和断后几个字,顾不得多想,用兜布将婴儿系在了胸前,抓紧木框稳住身子。这是要逃命了吧?那些人是谁?

周奇亦有此疑问。他们一路越走越快,对方也越跟越紧。

周奇话音刚落,李善放慢了马速,抽出了刀,一刀侧拍在牛身上,已是强弩之末的牛一声痛嚎,突然间生出一股蛮力,牛车继续前行。

李善勒住马头,转身,长刀切破雨幕。一人一骑静静等候着奔来的黑影。都不是错觉,这群人从弛桑城跟到了现在。

……

山脚村落下的茅草屋,屋顶不断滴落的雨水敲打在草堆中睡着的青年人脸颊上。不一会儿便将他弄醒。

拢紧衣襟,搓了搓迷蒙双眼,怕吵醒了其他人,青年人轻手轻脚起身。捅亮了灶台的余烬,就着微弱的火光望了眼屋顶漏雨处,又透过没有窗户纸的木窗望了眼瓢泼大雨,叹了口气,从灶台旁拿起缺了一角的陶碗,对准水线垫在了漏雨处。

有咳嗽声传来。青年人忙忙走到屋内唯一的土炕上查看:“兄长,你可还好?”

“无…无妨。”与青年人一般,男人身材高大,然而此刻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将将剩了一把骨头,还在勉力撑着。缓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豆…豆儿可好?”

青年这才连忙去查看一旁布兜里的婴儿。一看之下吓得后退了两步。婴儿脸色青紫,已然是死了。

炕上男子起不来身,听闻动静不由得心慌,问道“怎…怎了,可还好?”

青年人慌了神,兄长感染恶疾无钱医治,不久前大嫂又难产走了,如今连豆儿都没了,若让他知道…索性心一横:“无事,正睡着。”

男子似有感应,偏要他抱来婴儿查看。两人正僵持着,一圈简陋篱笆围成的小院外,木门被咚咚敲响,节奏紧迫逼人。

青年人暗中松了一口气,急忙拿起斗笠蓑衣:“我且先去看看。”

牛车中天地都在颤抖,好不容易平稳了下来,云翡赶忙拉开了牛车的油毡,牛已口有血沫,四蹄颤颤,已是再也走不动了。

他们停在了一个有着茅草屋和篱笆小院的木门外。天边有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眼前的一切,没来由的,她望着眼前马背上的周奇,又看了眼怀中的婴儿,原来如此么?原来他们今晚注定要死于此处么?

第十六章 追杀

青年人顶着大雨拉开了木门,门外男子双眼如电,也不下马,只手中握刀急急的道:“我等路遇暴雨,可否将这牛车停于柴棚之下?”

青年人被惊得一愣,正哆嗦犹豫着说不出话,周奇已是抛来一锭银子,也不管呆愣的人,将牛车拖到了柴棚内。

来人气势汹汹,青年人不敢违抗,见对方并没有进茅草屋的打算,心中又实在记挂着兄长,急忙攥紧银子跑回屋内。

屋内男子早先见青年神色有异,待其走后,咬牙撑着口气爬到了婴儿旁,不想看到了婴儿青紫的脸,知豆儿已死,最后的那一点求生欲都散了,胸中剧痛,鲜血大口喷涌。

进门见得兄长歪倒在豆儿身旁满身鲜血,青年人愣住了,一时不敢上前,犹豫片刻,似乎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咬牙大踏步上前。见得兄长真的已经气绝身亡,不由一声痛嚎。

痛嚎躲不过屋外耳力极佳的周奇,但此时的他无心理会。快速的挑起柴棚里的茅草遮掩着牛车,虽无甚大用,但聊胜于无。今日他二人若活不下来这牛车遮得再好也必然会被那些人找到。

遮好后,周奇急急跃身上马,调转马头,对车内云翡直勾勾望来的眼神说道:“我去找李善,倘若一个时辰未归,你便带着那孩子逃吧!”

云翡还在瞪着他,脑中轰隆隆如擂鼓。她想告诉他,不用去的,那些人会杀了李善,也会杀了周奇和她怀中的婴儿。今夜死亡是他们的天命,避无可避。

习惯性的,左手仍旧在摩挲着胸前熟睡婴儿柔嫩的脸颊,望着眼前马背上相处数日的周奇,突然意识到生命如此脆弱,如纸,一戳就破。他们真的要死了。

天边一道闪电劈过,雷声滚滚铺满厚重黑云。脑海中有声音轻轻回荡,天命,真的不可违吗?

周奇记挂着李善,交待完就要双脚拍马腹欲走。

云翡喊住了他:“你们今夜必死。”

周奇一愣,想起了眼前女鬼的几次箴言,没来由的就知道是真的,望了眼瓢泼的大雨,叹道:“也罢,你现在便带着那孩子逃吧”,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林:“牛车弃了,往山里跑。”死也罢,他不能丢下李善不管。

云翡望着他,那个疑问忽然似在心中生根发芽,拔除不掉。天命真的不可违吗?

怀中婴儿软嫩乖巧,这二人又与她有数日同行。不,今天,她定要试一试:“请信我!速去接应李善来此处!”

周奇蹙眉,身下骏马的四蹄不耐的踢动。倘若那群人寻他二人奔来此处,这婴儿必然逃不掉的。

云翡睁大双眼望着他:“请君信我!”

周奇犹豫片刻,咬牙道:“好!”

待他离去后,云翡带着婴儿进了茅草屋,屋内没有人了,确切的说是没有活人了。有一双脚在半空中轻微晃动,脚的主人已于片刻前悬梁自尽了。

云翡抬头怜悯的望着梁下已死的青年,死,真的太容易了,活着才难。

她将怀中婴儿解下置于炕上,摸起灶台上的菜刀,顺着一旁的木柱往上爬。

往日一直有个疑问,作为鬼她为什么可以触碰东西。

吐了口气,往下望了眼爬了一半的木柱,咬牙捏紧了刀,抱住木柱死命往上挪。也许冥冥之中就是为了让她今夜来救他们的吧。

颤颤巍巍趴在横梁上,用刀割断了绳索。青年的尸体噗通一声摔落在地。云翡顺着横梁和木柱挪回地面。

自缢身亡的人大都面色通红,双目鼓出,舌头长伸,很不好看的。

云翡侧过头,半闭着眼手脚快速的拔下青年人和倒毙在一旁的男子身上所有衣物。又翻箱倒柜找来灯油火油。喘着气从屋外把牛车上的茅草全数抱了进来。

撇过头不看屋内两个赤条条的男人。叹口气,也不知她生前是否婚配。如今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拿起菜刀照着两个赤裸男人的前胸后背又砍又划的弄出数条痕迹。复又将两个男人和婴儿的尸体摆在一处。

想了想,又抽出灶膛内燃着的一根木柴,反复按压在两个男人的脸上。

做完这些后,云翡一屁股坐在炕上喘着粗气一阵干呕,可能因为是鬼吧,她格外喜欢鲜活的东西。死人不好看的。能活着,多好啊。

李善乃武将,战场杀敌讲究准和狠,一招一式皆是大开大合。而围攻的数十人,个个武功高强,走的却是腾挪跳转的路数,显是刺杀好手。以少对多,又对上专使阴暗招数的杀手,李善后背左腹多处刀伤。

周奇斜刺里杀出来,救下李善二话不说,背着他上马就跑,拼命狂奔。雨水冲刷着伤口,血水从身上顺着马身蜿蜒而下。

李善的意识有些模糊不清,勉力撑着含糊告诉周奇对方有多少人,武功如何,使何等兵器,让他不要管他,速速离去。

周奇眨眼甩掉脸上的雨水,喘着粗气似笑了一声:“逃什么逃,那女鬼说了,今夜我等必死,死在一处有何不可?”

李善咳出一口血,这样啊,是她说的么?

周奇拍马疾行,想起女鬼的话,复又道:“你且撑住,她让我接应你前去,今夜许是能有一线生机。”

云翡刚将炕上婴儿系回胸前,周奇和李善便闯进门来。云翡急忙指了指炕上衣物,对二人道:“快脱下你等衣袍给地上二人穿上!”

来不及惊讶屋内的死人,周奇瞬间明白了云翡所想。扶着李善速速将身上衣袍换至地上二人身上。又搅动灶台膛火,引燃了死尸身上的茅草。

周奇欲要带着人从后窗逃走,云翡喊住了他:“不可,且随我来。”

屋外柴棚地下有个窄小木板,周奇按照云翡的指点爬到牛车下,黑暗中摸索着拉开。地下是个小小的地窖,不大,堆着数个破陶罐和几颗干菜。将将躲了进去拉上木板,就听得马蹄振动,那群人追了上来!

几人猫着腰放轻呼吸,不敢有所动作。云翡悄悄伸手捂住了婴儿的嘴。

追来的数十人看见屋内火光具都一惊。几人飞身窜上屋顶,掀翻了茅草,另几人踹开房门。

大雨没有了阻隔,直直落在火堆上,不一会儿就浇熄了火焰。二人一婴儿三具尸体,火熄灭得及时,只皮肤焦黑,面部糊作了一团,身上衣物因沾了雨水,尚可勉强辨认。

第十七章 偷梁换柱

众人进得屋内,黑暗中有个黑衣杀手奇到:“不是说只走脱了二人?怎的这还有个婴儿?”

众人望向中间一人,那人蹙眉沉思片刻,道:“必是此前那人向公子撒了慌。”这二人已然面目模糊,虽衣物一致且身有刀伤,但到底是不是他们追杀的人?

他看了眼四周,如此巧的自焚?难道是偷梁换柱?有一人已重伤,他们来得极快,如若逃走必然不远。若是偷梁换柱必然还藏在此处。他一挥手:“四周查看。”

众人允诺,四散开去。

头顶上有悉悉索索的撞击和刀剑翻挑检查的声音。

地窖中几人不由自主深吸口气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会儿,众人聚拢禀告并无异常。

领头人这才放下了心,思索片刻,道:“带上那婴儿,我们撤!”尸体需拿去找有经验的稳婆比对,看是否是先天不足类似早产的体弱婴儿,干系重大,一丝偷梁换柱的可能性都不能有。

一群人迅速离去。周奇等人没有立马出去,静静的等在地窖里。果不其然,片刻后有人返回复又查看了一遍方才离开。

木板不厚,地窖几人都隐约听到了公子,婴儿等词。云翡低头看向怀中还在呼呼大睡的婴儿,果然是冲着他而来的么?

不知过去了多久,有几束细微的光线透过木板缝漏下,照得地窖内灰尘点点。

周奇小心翼翼推开一点儿木板查看,见并无异状,方才接出余下一人一鬼。深吸了一口雨后黎明时分的清冷空气,恍若新生。不由感慨,这帮人好生机敏,若不是这女鬼,昨夜真当是他二人的忌日了。

云翡看着一片狼藉的小院,虽面色平静,心内却如春草初生,略微激动。昨夜的一切是不是告诉了她答案?也许天命也是可逆的?

她又看了一眼周奇背上已然昏迷的李善,不,哪怕只有一个人死,那天命也是应验了一多半。这是一把悬而未决的刀,什么时候落下犹未可知。

霞光渐起,附近村民也快醒了,几人不敢在这小院中多留,亦恐那伙杀手留了人在附近村镇,只好徒步匆匆往屋后山林中走去。

……

下角村这几日好生热闹。里正家里挤满了人,众人有说有笑,七嘴八舌。

有人嚷嚷道:“哎,那梁字怎么写?”

“我说冯梁,你不会写就让让,我们写完还要去垒屋呢!”

冯梁急了,觍着脸笑了笑,手肘捅捅一旁一言不发,袖着双手的瘦弱书生:“我说老弟,霍大人不是派你来帮忙的么?梁字咋写?”

魏廷儒被捅得一歪,神色不善。整了下衣袖,黑着一张脸,夺过笔刷刷两下写完,吐字如金问完乡籍,所长,一一记录。就又丢了笔。

里正五十余岁,年纪大了,也不计较,笑眯眯把笔递给了后面挤过来的人:“别挤别挤。”

眼前这些人皆是来投霍校尉麾下,高矮胖瘦,长什么样儿的都有。记录的所长也是五花八门,耍大刀的,变戏法的,甚至还有学鸡鸣的。

相处数日俱都熟悉了解,对于都投了霍校尉麾下,颇有点儿英雄所见略同之感。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识字的少。

这魏廷儒在下角村短短几日便已是很有名了。不为什么,他是个书生,识字。

数日前屯长们带着几百兵士领着他们来了下角村。众人需在里正处上好乡籍方可去帮兵士们伐木打桩,钻楔垒土,和泥砌墙。

魏廷儒早先误打误撞投了梅七手下。被梅七抓去做了几日文书,那会儿好歹还在长城,他也就忍了。

而近日他更是被直接摁在了这里正家的木桌前。这是彻彻底底要拿他当文吏使了。他万分的不乐意。

众人也不懂这细胳膊瘦腿儿的书生为啥不要命了,偏要跑来霍校尉麾下打匈奴。看热闹似的瞅着他偷偷跑回梅七的屯兵台又众目睽睽下被送回来。来来往往好几次,有意思的很。

里正捋着下巴一小撮胡须,满眼含笑。这小书生倔是倔了些,每日晨来都黑着一张脸,整日下来像冯梁那般的推搡几次,最后都拿着笔不知不觉的记录到了天黑。

霍武儿正站在下角村一侧的半山腰。远处山下人马车牛,垒墙砌房,来来往往,繁忙有序。看地基已然有了些雏形。

一旁想要青史留名的梅七全然不知自己的名号已经由说书先生传到了遥远的弛桑。今日将魏廷儒那书生摁到了里正家便高高兴兴的跟着霍大人上山勘察地势。

待得屋舍建好,下一步他们需要依山势在这两侧山上设暗岗,定防御台,建木龙滚石。

山下,有了魏廷儒的整理记录,晋楚不用整日的数王柱子的横杠杠了。这几日正忙着将收到的乡籍分门别类,依据个人所长划编队伍。

之后还要整训这些大多没有杀敌经验的民众。他们还算不上真正的兵,有的只是一腔孤勇。整训乃周奇所长。晋楚不由得想到了他,那厮走了多久了,怎生的还未回来?

……

周奇背着李善不断的在唤着他。山中荆棘灌草划破了衣袍,有血丝渗出。

早先查看了伤口,背上都是轻伤,不深,麻烦的是左下腹的刀伤,深入腹内。随身的金疮药止不住缓缓渗出的血。

云翡摸了摸李善额头,已开始高热。再不寻医整治可就麻烦了。

这会儿真是有点举目无亲孤苦伶仃之感。这荒山野岭的,去哪儿找大夫?

周奇托起李善喘口气:“我们先寻一处猎户屋棚安置,我再下山去寻医。”

猎户进山一般多日,会在山间立起矮小简陋的屋棚。

爬了半日,方才在一条小溪旁看见了个灰黑色的棚子。棚内有一口吊锅少许木柴以及干草铺成的简易床榻。

小心翼翼将李善安置在干草堆上,周奇招呼云翡照顾好李善便急匆匆要下山。云翡叫住他,将从那青年人衣襟里搜出来的那锭银子塞到他手里。

周奇点头,并未多言,转身急奔而去。

云翡叹口气。解下婴儿,放在干草一角。婴儿好生乖巧,这一路都不怎么哭闹。

烧上一锅水,撕下李善一角衣袍,仔仔细细擦拭完他身上的伤口。又搜寻了一圈,在角落的木盒里搜出了一点儿粟米,在溪边洗净后扔入了锅中。

汤熬好后,云翡喂了婴儿,扶着李善灌了几口,才累得瘫坐在地。

哪知这时屋棚外一角有细小的呜呜声传来。云翡惊得转头一看,那是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第十八章 胡神医

周奇谨慎,医馆自是不可去,乡野偏僻,只找到了个走街串巷却号称起死回生的铃医。

彼时的白胡子老头手举包治百病的布帆,挎着药箱,长袍当风。他家中祖传了一本千金方,然则到他手里时已是破旧不堪,他看完仅剩的半本就出来招摇撞骗,呸,不,是悬壶济世了。

如若不是他正被一壮硕妇人恼怒的推出院门,倒也是颇有点仙风道骨之感。

“咄,妇人眼拙,小儿已然寒邪入体,病入膏肓,莫要不信。”

妇人也不客气,回头看了眼院里仍然活蹦乱跳的小儿,转头呸了一声:“些微风寒也来唬我,庸医!”说完大力抽上了院门。

胡神医差点儿被门板拍了鼻子,他这已是多日未曾进食了,摸了摸干瘪的肚腹,见没唬住,重重一叹,还不知道下一顿在哪儿。瘦削的身板儿配上一脸的青白菜色更显得飘飘然如仙,仿佛当下便要驾鹤西去。

周奇自是知道这胡神医不靠谱,如今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胡神医饿得狠了,见有人自己送上门自是欣喜万分,见面前人脸色红润,当下决定没病他也是能看出个病来的。

待得听说求诊的另有其人,二话不说跟着就走。然而趴在男人背上,看着四周山林葱翠,草木繁盛,越走越深,不由得害怕。胡神医当即哼哼唧唧的,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背疼,嚷嚷着要回。

周奇好生安抚,方才背着他到了山中屋棚。

棚内李善还在昏睡,一角婴儿安睡。锅内吊着尚还温热的粟米粥。

白胡子老头颤颤巍巍落了地,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回去的。闻着锅里飘来的香气,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罢,且看看这男子的伤势吧。待看到李善左腹伤口时不由嘶了一声。

从药箱中掏出针线,口中念念有词:“真真命好,今日得见我胡神医,注定命不该绝。”

云翡好奇打量着他手中的针线。

周奇自然知道胡神医斤两,万不能放任不管,问道:“此举何意?”

胡神医仰头哼了一声,一副嫌弃他少见多怪的样子:“此乃缝合之术,乃我辈杏林高人所传,专治这等深入躯体之伤。”虽然更像是他偷师,而且他也只学了个皮毛。但不妨碍他偶尔用这一手治好个把病急乱投医的病患。这不眼前就有一个?

胡神医从药箱里随手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看字迹似是药方。又自言自语的东翻西找,总算凑齐了几味药,嘱咐了周奇熬煮。自己缝好伤口后就迫不及待盘腿坐于草席上,捧着陶碗津津有味的吸着粟米粥。

周奇熬煮了药,扶起仍在昏睡的李善喂完,这才长舒口气。

胡神医一连喝了三大碗,咂咂嘴,抚着肚子打出个响亮的饱嗝:“且看他可否撑得过这高热,醒得来便活,醒不来嘛…”他斜眼看了下周奇:“该给的诊金切切不可少。”

周奇黑了脸。

一旁云翡犹豫半晌,还是让周奇转告胡神医打开角落木盒。

胡神医满以为要拿银子了,兴匆匆打开的刹那却惊得手中陶碗都要扔了。

木盒里小小的一团雪白,眼泛绿光,鼻尖湿漉漉的,左后腿还挂着个捕兽夹,痛得呜呜低叫,竟然是一头白狼幼崽。

灰毛野狼很多,白狼却甚是稀少,常年西北风沙中往来的周奇也不曾多见。

狼崽子奶凶得很,被胡神医包扎时一直皱鼻龇牙,但却没有逃跑,倒很是精明。

胡神医唾弃,小小牲畜,半点感激之心都无。

似通人性,狼崽子也不含糊,刚包扎好,就转头一口咬在了胡神医手上。

好在幼兽牙浅,胡神医一把甩开,跳着脚指天指地的咒骂了半晌。

早前小白狼拖着一路血迹出现在屋棚一角时对云翡甚是防备。双眼紧随她的一举一动。云翡反复确认后却很是高兴,虽只是一头狼,但终于除了那两个男人有第三个东西看得见她了。

知胡神医喜吃,虽医术稀松,但为了留住他给李善医治,周奇整日上山下水捕鹿捉鱼,好吃好喝的供着。胡神医许是饿得狠了,很是从善如流,心安理得的每日大鱼大肉,蹭吃蹭喝。日日以吃撑为准,活得甚是滋润。

瘸着一条腿的白狼却没那么好说话,周奇每每递来吃食都前腿低伏,龇牙低吼。

碍于胡神医在场,云翡只好整日偷偷的私下投喂。白狼甩头啃着带血的鹿肉,奶凶得很。云翡蹲在地上高兴的伸手抚弄小狗一般捋着它的额发。引来它的不满,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咕噜噜低吼,但嘴里咬着鹿肉也没松口。

云翡便很有些得寸进尺的开心。这般小小的一团,尽管整日的吼来吼去,但实在激不起在场众人的半点儿害怕。

等待李善苏醒时,二男一女鬼一野兽一老头一婴儿的搭配奇异而又和谐的在这不知名的山里住了下来。

……

半月后,长安。

朝时未到,天刚拂晓,秋日清晨寒凉,烈风呼啦啦飞扬着殿外百官身上的赤罗裳。风大,陆续到达的人中,有人不断扶着头上被吹歪的标示品级的梁冠,手中笏板都要抓不稳了。百官如潮,乌泱泱候在了殿外。昏暗天色和凛冽寒风下众人如鸡仔一般挤挤攘攘。

喁喁低语声不绝。偶有“调兵”,“罢免”等词传出。

“唉,今日恐又是难熬。”中年文官轻声低语。

“然也然也。”另一人回。

旁边武官模样的人听闻二人如此抱怨,不屑道:“似尔等事事中庸,堪当何等大用?”嗓音粗犷,声音略有些大了。

这二人尚且未出声,一旁已另有一文官听闻,不忿道:“国体大事,又怎能如此草草?”

殊料旁边几个武官听后不满,心绪高涨,索性也不瞅对方的梁冠品级是否高于自己了,开始大声反驳。左右吵吵好几日了,甚是想将这朝堂当战场决出个胜负来。

过得半晌,喁喁低语变成了文官和武官两大阵营的朗声争执。最先发声的二人反狼狈的被挤到了圈外的第三个阵营中。两人不由相视一叹,俱都是一脸习以为常和无可奈何。

无人会料到将长安朝堂搅和得如今日这般一地鸡毛的会是边关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校尉。

众人只叹那两封奏疏来的时机太巧妙了些,仿似算好了一般,如粒石子,轻飘飘入湖,却激得涟漪阵阵。

第十九章 卫贾之争

奉天殿外寒风阵阵,层层青石铺就的丹陛下相互挤兑的几个文武官员似那龙取水一般,慢慢的将四周的大臣们卷了进来,其中有人连吹歪了的梁冠都不扶,就这么斜斜顶着。

广场旁手执明黄旌旗戍守的兵士们不由得暗暗好奇瞟来好几眼。可不曾见过往日连见面都鞠来躬去的这帮大臣们如此热情似火,猎猎寒风都消磨不了。

大魏建朝以来甚少设三孤,卫骏乃唯一的三孤太保。因已年逾花甲,腿脚不便,今日来得迟了些。哀帝倚重,特赐宫中滑竿行走。待得侍卫们抬着滑竿在午门落轿,卫骏匆匆递了牙牌,过了左掖门,才到了百官云集的广场上。忍着腿疼慢慢往丹陛下走去。

想到赵魏西和郭令处来的两封奏疏不由得蹙眉。奏折抵达长安朝堂数日了。其中一封还是自己批的。那日收到郭令的奏章,见一小小中郎将都敢通敌叛国,加上罪证确凿,二话不说就朱批了赵魏西贬官流放。此乃小事一桩,他原也未曾放在心上。

按理说那奏疏本不应激起半点儿风浪,每个官员一年奏疏百十来封,更何况区区一个太守。恐怕就连那郭令自己也不认为那奏折有多重要。

想到这里卫骏不由得紧了紧手中的笏板。

魏武帝离世后的这几年,朝堂局势甚是微妙。时任翰林都林牙的他于先帝驾崩前临危受命,任了太保一职。熬白了双鬓才勉强维持住了百官的默契,虽你来我往私下里挤兑得甚是火热但好歹维持了表面的心照不宣。

争执中有几个翰林院的学士远远瞧见走来的卫骏,忙迎了过来。几人很是焦急。卫骏出身翰林,行事在他们看来一派的光明伟正,翰林的门生遍地,前几日其三子卫贤成功升任门下省侍中,更生一女嫁与了先帝,生下了魏哀帝,乃当今太后卫芷。如今翰林院和门下省已隐隐以他马首是瞻。

想当初魏哀帝尚为太子时,先帝甚厌,本欲另立十六子,如今的成都王夏侯颖为太子,卫骏领着他们一干人以废长立幼有违祖制为由据理力争,闹得最凶时,更有一老臣为明志在奉天殿的朱漆大柱上撞得头破血流。他们这才堪堪保住了帝位。

先帝便也只好退而求其次。考虑到贾氏一族素来多奇巧,又思应以德行为重,自己的愚儿痴傻,为免美色惑人,刻意钦定了容貌不佳却才名远扬的贾如玉为太子妃。以期贾卫制衡,想来这样总不至于因太子的手段稚嫩登基后驾驭不住世家门阀吧?

先帝一手帝王之术自是施展得极好。然则待其故去,这朝堂便似被抽了基柱的木屋很有些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压倒东风的飘摇。

眼看着如今好不容易稳住的局势因着两封奏疏就要垮塌,几个学士心里很是着急。概因赵魏西的奏折落在了贾后手里。

那贾氏素喜钻营,自先帝去后,权柄日盛,后宫里一手遮天,朝堂前也与各地封王往来密切。且顺利将其兄长贾模和内侄贾谧推上了中书省的中书令和御史台的御史大夫之位,皆是实权要职,武官拥趸亦不少。

许是不满卫贤的升任,贾后找不到由头发作,又见递来赵魏西上表请功的奏折,内容与郭令的截然相反,如此一来正中下怀。立马便着人驳回了卫骏下达的贬官之令,欲升赵魏西为门下督。

卫骏自是嗤之以鼻。

闻玄歌而知雅意。居高位的翰林院和门下省众大臣于察言观色一道上乃个中翘楚。于是朝堂上这几日便整天的家国大义,正气凛然,非要撸了那赵魏西以儆效尤。

另一帮以贾模和贾谧为首的官员自是不忿,虽耍不来什么文词劝谏,但仗着心直口快,偏要让赵魏西升任门下督。

如此一闹便是数日。

可苦了那些明曰中庸实则欲做那墙头草的一帮油滑大臣。夹板气受着还得打肿脸充胖子做和事佬在中间一顿和稀泥。

待得卫骏堪堪走到丹陛下,奉天殿的朱漆大门被几个司礼监的太监们合力缓缓打开。几个迎来的学士本想抱怨几句,见状只好住嘴。

啪的一声脆响远远荡开,太监鸣鞭。随即鸿胪寺少卿“入班”的高唱悠悠四散。

仍争执的大臣们只好急急整衣扶帽,双手持笏,文左武右速速列于殿中。

一通繁冗叩拜后,朝议才总算得以开始。文官列首的卫骏抬头看了一眼金台龙椅上腰背垮压的哀帝,不由蹙眉。

不待哀帝身旁躬身站着的大太监沈华全期期艾艾的高唱完:“有事上奏”,早先殿外被牙尖嘴利的文官怼的怒气横生的郭玉方便咳嗽一声,从班末行至御前,跪奏道:“臣再请议平城中郎将赵魏西拔擢一事。”

郭玉方乃侍御,其妹嫁与了同在御史台为官的贾谧为妻,自是与贾后沾亲带故。

刚说完又有一众大臣出列跪道:“臣附议。”

闻言,身着冕服的哀帝紧张的捏住袖口的金地缂丝,不安的瞥了眼右后侧的明黄纱帘。

纱帘内隐约透出了鎏金凤椅和其上端坐的女子身影。

贾后抬起左手轻轻抚弄着右指的丹蔻,不置可否。

早先殿外怼郭玉方怼得最欢的翰林学士周尚仁连忙叩首殿中,瘦弱的身板透着好一派大义凛然:“赵魏西通敌叛国,实乃奸邪,拔擢此人其心可诛!”

闻言,立即有几名大臣不安的挪了挪身子,这相当于指着郭玉方的鼻子骂他该死了。

郭玉方怒不可遏,摔了笏板,伸手推了一把一旁跪着的周尚仁,骂道:“妖言惑众!”

哪知周尚仁身娇体弱,应声倒地,吐出一口鲜血。

卫氏一派一看这情势占理,瞬时呼啦啦又跪倒了一片,气势汹汹的上言要严惩郭玉方。

郭玉方先是一惊,后又气怒,这帮无耻小人,天天的不是撞柱就是吐血,轻轻一推哪至如此,谁知那血是真是假。

此时殿中除卫骏还站着之外,只剩了些誓做墙头草的大臣们,这会儿膝盖弯也不是不弯也不是,尴尬得很。没想到闹得今日居然还见了血。

第二十章 雏形初见

其实大殿中谁都不在乎那个所谓的赵魏西是歪瓜还是裂枣。关键在于他的拔擢和贬官将卫贾之争第一次挑到了明面上。谁输谁赢尤为重要。

犹自站着的吏部侍郎郑琼本是要明哲保身的,但见此情景,犹豫半晌,终是战战兢兢禀道:“不管那赵魏西叛变与否,与我魏朝边疆百姓都是不利,臣,臣斗胆请命,将那赵魏西交由大理寺彻查,因奏折中提及校尉霍武儿,或可由其擢升中郎将一职。”

在场众人一顿,细细品味,不由暗叹,这一手稀泥和得好。借着郭玉方伤人在先的理亏,顺应卫氏,驳回了贾氏对赵魏西的拔擢,亦顾全了贾氏的升官之求,虽是换了人,但好歹卫贾颜面俱全。

众人无话,纷纷看向卫骏和贾后,显是表示赞同。

哀帝先前见周尚仁吐血,下意识的抬袖遮了遮眼,身子后缩。这下又听闻礼部尚书的谏言,不知怎的,便低了头,一双眼左右乱瞟,就是不敢看卫骏或贾后。

殿内安静了一瞬。

最终还是卫骏上前半步,笏板挡住了他垂下的眼和眼中的若有所思:“臣无异议。”

话落,殿内便有了些微松动。

贾后轻轻低笑:“既如此陛下请下旨吧。”

哀帝这才抬起头,哦了一声,似是意识到不妥,复又清清嗓子看向中书舍人命到:“经议,着平城中郎将赵魏西接此诏书之日起随天使进京,遣大理寺详查通敌一事,另校尉霍武儿杀敌有功,即日起擢升平城中郎将。”

中书舍人一礼,急忙书好明黄谕旨,恭敬捧来。

哀帝执玉玺重重一压,这场闹剧才算落了幕。

拉扯了多日的百官俱都疲惫不堪,下了朝也没心思互相招呼,四散了去。众人心知肚明,自今日起,这一袭圣旨已是将那暗流变成了明河。唉,天要变了啊。

吏部侍郎郑琼捶着酸疼的肩膀迈出了殿,望了眼乌压压的琼宇,又看了眼不远处被两个官员架着如风中弱柳一般的周尚仁。叹了口气,虽眼前人所为不知真假,但这往后的路倒真怕是愈发难走了。

……

转眼腊月。漠北关外已是寒冬初至。

白昼天空也似蒙了层雾,衬得红阳似黄,总也透不下一丝暖意。

远方土坡外似乎隐有金铁交击和嘶吼呐喊之声传来,三噶侧耳分辨,连忙示意,纵马奔驰的几人见状急忙勒紧缰绳,翻身下马。若非细看,几人身上的土褐色裘衣裘帽几乎与荒芜的关外枯原浑然一体。便连那马也是通体棕黄如土。

作为霍大人麾下最好的斥候,他们已外出搜寻了月余,听声音今日似乎总算有些着落了。

寒冬万草凋敝,并无遮掩可借。好在身处土坡一侧,几人趴伏着慢慢挪到了坡顶,悄悄探出头去,窥视着坡下。

自那日凯旋而归,霍大人便下令斥候队众人时刻留意沮渠壶衍和尸逐权踶两方人马动向。自粮帐被晋楚等人付之一炬后,尸逐权踶火急火燎的,隔日便拔了营帐。众人只好远远的坠着。

哪料尸逐权踶率先向沮渠壶衍发难,随即便是两方混战,打了数十日,死伤无数,两方人马互将彼此切割成了遥远而分撒的数个混战军阵。

他们无奈,只好各自分开尾随。到得后来混战军马死的死伤的伤,所剩无多。等到众人汇合后将消息一对,才发现混乱之下竟跟丢了最重要的两方千士长人马。

匆匆回城禀告后,补给了干粮硬馕,众斥候便又返回这茫茫草原继续四散搜寻。

此时坡下狼藉一片,人马刀戟横七竖八躺倒了一片,黄土吸饱了鲜血,莹莹透着光。还有人马在拼死混战,砍杀声不绝。

三噶忽的将脖子一缩,险险躲过了从头顶擦过去的流矢。

众人忙屏住呼吸,眯眼细细的辨认着地上东倒西歪的军旗。

……

下角村的里正这段时日精神很是矍铄,干劲十足的帮着霍大人麾下安营扎寨。今时今日,这下角村民众已三千有余,还全是青壮。

不曾想有一日他一个小小里正管的人堪比县丞,真真的扬眉吐气啊。远远望去,旧土翻新,其上屋舍虽简,却连绵不绝。

村中人来人往,忙碌异常。

众人都十分高兴,这屋舍搭建已近收尾,这隘口已雏形初见,马上他们便可开始演练对阵杀敌,待得学会了,便可跟着霍大人杀匈奴以偿所愿。

村落中部,民众们自发建了几个简陋的草棚木屋权做军务商议之处。

其中一间草棚内瘦弱的魏廷儒一张脸黑得浑似包公,有仇一般,右手将算筹拨拉得噼啪作响。一旁不断有人送来各处统汇。众人已然瞧惯了他的黑脸,嘻嘻哈哈报完就走,浑不在意。

刀戟易断,战马耗损,御寒衣物,粮草补给,三千人马,实已远超一个校尉下辖之数。干着一县主簿的大活也就罢了,可恨他前脚刚离了里正家的木桌后脚就又被摁到了这草棚。

魁梧壮硕的冯梁进来正要报军士的铠甲护具之数,见魏廷儒没理,伸手刚要捅他,便见他顶着一张瘟神脸躲了开去:“莫碰我!”

冯梁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拍在了他肩上以示亲切:“好,好”。魏廷儒又被他拍歪了去,手一抖,算筹珠子分散,统了老半天的活儿没了。更是脸沉沉欲滴墨,一言不发的瞪着他。

冯梁自知闯祸,挠头嘿嘿一笑,报完了数字转身就走,半点拖泥带水都不带有。

另一边晋楚已将乡籍整理妥当,寻了几个屯长商议后,对于划编队伍已然有了考量。几人便动身去寻霍大人。

木屋中霍武儿沉眉敛目正在看刚收到的来信。信乃李善二人托行商所带。字不多,只有两页,内容却甚是引人深思。二人禀告了南湖驿站及其后诸事。

修长食指轻敲桌面。其中耐人寻味的是那死里逃生的婴儿。若按二人所述推测,女眷持火符,那婴儿生母必属权贵。如此一来,他二人一不小心便要被卷入世家纷争。门阀内斗手段阴私,不似他治下,霍武儿不由蹙眉,他二人对上许要吃亏,但愿一路警醒。

至于那所谓的女鬼,依二人脾性必不至枉言。嘴角轻勾,然则手下亡魂无数,他倒是直至今日也未曾见过,何况还是一个面目不清的鬼。

信中二人亦对见到郭令还算有几分把握。估摸时日,长安此时必然也已有了决断,而赵魏西也早在民众闻风来投时就已将奏折递出。如此一来最后的平城和长安两环便已收尾,全了连环计。既如此他便不用亲自手刃那赵魏西了。

第二十一章 乍富又穷

晋楚等人进得门来,递上详书的兵众划分,各自坐下。霍武儿接过,知他等亦记挂周奇李善二人,将手中书信递与传阅。

看完后梅七大笑:“女鬼?哈哈,他二人莫不是想娶媳妇儿想疯了吧?”

在场一众妥妥的光棍,便连众人中年岁最大,已届而立之年的冯山也尚未娶妻。

冯山皱着一张脸,关注的却另有其事:“下角村现已然三千余众,加之戍守长城的数百人,我等已近四千,近二数于赵魏西,难保赵魏西那厮起啥歪心思”

晋楚想了想,看向面前身着戎装,阅完划兵之计后正在沉思的人,心中不由涌出个推测,难道…:“霍大人可是遣了他二人去郭令处递御折告了赵魏西?”

霍武儿提笔修改,神色内敛:“然。”

三人向他看来,这人真真是可怕。那可是发生在他们抢粮之前,难道那时霍大人便已料到会有人投奔且今日这人马会遭赵魏西觊觎?如此远虑,好生令人佩服。

冯山呼出一口气:“既如此,便无需担忧了。”

这真是,一旁的梅七愣神,以后霍大人指西他绝不打东,太他娘的神了。复又啊了一声:“不对不对,如此算来我等应有五千五百人!”

“切莫想发财想瞎了心。”冯山摇头。当那一千五百人是柴火随处可捡?就这三千余众还都是他们脑袋别裤腰上拿命换来的。

梅七笑道:“你想想,倘若折子真得圣上批复,赵魏西安能领兵?他平城一千五百余众可不就尽归我等囊中?”

晋楚蹙眉,话虽未错,然则单凭一封书信便可轻松将堂堂一个中郎将拉下马?就算时运尚可,焉知接替之人便一定是霍大人呢?

