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运娘子山里汉 - xp1024.com
《福运娘子山里汉》


第1章 一两银子都卖不掉

夜半三更,寂静的大丰村突然传来一阵狗吠声。

叫声此起彼伏甚是激烈,渐渐往村西转移,直过了很久才平息下去。

村里的人此时多半都已进入梦乡,并没有把这番动静当回事。

村西季家。

堂屋里一灯如豆,跳跃的火苗映在一张张低沉不语的面孔上,莫名添了几分幽森。

炕上盘腿坐着的是季家的当家人季庆山,旁边是他的老妻康氏。

下首左边站着的,是大房季连松和其妻杨氏。

右边椅子上坐着的,则是三房季连槐和其妻朱氏。

如此,除了在镇上读书的老四季连樘,季家一家也算是到齐了。

至于二房……众人的目光复杂的下移。

堂屋正中那块地上,搁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纸片薄的人,放眼看去哪还有半点人形,血糊糊的一片,瞧着格外瘆人。

康婆子的脸越拉越长,胸口那把火也越拱越旺。

她蓦地蹦下炕,迈着小脚几步走过去啐了一口。

“这个遭雷劈的丧门星!就是专门来克老娘的!活着活着是赔钱货,一两银子都卖不出去!眼看要死了好歹能帮老娘捞一笔,这刚到手的钱还没焐热又飞了!老娘还不如养头畜生,再不济也能割肉吃!”

康婆子越说越气,一拍腿干嚎起来:“季家是造了什么孽哦,摊上这么个克星鬼,我的命怎……”

季庆山啪嗒啪嗒抽着烟袋,闻言把烟锅子往炕桌上一磕,语气不十分好:“时候不早了,赶紧说说怎么办吧。”

康氏唠叨别的倒还好,只有一句特别不中听。

怎么就成了季家造的孽了?这妧丫头是二儿子生的,那二儿子身上也流着一半康家的血,指不定是谁造的孽呢。

他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康氏且有的闹,因而也没在上面歪缠。

朱氏赶紧接道:“是啊娘,这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回头别死在屋里,怪不吉利的。”

她说着用手遮了遮鼻子,似乎已经闻到了什么不好的气味。

老三季连槐坐没坐相的打了个呵欠:“娘你倒是快拿个章程,这夜里怪冷的,我还等着回去睡觉呢。”

老大季连松动了动嘴,似乎也想说些什么,却被杨氏紧紧扯住了袖子。

康婆子埋怨自己命苦的话被生生憋回了肚子里,看着眼前几个不通人气儿的,更觉得自己的命苦了。

不过一屋子人都等着她拿主意,她又愈发觉得自己的重要性来,这个家果然是处处都离不得她。

她清了清嗓子,又厌恶的瞥了眼地上。

“有什么可商量的,她之前住牛棚,现还抬到牛棚去,等咽了气,再用破席子一卷,挖坑埋了就是。”

季连松再也忍不住:“娘,这不……”

“这不好吧。”朱氏快他一步,“算命先生都说了,她是天煞的克星,命硬的很!先克死了二弟又克死了二弟妹,这都是咱亲见着的。原先家里有人还不信,你瞧瞧,送一家克一家,嫁一户绝一户,如今打发都打发不掉!这……这要是人在老宅断了气,再埋进祖坟,怕是会把咱老季家的风水整个都毁了的呀!到时不但地下的祖宗们不得安宁,就连咱们活着的……”

朱氏偷偷看了眼公婆,小声嘀咕了句:“俺们倒没啥所谓,就是四弟,他将来可是要做官老爷的人……”

果然,季庆山和康婆子的脸立马变了。

季庆山尚还稳得住,康婆子火烧屁股一般,片刻不等就下了吩咐:“老大老三,你们俩快赶紧!把人抬到……”

抬到哪呢?总不能往大门外一扔,人来人往的也不好看。

烟雾缭绕中,季庆山咳了一声:“村尾是不是还有个废弃的破窝棚……”

大丰村的人集中居住在村南头和村子东西两头,村子的东北角因为近山脚下,只稀稀落落住着几户人家。

破窝棚的主人原是个老猎户,自去年死后,夜里有人经过那附近总能听到一些怪怪的声调,闹鬼的传言就这样起来的,久而久之,越发没人往那块去了。

康婆子猛一拍桌:“就抬到破窝棚去!”

朱氏就知道,只要打着老四的名义,万没有办不成的事!

季连樘是康氏的心头肉,更是季家最有出息的一个。十七岁那年就连着过了县试和府试,得了童生的资格,当时那可是大丰村头一份!给季家二老挣足了面子不说,村里谁见了他们不敬上三分?

季连樘也就此成了全家地位最超然的存在,这些年几房攒点钱都用来供他在镇上读书了。

朱氏倒不是真的关心季连樘,她是实在被这贱丫头的毒性吓怕了,生怕接下来就要克到他们三房。

两个女儿倒还罢了,她的乖儿子将来长大也是要读书进学当官老爷的人呢!

康婆子拍了板,其他人自然也没有二话。

季连槐虽说有点不想去那邪门的地方,在朱氏的催促下,也不情不愿的起身。

季连松却迟迟没有动静。

“老大你游魂呢!”康婆子没好气,开口就是吼。

季连松涨红了脸,使了大力挣开杨氏,支吾道:“娘,咱、咱不能这样,二弟家就剩小妧一个了,而且她还有气,就这样抬出去……要不、要不找郎中给看看吧,说不定,说不定还有救……”

“放你娘的狗臭屁!”

季连松话没说完就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康婆子骂起人来向来是六亲不认,才不管季连松的娘正是自己。

她掐着腰,气的简直要升天。

“这赔钱货一个铜板没给老娘赚,还要老娘倒贴银子给她治病,没门!如今是你四弟考秀才的关口,一家子都要勒紧裤腰带紧着他,哪还有闲钱给个丧门星治病?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这才哪里就显着你了?话说的倒是轻巧,就凭你整日在地里刨食能赚几个?你那还有个瘸子累赘,以后这个家、你们这房,还不是要指着你四弟!”

季连松被骂的的一脸紫涨,可是老娘的话句句踩在软肋上,他垂下头,刚刚一瞬间挺直的腰杆又再次弯了下去。

堂上再无人开口。

第2章 坎坷的二房

啾啾的鸟鸣声中,季妧缓缓睁开双眼。

对于自己的死,她并没有什么感触。

说起来也很寻常,年终事故多发,在连轴转了近五十个小时后,突发急性心梗,经过医院同事的极力抢救,无效,倒在了自己最熟悉的手术台上。

倒下去的那一刻她心里也没有什么不舍留恋之类的感情。

只是长松了一口气,想着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然后眼皮越来越沉,最终坠入无边黑暗。

她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再睁开眼会变成古代乡村一个父母双亡,且被重男轻女的奶奶卖了三次的十五岁小姑娘,巧的是这小姑娘也叫季妧。

季家是标准的三代同堂大家庭,当家人季庆山和老妻康氏共生了四子一女。

大房季连松,娶妻杨氏。生有一女季雪兰、一子季明方。

二房季连柏,娶妻卫氏。生有一女季妧、一子季牧。

三房季连槐,娶妻朱氏。生了季雪婵、季雪娟两个女儿,还有一子季明茂。

老四季连樘,尚未娶亲,五年前中了童生,眼下正在镇上读书。

至于长女季秀娥,早年嫁到隔壁大黄村,如今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

季家人多丁多,家里又出了个童生“老爷”,在大丰村虽说拔不得尖,那也是数一数二。

只除了二房一家颇有些坎坷。

先是唯一的儿子不满周岁上丢了,两年前季连柏又意外丧命,之后他的妻子卫氏也一病不起,康婆子怀疑得的是痨病,怕传染给一家老小,不但不给请医问药,还把母女俩赶到了牛棚住。

牛棚四处漏风,难闻的气味和恶劣的环境连正常人都待不下去,何况是病患?

奈何季妧下跪哭求,却求告无门。一个月后,就在那间牛棚里,卫氏紧抓着女儿的手,不甘的闭上了眼。

季妧彻底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在季家的日子就不是一个惨字可以形容了。

康婆子心偏到了天上,简直把她当牲畜使唤。

天不亮就要起来洒扫院子,把一家子的饭做好,然后还要去河边洗一家老小的衣服,忙完这些,一碗稀粥也不给就把她赶到山上去割猪草,还规定不到天黑不许回来,当然是半点干粮也不肯给她带的。

季妧挖过野菜根,吃过自己割的猪草,实在饿狠了树皮也啃过。

村里的好心人看她实在可怜,偶尔也会偷偷塞个芋头或者窝窝给她,但那种时候并不多。

就这样硬挨了两年,季妧也长成了大姑娘,眼看就要熬出来了,村里却突然传出她“命格犯煞刑克六亲”的消息。

那流言说的极为逼真,而季连柏和卫氏的死就是最好的佐证。

一夜之间,村里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再没有人给她塞窝窝头,她经过的地方大家就像见了瘟疫一样,仿佛跟她说句话都会被“克”到。

季家内部更是三天两头的闹,要把她赶走或是卖掉,毕竟她克的可是“六亲”啊,谁知道下一个轮到谁!

季妧惶恐的很,只能更听话更拼命的去干活,却还是逃脱不掉被卖的命运。

第一次卖给县里富户冲喜,为防她寻短见是五花大绑送上的花轿,结果花轿临门新郎就咽了气,那家人却说是季妧给冲死的,险些没把季家告上公堂。

季家又是退钱又是赔罪,事才算了。

季妧被退回来,季家马不停蹄又找了第二家,这次是给邻镇五十多岁、孩子一窝的屠户做填房。

有了第一次的阴影,想着不能把这便宜货砸手里,银子也没敢多要,就要了一两。

只可惜屠户欢天喜地来接亲的路上,失脚跌进山坑,当场一命呜呼。

两次都没卖掉,反而更加坐实了季妧克星的事实,这下再便宜也没人要了。

康婆子气的在家指天骂地,抚腿恸哭:“我前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哟,你一两银子都卖不掉!”

季妧受不住这连番的折磨和打击,一头碰到柱子上,昏迷过去。

这时候朱氏又出了个主意,把重伤的季妧再送给那家富户,结阴婚。如此不仅省下给她看病问诊的钱,还能再赚一笔大的。

富户家请道士一批,有个八字够硬的女子地下做伴,大少爷转投来世定会富比王侯。

于是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季妧再次被抬了回去,只等黄道吉日和那家少爷一同入葬。

总算甩掉了烫手的山芋,康婆子在家又是烧香又是拜佛,希望这次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下葬这天,康婆子的眼皮一直跳,侥幸想着,新郎死都已经死了,总不会再把人克死。

谁承想,这次是新郎的坟被雷劈了!

大半夜门被拍的震天响,富户让家丁把个不知死活的人往堂上一扔,说了句“我家少爷命薄压不住她”。

康婆子哆嗦着手把银子还回去,心里简直又滴血又骂娘。

季妧命硬的名声本就传遍了十里八乡,这下彻底成了泼都泼不出去的水,对季家而言是毫无价值了。

康婆子更不可能再花一文钱给她治病,所以她就被抬到这个破窝棚里自生自灭。

没人知道,其实早在小姑娘一头撞到柱子上时,就已经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季妧。

季妧模糊记着,同事给她做急救时在耳边喊着让她振作,还说已经打电话通知她的父母,明天就是大年三十要一家团圆之类的话。

她想了想,从十三岁那年被接回省城,都快忘了还有团圆饭这种东西了。

那两个冰冷而机械的成功人士是她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母,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什么别的牵扯。

她甚至不用亲临现场都知道,匆匆料理完她的葬礼后,他们一个会尽快赶回首都,另一个会第一时间飞往国外,毕竟大家行程都很赶。

季妧的存在和季妧的消失,如水过无痕,不会有任何影响。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挂念的。毕竟论起凉薄,她也算是一脉相承,血缘这东西有时就是这么奇妙。

大难不死,季妧心里只有感恩,决定就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安身立命。

不仅要活着,还要好好生活,连带着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那份。

不过当下她面临着一个头等紧急问题——怎么活?

第3章 丧门星上门

她现下所处的这个破窝棚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墙体由泥坯垒成,其中两面有着不同程度的倾斜,上头遍布屡经修补的痕迹不说,甚至还能听见风从开裂的缝隙中呜呜来去的声音,怎么也够的上危房标准了。

茅草搭的屋顶被风掀走了三分之一,露出一个磨盘大的洞,抬头就能看到瓦蓝的天和洁白的云。

如果不是气候快要接近深秋,当个观景房倒是不错。遇到阴天下雨恐怕要糟,外面下瓢泼大雨的话,里面怎么着也会下瓢泼中雨。

屋里的摆设一目了然,除了一个破旧的木架子床和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季妧推门出去。

外面是一个篱笆圈成的院子。篱笆朽败的不成样,起不到什么防护作用,上面还有几个窟窿,像是动物经常进出造成的。由于长时间无人居住,院里的野草已经有膝盖深。

院子左边是一颗枯死的梨树,右边是由四根木柱搭成的棚,棚下是落满了灰的简陋灶台,灶洞里黑色的坛子和土褐色的鼎罐也都积尘已久,靠墙的一侧还有些没用完的劈柴。

这地方是村尾,一里之外就是高高的山壁,若是遇上个山坡滑体泥石流啥的,实在是危险。

难怪周围只零星散住着几户人家,想来都是村里经济条件比较差的。

不过她倒是挺满意的,若是还让她住到季家眼皮子底下,那才叫闹心,而且不定什么时候就露馅了。

初步有个落脚的地方,尽管这地方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但一步步来嘛。

至于第二步,季妧揉了揉正唱空城计的肚子,看来还是得尽快解决温饱问题。

可她现在身无分文……

不过这个不急,她决定先跳过这步,直接进行第三步——分家。

其实她的伤并没有看上去严重,额头上的伤口是实打实的不假,身上这些血却是被关在富户家柴房时自己弄的。

没错,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做了分家的打算。

首先,她不是真正的季妧,对季家没任何感情;

何况那家人对一个小姑娘如此狠心绝情,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家,还是彻底摆脱关系,各过各的好。

而且依她现在的名声,卖是卖不掉了,如果不趁着季家以为“她病的快死了”的时候分家,难不成以后擎等着被那群吸血虫吸血,继续给人家当牛做马?

光是想想那样的日子季妧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原主是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逆来顺受惯了,可惜她不是原主。

她也不是没想过逃离大丰村,但在弄清楚这个时代的户籍制度后,就放弃了那种天真的想法。

关在富户家的几天她打听到不少东西,得知现在所处的国家叫大周国,无论是国土民情还是政经制度,都很像前世历史上的明朝。

大周的户籍制度很严格,因为国家的徭役税赋最终要分摊到人头上,所以农民被束缚在土地上,迁个户口千难万难。没有户牒更是出不了门,否则就是流民,不能进城不说,官府一旦发现还要当罪犯抓起来挨板子流放。

思来想去,只有分家一途。

季妧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鬼样子,再加上饿的浑身发虚,到时也能弥补点演技上的不足,此时不闹上门更待何时?

季家的房子是农村常见的四方格局,虽然谈不上宽敞,但一水的青砖灰瓦。

正对大门是一溜三间大瓦房,中间是吃饭待客的堂屋,堂屋东间住着季庆山夫妻,堂屋西间住着季连樘。

院子左边是四间厢房,大房占两间,另两间原本是二房的,现在被康婆子锁上,说要重新捯饬,留给季连樘将来做婚房。

右边也有厢房四间,头两间住着三房几口。另外两间,一间存放粮食和农具,一间做了灶房。

至于菜园子、猪圈,还有养的那些鸡鸭鹅的,都在后院。

院墙是用土坯砌的,但墙头也扇了一层瓦,看起来就很气派。

灶房里,一大早朱氏就抱怨个没完。

以前那贱丫头在时,洗衣做饭洒扫这些活计都不用问事,现在却要她和大嫂杨氏轮流干,尽管大部分都推给了杨氏,但她依然要早起,心里自然不痛快。

嘴里骂骂咧咧个没完,一会儿嫌杨氏烧火慢了,一会儿又让杨氏切菜她歇会儿,得空还不忘咒几句:“也不知道那贱丫头死绝了没……”

“娘!娘!丧、丧门星往家来了!”她十岁的儿子季明茂大喊大叫跑进院子。

“啥!”朱氏心里一惊,快步出去。

就看婆婆也刚好撩起堂屋帘子,耷拉着脸问:“一大早瞎咧咧啥,生怕别人听不到还是怎地?”

把快死的孙女抬到外面去等死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这憨货是想嚷嚷的全村都知道?

季明茂到底还小,不知道大人那些弯弯绕绕的肚肠。

他刚才出去想找二狗打提溜玩,结果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个人影往这边飘来。

头上缠着白布,身上血糊糊的,看着怪吓人。

等再走近些,看清楚那死人一样的脸是自己堂姐,再想到昨晚他娘睡前讲的“死丫头熬不到明天”的话,季明茂“娘呀”一声,屁滚尿流就往回跑。

“奶,有鬼,有鬼啊……丧门星来索命了……呜呜,好多人……”

康婆子气的不行,抬手就给了他一嘴巴:“闭嘴!”

朱氏也被弄得浑身发毛,但看儿子挨打就不乐意了,又不敢明着冲婆婆,就赌气朝外走:“娘你别急,我去看看,要是明茂这孩子撒谎,看我回来不打死他,让他多管闲……”

狠话还没落地,迈出去的那只脚就像被狗咬了一样火速缩了回来。

她砰一声关门落栓,抵着门转过身,舌头都不利索了。

“娘、娘,真……真来了……”

大丰村地广人稀,从季妧住的破窝棚到季家,硬是走了快一刻钟的功夫。

她本来就腹中空空,落脚跟踩在棉花上一样,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像是一口接不上随时都会厥过去。

凭着这份尊容,她成功吸引了村里人的注意。

庄户人家起的早,这个点到处都能看到人影,再加上季明茂杀猪般的那一嗓子,于是许多人都看到了季妧的惨相。

他们先是停步偷偷打量,慢慢就围拢上来。

虽然忌惮她的名声,但有句话放诸古今皆准——好奇心害死猫。

而妇女的好奇心永远更胜一筹。

一个中年女人最先问出声:“小妧,你这是咋了?”

季妧从记忆里得知这是村里特别爱管闲事的旺婶子。

她抿了抿唇,却只是摇头不语,谁问都不开口。

她越是这样,越勾的人火急火燎,就想知道到底发生了啥。

左右也是农闲时候,一群人干脆都跟着朝季家走去。

第4章 示敌以弱

季家因为出了个童生老爷,一直都是村里人羡慕的对象,近来更是因为季妧的事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说起二房,没有人不发一声叹的,康婆子刻薄二房孤女的事村里人也都看不上眼。

但一来终究是别人的家事,不好插手;二来也实在惹不起康婆子,否则她能堵你门口骂几天。

后来克星的传言一起,稀薄的同情也没了,人人恨不得避而远之,就连康婆子卖孙女时,都没人出头替她说句话。

邪门就邪门在这妧丫头卖了几次都没卖出去,听说后来还撞柱寻死了。

只是没死成,人也不见了,季家对外的说法是在外地给找了个殷实的婆家。

可这才几天?人就弄成这副样子回来。

“我就说这康婆子不会有好心,她都不把二房当人看,还能给妧丫头找个好婆家?拿人当傻子呢!”旺婶子跟走在旁边的冯六嫂嘀咕。

“可不是?没见过这么狠毒的,你看好好一个丫头给折腾的没个人样,我瞧着像是不好……”

季妧将这些窃窃私语听在耳里,面上却没表露半分。

村人虽然各有小心思,但人都是怜悯弱者的,加上从众心里,所以也不畏惧她的凶名了。

不管是看热闹也好,主持正义也罢,只要他们跟来,就会成为自己的“势”。

而有了这股“势”,她的目的就能达成,且事半功倍。

季家等人正六神无主。

别看康婆子平时厉害,也许是亏心事做多了,平时最怕鬼啊怪的。

难道真是那丧门星的冤魂索命来了,她越想越心虚。

大门就在这时突然被拍响。

“奶……你开门……我是小妧啊……”

断断续续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朱氏和杨氏都吓了一跳,尤其是朱氏,尖叫一声就捂着耳朵躲到了杨氏背后。

季庆山和两个儿子听到动静也从各屋掀帘子出来,都看向康婆子。

康婆子横行了半辈子,不想在小辈面前丢脸,绷脸强撑道:“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就算真有,她当人时都得任老娘揉捏,做了鬼我还能怕了她不成!朱氏,你去开门!”

朱氏心里暗骂,你不怕你怎地不自己去开!

她想推给杨氏,但杨氏这个不出趟的,早已经吓傻了。

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又一步步挪到大门口。

随着门栓一点点被拉开,大门开了一条缝。

朱氏吊着脖子,眯缝着一只眼先瞄地上,随后长出一口气,回头兴奋地喊道:“娘,有影子!那贱丫头没死!”

康婆子一听,也不杵在原地了,三步并成两步就出了院门。

“这个遭雷劈的丧门星,没死我看她也是不想活了,大清早跑来吓唬老娘,看我不撕……”

大门拉开,她这才注意到外面除了季妧,还有一大帮子村里人。

康婆子脸上五颜六色的,半晌憋出一句:“大早上你闹什么妖?”

外面的人一脸看好戏的神态,这康婆子变脸挺快的啊,刚才还满嘴喷粪呢。

季妧已经是面无人色,奄奄一息的状态,站都站不稳,勉强扶着墙不让自己倒下。

她虚弱的开口哀求,唇干的起皮:“奶,给我点饭吃吧,我实在饿的难受……”

季妧发誓,她喊饿这话绝对真情实感!

后面的人也跟着帮腔。

“康婆子,你瞧孩子饿成啥样了,你家也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何必呢?”

“就是就是,也别太过火了……”

康婆子的火噌一下就冒上了头,这丧门星,还有脸问自己要吃的?

她的回答也很粗暴直接:“没有!老娘一粒米都没有!”

“康婆子,你这就过了吧!”

康婆子光棍的很:“老娘自己都喝刷锅水了,哪有多余的口粮!”

旺婶子快人快语:“这好歹是你孙女,从小你当个牲口牛的使唤,咋还一口饭都不给吃呢?”

康婆子掐着腰,唾沫喷了她一脸:“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大方领你屋里管个饱啊,你也可以当牲口使唤!你们谁看不过去就把这灾星领走,不然就别给老娘在这里充什么大头蒜!”

众人气愤归气愤,但还真没人敢充这个好人。

缺不缺那口粮食倒是其次,关键谁敢领个灾星回家里?

康婆子撇嘴哼了一声,针不扎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这下都哑火了吧。

季妧看“助攻团”落了下乘,适时开口。

“……怪我不懂事,我贱命一条,就是饿死也不该跟家里其他人争口粮……我不要吃的了,只求奶给我请个郎中,我、我不想死,等我病好了,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老人家……”

她那张小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的语气也称得上平静,但落在人耳中就是有种声泪俱下的感觉,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心酸,有那特别心软的妇人还跟着落了几滴眼泪。

“康婆子,别管克星不克星,总归是一条命,你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死了,以后到了阎王爷那怎么跟你家老二交代啊!”

“给看看吧,孩子眼看要撑不住了……”

康婆子心里恨死这个丧门星了,她昨晚咋就没死透呢!

“没钱!粮食都没有,哪来的钱!”

“奶……”季妧扶着门框一点点下滑,几乎要跪到地上。

“你把我卖给别人,我不怨你。你把我送给人结阴婚,我也不怪你。谁让我命硬呢?我只恨自己不争气,没能如奶的愿,多挣点银子供家里花销……昨夜里你和爷看我快死了,让三叔他们把我抬到破窝棚那,怕我坏了家里风水影响小叔考学,这孙女都理解,怪只怪孙女命大,阎王爷不肯收,我也是又饿又疼,实在挨不下去了……奶,看在我死去爹娘的份上,你救救孙女吧……”

人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妧丫头说什么,结阴婚?那不就是把活人活埋、和死人成婚?!

如果说碍于克星的传言把孙女卖掉,尚且情有可原,那把孙女送给人结阴婚,简直就突破了众人的心理底线!

冯六嫂惊呆了:“康婆子,你好狠的心肠,普天下也没有你这样做人家奶奶的了!”

“就是,我的天爷,这和直接杀人有什么两样!真想不到季家能做出这种事……”

“破窝棚那可是听说在闹鬼,怎么忍心把个小丫头扔到那,吓也吓死了。”

“为了她家老四,有什么不忍心的,也不怕损阴德,还官老爷呢……”

议论声越来越大,一道道视线就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康婆子的老脸上,她恼羞成怒,正要跳脚大骂,就瞥到季庆山迈步出了院门。

见当家的和儿子儿媳都来助阵,康婆子登时又有了底气。

不料季庆山上来劈头盖脸就把她骂了一顿。

“不晓事的蠢婆娘!再怎么说妧丫头也是家里人,就算她真的克六亲,咱们一把老骨头,宁可真的被克死,也不能对不起老二!家里再是急,几个铜板还能挤不出来?快拿去请郎中!”

这种需要豁出脸面的事,向来都由康氏出头,但这老婆子今日实在是蠢的很,照她这样闹下去,季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把人弄进来,关上门,至于给不给吃的请不请郎中,那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第5章 巧计分家

人群里的躁动一下消失了,纷纷称赞季老汉处事“没得说”。

季庆山叹了口气,看向季妧。

“妧丫头,别怪你奶,她老糊涂了,又是女人家,不经事。我们两个老的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天?我们不怕你克。可你大伯三叔和四叔,还有你那几个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你奶她也是没办法,为了一大家子,只能硬下心肠……”

季妧算是看出来了,这康婆子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凡事冲在前面,实际是个没脑子的纸老虎。

而这季家真正主事的,是面前这个一脸假慈悲的季老头。

瞧瞧,一席话轻轻松松化被动为主动,把季家和他摘得一干二净,事都是康婆子做的,而康婆子之所以那样做也是有苦衷的。

说来说去,还是怪她命硬喽?

围观的人刚才还义愤填膺满口指责,这会儿已经跟着叹气了。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满院子儿孙,季老汉也实在左右为难。

唯有季婆子还没从被骂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气急败坏道:“当家的,你莫不是疯了!你要给给这个丧门星请郎中?”

季庆山正要给她使眼色,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起来。

“你个丧了良心的季庆山啊!我嫁到你们季家这么多年,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计,没有功劳总还有苦劳啊!你现在为了一个丧门星骂我,我的天爷啊,我不活了!”

季庆山脸都黑了,伸手去扯她:“你起来!这成什么样子!”

康婆子见他来拉自己,反而更来劲了,两腿乱蹬,双手使劲拍打地面:“你让我死!让我死!老天爷啊,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干脆让……”

“起来!”

这一声吼别说康婆子吓一大跳,就是其他人也吃惊不小。印象中季老汉一直是很好脾气的样子,可从来没见他这么大火气。

季庆山现在掐死康氏的心都有了。

他刚才还得意于自己三言两语收拾了局面,没想到自家婆娘是个拆墙的好手,眼看着情势快要失控,他也顾不得脸面了。

康婆子知道当家的动了真格,不敢再闹腾下去,拍拍屁股爬起身,但想到要掏钱出去就肉疼的紧,嘟囔道:“反正老娘一个子没有,你有你自己掏!”

“你!”季庆山捂着胸口,差点没背过气去,就没见过这么蠢的蠢货!

没等他再开口,季妧见缝插针,一脸疑惑的问康婆子:“爹做木工那些年赚的银子不少,都交到公中了,怎么会……”

康婆子受了气正攒着一肚子暗火呢,当下就喷了回去:“都给你爹娘看病花光了,哪还有银子!”

当初季连柏被人抬回来时,明明还有治的可能,季家怕花钱不肯抬去医馆,卫氏磕破了头,村里人也看不下去了都出声相帮,康婆子才不情不愿的点头,只是还没送到镇上就因失血过多丧了命。

之后卫氏一病不起,康婆子一文钱不给掏,耽误了病情,最后生生病死。

这些村里人都看在眼里,若说银子给季家老四花光了还有人信,给二房花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面对众人的戳戳点点,康婆子气的脸都青了。

季妧惨白的小脸满是失望,退而求其次道:“孙女也不想爷奶作难,如果家里实在没钱请郎中,就给我口饭吃吧……”

康婆子烦的要命,不知道怎么又扯回到吃饭上:“都说了没……”

季庆山赶忙截住康婆子的话,硬挤出一个称得上慈蔼的笑:“你这孩子,家里还能少你一口吃的?快进来,让你奶给你做顿好的。”

说罢伸手就来拉季妧,想着无论如何把人弄进去再说。

偏偏季妧似体力不支,往旁边一倒,借着村人的搀扶避开了季庆山,捂脸哭了起来。

“爷你别骗我了,奶都说了,一粒米都不给我。爷你不是说我也是季家人吗?既是季家人,那季家的东西理应有我一份才是,又没有分家……”

康婆子像是逮到了多大的理,瞬间一蹦三尺高。

“什么季家人?你早不是季家人了!老二在世的后半年就一直在说分家的事,我和你爷都同意了的,只是手续还没来得及办他人就死了。不过说出去的话断没有收回的道理,既然已经同意分家,那就是分家了!”

康婆子不禁佩服自己的急智,她怎么才想起来分家这招呢!

虽然老二在世时是提过好几次分家,但他们二老并没有同意。老大没本事,老三懒得生蛆,分了家谁赚银子给老四读书?

不过现在人都已经死了,是黑是白还不是她说了算。

反正这丫头身上一点油水也榨不出了,而且看样子也活不久,把她分出去就不用给她治病,也不用管她吃喝。

不然若是让她在家里断了气,还的给她买棺材!

到了这时,季庆山也不说话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默认了康婆子所说分家一事。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都说季家这样做不地道,这么小的女孩子,家里也没了顶门立户的,就这样把人分出去,亏不亏心呀。

康婆子反正豁出一张老脸不要,也不愿再让这个活不长的累赘进门。

季妧目的达到,心底松了口气,面上却更显凄惶。

“奶,我吃的不多,以后还可以吃的更少,我也不看病了,你别把我分出去……”

她说话的功夫,瞥见康婆子被季庆山扯住耳语了几句,再开口竟是开窍了不少。

“你也别怨我狠心,你看你这克了一家又一家的,我总得替季家其他人想想。况且这分家的事是之前就定下的,里正也是知晓的,我已经让你三叔去喊里正了。你放心,分家后,即便家里人饿着,也不会短了你的口粮。”

纵然季妧再怎么伤心欲绝,事已至此,也只能点头。

季婆子怕夜长梦多,立即又让老大去请村里几个有威望的老人来当个见证。

很快,里正和几位乡老陆续都到了。

有人好心提醒:“妧丫头,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父母双亡,又没有嫡亲兄弟,只能立女户……”

季妧记得,前世宋明时期,无夫无子或无夫子幼的寡妇才能成为女户。

但大周有所不同,年满十五、无父母兄弟的孤女亦可自立门户,充当一户之主。

作为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朝廷将这类女户列为“免役户”,也就是说可免除杂差。

不过正役和赋税还是要承担的,女户也必须要按时缴纳税赋和承担里甲正役。

她一个姑娘家,养活自己都很难,又哪来的能力去承担这些。

而且未嫁女立为女户,婚嫁上基本就无望了。

虽说按规定可以招婿入赘,但在没有父母兄弟的情况下,一介孤女很难守得住家财;既守不住家财,又有谁愿入赘,不是白白给自己添累赘吗?

季妧垂下头,声音略带苦涩:“我想清楚了,我不能连累家里人,若是不分家,他们有个好歹,那就是我克的,我……”

话外之意,若是分家之后他们再有个什么,可就跟她没关系了。

众人一片唏嘘,只觉得这丫头实在是懂事又可怜。

季庆山盯着季妧,却觉得这个孙女跟以往不一样了。

第6章 去他的不争不抢

既然双方都达成了一致,接下来便是分家流程。

这要搁在其他家,那还有的掰扯。

为了多分一头猪半块地、半包谷子一缸咸菜的,扯皮个把月都是少的,还有的甚至大打出手闹得头破血流。

季家分家肯定就没这个麻烦了,在场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得,这妧丫头只怕落不到什么东西。

果不其然,刚刚还跟斗鸡一样的康婆子,转脸哭起了穷。

“乡亲们都知道,俺们季家是有几亩薄田,但吃饭的嘴也多,所有进项加一起都不够老四读书的花销,前些天秋稻和玉米刚下来就拉去卖了,卖的几两银填了那旧债窟窿,如今真的是一个铜板也不剩!”

朱氏在一旁忙不迭帮腔:“可不是!我家明茂打小就聪明,不比他四叔差,村塾里的先生都说他将来要有大出息呢,要不是爹娘一直说手头紧,早送去镇上读书了,哪至于拖到现在!”

康婆子剜了她一眼,这个三儿媳天天就琢磨她那点子小心思,当谁不知道呢!

不过她这话也算给自己敲了边鼓,康婆子跟着抹起了眼泪。

“里正,这地还要供我们家老四考秀才进学,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分……”

就知道康婆子拉不出什么好屎,但你真不得不佩服她的脸皮。

“我说康婆子,你们家三十多亩地呢,划成四份一房也得分七八亩,哪有你这么抠搜的。”

“把一个小姑娘分出去自立门户,还一分地都不给人家,你让她喝风啊还是吃土啊!”

朱氏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坚定的和婆婆站一边,那贱丫头多分一口他们家明茂就少一口,就接道:“我们也是为她好,那伺候田地都是力气活,妧丫头哪里做的了……”

“你这话说的就昧良心了。谁不知道妧丫头打小就被你们赶到田里使唤,拔草锄地都顶一个大人了!倒是朱氏你,咋少在田里见过你呢?倒像是人家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奶奶!”

众人放声大笑,朱氏被臊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康婆子嫌她丢人把她扯到一边,自己叉着腰顶了回去。

“你们晓得什么,我们老两口总还要留一份养老,另外家里其他人都不用吃饭啦?还有我们家老四,大丰村好容易才有希望出个官老爷,难道不让他读了!”

这大帽子盖的!

就有人撇嘴道:“秀才还没影呢,成天官老爷官老爷的挂嘴上……”

旁边人用胳膊拐了他一下:“万一要是中了呢,那季家老四年轻轻就是童生,还是有出息的……”

他的话说中了大多数人的心思,那些鸣不平的声音渐渐少了起来。

乡老之一咳了一声,见众人看向他,才慢悠悠道:“季家是特殊情况,我大丰村几十年难得出一个好苗子,无论如何不能亏待。妧丫头年纪小力气也弱,分了田地也不好打理,就多分点口粮给她罢了。”

康婆子连连点头:“郭四叔说得对,再说妧丫头跟卫氏学了一手刺绣的手艺,饿不死她!”

她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原主根本就没跟卫氏学过什么刺绣。不过季妧也不会戳穿她就是了。

里正叹了口气:“那……地就这样吧!其他的……”

“哎呦天爷,哪还有什么其他的啊里正!”康氏捶手又跺脚:“都说了秋稻拉去卖了,如今家里也是吃了上顿缺下顿,你大可去家里看看,米缸面缸都比脸干净,没看一家老小都饿得面黄肌瘦的吗!”

“这……”还真没看出来。

旺婶子实在看不过眼:“没有米面,那你院里养的几头大胖猪大肥羊,还有十几只下蛋鸡鸭,总可以分吧。”

冯六嫂跟后面噗呲笑了:“倒是没亏待畜生,感情你们家畜生比人吃的都好……”

她这话自然又惹来一番哄笑。

康婆子心里恨不得和这俩搅屎棍打一仗,没好气道:“那鸡鸭要留着下蛋给老四买纸笔补身体的,那猪羊是要卖了留作老四明年束脩的,那……”

得,感情整个季家都是老四的!

“那总还有些腌菜……”

康婆子回的很干脆:“腌菜也见底了!”

“那糙米杂粮……”

康婆子白眼一翻:“敢情我们十几口人不用吃饭啊!”

“……”旺婶子无话可说了。

亏得冯六嫂记性好:“那你还口口声声说短不了妧丫头的口粮?”

“等明年春粮下来,自不会短了她的口粮!”

“嗬!”众人倒吸一口气,这说来说去,还是要活活饿死人家呀。

季庆山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分家这种事他大老爷们不好出面,只有女人为了点鸡毛蒜皮才撒的开脸面。

但在里正和乡老来之前他明明已经交代过,房子和田地不分,牲口她不舍得也可以不给。刨去这些,家里那些陈米糙粮尽可匀她一升半斗,反正是些发霉生虫的东西,不值什么,当着全村人的面,总不好做的太难看。

可康婆子这人容易得意忘形,见打出老四的名号百试百灵,心里没了顾忌,更是一点东西都不想往外掏了。

他也顾不得是在人前了,把康婆子扯到一边,自己上阵。

“这老东西抠搜惯了,也实在是家里这阵子缺银钱缺的紧,不过你放心,家里就是再穷,一点子粗粮还是有的,我马上就让你三叔给你送去,至于其他的……”

他弯着腰,深深叹了口气,脸上的沟壑似乎都因此蒙上了层层风霜,把一个长辈的无力充分体现出来。

“妧丫头啊,你也要体谅家里的难处……”

季妧冷眼看着这一家人做戏。

说实话,她原本的目的真的就只是分家。

她并不是真正的季妧,所以也没打算去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这季家一门豺狼虎豹实在欺人太甚,她替死去的季连柏和卫氏不平,她更替那个惶惶无依的小季妧感到心寒。

如果今天这里站的是她而不是自己,怕早被这一家子生吞活剥了!

不……她永远也不可能站在这里了,她已经被活活折磨而死,生前死后都受尽了委屈。

如果说之前季妧只是占用了她的身体,对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苦难还能冷眼旁观的话,那么此时此刻胸口熊熊燃烧的,却是感同身受的怒火。

我可去他的不争不抢!

第7章 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季妧心里清楚,如果硬要从季家咬块肉下来,只怕这家最终分不成。

但总要膈应他们一下。

打定主意,她低眉开口。

“爷你疼孙女,可如今家里既已没有余粮,我再从你们口中夺食就是不孝……孙女倒是有个想法,爹去世前说过,你和奶不但同意分家,还要多分我们二房几亩地,毕竟家里那三十多亩良田,有一多半都是我爹挣回来的,所以我想……”

季庆山还没作反应,康婆子一下子冲到了前头。

“谁说的要多分他几亩地!我呸,想得倒美!”

季妧眨了眨眼,平静道:“不是奶你自己说的吗?你们同意了让爹分出去,爹当晚回来就跟我和娘说了,说你和爷还是疼他的,在应有的分例上又多分了几亩给我们。”

你们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我就不能?

“你、你……”这个丧门星,竟然拿老娘说过的话来堵我的嘴!

偏偏这瞎话是她开的头,她还不能戳穿!

季庆山站在一边,将这个孙女重新打量了一遍,心里更加确定,她是真的不一样了。

搁以前,她畏畏缩缩话都不敢多说半句,哪来这么大胆子顶撞老人?

看来这段时间经历的事,不但改变了她的心性,还让她把季家恨上了!

也罢,原本还想留点余地,但对着一头随时会反口咬回来的白眼狼,没那个必要了。

他沉下脸,没了刚才的和煦。

“你爹若是还在,今日分家我断不会少了他的那份。但他毕竟不在了,你又是个女娃,不能给二房传续香火,也不指望你替你爹给我们二老养老送终,就这样,你还想分得和你爹一样的家产?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啊妧丫头……唉,也怪我老迈不中用了,没有替你父母好好教导你,让你养成这样自私自利的性子,我……我对不起老二!”

他痛心疾首的陈述,果然引得不少同情,质疑的声音纷纷转向季妧。

虽然说得也不算难听,但话里话外,无不是在劝她不该贪心。

说到底,村里人就算支持她分家,也不认为她该得和男子一样的待遇。能分到一点边角零碎已经不错了,一下子要分走十多亩地,这搁哪里也行不通。

这一点季妧早有预料,所以她不慌不忙。

“诸位叔伯婶娘教训得是,爷、奶你们也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家里的田地都是给四叔备着的,又怎会那么不知好歹?家里日子不容易,别的东西我也不要,只是想请爷奶将南山那三亩荒地给我。那是我爹亲手开的,算给孙女留个念想,再说孙女孤苦一人,没个依傍的话……”

说到最后,她低下头,瘦骨嶙峋的肩膀微微颤动,看着就让人心酸。

舆论一时又转了风向,人群里闹哄哄的。

一个叫史勇的汉子走了出来。

“季大叔,那三亩地还是当初我和连柏一起开的荒,费了不小劲,结果硬是养不肥,种庄稼也不肯长,你们家不也搁那荒了好几年了吗?反正荒着也是荒着,不如就给妧丫头吧!这样她也有个指望。”

他这话自是引来一阵附和声。

康婆子听季妧啥都不要就要那三亩荒地时,差点没笑出声,抢在季庆山前头就点了头,生怕季妧反悔似的。

“给她,三亩都给她!丑话说在前头,只要那三亩荒地,其他一概不要,这话可是她自己说的!”

季庆山这次倒没再拦着,他还当妧丫头长了心眼,看来纯属自己多想。

双方都没有异议,早有人搬来桌案备了纸笔,里正提笔落字:

“……存公之外,一切账目俱已从公清白。自此以后,各执各业,各当各类,两无异言。今欲有凭,立此清白一样贰纸,各执一纸……”

季妧分的东西就那么点,所以文书写的格外快。

康婆子突然想起什么,忙喊道:“再添一句,分家后她病了死了都和我们季家不相干!”

里正停笔,为难道:“这是分家,又不是义绝……”

康婆子可不管那些:“还不都一样。”

里正跟她说不通,又去看季庆山。

却见他蹲回大门口啪嗒啪嗒抽起了旱烟,一副不再问事的样子。

季妧眼眶微红:“爷、奶,怎么能不相干呢?我还要替爹娘给你们二老送终呢……”

“呸!谁要你送终,少咒老娘!”大局已定,康婆子也懒得装门面了,“我们两个不要她养老也不要她送终,里正你把这个也添进去。”

还养老送终?就她这短命样子,就算熬过了昨晚也活不长,没准这两天就死了!不白纸黑字写清楚,到时买棺材钱还要赖到他们身上,她才不吃这亏!

季妧垂头,没再说什么,似乎被伤透了心。

里正叹了口气,依言添上一句:“此后双方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在几个乡老和这么多相亲的见证下,双方摁完手印,季妧彻底分出了季家。

里正和乡老被请进季家喝茶,围观的人也都散了。

旺婶子见季妧拿着给她的那张纸愣在原地,像是还没回神的样子,忍不住上前:“妧丫头,你这以后住哪里啊……”

地和粮不给就算了,屋也不给!分家分的如此之偏,里正和几位乡老应该要主持公道才是,但季家老四眼看有可能中秀才,他们都愿意给这个薄面,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唉,只可怜了这丫头……

季妧将文书叠好收起来,平静道:“我还住破窝棚,里正叔也同意了。”

季连柏和卫氏生前住的房子季妧没去争,她不想和季家人朝夕相对,季家人也不会给,没看卫氏活着时母女俩就被撵到牛棚了。

“那地方怎么能住人呢!”

还有几个没走掉的也围上来,七嘴八舌劝她:“自从老猎户死后那里就荒废了,不止是破,还闹鬼呢!寻常都没人敢靠近!”

闹鬼?

先不说季妧是个无神论者,医学院那会太平间里都能面不改色的吃盒饭,还真不怵这个。

再说,这世上就算有鬼,那也是人心作祟。

季妧谢过她们的关心,转身走了。

几个人欲言又止,但到底没人开口叫住她。

不让她去住破窝棚又能让她住哪呢,她有那么个名声在外,这村里有哪户人家愿意收留她?

第8章 深夜来人

分家文书拿到手,季妧正式在破窝棚落户。

这个时代一亩良田的价格在八到十两不等,村里的宅基地不值钱,但以破窝棚的面积,也需三五两银子。

这个钱她现下肯定是拿不出的,里正也没提,但季妧想着,还是要尽快把这块地买下来,买契到手才能真正安心。

买契就相当于后世的房产证,受前世影响,她觉得家不家的无所谓,但有套自己的房子很有必要。

北地的九月不比南方,别处还正秋高气爽着,关北这边已经现了几分萧瑟。

大丰村近山,早晚温差又大,这屋里连床棉被都没有,再加上屋顶那么大的洞,现在还能扛一下,等起霜就麻烦了。

还有柴米油盐、锅碗瓢勺,棉被衣裳日用品等等等等……

说来说去还是缺银子的问题,有了银子,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赚钱!

不过眼下还是想想中午吃什么吧。

早上走之前她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发现屋后除了野草还长了不少野菜,此外还有一棵大枣树和好几棵柿子树。

枣树有一人合抱那么粗,如今不过九月初,地上已经落了一层,好在树上还挂着不少,红彤彤又大又圆。

柿子倒是刚刚可以吃,就是还有些涩,过几天应该就好了。

村里毛头孩子不少,按理说这些东西能留到现在也是稀奇,但季妧想想也便明白了。

因为闹鬼的传闻,村里人都不敢往这来,小孩子更是被大人吓唬,以为这一片的东西都有毒,记忆里朱氏就这样吓唬过季明茂。

如此说来,她还真要感谢一下闹鬼的传闻了,不然这些东西哪能轮到自己。

季妧打了一捧枣子,见太阳当空,便去灶房提上那个黑坛子去了溪边。

小溪在村子的最东头,源头在哪不清楚,总之在山脚汇集,又由北至南,一直流向村南头的洗沙河。

而季妧所处的位置在村子的东北角,恰好是小溪在山脚开始拐弯的地方,算是上游。

村里人平时浣洗衣物都集中在中间或东南那段,少有人往这边来,因此季妧也不怕被人看到。

其实刚刚在屋里她也想过,是不是要装病几天,然后再露面。不然没法解释原本都要死的人怎么突然就好了。

不过想想还是拉倒吧!

穷的叮当响,赚银子迫在眉睫,哪能只为了顾虑别人怎么看就躲屋里,饿死了算谁的?

反正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离奇事多了,村里人都该习惯了,人总要学会相信奇迹。

季妧蹲在小溪边,先是把枣子洗净吃掉,稍微缓解了腹中饥饿,这才把头上缠的布条解掉。

伤口已经结痂,她清洗了一下伤口周边,把布条撕掉一半再重新缠上,借着溪水第一次打量起“自己”。

五官透着青涩,还没有彻底长开,但能看出底子不错。嘴唇像颗淡粉色的樱桃,鼻子翘翘挺挺,眼尾细而略扬,桃花眼已经初见雏形。

就是脸色有点蜡黄,身上瘦的皮包骨头,不用想都知道是季家长期的苛待造成的。

好在个头挺高,而且骨架匀称纤细,好好养养,再过几年应该能出落个清秀小美女。

想想自己前世清汤挂面的书呆子形象,这回也算是赚到了。

季妧一路上歇了三回,才晃晃悠悠把半坛子水给提回去,不得不感叹这身子实在亏空的厉害。

坐院子里歇了半天,开始撸袖子干活。

从屋后拔了些干掉的野蒿简单扎了个扫把,先把正屋和灶房都清扫了一遍,又用撕掉的半块布浸水把床和桌子都擦了一遍。

半坛子水当然不够,又跑了几个来回,最后擦完灶台太阳都快落山了。

她又赶忙往溪边跑。

刚才灌水的时候,发现溪旁长着许多细发草,这种草细细长长极有韧性,农村很常见,就是涩性大,牛羊都不爱吃,如今这个季节枯黄一片。

季妧打扫的时候从床底翻出了一把豁了口的砍刀,正好派上用场,借着黄昏最后一点光亮,连割了好几捆才罢手,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往回背。

在院子里把干草抖了好几遍,这才铺到床上,连铺了三层,躺上去总算不那么硌人了。

在没有席子没有铺盖的情况下,只能这样先凑合着。

割草的时候她从溪边捡了几块石头,把那张三条腿的桌子也给垫稳当了。

做完这些,才发现两条胳膊已经酸的抬不起来,不过看着虽然破旧却干净清爽的环境,心里成就感满满,再累也值。

天眨眼就黑透,干了一天的活,又困又乏,往床上一趟就不想起来。

可肚子空荡荡的,好在提前洗了柿子和枣在桌上搁着。

关上门,盘腿坐在床上。

没有油灯,透过窗隐隐能看到星点月光,一片黑暗里,只听到咔嚓咔嚓吃东西的声音。

换个人的话,估计不吓死也能寂寞死,但季妧习惯了。

前世在乡下生活的十三年,她跟着外婆学会了基本的生活技能,也学会了热爱生活的态度。而被接回城里后,她学会了忍耐和不依赖,也学会了去习惯孤独。

无论哪一样都让她受益良多,不然今时今日她估计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东西吃完,随意搭了几把干草在肚子上,躺下正准备睡觉,突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谁?”季妧睁开眼,警惕地问。

一片静默,无人应答。

季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谁知刚翻过身,门兀地响了。

这次她听的很清楚,虽然声音很小,但确实是敲门声。

季妧半坐起身,睡意不翼而飞。

她大睁着眼盯着门口看,即便不信那些鬼神邪说,此情此景也忍不住心里发毛。

足及鞋下床,一步步蹭到门边。

贴着门缝,只能看到一团黑影,季妧又问了一遍是谁。

黑影终于说话了。

“小妧,是、是我……”

季连松?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季妧顿了顿,伸手拨掉门栓,又把抵门的木头挪走。

门打开,隐约瞥到季连松肩上背着什么东西。

“这么晚了,大伯有事吗?”

第9章 半袋红薯干

季连松把肩头的东西放下,支吾半天才说明来意。

“……这些你先吃着,等吃完,大伯再想办法。”

季妧看着那半口袋红薯干,一时无话。

二房夫妇相继去世后,整个季家唯一肯给小季妧点好脸色的,就是这个大伯了,这也是刚刚她愿意开门的原因。

分家后,季家没人再管她的死活,似乎笃定了她很快就会死在这个破窝棚里,也只有这个大伯,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给她送点口粮。

如果没猜错,这半袋红薯干应该也是他“偷”的。

老季家的口粮都被康婆子锁在她和季庆山住的正房东间,轮到谁做饭,头天晚上去她那领第二天的东西。给多少就只能煮多少,多一粒米都别想,还要确保她和季庆山碗里是稠的才行。

家里偶尔开一次荤,那除非是季连樘从镇上回来。康婆子跟过年似的杀鸡割肉,好肉都夹给她的心肝儿子,别人多吃一块,她都恨不得用眼刀从你身上剜下来。

这红薯干还是前段时间小季妧和大伯娘杨氏忙活了好几天才片完,一直摊在院子里晒着,所以季连松才能弄到手,就这还不知道心里怎样担惊受怕,毕竟这个大伯可是个老实的过了头的人。

季妧本不想再和季家人有牵扯,但她从这个不善言辞的庄稼汉子身上感受到了浓重的愧疚和苦涩。

她也还记着,那晚康婆子要将她抬到破窝棚,他是试图阻止了的。

犹豫了一瞬,还是收下了。

季连松和季家可以分开来看,而且她现在的情况也实在不允许拗清高,这个人情只能先欠下。

“谢……大伯。”

季连松见她肯收,还肯喊他大伯,明显松了口气。

忙又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小心翼翼,一层层揭开:“别嫌少,大伯没出息,只有这些……天亮你就去找郎中,让他给你抓点药吃,病不能拖……要是不够你跟人说先欠着,等日后、日后大伯来还。”

他掌心躺着十个铜板,用粗布裹了好几层,一看就是好不容易偷攒下的。

季妧心情复杂的盯着那只干裂的手掌,许久才伸手接过,缓缓收紧。

季连松走后,季妧躺回床上,反倒没了睡意。

也不知道便宜大伯顺利回去了没有,若是不小心被康婆子发现的话,估计又有的闹。

按理说长子嫡孙应该最受重视,大房的日子却并不比二房好过多少。

要说他没出息,也不尽然。

季家三十多亩地,季庆山年纪大了干不了多少,季连槐又是油罐子倒跟前都懒得扶的主,自从季连柏去世,几乎全靠季连松一个操持。

可他再勤劳肯干、再会侍弄田地,那泥里也挖不出黄金,又怎能跟注定风光无限的季连樘相比。

季连松和杨氏生了一儿一女,长女季雪兰已经嫁人,儿子季明方倒是生得聪慧,只可惜八岁那年腿上落了残疾,不能读书,也不能做重活。

康婆子本来就不看重这个儿子,季明方腿残后,他们一房更没有说话的地儿,每日里只埋头苦干,活得像透明人,就这还要忍受康婆子时不时的指桑骂槐,诸如“废物”、“讨债鬼”、“一窝子没出息的东西”……

一个被压迫惯了的人,在自己的事情上也算是尽了全力,这份好意,季妧心领。

天一亮,季妧把门打开,屋前屋后转了好几圈,连灶台下的灰洞里也没放过,却什么也没发现。

不对呀……季妧不死心,又检查了两遍,还是没有。

季妧有点惊悚了!

昨天晚上她东想西想好不容易才睡着,后半夜又被吵醒。

那声音隔着墙,呜呜咽咽的,像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窗外小声说话,极为瘆人。

季妧想出去看看也没了胆子,闭着眼睛给自己催眠,好在噪声一会儿就消失了。

就在她重新放松将睡未睡之时,那声音又来了!

她忍无可忍,大声问是谁在搞鬼。

外面突然没了动静。

等她躺下,呜咽又起!

如此反复几回,季妧被折腾的神经衰弱,现在顶着浓重的黑眼圈,面对着初生的太阳开始怀疑人生。

难道真的有鬼……

再联想到自己死而复生的奇遇,貌似无神论也不是那么站得住脚……

也许真的没有神,可不一定没有鬼啊……

事实证明,信仰的建立可能需要十年八年,信仰的倒塌却只需要一个晚上。

季妧整个人都蔫了。

不过再怎么怀疑人生,早饭还是要吃的。

没有铁锅,好在还有个鼎罐,这个时候铁制品比较贵,一些穷苦人家买不起铁锅,就还保持着用鼎罐煮东西的习惯。

那个土褐色的鼎罐昨天就已经刷洗干净,不过用水是个问题。

村里经济情况好点的,基本上都请人在自家院子里打了私井,比如季家。

但多数人家吃水还是要靠村中央和村南头那两口大井,每天早上打水都要排队,简直和上班早高峰一样,非常不方便。

季妧连个桶都没有,就没去凑热闹,干脆抓了一把红薯干提着黑坛子去了溪边,她现在也没有穷讲究的条件。

接了半坛子水,把洗净的红薯干放进去泡着,等泡的差不多了,再换水倒进已经吊在灶膛上方的鼎罐里开始煮。

昨晚季连松临走还给留了小半截蜡烛和火折子,她又去割了捆干草回来,火倒是引着了,就是烧不惯这种土灶,弄熄了好几回,搞得整个灶房乌烟瘴气,还好这棚是开放的,否则要呛死人。

鼎罐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翻滚时,撤柴熄火。

没有碗,季妧折了两根细树枝当筷子,直接就着鼎罐开吃。

别说,红薯干煮了还挺好吃,软软糯糯的,带着些天然农作物的香甜。

如果有面粉就好了,红薯干烧稀饭也是很好喝的。

吃饱喝足,季妧打算干点正事。

这个季节秋收秋种基本都结束了,她那三亩荒地啥也没有,现在指望不上,只能去山上转转看有没有门路。

大丰村附近大大小小的山不少,就是没有能成气候的。

村民一般按地形给它们命名,诸如鸡冠山、鳖盖山、狗尾巴山之类。

季妧采取就近原则,今天去破窝棚背靠的这座拐子山。

第10章 渣的无极限

拐子山规模中等,花上大半天时间就能翻到山那边,虽然草木还算茂盛,但地势不险峻,野物就少。

早些时候还能见着野猪这种大东西,近几年连野鸡野兔都少见了。

没办法,光靠地里刨食,许多人家还是填不饱肚子,所谓靠山吃山,就只能去山上踅摸。

这时候可没有什么休养生息的概念,村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可持续发展,他们只是单纯觉得野物是一年比一年难寻了。

有点能耐的呢,翻过这道山再过几个村镇就是辽阔纵横的大关山山脉,那里是整个关北的屏障,再往北去就是北梁国的地界了。

大关山绵亘数千里,其内古木参天,奇峰怪石层峦叠嶂,飞禽走兽遍地横行,更有数不尽的奇珍异草,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然宝库。

只可惜闯那个地方光靠胆子不行,这些年进去的人不少,光大丰村前后就有十好几,但活着回来的却只有一个老猎户,而那次他断了条手臂。

自那以后渐渐少有人去大关山了。

走在山间的小道上,季妧心情美丽了很多。

这里面杂七杂八的植物可真不少,路两旁树深林密落英缤纷,还有野菊花和牵牛花漫山遍野的开着,微风拂过,送来清脆的鸟鸣声阵阵。

大自然给人带来全身心的放松,这种山林野趣,又哪是当医生时能体会的。

然而好心情并没能持续多久。

正前方,一对小夫妻迎面走来。

女的挽着男人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等看到不远处的季妧,那笑立马僵在了脸上。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不过尴尬的是那俩人,季妧没啥感觉。

她脚步没停,径直往前走,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只可惜她想世界和平,有些人却不肯消停。

“小妧,你果然还是在怪我。”

这幽怨的语气……季妧暗暗翻个白眼,转过身来。

见那女的还没怎么着呢就开始泣不成声,把个柔弱善良不得已演绎的淋漓尽致,更把一旁的男人心疼的不行。

他板脸看向季妧:“小妧,你要怪就怪我,娇娇是无辜的,她都和你道歉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她呢?”

季妧嗤的一声笑了,被气得。

到底得多大脸才能说出这话啊!

这个时候她特别想俗气的问一句——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

说起来原主和这个田娇还曾是很要好的姐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理由也俗套的很,不过就是为了个男人。

正是面前这个姜武——原主的前未婚夫,田娇现在的丈夫。

当然,让季妧本人来说,男欢女爱是两厢情愿的事,不喜欢不合适自然可以另找,她所处的时代换恋人和换衣服一样普遍,早见惯不怪了。

然而她的观念搁这里显然行不通,被退婚的男人倒没啥影响,被退婚的女人再难找到好婆家不说,寻死都是极有可能的事。

而这种情况落到先丧父后失母的原主身上,那更是雪上加霜。

如果姜武仅仅是因为她八字硬的传言而提出退婚,那也不能算大错,顶多是人品和担当不行。

可惜,面前这两位渣起来实在无极限。

田娇母女是外来户,家乡闹饥荒一路乞讨到大丰村,就在这里落了户。

外来户想融入本村可不容易,尤其还是寡妇带个孤女。

卫氏见她们可怜,在田寡妇上门借东西时也愿意和她多聊聊,一来二去便熟了起来。

田寡妇说母女二人无以为生,提出要跟卫氏学刺绣,卫氏欣然答应。田寡妇家里有啥力气活,也会让季连柏去给帮把手。

田寡妇嘴里是千恩万谢,一口一个卫妹妹的叫着。

可卫氏躺在牛棚病重那会儿,她一次都没露过头。卫氏死后,她的女儿田娇更是直接把原主未婚夫抢了过去。

原主和姜武也算青梅竹马一块长大,婚约也是双方父母定下的。然而文弱内向的原主,又怎么比得过心眼多会撒娇的田娇?她甚至从未注意过两人之间有不一样的苗头。

直到那晚,她偷听到康婆子要把她卖掉,惊慌失措去找姜武,刚跑到他家屋后,就看到黑影里两个人匆匆分开,正是田娇和姜武。

姜武的解释是田娇来给他家送东西,天太黑,他正要送她回家。

那个时候原主心神大乱,根本没心思去想别的,哭着抓住姜武,求他带自己走。

姜武支支吾吾,百般推脱,而田娇却趁机溜去了季家,随即康婆子几人便赶来把原主捉了回去。

被卖第一次的时候,原主还信姜武的话,信他会想办法。

却不知她被抬进富户家的同一天,姜武就娶了田娇。

冲喜未成被退回来,原主本是满心高兴,乍然从朱氏嘴里听到姜武成婚的消息,她还不信。

直到田娇上门,表面求她原谅,实则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原主,姜武不仅是不想娶个丧门星来克自己,他是根本就没喜欢过原主。

田娇走后,原主当晚就撞柱身亡。

原主的死,可以说是这两人或直接或间接造成的,现在,他们反倒理直气壮的要求季妧的原谅。到底是太天真,还是太无耻?

这世上的事,不是你说一句对不起,别人就一定要回一句没关系。谁都没资格替原主说这声原谅,包括她在内。

田娇等的有些焦急。

依她对季妧的理解,只要自己哭上一哭,季妧必定会心软。她那个面人一样的性子,就活该被欺负的。

虽说季妧原不原谅她并不在意,但自从嫁进姜家,村里明里暗里的闲话可不少。

有些人甚至暗地里叨咕,说寡妇屋里教不出好女,正经人家的姑娘哪能干出抢人未婚夫这么不要脸皮的事。

田娇为此怄的要死,回娘家抱怨。

田寡妇反倒恨铁不成钢,说当初但凡自己脸皮薄点,她们母女早饿死在逃荒路上了!名声和脸皮又当不了饭吃,吃饱穿暖才是首要。

田娇却不这么认为,她是实惠和名声都想要。

可眼下她梯子都搭好了,季妧的反应却不在意料之中,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她觉得自己就像露着红屁股的猴子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第11章 总有良辰吉日适合下跪

田娇一哽,哭不下去了,带泪的眼睫闪了又闪。

“看来你是半点也不肯顾念姐妹情分了,如果非要我给你下跪你才肯原谅我的话,好!我跪!”

她作势要跪下,姜武忙去拉扯,边拉边回头喊季妧:“小妧你没看到吗?娇娇都要给你跪下了!”

季妧从善如流的点头:“我看着呢啊。”

她一本正经的回答让两人愣在当场。

“怎么?是阳光不够好,还是风吹的方向不对?”季妧歪了歪头,看着两人定格的姿势,贴心的建议:“要是今天你这膝盖实在弯不下来,不急,来日方长,总有良辰吉日适合下跪。”

说完,懒得再搭理他们,转身就走。

田娇一脸的不可置信,这个牙尖嘴利的人,还是那个任人揉圆搓扁的傻子吗?

她掐着掌心,一时间心里恨的要死。

如果季妧真的被卖掉了,村里的风言风语过一阵自然会平息。可现在她又回来了!她的存在会时时刻刻提醒村里人自己的丑行!

但是,只要季妧肯原谅她,肯帮她向村里人解释,就说是她自愿成全自己和姜武的……

眼见季妧就要走远,田娇一咬牙,瞅准道旁一棵树就撞了上去。

好在姜武见机的快,拦腰将她抱住。

田娇这次似动了真格,使劲掰他的手臂,双腿又踢又踹,嘴里还不停地哭喊。

“让我死!武哥你让我死吧!小妧不肯原谅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干净!”

姜武急的一头汗,回身冲着季妧吼。

“季妧,你好狠的心!你非要逼死娇娇才满意吗!我告诉你,就是娇娇死了我也不会喜欢你,你死心吧!像你这种心胸狭窄不大度的人,你永远也比不上温柔善良的娇娇!我这辈子只爱娇娇一个人,就是死我也要跟她一起死……”

刚才还寻死觅活的田娇一下子愣住了,她捂住姜武的嘴,含泪摇头:“不,我怎么忍心让你死,就让我一个人死吧!等我死了,你就去娶小妧,这样她就会原谅我……”

季妧心里真是一万个卧槽!

不带这么恶心人的吧,还有完没完了!这俩人不去演琼瑶剧简直屈才。

她转过身,木着脸看向抱作一团情深不能自拔的两人。

“想寻死有许多种方法,要么上吊,要么跳河,实在不行买包耗子药吞了也成。这棵树不过才手腕粗,树生还很长,别回头你没撞死把它撞夭折了,造孽懂吗?”

这话实在太破坏气氛,两人顿时有种吞了苍蝇的感觉。

田娇讪讪的从姜武怀里站起身,暗恼刚才怎么就没挑颗粗些的撞!

一而再的失利,她有些心浮气躁,口气也没刚才软了。

“小妧,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感情是不由人的,我和武哥也没想到我们会……总之,我们是真的相爱,相爱有错吗?人不能那么那么自私,你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们呢?”

她不信季妧心里真放下姜武了,不过是在故作坚强罢了。

既然上次能刺激的她撞柱子,最好这次也能把她刺激的再死一次。

姜武握住她的手道:“你不必求她,她这种人,幸亏我当初没有瞎眼!”

“武哥……”田娇感动的看着他。

“娇娇……”二人深情凝望。

季妧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简直想给这对狗男女鼓掌了。

真爱无敌,那别人就活该去死吗?

不过她心里清楚,跟这种人讲道理,无异于给畜生念经,浪费口水罢了。

“真是可歌可泣啊!”她敷衍的拍了两下巴掌,全当做捧场。

见两人满脸错愕,挑眉反问:“怎么?还要我祝福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田娇笑的有些勉强:“你、你不必强装,我都懂。你心里一定很难过,之所以不愿意理我,是因为你觉得我抢了你的东西。可是小妧,能被抢走的,说明命中注定就不属于你。你何不大度放下,帮我们向乡亲们解……”

“你说的对,能被抢走的男人我也不稀罕。”季妧打断她,一脸诚恳道,“相信我,这男人跟你才是绝配,所以你们一定要白头到老,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这两人相亲相爱就是为民除害,真希望姜武的眼睛能瞎一辈子。

田娇是真的看不懂她了,她这样子也不像装的,难道她说放下就放下了?

“哦对了!”季妧又想起什么,对还愣在原地的两人道,“你俩以后可别这样了,虽然哭戏看着很精彩,但不知道的还当你俩要殉情或是刚死了爹娘呢,晦气。”

季妧撇了撇嘴,作出一副嫌弃的神态,干脆利落的扬长而去。

田娇捂着胸口,气的手颤身抖:“她、她还有脸说别人晦气?明明她才是扫把星!”

姜武从震惊中回神,忙好声好气劝她:“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是嫉妒你……”

二人又说了什么,季妧已经听不到了,她在想别的事。

在季妧看来,渣男渣女凑成一对其实并不是什么损失,反而是一种幸运。若是婚后俩人才勾搭上,那才够恶心。

可她毕竟不是原主,她有原主的记忆,却无法感同身受原主走投无路的惶恐,以及被好姐妹和未婚夫双双背叛的绝望。

穿越到这个时代,有了重生一次的机会,她只想体验一把不受束缚的人生。

现在困惑她的是,承继了原主的身体,原主的那些恩怨难道也要一并承继下来?

如果是的话,那她是不是要替原主讨个公道?

原主的死,康婆子、季老头、朱氏、大半个季家,尤其姜武和田娇二人,他们都有份。

跟这些人讨公道,光靠嘴显然是没用的。可一个个报复回去的话,以后也别想消停了。

报复的话又该怎么报复,直接杀了他们?或是借刀杀人?

季妧迈不过自己的底线。

她有心不理这些是非,安稳过自己的日子。

可明知原主含恨而死,死的冤屈,自己却只享受红利不肯承担义务,良心上也过不去……

季妧摇了摇头,还是以后再说吧。

那些人若肯安分便罢,若是再来招惹,就别怪她新账旧账一块算。

第12章 野娃子和大饼脸

季妧在山上转了一圈,野柿子树发现不少,但她屋后就有,野苹果树和棠梨树上都空了,松塔她又够不着。

倒是在南坡摘了些野山楂,接下来又找到一些毛栗,再之后就没啥收获了。

想想也是,村里人没事就上山扫荡一遍,还能剩下好东西才奇怪。一般春夏才是这山上最热闹的时候,如今还往山上跑的,不是砍柴,就是放牛赶羊。

野菜大都老了,季妧挑捡着挖了一些,还挖了不少艾草、金银花、车前草以及蜈蚣草和八角莲,都是比较常见的中草药。

好在把装红薯干的布口袋给带来了,她一股脑全都扔进去,打算回去之后再慢慢清理。

下山的时候碰到几个村里人,季妧大大方方打招呼,好像没看到他们脸上的惊奇。

不过很快她自己也开始怀疑,今天是不是不宜出门……

山道狭窄,一个胖丫头叉腰拦住去路,脸上就差没明晃晃写上“找茬”俩字。

这人叫张翠翠,是原主的“情敌”,也喜欢姜武。

季妧有些头疼,大丰村男人都死绝了吗?怎么就绕不开这个姜武了。

张翠翠也不废话,一上来就开骂。

骂季妧没本事管不住男人,骂她窝囊、被人欺负死了都活该。还蜜汁自信,称如果当初跟姜武定婚的是她,田狐狸精肯定不可能从她手里把人勾走。

季妧能说什么?

上山碰到俩神经病,下山遇到一程咬金,还被对方指着鼻子一通骂,季妧再好的脾气也被惹毛了。

而那边张翠翠已经上升到了人身攻击。

季妧深吸一口气:“你再说一遍。”

张翠翠哼了一声:“再说一遍你也是野娃子!”

季妧盯着她的大脸盘子,清晰的吐出三个字:“大饼脸。”

张翠翠那脸直接就绿了。

“你说什么!”

“说你大饼脸啊。”

“你……你拖油瓶!”

“你丑。”

“你天生扫把星!”

“你丑。”

“你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你丑,你丑,你丑……”

“你、你……呜呜呜……我要回家告我娘……”

季妧心里郁气一散而光,能把人气哭还气跑,看来自己还是挺有吵架天赋的。

回到住的地方,把东西都分类好,该择的择该洗的洗,一通忙活差不多又到了晚上,怪不得人说山中岁月容易过。

把处理好的毛栗子和红薯干一起煮,饭后又吃了些枣子。今晚是大月亮,照在地上亮堂堂的,季妧在院里溜达了一会儿,消了食就进屋睡觉。

差不多又是那个点,那种古怪的声音又来了。

季妧耐着性子等了会儿,等外面动静突然没了,才下床趿鞋,蹑手蹑脚走到门口。

门开了一条缝,大月亮照着,院子里并没有瞧见什么东西。

季妧往右边一瞥,顿时乐了。

可算见到“鬼”是啥样了!

灶房里,一个黑影在那上蹿下跳,乍一看还以为是跳舞呢,仔细看就会发现,它是在够梁上挂着的一包东西。

蹦跶了一会儿见没啥用,那黑影急的原地转了几圈,紧接着后面两条腿定住,然后上半身像人那样直立了起来。

眼看就快够到手,那黑影却突然放弃,并飞快从灶房窜到了院子里。

季妧知道自己被发现了,索性从门后走出来。

借着月色才看清,黑影原来是条狗。

那狗前身伏低,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警告。

季妧举着手示意自己没恶意,然后贴着墙根慢慢挪到灶房,把用细发草吊到梁上的东西取了下来。

昨夜的怪声困扰了她一天,她心里还是不相信有鬼,再结合篱笆墙上的洞,觉得是动物的可能性比较大。

果然,一包煮熟的红薯干就钓到了一头大黄狗。

狗是肉食动物,现在竟被红薯干馋成这样,再看看它瘦骨嶙峋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和自己的处境倒是挺像的。

季妧盯着它的眼睛,尽量释放出善意,同时用温和的语气安抚着,试图接近。

那狗紧紧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可警惕心丝毫没有松懈,季妧往前走,它就往后退,最后冲季妧很凶的叫了两声,扭头钻出狗洞,转瞬没影了。

季妧有些失落。

今晚月色这么好,她就是想找个陪聊的,谁知道狗都不理她。

不过确定了闹鬼的不是鬼,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晚上能好好睡一觉了。

就是不知道那狗为什么要在夜里故意吓唬她,难道……成精了?

天刚亮,季妧就钻进灶房查看,果然,她故意放在地上的那包红薯干已经没了。

看样子大黄狗杀了个回马枪啊,还挺聪明。

吃过早饭季妧又开始发愁。

山上已经去过了,并没有找到能迅速赚钱的东西,可是那半袋红薯干又撑不了多久……

正想着呢,有人隔着篱笆喊她。

来人叫谢寡妇,和卫氏交好。

之前康婆子打算把原主卖去冲喜,谢寡妇得了消息,堵在季家门口大骂康婆子一家丧良心。闹的全村人都知道了,康婆子灰头土脸,直说谢寡妇污蔑人,根本没有的事。

谢寡妇放下心,加上还有些别的事,隔天就赶去了娘家。

没想到康婆子这老不要脸的,当着全村人说的话都跟放屁一样!

谢寡妇把季妧数落了一通,诸如耳根子软被卖不知道跑之类。

虽然挨骂很郁闷,但季妧知道这人素来心直口快,也没往心里去。何况她虽然话不好听,却给带了小半袋谷子。

不过等谢寡妇去屋里转了一圈,当即又把那半袋谷子背上身,反倒让让季妧收拾东西跟她走。

季妧连连摆手:“我在这住的挺好的,真的,不用麻烦、不用麻烦了……”她也没有去陌生人家里住的习惯。

谢寡妇把眼一瞪:“屋顶那么大的洞你看不见,这还叫能住人?锅碗瓢勺没有,连被子也没有,天说冷就冷下来,回头你冻死在这,被野狗叼走都没人知道!”

季妧可算知道原主为啥不喜欢她了。一番好意从她这张嘴出来,愣是变了个味,口气冲的人直想跟她打一架。

原主小姑娘一个,哪能体会得了什么刀子嘴豆腐心。也难怪和卫氏走得比较近的两个人中,相比谢寡妇,原主更喜欢田寡妇。

可是在季妧看来,面甜心苦的田寡妇,哪里能比得上面冷心热的谢寡妇半分。

她这边不过脑子里开了个小差,谢寡妇都已经替她安排的明明白白:“……就这么定了,先到我那住着,瞅空让我家俩小子来给你修房顶……”

后面又补了一句:“要不是看你娘的面上,我才懒得管你!”

季妧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晕乎乎就被谢寡妇给拽走了。

第13章 有失体面

大丰村虽说带个大字,实则并不大,总共百十来户人家,按康婆子的话,那是村头放个屁村尾都能闻到!

谢寡妇把季妧接回家的事,不到半日就在村里传遍了。

别人如何议论且不提,康婆子这会正在自家院里,气昂昂朝着谢寡妇家的方向破口大骂。

“贼王八!祸害精!你祸害自家还不够,净喜欢掺和别家的事!我看你是没了男人夜里空的慌,咋?那王赖子最近没爬墙头你耐不住了……跟老娘作对,我呸!不要脸的臭骚货,小心烂心肺……”

康婆子骂人是村里一绝,能连骂几天都不带重样的。

她这边跳着脚正骂的欢,不提防有人进了院子,定睛一瞧,不是她宝贝老四是哪个!

康婆子一下子把谢寡妇抛在了脑后,忙迎上去接他手里提着的小包袱,生怕累着他似的。其实里面不过就装了几件要换洗的衣裳。

“哎呦我的乖儿,咋这时候回来了,往常不都要傍晚的吗?渴不渴?饿不饿?中饭吃没吃?这才几天功夫,咋瞧着人都憔悴了……”

康婆子跟在后面一叠声的嘘寒问暖,待季连樘进了堂屋停下,又兀自弯腰伸手替他拍打衣摆和鞋面上沾的灰尘。

其他两房听到动静也都跟了进来,朱氏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禁暗暗撇嘴。

季连樘朝季庆山拱手躬身行了个礼。

乡下人家本不讲究这个,但他毕竟是读书人,以后入了仕途,家风和规矩都是要立起来的。

季庆山捋着胡须,很受用这一套,阴了几天的脸总算转晴。

“老四回来了,坐下歇歇,让你娘给你做些吃的。”

康婆子这会儿正拍打到季连樘的衣袖,不得空,就拿眼瞪两个儿媳:“眼珠子装眼眶子里就是摆设?没看见你们小叔饿坏了!还不快去做饭!我的儿,赶了这老远的路,一定累坏了吧……”

这不早不晚的,吃的哪门子饭,朱氏心里抱怨,脚下半点不动。

杨氏看了看她,又看了眼婆婆,低头一个人出屋忙活去了。

季连樘之前和同窗在镇上下了馆子,其实并不饿,但也没开口阻止,在他看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值一提。

见康婆子还围着自己拍打个没完,他皱了皱眉。

“娘,你方才又在骂谁?交待你多少回了,不要和那些个乡野村妇掺和,有失体面!”

要说整个家里谁能制住康婆子,非季连樘莫属。

被儿子当面一训,康婆子脸上有些挂不住。

“你说的话娘都记着的,娘顾着你的体面,都不爱理那些老刁婆了。这次还不是那谢寡妇……她把那丧门星接家去了,这摆明是打咱们季家的脸……”

康婆子还想替自己辩解几句,见他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讪讪的住了口。

这孩子啥都好,就是越大越好面儿,嫌她粗俗,丢他的脸。他以前可不这样,想他小时候那会儿,她和村里人干仗,他还在旁边拍巴掌喝彩呢。

康婆子心里有点失落,但转而一想,儿子现如今是童生老爷,今非昔比了,她以后可是要当秀才老娘举人老娘的人,万不能给儿子丢脸。

正想再拍胸脯保证一番,季连樘却问起了别的。

“妧丫头不是……”他顿在这,买卖那两个字似乎难以启齿。

康婆子最知儿子心意,立马便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前后说了一遍。

他越听越凝重:“爹,我有话和你说……”

季庆山咳嗽一声,季连松、季连槐以及不情不愿的朱氏,就都出了堂屋。

把门掩上,季连樘这才面露忧色。

“爹,之前娘说把妧丫头给……就有银钱,如今可如何是好?谭先生的寿辰还有五日就到了,儿子这次回来正是……”

康婆子最看不得儿子发愁,眼下又把季妧恨上几分。

“都是那丧门星不争气,不然三十两银子早到手了!不过儿啊,不就是做个寿吗,你送个像样的礼也就罢了,哪里能用的到这许多银子?”

“娘,你懂什么!”季连樘有些不满,“这谭先生的兄长正做着县学的教谕,只要入了谭先生的青眼,肯在他兄长那替我美言几句,再得县学教谕几句提点,明年院试我必定能中!”

见季庆山和康婆子都不发话,季连樘把一腔愁闷都表现在脸上。心里怨他们终究是庄稼人,那眼睛就知道盯着面前一亩三分地。

“儿子何尝不知道家中艰难,只是如今这世道,没有银钱便打不通路子,没有路子,任你才学再好也得被从那榜上刷下来!爹,娘,儿子自问才学不输旁人,这几年却屡试不中,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没人肯提携一把的缘故!如今有关系可通,却在银钱上犯了难,儿子……儿子没用啊!”

季庆山手上搓旱烟的动作渐渐停下,沉默良久,开口对康婆子道:“去东间……把那箱子拿来吧。”

一下子拿出三十两,这无异于要了康婆子老命。

但谁让这银子是她乖儿要使呢?她也听明白了,不给那谭先生送礼,老四下回还得被刷下来。

她不能挡了老四的道。

康婆子去了东间,不一会端着个小匣子出来,递给季连樘时,那心里宛如割肉一般。

“……乖儿啊,这是我和你爹的棺材本了,你……”

季连樘伸手接过,面上立时转忧为喜。

他心里并不相信这是爹娘的棺材本,回回都跟他说是棺材本,让他千万省着点花,等下回需要银子,他们不是照样能拿的出来?

季连樘胡乱点头应着,不忘重复那不知说了几千遍的话。

“娘你放心,等我考中秀才,日后做了官,一定会好好孝顺你和爹。到时候你们一个是官老太爷,一个就是诰命夫人,便是现在的县太爷见了你们都得下轿……”

儿子勾画的美好前景让康婆子笑的见牙不见眼,就连季庆山嘴角也露了几丝笑纹。

西厢房里,朱氏正犯嘀咕。

“你瞧着吧,四弟这次回来肯定是拿钱的!我昨儿还见娘把堂屋门关了躲东间不知道干啥,定是提前给她那好儿子备着……”

她方才杵在堂屋不肯挪步,就是想亲眼盯着,没想到还是被老四三两句给打发了。

越想心里越堵得慌,转眼见季连槐躺炕上都快迷瞪过去了,气的狠拍了他一巴掌:“你听没听我说!”

第14章 洗不去的污点

“我说你这婆娘有完没完?他拿就拿呗,拿的又不是你的钱,自有爹娘掏,你在这操啥心?”季连槐不耐烦的翻了个身。

“唉我说季连槐,你到底长没长心眼!是爹娘掏不假,但别忘了那钱也有咱一份!季家又没分家,这些年地里的收成、你和大哥农闲时打的零工,还有二房!二房一家赚的比这些加一起还要多!钱呢?都交到公中了,平日朝娘要个铜板给明茂买糖吃都难,可只要老四开口,她眼都不带眨的!这次不知道又给多少……”

季连槐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没用,家里就四弟一个有出息,爹娘指着他光宗耀祖呢,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得搭梯子去摘,那让你搬梯子你敢不搬?”

朱氏不高兴道:“那就算拦不住,总得跟咱们说一声吧,合着咱们做牛做马……”

“老三媳妇!”院子里蓦地传来一声喝骂,把两口子吓得一激灵。

“你死哪去了!成天就知道躲懒,灶房就老大家的一人忙活,啥时候才能吃上饭?赶紧滚去后院捉只鸡杀了,给我老四补补!一个个没心肝的,没瞧见他为了这个家都瘦了一圈?”

朱氏心虚的拍了拍胸口,还以为自己的抱怨被听到了。

她翻着白眼嘴里应着“来了来了”,一面冲季连槐低声嘱咐。

“托你四弟的福,咱们又能闻闻肉腥了。待会你别光顾着自己吃,给咱明茂夹个……鸡腿是不可能的,翅膀胸脯也不指望,好肉都是你四弟的……好歹给咱明茂留个鸡屁股!”

……

入夜,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东间偶尔传出点动静。

康婆子烙饼一样在炕上翻来覆去,闹得季庆山也睡不着。

“老婆子,你折腾什么?”

康婆子还能折腾什么,她想想她那见底的棺材本,心里就跟火烧一样,那可是这些年她从牙缝里硬抠出来的。

“当家的,你说老四这回……能不能成?”

屋里静了一会,才听到季庆山说:“大约差不离,老四各方面都不差,如今再有人拉一把……你要对自己儿子有信心。”

话虽这样说,心里有没有底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四考中童生那年,他也是踌躇满志,觉得家里祖坟总算冒了青烟,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得把老四供下去。

可五年过去,院试回回被刷下来。一次次满怀希望,一次次失望,他心里鼓着的那团气就像被针扎了个眼,表面看上去与往日无异,里面的气却是越来越不足了。

季家起初也是大户,家底也算殷实,就为了供老四读书,光景一年年黯淡下来,日子越过越紧巴。

其他几房不知道内情,他和康氏却是清楚的很,这三十里银子一拿,家底真的不剩几个了。

若明年还不中,难不成真要卖田卖屋?这一大家子,到时能不生怨憎?

但转念一想,又觉着老四毕竟还年轻,才二十二岁,往后机会多着呢,考上秀才也不过是临门一脚的事,到时花出去的还会成倍回来。

要是季妧听到季庆山心声,定要笑他掩耳盗铃。

教育之贵,古今皆同。拿大丰村举例,百十户人家,有能力送去读书识字的不过就那么零星几户。

这还往往是举全家之力供一人,所有的资源都倾斜到一个人身上的结果。

如此一来不免要薄待其他子孙,时间一长,怎么可能没有怨气。

季家几房之所以能维持表面的和谐,一来是没触及到自身根本利益,二来还指着将来家里真出个官老爷沾点光。

但秀才又岂是那么好考的?一县下辖十几个镇,每年参加考试的人不知凡几。邺阳县又不是科考大省,名额有限,还都偏向县城,多少年了,大丰村这片儿十里八乡都没出过一个秀才。

若季连橖一直不中,季家走到卖田卖地的地步,其他几房失了安身立命的所在,你看爆不爆发?

季庆山不是不知,就是在故作不知。

康婆子却是被说服了,一时间又自信满满:“老四的学问那肯定没得说,每到年下村里来求他写对子的把院子都挤满了,不好人能求?我儿写的字他们都不认识呢,可见学问深……这次准能成!”

卸下心中大石,康婆子重又想起白天未完的事业,她骂谢寡妇才骂到一半!不骂个几天几夜怎能解恨!

想到那丧门星,更是咬碎了牙!

“她倒是命大!知道不会那么早死,老娘绝不会同意分家,虽说卖不出去了,但留着好歹能当个牲口使。老大老三家的干活就没一个麻利的,非催个十遍八遍,还得在后面盯着。那死丫头别的不说,干活一个顶俩……她咋就没死透呢!”

康婆子想不通,明明眼看都不成了的……要不然也不会把那三亩荒地给她。

即便荒地那也是地,自来只有她康婆子占别人便宜的份,别人拿她一根草都是做梦。

当时之所以同意分家,打的就是等那死丫头一咽气,再把那三亩地收回来的主意。还省了一副棺材钱,还不用把那丧门星葬在季家坟地里。

算盘打的精,耐不住老天爷轻轻一拨就给弄得一团乱,眼看是鸡飞蛋打。

康婆子气闷道:“如今那谢寡妇把人领去,就差没敲锣打鼓了!哦,到时候满村都赞她仁义,都戳着咱脊梁骨骂,她这不是打脸是什么?当初我就不乐意卫氏和她来往……卫氏也是个贱骨头!偏偏老二猪油蒙了心,非要把她娶回来,花了整整二十两,虽说那钱是他自己挣得,那也是老娘的……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谁知道清不清白……”

季庆山心里也郁闷的紧。

季妧死了倒还干净,活着那就是季家门面上的癣疥,一块洗也洗不去的污点。

他素来最重脸面,平时往村里走一圈,哪个不捧着敬着?最近却悄悄变了,凡他走过的地方,虽当面仍是一幅笑脸,背后却戳戳点点,不用猜都知道为着什么。

因为这个缘故,季庆山也不大爱出门了。

卖季妧这步棋终究是走错了。

当初就应该偷偷把人弄出大丰村,而不是闹的沸沸扬扬……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他倒不后悔把季妧分出季家,那丫头命实在太硬,万一真克到老四……他忌讳这个。

一时的骂名不算什么,瞧着吧,等老四高中,有他家扬眉吐气的时候。

康氏越扯越远,他不耐烦再听下去。

“她是死是活,左右是个不相干的人了,还提她作甚!你是缺个干活的牲口,还是老寿星吃砒霜——嫌自己命太长?她就是现在要回来给你当牛做马,你敢让她进门?”

一句话戳中康婆子死穴,她想了想,不说话了。

第15章 酸菜豆腐渣

“小妧姐,豆腐渣要来了。”

大清早,胡细妹挎着竹篮子从外面回来,还没进门就开始喊。

季妧从灶房探出头:“赶紧提过来,是新鲜的吧?”

“问过付大叔了,昨晚刚出来的。”她说着,献宝似的把篮子提到季妧面前。

季妧捏了点在手里试了试,雪白半润,刚刚好。

正坐在灶门前烧火的胡大成忍不住好奇:“小妧姐,这豆渣能好吃吗?”

胡细妹也有同样的疑问:“以前家里断粮了,娘也找付大叔要过豆腐渣炒给我们吃,一点也不好吃,还有股豆腥气,付大叔家都是用这个喂猪的。”

她嘴里的付大叔是村里做豆腐的。

豆腐渣虽然人不稀罕吃,但用来喂猪是顶顶好的。不过比起豆渣,猪还是更爱吃麸子一些。

连猪都嫌弃,她无法想象这东西能做出什么美味,虽然小妧姐的厨艺实在没话说。

季妧卖了个关子,让胡细妹去外面的腌菜坛子里掏一把雪里蕻过来。她自己则把豆腐渣用纱布包着,浸入清水中捏挤出浆水,再提出来挤去水分。

“大成,烧小火。”

铁锅刚刚已经刷过,她将豆渣倒进热锅里,用小火慢慢焙干焙熟铲起。

快刀把洗净的雪里蕻放在圆墩上切细,又从猪油罐子底部勉强刮了小半勺猪油。

猪油在锅底很快化开,五成热时把干辣椒节扔进去炒变色,然后把切细的雪里蕻放入炒出香味,再加入焙熟的豆腐渣不断翻炒。

刚出锅,胡大成和胡细妹都耸着鼻子围过来。

“好香啊!”胡大成深吸了一口,就要伸手去拈,被季妧一巴掌拍在手背,让他去洗手。

他嘿嘿笑着,这几天也算知道了小妧姐的规矩,手在水里飞快蘸了一下,就猴急的拿起筷子夹了一团往嘴里塞,被烫的直吸气,还一个劲的点头直说好吃!

胡细妹也有样学样,洗净手夹了一口,没嚼几下眼都眯了起来:“豆腐渣原来还能这么好吃啊,小妧姐你太厉害了!”

不过两个孩子都很懂事,娘和二哥去地里上粪还没回来,他们不愿意吃独食,一人尝了一口便都恋恋不舍的停了筷子。

季妧把锅刷干净,让胡大成继续烧火,六七口人吃饭,一个菜显然是不够的。

看到这黄澄脆生的腌雪里蕻,也就是酸菜,她其实很想做一道酸菜鱼。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别说鱼了,菜都吃不起。

谢寡妇顾不上家里,菜园子平时都是胡细妹打理,稀稀拉拉倒也种了些白菜萝卜豆角茄子之类,不过那些都要弄到镇上去卖钱,家里平常下饭,也就一大缸腌酸菜和两小缸咸酱。

季妧把剩下的酸菜都切成细末,挤干水汁,下锅里炒干水分起锅待用。

又从菜油罐里舀了一点点菜油,油烧到六成热时,下干辣椒节炸香,旋即放入酸菜快炒,待酸菜炒出香味,加盐出锅。

饭刚端上桌,恰好谢寡妇和二儿子胡良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各自洗了手坐下来吃饭。

饭桌上,几个人埋头苦吃,都顾不上说话。

豆腐渣就不提了,雪里蕻是日日吃,早都吃厌了的,可今天的格外不同。

那酸香、脆爽,夹在黑面饼子里,就连往常觉得拉嗓子的面饼都成了美味。扒一点在黍米稀饭碗里,稀里呼噜猛扒几口,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等到放下筷子,个个都吃的滚瓜肚圆,胡大成还打了个长长的嗝。

季妧知道,他们未必吃的有多饱,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

这也是她喜欢美食的原因。

以前下了班,她最喜欢去逛菜市场,买好食材回去,一个人对着菜谱翻着花样的做给自己吃。胃暖了,人就会产生一种满足感,那种满足感很接近于幸福。

季妧心里想着,等以后情况好点,再给他们做几道拿手的美食。

谢寡妇放下扒得干干净净的碗,抹了抹嘴角。

她天生少了一根做饭的筋,甭管什么到她手里都一个味。几个孩子都吃怕了她那乱七八糟的大杂烩,胡良稍微大些就把做饭的重任接了过去。

虽然他做的勉强也能入口,但凡事就怕比较。这不,季妧来家里才几天,就把他们的胃口都养刁了。

谢寡妇有点纳闷:“你这都跟谁学的?我记得灶台上的事你娘可不拿手。”

“那个……别人做饭,我在一旁跟着看会的。”

季妧含糊带过,转而问起她比较关心的问题。

“对了谢姨,我想……”

她这边刚开了个头,谢寡妇就开始竖眉毛:“别跟我提回去的事,那屋顶虽然修好了,但铺盖什么都没有,你就安心在这住着,不缺你那口粮食!”

季妧哭笑不得。

前两天胡良带着胡大成就把窝棚顶上的那个大洞修好了,她当天就想搬回去的,结果被谢寡妇好一顿训。

其实胡家也没有多余的被褥,她留下来也是和谢寡妇胡细妹挤在一张炕上。

而且胡家虽然没到缺粮的地步,但也不富余,季妧没来之前,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

通过这几天的相处,季妧也算更进一步了解了谢寡妇这个人。

她在村里名声不好,出了名的泼辣,许多人不喜欢她,她也不咋会说话,但对季妧却实打实的好。

她把季妧接来家,几个孩子也没有因为怕被“克”而疏远她。

季妧感激在心,这是她在大丰村感受到的第一份家人般的温暖。

这份温暖沉甸甸,于是季妧就更坐不住了。

她不习惯总是被动的接受别人的好意,她希望自己能尽快拥有回馈的能力。

“谢姨,你想哪里去了,我是想问你……”

季妧一直在琢磨赚钱的办法,那日跟谢寡妇去河边洗衣裳,见她两只手红肿溃烂的不成样子。

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在镇上的缫丝作坊做工,手要经常泡在蚕茧水里,水脏,时间长了指根就都沤烂了。

实在忍不了疼,也去镇上医馆瞧过,花了十几文钱买了一小瓶紫色的药水回来涂,效果不是很好,手一碰蚕茧水还是老样子。

不单她一个,作坊里的女工都这样。偏方找了不少,没用,只能咬牙忍着。

第16章 护手霜

“我和田寡妇都跟着你娘学过刺绣,不过我手笨,愣是学不会,后来你娘就专教我打络子,也能贴补贴补家用。胡大山那死鬼去了后,我光靠打络子养活不了这几个讨债鬼,就只能出去找活干。”

谢寡妇生了三儿一女。

大儿胡兴,娶妻葛氏,生了一对龙凤胎,小安和小花。

二儿胡良,今年十七,定了邻村曹家的闺女。

三儿胡大成和四女胡细妹也是一胎生的,今年整十岁。

胡大成和胡细妹刚落地,丈夫胡大山就被抓了壮丁,不久就死在了战场上。

她好不容易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前年派劳役,老大胡兴又被弄去南边修运河,这一去再没能回来,那葛氏熬不住,不到半年就跟人跑了。

如今家里就胡良一个成年的男丁,胡大成和胡细妹半大不小,小安和小花才三岁,正是离不得人的时候。

平日都是谢寡妇在外寻摸些活计,胡细妹在家领着俩小侄,胡良和胡大成管着地里。

说到地,这些年陆续也都卖的差不多了,还剩三亩半下等田,哪里供得上六张嘴吃饭。

“砖窑、采石场我都做过,不过那地方太容易出事,你说我再死了这一窝孩子可咋整?后来镇上起了一家缫丝作坊,我就去了……离家近,也不克扣工钱,手烂点怕啥,要不了命就成。”

谢寡妇说的浑不在意,季妧却听的不是滋味。

“谢姨,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贫贱人家百事哀,只要有了钱,一切都会好的。

她今天之所以和谢寡妇谈这个,也正是因为想到了一个赚钱的法子。

大丰村地理位置偏北,比别的地方更早入冬,差不多十一月底就开始下雪,要一直持续到来年二三月份。

这几个月庄户人基本都猫在家过冬,但要外出做工养家糊口的也不少。

做工自然要用到手,可天寒地冻的,虽然按老法子抹些动物油脂能一定程度缓解皲裂,但在恶劣环境下撑不了多久,双手还是免不了红肿溃烂。

如此一来,具有防水防冻功能的护手霜就会很有市场!

前世中西兼修虽然是被迫,但比起西医,她反而更侧重中医。研究生时期还负责过一个相关项目,就是替一家上市公司研制主打中药成分的护肤用品,这一系列产品后来反响很好,并且推向了国际市场。

季妧都想好了,第一目标用户就是那些需要常年把手泡在水里的女工,比如染布坊、缫丝厂做工的那些人。

而潜在用户那就多了!整个北方,只要有人,就都是可挖掘的市场。

季妧的野心并不大,她只想凭这个赚得安身立命的第一桶金。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缺银子,山上能挖到的草药有限,即便能挖也做不到大批量生产,而且要做到大批量生产不仅需要大量原材料,还有厂地、厂房、人手……总之,雄厚的资金和强大的人脉网,缺一不可。

季妧只想安安稳稳的过小日子,不打算再做个日夜连轴转的工作狂。

所以,她决定卖方子。

打定主意,便跟谢寡妇提出要去一趟镇上。

她还在想用什么理由说服谢寡妇,谁知谢寡妇问都没问就同意了。

“正好我也要去大成他姥家,经过镇上。”

大丰村距邺阳县十多公里地,走路去的话要一个时辰左右,也就是两个多小时。

距镇上只有四公里,走路半个多小时就能到,坐车去还要快些。

胡细妹在篮子里垫了厚厚的稻草,把这几天攒的鸡蛋小心翼翼放进去,又在上面盖了层布。谢寡妇用胳膊挎着,交代他们看好家别乱跑,就领着季妧往村口赶。

村里有辆骡车,专门往镇上和县上捎人的,去镇上一次一个铜板,去县里一次三个铜板。

季连松给的那十文钱都还在,季妧刚掏出来,谢寡妇抢在前头把两个铜板递给赶车的牛大叔,就拉着她上骡车寻了长条凳坐下。

别看谢寡妇动作干脆,好像根本不在乎那几个钱,季妧却知道,以往她回娘家都是挎着篮子走路去,就是去县城也没舍得坐过车。

这次之所以选择坐骡车,应该是担心自己伤还没好全,不能走那么远的路……

季妧捏了捏掌心的铜板,又看了眼被谢寡妇小心看护的那几个鸡蛋,压下翻腾的心绪,转头看向别处。

又陆续上了几个人,牛大叔便赶着骡子朝镇上出发。

一路上几个长舌妇叽叽喳喳,边说话边偷偷打量季妧,满脸的八卦欲掩都掩不住。

有那直接的干脆就问她。

“哎呀小妧,听说你真把那白老爷家的公子克死啦?是不是真的啊?”

“我还听到更离谱的,说因为你,人家坟都被劈了!”

“我的老天爷,真这么邪门?”

“可不是,那算命的可真准……”

“放你娘的屁!”谢寡妇把鸡蛋篮子往季妧怀里一塞,指着那个领头的,“苟剩家的,你龇着一嘴大黄牙嚼什么蛆?出门又没漱口吧,迎风都能臭十里地!”

车上还有几个男人呢,那苟剩家的婆娘气红了脸。

“谢寡妇你说谁?”

“谁嘴臭我说谁!”

“你……哼!我再臭也比不上你骚情,村里谁还不知道你,男人堆里打滚,夜夜都敞开了腿,村里一半大老爷们都爬过你家墙头吧!”

苟剩家的说完,几个妇人齐齐大笑起来,那几个男的也面色古怪。

季妧刚才还云淡风轻,这会儿却直接冷了脸。

农家少娱乐,尤其农闲时候,做完了手头活计,就靠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打发日子。

所以她也没较真,几句闲话而已,爱说就说呗,又掉不了肉。

可她却忘了,流言也是能杀人的。

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半点也不弱,正是因为她们愚昧,所以残忍而不自知。

看苟剩婆娘的样子,这话应该说过不止一次两次了。

这样一盆盆的脏水泼过来,说的多了,那些不信的人也会信上七分,谢寡妇的名声能好才怪!

第17章 编故事

谢寡妇脸上倒没什么变化,当场顶了回去:“那你可得看紧你家男人,当心下回爬我墙头摔断了腿!”

“我呸!你也不照照镜子,谁稀得爬你墙头?我男人才瞧不上你这个不守妇道的骚货!”苟剩婆娘气的不轻。

“我还用照镜子?方才不是你说村里一半大老爷们都……”

季妧直接扶额,看来谢寡妇的坏名声也有她自己一半功劳。

这破罐子破摔的态度,看似把人怼得爽了,却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相当于别人泼了脏水她又自己描了层黑边。

季妧截住谢寡妇话头,看向苟剩婆娘。

“苟大婶,你说有人夜里爬墙头,是亲眼见的吗?”

苟剩婆娘把头一昂:“那是自然!我看的真真的,还不少呢!”

“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家离胡家并不近,大半夜的你不睡觉,专门跑去看有没有人爬墙头?”

“我……”苟剩婆娘噎住。

季妧摇了摇头,满脸的不赞同。

“苟大婶你这样可不太好。先不说夜不归宿有多不守妇道,万一被人撞见,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专门去看一堆大老爷们的……”

“哈哈哈哈!”这会儿哄笑的换成了那几个男人,当然,几个长舌妇也在暗暗偷笑。

苟剩婆娘脸都绿了:“你!你小小年纪,怎地不学好……”

“我不过是想提醒一下苟大婶。”季妧笑眯眯的看着她,“有时候眼见都未必是真,何况那些没根底的污糟话?你也知道被人扣个不守妇道的帽子不好受,若不想别人也用同样的手段回你一个,还是小心说话的好。毕竟,编故事嘛,谁不会呢?”

苟剩婆娘被堵的胸口难受,又怕她们回头真在村里编排她半夜出去盯男人的话,气哼哼的扭过身,不说话了。

旁边几个长舌妇自然也怕自家被编故事,面面相觑,生硬的转了话题,聊起孩子庄稼啥的。

很快到了镇口牌坊处,下车后,谢寡妇把季妧拉到一边。

“下次这种事你不要掺和,我自己就能应付。那些女人都不是好货,到时指不定背地里怎么编排你。”

寡妇门前是非多,起初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她也着急上火的跟人解释,跟人吵,甚至为此跟人厮打,夜里枕巾都不知道哭湿了多少回。

可她要拉扯大几个孩子,就没办法足不出户,她又找不到什么体面的活计,只能跟一群男人挖泥扛木头砸石头,那难听的话就更多了。

不过听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主要也没有时间跟她们掰扯,有那功夫不如多赚几个钱。

“我就当她们放屁!”

季妧欣赏她的这种态度,在这个女人一辈子围着锅台转,一旦被休或者丧夫就活不下去的时代,谢寡妇虽然抛头露面为人不耻,却用她并不算有力的肩膀替自己的孩子撑起了一片天。

“谢姨你能这样想是对的,不过方法上……”

季妧并不打算跟她说什么大道理,直接挑她最在乎的作为切入点。

“你可以不为自己辩解,不在乎村里人怎么说你,但细妹和大成他们呢?他们眼看着就大了,还有良子哥,他也快要成亲了……总得替他们想想。”

谢寡妇面色一变,果然迟疑起来。

“那还能怎么办?去村里吆喝,没用的,他们不会信……”

“不用啊。”季妧可不希望矫枉过正,“反正我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只是下回再碰到往你身上泼脏水的,你就……你就把盆抢过来泼回她们身上,前提是确保别弄脏自己,要不然吵半天还遂了别人意,白忙活不是?”

季妧说的浅显生动,谢寡妇一下子懂了:“就像你刚才那样?”

想到苟剩婆娘那张吃瘪的脸,别说,还真比往日跟人吵的脸红脖子粗的管用。

季妧见她明白了,也就点到为止。

虽然“信你的自会信你,不信的解释也没用”,但遭受到中伤和污蔑,还是要摆明自己的态度。

至少要让对方知道,乱说话是要负责的。

两人聊着的当口就进了镇。

因为离周梁两国疆界比较近的缘故,居庸镇总的来说也算是个重镇。

这地方本来荒的很,后来朝廷派了军队长期驻扎,加强边防的同时,又陆续从全国各地迁来许多流民,那些被判流放的重犯也多被发配到此,慢慢的人烟也就聚了起来。

这些扩充的人员,太平时便耕田种地,一旦打起仗来,就是最好的“人才备用库”。从别处调来或是抓来充军的兵丁,终究是远处的水,哪有近处的水能救急救火?

也正是这个原因,居庸镇虽然是重镇,却并没有多少繁华气象。

这里的百姓走不出去,户籍世世代代落在这,没有权势想迁走万无可能。外面的人也不愿意来,不然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家里的男丁就被送上战场。

就连那些走南闯北的商贩,胆子小点的都不乐意往北走,战火说起就起,到时损失财货是小,就怕身家性命都得搭进来。

今天正赶上逢集,街上人很多,挤挤挨挨的。

谢寡妇直奔镇南去了,说是要帮村里人捎个信,让季妧忙好就还在镇北头等她。

季妧顺着南北大街漫无目的闲逛,发现售卖的商品多为米粮、菜蔬、皮毛、野味之类的生活必需品,那些华而不实的“奢侈品店”几乎见不着。

经过一些摊铺时,她也会停下来问问价格,从一路汇总的信息可知,这个时代的物价水平也近似于她所知道的那个明朝。

一般而言,历代银子的购买力多以粮食为基准来推算。

不过世有治乱、年有丰歉,粮价时有不同,银价自然也会随之浮动。

像前些年太平时候,一两白银能买大米两石,换算一下,一两白银的购买力可达五六百元。

近两年战事一起,一石米都卖到了八钱银,物价上涨,一两银的购买力降到三百多元。

不过季妧倒是松了口气,眼下虽然比不上太平年景,也还不算太离谱。

第18章 那是宋璟(加更)

季妧略微打听了一下,便向东大街拐去,镇上最大的医馆兼药铺济世堂就在那边。

所谓最大,在她看来也不过就是门脸比一般店铺大些,并不见有多气派,但即便这样,也不是一般乡下人进的起的。

跑堂伙计见季妧一身粗布衣裳还摞着补丁,就有些带搭不理的:“问诊还是抓药?诊金十五文,药费另算。若是乡下地方,恕不出诊。”

到哪里都不缺这种只敬罗衣不敬人的势利眼。

季妧无视他的敷衍,开口问道:“你们掌柜的在不在?”

跑堂伙计见她既不看病也不抓药,顿时不耐烦起来,拿手驱赶:“不在不在!掌柜的也是你能见的?没事别在这挡道!”

季妧已经不记得多久没这么难堪过了,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和气生财,才捺住性子:“我想和他谈笔生意,是关于护手霜……”

“就你?还生意?”

跑堂伙计正要取笑,瞥见掌柜的正好从外面回来,就笑嘻嘻跑过去,像说什么稀奇笑话似得指给他看:“二叔,那有个乡下丫头要和你做生意呢?”

济世堂掌柜叫汪德,听到这话把眼一瞪:“嘱咐你多少遍了,在外面别喊我叔,让人知道我把你弄进来……”

“怕啥呀二叔?大伯是白府管家,得白家老爷器重,你又管着这济世堂,提携提携侄子怎么了?我看谁敢说闲话!”

汪德跟他掰扯不清,径直上楼去了。

伙计在后面又喊了一遍:“二叔,这乡下丫头要和你谈什么护手霜的生意呐,你不见见?”

听语气就知道他是在戏弄人家,汪德头也没回,丢了句:“把人轰出去,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早在季妧听到“白家”二字时,就已经不打算做这门生意了,自然也不会等别人来轰,自己扭头就出了济世堂。

真是冤家路窄,自己被卖进白家两次,单知道白家是县里的大户,没想到连镇上的济世堂也是他们的。

此路不通,只能再寻他路。

镇上另外还有几家小些的医馆,季妧跑了个遍,却是同样的结果——那些大夫觉得让医馆做护手霜的建议简直莫名其妙,不等说完就把她赶了出来。

等季妧从一家南北货铺出来,已经有些泄气了。

她以为这种南来北往进货贩货的店,商业嗅觉应该会敏锐一些,不料那掌柜见她年纪小,不等说完就把她请了出去,还说这种偏方没见过一百也有八十。

抬头看了看天,发现太阳已经升到当空,季妧赶忙往镇北头跑,怕谢寡妇等急。

老远就看见谢寡妇在和什么人说话,等她赶到,那人已经走远了。

一身洗得发白的素布直裰,头戴方巾,看背影高高瘦瘦,走在人群中愣是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谢寡妇见她往那看,顺嘴提了句:“那是里正家的宋璟,很知道上进的孩子,和你那四叔一样,也是童生呢!”

“宋……”季妧疑惑,“里正不是姓孟?”

“里正是姓孟,宋璟是里正外甥,他娘孟氏是里正亲妹子。”

“原来是这样。”她就说,大丰村虽然是杂姓而居,但记忆中并没有姓宋的人家。

说到宋璟,谢寡妇有些感慨。

“这孩子也可怜,五岁那年爹病死了,家里几个叔伯硬说孟氏偷人,夺了田产,还把母子两个赶出了宋家村。孟氏带着儿子回咱大丰村,但爹娘都不在了,里正虽然愿意接纳妹子,里正媳妇却不同意养一个外嫁女和累赘。孟氏只能在镇上安置下来,靠着缝补浆洗把宋璟拉扯大,听说去年过了个什么试,成了童生,孟家那些族叔族伯的,当天就出面把他们母子接回了咱们村。”

谢寡妇有些看不上孟家那些人的做派。

“好在宋璟知道争气,孟氏算是熬出来了。也难怪你没见过,他平时都在镇上读书,很少回去。”

“谢姨你刚刚说他是童生?”

“那可不!咱们村可就出了两个童生。你四叔眼睛长在头顶上,平时在镇上见到咱们这些泥腿子乡亲,浑当不认识的。宋璟可不同,这孩子知礼的很,不但打招呼,还会帮着提个重东西什么的……”

学霸,尤其是有教养的学霸,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招人爱的。

季妧见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转了注意力:“不是帮人捎信,怎么信还在?”

“嗨!”谢寡妇问她,“你记不记得村里那个六祖奶奶?”