信自是不止一封,恰恰是两封相反的折子,且在如今的微妙时局才能搅得朝堂轩然大波。霍武儿看完了划兵之计,并未过多解释,打断了他们:“划兵分营尚且不急,且让魏廷儒来。”

不一会儿魏廷儒抱着摞册子,一丝寒意透过掀开的门帘随来人钻了进来。恭敬一礼,将书册置于案上:“廷儒见过霍校尉。”

霍武儿道:“无需拘礼,且坐。”

待魏廷儒落座后问道:“想来这三千军士的吃穿用度你近来已略有统筹,且报与我来。”

魏廷儒点头,这会儿的脸色倒是不黑:“囊括长城守军在内,共计四千一百一十二人,”

闻言众人脸上都有笑意,却原来已有四千人了。

又听魏廷儒连账册都没看一眼就又呼啦啦报出了一串数字。

“然则军器军备殊为不足,弓三百,箭矢一千二,长刀九百,长矛五百,护甲一千,军马一千八。”

晋楚惊讶于魏廷儒那惊人记忆的同时也在蹙眉,人与配备如此差距,赤手空拳的,此时若上阵,简直就是让人去做匈奴的刀下鬼。

魏廷儒一顿,又道:“不仅军备,还有军粮,目前粟米虽有一千八百石,然若无朝廷后续补给,则只能撑三月余。”

冯山叹气,这一对比,感觉就好似终于一夜横财,醒来后却发现是黄粱一梦般,真真的乍富又穷。

然而确不应计朝廷补给,平城早一个月前便已不给他们送粮了。

魏廷儒说完指向书案上叠着的一摞书册:“各处详情均已列入账内。”

梅七叹气:“却原来家大业大这般难养。”粟米好歹尚可撑三个月,到得那时起码寒冬已过。然则铁器护具造价昂贵,不是说有就能有的,却乃他等急需。若无刀马,上阵就是送人头。

霍武儿安慰众人:“无妨,军粮一事两月后自可迎刃而解,至于铁器护具,”话没说完便拖来了一旁的與图。

晋楚三人一看这熟悉的动作,心中猛跳,霍大人这是又打算坑谁?

一如预想般听到了下半句“我有一计或可一试。”

三人围拢到了與图旁,梅七咧着嘴笑得尤其开心。晋楚勾唇拍了拍他:“知你高兴,且控制下。”其实他们谁又不是呢?

魏廷儒显然不了解三人所想,见这会儿已然要讨论军情了,也不知怎生开口拜退才好。

霍武儿抬眼,对他招了招手:“你也来听。”

魏廷儒愣了一下。

似是知他所想,霍武儿道:“这四千余众往后吃穿用度都交与你统筹,缺什么找我。往后商议诸事你也需来。”

闻言,魏廷儒因瘦弱而凹陷的脸颊上泛起一层红晕。他?管泱泱四千余人吃穿用度?!这么多?!

激动得不由得捏了捏袖中的双拳,然而似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犹豫的张了张嘴。

霍武儿轻笑:“我不缺杀敌的兵,你的命用在这里,能替我杀更多匈奴。”

听得这句,魏廷儒双眼亮了亮,是了,是他想得轴了。虽知这副身板上阵太勉强,从前只觉得哪怕捐躯在对战匈奴的战场上也是好的。

霍大人说得对,倘若能调度好后方吃用,可杀更多匈奴,岂不快哉?

梅七哈哈一笑揽过他瘦骨嶙峋的肩,拖得他一个踉跄:“还愣着干啥?且来且来。商议计策重要。”

屋外朔风凛冽,屋内周密部署。

霍武儿食指轻点桌案,接下来且看斥候队的消息了。

一路向北,官道上有辆宽大的马车缓缓驶来,驾车的车夫皮肤黝黑,胡子拉碴,对着并排的双马一扬鞭,啪的一声在日渐清冷的寒风里愈加清脆。

有男子掀开了棉帘,脸色苍白,面有黑痣,道:“我与你换,且进来休息罢。”

驾车男子歪着腿,斜靠坐处,吊儿郎当的,半点没了前些日的严肃,也没回头,随意摆了摆手:“且待着罢,哪有车夫是个白面书生?”

白面书生的李善被怼得一声咳。为防那群人或仍有搜寻,他在颊侧点了颗黑痣,便是白面也不是个俊俏的白面了。

然则自从周奇续上了胡子,便更是与俊俏无缘了。

“哎呀,快些放下帘子。”车内一白胡子老头唉唉唤着冷,说着又急忙拉拽,费了半晌劲儿才恨恨的从狼崽子嘴里扯出了一角麻袍。

白狼近来换牙,胡神医也不知怎生得罪了它,专逮他一人咬,这一路袍角已被它啃得稀烂,往后还怎生仙风道骨?

心疼的抚着布满洞眼的下袍,瞟见一旁又飘浮于半空的婴儿,老头儿的眼角抽了抽。这般情形看多少次都受不了。

伤后愈发白皙的李善讪讪放下了帘子。自那日后,十天方才苏醒。

期间高热不断,几番差点要了他的命。

胡神医无奈,掏空了药箱,几通瞎灌,也不知做对了啥,反正这命是捡回来了。

其后又多等了半月余,一来他养伤,二来待周奇卖了鞣制好的各色鹿皮兔子皮毛换来马车,等收拾上路已是腊月。

隔衣抚着腹部伤处,当日受这般重伤他便已知活不下来。看了一眼一旁因用袍子掀翻了小狼崽子,正得意的哈哈大笑的老头。

哪曾想周奇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刨出来这白胡子老头,居然用针线缝合伤口,还真的救了他的命。

知他医术稀松,但想到倘若能将他这手针线之术用于战场受刀伤的兵士身上,不知可救多少人。

当下便表明了身份,邀他同行。

胡神医前段时日好吃好喝的,好容易养了些膘回来,听闻二人要上路,正愁找不到理由继续蹭吃。

然则听闻要去战场,当下便拿了帆子,连连摆手道:“不去不去。”连下颌胡须都翘了翘以示不满。

李善只好一再说明只需他在后方救治即可,如若不满随时能走。

一阵冷风刮过,提醒了胡神医往年冬日饥寒交迫的情形,老头儿打了个哆嗦,斜眼打量李善半晌方才勉强应下。

既要同行,李善便一五一十告知了胡神医云翡的存在和来历。

老头这会儿只敢坐在马车口,离那飘着的婴儿甚远,怪道前些时日看见会飞的勺子,还道是老眼昏花。

白狼本是不愿来的,那日随几人下到山脚,嗷呜狼嚎在山林中回荡了几声,转身要奔入山林前回头望了眼。

云翡正好掀开了门帘,跽坐车内,看着它,眼中不舍,虽短短三旬,但白狼却与她甚多宽慰。

白狼见状,四脚刨了刨草,喉中呜呜嗷嗷,急躁的来来回回。终还是伸着脖子,对着山林一声长嚎后上了他们的马车。

车外,一脸胡子的周奇掏出怀中捂着的饼,咬了口,听着身后车厢传来老头的絮叨,小狼的呜嗷声,李善的轻笑和云翡逗弄婴儿的低哼,一笑,啊,这一路真是尽捡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来时尚且百花艳,待得归途草木寒。

马车内未燃炭火,好在车小人多,厚厚的门帘隔绝了车外的寒凉。

婴儿早已换上了厚棉兜。精心照顾下已然两颊白嫩似馒头。

云翡斜抱着,正细心的用勺子喂食,却见勺柄被怀中婴儿白软的小手握住,轻轻扯了扯。

云翡突的啊了一声,李善转头看来,才发现那个只知浑睡的婴儿居然睁眼了!

第二十二章 掷果盈车

清晨,长安,随着远处望楼上传来咚咚的报时击鼓,身着铠甲的守城兵士们扶着门上的涿弋一齐用力,将城南六丈高的朱漆城门缓缓推开。吱吱呀呀的木楔转动声传出老远,透着股古朴苍老之感。

破晓初至,黎明方始。

城外原本于寒风中瑟缩的等待入城的人车马牛似都被这吱呀声唤醒。挤挤攘攘往前挪动。

一时笼中鸡鸭乱舞,挑担木摊热气蒸腾。喁喁低语不绝。

“入列验符节!入列验符节!”迎出门的兵士们高喊着引导民众入列排队。

年过花甲的主记驼背,袖着双手坐到了兵士抬来的小木桌旁,已有个挑担农夫挤到了桌前,主记慢慢道:“人人有序,莫要拥挤。”

城头高墙上执旗的守兵眺望了眼远方地平线冉冉升起的薄阳,打了个冷颤,寒风中搓了搓手,今日东西市开市,想来又是个热闹的一天。

待得天边的薄阳彻底跃出了地平线,城楼下阿五终于挪到主记的木桌前,主记接过看了一眼,连忙起身弯腰拱手送回符节:“哎呀,程少卿可是回啦,快请进。”

阿五含笑接过,领着身后长长一队华丽车马鱼贯入城。马车四角流苏随风清扬。连着凛冽的寒风似都温柔了几分。

主记望着远去的马车笑到:“哎呀,程郎回了,长安城的小娘子们该热闹啦。”

车队内一青年男子微微掀起车帘,望着从头顶渐渐过去的巍峨城墙,数月跋涉,内心感慨,原来这就是长安啊。

前方数个马车内传来程少卿门客们舒朗的笑声,众人纷纷掀帘,望着窗外熟悉的坊巷:“可算回来啦。”

领头的双马车厢内,炭火小炉煨着铜壶,咕噜噜往外冒着股茶香。小丫鬟惜春跪坐一旁,倒满小盅,递给了正掀帘笑望窗外的程卢勋:“二公子用茶。”

一旁阿五钻了进来,惜春扭头忙忙嚷到:“哎呀,快褪鞋,莫要脏了波斯地毯。”

阿五没好气的撇撇嘴:“喏,喏!”,复又问程卢勋:“二公子,我等可是直接回府?”

刚想应是,不知怎的,脑海中忽的响起那日青年的谏言:“远贾女而不亲。”嘴角温柔轻笑敛去,思忖片刻:“今日可是开市?”

阿五点头:“东西两市都开。”

“那便绕东市回府。”

阿五犹豫:“公子可是要逛市集?”那般拥挤,他们又带了那么多俊俏郎君。

程卢勋未多解释:“且依我言。”

……

东市热闹非凡,长街上人来人往,杂耍艺人,摊饼小贩,妆粉铺子,嘈杂热闹。

茶楼二层临窗厢房内,盘着妇人发髻的郭玉宛正一手挽袖给对面男子布菜。

郭玉宛正是前次朝堂上一手将人推吐了血的御史台侍御郭玉方之妹。坐于其对面的男子乃其夫婿,贾后内侄,御史大夫贾谧。

郭玉宛转头看了眼窗外。大街上一童子手捧刚出炉的热包子,一口啃下,烫得大哭,钻进了抱着他的妇人怀里。郭玉宛不由一笑。

贾谧抬头:“何事?”

抿嘴摇头笑道:“无事。”

正要收回视线,却见远处街南面人群聚拢,挤挤攘攘,正要细看,侯在厢房外几个丫鬟的声音传来:“你可看真切了?”

“真切了,真切了!真的回来了!”

“哎呀,我想去看。”

“死丫头,又思春呢?”

“哎呀,莫掐我,疼呢,阿姐。”

几人声音有些大了,贾谧蹙眉。

郭玉宛见状赶忙招呼几人进来问话。

“是程家二郎回长安啦,此时正在街南面呢”丫鬟们笑嘻嘻的禀道。

贾谧蹙眉看着郭玉宛几个贴身丫鬟没大没小的样子。

郭玉宛倒是不甚在意,笑着挥一挥手:“且去看罢,留一人即可。”

几个丫鬟便欢天喜地的去了。

…………

马车内惜春还在错愕的跟程卢勋确认:“公子,真要开窗?”

外面已隐隐有众小娘子在唤着:“可是程郎车架?”

“程郎回否?”

“且开窗让我们瞧瞧罢。”

“程郎,开窗罢。”声音殷切期盼。

众女越聚越多。渐渐淤塞了大街。

马车行走艰难。

程卢勋点头道:“开罢。”

阿五哀叹口气,只好和惜春一人一边,将窗帘挂起。

刹那,聚拢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众小娘子们便看见了马车内恍若仙人,不染凡尘的男子。恰见男子轻笑,眉眼如画,忒的让人心折。

“啊,程郎。”有人手捧心口。

“程郎,且看我一眼。”

“君去了何处?怎的才回?”

小娘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双眼紧随。

随后几辆马车内的门客们见程大人特意绕道东市且拉开了窗帘,猜想必是有深意,便也有样学样。

窗外众女们便也瞧见了随后几辆马车内的各色清俊郎君们。如此多的俊美男子今日齐聚,哄的一下,喧闹四起,小娘子们叽叽喳喳欢快更甚。

人群随着马车缓缓挪动。

却也不知是谁领的头往窗内塞入了自己的香帕。众女似这才反应过来,纷纷的开始往外掏东西。香囊,手帕跟着往里投。

实在找不着东西的便解下耳环玉坠往里塞。

车厢内哗哗落满一地的女子物什。便连那车内第一次来长安感慨城门高峻的青年男子都被扔了几个果子。

人堆之外的一个过路书生被今日突的变得孔武有力的小娘子们挤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引来四周男子哄笑。

有人羡慕的叹道:“真真的掷果盈车啊。”

“哈哈,可是艳羡?”

“确然,若有一日能得小娘子们如此追随,死也值了。”

车队恰行至茶楼下。郭玉宛笑眯眯的驻足窗口观看街中盛景。

一旁的贾谧蹙眉,此番程卢勋太高调了些。想了想,行至桌旁,提笔书写几行,塞入信封。招来长随,嘱咐道:“速去,将此信交与永兴坊的程家大郎程少令。”

待得车队一行挪回程府已是巳时末。

程卢勋下得车来便见阿四已经候在垂花门下,见了他便拱手礼到:“大公子已在书房,叫奴在此等候。”

程卢勋自是清楚所为何事,转身吩咐阿五安顿好随行诸人后,便施施然入了程少令书房。

二美同处一室,东市小娘子们若此时还在,怕是要叫哑了嗓子。

若论美,兄弟二人却美得极不相似。程少令容色绝顶,似那雪峰莲,虽美,却令人不敢触碰。

程卢勋则更像冬日暖阳,里里外外晒得人通透舒服,故而每每出府都引得小娘子们一路跟随。

见程卢勋进得门来,太师椅上的程少令将手里信纸递出,信是今晨贾谧派人送来的。

程卢勋读完叹了口气:“兄长可知此次回城我为何如此高调?概因有人赠我一言,并说他日或可因此言救我一命。”

程少令挑眉:“何言?”

“见梵城而不入,远贾女而不亲。”

程少令蹙眉。

“兄长,且不论前半句是否可信,至少后半句证实此人确知内里一二。”

“所以你今晨便想着将那些人的脸公之于众,保得他等一命?”

程卢勋顿了顿:“然。”

程少令轻笑,太也天真:“可知此乃何人?”若确然窥得内情便不可留了。

“但知此二人寻江宁府太守郭令转呈奏折。”

听得郭令二字程少令突的站起了身。

将郭令的奏疏在朝堂上搅起轩然大波一事告知了程卢勋后,程少令不由抚着长袍来回走动细细思忖。怎会如此凑巧?难道郭令的奏章出自那二人之手?

想通其中关键后程卢勋亦愕然,天下何来那么多的巧合,如此看来奏章必是出自那二人无疑了,那二人到底何人?是有心还是无意?

程少令蹙眉,此事看来只能找郭令才能问清楚了。既如此便需调郭令入长安。急忙唤人进来,套好外袍便要出门。

“兄长何处去?”

程少令头也不回:“入宫,请平安脉。”

…………

北上的马车中,胡神医满脸怯怯,概因那婴儿成日的飘着。

近几日云翡甚是迷恋逗弄手中的小奶娃儿。虽神智未开,眼神尚有些呆直,倒是但凡睁眼那双葡萄珠子都随着云翡转悠。

虽还发不了声,偶尔也会嘬嘴似要学语。到得今日,满车便只有胡神医看不见云翡。不过他倒貌似也没有多想看见就是了。

云翡欢喜又感叹,生前定想不到有一日能被人所见也是幸事。

李善驾车。

周奇歪在车内琢磨了下:“许是该给他起个名字了。”这眼一睁,便再也不是个毫无存在感的东西了。

云翡蹙眉,想到婴儿惨烈的出生,一路走来又颇多刀光血影,开口道:“不若便叫赤儿吧。”浴血而出,浴血走来。

周奇无可无不可,叫什么无所谓,不过一个称呼罢了:“便随你姓罢。”

云翡想了想,点头,她孑然于世不知往昔,多个家人也是好的,遂笑眯眯对婴儿道:“自今日起你便叫云赤啦。”

一旁白狼这会儿正摇头晃脑从睡梦中醒来,不慎歪倒,磕碰在车壁上,云翡瞧见,很是高兴,顺手又给白狼取了云白二字。

李善赶着马不由轻笑,这云赤云白起的好生随意,真真是欺负那一狼一婴口不能言,无从反驳。

第二十三章 九娘

寒冬虽至,江南吴郡却不甚冷。至少晚间处处燃着上好银丝碳的江左云家大宅是不冷的。

在大魏朝提起云氏,众人首先想到的都是洛阳云氏和长安云氏。

虽同出一家,然在这富饶的吴郡烟雨之地,首富的江左云氏在当地显然更为人所知。

云氏太祖云岐山寒门出身,因事母至孝,由乡里评议推举升任县学博士,后历经县尉,县承,县令,官至郡守。

于霍氏之乱中率领全城官民坚守吴郡,奋勇抵抗,阻霍氏大军于淮水河畔,立下赫赫战功,破格荣升豫州刺史。

云岐山有三子,长子云长林自幼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克己奉礼,官拜国子监监丞。其子孙多聪颖,家风严谨,书香传世,历经五代,盘踞于长安,乃赫赫有名的洛阳云氏。

二子云长辉勇武过人,投身军营,屡立战功。曾于抗击西羌的征战中救下御驾亲征的魏武帝,官至雍州节度使。其后数代投身军营,略有战功,也就是洛阳云氏。

而江左云氏承袭自云岐山三子云长文。云长文自小文武不显,于经商一道却颇有建树。

经商四代,传到现今的当家家主云贺兰,江左云氏已是高粱锦绣,富贵无边。

吴郡百花巷以西的云家大宅绵延数里。即使在这夜里,院内的亭台楼阁,雕梁玉栋都似闪着金光。

婢女墨梅手托金盘,上盛百香楼新制的九珍八宝汤,快步穿过九曲回廊。

主院大堂内,炭火融融,案头一盆水仙正盛,屋内幽香阵阵。

头戴嵌红宝石茸皮抹额的老夫人斜卧床榻,背靠隐囊,正在打盹。

墨梅挑帘进得门来,正要开口,见得一旁嬷嬷比划忙闭嘴点头。将汤盅置于案几,一礼退下。

老人睡梦中模模糊糊叫了声小九,睁开了眼。

一旁嬷嬷赶紧端来汤盅:“老夫人,小九还未回呢。”

老人接过,细细尝了一口:“人老,睡糊涂了。”

嬷嬷笑道:“夫人不老,且要看着这满堂子孙长长久久呢。”

老夫人笑道:“莫拿我打趣。小六和小九离了多久?快回了罢?”

嬷嬷低头算了算:“已是离了四月余,北上行商路途遥远,老夫人莫急,许是再有两月便该回了。”

她不急的,她只是有些担心,许久不曾收到小九的家信了,头回出门,且莫要出了差错才好。

…………

夜渐深。

汲郡城外五十里的锡山地势险峻,草木在冷风中簌簌作响。大山似一头巨兽,安静的趴在清冷月色印照的大地上。

寒风掠过,吹得山林空地中的篝火噼啪作响。几处篝火燃在了外围,内里是数座矮小帐篷和几十辆绑缚油毡的马车。整座营地众人大部分已安然入睡。

一处篝火旁,护卫搓了搓手,往火堆里添了点儿柴。暖意便蓦地腾高了些。

另几个护卫挎着刀沿帐篷外围巡视一圈,见并无异样,方坐了下来。

几人小声交谈:“尚有二月余我等才可到吴郡。”

“虽说如此,然则此次九娘子遭了难,回去怕也是不好受啊。”主家责罚在所难免。

有人撇嘴:“这却也不是我等护卫失职”

“既如此,我且问你九娘子为何仍未苏醒?那脸却又是如何伤的?”

那人嗫嚅片刻:“是九娘子非要去那涧边散步。”况且当时身边还跟着两个丫鬟。

“然则女子伤了脸……”有人说道。

“既知女子,当初却又为何非要跟了六郎北上?这是行商,又非女子花街出游。”

先前那人叹了口气,主子的事他等自不可知。然则此番受伤却也是几人未看重九娘子,疏忽之下造成的。

九娘子不受家主待见的事儿人尽皆知,但那好歹也是在老祖母跟前长大。唉,此次回去端看家主如何处罚罢。

身后营地边缘一座矮小帐篷内烛火昏暗。金汐举着烛台垂泪,替木床上的人掩了掩被角。

一旁金铃叹道:“且睡罢,九娘今夜怕是不会醒。”

金汐恨恨道:“这都几个月了?六郎才来探过两回,若是多寻些好药……”

金铃打断,眼中亦有泪光:“便是寻了好药又如何?如今已是连汤药都灌不下了。”

榻上女子面如金纸,两颊凹陷,脸上伤痕遍布,已全然看不出昔日的容貌了。便是活不活得过这个冬天也未可知。

金汐放下烛台,语气怀疑:“怎的恰好那日就那般凑巧?”她二人原是老夫人的贴身婢子,后来被老夫人赐给了九娘。

二人素来谨慎,偏就那日她二人一人腹痛。九娘不小心打湿了鞋袜,另一人回去取,护卫本应在近旁,等找到人时已是摔落涧下,出气多进气少了。

金铃幽幽叹气:“便是如此我等又能如何?”

“若是在老夫人跟前,怎的会连个像样的大夫都请不到?”

“是啊,那是在老夫人跟前。”

一时帐内默然。

她二人都是有些怀疑此事是六郎做的。

云家北上行商的这条线乃是最远的一条。六郎从未走过。往日都是由大郎负责。此番却切切要替大郎走一趟,还盛邀九娘。

九娘本至孝,听说中山的金佛极是有名,想亲自为信佛的老夫人求来一尊。老夫人本也不允,却耐不住九娘的软磨硬泡。

六郎还偏偏不顾老管事的建言,赶路时日日晚起,弄得成日的露宿野地。既无好药,又无良医,生生的将九娘拖成了如今这般。

她们哭过求过,六郎回回都应得好好儿的。即使回到吴郡,不说素来厌烦九娘的家主,她二人的猜测又岂敢跟老夫人说?无凭无据的,难道要说她的孙子意图谋害她那无爹无娘的外孙女?

二人终是找不到甚好办法,再仔细检查了九娘的被褥几回,才草草灭烛睡下。

另一边高大的帐内,云文钦正在读着手中书信,爹爹让他再拖上一拖。

不由摸了摸心口。

那日推九妹摔下山涧的慌乱仍旧记忆犹新。从不曾想得有一日他会做那杀人的刽子手。杀的还是自家妹妹。

他不明白,为何父亲执意要让她死。

犹豫了一路,始终不愿下手,直到那日看见她站在山涧旁仰头看天,时时跟着的丫鬟们不在,护卫也躲了懒。

鬼使神差的便想,轻轻推那么一下总好过舞刀弄剑,也算是给她一个痛快罢?

九娘掉下去的时候本能的想回头,但终是在山涧瀑布间磕碰了几下落入湖中。

哪曾想护卫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未死只是昏了过去。只如今在他这般刻意磋磨下应也撑不了几天了。

抬手将信纸置于焰上,看着跳跃的烛火愣愣出神,每封回信他都问父亲缘由,他真猜不透。

良久,将脸埋于双掌之中,他实是惧去探望于她。那张毁了容的脸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曾经做过什么。

第二十四章 劫

待得那日哀帝摁了玉玺,太监陈隆海作为天家使者,便带着明黄谕旨领着一队人马即刻出发往平城而去。

同样北行的李善等人到达汲郡时,已值傍晚。汲郡隶属幽州,离平城已是不远。一别数月,二人归心似箭,马不停蹄,过汲郡城而不入,继续前行。

夜间寒冷,不知不觉马车便已驶入崎岖的锡山。

锡山地势险峻,冬日草木凋敝,月影斜斜,干枯枝桠如鬼魅于马车两旁匆匆略过。车檐风灯随颠簸而飘忽摇曳,明黄烛色窄窄的映照着前路,黑夜中如豆。偶有路旁草丛不知名的动物被这豆大灯光惊起,扰得一阵翕动。

车内睡意深深。胡神医已是抱着药箱脑袋点点。

李善拥刀靠坐车厢,蹙眉浅眠。

只白日睡足了的云白安静趴伏,不时因车外草丛沙沙而双耳抖动,一双翠绿的狼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车外周奇又抖动缰绳。

啪的一声在黑暗中传出老远。

忽的,云白立起四肢,神色警惕。嗷呜一声引项长嚎。

突起的狼嚎似电,吓得胡神医抖了抖,斜摔在厢板上,疼的龇牙咧嘴。

周奇听闻,猛拉缰绳勒停了马。

李善瞬间睁眼,看了眼云白,持刀掀帘而出,对周奇道:“我去打探。”

云翡作为鬼,夜间甚是少眠,见此情形,不由自主抱紧云赤往小小的云白身旁挪了挪。

周奇快速吹熄风灯,将马车赶到道旁树下月色印照不到的阴影里。

四周太静了,静得让人欲睡。

李善飞身前掠,远远瞧见火光飘忽。前路未明,离了他周奇亦独木难支,便只好隐于暗中,待看清情形后立马回返。

周奇于黑暗中听见有人飞掠而来,噌的一下滑出刀,泛出一片银光。

“是我”李善轻轻喊道。

车内的胡神医已是吓出一身冷汗。

云翡长长吐出一口气。切以为那伙人如此神通广大,识破了掉包,一路尾随至此。

“前方有商队遭山匪劫掠,死伤惨重。”

周奇蹙眉。

商队不乏略通拳脚的护卫,敢对商队出手,匪贼数量必是不少。他们这一辆马车虽不起眼,但保不齐这锡山的匪贼也不挑。

略一合计,却是与那商队未死之人一处更为稳妥。一来人多,二来山匪扫荡素来干净,少有爱杀回马枪的。

……

黑暗中金汐和金菱手脚颤抖的将昏迷的九娘拖入干枯的草丛仔细掩好。

二人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惧。

听闻北行商队往年都需经过锡山,不明白这次为何无端端的冒出一伙山贼。

往日也曾听闻云家商队偶有遇见拦路打秋风的匪贼,大多缴了些过路金银便可。山匪亦不想闹出人命,否则易遭官府围剿。

可这伙人来得极快,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杀。

幸得六郎不喜,九娘的帐子素日都被挤在营地边缘,离山林极近。

她二人听得声响当即就背着九娘往林里躲。

掩好九娘后,终是记挂云家仆众,压低身子伏于枯草丛中,慢慢爬回不久前众人驻扎的营地边缘。借着不远处的篝火余烬,看见被照亮了的一地死尸。吓得捂住了嘴。

护卫和马队仆从尚且还有几人发出呼痛之声。刀矛散了一地,血水四溅。前几日还和他等有说有笑的高壮护卫头领,此时已是尸首分离,头滚落到了不远的草丛里,幽幽黄光下双眼圆睁,死死瞪着她们。

惧于匪贼或未走远,金汐捂着嘴落下泪来。金铃握紧她的手,暗暗摇头,示意她莫要出声。

满载货物的三十几辆车马如今被劫掠得仅剩三五辆布满刀痕的马车架子。油毡破碎,丢了一地。

金汐睁大双眼,于黑暗中急急辨认着地上呻吟着还略微能动的人们。嬷嬷掩着她们逃跑,落在了后面,此时已是躺在篝火旁一动不动了。

金汐无声哭泣,金铃不知那伙匪贼是否已彻底离开,不敢现身。

百十来人的大商队如今就只剩下十来人,死的死,残的残。

却见远处的大铁锅动了动。

现如今尚且完好的,除了她们怕就只剩厨子李仁元了。他负责埋锅造饭。山匪来时,他抖着手脚从马车上翻出素日蒸煮百来人用饭的大铁锅,团身藏了进去。

直至刀剑喊杀声消失都无人想到要掀开覆着厚厚一层碳灰的铁锅瞧上一眼。本以为难逃一死,哪曾想做厨子也有洪福齐天的一日。

金铃一咬牙,轻轻唤了声:“谁在锅下?”

听得熟悉的声音李仁元轻掀一角:“是金铃吗?”

听得二人对话,营地上有人捂着腿声音漂浮:“还有我”。

“这儿。”

“我也活着。”

听得零散的声音,金汐再也顾不得躲藏了,满脸是泪爬出草丛。

金铃金汐和李仁元三个赶忙扶起几个受伤的护卫家仆,又从死人堆里翻出了昏迷的老管事张茂芝。却始终寻不到六郎云文钦,死的活的都寻不到。

这荒郊野外,受伤的人该如何是好。

李善探得并无匪贼逗留就和周奇驾马来到了这片营地外。

闻得马蹄声金铃几人当即吓得就白了脸,那群匪贼又回来了?!

好在李善在营地外及时轻喊了声:“我等有医,诸位切莫慌张。”

云翡并未下车。他们仨实是帮不了什么忙,此时出去纯属添乱。

胡神医拿着药箱爬下马车,直后悔不该跟着这二人北上,真真的担惊受怕。

金铃撑着酸软的腿对李善求道:“还请二位公子助我将我家小姐抬出,劫匪来时我二人将她藏入了林中。”

走得约莫两刻,李善和周奇在金汐的指引下从草丛里扒出了云九娘。

待得将地上之人翻过来的那刻二人不由一愣,好生凄惨的一张脸。

将人匆匆扛回营地,聚拢了剩余的被胡神医粗略包扎的众人。

李善周奇二人又闪身四处搜寻,良久才找到四匹劫掠中挣脱了缰绳跑走的马。套上伤痕累累的马车,粗粗归拢了尚且剩下的毛皮等商物,用绳绑缚,一股脑装上车。

人多了,需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行人五辆马车匆匆赶马下了山往汲郡而去。

第二十五章 人间杀器

清晨,汲郡守城兵士们将将推开门便被面前一行五辆车马的惨状吓出一身冷汗。

只有一辆尚且完好,其余车驾刀砍斧劈,一众人等也是衣裳破损,血迹斑斑。

待得听闻附近锡山出了匪贼,他等侥幸得活,欲来报官,便一路领着来了府衙。

到得府衙,听闻乃云氏遇险,郡守忙忙迎了出来。

然则问清并非长安云氏和洛阳云氏后,郡守有些失望。打发了几个衙役组成的小队,打马匆匆上了山,草草前后翻找了一通,并未发现有何匪贼。云六郎更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踪迹全无。

一众人报官后找了客栈落脚,胡神医掏出针线又是一顿缝补,遣腿脚利索的厨子李仁元抓了药,熬煮后众人服下,方才算得歇。

李善等人付了众人投宿客栈和药材银两后已是捉襟见肘。二人正自商议,金铃恰好听闻,请他二人将尚存货物变卖以换些花用。云家商队这般伤患,养好伤前也不便长途跋涉。

六郎丢了,老管事也昏迷不醒,无人主持大局。金铃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忙得脚不沾地。然则情势最危急的却是九娘。本就虚弱不堪的身子经得一通来回折腾已是命悬一线。

胡神医只于外伤一道专精,虽老管事看着严重,倒似还能拖个一时半会儿,但他即使医术再不拿手也能看出那九娘寿数将近,至多也就这一两日了。

郡中的大夫来了又走,一个个皆是摇头叹气。

到得掌灯十分,送走郡城里能找到的最后一个大夫,金汐已哭得不成人形。金铃熬得眼圈发黑,形容枯槁。

周奇等人听闻哭声很是唏嘘。

出于礼仪,周奇等人前来探访,询问可有需相帮之处。

金铃红着眼眶摇头,当下情形,除非大罗金仙在世,否则无人可救。

白日里云翡未曾下得车,此时也好奇的跟了过来,慢慢踱步走到了床榻女子身前。

几人说话间,窗外一股冷风灌入,烛火忽的一闪熄灭了。

待得重新点燃,周奇无意的一回头,才发现那女鬼不见了。

当下尚且不以为意,然则回厢房后却发现遍寻不着,数月相处,众人感情深厚,虽说是个鬼,但也是个曾救他等性命的好鬼。

倘若丢了个大活人反倒好找,这丢了个女鬼却让他等去哪处寻?这地府阎王他们也不熟啊。

………

云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知自己身在梦中,梦里繁花似锦,烟雨袅娜的吴郡美如儿时。

她沿着百花巷哼着歌,慢慢的走,慢慢的看,好容易到了府门,却见大门豁然洞开。她跨过门槛,走过九曲回廊,绕过石园,终是到了祖母的大院。

然而院里没有人,或者说整个云家大宅都没有人。

忽然身后有人经过:“郎君,且听说这是个江南富户的宅子,却不知这宅子竟如此奢华。”

那人哼声一笑:“那又如何,最后不也是家财散尽。可笑区区江左云家在这般乱世中有如此家财却不懂蓄养私兵,无兵无权,还妄想参与皇家大事,真真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云翡惊得回头,想要伸手抓住二人询问,却见女子和男子如身在雾中,缥缈不可触。她惊得死死跟随,却见二人渐渐走远终至不见。

愣神的瞬间,她置身于矮小的屋棚,这里四处脏污,床褥漆黑。冬日的寒冷似要将床上躺着的老妇人紧紧握住她的那支手冻僵。腹中饥饿似火烧,她哭得肝肠寸断,知道那手是真的僵了,祖母去了。现下整个乱世就只剩她一人了,整个云家二百一十几口人,她是那个最后会喘气的了。

感觉好像有水气从眼中滑落。那个爱她护她如母的人终是走了,走在了这样一个冰冷而肮脏的地方。水珠越滚越多,怎么也止不住,她渐渐的嚎啕出声,似要喊出心中的郁愤不平。

忽而,眼前一花,恍惚中,她看见了自己疤痕满布的脸,瘦骨嶙峋,如鸡爪般脏污的手在伸向地上被众人争抢的半个黑污馒头。

猛的一脚踢来,她被瞬间踢出老远,胸腹剧痛。可是,已经有些麻木了,疼得麻木了也饿得麻木了。

她只是在想为什么还没有死去,她太胆小了,不敢自己亲手了结,可是她也不想苟活在这世上了。

世道已经乱了十年了,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不只是她,所有人,活得都像条狗。被磋磨,被屠杀,受尽屈辱。

她慢慢的爬了起来,看了看不远处还在奋力争抢,头破血流的流民们。

她出生再低贱也有祖母护着,原以为明哲保身便已是足够,可如今,她懂了。懂得了世道艰辛,懂得了权谋可贵。

倘若她手握兵财,是不是祖母就不会死得那般憋屈

倘若她未雨绸缪,是不是就不会让江左云氏家破人亡

倘若她拼尽所有,是不是就不会活得这般猪狗不如

她忽的笑出了声,笑得泪如雨下,笑得弯了腰,可恨啊,可恨她如今都不知该找谁去算这笔糊涂账。

慢慢直起了腰身,抹掉泪水。

她是江左云氏,她的先祖是云岐山,要死她也要死得有尊严。

她转身,缓缓朝城外而去。

城外驾云梯攻城的众兵士有一瞬间的愣神,抬头望着城头上那不知何时爬上去的一个女人,一个蓬头垢面黑瘦如柴的女人。

狂风如魔,肆意吹起她满身破衣。

烈烈狂风似乎荡走了她积攒已久的郁气。

云翡望着城下凶猛如虎的军士,城墙这边的兵士已是死伤无数,歪倒一片,哀嚎阵阵,无人再理会是谁不怕死的站上了城墙。

城破已只是时辰问题,身后整个城惶惶如鸡的流民们又要迎来一轮屠杀。这一轮过后还有几人可活

她抬头望着远方黑压压的天空,轻轻一笑,啊,若有来生,她愿倾尽所有,护得祖母平安,她要云氏再不做他人的踏脚石,再不做那藏污纳垢的愚蠢世家。

她愿做那人间杀器,荡平天下,众生不苦。

一影如叶,从城头飘飘而下。

第二十六章 多少?

云翡流着泪,忽的睁开了眼,喉似火烧,瞪着眼前灰蓝床幔愣愣出神。

那是梦还是眼前才是梦?庄周梦蝶亦或蝶梦庄周?

一旁金汐尖叫了一声,忙忙扑过来:“九娘,你可是醒了?”

云翡费力的转头,愣愣望着眼前的金汐金铃二人:“饿,渴。”

她实是睡得太久了,金汐抱着她半坐起身,缓缓喂了水又喂了些粳米粥,才见脸色好转。

金汐忙要去请医,云翡制止了她。

对着金铃点了点头:“且报与我来发生了何事。”

云翡愣愣望着眼前金铃一张一闭的嘴有些出神,隐约听到了溪涧,坠崖,劫匪,六郎等词。却原来还是天正二年么?

金铃有些欲言又止,期期艾艾的看着她。

云翡了然,费力的开口:“无妨,不过一张脸罢了。”正是这张脸才让她在抄家那日有机会带着祖母乔装出逃。也正是这张脸才让她在乱世中得以苟且偷生。比得三年后的兵荒马乱,区区一张脸又算什么:“去备些水罢,我要沐浴。”

金铃诶了一声,抹了泪,欢欢喜喜出得门去。备好水,小心翼翼将云翡扶进枣红浴桶。

一旁金汐心疼的擦拭着云翡瘦骨嶙峋的背,边抹边掉泪。虽伤都好全了,但无好药,还是留了些疤。又多日灌不进米水,瘦得这般厉害。

云翡吃力的抬头:“莫哭啦,再哭这水可就咸了。”

金汐破涕为笑,缓了缓,还是忧心忡忡:“九娘,如今可怎生是好?”