季妧脑子里倒是有些印象,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干瘦的厉害,腰常年弯着直不起来,在村里辈分比较大,人人见了都叫她一声六祖奶奶。

“她孙子前两年被抓去戍边,一直也没消息回来,这两年仗天天打,谁知道还有命没有……唉,这话也没法明着跟她讲,她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人都认不得了,就惦记她一手带大的孙子。这不,想着天冷了,不知道孙子穿不穿得暖,还说孙子的手常年生冻疮,握不住刀枪,和人拼命会吃亏……”

不管什么年代,烽烟一起,最苦的就是老百姓。赋税加重还是其次,最怕的是抓壮丁,为此导致多少家庭妻离子散,白发人送黑发人。

虽然朝廷有一户只征一个男丁的规定,但战事危急起来谁还管这个!就好比六祖奶奶,她养了五个儿子,五个都上了战场,最小的一个被拉走的时候尚不到十岁,还没成人,连大矛都扛不起。

还就数他幸运些,后来和敌人厮杀时被砍断了半条腿,愣是熬了一条命下来。

六祖奶奶抱着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哭得肝肠寸断,之后逢人就念叨着太好了,她儿断了一条腿,以后再也不用上战场了。

可没想到,多年以后,她唯一的孙子还是没躲过去,听村里人说六祖奶奶那眼就是生生哭瞎的。

季妧心里不是滋味。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重来一次的人生,她一点也不想遭逢乱世。

“村里又找不到人代笔,这不,我专程跑镇上书院找宋璟,人二话没说就替我把信写了,笔墨纸都没收我钱。”谢寡妇小心把信塞到鸡蛋篮子里,“咱们快些,到我娘家还能赶上中午饭。”

“那这信……”季妧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一封没有地址的信寄到军队。

谢寡妇自然也是不清楚的,不过她有别的法子。

“我娘家那边隔一座山就有军营驻扎,都是从军的,去那里打听打听也许能有消息,刚好村里有人专给军营送马料……”

……手生冻疮……握不住刀枪……附近就有军营……

季妧心念电转,已是有了主意。

第19章 推销妧

谢寡妇娘家就在镇西边的谢家坳,不算太远。

季妧不好空着手去吃白饭,知道她兄弟家还有几个小孩,便花了几个铜板买了二十个麦芽糖球。

又不知自己这次能不能成功赚到钱,就留了十个下来,想着回去给大成和细妹他们吃。

本来还想再买点菜的,可手里剩的几个钱实在不够看,谢寡妇嘴里骂着她糟蹋,硬把她拽走了。

两人紧赶慢赶,总算没错过晌午饭,不过这顿饭吃的不咋顺心就是。

谢寡妇的弟弟叫谢昆,媳妇是马氏,人如其名,见她们上门,那脸拉的比马脸还长。

谢家有五个孩子,小的两个还好,只是唆着手指好奇的盯着季妧看,大的几个直接就去翻腾谢寡妇挎的篮子,见只有几个鸡蛋,有些失望,随即就嚷着要吃鸡蛋。

“老娘饿着你们了还是怎地?一个个馋死鬼托生,也不看看你们配不配吃鸡蛋!”

马氏阴阳怪气说着,抄起一旁的扫帚作势就要抽他们:“那几个鸡蛋可是宝贝!你老姑刚说了,要煮给你奶吃的,没你们这些小羔子的份!”

那叫大娃的顿时就不依了,冲谢寡妇嚷道:“老姑你咋恁抠搜,来一趟就带几个鸡蛋,还不给俺们吃,那你也别在俺家吃饭!”

季妧在一旁看的不禁皱眉。

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说话未免也太没家教。

这几个鸡蛋是谢寡妇家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攒了好些天,小安小花哭着要吃都没给,听说之前攒的也都送这边来了。何况谢寡妇今天上门,还是马氏让人去大丰村送的信。

谢寡妇不吭声,被外甥当面说抠搜,饶是她心大也难堪得慌。

季妧赶忙把买的糖球掏出来缓解尴尬,虽然不算什么,但对农家孩子来说已经是难得的零嘴。

几个孩子兴高采烈拿着分到的糖球跑出去玩了,马氏的脸这才好看些,总算往锅里多放了一瓢水。

吃饭的时候几个孩子拖着鼻涕就上了桌,几个鸡蛋到底是被煮完了,盘子刚端上来,几只黑乎乎的小手就一哄而上,鸡蛋和窝头瞬间都抢了个精光,桌上只剩一盆齁咸的腌菜,季妧勉强喝了几口稀饭,就搁了筷子。

吃过饭,谢寡妇带着季妧去到送马料的谢大叔家,把因由说了一遍。谢大叔是个热心人,答应帮这个忙。

马氏还要和谢寡妇商量事,不知道要说到啥时候,季妧闲着没事,谢寡妇干脆就让她帮着走一趟。

这自然正中季妧下怀。

送马料的车原来不止谢大叔一家,附近其他村也有,上了山道才发现后面还跟着长长一溜,都堆得高高的,由谢大叔领头。

车上坐不下,谢大叔就让季妧坐在另一边横杠上,伴着一路挥鞭吆喝声,不多久就抄小道绕过大山,军营也就近在眼前了。

谢大叔虽然同意让季妧跟来,却不敢带着季妧进去,毕竟军营是明令禁止女子出入的。

他让季妧在远处山坡上等着,卸完草料他就去找相熟的士兵打听一下,看有没有六祖奶奶孙子的消息。

季妧只好在外面瞎转悠,她的目的可不止是寻人和送信,可是怎么才能跟里面的军医搭上线……

转悠着转悠着到了一个小山坳,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季妧愣了一下,蹑脚走近。

探头往下看,见凹处向阳的地方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此刻正枕着双臂,翘着二郎腿,嘴里嚼根草也挡不住他骂骂咧咧的声音。

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原来是在吐槽。

“京里来的有什么了不起,成天就知道拿乔作势,凭什么赶老子出来!”

“老子爷爷、祖爷爷都是干军医的,这叫什么?这叫家学渊源!敢说老子不入流……”

“哼!别给老子机会!等老子翻了身,把你们全赶去山里挖药!”

原来是个被排挤的小军医。

真是瞌睡就遇到枕头。

季妧知道有机可乘,就蹲在坳子上,往下丢了颗石头。

“谁!”刚才还懒洋洋的男人瞬间蹦了起来,“谁砸老子?滚出来,看老子不……”

他转了半圈,才发现蹲在上方的季妧,见是个还留着头发帘的小姑娘,顿时没好气。

“去去去!赶紧家去!军营重地,不给女人进的知不知道!差半截还不是女人也不行!”

季妧学他那样,随手拔了根草叼着。

“那要是这个女人能帮你爬到那些老军医头上,甚至平步青云呢?”

“哈!就你?”他像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差点没笑断气,“就凭你……”

一刻钟后,两人并排蹲在山坳子上。

“喂!”他捅了捅季妧肩膀,“我都没计较你偷听我的心声,你怎么还气上了,女人就是小气!”

季妧翻了他一眼,对这个人无语到极点。

他刚才在下面开启嘲讽模式,嘴像机关枪一样无差别扫射半天,还是听她念了方子上的几味药名才停下。

季妧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男人可以这么八婆、这么刻薄。

算了,谈生意要紧。

两人勉强摒弃前嫌,自我介绍了一番,谈判正式开始。

季妧先从个人利益——凭借此药方献策立功,升官发财不在话下,更不用再受那些老军医的闲气和羞辱。

再到家国利益——现在天寒地冻,士兵行军打仗双手龟裂溃烂,连枪都握不住,更无法持刀握矛,要是有了这种护手霜,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最后是经济实用性——所需药材都很便宜,稍微贵一些的也就红参粉和丹参粉,但也不是找不到别的药材取代。

如果此时再拿出一小瓶成品让他试用的话,这次推销就更完美了。

但即便没有,她也看得出来,这个叫贞吉利的小军医已经动心了。

贞吉此人有着市井小人物特有的油滑,还想着欲擒故纵。

他眼睛转了几转,开口就道:“你这什么护手霜的,并不难弄,我也能研制出来。不信?”

他顺着季妧刚刚念出的几味药材,根据药性推测,又报出另几味来。

随后一脸自得的看着她:“怎么样,对也不对?

第20章 青云梯(加更)

这人是有几分急智,而且水平也确实不差,若换作旁人,说不定还真叫他给唬住,自乱了阵脚。

季妧却不慌不忙:“你猜的这几味全对,只是缺少了三味关键的药材,以及每种药材在其中的比例。要知道,差之毫厘谬之何止千里,但凡有半点失误,说不定立功不成反丢了性命。”

贞吉利目光微闪,嘴硬道:“给我点时间,定能把所有药材全都破解出来,药材的比例……大不了多试几次。”

季妧不说话,看着他笑。

“你、你笑什么!”

“我既是诚心和你做生意,也是好心送你一张青云梯,不想却做了那东郭先生,反遭人算计。”

贞吉利被她一句刺的满脸通红,见她起身要走,忙把人扯住。

服了软却不服气,兀自嘟囔道:“你怎地这般有底气,要知道,但凡碰到个黑心的,我刚才说的那些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季妧自然知道。

“从破解、试验到研制出成品,不说几年吧,几个月甚或一年半载总是要的。”她眨了眨眼,弯唇笑道,“你有时间,北梁却不会给你这个时间。”

这场仗已经打了三年,朝廷耗不起了,不然也不会冒险把有“常胜将军”之称的寇长卿从辽东调来。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考量,今年冬天都必定会有场大战,而且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战。

等战事一结束,贞吉利就算研制出有相同功效的护手霜,也派不上大用场了。发点财倒是可以,但这人眼里的野望掩都掩不住,他的心思只怕不在钱财上。

时势造英雄,可时势也不等人。

贞吉利这下是彻底服气了。

不过……

他吭哧半天:“我只能拿出三十两银子。”

方才啰嗦那么多,其实就是想压价。

早在季妧说出这东西利于作战时,他就知道属于他的机会来了。更何况凭借自己的敏锐和判断力,他知道这个方子绝对难得,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出来的。

明知机不可失,无奈囊中羞涩,这三十两已经是他全部家当。

报出这个数字,贞吉利是有些忐忑的,深怕季妧嫌少,转而去找其他军医合作。

见季妧沉默不语,他就如那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挠心挠肺,还得硬绷着脸撑场子。

季妧确实在考虑。

她很清楚,这个方子如果运作得当,价值远远不止三十两,恐怕还要翻个数倍。

不过,先不说她接触不了军营里有地位的军医,便是接触到,人家会不会把她放在眼里还另说,她可没忘记在镇上吃的那些闭门羹;而且她无权无势,万一真如贞吉利所说碰到个心黑手狠的,那……

眼前这人虽然油滑,并不讨厌。

好在她所求也不多,能安稳度过这个冬天就行,三十两,够庄户人家好几年的的嚼用了。

各方面因素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季妧这才点头。

贞吉利握拳大叫一声,这下真蹦了有三尺高。

两人走回大路上,贞吉利让季妧等着,自己撒丫子狂奔回营,不多会又满头汗跑回来,把一个脏兮兮的粗布荷包递给她。

季妧打开看了看,一个十两的银锭,剩下全是散碎银子,估摸着应该够数。

贞吉利拍胸脯保证:“若回去称了不够,只管回来找我!哪里敢骗你们,你是不知,我们将军治军忒严!”

季妧被他样子逗笑,接过他带来的纸笔,就地将方子默下来:

“艾叶粉10~12%、蜈蚣粉6~7%、红参粉5~7%……白芨8~10%、杏叶10~12%、茯苓7~10%……以及牛乳余量……”

贞吉利一边看一边暗暗称妙,不过对着那些数字和符号有些犯难。

季妧拍了拍脑门,习惯真是很难改的过来啊!

于是又给他解释了一遍每份药材的占比。

银货两讫,季妧把银子揣好,彻底松了口气。

贞吉利心里的大石落地,也有闲心唠嗑了。

“你家是杏林世家?”他问季妧。

“……不过是无意间得到的方子,我祖辈都是种田的。”

贞吉利却不信季妧只是个农家女。

先不说这张方子,就她刚才那番条理缜密的说辞,就不像庄户人家养得出来的。

再者说,庄户人家只关心打不打仗,打赢了还是打输了。面前这小姑娘却不仅对边关局势了解的清楚,还能加以利用,若真是农家出身,怕是那家将来要飞出个金凤凰了。

季妧不想贞吉利再细问来源,赶紧岔开话题:“你在军营应该认识不少人吧,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贞吉利把手一挥:“你只管说,能帮得上没二话!”

看不出,这人还挺仗义。

季妧报上六祖奶奶孙子的名字,请他在军营帮着寻寻,如果有消息,递个信给送马料的谢大叔就成。

虽说希望渺茫,但总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我还当什么了不得的难题,交给我了!你这次帮了我大忙,别说这点小事,等我发达了,一定还要重重谢你!”

这话说的……季妧都有些小愧疚了。

其实,贞吉利有自己的小算盘,她何尝没有。

她把方子给贞吉利,并对他言明献上这个方子的种种好处,实则未必没有坏处。

贞吉利肯定不可能把方子交给自己的直属上级,也就是军医处的头头。

从他之前的吐槽就知道,他和那些人不但合不来,还结怨颇深。如果他把方子交上去,说不定最后功劳被别人占去,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而以贞吉利目前的地位,又接触不到什么核心人物,他若想凭此建功往上爬,就只有一个选择——把方子献给更高层的人物。

无论哪个朝代,越级行事都是大忌。若贞吉利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却没被采纳,只怕到时不但军医处再容不下他,还会招来更大的祸事也说不定。

想到这,季妧良心不安,正想提醒他一下,突听身后马蹄声如奔雷。

转头,就见烟尘滚滚中,一队人马从远处驰来。

营门也在此时齐刷刷洞开,两侧士兵立正站好,高声大喊:

“将军回营!”

第21章 初见

贞吉利慌忙扯着季妧避到路边,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按住了脑袋。

那队人马一阵风般自面前卷过,季妧吃了一鼻子灰,呛得不行。

人都过去了,贞吉利还按着她,她刚要挣开,就听他咬牙低声道:“别动!”

恰在此时,有马蹄哒哒在两人身边停下。

一道略显寒凉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为何会有女人在此。”

季妧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贞吉利也紧张的磕巴了一下:“回将、将军,这是小人的妹妹,家中有急事,她来找小人……”

面前是一匹黑色的骏马,浑身无一缕杂色,四蹄却如踏雪,端的神骏非常。

马背上端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身着深色锦衣,外附玄色盔甲,腰佩长剑,脚蹬皮靴,扯缰绳的那只手臂,还能看出隐隐贲起的肌肉轮廓。

季妧匆忙瞥了一眼,视线就停在马腹处,没敢再往上看。

不过一息停顿,那道声音复又响起。

“尽早送离。”

低沉简短的四个字,带着某种无言的威慑,从他嘴里出来那就是军令。

贞吉利忙单膝跪地:“是!小人这就把人送走!”

马上的人没再说什么,拨转马头就要进营。

季妧察觉到一旁的贞吉利明显更紧张了,喘息又粗又急,甚至能听见吞咽口水的声音。

微微侧头,见他满头大汗,眉心纠结,眼神急速转动,这是人在面临很难作的决定时才会有的反应。

他要做什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见贞吉利突然站起,疾跑几步展臂拦在马前,大声喊道:

“将军留步,请听小人一言!”

那马被迫停了下来。

贞吉利胡乱抹了把头上的汗,尽量稳住因激动而发颤的声音:“将、将军,小人有法子,可、可解将军心中之患,可解大、大周燃眉之急……”

季妧垂头站在原地,这会儿已经目瞪口呆。

她没料到贞吉利这么大胆,光凭自己一面之词,都不再试验一番,就敢在军营最大的boss面前献策!想过他会越级,但没想过他越的级这么大!

贞吉利原先确实是打算先回去研究研究方子,等制出成品再多找一些士兵试用,确定无误再上报。

可是刚刚那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冲动就……

此刻冷汗直冒,两股战战,却并不打算退怯。

能见到将军,能和将军说上话,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也就认识几个副将级别的,对方未必会替他献上去,就算献上去了,未必不会把功劳占去,到时他的心血岂不白费?

一阵慑人的静默,贞吉利大着胆子微微抬头,正对上将军的视线。

他浑身一抖,再也顶不住威压,默默退到一边,把路让开。

心里不断想着:完了完了我果然是鲁莽了将军又怎会理会我这种小人物如果被军医处知道……

将军打马而过,瞥了他和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的季妧一眼。

“安顿好你妹妹,来我帐中详谈。”

待后面人马全部进了军营,贞吉利才从惊愕中回神。

“将军信我了?将军信我了?!将军信我了!!!”

他连问三遍,回身激动的握住季妧双肩:“我要成功了!妹妹,我要成功了!你听到了吗妹妹,我终于可以……”

他语无伦次,一口一个妹妹,说着说着竟然还哭了。

季妧推开他,揉了揉被抓痛的肩膀:“别入戏太深啊同志,谁是你妹妹。”

贞吉利擦干眼泪,也没管什么是入戏太深,胡乱谢了她两句就往军营跑,一溜烟就没了影。

季妧顺着来路返回,在山坡上又等了一会儿才等到谢大叔。

不出意外,他没能打探到什么消息。

“前两年寇将军还在辽东镇守,咱们这边是聂老将军的儿子带兵,那会儿正是打得凶的时候,死了好些人,或许……”

季妧没说话,其实心里早有这种预料。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可说到底,归来的能有几人?

她心里有些感叹,又觉得把护手霜卖给军营是对的。

毕竟这场仗继续打下去,除了要耗费大量财力物力,还不知会有多少人员伤亡。

远的不说,到时又要征兵可怎么办?

谢寡妇家的二儿子也到征兵的年龄范畴了,到时候又要出多少像六祖奶奶家那样的悲剧?

而如果大周败了,北梁长驱直入,首先沦为亡国奴的就是他们关北百姓。

这么一看,自己也算尽了点微薄之力,虽然她的本意只是赚钱。

回去的时候马车是空的,季妧盘腿坐在车板上,看着军营在视线尽头渐渐缩小,直至变成一个小黑点。

她忽然想起那个马上的将军。

虽然刚才并不曾见到真容,但那种经年驰骋沙场才能淬炼出来的杀伐气势,却着实让她出了身冷汗。

那应该就是寇长卿了吧。

听说他十三岁就披甲上阵,有一夫当关之勇;不满二十岁就收复了先帝在位时割让出去的辽东十二州,立下不世之功;镇守辽东七载间,敌军望风而披靡,再不敢来犯。

相比之下,关北这边却连连失利。

朝廷先是派了聂老将军镇守,只可惜英雄老矣,不久后就喋血疆场。换了聂老将军的儿子,不料虎父犬子,竟是只会纸上谈兵。

听说最后还是张阁老在朝中力排众议,让寇长卿兼任关北统帅,期待他能挽狂澜于既倒。

张阁老赌赢了。

短短几个月,周军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不但扭转了颓势,还打得北梁毫无招架之力。若不是对方近来也换了个颇为厉害的主帅,只怕战事早就结束了。

北梁常年处于冰天雪地,惯于极寒气候下的作战,就有意拖延到入冬,希图毕其功于一役。

大周这边至少一半是南方征调来的兵,手脚遍生冻疮的情况下,战斗力削弱一半都不止,形势大大不利。

如果能解决这个难题,也许大周这边就不必苦苦拖到来年春暖。

季妧心里盼望着,护手霜真的能有所帮助。

希望这个辽东的战神,也能成为她们关北的保护神。

第22章 买买买(加更)

谢大叔半道要拐去镇上一趟,怕季妧着急,问她要不要坐同村其他人的车先回去。

季妧刚赚到银子,正需要添置些东西,本来是想先回谢家沟再和谢寡妇一起去镇上的,这样买完东西就能直接回大丰村。

但看看斜挂在半山腰的太阳,又怕时间不够,便提出和他一道去镇上。

经过这半日的相处,能看出来这谢大叔就是个踏实本分的人,所以不必担心财不露白的问题。

到了镇上,谢大叔去铁匠铺修补农耕家伙什,季妧则去了北街。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她除了柴什么都缺,所以就先去了粮油铺子。

油盐这些东西都比较贵,但作为生活必需品,贵也没奈何。

四斤豆油一百六十文,四斤精盐六十多文,本来还想买些酱油醋的,一问价格大吃一惊,光这两样加在一起就要四五百文!

小伙计还一脸神气的说这东西是京里新时兴的,一般人家吃不到,他们掌柜的托了门路才弄到居庸镇来卖。

季妧暗暗疑惑,据她所知,历史上醋是很早就出现了的,虽然最初确实是贵族专用的奢侈品,但到了宋代就已经开始普遍起来。

她原先觉着这个时代的种种都比较贴近宋明时期,看来终究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在伙计滔滔不绝的介绍中,季妧分别掀开缸盖看了看,色不正,又凑近闻了闻,味也不醇。便打消了买的念头,直接结账。

伙计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满脸带笑的给她结了账。

粮油铺子旁边就是米面铺。

北方人吃麦子磨的面和小黄米比吃大米普遍,因而面的价格并不比米便宜多少,米是八文钱一斤,面是六文钱一斤。季妧米面各买了两斗,共花了二百八十文。

买的时候爽快,买完傻眼了,这么多东西怎么弄回去?这一刻,季妧无比怀念起前世的购物车。

“我来帮你吧,这些东西要送到哪?”粮油铺子那个小伙计看她站在街上犯难,就隔着柜台问她。

好人啊!季妧忙把地址告诉他。

小伙计转身去了与铺子相通的后院,片刻推了辆独轮车出来,把东西都搬到车上,推了就走。

“噯?”季妧喊住他,指了指铺子。

铺子门也没关,他就这么去帮自己送东西,会不会出问题?

“不打紧!我和周边的人都相熟,他们会帮忙看着。这大下晌的也没啥客人,不瞒你说,我这铺子半天就进了你一个。”

小伙计乐呵呵的,一路说个不停。之前还以为他只是为了推销东西话才那么多,这会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个话痨,不过是个热心且不讨人烦的话痨。

经过一家布庄,小伙计停了下来。

“你不是要买布,这家比较好。”

见他对镇上方方面面都很熟悉,季妧方才就跟他打听了一下,原想着把这些东西送到铁匠铺再回来买,没想到这人热心到了这份上。

季妧也不是扭捏的性子,道了谢就快步走进布庄。

布庄不大,品种也很单调,贴墙一排的货架上一半陈列着细布和棉布,剩下的多是粗布葛麻,都是比较经济实惠的布料。

绫罗绸缎也不是没有,只占了货柜一角,上面还覆了层轻纱护着。想也知道,这种精贵东西只有在县城才吃得开,在乡下地方,销路还不如粗布麻布。

一般来说,丝绸价最高,棉类次之,麻类又次之。跟掌柜的询问了一下,果然。一匹大头绢要六钱银,而细棉布四百文一匹,粗麻布一百五十文就能买一匹。

一匹布差不多十三米左右,能做六七套衣裳。季妧要了三匹粗麻布和两匹细棉布,掌柜的一看是大主顾,忙不迭要领她去盖着轻纱的那个货柜。

季妧摇了摇头,她现在小村姑一个,穿一身绫罗绸缎太扎眼,跟把元宝挂脖子上招摇过市没什么区别。

不过她倒是想起来还有一样东西没买。

“掌柜的,你这店里有没有棉花卖?”

掌柜的一拍手:“怎么没有!秋上刚收来的,又干净又宣和,不信你来看。”

掌柜的挑起门帘,带她进了后院一间房,里面堆了足有半屋子棉花。季妧用手摸了摸,确实不是陈年棉花。

冬天要到了,棉被和铺盖总需要两床,方便晾晒,天寒也可以加盖。还有棉衣,也要来两套。

算下来差不多需要三十斤棉花才行,保险起见,季妧决定买五十斤,多了总比用的时候不够要好。不过棉花可不便宜,一斤就要40文。

买了棉花自然还要买被里、被面和床单,考虑到换洗问题也得是两套,加上之前买布的钱,一下子给出去近四两银子,季妧小心肝实打实的抖了抖。

只好在心里一个劲儿的安慰自己,没事没事,换算一下,不过才一千多块钱而已,不过才一千多块钱……而已。

从布庄出来,又在猪肉铺子上割了三斤猪肉和十斤猪板油,猪肉十八文一斤,猪板油便宜一些十二文。

板油就是猪肚子上最厚的那层肥膘,庄户人家最常吃的就是用板油熬得的油脂。比起略贵的豆油,猪油更禁吃一些,所以每家灶台上基本都搁着两个油罐子,一个用来装素油,一个用来装荤油。

该买的都买的差不多了,到了铁匠铺门口,谢大叔正好出来。

“我正要去找你,都帮你……这么多东西!”

独轮车窄小,因此上面堆得跟小山似的,谢大叔和小伙计一起把东西搬到骡车上,视觉上看着比刚才少了一半。

小伙计擦了擦汗,推着独轮车便要走。

季妧见状忙喊住他:“今天多亏你帮忙,太感谢了,要不我请你喝茶……”

小伙计挠了挠后脑勺:“不、不用谢!不麻烦……我还要回去看店……你以后多光顾我们店生意就好了。”

每当季妧跟他道谢他就会露出这种憨笑,一点也不像做生意时的伶俐,倒是让人忍俊不禁。

进了铁匠铺子,锅刀勺铲这些谢大叔都给挑好了。一口大铁锅九百文,一把菜刀八十文,锅铲和勺子都是六十文。

季妧不得不感慨一句——农业社会的工业产品是真贵啊!

把钱结给铁匠,又从对面杂货铺买了碗碟、洗脸洗脚用的木盆,还有牙刷牙粉等日用品,刚好谢大叔的东西也都修好了,两人便坐上车赶回谢家坳。

第23章 谁闹谁有理

回程路上,季妧和谢大叔商定包他的骡车回大丰村,毕竟这么多东西,而且天也有些晚了。

谢大叔本就常往镇上和县上拉人赚家用,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回到谢家沟,远远就见谢寡妇娘家门口围了一群人,院子里正闹得不可开交。

季妧挤进去一看,地上躺着个老太太,正是谢寡妇那瘫痪在床的老娘。

一旁,谢寡妇正面红耳赤和弟弟弟媳理论。

从周围的议论声中得知,原来是谢老娘今天又拉在炕上,马氏再也忍受不了,要把她抬到村外废弃的土地庙去。

泼辣如谢寡妇,在娘家人面前明显处于下风,她好声好气求自己弟弟,外面天说冷就冷,把人放到土地庙会出人命的。

可弟弟被马氏管的服服帖帖,习惯了装聋作哑,根本不理这事。

几人拉扯之间,谢老娘硬被连席带人抬到了当院,马氏还丢下一句,“要么送土地庙,要么你这个孝顺女儿把人接走!”

季妧看在眼里,心想难怪马氏非要谢寡妇今日过来,原来是早就打算好的。

不止季妧,在场谁不知道,自谢老娘瘫痪在床,谢昆和马氏只照顾几天就撂了挑子。

眼看老人家一天吃不上一顿饱饭,拉床上尿床上也没人管没人问,谢寡妇只能三天两头往娘家跑,既要照顾老娘,还要帮弟弟家干活,为此还落了一身埋怨。

缫丝厂的管事不满她总是不来上工。她把好东西都送来娘家,最后进了几个外甥的嘴,家里那几个孩子眼巴巴盯着鸡蛋咽口水的样子,她硬是狠心当做看不见。

她图什么?不就是想着弟弟和弟媳能念她一点好,不要苛待老娘吗?不然她又何必天天送上门受这个窝囊气。

“大弟,你说句话。”谢寡妇眼眶通红,季妧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我没什么可说的……”谢昆小声嘟囔了一句。

马氏一把将他拽到身后,叉腰对谢寡妇道:“你有什么事只管对我说,但今天不管你说啥,死老太婆都不能搁我家了。”

对于自己的婆婆,她一口一个死老太婆的称呼,村里人竟然见怪不怪的样子,可见是浑惯了的。

把老娘抬到土地庙的主意就是马氏出的,谢寡妇明知道跟她说不管用。

“谢昆,你今天真要把咱娘扔出去,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那是咱娘啊!她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操持大,小时候你生病,镇上不给看,几个郎中都说救不活了,娘背着你走了十几里夜路去县城,你都不记得了?你不能有了媳妇就不要娘啊!”

谢昆低下头,不知是被人群里的议论声臊得,还是良心终于冒了点头。

马氏被谢寡妇无视本就气得要死,见那么多人还对她戳戳点点的,直接就开始撒泼。

她左右开弓,劈头盖脸往谢昆脸上一顿招呼,边打边问:“你说,你今天给我说清楚!是要你娘还是要媳妇?今天我和老太婆只能留一个,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躺在地上的谢老娘看儿子被打,嘴努力张合,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眼泪从浑浊的双眼滚了出来。

谢昆任打任骂就是不吭声,倒不是真舍不得老娘,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就算那是他娘,天天闻着屎尿味也让人恶心的慌。但是他又怕名声不好听,不敢直接当着人前说不要老娘的话。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马氏扑通躺在地下就开始满院子打滚,还差点滚到季妧脚上,这泼妇形状把给她惊得目瞪口呆。

滚够了,她又开始哭天抢地:“你个没良心的谢昆啊!从嫁到你们家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没日没夜伺候你们爷几个还不够,你们还想我当牛做马伺候那死老太婆啊!难道你们谢家只有你一个是从她肚里爬出来的!别的都死光了!”

她话里话外骂谢寡妇,有个大娘看不下去,就劝道:“秋萍也不容易,她死了男人,又有几个孩子要养活,再说她不也经常过来……”

马氏呸了她一脸:“我家的事,要你操什么闲心!是不是你儿子也跟她睡过!”

“你!”那大娘气得发抖,旁边有人道,“她就是个不通人气的,村里谁不知道?他家的闲事咱们看看就好,少管吧,管不了。”

马氏就像没听到一样,接着哭上了。

“你当初精穷我都没嫌弃,人家镇上有钱的来聘我都没嫁,死心塌地跟了你,我是瞎了眼了啊!你到现在还拿我当外人,和你姐一块欺负我啊!好!我走!你守着你那瘫子老娘过去吧,端屎端尿擦身洗脸也别嫌烦,我不耽误你做个孝顺的好儿子,你也别要老婆了!”

马氏从地上爬起来就冲进屋,紧跟着里面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谢昆一下子慌了,生怕媳妇真收拾东西回了娘家,忙就要跟进去。

谢寡妇扯住他,被他一把甩开,还跺脚朝她吼:“都是你!你要是把娘接走不就没事了吗?那是我娘就不是你娘,你尽尽心咋地了!就非得这么斤斤计较?总之你今天要么把人接走,要么自己赶紧走,以后别来了,也别管我们把人送到哪!”

谢昆进屋后,屋里很快没了动静,这两口子明显打定主意不出来了。

围着的人七嘴八舌劝谢寡妇。

“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娘被抬到野地去,你委屈点,把人接走吧。”

“你公婆都不在了,也没人会说闲话,你家里几个孩子也都大了吧,平时你出去做工,他们也能帮你伺候着……”

“谁让你弟浑呢,你就受点累……”

这不就是谁闹谁有理,谁浑谁有理吗?季妧听的都替谢寡妇憋气。

要论孝顺,谢寡妇一个外嫁女已经做的足够了。

反观谢昆,房子和田地都由他继承了,却把养老的事推给姐姐一个人,根本不考虑守寡的姐姐日子过得有多难。

而且这个姐姐还是从小把他带大,他娶媳妇的钱都是姐姐出嫁给他换来的。

季妧把沉默的谢寡妇拉到一边,低声对她道:“谢姨,我有办法让他俩不敢把人扔出去。”

第24章 闹个大的(加更)

大周律法有规定,凡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控告子女不孝,官府必须立即受理。

“不孝”罪可是十恶之首,尤其对五服之内的亲长,若发生谋杀、殴打、詈骂、诅咒等行为,便与谋反、谋叛等同,视为不赦的死罪。

谢昆和马氏的行为,够他们死几百回了。

但季妧本意是想帮着解决问题,并不是为了把人给弄死,即便那夫妻俩再可恶。

好在还有一条补救措施——若情节不算严重,且父母愿意原谅子女,子女也有改过之心,可以不必治以死罪。

不过一顿板子是免不了的,且官府还会不定期派人走访,也就是以观后效的意思。

这简直就是现成的威慑武器!

当初季连柏几次提分家,康婆子就是以去衙门控告他不孝来要挟。要知道这种案子告到县衙,那基本是一告一个准。

只不过乡下人大多不懂这个,且畏官如虎。在他们眼里,官衙是会吃人的,见官更是不光彩的,本分清白的人家一辈子都用不着见官。

更何况,谁又真忍心把儿女告上公堂呢?

所以虐老事件屡见不鲜,那些老人宁可忍着挨着,实在熬不住了,就去找里正,而里正和稀泥的方式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就好比谢昆夫妻这种完全不知孝字为何物的,就算一时被逼着低了头,等里正和谢寡妇一走,他们还不知要怎么变本加厉的作践谢老娘。

依季妧的想法,要闹不如就闹个大的。

告到县衙挨一顿板子再说,之后谢老娘再帮着求情,母爱体现了,威慑起到了,最重要还有长期监督的作用,让他想犯也不敢再犯。

谢寡妇听了她的建议,直接摇头:“再怎么说那也是我弟……我娘也不会同意的。”

季妧就猜到会是这样的情况,有些无力:“就是因为吃准了你们这种心思,他俩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我娘一辈子为儿女操碎了心,尤其是我……”谢寡妇蹲下身替老娘擦眼角的湿痕,“胡大山刚死那两年,全靠我娘偷摸送些粮食接济,我和几个孩子才没有饿死。她还不敢捡白天,怕那两口子看见了又闹,一双小脚,夜里来夜里去,连口水都喝不上我的……如今她老了、不能动了,他们没有人心,不愿意管,我哪能再扔下她不管。”

谢老娘“啊啊”两声,一只枯瘦的手颤巍巍抓住谢寡妇的,眼泪长淌。

虽然这样一来未免太过便宜了谢昆和马氏,但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季妧一个外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谢寡妇本想找一辆牛车把人拉回大丰村,季妧直接喊来了谢大叔。

骡车停在门口,季妧把采买的东西归置到一边,将席子铺在空出来的地方,谢大叔帮着把人抬上车。

谢寡妇进去给老娘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出来了,谢昆和马氏从头到尾问都没问一声。

回到大丰村已经是傍晚时分。

趁谢寡妇在屋里安置谢老娘的空当,季妧拿了十个铜板给谢大叔。

谢大叔可怜谢老娘遭遇,先是不肯要,见推搪不过,直说太多了。

季妧硬塞进他手里,这一路他帮着忙里忙外的不说,回程还得摸黑赶路,哪能真让人空手来去。

等谢寡妇拿着钱出来,谢大叔已经走了,就猜到是季妧破费了,非要把钱塞给她。

这下换季妧连连摆手了:“谢姨你先别跟我客气,我麻烦你的地方还多着,你看!”

她指着刚从车上搬下来的那堆东西。

谢寡妇之前全副心神都在老娘身上,这才注意到她竟买了这么多东西,又是精米白面,又是猪肉油盐,还有布匹、棉花……

“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季妧知道她是想问自己哪来的钱,又不便出口,便把卖方子的事直言相告。

谢寡妇听后,一脸“难怪”的表情。

“不过也不奇怪,你娘一直是个能人。”

她以为方子是卫氏留下的,季妧自然乐得有这样的误会。

“那个……谢姨你也知道我针线不好……”季妧有些不好意思,“缝被子和棉衣的事,就麻烦你了。”

好在原主也不擅长针线,不然还真不好办。

谢寡妇就瞪她:“麻烦啥麻烦,你这点也和你娘一模一样,净说外道话!”

季妧也不谢了,就在一旁抿嘴笑。

不过谢寡妇翻了翻就开始皱眉:“你做两套衣服哪能用得着这么多料子?”

“不小心买多了。不还有良子哥、大成和细妹、小安小花他们,还有谢姨你,咱们都做几身新衣裳穿穿。”

她现在身上穿的,还是谢寡妇用自己衣裙改小后的。谢寡妇总共也没几件好衣裳,几个孩子就更不用说了,想找件不带补丁的都难。

“他们有得穿就不错了,还穿啥新衣裳?你就是乱糟派!以后日子还长,用钱的地方多着,就你手指缝张这么大,再多的钱也禁不住花!总得替以后打算打算……”

别管她怎么数落,季妧任她说,也不辩驳,反正买都已经买了,总不能搁在那落灰。

谢寡妇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没听心里去,心里一面替她心疼钱,一面又替卫氏欣慰。

卫氏养了个好女儿,人家对她半分好,她都念着,还十倍百倍的来还。

听到有新衣服穿,胡大成和胡细妹带着小安小花也围了过来,但他们的目光一下子被衣服以外的东西吸引住了。

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什么都比不上一块肉带来的诱惑和冲击巨大。

“小妧姐,这、这肉是给咱们吃的吗?”胡大成吞了吞口水,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那块大五花。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小妧姐才给他们吃了糖球,麦芽糖的甜味在嘴里化开的时候,他还觉得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可现在又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肉,还是那么一大块!

胡细妹要矜持些,但也忍不住满脸雀跃。她已经不记得家里上一次割肉是什么时候了。

就连小安,嘴里含着没化完的糖球,小短手也跟着指:“又、又……”

“瞅你们那点出息……”谢寡妇到底没骂下去,几个孩子馋成这样,还不是她没能耐。

看几个孩子刚才还兴致勃勃,这会跟霜打了似的,季妧故意叹了口气:“看来今天不是吃肉的时候啊,那咱们先不吃了。等什么时候得到了恩准,咱们再吃好不好?反正天凉,也放不坏。”

“那要是放坏了呢……”大成小声嘀咕了一句。

几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又一起去看谢寡妇。

谢寡妇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板脸丢了句:“我管不着你们!”就抱着几匹布进屋了。

胡大成和胡细妹哪能不知道自己亲娘的脾气,这就是允许了的意思啊!

他们顿时高兴的手舞足蹈,在院子里又蹦又跳。

今晚就能吃肉了!

第25章 猪油渣炒萝卜丝

当天晚上还是没能吃上肉。

胡良早在她们回来前已经把饭做好,搁在锅里热着,端出来就能吃。加上时候不早了,跑了这一天也累的不行,大家凑合吃罢就各自歇下了。

谢寡妇那屋比较小,修的是窄炕,睡她和谢寡妇胡细妹三人都不宽敞,如今又多了个谢老娘,就睡不下了。

硬挤了一夜,季妧心里打定主意,明天就得让谢姨帮忙把被子缝好,她也该搬回破窝棚了。

第二天用过早饭,谢寡妇让季妧搭把手裁被里被面,胡大成和胡细妹带着小安小花也不出去玩,就蹲在一旁眼巴巴的看。

季妧哪会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胡良刚才还讲胡大成昨夜梦里都在喊肉,愣是把他给喊饿了。

忙活完差不多也到了晌午,季妧伸了个懒腰道:“生火。”

“哎!”胡大成响亮的应了一声,一溜烟跑进灶房,又在里面扯着嗓子喊,“小妧姐!大火还是小火?”

胡细妹和俩小孩咕咕直笑,季妧跟着笑,也学他那么大声:“中火!”

季妧把五花肉用盐抹了一遍挑到房檐下挂着,中午没打算吃它,先熬猪油。

猪油之所以成为家家户户的灶上客,虽然主要是因为其经济实惠,但吃起来也确实香。且不说用来下面香极,发面时加点猪油,蒸出的馒头膨松洁白。煮米时加点猪油,煮出来的饭更是松软可口。简直是万能的动物油,功用多多。

上好的猪油既白又香,油渣也特别香脆,需要洁白而又厚实的板油才能熬得出,她昨天买时就精挑细选了许久。

把板油洗净切成小方块,放入炒锅,又倒了适量清水进去。

“咦?小妧姐,你这不对,熬猪油是不放水的。”胡细妹还以为她弄错了。

“加水不加水都可以。”季妧吩咐大成加柴,大火煮开后再转小火慢熬。她边用铲子在锅里铲动,边说给胡细妹听。

“不加水直接熬,这样是非常快,但熬出的油会比较老,冷却之后颜色也不好看,可能还会有黑色杂质。加水先煮后熬,熬出的油不但色白,而且味香,油渣也不会因温度高而焦掉,存放的时间相对来说会长很多。”

胡细妹似懂非懂的点头,只觉得小妧姐懂得可真多。

两人说话的功夫,锅里的水慢慢收干,开始出油了。随着时间的增加,油逐渐多了起来。

季妧用勺子不时的搅拌板油快,直到它们渐渐缩小变成金黄色,才迅速用漏勺捞出,装进旁边的陶瓷盆里。

期间伴着胡大成不停吞咽口水的声音。

在乡下,熬猪油算是小孩子最喜欢的时刻之一。

守在灶台边,等一块块板油在高温下炼化成一块块焦黄的油渣,这个时候大人往往会拈一块塞进小孩嘴里,或者趁大人不注意自己偷一个,哪怕烫的直吸气,也不妨碍咀嚼,刚熬出来的油渣入口即酥,嚼着那叫一个香啊!

胡家的几个孩子都很规矩,没有允许,哪怕馋的口水直流也不偷拿。

季妧先拈了一块大的递给胡大成:“第一块给咱们的火头将军,这可是今天的大功臣。”

胡细妹连忙举手:“还有我还有我,我也帮忙刷罐子了!”

“你也是功臣,肯定少不了你的!”季妧又拈了一块给胡细妹,小安小花也急得在下面拽她的裙子:“肉肉……”

季妧赶忙挑了两块小的,蹲下身,稍微吹散热气,这才塞进两张小嘴巴里。

几个孩子吃的一脸满足,瞧着比什么都开心。

谢寡妇和胡良还在东屋给谢老娘擦身换洗,季妧让胡细妹把家里存的小半袋白糖拿来,又让胡大成把另一个锅烧热,把昨天新买的细盐和磨成粉的花椒一起入锅炒香,制成椒盐。

拿了几个碗分别盛上油渣,其中一半撒上白糖一半撒上椒盐,趁热端到堂屋去喊谢寡妇他们一块吃。

其实油渣也可以像吃烤鸭那样,蘸上甜面酱,和葱丝一起用水洛馍卷起,然后一口塞进口腔。不过水洛馍有点费功夫,她现在还有收尾工作要忙活。

猪油罐是早就洗好晾干了的,抓些白糖撒进罐底保鲜,将锅里的猪油一勺勺舀进罐中,足足装了满满两大罐。能吃不少时候了。

这边刚忙完,胡大成端了个空碗匆匆跑进来,嘿嘿直笑:“娘和二哥他们都夸好吃,娘吃完了正喂姥姥呢,我把你的话告诉她了,说姥姥不能吃太多油腻的……”

“你也不能吃多。”季妧哪里不知道他那点小九九,肯定猪八戒吃人参果,都没尝出味,狼吞虎咽进了肚子,还想着下一碗呢。

“油渣吃多了小心胃里闹腾,待会还有更好吃的,你就不留点肚子了?”

胡大成舔了舔嘴,又望了一眼那大半盆油渣,一副很难取舍的样子。最后还是妥协了,一步三挪的走到灶门前坐下,开始烧火。

季妧去菜园里拔了个大萝卜,洗净后快刀切丝,和猪油渣一起倒入熬猪油的锅混炒,快熟时把切好的蒜苗撒进去,还没起锅,就闻到扑鼻的香气。

盛盘后夹起一筷子尝了尝,炒过的油渣被赋予了另一种腴润的口感,猪油里打了滚的萝卜丝也一改冷淡面目,变得油汪汪的,却不影响原本的脆嫩。

“咕噜噜……”

往灶台下一瞥,就见胡大成捂着肚子,正两眼放光的盯着她看,确切的说是往盆里看。

季妧忍住笑,把筷子递给他:“要不要尝尝?”

胡大成喉咙吞咽了几下,摇头:“等会儿……等会儿一起吃。”

说罢艰难的移开目光,往另一口锅底添柴。

这一口锅要烧水煮面,胡细妹把堂屋的空碗都收进来刷洗干净,季妧把碗一溜摆在灶台上,往碗里依次加上鲜猪油、椒盐、姜丝、蒜片、辣子和葱花。

弄完这些水也烧开了,把早上胡良提前擀好的面条下进去,又从锅里舀出滚开的面水浇入碗里,将调料搅匀并融化猪油。

再往煮沸的锅里激一两次冷水,最后把煮熟的面条捞出放入碗中拌匀,就大功告成了。

这又是胡细妹没见过的煮面方式,不过这次她聪明的没问,现在在她心里,小妧姐是万能的,她怎么做都好吃、怎么做都是对的!

胡细妹去堂屋摆桌子,胡大成洗净手帮着一起端面条,最后是那盆让他馋了半天的猪油渣炒萝卜丝。

第26章 朱氏告状(加更)

谢寡妇和胡良忙活了半天,现下坐在凳子上,对着一桌子喷香的饭菜直发愣!

尤其是胡良,早上季妧让他用白面擀面条时,他就知道中午要吃一顿好的了,毕竟家里很难得才能吃回白面。

刚刚蘸了椒盐入口即化的油渣已经足够回味,没想到真正的大餐还在后面。

谢寡妇看着一桌子白面条,还有中间那盘油汪汪的菜,心里直抽抽。她替季妧愁得慌,这面和肉都是季妧买的,她咋就一点不知道疼东西,这怎么是过日子的料!

见她要说话,季妧赶忙招呼大家:“来来来!快趁热吃啊,凉了可就不好吃了。难得熬一次猪油,多吃点,下回指不定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看着几个孩子眼巴巴咽口水的样子,谢寡妇想想也是,一年能熬几回猪油?就让孩子们高高兴兴开次荤吧。端起碗没再说什么,和他们一起吃了起来。

与往常吃饭时的热闹比,今天的饭桌可以说是相当安静,只有吸溜吸溜的声音此起彼伏。

爽滑劲道的面条下肚,满嘴麻辣鲜香,再夹一口猪油渣炒萝卜丝下菜,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从心底升起。

他们以往的年夜饭都没吃这么讲究过。

一顿饭吃了个盆光碗光,个个面泛红光,吃罢饭都抢着收拾,让季妧坐一边歇着。

胡良刷锅洗碗,胡大成扫地,谢寡妇去东屋给老娘喂饭,是季妧特意给做的清淡口的。

胡细妹擦完桌子,偷偷摸摸将季妧喊到院子里,说有话跟她讲。

“小妧姐,咱们刚才熬猪油的时候,我发现窗户外面有人偷看!”

他们家的灶房是贴着西院墙建的,院墙又不高,成年人踮着脚就能透过窗户看到里面,不过一般也没人讨嫌这样做。

“是不是看错了,窗上还蒙了层油纸呢?”季妧那会儿正忙,还真没注意到窗外面的动静。

胡细妹见她不信,把她拉到院外西墙根下,指给她看。

窗户右下角的油纸果然被戳破了个洞,而且靠墙根的地上还摞着碎砖块,上面还印着半个大脚印。

“看到是谁了?”

胡细妹眼神飘忽,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样子。

看她这个反应季妧就已经猜出个大概:“是不是季家?”

胡细妹没想到她一下就猜了个准,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我看到有人偷看就追出来,就看到你三婶……季明茂的娘从巷子里拐弯跑了。”

见季妧不说话,胡细妹急道:“真的是她,我没有看错!”

季妧拍了拍她肩膀,表示相信她说的话:“除了朱氏,也没谁这么无聊了。”

她刚刚只是在想,这才过了几天消停日子,朱氏又想作什么妖?或者说,季家又想搞什么鬼。

胡细妹却有另一层担忧:“小妧姐,他们……他们是不是又想把你卖掉?”

季妧一愣,随即就笑了。

“放心吧,以后没人敢再卖我。季家不能,更不敢。”

季家也正是吃饭的时候,饭是黍米粥和玉米饼子,菜是一大盆水煮白菜,一盆土豆炖豆角,还有一叠青椒炒酱。

季庆山规矩大,因而饭桌上没什么人讲话。

吃的好好的,康婆子突然啪的把筷子拍在桌上,指着朱氏道:“老三家的,你给我滚出去!”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大房夫妻俩,赶忙搁了筷子不敢再吃。

季明方看着大气都不敢喘的父母,叹了口气,把刚拿到手的饼子也放下了。

倒是朱氏一脸状况外:“娘,我又怎么惹到你了?你心里有火也不能天天冲着我发,不就是看人家好欺负……”

她不巴巴还好,这一开口直接把康婆子的怒火顶上了头。

“你还有脸问!一个桌上吃饭,就见你伸着爪子这个菜里翻那个菜里搅,你搅屎呢!成心膈应谁?这菜里是藏了金还是埋了银,你眼里还有没有老的!”

朱氏舔脸笑:“我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好菜,有好的肯定是夹给你和爹吃,我心里咋能没有……”

“我呸!”康婆子才不吃她这套,“你别给我扯那没用的,我就问你,今天是不是轮到你做饭?大清早撂了碗就不见人影,老大家前脚做好你后脚进门,怪会掐时候!咋,我们两个老的还配不上吃你顿饭,你还想着我这个老婆子伺候你不成?”

季连槐见朱氏朝自己打眼色,懒洋洋开口:“娘,你看你说的……”

“老三你给我闭嘴!你有啥脸说话,这媳妇就是你惯得!你看看她现在是个什么德性,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成天就知道出去浪,你知道她成天都浪谁家去了,也不嫌腌臜的慌!”

康婆子骂人何止是刮一层面皮,那是骨头都能给你削掉一半。

当着全家的面,饶是朱氏脸皮再厚也有些顶不住。

说她腌臜,还说她成天浪,这都没所谓,说她吃啥啥不剩,那她可就不乐意了。

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脸也拉了下来:“我吃啥了,娘你倒是说说我吃啥了?这成天的不是白菜就是土豆,连个油腥都见不着,我还能偷吃啥?连那丧门星都能吃上肉,就我们娘俩不受待见!”

借题发挥是朱氏的强项,她搂过一旁还在往嘴里塞菜的季明茂,就开始装模作样的嚎:“我可怜的儿,瞧最近都瘦脱相了……都是季家的儿孙,就你是捡来的啊!你连块肉都吃不上,你连那贱丫头都比不上……”

朱氏的大女儿季雪婵看不惯她娘这样,更看不惯她娘眼里只有弟弟,气的鼻子里喷气,胳膊肘拐了妹妹一下。

季雪娟低头摆弄着两根筷子,对娘的偏心和姐姐的暗示没什么反应。

康婆子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到了别的地方:“你说啥?那个丧门星吃肉了?”

“可不是!”朱氏也不哭了,还把板凳往康婆子面前挪了挪,“……娘你是没看到,熬了一整锅的猪油,满满一大盆油渣呐,还有白面条……满院子那个香……”

她今天正巧路过谢寡妇家旁边的巷子,被飘到院外的香味勾起了肚里的馋虫,愣是迈不动步,就想看看她家吃的是啥。

待戳破油纸一看,灶旁系着围裙掌勺的,可不正是那个丧门星!

第27章 弹棉花喽

“娘,你怕是都不知道那贱丫头手艺这么好吧?那炼出来的油渣,那下的面条,俺可是见都没见过,隔着墙光闻都知道好吃……”朱氏边说边比划,没注意口水都滴到了袖子上。

康婆子嫌恶的瞥了她一眼,她才用手胡乱抹了一把。

“娘你说说,那死丫头哪来的钱吃肉?别不是有人背地里贴补她吧?”

朱氏说这话时,眼睛直往大房几个身上瞅。

季连松和杨氏的头垂的更低了,季明方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康婆子却没被朱氏带歪。

并不是说她有多信任大房,而是量大房也没那个胆子。而且大房的钱都被她搜刮的干干净净,别说买肉,买根鸡毛都费劲。

“那总不能是谢寡妇?她家穷的那个样,怕是几年都没闻过肉腥了,咋突然就富了,不仅吃肉,还吃上白面了?”他们老季家平时吃的面条都是杂粮擀的!

朱氏恶意的下了结论:“肯定是谢寡妇最近又睡了不少男人!”

“你个破嘴叨叨啥,没看到孩子都在!”康婆子的怒火虽然被这一打岔消了不少,但对着朱氏依然没好气。

不过朱氏说的也正合她心中的猜测。

那丧门星有啥能耐她一清二楚,凭她自己想吃肉?下辈子吧!谢寡妇那个臭骚货,真够不要脸,张开腿换肉吃,也亏她们吃的下去!

朱氏撇了撇嘴:“我还不是替贱……妧丫头担心,她长时候在谢寡妇家住着,将来怕也是个卖的!那丢得还不是咱家的脸?”

“她早不是季家人了,跟季家半分钱关系都没有,用得着你操闲心?”康婆子阴着脸端起饭碗,“吃饭也堵不上你的嘴!”

这就是可以吃饭的意思了,其他人也都跟着端起碗。

康婆子不愿意再提那个丧门星添恶心,可是朱氏的目的还没达到,又怎会甘心?

她眼睛一转,轻轻掐了季明茂一把。

季明茂哇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用两只胖手揉眼睛:“我也想吃肉、我也想吃肉!丧门星都能吃上肉,四叔来家也能吃肉,凭啥不给我吃……呜呜呜……爷奶你们偏心……”

母子俩配合的不要太默契,显见是朱氏早就教好的。

从康氏发作起季庆山一直没说话,他早就看不上三儿媳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毛病,想着借机让康氏教训一下也好。

不过当朱氏说出“都是季家儿孙”的时候,他就眼皮一跳,这不是暗指他和康氏只偏疼老四吗?

果然,小孙子季明茂直接就把话喊了出来。

而且,堂上竟没有一个人喝止他。

季庆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其他几房因为供老四有了嫌隙,若不及时补救,进一步就是生怨了,怨恨一生,这个家还不得四分五裂?

季庆山咳了一声,把季明茂唤到跟前,摸了摸他的头:“谁说爷不疼你,我乖孙想吃肉,让你爹明天就去镇上割,割一大块!”

“噢噢噢!吃肉了!吃肉了!”季明茂立马拍手欢呼起来。

康婆子就像被针扎了一般,尖声道:“当家的!哪还有钱割肉!你忘了老四……”

“老四什么!”季庆山暗暗瞪了她一眼,“没有老四咱们就不吃肉了?让割就割,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当心几个孩子说你偏心。”

康婆子才意识到她险些嘴快把那三十两的事给说出去。

老头子的意思无非是怕惹了几房的众怒,到时候都不愿意挣钱供老四念书。

这又何尝不是她的顾虑。

“吃吃吃,你们干脆把我这把老骨头啃了算完!”她气突突的起身,摔帘子进了东间。

朱氏才不管她甩不甩脸子,能吃到肉就好!