云翡细细搓着苍白的指尖,眼前却浮现着抢馒头时自己黑如鸡爪的手,还有那黑矮屋棚里祖母僵硬如石的手。是啊,天正二年了,时已所剩不多,她该好好想想了。

……

昨夜落雨,客栈天井内尚且泛着湿气,在冷寒中起了些霜茬。

清晨,金铃早早的起了身,将李仁元拽出了被窝。

李仁元瑟缩着肩膀,睡眼惺忪的将马房牵来的马套上车架,便见金汐扶着戴着长笠,白纱遮面的九娘子出得门来,不由流露了些惊诧和怜悯之色。他虽只是个厨子,素日不得近主子身旁,但也知云九娘伤了脸,昏迷好些时日。

不曾想昨夜眼见便要去了,今日竟然就能下地走动了。倒不知怎生的福运。只可惜好好一个世家贵女,遭了此等祸事,以后婚嫁便是无望了。

金铃瞪了李仁元一眼,见他忙低了头,才将九娘扶上车。

车内云翡摘下幕笠,对她摇头:“无需如此。”日后这般眼色只怕要瞧了多去。她不在意,自也希望这两个丫头莫要放在心上。

马车颠簸,金汐按紧了棉布窗帘,回头忧心忡忡看了一眼捂嘴闷咳的九娘:“九娘可还好?莫不如先去医馆瞧瞧罢?”

云翡摇头,时不我待,她要寻到那人,且要在将要闻名后世的下角村之战爆发前赶到。成与不成便在这几日,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

李仁元驾着马车,众人先去了市集,寻得一南往货商,金铃将昨夜九娘分别写给云氏家主云贺兰和老祖母许氏的两封信,以及些许银两托递。

一众未歇,又马不停蹄往城南偏僻的小巷驶去。

天已大亮,小厮方懒懒的拉开门栓,搬开几道木门板,草草扫了几下前堂便算是开门了。

掌柜郝庆棠年逾不惑,顶着大肚子,留两抹八撇胡子,慢慢从后院转了出来,坐到柜前,哀叹一口气。这般半死不活的生意真真做着无趣。

开着票庄,自是盼着有人上门存银子,但接连三月无人登门,想来主家怕是要撤了他这个掌柜了。

谁让这票庄远在幽州汲郡。幽州一地素来兵马盛而百业荒,主家不甚看重,地段买得甚偏,门可罗雀。

此刻,哪怕是有人来提银子的也好啊!

唉,许是他想疯了,大白天的都能见幻相,还是个戴着幕笠的女子幻相。

金铃扶着云翡,看了眼一手托腮的胖掌柜,蹙眉敲敲柜案:“九娘问你话呢!”

郝庆棠啊了一声,蓦然回神。见真是一行女子,忙忙端出笑来,将一行人引至堂内座椅:“且坐,且坐。”内心激动不已,许久没人上门了,他寂寞啊,存不存银子无所谓,便是留住聊几句也是好的。

又转头吼了一声跑去后堂躲懒的小厮上茶。

金汐皱眉,虽不知云氏的云升堂何时开到了汲郡,但这也太是松散了些。

云翡不以为意,让金铃递上锡山捡来的对牌:“我主乃云氏九娘,这是六郎云文钦的牌子,今九娘代六郎来提银子。”

郝庆棠听得云文钦名姓,赶紧接过,又速速取出腰间木简,仔细合对后方才双手递还。

心中却是犹疑,牌是真的,主家要提银子自无不妥。只这一行人可是真的?切莫是六公子疏忽,被这些人捡了去。

云翡看着眼前矮胖富态的郝庆棠,又环视一圈简陋粗糙的汲郡云升堂,难以想象这人在云氏尚未倒塌前做到了大管事一职。

金铃一见郝庆棠的犹疑便突然明白为何九娘说要提银子必得她亲自前来了。

云翡自知,若无这份审慎又何以掌管偌大的云氏家财?

想了想,道:“我知你顾虑,你且去查三老爷云贺竹是否曾于两年前阳月在这儿提了五千两银子。”

云贺竹嗜赌,两年前北行的路上被人匡了个斗鸡赌局,情急之下找到这偏远的汲郡云升堂提了五千两银子。本以为待得归家自己悄悄从私库里还上便可。

哪知这郝庆棠谨慎,怕担事儿,前脚给了银子后脚就遣人快马报回了吴郡。为这事祖母待得三老爷一进家门就将其罚跪到了祠堂。五千两虽不多,但祖母恼极了嗜赌败家的行径。

往日里祠堂也就他们小辈跪得多,可不曾见三老爷也有罚跪的一日。虽不知缘由,那日祠堂门口几个小辈们还是走来走去暗搓搓瞧了好一会儿热闹。

祖母有事从不瞒她,只小辈在场儿子脸上必不好看,遂将她赶去了罩房。她便在祖母罩房里把事儿都听了个全。

小辈里自只有她一人知晓如此私密之事。

关乎主家颜面,郝庆棠当年亦不曾外传。话一出他便知不用去核账册了。如此年月银两数字俱都一清二楚,除了主家必不会有他人可知。

恭恭敬敬一礼道:“九娘子恕罪,是我多虑了,敢问六郎此次需多少银两,我且去备来。”

“五万两。”

郝庆棠瞪眼:“多少?!”

金铃蹙眉:“可是未曾听清?九娘子说了,五万两。”

第二十七章 马培臣

马车上金铃抱着鸡翅木盒笑弯了腰,边抹泪边喘:“九娘,你,可,哈哈,可是瞧见了那掌柜的脸?”

云翡抿嘴轻笑,带出低咳,便连给她顺背的金汐都有了笑颜。

实是那郝庆棠哆嗦着双手捧出装着满满银票的木盒后,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双手伸了又缩,一身肉疼得直颤,不想给又偏得给的样子太也财奴。

马车里两个丫鬟笑着走远了。

身后的郝庆棠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咳了好一会儿。悔不该今晨想着有人来提银子也好。

使劲儿捏了把腰眼肉,疼得真真儿的,他滴个亲娘诶,敢情这儿子要起钱来比老子还狠。

忽又想起什么,赶忙唤来小厮:“快,快,我赶紧写封信,你速给主家送去。”

……

一回客栈云翡便遣金铃去请李善周奇并胡神医三人。

整个白天胡神医便只瞧见李善二人客栈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问找何物,却只道找鬼。

他狐疑的看了眼床榻上一整日未曾飘起的婴儿。难道这年头鬼也能丢?!

正自琢磨着,金铃笑眯眯的前来相邀。

胡神医第一个念头便是那唤九娘的丫头死了。第二个念头便是奇怪怎生死了主子还能这般高兴。

待进得厢房,看见活生生戴着幕笠端坐的云翡,当下便要上来把脉,他实是怀疑此乃回光返照。

好在金汐挡了开去。不怪她挡,这老头儿拿线缝人,虽是很快便帮几个受伤最重的护卫止了血,但实是吓人得紧。

云翡冲金汐摇摇头示意无碍,金汐方才让开。

胡神医捋着胡须搭上二指。

云翡又转头看向李善二人,却见他们心不在焉。

女子面覆白纱,将将遮住了那些伤痕。二人寻鬼寻得魔怔了,端看眼前一身白衣,倒是与那寻了一整日的女鬼有些相似。

云翡却是打量了他俩好一会儿,那眼神像在看死人。

前世不曾听闻西凉王霍武儿麾下有周奇李善两员大将。难道这二人真是死于那晚?这是否证明她的重生已然改变了些事?

云翡表明身份:“我乃云翡。吴郡云氏九娘。”

胡神医把脉的手一抖,怎的和那女鬼一个名姓。

李善这才抬头细看。

无怪乎二人犹疑,这一会儿鬼一会儿人的,便是她自己也很是诧异,只好又道:“云赤云白可好?”

几人瞪大眼,不得不信了。

周奇感叹,今岁可真是什么稀罕事儿都有。他二人先从驿站里放出了这女鬼,紧接着这女鬼又从追杀中救下了他们,再接着他二人又将这女鬼送回了这云氏九娘体内。真真的无巧不成书啊。

“我亦知此事荒谬,然今寻你等,乃是商议营救西,不,霍校尉一事。”险险将到嘴的西凉王三个字咽了下去。

她这也不算撒谎罢?云翡袖下攥紧了手。前世确曾听闻西凉王霍武儿于下角村一战曾受重伤,虽则性命无忧,却也是大病了一场。她也确然是要去“营救”他的。这无甚不妥罢?

李善蹙眉直起了身:“此言当真?”一路走来这云九娘确有些先见之能,由不得他不信。

云翡点头:“确然。”

周奇忙问道:“切不知霍大人将遇何险,我等如何营救?”

云翡没有正面回答,反道:“无需担忧,我需寻得一人,此人唤马培臣,若得此人,霍校尉危机可解。他许是在这汲郡,具体何处却是不知。还望二位助我。”

金铃适时递上几张银票:“九娘说了,寻人多有不便,此处亦有些许银两,权做二位多方打探所用。”

周奇道了声谢笑眯眯的接过了,关乎霍大人,便不拘这些小节了。

李善见她不欲多言,也不再多问,当下商议好分头寻人之事便要告退。

即便寻不到那马培臣,他们也会拼了一己之命与霍大人同赴生死。

望着二人背影,云翡犹豫片刻:“不若便把云赤云白交由我照看罢?金汐金铃也在,很是方便。”

周奇不消二刻便将云赤云白送了来。他们两个男人实是不懂怎么带个小奶娃和小奶狗。

因惧云白伤了人,它这几日都被关在厢房里。云白被送来时很是有些焦躁。见了谁都龇牙低吼。

金汐喂食时差点儿被咬了手。

云赤倒依旧乖憨。一双葡萄眼滴溜溜随着云翡转悠,也不在乎面前的鬼变成了人。咿咿呀呀的笑出了一抹鼻涕泡。

金汐金铃面色诧异的看着云翡熟练的搂抱婴儿姿势。不知九娘何处学来,亦不知为何九娘与那三人甚是熟稔,仿似旧交老友。

金铃想了想,也罢,只要九娘醒了便是天大的好事儿,却尚有一事挂心:“九娘,咱有了银子,是否要顾些人去锡山寻一寻六郎?”郡守是指望不上了。

六郎是可恨了些,但若不寻,家里来人后见九娘这般懈怠怕是要罚罢?

云翡抱着云赤轻晃,六郎实是不用寻的,待过得三月便会有猎户在锡山崖下发现他的尸首。

她垂眸,捏着云赤白嫩的脸颊,因果循环,怎生的他最后却也是坠崖而死?是夜间昏暗踏错了路亦或是有人刻意为之?

仔细思忖了片刻,即便是死了,这六郎也是有用的。云翡抬眸吩咐到:“且去看看护卫们可有伤势不重且能动的,若有,便去锡山东涧崖下寻一寻。”

金铃想了想,崖下确是个尚未搜寻之处,点头要走。

云翡又道:“若是寻到了,秘密收敛了便是。”

金铃叹了口气,若在崖下寻得,便确然生还无望了:“九娘,那尸首如何处置?”

“就地掩埋罢。”时日无多,她无暇它顾了。

…………

出得客栈,李善周奇二人便到了汲郡最热闹的大街,买了十数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终在街角寻得了几个衣衫褴褛的乞儿。

听见有包子分发,十几个乞儿瞬间聚拢了来,人手一个包子啃得满嘴流油。

周奇笑眯眯问道:“可有谁知这汲郡有名唤马培臣之人?”

几人面面相觑:“没听说过”。

“既如此,便且去寻罢,一日二十文,倘若谁能寻得,另加十两。另有消息可报至城东客栈,每条消息十文。”

二十文!那可是能买十个大肉包子!好几天都不用挨饿了。

寻到人了还有十两!!

有几个乞儿咽了咽口水。

还有的已撒丫子跑开去找了。

第二十八章 背水一战

寒冬已至,汲郡城外十里的桃花村,妖冶粉红的桃花瓣早几个月便已凋落。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树杈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不远处的简陋窝棚下,阿痴也在抖。搓了搓单薄的麻衣,狠命吸了吸鼻涕。

窝棚外歪歪扭扭挂着个木板,上书铁匠铺三字。窝棚内灶火冰凉,铁台干干净净没有半个铁器。

有过路老农扛着自家锄犁经过,眼角瞥见,走了过来:“后生,且帮我修一修这犁,犁尖有些损了。”

阿痴瞥了眼,不屑的扭过头去,狠命吸了吸鼻涕:“不修!”

老农瞪眼,左右打量了下简陋的窝棚和他身上的单衣:“我瞧你是个铁匠,怎的有生意都不做?”大冷天的还着麻衣,瞧着便是没钱买,冷成这般还不打铁?

“老者切莫寻他打铁,他不会做的”一旁几个抱着物什走来的桃花村村民停下了脚步。

“这是为何?”

啊,这却是有些难回答。自打这铁匠铺在桃花村开张,五年了,是半个铁器都没修也没卖出去过。只能说这不是个正经的铁匠铺。谁人上门这人都爱搭不理。

就整日嚷嚷着非绝世铁器不打,非绝世器具不做。犁个田锄个地,要甚的绝世铁器?想出名想疯了。饭都吃不上了,还这般痴迷讲究。

久而久之的,便有人唤他阿痴。阿痴阿痴的唤多了便连他们也记不起他本名是什么了。

一村民将手中一包粟米拍在台上。复又对老者摇摇头:“老者走罢,阿痴不会打铁。”

阿痴气怒:“谁说我不会?!我非……”

“是是是,阿痴非绝世铁器不打,阿痴是要扬名天下的。这包粟米拿着罢,阿娘让我送来的。”

说着又有几人放了些家中用旧破损的薄棉衣料子。见几人似还要嘲笑,阿痴哼声:“尔等懂甚?我必是会名扬天下的。”

几人哈哈笑着哄孩童似的:“是,是。”

低头看着铁台上的旧衣粟米,阿痴认真道:“等我扬名了,必会还给你们的。”

有人笑道:“那等你成名了我可要三倍。”

村里人也不图啥,怕他饿死,每家每户的有点儿剩余也会送些来,哪会真要他还。

阿痴看着他认真道:“好,三倍。”

一旁老者摇摇头叹口气,扛着锄犁走了。好个痴人啊。

…………

周奇已在客栈大堂的桌前守了一日。不时的有小乞儿癫癫跑来送些小道消息,他便散财童子一般的分发铜钱。可把客栈小厮都看直了眼,虽则每次只有十文,但一日零零总总花下来少说也有二两银子了。

周奇一条条的筛选,待得夕阳渐落,总算是筛出了几个看着可能有用的消息。

盘算着待得明日天一亮便去找找。

二楼厢房内燃着炭,屋内暖意融融。

满满当当的吃食摆了一桌子,红豆饼,水晶肘子,红烧蹄髈,糯米糕等等应有尽有。金汐望了望满桌子的菜,又看了眼九娘,欲言又止。

是有些多啊,可她想吃。云翡想了想道:“去把李善周奇和胡神医也都唤来罢。”

不一会儿几人围坐,冬日里能吃上热腾腾的菜甚是舒坦。胡神医捋着胡须,眯眼嘬了口小酒,不错不错,这唤云翡的丫头虽做了些时日的鬼,但做人来说还是甚合他眼缘的。

周奇李善常年习武,又风沙冬雪里摔打过来的,本就体热,此时也是吃出了些薄汗。

云翡饿了好些时日,小口细尝,笑眯了眼,总算是能好好吃顿饱饭了。

冬日,暖碳,客栈里岁月静好。

…………

关外,狂风夹杂着飞雪如刀,猎猎刮过策马奔腾的斥候营三噶几人。

一眼望不到边的广袤黄土大地上零星堆落着几许白,寒风中夹杂些许湿气。

寒冬将至。

几人马不停蹄向平城外的下角村奔去。

月色初上,下角村零星点亮了烛火。不少屋檐积了薄雪后又被朔风吹实,层层叠叠积了厚厚一层。映着檐下星点火光,远望去静谧安宁。

一条山路弯弯曲曲通到了半山腰。霍武儿和晋楚打马而上,对了几次暗语,过得数个岗哨方到了近段时日开凿好的土台。山林掩映下,石台密密麻麻分散开去,蔚为壮观。

二人下了马,晋楚裹紧了披风,跟着霍武儿继续巡视这一侧山腰上距离石台不远的各个土洞。

把守的哨兵见二人来速速汇报情况。

月色霜白,寒风中衬得霍武儿高大的身影如山,纤长的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他安静听着守兵汇报,不时点头。

晋楚对着双手呼出口热气,问出了多日来的疑惑:“霍大人,近日可是要有大战?”

最近众人在霍大人的带领下日夜不停,到得这两日才将将建好两侧山腰的土台火龙。

虽远处山下还未开始练兵,但霍大人已是挑出了好些弓箭手,成日的射靶,演练阵型。

霍武儿顿住脚步看了他一眼,复又向看守土洞的兵士点点头,接过烛台,走入洞内。

里面堆砌着好些长弓短箭和木篾编制的巨大圆形笼子,笼上绑缚碎麻干草。角落里堆着多罐火油。

霍武儿拾起一柄做工粗糙的木箭,蹙眉摸了摸不甚锐利的箭头,对一侧晋楚问道:“你且说来,猜到了多少?”

烛影飘忽,二人投在土洞中的黑影摇摆不定。晋楚低头想了想:“许是不多。尚未分兵划营,但端看近日山下挑出的那些弓箭手加紧训练,而近日大人又加紧巡查山腰各处洞窟,便猜测下一战许是近了。”

顿了顿,晋楚有些犹疑:“却不知为何霍大人如此看重这下角村?”下角村仅作战败后退时的防守之用,毕竟长城那处才是抵抗匈奴的主力罢?

霍武儿轻笑,放下箭头,看了他一眼,倒是个可提点之才。转身领着晋楚往下一处土洞而去:“你可知为何我只命你烧尸逐权踶的粮帐,却不让冯山动沮渠壶衍的粮仓?”

晋楚蹙眉,有些不解。

霍武儿提点道:“尸逐权踶带兵老辣阴狠,而沮渠壶衍好色冲动。”

晋楚顺着思路慢慢想下去:“如若烧了尸逐权踶的冬粮,在驹连答已死的情形下,依他脾性必然会率先向沮渠壶衍发难,一来可抢粮,二来可夺万骑长之位。加之沮渠壶衍为人冲动,必然二话不说便要应战,如此一来便可免他二人腾出手来回击我方?”真真好计谋啊。然而这跟下角村近日的备战又有何关联?

霍武儿看出了他的疑惑:“且想一想,三处粮帐,两处被我等劫掠一空或是付之一炬,匈奴三处兵马近六千人,这战无论谁胜,都是养不起的。而寒冬将至。”

说话间二人已是进了第二处土洞。

晋楚啊了一声,点点头,是了,等二人撕咬一毕必然是要南下的。他们定是要抢汉人过冬的粮食衣物:“既然如此,不是更应速速巩固长城营防吗?”

霍武儿摇头:“那三千人需得省着用。”

晋楚眼眸一亮:“霍大人这是要在下角村瓮中捉鳖?”

看着晋楚兴奋的神色,霍武儿点点头:“然。”

方出得洞来,寒风便吹熄了烛火,拍开了烛芯的几缕青烟。望了眼天边一弯冷月,然则,真正让他担心的却是斥候营可能带回的消息,如若是他预想的最坏处境,那众人便是背水一战了。

第二十九章 发福

长安城初冬的第一阵雪憋了好些时候才在今日簌簌落下。

太保府后院,仆从亦步亦趋的替前方男人撑着油纸伞。不时的倾斜一下竹骨,让雪从伞面一侧滑落。

伞下男人瘦弱,走得很慢,自打那日朝堂上吐了血后,翰林学士周尚仁便如同这雪一样,很是在家中憋了些时候调养,到得今日方才出门。

待入得耳房,两名婢女上前,替他脱去披风拍落袍角雪花。周尚仁略整仪容,在仆从的指引下入了正厅。

厅内字画金石,很是素雅。

卫贤年逾弱冠,一身靛青长袍直裰,脾性温雅。正自与父亲讨论,见得人来,赶忙起身施礼。

周尚仁回礼后落座。

待得奉茶婢女退下后,卫骏方才递过一封书信:“劳得你大雪天跑一趟,且看看罢。”

信乃太后卫芷所书,言及因监察赵魏西叛国通敌有功,贾后欲拔擢江宁府太守郭令,命入长安,任门下省右谏议大夫一职。

周尚仁读完后思忖,此举真是前后矛盾令人费解。

前次贾后欲驳斥这郭令所奏的赵魏西暗通匈奴一事,被他吐了场血所阻。后脚便又要提拔此人?且恰好将人安插在了卫贤所领的门下省?此举何意?

周尚仁斟酌道:“依学生看来,此事难在郭令身份。当初将折子递到了您的手中,尚可视为我等半个清流。”顿了顿,一手摩挲着下巴青色胡茬:“可若说是贾后一派,却又敢入门下省。”

一旁卫贤点头:“正是,我亦因此特请你来商议。真不知这折子可该允否。”

书案前,卫骏搁好狼毫笔,将一侧堆叠的奏折归拢:“尚仁觉得这折子该批与否?”

望了眼已略显老态的卫骏,周尚仁仔细斟酌片刻后方才开口:“学生觉得可拔擢郭令。”

“何解?”卫贤问道:“那政令可是出自欲要牝鸡司晨的贾氏。”说完不由慨叹,阿姐的孩子真不似卫氏一脉的铮铮文骨,竟令得妻族专权。

“郭令若真乃贾后一党,当初折子便不会递与我等。且贾后真欲拔擢,便是六部任何侍郎之职也比门下省的右谏议大夫实权更重。依我看这不像升迁,更像…更像监管罢?”周尚仁不甚确定的说道。

卫骏点点头,眸光有种老人的精滑:“正是,既如此便更需我等照看一二。”奏折无需再改,说着将郭令的调令递与一旁侍从:“去罢,交给吏部。”

卫贤还要再劝,卫骏挥手打断:“周侍中所言即是我意,此事无需再议。”

…………

锡山之劫于他人可能算是祸事,可李仁元觉得自打那满是煤灰的铁锅当了一回他的保护伞,他可真真是时来运转。

现如今不用数九寒冬在搀着冰碴子的水里淘米洗菜。跟着九娘子还顿顿有肉吃。就连身前这马车他也是越赶越溜了。做九娘子的车夫可比当厨子舒服多了。

一旁骑马的周奇顶着寒风抻直了腰板,左手不由得拉了把腰绅,待松缓了些方才吐出口气。

李善蹙眉瞥来一眼:“既知难受何以日日吃得如此之多。”

周奇咧嘴一笑:“哈,你不也没少吃么?”

李善一噎。

周奇不以为意,又将腰绅扯宽了些。要说啊这做人还是比做鬼好。自打那女鬼还了魂,也不知怎的,日日都得好吃好喝的,若不是汲郡太小,想来怕是燕窝熊掌鹿茸也能吃上的。

连日来不仅他们跟着胡吃海塞,就连那几个养伤的护卫瞧着都比受伤前还滚圆了些。就连那依旧昏迷的老管事都喝上了百年老参汤。

周奇摇头晃脑:“正所谓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能吃是福啊。”

李善蹙眉,这厮偶尔文不对题的酸书袋子掉得他牙倒。不过他虽不贪图口腹之欲,却也是比往日多吃了些。

至于马车里的胡神医,现如今的身形早已跟仙风道骨绝了缘。往日若是尚且让人觉得飘忽间就能驾鹤西去,这会儿鹤是肯定驾不动了。

那略腆出来的肚子若说是富家翁也是使得的。

胡神医在腰间摩挲了一圈,越发的觉得这唤云九娘的丫头讨喜。

金铃金汐两个也养得越发水灵。

云翡却仍是弱柳一根,只凹陷的脸颊略微有了些回复的迹象。

碍于胡神医在,马车里她仍戴着幕笠。此时不由得伸出手按了按心口。自打客栈里睁眼后,每至饭时她便格外的慌,心慌。餐食再好也觉未吃饱。难不成是前世死前饿得狠了?

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时间好好停下来解决了。马培臣她已寻了多日。想着看了眼金汐怀里抱着的装有满满一沓银票的鸡翅木盒子。

寻的地方多了,几人已从汲郡城内寻到了这城外。乞儿们报来的消息里但凡有个马姓的都亲去看了一遍。

此去路上已是名录里最后一个马姓了。

正自想着,但听喀喇一声巨响,马车霎时侧翻。

金铃眼疾手快,飞身扑了过来,一声闷咳垫在云翡身下。

众人尚自晕眩,李善拨开车帘:“车軎已裂,左边车轮散了,可是有伤?若无便先出来罢。”

云翡扶起金铃,见她脸色尚好。几人矮身弯腰钻出倾倒的车厢。金汐紧紧抱着木盒。

李善捡回弹出老远的车軎,铁榫已然开裂,需要修补了。

众人四顾,有一村落在望。

李善周奇二人牵马,云翡金铃金汐坐于马上,行得二刻钟便遇到几个村中农户。

李善拱手问道:“请问几位,不知这村里可有铁匠?”说着掏出了裂损的车軎,“我等急需用马车,需得快些修好。”

几人面面相觑:“这有是有,那铁匠铺就在离村口不远的桃树林旁。”一人说着指了指,“可是那铁匠不打铁。”

哪有铁匠不打铁的,多给些银子便是了。“无妨,我等先去问问。”李善牵起马缰向村口走去。

又有人伸长脖子喊到:“诶,那谁,他真不打铁。”

周奇挥挥手不以为意。

见人已走远,村民们咕哝道:“不若我等也跟去瞧瞧罢,免得阿痴招了人恼。”

““正是,正是。””

第三十章 奴

李善等人到得这村口的铁匠铺时,里面蹲着一人,衣衫单薄,正背对着众人拿着碳在地上写写画画。嘴里念念有词。

李善拱手道:“敢问这位铁匠,可是能替我等修补车軎?我等愿出高价。”

地上的人仍旧只给了个发髻松散蓬乱的后脑勺:“不修不修!”

一旁赶来的村民见状忙道:“诸位见谅,这阿痴实是没给人修过铁器,万望海涵。”

周奇蹙眉。

又有人赶忙解释道:“确然如此,诸位切莫往心里去,自打阿痴来了咱桃花村,五年了,实是没有卖出去过一件铁器。”

蹲着的阿痴沉迷于地上的写画,似是觉得几人说话声有点儿恼人,不由拍蝇虫般挥了挥手。

胡神医瞪眼,此子甚是无礼。这般惫懒,莫怪住在这脏乱的屋棚。

李善还待要问,云翡却已自己歪着半边身子从高大的马背上出溜了下来,略拉扯了下歪斜的衣衫,扶好幕笠,叫住了欲再言的李善。

阿痴正自专心布图,一双绣鞋挪至近旁,身影遮住了光线。阿痴蹙眉,墨线看不清了。

地上图画映入眼帘的一刹那云翡便呆呆楞在当场。

周奇李善见状都围拢过来。

地上画的不是山水美人,而是一幅墨线纵横交错的草图,横直竖立,秩序井然,难以相信是这人徒手所画。

周奇咦了一声,这看上去像是三把弓,但细看却又好像不是。像是两把正弓一把反弓座于架上,被细线串联在了两旁形似竖井中打水所用的轱辘上,三把弓的正中是一柄形状大得离奇的箭。

“这是什么?”李善问道,武器么?这般怪异,前所未见。

云翡直着眼呆愣喃喃:“三弓床弩。”

阿痴闻言立马抬头,只脸久已未洗净,如糊了层泥般看不清表情,端听语气似是惊喜:“你怎知这是三弓床弩?”。

云翡却急忙转身跑到马下,向金汐伸手:“快,给我匣子。”

金汐正急着下马,闻言立即将怀中抱着的木盒递了出去。

云翡接过那被银票塞得满满当当的木匣子,又急匆匆跑回屋棚,蹲在地上,仰头神色期盼的看着阿痴:“你卖与我为奴可好?”

一众人都快惊掉了下巴。她,她这是在说啥?!

云翡怕他不信,忙打开了木匣搭扣,举到阿痴面前,几乎都要怼到了他鼻下:“我买你,多少钱都买。”银票太满,还有几张澎出,飘飘忽忽落地,竟然都是千两面值。

众人看直了眼,这,这,这到底是有多少钱?!

周奇眼冒绿光,他虽不知郭太守的山南别院里那颗红珊瑚值多少,但这满满一匣子千两银票少说也能买它百十来个了罢?

胡神医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亲娘耶,怪道这丫头天天儿变着法踅摸吃食,这许多银子得吃多少辈子?

一旁前来劝谏的几个村民见状,心下直恨不得能将自己卖了去。

阿痴蹙眉往后仰头避开:“不要。我要银子干嘛?”

这许多银子都不要?!几个村民心中呐喊。

终于下得马来的金铃赶忙蹲下,将地上的几张银票拾起盖回木匣,财多露白,对九娘不好。

云翡见他不要,将匣子扔给金铃。一手撑着膝盖歪头想了想,看向阿痴:“那你要什么?我让你名扬天下好不好?”

正要低头继续写画的阿痴闻言立马扭头:“当真?”

云翡眼睛亮了亮:“当真,”说着伸出三根手指:“不出三年,天下皆知,再有十年,著书立传,名传后世。不过你且要卖与我为奴可好?”

金汐捂脸,九娘这真真是锲而不舍啊。

阿痴想了想,点头:“可。”

胡神医哑然,他这就把自己给卖了?!

几个村民也是面面相觑,那许多钱不要,宁愿卖身为奴也要名扬天下?!

金铃闻言,从怀中掏出砚台从角落瓦罐里舀出些水,拿着墨棒研好。

金汐扶起云翡,云翡掏出早已写好的卖身契,接过金铃递来的笔:“既如此那便落契罢。”整个过程主仆三人做来行云流水,煞是利落,瞧得众人目瞪口呆。

云翡歪头看向他:“阿痴,你是马培臣罢?”她手中卖身契左下角人名赫然便是他们寻了多日的马培臣。

阿痴点头。

村民们挠头,阿痴叫得惯了,原来本名是马培臣么?

待得他签好,金汐小心翼翼收入匣中。

云翡指向地上的草图:“这三弓床弩你可是已然做好?”

阿痴点头:“已有雏形。”

“且带我瞧瞧可好?”

阿痴领着众人进了铁铺旁一个茅草搭建的小窝棚。

棚内昏暗,金铃推开了半耷拉着,充做窗子的茅草帘。

日光撒入,众人这才瞧清。屋内只有角落一个疑似床的草窝。

余下的便是凌乱摆放于地的各种斧锤削刀。简直难以下脚。

中间一巨大物什被麻布遮住,几乎充斥了整个草屋。

阿痴掀开巨大的麻布,带起尘土纷纷:“雏形便是这般”。

庞然大物已然齐肩高。

金汐眯眼低头咳嗽。

周奇却看直了眼。这是弩?哪有这般大的弩?这样重怎么上阵杀敌?复又看了眼架在一反两正三张大得离奇的木弓上的粗如木棍的一根长箭。

李善蹙眉,这个所谓的三弓床弩好似有些不对啊。若没弄错,发射一只箭许是需要两人同时转动两侧转轮罢。一支箭两个人,上弦时间又长,怎觉得这般反不如一般的弩好呢。

云翡走近,摸了摸弩架,转头看向阿痴,目光闪闪:“往后但你所需,我皆可供。”

阿痴点头:“好。”

几个村民好奇打量着这庞然大物,却原来阿痴真的会制器具啊。

众人合力推倒了茅草棚子有门的一面,盖上麻布,将三弓床弩推了出来。

阿痴本是要跟着走了的,见到身后几个村民似要与他道别,忽又想起什么,叫住了云翡:“我需要银钱。”

云翡点头:“好,需要多少?”

胡神医拍了拍满身的尘土,他就说哪有人不爱财的,这不立马开窍了?

阿痴低头想了想:“我亦不知,”说着指了指身后桃花林畔的村子:“便这个村子一人一百两罢。”

云翡点头:“好。”

第三十一章 败家丫头

二丫去年刚嫁到离桃花村五里远的邻村。结喜一年未到,私下里小两口浓情蜜意,只婆婆甚是有些难以相处,整日的挑三拣四。

已是未时,二丫还没吃上一口饭,饿得有些浑身乏力。伺候完婆婆和夫婿的吃食,二丫便被赶到了院中井水旁打水浇菜。

天冷,整日劳作已是让她双手红肿,手上冻疮又疼又痒。

吃力的从井里摇上一桶水,待要弯腰去够,一阵眩晕袭来,差点儿一头载到井中,好在慌乱中险险抓住了木轱辘才稳住身形,吓出了一身冷汗。

俊生刚跑到姐夫家篱笆院外,便看见家姐这险险的一幕,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哐的一声推开篱笆院门便急急冲上去扶着坐下,恨道:“阿姐,可是那妇人又不给你吃食?”

屋内老妇常年挑剔撇嘴,日久天长,法令深重,干瘦刻薄。

听得巨响忙颠着脚出门查看,待见仍在颤巍巍摇晃的院门和院中尚只有十五六岁,身形矮小的俊生,撇撇嘴:“你家中恁的穷,怎的还敢跑来我这撒野?”

俊生气红了眼,见男人站在一旁畏畏缩缩不敢说话,又看了眼低头垂泪的阿姐,只觉怒火滔天。

只恨家中太穷,他又无甚大用,阿耶不识人,才三两银子便让阿姐嫁了个这般懦弱的男人。

自打她嫁过来,这所谓的姊婿可曾有半句回护?便任由这恶妇日日欺辱。

俊生无奈看了眼阿姐,不明白做甚那男人私下里哄两句就能让她心甘情愿的忍气吞声。

不理会妇人的嘲讽。俊生还未倒嗓,仍带着几丝高亮的童音:“阿姐,我接你归家,咱们就要有钱了。”

老妇一听就笑了,笑声尖锐:“哈,你家哪儿来的钱?”村里其他农户娶儿媳都要十两银子,他家要真能有银子又哪里会让亲闺女三两银子便嫁了过来?

男人听闻有些急了,刚想开口说话,见老妇瞪来一眼急忙讪讪闭嘴。

俊生依旧不理二人,高兴道:“阿姐,你随我归家可好?”

二丫一手抹去眼泪,站起来,笑着抚摸面前人柔软的发丝:“切莫再说傻话,我若归家,你吃啥?”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这唯一的阿弟挨饿。

老妇哼了一声,当那银子天上掉下的馅饼说有就有?

俊生急急嚷到:“阿姐,我不骗你的,我和阿耶就要有二百两银子了,你若回了便有三百两!”三百两能置上数十亩良田,买的粟米够吃十好几年呢。

老妇一听瞪圆了眼,目光灼灼。

男人闻言急了,忙走上来拉住二丫的手:“莫要走,你走了我可怎生是好?”

这一回老妇没有阻止。

俊生着急,瘦小的身子挤开男人:“阿姐,你且随我回去看看罢?”

二丫将信将疑,阿耶阿弟哪来这许多银两?

俊生忙忙拽紧她的手:“当真当真。阿姐,我不骗你。”

老夫人眼睛一转,想了想,当下噔噔噔走过来,笑道:“哎呀,我说回去瞧上一眼也好,我便随你一同去罢。亲家公我也是许久未见啦。”

俊生蹙眉,转头看向她,气道:“不用你去”又看了眼一旁期期艾艾的男人,“你也别去。”

待得俊生生拉硬拽着阿姐,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二人的纠缠,赶到桃花村时,坪场上已挤满了人。

众人交头接耳低声猜测:“真是阿痴要发银子了?真是一人一百两?”十两一锭的银子他都没摸过,莫说一百两了。

有人摇头:“不是阿痴给,是贵女给,里正挨家挨户说的,那还能有假?!”

“可我怎的听说那是阿痴的卖身钱?”说话的农户惴惴不安。

一旁刚刚目睹了村口卖身契一事的村民解释道:“确是阿痴的卖身钱,可阿痴心甘情愿要跟那贵女走!那贵女可是允诺让阿痴名扬天下呢!”

众人恍然。忽又想到当日阿痴说的三倍奉还,如今却已是十倍不止了。更是唏嘘感慨。

俊生挤在人群中,一手还拽着阿姐怕她跑了。一边却又抑不住满脸的紧张兴奋,踮着脚朝前张望。

有人呆愣,既给银子,还帮扬名,这身怎的好似卖得太好了些罢?一村人,每人一百两,这得多少银子啊?

金铃见前方人群聚得差不多了,清清嗓子,脆声道:“要领银子的,且来里正这儿录个名按个指印,待得统好了,每十人一张千两银票,领了自去分罢。”木匣里大都是千两一张的银票,一时半会儿散不开,九娘赶时间,十人一组自去分即可。

众人闻言哄的一声,一拥而上,险些连桌带人将里正挤翻了去。

真要发银子啊!每人一百两啊!

不远处阿痴蹲在地上,拿着金铃给的笔墨纸砚仍在写写画画,浑不在意众人投来的各色目光。

一旁的胡神医是怎么看那痴痴呆呆写写画画的小子都不顺眼。望着拥挤的村民们心疼得直搓牙花。

真真打从娘胎出来他便未曾见过这般会败家的丫头。普通世家买个婢女顶了天也才二三十两。

一个桃花村,满满一百来口人啊。一人百两,那是足足一万多两银子啊!怎生的一个败家丫头才会花一万多两买这个脸都没洗干净不知长啥模样的阿痴啊?

周奇袖着双手,手肘怼了怼李善,羡慕不已:“哎呀,我也想去领银子。”

李善蹙眉躲了开去:“嫌霍大人给的钱少?”

周奇叹了口气,笑道:“可惜了,我等志不在此。”

李善看了他一眼,总算未再多言。

被胡神医戴上了败家丫头的帽子的云翡却很是高兴。坐在金汐搬来的矮凳上,撑着脸颊看着众人神采奕奕的脸。

不多时众人便都摁完了手印。金铃按人数从匣子里数出十数张银票交与里正。

桃花村民有大把银子可领自是感恩戴德,欢欢喜喜修好了车軎。

一直专注着写画的阿痴听得喧闹渐小,扭头看来,又拾起地上的纸,走过来对云翡道:“若是发完了我们便走罢。”

众人送着马车走出村口,待云翡要放下棉帘时。

人群中一直双眼闪闪的俊生冲到窗下跪下:“贵女且带我一起走罢!我愿跟着阿痴。”

“阿弟你说什么呢?!”二丫惊得就要来拉俊生的手。

阿痴一脸木讷的看着俊生。

俊生甩开二丫:“阿姐,如今有了钱,阿耶且烦你照顾罢,姊婿家莫再去了。我是真的想跟阿痴走。我会时时给阿姐送信的。”

二丫愣在当场,呐呐不得言。

见二人已然分出结果,云翡转头问阿痴:“你可要他?”