她拿起筷子,又开始在菜盆里翻搅起来,还不忘招呼别人:“爹你快吃啊,菜都要凉了!大哥大嫂,你们咋不动筷子……”

季妧并不知道因为她吃了一顿肉的缘故,竟惹了康婆子朱氏等人诸般猜测,还在季家内部掀起了一场小风波。

她这会正兴致勃勃地看人弹棉花。

弹棉花的工匠是从邻村请来的刘师傅,祖传下来的手艺。

不过他并不是完全靠这个为生。春夏两季,忙完庄稼地里的活,还会打些别的零工,进入秋冬才开始走街串巷上门给人打棉被,天气越冷生意越红火。

弹棉花免不了棉絮乱飞,所以地点就选在了院儿里,地上铺了一大块旧布单,上面是宽大的案板,棉团就摆在案板上。

第一道工序是“弹花”,几个小孩都好奇的围在一旁,包括季妧。

老实说,这种古老的行业她还真没见过。

她怕沾上棉絮不好洗,就用布把头严严实实包了起来,只露俩眼睛,看上去别提多逗人。胡大成和胡细妹从刚才开始就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小安小花两个跟屁虫,啥都不明白也跟着笑。季妧翻了个白眼,作势要敲他们,几人才老实下来。

只见刘师傅背插一根弯竹竿,手持一把大弓,弓系在竿顶上,吊在他胸前。他一手执弓,将充当弓弦的筋绳贴近棉团,另一手挥动木槌,频繁且轻重均匀的敲打筋绳。筋绳因震动而触及棉团,杂乱的棉花被震松扬起,棉丝在空中翩翩起舞,宛如朵朵白云飘飞。

一时间院子里被“帮帮帮”的敲击声充斥着,节奏明快错落有致,像是到了民间乐器大演奏的现场。

不多久,棉团被弹成了松软的棉絮,可以牵纱结网了。

先在地上摆放一个铺床,铺床边框为短小竖立的竹条,密密麻麻宛如矮小的竹篱笆。用红、白棉线绕在竹条上经纬相交织成网状,然后将所需棉絮层层叠叠铺设在已结上棉纱网的铺床上,直至铺成厚薄均匀的整床棉絮。

至于“轧花”,就是用一块外形类似于农家大锅盖的轧板,在蓬松的棉絮上用手或人站上去来回旋转按压,反复多次,使棉花与纱网相互纠缠,将棉絮轧紧轧实。

看到现在,好像也就这一步比较容易上手,几个小孩都跃跃欲试,结果连轧板都拿不动,只能望棉兴叹。

做好一面后,翻转棉花弹另一面,把之前的步骤再重复一边。

接下来再次用棉纱线纵横交错地结网,这一次是在棉絮上面结网,以保证棉絮不露出来。

再之后就是锁边,也就是用棉纱线将棉絮边缘细心联结起来,以防止跑棉。

如果是成亲用的棉被,往往在锁边之前还要用彩色的毛线在棉纱上编出样式各异的图形。

刘师傅问季妧要不要来个大双喜,季妧连连摆手,那副囧样把谢寡妇几个笑的不行。

院子里笑声阵阵,院子外面,朱氏又踮脚看了会儿,悄没声的回了季家。

第28章 搬回破窝棚(加更)

一床棉胎从弹花到最后收尾,大约要花一天时间。好在刘师傅还带了他大儿子当助手,忙碌了两三天也就差不多完工了。

接下来是谢寡妇家的“旧翻新”工程。也就是把旧被子拆掉,先清除兜住棉条的棉纱网,然后将使用时间过长而板结的棉胎,重新弹成松软的棉絮。

季妧本打算把棉花分一半给谢寡妇,让她家也打几床新被的,谢寡妇却硬是不肯,直说旧被又没坏,重新弹弹还和新的一样,扯来扯去又扯到她不会过日子上。

季妧连忙转移话题,询问刘师傅,一问之下还真是。

乡下地方,从入秋开始就有人家陆续将旧棉絮拆散,重新弹花做成蓬松温暖的棉被,以迎接寒冬腊月的到来。他们生意这么好,一大半都来源于此,反倒做新被的少之又少,毕竟棉花的价格摆在那。

算下来季妧总共弹了六床棉胎。两床十斤的冬被,两床六斤的春秋被,还有两床四斤的铺底。

谢寡妇说她那窝棚里没有炕,还让她把冬被改成十二斤,季妧死活没同意,十斤的翻身都困难,十二斤还不得被压死。

而根据轻重不同,每床棉胎的加工费在三十文到一百文之间浮动,她的六床算下来差不多三百七十文左右,谢寡妇家旧翻新的要便宜些,最后加一起结给刘师傅近五钱银子。

这些早在弹棉花之前季妧就私底下和刘师傅说好了的,谢寡妇也无可奈何。

棉胎弹好,接下来就是做棉被了。

谢寡妇喊了隔壁付大叔家新过门的儿媳妇帮忙,还让季妧跟在一旁学,说以后成家缝缝补补总是要会的。吓得季妧连堂屋都不敢进,借口试新衣拉着胡细妹跑东屋去了。

谢寡妇手脚利落,弹棉花的几天里先给季妧做了两套袄裙,棉衣不急就等等再做。耐不住季妧的催促,也给胡细妹和小安小花各做了一套。

东屋,谢老娘还在睡着,季妧轻手轻脚把新衣换上。

大周的服饰近明制,就拿袄裙来说,典型的上衣下裳。上衣袖口是封口,缘边,有琵琶袖、窄袖等款式;领子加护领;下裙多配马面褶裙和普通褶裙。

谢寡妇给她做的这套是竹青交领窄袖的袄衫,搭烟灰色一片式的褶裙,另一套也是差不多款式。

用细棉布做的内衬,外面一层的布料就比较粗了,颜色也不太正,但搁在普通农家已经算是体面衣裳。

谢寡妇还要给她绣花,季妧没让,倒是请她用细棉布又给做了两套中衣,正好穿在衣服里面。

没有穿衣镜,也不知道效果咋样,不过很合身。谢寡妇虽说在刺绣上不行,但做衣做鞋还不在话下。

胡细妹早把自己那套换上了,不过她还不到穿裙的年纪,因而是上裳下裤的形式。

正在那转圈圈臭美,回头见到换装后的季妧,一下呆住了。

“小妧姐……你穿这身可真好看……”

娘还说小妧姐买的颜色太素了,年轻的女儿家应该穿鲜灵些。胡细妹却觉得,小妧姐本来就好看,不需要搞那些花里胡哨,这样的颜色反而刚刚好,显得人很、很……很有气质。

胡细妹没读过书,她只能想到好看俩字,“气质”这种说法还是跟小妧姐学的。

季妧知道自己这身体五官底子是不错,但还没养好,现下又瘦又黄的,能好看到哪去。

就故意逗她:“那到底是衣裳好看,还是人好看?”

胡细妹犯了难:“……嗯……嗯……都,都好看……”

季妧弹了她脑门一下,笑着说:“你也很漂亮。”

“真的吗?”胡细妹一脸期待,她今年十岁,正是刚知道讲美丑的年纪。

得到季妧肯定的点头,她欢呼着冲到堂屋,跟谢寡妇呱啦了一通,又跑到院里,炫耀她的新衣服去了。

胡大成还没穿上新衣,就酸不溜秋的一个劲说她丑。

胡细妹冲他吐舌头:“你说丑不管用,小妧姐都夸我美了!”

两个人又在院里你追我赶的闹腾起来。

中午留付嫂子吃饭,自然是季妧亲自下厨。

烧的是红薯稀饭,蒸了杂面馒头。

用猪油渣和切厚的冬瓜片炒了一盘菜,又切了几个辣椒和蒜苗,搭上这几天吃剩的一小块五花肉,弄了个小炒回锅肉。

胡家人已经见惯了季妧的手艺,只顾埋头吃没人说话。倒是付嫂子吃一口夸一句,说季妧有这厨艺,就算不会女工也不怕。

吃完饭,忙活到傍晚时候,季妧的六床被子全都套齐了。

暗枣红的粗布被面,细棉布缝的被里,加上新弹的棉胎,看上去都暖和,让人忍不住想躺上去打滚。

两人又忙活到点灯十分,把谢寡妇家的也缝完了。

吃过晚饭送走付嫂子,季妧便提出要回破窝棚。

回窝棚住的事之前就和谢寡妇商量好了的。

谢寡妇之所以同意,一来确实挤不下,二来谢老娘大小便一不注意就弄在炕上,即便勤换洗着,屋里也始终有股怪味,不好再留季妧。

胡良和胡大成推车出来,把棉被和她之前采买的东西都放上去。

季妧硬是把米、面、油、盐这些全都留了一半下来,本来买的时候就买的双份。

熬得猪油她也只要了一罐,至于剩下的棉花和布匹她也没带走,说是给胡良和胡大成的新衣做完后还要给她做棉衣。

谢寡妇哪里能不明白,做棉衣能用得到这些?季妧这是看出她故意没给胡良和胡大成做衣裳,逼着她做呢。

这孩子看上去温和好说话,其实倔性的很。她不在意的,你怎么说怎么做都行。可但凡她决定了的,就必须按照她的来。

谢寡妇拗不过,只能收下,回头更是交代胡良他们,一定要把季妧的好记在心上。季妧没有父母兄弟,家里也没有个顶门立户的男人,要是被人欺负了,一定要护着她。

胡良几个自是点头不迭。

谢寡妇让胡良和胡大成趁着天黑,先把东西送到窝棚去,免得村里人看到。不然她一个姑娘家,突然添置这么多,村里那些长舌头的还不知道要怎么胡诹,就怕还有那眼红的使坏。

季妧又留下来说会话,就提着油灯回去了。

破窝棚在东北拐,谢寡妇家就在村东头,两家都在外围那条线上,这一片人烟不多,比较偏僻。

路过一个更破败的泥坯屋时,突然听到一阵异样的响动。

季妧没放在心上,还以为是蛐蛐之类的秋虫。

又走了几步,脚步忽然停住

等等!她怎么觉得……像是小孩子的声音?

第29章 小孩

季妧深知自己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多管闲事,她本想置之不理,但只犹豫了一瞬,还是转身朝那间土屋走去。

万一,万一是虐童呢?

土屋没有院子,季妧直接来到门前,抬手轻敲门板:“有人吗?”

里面没人回话。

刚刚那个声音虽然微弱却没停,季妧听出来了,确实是小孩的声音,不过已经哑了,在喊饿。

季妧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开始使劲拍门。

手都拍疼了,就是没人应声。

她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门外并未上锁,而是从里面栓上,说明屋里是有大人的。

有人却无回应,还把孩子饿成这样……

季妧看向四周,瞥到西墙上有扇木格窗,她没有停顿,径直走过去戳破窗纸,举高油灯,借着光想看看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这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手里的油灯差点没掉在地上。

镇定如季妧,拔腿就朝外跑。

胡良在破窝棚帮着收拾,胡大成一个人拉着车往回走,打算回家去接季妧。

老远就见一个人往这跑,等那人呼哧呼哧跑到跟前,他一愣:“小妧姐,你怎……”

“跟我来!”季妧抓着他跑回那间土屋,指着木门问他,“能不能弄开?”

她说着,踹了一脚给他看,力道太小,木板纹丝不动。

“这、这不好吧?”胡大成一头雾水,不明白小妧姐大半夜的干嘛要跑人家来踹门。

季妧没时间跟他解释:“让你踹你就踹,有什么事我担着,快!再晚就出事了。”

胡大成有点糊涂也有点怕,但他愿意相信季妧,而且娘说了,但凡小妧姐需要帮忙,他们就一定要帮。

他自己虽说还是个半大小子,但没爹的孩子早当家,田地里活没少干,身上自有一股蛮力。

后退到一段距离站定,深吸一口气助跑,抬腿猛踹上门正中的位置。来回几次,紧闭的门板终于松开一道缝,胡大成灵活的把手伸进去捣鼓了几下,门栓便被拨开了。

季妧快步挡在他面前,不让他推门看屋里的情况:“大成,我留在这,你去把里正叫过来。”

胡大成这下是真摸不着头脑了。

季妧后面又跟了句:“你就告诉里正,这里死人了。”

她轻描淡写的样子,一度让胡大成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快点,你发什么呆?”

胡大成愣愣的被季妧推转过身,跑出好远才真正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口气跑到里正家,见到里正,腿一软差点没跪到地上。

“胡家小子?这是咋了?”里正扶住他问。

“死……死人了。”胡大成抖的几乎说不出话,“小妧姐,说有、有……死人……”

打发走胡大成,季妧单手持灯,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场景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嘶哑喊饿的小孩,守着一具已经冷透的尸体,那尸体的一只手破损严重,血肉模糊,显然是被人撕咬所致。

季妧又看了看小孩血糊糊的嘴,一时竟不知,是死者为了让孩子活下去主动弄破了手指,还是这小孩自己……

她忍着心惊,走过去蹲下,心里默念了句“勿怪”,开始对尸体进行简单检查。

尸僵有所缓解,并且尸斑处于扩散期,显然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但尚未出现尸腐情况,也就是说不足七十二小时。

死者年纪在六旬上下,口腔鼻孔处皆有干涸的血迹,生前应该有出血现象,但不是中毒引起。皮下组织有渗血后出现的淤斑情况,加之尸身发紫、面部尤其紫涨,初步判定,应该是突发脑溢血之类的病症导致的死亡。

在她观察尸体的过程中,小孩依然蹲在旁边,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他,只是对着那具尸体,机械的喊:“饿……饿……”

小脸面无表情,不哭也不闹。

季妧皱了皱眉,难道这孩子智力有缺陷?

不过不管是不是个傻子,他以后的路……怕是不好走。

季妧方才之所以把胡大成支去请里正,一来出了人命,确实需要里正来主持。还有就是怕胡大成看到这一幕,不小心给说出去。

在这个畏鬼畏神的古代社会,即便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读书人都免不了迷信,何况是处于蒙昧状态的村民。

据季妧所知,邻村就有个棺生子,他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人已经断气,家人都开始张罗起丧事了,结果产房里突然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他硬是被生了下来。

医学上有临床死亡和脑死亡的区别。

临床死亡是指心跳和呼吸停止,从外表看人体生命活动已经消失,但组织内微弱的代谢过程仍在进行;脑中枢功能活动不正常,但是尚未进入不可逆转的状态。

而脑死亡则是,包括脑干在内的全脑功能丧失,属于不可逆转的一种状态。这时虽然机体的一些细胞还活着,但是作为整体的人已经成为过去时,全部机体功能的丧失也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季妧觉得那个孕妇当时应该还没有彻底死亡,要么已经脑死亡,心肺功能还没有完全衰竭,要么是心肺功能刚刚停止不久,但是胎儿还处于存活状态……不管是哪种可能,对死去的孕妇和降生的婴儿而言都堪称奇迹。

可事实是,那个千难万险才降生的生命,并不受任何人待见。

村里人都喊他棺材子,说他是从死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不详,沾了他就会晦气倒霉,因而没人跟他玩,甚或人人见了他都丢砖头。

一个被母亲用尽最后一点生命力生下来的孩子,尚且被这样看待,若让人知道眼前这小孩敢从死人身上……

季妧不敢深想,趁这间隙,连忙掏出手帕,在里正赶来前把小孩嘴上的血迹和脏污收拾干净。

小孩任她摆布,也不动。

里正还没来,倒是胡良找来了。

他在窝棚里久等不到人,结果在路口看到了自家倒在路边的推车,顺着就找到这里。

屋里那具尸体把他给吓的不轻,但见季妧一个女孩子都面不改色,也不好表现的太窝囊。

季妧看他硬绷着的样子,知道他在这不自在,刚好又有事情让他做,便道:“良子哥,你回去帮我端碗淡盐水过来,再带些吃的,好克化的那种。”

淡盐水能迅速补充身体缺失的水分,还能清除口腔细菌,这小孩饿了好几天,也不能上来就给他东西吃,会伤到肠胃。

胡良知道胡大成已经去通知里正,见她是真的不怕,便放心的去了。

他前脚刚走,胡大成就把里正带到。

随里正一块过来的,还有许多看热闹的村民。

第30章 我养他

这时辰多数人家都是刚吃罢饭,正聚在巷口唠嗑,就见里正跟着胡家小子脚步匆匆走过,觉得肯定出了啥事,便跟了上去。

路上遇见其他人,不明就里,知道有乐子可看,也都跟着走,因此这会儿来的人还真不少。

大家只猜到肯定出了事,却没想到竟是死了人这样的大事!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季妧得知,这爷孙俩是五年前才来到大丰村,捡了这个偏僻的角落住下后,成日里关门闭户,几乎不在村里露面。

而且这老头不阴不阳,还不咋说话,像是个哑子,大家也不乐意和这种奇怪的人来往。久而久之,都快忘了村里还有这户人存在。

也难怪季妧找不到与之相关的记忆,原主就够孤僻内向的了,对着比自己更没存在感的爷孙俩,没什么印象也正常。

议论归议论,人都死了,总得入土为安。

里正点了几个精干的庄稼汉子,又让人把床上的破席子抽下来,就用这破席子一卷,连夜抬到西南坟山上埋了。

像这种鳏寡绝户的身后事,基本都是这样草草掩埋,墓碑都用不着立。

众人一片唏嘘感叹,但其实并没有几个真正伤心。

就连那个小孩,眼睁睁看着相依为命的爷爷被人抬走,也没什么反应。

季妧不知道他是吓傻了,还是天生凉薄。

果然,就有人开始说嘴。

“亲爷爷死了都没掉一滴泪,这孩子可真够没良心的!”

“可不是?他刚到咱们村那会儿我还见过,包在襁褓里就丁点大,他爷爷从我家买了一头正喂崽的母羊,用羊奶把他喂大的!”

“你们也别乱猜,五岁的孩子,什么良心不良心的?依我看,八成是脑子有毛病……”

“啥?你说他是个傻的!”

“要不咋一句话都不说……”

老人的事解决了,孩子却还是难题。

几个婆娘家在那叨叨个不停,里正一脸凝重的踱步。

“你们……”里正开口,其他声音小了下来。

里正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道:“谁家宽裕点的,看看把孩子领回去……也不是长住,先住几天……”

安静的人群哗啦一下又炸了。

大丰村出了名的穷,卖儿卖女的人家不在少数,还没听说过有领养的。谁愿意养个别人家的孩子?尤其还是这么个古怪性子。

立马就有人接话:“那不能是我家,我家五个崽子都喂不饱,再多一个指定得饿死。”

“我家也不行,屋就那么大,炕上挤了七八个,孩他爹天天还都得打地铺……”

扯不出来理由的就开始打哈哈:“哎呀,这一个没注意都老晚了,得赶紧回去,不然婆娘得骂了……”

“等等我!咱们顺路,一起……”

人群一下子散了个七七八八。

还有几个没走的,也都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之所以留下,完全是看热闹看得半半拉拉,不看完睡不着觉。

里正实在没办法,叹了口气:“这孩子……就还住在这吧,谁家的口粮多,看在孩子可怜的份上,就轮流给送口吃的。”

没人接话,有个中年妇人小声嘀咕:“里正家房子大,粮食又多,咋不接自家去?”

旁边人说她傻:“他家那个母老虎,能让他接?别忘了当初里正妹子带着他外甥来投奔,那母老虎一句话,里正还不是屁都没敢放。”

季妧对这种处理办法也是目瞪口呆。

说实在的,这个里正谈不上多坏,最大的毛病就是耳根子软,没作为。

但他再怎么说也是一村之长,碰到这种事,村民有拒绝的权利,他却没有。换言之,妥善处理并善后是他这个里正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然要他这个里正做什么,当吉祥物吗?

“里正叔。”季妧试图讲道理,“这样是不是不太妥?他才五岁,还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而且把个孩子单独留在这里,万一再出什么事……”

季妧还没提,出事这么久,就没人想起给孩子喂点东西。

里正摆手打断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唉……日子都不好过……没了大人他总要习惯一个人……”

里正背着手一步三叹的走远了。

季妧一脸无语。

虽实开口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的话肯定没人理。但对这种一推四五六的行为还是接受无能。

剩下的几个村民见里正都走了,自然也不会多留,季妧甚至听到了他们转过身后的嗤笑。

“这丫头病了一场,不会也病傻了吧,自己还不知道咋活呢,还操心别人……”

“……你忘了她克性多强了,她关心谁,谁死得快……”

“……一个克星……一个恶鬼……”

所有人都走光了,剩下季妧和小孩四目相对。

确切的说,是季妧单方面在看小孩,而小孩在放空,或者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知无觉的样子。

除了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固定时间从嘴里蹦出一两声已经哑到听不清音的饿字。

季妧这才想起,胡良走了得有一会了,怎么还没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胡良和胡寡妇各端着一碗面走了进来,胡大成捧着一瓷缸水紧跟在后面。

原来他刚才把里正喊到后,怕小妧姐说不清反被讹上,就赶忙跑回家喊人。回去才发现他娘和他哥都在灶房里,一个烧火一个擀面。

“我听良子说孩子饿好几天了,家里馒头冷硬的,就给他下了点面叶……人呢?里正呢?”

谢寡妇没想到事情处理的这么快。

季妧把经过大致说了一下,先从胡大成手里接过淡盐水,缸壁是温热的,正好能喝。

她舀了一勺喂到孩子嘴边,起初还担心他不肯张嘴吃陌生人的东西,结果水才沾上唇皮,他就猛地张口吞了半截下去,还咬着不肯松。

季妧用了点巧劲抽出来,不敢再用勺子喂他,直接让他贴着缸沿喝。

人处于饥饿状态下久了,其实对水的需求远大于食物。他喝的又凶又急,季妧想让他慢点都没办法,他死死把着缸子不肯放。

都饿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哪来的劲?看来不管傻不傻,生命的本能终究强过一切。

谢寡妇在一旁看着,觉得实在可怜:“这孩子,以后可咋办……”

季妧顿了一下,道:“我养他。”

第31章 小妧姐真可怜

缸子里的水见底了,季妧接过面碗喂他。

面叶擀的很薄,正适合久饿虚弱的人吃,而且还是白面擀的。

谢寡妇这人,季妧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自家孩子吃一顿白面她唠叨了好几天,给一个没什么关系的小孩吃白面,倒是一点不心疼。

谢寡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白面黑面!

“你说你养他?季妧我跟你说,你可别犯糊涂!”谢寡妇有些着急。

“你现在是啥情况?你当孩子是好养的?村里那么多人,咋就没人出头管这个闲事?你把事情揽过来,他们不会夸你一句半句,要是出了事,那可就有得说了,你是出力都不讨好!”

“我做这事本来也不是为了讨好谁。”

小孩一开始吃的比较急,还想抢季妧手里的筷子,抢不过去就想动手抓面,季妧这次没让他得逞,把碗举高高的,来回几次,小孩不再伸手,喂饭也容易多了。

“那你这是何必?”别说谢寡妇,胡良和胡大成也搞不懂,觉得她别不是撞邪了。

谢寡妇继续苦口婆心地劝:“你要是觉得他可怜,就抽空给他送点吃食,这离得又近,偶尔也能照应着,犯不上非得把人接过去……”

“谢姨,你说的有道理。你为了我好,这我也都知道。但是……”季妧漫不经心道,“你就当,我想找个人做伴吧。”

她这样说,谢寡妇一时不知道该接啥。

这丫头,没了爹没了娘,又被赶出从小长大的家,她心里指不定多孤单害怕,却从不对别人说,这些天他们竟啥也没看出来。

胡大成就道:“小妧姐,我们都可以给你做伴啊?”

季妧嗯嗯点头:“你们都是伴儿,但是小伙伴越多越好呀。”

胡大成还是不明白,却没人再说话。

谢寡妇怕面不够,还下了两碗,季妧就喂小孩吃了一碗,大饥大饿之后,最忌暴饮暴食。

季妧牵住小孩的手,准备回自己的窝棚去。

也许是刚才喂吃喂喝的作用,小孩没有挣扎任她牵着,但有点僵僵的,看样子不太习惯和人肢体接触。

胡家三口提灯把他们送到窝棚,谢寡妇一脸欲言又止。

心知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季妧的决定,也不再劝阻,交代了两句记得栓门、有事别忘了知会一声,留下油灯,就领着两个儿子回去了。

窝棚的房顶已经补上,墙壁漏风的地方,胡良和了稀泥也给重砌了一遍,经过这些时日,都干的差不多了。

季妧满意的打量着算是焕然一新的“家”,胡良这个居家小能手,把米面这些东西都给归置齐整了不说,连床都给铺好了。

她走到床沿坐下,目光落在小孩身上。

从刚才进门开始直到现在,他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垂着头,不动也不吭。

季妧这样直白的盯着他,他都没有反应。

从刚才一系列的行径来看,季妧知道这孩子并不傻,他的种种状态,倒有点像孤独性障碍,就是俗称的自闭症。

季妧把他带回来,也不是一时善心大发。

她被抬到破窝棚那晚,当夜起了高烧,口渴至极,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有人喂了她一碗水。

那时她虽然怎么也睁不开眼,但意识和知觉都还在。

她听出来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脚步声,而且喂她喝水的那人只有半截拇指。

刚才她检查过,那死去老者的右手拇指,恰好只有半截。

季妧不知道那晚他们为何会巧经过,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救了自己。但一水之恩,毕竟给了她活下来的机会。

季妧看着小孩,冲他吹了声口哨:“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眼皮动了动,还是不看她。

“总要有个称呼,我叫你大宝,你不反对吧……沉默就是默认,那就这么定了,以后你就叫大宝。”

季妧丝毫不觉得这名字取得有多随意,自顾自的说道:“咱俩反正一个大煞星一个小怪物,都不受待见,索性做个伴,你没意见吧?……没有,很好。我对你呢,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尿床……”

夜很深了,屋外虫鸣阵阵。

破窝棚里的说话声持续了很久,季妧丝毫没察觉,其实她是个隐形话痨。

第二天大清早,胡大成和胡细妹就送饭来了。

谢寡妇想着季妧昨晚肯定睡不好,早上不一定起得来做饭。

不得不说,谢寡妇真相了。

昨晚一开始还挺和谐的,一个说一个听,结果临睡时小孩不知道触了哪根神经,死活不肯上床,季妧来拉他,他就往角落缩,最后好像被吓着了,哑着嗓子叫得不似人腔。

季妧没有办法,只好退回去。

两人就这样,一个在床上坐着,一个在角落里缩着,无形的僵持了许久,也不知道怎么睡过去的。

季妧醒来时发现小孩也缩在角落睡着了,不禁挠头,看样子她果然不适合照顾孩子这种生物,这要才接过来第一天就给冻病了……

小孩也醒了,季妧见他情绪还算平稳,就把他拉到了灶房。

胡良修房子的时候,把胡家多出来的那口大水缸送这边了,知道季妧要回来住,昨天就担着水桶把缸灌的满满的。

季妧拿出木柄制作的简陋牙刷沾上牙粉,匆匆刷牙洗脸后,就开始帮小孩洗漱。

牙刷只有一个,季妧没有跟人共用的习惯,而且小孩明显对小木棍伸进嘴里鼓捣这件事有抵触情绪。

别说他了,村里人大都没形成用牙刷的习惯,基本就是杨柳枝蘸上青盐,擦擦漱漱了事。

季妧没办法,兑了点青盐水,怕小孩像昨晚那样咽肚里去,口头强调了好几遍,还特意示范了一遍给他看。

小孩眼神往哪瞅,她就往哪凑,确保他听到也看到了,才把青盐水递到他嘴边。

两片小嘴先是抿的紧紧的,最后拗不过,张嘴含了一口。

季妧双目灼灼的盯着他,迟迟没有动静,就在季妧以为他已经咽下去了,他嘴一张,吐了出来。

季妧长舒一口气,拿毛巾给他擦了脸,就把饭端到他面前。

五岁的孩子,按常理说已经能正确使用筷子了,可他不仅不会使用,是根本就不会拿,亏得昨晚饿狠了还跟她抢筷子。

季妧不知道他爷爷都是怎么教的,看他把饭拨的到处都是,只能认命的接过来,亲自喂他。

他倒是乖觉,垂着眼皮张开小嘴,喂一口吃一口,一副很习惯被伺候的样子。

季妧:“……”

胡细妹趴在她耳边小声笑:“他真笨,小安小花都会拿筷子啦!”

胡大成深表认同:“小妧姐,你真可怜!”

被他这么一说,季妧也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这一早上跟伺候小祖宗一样,操心又劳神,忙得脚不沾地。

再这样下去,她真怕自己会早衰……

第32章 小脏孩真好看(青云加更)

季妧把大宝提溜到当院站好,看着他,很认真的和他商量。

“今天这个澡你必须得洗,你闻闻你自己,臭烘烘,臭烘烘知道吗?”季妧捏着鼻子做出一种被熏到的表情,“不洗的话,什么吃的都没有。你不想再饿肚子吧?”

昨晚两人又僵持了一夜,最后这小孩又在角落睡着了。季妧觉得不能再惯他这个毛病。

经过这两天的观察,基本可以判定他的自闭症状不算太严重。

跟他说话,他能听懂,示范动作给他看,他能理解,并且也能跟着学会。他完全具备和外界交流沟通的能力,就是不愿意张口。

如果是那种社交和智力发育都受到严重影响的重度自闭症患者,那才真的棘手,一言一行都要考虑其心理承受,投鼠忌器,说不定就只能把他当祖宗哄着了。

现在确定他不是,季妧心里就没那么多顾忌。

对于轻度自闭的孩子,反而要加强跟他的沟通和互动,只要多些耐心,能让他切实感受到安全,总有一天那层包裹着他的壳会裂开,而他的触角会小心翼翼探出来,去感知周遭的一切。

臭小子现在不理人就不理人吧,但澡必须洗得。

接他回来那晚季妧就想给他洗的,毕竟床上铺的都是新棉被。但当时不确定他的情况,怕刺激到他,只好把洗净的旧衣服在被子上铺了一层,他倒好,压根就不上去睡。

现在离他几步远都能闻到气味,不洗肯定是不行了。

季妧摆事实讲道理,说的嗓子都干了。

那边大成也已经帮忙把水烧好。

洗澡的木桶就摆在院子里,季妧发现,在封闭的地方大宝会不自禁地情绪紧张,院子里有阳光晒着,还暖和些。

胡细妹领着小安和小花去窝棚后打枣子,胡大成想留下来帮忙,他怕这小孩又发疯,回头别咬了小妧姐。

季妧也让他去后面玩了。

大宝现在只对她的接近不算排斥,早先大成试着逗他,还被他狠狠咬了一口。

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和一个冒着热气的浴桶。

季妧俯身给大宝解衣服,发现他小拳头又开始握紧,瞳仁不自觉转快,就扯闲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看看这浴桶,专门托良子哥去镇上给你买的,我之前在谢姨家住都没这待遇,他们家用的都是木盆。谢姨你知道是谁吗?就是大成的娘,大成你肯定知道,你刚刚还把人咬了……”

东拉西扯,大宝的情绪果然不那么紧绷了。

季妧瞅准时机,三下五除二把他给剥了个精光,然后快速抱起放进了浴桶。

一进水大宝明显受惊了,手脚乱扑腾,紧抿的嘴里蹦出几声嘶哑无意义的音节。

季妧的手臂被他死死抓着,小指甲都扣进了皮肉里。她疼的直吸气,改用另一只手轻抚他肩背,嘴里一刻不停安抚着。

过了好一会,大宝才重新镇定下来,只不过仍抱着她那只胳膊不肯松。

季妧由着他抱,跟他说话的同时,另一只手往他身上轻轻撩水,渐渐的,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一波波扩散的水纹上,手也慢慢松开了。

浴桶里设置的有坐的地方,但大宝比正常的五岁孩子要瘦小许多,没法坐,季妧就让他站着,这样水位刚好到他的小胸膛。

快速擦洗了一遍,发现他身上积了好多陈年的灰垢,尤其耳朵后面,搓都搓不下来。想想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带孩子,能干净到哪去。

季妧只好把石钵里事先捣碎的皂角挖了一些出来,权当沐浴露使了。没有经过处理加工的皂角,其实不太适宜直接大面积接触皮肤,但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谁让她上次忘了从镇上买胰子。

好在皂角的去污能力确实强,泡过的老灰很快搓掉了。

季妧又把他头发打散,把石钵里剩下的皂角全抹在头发上。

这会儿他倒是没啥反应了,眼睛盯着水面上来回打旋的泡泡看得一愣一愣的,倒显出几分呆萌来。

季妧瞅准机会,手上加快速度,洗净后,把他抱到一旁的凳子上站着,拿出亲手给他裁的浴巾裹得严严实实。

然后喊胡大成过来,搭把手把桶里的水换了。

胡大成看着桶里黑乎乎的泥水直咧嘴:“我娘还说我脏,真应该让她来看看,这有个比我更脏的!”

他冲大宝笑的一派幸灾乐祸,这是还记仇呢。

可人大宝垂着小眼皮根本不往这看,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得直哼哼:“小妧姐,你干啥叫他大宝呀?他哪里宝贝了,明明就是个小泥蛋子……对,就是小泥蛋子!”

他对这个灵光乍现取出来的外号格外满意,不停小泥蛋小泥蛋的围着大宝喊,简直比捡了钱都高兴。

换水又洗一遍,重新抱出来时,脏脏的小泥蛋子已经变成了漂亮的小男娃娃。

季妧也是才发现,这小孩竟然长的这么好看。

五官精致的不像样,一双眼睛像黑莓豆一样,尤其是惹人的长睫毛,眨眼的时候只能看到两排小扇子在那忽闪忽闪的,连季妧都忍不住嫉妒了。

好看是真的好看,但瘦也是真的瘦,两侧胸腔的骨头全都凸了出来,像难民营里出来的。

季妧无法知道大宝以前和他爷爷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是因为穷才把他饿成这样,还是遭到了非人的虐待……

她私心觉得,一个会在深夜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喂一碗水的人,应该不会虐待小孩。

而且,那晚发现老者的尸体时,他趴在地上,根据朝向和姿势判断,应该是想去开门。大概是怕自己出事后小孙子会饿死在屋里吧。

拿一块新浴巾把大宝身上和头发都擦干,才把干净衣服给他穿上。

新衣服还没有做出来,穿的是大成小时候的,袖子和裤管都挽了好几道,还是大,看上去跟个道袍似的。

季妧抱起大宝走进屋,直接把他放在床上。他抬头快速看了季妧一眼,长睫毛又飞快垂下,这一次没有抵触。

当天晚上,两人一人睡一头,一人一个被筒,大宝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反正季妧总算是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季妧醒来时,大宝还在床里侧睡着,小脸蛋难得红扑扑的。

她轻手轻脚下床,洗漱过后,没急着做早饭,先去了谢寡妇家。

之前买布时送了一堆尺头,其中不乏一些好料子,谢寡妇拼拼凑凑正好用来给他们做鞋。胡细妹昨天来玩时就说今天可以去拿了,顺便拿大宝的新衣裳。

第33章 大宝受伤

“慈幼局?”季妧有些吃惊。

她没想到谢寡妇叫她来,是为了劝她把大宝送到慈幼局。

更没想到的是,这个时代竟然会有慈幼局!

那不就是……孤儿院?

谢寡妇不理解她的震惊,还以为她是不舍得。

“慈幼局不缺衣不少食的,听说到了年纪,县衙还要派先生去教读书认字……你想想,你一个姑娘家,带个孩子终究是不方便,外面人会咋说,你以后还要不要嫁人……”

“等等!”季妧打断她,“这个孤、慈幼局,是什么时候设立的?”

这谢寡妇还真记不太清了。

“总得有好几十年了,我记事那会儿就有了。”

当今皇帝登基不过才五年,再往前推几十年,应该是之前仁宗老皇帝在位时设立的。

仁宗在位近七十载,宽厚爱民,广施仁政,深受百姓爱戴。别的不说,光慈幼局这一善举,就刷新了季妧对他的看法。

这位先帝好像就生了一个皇子,不知道什么原因还给分封到了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西南。听说他病逝没多久,那位皇子也哀伤过度跟着去了,身后也没留下一儿半女。现在皇位上坐着的,是先帝的侄子。

不过皇家的事跟她也没啥关系,她关注点在慈幼局上。

老实说,季妧其实不太会和小孩相处,才照顾大宝两天,她就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俩人一个不咋说话,一个是压根不说话,和一个人时并没有多少区别。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入夜后屋里不再觉得空荡荡了。

可大宝是人,又不是宠物。

他需要正常的成长环境,更需要差不多年纪能玩到一起去的小伙伴,这些她都给不了。她没有丝毫经验,甚至没有丁点信心去养大一个孩子。

季妧念着一水之恩说要养他,却也清楚并非长久之计,因此听到这个时代也有“孤儿院”后,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这事我会考虑。”

谢寡妇见她已有八分意动,也就放心了,感叹道。

“你跟你娘一样心软……想当初你娘见这爷孙俩可怜,暗地里没少让你爹给送吃的,还偷偷给小孩做衣服做鞋……如今你能做的也都做了,够了……”

季妧一怔,没想到还有这茬。

她之前一直想不通,现在大概明白了,这就是大宝爷爷那晚伸手帮自己的原因吧。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卫氏种的善因,给她的女儿结了一份善缘,只可惜……她这个女儿是冒牌的。

季妧抱着衣服和鞋子出了胡家,胡细妹领着小安小花也跟来玩。

快走到破窝棚时,远远看见村里几个顽童慌慌张张从里面跑出来,其中一个看到她,撒丫子跑的更快。

季妧看的清清楚楚,领头的正是朱氏的小儿子季明茂。

她心里咯噔一下,加快脚步跑进院子。

推开门,入目一片狼藉,被子被扯到了地上,屋里到处都是被翻找的痕迹。

季妧顾不上去查有没有丢什么东西,她一眼看到了趴在地上的大宝。

小孩身上青青紫紫,屋里唯一的一件家具——那张三条腿的桌子,正砸在他小腿上。

季妧扔掉手里的东西就去抬桌子,大宝已经昏迷,一点反应都没有。

季妧仔细检查了一番,除了身上被踢踹的外伤,受伤最严重的就是右腿,明显是骨折了。

这群小王八蛋!

不过眼下不是算账的时候,大宝的伤不能耽误。

季妧不擅长骨科,让跟在后面的胡细妹去喊人,她先给大宝骨折的地方做应急处理,以确保不会带来二次伤害。

从灶房里找了几块木板代替夹板固定在伤处,又在木板和肢体之间垫了些棉花,刚用布条绑好,胡细妹喊的人也来了。

谢寡妇听胡细妹把情况一说,就知道得找人帮忙。

牛大叔去了县里,赶不上骡车,其他有牛车的人家,一听说是拉破窝棚里住的那俩,不是撇嘴就是摇头。

跟着来瞧热闹的人不少,却没人愿意伸个手。

季妧冷眼看着,若不是大宝的伤不能胡乱移动,她宁可自己背,也不屑求这些人。

最后还是史二叔,也就是当初分家时帮季妧说过话的那个史勇,找来担架和胡良一起抬着。

隔壁村虽也有个游方郎中,但重伤他是向来不给看的,只能送去镇上。

到了济世堂,又是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伙计汪顺接待,一看是几个穿着破烂的村人,堵着门口不让进。

史二叔和胡良在这种气派人面前,没有交涉的底气。

季妧从后面走上前,尽量心平气和跟他商量:“麻烦先请大夫给看看,小孩伤的很重,真的不能耽误。诊金和药费该多少是多少,我们一文都不会缺。”

“呦!你这次不卖护手霜了?”汪顺倒还记得季妧,“还一文都不缺,你倒是现在拿出来看看。”

说着话把手那么一伸。

门都没进就让掏钱,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但人在屋檐下,季妧只能忍着气去翻袖带,结果翻找了半天,才想起刚才心慌意乱,银钱竟是忘带了。

汪顺翻了个白眼:“你们这种乡下人我见多了,嘴上千恩万谢说给钱,把病给你们治好了,就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的说没钱。没钱你们看什么病?穷病没得治,快滚吧……”

看病花钱天经地义,季妧自己也瞧不上看“霸王病”的人,毕竟医者仁心是一回事,道德绑架又是另一回事。

但这人完全就是无差别攻击,赤裸裸的羞辱。

胡良和史二叔都听不下去,然而手上还抬着大宝,只能咬牙任由那伙计奚落。

季妧盯着那伙计,又转向济世堂的牌匾看了几秒,对他们两个道:“走,总能找到治病的地方。”

汪顺朝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瞧谁肯给你们这帮穷鬼看!”

最后他们在一条极为偏僻的巷子,找到了一家门脸很小,连牌匾都没有的医馆。只在门旁边竖了块木板,上面歪七扭八写着“一德堂”三个字。

这也是唯一在他们暂时掏不出来钱的情况下,愿意先给看病的一家。

大夫很年轻,胡良担心是个半吊子。

季妧起初也有些疑虑,在旁边看了会他的处理手法,知道不是庸医,便放下心来。

身上没钱,也没法请帮忙的人吃个饭。胡良倒还罢了,史二叔毕竟不熟,人愿意帮忙,还抬着担架走了这么远的路,身上的衣服都汗湿了,实在过意不去。

史二叔让她不要见外,就和胡良先回村了。

季妧把藏钱的地方告知了胡良,稍后他取了钱还要再回来一趟。

季家西厢房,朱氏探头往院子里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掩上门就问季明茂。

第34章 谁偷谁知道(青云加更)

季家西厢房,朱氏探头往院子里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掩上门就问季明茂。

“怎么样?在贱丫头家翻到好东西没有?”

“有,贱丫头那好东西可多了!”季明茂只顾着吃朱氏偷给他煮的鸡蛋,声音含含糊糊。

朱氏着急的问:“都有啥呀,你快跟娘讲讲。”

季明茂开始掰手指头,一个个说给她听。

朱氏听到又是白面又是大米又是猪油的,直接就坐不住了。

“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了?”

季明茂这个年纪只关心吃的玩的,别的还真没注意。

他想了想,问:“新棉被算不算?”

新棉被?谢家找人弹棉花她是看到了的,原还以为那是谢寡妇自己家要缝被子,没想到竟是季妧的!那得需要多少棉花和布料?

“她家还有大浴桶呐,啥都是新的……”

朱氏听得眼都红了。

从那天撞见谢寡妇家吃肉,最近她就总往那一片转悠,今早还在去谢寡妇家的路上见到了季妧,当时差点没认出,贱丫头从头到脚一身新!

若说一开始她还猜测是谢寡妇接济的,现在她是彻底不信了。谢寡妇自己家都穷的叮当响,就算是偷汉子赚了银钱,能不先花在自己儿女身上?她可没见胡家几个孩子穿一身新。

若换成旁人,定然第一个想知道季妧哪来的钱。朱氏想的就比较实在了,她才不管那死丫头哪来的钱,她只想着那些好东西都归了她才好。

越想越难受,心里就跟猫抓一样,恨铁不成钢的往季明茂背上拍了一巴掌。

“没出息的憨货,你没长手是不是!那米啊面的就不知道拎回家来?藏咱们屋,娘也好给你开小灶烙白面饼吃。”

季明茂挨了一下,顿时就不干了。

“你还说我,我还被贱丫头撞见了!你咋不自己去,就知道使唤我!”

朱氏脸上讪讪的,早上她见季妧往谢寡妇家去了,便怂恿小儿子去破窝棚,指望他能翻到银钱最好,翻不到搞点东西也不错。

见他扯着脖子嚷嚷,赶忙捂住他的嘴:“小祖宗哎,让你奶奶听见了还得了!”

她瞒着康婆子没说,打的就是独占的主意。

季明茂嘟囔着小脸:“要是贱丫头找上门算账,奶到时候肯定还得知道……”

“她算啥账?你啥也没拿,她还想污蔑不成?”

“不是拿东西的事……”季明茂吭吭唧唧,把砸伤人的事情交代了。

早上朱氏让他去破窝棚,他带着几个玩得好的同伴一块去了,进去翻找了一遍,没找到银钱,却看到了床上的小怪物。

季明茂本就做贼心虚,又被他盯得直发瘆,问他钱藏在哪他也不说话,季明茂就恼了,把他从床上拖到地上,几个人围着一通拳打脚踢。

要是他开口服个软还好说,他越是不吭声,他们就越气,打的就越厉害。

殴打过程中不知道是谁碰到了那个三条腿的桌子,桌子倒下砸在小怪物身上,小怪物叫了一声就趴地上不动了。

几人意识到闯下大祸,这才一哄而散。

不想那么倒霉,他刚跑出去就撞见了季妧。

朱氏还当是啥了不得的大祸呢。

“两个没爹娘的野孩子,打了就打了,又没人给她们撑腰,借那贱丫头十个胆她也不敢找上门!”

听自家娘这么说,季明茂顿时放心了,舔了舔唇边的鸡蛋屑,感觉又饿了起来。

“娘,我想吃白面饼……”

朱氏眼珠转了转:“你不是说她送小怪物去镇上看郎中了?等着,娘给你弄白面去!”

朱氏抄小路到了破窝棚,推开篱笆门就朝屋里进,结果和往外走的谢寡妇撞了个正着。

谢寡妇本来也想跟着去镇上,季妧让她留下来帮忙看家,顺便等什么兔子。没想到兔子没等来,等来了朱氏。

朱氏也没想到屋里竟然有人,脱口就问:“你咋在这?”

“我咋不能在这,这又不是你家。不过瞅你这大摇大摆的,倒真跟进了自家院子一样。”

闯人家院子被抓个正着,换个人都臊得满地找洞钻了,但朱氏心里素质过硬,尴尬都不带尴尬的。

“这是我侄女家,我想来就来。”

“呦,现在叫侄女,早干嘛去了?卖人家的时候还一口一个丧门星,我都替你记着呢!”

“丧门星是我婆婆喊的,又不是我!”她一直喊得都是贱丫头。

朱氏不耐烦和她搅和,推开她就想朝屋里走。

不过她一个懒惯了的,哪比得上谢寡妇力气大,反被谢寡妇推了个倒仰。

朱氏当即恼了:“谢寡妇你想干啥!这又不是你家,凭啥拦着不让进!”

“妧丫头走的时候让我替她看门,放进去个把人不当紧,万一是手脚不干净的,丢了啥东西,那我可就说不清了。”

谢寡妇指桑骂槐的话让朱氏面皮一僵,不过片刻就恢复了自然。

“你说谁偷东西,我看你才是来偷东西的!不行,我得进去看看东西有没有少……”

谢寡妇叉腰就堵在门口,朱氏硬闯不成,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朱氏哪吃得了这亏,就想顺势撒泼打滚闹起来。

谢寡妇能不知道她这些泼妇套路?指着她鼻子道:“你尽管哭,尽管嚎!把人都喊来,让大家评评理,看看硬闯别人屋是不是还有理了?咱也当面问问你公婆,我可记得季妧早被分出季家了,你这一口一个侄女的,咋,对你公婆分家有意见?”

浑的就怕横的,康婆子对上谢寡妇都讨不了好,何况朱氏。

朱氏爬起来,心不甘的作罢,边往外走边虚张声势道:“你等着,这屋里要是丢了什么东西,那指定是你偷得!”

“谁偷谁知道!说我是贼,我敢在这等主人家回来,你敢吗?”

朱氏没应声,灰溜溜的跑远了。

谢寡妇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胡良回到大丰村直接就去了破窝棚,谢寡妇一见他就问大宝咋样了。

“伤的挺重的,腿都折了,小妧留在那照看,让我回来拿钱。”

胡良走到季妧说的那个墙角,搬开浴桶,在地上摸了摸,找到活动的土块,撬起一看,果然发现一个洞。

谢寡妇见他从里面掏出个钱袋子来,不禁皱眉:“妧丫头也真是的,她自己回来一趟就是了,连藏钱的地方都跟你说……”

胡良把东西挪回原样:“她这是没把咱们当外人。”

“她再不拿咱当外人,你也不能没规矩……”

谢寡妇嘴上这么抱怨,心里其实高兴着,季妧不防备他们,这是拿他们当最亲近的人看了。

第35章 同车同路(青云加更)

大宝断掉的骨头被复位后,虽然有夹板固定,怕移动过程中导致再移位,还要留在医馆观察几天,季妧便也跟着在医馆住下。

这医馆比较冷清,冷清到什么地步呢,季妧在这住的几天,愣是没见到第二个病人。

馆内就一个大夫和一个小药童,两人住在后面的院子里,季妧和大宝的“病房”也在后院,还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可以想见,在他们之前医馆有多久没人光顾过了。

这辛大夫虽说年轻,但技术不错,按说行情不至于这么差。

不过季妧也不是好奇心很强的人,会注意这些完全是曾经的职业病作祟,脑子里过了一遍也就扔到脑后,注意力全部转到大宝身上。

大宝除了正骨那会儿疼的哼哼了几声,之后再没吭过。季妧每每看到他浑身青紫就自责不已,如果不是自己粗心把他独自留在破窝棚,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谢寡妇说得对,她真的不适合照顾小孩。

人一内疚,就想加倍去弥补。季妧借用医馆的小厨房,一天三顿给大宝炖鸡汤排骨汤,小药童在一旁看着直流口水,季妧每每都会多盛一份给他。

当然也不会忘了辛大夫,不过那人太过古怪,不肯吃病患的东西。

一个很有职业操守的面瘫,这是季妧对他的评价。

这天季妧要回大丰村拿换洗的衣物,直等到大宝睡着才脱身。不是她不想赶早,上回出去买菜的功夫,回去就听到大宝惊声尖叫,夹板都差点弄散了。

只有看到季妧在,他的情绪才稍微镇定些。之前也没这么黏她,应该是这次被打留下了阴影,每每想到这季妧都不好受。

赶到镇口牌坊处,运气不错,正碰上牛大叔回村的车。

牛大叔有事在县里耽搁了,以为回程肯定要跑空车,没想到还能拉到俩。

季妧也是上了骡车才发现,车里还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膝上摞着几本书,手上还拿着一本在翻看。

傍晚的天光已经暗了下来,隐隐能看到长得挺俊秀的。

宋璟,季妧心里突然蹦出这两个字,尽管上次在镇上只是远远见过他的背影。

宋璟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车上还有别人,从书本中抬眼,冲她点了点头,略带笑貌,像是打招呼。

季妧倒是有些意外,他认识自己?

随即便否定了这个可能。应该是不认识的,不然笑得出来才怪。

想到谢寡妇夸他的那些话,心里便也了然,人这不过是礼貌成自然而已。

季妧也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走到另一边坐下。

一路上季妧都眉头紧锁。

今日和药童结账,不算不知道,还不到一周的时间,前后竟花费了十多两银子。

她知道行情,医馆并没有乱收费。为了让大宝少受罪、早日复原,辛大夫给用的都是上好的药,还包括他们住馆的费用,以及这些天在镇上的吃食。

问题是她之前大手大脚,除了头一次的大采购之外,又托胡良帮着添置了浴桶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总之三十两花的只剩二十冒头,如今一下子又去掉一多半。

大宝还要吃一周的药才能断,虽说之后主要以养气固本为主,药钱不会太贵,但也不能光靠药,总还要给他补充足够的营养,那剩下的钱也会一天天变少……

季妧本来还打算翻新一下破窝棚,再打几件家具,趁冬天来之前把火炕砌上,这下彻底泡汤不说,还不知道够不够。

危机感啊!

她胡思乱想着,才注意到身边时不时传来翻书的声音。

心道学霸就是学霸,天色都这么暗了,还在争分夺秒的看书。

到了村头,季妧把车钱递给牛大叔就自顾自走了。

不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上。

里正家住在村东头,两人正好有一段同路。

季妧也没在意,心不在焉继续想自己的事。

男子的步伐比女子大,没多久宋璟就从后面赶了上来,从她身边经过时,季妧好死不死踩到一块翘起的石头上,脚下一趔趄,人就往旁边歪去,正巧撞到宋璟肩膀。

宋璟忙伸手去扶她,结果怀里的书掉了一地。

季妧站好后道了声谢,心里微微有些尴尬,这人不会以为她碰瓷吧?

好在宋璟没多想,道了句举手之劳就蹲下去捡散落一地的书。

能看出来他很爱惜那些书,每捡起一本都仔细检查一番,再用衣袖轻轻拂去沾上的尘土。

季妧哪能干站着,也蹲下帮着捡。

“多谢。”

书是被她撞落的,这人反倒跟她说谢。

季妧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正擦拭一本书的内页,那本书只有一半内容,另一半还是空白,而且上面墨迹潮润,像是新写上去不多久。

“《中庸》……你帮人抄书?”心里想得脱口而出。

“你识字?”宋璟有些诧异。

“呃……”季妧小指划了下额头:“……我娘教的。”

宋璟若有所思点头,道:“这些都是帮书铺抄的,赚些生活费和笔墨束脩。”

他并不讳言自己的困窘,让季妧对他印象又好了些。

“不知是怎么计费的?”她这样问其实有些冒昧,但缺钱的时候谈什么矜持都是扯淡。

宋璟笑了笑,显然看出了她的打算,但并不藏私,反而如实相告。

季妧盘算了一下。笔墨都是书铺提供,一个月也能赚个几钱银子,字好手速又快的情况下,一两也是有的。

“那能否请你告知是哪家书铺?我最近急需银钱。”

宋璟沉吟了一会,季妧还以为他要拒绝。

“那家老板只接熟客生意,不如这样,我明天下午就要回镇上,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和我一起过去,有人介绍应该会容易一些,不过你要做好准备,应该还要考察一下……”

他不仅没拒绝,还愿意替她牵线,并把需要注意的都事先嘱咐好。

难怪人见人夸,这跟用鼻孔看人的季连樘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过季妧感慨归感慨,不可能真的就跟他一块去镇上。大宝还在医馆等着,而且人家好心帮忙,她也不能给人家招黑惹闲话。

“我这几日就住在镇上医馆,那明日下午我就在书院门口等你好了。对了,我叫……”

“我知道。”宋璟笑了笑,接道,“你叫季妧。”

这下季妧真有些意外了。

他既然知道自己是谁,应该对她的名声也有所耳闻吧。可他不仅不避讳的与她说了这么半天,还愿意出手相帮。

季妧心里啧啧了几声,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样。

宋璟不知道她这些心理活动,才想起来季妧可能也不认识自己。

“险些忘了,还没告诉你,我是……”

“我知道。”季妧小小回敬了一下,“你是宋璟嘛。”

宋璟也是一愣,片刻后,相视而笑。

由于回家的方向相同,两人边走边说了一段,倒不是闲扯,主要还是与抄书有关的话题。

直到宋璟突然停步,隐带歉意道:“我娘来接我了,那我……先走了。”

季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前面岔路口果然有人提灯站着,像是等了许久的样子。

第36章 好诗好字

季妧取了衣裳,就由胡良陪着连夜赶回镇上,由于太晚的缘故,胡良也在医馆住下没走。

第二天下午,到了约定时刻,季妧趁大宝喝了药刚睡着,匆忙赶到书院前面的路口等着。宋璟回号舍放下东西,片刻没耽误就来会合,两人一起去了他说的那家书铺。

书铺规模算不上大,却还算齐全,总共两间门脸,一间卖文房四宝,一间卖各类书籍。

书铺老板姓方,听宋璟把情况说了一遍,虽然很信任他的为人,但看到来的是个小姑娘,不免有些迟疑。

时下,读书识字是男丁才有的特权,村里识字的男娃尚且没有几个,她一个女娃能识字?

就算侥幸识得几个罢,但抄书可不是识字就能行的。

季妧自然明白他心中的疑虑,出声询问:“可否借老板纸笔一用。”

这就是主动要求接受考核的意思了。

方老板眉头一展。也罢,让她写几个字,这样也好找个由头拒绝,又不伤了两人面子。

店铺的伙计很快将东西送来,宋璟一旁替她研墨,季妧稍微思索了一下,提笔落墨,一气呵成。

她墨的是首七言诗,每写一句,方老板就跟着念一句,待最后一字收尾,更是拊掌拍桌,连声叫好。

“好一个‘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好诗,好诗!不知这诗出自……”

季妧怕他误会,解释道:“诗的作者是一位叫黄庭坚的老先生,我也是无意中读到……甚是喜欢。”

方老板捋着短须,目光放远,显然在想这黄庭坚是何许神圣。

从事这个行业,文化圈的名人不说了如指掌,还是熟知一二的,按理说如此才华,早该蜚声文坛了才对。

但思索良久也无所得,想来应该是位隐士。他遗憾的摇头,转而欣赏起季妧的字。

诗自是不凡,更难得的是季妧竟写得一笔好字,宋璟将那张纸自桌案上拿起,细细端详。

笔酣墨饱、挥豪自如,字里行间浸润出一种不羁的洒脱和肆意,很像是她给人的感觉,安静下藏着引而不发的飞扬。

老板也情不自禁的点头,同时还有些意外:“一般姑娘家学的都是簪花小楷,似你这般笔力和格局,竟是少见,丝毫不输男儿。”

这已经是极大的肯定了。

季妧松了口气,接下来便是详谈具体。

大周朝雕版印刷术已经普及,大致的工艺流程是先在一张薄纸上写上字,反贴在木板上,再把字刻出,然后在板上加墨印刷。

总得来说印一部书是一项很庞大的工程,周期长,且耗资不菲,从而也就决定了书的单本售价低不到哪去。

拿最近盛行的《元气集》举例,仅有四十页篇幅,刻了不过一百首名家诗作,但印造、纸墨、工食钱种种加在一起,成本却是十六两白银。

这种价码,有几个人消费得起?

基于这种情况,抄书行业便应运而生。

且不说手抄本要比刻印本卖的便宜,让一些囊中羞涩的人也能买得起书;生活窘迫的读书人通过抄书,还能解决经济问题,得以维持生计。

比如宋璟,从老板口中得知,他已经在这里抄书四五年了。

有人是为了赚钱的目的简单复制已有的书籍,有些人却是将抄书作为一种知识习得的手段。

季妧觉得宋璟应该算兼而有之,且更偏向后一种。

昨天马车上那么暗的天光,他都捧着书看得孜孜不倦,似这般如饥似渴的学习态度,也难怪能连过县、府两试了。

至于季妧自己,明显就是第一种,因而她直接就问老板抄哪一种最能赚钱。

书铺的主要消费群体是读书人,而读书人十有八九都是奔着科举去的,因此科举用书、经史子集之类是最热门的系列,抄写费也最贵。

但抄书这个行当,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当然首要是看字写的好不好,除此之外,还要综合考量多种因素,比如誊写工整,保持书面干净,恒心细致缺一不可。

方老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律法相关的书递给季妧,让她先抄这本试试看。

笔墨纸张都由书铺提供,因是宋璟介绍来的,老板也没收她押钱,

约定好交书时间,季妧拿着一应东西告辞出了书铺,宋璟稍晚一步跟了上来。

季妧看向宋璟手中新接的《左传》,这可是大部头。

“你刚交过来几本,都不累?”

宋璟笑了笑:“写字算什么累,除了这个我也不会别的。再说,又能赚钱又能看书,何乐不为?”

说得好有道理,季妧无法反驳。

宋璟顿了顿,道:“没想到你字写得那样好,也练了很久吧。”

都是一个村的,季家什么情况,二房什么情况,他心中有数。

正因为如此,季妧在如此境况下还能坚持不辍,不得不让人心生敬佩。

加之昨晚从娘那里听到村中最近发生的大事,十有八九都与季妧相关,宋璟更觉得她一个孤女实在不易。

季妧咳了一声,道:“嗯……还好吧,你刚刚也说了,写字算不上累……”

事实上,她这一手还算过得去的字,还要多亏前世被迫上的那些兴趣班。

四肢不协调,学不了舞蹈,五音不全,也学不了音乐,就只能学学书法绘画,培养培养内秀,不至于让父母脸上太过无光。

两人说着话,走到了岔路口。

宋璟要回书院,季妧则要去医馆,一南一北两个方向。

“那……”

“那……”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季妧忍俊不禁,冲他挥了挥手:“我走了,大恩不言谢。”

宋璟跟着笑,也学她挥手:“不用客气。”

季妧接到活计不喜欢拖延,一边在医馆看护大宝,一边抄书,不到两天抄完,便去书铺交工。

方老板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将成品翻来覆去仔细检查了两遍,末了递给她一本《朱子集注》:“保持这个水准下去,价格翻番。”

那本《律诰》字数不多,且不是热门书籍,因而只结了一百五十文。

老板说的翻番自然是指一卷的价格,一卷翻番是三百文,《朱子集注》有八卷,算下来能赚差不多二两多银子。

虽然远比不上宋璟每本动辄一两银的身价,季妧也很满足了。

算了算,在镇上已经呆了快两周的时间,总劳烦谢寡妇她们帮忙看家也不是个事。

大宝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征得辛大夫的同意,季妧决定回村。

土路颠簸,季妧没敢带大宝去挤骡车,直接到镇上的车马行雇了辆带棚的马车。马车底部铺了厚厚的软垫,确保大宝躺上去足够安全舒适,才让车夫启程。

马车不比骡车便宜,而且季妧是包车,四公里地收费十五文。

季妧不心疼这个钱,也料到这样招摇回村会遇到什么,但她不怕。

病好了,接下来自然是算账的时候。

第37章 哎呦不得了(青云加更)

那个叫平安的药童站在路口目送马车走远,还有些舍不得。

自从这个病患和病患家属住进医馆,天天都有好吃的东西,现如今季妧一走,他和少爷又要饥一顿饱一顿了,想想都好可怜。

平安正垂头丧气,听到有人喊,转头一看,顿时拉下脸来。

他最烦济世堂的这个汪顺!

汪顺快走两步堵住他去路:“别走呀小平安,我问问你,你们这次是不是又做了赔本生意?就刚刚那俩,那是我们济世堂赶出去的,一看就是穷鬼!啧啧,不是我说你,你也劝劝辛大夫,知道你们没啥生意,但就算抢不过我们济世堂,也不该这样没挑捡……”

平安没好气的打断他:“谁说我们赔本了?人家给钱了,一文不少!”

汪顺一愣,断然道:“不可能!”

“你最近天天往这边晃,可不可能你不清楚?人家有钱买鸡买鸭,还有钱雇马车,怎么就没钱治病了?是你们狗眼看人低!”

平安不想理他,转身进了医馆,咣当把门关上。

辛大夫手握医书看的正出神,听到动静抬头,就见平安气鼓鼓的,憋得双眼通红。

“怎么了?”他问。

平安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带着哭音道:“他们济世堂没一个好东西!害死老爷,把咱们赶到这个镇上……还有那个汪顺,整天来看咱们笑话!”

辛大夫握书的动作有片刻的僵滞,随后一脸平静的纠正他:“不是他们把咱们赶来的,是我没守住父亲的家业,自己沦落到此。”

平安见他这样,怪自己不该提这茬,讷讷道:“少爷……”

辛大夫顿了顿,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吗平安,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少爷了……”

汪顺冲着一德堂紧闭的大门呸了一声,骂骂咧咧往回走。

“老得斗不过我们济世堂,小的也只能跟屁股后面捡点剩饭,还打肿脸充胖子……几个乡巴佬,有个屁得钱!”

汪顺前脚刚进济世堂,他叔叔汪德就风风火火从外面跑进来,抓住领子一把将他提溜起来。

“我问你,前阵子是不是有个小姑娘,来咱们这卖过护手霜?”

汪顺不知道他叔闹得是哪一出,但他跟季妧新结了梁子,自然是记得的。

“是啊,不是你让我把人赶走了吗……”

“哎呀!”汪德松开手,气急败坏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们错过了一个多大的扬名机会!不,不止是扬名,还有钱,大笔大笔的钱!都是你这个混账……你、你你!”

汪德扬着巴掌,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扇他还是该扇自己。

他这两日去邺阳县办事,听到济世堂总店都在谈一种什么护手霜。

据说是军队里一个小军医献上去的,大将军亲自批准生产,并专门成立了一个研制组,由那个小军医负责,最近邺阳和邻近几个县城的药材都被大量运到了军营。

白家一直想跟军队搭上路子,确切的说是跟寇长卿搭上路子。

可寇长卿跟之前驻守的聂将军完全两类人,油盐不进财色不侵,除了打仗之外好像就没什么别的兴趣。

对于这样一个人,有什么比帮他打胜仗更能讨好他呢?

汪德一开始还不明白护手霜和打胜仗之间的关系,去白府找大哥汪仁,经他一点拨才恍然大悟。

又听说那个小军医已经成了将军面前的红人,连汪仁都感叹,称白老爷近来一直在惋惜,怎么早没想出研制护手霜献上去的主意。

汪德初听到“护手霜”三个字就觉得熟悉,坐在那前思后想许久,继而隐隐有了点印象——似乎有人来过他镇上的济世堂,推销过那个什么护手霜……

汪德当即出了身冷汗,也没敢跟大哥说,就匆匆套车回了镇上。

“你!”汪德狠狠指着侄子:“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尽快给我把卖护手霜的那个人找出来!”

虽然已经晚了一步,搭不上军队有点可惜,但就算图不了名,总还有利可图。

北方市场庞大,一旦他们济世堂,尤其是他这个居庸镇分堂推出护手霜……

到时候谁还在这小破镇呆着,白老爷会把他调到县里的总部坐镇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狠狠踹了明显状况外的汪顺一脚,怒吼道:“还不快去!”

大丰村村口有棵老榕树,据说树龄至少上百年,几个壮小伙合抱都抱不过来。

树下零散搁着一些石墩,遇上县里有啥重大通知,里正通常都会把村民召集到这。村里人有事没事也喜欢往这来,聊聊天谈谈地,当然主要是八卦。

当载着季妧的马车出现在村口的时候,瞬间就吸引了无数视线。

“呦,这不是妧丫头吗?这都坐上马车了,看样子离了老季家,是越过越好了。”

“那指定是比原先当牛做马轻松,不过,她哪来的钱……”

苟剩的婆娘恰好也在,自那次被季妧和谢寡妇削了面子,心里一直堵得慌,闻言就开始瞎白话:“也不看看她和谁走得近,那赚钱还不是小意思?马车算啥,瞧那一身新衣,哼哼!”

在场的大都知道苟剩婆娘是啥尿性,对她说的话自是不信,那妧丫头才多大,说这样的话也不怕烂口舌。

但也不乏嘴碎心坏的,听苟剩婆娘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像苍蝇见了屎,围着她听得津津有味。

季妧打旁边的道上经过,没打算停下,也没打算跟这些乡亲打招呼。

对着一群不是认为她不详,就是等着看笑话的,何必整那些虚套。

冷不妨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一把拽住车斗,车夫怕惊了马,赶忙勒停马车。

季妧定睛一看,顿时笑了。

自己送上门来,也好,省得她再跑一趟。

朱氏不知道季妧咋突然冲她笑,只当她心虚,越发拿大起来:“妧丫头,你下来!”

周围三三两两坐着的,见又有热闹看,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

“怎么?”季妧不疾不徐,“三婶这是打算帮我付车钱。”

“俺可没你有钱!”朱氏撇嘴说着,半个身子探进车厢,待看到又有鱼又有肉,顿时眼热的不得了,连招呼都不打,伸手就要去拿。

季妧一把攥住朱氏满是肥肉的手腕,拇指重重按上曲池穴位置,朱氏嗷得一声,立时感觉到整条手臂都麻了起来。

季妧腕上使力一推一送,众人看不清她的动作,只看到朱氏那么大个人站都站不稳,扑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第38章 棍抽季明茂

这下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哎呀不得了了!大家快来看啊,这贱丫头眼里没长辈了!有钱雇马车,又买肉又买鱼,屋里还藏着大米白面的,却不知道孝敬长辈!大家快来看啊……”

朱氏爬起来就开始嚎,大嗓门自带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效。

季妧好整以暇看她作戏,待她喊够了、停下喘气时才开口。

“三婶说我不知道孝敬长辈,这个长辈是指爷奶,还是指你?如果是爷奶,分家的时候那么多人都在场,是爷奶拒绝我孝敬的。如果是你,我可不记得侄女有孝顺婶子的义务。”

在孝道为先的大环境下,她这话按理说有些乖逆,却并没有惹来什么非议指责。季家当初对一个孤女有多狠、分家有多偏,在场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之前那样对人家,还把人光着赶出来,现在又来要孝敬,也不怕人笑话。”

“啥呀,我不信季老汉能干这么不要脸面的事,肯定是朱氏这赖婆娘,就见不得人家有啥好东西……”

朱氏看自己不占理,顿时一拍大腿嚎起来:“你这白眼狼!季家白养你这么大,到头来你没一点亲情味啊!你有钱宁可遭排在别人身上,你堂姐堂弟连边都摸不到哇。好歹你也是……”

“有事说事,我赶时间。”季妧直接打断她,“你这样不依不饶不要脸面的拦路闹腾,不就是想知道我哪来的钱吗?”

朱氏虽然觉得她话不好听,但也没反驳。

她天天惦记那破窝棚里藏着的好东西,奈何谢寡妇和胡家几个孩子轮流守门,她干瞪眼也无可奈何,急的嘴上都起了一圈泡。

刚才老远看见季妧坐着马车回来,这下更怀疑她藏了不知道多少银子,不然医药费哪里来,租车钱又是哪里来?

季妧问这话也正是大家关心的,一时间目光都朝她聚过来。

季妧从袖里掏出一张纸,展开递到朱氏面前。

朱氏白眼一翻:“干啥!”

“哦,我忘了三婶不识字。”季妧扯了扯嘴角,“这个是欠条,上面写着欠医馆白银二十三两。三婶这么火急火燎的来村口接我,难道不是想替我还这个债?”

好些人都围过来看。虽然不认识上面写得是啥,但看妧丫头的样子不像说谎。

更有那念过一两天学的,看别的睁眼瞎,“二十三”几个简单的笔画还是识得的,便点头肯定道:“没错,是欠条没错!”

当日季妧带小怪物去镇上看病,一去就没回来,有人问谢寡妇,谢寡妇自然不能说季妧有银子,只说是医馆大夫好心垫付的钱,以后都是要还的。

她这话本来没几个人信,伤的那么重,要治的话得需要不老少银子。镇上的医馆有多难赊账他们都是有数的,会有这么仁心、不仅治病还给垫账的大夫?

如今季妧将欠条一亮,众人便信实了。

朱氏顿时瞪大了眼,尖声道:“你疯了,给个野种看病花这些!”

其实不少人都和朱氏是同样的想法,觉得这妧丫头别不是脑子撞坏了。又不是亲弟弟,为他背上这么重的债,实在犯不上。

二十三两啊,这得多少年才能还上。

朱氏忙不迭说道:“你欠的债你自己扛,可别想赖给我,更别想赖给俺们季家!”

嗬,刚才还一口一个孝敬,一口一个侄女的,如今一张假欠条就急着撇清了?

见她拍屁股要走,季妧又怎会如她的意。

“别急着走呀三婶。”季妧跳下马车,拦住朱氏,慢条斯理道,“这债怎么会跟你没关呢?这医药费还是我替三婶你垫付的,万幸人救回来了,要是人死了,你们家明茂……”

“跟我家明茂有啥关系!”朱氏跟被蜂子蛰了似的,就差没蹦起来:“你别胡乱攀扯,想把屎罐子往我明茂头上扣,没门!”

“就是!没门!”人群里传来一声带着稚气的附和。

季妧拿眼一扫,可不正是季明茂。

来得正好。

她微一眯眼,二话不说,绕过朱氏朝季明茂走去,半路弯腰捡了跟棍子握在手里,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将季明茂扯出来,挥起棍子就是猛抽!

她手上没存劲,季明茂先是懵,直到棍子结结实实落在身上,才杀猪般扯着脖子叫起来。

“娘!娘啊!快救我,贱丫头要打死我!娘啊……”

他想躲躲不开,想跑跑不掉,疼的满地打滚。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让朱氏打了个激灵,她这才意识到眼前发生的都是真的,那个贱丫头竟然真的敢打她宝贝儿子!

“你个小x女人,看我不撕了你!”

朱氏尖叫一声,挥舞着双手就朝季妧扑来。

季妧一个闪身躲了过去,朱氏那带着狠劲的一巴掌就挠在了季明茂脖子上,顿时留下几道血糊糊的印子。

季明茂疼的小脸扭曲,朱氏的心都疼抽抽了,更疯狂的扑向季妧。

但她痴肥的身子又怎么比得上季妧灵巧敏捷?围观的人只看到三个人团团转,季妧一棍棍抽在季明茂身上,而朱氏愣是挨不到季妧的边。

至于季明茂,哭爹喊娘,鬼哭狼嚎,那叫一个惨。

直到棍子打断成两截,季妧才把人丟开。

朱氏一把抱住季明茂,等看到他浑身青紫,又抱着右腿直喊疼,恨不能爬起来和季妧拼命!

可她除了呼哧带喘的喘粗气,早累瘫了。

季妧把手里那半截棍子往地上一扔,季明茂吓得一哆嗦,直往朱氏怀里钻。

“怎么,你也会怕呀?”

季妧无视朱氏喷火的双眼,蹲下身冷笑看着这母子俩。

“三婶,养儿不教如养猪。你要是实在不会教儿子,我不介意亲自动手,教他做人。”

她太清楚季家人的德性,让他们赔钱无异于让公鸡下蛋,既然如此,还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至少落个痛快。

朱氏肺都要炸了:“你、你才不是人!你为了一个野种就把你堂弟毒打成这样,你就不怕你爷奶找你算账!”

“你是真……”季妧把到嘴的蠢字咽了回去,“来,我给你科普科普律法。”

“啥?你还想克俺!”

季妧懒得跟她抠字眼,兀自道:“咱们大周律有规定——七岁以下的孩童,虽犯死罪亦不处罚。十至十五岁的少年,对所有犯罪行为都应当负刑事责任,但可以减轻处罚,并可用赎金的方法代替刑罚。”

朱氏听不懂她乱七八糟都在扯些啥:“跟明茂有啥关系,我明茂又没犯法!”

“别急。”季妧示意她稍安勿躁:“律法还有补充,但凡犯了反逆、盗及恶意杀人这几种罪的,不管多大年龄,都必须负刑事责任,而且——不可通过赎金替代。”

第39章 脱水蔬菜(青云加更)

“季明茂去我住的窝棚做什么,需要我再提醒你们一遍?他偷盗不成还险些打死了人,按律法可是要把牢底坐穿的。我给人治病,把人救回来,免了你儿子牢狱之灾,你们非但不知感恩,还这般不知好歹。还是说,三婶就这么想把你这宝贝蛋儿子送到监牢里,体会一下人生不易的滋味?”

季妧摇头,一副极其失望的样子:“我今日打季明茂,是不忍见季家将来出一个杀人放火的子孙。你大可去告诉爷奶,如果他们也觉得季明茂没错,那我自认倒霉。”

一番话连消带打,又夹杂着众人听不懂的高深律法,围观的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包括朱氏母子。

敢情这打了人,还是为人家好?

季妧不管他们怎么想,她站起身,眼睛盯着季明茂,一字一顿道。

“这次我留着你,你再敢招惹大宝,他因你掉一根头发,我就打断你一条腿。”

季明茂被她冷飕飕扫了一眼,顿时觉得右腿要不保。

再加上被那些杀人啊坐牢的字眼吓到,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扯着朱氏没命的哭喊。

“娘,不是我,不是我……还有狗蛋铁柱和大轮,他们也有份!是他们撞到桌子才会砸到小怪物的!不能光抓我啊,娘你救救我!我不想坐牢……”

季明茂完全不知道义气为何物,惊慌之下,竟然把几个小伙伴都卖了个彻底。

几个小孩的家长大都在场,闻言脸都气歪了,心里直骂季家的小孙子真不是东西!以后可不能让孩子跟他玩了。

季妧的视线自他们或是羞窘或是气愤的脸上扫过,没说什么,坐上马车直接走了。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无不松了口气。

刚才真怕季妧当着这么多人面给他们难堪,没看她把自家三婶和堂弟都训成那德性了吗?

还好还好,这妧丫头还是懂事的,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没有为难旁人。

至于季明茂挨打,众人一致的反应是——该!抽断他两条腿都活该!

不过经此一事,季妧也算一棍成名,在大家伙心中留下了不好惹的印象。

朱氏也不敢言声了。她怕儿子坐牢,又怕季妧真来问她讨要医药钱,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灰溜溜扶着儿子回了季家。

马车上,季妧看着双眼微微发亮的小家伙,点了点他鼻子:“怎么样,有没有帮你出气?”

从她打季明茂开始,大宝就醒了,他扶着车壁半坐起身,抿着小嘴一言不发的看着。

季妧能感觉到他是开心的,虽然依旧没有等到他开口,不过也有进步,那就是他的视线没有再像往常一样躲开。

他看着季妧,季妧也看着他,直到——

“停停停,知道你眼睛大行了吧!”季妧眼都瞪酸了,这孩子都不带眨眼的。

“你记着啊大宝。”季妧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打回去,打不过就跑来找我,我替……”

说到一半突然卡住。

她还能护大宝多久呢?以后的路,终究还是要他自己走。

进了十月,一天冷似一天。

这日,胡良和胡大成挑着两筐菜送到破窝棚。

“马上就要清园子了,最近镇上到处都是扎堆卖菜的,都想趁清园之前多卖点,价贱不说还不好卖,娘说就不费那事了,干脆留下自己吃。”

季妧看了看,筐里有白菜、菠菜、豆角,还有茄子、萝卜和豇豆。

“为什么都趁着这段时间去卖,不留点冬天吃?”

“哪能留得住!”胡良擦了擦头上的汗:“也就白菜萝卜放地窖里还能存些时候,别的都不行,一冻就坏。”

“那冬天就吃白菜和萝卜这两样?”

胡大成接道:“还有腌菜和大酱。”

季妧这才想起来,这时候还没有蔬菜大棚,就更别谈什么温室种植了。

那这漫长的冬天岂不难熬?

这么多菜,一时半会也吃不完,破窝棚这又没有地窖,季妧琢磨了一会儿,决定都做成脱水蔬菜。

脱水蔬菜就是把鲜蔬菜经过人工加热,脱去大部分水后制成的一种干菜。食用时不单味美、色鲜,而且能保持原有的营养价值。

想到这,季妧脑子里倒是冒出一个主意来。

脱水蔬菜比鲜菜体积小、重量轻,入水便会复原,运输存储都很方便……如此一来,不但可以解决冬天没菜吃的问题,搞不好还是个商机!

说做就做,干脆就用这两筐菜试验一下,成功的话,再告诉谢寡妇他们家。

速食脱水蔬菜,一方面要将水脱掉,一方面要能做到开水一烫即可食用,另外还得确保蔬菜内含的各种营养成分不流失。

所以并不是每种蔬菜都能做成,有些蔬菜本身是一种胶体或水营养性蔬菜,一脱水就什么都没有了,比如黄瓜、西红柿等。

不过胡良送来的这些倒是都合适。

季妧以前没少见外婆做,方法步骤都还记得。

她把白菜和菠菜单独挑出来洗干净,放到外面用筛子控水,打算今天先做这两样。

不大会儿功夫菜叶就晾干了,这时候用小火把锅烧热,手轻轻一触的程度为宜。

把菜叶放到锅内,不停翻搅十分钟。

不同的菜类时间不同,总之尽量让菜叶的颜色不要有太大变化。

然后趁着天光,把处理好的这些菜叶摊到席子上,在阳光下晾晒一两个时辰,再收到干燥的地方保存。

这种方法也适用于基本能生吃的其他蔬菜,比如茄子、豇豆、韭菜、大葱、大蒜等。

菜叶可以切碎也可以不切碎,反正是试验阶段,季妧为了省事,就都没有切。

第二天,她瞅空又进行了一次阳光和热锅处理,差不多也就成了。

中午下好面条,拿了几个脱过水的干白菜叶和菠菜叶往锅里一丢,稍微搅拌一下盛出来,白的面,青的菜,红的菠菜根,色相和口感即便不能完全和新鲜蔬菜相比,也能达到百分之八九十的程度。

接着她又试做了脱水萝卜。

根茎类的萝卜和叶类蔬菜的处理方法有所不同,要先把萝卜切成小丁,投到放了淡盐的开水里,煮一分钟,再把水倒掉,用小筛子控水后,晾个一两天即可。

不能太提前,否则萝卜太干就过于脱水,不利于咀嚼消化。

这种方法同样也适用于胡萝卜、厥菜、扁豆和刀豆。

试验成功,季妧正打算去谢寡妇家说说批量制作的事,里正突然找上门来,并递给她一样东西。

季妧愣愣的看着手上这份“证明文件”——有了它,就可以把大宝送去慈幼局了。

第40章 被遗弃的大宝

里正这次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大宝的事情。

当初别家都不愿意收留大宝,他碍于某些原因也不能把人带回自己家,后来知道季妧把人领走倒是松了口气,但又有些过意不去。

季妧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姑娘,分家又没落到啥口粮,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再养个小的,那不是胡闹吗?

别回头两人都饿死在破窝棚里,那就是他这个里正的失职了。上面要是知道,他脱不了干系不说,万一再来个严加追究,他这个里正基本也就做到头了。

再加上随后又出了大宝受伤的事,里正再也坐不住了。

季妧他们刚从镇上回来他就来谈过一次,季妧没拒绝也没直接同意,只说大宝的腿伤还没彻底养好,等养好再送去不迟。

里正想想也是这个理,就又多等了十来天。

现在那孩子腿也好了,夹板拿掉,也能走能站了,他觉着是时候把人送走了。

不过这事自然还是要麻烦季妧,毕竟村里头头绪绪都需要他这个里正处理,一时半会也离不开。

送走里正,季妧站院子里发了会呆。

最近这段时间她找人多方面打听过慈幼局,对其性质和运作模式都有了大致了解。

先帝在位之初,闻听民间溺婴现象屡禁不绝,尤其贫苦农家,溺女婴的情况尤为突出。为了杜绝这一陋俗恶习,就在各郡县设了慈幼局,专门拨出官田五百亩,将田亩产出作为慈幼局的日常运作经费。

凡经济贫困、无力抚育子女的人家,或幼而失母、弃于街市的孩童,都可以抱到慈幼局。

没有孩子的人家,也可以到慈幼局里抱养孩子,官府还会补贴领养幼婴者每月一贯钱和三斗米,连续给三年。

后来几十年中,政策不断完善,在供给粮食衣物这些基础福利上又进步了许多。

比如:生病了,有施药局免费看病;朝廷出钱雇佣乳母,养在慈幼局里给孩子喂奶;孩子长大还可以入学读书,钱也是朝廷出。养育成人后则随其自便,不会因为吃官家饭长大就受支配和管束,是完全独立的个体。

所以总得来说,慈幼局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去处。

季妧握了握拳,下定了决心。

大宝还在屋后盯着那些晾晒的萝卜干,季妧让他注意点别被大黄狗糟蹋了,他真就蹲那一动不动的“盯”着。

“大宝。”季妧喊他。

脑袋两侧的小耳朵动了动,过了又一会儿,大宝慢吞吞转过身来,一双黑莓豆大眼睛看向她,微微有些疑惑。

他现在对季妧的呼唤不再是不理不睬,偶尔也会作出反应,即便像个小蜗牛一样慢,却已足够让季妧惊喜。

季妧看着又乖又安静的大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或许她就不该给大宝取名字。人都说当你替一样东西命了名,羁绊也就随之产生,这样当有一天面临割舍时,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此刻她心里的窒闷和钝痛感,是不是就意味着不舍?

真是奇怪,初到这个陌生时空,离开了生身父母她都没有过的感觉,竟会在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身上体会到。

不过想想,养个宠物养熟了都会舍不得,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但不舍又有什么办法?

结算掉最后的药钱,再加上这些日子补身体的花费,如今手里还剩区区一两四钱银子,就这还包括她最近抄书赚的钱在内。

也不是说就真的没法再多养一张嘴,银钱的问题还是其次。最根本的原因,是季妧觉得现阶段她还无法承担养育一个孩子的责任,她没法对大宝的一生负责。

思来想去,不如放手。

大宝的行李很好收拾,就两套托谢寡妇新做的冬衣鞋帽,还有胡大成给他做的一把弹弓。

季妧拿出钱袋,留了四钱银子下来,剩下的一两散碎银子,全塞到了其中一件棉衣口袋里。

收拾好东西,锁上门,季妧拉着大宝去村口等了会,坐上了去县里的骡车。

一路上大宝都很安静。

过了居庸镇,又行了小半日,就进入邺阳县成。

说起来这还是季妧第一次进城,入目人潮挤挤,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又宽又平,道两旁店铺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这种繁华是在居庸镇体会不到的。

但她今日无心欣赏这些,下了车,一路打听,总算到了目的地。

慈幼局位于距府衙两条街的小暗巷里,地点有些背,而且建筑也非常老旧。

牵着大宝的手站在慈幼局门口,看着那扇斑驳掉漆的木门,季妧迟迟没有迈步。

低头去看大宝,大宝的眼神懵懂而又清澈,他还不知道,这就是他将来要长久生活下去的地方。

这一瞬间季妧迟疑了,心里有什么在剧烈拉扯着。

当初答应养大宝,如今却又把他送走,这样和遗弃有什么分别呢?

不,这不能算遗弃。她在心里一遍遍说服自己。

进了慈幼局,每月都有专门供给的钱粮,还有专人照顾,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遇到愿意收养他的健全人家,总比跟着她在乡下朝不保夕混日子的强。

再者说,对大宝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吧?他的内心是封闭的,所以就算离了自己,也不会伤心和不舍。

有了充足的理由做支撑,季妧再次坚定了想法,举步上前敲响了慈幼局的大门。

像大宝这么大的孩子被送来慈幼局的比较少见,但因为有里正开具的手信,证明大宝的情况确实属于失恃失怙,所以管事的倒也没有为难,很快就办齐了手续。

季妧提出想到后面孩子们起居住的院子去看看,被他以有规定、不方便为由拒绝了,便也只能作罢。

临走,她把大宝牵到跟前,想嘱咐他几句。

大宝手里还紧紧捏着刚刚从街上经过时季妧买给他的一串糖葫芦。

那双干净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季妧,季妧喉头发哽,突然说不下去了,转身快步出了屋。

走到廊下,蓦地回头,就见小孩拖着他那个大包袱费力的迈过门槛,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管事的揣着手嘿嘿笑:“你尽管走,没事,小孩子送来都这样,过两天就好了。”

季妧顿了顿,硬扯出一个笑来。

“大宝,回去吧,别跟着我了……今后你就住在这,有人照顾你,还有很多小伙伴……”

她把能说的说完,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迈步。

可是没走几米远,又听到了小孩的脚步声。

季妧停步,他也停步。

季妧突然火了,很凶的指着他:“我告诉你,不许再跟着我!我不要你了,听见没有,不许跟!”

她吼完,没敢去看大宝愣怔的表情,转过身飞快的跑出慈幼局,一口气直跑出很远才停下。

回头,身后的街道干干净净。

这一次,小孩终于没再跟来。

第41章 查无此人(青云加更)

季妧神思不属的走在街道上,不是撞到人就是被人撞到,挨训和道歉都是机械的。

恍惚着出了城门,到岔路口等骡车。

树荫下三三两两散坐着一些人,也都是等车的,去哪个村就不得而知了。

季妧捡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听旁边两个大叔在唠嗑。

“那么小的孩子……咋让干这活?”

“不干没饭吃,要饿肚子的……没爹没娘的孩子,可不就这样……”

季妧转过头,看向他们指点议论的对象。

邺阳县旁有一条运河经过,有运河自然就有码头,许多壮年汉子就是靠着在码头上寻些活计养家糊口。

而在一群大人中,那个瘦弱的男孩特别显眼,季妧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和大人一样,干的也是扛包的活。

麻袋里装的是什么不得而知,但瞧上去就知道很沉。

别人微一使力,单肩就扛了起来,还招呼监工让再摞一袋上去,虽然背压的有点弯,但瞧上去还不算吃力。

反观那个少年,面对着和他差不多高的麻袋,他背转过身,咬牙用肩膀抵住一角,两手抓着那角使劲,脸憋的通红,都能看到脖子上蹦出的青筋,但效果并不大,他很艰难才能卖出一步,双腿直打晃,还有一小半麻袋拖在地上。

每个路过他身边的汉子都发出恶意的嘲笑,把这当成乏味生活中唯一的调剂。

“行不行啊,不行就赶紧走吧,回头累死了多晦气。”

“哎我说,不能干就快滚!你挡我道了!”

少年被撞了一下,保持不住平衡,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嘲笑声更大了。

庆幸的是麻袋没有砸在身上,他爬起来,一言不发,继续拽住一角开始拖。

有不忍心的汉子看不下去,想帮他托起另一角,被他摇头拒绝了。

扛包这种活都是按件给钱的,他不能耽误别人赚钱。

季妧看着他就那样一点点挪动,别人跑了四五趟,他一趟还在半道上。

季妧看不下去了,问:“既然他无父无母,为什么不到慈幼局去?好歹吃喝不愁,也不用这么小就出来谋生。”

那两个说话的大叔面露古怪的看着她,似乎她这话问的十分可笑。

“他就是慈幼局的!”

季妧一愣,脱口道:“不可能!”

“你咋知道不可能?”

“慈幼局是朝廷怜小恤孤的举措,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出来做童工,他们在里面有书读、有饭吃、有衣穿……不会被虐待……不会、不该这样……”季妧向来冷静的大脑这会儿有些乱,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你那翻的是老黄历了!”

这两人一看就是经常往来县城,显然知道许多内情。

“以前的慈幼局,那是没得说。朝廷每年拨款,县城富家大户乐善好施的也多,每年钱粮衣物都不少捐。局里面对孩子照顾的也周全用心,就像你说的,从小有书读,病了有医看,长大要婚配官府还拨款资助……”

那时候,先帝仁爱之风遍及,连他们这偏远旮旯的百姓都能受到眷顾。

“后来这不换了皇帝吗!”另一个接口道:“说是朝廷会继续抚恤,但连年打仗,哪里还有钱养这些孤儿?你看,稍微长成些的都被赶出来赚钱挣口粮,小些的也好不到哪去,听说好多作坊的活都外包给了慈幼局……若是伤了病了也无法,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你说话也注意着点!”头先开口的大叔瞪眼,皇帝的事可不是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能随便说道的。

“嗨!天高皇帝远……好好好,不说了,还说这慈幼局。别的地方咋样不知道,就咱们关北动荡成这样,谁还顾得上这小小的慈幼局?上头顾不上监管,那些黑手想干啥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你看,虚报乳母人数,虚报收养的婴儿数量,还做假帐……善款都进那些管事的肚子里啦!”

“这还算好的,只要能给孩子们吃饱穿暖……坏就坏在,上面一松,下面就跟着作乱!慈幼局近年来招募的乳母越来越不济,她们使唤大点的孩子照顾小婴孩,自己领着工钱享清福不说,还把本来该孤童所得的衣食,拿出去养自己的孩子,好些婴儿都是因为疏于照顾夭折了,还有活活饿死的……”

大叔把烟袋在脚底板磕了磕,叹了口气:“我儿子家和慈幼局就隔着一道墙,这不,大前天,半夜里又扔出去一个。乳母都有自己的儿女,她们喂自己的孩子还喂不过来,哪肯把奶给那些弃婴吃?那咋办,就用饭汁喂,几个月大的小婴孩,哪能吃那些馊掉的饭汁……你们是没见着,里面的孩子哟,一个个不成人样,大前天扔出去那个,听说直哭了一夜,天亮前就咽气了。”

他同伴显然还没听过这事:“那官府就任他们这么……”

“官府一来检查,他们就给孩子打扮的干干净净,那些实在不能见人的就锁在柴房,谁哭就饿谁几天……这事有没有官府的人插手还难说呢!”

他们又说了什么,季妧已经听不见了。她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

骡车来了,一群人往上挤,她站在那不动,稀里糊涂被裹挟了上去。

车子开动,她再次看向码头,那个小男孩在扛第二包了。

他是真瘦啊,两侧肩胛骨高高的凸出来,看着就触目惊心。两个肩膀已经被粗粝的麻袋磨破了,露出殷红的皮肉,背上隐隐还能看到一道道鞭痕。

他看上去也才七八岁的年纪……

恍惚间,眼前这张黝黑的小脸突然变成了大宝的……大宝不干活就没饭吃,大宝也被逼到码头来扛包,大宝也被鞭子抽的浑身伤……

季妧狠狠打了个激灵。

骡车不甚平稳的行驶着,她突然起身,在众人惊诧的视线中跳了下去,脚崴了一下也顾不上,拔腿跑向城门。

“大宝!大宝!”

再次推开慈幼局的门,季妧边往里跑边一叠声的喊大宝的名字。

可是她忘了,大宝不会回应她。

就算大宝愿意说话也不会理她了吧,他现在肯定很生气,很生气。

之前那个管事好像出去了,一个三十多岁乳母样的女人问她找谁。

季妧喘着气,连说带比划。

那女人还没听她说完就拉下了脸:“你找错地儿了,人不在我们这!”

“你胡说!”季妧拔高声音怒视着她。

她才把人送来没多久,现在就告诉她查无此人?

季妧正想和她理论,余光瞥到廊下一滩暗红色的东西。

她走过去细看,那是一串被踩扁的糖葫芦。

是大宝捏着的那串,而上面的脚印明显是个成年人的。

大宝……季妧一颗心像掉进了冰窟窿。

大宝怎么了他们对大宝做了什么?

第42章 无法原谅自己

季妧越想心越乱,她不想浪费时间,趁那个乳母不注意,扭头就往后院闯。

乳母想拦,但她一身肥膘,迈步都费劲,别说跑了,压根就撵不上。

进去后,季妧才知道那两个大叔丝毫没有夸大,只有亲眼见过,才知道这里不是天堂酷似地狱。

后院呈回字形,比慈幼局的外表更加破败,季妧一边唤着大宝,一边逐个房间推开看。

每间房里都至少挤着十多个孩子,里面狭小阴仄、脏乱不堪,入冬的天气竟然还能看到苍蝇乱飞。

而那些孩子,一个个面黄肌瘦,见到有人突然闯进来也没有惊讶、好奇或者是疑惑之类的情绪,眼神木呆呆的,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

在这样冷的天,他们身上穿着全是补丁的夹衣,一看就许久没有浆洗过了,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许多孩子竟是连双鞋子都没有,手上脚上早早生了冻疮。

季妧心急如焚,已经顾不上怜悯别人,可是找了一间又一间,每一个孩子她都仔细拉出来看过,就是没有大宝。

那个乳母已经吆喝着跑进了后院,季妧推开最后一道房门,还是没有。

乳母扶着墙终于把气喘匀了,开口就骂:“连慈幼局你都敢闯,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知不知道我们上面有人?!”

季妧缓缓转过头,竭力控制着情绪:“我再问一遍,你们把大宝藏哪了?”

“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都跟你说了人不在这!”

季妧抿嘴走向她,最后一丝冷静即将透支殆尽。

乳母是个没有钢的纸老虎,见她脸色越来越吓人,盯着人看时眼神格外瘆人,不禁有些发憷:“你、你前脚走他就跑了!还咬伤了我们的人……那就是个小疯子!”

季妧停步蹙眉。

大宝情绪紧张的时候,确实会咬人,胡大成就被他咬过。

难道……

“不是这样的!”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突然开口。

这个屋里的孩子都围在中间的圆桌上,埋头叠一些冥器和祭品样的东西,连两三岁的孩子都得跟着刷浆糊粘纸。

“又是你这个小王八羔子,你敢胡咧咧,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对于乳母的威胁,那小女孩仅仅是做了个鬼脸。

“你要找的是刚送来那个怪怪的小孩吧,是你弟弟?乳母要抢他的糖葫芦给她自己儿子吃,你弟弟不肯松手,乳母打了他好几巴掌,然后他就咬了她一口,被乳母一脚踹老远,躺地上好久都没爬起来,也没人管……正好管事的出去忘关门,他就跑了。”

小姑娘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把原委说了一遍。

听到大宝挨打,季妧的指甲直接抠进了肉里。

从刚才起就堵在心口的那股气瞬间冲破了理智,她猝不及防转身,抬脚就往乳母痴肥的肚子上狠狠一踹!

乳母踉跄着绊到身后门槛,一脚跌出门外,门外就是台阶,她像个硕圆的球,顺着台阶一级级滚了下去。

“她打了大宝几巴掌?”

小女孩正满脸兴奋的看乳母挨打的惨样,听她问话,顿时张开一个巴掌:“五……不对,十个!”

她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生怕季妧看不到似的,使劲晃了晃。

季妧顺手抄起桌上的剪子,跨过门槛,走到还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直叫的乳母身边,揪住她衣领把人半提起来,没停手连扇了整十个巴掌。

乳母捂着肿胀如猪头的脸,牙齿漏风道:“你敢打我……信不信让你后悔投娘胎,我上面可是……”

“你上面有人是吗?你说过了。”

季妧沉着脸,语气比脸色还要冷上几分,“你说的上面无外乎就是县衙,县衙里有你的人这我信,但县衙里总不会全是你的人,至少县令大人不是。邺阳百姓都夸他是好官,我猜他只是暂时被人蒙住了眼睛和耳朵,若是让他知道,本来以慈爱救难为宗旨的慈幼堂,已经沦落为你们这些人的牟利工具,你说他会怎么做?”

乳母瑟缩了一下,眼神有些发虚,这也更加证实了季妧的猜测。

慈幼局的人和官府有勾结,但背后的人充其量只是小鬼,还不是阎王。

“你最好保佑大宝没事,否则……”那把剪子在手上灵活转了两圈,被季妧反手插进距她脑袋不足一指的地方,“我让你直接去投胎。”

那乳母浑身一个哆嗦,竟是直接吓尿了。

“哎呀,这么大的人了还尿裤子,没脸见人了!哈哈哈哈哈哈……”

那小女孩笑得前仰后合,见季妧抬脚要走,忙跟上去扯住她:“我知道你弟弟的东西在哪,我带你去!”

“小曲你个坏胚子!你敢……”身后传来那个乳母气急败坏的吼声。

其他孩子都吓得发抖,叫小曲的女孩没听到似的,带着季妧去了前院,推开其中一扇房门,指给她看。

“这就是那个猪婆的房间,今天当班乳母就她一个,你弟弟糖葫芦被她踩扁了,这包东西被她藏了起来……哇这么好的衣裳,还是棉花做的呢……”

大宝的行李果然在这,而且被打开了,里面的东西都摆在炕上,小曲摸着其中一件棉袄,吸了吸因挨冻流的清鼻涕,满脸羡慕。

只可惜衣服太小,她穿不上。

季妧把东西重新包起来,在棉袄内兜里摸了摸,还好,钱袋还在。

她打开钱袋,拿出其中一半,递给小女孩。

“今天谢谢你,这些,你拿去买些吃的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分吧。”

小曲的眼睛一瞬间瞪圆了,长这么大,这还是她第一次距银子这么近。

“这……真给我?”她只是想借这人的手教训一下那个死猪婆而已,竟然还有钱拿!别不是个傻子吧?

见季妧点头,她忙不迭把银子抢过来,翻来覆去的看,还放在嘴里咬。

她见别人这样做过,虽然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咬这么宝贝的东西。她理解的是打记号,证明这银子以后都是她的了!上面还有她的牙印呢。

季妧还有另一层顾虑。

“你刚刚那样和乳母作对,等我走了,她会不会为难你?”

小曲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她可不敢打我,也就嘴上厉害罢了,我知道她和管事的“好事”……嘻嘻。”

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自保,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智慧。

季妧还要找大宝,不敢再耽搁,提着包袱就出了慈幼局。

城里的几条主干道找遍了,小巷子也都跑了,她甚至从代写书信的摊子借了纸笔画出大宝的肖像,拿着画像在街上挨个找人打听,碰到人就问:“你见过我弟弟吗?”

可是无一例外,得到的回应都是摇头。

“不知道”、“没见过”……季妧快要疯了。

如果大宝真的就此消失,如果大宝被拐子卖掉,如果大宝被故意弄断手脚扔街上乞讨……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争先恐后从她脑子里冒出来,愧疚、恐慌充斥着她的内心,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无比痛恨甚至厌恶自己。

是她,是她遗弃了大宝。

大宝要是找不回来,或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第43章 水井与杠杆原理(青云加更)

从日头高照,到日薄西山,季妧拖着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跑了一圈又一圈,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

眼看城门就要关闭,她没有里正开的留宿文书,必须出城。

坐上回大丰村的最后一趟骡车,看着越来越远的邺阳县城,季妧忍不住想,大宝会不会还在城里某个被她疏忽的角落,天黑了他要怎么睡呢?

不能深想,一想就想跑回去继续找,可是城门已经关了。

季妧抱膝坐着,一时间有些心灰意懒。

骡车跑的很快,显然是想赶着最后一线天光回去,可居庸镇都还没到,天就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车夫突然咿了一声。

“谁家小孩?这么晚了怎么在野地……”

像是一种玄妙的感应,季妧霍地站起身。

借着微弱的月光,隐隐看到前方土路上一个熟悉的小身影。

他迈着小小的步子,一点点往回挪,像个小蜗牛一样,沉默又执着。

季妧的眼泪刷的流了下来。

她连声喊停,没等马车停稳当就蹦下来,朝小孩飞奔而去。

将小孩一把搂进怀里,哽咽着声音,嘴里一个劲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再说不出别的。

大宝是怎么走出县城的,又是怎么记得这条路,他一个小孩孤身走在路上,万一被坏人注意到……

后怕的情绪褪去,隐隐又有些生气,把小孩从怀里推出去,对着他屁股很揍了几下。

“你一个人瞎跑什么?要是被拐子拐了怎么办?为什么不等我去……”

季妧的声音渐渐消失。

大宝身上都是灰,小脸肿胀发紫,可他看着季妧的眼睛还是那么干净,甚至是平静。

似乎并不知道,面前这个人曾试图抛弃他。

季妧低下头,紧紧握住他的手,平复了许久,这才敢对上他的双眼。

“大宝,这次是我不对……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扔下你不管了……我跟你保证。”

这话与其说是给大宝的保证,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告诫。

大宝眨了一下眼,扭头往左边看,那里黑漆漆的,是回家的路。

季妧胡乱抹了把脸,抱起大宝坐上骡车:“走,跟姐姐回家!”

得知她又把大宝领了回来,里正是最震惊的。

“你这是做什么,把他送进慈幼局不是挺好的,还省得拖累你……”

季妧把在慈幼局见到的种种说了一遍。

里正听后也有些诧异:“怎么会这样……”

季妧见他确实不知详情,并不是故意把大宝往火坑里推,便也放下心中芥蒂。

“里正叔,你是咱们大丰村最有体面的人,不若下次找个机会把情况跟知县大人提提?听说往年你曾多次被他赞扬过治村有方,别人的话未必管用,你说的他肯定会听。那些孩子实在可怜,若能帮帮他们,里正叔你也功德无量。”

里正被她一通高帽子戴的,心里飘飘然,比喝下一坛陈年佳酿还要美。

他抬头挺胸,以手捋须:“没想到你一个姑娘家,倒有几分见识。没错,我在县尊跟前还是很有几分薄面的。”

“那……”

“不过……”他面露为难,“邺阳的事嘛,比较复杂。别看小小的慈幼局,里面枝枝脉脉,牵扯的人多了去……唉,我跟你扯这些干嘛,你又不懂。反正大宝也不送去了,那地方啥样跟咱也没关系,还是别掺和的为好。”

里正虽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不算真正的官场中人,但做了这么多年的下层小吏,官场的门道还是能窥个一二的。

至少慈幼局的事他很清楚不能插手,牵一发动全身啊!他的鼻子很尖的,早早就嗅出了危险。

里正一摇三叹的走了,季妧也无法,她人微力薄,能保住大宝就不错了,实在无余力再去普度众生。

“大宝,咱们去打水!”

季妧冲屋里喊了一嗓子,就去灶房拿扁担和水桶,等她出来,就见大宝正迈着小腿跨过门槛。

弄丢大宝这件事给季妧心里留下了极大的阴影,导致她现在养成个习惯,就是不管去哪都把大宝带着。

就算是蹲坑……这个不能随身带,就让大宝在茅房外面等,隔着墙,她时不时喊一声大宝的名字,等个几息的时间,听到外面传来弱弱的一声“嗯”才会安心。

没错,大宝现在会说“嗯”了。在季妧眼里,这是天大的进步。

可她也清楚,人不会无缘无故的进步,除非有什么刺激了他或者触发了他,把他逼出了舒适区,逼迫他不得不成长。对大宝而言,慈幼局的经历是不是也是他心中的阴影呢?

季妧不敢深想,只寄希望用时间和更多更多的爱来抚平,这道因她的无知而留下的伤口。

扁担平放在肩上,扁担两头都垂着绳子,绳子末梢系着弯勾,把水桶分别挂上去,季妧一手扶着扁担保持平衡,一手拉着大宝,往村中央那口大井走去。

之前胡良每隔两三天就会来一趟,把水缸帮着装满,所以季妧从没为吃水的事操过心。

前段时间谢寡妇重新回缫丝坊工作,照顾谢老娘的担子就落到胡良身上,季妧也不好总去麻烦人家,而且她看过别人打水,觉得并不多难,她自己完全就可以。

flag刚立下,立马就被打脸了。

水井上方有个摇把,摇把上缠着很多圈绳索,把绳子末端系到水桶的提手上,转动摇把,水桶就被下放到井里。

进行到这一步都很完美,接下来就是晃动绳子,把水桶灌满,再摇动摇把提上来。

她见别人摇绳子的时候,总是一副十分轻松的样子,晃个一两下就成。

轮到季妧,她一开始晃的也挺起劲,只听哐当哐当木桶接连撞到井壁上的声音,可手腕都酸了,晃了一身汗出来,水桶还是浮在水面上。

她觉得肯定是自己放桶的姿势不对,于是把桶摇上来,又重新放下去……结果该咋样还咋样。

大宝黑溜溜的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好像在问她到底是打水还是玩水。

季妧抹了把额头的汗,顿时尴尬了。

幸好现在是吃饭的时候,打水早高峰已经过了,不然还不得丢死个人。

不过现在也挺丢人的就是了,她长姐的尊严啊……

不知道现在跟大宝说一下杠杆原理能不能挽回点面子?虽然她打不上来水,但她知道为什么借用摇把能打上来水……她还是很厉害的。

季妧缓了口气,正想再试一次,有人先她一步抓过绳索。

季妧一愣,转过头,看见一张略有些苍白的脸。

第44章 季明方的怒火

季妧还以为是自己速度太慢,耽搁他打水了,正想站到一边让他先打,却蓦然意识到一件事。

不对呀,老季家院里不是打了私井吗?那季明方来做什么。

季明方也不看她,抓着绳索三两下那么一晃,接着转动摇把,一桶八成满的水就提了上来。

接着他又把第二个木桶放进去。

季妧从怔愣中回神,赶忙走过去看他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第一次晃动绳索时方向微偏朝下使力,确保先灌进去一点水,木桶里有了重量,也就不会有那么大浮力,第二次只需找好角度用对力气就可以了。

原来这么简单!

季妧正想说声谢谢,季明方已经转身走了。

这个大堂哥一直都是这么别扭。

季妧抓过扁担把水桶分别挂上弯钩,半蹲下身子用一侧肩膀顶住扁担正中,运气,起——没起来。

一定是受力不均衡。

她改成两个肩头去挑,运气,起——还是没起来。

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两桶水的重量。

正打算每桶倒掉一半时,季明方又回来了。

他二话不说拿过扁担,不怎么费力就把两桶水挑了起来,直接朝破窝棚的方向去了。

季妧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放着的一筐猪草,感情他一大早是上山打猪草去了?

季妧回过神,忙拉着大宝,挎上那筐猪草跟了上去。

季明方左脚微跛,这季妧是知道的。

往破窝棚去的这段路不怎么平整,他虽然靠着体格和力气挑两桶水不在话下,但身体保持不了平衡,桶里的水晃出来不少。

走到一半,季妧忍不住,几次想让他把桶放下,自己一个人也能慢慢弄回去。

也许感觉到季妧在打量他,且目光过多的落在他那条跛腿上,季明方的身子逐渐僵硬起来,本就不利落的步子更凌乱了,一个没注意踩到凸起的地方,差点摔倒。

季妧忙上前去扶她,却被他抿着嘴推开,调整了一下扁担,闷头继续往前走。

印象中这个堂哥一直是这样,他因为那条腿忍受了太多异样的目光,心里有多敏感可想而知。如果这个时候自己让他把水桶放下,那不是善解人意,而是以同情为名的变相打击。

季妧移开视线不再看他,转而去跟大宝说话,季明方果然没有那么紧绷了。

一路提心吊胆,总算顺利到了破窝棚。

季明方帮她把两桶水都倒进水缸,又一言不发的扭头走了,从始至终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季妧看着他敏感的神情和僵硬的背影,没来得及说出的谢谢又咽了回去。

不过她总觉得把什么事给忘了,是什么呢?

等看到胳膊上挎着的猪草才想起来,季明方的猪草忘带走了!

他大清早就出来割猪草,如果什么都没带回去,说不定连顿早饭都吃不上,还得挨骂。

季妧想到这,连忙去追季明方。

季明方也是回了季家才想起来猪草的事。

堂屋里一家人早饭都快吃完了,朱氏见他空着俩手回来,阴阳怪气的哟了一声:“你这大早上的,是上山看风景去了?大家都等着你吃饭呢?”

季明方看了眼桌上的残羹剩饭,没有说话。

康婆子脸色也不好看:“不是让你去割猪草,猪草呢?”

“娘,你这就为难人家了,他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能干个啥?不添麻烦就不错了。你瞧,一根猪草也没见带回来,还把筐给丢了。”朱氏撇着嘴连连摇头,“你还是老实在家吃闲饭吧,家里可没那么多筐给你丢。”

“家里也没那么多饭养闲人!”康婆子一拍桌子,“你现在就去给我找筐,找不回来你今天都不用吃饭了!”

季明方脸色涨红,转头就走。

他想走快,偏偏走不快,反而一瘸一拐的更加明显。

这愈发刺了康婆子的眼。

“季家怎么就养了这么个瘸子废物!”

她故意说的很大声,刚走出不远的季明方听得一清二楚,脚步停了下来。

偏偏朱氏唯恐天下不乱:“幸好我们明茂是个健全人,好胳膊好腿的。明茂啊,你以后可不能当个吃白饭的废物,遭人嫌知道吗?”