阿痴想了想道:“可。”

马车装不下这许多人。闻言,金铃下车,与里正商量后买下他家马车,将俊生装上了车。

村民们将一行人直送出了两里地。

望着远去的马车,有人叹道:“且愿阿痴跟着那位贵女真能名扬天下罢。”

二丫在人群中眼泪掉个不停。

有人劝道:“莫要哭啦,我看呐俊生可比我等强多了,跟着贵人许是能有大出息。”

第三十二章 风雨欲来

餐风宿露奔驰了数日的三噶一行人这日终是在寒风中望见了长城的影子。

烈风吹得双颊已木,一行人策马奔至长城脚下,过了哨口,绕过城墙,一路向南往下角村而去。

三噶心事重重,那日,几方匈奴人混战的战场上旌旗颇是有些诡异。不仅有红底金纹隶属于沮渠壶衍和尸逐权踶的,还有另一方人马高举黑底红线的旌旗。然打得甚乱,分不出是何阵营。

霍大人曾言,若遇第三方人马立即回禀。三噶当即留得几人在关外继续打探,他们先行一步快马回禀。

下角村中扩出了一片黄泥夯实的土坪权做校场,场上数百人手持长弓,一侧旗兵一挥,众人拉弦瞄准后射向远处干枯秸秆茅草扎成的人形箭靶。

一行兵士射箭完毕立马躬身后退至列尾,第二行已搭好弓箭的兵卒踏步而上,依旗令发射第二轮箭雨,数轮转换,衔接紧密,轮换间箭雨几乎没有停滞,甚是流畅。

冯山梅七二人一左一右站在箭阵两侧,不时调整阵型纠正弓箭手的射箭姿势。

匈奴人盔甲配置不佳,且更擅长骑射和奔袭。霍大人安排的此般箭阵倒是正好克对匈奴。

三噶一行人下马入了村口哨岗后向冯山梅七二人略一施礼,来不及围观新的箭阵,急急奔向霍大人所在的屋子。

晋楚正自汇报着两侧山腰最后的修整情况。

一旁的魏廷儒蹙眉在账册上写写画画,不时拨动着算筹。

霍武儿耐心听完晋楚的话,转头看向五官似都要挤到一处去了的魏廷儒:“可是有何不妥?”

魏廷儒停下算筹,又在账簿上记下几笔,犹豫半晌,有几分磕巴:“霍大人您,您可是用超了啊。这几百人的弓箭和箭簇,两侧山腰的火油木篾,加上近来兵士添置的冬衣,这剩下的却是只够发两个月的饷银了。”

况且,许是因着超了编制,这多出来的三千人,霍大人时至今日仍未上报赵中郎将。

因而朝廷未曾登记在册,故而也不会有饷银。现如今发的银子都是之前攒的家底儿。

晋楚接道:“更令人头疼的是,下角村近来动静大了,近日来赵中郎将派来的传令兵趾高气昂来了数回,命大人您前去平城亲自解释。”

虽都让人挡了去,但止不住哪一日赵魏西那厮便要发作。

霍武儿手指轻点桌面,长睫微垂,是他高估了长安传令一行人的速度,本该早几日就到的调令今日都还未见踪影。

倘若调令一到,魏廷儒所提的粟米和三千兵士登记造册,上报朝廷拿饷银二事便可迎刃而解。

一声哂笑,看来膏粱锦绣的长安甚是养人,跑得都比寻常人慢些。

霍武儿正待要说话,兵士来通报三噶求见。霍武儿令速传。

三噶辅一进门,尚来不及拍去肩头落雪,顶着一张被冰雪皲红了的脸,便急急报了关外匈奴战事。

细细问了详情,霍武儿蹙眉,确然是当初预计的最糟的境遇了。果然有第三方插进了这场角逐中。

魏廷儒虽是日日与粮草饷银,军械铠甲的统数搏斗,但众人议事从未落下他,自是清楚霍大人的详细计划。

听得三噶报来的消息叹了口气:“可惜咱们人手不足又言语不通,得不到半点儿匈奴王廷的消息。不然许是能猜出这半路杀出来的到底是谁罢。”

晋楚点头,他们所戍守的这段长城西起防陵东至哭丘,仅仅只有几十里的一小段,恰好是已死的万骑长驹连答的辖域。素日里不曾有机会接触更高一级的匈奴官员或是其他辖域的匈奴兵士。

然而驹连答仅仅是匈奴右耆王麾下十个万骑长中的一个。这第三方人马是谁的变数太大了。猜不出究竟会对日后的围剿带来多少阻力。

霍武儿思忖片刻,不论是谁,下角村一战都势在必行。赢了,可缴获大批刀剑。输了,那便要马革裹尸。

三噶见众人犹疑,不明所以,接着禀道:“算上我等回程,照情形看,关外的角逐许是早几日便已分出胜负了。”

刀已悬于头顶,就要斩下。

霍武儿点头,摆手:“尔等辛苦,且下去罢,去冯梁处领酒肉。”

霍大人从不亏待众兵卒,三噶恭敬应喏退下。

既如此那便要速速再做另一手安排。霍武儿当即又招来了冯山梅七,和晋楚魏廷儒几人细细议定更改后的战术。

晋楚蹙眉:“倘若如此,那霍大人你……”

霍武儿摇头:“无妨,我去最合适。”

梅七见局势如此昏昧不明,不由叹口气:“正是用人之际啊,那黑白二煞怎的路上如此拖沓?”

虽这一战闹不清究竟是否会胜得艰难,但那二人再晚来几日怕是连这一次扬名立万的机会都要错过了。

…………

周奇骑在马背上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了揉鼻子,咕哝了句:“真冷。”

自那日寻到了阿痴,一行人拖着三弓床弩立即出发,日夜兼程。

风凉水寒,朔风如刀,越往北走道路越是艰难。众人一路狂奔。

到得平城还需三日。

李仁元扬鞭,催着并排双马拉着身后油毡裹得紧紧的庞然大物急急前行。在寒风中不由得吸了吸鼻涕。然而马速不曾有片刻放缓。

另一颠簸的马车里胡神医揣着药箱,阿痴抓着窗框,金铃扶着云翡,俱都颠的七荤八素说不出话来。

为了快速抵达,金汐,云赤,俊生和受伤的老管事以及护卫们都被留在了汲郡的客栈养伤。

云白这些时日好吃好喝壮了不少,半大的小狼,渐渐的眉宇间现了些吊梢眼,很是有些凶相。

这般异于犬的外形和整日被憋闷在客栈里而发出的狼嚎已是再藏不住。

只好带它上路。

北去的官道上一众人晃如奔命。

…………

另一边替朝廷传达霍武儿拔擢中郎将御旨的司礼监太监陈隆海一行经过月余才终是离得塞北平城近了。

冥冥中,几方人马都在向平城和下角村袭来。

凌冬已至,风雨欲来。

第三十三章 来袭

关外雪虐风饕,土硬石冷。

晨曦中,一杆黑底红线的旌旗在蜚瓦拔木的朔风中猎猎作响。

天地俱颤。

鏖战多日的千士长尸逐权踶眼下青黑,络腮胡下两颊凹陷。

望了一眼前方领骑的二人,心中挫败,怪只怪时运不济,打了数月,眼见万骑长之位便要到手,半路斜插进两个程咬金。

转头望了眼大军左侧一小片红底金纹军旗后的兵卒,此次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心下痛惜,一夹马腹,一侧挂着的沮渠壶衍的人头来回转动。

阵前飞奔的左谷蠡王都隆车在烈风中眯了眯眼,打量着年岁尚轻的右耆王且莫舆的背影。

驹连答这片草场最南,春时水草丰美。数月前闻他已死,想着事不宜迟,当下点了两个万骑长及部众从西面赶来。然则他堂堂一个坐谷蠡王惦记着右耆王麾下一个万骑长的土地有些不光彩,故而旌旗都未曾带。

好容易等到尸逐权踶和沮渠壶衍内耗一月,将将见人头斩下。立马率部出手,本打得正欢,或可一击必胜,右耆王且莫舆便显了身。

想着不由撇了撇嘴,堂堂一个单于大子,太子之位却落到了弟弟手中。他要立功自去便是。要不是理亏,今次这趟他说什么都不来搅和,过冬的粮他早已备好,他又不缺。

马上的且莫舆双眼如炬。知身后都隆车那老匹夫在打量他。今次好在他反应迅速,接到消息的那一刻便领了两个万骑长率部而出。不然此刻且要被他截了胡去。

想起驹连答又气不打一处来。那个不中用的东西,这般好的草原都守不住。累得他亲自出马。

却也无妨,今次他便要借这都隆车兵马一用。

倘若今次能破得失去已久的平城外的长城,大父哪儿便能压过二弟一头。

…………

斥候队的几人策马狂奔。

马鼻白雾阵阵,寒冬中人马俱都大汗涔涔。

马已口有白沫,被如此急催,跑完今次便就废了。

而今已是顾不得那许多。

即便尚隔了七八十里,马上几人似都能感受到身后匈奴大军如雷般的马蹄声。

战场上的转变来得太过猝不及防。

几人扔了所有的粮,水,刀箭,只为更快一些。这次他几人带来的消息关乎平城近万民众的生死。

多如蝗虫的匈奴大军正在几人身后如潮水般向平城涌去。如此庞大的匈奴兵前所未见。

如今哪怕只早上半日将匈奴大军来袭的消息送达霍大人手中都好。

突的一声嘶鸣,一匹马前蹄翻折,收势不及,猛力撞向冷硬的黄土。

马上之人被猛力前甩,擦着地面刮出一脸的血。

剩余几人已奔出老远,其中一人赶忙勒马折回,地上人爬起来,顾不得尚自痛苦挣扎的马,脸上的血也来不及擦,翻身而上,二人一骑急忙出发。

…………

晨曦破晓,金阳四撒,映照得铠甲森森。

烽燧台上金蛋扒在垛口墙间远眺。

手中攥着的火镰和燧石被裹上了一层汗。

霍大人说匈奴人必于这几日到来,且来者众多。

众人极目远望,匈奴真的会如霍大人说的来吗?

众人已严阵以待守了三日了。

忽的有人指着天地间慢慢蠕动的一片黑线,尖声高喊:“那是什么?”

人少为点,人多为线。

尚且如此遥远便连成一片,这是来了多少人?!

金蛋不由得将身子半伸出垛口墙,眯眼细细打量,吓得一抖,他看得真真切切,竟真是匈奴!如此之多!

来不及多想,赶忙缩回身,抖着腿跑上烽燧。抓起一团火绒裹住燧石,左手拿着火镰刮擦,不住的发抖。

一旁伍长见状,接过道:“莫怕,有霍大人在,按计行事即可”。

说完嚓嚓两下点燃火绒,裹在麻纤里,丢进了浇上火油的柴堆。

半干半湿裹着树皮的柴堆轰然爆出滚滚浓烟,不消片刻便升腾上塞北的半空。

有如连环,一个接一个,烽烟染黑了平城外这片广袤的天空。

二人速速退出浓烟滚滚的烽燧。

兵士们器械出鞘。

伍长高喊:“依霍大人之令,守好这座烽燧!我汉家儿郎不惧匈奴!”

众人齐声高喊:“不惧匈奴!不惧匈奴!”

伍长握好长矛,向右侧座座狼烟望去,此处不是匈奴人攻入的重点,霍大人所在的平头关才是。

平头关,这片连绵几十里的长城中唯一一个可供战马通过的隘口。

今晨得到斥候飞驰而来的信报,整个平头关重兵重甲压上。

城墙上集结已久的众军士面色冷肃,俱都在寒风中眺望广袤的天地一线。

忽的,有人喊道:“狼烟!”

众人转头,天边有滚滚浓黑隐约可见。

城楼上,金阳点点,霍武儿一身戎甲立于众人可见之处,长矛红缨随风飘扬。望了眼远处狼烟,侧头挥手示意,陈二全屈膝应诺,跑向号角台。

沉闷的号角声声荡开,城楼重地和附近的防马墙皆沉浸在重重回响之中。

防马墙下王柱子拉好护甲,双眼从墙上狭小的望口看出,再次确认了视野。

众人摩拳擦掌且待匈奴!

………

平头关往平城而去的十里处有一座高高隆起的土坡,掩于土坡下的数百兵士似可见身后天边有黑气弥漫。

斥候一行通告了平头关匈奴来袭后又马不停蹄速速赶来此处。

冯山听完,握紧长刀领着众士卒翻身上马:“我等已知,速去告知梅七。他率部在二十五里处土坡之下埋伏。”

众斥候应诺打马而去。

来袭的消息随着斥候们一路从平头关霍武儿处传到十里开外的冯山部众处,再通传了二十五里处梅七率领着的几百兵士知晓。最终斥候们赶到了下角村的半山腰。

晋楚听闻后点头:“已知,你等辛苦,且歇于这两侧山腰罢。”

说完向一旁手举大旗的兵士看去。

兵士会意,奋力向着对面山坡腰摇动旌旗。

不一会儿便见林木间旗帜打出了暗语。

两侧山腰皆已布满兵士,手握长弓,背后背着数个竹筒的短箭。

晋楚吐出口气,紧了紧手中木弓,望向远方,今次且让匈奴人尝尝瓮中之鳖的滋味!

第三十四章 逃

平城中郎将府门外有人在哐哐敲门,砸了多时,甚是不耐。

小厮满脸不愉,拉开府门嚷嚷:“赵大人今日不见客!”这几日正为着那霍校尉的事儿烦着呢,他们都挨了多少顿骂了,谁这么上赶着往刀尖上撞?

门外敲门兵卒腰挎大刀,本就气怒,待得门一开,二话不说,啪的一下甩了小厮一巴掌,指指身后两队兵士护着的轿子:“还不快去让你家主子出来接旨?!”

小厮被抽得退了两步,一手捂脸,磕磕巴巴问道:“接,接什,么旨?”

“圣旨!”

府内,赵魏西强压下满腔激动之情,竟是圣旨?!却原来死了个驹连答如此能得朝廷青眼。连他的拔擢都有天使亲达。

忙整肃衣冠,领着众部署迎至门前轿下。

恭敬跪下施礼扣首:“臣,平城中郎将,恭迎圣旨。”

轿帘缓缓拉开,司礼监太监陈隆海蹙眉,矮身跨出轿外,缓步走过脚旁的赵魏西等人,施施然入了府。

这趟可是领了个苦差事,一路是又冷又苦。偏还是个贬谪令,半点儿好处都无。

赵魏西见鼻前布靴走过,忙起身,亦步亦趋跟随入内。

入得正堂,陈隆海停在了主座圈椅前,斜眼看向赵魏西。

赵魏西忙躬身拘礼,不明所以。

一旁护兵大声喝道:“且擦干净了!”

赵魏西赶忙应喏,正要招手婢女近前,陈隆海一声低哼,带出了满腔不屑。

护兵喝道:“你执袖擦来即可!”

赵魏西一愣,抬头看了眼护兵,随即又赶忙低头笑道:“大人莫恼,我亲自来擦。”随即执起长袍宽袖将圈椅细细扫了一遍,才躬身请得陈隆海坐下。

陈隆海端起一旁茶盅抿了抿,随即蹙眉,吐出茶叶,险险落在了鞋面,赵魏西抬脚避过,打量了眼陈隆海,脸上没有了笑意。

这必不是拔擢的圣旨,如此恶劣的姿态,难道是贬谪?!可怎么会?他可是杀了驹连答。

陈隆海见赵魏西还敢抬眼来看,又回想起一路风冷水寒,更是不耐,一双三角眼盯住他,喝道:“还不跪下接旨?!”

赵魏西僵硬了片刻,没有动弹。

陈隆海一声冷哼,一旁的几个护卫见状立马上前就要将他压跪在地。

部属们见状欲上前阻拦,赵魏西及时挥手拦下,眯眼看了看陈隆海,方才慢慢跪下。

陈隆海撇嘴轻哂,惶惶罪臣,且就只嚣张得这一时。

一旁兵士双手恭谨递上檀香木盒。

陈隆海解开褡裢,捧出圣旨,对跪了一厅堂的人缓缓高声朗诵。

片刻过去了,赵魏西只觉两耳隆隆,有些听不清了。他听到了什么?大理寺?通敌?霍武儿?

想到这儿不禁又咬了咬牙,又是他!

自打他来了这平城,拉山头,分他权,还不听调令。

那长城守卒还有几个愿听他差遣?

如今便连这中郎将一职都要夺走!太也可恨!

陈隆海见赵魏西半天未动。月余的奔波劳累,苦寒交加,恼怒上涌,脚尖踢了踢赵魏西:“愣着做甚?!还不接旨?”

堂内部署皆静默一片,通敌!这可是连坐的死罪。

这满朝堂有几人进了大理寺能囫囵的退出来?更逞论官复原职的了。

心下冰凉一片。

赵魏西被踢得缓缓抬起了头。他整了整衣袍,站起身,看向陈隆海,没有上前接旨。

陈隆海正待怒喝,赵魏西缓缓右转,抽出一旁侍卫腰刀,反手一劈,鲜血喷涌,陈隆海错愕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头已咕噜噜滚落在地。

部从们惊讶后退。

赵魏西转身道:“通敌乃是死罪!今我已斩杀天使,横竖都是死,有愿随我投奔匈奴者便杀了护天使而来的众人。”

呆愣并没有持续太久。

这招先斩后奏已是将他们架在了火上烤。如今不反也得反了,说不曾通敌又有谁信?!天使都死了。

跟着陈隆海而来的众兵士也明了了处境,抽出刀立马便向大门跑去。

然则长安的护兵到底比不过边疆守卒。

很快,中郎将府一地血污延伸开去,最后一人被当胸贯穿倒在了府门五步之遥。

府门外等候的众天家兵士似隐约听见府内有刀剑之声,转念想了想,许是边塞守兵在府中校场演练罢。

片刻后,府门缓缓打开。

一众兵卒浑身浴血,冲杀而出。

附近民众听见砍杀声,来不及细看,下意识的转身便跑。那记忆是刻入骨髓的。

虽然已有两年多未曾听闻,但肯定是匈奴又打来了。

今日的平城白日间便家家闭户。窗外大街上还有几个胆大的在沿街大喊:“匈奴来袭,关门闭户!”

家家户户大人抱着孩子瑟瑟发抖。

不能啊,自从霍大人来了平城,长城不是夺回来了吗?怎的匈奴又闯了进来?

有的年轻力壮的甚至已挎上了背囊。趴在门后隔着缝隙打量。若真是匈奴又来烧杀劫掠,可得赶紧逃,只可惜了这两年间置下的家财。

刀剑叮叮哐哐沿着主街响了三刻后安静了下来。

有人疑虑,这不像往常的匈奴啊,怎的没有民众哭喊,也没有门破房塌之声?

诡异的安静中有人偷偷开了个门缝,眯眼往外看。

见门前青石街上有殷红血迹,吓得急急哐嘡一声合上门。要死了,匈奴真的来了?!

平城静得有些诡异,似有暗潮涌动。

不多时,往日不可纵马街市的大街上马蹄阵阵,来来去去。间或有铠甲跑动的摩擦脆响。

无人敢开门查看。

半个时辰后,似有兵士集结,听音,似是汉人。

许多贴着门板的民众心中略安,定然是要准备反击匈奴了罢?

不一会儿,众兵齐声奔跑和马蹄嗒嗒之声向着远处而去,终至不可闻。

接着便是彻底的寂静。

等了整整一个时辰后,终是有人按捺不住,偷偷开了门。

什么都没有。

缓缓的,陆续有人走了出来。

众人诧异,这匈奴到底是来了还是没来?

渐渐的,民众聚集到了中郎将府,却见府门鲜血遍地。

有人抖着腿小心翼翼探了进去,走得一圈却见翻箱倒柜,狼藉遍地。怎的好似收拾金银细软逃难一般?

在摸至中堂后,被一堆死尸吓得连滚带爬跑了出来。

众人围上,心慌意乱的问着发生何事。

“没…没人在内,死了好多人。”

一众哗然。慢慢的,有人起疑:“出了此等祸事,怎的一个官兵都未见?”

还真是,不仅中郎将府,连那些往日巡街的兵卒都不见半个。

………………

周奇李善一行人顶着寒风驾马急急狂奔,终是在今日于视野尽头看见了熟悉的平城城楼。

阿痴已是上半身趴在马车窄小的窗外吐了半晌,脸有菜色。

李善蹙眉打马穿过了空空无人的南城门。

周奇回身看了眼空阔无人的城楼。

怎的平城今日没有守卫?

压下心中不安,一众人没有时间逗留了。

李仁元扬鞭,一众人速速穿过略微显得有些安静的平城,穿北城门而出,一路向北。

第三十五章 入套

匈奴大军转眼就奔至了近前。

浩浩泱泱,如山洪,携着灭顶之姿压来。

马蹄隆隆,大地颤动。

右耆王且莫舆昂首嘶吼“攻!”

身后密密麻麻的匈奴咿呀呼喊着一拥而上,狼奔豕突,气势汹汹。

平头关外黑压压一片,瞧得众人脸皮发麻,黑水如潮,仿似涌进了心底。

王二柱寒了脸,望口看出去竟然全都是匈奴!

太多了些。这已是近万人!

这不是劫掠,而是战争!

四千人众中有些甚至从未上过战场!

众人握紧武器,屏气凝神,天地间俱是哄哄蹄鸣和匈奴人冲锋的呜呀嚎叫。

寒风凛冽,霍武儿高高立于城头,大喊一声“战!”

一声连一声,城头重重“战”字传递开来,应和着咚咚擂鼓,驱散了众军心中的黑潭。

兵士们豪气顿生,躬身握矛。

此刻立于朔风中的霍武儿高壮似山,眯眼打量着成楼下滚滚如潮的黑水。

敌阵中隐约有几处缝隙可见。

一声哂笑,却原来不止沮渠壶衍和尸逐权踶,另还有两方卷了进来。

那么,今次,他该杀谁?

待放得来势汹汹的匈奴骑兵们近前。

陈二全一声令下:“搭!”,垛口墙下众军士齐齐拉弓满弦,整齐划一。

“射!”,令毕,箭矢纷纷如流星,顶着朔风离弦飞出。

随着噗噗乱响,铁箭穿过皮裘入肉,人落马鸣。

冲锋在前的匈奴骑兵纷纷中箭倒地。

匈奴军士骑射极佳,双手放开缰绳任马奔腾,反手利落抽出箭矢,瞄准城头,搭弓开弦,立马回击。

虽垛口墙可做抵挡,亦有兵士在匈奴人精准的骑射下中箭。

这档口,第二轮箭雨已备好。

两方击射三轮,匈奴终是近得前来。

有人驾马欲从两侧顺坡而上,翻越城墙。

大部分人已纠缠一处,如一柄黑箭直直插向了巍峨高耸的城门。

城墙上受伤倒地的兵卒很快被新的人换上。

战场呼和惨嚎一片。

箭矢乱飞,铁器轰鸣。

匈奴人在撞击城门了。一下一下,咚咚如擂鼓。

城门内架起了拒马栏,尖刺面对城门,栏后众兵半蹲,举盾,盾后长矛于盾间间隙伸出。

巨大厚重的城门被击得如涌泉,一股股往内开合。

抵在城门后人粗的楔形木柱被撞得不住滑动,在冷硬的黄土上留下深深的印迹。

木栅栏后的众兵士见状,数十人齐齐上前,有的用身体顶住城门,有的重新推回顶门柱。

一时间,城内众人仿佛那震动鼓面上跳动的水珠,随着哄哄的撞击声叮咣乱颤。

“砰”的一声巨响,几骑突出,沉重的大门向内轰然破开。

匈奴,来了!

…………

十里外,一众兵士背着箭筒掩在土坡一侧,伸出头细细打量左前方,侧耳细听。

身后是数百兵士安静骑于马上,马蹄不安踏动。

“来了!”有人低喊一声,众人心中一紧。

四周黄土随着震动轻轻飞扬。

匈奴破了平头关正策马奔来。

势如破竹。

轮到他们了,冯山死死盯住前方,悄悄举起右手。

土坡上箭尖闪耀。

匈奴人马阵前方,左谷蠡王都隆车在颠簸的马背上蹙眉,望了眼已经零星分布于众人中的部从,有些不安,这平头关破得仿似容易了些。

若真如此,怎的往日听闻驹连答久攻不下?即使人少,也不至于两年未破。

然来不及多想,刹那间匈奴大军便被箭雨笼罩。

好容易破了城门,不成想还有一拨埋伏。

被打得有些猝不及防,且莫舆恨得咬牙切齿,提气高喊“回击!回击!”

大军队末的尸逐权踶一众并未被驱散。望了眼前方沐浴在箭雨下的战阵,又看了眼身后早已不可见的平头关远方。尸逐权踶皱眉,缓缓放慢了马速。

他与霍武儿交手数次,从没在他手上讨得了好,今次怎么如此轻松?

一众部下见状,不明所以,却也跟着缓下了马速。

冯山放完三轮箭雨,快速奔回,翻身跨马而上。高举右手长矛,喊到:“随我奔袭!”

竹甲碰撞,众兵低吼,群马翻上土坡,冲杀而下。如一叶扁舟入湖,飘摇不定。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有哀嚎有狂啸。

冲杀过后,又有无数匈奴人落马殒命。

冯山左肩负伤,没有理会,领着马阵,似虹过云层,快速离去。

冲杀一轮,又被埋伏一次。匈奴大军虽还在狂奔,气势却是有些弱了。

都隆车一行渐渐退到了战阵中央。回首望着汉人骑兵跑远的背影,忙乱中,他环视了一圈,近万人,然则现今还有八千人左右,损失并不大。

可是,怎的就是有些诡异?

阵前的且莫舆杀红了眼,恨声咬牙,领着众军一路狂奔。

…………

二十五里外,兵士趴满了一个土坡。身后亦是骑兵重重。梅七趴在坡上,眯眼细看,冯山那小子应该已经撤了罢,且莫要拼命为好,这一战,重头戏还没开场呢!

……………

大地上,尚有七千兵士在奔袭,然则虽是马蹄清脆,撼天动地,气势却远远不如来时。

又遭遇了一轮伏击,且莫舆被打出了火气,双眼血红。一声狂吼,今日他且要看看奸滑的汉人如何惨死于他们的铁骑之下!

大军两旁的山势在逐渐收缩,军阵如楔,头部渐窄,向前飞去。

山坳中的下角村了无人烟。

两侧山腰兵甲森森。

石台上数层兵士整装待命。

渐渐的,林动了,有群群飞鸟被隆隆的马蹄声震出。

晋楚取下腰垮的长弓,看了眼冷阳,呵,果如霍大人所料,午时,匈奴来了。

待得山坳近前,尸逐权踶等众已是彻底挂在了队尾。

而都隆车也率众退到了大军阵尾。

村中老弱早已退至山顶。

战场甚远,声音透不上来。

魏廷儒背着算筹攀上大树,抱住枝干,探头向山下望。

匈奴大军已彻底收拢进了葫芦型的下角村。

仿如聋人眼中无声的天地,静默中,魏廷儒看见了阵阵箭雨齐射而出。匈奴人乱了阵脚。

两侧山腰旌旗同时摇动,接着是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密密麻麻的箭雨如瀑布般砸下。

两侧隘口狭小,无论前进或后退,匈奴人被挤在了葫芦里。

第三十六章 冰冷眼神

趴在山顶树干间,一切都是无声的,魏廷儒看见了匈奴人纷纷落地,马群践踏。那些惨嚎声就如同在耳边一般,源源不断,处处回响。

就仿似当年家中亲族俱都惨死在匈奴人刀下的呐喊哀嚎一般。

渐渐的,雨停了,匈奴兵士们望着满地的死尸尚未回神,山间落石滚滚而下,携着万钧之力砸来,许多战马躲避不及,纷纷嘶鸣倒地。

一时间众人仿似置身于巨石组成的汪洋中,稍有不慎便会被砸得头破血流。

箭雨,巨石,两轮下来,葫芦里已是死伤惨重,鲜血满地。

魏廷儒慢慢于枝干间坐直了身子。

山顶朔风冰寒,将他的双眼刮出了泪来。

霍大人诚不欺他!畅快!今日太也畅快!

山坳下且莫舆怒发冲冠,满脸血污,双眼暴突,恨恨的盯着山腰上的汉人兵士们。

一旁护卫他的部属死伤无数。

“我王且回!”

“我王速归!”

众人声声,喊得他转眼看来,人人狼藉,哪还有先前的冲杀之意。

环视了一眼四周,心痛难当,死了太多人了。

咬牙盯了一眼山腰,几欲晕厥:“撤!回撤!”

声音荡开,众匈奴往葫芦一端挤去。

晋楚轻笑,霍大人好生神算。

一旁旗兵双眼闪闪,看向他,见他点头,速速舞动大旗。

山下有匈奴人高喊:“那是什么?”

无数的巨大火球自两侧山腰滚滚而下,带着烈焰涛涛。

不消片刻,火龙滚至了近前,军马惧火,纷纷乱窜,无人得控。

火球一沾身便带起燎原一片,颠扑不灭。

无数的火龙一轮接一轮熊熊袭来,燃起一片人间炼狱。

整个山坳仿如火炉。

焚烧着,肆虐着。

这般一轮接一轮,一阵接一阵,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大火烈烈闪耀在山下匈奴敌军中,也跳跃在山腰众兵士的双眼中。

得益于处在阵尾,尸逐权踶和都隆车好不容易才躲过了箭雨和巨石,却还是被点燃了而涌过来欲逃的兵士们绊住了脚。苦苦于火海中挣扎突围。

箭,石,火,均已用尽。晋楚熄灭手中火把,看向旗兵:“令,下山追击。”

挥舞完旗帜,两侧山腰众兵士上马迅速往山下奔去。

………………

匈奴兵士们乱了套,疲于奔命,众人逃得甚是狼狈。且莫舆离坳口太远,被落在了后面。尸逐权踶和都隆车带着部属没命狂奔。

要逃,一定要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平头关处,梅七与霍武儿汇合。

众人关好城门,沉重的抵门柱从外侧压住城门。

冯山草草包扎好伤口,领着兵士们速速收敛一地凌乱的刀箭,重新在城头布好箭兵,此次箭头冲内。

城下重甲骑兵林林而立,长矛长刀,肃杀严整。霍武儿与梅七列于阵前。

众人默然等候。

经过破城,两次伏击和围剿,匈奴的箭簇必然消耗殆尽。

接下来便是近战了。

来时是劫掠,回程是奔命。匈奴必然如疯狗。

而今次,梅七看了看前方立于马上的霍武儿,他们真的是要扬名了。

不消片刻,匈奴人的马蹄声便清晰可闻。

霍武儿眯眼,长矛略微冲前,对梅七道:“尸逐权踶交与你,另有两方人马,晋楚一个,我一个。你二人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放出关去。且消耗了匈奴兵士即可。”

梅七应喏,一甩长刀:“今次且叫他们有来无回。”

奔逃的军阵中尸逐权踶一眼便望见了阵前的霍武儿。

数月来经历了与沮渠壶衍的争斗,以及刚才的数次埋伏,他部早已无半分锐气。

霍武儿三字如雷贯耳,他等败数太多,众兵下意识的缓下了马速。

后方急急赶来的都隆车众部不明所以。

越过去的一刹那,都隆车看到了尸逐权踶眼中的审慎。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他们已快速超过了尸逐权踶等人全速向前奔去。

平头关近了,只要出关便逃出生天!

众人向着城下兵阵冲去。

城头上,冯山待得匈奴闯入了射程,举起右手,:“搭!射!”两声落下。

众兵士箭雨纷纷激射而出。

两轮兵士射出所有箭簇后,纷纷持矛握刀往城楼下奔去。

城头此时已不重要了。

猝不及防,又有大批匈奴人倒在箭雨下。都隆车双眼血红,痛惜不已。

待得箭雨落尽,霍武儿望着冲来的敌军,大喊一声:“杀!”

众兵如猛兽出闸,如龙似虎,奔腾向前。

两方人马如山,轰然撞在了一起。霎时激起血雾阵阵。

刀剑,喊杀,声声入耳,平头关下这片战场霎时成了人间炼狱。

匈奴兵卒们慌乱失措,如此凶悍的汉人兵士,太也可怕。

都隆车已来不及多想,速速缓下了马,众人护在他身侧,仔细寻找突破口。

梅七率部本是冲着尸逐权踶而去的,隐见得一人被众人环绕,猜想必是霍大人所提的那卷进来的一方,索性一声高喊:“众兵听令!”长刀指向都隆车:“杀!”

众人如狼,速速围拢奔去。

稍远处的尸逐权踶见都隆车被围,手心密汗,握紧了缰绳。

错眼间却见另一队人马雄雄奔来,竟是霍武儿!当下心中一慌。

众人紧握长刀,冷汗涔涔。

然而霍武儿率兵砍杀了过去,却并未多做停留,已向后方冲去。

两方错开的刹那,尸逐权踶望见了霍武儿瞟来的冰冷眼神。

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众兵卒,尸逐权踶等人长舒口气,逃出生天了。

蓦地一顿,后方是匈奴单于的长子!右耆王且莫舆!霍武儿竟是冲他去的?!

他看了眼前方苦苦挣扎的都隆车,心下大惊,霍武儿如何几眼便知二人轻重?!

…………

…………

下角村外,一众兵士拉着数辆马车急急奔来,马上的赵魏西蹙紧了双眉望向远处的村口。

听闻霍武儿率众驻扎,他们这一千五百余兵卒,拉着数辆马车的金银钱粮,要如何才能骗过他们出得平头关去?

然则待得众人进了村却个个瞠目结舌,一地的乱石箭矢和灰烬,匈奴死尸遍布,几无处下脚,甚是惨烈。

还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显然战事刚刚结束。

赵魏西眯眼思索了片刻,向两侧山腰看去。如此歹毒的计谋必是出自那霍武儿,此人真真留不得。

想起今日境遇皆拜他所赐,心内愤恨,若有机会必要杀之!

第三十七章 我要他死

赵魏西一行刚走不久,李善等人也赶到了。见得模样大变的下角村和狼藉血腥的战场,二人停马,蹙眉思索片刻。

李善下马,速速掀帘问道:“这便是你说的霍大人危机之意?”

前世与祖母逃难时,翡云历经过几次屠城,战场却是第一次见。

放眼望去,尸横遍野,血腥气与刺鼻的残骸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车内除了云翡俱都吓白了脸。

幕笠下,云翡闭了闭眼,暗自握拳鼓气,一手扯下幕笠,撕去幕笠上的白纱,覆于面上系紧,一边钻出了车厢回道:“正是,我等需速去前方营救!”

说着回身,对一路呕吐,又乍见战场死尸,脸色惨白的阿痴道:“你可会骑马?”

阿痴抖着唇点点头。

云翡回道:“甚好。且与我同去。”

说着看向车内众人:“你等留于此处等候。”

胡神医抱着药箱,闻言忙不迭应好!

金铃正哆嗦着手要爬出车厢,闻言抬头:“九娘不可!”

事态紧急,云翡无暇多言,一伸手,将就要跳出车厢的云白塞了回去。

金铃见劝不动,满眼不舍,抱住了兴奋的兀自要往外蹦哒的云白:“九娘务必小心!”

云翡无暇回应,奔到了望着战场残骸呆愣的李仁元身前,指了指油毡下的庞然大物:“我需你驾车,有匈奴,你可敢去否?”

匈奴的残暴中原人无人不知。

李仁元本是心中惊惧震骇,双腿发软。然则转头望着九娘坚定的眼神,不知怎的,心底反倒生出了股勇气,一咬牙,应到:“敢去!”

云翡点头:“甚好。”

周奇从战场上找来了两匹马,马鞍以及脖颈上都有血,显然是前主人殒命时留下的。

阿痴抖着腿爬上了马背。马鞍上的血仍未冻住,有些湿滑,让人恶心。

云翡站在马下看了眼李善,李善道了声歉,略微托举,将云翡扶上了马背。

云翡不会骑马,上得马来,略一思忖,一咬牙,脱下了外袍。

只着一身单衣白袍,寒风中冷得瑟瑟发抖。

可是已来不及考虑这许多了,用外袍将自己腰身与马脖紧紧系在了一起,对二人道:“走罢。”

周奇见状叹口气,他二人两眼一抹黑,只有这女人知晓霍大人到底有何危机,她不去不行。

四骑并一马车匆匆向北而去。

…………

远处,晋楚已率众在早先梅七等人埋伏过的坡下追上了且莫舆大军,两方人马纠缠在了一起。

然则他所领众人多是下角村新来的兵众,没有对敌经验,很快便有被围之势。

晋楚蹙眉,奋力挥刀。

外围,且莫舆在冷笑,也不急着走了,立马看着渐渐陷入重围的汉人大军,心下快慰。

圈内众人打得已是渐渐有些吃力,落马之人太多,倒下得太快了。

晋楚粗喘口气,咬牙坚持。他们在这儿多拖得一时,霍大人那处便能轻松几分。

圈子越缩越小。

隆隆之声传来,且莫舆转头,便见浩荡兵士。仔细打量,领骑的正是早先立于平头关城头之人。

冤有头债有主,来得正好!

且莫舆高喊一声:“随我迎敌!”

两军碰撞,气势汹汹。

晋楚四周霎时一松。

霍武儿手握长矛,如煞神临世,无数匈奴于他四周流血倒下。

看了眼且莫舆,霍武儿一声冷笑,挥开刺来的骑兵,朝他杀将过去。

望着越冲越快的霍武儿等人,且莫舆慌了神。

然则一想到此次部众死伤无数,归去后二弟的嘲讽,大父的失望,蓦地生出一股孤勇。高喊一声:“冲!”