“娘,我才不要做堂哥那样的废物,我要跟四叔一样,将来读书做大官!”

“哎呦,我们明茂就是有出息……”

一直低着头的杨氏看了眼儿子僵直的背影,嗫嚅着对朱氏道:“三弟妹,你别这样说明方……”

“咋?我说的不对?”朱氏白眼一翻,“瘸子就是瘸子,废物就是废物,还不让人说了!”

杨氏又把求助的眼神看向婆婆。

康婆子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你做的孽,我们季家几辈子都没出过一个腿脚残疾的,就你生了个瘸腿儿子,要不是老大死心眼,我早让他把你休了!成天啥都不能干,他不是废物还是啥,反了天……”

垂在两侧的手越收越紧,自卑和狼狈也掩盖不了胸腔翻腾的怒火,这一次,季明方没有再像往常一样躲进屋里。

他豁然转身,直视康婆子:“我瘸腿真是我娘做的孽吗?我以为奶你心里应该一清二楚。”

康婆子一愣。

这么多年她当家做主惯了,最受不得别人挑战她的权威,季家除了那个脑子坏了的丧门星,还没有谁敢这么跟她说话。

尤其今天顶撞她的还是她最瞧不上的大孙子,这下简直就是火上浇了油!

康婆子把手里的碗往地上一摔,三两下把桌上的饭菜全都扫到地上。

“吃吃吃,我让你们吃!好饭好菜养着你们这群废物,啥用都不中,就知道跟老的厉害,有能耐不要吃季家的粮食!”

她这一发作,把其他人都吓的站到了一边,唯恐被波及。当家人季庆山早早吃完放牛去了,眼下可没人那压制住她。

大房夫妻俩更是战战兢兢,想劝又不敢劝。

季明方胸腔不断起伏,十多年来压在心口的那团火,烧的他快要疯了!

“你以为我稀……”

“明方!”杨氏尖叫一声,跑出来拽住他一只胳膊就把他往东厢拖。

康婆子叉腰蹦出堂屋,手指戳点着:

“你让他说!我今天倒要听听这个废物能说啥!”

第45章 缺了点缘分

形势一发不可收拾。

季连松见康婆子要去揪季明方,忙去拦她,反被她劈脸扇了两巴掌。

打完人,她一屁股坐当院哭天抹地起来:“我的天爷啊,这日子没法过了!一个两个都不拿老的当人,供你们吃供你们喝,到头来还有罪了啊!”

季连松顶着两个巴掌印,跪下去求她:“娘,你别说了,都是我不好,你别那么说明方,他不是废物……”

康婆子闻言,更是没头没脸的捶打季连松,边打边骂:“老大你就是个孬货!他怎么不是废物,他就是废物!你知不知道我们老季家背后都怎么被人看笑话的,你是瘸子爹,我是瘸子奶,我没脸见人啊!我做了什么孽啊……”

“娘,都是我的错,你别气了,回头气出病来……”

季连松还在一叠声认错,全然没有想过,康婆子每一声“瘸子”、“废物”,都似钢钉直楔进季明方心窝。

季明方挣开杨氏,就要朝这走,他今天偏要把这件事理论清楚!

身后扑通一声,杨氏给他跪下了。

“明方……别……娘求你了……”

季明方看着他任打任骂的爹,又看了眼他卑微怯懦的娘,良久,突然咧嘴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停不下来。

康婆子的打骂声戛然而止,院子里一双双眼睛都错愕的看向季明方。

季明方边笑边进了东厢,关了门,隔着墙,那笑听起来更像是哭。

“这别不是又疯了一个吧!”朱氏有些发憷。

“你胡扯啥!”康婆子瞪她一眼,从地上爬起来。

大孙子刚才那样瞧着确实有点瘆人,季家最近不知道惹了哪路神仙,一个两个咋都都跟中邪了一样。

“老大家的,你去把筐找回来!”到了这个时候,康婆子都没忘了她的筐。

杨氏虽说惦记儿子,但也不敢耽搁婆婆的事,忙不迭开了大门,就见大门外正放着一筐猪草。

“这孩子……明明打了猪草,咋就不知道提进来。”杨氏念叨着把筐提了进去。

季妧把猪草留下就拉着大宝悄悄离开了。

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她都听在耳里,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并不适宜出现,否则康婆子要是知道季明方帮她打水的事,更不能善了了。

都说恶语伤人六月寒,康婆子的那张嘴又何止是恶毒。不过她以前对大房指桑骂槐居多,像今日这样指名道姓的大肆谩骂,还是头一回。

那是她亲孙子,她都能这样侮辱。在她眼里,除了季连樘,大概别人都不能算是个人。

让人意外的是季明方的反应。

以往康婆子每次发作,季明方要么低头不语,要么就闭门不出,像今日这样当面顶撞也是从没有过的。

这是好的改变。

对康婆子那样的人,一味的妥协并不能换来宁静。季明方想捍卫自己的尊严,站起来反抗是最正确的做法。

只可惜,他有一对拖后腿的爹娘……

季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她从季明方的只言片语里听出来,季明方腿脚致残似乎另有原因。

难道不是他八岁那年,在外面贪玩不回家,然后不小心滚山沟里摔断的?

应该是她想多了,如果有啥隐情,季连松和杨氏就是再包子,牵扯到儿子一辈子的事,他们能不为儿子出头?

吃过早饭,季妧正要去胡家问问谢寡妇下次从缫丝坊回来是什么时候,结果说曹操曹操到,谢寡妇直接上门了。

她脸上有被抓伤的痕迹,神情看上去很急。

季妧心里一咯噔,忙问她怎么了。

“唉,就是你给我的那瓶护手霜……”

前段时间季妧陪大宝在医馆养伤,得知谢寡妇要重回缫丝作坊,就从一德堂买了些药材,私下制了瓶护手霜给谢寡妇用。

她当初把方子卖给贞吉利的时候两人有过约定,只要季妧不再另卖,自己私用倒是无妨的。

谢寡妇一开始也没当回事,这类药她见的多了,都不管用。不过季妧辛苦一场,她又不舍得浪费,因而每次上工的时候都抹些。

这样过了些日子,谢寡妇没留意,却被缫丝作坊的管事注意到了。

明明干的都是同样的活,其他人的手都溃烂的不成样子,偏偏谢寡妇的手又滑又润,连个红肿的地方都没有。

管事的就问谢寡妇是不是找了什么偏方。

谢寡妇这才意识到护手霜原来是这样神奇的好东西,不过她还记得季妧的嘱咐,就想含混过去不肯细说。

管事的又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再加上同屋住的几个妇人都见过谢寡妇往手上涂抹一种药膏,出于讨好管事的心思就给说了出来。

更有人主动要去把药膏拿出来给管事的看,管事的自然乐见其成。

谢寡妇气这些狗腿子,眼见药膏真的被翻了出来,撸袖子就跟领头的女人厮打到一块,最后硬是把药膏抢过来扔进了污水池子里。

这么一来,谢寡妇得罪了不少人,还和管事的闹僵了,她也顾不得,假都没请赶回来,就是为了给季妧提个醒。

“谷管事不会善罢甘休,他知道我家在哪,说不定会亲自来找你……都是我,给你惹麻烦了……”

季妧安慰她:“这不怪你,要真说起来,还是我给你护手霜才惹得这一出事。他要来便来,我不卖,他还能强买强卖不成?”

“要是一般人咱自然没啥好怕的,可那谷管事背景大……”谢寡妇还是有些怨自己冲动惹事。

“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再大的背景,总也大不过王法去。”

这话落地没两天,谷管事果然找上门来。

他来之前还有些没谱,怕季妧不肯卖,等看到她住得破窝棚穿得粗布衣,立刻便放下心来。

也不打算绕圈子了,开门见山提出想买护手霜的方子。

“谷管事快人快语,我也实话实话,护手霜的方子早前就已经卖给别人,如今已经不是我的了,我自然也无权做主。”

“季姑娘别忙着拒绝,万事皆可商量嘛。”谷管事皮笑肉不笑,“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们作坊是邺城白家的产业。”

这……不说还真不知道。

季妧有些无语,怎么什么都能扯到白家?

谷管事还一副等着被惊讶膜拜的神情,季妧真想告诉他,他不提白家还好说,一提白家更没戏。

就算撇开那些私人恩怨不提,她已经把方子卖给了贞吉利,不管贵卖还是贱卖,都断没有再赚第二手钱的道理。

“如果能早一步认识谷管事,我也是很乐意做这笔生意的,只可惜……”季妧一脸遗憾,“我们都晚了一步,大概我和白家始终还是缺了点缘分吧。”

谷管事笑脸一收:“季姑娘,我好心好意,你可别不识抬举。”

季妧谦虚依旧:“实在是不好意思。”

谷管事鼻子里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季妧原以为事情到此结束,结果转脸就听闻,谢寡妇被缫丝坊给辞退了。

第46章 护手霜惹出的麻烦

谷管事确实不是善罢甘休的人,回去后就找人调查了季妧,对她和白家之间的恩怨很快便了如指掌。

心里不免有些鄙夷,觉得女人就是女人,见识短气性大,为了点小过结就跟钱过不去,不是傻是什么?

他以为季妧是记恨白家,所以才不肯把方子卖给缫丝坊。

既然利诱不成,听她和那谢寡妇走得近,便干脆辞退了谢寡妇,以此威逼,不信她不屈服。

谷管事这边等着季妧和谢寡妇登门道歉,然后将护手霜的方子双手奉上。

另一边,济世堂的汪德也得到了消息。

他叫来侄子汪顺,劈头盖脸就一顿骂。

“卖护手霜的那姑娘来过咱们医馆两次,你口口声声说有印象,我让你去找,这都过去多久了,人呢?!怎么反被谷雨田那个老匹夫抢了先机!”

汪顺确实记得季妧,而且也打听到了她就住在大丰村,但一听说二叔找她是为了合作,还要给她一大笔钱,汪顺就不乐意了。

他看都看不起的一个乡下丫头,如今竟然要和他二叔平起平坐谈生意?

汪顺心里不忿,自己不仅羞辱过她,在她上门求医时还把人赶去了一德堂,他自认和季妧结了梁子,更不可能亲手把这么好的发财机会送到她跟前。

因此便一拖再拖,每次二叔催问,他就一脸苦恼,直叹找人好比大海捞针。

没想到二叔的死对头也注意到了,那乡下丫头就那么厉害?

汪德见他一脸心虚的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气得手直哆嗦:“你呀……你让我怎么说你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在屋里来回踱了几趟,一巴掌拍在桌上:“还愣着干什么!备礼,咱们现在去大丰村!”

谷雨田空等了几天都不见季妧上门,正恨得牙痒痒,突然听说汪德带着重礼去了大丰村。

谷雨田哪还能坐得住:“带上人,咱们也去!”

汪德这个贼王八,鼻子比狗还灵,千万不能被他得了先手。

下人想不明白:“那护手霜就恁重要,值得老爷你一趟又一趟的跑?也别太给那些乡民脸,依小的看,她们就是在拿乔,想坐地起价!”

“你懂什么!”

护手霜的重要性谷雨田心里有数,不仅仅是可以用在缫丝坊,天寒地冻的,其他许多行业都能用到。

一旦方子被他拿到,他稍加运作打开一方天地,到时各行各业的管事都得来求他,名和利还不手到擒来?

再加上如今多了个汪德横叉一杠,他更生了势在必得之心!

两人同在居庸镇,每次去邺阳汇报也多有碰面,因此不知不觉就别上了苗头,都想干一件大的业绩出来,在白老爷子跟前得脸,好就此步步高升。

就这样,两队人马很快在去往大丰村的土路上碰了头。

汪德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拱拱手:“谷兄这气势汹汹的,是要去哪家寻仇?”

谷雨田懒得跟他装腔作势:“我要去哪儿你心里没数?汪德,咱丑话说在前头,护手霜是我先发现的,你凑凑热闹可以,别想跟我争!”

汪德就笑了:“若论早,谷兄你怕是早不过我。你有所不知,这季姑娘早先就曾登过济世堂的大门,想把方子卖与我济世堂,只可惜……当时我人在邺阳,错失了机会。”

“既是错失了,那就是没有缘分。”谷雨田见他不像说瞎话,便不想再跟他论谁早谁晚这个话题,“总之,我已与那季姑娘洽谈过一次,你这半路插一脚进来,不太合适吧?”

“怎么我听说那次谈的并不愉快,季姑娘也没有同意把方子卖与你?既是生意没有做成,那大家自然都有一争的机会,咱们都是生意人,这个道理谷兄你不会不知道吧。”汪德一脸不敢苟同。

他这是打定主意不要脸了,谷雨田也不再争口舌之利,当即吩咐车夫加快速度。

那边汪顺自然也不甘人后,挥鞭狠抽马屁股:“二叔,你说这老东西是不是脑袋被门夹了,上门谈生意,不备礼且不说,还带着打手?”

不巧的很,这话顺风被谷雨田听了个正着,他回头就啐了一口:“你们懂个屁!什么都不清楚也敢跟我争!你们要是知道那季姑娘和咱们白家的关系,便会明白带金山银山去都没用,这种时候,就该棍棒和拳头出场!”

既然敬酒不吃,就给她顿罚酒尝尝。

那季妧一介孤女,在村里名声又不好,没什么人给她撑腰,见到如此阵仗,吓也得吓个半死,敢不乖乖交出方子?

可笑汪德摆出一副假惺惺的姿态,还想以礼动人。

汪德有种不妙的预感,但人都到这里了,断没有半路回头再去调查清楚的道理,先到地方看看情况再说。

季妧上门时,胡家正被一团愁云笼罩着。

除了几亩地的微薄收成,胡家几乎全靠谢寡妇在缫丝作坊赚的银钱贴补家用,如今骤然失了支撑,看着几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还有瘫在床上的老娘,怎能不愁。

谢寡妇见她来,却没有埋怨之意。

“哪里怪得了你,你也是好心,怕我手烂受苦。是那些个没廉耻的,见好东西就起歹意!他们就是不辞退我,那种腌臜地方我也不稀罕再去!”

好心归好心,但终究办了坏事,季妧连累的谢寡妇失了工作,心里的内疚自不会因她三两句宽慰而消散。

“如果我当时稍微顾及下谢姨你的处境,对那谷管事多几分客气……”

“这事不是你客气不客气就能避开的,他自来横行惯了,想要的东西不得到手,你就是天天给他烧香都没用。”

这点季妧自然清楚,跟谷雨田那次照面,通过寥寥几句交谈就能看出,那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不想得罪他,除了如了他的意,此外别无他法。

没想到谢寡妇竟也不糊涂,把人看到了根上。

“你不要太往心里去,谢姨支持你的做法,既然把方子卖给了别人,哪好半路再反悔的?咱做人不能昧良心,那样挣了钱也不安生。”

谢寡妇拉她坐下:“再说,即便没有这糟事,我在那也干不久。自从孩子他姥出事,我三天两头请假,尤其前段时间刚把人接家里,怕几个孩子照看不好,又一连好些天没去,工头早就不满了,辞退也是早晚的事。”

她倒没说假话,不过这时候说出来,主要还是为了宽季妧的心。

季妧又怎会不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更过意不去。

第47章 赚钱的法子

一直沉默的胡良忽然开口。

“你们都别太发愁,过几天我就跟村里人出去打零工,听说砖窑在招人,我去……”

“不许去!”谢寡妇想都没想就打断他。

自从丧夫又失了长子之后,谢寡妇便再也不许余下的两个儿子去干那些危险的活计。

她实在是怕了,也承受不起再一次意外。

“娘……”胡良面露苦涩。

其实最发愁的是他,和曹家的婚事一拖再拖,本来想攒点钱明年开春去提亲的,如今眼看又泡汤了,人家姑娘还能等他多久?

“谢姨,良子哥,我这倒是有个赚钱的法子……”

她想帮胡家尽快走出困境,便把卖脱水蔬菜的主意说了出来。

谢寡妇和胡良听完,面面相觑,都有些迟疑。

季妧想帮他们的心可以理解,但是卖菜……村里家家户户基本都有菜园子,吃不完扔的都有,弄到镇上卖也赚不了几个钱,而且入了冬以后哪里还有菜可卖。

季妧知道他们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还不了解什么是脱水蔬菜,便把脱水蔬菜的制作方法和特性优点详细解释了一遍。

当听到脱水蔬菜做好后能存放许久,过冬都没事,而且开水一烫就能吃,还和新鲜蔬菜一个样,母子二人都激动起来。

“那还等什么,赶紧的,咱们现在就做,做好让良子和大成挑镇上卖……”谢寡妇说着话,起身就要往外走。

对于她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季妧也习惯了,拉住她哭笑不得道:“谢姨,现在还不到时候。”

“那什么是时候。”

“等天真正冷下来。”

脱水蔬菜即便做得再好,那也赶不上现摘现吃的新鲜蔬菜。

现在正是快要罢园的时候,大家怕菜烂在地里,一窝蜂都去镇上卖,价格便宜到了极点。这个时候他们去卖脱水蔬菜,没有任何优势。

某些方面来说,脱水蔬菜其实和反季蔬菜异曲同工,卖点就是一个“物以稀为贵”。

等入了冬,大家只能守着窖里的白菜和冻萝卜啃,或者三天两头的腌菜配大酱时,他们再推出脱水蔬菜,到时候不怕没有市场。

镇上有钱人总是多一些的,县里守着运河,冬天蔬菜倒不那么急缺,但是价格是平时数倍都不止,除了那些乡绅富户,一般百姓家哪里吃的起?脱水蔬菜正好可以填补这个缺口。

等到大雪封了山,运河结了冰……那些富户再有钱也买不到新鲜蔬菜时,不也是他们的潜在用户?

季妧一番描述下来,把谢寡妇和胡良听得一愣一愣的。

“如果真能做成……那得卖多少钱?”

“嗯……”季妧挠了挠下巴,“咱们自然不能涨十好几倍,但也不能按原价卖,翻个几倍总是要的。”

看着季妧伸出的五根手指,胡良感觉自己被口水呛着了。

“出息!”谢寡妇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简直没眼看,就问季妧:“那照你这么说,咱还得等个把月才能做。”

“不,卖自然是要等到天真正冷下来,但做要尽快。”这也是季妧今天要说的重点,“咱们必须赶菜园子里的最后一茬,都给制成脱水蔬菜,不然等清了园,咱们没有原材料,再好的主意也白搭。”

谢寡妇被她说的心慌起来,好不容易找到个赚钱的法子,可不能耽搁了。

“咱们菜园子里还剩不少,我带着良子他们,现在就去摘回来……”

季妧摇头:“光靠那些远远不够。”

谢寡妇想想倒也是,自家菜园子屁大点的地方,都禁不住几趟卖的。

“那咋办?”

“收购。”

“……你是说,咱还得先掏钱去买别人家的菜?”

“没错,趁着清园价贱,越多越好。”

胡良有些犯难:“这个倒不是问题,就是本钱……”

还没赚钱就要往外掏钱,而且还不知道最后到底能不能成,这不能不让人心里打鼓。

当然主要还是没有本钱的问题。

胡家本来就穷的叮当响,还要时不时给姥姥抓药,现在说是家徒四壁都不为过。

季妧虽说挣了不少银子,但都花在大宝身上了,这他们都是知道的。

谢寡妇不想让两个小的为难,故作轻松道:“等会我出去借借看……”

借?问谁借?哪还有人肯借给他们家,都怕有去无还。

这事胡良心里清楚,季妧也清楚。

“本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之前送大宝去慈幼局时给了他一两银子,后来分了一半给那个叫小曲的姑娘,剩下五钱,加上她之前留下的四钱半,勉强够一两。

一两虽说不少,但想做大,却远远不够。

季妧能想到的,就是先拿这些能买多少买多少,然后她趁这段时间多抄些书,赚了钱再补进去。

谢寡妇却不肯掏季妧的钱袋子:“你就剩这点家底了,不留着傍身,万一打了水漂,你和大宝吃啥喝啥,指望啥?”

“谢姨你就放一百个心吧,绝对不会打水漂,我都已经试验过了的。再者说了,就算亏了也不怕。”季妧摸了摸大宝的脑袋,“我吃肉,大宝就跟着吃肉。我吃糠,大宝就跟着吃糠。他没意见的,对不对啊大宝?”

几人说了这小半天,大宝就在旁边抱着个布偶玩,不吭不响的。

布偶有一个巴掌那么大,是季妧闲来无事亲手缝的,她非说那是一头叫辛巴的小狮子,结果大成和细妹几个硬说是土狗,还是死丑的那种土狗。

季妧不和小孩一般见识,好在大宝还是很识货的,天天抱着小狮子不离手,大成给他制的那把弹弓都被打入冷宫了。

“大宝,给姐个面子呗,给个回应。”季妧笑眯眯的,一脸不怀好意的样子。

大宝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皮去揪小狮子的尾巴,片刻后,敷衍的点了点头。

“哎呀!我们大宝最乖了!”季妧搂着他小脑袋吧唧亲了一口。

大宝抬手,蹭了蹭脸上的口水。

谢寡妇见她俩这样,倒真有点姐弟相。

而且自从把大宝留下,季妧也开始真正扎根过日子了。不像以前,总是一副大人样,冷清清没点人气,看着让人心疼。

“你把大宝养得好,教的也好。瞧这脸上都见肉了……”谢寡妇弯腰想去捏大宝的脸蛋,被他侧身避开了。

这孩子,还是只和季妧一个亲。

季妧笑笑,虽然知道大宝这样不好,但还是忍不住感到一丝丝小窝心,毕竟他还是依赖自己的。

这一打岔就扯远了,季妧正要说说收购的细节,胡大成突然气喘喘跑进院子。

“小妧姐,你快去看看吧!破窝棚来客了,说是找你的!”

第48章 鲁迅曾经曰过

客?季妧可不记得她有什么客。

不过人既然都找上门了,她自然得去看看。

谢寡妇打算先把自家菜园的菜全摘回来,胡良去拉板车,大成想跟着季妧开溜,被揪着耳朵拖走了。

季妧和大宝慢悠悠走回破窝棚,离得还远就看见一个人在院里晃来晃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时不时还往嘴里塞几片席子上晾晒的枣干。

这什么人啊……可真不外道。

季妧心里正嘀咕,那人抬头也看到了她,还兴奋的蹦起来冲她挥手:“妹子,哥来看你了!”

季妧顿时一脑门黑线。

贞吉利,竟然是他!

季妧刚把门打开,贞吉利就当先走了进去,大摇大摆的样,哪里有半点客人的自觉。

还一步三摇头,边走边啧啧有声。

“你日子咋过这么磕碜,这地方能住人吗?”

“怎么不能住了,我和我弟不是人?”贞吉利这人就是有戳火的本事。

“我不是那意思。”贞吉利继续嬉皮笑脸,“我是说你之前不从我那赚了三十两?干嘛不重新盖几间,你这屋连个炕都没有,冬天还不得冻死。”

“花完了。”季妧也懒得跟他细说具体怎么花的,又不熟,还犯不上跟他哭穷。

贞吉利瞬间瞪大眼,绕着她打量了一圈,又打量了一圈,直到季妧皱眉要发火,才摸了摸鼻子。

“都说姑娘家要买粉搽、买花带……我就琢磨琢磨你把钱花到哪了。”

季妧刚喝进嘴里的茶差点没喷出来。

“贞大爷,庄户人家过日子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呐,谁有那个闲心买粉搽买花带,再说,三十两都去买花买粉,我得多大脸,多大的脑袋。”

“你看你这脾气,我这不就是好奇问问……”

“银货两讫,你问不着。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季妧才不信他跑这么远路,只是来找自己闲磕牙。

贞吉利套近乎失败,也不生气,从袖里掏出一个钱袋来,在她面前晃了几晃后,抛到桌上。

“打开看看。”

季妧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依言把钱袋打开,顿时就是一愣。

钱袋里装着五个十两的银锭子,也就是整整五十两。

季妧多一眼都没看,钱袋系上扔回去,一脸防备的看着他:“你有什么企图?”

“哎呦我说……”贞吉利生生被气笑了,他觉得季妧戳火的本事比起他只高不低。

“我就那么像坏人啊?还是我脸上刻着居心叵测四个字?你就不能把我往好处想,比如古道热肠、宅心仁厚,见不得你们姐弟俩冻死寒窑,所以特来解囊相助、扶弱济贫。”

季妧抬手示意他适可而止:“你再说下去都要立地成佛了贞施主。甭管怎么着吧,无功无收禄,鲁迅曾经曰过,意外之财不能要。”

“鲁迅是谁?”贞吉利一下子对这个有钱都不要的傻子很感兴趣。

“……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爷们点,有话直说,别磨磨唧唧。”

贞吉利真要冤死了:“我就是来给你送钱的啊!我真没啥别的不好的想法,我发誓!”

季妧皱眉看着他:“你真打算出家?”

贞吉利坚定的摇头。

“那是嫌银子烫手?”

贞吉利有气无力,还是摇头。

“那……”

“说来说去,你就是没把我当好人看。”贞吉利一屁股坐下,也不废话了:“因为献方有功,我现在是将军面前的红人,但护手霜还没有真正投入使用,所以将军也不好明着大赏,就先赏了一百两银子。我这不想着之前手头紧只给了你三十两,有点太欺负人了,所以就巴巴跑过来再给你补点。”

季妧一直注意着他说话时的微表情,他不像在说假话,自己可能真冤枉他了。

咳了一声,道:“也没把你当坏人,就是……碰瓷的见多了,还没见过上赶着送钱的。”

贞吉利斜了她一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碰瓷是……算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总之你要清楚一件事,我上回不是成心占你便宜的,我们贞家有祖训,占女人便宜要倒大霉,我好不容易才走运,可不想那么快倒运。”

季妧:“……你们家祖训可真别致。”

贞吉利鼻子里直喷气:“不是这条祖训,你哪来这些意外之财!”

季妧还能说啥:“那替我谢谢你家祖宗。不过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不管贵卖还是贱卖,都是我自己点的头,又没人拿刀逼我,银货两讫的事,更没有薅二回羊毛的道理,我家祖宗虽然没留下什么祖训,但想来他们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嘿!”贞吉利乐了,“你家祖宗是不是就那个叫鲁迅的,那个有钱不要的大傻子?”

季妧垂眼看着茶碗:“随你怎么说,反正这钱我不能要。”

就算她相信人性本善,拿陌生人的钱也烫手。

而且意外之财和飞来横祸往往是连着的,这和福兮祸所伏一个道理,一时贪心,谁知道会给自己招来什么麻烦?

“没想到你看着挺精明,竟也是个傻子。”贞吉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头一次,给人送钱还能送得这么心累。

“那咱们就来掰扯掰扯。这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是意外之财吧?那方子的价值你比我清楚,它给我带来多大的好处你也看到了。一百两赏银算不得什么,真正的赏赐还在后头,最重要的是我搭上了将军,之后还能爬到更高更远的位置,这些是多少金银都买不来的。看到我得到的这一切,你就不后悔?”

季妧摇头。

贞吉利一噎:“好吧,你不后悔,是我……是我担心,我怕你出尔反尔,转手又把方子卖给别人,你就当我小人之心成了吗?”

“假的。这个方子现在对你而言一文不值,就算我再卖十家八家,也影响不到你,你的目的早已经达到了。”

贞吉利这人的野心不在钱财上,他想往高处爬,护手霜只是他的翘板,如今他已经遇到了能帮他达成所愿的贵人,只要军营的护手霜不出纰漏,外面就算满城都卖护手霜,他也不会关心。

贞吉利彻底没脾气了。

“我喊你祖宗了!我祖上真有遗训,也许你不觉得我占了你便宜,但事实就是我占了!自从运势开始转好,我是成宿成宿的睡不着啊!好的不灵坏的灵,万一我到手的一切突然就没了呢,那我找谁哭去,你吗?你能负责!”

“别乱甩锅啊,关我什么事?”他这是忽悠不成改耍赖了吧。

贞吉利一拍大腿:“你看,你不想负责,也负不起,是不是?那不就结了!”

见季妧又要反驳,贞吉利伸手一指背对着他们坐在门槛上的大宝:“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得替你弟想想吧。咱们关北的冬天有多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两个住这破地方指定不行。就算你能撑过去,你弟这小身子骨,听说还是大病初愈,你忍心吗?不是我吓唬你,入冬前抓紧把房子建起来是正经。”

贞吉利啰嗦了这么多,只有这句说到了季妧的心坎上。

第49章 有人打砸抢

贞吉利一看有戏,赶忙趁热打铁。

“总之这五十两你必须收下,不然你就是居心不良,成心想看我倒霉!”

季妧无语的瞥了他一眼,不过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贞吉利长松一口气出来,往桌子上乱没形象的一趴:“娘哎,不知道还以为我是来借钱的,借个千儿八百两,还被你拒绝了的那种。”

见季妧收了银子就没下文了,贞吉利往她那边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终于是忍不住了。

“我说,我这大老远过来,你就不款待款待?”

“哦,我还以为在这么磕碜的地方招待你,你也吃不下呢。”

自己说过的话,又被她拿来堵自己,果然女人和小人都很难养。

贞吉利腹诽归腹诽,可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他现在是真怕了季妧那张嘴了。

“哪磕碜了?我觉得挺好呀,依山傍水,很有野趣嘛,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季妧白了一眼,起身往外走。

贞吉利忙又补充了一句:“随便整点就成了啊,别太隆重,也不是外人……嘿,还不理人?”

不过他一大早就朝这赶,现下确实是腹中空空,还有点困,就趴桌上小眯了起来。

季妧进灶房翻了翻,除了冬瓜番茄和一把小青菜,再就是昨天买的几块豆腐,还有大成几个在河里抓的半盆小黄鱼。

想隆重还真隆重不起来,不过贞吉利自己都说不是外人了,她也没必要假虚套。

淘好米,刚把火引着,大宝就搬着他的小板凳走过来,一言不发的盯着季妧看。

季妧没办法,只能让位给他。

自从有一回她忙不过来让大宝帮着塞了几根柴禾,大宝就迷上了烧锅这件事,大成和细妹都抢不过他。

一个五岁的小孩烧锅季妧还真不放心,但大宝那个拗劲……她只能一心二用,忙着灶上,还要分神注意灶下,好在目前为止没有出过岔子。

季妧刚把菜洗好,正想择小鱼,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季姑娘在家吗?”

这个声音季妧没印象,不过洗净手出去一看,立马记起来了。

济世堂的掌柜和伙计,还有之前刚来过的谷管事。

两拨人一同出现,却又一副划清界限的样子,这是闹得哪一出?

管它呢,总归来者不善就对了。

汪德和谷雨田并排站在篱笆门外,见不远处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两人相视一眼,心里都开始打鼓:莫非他们两个都晚了,有人竟比他们来得还早?

季妧让他们进院,不过并没打算把人请进屋。

汪德也不在意这些,让人把礼抬到院里一溜摆开。

“几位这是……”

“季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侄子言语冒失,多次得罪姑娘,今日携他登门是特地赔罪来了。”

汪德回身狠狠瞪了汪顺一眼:“还不快来给季姑娘赔礼道歉。”

汪顺跟他二叔比,功夫明显不到家,脸上的不屑硬压都压不下去,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过来,有气无力的冲季妧拱了拱手。

如此敷衍,汪德都看不下去了,上前猛踹了他膝窝一脚,汪顺没有防备,扎扎实实跪在了季妧跟前。

“你就是这样给人道歉的,早上没吃饭还是哑巴了!”

给自己最看不起的乡下丫头下跪,汪顺一时间血涌到头顶,别提多羞耻了。

但他知道二叔眼下动了真怒,不敢再犟,只得咬着牙对季妧道:“季姑娘,之前是我不对,不该……狗眼看人低,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算不原谅我,也不要记恨我们济世堂。”

季妧扫了他一眼,心里在琢磨汪德的用意。

“汪掌柜实在没必要,令侄也没什么得罪我的地方。忘带钱进不了济世堂的大门,是我自己的疏忽,怨不了别人。至于不自量力找上门和你们谈生意……自古买卖都讲究个你情我愿,你们看不上,只能说明我的东西不够好,这就更不是你们的错了。何况那方子后来我也卖出去了,并没有什么损失,所以对贵堂也谈不上什么记恨。”

汪德和谷雨田同是白家的三级管事,今日又一同上门,那汪德什么目的根本不用细猜。

季妧以攻为守,一番话把路给堵得死死的,让汪德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汪德确实是哑口无言。

是啊,人家找上门谈合作,是他们不识货给拒绝了。现在人家把东西卖给了别人,他们总不能说,你反悔吧,别卖给别人继续卖给我们济世堂……汪德还真拉不下这个老脸。

“原来不是没缘分,而是有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啊!”

谷雨田一脸幸灾乐祸,而汪德则气青了脸。

如果这姓谷的到白老爷跟前告上一状,白老爷得知自己明明有机会最早得到护手霜的方子,却白白给错失了……

季妧不知道他俩打的是什么机关,反正该说的都说了,也不想再和他们周旋。

右手一伸,做出送客的姿态:“茅屋陋室,就不招待二位了,请便。”

“别急呀季姑娘。”谷雨田背着手踱着八字步走上前。

亲眼见到汪德吃亏,这让他心情大好,决定再给季妧一次机会。

“我知道,你跟我们白家有点误会,所以心里堵着气呢。但银子总是无罪的,何必跟银子过不去,你说是不是?缫丝坊出的价,足够你在邺阳置一座大宅子,再买几个奴婢,日日锦衣玉食不在话下。从此不用地里刨食,还有人伺候……难道你就不想从这个穷乡僻壤搬走?”

“不想。”季妧回答的相当果断,“这里有山有水,空气又好,我为什么要搬走?在商言商,商亦有道,不把方子卖给你,和白家那点破事无关。只是不想违背自己做人的原则,也不想变成无耻下作不择手段之流。”

“你!”谷雨田见她铁了心不卖方子,还含沙射影的骂自己,哪里还能忍。

一个示意,十多个手持棍棒的打手便涌进了院子。

“给你脸你不要!信不信,我今天让人把你这给砸了,你都得自认倒霉?”

季妧被一群人围着,倒也不见波动:“谷管事就这么自信,你擅闯民宅,还打砸威胁,都不怕王法的吗?”

“哈!”谷雨田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别说在这乡旮旯,就是在邺阳县城,放把火把你家烧成灰,你也只能认栽!王法是什么?王法在白家的财势面前也得让道!”

他这话实在张狂,但观其他人都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看来白家在邺阳,不说只手遮天,至少也是横着走的。

“季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现在跟我低头认错,再乖乖交出药方,我心情好了,还是可以赏你几两碎银子买花戴的。”

又是买花戴。季妧嘴角抽了抽,怎么?她看上去就那么像喜欢戴花的人吗。

“看样子阴的不行,这是打算明抢了?”

“明抢又如何!奉劝你一句,我耐心有限,迟点再后悔可就晚了!”

季妧非但没露出谷雨田预料中害怕惊慌等情绪,反倒冲他笑了笑。

“我后不后悔不重要,就怕谷管事你会后悔……”

第50章 贞吉利的王霸之气

谷雨田见她到现在还在逞口舌之能,怒道:“劝你好好想想再回话……”

“我也奉劝你一句,想清楚了再说话!”

季妧刚张了一半的嘴又闭上,这句话不是她说的。

贞吉利推门走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抻了个懒腰。

“饭还没做好啊,我都快饿死了。”

季妧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当没看见他。

谷雨田狠话放了一半被打断,很影响气场,心里老大的不痛快。

“哪里来的小子大言不惭!毛都没长齐,就敢跟我叫板!”

贞吉利头一伸眼一瞪,蹭蹭走到他跟前。

“你说别的我就忍了,这个不能忍!毛长没长齐的,咱们脱了比比呗。反正我的肯定是长齐了,你的掉没掉光那就……毕竟都是老家伙了,人得服老!”

季妧:“……”

贞吉利冲她挤了挤眼:“姑娘家家的,非礼勿听。”

谷雨田被他的厚颜无耻给惊到了,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乡野粗民!废话少说,季姑娘,你再这样耗下去,可要想想得罪白家的后果!”

“白家是什么东西,听上去很厉害啊?”贞吉利一脸好奇的看向季妧。

季妧挑眉道:“白家不是东西,据说在邺阳可以横着走……”

“不是东西啊!”贞吉利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那就是属螃蟹的。”

他们这一唱一和,连汪顺都看不下去了:“我看你俩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主人又不在,一个狗腿子叫这么起劲做什么!”

季妧悄悄给贞吉利的嘴炮技能点了个赞。

懒得理汪顺那个菜鸡,贞吉利转向谷雨田:“既然白家这么厉害,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请教。究竟是白家厉害,还是寇将军厉害?”

“那自然是寇……”谷雨田一顿,“这跟寇将军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我就问问,没别的意思,您老继续,继续。”

贞吉利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还去招呼那群打手。

“你们看看是先打砸,还是先放火?这破窝棚虽说不值什么钱,好歹也是祖上传给我们兄妹的,如今我们连这点东西都守不住,无颜见列祖列宗,少不得事后要请将军出面,去白府讨个公道了。”

他一口一个祖传,一口一个兄妹,季妧要是不知道实情,都差点信了!

汪德内心却是惊疑不定。

他留了个心眼,让侄子去外面的马车查看一番,确定上面打着军营的徽记,便默不作声退到边上站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谷雨田却是不信:“她明明就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哪里来的兄长!”

父母双亡啊……贞吉利给了季妧一个怜悯的眼神,又回过头非常欠揍的道:“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不行?”

“……”季妧干脆让出主场,在一边看他发疯。

“那也别想糊弄人,就你这瘪三样,还想和寇将军攀关系,也不撒泡尿照照!”

“嘿,瘪三怎么了?”贞吉利撸袖子叉腰,摆了个自认倜傥的姿势:“区区在下这个瘪三,不才正是寇将军身边的小军医一个,怎么着,你有意见?”

他不慌不忙,谷雨田倒有些不确定了:“你、你有什么凭证!”

“我以为我这张脸就是凭证。”

贞吉利清了清嗓子撩了把头发。

然后,冷场了。

他咳了一声:“也罢,你们这群乡野村夫,没见过世面……不认识我,那这个总该认识吧?”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样的东西,雕花纹路,顶缀红缨,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

谷雨田凑近细观,铜牌一面书“寇”,一面书“令”,应该是将军私符不假,这可不是随便能冒充的。

他那张老脸瞬间变了色。

“怎么样,谷管事可看清楚了?”

“看、看清楚了。”谷雨田抹了把额头急冒不停的汗,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脸。

汪德作了这许久的局外人,前后一想便也明白了。

这季姑娘是把方子给了自己兄长,然后她兄长又把方子献给了寇将军。那个据说一下子冒出头并成了将军跟前红人的军医,看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他不禁暗自庆幸,幸好还没来得及出跟谷雨田一样的昏招。

军医虽然算不上什么,但将军跟前的红人可就另当别论了。宰相门前三品官,别说他,就是他们家老爷也得把人奉为上宾。

想到此,汪德上前冲贞吉利和季妧拱了拱手。

“军医鼎鼎大名早有耳闻,今日得以结识实在三生有幸。军医和令妹想必也是难得团聚一次,敝人带混账侄子来给令妹道歉,除此之外并无旁事,就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见他还算识趣,贞吉利也不多作为难,同样朝他拱了拱手。

“客气。我长时候不在家,以后我这妹子有得罪你或者你们白家的地方,还望看我薄面,担待一二。”

汪德连连道:“哪里话、哪里话……”

季妧指向旁边的几箱东西:“汪掌柜,无功不受禄,我和你们济世堂不拖不欠,用不着这些,你还是带回去吧。”

汪德面露为难:“这……”

贞吉利深以为然的点头:“我妹子说的没错,我们家有祖训的,不能随便占人便宜。”

季妧用手肘暗暗拐了他一下。

汪德无法,只能让人把礼物抬上马车,匆匆走了。

贞吉利看向灰头土脸的谷雨田:“怎么着,你还想留下来吃个晌午饭?你带这么多人,饭也不够呀。”

“不、不……我这就走,这就带他们走……告辞,告辞!”

“慢着!”

贞吉利跟出院子,慢悠悠踱到谷雨田跟前,倾身盯住他的双眼。

“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们白家有多能耐,我也不管你这条狗多会咬人,以后再敢把注意打到我妹身上,我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记住了?”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完全不复刚才的嬉笑之意,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谷雨田脖颈一凉,除了点头话都不会说了,带着一群手下连滚带爬上了马车。

直到人彻底消失在视线,贞吉利才站直身子吐了口气。

“将军身边呆久了,好歹也能沾点王霸之气,唬人还不是小菜一碟,嘿嘿!”

第51章 真假蚕丝

院里这么大动静,大宝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季妧回身的时候,就看到他半隐在灶房门口盯着这边看。

火自然熄了,季妧摸了摸他的头,又重新引着,让大宝坐下接着填柴。

贞吉利背着双手晃悠进来,一脸嘚瑟:“怎么样?亏我今天神机妙算请了探亲假,我若不来,你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那也未必。”

季妧正在刷小锅,指着另一个灶洞,让他和大宝一块烧火。

贞吉利叽叽歪歪走过去坐下,大宝小眉头微不可见的一枯,眼盯着他手中的木柴不放。

贞吉利见状,逗他:“要不你来烧,我最尊老爱幼了。”

季妧喊大宝:“姐姐肚子饿了,你们俩一起烧,谁烧谁的,这样咱们也能快点吃饭,好不好?你看,你的灶洞比他大,就把小的让他烧算了。”

大宝不太高兴,看了看两个灶洞,确实是自己的比较大,便不再和贞吉利较劲,扭过头继续往自己那个灶洞添柴。

贞吉利:“……”敢情让他烧锅是看他可怜?

不过他也看出来了,大宝似乎和一般的小孩不太一样。

他动了动嘴,终究没好问出来。

“你刚才还说未必,我看你就是逞能。你倒是说说,我若是不来,你打算怎么对付那帮人。”

季妧切着菜,头也没抬:“我起初不知道汪德也会来,所以只想出了针对谷雨田的应对方案。”

听到谢寡妇被辞退的消息,季妧没有第一时间赶去胡家,而是去了镇上,找书铺的方老板打听消息。

居庸镇就那么大,想了解缫丝作坊的情况并不难,加上她去的时候正赶上宋璟去换书,而宋璟的同窗中恰好就有一位和那谷雨田是邻居。

几个渠道得到的消息相交叉,还真让她发现了一个不小的内幕,或者说是谷雨田的把柄。

“什么把柄?”贞吉利十分好奇。

“缫丝作坊的日常工作,就是将蚕茧浸在热盆汤中抽出蚕丝。蚕是必不可少的。而蚕的主要食物是桑叶,这个季节绝大多数的桑树叶子都落光了,待到来年春初才能发芽生叶。”

贞吉利听得有点晕:“什么蚕啊茧啊还有树叶子的,跟谷雨田有什么关系?”

季妧白了他一眼。

“根据桑叶的生长周期,养蚕的季节主要有五到六月的春蚕、七到八月的夏蚕、和九到十月的秋蚕,即使是最晚的晚秋蚕,也就到十月底的样子。可现在都十一月份了,缫丝作坊丝毫没有停工的迹象。”

谢姨说过,她复工这段时间,既不让抽茧也不让缫丝,而是和许多女工一起被叫去刷洗一种树皮,清洗干净的树皮再由专人送到另一个院子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们摸不透里面的玄机,前世看多了“315打假”的季妧却能猜出个大概。

等从谷雨田家一个做饭的老妈子那打听到,他近来确实雇人常往深山老林里伐一种浅棕色的树木,季妧已经差不多可以确定了。

又给了点好处,让那老妈子带了块树皮出来。

事后证明,这种树皮的纤维经过特殊处理,确实可以化成丝状。

乍一看几乎辨不出来,实际两者却有很大差别。

真正的蚕丝从外观上看为乳白色,略黄,表面光泽柔和,丝质绵长。

有些粘胶纤维、人造纤维生产出的长丝也会长一些,但它们在蓬松性、隔热性上都不如蚕丝好。

“最主要,也是最容易辨别真假蚕丝的一点——真蚕丝不易燃,假蚕丝火一团。”

贞吉利摸着下巴直点头:“听上去很有道理。”

一看就知道没听懂。

刚好季妧手上特意留了些样品下来,本来是打算对付谷雨田的,现在也用不到了,干脆现场试给他看。

从灶洞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树枝,靠近真蚕丝。

会发现只有在火苗靠近的时候它才会燃烧,火苗一离开马上就熄灭,还会留下类似于鸡蛋壳烤糊了的味道。

再仔细观察燃烧物,燃烧处黑亮有光泽,用手一捻,呈粉末状,颗粒细腻。

而用同样的方式靠近假蚕丝。

它的燃烧程度较蚕茧大一些,火苗离开,稍后才会熄灭。

燃烧过程中升起不少灰烟,过后残留一种烧纸的味道,燃烧物有黑色颗粒,捏碎之后,其中包裹着没有完全烧尽的纤维。

没什么比一场试验更能简洁生动的说明问题。

贞吉利冲她竖起大拇指,不过尚有疑问。

“你就不怕谷雨田不仅不认,反倒给你扣一个诬陷的罪名?”

“谷雨田认不认不重要,这些本来也不是给他看的。我打听到,一周后会有八家外地客商来缫丝坊验货,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批货肯定是真假掺半。这个时候,但凡有半点风声冒出来……你说他敢冒这个险吗。”

“幸好我没得罪你!”贞吉利抱肩哆嗦了一下:“不过我果然没看错,你的脑袋就是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这怎么听也不像什么好话。

“虽说胳膊拗不过大腿,但小人物也不想坐以待毙,绞尽脑汁想点法子自保而已。”

大宝那边的锅都要烧开了,贞吉利只顾着说话,火快灭了都不知道。季妧敲了敲锅,他才赶忙去添柴。

起一个猪油锅,姜、蒜和干辣椒圈先丢进去爆香。

再把剥皮的大红番茄炒至吐红,加入切成小方块的冬瓜混炒。

之前熬的猪骨汤还有小半盆,舀了几勺进去,刚好没过菜,盖上锅盖熬煮一会。

“不过今天确实是多亏了你。”季妧这话说的倒也真心。

她虽然拿住了谷雨田的把柄,可以在谷雨田上门要挟的时候以此反击,但其实隐患很大。

谷雨田即便一时退却,也势必怀恨在心。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给自己树一个死敌,这会添很多麻烦。

对这种仗势欺人的人,反而是贞吉利以势压势的方法,更具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被压者不仅不敢生恨,只怕巴结还来不及。

猛然被夸的贞吉利,两条眉毛喜庆的抖了抖,差点没飞上天去。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再怎么说我也比你多吃了几年盐,我身上的东西你还有的学!”

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用来形容贞吉利再合适不过。

季妧让他撤火,掀开锅盖,用盐、葱,胡椒粉调味后,再用薄芡收干汤汁,一道番茄炒冬瓜就成了。

第52章 面拖小黄鱼

贞吉利再顾不上闲扯,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就想伸手拈菜吃,还美其名曰帮她“试试咸淡”。

季妧直接把盘子端到背后的案板上,示意他继续烧锅。

贞吉利够不到,眼巴巴的望了又望。

大宝那口锅煮的是米饭,这个时候滚了第三遍,还是粥状,季妧拿勺子从上面撇了一甑子米汤出来,盖上锅盖让大宝继续烧。

菜锅洗净,加两瓢水一勺盐烧开,把嫩豆腐切成拇指大的条,入沸水锅焯水捞起,再把青菜切成细末。

起一个猪油锅,倒入米汤煮沸,先下嫩豆腐煮至入味,再下青菜煮至柔软。

一道米汤煮青菜豆腐也很快出锅。

除了放点盐,什么调味料都没放,连姜蒜都不放,让米汤之味最大限度地接近青菜和豆腐的本质。

不去看贞吉利口水都要滴到地上的窘样,季妧还打算做一道面拖小黄鱼。

小黄鱼体小肉嫩,极适合油炸。鱼身炒菜之前就已经治净,用盐、葱段、姜丝等作料放在盆中腌制也有一刻钟了。

季妧又打了个鸡蛋进去拌匀,之后加入面粉搅拌,确保面粉能均匀裹在腌好的小黄鱼上。

当油温七成热时,把挂有面糊的小黄鱼放进去炸制,成型后翻一下,至两面金黄后沥油出锅。

前两道菜也香,却是一种比较温润的香,现在又是鱼又是油的,香得太霸道,直往人肚子里钻,就连大宝都眼巴巴的盯着看。

季妧笑了笑,捏了一条控好油的小黄鱼,稍微吹散热气后递到他嘴边,小黄鱼不大,他张开嘴一口就咬掉半个。

贞吉利一看顿时不乐意了:“不带你这么厚此薄彼的,我还是客呢!”

哦,现在他又是客了。

季妧用筷子也给他夹了一个,他也不管烫不烫,迫不及待就塞进嘴里。

挂糊炸熟的小黄鱼金黄松脆,连鱼骨都已酥软,一口下去,鱼肉香嫩,鱼骨与面皮脆韧,那叫一个美味!

贞吉利鱼刺都没吐一根,吃完后砸吧砸吧嘴:“刚刚吃的急,都没尝出来滋味,再来一条。”

回答他的只有季妧的后脑勺。

等小黄鱼全部炸完,米饭也煮好了。

这顿饭,季妧和大宝只吃了一碗,剩下的半锅米和菜全都进了贞吉利的肚子,季妧真怕他把自己撑死。

贞吉利吃完一抹嘴就开始边打嗝边诉苦。

“好久没吃过……嗝,这么好吃的饭了,只可惜我马上还要回军营。你不知道,军营里的大锅饭压根就不是人吃的,没有盐没有油,荤腥更别想,嘴里都要都淡出鸟来了!”

“不能吧。”季妧有些不信,军营的伙食应该很好才对,“别的不说,你都是将军身边的红人了,还蹭不上一顿肉吃?”

“将军和我们一个锅吃饭,你敢信?”贞吉利撇嘴皱眉,“搁以前我也是不信的,我总以为将军都是私下开小灶那种……”

老实说,季妧也是这么以为的。

“这么看,寇将军人还不错。那怎么不给你们改善一下伙食?你就罢了,那些士兵每日里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的,营养跟不上可不行。”

“什么叫我就罢了?我也缺那什么营养的好吧。”

贞吉利横鼻子竖眼睛,决定不跟她计较。

“你以为我们将军不想?人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听着威风,其实命脉还在人手里捏着呢,粮草辎重总得京城拨吧?可朝廷哭穷啊,说国库空虚啊,三日一急递五日一旨意,回回都是催着将军快些打赢。”

贞吉利越说越不忿:“他们什么情况都不明白,就知道纸上谈兵,将军难道不想尽快打赢……那些个老家伙在朝堂吵来吵去,最后削减的都是关北的军费……在这种时候消减军费,他们究竟是想让将军打赢还是打输?”

这就是为将之人的残酷。

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是马革裹尸的生死危机,还要应对千里之外来自朝堂上各方力量的博弈。

多少名将不是死在沙场、死在敌人手中,而是死在君王的猜忌或同僚的暗箭之下。

季妧不太想谈这么沉重的话题,故意开起玩笑:“看不出来,你还挺维护你们将军,我还以为他也只是你的一块跳板呢。”

贞吉利起初还真是这么想的。

如果寇将军是个脑满肠肥、尸位素餐的官老爷,那他为了升官发财,说不得会变成一个阿谀谄媚的小人。

可寇将军不是。

贞吉利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不算久,却已明白一个道理,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哼了一声:“我虽说一心想往上爬,但也不是全无心肝,谁守卫我们关北,谁就是我们关北百姓的英雄,英雄自当敬重”

季妧也是敬佩英雄的,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换一方天地安宁,让百姓得以安稳度日,说是和平的守卫者也不为过。

可是除了仰望,别的她也爱莫能助。

贞吉利又开始唉声叹气,抱怨回吃食上:“现在虽说没得肉吧,好歹还有些青菜萝卜,再过些日子这些也没了,估计就只能啃馒头吃咸菜了。”

季妧心里一动,转身出了屋。

片刻后,把满满一藤筐东西放到贞吉利面前。

“这不是你院里晒的那些皱皱巴巴的东西,干什么的?”

“脱水蔬菜。”季妧把之前跟谢寡妇和胡良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贞吉利听后将信将疑:“真的能放那么久?还跟新鲜蔬菜一样?你可别骗我,就算可怜我,也不能让我吃干叶子。”

季妧不想浪费口水,直接去灶房用脱水蔬菜做了个菜叶汤。

贞吉利亲眼见证过脱水蔬菜的妙处,终于信了,不过那碗汤也被他喝了个底朝天。

“你就没想过靠这脱水蔬菜大赚一笔?”

贞吉利不愧是贞吉利,脑子一转主意就来。

季妧也不瞒他:“我打算和谢姨合伙,入了冬就去卖这个。”

“去哪卖?”

“自然是镇上,情况好的话再跑跑县城。”之前还担心本金不够,如今有了这从天而降的五十两,就不用愁了。

“你傻呀!”贞吉利毫不客气的鄙视她,“现成的路子摆在你面前,都不知道利用?”

“你是指把脱水蔬菜卖给军队?”季妧眉一跳,“可你刚刚不是还说军队经费紧张……”

“军队经费再紧张,也只是不能大鱼大肉,基本的饭食还能不给饱?你别忘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直接供给军队,还省得你们半斤一两的跑出去零卖,辛苦不说,遇到大风大雪生意也受影响。”

季妧沉思了一会,开口道:“要不这样,镇上和县城的生意还是要做,至于军队那边,我们也做一批送过去,不要钱……”

贞吉利噗嗤就笑了:“你不要钱,那买菜的份例直接就会进采办的腰包,你不会天真的以为,省下来的钱还能给将士们加个餐吧!哎呦笑死我了,你知道我们那驻扎了几十万人吗,都不够塞牙缝的!”

季妧也有些囧,她确实觉得那些将士保家卫国的,收钱不太好,却没有考虑到自身能力实际情况。

“你安心收你的钱,我来给你牵这个线,这是好事,将军肯定会同意。你们只管做,还要大量做,我到时让人来取货就是。”

第53章 抢先机

“对了。”贞吉利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刚进村找人打听你住哪时,他们为什么表现的那么奇怪。”

“我在我们村名声不太好。”季妧坦然道,“就是传说中的命硬,先克死我爹又克死我娘,嫁一个克一个的那种。友情提醒,离我远点,被误克概不负责。”

贞吉利听完先是没动静,过了一会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怎么才能把你带到军医所溜一圈呢,最好把那些老顽固都克光光。”

季妧:“……”

一看她扭头要走,贞吉利忙拦住她:“别呀,我开玩笑的。什么克不克的,你那么为我着想,我感动都还来不及,我命也硬,不怕你克。”

这都哪跟哪啊!她什么时候为他着想了?

“还不承认,你和那俩老头在院子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不肯把方子卖给别人,还不是怕影响到我。”

季妧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我那是合约精神好吗!”

贞吉利摆了摆手:“你不要说了,我都懂。”

季妧绕过他往外走,见贞吉利还要拦,咬牙道:“我去刷锅!”

贞吉利不拦了,屁颠屁颠跟了进去:“还有小黄鱼没有?我想带点回去给我们将军尝尝。”

季妧:“……”

走的时候贞吉利也算是满载而归,一大筐脱水蔬菜,一小盆现炸的小黄鱼,还有一兜子红枣干。

他一样一样往车里堆,笑的跟偷了油的老鼠似的,简直没眼看。

不过临上车前,他把那块铜牌塞给了季妧。

这么重要的东西季妧怎么好收,就要推还给他。

“这私符是将军给我的,牵扯不到啥军令不军令的,你放心收着吧,免得那几个狗腿子再来找你麻烦。”

在贞吉利的坚持下,季妧只能把令牌收下。

不过她看着贞吉利,是发自内心的疑惑:“你……”

“为什么对你好?”贞吉利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是我妹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哥以后飞黄腾达了,还会对你更好,且等着吧!”

这人,时时刻刻不忘占便宜!

谢寡妇一家事后得知谷管事和汪管事联手上门找茬,没讨到好不说,还被人给赶走了。

这还不算,季妧还说要跟军队做生意。

“小妧……军队的生意哪有那么好做的,我娘家那几个村能把送马料的活包下,还是找了不少门路才成……你该不会遇见骗子了吧?”

贞吉利这个大忽悠虽说猛一看确实不像好人,但这个时候季妧还是要帮他正名一下的。

“那人不是骗子,谢姨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去谢家沟,然后和谢大叔去军营的事?就是去找他,护手霜也是卖给他的,真金实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骗不着我,你也可以把他当做咱们的……一条门路。”

谢寡妇想起,那回从谢家沟回来,季妧突然有了钱,还买了不少东西。季妧也没瞒着她,说卖了个方子。

原来卖的就是这护手霜,还是卖给军队里面的人了。

谢寡妇顿时松了口气:“这回好了,我看那谷管事还敢来作怪?咱们是和军队作的买卖,他有能耐去军队抢方子去!”

胡良惊讶过后,问了个比较实在的问题:“咱们卖脱水蔬菜给军队,怎么定价,怎么收费?”

这个……季妧还真忘了和贞吉利细谈,不过想来贞吉利也是不会亏待她的。

退一万步,即便军队那边线没牵成,也还有退路,守着镇上和县城这么大的备用市场,总不会砸手里。

“卖给军队,咱们要价得实在点,不好太虚高,具体的等他们拉货时再详谈,另外,这是本金。”

季妧拿出三锭银子递给他。

胡良眼都快脱眶了:“三、三十两?”

毫不夸张的讲,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银子。

“嗯,这是人家给的定金。”

贞吉利劝她把银子花在建新房上,但新房缓缓也不妨事,蔬菜错过这个节点,可就有价无市,想买也买不到了。

看她眼都不眨就把银子递给胡良,谢寡妇是又窝心,又不放心。

“良子他没经过啥事,我怕他不行。如果是一两二两,他壮壮胆接了我也不说啥。可这么多……要是有个闪失,他拿命都担不起。要不,钱还是你管着?”

胡良从冲击中回过神,沉默了一会,怕自己真出什么纰漏,就要把钱还给季妧。

季妧制止了他。

“谢姨,人只有经了事之后才能历练出来,你不让良子哥试试,怎么知道他不行?良子哥稳重,有担当,咱们都要对他有点信心才行。”

被人信任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鼓励,从来没有人,就连自己的亲娘都没有这么肯定过自己。

胡良心里鼓荡着满满的激动:“小妧你放心!我一定办好你交代的是事,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

对于他迈出的这一步,季妧显然很开心:“嗯,你肯定能办好。不过良子哥,你打算先去哪里收购?”

胡良想也没想就道:“等会我和大成就拉着板车,去别的村吆喝一下,现在家家户户都等着清园,菜一点都不难收。”

“为什么先从别村收,不从咱们大丰村收。”

“这个……”胡良挠了挠脑袋,“外村的菜买了也就完事了,本村的话,稍微有点动静都会被问来问去,到时说不定还会上门……咱们生意还没开始,我想着是不是先别那么高调。”

很淳朴的商业保密意识,季妧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你有这个意识是好的,在还没有买到足够的原材料之前,确实不宜张扬,免得节外生枝。”

胡良也没想到,自己胡思乱想的东西,竟然能被季妧赞扬。

虽说季妧比自他还小两岁,但她行事常让自己有种自愧不如的感觉,因而能得到她的夸赞,胡良信心又足了几分。

不过他心里还有一层隐忧:“买菜肯定要拉回来,咱们这一趟趟的,想不引起注意实在是难,到时候被问起来……”

季妧纠正他:“咱们是做生意,不是做贼。用不着敲锣打鼓,也不必畏畏缩缩。等把市面上现有的蔬菜都采购的差不多,目的达成还怕别人问?就算别人问,我们不说,就够他们琢磨的了。”

这世上好走的路从来都不会只有一个人走,别人如何他们无权干涉。

但想跟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脱水蔬菜看着好做,其实这里面很多细节难以把控。就算他们真的琢磨出来门道,到时都罢园子了,他们又去哪里买菜?

“所以说……”季妧补充道,“现在咱们要抢的,就是一个先机。”

第54章 广告效应

当天下午,胡家只留了胡细妹在家照看谢姥娘和小安小花,其余人全部出动,包括季妧。

四个人拉了两辆板车,因为是头一回,也不敢分开行动,就一起去了距离大丰村最近的柳树村。

不过在这之前,胡良先去了一趟镇上,把季妧给他的三十两,拿出其中十两先换了碎银和铜板。

银锭子在乡下可不好使,这倒是季妧没考虑到的,也可见胡良确实细心。

谢寡妇他们都没做过生意,还以为要一家一家的上门问,谁知刚到村口,季妧就从筐里拿了个铜锣出来。

她一手持铜锣,一手持小锤,咣当那么一敲,顿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离她最近的胡大成直接蹿了起来:“小妧姐!你哪来的铜锣,吓死人了。”

“出门前去付大叔家借的。”季妧没诚意的拍了拍他,“来大成,我来敲,你来喊。”

“喊、喊什么?”

季妧清了清嗓子,像念台词似得念了一段给他听。

“收菜喽!收菜喽!菜园子有菜的不用辛苦往镇上跑,来村口当场就能卖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诚信为本童叟无欺了啊!收菜喽……”

她念的一本正经,胡大成听得直接傻掉,就连胡良和谢寡妇都目瞪口呆,心想小妧咋啥都会。

“不、不用这样吧……”大成磕磕巴巴道,“咱们直接上门问不就行了吗?”

他这个年龄最怕人笑,季妧也是想锻炼锻炼他。

“懂什么是效率吗?一家家上门,累且不说,到天黑总共能跑几家?脑子要学会转一转,咱们在村口这么一喊,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把菜送到咱们面前。”

“那、那你咋不喊?”

“我姑娘家脸皮薄不成?”

“……”

胡大成被赶鸭子上架,他平时看着猴,关键时刻却掉链子,死活张不开口。

季妧无法,正打算自己来,胡良却说由他顶上。

“当!”铜锣一敲。

“收,收菜……收菜喽!菜园子有菜的,不、不用辛苦往镇上跑,来村口,当场,当场就能卖钱,一手交钱,一、一手交货……”

爆红的脸颊泄露了胡良的窘态,他捏着拳头,随着第一嗓子喊出来,发现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就这样,季妧敲一声锣,胡良紧跟在后面喊一句。

从一开始的磕磕巴巴,到后面越来越顺畅。

有铜锣的响动加成,再加上吆喝声,没过多大会儿,还真吸引了不少人过来。

这时节没啥需要忙活的,大部分人都猫在家,要么串门子闲磕牙,正无聊的发慌,一听到村口有动静,还以为是挑货郎来了。

挑货郎就是挑着担子走村串屯的行脚商,手里拿着拨浪鼓,只要拨浪鼓一响,大家就知道货郎来了。乡下买东西不便利,也不是常往镇上去,偶尔需要点针头线脑、小来小去的东西,都可以从货郎挑子上买到。

但货郎不常来,十天半月才能挨个村转上一回,因此等着买东西的人还真不少。

不过等跑出来一看,顿时失望了,哪里是什么挑货郎嘛!

再一听,什么?收菜的!

众人顿时就不感兴趣了,那稀屎烂贱的东西,拉镇上卖都卖不出去,还有人专门来收?别不是骗人的吧。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还不少,因而看得人多,上前问的却寥寥无几。

胡良和谢寡妇见此,不禁有些着急。

季妧把手里的锣递给谢寡妇,示意他们继续喊。

她则走向旁边离得最近的一位大娘。

“大娘,你家里是不是有菜要卖呀?”

季妧之所以选这个大娘作为突破口,是因为从她脸上看到了明显的意动。

那些没兴趣的,也就站得老远看上两眼,然后该聊天聊天,该下棋下棋。

而这个大娘往她们这边来回转悠有三四趟了,每次都欲言又止的,应该是想等等看再做决定。

如今季妧亲自过来问,面对一个长得透俊的小丫头,声音还那么亲人,大娘的戒心顿时没那么重了。

“丫头啊,你们这是真的吗……别不是骗人的吧?”

有个男的站老远朝这边起哄:“刘大娘,你可当心点,哪有骗子亲口承认他是骗子的!”

季妧把刺话当耳旁风,笑眯眯的看着大娘:“您姓刘是吧?刘大娘,我们就住大丰村,你顺着一打听就能打听到我们住哪,你说我们要骗不找个远点的地儿骗,不怕回头你找上门算账呐?”

刘大娘被她逗笑了:“你们是大丰村的?那是离得近。”

“那可不。”季妧趁热打铁道:“大娘,你家里要是有菜,直接拉过来,我们当场付给你钱,当着你们村这么多人的面,我们也不能拉着就跑,他们也不会干看着,你说是不是?”

刘大娘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也确实被说服了:“那、那成,看你这闺女也不像会骗人的,我去把菜拉来。”

“等等。”季妧喊住她,“您家就你一个?”

“女儿嫁人了,儿子在县城给人家当伙计,家里就我和老伴俩。我们年纪大了伺候不了庄稼,就种了些菜,谁知道今年菜不好卖……”

刘大娘愁的叹气,“我们两个老东西腿脚又不好,没法拉到镇上去,眼看都要烂地里了。”

季妧想了想,转身喊上大成,跟着一块去刘大娘家帮忙。

之所以上门服务,倒不完全是可怜这对空巢老人,这第一单生意,还关系着他们能不能在大柳村打开局面。

刘大娘家的菜就堆在院子里,都清理的差不多了。

“没本事去镇上卖,只好早点清园,想着提前放地窖里,好歹能存些时候。”

季妧让刘大娘在一旁歇着,她和胡大成装筐往板车上放,别说收获还真不小,剔除两三样不太适合做脱水蔬菜的,整整装了小半车。

三个人又一同回到村口。

胡大成半路小声问:“小妧姐,为啥不直接给钱,也省得刘大娘再跑一趟受累了。”

“因为咱们要做广告啊。”

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让那些围观的人亲眼瞧见,她们把钱送到刘大娘手上。

真金白银的刺激,可比重复一万遍自己不是骗子都来得有力。

胡大成不懂广告是啥,季妧也不多说,卖了个关子。

“广告效应的威力,你等下就知道了。”

第55章 场面火爆

菜过了称,胡良当场就把钱付给了刘大娘,还让她再点点。

刘大娘连数了好几遍,一文不少,高兴的连声跟他们道谢。

季妧扶住她道:“大娘,我们还要谢谢你呢,如果不是你,我们生意也开不了张。”

“我这就喊那些邻居来,她们家都有菜……你们不是骗子,你们给钱……”

刘大娘激动的说完,迈着小脚飞快的往回走,这是帮他们宣传去了。

四下那些瞧热闹的人顿时坐不住了。

“真收菜?真给钱?”

“刚才你没看到啊,那还有假?”一个汉子爬起来就往脚上套鞋,“我得赶紧家去,让孩他娘把菜都拉过来……”

“我也回去告诉我娘……”

村口的人眼见着越来越少。

谢寡妇忧心:“怎么都走了呢?”做生意最怕就是没人气。

“别急,再等等。”

又过了一会,胡良突然出声:“你们看!”

只见刚刚离开的那些人又冒了出来,有人挎着筐,有人拉着板车,从村子的不同方向正朝这边汇集。

季妧和胡良相视一笑,成了。

万事开头难,开了头自也就不难。

他们刚才还愁着没人来卖菜,这会儿又开始发愁卖菜的人太多。

倒不是买够了,这才哪到哪。

主要是预估失误,没想到第一天就有这么火爆的场面。可是他们只拉了两辆板车,根本装不下。

人都有从众心里,有刘大娘的前例在先,大家不担心季妧等人是骗子,一窝蜂拉菜来卖不说,还生怕来的晚了他们就不收了。因而又是挤又是推,不是你踩了我的鞋就是我撞了你的筐,现场一片混乱。

季妧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挤出人群,站到一块大石头上,再次敲响铜锣。

待场中安静下来,她清了清嗓子,先给众人吃了颗定心丸。

“大家不要急,排好队,一个个来。排后面的也不要担心卖不掉,只要你们有,我们都会收!”

“小妧姐,咱们车装不下了……”胡大成跟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

“你们车都要装满了……”人群里正巧也有人喊。

季妧笑道:“今天收不完,我们明天还会来,总之……”

“那你要万一不来呢?”

“是啊是啊,要万一不来,那我们老实排队不就亏了吗?”

人群里附和声一片,看样子大家都担心这一点。

胡大成有点不高兴:“这些人怎么不知好歹,反倒怪起我们了?”

季妧连医闹都经历过的人,更有当初被病患和病患家属磨出来的究极耐心,这点突发情况还不至于让她着急上火。

“都不容易,要学着相互理解,他们也是怕菜没法脱手。”

想了想,问下面站着的一个小哥:“你们里正在不在?”

那小伙随手一指:“就在旁边。”

村里这么大动静,柳树村的里正早早就赶过来看情况了。

他心里也是有几分激动的,如果这些人真能把村里的菜都收走,家家户户有点进项,日子也能好过不少。

因而季妧找他帮忙,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铜锣再次敲响,这次说话的换成了里正。

“乡亲们,刚才我和人家小姑娘商量了一下,要不这样,咱们村出几个壮劳力,帮着把菜送到他们村。反正也不远嘛,就隔了一片庄稼地和一条河……”

这是季妧临时想出来的主意,倒是赢得了一致赞成。

“听里正的,这可比去镇上近太多了,不费啥事就能一个来回。”

“别的不好说,壮劳力多得是,我家的板车也紧他们使……”

刚刚还紧绷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众人按照季妧的吩咐排了两个长队。

胡良称重,谢寡妇验看,季妧付钱,胡大成负责往车上搬,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等全部忙完,天已经黑了,只能点起油灯进行收尾。

里正选出的人中有小伙子也有中年汉子,都过来帮着装车,力气使的一点也不含糊。

整整装了十车,加上之前的两车,总共十二车。

胡良他们拉车走在前面,后面跟了一长串。

到了大丰村,一帮人帮着把菜卸到胡家院子里,连口水都没喝就回去了。

在他们看来,人家把他们一个村的菜都买了,是大主顾,帮着送回来都是应该的。

这番动静不小,但因着是在夜里,倒也没引起村里人注意。

胡细妹早把晚饭做好了,几人马马虎虎吃完,回到院子里继续忙活。刚刚只是随便把菜往地上一堆,现下还要分类规整好。

这一忙又忙到半夜。

季妧走进西屋,大宝躺炕上已经睡着了。

本来大宝也要跟着去的,但季妧怕忙的时候顾不过来,好说歹说才把他留在胡家,由胡细妹帮着照看。

其实大宝倔性一犯,就算是季妧的话他也不会听,这次之所以乖乖留下,季妧觉得应该跟那次去县城有关。

那次之后,虽说她走到哪大宝仍旧跟到哪,但只要离开大丰村去外面的地方,大宝就本能的不愿意。

或许,他是怕自己再次把他扔了吧。

“大宝。”季妧轻轻喊。

见没有反应,又伸出一根手指轻戳他已经长了点肉的小脸蛋。

“醒醒大宝,咱们回家了……”

大宝睁开眼,迷瞪瞪的样子又呆又可爱。

视线对上季妧,眨巴了两下,很快又闭上了。

“听细妹讲,从你走大宝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等,后来实在熬不住才睡了,小孩容易犯困。”

谢寡妇掀帘子进来:“要不就让大宝在这睡吧,这屋就良子、大成和小安,能睡下。”

季妧摇了摇头,背过身,示意谢寡妇帮忙把大宝弄到她背上。

“行不行?要不让良子帮你背回去?”

“大宝轻得很,我能背得动。”

季妧一手背着大宝,一手提着灯,踏着夜色朝破窝棚走。

路上坑坑洼洼,季妧深一脚浅一脚,发现肩上的两条细胳膊慢慢收紧了。

“醒了大宝?”季妧问。

感觉到大宝的脑袋在她后颈上动了动,像是点头的动作。

扶着他的小屁股颠了颠:“半天没见着,想没想姐姐?”

没反应。

季妧自顾自道:“姐姐可想大宝了。”

背上的人扭动了一下。

季妧轻笑出声。

“大宝,下午姐姐不是故意把你留下的,姐姐要和良子哥他们出去赚钱。等有了银子,咱们就能盖大房子,睡大成哥那种暖呼呼的炕,谢姨他们家也都能吃上肉。所以你别怪姐姐,好不好?”

大人往往以孩子还小为由,什么事都不肯跟孩子说,这样时间久了,不但会造成隔阂,还会对孩子的心理产生一定影响。

季妧无论做什么都会解释给大宝听,尽管他暂时可能还无法明白什么是生意、什么是赚钱,但只要他理解,姐姐不是无缘无故丢下他不管,这就够了。

夜风吹过,圈在她脖颈处的手松了松,继而搂得更紧,还有微不可闻的一声“嗯”。

第56章 找帮工

事情开展的虽然比想象中要顺利,但也比想象中更累,季妧第二日直睡到日中才起,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她是浑身无一处不酸疼。

到了胡家一看,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收菜的事情迫在眉睫,又实在耽搁不起。

胡良咬咬牙:“咱们就再辛苦几天,等把菜收完,有得是时间歇。”

他的嗓子有点哑,都是昨天喊的。

“啊?今天又要去哪个村啊哥!”胡大成闻言发出一声哀嚎,向季妧求救,“小妧姐,我腿疼得实在走不动道了……”

胡良没好气道:“就你娇气,平时下地干活不也是干,怎么这就受不了了?”

“那能一样吗?自己家地,干快干慢都没啥。这收菜要到处跑,而且那么多,回来还要收拾……”

胡良还要教训他,被季妧拦下。

“大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像咱们这样一个一个村的跑,效率还是其次,主要是容易把人拖垮。你看,谢姨是劳累惯了的,昨天猛一下那么大的强度,都有些吃不消,何况是大成?”

胡良也知道大家都很累,但他特别想做成这件事,这样不但可以帮家里走出困境,还能早日去曹家提亲,所以心情就难免迫切了些。

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他苦点累点都不怕,可其他人要撑不住,光靠自己也做不成。

“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浪费一天就要少收很多菜……要不歇半天,下午咱们再……”胡良一时也犯了难。

“我倒有个主意。”季妧提议道,“咱们与其去村里零散收购,不如去镇上集中采购。”

“你是说……镇上那些卖菜的小贩。”

“没错。”季妧点头,“他们从村里拉到镇上,目的不外乎就是把菜卖出去,那卖给谁不是卖?良子哥,若换成你,你是愿意一斤两斤的散卖,还是整车整车包出去?”

“那自然是整车包出去!”胡良毫不犹豫道。

“而且批发价比散卖价要便宜……不过咱们不要这个优惠,但有个条件,他们要送货上门。”

“真不要?能便宜不少呢……”胡良听她那么干脆就放弃批发价,有点心疼。

“良子哥。”季妧好笑道,“那些小贩已经从村里辛辛苦苦拉到镇上,如果没点好处,他们不太可能再给我们送到家。若是为了省那点钱,还要我们自己一车车往回拉,累出个好歹你觉得划算吗?生意固然重要,但生意要以人为本,对人而言,身体才是最大的本钱。”

胡良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太急迫了,而且看的不够长远。

他不禁有些沮丧:“是我考虑不够周全,小妧,都听你的。”

“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季妧可不希望他积极性受挫,“我也就是在方向上出出主意,论干劲和行动力可比不上你,而且你很细心,别人想不到的你都能想到头里,光这一点就比我强得多。”

被她这么一夸,胡良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刚刚的一点消极情绪也不翼而飞:“我哪有那么厉害……”

胡大成这个滑头一看不用受罪,立马狂拍马屁:“哥你就是那么厉害!在我心里你最厉害!”

院子里一阵欢声笑语。

经过一致决定,上午大家就歇了半天。

吃过午饭,胡良带着大成去了镇上,季妧和谢寡妇都没跟去。

谢寡妇还有点不放心。

昨天去柳树村收菜之所以会那么顺利,主要还是靠季妧。现在让胡良自己去镇上,她怕事情会办砸。

季妧让她放宽心,要对自己的儿子多点信心。

胡良虽说最近有些急躁,那也是有客观原因的。他本性沉稳,悟性又高,经过昨天的历练局面已经打开,去镇上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再走一遍流程,不会出什么纰漏。

而她和谢寡妇之所以没跟去,是另有事情要做。

季妧是这样想的,如果集中采购的办法可行,那之后就没必要把人手都浪费在收菜上面,她和谢寡妇可以腾出手来同步制作。

昨天买的那些菜都堆积在前院,胡家的院子虽然不小,但这样连着下去,估计也放不下。

所以一边采购一边制作是最好的办法,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避免原料损坏和淤积。

谢寡妇听季妧的,拿了大木盆就要去洗菜。

“谢姨,你觉得我俩能忙的过来吗?”季妧指了指小山状的蔬菜堆,又指了指她们两个。

“能!咋不能!你还不知道我,我干活一个顶仨不成问题!你要是累就一边歇着,我自己就行!”

谢寡妇干活利落,一个顶仨是没问题。但问题是,她就是一个顶三十也不行啊。

单打独斗只适合小打小闹,他们如今接的是军队的大单,靠这点人手势必不够,肯定还需要找外援协作,众人拾柴火焰高的。

“谢姨,你有没有平时相熟的婶子大娘的?可以叫来帮忙。咱们也不让人白干,给工钱。”

谢寡妇开始还不太乐意,自己就能干的活,何必瞎浪费钱找别人来干?

但听季妧分析了一番找人的必要性,以及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也怕耽误了进度,万一人家上门取不到货,那不就抓瞎了吗?

“有倒是有……真要找?我倒不全是心疼钱,主要是怕人一多……给传出去。”

“等胡良哥他们从镇上回来,你觉得事情还捂得住?反正只要咱们自己不说出去,让他们猜就是了。”

季妧认为,除了采购过程和最关键的制作过程一定要把控在自己人手里,像中间这些分菜、挑菜、清洗、切菜的零碎活,都可以外包出去。

钱是赚不完的。不懂得把权利下放、把工作进行分配,而试图一个人包揽全部的人,成不成功不好说,但肯定会累死。

“不过来帮忙的人手也要把好关,一定要手脚勤快、干净卫生,重点是人品好、嘴严实。”

“这事交给我,你放心。”

村里那些个坏心眼的懒婆娘,胡寡妇都不稀罕搭理,更不可能找来帮忙。她找的都是平时来往比较勤,也知根知底的人家。

总共找了九个人,季妧只认识一个上次帮忙缝被子的付嫂子。

其他人虽说不认识,但观其言行也都是敦厚能干的,便都留了下来。

第57章 卖菜潮

考虑到她们大都有家务活要忙或者小孩要带,全日制显然不合适,便采取半日制的工作形式。

也就说,每日只用过来做半天,选择上午还是下午,可以根据自身情况决定。

至于工钱,谢寡妇起先的意思是,即便不给工钱,她们也是愿意来帮忙的,大不了包一顿吃食。

以往别家有事,谢寡妇也都去帮过手,因而这种人情往来在她看来理所当然。

季妧却没有采纳。

多人协作,最忌公私不分、混杂不清。不给工钱的话,不仅要担人情,还不好多做要求,速度慢了或者有哪里做的不到位,也张不开嘴提。

别人心里也会不痛快:哦,我来给你帮忙,你还挑三拣四、嫌这嫌那?

那还不如把劳动直接和报酬挂钩。比起碍于情面的帮忙,面对与自己利益息息相关的工作,人的积极性会有天壤之别。

何况本来就忙,包吃也不现实,所以季妧把工钱定为每人每半日六文。据她所知,这个工价在当地来说应该不算低。

何止是不低啊!

刚开始听季妧说给钱,那几个人还连连摆手。乡里乡亲的,帮个忙还收钱,说出去还不得被人骂死?

等听到具体的数额,一个个都呆了。

要知道,他们男人出去打零工,一天累死累活也就赚个十多文。入了冬活不好找,那赚的就更少了,一天七八文都难。

可现在,她们半天就能赚六文!还不耽搁自家活计。

这么好的事谁会拒绝?

但刚刚才拒绝过,哪好意思再反口。

“几位婶子嫂子你们也不用急着拒绝,我要你们干得活可不轻巧,不但要快,还要保证干净,对刀工也有要求……”季妧明着提要求,实则是给她们搬了张梯子下。

“嗨!”高婶子闻言一拍腿,“妧丫头你满村打听打听,要论快,哪家媳妇比得上我!咱更不是那邋遢人,保准你一点毛病都挑不出。”

许二嫂也跟着道:“我别的拿不出手,刀上功夫却是自小练出来的,就拿这萝卜切丝来说,不敢保证能有多细,穿个针鼻子还是很轻巧的。”

她两个先开了口,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起来,相当于变相的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季妧根据几人特长做了分工,又分了上午和下午两班,接下来就是对工作流程的介绍。

她之前做的脱水蔬菜,采用的是最简单的方法,没那么多讲究。批量生产却不同,要求要高,步骤分明,且每一步都不能少。

第一步是原料挑选。

作为脱水蔬菜都应具有丰富的肉质,如豇豆、青辣椒、芹菜、蒜苔等。脱水前应严格选优去劣,剔除有病虫害的、发黄的、腐烂的、干瘪的部分。

第二步是清洁治净。

经严格筛选后的蔬菜,要用清水冲洗干净,去除表面泥土及其他杂质。瓜类则要先去籽瓤再清洗,之后放在阴凉处晾干。

这时候还没有农药残留,洗起来要省事不少。

第三步是切削和烫漂。

将洗干净的蔬菜原料,根据不同的品种和特性,采用不同的方法,分别切成片、丝、条等形状,根茎类蔬菜则要去皮后处理。

烫漂也因原料不同而异,容易煮透的放沸水中焯熟,不易煮透的则要略煮片刻。过程中可在水中加入一些盐、糖等物质,以改变蔬菜的色泽和增加硬度。

第四步是冷却和沥水。

烫漂结束后应立即进行冷却,以使其迅速降温。一般采用冷水冲淋的方法,为缩短烘干时间,也可用简易手工方法压沥。待水分淋尽后,就可摊开稍加晾晒,以备烘干。

第五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脱水烘干。

受条件有限,没有烘干机,就只能靠热锅烘干。还要根据不同品种的蔬菜,确定不同的温度、时间、色泽及烘后的含水率。

最后一步是检验与包装。

脱水烘干后的蔬菜,经检验合格,即可分装起来等待上市。这时代可没有真空密封包装的技术,索性就用藤编筐,结实又便宜。

总共六步,前四步在谢寡妇家进行,脱水烘干这一步则送去季妧的破窝棚处理。

这是谢寡妇建议的,她还是怕关键的技术被别人学了去。

季妧考虑到脱水后在破窝棚后面晾晒也比较方便,就同意了。

都说人以群分,谢寡妇请的这些人和她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恨活。就是有什么活都恨不得一下子干完,尤其看不惯偷懒拖拉的行为。

从雇佣者的角度来看,再没有比这种雇工更省心的了。

不过季妧还是特别交代了一下,查虫的时候一定要仔细,每片蔬菜的褶皱、缝隙都要检查,一旦发现有虫害污染的迹象,那些坏叶烂叶都要剔除干净,不能因为心疼东西,把虫捉出来就完事。

做生意不仅要讲诚信,还要讲底线,尤其给人吃的东西,更不能马虎。

她们这边忙的热火朝天,胡良那边进行的也格外顺利。

季妧让他全权负责这次采购,他虽然有些没底,但也不想露怯。同时他心里也清楚,这次算是一个考察,如果通过,之后的采购将会全部由他负责。

对比没心没肺只想着去镇上买桂花糕吃的胡大成,胡良沉默了一路,也给自己打了一路的气。

到了镇上,兄弟二人直奔西街口,那里是批发市场,牛市、菜市之类都聚集在这一块。

菜市上卖菜的人果然很多,一车车堆得满满的,买菜的人却寥寥无几。

乡下人不需要买菜,而镇上人买东西便利,喜欢现吃现买,没有屯菜吃的习惯。

胡良根据季妧的交代,选了个一看就“耳朵软”的老大爷,径直走过去问他肯不肯整车卖。

老大爷虽说半信半疑,却也不愿意放过大主顾,自然说愿意。

胡良又提出按现在的零卖价行情,不需要批发价,但老大爷要负责把菜给送到家。

老大爷见他钱都掏出来了,哪还有不肯的道理,笑呵呵的连连点头。

与老大爷交谈的过程中,胡良的嗓门放得很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大爷耳背,其实他是故意的,就为了季妧口中的广告效应。

果然,这边刚成交,附近从头听到尾的几家呼啦都围了过来,把胡良包的严严实实。一口一句他们的菜如何如何水灵,如何如何便宜,让胡良也去看看。

那一张张热切殷勤的脸,让胡良最后一丝紧张情绪也消失了。

他挺直腰背,咳了一声:“大家不要挤,一个个来,只要菜够好……一个个来啊,不要挤……”

向来如死水一般的西菜市,在这个下午突然沸腾起来,甚至其他街散卖的小贩也赶了过来,整个居庸镇都刮起了一股卖菜潮。

傍晚时分,迎着满天云霞,胡良领着一长串车队回了大丰村。

第58章 揣测纷纷

胡良满载而归,最高兴的还是谢寡妇。

儿子第一次挑大梁,事情就办得漂亮。小妧说得没错,要相信自己的孩子,他长成了,能干了。

胡良到家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忙着招呼人往院里卸菜。

他脸上不见半点疲色,神采奕奕的模样和往常的少言少语判若两人,果然,事业上的成功才是男人最有力的强心针。

虽然现下远远还算不上成功,但每正确的迈出一步也是一种成就不是吗?

季妧看着院子里每个人都生机勃勃的样子,不禁想,原来这就是大家常说的日子有奔头的感觉啊。

晚饭桌上,胡大成把他们在镇上的“风光”眉飞色舞描述了一遍,当然其中不乏夸大的成分,大家都听得直笑,胡良却腼腆了起来。

饭后,季妧和大宝回破窝棚,胡良提灯出来送,季妧就猜到他有话要说。

快到破窝棚时,胡良突然开口。

“小妧,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让我……”

谢什么呢?胡良自己一时也说不上来。仅仅是谢她让自己负责采购,谢她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自己?

是,又不全是。

自从父兄去世,娘就怕他和大成也出事,为了护住他们,她被生生逼的强势泼悍,即便如此,她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兄弟也没少被欺负。

他怕给娘惹麻烦,从来都是能忍则忍,可是那些人侮辱娘,这个他忍不了。

寡不敌众,打不过就只能挨打,没爹的孩子就活该被欺负,他们都这样说。

因此他心里一直觉得自己不如人,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能让娘和弟妹过上好日子。

大哥在的时候还好,大哥一走,担子落在他身上,他除了日复一日的自责,什么也做不了。

每当他鼓起勇气提出要去外面找活干,娘总是不许,说他没那个能耐。

时间一长,他也觉得自己不行。

可是季妧说他行,她把那么大笔银子交到他手里,给他全然的信任。

她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不行。

“总之……就是谢谢你。”

没有季妧的话,他永远不会知道,原来胡良也可以是另外的样子。

下午的时候应付那些菜贩还能说会道,这会就笨口拙腮了。

季妧憋不住笑:“好了良子哥,这个谢呢我就先收下了。不过你最要谢的是谢姨,她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关心则乱。”

“我懂。”胡良心里并不糊涂。

“你最该谢的还有一个。”

胡良疑惑道:“谁?”

“你自己呀。”季妧指了指他。

“有许多人,机会来了,看不到也抓不住,因此一辈子只能碌碌无为。你不但抓住了,还做得不错,你该感谢机遇,更该感谢的是你自己的努力。”

单身家庭的原因造成了胡良隐性的自卑,但骨子里的不甘盖过了这种自卑,他心里埋藏着冲破这一切的渴望,并愿意为之付出行动和牺牲。有这种决心的人,只要不走歪路,往往能走的很远。

“你说得对。”胡良笑了。

在这一刻,他突然不那么厌恶曾经那个无能的自己了。

“我该跟他说声谢谢。”

人最难的是和自己和解,这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到的事,好在胡良不是钻牛角尖的那种性子。

说话的功夫破窝棚到了。

“早点回去歇着吧良子哥,明天还要早起奋斗,这样你也能早一天把嫂子给我们娶回来。”

胡良没料到她会突然打趣自己,张口结舌道:“你还是小姑娘,你……”

“小姑娘怎么了,小姑娘就不能要嫂子了?”

不等他再说什么,季妧反手把篱笆门关上。

“好困啊。”她打着哈欠,拉着大宝朝堂屋走,隐隐还能听到故意问大宝“你想不想要嫂子”的声音。

胡良面红耳赤站了半天,窘着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胡良匆匆用过饭又往镇上跑。

因着头天的轰动效果,许多人早早都在那等着了,一看到他出现就跟见到财神爷一样,那叫一个热情似火。

本来还打算再去县城跑跑的,季妧建议他放话出去,就说凡是家里还有菜的农户都可以拉去大丰村胡家。

居庸镇上卖菜的十里八乡的人都有,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一辆辆装满菜的车就从不同方向往大丰村赶去。

胡良足不出户,坐在家里都不愁没菜收。

胡家这段时间闹出的动静可不小,门前日日车来车车往的,想不引人注意都难,村里人也都在议论这事。

“疯了吧,他家买那么多菜干啥!”

“最近我看高家许家的几个婆娘都往胡家出出进进,听说又是帮着洗又是帮着切的。还别说,谢寡妇挺有人缘……”

“狗屁人缘!”苟剩婆娘最听不得别人说谢寡妇半句好话,“指不定拿了什么好处呢。”

旁边就有人道:“谢寡妇家精穷的,能有啥好处。”

苟剩婆娘哼了一声:“那是以前,现在人可是发达了,这一车车菜都得不少钱吧。”

“瞎扯,稀屎烂贱的东西,卖都卖不掉,能值啥钱?”

“再贱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人总不能白给!你们就不好奇谢寡妇哪来的钱?”她瞧着像是在问别人,但脸上却是明晃晃的暗示,暗示谢寡妇又偷人了呗。

有那容易被煽动的,当即就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腌臜货!真不要脸。”

“不能吧……也许是借的……”旁边有个温温柔柔的声音插进来。

苟剩婆娘三角眼一斜,见是田娇,就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姜武媳妇,要我说你就是太没心眼,把人想得太好了!”

苟剩婆娘之前还和人一块骂过田娇不要脸,但她家和姜家是邻居,田娇又会来事,今天送把菜明天送个瓜的,把个苟剩婆娘哄的逢人就夸。

“谢寡妇说是借的本钱,她娘家兄弟连老娘都不养,会借给她钱?胡家这边的亲戚早都死绝了,更不可能借给她。”

田娇听后点了点头,像是被说服了。

随即又想到什么似的,有些迟疑道:“前些日子,有个男的来咱们村跟我打听小妧住哪,我不放心,怕小妧被欺负,就跟去看了看……小妧让那人进了屋,还留了饭……那人驾的是马车,看着还挺有钱的,会不会,会不会是他给小妧的……”

第59章 不与傻瓜论短长

她这话初听像是替谢寡妇撇清,字字句句却把脏水往季妧身上引。

偏偏又表现出一副替季妧担心,怕她被人骗了的样子。

苟剩婆娘猛一拍大腿:“我就说那丫头跟着谢寡妇学不了好吧!瞧瞧,才多大就知道把男人往家领……还以为谢寡妇想让季妧给胡良当媳妇呢,想不到……”

因着田娇插足的事,导致村里人对她观感不太好。

但人都是健忘的。

她和姜武现在是实打实的夫妻,两口子过得还不错,这田娇逢人三分笑,嘴巴又会说,因此那些不太光彩的事,渐渐就不太被提起了。

见她还挂念着季妧,愈发觉得也不怪她和姜武,就季妧那么个克星的名声,谁敢娶回家?

何况这季妧也是个不自重的,苟剩婆娘说得对,才多大就带男人回家……

她们在巷口说的正热闹,冷不防瞥到有人从胡家出来。

“哎呀,高家的,你过来,过来过来!”苟剩婆娘冲那边直招手。

高婶子本不想搭理她,但还有别的人在,又不好当看不见。

“老高,你这成天忙活啥呢,说来听听,俺们能帮也帮帮。”

高婶子才不上她当:“你要想帮忙自去找老谢说,跟我说干啥?”

“你看你……说话咋恁噎人,俺不就是问问吗?”

苟剩婆娘见从她嘴里套不出话,注意力又转到了许二嫂身上:“许家的,你这见天往人家跑,你婆婆也不说你?”

她这么问是有缘故的。

许二嫂娘家穷,几个儿媳当中最不受她婆婆待见,成日被支使的脚不沾地,出门串个门子都得挨骂。

怎么最近她天天往外跑,也不见她婆婆出来骂街了?

她却不知,许二嫂的工钱一多半都进了婆婆腰包,她婆婆自然不会说啥,还在几个妯娌面前替她打掩护。

这话却不能明说,许二嫂心里有数,这苟剩婆娘不是善茬,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呢。

她拿着胡家的工钱,可不能给人添麻烦。何况谢寡妇事先都交代过的,出了院子啥都不能往外说。

她含糊的笑了笑:“我婆婆待我跟亲闺女没两样,又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咋会说我?以往家里有事谢婶子都去帮忙,我来帮把手也是应当的。”

苟剩婆娘紧跟着问:“那你都帮的啥忙?”

许二嫂到底面嫩了些,没料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能接着往下问,支吾道:“就是洗个菜切个菜,别的也没啥……”

高婶子把她扯到身后,对上苟剩婆娘:“胡家买菜你们不都看到了?有啥好问的,没见过白菜还是没见过菠菜?”

苟剩婆娘嘴一撇:“谁还不认识菜咋地,就是想问他们买那么多菜干嘛?”

“你比里正管的都宽,人买多买少管你啥事?”

“你……”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旁边的人忙上来劝和。

有个素来跟她说得上话的,开口道:“老高,我们也就是好奇,没别的意思,你说这菜就是放地窖里也存不多久,他们就不怕糟蹋了?”

高婶子对苟剩婆娘那样,对别人可不好也甩脸子,就道:“反正我们也就是来帮把手,人家的事哪好多问?”

苟剩婆娘不甘心,眼睛一转,盯上一旁始终没吭声的卢大娘,她最不出趟,也最好拿捏。

“卢大娘,老高不知道,你总知道吧?说说又不会掉块肉,你还能以后都不跟乡亲们说话了。”

卢大娘是老实人,哪禁得住她挤兑:“兴许是要腌酸菜吧,别的俺是真不知道……”

高婶子扯了她一把,三个人借口还要回家做饭,就走了。

“腌酸菜?”苟剩婆娘先是一愣,接着咯咯笑起来,“俺的天爷,这可真是一傻傻一窝!”

“可不是!菜贱,那酸菜就更不值钱,谁家还没几坛子酸菜?他们能卖出去才怪。”

“我看哪,八成是穷疯了……”

“等着看吧,有他们哭的时候……”

田娇本来还有些担心季妧翻身,一听说弄这么大阵仗竟然是为了腌酸菜,这哪是要翻身,分明是狗急跳墙。

她也不较劲了,不过却和其他人一样,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季妧和胡家的笑话。

村里的闲言碎语,季妧也不是没听到,但过耳不过心,没当回事。

主要是她忙啊!

前面几个环节高婶子她们还能互相换换班,脱水这步却只有她一个人来做。她提出过教给谢寡妇,谢寡妇硬是给拒绝了,还说什么赚钱的手艺不能外传,她不能占季妧便宜。

季妧真是欲哭无泪,她现在也成了从早到晚围着锅台转的女人,想想都挺黑色幽默。

谢寡妇这段时间也是忙得脚不沾地,等知道村里人不仅编排她家闲话,还把季妧扯上了,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顿时肺都气炸了,立马就要出去找人算账。

季妧死活把她拦了下来。

“谢姨,说闲话的那么多,你要找谁算账?难不成撕遍全村,有那个功夫,咱们都能清掉不少货了。”

谢寡妇犹自气不忿:“那也不能由着他们说!说我就罢了,咋能那样说你?你一个小姑娘家,她们还是不是人,不是成心毁你名声吗?被老娘知道谁造的谣,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我也没啥名声可被她们毁的。”她都现在这境地了,名声还有啥可在意的,又不能当饭吃。

可她不在意,有人在意。

见谢寡妇又要瞪眼,季妧忙给她顺气:“我错了我错了,我的名声很重要,岂是她们能玷污的!不过呢,咱也不必急在一时,等我用事实打她们的脸。”

谢寡妇把袖子一撸:“你说要打谁的脸,我来!”

季妧一愣,扑哧笑了:“谢姨啊,你真是……”

她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抹了把眼角才道,“不与傻瓜论短长。咱们现在找上门理论,寡不敌众,而且口说无凭,掰扯不清还容易被扣帽子。对付这种人,最坏的方法才是对骂或是打一架,说不定还正合她意,闹大了我们反而不占理。”

以往的经验告诉谢寡妇,季妧说的都是事实。

可这口气又实在难咽!

“那还有啥别的办法?”

“好法子也不是没有,比如……让她眼红的吃不下饭,让她嫉妒的睡不着觉,让她气恨的想撞墙……”

季妧冲她眨了眨眼:“到时你就知道打脸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了。”

第60章 不问自取是为贼

季妧拦住了谢寡妇,不让她去找麻烦,没想到有人却找上门,主动送麻烦来了。

这些天所有人都围着蔬菜忙,做饭的事自然也就落到了胡细妹头上。

一个小丫头,还能指望她多好的手艺,不是忘记放盐就是糊锅的。不过也没人计较这个,都是随便巴拉两口就丢了筷子继续干活。

大人怎么都无所谓,却把大宝给疏忽了。

季妧多早起他就多早起,季妧多晚睡他就等到多晚,休息不好,又吃不好,好容易养的一点肉眼看又不见了。

这天,季妧就给大家放了半天假,特地去镇上割了肉买了几根棒子骨。

肉送到胡家,晚上包饺子大家吃,大骨也匀给他们一半,剩下的拎回破窝棚,打算给大宝炖骨头汤补补。

大骨是让老板给剁好的,冲洗掉血水扔进锅里,加水没过骨头,大火烧开后将大骨捞出,冲洗干净血沫。

重新换水后,将大骨放入,再放葱段姜片和八角。水沸后转小火,炖了足足一个时辰,一锅简单又美味的骨头汤才算炖好。

季妧先捞了根骨头出来给大宝啃,她撇掉汤面的浮油,加个盐的功夫,结果一转头人不见了。

猜都不用猜,肯定又去屋后面喂大黄了。

没错,就是那个曾半夜装鬼吓她的大黄。

自从搬回破窝棚,大黄时不时就登门造访,还都挑在夜里。不过季妧通常都会给它留点剩饭剩菜在灶房,它有得吃也就不咋闹妖了。

说来气人,她喂了这么久,那大黄见了她还是一副咱俩不熟的样子。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它突然和大宝好上了!

见了大宝就摇尾巴,还给大宝摸脑袋,大宝不摸,就硬往上蹭。

季妧没眼看那贱兮兮的样子,也没少说它狼心狗肺。

不过说归说,她其实是乐于见到大黄亲近大宝的。

小孩子有宠物陪伴着成长,可以适当减轻孤独和焦虑,狗又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它能够让孩子感受到什么是爱,从而学会爱与被爱的责任。

大宝和大黄混熟后,内心戏明显多了不少,也开始懂得分享了。

瞧,吃骨头还惦记着给大黄送一块,她这个姐姐都没这种福利……

好吧,季妧承认,她醋了,吃的还是一只狗的醋。

眼看汤都快凉了,季妧磨刀霍霍朝一人一狗的秘密基地杀去,打算把大宝给揪回来。

她前脚刚走,就有人推开了篱笆院门。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朱氏。

自从那次在村口被季妧当众给了没脸,回去后被公公婆婆知道又挨了顿骂,她有段时间没往这转悠了。

不过今天她可不是自作主张,而是奉了婆婆的命来的。

最近那贱丫头又成了话题人物,朱氏串门子时不免听了几耳朵,回去就学给康婆子听。

自然免不了一番添油加醋。

什么一个有钱的少爷找上门,给了贱丫头好些钱……贱丫头胳膊肘往外拐,都给谢寡妇一家花了,要不然胡家哪来那么多钱买菜?都不知道拿回来给她四叔读书用……腌的哪门子酸菜,全村都等着看笑话呢!

康婆子才不在乎季妧会不会被笑话,不过朱氏说到了点子上,那丧门星有了钱给别人花都不知道拿回来供她四叔,季家白养她那么大!

想着那些白白被糟践的银子,康婆子心里就直抽抽,活似那银子原本是她的一般。

朱氏提出去窝棚看看还有没有剩,免得贱丫头被人三两句好话骗干净,康婆子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朱氏也学聪明了,有康婆子在前面顶着,瞧季妧还跟跟她横!

她大摇大摆进了院子,没见到人,却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

肉!

朱氏一头扎进灶房,掀开锅盖一看,眼珠子都不转了。

猪大腿骨、炖的稀烂的肉、还有喷香奶白的汤!

肚子立马不争气的叫唤起来,口水咽了又咽,嗓子眼里像有无数个虫子再爬。

自从上次借着季妧和胡家吃肉的由头闹了一场,如愿吃了顿肉,老季家这段日子再没见过荤腥,不管是明说还是暗示,再或者让明茂打滚哭闹,公婆就是不松口。

她实在是太馋肉了,连做了好几次抱着大蹄髈啃的满嘴流油的美梦,都被自家男人给踹醒了。

现在可不是梦,是实打实的肉啊!

朱氏挽起袖子就想下手捞一块骨头先啃啃,又怕季妧突然回来。瞥到旁边有个罐子,拿起勺子连骨头带汤就往罐子里舀,装的满满的,端起就走。

季妧牵着大宝刚转过破窝棚拐角,就见朱氏捧着个东西走得健步如飞。

她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进灶房,掀开锅盖一看,顿时气笑了。

朱氏这个不要脸的,偷汤不说,还一滴都不给剩!

季妧让大宝在屋里呆着,自己立马追了上去。

朱氏一回头见那贱丫头竟然还追过来了,想跑又怕汤洒了,只能加快脚步。

但她身子笨重,再加上那罐子汤的重量,再快也有限,在离季家只有几步远的地方,还是被季妧堵住了去路。

“你干啥堵俺路?”朱氏虚张声势,还想倒打一耙。

正接近吃饭时候,不少人回家经过路口,见这婶侄两个又对上了,都停了下来。

“你说我为什么堵你路?”季妧伸手指了指罐子,“我熬了半天的汤,你招呼不打一声全端走,是不是不太好啊?我记得季家可是很讲究门风和教养的,怎么,爷奶就没教过你一句话?”

“啥、啥话?”

“不问自取是为贼!”

“你敢骂你三婶是贼?”

朱氏第一反应就是往地上坐,然后一哭二闹开始她的表演,不过宝贝的骨头汤阻止了她的发挥。

她一顿,扯着嗓子干嚎起来:“没天理了啊,侄女都骂到脸上了,她骂我是贼啊,大家伙快来评评理哎……”

季妧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反倒上前一步,牢牢盯住她双眼。

“我就问你,进我院子敲门了吗?取我汤通知了吗?你空手而来,捧着罐子就走,来去还都捡没人的时候,不是贼是什么?”

第61章 骨头汤风波

随着朱氏的一番撒泼,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朱氏素来名声不好,季妧撇开克星的名头,原本没啥大毛病,但近来惹得闲话四起,到底让不少人有了看法,因而都持着看热闹的态度。

朱氏没等来人帮腔,倒把自己儿子给嚎来了。

季明茂挤开人群跑进来,挡在朱氏前头冲季妧吼:“贱丫头,别想抢我们家东西!”

季妧瞥了他右腿一眼,凉凉道:“你腿不疼了?”

自从上次挨了一顿抽,季明茂确实有点怕这个堂姐了,但肉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给他看不给他吃,那还不如打死他。

他梗着脖子:“你再敢打我我就喊,爷奶都在家哩,我让他们打死你!”

这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季妧活动了一下手腕上前。

朱氏忙把汤罐子往季明茂怀里一塞,把他推到一边站着,自己叉腰与季妧对峙。

“咋,你还想动手?你说这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了,你有啥证据?”

“你脸上写着偷,就是证据。”

“你!”

关于偷东西这事,还真没人觉得季妧说假话,朱氏这婆娘手脚不干净是出了名的。

季妧不理朱氏,看向季明茂:“上次说的话没忘吧,还想让我再教你一次怎么做人?最后警告一遍,把汤还过来。”

季明茂寒噤噤打了个冷噤,立马去看地上有没有树枝木棍啥的,以防被贱丫头拿到手。

结果木棍没瞅到,就瞅到季妧冷着脸迈步朝这走,他立马急了。

但让他拱手让汤又不甘心。

眼珠咕噜噜乱转了一圈,突然低头朝罐子里呸呸呸连吐了几口口水。

季妧停步,脸色沉了下来。

朱氏没料到儿子竟然这么聪明,恨不得捧着他小脸蛋猛亲上几口。

她接过罐子,装模做样往季妧那递:“你不是要汤吗?给,你拿去吧,当谁没吃过似的。”

就不信吐了口水的骨头汤她还会要,她不要那就名正言顺归自家了,朱氏可不嫌弃自己儿子的口水。

正美滋滋想着,没防备季妧突然伸手过来。

却不是接东西的动作。

只见一推一挥间,那盛满了骨头汤的罐子从朱氏手中脱落,哐当摔到地上。

伴随着刺耳的脆响,罐子摔得四分五裂,汤汁撒了一地,几乎是瞬间就浸润到泥土里。

朱氏回过神来,尖着嗓子惊叫一声,就要去捡那些骨头肉,却被突然窜出来的几只狗给抢了先。

几只狗咔嚓咔嚓嚼着骨头,吃得那叫一个香,朱氏恨的眼都红了,抬脚发狠去踹,几只畜生却愣是不走。

从季妧挥手打落罐子开始,季明茂就惊呆了,等看到狗吃的那么香,他却连骨头都啃不到,顿时不干了,一屁股坐地上踢蹬着俩腿哭嚎起来。

“还我汤!娘你快打死她,让贱丫头还咱家汤!呜呜呜……我要吃骨头!我要吃肉!娘啊……”

不得不说,季明茂真得了他娘的真传。

朱氏一看儿子这样,哪还顾得上跟狗较劲,她转过头死盯住季妧,恨不得活撕了她。

“你个小娼妇,你就这么黑的心!宁肯喂狗都不肯给别人吃一口。就算你弟不当吃,咋你爷奶还吃不了你一口肉了?你还是人不是,普天下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孝顺的孙女!”

熬了半天的汤就这么没了,季妧不是不心疼。但对她而言,宁可喂狗都不便宜季家人!

“是你们先膈应人的,我不打翻,难道眼睁睁看着你们把这吐了口水的汤给爷奶喝,那才是不孝,是要天打雷劈的。”

朱氏想不到贱丫头现在这么伶牙俐齿,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可不是吗,明茂吐了口水的东西,再说要端给公婆喝,谁信?

院子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季家的人自然不可能没听到,季庆山和康婆子先后出了院门。

朱氏一看公婆来了,立马狡辩道:“你当谁不知道呢!要不是我背着你端来,你根本就不会把骨头汤送给你爷奶喝,你背着我们吃香的喝辣的,不是不孝是啥!”

她说了一通,又立马跑到季庆山和康婆子面前告状。

“爹娘,你们是没看到,我给你们盛了满满一罐子汤,那妧丫头心疼东西不肯,死追到家门口堵我,还把汤打洒了,她给狗吃都不给你们吃啊!”

康婆子又不眼瞎,她看了眼地上摔碎的罐子,还有被狗啃碎的骨头渣,老脸阴沉的滴水。

季妧知道,被朱氏指责不孝,和被康婆子季庆山指责不孝,那完全是两个概念。

因而在康婆子开口之前就抢先道:“爷奶没有那么不明事理!我打翻汤有两个原因,一是季明茂朝里吐口水,二我之前也说过,不问自取是为贼。爷奶都是讲究人,以后四叔做官了,季家也是高门大户,他们断不会吃你偷来的东西。”

康婆子素来不听道理,只看结果,正要开骂,被季庆山暗扯了一把。

季庆山脸色也不好看,但季妧一番话把他俩老的捧起来的同时,也堵住了他们的嘴。

要是偏帮朱氏指责季妧,那就坐实了他们要吃偷来的东西,坐实了他们一家都是贼!

他狠瞪了朱氏一眼,这个老三媳妇,没脑子还好吃!偏偏还得别人来擦屁股。

他心里略缓了缓气,开口道:

“妧丫头你说得对,你三婶确实过分了,回去我和你奶会好好说她……你吃顿好的不容易,背着点人是应该的,我们为人长辈的吃糠咽菜都没啥,你自己吃好就行。”

瞧这话说的,这不还是说她不孝么,有好吃的自己偷着吃都不给老的吃。

季妧心底翻了个白眼,笑容可掬道:“瞧爷你说的。我以前没分出去的时候,家里割肉杀鸡就没断过,虽说都是给四叔补身体的,我连一口都没……我是想着爷奶你们啥好肉没吃过,我买的这几根棒子骨实在拿不出手。况且三婶去我那端着汤就跑,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才追过来看看……”

旁边看了许久的人也说:“两根骨头,又不是啥主贵东西,值得闹成这样?”

“到人家里就偷点汤,上辈子怕不是饿死鬼脱生的吧……”

“还吐口水,恶心死人了!”