霎时间所有人都搅到了一处。

且莫舆人数众多,霍武儿悍勇果敢,一时间双方倒都是势均力敌。

砍杀中的晋楚蓦地心下一惊,下意识一回头,便见远处赵魏西领着大军奔来。

他怎么来了?此次战役事先他等未曾透露半点儿风声。

晋楚挥刀砍下一个匈奴人头颅,粗喘口气,虽然赵魏西带兵不佳,但此时来援倒也及时。

战阵中的霍武儿瞥见奔来的赵魏西便暗道不好。

当下舍弃与且莫舆纠缠,欲要艰难脱身而出,向晋楚处挪去。

一时间背后空门大开。

且莫舆眼光一闪,挥刀就砍。

霍武儿没有回头,反手挥动长矛挑开,冲晋楚高喊:“小心赵魏西!”

厮杀声太大,晋楚离得有些远,未曾听清,但见霍大人被袭,率着众人就扑了上来。

且莫舆见远处又奔来一群汉族军士,暗道要糟,高声喊到:“快撤!快撤!”

到得此时,霍武儿哪里肯放他走,立即拍马拦截。

早已琢磨出情势的赵魏西大笑一声,真是天赐良机!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打马率领平城带来的一千五百余兵卒撞了上去。

大片汉族兵士放心交出的后背被长矛刺穿,战场情势瞬间倾斜。

且莫舆被打得有些懵了,怎的新来的那拨人自家人打自家人?

赵魏西提气对着战阵中隐隐的领头人高喊:“赵魏西特来相助!”

晋楚被打得猝不及防,双眼充血,恨声骂道:“赵魏西你这狗贼!”

霍武儿未再多言,奋力向且莫舆拼杀过去。为今之计只有将匈奴头领速速斩于马下。

晋楚亦知,转头更加凶猛的扑去。

……………

周奇李善二人赶来时,远远便见霍大人和晋楚被围,立刻打马就要冲去。

落于后方的云翡提气大喊:“且助我救霍校尉!”

二人回过神来,速速回马。

多他二人于偌大的战场也只如泥牛入海,半点用处也无。

缰绳将云翡双手勒出了血,无暇多顾。

她四处打量,一指近旁土坡,冲几人喊道:“把三弓床弩推上去!”

李仁元赶马,往土坡上冲,几人下马纷纷在后推动。

战场情势危急,无人多言,拼了命的推着三弓床弩。

将将推上土坡,李善便见晋楚已被赵魏西近得身前,一刀划下,晋楚从马上跌落。

头皮一麻,李善速速掀了油毡,揪住阿痴衣领吼道:“快,告诉我这三弓床弩如何用来?”

那边霍武儿见晋楚落地,为防他被马蹄践踏,勒马闪身挡住,一时间且莫舆,赵魏西二人都到了他近前。

二人新仇旧恨,俱都精神一震,奋力砍杀。

云翡奋力爬上斜坡,对周奇李善二人喊道:“快!你二人一人一边,拉动转轴!”

二人闻言,速速转动轴承。

云翡一指战阵中的且莫舆,对阿痴喊道:“你来调整,我要他死!”

敌阵中,霍武儿冷眼盯向且莫舆,索性放开了赵魏西,如今,众人唯一的生机便是击杀匈奴首领。

伸手抽出腰间长刀头也不回的向赵魏西甩出。

一夹马腹逼近了且莫舆,长矛向着且莫舆出手的瞬间,但觉后背一凉。

赵魏西的长矛扎进了霍武儿后背。

霍武儿没有回头,长矛去势未停,瞬间就刺向了且莫舆。

此时却突然听见嘭的一声响,耳边呼啸之声骤起,霍武儿眼前一杆粗砾如棍的箭矢,夹杂着雷霆之势掠过,携着万钧之力,直直扎入且莫舆胸口,将他从马上带飞。

粗壮箭矢去势凶猛,将他带出一丈远,一头狠狠扎入土中。

霍武儿回头向箭矢来处望去。

坡上立着一个女人,一身白衣,寒风中欺霜赛雪。

第三十八章 醒

“怎的还没醒?莫不是你医术不精罢?”

胡神医气怒,吹胡子瞪眼:“咄,小子无知!你倒是将这般重伤之人从鬼门关拖回来试试?”

要不是他的缝合之术,这霍校尉有没有命在还不一定呢。

梅七嘶了一口气:“好好好,我不说了,我等着霍大人醒,你倒是轻点儿啊。”

胡神医哼了一声,下巴白胡子一扬,给他上臂伤处换药的手还特意加重了些。

李善蹙眉,右手捏着额间:“要吵且出去,怎的换个药都要跑过来?”

梅七疼得龇牙咧嘴:“我这不是想看霍大人醒没醒嘛?”

榻上霍武儿仍在昏睡。

那日匈奴首领毙命于弩下,兵士们顿时群龙无首,众人失了主心骨,四散逃离,瞬间解了霍武儿和晋楚的围。

大战过后,侥幸他们几人都活了下来。

只可惜赵魏西,尸逐权踶和另外一个不知何人的匈奴首领还是仗着人多跑了。

梅七换好药后穿上衣裳挪了过来,很是上愁:“这下可好,两个功臣都倒下了。”

一旁周奇呸了一声:“会不会说话呢?”

梅七拍拍嘴:“哎呀,怪我怪我。”

李善蹙眉,梅七倒也没说错,霍大人和云九娘确实都倒下了,一个重伤昏迷,一个寒邪入体,高烧不断。

下角村里一人躺一屋,都昏睡三天了。

晋楚拄着拐杖掀帘进了来:“事情且多着呢,莫要聚在这儿了,我等多做些,霍大人醒来便不用操劳太多。”

梅七起身,扶着他坐下:“你这一瘸一拐的,莫要到处晃悠,且替我等守着霍大人罢。”

晋楚点头,望着几人走出木屋的背影,不放心的高声喊到:“莫忘了查查那人身份!”

周奇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

时至今日,众人都没查出令霍大人和云九娘同时想杀的匈奴首领是谁。

出得木屋众人各自去忙。

大战后要处理的事儿太多了。

下角村众人来来往往忙碌不停。

冯山包着负伤的左肩,领着一队兵士收敛着战场上所有能看见的武器,铠甲,箭矢,马匹和冬衣。

从平头关城门外一直收捡到下角村内。

便连死去的汉人和匈奴人身上的皮裘都扒了下来。

天寒地冻,好些尸体都冻僵了。

扒的时候异常难挨。

不时能听见有兵士边扒边哭。

概因又遇见了死去的熟悉同乡或至交。

收敛的东西堆了满满几个屋子。

铁器果如霍大人所说,不缺了。

周奇领着一队兵士在下角村外东头挖了个巨坑,给匈奴人的。

兵士们一人抬脚一人抬头,将身上冬衣武器都被扒干净了的匈奴人扔进坑中,一个兵卒冲坑里啐了一口:“杀我汉人,为何要给他们收尸?”

周奇拍了拍他的肩:“尸体腐臭,易引发疫病。虽则现今是冬日,留着不管,到得春日也是有危险的。”

兵士听闻,这才点点头心甘情愿的去拖余下的众多尸体了。

周奇走到坑边蹲着的王柱子身旁问道:“可都记下了?”

王柱子点头:“扔了一个便记了一笔,”说着看了眼满纸的横杠:“现今许是有一千多个了罢。”

这还只是半个下角村的,远处还有更多。

周奇将那匈奴头领的尸首单独安置在了一旁,待得众人稍后查看,许是能推出此人身份。

另一旁平地上铺了数层高大的木架,上覆稻草,汉人兵士的尸体被整整齐齐收捡,裹在白布中,一层层置于架上。

魏廷儒坐在一旁桌边。但凡有发现架上熟识之人,兵士们便跑来告知其名姓,魏廷儒便仔仔细细记下。

这两日已是有不少人哭着来报又哭着走了的。

魏廷儒看着金蛋报告完伍长死了,哭着抹泪离去的背影,又侧头望了望高高的木架,叹了口气。

梅七被胡神医抓到了下角村南边的占地颇广的一片木屋里,帮着医者们烧水,抬人。屋里密密麻麻的床榻上伤兵众多。

伤重的人多,胡神医连着忙了几日,眼下青黑一片,双手被血染得通红,洗都洗不干净。

好不容易养回来的双颊又迅速消瘦了下去。

李善四处奔波,将尚且完好的兵士们统一起来,重新划编长城各处和下角村哨口的布防,唯恐哪处出了纰漏。

此次以少胜多,堪称旷绝古今,然而所有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屋内从不爱哭的金铃也不由得拿袖子狠狠擦去眼角的泪水。

小心翼翼给床榻上烧得两颊通红的九娘换了条巾子。

之前坠崖本就没好透,拖着病体到处找那马培臣,这下可倒好,为了救那劳什子的霍校尉,数九寒天的,一身单衣生生给冻倒了,这都三日了,还未醒来。

一旁屋内传来叮叮咚咚的敲打声,有人兀自念念有词:“薄了,啊,不对,应该多加两圈。”

本就生气,金铃起身走过去,狠狠推开门:“你就不能小声些?”

阿痴正在改进经过战场试炼的三弓床弩,闻言呆了呆,哦了一声。

金铃自知确是有些拿他撒气了,不再多言,转身出了屋子去找不知蹿哪儿去了的云白。

难得可以放肆奔跑,云白这几日显出了少有的欢实。

众人经过一开始的惊吓,后来熟悉了,见不咬人,便也不再害怕。云白便满营地的到处乱蹿。

木屋内,晋楚在看平城民众送来的明黄圣旨,圣旨上染了血,是提拔霍大人为中郎将的调令。

想到逃出关外的赵魏西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可惜那日没能取了他的狗命。

又忙得两日,众人才总算将各处安置妥当。

而经过魏廷儒统合,众人才知,一千一百余个汉家儿郎换了五千六百匈奴人的命。

下角村有人在哭。

冯山抹了把泪:“一个换五个,值了,不亏!”

是真的不亏,确切的说是名载史册,大获全胜。

素来都是匈奴人砍杀汉人如鸡狗,何曾听闻有兵将领着汉家儿郎以一敌五,将匈奴杀得如此闻风丧胆?

更甚之,有三千人此前从未握过刀杀过人。

这一战可谓是打出了汉兵的骨血和气势。

整个大魏朝未曾听闻有哪一人可以将匈奴人打得如此狼狈不堪。

众人不由得想到了领着他们创此壮举的霍校尉。

霍武儿醒来时感觉到脸颊一侧有舌在舔,蓦地一睁眼便对上了一双翠绿的吊梢眼。

第三十九章 挽歌

夜幕降临,寒星高远。

下角村东面宽阔的平地上,寒风穿梭在垒砌着逝去众兵士的层层木架间。

凉风呜咽,带出声声呼号,似悲似泣。

众兵士身着戎装,持矛佩刀,神色肃穆,从四处慢慢汇聚到了平地上。

走至一旁领了一陶碗水酒后,纷纷列阵站好。

月色映照着众人脸庞,似铁刚毅。

金蛋列于队尾,双眼含泪,望着高耸的木架上第三层左侧的一点。

那是曾经在匈奴来袭时接过他手中燧石,对他说莫怕的伍长。

王柱子抽抽鼻子,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金蛋肩头:“别哭,咱们好好送他们走。”

金蛋忍着泪默默点头。

三千兵士,静默的聚集在了这片月色清冷的场地上。

队列森森,军容整肃,红缨翻飞。

屋内,霍武儿脸色惨白,一身重甲,扶着桌沿慢慢起身。

冯山蹙眉:“大人,伤口还在渗血,莫要去了罢?”

一旁胡神医气道:“不要命了?!简直胡闹!”

云白跟在霍武儿脚边转悠。

霍武儿摆摆手,未再多言。

高耸的木架下数面巨大的战鼓依次排开。

众人静默的注视中,霍武儿登上高台。

云白一跃而上。

李善晋楚等人亦纷纷登上木台,执起鼓锤。

场地四周火把烈烈,照亮了堆满战死兵士的高耸木架,架下柴木堆堆。

数千兵士的场地上安静而肃穆。

众人都在看着高台上昂然而立之人。

霍武儿提气道:“我汉家儿郎皆英雄!”

众人齐声吼道:“汉家儿郎皆英雄!”

吼声阵阵,在夜风中如歌似狂,震撼人心。

屋宇颤动,木屋内金铃扶起了今日晨间方才苏醒的云九娘:“九娘,可是要水?”

云翡摇摇头,听得屋外雄壮的怒吼,想起数日前战场死亡兵士的惨烈之像,道:“是送祀罢?扶我去檐下,我想看看。”

金铃给九娘戴上幕笠,裹好披风,扶到了屋檐下。

远处烈风袭来,吹得火把晃动,光影飘忽。

白日守城,便连这送祀都只能于夜间进行。

霍武儿接过梅七递来的第一碗酒,倾洒于地:“一敬天地!”

接着横撒第二碗:“二祭逝者!”

说着接下第三碗:“三请同饮!”说完一饮而尽,掷碗于地。

“同饮!”众兵士同时干了碗中酒水,陶碗碎裂声阵阵。

望了眼台下气势雄壮的兵阵,霍武儿转身,执起沉重的鼓锤,重重敲击,第一声鼓响隆隆传开,直入肺腑:“苍苍蒸民,皆我手足,”

李善等人同时擂鼓,雄浑喊道:“苍苍蒸民,皆我手足,”咚咚作响,声势浩大。

震动中,台下众兵双眸中的火光也跟着跳跃。

“开地千里,利镞穿骨,”又一阵鼓声澎湃,高台上云白昂起了头。

李善等人高呼:“开地千里,利镞穿骨,”

鼓声渐浓:“惊沙入面,山川震眩。”

“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似要敲得山河震响:“吊祭不至,精魂无依,”

“安我家国,岂在多乎?”隆隆之声在夜色中沉沉荡开,草木飘摇。

众人的同呼回响一片。

“守在四夷,誓破匈奴!”最后几声重锤响彻大地。

太也激荡。

场中已有人双眼含泪。

云白昂头长鸣,狼嚎幽幽。

众人忍不住高喊:“守在四夷,誓破匈奴!”

云翡默然静立,脑海中乱世浮沉,却原来,不止是流民悲,守军亦悲么?

一旁的胡神医木呆呆出神。

金铃一手扶着九娘,一手执袖擦了擦泪,怎生的送祀也如此悲壮。

霍武儿丢了鼓锤,接过梅七递来的火把,看了一眼森森大军,转身将火把丢入了淋满火油的柴堆中。

大火轰然而起,烈焰冲天。

无数的尸首在橘红中燃烧。

火光惶惶,照亮了无数的悲戚。

高耸的木架在大火中熊熊闪耀,恢弘壮阔。

夜风中久久不曾散去。

众人望着那烈焰,也久久不能言语。

一个时辰后,送祀才终近了尾声。

下了高台的霍武儿伤口已然崩裂,血水染湿了铠甲下的大片内衫。

强撑着回屋后便陷入了昏睡。

众人聚在木屋内焦急不已,俱未离开。

胡神医急急赶来,着人褪下霍武儿重甲,扒了外衫,剪开血淋淋的单衣,抹去血迹,重新开始缝合。

然此次,胡神医罕见的没有再抱怨,亦未再叨念“胡闹”等词了。

待缝合好伤口后才呼出一口气。

转头见众人挤挤攘攘围在四周,双眼直直盯来,不由得又是一烦。

胡神医挥挥手,开口轰道:“走罢,走罢,莫要挤在这处。通风!懂不懂?!”

周奇与他相处时日更久,开口问道:“霍大人可有大碍?”

胡神医撇嘴哼道:“我既然能从鬼门关把他拖回来,你又有甚好担心的?”

众人闻言方才放下心来,在胡神医的驱赶中出得门去。

梅七临走前转头又问了一句:“那何时霍大人才能醒来?!”尚有诸事需大人定夺。

胡神医瞥他一眼:“就这般半死不活的,醒了亦不可多劳!”。

另一边屋内,云翡坐在榻上望着烛火呆愣。

前世只觉上苍待流民如刍狗,颠沛磋磨。

却原来执刀杀人的兵士们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么?

“众生皆苦么?”

金铃从屋外端来药碗,听得喃喃,立即回道:“九娘,你刚说的什么?”

云翡摇摇头,接过碗,闻得苦涩的药味蹙眉。

金铃赶紧从怀中掏出刺着玉兰的秀囊:“九娘,这儿有蜜饯。”

云翡摇摇头,双手捧着碗,大口大口咽下,苦,真苦。

待喝完药后,云翡方才记起随同而来的阿痴和云白。

听得九娘询问,金铃没好气的道:“云白自打来了这下角村便整日的瞎跑,日日寻它都快断了腿。”

云翡轻笑,当初本是她求它来的,这些时日是把它憋坏了。

“可是这两日倒是不用寻了。”

云翡转眼看来。

“自打云白进了霍校尉的屋子,这几日便未曾离开过,连九娘这儿都不来了,”说着哼了声:“真真的白眼狼。”

云翡啊了一声,如此么,许是狼性慕强?

可是她却听闻那霍武儿这几日也同她一般横尸榻上,云白又是从何处瞧出来的?

“那阿痴呢?”

金铃听闻撇嘴:“李善找了近旁的屋子给他,这两日只知敲敲打打。”

云翡点头,前世里听闻的马培臣也是这般。

想了想问道:“你且去寻胡神医问问,何时得见霍校尉,我有要事相商。”

片刻后金铃返回:“九娘,胡神医说了,十天半个月内这事儿是不用想了。”

云翡轻叹口气,歪头想了想,前世的西凉王到底是躺了多久?

时不我待啊。

金铃给云翡梳洗完,扶她躺下,宽慰道:“九娘莫要多想,且先养好身体罢。”

自从九娘醒来便心事重重,瞧着行事有些胆大,但内里还是那个聪慧的九娘,许是死过一次,瞧事情更通透些了罢。

云翡忽的又慢慢坐起身,喊了声金铃。

金铃捻灭了一盏烛火,转头看来。

“我想吃梅。”

金铃叹口气掏出秀囊,许是她想多了罢。

第四十章 泥足深陷

腊月底,整个长安大雪纷纷。

街市上,雪刚飘下便被来来往往的鞋履踩成了泥点儿。

大雪连着下了好几日,方才扎扎实实在瓦背树梢垒了厚厚一层。

整个程府后宅都笼罩在一片迷茫的雪白里。

竹林旁有一着狐白披风,容色俊美的公子并着两名婢女沿着小径缓缓走来。

靴履踏在雪层上沙沙作响。

一行人慢慢的走到了假山池水旁。

池水已然结冰,冰面上散落着枯枝干叶。

男子望了眼萧瑟的水池,视线转向一旁小院。

院子不大,一座小木门,门内是一座秀雅的客舍。

这样的客舍程府后院有很多。

他不由得走近小院,伸手缓缓推开两扇木门。

门扉发出了吱呀声响。

院内萧瑟无人。

客舍前的小径白茫茫一片,一个脚印也无。

院内一丛修竹承不住皑皑白雪,刷啦抖动,掉落雪丛纷纷。

五天前这个院落的主人出了门,至今未回。

不仅如此,还有其他几间客舍的人也都走了。

男子缓缓走到客舍廊下,抬脚踏入挑高的客舍木制地板。

松木轻响,伴着轻微的走动声,男子缓缓入得屋内堂间,于柔软的蒲团上盘腿坐下。

身旁两名婢女自发的从屋角寻来银丝碳。

拂去蒲团前矮几上的浮尘。

取来炉子,铜壶,又将檐角扫入的半碗雪水倒入壶中,取出绣袋中的一小团红枣般大小的茶饼,丢入壶中。

霎时间雅致的客舍屋内茶香阵阵。

伴着院外几丛修竹,别有一番意趣。

室内瞬间暖和起来。

男子望着窗外。

总是这般的,自打入了这程家后院,吃穿用度从不曾短缺。

走到哪儿都有两名婢女恭谨服侍。

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与这竹园的住客相识于江宁府山南别院的酒宴上。

二人一见如故把酒言欢。本想着同来长安谋一番前程。

男子轻轻垂眸,随手执起婢女斟好的茶,轻缓转动,有茶烟袅袅。

自古以来都道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可叹那时二人都憧憬着入得长安后一展抱负。

本是众星拱月般入了长安城,哪曾想随后便一日日的陷在了这秀丽雅致的程府后院,出不去也进不来。

不知从何时起,院落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减少。

住在这间竹园的好友走前,曾于夜间只身来他房中拜访,言谈间难掩激动,说他得遇良机,程太医令对他很是赏识,也万望他兀自珍重。

他自是为他高兴的,却也为他担心。

什么样的良机?

让他也如同诸般众人那样一去不回的良机?

一仰头饮下杯中茶水,茶杯重重落于几上。

无数次求见程卢勋和程少令无果。

在意图甩了身边两个服侍婢女,偷偷溜出去的尝试亦被阻后,他彻底放松下来。

如今他在等,等着亲身去揭晓程家兄弟二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那般喧嚣入得长安城,街市上那般盛景,说什么他也不信如此多的人可以默默消失得安静如斯。

…………

程府的前院厅内,程卢勋未束冠,一头青丝垂落,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

拨挑捻勾,琴音袅娜飘忽。

阿五在一旁矗立聆听。

程卢勋忽的轻叹,双手压住琴弦,阻了琴音带出的心内的神思不定。

转头轻问道:“后院还有多少人?”

阿五想了想:“前日路过后院,听得惜春提起,似乎目前只有一位公子尚且在住。”

程卢勋闻言轻轻垂了头,神思不属。

他便知轻飘飘的一句箴言阻止不了兄长。

唇齿间轻轻呢喃了句:“远贾女而不亲。”

随着时日的消逝,这句话仿佛巫蛊般深深刻在了脑海中,不时的跳出来提醒着他。

可是他仍然没有料到当初如此高调的行事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早知这般惨淡当初入城时又何苦要去挣扎。

…………

主院内,架着半人高的鎏金炭炉,雕工繁复,炉中添有沉香碎屑,带出一室芳香暖融。

榻案绒椅上大太监张德兰正在品茶,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业已岁末,这程府还有御贡皇家的两片青。

春头的绿茶尚且保存得如此鲜嫩,看来程府蓄养了凌人,开设了凌阴。

长安冰雪,至夏日,价等金壁。

凌人冬日凿河之冰,路途遥远,运回府中后置于专门开凿的凌阴,用以置放春茶等鲜嫩之物,夏日亦可做凉盅。

此般耗费巨大,便是皇家也只有数座凌阴。

不由暗哂,果真得娘娘青眼啊。

张德兰手执暖盏,安静等候着程少令。

程少令正低头看着张德兰带来的新近誊抄的御折,鬓角有几缕青丝滑下,容色高寒,鲜妍无双。

张德兰撇开了眼,这般绝色,便连他这阉人也不敢再多瞧了去,莫怪整个长安世族贵女们为这程家两公子癫狂。

嘬了口茶,舒适呼出一口热气。

可惜了这般好颜色了。

一旁阿四接过阿梅递来的甜盅,给张德兰呈上。

张德兰执勺轻轻舀入口中,雪燕银丝顺喉而下,绵软浓甜。

这程府当真无一处不精,便连这厨下的手艺也堪比御厨。

程少令垂眸看完了信,挥挥手示意一旁伺候的阿四和阿梅退下。

待得人都退了干净方才开口:“这般说来那卫骏竟然同意了调江宁府太守郭令回京的折子?”

张德兰低头回礼:“正是。”

那日郭太医令借着入宫请平安脉,告知了贾后,太保卫骏手中那封引起朝堂轩然大波的告赵魏西通敌的御折的来源。

当时他也在场,听得一清二楚。

程少令合上折子,置于一旁案几之上:“那日我且说了欲让郭令入长安,却不知何人想到将郭令调入门下省?”

张德兰恭谨朝东一礼:“自是皇后娘娘。”

程少令低垂眉宇,不由轻笑,这样的女人,当真是好心计。

门下省乃太保卫骏的三子卫贤所领。

若是让告发了赵魏西的郭令直接调入贾氏一脉掌控的御史台亦或是中书省,则必然遭到卫氏一族的反对。

如今直接让郭令入门下省便轻松解决了这般烦恼。

贾氏果然多奇巧,便连女人都不例外。

可惜他那傻弟弟,何曾能懂这其中纠葛。

整个皇城,有谁不是七窍玲珑心?

他们程氏既已泥足深陷,又哪是一句“远贾女”便可轻易脱身的?

第四十一章 送你入宫

程少令坐于椅上,看了眼张德兰,略拂衣袖下摆,执起茶盅,轻抿一口。

这般调令极好。

倘若真如他所推测,那这背后操控之人实是太也可怕。

做此番事的人必不可能亲自出面。

必然先是命了二人赶赴江宁府酒宴,然后通过勋儿求见郭令。

再让郭令转呈御折直达圣听,告发赵魏西通敌。

而那封折子却又恰好与赵魏西递与贾后的禀功折子撞在了一起,卫贾两方互不知情的状况下,各给了升迁和贬谪的调令。

本也无大碍,但卫贾二党素有嫌隙,如此一来却正正好挑起了朝堂的争端。

然则此人的用意在何处?他又如何从中获益?

程少令不由得摇了摇头,实是捉摸不透,也罢,且待郭令进京罢。

那时一切自得分晓。

一旁的张德兰见程少令已看完了折子,站起身细细归拢抱入怀中。

待要起身告辞,忽的想起了什么:“娘娘说这两日天寒,足尖有些凉意,想必太子也必定多有不适,还望程太医能多去探望。”

程少令垂眸,容色淡雅:“此乃臣之本分。”

张德兰忙躬身一礼,一手挑帘正待要出门,忽又折回身来。

门外寒冷的雾气顺着挑开的棉帘灌入内室,飘飘扬扬出几许霜白。

瞥了眼窗外,见无人在近旁,张德兰方细声说道:“另外,若是方便,今夜可送人入宫。”

程少令抬头看了一眼张德兰,额角碎发被冷风吹起,带出一丝飘忽:“大人放心。”

棉帘一落,脚步声伴着冬雪的嘎吱声渐渐远去。

待得寂静无声后,有人翻窗而入。

室内温暖,中堂下燃着地龙。

程少令只着一身宽松的单衣,站起身来,一手抚着玉盆里盛开的水仙。

见得来人,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来人双手拱礼:“禀公子,那南湖驿站逃脱的二人已死。然,我等还发现了死婴,必是上次办事的人不利落,隐瞒了婴孩未死的消息,被那二人所救。”

程少令蹙眉,轻轻折下一朵:“可是确认了那婴儿正是南湖驿站逃脱的?”

来人回禀:“我等已将那死婴交由经验老到的稳婆查看,正是体弱早产之像。”

程少令轻哂:“那义馆的尸体呢?可曾比对人数确认义馆是否少了一具婴儿尸体?”

来人一顿,赶忙跪下:“我等失职,未曾想到比对义馆尸体数额。”

程少令叹了口气,他等返回长安耗时月余,再赶往上元县义馆亦需月余,待得确认必已是三月有余,太也耽搁时日了。

“莫再有下次。去罢,给我查清楚。”

来人恭谨应诺。

程少令想了想又问道:“后院之人近来如何?”

来人蹙眉:“此番二公子招徕的人中,只剩一位公子尚且留在后院,亦属他最为刚直,实是不太好办。”

“既如此那我便亲自前去罢。”

男人坐在竹林旁的客舍里已是有些昏沉欲睡,整日的被关在这后院无处可去,困顿之意袭来,索性踢了鞋履,躺上了内室床榻。

两名婢女捧来丝滑的被褥替他轻轻盖上,复又放下锦帐,安静退出。

正是好眠时。

冬日冷阳渐渐西斜,撒入窗内,爬上了帐幔。

程少令领着阿四阿梅施施然入了这竹林下的客舍。

有鞋履踏足木地板的嘎吱轻响。

程少令在客舍中的蒲团上坐下,看了看阿四。

阿四垂头一礼,入了内室,掀起床幔拱手道:“家主程少令有请公子一叙。”

床上人翻了个身,看向他,眉目清醒,他等的总算是来了。

男人也不穿履,便自披散着头发在蒲团上坐下。

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茶仰头一饮而尽,方才看向对坐的男人。

只一眼便愣住了,这程太医令竟如此美艳,便是世家贵女也未见得有这般容色。

程少令抬头看向他:“听闻你寻我多日?”

男人本自愣神,闻言火气便就上来了,嘲讽一笑:“正是,尚且烦得程太医亲自来寻了。”

程少令打量着他:“你为何来长安?”

男人气笑了:“本是你等招徕门客,欲要引荐,怎的如今倒问起我来了?”

程少令未恼,舒展广袖,右手执起几上铜炉,轻轻续了杯茶,左手挥退欲要上前帮忙的阿梅:“我且问你,你父祖可有仕宦薄阀?”

男子摇头,倘若父祖乃门阀世家他也不用走这程氏引荐的路子,家中自可通过乡郡推举入仕。

程少令又问:“那你可是天材英博,有联纵捭阖之能?”

男子蹙眉:“某连朝堂都未能得入,无从历练,说联纵捭阖之能未免强人所难。”

程少令再道:“既如此,那你可会谄媚拍马?”

男子更是恼怒,哼道:“我等虽是蓬蒿辈,但万做不来那等谄媚讨好的小人。”

程少令眼神自杯中茶水抬起,看向他,温润道:“既如此,我要你何用?”

男子听得脸色涨红,怒而站起:“某虽不才,这数年苦读却也不是浪费光阴!”

程少令轻笑:“中正官推举入仕,一考家世,二验德行,方才定入仕品级。你既无家世又无惊世捭阖之能,兼之不懂谄媚奉迎,那我要你何用?”

男子怒而起身:“如今乡郡州府,中正推举皆由门阀豪绅把持,得入仕之人莫不是些狗苟蝇营,酒囊饭袋之辈,哪有我等读书人推举之途?”

说着喘了口气:“本以为程大人此次山南府宴招徕门客乃为国举才,却不想亦是那等同流合污之辈!”

一旁躬身默立的阿四闻言暗叹,二公子究竟从哪儿找来的这般愣头青?

程少令举腕饮茶,施施然搁下茶杯:“天下大势便是如此,你倒奈何?”

男子闻言有些噎住,愣了半晌,方才颓然坐下,是啊,本朝九品中正制已是例行百年,他等又能何如?

想起数日来的郁气,和数年来勤学苦读的艰辛,不由得悲愤的放声大笑。

当真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一个出身便定了生死!

他们这等蝼蚁草芥,若要举仕真真是痴心妄想!

一旁的阿四看着狂笑的男子,他虽非读书人,却亦是从这笑声中听出了些悲凉,眼泛同情。

程少令没有打断他的肆意狂笑,好脾气的给他续上茶水。

待得笑意渐歇,二人静默良久。

程少令打量着他:“既如此,若可入仕,你且愿舍去什么?”

男子低垂头颅想了良久,但见一滴水珠悄悄滚落衣襟,晕染了开去。

程少令只做未见。

半晌,男子方才抬起头,看向面前俊朗绝艳之人。

本以为传言不实,那断袖之癖的言论不过空穴来风,却竟然都是真的么?

程少令知他所想,笑道:“自古便是人云亦云,卿大可不必尽信。除此之外你可愿付出其他?”

男子有些疑惑:“若非如此,某孑然一身,所能给的无非就是己身,用智亦或用力,但凭大人说来。”

程少令轻笑:“有已身便可,既如此,我今晚送你入宫。”

第四十二章 花圃

夜渐深,长安华灯初上。

程府后院,廊下有仆从撑起竹竿,将屋檐下的灯笼取下,拿起火折子,将风灯点燃,重又挂了回去。

寒风吹着燃起的灯笼晃晃悠悠,印得院内光影摇摆。

几个仆从鱼贯抬来装着热水的木桶,将客舍一侧耳房内的枣红浴桶填满后,躬身退出。

两个婢女在桶内轻撒花瓣,点入数滴香露,被热水一蒸,满屋香甜。

客舍堂中,男子垂首端坐,细看去双手有些颤抖。

脑中思绪却反反复复想着白日下晌与程少令的交谈。

程少令半句未有隐瞒,今晚送他入宫所为何事他自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然则双手的颤抖却是如何都止不住。

他抬头轻叹一口气,眼神有些木讷,似失了魂魄,连往日俊俏的脸都有些黯然。

他忽的笑了,忽然明白了程家二公子程卢勋为何会给他们几人发竹简盛邀他等参加山南府宴了。

他不由得伸手轻触脸颊,却原来都是为了这张脸。

他不由得哈哈的笑出了声,笑声仓皇。

那些数年的秉烛苦读如今看来不过终成笑柄。

也罢,他摹的起身,大踏步走入耳房,褪下外裳,跨入桶中。

一个时辰后,马车已候在门外,青黑棉帐,没有族徽,很是不起眼。

见男子发冠高束,一身华服走出客舍,阿四恭谨一礼:“大人让奴今夜送公子入宫。”

男子看了马车一眼,又望了眼天边清冷的月色,自嘲一笑,上得车去。

马蹄踢踏,很快便至宫城东侧的延喜门。

阿四掏出对牌递给守城侍卫。

侍卫接过,见是程太医令的对牌,也不掀帘检查,便放马车入了内城门。

素来程太医令进宫都是不查车架的。

这条规矩不知始于何时,然则他等照做便是,这天家内院,少问少说的同时也需少看。

这一次,马车直直驶进了长乐宫,穿过了清冷无人的数座宫殿,停在了广阳殿的门口。

门口的大太监张德兰已等候多时。

见得马车中男子下来,细细打量了男子容色,心下赞叹,这程家二郎倒是会挑人,这个也甚是俊秀。

男子捏了捏手心,一身的冷汗。

张德兰未再多言,转身道:“且随我来罢。”

广阳殿内空无一人。待入得正殿,轻纱幔帐在温暖的热气中飘忽摆动。

张德兰带着男子直入了内殿,停在一层纱幔前,轻声道:“娘娘,人已带到。”

男子压住内心的忐忑,略微抬头,偷偷看向帐内女子,纱幔遮挡,女子的容颜无法窥见。心下却仍觉得此等事太过荒谬。

女子声音慵懒,低低道:“小兰张,你且退下罢。”

张德兰应诺,躬身退出内殿,走至殿外,立于门前。

整个广阳殿安静无声。

女子掀帘走了出来,男子不敢抬头,立马屈膝跪地。

女子鞋履走至他面前,轻声问道:“你可知今日入宫所谓何事?”

男子恭敬道:“程太医令俱已告知,民,民已知晓。”

贾后蹙眉,望着眼前男子略显胆怯的模样,有些失望。

沉下心神,缓了口气,温和道:“既知,何以不抬头?”

男子有些犹豫,民间传闻贾后貌丑,便如那黑夜叉,可令小儿止哭。

既已得令,自是不敢不抬头,却在抬头前使劲眨了眨眼,压下可能出现的惊诧之意。

宫灯下,女子的脸庞渐渐映入眼帘。

颧骨高耸,鼻阔颊方,眉眼粗小,这样一张脸,实是担不起一国皇后之名。

然则满身珠宝,步摇轻晃,盛装下却也不至丑到真如夜叉一般。

怎的民间传得那般荒诞?

男子眼中的疑惑没有逃过贾后的眼。

贾后略微低头,敛去了眸中神色,也罢,便就一夜。

挂上一抹轻笑,上前牵住男子,一手撩开轻纱,往内室榻间走去。

一夜无话。

殿外张德兰仿似木雕般站了半宿。

待得天刚蒙蒙亮,张德兰略动了动僵硬的双脚,轻轻走入殿内,隔着纱幔向榻上的人禀道:“公子,且该起身了。”

过得片刻,男子穿好衣服掀帘走了出来。

张德兰躬身一礼,道:“公子且随我来。”

待得二人出得殿外,上了马车,在拂晓半明半暗的天色下走远,倒座房内候着的大宫女茉心方才脚步轻缓的入了内殿,熟练的收拾了床褥,抱着布褥出了殿外,匆匆走远。

马车内,男子尚有些微晃神,昨夜一切仿似惊梦,太不真实。

他不由得长出一口气,靠在车厢上,闭上了眼,随着马车晃动。

摹的自嘲一笑,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

原以为终是弯不下这一身傲骨的,却原来这般容易么?

然则,忽的灵光一闪,他坐直了身体。

不对,自打程太医令告知他内情以来已经一日一夜了。

许是他太过于震惊,竟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早先那些随他一同前来长安,且先他一步入宫的人都去了哪儿?

他惊出一身冷汗。

马车却在此时停下。

太短了,马车行驶的时间太短了,昨日入宫走了足足一个时辰,现在过去至多不过三刻钟而已。

他忽的明白了,身子往后缩,惊恐的看向车帘。

张德兰掀开了棉帘,和着帘外昏暗的天光,阴森的脸映在马车男子的眼中,一声轻笑:“还请公子下车罢。”

棉帘缝隙中望出去可见一角宫檐,青石地面上荒草丛生,很是荒凉。

数个太监手持麻绳垂首立于车外。

男子脸颊颤抖,一声惊叫:“你等要做什么?”

张德兰叹了一口气,怎么每个人都要这般问一句?

未再多言,他退后几步,眼神示意近旁几个年轻的太监。

两个高大的太监见状矮身入得车内。

车内男子拼命挣扎,想要高声惊吼,被两人熟练的掐住下颌,拿布堵了嘴,反剪双手压出车外。

车外几人手脚麻利的将男子捆住,显然已不是第一次做这等事了。

大力挣扎中男子发髻披散,双眼惊慌四顾,不知名的殿宇,一片荒凉,半个多余的人也无。

几人压着拼死反抗的男子来到了一座深井边。

男子双脚前搓,不住摇头,口中呜呜。

张德兰轻笑:“公子想必诧异友人去了何处,奴这就送公子前去相聚,友人俱在,公子必不寂寞。”

几个太监终是将男子推到了井旁,抬起,头下脚上的扔了进去。

幽深的井中传来水花扑腾之声,片刻后便安静了下来。

张德兰探头朝井中看去,几具浮尸已然超出了水面,快要装不下了。

张德兰缩回头,想着程家后院已空,转身吩咐道:“一同打捞上来罢。”

空旷荒芜的宫殿,唯有西侧一角的花圃乱草丛生长得极是茂密。

张德兰指了指花圃:“打捞后重新挖开,将他们埋进去罢,仔细些,埋好了,莫要露出来。”

众太监点头应诺。

若是每处理一人都要重新翻开花圃填埋的话就太过繁琐,这般集中了埋,众人已是做了多次,确是更省事些。

第四十三章 围城

冬日的边城寒风如刀。

平城因着雨水稀缺,虽是没有雪,却干涩冰寒。

便连街上乞儿偶尔流出的两管清涕似都能被冻住。

已近年关,万事皆休,街上最大的茶楼里坐满了人。

本是边塞小城,说书先生万不会大冬日的跑来这苦寒之地谋口粮。

虽无话本子可听,但不妨碍小厮搭着汗巾,手持铁壶端茶倒水,跑得满头是汗。

众人聚在茶楼叨念着近来轰动平城的大事。

在座诸人有钱的点个酱肉,没钱的点盘花生,闹哄哄的七嘴八舌聊得兴起。

“那赵中郎将果真叛逃匈奴了?”

有人呸了一声,满是鄙夷:“早就看那赵魏西不似好人,堂堂一个中郎将不戍守长城,整日的就知窝在这平城抱小妾。依我看叛逃匈奴也是早晚的事。”

“匈奴却也不傻,他逃到关外不是自寻死路么?”一个刚至平城的青年行商问道。

“你是新来的罢?赵魏西那厮通敌,”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仿似要吐到那赵魏西脸上:“贼子一个,此次更是差点儿害死了霍校尉。”

另一人忙道:“现今该称霍中郎将了。”

“正是,正是!”众人纷纷钦佩点头。

天家的拔擢圣旨被城中百姓在中郎将府拾得,还是他们亲自送去边关的。

霍武儿拔擢一事如今已是众人皆知。

青年行商见众人面露钦佩,不由好奇:“何事让你等如此夸赞于他?”

说这个那可是不困了:“自打霍大人两年前来了咱平城,不仅从匈奴手中夺回了长城,更是领着兵士严防死守,自那时起,匈奴再未能进犯半步。”

有人猛点头:“托霍大人的福,这两年我等总算能在这平城活得似个人样了。”

“确然,往年不是三天一劫就是五天一掠,莫说家财守不住,哪家哪户不死几个人?那会儿的平城呐十室九空。”

角落一桌坐着两女两男,其中一名女子戴着幕笠,闻言,白纱轻动,扭头望向说话的众人。

云翡曾在乱世中浮沉已久,自是知晓民如蝼蚁,贱如草芥,虽易折却又顽强。

没了匈奴的侵袭,蝼蚁便又挪回了窝。

便只两年,她瞧着这眼前的平城已是隐有兴盛之像。

青年行商想了想,问道:“这平城没了主官可还安否?”

他千里迢迢带着商货,莫要被劫才好。

另一人道:“你且放心,霍大人麾下俱是强将,虽则大人受了伤仍未苏醒,但这平城的城防已是有将士来守,听闻乃是从长城调派。”

有人担忧:“但愿霍大人莫要有事,不然我等可如何是好?”

众人纷纷点头,俱都不愿再苟活于匈奴铁骑之下。

有人疑惑:“怎的幽州州牧不派兵,反倒从边关调人?”

平城隶属幽州,地处北域,本应是边关更为紧要,这般行径好生怪异。

有人骂道:“那赵魏西将妹妹嫁与了幽州州牧,两人沾亲带故。”

“我看呐,定是那州牧不舍手下兵士,又见霍大人已是这平城的中郎将,便更不愿派兵了罢!”

“可恨那赵魏西要逃便罢,却非要带走满城兵士!”

“真真的沆瀣一气,说不定那州牧也非好人。”

金铃闻言转头看来,这北地民风好生彪悍,竟敢当众辱骂朝廷命官。

云翡却已是见怪不怪,前世里流民谋生尚且艰难,哪还在乎这些?

平城的百姓不过是已历经过战乱,自是谁能护得一方安宁便信服于谁。

然则,她望了眼茶楼中议论纷纷的茶客们,这平城却也非长久之地啊。

霍武儿尚且昏睡,云翡不由得蹙眉,性命攸关,她真是急需与那西凉王商议。

可他近来昏昏醒醒,即便醒转,也至多不过半刻便又高热睡去。

身边成日里围着梅七周奇等人。

胡神医亦是整天吹胡子瞪眼,如赶蚊蝇般很是不耐。

怨怪着一众人等阻碍了他施救。

周奇自是知晓胡神医的深浅,除了那救治重病的缝合之术尚且还可,余下的便只能让伤者听天由命。

军中仅有的一个大夫祖传一本医术,专讲医治牛马犬羊,半路出家,医术便是连胡神医都不如。

周奇只好顶着胡神医的暴怒,从最近的平城里一遍遍延请各家大夫。

药虽灌下不少,然人却仍是昏睡居多。

云翡又叹了口气,如此情形下她实是寻不得半刻与西凉王相商。

而坐在桌角一旁,已从厨子变成车夫的李仁元则未有这许多思虑。

此时正大口嚼着牛肉,双眼大睁,津津有味的听众人闲聊,不时的点头应和。

因着曾与霍大人战场上一同抗敌,听得众人夸奖霍武儿时也蓦地觉得与有荣焉。

一旁的阿痴则全不在意茶楼里的喧嚣,扒一口饭便看一眼手中墨线纵横的图纸,浑然的置身事外。

金铃看了他一眼,这般的离于世外,阿痴这浑号倒取得甚是贴切。

云翡神思不属,还在回想前世可曾听闻霍武儿具体的昏睡时日。

无数次听得一同逃难的流民们提及彼时战无不胜的西凉王,自然也听说了他早年与匈奴的下角村一战中几近殒命一事。

那一战打出了西凉王在匈奴人中的凶名。

种种战事细节亦是尽人皆知。

而诸如战后昏睡了多久这般的小事,在生死大事面前,无人会去关心。

也或许有人提及罢,但彼时的她全副心神都在照顾祖母和寻找吃食上了,自顾尚且不及,何来他想?

那时门阀私兵,诸王叛军遍地都是,攻城掠地,到处都是血流漂杵。

流民们根本无处可去。

她与祖母千辛万苦方才打听到南面罗城的守将尚且刚毅,抵御了数次攻城,城内许是安稳。

彼时云翡已在乱世活了许久,早早的便在赶往罗城的路上搜罗各种山中野物吃食。

一路略攒了些口粮。

俩人一路艰难跋涉,方才入得罗城。

一入城,云翡便寻了个隐蔽之处将多余的吃食藏了起来。

哪曾想入城没多久,罗城便如先前他们逃难的城池般被叛军围了起来。

第四十四章 不妥

虽被围城,但好在罗城守将历经乱世已久,城内粟谷贮备尚且充足。

然则叛军亦历经战场无数,很是游刃有余。

也不派兵攻打,只在城外驻守,耐性极好,偶尔派兵马冲杀叫嚣,慢慢耗损着守城兵士。

城池被围三月,从初始的民心安定,再到人心惶惶。

随着守城兵士的急剧减少,城内惊惧绝望蔓延开去。

再过得半月,所剩食粮已是供不上这许多人吃用了。

叛军最后大举进攻那日,城内已是饿殍遍地。

早几日前便已有人开始吃死人肉了。

云翡悄悄领着祖母将早先藏着的吃食刨了出来。

虽是败坏已久,腐臭难闻,但总也好过从死人身上啃肉。

然而最大的危机是,守城兵士几乎消耗殆尽。

彼时的守将着人敲着锣,乞求满城尚且还没被饿死的寥寥百姓能上城头同战。

城内哪还剩下多少人,男人多已战死,只余些老弱妇孺。

守将却已是管不得这许多了,便是老弱妇孺,只要能上城头便可。

倘若叛军攻破,必然满城屠戮,赶尽杀绝,无人得活。

云翡已是逃得绝望。

上次遭遇屠城,她和祖母皆是藏身于死尸堆下,方才侥幸得生。

却哪里会次次皆能侥幸?

待得她安顿好祖母,上得城墙握着满是干涸血迹的长弓时,城下的叛军已是密密麻麻,势如破竹。

破城兵士杀性上涌,满眼血红,就在撞城柱要破开城门的一刹那,城头有人狂吼:“快看!可是援军?!”

彼时的云翡正颤抖着双手木愣愣的盯着城门下,中她一箭倒地哀嚎的兵士。

那兵士被其他人无情踩踏着,没有人将他扶起。

虽逃难多年,但那却是她第一次伤人。

她的箭法实在太差,并不致命,兵士疼得死去活来。

亦被踩得满脸是血。

愧疚,惊惶,害怕,兼而有之。

她不知所措。

恰在这时,那一句“援军”将她震得回过神来。

抬起头便见黄昏天边的尽头有一大旗风中招展。

浩荡的大军披着半轮血红残阳奔来。

然则城头无人知晓这奔来的大军是否援军。

世道打得这样乱,来人是谁都有可能。

但那是众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待得大军渐近,有识得旗帜的民众兴奋高喊:“是霍武军!是霍武军!”

听得此言众人皆是心中一松。

不管是不是来抢占城池的,至少霍武军从不屠城。

云翡却来不及再细看了。

叛军也发现了援军,攻城更是猛烈。

云翡满地找着尚余的箭矢,勉力只能拉开半张弓。

但也管不得那许多了,略微瞄准就往城下射去。

那一战在霍武军到来后结束得极快。

待得云翡拖着身子软倒在城墙上时,只看见了西凉王回首望了一眼城头。

见城池安稳,便转身率着大军在橘红夕阳中浩荡远去。

解救罗城一举,想来不过是他行军路上顺手而为罢。

云翡捏着筷箸出神。

而如今为了云家,她无论如何也需与西凉王一谈。

一旁金铃轻轻唤了声九娘。

云翡回神,双眼还有些呆直。

大堂众人已在议论下角村一战了。

“霍大人用兵如神,咱们一个汉兵便可斩杀匈奴五人!”

“确然,满大魏朝再寻不出第二个如霍大人一般神勇之人。”

众人皆以为然,不住点头。

一个羸弱的青年嘬了口茶,叹道:“不只是神勇,霍大人真真计谋无双,不仅以少胜多,那瓮中捉鳖之计更是堪称一绝。”

众人好奇:“你怎的知晓?”

青年一拍木桌,与有荣焉:“家中阿兄便在霍大人军中。此战亦在。若不是需留得一人照看阿母,我必也要投入霍大人军中。”

原来如此,有兄长告知,怪不得知晓内情,众人纷纷投来倾佩的目光。

“可是能与我等详述那下角村一战?”

青年哈哈一笑:“这有何不可。”

大堂内瞬间就安静了,众人聚精会神听那青年娓娓道来。

青年虽比不得说书先生讲话本子那般懂得抑扬顿挫,但奈何战事计谋实是精彩,他又知之甚详。

破关,埋伏,入瓮,箭阵,石阵,火龙,俱都细细道来。

青年人说得口渴,停下来喝茶。

一众听客听得入了神,这可比话本子精彩多了。

见青年喝得慢条斯理,有人已是急不可耐。

急急追问道:“后来呢?听闻此次下角村一战霍大人可是斩杀了匈奴首领,怎生杀的?”

云翡听到此处,夹菜的筷箸一顿。

太也糟糕,她怎能忘了如此重要之事?!

金铃投来关切的一眼。

那边青年人却已是哈哈一笑,将霍大人及晋楚梅七等人分头阻击匈奴众人的事说来。

云翡蹙眉看向青年,本欲上前阻止。

然而堂中众人双眼灼灼,若她当真上前,那作为便太也惹眼,不可行啊。

云翡只能暗自握紧了筷箸。

是她大意了。

待得青年讲完那匈奴惨死于巨弩一击后,众人久久不能回神。

这一战环环相扣,简直精彩绝伦。

便连他等未能亲历之人都听得热汗直冒。

回味片刻后有人喃喃问道:“如此说来,那匈奴不是死于霍大人长矛之下,而是死于远处射来的巨弩?”

青年人见有人质疑,蹙眉,很是有些不愉:

“阿兄离得极近,看得一清二楚,霍大人的长矛已是戳到了那匈奴人心口,便没有那支弩,匈奴也必死无疑。”

云翡听得这句话,呼出一口气,高悬的心渐渐落地。

李仁元已是吃得极饱,正捧着茶碗听得欢。

然作为亲历大战之人,见有人要抹杀九娘功劳,张嘴便要反驳。

云翡见状忙要制止。

金铃快了一步,狠拧了下他的手臂。

虽不知为何,但觉得九娘一南边世家贵女,莫名卷入了一场北境边疆战事,已然是不妥。

倘若名讳再被这般传扬,也不知是好是坏。

下意识的就出了手。

李仁元疼得龇牙咧嘴。

哪知这时有人问道:“既如此,那当时站于山坡之上,指挥巨弩的白衣女子是谁?那巨弩又唤何名?人间怎会有此等杀器?”

云翡全身僵硬,转头看去。

青年蹙眉想了想:“阿兄似是听上官提及几次,那巨弩似叫三弓床弩,现仍在军中。那女子好似叫云翡?”

有人疑惑:“三弓床弩?好生怪异的名字。云翡?那又是何人?”

这下便连青年人也摇头不知了。

金铃靠得近来,压低声音对九娘道:“九娘,此事怕是有些不妥罢?”

云翡并未作答,自是不妥,大大的不妥。

楔子 有女云翡

云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知自己身在梦中,梦里繁花似锦,烟雨袅娜的吴郡美如儿时。

她沿着百花巷哼着歌,慢慢的走,慢慢的看,好容易到了府门,却见大门豁然洞开。

她跨过门槛,走过九曲回廊,绕过石园,终是到了祖母的大院。

然而院里没有人,或者说整个云家大宅都没有人。

忽然身后有人经过:“郎君,且听说这是个江南富户的宅子,却不知这宅子竟如此奢华。”

那人哼声一笑:“那又如何,最后不也是家财散尽。可笑区区江左云家在这般乱世中有如此家财却不懂蓄养私兵,无兵无权,还妄想参与皇家大事,真真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云翡惊得回头,想要伸手抓住二人询问,却见女子和男子如身在雾中,缥缈不可触。

她惊得死死跟随,却见二人渐渐走远终至不见。

愣神的瞬间,她置身于矮小的屋棚,这里四处脏污,床褥漆黑。

冬日的寒冷似要将床上躺着的老妇人紧紧握住她的那支手冻僵。

腹中饥饿似火烧,她哭得肝肠寸断,知道那手是真的僵了,祖母去了。

现下整个乱世就只剩她一人了,整个云家二百一十几口人,她是那个最后会喘气的了。

感觉好像有水气从眼中滑落。那个爱她护她如母的人终是走了,走在了这样一个冰冷而肮脏的地方。

水珠越滚越多,怎么也止不住,她渐渐的嚎啕出声,似要喊出心中的郁愤不平。

忽而,眼前一花,恍惚中,她看见了自己疤痕满布的脸,瘦骨嶙峋,如鸡爪般脏污的手在伸向地上被众人争抢的半个黑污馒头。

猛的一脚踢来,她被瞬间踢出老远,胸腹剧痛。

可是,已经有些麻木了,疼得麻木了也饿得麻木了。

她只是在想为什么还没有死去,她太胆小了,不敢自己亲手了结,可是她也不想苟活在这世上了。

世道已经乱了十年了,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不只是她,所有人,活得都像条狗。被磋磨,被屠杀,受尽屈辱。

她慢慢的爬了起来,看了看不远处还在奋力争抢,头破血流的流民们。

她出生再低贱也有祖母护着,原以为明哲保身便已是足够,可如今,她懂了。懂得了世道艰辛,懂得了权谋可贵。

倘若她手握兵财,是不是祖母就不会死得那般憋屈

倘若她未雨绸缪,是不是就不会让江左云氏家破人亡

倘若她拼尽所有,是不是就不会活得这般猪狗不如

她忽的笑出了声,笑得泪如雨下,笑得弯了腰,可恨啊,可恨她如今都不知该找谁去算这笔糊涂账。

慢慢直起了腰身,抹掉泪水。

她是江左云氏,她的先祖是云岐山,要死她也要死得有尊严。

她转身,缓缓朝城外而去。

城外驾云梯攻城的众兵士有一瞬间的愣神,抬头望着城头上那不知何时爬上去的一个女人,一个蓬头垢面黑瘦如柴的女人。

狂风如魔,肆意吹起她满身破衣。

烈烈狂风似乎荡走了她积攒已久的郁气。

云翡望着城下凶猛如虎的军士,城墙这边的兵士已是死伤无数,歪倒一片,哀嚎阵阵,无人再理会是谁不怕死的站上了城墙。

城破已只是时辰问题,身后整个城惶惶如鸡的流民们又要迎来一轮屠杀。这一轮过后还有几人可活

她抬头望着远方黑压压的天空,轻轻一笑,啊,若有来生,她愿倾尽所有,护得祖母平安。

她要云氏再不做他人的踏脚石,再不做那藏污纳垢的愚蠢世家。

她愿做那人间杀器,荡平天下,众生不苦。

一影如叶,从城头飘飘而下。

第四十五章 风华无双

冬日的平城朔风肆虐,屋宇被吹得呜呜作响,似满城都在跟着呼号。

街上行人稀少,俱都缩脖拢袖,脚步匆忙。

街角支着的布帐在寒风的鼓动下噼啪作响。

布帐下木摊柴炉上羊汤滚沸,刚冒出几缕香气便被寒风拍散。

天寒地冻,食客稀少,便连摊主老头儿也被寒风刮得瑟瑟发抖。

一旁客栈走来个侍婢打扮的女子,身着靛青素色斗篷,手中提着食盒,脚步匆匆。

到得摊前,将食盒速速一搁,缩回手,脆声道:“老伯,且与我四碗羊汤,再添几张炉饼。”

摊主人虽老,但手脚利索,忙应了声好。

掀开木盖,用长柄大勺在铁锅中舀动,带起些羊丝肉末在奶白汤里翻飞。

待将食盒内四个粗陶碗添满后,又打开一旁的炉盖,将炉上暖着的一摞炉饼取出。搁于食盒盘上,速速盖好。

…………

主街客栈二楼的一间厢房里燃着碳。

有寒风自窗缝露入,将屋内的暖融冲淡了几分。

金铃提着食盒自屋外进得门来,带入一身寒气。

将食盒搁于木桌之上,冷得搓了搓双手又捂了捂脸。

平城的风似来自四面八方,刀刀刮得人头脸生疼。

云翡长袍广袖,着淡青色绣梅比甲,正坐于桌前执笔而书,一旁是写得厚厚的一摞纸。

云翡见状扭头,将手中的袖炉塞给了她,笑道:“可是冷着了?拿着先捂一捂。”

金铃接过,打开袖炉小巧的炉盖,拿过一旁铜箸,细细拨了炉灰,又夹入些新碳,吹了两下,盖上炉盖,将袖炉又塞回了九娘手中。

笑道:“奴不冷,九娘且拿着,身子未好,切莫再生寒邪。”

说着将一旁食盒打开。

取出碗羊汤和一张炉饼递与九娘。

云翡搁下笔,笑眯眯接过。

细细撕了炉饼丢入羊汤,取箸,端起喝了一口。

暖汤顺喉而下,心肺俱热,冬日里甚是舒畅。

云翡笑道:“你且端去与阿痴李仁元,再回来与我同食罢。”

金铃应了声是,正提着食盒要跨步出门。

云翡转身道:“待得吃完且唤李仁元来,”

说着看了一眼桌上厚厚一摞纸:“我已写完。”

……………

一楼厢房内,李仁元速速的吃饱喝足。

边城虽只能寻得这粗糙吃食,然则冬日羊汤甚是舒暖,比吃什么粳米甜糕可强多了。

九娘喜吃,便是寻的这吃食都极是妥帖。

跟着这般主家甚好。

只可惜了锡山那口满是煤灰,让他时来运转的大铁锅。

彼时一路惊惶,早已不知所踪。

否则真当将那口铁锅供于案上,日日焚香祝祷。

屋内云翡早已系起面纱,见得人来,拿起桌上写好的书纸,问道:“你可识字?”

李仁元坐于椅上,茫然摇头,有些愧疚。

云翡笑道:“无妨,我且念与你听,你细细背下即可。”

云翡念一句,便让他跟着读一句。

李仁元虽不识字,但好在忆力尚可。

云翡又细细纠了他述说时的抑扬顿挫。

待得巳时,李仁元已是能将故事说得声情并茂,激昂处山崩石塌,跌宕处惊心动魄。

比得正经的说书先生也差不了多少。

便连一旁已听过一遍的金铃都听得屏气凝神。

云翡点头:“甚好。”

又看了眼金铃。

金铃会意,递过一张百两银票:

“九娘说了,你且去将银票换成散碎银子,再去书铺寻些抄书先生,将这话本子誊抄百十来份,分发与那些说书先生亦或是过路行商。有不识字的,将这故事细细教与他等即可。银子你便看着给罢。”

李仁元接过,应了声喏,退出厢房,转身便出了客栈,往城中而去。

金铃有些不解:“九娘,这般瞒得住嘛?”

毕竟这平城已有不少人知晓了当日下角村一战的最后一幕。

云翡笑道:“无妨,众口铄金,三人市虎,那一战只过去了数日,即便知晓,也只有寥寥北地平城民众。”

而她只需瞒过大多数人即可。

金铃想了想,赞道:“九娘这法子甚好。便连那阿痴如此一来也扬名了。”

云翡抚着铜制袖炉的镂花盖子,感受着手间丝丝热气。

这法子却也非她所想,不过是做鬼时在小城弛桑茶楼里听的那场故事给了她些点拨。

那说书先生将霍武儿奇袭匈奴一事说得跌宕起伏。

她这也算有样学样罢。

金铃幽幽叹道:“可惜九娘非男儿身,若是,又何须刻意写那话本子将射杀匈奴的功劳抹去。”

为了女儿家的声名,孤身女子上了那全是男人的战场,便是立了大功也只能这般默默无闻。

云翡转眼看来,知金铃误解,实则她意不在此。

前世她从不曾想云家为何败落得那般快。

如今细细思来,更觉是有人在暗中挑拨亦或是背后操控。

云氏远在江南吴郡,却家财万贯。

乱世里无兵无马,便架不住遭人觊觎。

长安纷争初始,云家便垮了。

她和祖母逃得匆忙,那般多的金石玉器,商铺良田最终成了何人囊中之物?

即使一路逃难,祖母也从不许她问。

或许祖母那时便已然通透,只是回天乏力罢。

那时的她们自保尚且艰难,又何谈其他。

奈何前世她囿于云家后宅,于外间诸事不通,便到如今也猜不透看不懂。

但在谜底未明之前,她不能打草惊蛇。

她只要瞒住那暗中操控云氏之人即可。

而今,她要踏好每一步。

转头吩咐金铃唤来了阿痴。

一路上无暇他顾,阿痴虽已跟着她多日,却还是保留着桃花村的做派。

如今细细瞧来,那脸还是没洗干净。

只那双眸子甚亮。

云翡歪头看了他一眼,听闻前世里的马培臣可是风华无双。

可她瞧着这人现今这般怎的有些呆?

示意金铃打来了一铜盆热水。

“你且擦了脸让我瞧上一眼可好?”

阿痴手里拽着一摞纸,侧过身子不接,蹙眉问道:“我等何时启程?”

金铃来了脾性,这厮性子忒倔,不由分说便将巾子塞进了他手里,瞪圆杏眼:“九娘让你擦便擦,哪来那般多话?”

阿痴被她唬得一愣,不知怎的,真拿着帕子胡乱抹了把脸。

金铃挑剔,阿痴迫于压力,便又细细擦了几回。

待得常年污垢自脸上洗去后,这下总算能看清了。

第四十六章 淡出鸟来

阿痴鼻梁高挺,浓眉大眼,偏还极白。

配上那因着常年没吃饱饭,还有些瘦弱的身板,倒很是有些时下长安城中贵女们推崇的肤白貌美的纤纤俊俏公子模样。

虽不及那程家二郎,倒也是不逞多让。

好生装扮一番,许也是个翩翩君子,云翡暗自点头。

一旁的金铃却蹙起了眉,这阿痴长得太扎眼了些,这般模样,成日跟在九娘身边可不好。

金铃刚收了帕子,阿痴便又问:“我等何时启程?”

金铃瞪他一眼,这人怎的是个痴人,日日嚷着启程启程。

九娘需得掩藏射杀匈奴一事,在这平城便只停了两日,他便这般着急做甚?

云翡也不恼,低头思索片刻,问道:“我所需之物,你可是已然有了头绪?”

阿痴点头:“然。此皆草图。”

金铃瞥了眼他手中厚厚一摞纸。

云翡笑道:“甚好,除却我替君寻你所需之物,此外,可还需其他?”

阿痴想了想:“需木作一间,二十人,铁作一间,五十人。日后或仍有他需。”

云翡点头:“且请君再允我于平城留得数日。待得李仁元忙完,我等即刻出发。”

擦干净了的眉眼便连微蹙都很是好看。

阿痴犹豫片刻:“可。”

云翡轻笑:“如此谢过君了。”

顿了顿又道:“此外,九娘尚且有个不情之请,万望君海涵。”

“何请?”

云翡抬头看他一眼:“请允我等唤君阿痴。”

怕他不允,又解释道:“数日后,我便可让’马培臣’三字在平城扬名。

数月过后,许是北境人人皆知。唤君阿痴实乃防范节外生枝。”

阿痴无甚异议,点头道好。

云翡眼眉低垂,时间紧迫,在那话本子四处传唱时,若她无兵无权,便护他不住。

唤他“阿痴”以掩身份实属无奈之举。

………………

近日的平城很是热闹。

不年不节,却人头攒动。

午时刚过,大人小孩便都聚到了各处茶楼酒肆。

各处的掌柜们近日俱都乐开了花。

自几日前起,不知怎的,往日平城中游手好闲的青壮纷纷找上了门。

他等自然如临大敌,切以为又是来耍无赖打秋风的。

正着意小厮仆从们将人催赶了出去,哪知那些无赖子们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正气凌然的说是来说书的。

掌柜们一听就知有诈。

不仅无偿说书,且民众的听书钱亦分文不取。

青天白日的,哪有这般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挥着扫帚就将人打出了门。

却也有那贪财的,将信将疑,便让那无赖子们先给说上一段。

出乎意料之外,说的竟不是寻常莺莺燕燕,你情我爱,棒打鸳鸯的桥段。

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内幕,竟将霍大人大战匈奴之事,说得巨细靡遗。

那过程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听得人仿如身临其境,久久不能忘怀。

众人拍案叫绝。

不过两日,来听说书的民众们便将大堂挤得座无虚席。

赶走了无赖子的掌柜们一打听方知错失良机。

又好言相劝,将那些打将走的人给请了回来。

民众们也极是高兴。缴得两个碎钱便可听到如此精彩的事儿。

便有那激动之人,回了家也说与家人听来。

……………

着靛青素色斗篷的女子费了好大气力方才从客栈大堂的人堆里挤了出来。

寒风中细喘口气,拉起披风登上了停在街角的马车。

泠泠声响,骏马踏着四蹄往下一处酒肆而去。

待得李仁元与金铃回到客栈时已是残阳西斜。

金铃入得门来,回身将门细细掩好,防着灌入的凉风。

脱去披风后,走至碳盆旁,将手脸烘暖,以防带了凉气进屋,方才寻了内室里的九娘禀告。

内室里桌案上摆着木雕九珍盒,盒子里盛着甜果蜜饯酿枣等精巧零嘴。

云翡望着盒子呆愣。

金铃见状,赶忙走了过来,将盒子收好。

虽未言,那眼里的担忧已是映入了云翡眼帘。

金铃想着不由得又有些自责,也怪她没有照顾好。

九娘自打坠崖醒来后便极爱踅摸吃食。

初时她以为不过是昏睡中饥饿所致。

可到得近日才发现,九娘怕是真的魔怔了。

本来胃口极小的人儿,昨日下晌却是吃得将午食都吐了出来。

云翡望着金铃看来的目光,不由得有些讪讪:“我只是看看,不吃。”

自打醒来她便饿,心饿。

昨日她便有些控制不住。

确是理亏。

但她发现近来金铃已越发似家中的教养嬷嬷了。

金铃看着九娘此般可怜模样,有些心酸,未再多言,收了盒子。

正了正神色,方才禀道:

“奴与李仁元连着跑了几日,九娘果然妙计,现如今各处茶楼酒肆都在说那下角村一战。”

“奴挤在那人堆里,听得众人皆在问马培臣乃何人,三弓床弩如何长来。”

云翡啊了一声,问道:“可有人起疑?”

金铃摇头:“奴细细瞧着,并无人起疑,都以为巨弩乃霍大人事前安排。九娘的名字从头至尾便未出现,亦不见有人提及。”

怎的想来,女人现身战场都于理不合,这般方才属实。

李仁元这趟差事办的甚好。

云翡松口气,笑眯眯道:“此间事了,既如此,咱们明日一早启程。”

剩下的,便等着那话本子随着南吹的朔风,伴着游走行商,悠悠众口四散开去了。

…………………

汲郡小城虽隶属大魏朝北面的幽州,但因着略微靠南,将近年关已是略有薄雪。

小城本就民众稀少,稀稀拉拉的雪花儿落地略融,搀着水,更是透着股湿寒。

如此一来民众们便就更不愿踏出房门。

而到得城南这家偏僻的铺面,已是门可罗雀,落针可闻。

小厮似是亦知生意淡薄,到得辰时末方才懒懒开张了铺面。

耷拉着头,睡眼迷蒙的有一搭没一搭扫着门前落雪。

换上了冬装的票庄掌柜郝庆堂,被一身皮裘衬得那肚子越发滚圆。

今日照例踱着方步悠悠从后院转了出来,照例一屁股坐到柜前,照例哀叹一口气。

双眼呆愣的盯着门前小厮慢悠悠的扫着青石板上的雪。

唉,这票庄生意真真是要淡出个鸟来。

第四十七章 怎的又是你?

冬季湿寒,掌柜郝庆堂缩着脖子将双手拢入袖中,搁在滚圆的肚子上。

门前小厮扫完雪,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进了门:“掌柜的,我去后院了。”

郝庆堂知道必又是要跑去后堂躲懒。

然则日日的独守空堂,莫说是他,便是连自己也无事可做。

遂不耐道:“去罢去罢。”

小厮闻言往后堂而去。

枯竹枝儿做的扫帚,拖在青砖上划出吱吱声响。

郝庆堂一声长叹,切不知吴郡的主家还要多久才能收到他寄出的信。

不由得又想起了云氏九娘代五郎领走的那五万两银子。

好生心疼。

那可是全部的储银,如今他这票庄莫说万两,便是千两银子都拿不出。

倘若再有个行商坐贾的来这儿兑钱,他便只有上吊一途了。

好在铺面偏僻,门可罗雀。

门前马车风铃轻响。

郝庆堂懒得去看,定又是过路行人。

哪知马蹄踢踏,蓦地停在了门前。

郝庆堂不由瞪大了双眼,心中紧张,诸天神佛保佑,切莫是要来兑银子的。

来的是两男两女,其中一名女子带着幕笠。

那白纱幕笠虽只见过一次,但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郝庆堂心中犯怵,猛的跳将起来,抖着手,指着那名女子道:“怎的又是你?”

……………………

确又是云翡一行。

郝庆堂哭丧着脸将一行人引至内堂,那因圆润而撑得光滑鼓胀的双颊此刻似都褶皱了起来。

云翡望着他那愁云惨雾的模样,不由轻笑:“我并非来取银子的。”

郝庆堂看向她,绿豆大的双眼闪闪:“当真?”

云翡失笑:“然。”

略有犹豫,郝庆堂试探的问道:“那主家今日来所为何事?”

云翡指了指一旁的俊俏男子:“我等初来乍到,人事生疏,还望掌柜援手。”

只要不是取银子,万事好说。

郝庆堂轻舒口气。

阿痴木呆呆的仍在看手中书纸。

一旁的金铃已是不耐,这傻子,真呆:“阿痴,你且把所需寻找之物说来,我等请郝掌柜帮忙。”

阿痴啊了一声,抬头愣了下,似才回过神来,想了想,道:“此物生于水际,砂石与泉水相杂,色如淳漆,燃之如麻,烟甚浓。”

郝庆堂一脸呆滞,那是啥?

从未听闻何物有这般特点。

阿痴见他不明,想了想又道:“便寻可燃的黑水罢。”

云翡一礼:“还请掌柜施以援手,我等急需此物。且另有数十护卫居于汲郡客栈,我不日便遣他等前来协助。”

为主家效力自是应当。

郝庆堂想了想,道:“汲郡一地极小,我等或需扩大搜索,有人手相帮,自是甚好。然若是未能寻得,还望主家宽宥。”

“无妨。”云翡点头。

她也不甚有把握何时何地能寻得此物。

皆因她所求,马培臣方才设计出了此番器物,若要此器物能用,这可燃的黑水便必不可少。

前世里未曾听闻马培臣有做出此物。

她心底也是全然没有把握。

………………

出得郝掌柜的云升堂,一行人便回了汲郡客栈。

金汐欢喜的迎了出来。

那日为了带着三弓床弩快速奔赴战场,金汐,云赤,俊生,老管事和一众护卫皆被留在了此处养伤。

入得屋内,金汐急急问道:“九娘去了甚久,怎的才回。”

金铃替云翡脱了斗篷,掸去上头浮雪:“旁的我自与你细说,其他人可还好?”

云翡向金汐看去,见这爱哭的丫头眼眶一红,心下便有些凉了,果然不行么?

金汐抽噎了下:“老管事前两日走了,我和护卫们买了棺材,将他葬了。”

云翡轻叹口气。

前世里老管事本也是没了的,临行前她特意叮嘱了金汐定要好生照看他。

便是日日都需百年老参吊着亦无妨,莫要心疼银子。

看她委屈的模样,许是自责了。

云翡安慰道:“生死有命,莫要悲伤。”

嘴上虽如此说来,心中却甚是挫败。

自打她恢复人身,所作所为似乎并未能改变任何人的命运。

那匈奴首领本就是会死的,便不是死于弩下也会死于西凉王矛下。

马培臣也本就是要蜚声天下的,虽不是在她手中扬名,最后也落得个惨死,但终究是求名得名了。

貌似一切都没有变。

她想改变云氏一族的命运,太想了。

眼前哪怕只是改变一个人,只要本该殒命的老管事能活着,或许就能证明逆天改命可行。

可如今老管家还是死了。

至今为止的所有努力似乎都是惘然。

她甚是心慌,不由得拽住了金铃:“我想吃东西。”

金汐闻言赶紧出门去唤吃食。

金铃向九娘看来,刚至未时,半个时辰前才于路上用了午食。

九娘此番怎的好像不是贪吃,倒像,倒像是病了。

不一会儿金汐便端来了一碗甜盅。

云翡坐在桌旁细细的吃,思绪纷乱繁杂,心中有股惶恐似要喷薄而出,她忙又大口吞咽,想将那恐惧压下。

金铃一直在蹙眉。

金汐暖上袖炉递给九娘,拾掇着内室问道:“九娘,云赤这两日白胖了些,你可要瞧瞧?”

云翡执勺的手一顿,是了,云赤。

虽然做人时未能改变任何人的命运,可做鬼时,她救下了周奇李善和云赤三人。

不一会儿云赤便被抱了来。

小家伙已是长得白白胖胖。

黑葡萄似的双眼看着云翡,襁褓外裹着绸面棉衣的一双小手不时舞动。

瞧着倒似有些欢快。

云翡望着他不由得笑了。

不知怎的,金铃在一旁看着那笑容有些心酸。

虽不知九娘一路所为的深意,可自打醒来,便要面对面容已毁的惨状,还要冒着危险同男子一般赶赴战场,而且吃食习惯上似也出了问题。

好久不曾像在吴郡时一般开怀了。

“九娘,云白呢?”金汐好奇。

云翡一顿。

金铃失笑:“且莫要提那白眼狼了。”

“它怎的了?”

金铃没好气:“那日我等离开下角村,云白出门来送,我要抱它上车,它还差点儿咬我一口呢。”

说着又看了眼九娘:“便是九娘要它跟着一起走,它也是不愿意!成日里都守着那霍大人。”

云翡不由得抚了抚自己的脸,算起来,其实她不只救了三个人,也还救了一匹狼。

云白甚通人性,她当真是不舍。

它活着的每一日都在向她证明天道可改。

只可惜现如今瞧着,她的魅力远远不及那仍躺在榻上爬不起来的西凉王啊。

第四十八章 吴郡云氏

转眼天正二年末了。

吴郡的云家大宅雕梁碧瓦,作为一方巨富,宅院铺开了半条百花街,占地极大。

地处江南的吴郡冬日极少有雪。但是潮湿露重,不甚冷,时日一久却还是让人冰寒到了骨子里。

穿多少都是不暖的。

前院书房中一灯如豆。

江左云氏的当家家主,二老爷云贺兰正坐在桌前看信。

天刚拂晓,呼吸间白雾阵阵,书房内的碳盆都烘不暖屋内凝滞的气氛。

一旁的仆从屏气凝神,那三封信是他几刻钟前自门房处领来的。

五郎和九娘失联已半月有余的消息早已在家中传开。

行商路途遥远,互通有无实是艰难,又兼冬日冰寒,此等事往年也是发生过一两回的。

主家北派寻找的一队人十日前刚刚出发。

此时怕还没走出江南地界,到得幽州都不知何许时日了。

老夫人已是打发人来问了二老爷好几回。

二老爷都好脾性的哄着。

私下里家主亦嘱咐他但凡有二人的消息都要及时报来。

故而天未亮他便毛着胆子敲开了主家房门。

他略微抬头,偷偷瞥了眼二老爷,自看完信,他已是这般僵硬的坐了许久。

灯烛噼啪炸了个火花。

信有三封。

云贺兰蹙眉盯着面前两封寄给他的信。

一封是九娘寄来,另一封是汲郡云升堂掌柜郝庆堂写来。

九娘的信言简意赅,说他等一行在汲郡附近的锡山遇山匪袭击。

众人死伤惨重,六郎下落不明。

她亦身受重伤,需留在当地静养。

财货俱失,于是需从汲郡云升堂提银五万,以组织人手寻找六郎。

年节前无法赶回。

而郝庆堂的信便只简简单单禀告了九娘提走五万两银子的事。

寻的是人又不是西天大佛,何须五万白银?

除此之外,九娘的信通篇读来无任何不妥。

但几乎都是擅自做主,全没有求助讨教之意。

发生这般大事,她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懂甚?

云贺兰皱眉,这语气不像那个往日在他面前谨小慎微的云九娘。

那丫头平日甚是寡言。

嘴是不讨巧的,但不知怎的,孙辈中最得母亲齐氏喜欢,便连他这二房所出的嫡长孙都比不上。

想到这儿不由嗤笑一声,错了,是他痴心妄想了,前头死了的那个若是生了儿子才叫嫡长孙。

他一个庶出的,便是当了这有名无实的家主又算得了什么?

他生的儿子自然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嫡长孙。

是他自视甚高了。

视线不由得移到了昏黄烛光下静静躺在案上的第三封信。

那是九娘寄给齐氏的。

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她要告诉她祖母何事?

左手不由自主伸向了那封信,忽的顿住,不行,现在还不到他当家做主的时候。

云贺兰收回手,手指轻敲着几面。

九娘那丫头不过是个年幼便失怙失恃的孩子,待得大了,给些嫁妆嫁出去便是。

现在重要的是三弟,他的儿子,六郎云文钦失踪了。

不应该啊,怎么会是失踪?

室内沉寂下来,云贺兰望着手中的信想了很久,久到一旁站立的仆从都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云贺兰突然出声:“将这三封信都交与母亲,另将三弟唤来,我与他一同前去母亲院中。”

仆从一个激灵,赶忙接过躬身退下。

……………

云家占地极大。

内院中,自打接到外院传来的这几封信,墨梅便从二院门房往老夫人齐氏所在的都匀院赶来。

时辰尚早,幽长的抄手游廊两旁,长青树翠绿的叶面上挂着凝结的霜花。

一侧漏明廊窗透出了拂晓昏暗的天色。

云层厚重,自打入了冬,黑云便沉沉堆堆。

墨梅足足走了两刻才到。

过得倒座房,穿过花园,她在轩窗下扣了扣门,见得内室无人应答,又着急得大力了些。

方嬷嬷睡在外间守夜,此时正是昏昧交接之时,最是困乏。

好容易迷迷瞪瞪勉力睁开了眼,匆匆拢紧睡得有些散乱的衣襟,扯过一旁的暗青色棉衣披上。及拉着棉鞋打帘出来见是墨梅时还有些差异。

“你怎的这时候来了?也太早了些。”

墨梅在老夫人身侧伺候已久,规矩极是严谨,很少如此。

墨梅急急道:“嬷嬷,老夫人可是起了?家主遣人来了,这是九娘的信,求嬷嬷快些禀告老夫人。”

方嬷嬷一听就速速进了屋。

老夫人已是等九娘消息等了好些时日。

内室尚且昏暗,擦亮火折子,点亮鎏金檀木烛台,入得拔步床,掀开两层厚重的缂丝幔帐,轻声唤道:“老夫人,且醒醒罢?家主遣人送来了九娘急信。老奴带来了,您且瞧瞧。”

齐氏挣扎着从梦里睁开了眼。

望着眼前模糊的身影和烛台刺眼的光伸出了手,声音干涩:“且拿来我瞧瞧。”

屋中炉上暗火煨着暖茶,方嬷嬷斟来了一杯,扶老夫人喝下。

又将隐囊垫于床头,扶齐氏半靠其上。

齐氏昨夜账本看得极晚,脑中仍有些昏沉。

闭眼缓了缓,方才细看手中的信。

齐氏看完前两封信,闭眼想了想。

一侧方嬷嬷手中烛台的印照下,脸上岁月的痕迹尽显。

“九娘和六郎可还安否?”一旁的方嬷嬷有些担忧的看着齐氏越来越低沉的脸色。

九娘那丫头自小长在老夫人身边。

虽素来寡言,但实则聪慧异常。

看情形此行必是发生了大事。

齐氏没有回话,干枯褶皱的手拆开了第三封信。

出乎意料之外,第三封信里那丫头竟有闲心给她写北行见闻。

不仅有湖光山色,还有民俗风情。

说有一日众人行至一郡县村落,本要去农户家买些马匹吃的草料。

可哪知寻遍了整村,人人都急急摆手,忙着跑去里正家瞧热闹。

一行人尚且不急,便也跟了过去。

里正家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

堂中摆着两具农夫尸体。

两旁各自的妻儿都哭天抢地,泪如雨下。

两个妇人具都指责对方杀了人,要将其家眷扭送官衙。

村里死了人,里正自是要禀告县中。

然地上二人已死,分不清到底谁先动的手,谁又是无奈反抗。

里正瞧地上两人青紫模样更像是互殴,正在犯难。

第四十九章 尺布斗粟

堂中两妇人见里正迟疑,一人扯住了他的下摆嚎得声嘶力竭,一人起身就要去撞墙。

里正慌得赶忙拦下,拉住了那欲撞墙的妇人:“你两家本是亲眷,却为何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一众村民早已知两兄弟不和多年,却不明缘由。

瞧着热闹的云氏一行不由诧异。

有村民低语:“可不是呢嘛,亲兄弟,何至于此。”

跪地妇人见围观的乡里七嘴八舌,很是不忿。

指着另一妇人骂道:“当初我家少了一斗粟,便是他家当家的偷的!此等贼偷就该抓去官衙!”

另一妇人撩开眼前凌乱的散发,骂道:“却不知五年前我家那尺布又是谁拿的?谁才是那贼偷?”

众人哗然,一尺布便只能做半身衣裳,一抖粟便也只能吃上四五日,便因为这尺布斗粟便要争个你死我活?!

两家人争红了眼,当下便在里正家中撕扯了起来。

一旁围观的农户们便纷纷涌了进去劝架。

场面混乱,这家长里短最是牵扯不清。

云氏一行见状赶忙退走。

末了小九在信里写道:“祖母,此趟北行让小九甚是感恩。小九生于江左云氏,煊赫富贵,自小衣食无忧。出得家门方知这尺布斗粟的缺损也会引得穷苦之人,甚至是亲兄弟自相残杀。”

拿着信纸的苍老双手顿了顿。

小九真是不知不觉便大了,跟她这个祖母也打起了机锋。

室内一片静谧。

齐氏闭了闭眼,方才像下定了决心一般,看向信的最后一句。

“尺布斗粟尚且如此,何况万贯家财乎?”

果然九丫头意有所指啊。

齐氏低头,她是真老了。

精力不济,便连这修身齐家都需得往日似个孩子般的九丫头提醒,她才方有所悟。

想到失踪了的六郎云文钦,齐氏轻叹口气。

外人瞧着江左云氏最是膏粱锦绣,钟鼓馔玉,富甲一方。

可商户本是贱籍,行走通商便是连个九品的县主簿都能将他等压的抬不起头来。

逢年过节的疏通孝敬不知凡几。

她不过是想将个把尚算争气的子弟送上仕途而已,却不曾想害得他遭此一劫。

依九丫头的信看来,此次被劫实属意料之中罢?

……………

外院书房内,碳盆燃了一半,屋内渐渐有了暖意。

云贺兰脸色沉静的坐在书房里等待。

西侧三房院内,云贺竹昨夜喝了酒,钻进了妾室怀中,颠鸾倒凤,好生逍遥,累得狠了,此时正自呼呼大睡。

仆从敲了好一会儿门方才将屋中二人叫醒。

待他赶到书房时,眼下还是青黑一片,萎靡不振。

进门后一屁股坐在了圈椅上,有气无力的挥挥手,让一旁的仆从赶紧斟茶。

云贺兰静静看着面前眼泡浮肿,气虚血弱的三弟。

异母的庶出弟弟,整日的眠花宿柳,斗鸡豪赌。

文不成武不就,于经商一道也是毫无天赋。

这样的三弟本是极好的。

都说歹笋出不了好竹,却竟然生了个六郎云文钦。

虽不是惊才绝艳,但也算孙辈中的翘楚,母亲齐氏也是有意栽培往官道上走。

如今,可惜了。

圈椅上的云贺竹没理二兄打量的视线,他成日里便爱这般看人,瘆人得紧。

待咕咚咕咚灌了两大杯茶后,云贺竹方才缓了干渴,语带不耐的问道:“二兄如此着急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云贺兰也不恼,耐心将九娘信中所提之事详细述来。

云贺竹本来手中还残留着妾室香软滑腻的触感,乍然听得六郎失踪一事,吓得站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二兄莫要诓我,你说六郎失踪了?!”

他最优秀的一个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失踪了?!

云贺兰一脸惋惜的点点头。

云贺竹脸色青紫,身体摆动,摇摇欲坠。

他的六郎,他那日后要当大官的六郎啊!

云贺兰眼明手快将他扶住:“莫要悲伤,只是失踪,九娘也已留在当地搜寻。”

一旁仆从吓得不敢动弹。

云贺竹直愣着双眼,木木的坐下。

愣怔中,说不上缘由,可就是心中浮起强烈的怀疑。

怎的如此凑巧?

九娘没死,他的六郎却失踪了?

慢慢的,云贺竹似是回过了神,转眼细细打量着站在面前的二兄,想要瞧出个究竟。

那张脸上有合宜的悲伤和怜悯,瞧不出任何不妥。

是谁?九娘,亦或是他,还是那人?

脑海中思绪纷乱,不不,此刻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这三房一脉全系于六郎一身,需全力寻找。

六郎必不会有事!

他蓦地站起,拉住云贺兰,急急的往外走:“我等现在就去寻齐氏。”

云贺兰看着身前人急匆匆的背影,虽不是亲生,当着下人的面却都敢齐氏齐氏的乱喊,果然是着急了么?

……………

都匀院此时早已收拾妥当。

廊下风灯全亮,屋内烛台碳盆俱燃。

仆妇们打来热水,伺候好老夫人洗漱,绾好发髻,又穿戴整齐。

正堂里,齐氏坐于椅上,招呼了方嬷嬷打开堂门。

霎时有股冷风卷了进来,带起一室寒凉。

堂中众人俱都乖觉。

包括墨梅在内的众婢女仆妇都低头敛目,默默不语。

齐氏看着堂中半人高的鎏金暖炉,五指轻轻摩挲着信纸,若有所思。

方踏入都匀院,云贺竹便急急冲进堂中跪下,眼眶微红喊道:“母亲助我!”

一旁的云贺兰走得慢了些,此时方才跨入堂内。

整肃长袍,理好广袖,恭恭敬敬施礼后,才开口:“想必儿使人送来的信母亲已收到,还望能给些提点,如今该怎生行事才好?”

齐氏没有接话,看着一脸正色的说话之人,似在思考。

云贺兰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齐氏,却正对上了她审视的眼神。

不由得有些心虚,忙又低下了头。

良久后齐氏方道:“你且坐罢。”

齐氏复又蹙眉看向地上跪着的云贺竹:“你也起来寻个座。”

这般多仆妇瞧着,不能半点儿脸面都不顾。

一旁的方嬷嬷挥手让婢女们给两位老爷上了茶。

云贺竹急不可耐:“母亲,六郎下落不明,可怎生是好?”

方嬷嬷抬眼看了分坐左右的两位老爷,又看了看座中的老夫人,这不是亲母子到底是生疏的。

第五十章

堂中方嬷嬷暗自心疼,老夫人无亲儿撑腰,行事只能小心翼翼。

外人瞧着威严,实则左右支绌,哪边儿都得掂量着来。

云贺竹云贺兰皆为庶子,乃不同妾室所生。

老夫人只有一儿一女,便是已故去的大子云贺梅和五女云长乐。

兄妹二人极是亲厚。

云贺梅自幼聪慧,文武双全,便说是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只可惜十五岁上便去了。

老夫人唯一的嫡女云长乐次年便失了踪,寻回时已是大腹便便,生下九娘后便难产去世。

那时已然当了家的二老爷云贺兰自是极不喜这父不祥的孽种。

云氏上下也是流言蜚语不断。

然九娘已是老夫人尚存这世间唯一的血脉,扛住了吴郡世家豪绅的指点,接到身边亲自扶养。

随了云姓,单名一个翡字,谐了流言蜚语之意,意在提醒九娘出身不好更需谨言慎行。

老夫人尚掌着家中诸事,行事也不便偏颇。

许也是担心若宠得云翡性子娇纵,加之出身不好,出嫁后更易遭夫家厌弃。

老夫人往日里除却品行德行上对九娘要求严格外,余下的兄姐弟妹间的倾轧争执是从不过问的。

好在九娘聪慧,自小便懂藏拙,不彰不显,虽偶尔行事艰难,也总算在云家后院安然活了下来。

真要细算,九娘算不得正统的云氏族人。

齐氏知晓二人素来的态度,此时更不会提九丫头徒惹是非。

也无过多言语,静静道:“六郎失踪,需得你二人拨出一人前去汲郡主持大局,不知谁愿走这一趟?”

北行艰难险苦,自是比不得家中安逸。

二人便只年岁尚轻时北上历练,往后便由管事带着家中子侄辈接手,早已多年未曾出得远门了。

一路定然辛劳。

云贺竹忧心如焚,顾不得往日的吃喝享乐:“儿愿带人前往,亲寻文钦”。

齐氏不置可否,转眸看向云贺兰。

云贺兰实是欲去的,云文钦本不该是失踪,他想探看个究竟。

正自思量,惊觉齐氏审视的目光,心下犹疑。

她可是有所怀疑?此时是说去还是不去更为恰当?

沉吟片刻,云贺兰抬头道:“儿亦愿随同前往。”

齐氏收回了双眼,一旁灯烛光影渐暗。

他答去或不去俱是无甚不妥。

这云家从何时起已然生了蚁穴?

她真是困于那账册之间太久了些。

堂外拂晓已至,疏忽有清晨的光撒入,便只刹那,昨夜的不安与喧嚣就已散去。

齐氏收回目光,想了想,看向云贺竹:“便你去罢。贺兰留在家中,云氏缺不得当家人。”

万不可放云贺兰前去,他心思深沉,九丫头尚且应付不来。

而云文钦到底是云氏子弟,也不能这般说没踪影便没了踪影。

虽然生机渺茫。

正要嘱咐各自散去,云贺兰迟疑道:“母亲可知晓九娘在汲郡云升堂提了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即使对于富甲一方的江左云氏也不是个小数。

便是雇佣人手大肆寻人,也用不了那般多银两。

在场众人皆是商贾出身,通晓行情,自是知晓这数额过多。

闻言,一旁扶着齐氏的方嬷嬷看了他一眼。

老夫人何尝不明?

二老爷巴巴儿的将那掌柜郝庆堂的信送了来,不正是此意么。

然则数封信中,九娘均未提半句自己是否受伤或是受了委屈,怕的便是让老夫人担心。

但遭遇劫匪后连六郎一个男子都能于仓皇中失了踪迹,九娘一个丫头又哪里可能完好无损?

老夫人虽未言,但必是极心疼的。

九娘身世尴尬,未免给她招徕闲言碎语,方才一番,老夫人都半句未曾提及。

已是极力压抑了。

二老爷这暗含指责的话无疑是触了逆鳞。

齐氏本欲往后堂而去,闻言转身看向他,眼含恼怒:“我且问你,无钱无权,你欲让九丫头如何寻人?”

便是她的小九多提了些银两又如何?

千里之远,遭逢大难,留些银两傍身都碍了他的眼吗?!

云贺兰一噎,袖下双手攥紧,这妇人心眼偏得太过了些。

忍下了陡然而起的怒火,云贺兰赔笑:“母亲莫要气恼,是儿思虑不周了。人手不齐,九丫头使银子的地方必是极多。”

齐氏叹口气,挥挥手:“去忙罢,莫在此处站着了。”

待得二人身影渐远,齐氏看向方嬷嬷:“拿纸笔来罢,我给小九写封信。”

…………………

不过几日,汲郡已是漫天飞雪。

看守城门的兵士抱着长矛打了个哆嗦。

挪到一旁柴堆处暖手。

柴堆旁缩着另外几名兵士,挤挤挨挨在一处取暖。

火焰被朔风拍得冒不出头来。

暖意稀薄。

城门亦是风口,几人便好似杵在了风里,被吹得两耳嗡嗡,两颊麻凉。

远处有几队人打马而来,后面坠着辆马车。

到得近前,兵士拦停,查验入城符节。

车帘掀开来,里头坐着的富态中年人手中攥着些碎钱,借着递送符节将碎钱附在符节下,送入了兵士手中。

兵士与此人极是熟稔,熟练接过:“郝掌柜,这是又出城去哪儿啦?”

郝庆堂哈哈笑道:“不过是去城外别院泡了热泉,军爷晓得,这天太冷了些,实是扛不住啊。”

兵士亦笑:“正是正是。”

就这一身肥膘,哪有扛不住冻的道理?

然则日日城里城外来回跑,虽给他们增了些查验的麻烦,但好在银钱厚重,便也不去细究了。

一行人入得城来,直奔客栈而去。

放下棉帘的郝庆堂搓了搓寒凉的双手,唉声叹气。

他的银子,虽半月算来,这孝敬不过三五两,但银钱挣来不易,三五两那也是鸡鸭鱼肉能吃个遍的,心疼,好心疼。

几人已是领着云翡手下的护卫们顶着风雪寻了多日,从城内寻到城外。

近几日已是专挑犄角旮旯,深山老林的地方找了。

可那能燃的黑水还是半点儿踪影也无。

客栈内,待得郝掌柜进屋,云翡便唤了金汐送来暖帕热茶,将碳盆送到了郝庆堂脚边。

听得搜寻无果,也只好压下心中失意。

他们已是寻了半月有余,此时年关在望。

低头想了想,云翡安慰道:“九娘谢过郝掌柜多日辛劳,眼下年节,诸位且先歇着罢,此事年后再议。”

第五十一章 马驵侩

清晨,拂晓刷白了沉沉的天幕,却透不出半丝暖阳。

汲郡似在朔风里泡了整夜。

大雪彻夜,寒风在破晓之时方才停歇。

屋檐瓦背积了厚厚一层白毯,被风压得扎实。

客栈外李仁元还有些将醒未醒的迷糊劲儿,寒风中用温热的双手搓了把脸。

伸了个懒腰,又冷得打了个哆嗦,方才清醒了些。

熟练的去马房里牵来匹高头大马,推来车厢,麻利的套上了马辔。

牵着马车静静候在客栈门前的青石大街上。

二楼厢房有轻微的走动声。

云翡迷迷糊糊被金铃唤醒,又被金汐一通洗漱装扮,戴上幕笠,方才出得门来。

木轮滚动,敲击青石之声泠泠传开,入了那路旁寥寥几个早起民众耳中。

马车里,金汐紧紧抱着装满银钱的木匣子,眼带期盼:“九娘,咱今日早食要吃何物?”

马车外缰绳轻响,闻得早食二字,李仁元身子后倾,竖起了耳朵。

金铃失笑,伸指轻戳她额头:“你这鬼精,不过随了九娘吃得几日外食,且将你养叼了嘴,今次倒还主动问起来了。”

金汐摸摸略微泛红的额头,脸上带笑:“这也怪不得我嘛,九娘寻的那些个泡儿油糕,胡麻面啥的真真是好吃。”

马车外的李仁元也不由得点头。

前日吃的那泡儿油糕外层酥绒,内里香糯,真真是入口即化,美味无比。

啊,还有昨日那胡麻面,揉得劲道,撒上辣碎糊儿,切得蓉蓉的蒜头,好吃得让人想吞了舌头。

云翡本自掀帘打量窗外,闻言望来,见金汐还是一脸馋样儿,不由轻笑:“不过是我往日里自书中所见的几个北境小吃,既来了,便试试。江南的精食细宴吃惯了,偶尔尝个粗糙些的小食你自是觉得新鲜有趣。”

一旁的金铃不理会金汐的馋样儿,有些疑惑:“九娘这日日驾着马车在汲郡城内四处游走,却不知要寻何物亦或寻何人?”

云翡摇头:“无甚大事,随处逛逛。”

是真的无甚大事。年节将近,众人皆无心做事。

她自是不便带着一大群人在这年尾时节穿城过郡四处寻那黑水。

一切都需待年关过后,再急也不差这些许时日。

然则她心内焦急,日日不得舒缓,反而在这每日漫无目的的东游西逛中有所缓解。

今日也不过是随处走走。

…………

马车慢慢驶过条偏僻窄巷,巷尾有一矮小草棚铺子,极不起眼。

云翡却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那门前挂着个布帆,潦草写了个羹字,说羹字也不尽然,毕竟少了两横四点。

瞧着也就是个意思,错不错的也没人在意。

许是那进出的人多了,草棚铺子门口挡风的草帘子被掀得斜斜挂着,冷风四蹿。

摊主忙得脚不沾地,没空理会。

铺子里的食客们也吃得热火朝天,冷便冷些吧,也没空理会。

棚子里的人挤得满满,众人边吃边议论着听来的传闻。

平城本是幽州北面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当初建城也只是为了长城戍守兵将休憩换防所用。

哪知新近出来个霍中郎将,在下角村围剿了匈奴,给汉家兵士涨了脸。

有听过说书的人正绘声绘色描述着。

云翡一行人进来时草棚有片刻停滞。

这打扮一瞧便是世家贵女。

可不曾见过门阀的贵女来这市井小铺觅食。

摊主佝偻着腰,有些紧张的搓着手迎了过来,支支吾吾的,实是有些不知说啥。

金汐笑眯着双眼,知是有好吃的了:“老伯无妨,便给我等寻一桌子即可。”

摊主急急扯下了肩头的布巾子,把角落一张略显油腻的桌子擦了又擦,有些窘迫的道:“贵女且坐,我,我这儿只有石髓羹,不知贵女可要尝尝?”

云翡点头:“便来四碗罢。”

一旁的众食客正眼灼灼瞧着,见贵女行止随和,便都解了些拘谨。

慢慢的又热热闹闹聊开了。

不时有“匈奴”,“下角村”等词飞出,惹得金铃频频侧目,却原来九娘写的话本子已传到了位于幽州中部的汲郡。

摊主热情的端来四碗熬得浓白的汤,碗大如脸,碗里盛着个三寸长的猪骨,上面挂着些碎肉。

卖相不佳,但闻着挺香。

金汐瞪眼,既如此,喝汤便是,要这般大的饿骨头做甚?

还有那细小的空心竹管用来干嘛?

云翡轻笑,小声解释:“此乃石髓羹,吃时在骨内灌入些汤,用竹管吸啜骨髓,再配上些许肉末,听闻冬日里极是暖身。”

李仁元恍然大悟,也不客气,按着九娘的说法吃了起来,第一口便极是香浓。

草棚中的众人不知不觉已转了话头。

一个尖嘴猴腮,却眉眼灵动的青年正大口吸汤,有人对他说道:“马驵侩,今儿这一年你且挣了不少罢?”语带几分嘲弄。

“哈哈,勉强凑合罢。“马驵侩也不恼,一开口便两眼带笑,似生来就是个喜面。

然则不似郝掌柜那看似憨厚的富态笑脸,此人瘦小,面皮紧,一笑便似带了几分算计,笑得人心里发毛。

驵侩这一行本就是个中间人,常年的走街窜巷,举凡有个卖牛买马,购田出屋都要掺和一脚挣个零头碎银。

比那妓坊拉皮条的虔婆好不了多少。

故而调笑的人极多。

一旁有人拆台:“得了罢,我听说城外那黑烟山庄你还没卖出去,哪儿来的钱?”

其实那山庄本名不叫黑烟,然则那山庄许是犯了灶王爷,最是爱走水。

走水走得隔三差五,每有火起都浓烟滚滚,几里之外都清晰可见。

久而久之的便有了这黑烟山庄的浑号。

提起那山庄马驵侩就老大不乐意。

这班人这样嘲弄,还叫他日后怎生卖出去?

忙忙道:“莫要瞎说!甚的黑烟,那是落霞山庄!”

在场许多人都有幸见过那黑烟,也习惯了马驵侩的油滑,哈哈大笑:“甚的落霞,我瞧你那黑烟山庄可是要砸在手里喽!”

另一食客笑得几要岔了气:“不然不然,依着马驵侩的手段,许是能转给个不明就里的外乡人。”

“我瞧着呐,你自己住进去也挺好。”

“哈哈,只怕那屋子已是烧得焦黑似碳了罢。”

一旁云翡转头看了过来。

黑烟山庄啊,好像挺有意思呢。

第五十二章 冢人

草棚里气氛热络,马驵侩心下懊恼。

一撇嘴,不理众人嘲弄,低头喝汤。

干这一行切忌花自己的钱买卖。

也不知当初怎生的鬼迷了心窍,被那胖乡绅一忽悠,万年河边走,一朝湿了鞋,忽然就犯了忌讳。

怪只怪那卖主嘴似抹了蜜,恰逢他干了几桩好买卖,兜里有银钱便昏了头。

那山庄离得汲郡已有五十里地,背靠着座秀丽的小山,虽路途极远,但春日风景甚好。

胖乡绅急着举家南迁,故而卖价给得极低,竟突发奇想问他这个驵侩要是不要。

可叹那会儿心太大,又疏于打探,略一盘算,如此低价买下,一转手可是笔不菲的银两。

当下便借了邻里亲友的银子,凑了一百二十两买下了占地五亩的庄子。

驵侩每日都需走街窜巷,自不会住那般远的庄子。

他只整日忙着在城中寻买家。

哪知那庄子便似屁股底下坐着条火龙,日日走水,扑火扑得他焦头烂额。

借的银子两年了都还不上,债主催得紧,鸡鸭鱼肉再吃不起,如今已沦落到啃这猪骨上的碎肉,说来也是一把心酸泪。

座中的云翡安静听了众人片刻议论,思忖片刻,开口问道:“你那黑烟山庄我买可否?”

一语惊呆座中人。

马驵侩一口汤呛在喉咙里咳嗽了半晌。

众人面面相觑,这贵女瞧着也不像个傻子呀,莫不是听不懂大家对那黑烟山庄的挖苦么?

有人好心要提醒。

马驵侩眼明手快,一巴掌捂住了那人的嘴。

好容易顺了气,扭头看来,急急点头:“卖卖卖!我卖!”

见四周众人还要再劝,忙笑眯眯道:“贵女不防移步他处,我等可细细商量。”

云翡自是无不可,起身领着三人随他而去。

众人望着那远去的马车傻了眼。

真被马驵侩那厮逮着个外乡人了?!

……………

云升堂里郝庆堂罕见的没有笑。

看了眼一旁的云翡又不屑的瞥了眼满脸含笑,形似瘦猴的马驵侩。

他实是不懂这九娘怎生想来,那黑烟山庄出了名的倒霉,日日走水,他提点了多次,她仍是执意要买。

马驵侩虽是笑着的,内心却是不知朝那郝庆堂吐了多少口唾沫。

这贵女竟不是个傻的,出了那摊子便领着他直奔这云升堂而来,让他与郝掌柜谈。

这郝庆堂在汲郡出了名的抠。

与他讨价还价哪儿能得了好?

得知面前买主乃云氏主家,马驵侩索性报出了两千两的天价。

如今的开价已是被郝庆堂一路压到了八百两,他竟还不肯松口。

想他郝庆堂在这汲郡虽算不得豪强,但到底也是开票号的,各行规矩摸得门儿清,自是不会轻易便被个驵侩骗了去。

一旁金铃瞧得呆愣,这一胖一瘦二人间的言谈议价仿似化成了刀光剑影呼呼舞动。

九娘让郝掌柜来议价果然是对的。

云翡老实当那布景,也不插嘴。

想了想,对一旁的金汐小声道:“你且将阿痴带来。”

金汐将木盒交予金铃,点点头,出了门去。

三个时辰后,云翡以五百两拿到了印有官府大印和她名姓的房契。

郝庆堂还在唉声叹气,似被人割了肉一般。

那边马驵侩欢天喜地的便要走。

云翡唤住了他:“你且领我等去瞧瞧那处黑烟山庄罢!”

马驵侩支吾着,那山庄属实烧得黑了些,转念一想银子已到手,那要去便去罢。

下得车来众人便见一片背靠小山青瓦白墙的山庄。

内有五座院落,因着地处偏远,地价低廉,占地颇广。

粗粗瞧来竟有些许江南吴郡的婉约之意,属实幽静。

入内逛得深了众人便傻了眼。

敢情外边光里边一包糠。

除了两座主院尚且可住,余下的三座虽砖瓦健在,但已是被大火烧得漆黑,少不了又得花银子寻泥瓦木匠修缮。

郝庆堂对着一旁端着尴尬笑容的马驵侩哼了一声。

云翡思忖片刻,看向一旁的马驵侩:“走水原因你可查明了?”

马驵侩挠头:“从未住于此处,实是不知。”

一直双手拢袖木呆呆的阿痴眼角瞥见地上一抹黑色泥点,赶忙走近,双指沾了些许,送到鼻尖闻了闻,很是刺鼻。

立马起身看向他:“此处是否有一黑潭?”

众人闻言皆转眸向马驵侩看去。

马驵侩一愣,看了看焦黑的屋宇,也罢,这般模样都见了,也不差那一处。

走得两柱香,转个弯,便在山庄一隐蔽处的地面上出现了个三丈见方的黑潭。

稍微靠近便有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郝庆堂望着自己印在黑潭上的身影傻了眼。

跋山涉水找来,却原来那黑水不在野外,被人圈在了这私人庄子里。

复又看向九娘,这丫头怎知黑烟山庄有蹊跷?莫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

幕笠下的云翡笑了,果然没猜错,望向阿痴:“此潭中水色如淳漆,可是你寻的那物?”

阿痴未急于回答,招呼马驵侩取了一碗水油混杂的黑水。

领着众人出了庄外,方才小心翼翼取了火折子将碗中之物点燃,霎时一股浓浓黑烟自碗中腾起。

众人捂鼻咳嗽。

黑烟中阿痴双眸闪亮:“燃之如麻,正是!”

众人细细灭了火才折回主院堂中坐下。

马驵侩脸上挂着笑,想着未免日后对方告到官衙,不若一口气全抖落出来。

紧张了半晌,有些磕巴:“尚,尚有一事未言明,还,还望海涵。”

顿了顿,似下定了决心:“许是那黑潭在地下极大极深,庄内几口井打上来的水都偶有黑油漂浮,实是不宜人畜饮用的。”

金汐哑然,这缺了水,可还怎生住人?

云翡摆摆手:“无妨,此事我自寻他途。另有几事托请君助。”

“我需泥瓦木匠,另还需青壮七十余人,最好精于木作和铁器打造。”

云翡歪头想了想:“再替我寻些冢人罢!”

饶是日日走街窜巷,见过些许世面的马驵侩也是目瞪口呆。

想来那些个泥瓦匠不过是雇来修缮山庄。

七十余人精于木作铁器虽不知何用,但到底正常。

这云九娘到底与何人如此深仇大恨?是要寻那挖坟掘墓,人人唾弃的冢人挖人祖坟吗?

第五十三章 夏侯颙

霍武儿醒来时头脑昏沉。

右手发麻还有些湿凉,扭头看去,一只半大雪团枕着他的手臂睡得口涎垂落。

艰难的转头,烛火下,梅七躺在一旁草草支起来的木床上裹着被子鼾声阵阵。

轻轻将右手抽出,他勉力坐起,后背一片剧痛。

晋楚端着药碗进来,见得床上之人已可坐起,惊喜万分:“霍大人,你可是醒了!”

前几次霍大人便只偶尔醒得半刻,今日竟能坐起,瞧着真是有所好转。

梅七迷糊间还在打鼾,晋楚蹙眉,这厮,让他守着大人,竟睡得这般沉。

一脚踢得木床震动,将梅七惊得坐起。

梅七迷蒙着扭头看来,见霍大人坐起,咧嘴一笑,一骨碌爬了起来。

木屋简陋,四处漏风,烛光被吹得将灭未灭。

床榻上的白狼呜嗷两声,四肢抽动了下,许是梦中正在捕食。

霍武儿接过晋楚递来的药,喉结滚动,几口灌下:“我睡了多久?边防安否?”

青丝几缕自鬓角垂落,一身白色单衣,因着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色映衬下,竟给他蒙上了层世家公子的风韵。

晋楚转身取来厚重的披风:“自大人伤后已是将近一个月了。边防俱都按您事前交待的行事。冯山领着千余人戍守长城,余下一千余众分成四队,周奇梅七和我各领一队,日日皆在训练。李善领剩余兵士去了平城戍守。”

梅七转身自书案上取来一卷染血的明黄卷轴递了过来。

霍武儿接过,长睫微垂,将拔擢中郎将的圣旨草草扫了一遍。

到底人算不如天算,当初应该直接手刃了赵魏西。

霍武儿将明黄诏书随手递给晋楚:“魏廷儒那处可有何不妥?”

晋楚蹙眉:“魏廷儒已来寻了大人多次,经与匈奴一战,刀剑铠甲过冬衣物俱已充足,然则粮草只余一月可用。”

榻上的白狼睡梦中挠了挠爪,将布褥又多刮出几条细缝。

霍武儿看了过来:“无妨,过几日我来解决此事。”

左手轻轻抚弄白狼额间光滑的毛发,长睫轻垂:“这狼唤何名?”

梅七想了想:“听李善说,它好似唤做云白。”

“是那白衣女子的狼罢?她现在何处?”

白狼似是被挠得舒适,拱了拱脑袋。

晋楚蹙眉:“走了,说是有要事,待得大人醒后她自会前来求见。”

梅七有些不满,军中人人都道那女子是首功。

听晋楚说,那时霍大人策马挡在他与匈奴之间,他瞧得一清二楚,分明是那女子冷不丁斜刺里射来一箭抢了霍大人的功劳。

怎么看那女人都似个居心不良的。

霍武儿收回手,拢了拢披风,眉眼舒淡。

见梅七神色懊恼,知他必是心疼战功:“无妨,那杀敌之器可还在?”

晋楚点头:“在的在的,那弩叫三弓床弩。可惜军中缺巧匠,不然可拆解了仿制几台。”

半月前那女子要走,他还担心她会将弩拖走,好在她并无此意。

梅七不解:“那女子定当知晓,便是没有她,匈奴头领也会死于大人长矛之下,她多此一举所谓何来?”

晋楚想了想,有些犹疑:“难道她不是为了射杀匈奴,而是为了展示那三弓床弩的精妙之处?”

梅七摇摇头:“不对啊,对战匈奴讲究快准狠,三弓床弩机变不足,只适合守城。然则有长城高墙相拒,三弓床弩的用处于我等实在有限。”

霍武儿在烛光印照下脸颊轮廓分明,轻钩唇角,倒是胆大,然则有些战功烫手,不拿才好,那女人想要,他便给,端看她接不接得住。

他打断了二人的猜测:“射杀的匈奴首领可已查明?”

梅七面色古怪:“据南面传开了的话本子和说书先生的演绎看来那匈奴乃单于大子且莫舆。”

拉拢披风的手指一顿,霍武儿蹙眉:“话本?说书先生?”

梅七点点头,也是疑惑不解:“不知怎的,我等还未查明,那南面的各个城池却已是传开了。”

说着赶忙从怀里掏出李善从平城送来的一册话本。

说实话,还挺好看的。

霍武儿接过,静静的翻阅了半柱香,坐得久了,后背伤处不时传来剧痛。

文笔秀丽,情节曲折,但整册都未提到任何女子,且给他塞了个莫须有的部下,名唤马培臣。

霍武儿思忖片刻,抬眸看向晋楚:“可知那女人去了何处?”

晋楚想了想:“听驻守平城的李善说,她在平城逗留了五六日便去了更远的汲郡。”

霍武儿轻笑,原来如此。

抢了泼天的军功,见拿不动转手又塞了回来?!

他霍武儿平生第一次被个女人这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话本许是那女子所写。”

梅七诧异:“啥?!既如此她当初又为何要抢?”

晋楚想了想:“若她不扔回军功,那匈奴身份多半有假。如此举动,许真是单于大子且莫舆了。”

梅七哈哈一笑:“既如此,朝廷必当有重赏罢?”

霍武儿摇头:“单于仅二子。待得冬日过去,单于必会大举进攻前来报仇。如此一来,朝廷是否封赏端看是主战还是主和。”

梅七笑容一顿,是了,若是主战,霍大人必然是再进一阶,可若是主和…,突的打了个冷颤,杀个且莫舆已是费尽心思,若是对上匈奴单于大军,又无朝廷支援,那结果简直不敢想象。

怪不得那女人要撇清自己啊,好生算计!

晋楚担忧:“倘若朝廷主和,我等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霍武儿没有回答,蹙眉思索片刻,既然如此,便要从长计议:“明日召集冯山周奇李善和魏廷儒,你等俱来此处,商议要事。”

…………

大魏朝,北有匈奴。西有西羌,羯,氐,东北有鲜卑。

众虎环伺,俱都能征善战,边疆民众苦于劫掠多年,早已习惯了窝囊度日东躲西窜。

霍武儿斩杀匈奴单于大子一事太过传奇,十分解气,冬日的雪花中,那话本和故事随着行商坐贾,悠悠众口,有如瘟疫,在北方数州迅速蔓延开去。

邺城,侍卫急急勒马,攥着手中的话本子,过了门卫,往王府内院而去。

片刻后,话本已躺在了河间王夏侯颙手中。

第五十四章 告示

汲郡客栈门前立着个木牌,上面贴着张告示。

告示粘得不牢,在大风中要飞不飞的,字也写得歪歪扭扭,读来狗屁不通。

这几日小厮忙完手头活计便爱蹲在门槛前,瞅瞅那大大的“招冢人”三个字,又瞅瞅围观民众。

跑堂的做久了,自认眼力不错。这几日分明就有几个冢人混在告示前的民众中打听消息。

文笔不通的告示不妨碍众人驻足,民众们指指点点,撇嘴咋舌。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然也,就做这倒霉营生的人居然也有人招徕。”

那人细看了一眼落款人名姓,不禁摇头,怪不得怪不得。

搁一般人许是惊世骇俗,若是这马驵侩,做出何事都不奇怪。

一个素日靠给人写家信挣点儿散碎银子的年轻书生挤了进来,看见告示啊哈一笑:“那马驵侩果然自己写了这告示。”

马驵侩不仅卖出了黑烟山庄,还卖出了五百两的高价,这几日在汲郡风头正盛。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有人好奇,扭头看来:“你怎知这是他自己写的?”

书生一撇嘴,面脸嫌弃:“那日他来寻我,让我代写这告示,只收他十文钱,他都急得跳脚,说这有甚难,他自己也会写。”

刚得了五百两银子,十文钱都不舍得给,这马驵侩太抠了些。

众人转头又看看那木牌上可怜兮兮歪七扭八的告示,不由哈哈大笑。

民众中,一个身材矮小精干,身上尘土略多的年轻人用手肘碰了碰身侧之人,小声问道:“阿兄,可信么?”

被唤阿兄的人一脸络腮胡,瘦而不弱。

他认真听了听众人的议论,小声回道:“不像是官府的手笔,或可一试。”

冬日土硬,凿洞钻土很是费劲,作为冢人,极少寒冬“下地”,到得这时便极易缺衣少食。

奈何他和阿弟便只会这门祖上传下来的手艺。

冢人本就干的缺阴德的事儿,平日里官府见一个抓一个。

平生第一次见有人招冢人,还是在这无甚活计的冬日,不若便试他一试。

仔细辨别了告示上扭曲的字迹,好似是落霞山庄,拐着弯儿不着痕迹的向众人打听了去路,兄弟二人挤出人群悄悄离去。

两人身侧,有一辆马车并着几匹骏马飞驰而过。

一行人绕过告示前拥挤的人群,停在了汲郡客栈门前。

掌柜的见人来了,笑眯眯迎了上去,同时用脚踢了踢蹲在门前瞧得一脸兴味的小厮:“快去,莫要看了,将东西抬出来。”

小厮揉了揉屁股,跳将起来,应了声好,向后院厨间跑去。

不一会儿便和厨子两人吃力的抬出两个内里被棉絮裹得严严实实,半人高的竹篾。

李仁元客气的付了银子,与护卫几人将竹篾抬上空旷的马车,打马匆匆往城外而去。

……………

汲郡城外的黑烟山庄许多人在院内忙碌。

马驵侩办事手脚利落,第二日便招来了数十个泥瓦匠。

郝庆堂在庄内督工多日。

山庄久不住人,草木,屋宇,砖瓦,处处都需修缮。

李仁元驾着马车在山庄前匆匆停下。与一旁下马的几个护卫从车中抬出竹篾大框。

入得内院,李仁元唤了郝掌柜一声。

见得人来,郝庆堂招呼众人停下手中活计进午食。

掀开竹篾,还有腾腾热气冒出。

一人一碗,两个烤得金黄酥脆的炉饼,配上大块的咸香酱肉,众人吃得有说有笑。

山庄易走水,自打买下,九娘便下令庄内灶膛不生烟火,亦不用碳盆,便是夜间也尽量少点火烛。

数日吃食皆自外采买。

郝庆堂整日守着云升堂,寂寞了太久,端着粗陶碗本欲与泥瓦匠们蹲在一处搭个话。

奈何肚子太大,刚蹲下便觉得腰绅似要勒不住,吓得赶忙站起。

扭头瞥见那马驵侩端着碗也在吃午食,还向他投来一个谄媚的笑,不由得又想起了那被宰的五百两银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哼了声,端着碗走到一旁,与那几个护卫待在了一处。

马驵侩摸摸鼻子,这郝掌柜不仅抠,气性还大,为个五百两银子哼了他好几日了。

主院里,金铃金汐端着三个陶碗进了门,以免惊到九娘,金铃轻轻唤道:“九娘,是我。”

前次金汐忘了招呼,将九娘吓白了脸,那会儿九娘在看舆图。

在大魏朝舆图乃民间禁物,非军中官吏,朝廷大员或是门阀世家不可有。

此规乃先帝所定,防的是内乱一起,四处百姓勾连,又通晓山川地势,于平乱无益。

然则民众行路不易,没有舆图常常平白绕了远路,故而会私下购买。

虽称作舆图,但为了便携,画得极小,也只是勾勒几笔山川河流,极其简易粗糙,更像是个指示图。

官府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偶有商贩蹲在城门口,专将舆图卖与旅人。

若要不越纲线,舆图便要简。

屋内云翡也在看图,一副摊开在桌案上的巨大舆图。

这副自马驵侩手中购来的舆图显然便在纲线之外。

舆图由数块鞣制好的牛皮拼成。

上面不仅详细画出了山川走势,大河流域,还密密麻麻标注了城池,官道,郡县小道,大些的城池甚至画出了布局。

云翡视线停留在汲郡一带,细细看着附近的区域。

这两日她一直在考虑如何将郝掌柜收拢,为她,而非为云氏所用。

郝庆堂天性谨慎,通晓资材,熟掌人事。

许是因着出身较好,于应对官府衙役也得心应手,待得日后或可为她掌通商一事。

然则也正因着出身好,某些腌臜事上反不如市井小民出身的马驵侩。

马驵侩混迹三教九流,通商往来,人事议定上不如郝庆堂,反是贩夫走卒间的零碎事上如鱼得水。

便连这般越线的舆图他都能弄来。

这样的人若是用对了,也是极好。

云翡一手托腮,思忖着怎样将这马驵侩也一并收拢了来。

云翡听得二人进来,收回视线。

金汐放下吃食,卷了舆图,收入一旁木盒中,细细搭好扣链。

接过金铃递来的筷箸,云翡见二人仍自站着,笑道:“往后莫要拘谨,每有饭时,便与我同食罢。”

第五十五章 哑谜

屋内金铃金汐依言坐下,同桌而食。

云翡细细撕下一角炉饼,轻咬一口,看向金铃:“阿痴和俊生可用了午食?”

金铃点头:“我和金汐先给他二人送了去。”

金汐歪着头有些好奇:“九娘,山庄后院那黑潭有甚的好?奴闻着可是刺鼻得紧。怎的自打发现,阿痴便迷上了?”

云翡轻笑:“那可是宝物。我瞧着,阿痴可是比金汐眼光好吶。”

金汐知九娘拿她打趣,皱了皱鼻子,埋头吃饼,低低咕哝了句:“九娘又寻奴开心。”

云翡轻笑。

视线不由落在了放舆图的木盒上。

自打听闻阿痴对黑水的描述后便觉耳熟,前两日方才想起,尚在吴郡时曾翻阅过一本游记,其中提到相似之物。

云氏财资雄厚,不仅教导族中子弟请的多是当世大儒,便连那书阁也是琳琅满目,驳杂繁复。

她素日少与人言,为了打发消遣,书阁里的书翻了不少,便连各色游记志怪也有所涉猎。

那本名为山川志的游记便曾提及“定阳,高奴有淆水,泽中有火,肥可蘸。”

泽中有火,第一次见闻水也可燃,她印象极深。

故而今晨她细细查了舆图中的定阳高奴两地,离得汲郡不甚远。

既不远,那许是一脉。

书中记载了淆水的许多用法,然则需经提炼,古法提炼制艺失传已久,故而各种用途已不复见。

想到此处,云翡不由得按了按心口。

这想法已在心中盘桓了数日。

若两者真乃一物,若她能复原古法,那她许是要发财,泼天的大财。

如今的她,除了那五万两银子,并无余钱。

而乱世中要用银子的地方还有很多。

………

数日前云翡便买下了黑烟山庄的后山。

并下令护卫们进山寻找水源。

幸得半山有石泉一眼,众人当即依九娘之令,凿沟挖渠,将掏空的竹节以麻绳相连,引至山下,继而分流至各个院落,每院皆购置数口大缸储水。

解决了饮水和灭火之忧,云翡便领着众人搬了进来。

用完午食,郝庆堂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一手端碗,在竹节下接了碗水。

视线不由顺着长长的竹节往后山望去,那云九娘实是有些巧思。

如此繁琐折腾也要买下这山庄所图为何?

他不由想起了后院黑潭和黑潭旁新建的简陋小院。

脚步不由得往后院走去。

马驵侩亦疑虑了多日。

待得二人不约而同在小院前碰见时,恰好听见院内传来笑声。

马驵侩一笑,郝庆堂一哼,二人便先后走了进去。

院中木制器物极少,且尤以这小院中竹节流出的水量最大,意在防火。

云翡三人早来半刻,入门便见得阿痴俊生二人撅着臀歪头趴伏于地。

金汐不由噗嗤一笑。

扶着九娘的金铃见二人不羁的做派,有些恼,咳嗽两声以示提醒。

俊生好好儿一童子,不过数日便被这阿痴带歪了苗,这般样子成何体统?

两人撅腚乃是为了查看面前架高的石槽底部,槽下凿有细洞,正缓缓往放置其下的陶罐中滴落黑色油液。

俊生听得咳嗽,转脸看来,见是贵女,赶忙起身,颠颠儿跑来,咧嘴行了个大礼。

本就满头满脸的黑灰,他不笑便罢,那一笑便只眼白和牙齿在寒风里闪闪发光,瞧着很是晃眼。

这下便连金铃也崩不住,微弯了眼。

俊生年岁尚小,又无人教导,这一礼不伦不类。

见几人笑望着他,尚有些不明所以的道:“俊生见过九娘。”

嗓音略显稚嫩。

云翡轻笑:“不用拘礼。”

“你等这是做甚?”金汐好奇打量。

二人不擅归置,院内东倒西歪,陶罐瓦碗到处都是。

俊生茫然,回头欲寻阿痴来答,却见他依旧趴在地上打量石槽,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在意。

俊生不由扭头,胆怯的瞅了九娘几眼,似要替阿痴辩白。

云翡习以为常,挥手笑道:“无妨。”

“真是个呆子。”金铃轻哼。

那边阿痴已然抱起泥地上将将接满的陶罐,走至一旁石台,右手扒拉两下歪倒的陶碗,给怀中罐子挪出些地。

随手舀了一碗,头也没抬,向一侧伸出:“俊生,再去试试”。

俊生看了九娘一眼,见她点头,方回头应了声好,接过碗往山庄外奔去。

黑烟山庄,尤其是这黑潭之畔的小院禁火。

庄外俊生熟练的掏了火折子,蹲下,小心翼翼的点燃了陶碗中的黑水,霎时一股浓烟至碗中腾起。

俊生缩回头,蹲了半晌,待得碗中黑油烧尽,方捧着剩下的小半碗水走回。

院内阿痴袖着手,满脸油污,望着石槽呆愣出神。

那好容易白净了几日的脸又是乌黑一片,仿似一夕重回桃花村。

金铃实是不耐,这人怎的脸上便没干净过?不由得掏出了帕子,沾湿水递给了他:“快些擦擦。”

阿痴似是已被训练得成了习惯,下意识便接过帕子擦了起来。

云翡也不打扰,便在院内四处转悠查看着各色灰黑的陶碗。

郝庆堂和马驵侩两人似是杠上了,你瞅我我瞅你,袖着双手立在院内谁都不走。

待见到俊生手中尚余的小半碗水时,阿痴不由蹙眉:“还是太多了。”

马驵侩不由插嘴:“太多了啥?”

云翡收回视线点点头:“是太多了些。”

郝庆堂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二人打的什么哑谜?

第五十六章 晴天一声雷

黑烟山庄主院内,金汐举着一柄木制小鼓逗弄着榻上的云赤。

云赤早几日便同雇来的奶妈仆妇们一同从客栈被接到了庄里。

此时正裹在绸面厚棉衣里,躺在榻上,手舞足蹈,咿咿呀呀,欲要够面前那嵌着南珠的华盛。

云赤望着华盛,嘴角流出了晶亮的口水。

奶娃儿太小,何物瞧在眼中都是吃食。

见始终够不着,许是饿了,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一旁奶妈见状抱起,取巾子细细擦了云赤嘴边馋出的口水,对金汐笑道:“姑娘莫要再逗啦,这娃儿是个馋嘴的,见天的饿,见啥都想吃。”

说完抱着云赤退至一侧耳房喂奶。

云赤嘬着奶,在妇人双臂轻缓的摇动中安静了下来,只那眼角还挂着委屈的泪珠。

外间金汐轻笑,收好木鼓,摸了摸袖中九娘给的银票,出门叫上个护卫,驾着马车往汲郡城中而去。

时光如梭,明日便是腊月二十三,祭灶君的日子。

再过得几日便要到岁暮。

“糖瓜,酒糟,黍粟,豚肉,门神,桃符,苍术,”金汐掰着手指,顿了顿:“啊,还有牛羊鸡鱼。”

往日里云家大宅岁末皆由管事采买,这是她第一次筹备年节,莫要出了岔子才好。

…………

腊月深冬,寒风入骨。

黑烟山庄的众人忙得脚不沾地。

郝庆堂及护卫们领着数十工匠于山庄外拔草除石,平整地面后,修建木作和铁作的院落。

李仁元驾着马车,带着金铃和俊生满汲郡走街窜巷,买着墨斗,刨木,角尺,凿刀斧锯等木作铁作所需之物。

马驵侩待得泥瓦匠们修缮完院内,又领着众人在山庄外着手建起了庖厨。

庖厨与那木作和铁作一般,离得黑潭甚远,四周无树木院落,皆以石砖为地,以防黑水渗出引燃大火,院落四周亦围绕十数口储水大缸。

寒风中众人忙忙碌碌,有条不紊。

忽然“轰”的一声,大地震颤,屋宇轻抖,四周林鸟蹿飞。

惊得众人扔了砖头,掉了木柱,个个都抬头望天。

冬日冷阳,一丝云也无。

郝庆堂肚腹的肥肉都跟着抖了三抖。

马驵侩反应快,雷响的同时已是钻入了一旁石桌之下,见得并无异样,才哼哼着爬了出来。

周围人被他那贪生怕死的模样逗得一笑。

待得缓过劲儿来才开始疑惑。

“这是怎的了?”

“晴天也有雷?”

“莫不是这黑烟山庄不祥罢?”

“老天爷怒了?”

“我等还是莫要在此处做工了罢?”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时,有一仆从跑出了山庄大门,提气对着众人喊到:“大家莫要惊惶,九娘说了,比乃正常,往后许是还有雷声,且不会伤及诸位,若是有愿留下继续做活的,工钱翻倍。”

说完也不理众人,蹭蹭蹭又跑了回去。

有人感叹:“本就给足了工钱,居然还翻倍?!”

又有人道:“不若便留下吧,”许是怕众人误会见钱眼开,忙解释道:“我等于此处做工多日了,俱都无险。”

有人点头:“确然,况且主家已然告知情形。”

众人商讨过后还是决定留下继续干活儿。

人群中郝庆堂马驵侩两人不知怎的对视了一眼,见对方神色便知二人又想到了一处,必是那黑水。

真是默契呀!马驵侩身影干瘦,灵活的蹭了过来,笑眯眯的对郝庆堂道:“不若我等前去瞅瞅?”

郝庆堂斜睨着他哼了一声,却也没拒绝:“谁跟你是我等?”

马驵侩哈哈一笑,也不在意:“走罢走罢。”

一胖一瘦,二人走得极快,却扑了个空,黑潭旁的小院没有人。

郝庆堂问得扫撒小厮,方才得知云九娘与阿痴在后山山腰的石泉旁。

…………

半山腰,石泉旁有一处开阔地,无树木遮挡。

当中有几座新砌的炉子,其上还有些许黄泥未干。

炉子由小到大,前后相连,逐级升高,最后一炉连着烟囱,此时已是炸塌了一半。

原本倒扣在烟囱上的铁制圆锅骨碌碌滚了开去,锅内覆着厚厚一层黑泥。

云翡带着面纱,跌坐在地,一身广袖白袍沾染了几许黑污。

虽知不易,却也还是被一声巨响吓了一跳,半天回不过神来。

阿痴双眼闪闪发光,顶着一头黑乎乎的炸毛,小心翼翼来到了裹在几座炉内相互连通的铁锅旁,轻轻揭开锅盖。

几锅由小到大,锅内逐渐稀薄的水液变成浓稠的油液,色泽亦逐渐加深。

阿痴满兴奋,高声唤着一旁仍在呆愣的俊生:“快,快,各舀一碗,拿去试试。”

俊生啊了一声,方才回神。

手脚利落的将几个碗依次在石泉边摆好,掏出火折子挨个掉点着。

不似原来,这回几个碗里的漆黑油液一点就着。

黑烟极少却燃得极快,火光明亮冲天。

只小小一碗,已比银丝碳和木柴的火焰更烈。

炽热得耀眼。

俊生被爆冲而起的大火吓得后退了三大步,方才觉得两颊没有那般热辣之感了。

这是什么火?好生厉害!

阿痴双眼炯炯有神,冲到了云翡身前,低头看着她:“成了!成了!你的法子成了!”

云翡双手正捧着覆满细腻黑泥的铁锅,额头一抹黑灰。

抬头一眼便见阿痴双眼中仿似有星辰浩瀚。

云翡扭头看向冲起半人高的烈焰,复又低头,伸出一指蘸取了锅中的黑泥于指尖细细揉捻,细软棉柔。

不由抬头冲阿痴笑道:“阿痴,这个也成了。”

郝庆堂和马驵侩二人将将爬上半山腰便见石泉旁高耸的烈焰。

火光明亮刺眼。

二人吓得后退半步,相互对视一眼,俱都疑惑。

他们好似瞧见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下是几个碗?

这云九娘和阿痴到底做了什么?

………

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时辰了,马驵侩坐在黑烟山庄主院的大堂里还回不过来神。

内院里,金铃将将采买回来,猛然见得九娘一身黑灰时吓了一跳,当即叫仆役从山庄外的庖厨抬来数桶热水,伺候九娘梳洗净身。

外院书房里,马驵侩目不转睛的盯着郝庆堂用勺从黑锅里蘸取黑泥,用些许水调匀。

用毛笔蘸取后,在纸上书写。墨迹流畅,浓黑纯正匀和,无丝毫杂渣涿。

马驵侩啊,一声,看向朝他望来的郝庆堂。

二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九娘要发财了。

第五十七章 祭灶君

业已申时末,马驵侩和郝庆堂今日依旧坐在大堂内没有离去。

二人目光不时掠过案上盛着黑泥的乌沉铁锅,按捺不住内心激动。

金汐采买归来,刚入大堂便见二人望向她。

郝庆堂哈哈一笑,爽朗道:“金汐姑娘,我等想向九娘请教一事,还望前去通报。”

一旁马驵侩听得郝庆堂口中“我等”二字,咧嘴一笑,这人抠是抠了些,好歹记不了多久仇。

金汐应了声,刚要跨步入内堂便见金铃走来。

金铃向二人一礼:“明日便是腊月二十三。九娘孤身在这北境,无父兄亲友。欲请二位今晚留宿,与阿痴一起帮着祭灶君。夜间席宴九娘亦愿为二位解惑。”

在大魏朝,男不拜月,女不拜灶,祭灶君乃岁暮前的大事,均由家中顶梁的父兄主礼。

他二人孑然一身,尚无妻女,又出身白丁。

九娘一个贵女邀他二人祭灶君,实是将他们当成父兄亲人来看,这是莫大的抬举了。

郝庆堂虽在吴郡有亲人,然皆为平头百姓,又在北境漂泊多年,与孤身无异。

马驵侩自打知事起便是街头巷尾要饭的乞儿,从未曾有过家人。

听得金铃相邀,郝庆堂哈哈一笑,爽朗应了,心内欢喜。

马驵侩却低下了头。

金铃也不扰,只静静等候。

沉默良久,马驵侩方才抬头,第一次笑得不那般灿烂,应了声好。

从小到大白眼嘲讽皆有,此乃第一次有人问他,你帮我祭灶君可好?

郝庆堂见惯了马驵侩往日的嬉笑油滑,这会儿瞧见那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不知怎的就手痒,一掌拍去:“莫要高兴太早,一会儿祭灶君可得我来主礼。”

………

天色擦黑,泥瓦工匠们陆续离去。

一弯冷月悄然挂上夜空,无云遮蔽。

月色雪白,总算是给夜间灯烛极少的黑烟山庄增了几分亮色。

金铃挑着风灯立在九娘身侧。

云翡带着面纱,领着众人在庄前汇合后往新建的庖厨而去。

黑烟山庄臀下坐着条火龙,依从往日表现来看,属实需得好好儿安抚灶君。

郝庆堂不由得打量一旁双手拢袖,缓缓而行的俊俏公子。

一袭长袍,狐绒披风随风轻扬,发髻高束,芝兰玉树,月光下便似身旁有仙乐飘飘。

马驵侩也看直了眼,那云九娘身边何时有个这般的妙人儿了?

便连那俊俏公子身旁尚未长开的童子都似画中走出的仙童。

一旁金汐领着数个仆妇捧着糖瓜桃符等物。

云翡回头,轻轻唤了声:“阿痴。”

那俊俏公子快走两步低头回应,二人低声交谈。

郝庆堂二人瞪直了眼,那是阿痴?!

不怪二人诧异,连日来见的阿痴都是灰头土脸,洗白净的模样倒是头回见。

郝庆堂摸了摸下颌,早先在云升堂倒也是见过一面的,却原来那回也没洗干净。

一旁金铃满意的点点头,祭祀灶君可不能马虎,下晌嘱咐人送水给阿痴和俊生果然是对的。

众人转眼进了庖厨。

庖厨不大,只有一进院落,一间倒座,一间主厨配东西厢房。

院内灯火通明。

正是吉时,一众女眷便将余下事宜交由郝庆堂三人来做。

阿痴将垒得高高的几碟糖瓜,糖饼,果脯供于神龛前,小心沾了些粘糖轻轻涂于木刻雕塑的灶君嘴上。

马驵侩将酒糟抹沿着灶台,门框细细抹上,复又将三碗清水一捆草料供于神龛之下。

郝庆堂将红纸写着“有德能斯火,无私能达天”的对联给神龛两侧粘上。

复又燃了香,每人三柱,分与马驵侩和阿痴。

一旁俊生伸着脖子瞧得新奇。

郝庆堂恭谨念道:“今年又到二十三,敬送灶君上青天。乘骏马、快加鞭,灶君上升如青烟,敬供糖瓜甜又甜,请对玉皇多美言。”

待得上完香,众人回了黑烟山庄主院。

宴席已备妥当,美酒佳宴。

云翡邀得众人入座,举了杯,细细解释道:“九娘孤身在外,幸得诸位相帮,万望莫要拘谨,些许薄酒聊表敬意。”

众人回了酒,热热闹闹开宴。

俊生埋头吃饭,想了想不由向一旁金汐问道:“金汐姐,这祭灶君为何要抹糖?”

金汐素来便喜听些痴男怨女的话本子,筷箸一放,一手撑颌,便给他挑了个最不靠谱的灶君志传讲了起来:“”灶君本是这地上的平民,娶得一贤妻郭氏,郭氏终日替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哪知那张生却花天酒地,不仅败尽家业还恋上了坊间女子,竟为得那女子休妻弃儿。哪知那续妇好吃懒做,尖酸刻薄,家业不久便败光了。张生只能日日上街行乞。那日他乞讨到一富户家中,抬眼见食粥之人竟是被休的郭氏,羞愧难当,一头钻入灶膛内自焚而死。天上的司命罗君知晓后,亦觉张生有悔过之心,便封他为灶君。灶君吶日日都在灶头盯着咱百姓,便只有腊月二十三会回天上向司命君禀告每户人家的过失。所以吶,咱要用清水草料喂好灶君的马,让他快快禀咱的好,也要用那糖瓜糊住灶君的嘴,莫要让他说了咱的坏。”

第五十八章 思子

散宴后,郝庆堂和马驵侩解了疑惑,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去了客院。

金铃扶着九娘回了内堂,取来铜盆净面后,拆下双平髻,从妆奁中取出篦子,轻轻梳理如云的青丝。

云翡取下面纱,烛光下双眼迷离,指尖触碰到脸颊,想了想道:“金汐,取铜镜与我罢。”

自打伤了脸,铜镜便被金汐刻意藏起。

“九娘…”金汐有些犹豫。

云翡轻笑:“无妨的,去取来罢。”

九娘这一头青丝极美,金铃垂头细细打理,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出了连日来的疑惑:“奴有疑,不知九娘可能为奴解惑?”

云翡接过金汐递来的铜镜,点点头:“你且说罢。”

镜中女子眉目如画,峨眉粉黛,本该是极美的,然则两颊红痕密布,已然去了颜色。

她的惑自打九娘坠崖醒来便层出不穷,金铃歪头想了想:“九娘缘何收养云赤,又为何寻阿痴,继而救霍校尉,”顿了顿,打量了一眼屋内:“还有买下这黑烟山庄和后院的黑潭。”

云翡接过金汐递来的面脂,闻言,涂抹的葱白手指一顿,委实不知该如何答来,总不能说三年后乱世将至,她在未雨绸缪罢?

云氏瞧着富贵煊赫,然则内里已然腐朽,稍有个风吹草动便会倾巢皆覆。

而直到今日,她仍不知到底何人图谋。

云翡不由得攥紧了袖子,叹了口气:“金铃,你的惑我不能答,三年后一切或自可见分晓。”

留给她留给吴郡云氏的时间便只有三年,太紧迫了些,容不得她徐徐图之。

摩挲着玉白瓷瓶,淆水提炼之困已解,她许是该带着阿痴和那物去求见霍中郎将了罢。

………………

江宁府一夜便银装素裹,太守府下人忙着收拾行囊,装马备车。

主家接了长安调令,要拔擢升迁。

需随主家一同北上的仆从们欢天喜地,要留守宅院的唉声叹气。

廊下老主簿垂目静立。

郭令来回踱步,行走间带起寒风卷着落雪纷飞。

还有几日便已岁暮,然则他实是等不及了。

从外放州牧到长安的门下省常侍,他只用了短短两年,堪称奇迹。

老主簿微微直起僵硬的腰身,忽略从足尖窜上的寒湿之气,抑制不住喷薄而出的期许又满腔疑惑:“外放官吏三年一小满,如今考校未到,却不知何人在朝中提拔大人”

尚未作出政绩,便必然是有人看中提携。

郭令顿住了脚,思虑片刻:“细细想来,只有程少卿与那霍校尉两人之事于此二年间最为可疑。霍武儿尚且区区校尉,必不能左右朝堂,那便只有程少卿了。”

郭令停下步子,望着青石院内大雪纷飞,既如此,他是不是该踅摸些俊美男子带去长安?

…………

长安白雪皑皑,皇宫屋宇层层,红门深锁。

馆娃殿内宫婢稀少,谢八子冷得钻入了锦被之中。

一旁婢女脸泛哀愁:“八子,不若奴再去添个炭盆罢?”

谢玖眼有细纹,咳嗽了一声,嘴唇略有青紫,摇了摇头,呼吸间白雾阵阵:“宫例只有二十斤炭,立春之前还有倒寒,如今便先省着用罢。”

“哪里会有二十斤,”一旁伺候热茶的宫女不忿:“您虽是八子,可太子乃八子所出,可恨那,”婢女畏缩的看了眼窗外:“那女人竟是连这冬日的暖炭都不给足。”

另一宫婢赶忙扯了扯她的衣摆:“姐姐莫要提了,且细声些,隔墙有耳,小心给八子招祸。”

先前的婢女本欲反驳,想了想终是忍下不言。

怪只怪皇上近日来馆娃殿太勤了些。

司礼监的那些个阉人具都是些捧高踩低看惯颜色的小人。

这般暗地里使绊子的事儿都不用贾后示意便自发的做了。

却也不想想待得太子登基,胆敢委屈太子生母的人焉能有好果子吃?

谢八子不理会贴身婢女的不忿,早已看淡。

整个皇宫,地龙只燃在贾后的长乐宫,皇上的未央宫,以及太后的长禧宫。

后宫一言堂,不仅是她,哪个女人可得个暖和的寒冬?

多年磋磨,早已习惯。

如今她只盼遹儿在宫外能谨言慎行,莫要惹恼了贾后,她便心满意足了。

再熬得数年,许是就有出头之日了。

她拢紧被褥,搓搓麻凉的双臂问道:“芸枝可是回了?”

“八子莫急,芸枝姐姐已是去了一个时辰,想来快了。”

话音刚落,芸枝便掀帘入得外间。

在外间扫落了肩头霜雪后,芸枝方才入内回禀:“奴已将八子亲手缝的狐皮披风和袄袜交与了熟识的皇宫卫尉,给那卫尉的银子也塞得足足的,他必不至走漏风声,想来数日后太子便可收到八子的心意了。”

谢玖闻言点头,有些出神:“这样便好,这样便好。”

…………

长乐宫书案上堆满了奏折。

贾后眉眼淡漠,轻轻在眼前的诏书上印下玉玺,一手扶额,长出口气,对一旁躬身而立的大太监张德兰摆摆手:“且拿下去罢。”

张德兰垂头应诺,收拢好批复的奏折,小心抱住送出室外,与外间候着的小太监低语几句,抱着一个素色布包走回了室内,轻轻置于案上。

贾后瞥眼看来,声色冷淡:“小兰张,拆开来罢。”

张德兰解了包扣,里面是一件极其素淡的狐白披风和几双嵌着毛绒的袄袜。

贾后不由轻笑。

张德兰抬眼看来:“奴这就将这些给那谢八子退回去。”

贾后声色懒懒:“不用了,照惯例给太子送去罢,你拟封信,将本宫的关切之意一并置于其中送出即可。”

张德兰恭谨弯腰应诺。

………………

长安有人思子,北去汲郡的路上霜风寒雪,亦有人思子。

马车里云贺竹颠得头晕目眩,唉叹连连。

任他如何想来,都始终不明到底何人会加害六郎。

他依那人之令除去九娘。

虽不知九娘区区一个孤女如何得那人青眼“关照”,但贵人之事,他照做便是。

可如今,九娘尚存,他的六郎却失了踪。

然则二兄神色瞧来亦十分可疑。

面前谜团似雾,真真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车内风光暖炉温香,风光旖旎。

他不由得转头看向一侧纳箱,那里躺着齐氏写给九娘的信,正欲取出一观,

一旁妾室媚眼如丝,执起云贺竹的手轻轻送入衣襟内,娇哼道:“郎君,妾冷。”

云贺竹抚摸着手间的凝滑如脂,不由从思绪中慢慢回神,眉眼间急色上涌。

侍奉婢女见状急忙垂头,小心退至马车一角,再不敢看。

第五十九章 夏章侯遹

十六王宅坊位于长安东北角。

大魏朝开国皇帝宣帝传位文帝,又生魏武帝,终传至现今的魏哀帝,历经六十余载。

前朝皇帝压制宗室,任用官宦外戚,宣帝本乃前朝旧臣,先祖有从龙之功。

历经数载筹谋,功高震主,独霸朝堂,欺先帝年***其禅让,终是让那奉天殿上的龙椅换了姓氏。

继位后,转身便毒鸩了前朝幼帝,密而不发,久而久之的便被遗忘。

宣帝思及前朝凋亡皆为打压宗室所致,故而继位后大肆分封。

然则前三代帝王兄弟众多,每分封一位便赐宅邸一座,渐渐的便形成了长安东北一隅的十六王宅坊。

各王封地遍布大江南北,封地内赋税米粮戍卒皆自行筹措,非召不可入长安。

故而十六王宅坊占地虽广,却空留屋宇重重,无人居住,白日间也似鬼城。

夏侯遹的太子府便坐落其间。

马车辘辘滚过,于积雪满覆的青石大街上压出两条孤寂的车辙,散落在为数不多的几条车轮印迹之中。

两侧高墙寂寥无音,倏忽的雀儿振翅听来都似游移的孤鬼幽魂,赶车的小太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片刻便至太子府门前。

张德兰掀开车帘,提着包袱下车后,细细打量门前寥落的数条车辙印迹后转眼看向一旁的青灰马车,上有程氏族徽。

张德兰低眉敛目。

小太监敲得半晌方才有一年逾花甲的老仆抖着手费力拉开府门。

见得是贾后身边最得势的张大人,忙躬了腰请二人进门。

太子府内院里夏侯遹支着手于绣垫上如坐针毡:“程太医,可好了?快些快些!”

谈吐间的咳嗽止都止不住。

好容易缓上口气,又忍不住扭头冲一旁的侍卫招手:“去,去,快取我的弹棋盒来。”

侍卫应诺,刚要走,夏侯遹又唤道:“还有我的投壶。”

程少令一袭墨黑长袍,衬得容色殊胜。

左手把脉,右手记医案,轻笑安抚:“殿下莫急。”

一双潋滟水光的眸子又细细察看夏侯遹略微泛红的双颊。

那不是气足血旺,而是内虚体弱方致。

夏侯遹忍不住咳了两声:“吾前次听闻南方斗鸭之戏盛行,那斗鸭,”

不由得将左手轻抚心口,缓上口气:“斗鸭需选毛色润泽,翅羽光鲜,肚腹饱满的旱鸭方可。”

一旁婢女递来茶水,夏侯遹接过润喉。

三两句便已是耗尽了气力一般:“待得鸭归,届时吾邀程,程太医同乐可好?”

程少令轻笑:“臣之殊荣。”

一旁侍卫们已是拎着两尺见方的弹棋盒,投壶和赤羽数支入得门来。

门房老仆领着张德兰一行同至。

张德兰叩首跪拜,又与程少令见礼后,方才将怀中的布包恭谨置于案上:“谢八子给殿下备了些衣物,奴特来呈给殿下”。

脉诊已毕,夏侯遹长袖微垂,遮住手腕,着人给张德兰看茶。

看向布包的神情有些不耐:“劳烦张大人了”,复又挥挥手向一旁侍卫道:“拿走拿走。”

口中不免小声嘀咕:“吾不缺衣裳。连番来送甚是恼人。”

此言虽小,然则堂中众人皆可听见。

程少令仿若未闻,归置好药箱,向已吆喝几个侍卫一同嬉戏的太子拱手:“臣已诊毕,待与太医院众人商榷后再将药方送来。”

一旁张德兰细细打量了几个陪同太子嬉戏的侍卫后垂首:“既如此,奴便不扰殿下了,忘陛下多多保重。”

夏侯遹伏在弹棋盒上,小心翼翼向对方洞内弹着棋子,头也没回:“吾省得,两位大人走好。”

又抽空挥了挥手,一旁两个侍卫领命,恭谨将两人送出府外后便回了内院。

……

府门前积雪层层无人打扫,寒风刮来,张德兰扭头看向静立一旁容色殊胜的男子:“程大人,皇后娘娘十分关切,既今日得遇,不若将太子身况告知,待得回宫奴也好向娘娘禀告。”

程少令颔首,纤长玉指自药箱中取出医案:“如此甚好,有劳大人替我跑这一趟了。”

风雪寒凉,二人辞别后各自上马归去。

……

内院里夏侯遹神色恹恹,挥退众人,只留亲近侍卫一人,待得门窗关牢,方才取出右臂腋下夹着的木珠。

想了想,又道:“炭盆也端走罢。”

侍卫犹豫:“殿下,程少令已走,自打入冬您便整日这番刻意冻着,奴瞧着殿下今日气色委实不好,不若暂且缓缓罢?”

夏侯遹咳嗽了一声,垂眸盯着掌中木珠,神色淡然:“且拿走罢,再将母亲包裹取来,记得,切勿惊动了旁人。”

侍卫应诺,片刻后悄悄取来布包。

夏侯遹细细摩挲着绵软的狐皮披风和袄袜,神色温柔,自打八岁领贾后命,出宫自立府邸后他便再未见过母亲了。

便是束发成年后也只进宫拜见过一次父皇和贾后,他仿似都有些记不住母亲的模样了。

轻叹口气:“拿下去罢,莫要收拢,便如往日,随他们处置罢。贾后的信收在书房匣中。”

侍卫应诺,眼中亦有不甘,贾后欺人太甚,府中各方眼线众多,便是连区区衣物都留不得。

夏侯遹蹙眉拨弄着棋盘,复又轻笑。

装了这许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既扮了这戏子便需将它唱完:“你去将他等都唤回来罢,吾接着陪他们玩。”

……

长乐宫中地龙甚暖。

外间张德兰待得宫婢们替他细细扫了肩头落雪,又换了鞋履,方才步入内殿。

贾如玉合上医案。

懒懒伸手由着一旁的婢女茉心抹着指尖丹蔻,唇间淡笑:“小兰张,你说,这遹儿可真是贪玩体弱?”

张德兰躬身,想了想,道:“奴敲门良久,方有一老仆姗姗来应,入得内院,满堂皆是玩乐之物,便连太子身旁陪同侍从亦是我等派去,”

顿了顿,张德兰看向医案:“如今连程太医令的医案亦录体弱之像,”

蹙眉想了想:“奴瞧着,太子许确是体弱爱玩。”

贾如玉勾唇,被逗得一乐:“小兰张,你且眼拙了些。我问你,府门前车辙印迹多否?”

张德兰摇了摇头,有些不解:“细细瞧来便只有程少令和奴的马车印迹。”

贾如玉轻笑:“那便是了。”

张德兰不解,印迹寥落恰好证明了太子与朝中众臣往来稀少,如此岂非甚好?

贾如玉知他不解,笑道:“成年男子,倘若真真喜欢胡闹,又岂会日日困坐府中?妓坊酒肆赌驿哪处不可去?”

张德兰闻言豁然得解,跪行大礼:“娘娘睿智。”

贾如玉轻吹指尖,不由轻笑,谢八子瞧着不甚聪慧,生的太子倒是乖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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