季妧瞥了眼季庆山越来越黑的脸色,叹了口气。

“我要知道爷奶也想喝汤,早就亲自端来了,哪用得着三婶又是偷又是抢的?虽说当初分家时,奶说过和我再不相干……但只要爷奶想吃,别说骨头,就是要我这个当孙女的割肉,直接跟我说一声便是。”

季妧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在场看戏的众人。

对啊!明明都把人从季家分出去了,还分得那么决绝,生老病死不相干的话都说了,如今还计较哪门子孝不孝的!

“当初一口粮食都不给人家,妧丫头没饿死都不错了,如今还有脸抢人家骨头汤,抢不过就说人不孝,这是哪门子道理……”

“这也太没脸皮了,咋好意思的?别说就几根骨头,人就是天天大鱼大肉的,又关你老季家啥事?”

“可不是,没被逼死都不错了,还有脸让人割肉,呸……什么东西!”

第62章 掌掴朱氏

季庆山脸上火辣辣的,周遭的议论声让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没想到这个孙女现在不仅变得能说会道,还狡猾无比,每一句都在表苦衷,每一句又都结结实实堵得他心口痛。

偏偏自己已经失了名正言顺教训她的立场,毕竟已经分家了,还是以那样的方式……

都怪这个老三媳妇,没事去招惹她做什么!

季庆山心里那团暗火越烧越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慌得康婆子忙去给他顺气。

康婆子也有些气短,完全不知道当初把丧门星分出去到底对不对。眼下看是吃亏的,至少她没办法轻易再拿捏季妧。

季庆山摆摆手示意康婆子停下。

他尽力让脸色和缓些,对季妧道:“妧丫头,你不要多心。你如今长成了,也立了户,就好好过自己日子,别听你三婶糟扯,爷奶哪用得到你割肉。”

季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爷奶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康婆子狠狠剜了季妧一眼,扶着老头子往回走。

朱氏眼看煮熟的肉飞走了,还被季妧扣了个屎盆子,哪能甘心!

“你个贱丫头,说的比唱的好听!那你倒是说说,你连个进项都没有,哪来的钱买那些好东西,还能炖骨头汤?”

看热闹的人本来都要散了,一听这话都又停了下来。

说到底他们也很好奇,村里那些流言是不是真的?胡家买菜的钱是不是季妧的?那季妧又是不是真和那日驾马车来村里的男子有什么不正当关系……

“三婶,一个人没心没肺可以,但如果连脑子都没有,那和猪又有什么区别?我已经分出了季家,爷奶都不再插手我的事,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哪来的钱,怎么买的东西,是吃肉还是喝汤,跟你有关吗?”

季妧摇了摇头,一副她无可救药的神情。

朱氏被气疯了,见她要走,一把扯住她不放,口不择言起来。

“你就是心虚了!村里人都看见了,好几辆马车在破窝棚出出进进,你不承认也没用!你才多大,就开始勾搭村外的男人,你不要脸也别带累我闺女!还有、还有……你把那个小怪物留下来是啥心思,当谁不知道呢?不就是给自己找个童养丈夫,养大了好一块睡觉?你就是个不要脸的小娼……”

“啪——!”

她话还没说完,脸上就重重挨了一巴掌。

周遭瞬间清净下来,不止朱氏愣了,围观的人也都一脸蒙圈。

他们看看冷脸站着的季妧,又看看一脸呆滞的朱氏,一时竟不知,究竟是朱氏疯了,还是季妧疯了。

朱氏半捂着又麻又烫的侧脸,有那么一瞬不知道刚才了发生了什么。

待疼痛一丝丝蔓延开,她才意识到,她刚才被打了!被她最看不起的贱丫头打了!

“啊!!!老娘不活了,我跟你拼了!!!”

朱氏面目狰狞,大喊大叫着,状若癫狂的朝季妧扑来。

她虽有吨位却只会使蛮力,季妧的身子曾经是干惯了农活的,论力气和灵活都甩朱氏几条街。

季妧后退两步,一个侧身擒住朱氏手腕,另一只手啪啪又往她脸上连扇了几巴掌,打完了往后一推,朱氏一个磕绊摔到在地上。

季妧这回是一点情面都不打算给朱氏留了。

“全村人都可以说我闲话,就你不行!你不是口口声声自称我三婶吗,我倒想问问,谁家婶子喊侄女一口一个贱丫头,一口一个小娼妇?谁家婶子又这么恨自家侄女,偷抢不成就往侄女身上泼粪!”

众人面面相觑,还真找不出这样的。

“你也是有两个女儿的人,难道不知道你那些话对一个姑娘家意味着什么?我要是但凡脸皮薄一点,现在不去跳河也得吊死,这样是不是就如你的愿了?不过要让你失望了,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再做蠢事。名声于我半毛钱不值,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以为靠那些捕风捉影的瞎话,红口白牙就想把我给毁了,做梦!”

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的是四周,每个对上她视线的人都有些讪讪的,觉得她好像骂的是自己一样。

“不就是想知道那野男人是谁吗?我满足你们的好奇心。人是来和我做生意的,胡家买菜的钱就是他给的定金。至于另外两辆马车,一辆是济世堂汪掌柜的,一辆是缫丝坊谷管事的,谁要是想知道他们来干嘛,就自己去镇上问,别躲在背后总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季妧本来不想废话这么多,实在是不胜其烦,更不愿村里人把对她的恶意揣测蔓延到大宝身上,索性把一切都敞开。

“你们信与不信,于我无关痛痒。但是我把话撂在这,说我勾搭野男人可以,说我家大宝闲话就不行!我已经托里正叔办迁户手续,他以后是和我待在一个户籍上的人,是我的弟弟、比谁都亲的亲人,再让我听到半点关于他的闲话脏话,就别怪我不客气!”

最后,她看着朱氏,一字一顿道:

“别再打着三婶的名号净干些下作事,你不嫌恶心我嫌。也别再说什么我的名声会带累你女儿的鬼话,我早都不是季家人了,你还自作多情个什么劲儿,跟你有屁的关系!”

该说的说完,不去看那一张张精彩纷呈的脸,季妧很干脆的转身走人。

人群里先是一片沉默,紧接着又开始窃窃私语,目标自然是季家还在场的几个人,扯着扯着又扯到了分家那件事上。

季庆山气恨难当,肺都要炸了!

分家的事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现在又被朱氏给掀了起来。

刚刚季妧最后那段话根本没避他和康氏,她打的是朱氏吗?她这是明晃晃往他这张老脸上打啊!

真是八辈子人都丢尽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们老季家亏待你了?那么想吃肉,把那头猪杀了让你吃个够!实在不行回你娘家去,少在这丢人现眼!”

对一个儿媳妇而言,这已经是很严重的指责了,尤其说这话的还不是康婆子,而是向来没有过重话的公公。

朱氏先是被打傻,再又被骂傻。

她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公婆进了季家,瞧热闹的人也都走光了,儿子……儿子撵那几只啃了他骨头的狗去了。

憋了又憋,还是没憋住,扯开嗓子嚎啕痛哭起来,不过这次哭的真情实感就是了。

第63章 订做藤编筐

季妧大爆发了一场,带来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

村口棍抽季明茂那回,大家还只是觉得她不好惹,经过这次,众人心中又有了一个共识,那哪是不好惹,是压根就不能惹呀!

自家婶子都被大耳刮子把脸给抽肿了,虽然朱氏完全是活该吧,但这也太……太啥呢,也挑不出来什么错,她说的句句在理,做得也应当应分……

只能说这丫头太厉害了,轻易千万别得罪她!

村里关于季妧的流言突然减少了。

倒不是说大家全信了季妧的话,心里再没有半点疑影,而是比起好奇,到底还是自己的脸比较重要。

季妧和谢寡妇抽空去了六祖奶奶家一趟,找她儿子商量事。就是断了半条腿从战场上活下来那个。

六祖奶奶家在村里很边缘的地方,摇摇欲坠的茅草屋,甚至还不如季妧住的破窝棚。

院子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坐在破蒲团上,手上一刻不停,低头编着什么东西。

靠墙的一角简陋搭了个棚子,泥胚垒成的土灶又矮又小,八十多岁的六祖奶奶坐在锅门前,正拿勺子在锅里来回搅动着。

季妧往锅里看了一眼,黑糊糊的,也看不出来是什么。

她就站在锅台边,六祖奶奶却没啥反应。

谢寡妇指了指脑子,又指了指她的眼睛,季妧才想起来六祖奶奶的眼睛已经瞎了。

让一个眼睛不好还这么大年纪的老娘做饭,万一着了火……转头看向那个兀自编筐的男人,他左腿的裤管是瘪的,季妧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六祖奶奶的儿子这才注意到院子里进了人。

他是认识谢寡妇的,却不咋敢认季妧。

见两人一脸担心的望着锅门方向,他笑了笑:“饭是我做好了的,柴也熄了,我娘她就是……她习惯了。”

谢寡妇也没说啥,给他介绍了一下季妧。

他听后有些恍然:“连柏的女儿呀……都长这么大了。”

按辈份,季妧还要喊他一声五爷爷。

“五爷爷,你看看这个能不能编。”季妧把一张图纸递过去。

上面画着好几种收纳箱样式的藤编筐,四四方方的形状,看上去既简单又大方。

不同的地方在于多了顶盖,顶盖一侧和筐相连着,相对的另一侧带暗扣可以打开。

五爷爷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点点头:“能,就是怕做的不中你意。”

“哪里的话,全村谁不知道,要论编筐的手艺,就数五叔你最好。”

谢寡妇说的是实情,但其实也并不是非找他不可。

那些藤条柳条,在村里随处可见,因而家家户户闲时都会编些,拿到镇上好歹也能换几个钱。

胡良原本是想从镇上专卖这个的铺子直接批发回来,却被季妧否掉了。

她听说六祖奶奶家现在只有她和五爷爷俩人,五爷爷又断了一条腿,什么活都干不了,就靠一双手编点笸箩筐之类的小东西,养活自己和老娘。

而她要的这种藤编筐,镇上铺子里并没有现成的,既然都是要赶制,那还不如把活交给五爷爷。

季妧已经在院里看了有一会,五爷爷编东西的时候专注到忘我的地步,半天都没挪动过地方,不仅编的好,编的还快。

这活交给他,完全可以放心。

五爷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遍布口子和老茧的手下意识在那截空裤管上搓着:“那成,你们既然信得过我,我咋说也得给你们做好!”

季妧还没说话,六祖奶奶突然朝这边“看”了过来。

“是大祥回来了吗?”

夏寡妇叹了口气,低声告诉季妧:“大祥就是被抓壮丁的那个……”

“大祥,是你吗大祥?”六祖奶奶扶着墙站起来,颤颤巍巍朝这边摸索过来。

季妧离得近,怕她摔倒,忙迎了几步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抓住胳膊。

“大祥你跑哪野去了,饭都做好这半天了,奶做了你最想吃的大米饭……”

老人的背几乎弯曲成了九十度,即使站着也不到季妧胸口。

抓住她的这只手形似枯骨,外面只剩皱巴巴的一层皮,还布满了老年斑,看上去格外瘆人,可是季妧不忍心甩开。

她之前托贞吉利帮忙打听过,上次他来大丰村,很遗憾的告诉她,没有曾大祥的消息。

以他今时今日的人脉和地位,都打探不到,那多半是……

季妧还想着,也许是在别处也说不定,虽然当初抓壮丁时说的是送往就近的军营。

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毕竟如果已经战亡的话,所在县衙肯定会有公文通知家属。

贞吉利却告诉她,战场上尸骨无存的多了去了,不是人人都能魂归故里的。

那黄沙掩埋下的皑皑白骨,哪个没有父母兄弟倚门盼归,可是谁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也许在别人眼里他们还活着,但其实他们已经死了,早死了。

季妧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这样残酷的揣测,她没法告诉一个思孙成魔的老人。

“娘,你快松了大祥,大祥饿了,让他吃饭去吧。”五爷爷一只手撑着地,一点点挪过来拽住六祖奶奶,给季妧解围。

“对对,让我乖孙吃饭,我去给大祥盛饭……大祥饿了……”六祖奶奶颤巍巍往灶房去了。

五爷爷问季妧:“没吓着吧。”

季妧摇了摇头。

“唉,我娘这两天又糊涂了,时好时坏的……”

谢寡妇安慰了两句,拉着季妧出了院子。

回去的路上,季妧半日没说话。

谢寡妇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就劝道:“这都是没奈何的事,咱们把编筐的活交给五叔,他能挣点钱糊口,咱们也算尽了力……唉,母子俩都大把年纪了,一个老一个残,连口像样的饭都吃不上……”

谢寡妇心里也不是滋味。

季妧问:“五爷爷的妻子呢?还有大祥,他被抓走之前没娶媳妇吗?”

“你看六祖奶奶家这情况,你五爷爷腿又那个样子,谁家闺女愿意嫁?打了好些年光棍,好不容易一个寡妇看中你五爷爷实诚心好嫁过来,夫妻俩一个编筐一个种田,日子倒也还过得去。之后有了大祥,老来得子,都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谁知道……大祥被拉走,她娘当场就疯了,常疯疯癫癫跑出去满村找大祥,你五爷爷又没法跟着,有一次掉河里就淹死了……大祥这孩子可惜了,他比良子长一辈,两人却一般大,正是议亲的年纪……”

说到这,谢寡妇猛一拍腿:“不行!这次赚了钱,说啥都得让良子赶紧成亲!”

第64章 来人取货

随着时间推移,到了十月底,菜园子陆续罢园,采购的工作也就停了下来。

不过收到的菜基本已经够用了,再多也吃不消,毕竟人手实在有限。

包括季妧在内,十多个人日夜不停忙活了这么些天,才勉强把前院的菜弄完,可后院还堆得满满的。

季妧又请了旺婶子和冯六嫂几人过来帮忙,都是当初分家时帮她说过话,平时在村里为人也不错的。

还有些以为有好处拿,自己找上门要帮忙的,季妧找谢寡妇打听了一下,凡是人品不好干活不利索的都给婉拒了。

接下来又涨了工钱,大家一起加班加点赶了半个月的工,总算清理完了。

早上打开门,外面一片白茫茫,下雾了。

入了冬就这样,不是霜就是雾,得到二半天才能散。而且最近大幅度降温,夹衣都换上了棉衣。

季妧估摸着贞吉利也该快让人来取货了,便和胡良拉着车去五爷爷家取最后一批藤筐。

进了院子,胡良从板车里提了一口袋粗面给放到堂屋,又拖着个鼓鼓的大麻袋下来,装的都是白菜萝卜这些耐放的东西。

五爷爷连说不用,要他们拉回去。

胡良笑着说,家里现在啥都缺,就是不缺菜。

硬是让他留下了。

装完箩筐,季妧把工钱递给五爷爷。

五爷爷又是搓手又是叹气:“你们这……唉,我以前托人送到镇上,都是一月一结的,有的还要拖好几个月……你们给这么高的价,还现结……其实工钱可以先不给,等你们把东西卖出去再说。”

五爷爷心里清楚,他们完全可以找镇上的铺子合作,铺子把活散给各村的人手,速度要快不少。

可他们偏偏交给自己,还不是看自己可怜……

按行情,一个小笸箩也就卖个两三文钱,大一点、难编一点的勉强能卖上五文,季妧却直接给他每只十文的定价。

而且这俩孩子,每回来不是送面就是送菜……

他也不能一味要钱,也得替人家考虑考虑,做生意也不容易。

季妧笑道:“五爷爷你可别瞎想,我们这东西是要送到军队的,马虎不得。交给别人,质量参差不齐,谁能保证?而且我要求这么高,又是盖子又是暗扣,比你平常编的那些费事多了”

“我就是怕误了你们的事……”

“一点也没耽搁。”胡良跟着道:“我们都把控着时间的,你看,每次拉回去的用完,你把下一批的就赶出来了,时机刚刚好。”

五爷爷自从接了活,真的是没日没夜的编,手腕都肿多高。

季妧看不下去,建议他找几个人帮忙,五爷爷还以为季妧嫌他慢了,不想让他做了,又是解释又是保证的,季妧就由他去了。

她并不是完全感情用事的人,想帮六祖奶奶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确信了不会耽误正事。

而且这种手工编织品,不说放到她那个时代,就是换一个地方,上个色再捯饬装饰一下,少说也能卖到几十文。

只可惜藤条这些东西在关北随处可见,多到泛滥,家家都会,自然也就卖不上价。

目前出工四批次的藤筐,加上手里这批,前后也有几两银了,五爷爷心里的激动可想而知。

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赚这么多钱,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无用。

只可惜孩他娘走了,大祥也……

季妧见五爷爷原本正高兴着,脸色突然黯淡下来,也能猜到一二。

打岔道:“天冷了,五爷爷你得赶紧屯点粮,有什么需要就跟我们说,想买啥让良子哥帮你带就成,他近来常往镇上跑。”

本来他们还想扯点布送来的,天这么冷,五爷爷和六祖奶奶身上的袄又旧又破,也不知道穿多少年了,里面的棉絮都快跑没了。

但想想这俩人的情况,扯了布他们也没法做,谢寡妇就说等忙完这阵,她夜里赶赶工,做好了再给送过来。

五爷爷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一叠声的道谢后,又给季妧看他新琢磨出来的,一种更简便省事、效果却不打折的编法。

两人快到中午才拉着筐回去,还没到胡家,就见门口围了不少人,一溜马车停的齐齐整整。

有人看到他俩,热情的朝这边喊:“良子、妧丫头,你俩还不快着点,军队里来人了!”

以前可没见这些人这么殷切过。

季妧和胡良拉着板车从另一边进了院子,才发现院子里站着二十好几个士兵。

谢寡妇和高婶子等人都挤在灶房,也不敢过来,更不敢说话,显然是有些憷的。

老百姓怕官,但凡是个官他们都怕。

见到季妧,领头的人开口就问:“你就是贞军医的妹妹?”

“呃……算是吧。”季妧脑壳疼。

这个贞吉利是有多缺妹妹,又到底跟多少人说过自己是他妹妹?

见她点头,那黑塔般的汉子顿时咧嘴笑了,显得一口牙特别白。

谢寡妇等人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刚刚这些人气势汹汹“闯”进院子,听到季妧不在,绷着脸往那一站也不说话,活似上门要账的阎王,吓得她们送上茶水后就再不敢出去。

怎么见了妧丫头就……这样式的了?

“贞军医那是天天跟我们夸呀,说他妹子聪慧漂亮、天下无双,今日一看,果然没有吹牛,嘿嘿!”

黑塔汉子一脸热络的闭着眼瞎扯,还不忘把钱袋子交给季妧。

对于贞吉利嘴里吐出的屁话,季妧选择性失聪。

她接过钱袋打开看了看,有些吃惊。

“这……太多了。”

季妧自己算过一笔账。

他们前后总共收购了大约十二万斤鲜菜,最多的是白菜、菠菜、韭菜、萝卜和豇豆,此外还有茼蒿、瓠瓜、茄子、西葫芦。

葱、蒜、芫荽这类可当调味品的副菜也弄了些,此外还有少量冬笋、山药、菌蕈之类。

每十六斤左右的鲜品大概能烘出一斤干品。

鲜菜的价格本来就便宜,尤其他们收购时还不是按市场价,而是赶在罢园大降价的时机。

菠菜平时一文钱八斤,降到一文钱二十斤;萝卜从一文钱三斤,降到一文钱九斤;韭菜从两文钱一斤,降到一文钱五斤;白菜也是两文钱一斤,到最后干脆就按一文钱一棵算了。

冬笋、山药和菌蕈的跌幅没有这么大,但也比平时便宜一倍不止。

平均来看,十六斤的鲜品价格也就在三文半左右,而一斤干品的价格就能达到十文。

总得算下来,十二万斤鲜菜制成脱水蔬菜后,差不多能赚七十五两银子。

她给胡良的三十两本金,采购只花了二十四两,人工成本加上藤筐成本总共也就五两冒头。

也就是说,刨开本金和成本,他们总共能盈利四十五两。

可是这个钱袋子里,五十两一锭的元宝装了四个,那就是整整二百两。

这比她预估的七十五两实在超了太多。

第65章 这就尴尬了

季妧叫上谢寡妇和胡良,三人开了个小会。

其实她心中早已有了决定,不过脱水蔬菜既然是和胡家合伙,听一下他们的意见是必须且必要的。

谢寡妇想都没想就摇手:“我原就觉着咱们这菜价定的太高了,哪还能多要人的?那不亏心吗!”

从知道季妧和胡良给出的定价后,她一直担心军队的人会被价格吓跑,然后他们这一院子菜卖不出去,就只能放着生霉。

胡良考虑的却是另一方面:“咱们能搭上军队的路子不容易,就是给他们便宜些都可以,万没有多要钱的道理。而且拿了这钱,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觉得咱们做生意不实诚,下次人也不会找咱了。”

一个是怕卖不出去砸手里,一个是想放长线吊大鱼。

出发点是什么无所谓,谢寡妇和胡良都没有动心,季妧也就放心了。

凭自己双手赚钱,该多少要多少,这样也心安理得。

若收了这额外之财的话,一来季妧是怕给胡良几个造成不好的示范和影响,认为原来赚钱是如此轻松的一件事,从而觉得每付出一分努力,得到双倍的报酬都是应该的。

起步太高,或者说期望值太高,有时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脚踏实地才是正道,哪怕会辛苦点,甚至会显得傻气。

二来跟个人情怀有关。

季妧对军人有着一种天生的好感,他们在前线保家卫国浴血奋战,她做的是小本生意,没法慷慨就算了,要是还多收钱,实在说不过去。

更何况,脱水蔬菜的定价虽然没有往暴利上奔,但也翻了几倍,已经赚很多了。

“我大概算了一下,七十五两就够了,多的你拿回去。”

季妧把钱袋递给黑塔汉子。

黑塔汉子却不肯收。

“往前冬天想吃菜都买不到,你这听说还是新鲜玩意,七十来两哪能够!老实跟你说,就这二百两都不算啥,要是让那些老伙夫出去采买,一趟多出千八百两都是少的!虽说他们现在也被整治的服服帖帖……贞军医就是怕银子被克扣,才换了我们来,你不收可不成!”

牵扯到军中的事,季妧不好多问,但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历来公中厨房都是油水最大的地方,何况是管着几十万人吃饭的军中伙房。之前那些人肯定没少报黑账,所以被收拾了。

看来寇长卿治军很严的传闻都是真的。

“有他们的先例在,你们更不能犯错误,也不能引导我们犯错误。该多少是多少,你多给一分,我们多收一分,都算是黑账。回头你要是被查,就是有嘴也说不清。”

季妧一本正经的把黑塔汉子给绕进去了,怎么就扯到犯错误上去了?

“应该不、不会……吧。”

将军只说不能占老百姓便宜,难道多给老百姓钱也不行?

不过万一多给出去的钱回头真算他账上……他有些没底气了。

季妧见状,赶忙把钱袋子塞到他手里,让他找零。

胡良招呼堂屋里帮工的婶子们,把院外那车藤筐拉到季妧住的破窝棚,给每个藤筐里面都铺上油纸,再把最后一批脱水蔬菜打包起来。

之前胡家前后院都堆满了鲜菜,脱水蔬菜都是在破窝棚制作的,所以风干晾晒以及最后的打包也都在这边进行。

黑塔汉子一看,忙让带来的那些兵去帮忙。

季妧没让他们装菜,而是负责把之前已经打包好的藤筐往车上搬。

他们这次带了十多辆马车,其实用不到这些,不过脱水蔬菜最怕挤压,不然肯定碎的没法看,虽说装在四方的藤箱里有个支撑保护作用,但车多地方宽松些,也算有个双重保险。

季妧把活分配好,等他们都忙开了,她则叫来大成,偷偷耳语了一番。

大成点点头,一溜烟跑出院子,没多久就提着满满一桶小黄鱼回来。

“余大叔都给清理干净了。”

小妧姐让他去村中最会捕鱼的人家多买点小黄鱼,余大叔家就守着河边,家里就是专门养鱼的。

季妧把鱼又清洗了几遍,让大成开始烧锅。

大成看了看大宝,摇头:“我怕他咬我。”

烧锅又不是啥美事,也不知道大宝为啥就那么着迷。

大宝眼都不带瞟他的,直盯着季妧看。

季妧憋着笑,抽空用手指捏了捏大宝的脸蛋:“好,让大宝烧,你打下手。”

大宝微皱了皱小鼻子,露出个略带嫌弃的表情。

也不知是嫌她手上的鱼腥,还是嫌大成。

季妧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被嫌弃的肯定不是自己。

倒霉催的大成:“……”

屋后,黑塔汉子很威武的叉腰站在那“监工”。

经过这半天言语来往,谢寡妇也不憷了,走上前问道:“军爷,时候也不早了,要不在家吃个便饭再走?

“啥军爷不军爷的,叫我鲁达年就行。”

鲁达年也不像刚开始那么难说话,不过吃饭是不行的:“我们有规矩,吃了你们的饭,回去要挨板子的。”

谢寡妇心道,这什么破规矩,吃个饭咋还要挨打?

“就是一顿家常便饭……”

“家常便饭也不成,再说我们也不饿,来得时候都吃饱了的,不信你问问他们,是不……”

话还没撂地,一阵香气突然从前面院子飘过来。

他嗅了嗅,又嗅了嗅,肚子突然咕噜噜响起来,震天的响声和他嗓门一样,格外有气势。

然后仿佛被传染了,其他人也捂住了肚子,咕噜声此起彼伏。

这他娘的就尴尬了。

偏偏这时候胡大成端了一盆刚炸好的面拖小黄鱼过来,让大家都尝尝、垫垫肚子。

金黄酥脆的炸鱼啊……鲁达年眼睛都快黏上头了,却硬是绷出一张严肃脸,狠心拒绝了。

那些士兵年纪都不大,二十来岁的样子,有好吃的摆在眼前哪有不想吃的?可是看鲁达年不肯吃,他们咽了咽口水,也纷纷摇头。

谢寡妇跟着劝了好几遍,还是没人动手,胡大成也没办法,又端回去了。

“咋办小妧姐,他们都不吃,剩下的还炸吗?”

季妧笑了笑,看样子这是把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思想贯彻到底了。

“炸。”

炸好让他们捎给贞吉利,就不信贞吉利吃的时候他们还能干看着。

第66章 狗屁的姐妹

大家伙齐上阵,又多了这么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忙,最后一批货很快打包完,全部装到了车上。

帮工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胡良和谢寡妇还想劝这些军爷吃饭,季妧清楚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吃的,就没让强留。

鲁达年盯着手下把那些车都捆绑好,又检查了一遍,走过来问道:“季姑娘,你不是说有东西要捎给贞军医,打头那辆车还空着,有什么都放上去吧。”

“这就来。”

季妧带着胡良、胡大成进屋,一人端了一盆面拖小黄鱼出来,虽然上面盖着笼步,但那香气……鲁达年鼻子不自觉抽了抽,又抽了抽。

他声音有些发僵:“季姑娘,你这……我们真不能……”

季妧打断他:“我知道你们不能吃,不坏你们规矩,这些都是捎给贞军医吃的。”

鲁达年顿时有点讪讪,看来是他想多了。

唉,谁让是自己拒绝的,心里苦啊!

“对了,还有一样东西。”

季妧返回破窝棚取了一个大包袱出来。

这一天冷似一天的,军营中的棉衣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所以季妧就托谢寡妇赶了一套,也算是对贞吉利这次牵线的谢礼。

虽然拿件棉服当谢礼实在……咳,礼轻情意重嘛。

东西全都安放好,鲁达年跳上马车,这才从怀里掏了个小些的钱袋抛给季妧。没等季妧细看,就大声吩咐车夫快快驾车。

季妧连忙打开,刚才的四锭变成了两锭,一百两,还是要多于应得的七十五两。

等再抬头,他们已经走远了,马车速度又快,哪里追的上。

大丰村今天算是沸腾了。

不管是胡家院子旁边,还是破窝棚周围,三五成群,到处都是议论这件事的人。

“这妧丫头还真没说瞎话,人不是勾搭男人,真是做生意,还是跟军队做生意。咱大丰村都找不到这么能耐的吧!”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哪个坏了心肝的,之前到处传闲话,也不怕遭报应。勾什么人,就看妧丫头成天忙的昏天黑地的样子,她有那个功夫勾人?”

“你这话就不对了,妧丫头就是有功夫也不会去,那孩子打小就懂事,她娘就知书达理的,养出来的孩子能歪哪去……”

“依我看啊,这传闲话的人不是坏了心肝,八成是得了红眼病!看不得人家好……”

“而且我找里正打听过了,他近来确实在给那个小怪……大宝办移户呢,哪里是什么童养夫!”

“哎呦,以后这种闲话可不能信了,差点冤枉了妧丫头……”

一群人叽叽喳喳说的热闹,只有两个人不吭声。

一个是苟剩婆娘,还有一个就是田娇。

关于胡家的闲话就是苟剩婆娘放出来的,她还等着看胡家笑话呢,哪能想到真有人买他家的菜。

现在听到旁人又是夸又是赞的,她心里别提有多堵!

但就是再堵,她也不敢在这时候乱嘀咕,毕竟惹到军爷可不是闹着玩的。

田娇也想不通,季妧连大丰村都没出过,怎么就搭上军队了呢?

她刚才从头看到尾,那些人拉了那么多车,这得卖多少钱?季妧岂不是发了……

心里就像有虫子咬一样,越想越难受,甚至都忘了收敛脸上的表情。

张翠翠注意田娇好一会儿了,见她这副德行,顿时嘲讽道:“这是怎么了,脸色咋这么难看呢?季妧证明了清白,你应该跟着开心才对呀?哦,差点忘了,当初最先说有男的来找季妧、季妧还留人吃饭的,可是你呐!”

其他人也不说话了,目光都落到田娇身上。

有在场的还记得,那天苟剩婆娘话里话外一直针对的是谢寡妇,大家也都在议论胡家买菜的事,好像就是从田娇插话开始,话头好端端就被引到了季妧身上。

田娇见这么多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一张脸乍红乍白:“张翠翠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是拿季妧当姐妹,才担心她被人骗……”

“你担心她你咋不私下找她说,非弄得全村人都知道。又是扯男人,又是扯马车,听的人想往好的地方想都难,你安得什么心自己知道!”

张翠翠可不是帮季妧说话,之前季妧骂她大饼脸她还记恨着呢。

她就是纯粹看不惯田娇,一看她装模作态的恶心样就想撕她。

“你……”田娇气的不行。

这个张翠翠嘴巴又快又利,她只擅长背后使心眼,骂人却不是强项,只能强忍这口气,试图往别的地方扯。

“翠翠,我知道,自从姜武娶了我,你心里就不痛快,但你也不能胡乱编排我呀……”

她说着话眼圈就红了起来。

张翠翠呸了一口,恶心的不行:“你少扯别的!我承认我是喜欢过姜武,可我没不要脸的抢人家未婚夫,更没往人头上扣屎盆子。这点哪比得上你啊,你在外村都是出了名的!”

张翠翠一个姑娘家,这样直白的说喜欢过人家,虽然有点不矜持,但她坦坦荡荡,没有给人说嘴的空间。

反倒是田娇,刚刚才争了点同情分,立马被她的黑历史给弄丢了。

说到底,某些事情可能会因为时间被遗忘,但只要被翻出来,还是惹人膈应。

田娇通红着脸,还想解释:“不是的,我是看苟婶子在那说谢婶子的钱来路不……”

苟剩婆娘顿时眉毛一竖,这小婊子,还想把火往她身上引!

田娇注意到她不善的眼神,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苟剩婆娘啥都豁的出去,要是当场闹起来,自己更落不到好。

她支支吾吾,一时也不知该怎样把自己撇清。

偏偏张翠翠得理不饶人:“我就不明白了,你是拿季妧当姐妹呢,还是拿谢婶子当姐妹?你看不惯别人说谢婶子,你就拉季妧出来顶缸?狗屁的姐妹,有你这样的姐妹可真吓人!”

田娇恨不得把张翠翠那张嘚啵个不停的嘴给撕裂巴了!

但她心里清楚,现在不是恋战的时候,再和张翠翠争论下去,只会对自己更不利。

她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泪说来就来。

“我真的全都是好意!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你非要把人往坏处想……好!随你!”

哭着把话说完,她拿帕子捂住脸,扭头跌跌撞撞跑了,一副被深深伤害到的样子。

留在原地的人面面相觑。

“算了算了,说不定真是不小心……”

“哪有那么多不小心……不过她和姜武日子过得好好的,也确实犯不着……”

“看她平时为人也不像那样有心机的……”

张翠翠险些没被这些话给呕死。

她明明骂赢了,就因为田娇会哭,她就有理了?

那她上次还被季妧骂哭了呢,咋回家告状又挨了自家亲娘一顿骂?

为啥,这都是为啥!

第67章 分银子

围绕在季妧身上的那些流言蜚语不攻自破,等着看胡家笑话的一个个也都变成了羡慕眼红。

当事人却不关心这些,他们此刻正团团围着桌子,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上面两锭元宝。

“这真是元宝?”

对于很多普通人来说,可能一辈子连银子都没见过,更不用说元宝了。

“真想不到,我这辈子还能见到元宝……这么白胖,瞧着都富态……”

谢寡妇喃喃着,伸手想摸一摸,快挨近时又止住了,生怕一个不小心把手上的汗灰沾染上去,给弄脏了。

胡良也被那耀目的银白晃花了眼,怔怔看着没说话。

季妧想的却是,为什么不给银票呢,或者碎银子也成啊。给这么大一坨,看着很有气势,在乡下地方完全不实用。

她看了看发呆的两人,打了个响指宣布道:“好了,下面让我们进入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分银子!”

谢寡妇和胡良被这一声唤回了魂,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穷惯了,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钱难免失态,还好是季妧,换成别人该笑话了。

“怎么分呢……”季妧拄着下巴,五指有规律的敲击着桌面。

关于分钱的事之前其实浅谈过一次,季妧原本是想拿三成。

谢寡妇家出的人手比较多,除了她和胡良,胡细妹负责伙食,胡大成跑腿打杂,这些都是要算进去的。如果按人头算,她拿三成都是多的。

而且胡家情况困难,这么多孩子,还有一个瘫痪的老人,尤其胡良年后还要提亲,桩桩件件都是花钱的地方。

她家就她和大宝两个,除了盖房也没啥破费的地方,之前贞吉利给的五十两,她那还剩二十两没动,加上分的三成,差不多也够了。

谢寡妇和胡良却怎么也不肯同意。

脱水蔬菜的主意是季妧想的,本金也是她出的,最关键的一步也是她做的,他们哪有脸要七成。

季妧又提出六四,也被否了,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

“还能怎么分,你就像给高婶子她们结工钱那样,给我们结点就成!”

谢寡妇一个乡下妇人,并没有什么合伙和股份的概念,她从始至终都认为,自家是在给季妧打工。

而且她都盘算过了,她和胡良加一起,工钱应该也得好几两,不少了。

胡良没有说话,觉得她娘太天真,小妧能同意才怪。

果然,季妧把两锭元宝一个划拉向自己,一个划推到他们那边,果断道:“避免影响和谐,咱们也别争也别让了,我不提四六,你们也别提七三,咱们干脆五五!”

别说谢寡妇,胡良都大吃一惊。

他心中的预期是能分到一成的利润就已经很好了。

最多二八,他们二,季妧八。

五五?那得分多少!

见他们还要拒绝,季妧抬手示意他们听自己说。

“这次最辛苦的是胡良,谢姨你不能否认吧?起初四处奔波收菜,后来虽说不用跑了,但每日上门卖菜的那么多,都要他招呼周旋,称重结算也都靠他。咱们做之前我就跟良子哥私下说过,不是谁帮谁打工,而是合伙、一起做。这五成不仅有谢姨你和大成细妹她们的工钱,还有良子哥的红利,他还要靠这些娶媳妇呢。你不能替他拒绝,你也不忍心看他和那曹家姑娘再耗下去吧?”

打蛇打七寸,谢寡妇刚刚还坚定无比的态度,瞬间动摇起来。

她张了张嘴,转头看向胡良,明显就是让他自己拿主意的意思。

季妧也看向他:“良子哥,这不是贪心,也没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这是你用汗水换来的,你要否定自己的努力?”

胡良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伸手将那锭元宝紧紧攥在了掌心。

“小妧,我……”

感谢的话之前已经说过,现在即使再说上一百遍,也不足以表达他心中复杂情绪之万一。

小妧说的没错,这是他应得的,他不会否定自己,可是同时他也清楚,这个机会是小妧给的。

“一百两,刨除本金三十两,剩七十两,平分下来一家是三十五两。等我们把这钱换开了,还要再给你十五两。”

没能蒙混过关的季妧:“……好吧。”

明明胡良先前只会一些简单的珠算,算数还是近来跟她才学不久,脑子怎么就转这么快!

银子分好了,胡良去开门。

胡大成、胡细妹带着小安小花都挤在门口,只有大宝抓着他的小老虎端端正正坐在灶房门口的凳子上。

季妧让他坐那里等她,他就当真一步也没挪。

胡大成是想偷听来着,没听太清,不过猜也能猜到,这次家里肯定是赚大钱了!

他嘿嘿的挠着脑袋:“二哥,啥时候带我们去镇上,我想吃糖葫芦,还想吃……”

没等他说完胡良就道:“想吃自己买去。”

胡大成的脸立马垮掉:“你不能这样啊二哥!之前都说好了的,赚了钱给我们买好吃的,你怎么能骗人呢!”

他气的转过身,嘴噘的都能挂油壶了。

“谁骗你了!”胡良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小妧姐说了,这次你和细妹都有功劳,所以也得给你们发工钱。自己有了工钱还想让别人买给你们吃?”

胡大成一下子蹦转过来:“真的?真的吗?”

胡细妹不敢相信:“也有我的?可我啥都没干……”

“谁说的?”季妧帮她顺了顺肩上的小辫子,“要不是你,我们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你功劳大着呢。”

“可我做的不好吃……”虽然这样说,但她高兴的脸都红了,同时心里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学做饭,至少要对得起今天领的工钱。

另一边,胡大成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已经绕着院子疯跑了三圈,然后一个急刹车停在胡良面前,伸手就要工钱。

胡良没好气道:“现在没有!”

“你想赖账!工钱是小妧姐给的,你赖不掉!”

“你那点钱谁稀罕赖你的,眼下没有零的……”

这也是季妧比较头疼的问题。

“你们家有没有称银子和剪银子的工具?”

大额银两并不适用于民间交易,为了方便,往往会用利器剪开,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进行流通。

“你是说戥子和钢剪吧。”胡良的大哥曾在县城酒楼给人当过伙计,因而这些他也略知一二。

“咱们哪会有那种东西。只有城镇上那些做大买卖的,或者钱庄银楼才备着。”

胡良看出她也是想换碎银子,主动道:“我明天要去县城,顺便去钱庄兑零,要不帮你也兑点?”

省得自己再跑一趟,那自然是好的。

不过,她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呢。

季妧一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绕着胡良打量。

“好端端的,良子哥你去县城做什么?我记得镇上也能换零,而且你说去钱庄是顺便,那意思就是——还另有目的了?”

第68章 妹妹的重要性

她就那么随便一问,胡良的脸立马红了。

“……数额大……镇上……哪能行……”

他这副少年怀春的情状,季妧心里也有数了。

谢寡妇将她扯到一边,掩不住喜气把实情告诉了她。

“……趁着手上有了钱,就想年前把亲给提了,等过了礼,开了春就直接办事。我们家之前什么情况你也知道,那曹家父母原是不愿意了的,是人家姑娘硬要等着良子,拖了这些年……所以咱也不能亏待人家,镇上置办不到什么好东西,我和良子就打算去县城一趟,扯块好看的布,买样首饰……”

果然是提亲。

季妧打心眼里替他们高兴,那么糟糕的情况下曹家姑娘都愿意等,应该是真心喜欢良子哥的,两情相悦结为连理,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

“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军营中,贞吉利捧着季妧捎给她的棉衣,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种感觉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没有妹妹,你是个光棍……”他狠狠擤了把鼻涕往地上一甩,然后状似不经意往鲁达年袖子上蹭了蹭手。

鲁达年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了:“我光棍怎么了?说得好像你不是光棍一样!”

“我是光棍,可我有妹妹,我妹子还给我做了棉衣。你瞧,这针脚,这手工……我妹子手真巧,做衣裳都比人家好看。”

鲁大年被他扯住秀了半天,本来还挺眼热的,这下只剩一肚子气了。

“都说了那不是你妹子做的!是她托别人做的!”

贞吉利斜了他一眼:“她那是不好意思说,我都知道。”

鲁达年:“……好好好,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棉衣也是你妹子做的,你有一个好妹妹,行了吧?可以放我走了吧,贞军医?”

鬼知道他怎么会和这种人认识,还有了交情,他现在悔的肠子都青了。

贞吉利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表示了一番对他孤家寡人的同情后,伸着脖子往他身后那辆马车看。

“我妹就光给我捎了棉衣?”

鲁达年哼了一声,心道还有小鱼呢,但我现在不想给你了!

贞吉利鼻子抽动了一下:“不对,是不是还有炸小鱼?”

鲁达年一愣:“你咋知道的?”

“这包袱上能闻到味。”

鲁达年将信将疑凑近了闻闻,什么也没有啊。

他娘的,这到底是什么狗鼻子!

贞吉利自顾自绕过他走到马车边,掀开上面盖得罩布,又要哭了。

“看到了吗,谁有我妹子好……”

满眼都是黄酥酥的小黄鱼,贞吉利也没有心思再刺激鲁达年了。

他大手一挥:“都搬到我那去!”

鲁达年一听,也顾不得置气了,嬉皮笑脸凑上来道:“这些你怕是吃不完吧贞军医,好几盆呢。”

“这是我妹子的心意,再多我也能吃完。”

鲁达年干瞪眼了一会儿,干脆把话说开:“我们跑了这一趟,你总不能吃独食!不成,总得分一半!”

贞吉利故意气他:“你可以啊鲁达年,将军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我妹子做的东西我可以吃,你就不行,因为那是我妹子,对你而言是老百姓,懂不懂?不能占老百姓的便宜!”

鲁达年心里那叫一个委屈啊:“谁说我没听将军的,老子要是不听,你当你还能见到这些……”

“呦呵,听你这口气,你这是把将军都给埋怨上了啊!”

“你别胡说,我没有!”

“还敢嘴硬,敢不敢去找将军评评理?”

“去就去……”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找我做什么。”

一看来人,俩人也不扯皮了,齐齐下跪行礼:“将军!”

贞吉利起身后,当着正主就开始告小黑状。

“将军,这鲁达年太不要脸了!小人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小人妹子弄出来一种脱水蔬菜,能让大家伙冬天也吃上青菜吗?这几天估摸着差不多了,鲁达年上次犯错闲了这么长时候,死皮赖脸非要领一队人去拉货,结果这货居心不良,还想吃我妹子捎给我的鱼……”

鲁达年恨自己嘴笨,没有贞吉利会说,牙都快咬断了:“贞吉利,你个小人!”

他转过身,单膝跪下,一脸悲愤,就差指天发誓了。

“将军,属下真没吃,他妹子端到我面前我都没吃,虽然确实很香,属下们也都很饿……但我们始终记得将军的教诲,没有坏了咱们军的规矩!”

贞吉利得意洋洋的欣赏着他这幅憋屈样。

该!让你在练兵场笑老子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鸡!

正要再接再厉杀他个痛快,骤然接到将军瞥过来的眼风,立马老实了。

这个一身铠甲刀剑从不离身的男人,给人的感觉比关北寒冬的凛风还要不近人情,贞吉利来他身边的日子也不短了,还从来没见他笑过怒过,确切的说,那张冷肃的脸上很难见到什么表情。

任贞吉利再善于揣摩人心,也仅仅只能领会一些浅层皮毛。

“东西吃不完的话,分给他们一些也无妨。”

将军亲自发话了,鲁达年顿时笑的见牙不见眼,到车边摞了三盆端起就跑。

贞吉利冲他一骑绝尘的背影暗骂:“这孙子,又不是当真不给他吃,瞧那出息!”

不过算他良心没坏透,还给留了两盆。

贞吉利嘿嘿道:“将军,你也来一盆吧。就是我上次带回来那种,我妹亲自做的,你吃过也说好吃的面拖小黄鱼。”

将军摇了摇头:“自己留着吧,在军中吃一次也不容易。”

瞥到他怀中的棉衣,目光顿了顿。

贞吉利何等敏锐,稍作揣摩,试探道:“咱们的粮草和棉衣,还没给送来?”

将军没回答他,转而问起护手霜的使用情况。

“每个营都发下去了,往年这个时候不少人的手已经开始生冻疮,今年这种情况还没发生。”

将军点了点头:“务求每一个士兵都能用到。”

贞吉利心里又气愤又激动。

气愤的是朝廷粮草辎重一压再压,把他们往绝路上逼。

激动的是护手霜真的有用,那他们打赢的机会就多了一成。

“将军,咱们是不是就快要……”

将军抿唇未语,视线远移。

长日尽头,那是北梁军驻扎的地方。

第69章 盖新房

第二天一早,谢寡妇和胡良就出发去县城了。

走之前季妧嘱咐了胡良一番,那两锭元宝都是上等成色的纹银,让他兑换的时候千万注意,别被人给蒙骗了,从而换了低银回来。

要知道,即便是同等重量,后者的价值也比不上前者一半。

胡良还真不清楚这个。

不过他要去的是县城最大的钱庄,听说口碑很好,还有专门的钱客点验银两,应该不会欺客。

谢寡妇想让季妧跟着一起,不过季妧还有别的事要忙,就没去。

“旺婶子在家吗?”

旺婶子正在院里拌麸料喂鸡,听到有人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过去开门。

见外面站的是季妧,有些意外。

季妧请高家卢家几个婆娘帮忙那会,起初她也没当回事,后来隐隐听人说是有工钱拿的,还不少,心里就有些气不顺。

她自认帮季妧说过不少话,虽然主要是为了怼康婆子……但季妧花钱请人帮忙却不请她,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不过没多久季妧就亲自登门来请,连和她交好的冯六嫂都有份,她心里那点子不快也就没影了,反而看季妧更亲近几分。

“妧丫头咋来了,吃了吗?正好锅里留的还有饭,要不要给你盛一碗?”她一脸笑的把人迎进来。

“婶子你别忙活了,我来是有事想请旺民叔帮忙的。”

旺婶子很爽气:“你只管说!他别的本事没有,干点笨活重活还是能行的。”

季妧便把要盖屋的事大致说了一下。

其实脱水蔬菜刚进入采购那会儿,她就想把建房的事提上日程。手里剩的二十两可以撑个前期,等把货卖出去,后续的银子正好能跟上。

不过后来出于种种考虑,烘干那一步改在破窝棚进行,晾晒与包装也都在破窝棚,这样一来盖屋的事就不得不推迟下来。

眼看是不能再拖了。

今年的天气有点反常,到现在都还没下雪,但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了,所以得抓紧才行。

旺民叔农闲时出去做工干的就是这个,这一行他熟,认识的人也多,而且在村里为人不错,交给他也放心。

“嗨!我当什么事呢,他晌午回来我就跟他说,反正他去扛木头一天也挣不了几个,白遭那罪!”

天冷后盖房的少了,活不好找,钱更是连常时的一半都不到。

但儿子到了说亲的年纪,哪哪都需要钱,在家也实在坐不住。

季妧道了谢,又说了下工钱的事。

“一天二十文,饭食就不包了,你看行吗?”

还行吗?简直太行了!

乡下人家,但凡哪家起新房,相熟的四邻都会过去搭把手,一般管顿饭就成,工钱是没有的,这也就是个人情往来。

季妧虽说了不管饭,可一天的工钱有二十文啊!

她男人以前这个乡跑那个镇窜的,最高一天也才十五文。

“妧丫头,这、这多不好意思,乡里乡亲的,原也用不到给钱……”

心动过后又有些过意不去,季妧刚给过一次挣钱的机会,他们帮忙盖个屋还要收钱,会不会不太好?

“旺婶子你用不着客气,现在天这么冷,干活比天暖时候要费劲不少,也就是个辛苦钱。而且我还想让旺民叔多费点心,进度快点,不然我怕下雪了没地方住。”

旺婶子也不废话了,满口应承下来:“你就放一百个心,交给他,保准给你办得妥妥的!”

晌午旺婶子男人赶回来吃饭,旺婶子就把这事跟他说了。

旺民也没想到天上好端端能掉馅儿饼,有这一天二十文,谁还去后山扛木头遭罪!

饭都没顾上吃,跑出去不到半天就把人手聚齐了。

都是一个村的泥瓦匠,平时也都一块出去干活,有了好差事自然不能忘了他们。

一行人去了破窝棚,里面已经清理干净。

季妧的家当本来就不多,有大成和细妹做帮手,几趟就搬完了。

盖房这段时间她还去胡家住,大宝不愿跟胡良和大成一炕睡,季妧就决定在谢寡妇那屋打地铺凑合,反正现在有厚被,不怕冻着。

起新屋是大事,头一项就是预算问题。

关北比不上京城和南方富庶地区,即便是邺阳县,像那种又有门面又有院子、客厅书舍件件俱全的房子,总的算下来也不到二百两。而在居庸镇,一套门面两间、到底四层的宅子,一百两左右就能拿下。

大丰村这种乡下地方,自然不能跟镇上和县城比,尤其还是自建房。

季妧手里现下总共有八十五两银子。

宅基地比较便宜,只花了五两,里正叔就大方的把这一块都划给了她,反正村里空地多,这一块也没人住。

比较费钱的地方主要在建筑材料上。

她打算全用砖瓦木石,至于泥坯茅草,住了实在没有安全感,再便宜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最后加上砌炕、打家具和工人的工钱,五六十两银子差不多能包圆。

剩下二十来两,完全够她和大宝生活,等来年春暖花开,再寻别的生计就是。

关于房子,季妧想建成简易四合院样式的。

坐北朝南,北边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倒座也盖上两间。

不过考虑到以后也许有啥别的需要,她也打算分个前后院。

地窖设在后院,东西两侧也各盖两间厢房,然后再开个角门,厕所就建在外面。

谢寡妇还建议她盖个猪圈鸡舍啥的,以后养上几头猪仔喂上几十头鸡鸭,好歹也是个进项。

季妧光一想满院子“哼哼哼”、“嘎嘎嘎”的声音就头疼,她觉得自己不是养猪喂鸭的料,还是算了。

经历过装修的人都知道和施工队沟通的必要性,因而季妧事先就把需要注意的方方面面都交代好,就怕万一有沟通不到位的地方,房子盖的不如意,到时再想修整就不止是麻烦了。

担心言语和理解上有偏差,她把事先画好的简易图纸递给旺民叔,房屋的大致轮廓,内里大概的布局设计,都呈现的一清二楚。

旺民叔给人盖了这么多年屋,全凭经验和主人家的大致描述判断,哪见过这种东西?茅厕都是他没见过的,又别致又新奇。

有这图样可就省事多了,直白还详细,他们照着盖完事儿!

不过等听说季妧要盖的是砖瓦房,连茅厕都要用砖瓦的,还是免不了一番咋舌。

她这地方可不小,光院墙都得废不少砖,何况前院后院都要盖上厢房……不过想想人家都和军队做上生意了,应该也不差钱。

拿钱办事,无论是旺民叔还是其他人,对于她的种种问题和要求都十分耐心,连连承诺一定照着她那个叫啥的设计图来。

至于旺民叔找来做工的帮手,季妧没有异议,不过她想加个人进来,就是史勇史二叔。

大宝受伤那回,多亏了有他,季妧从镇上回来时买了糕点送过去当谢礼,才知道他和常年生病的寡母挤在一间狭小的茅草屋里,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盖房是力气活,乡下汉子基本都会,再加上要赶工的原因,人手自然是越多越好,旺民叔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各方面达成一致,季妧也没让挑什么好日子,当天就宣布动工。

第70章 狮子大开口

谢寡妇和胡良直到傍晚才回来。

胡良把兑好的碎银角子给季妧,脸上并不见心愿达成的喜悦。

见季妧打量他,扯着嘴角开了个玩笑:“得亏着邺阳近来风化好,那些土匪强人都被军队派兵给收拾了,不然揣着这么多钱走路上,我还真怕被抢。”

他摆出一副笑模样,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多勉强。

谢寡妇脸色也不好看。

难道亲没提成?人家姑娘又不愿意了?

季妧心里七上八下的揣测着,当着几个小孩的面,又不好直接就问。

一家人闷头吃饭,饭桌上也没人说话。

临睡觉前,谢寡妇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旧毛毡毯子,才把两床棉被放上去分别卷成筒。

季妧把早已睡着的大宝先抱进去,自己才跟着躺进被窝。

看谢寡妇还坐在炕沿上出神,她小声问:“谢姨,是不是有啥为难事啊?”

谢寡妇憋了一天,也是憋的不轻。

见细妹和老娘都睡熟了,下炕到铺盖边坐下,叹了口气,想着季妧一直是个有主意的,也不瞒她。

乡下地方没三书六礼那些讲究,因而她和胡良从县城把礼备好,直接就去了曹家庄。

儿子的终生大事,一辈子就这一遭,谢寡妇咬牙下了血本。

光银簪子就抛出去一两多,又花六钱银子买了一匹绢,二钱银子配匹细布,还有各色糕点果酒,鸡鸭鱼肉。

曹家那边是提前知会过的,曹婆子一看他们拉了满车的东西来,以往没半点热乎气的脸,笑的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也不说先让人进屋坐下端杯茶,就招呼儿子儿媳赶快把东西搬到院里。

知道今天是她家闺女的过礼的日子,村里不少人都过来看,曹婆子别提多得意,完全忘了之前可没少抱怨死去的老公爹咋给定了这门穷亲。

曹婆子显摆够了,才把人领进屋。

姑娘家要脸面,今天又是重要日子,曹芸芸就一直躲在自己屋没露面,不过中午的饭菜是她一手张罗的,也显出对婆家的重视。

曹婆子把自家闺女的厨艺吹出了花,然而对于谢寡妇和胡良来说,其实也就那回事,毕竟吃过更好吃的。

不过这个场不能不捧,尤其胡良,他对曹芸芸哪都满意,便是六分的厨艺,在他看来也抵得上十分。

曹芸芸在灶房忙活最后一道汤,隐隐听见胡良的夸赞,悄悄羞红了脸。

虽然曹婆子嘴碎又烦人,但一顿饭勉强也算和和乐乐吃完了。

曹婆子和曹老汉对视一眼,曹婆子努了努嘴。

曹老汉咳了一声,就道:“咱们谈谈接下来的事吧。”

接下来还能有什么事,礼已经全乎了,就差聘银了。

关北这块不富庶,礼金也薄,尤其他们乡下地方,正常人家一二两银子已经算体面的了。

谢寡妇不是小气的人,再加上曹家闺女为良子拖了这些年,心里过意不去,就打算再添上几两,凑够五两。

她想着大方一回,却没想到人家胃口更大,一张嘴就要十五两!

谢寡妇的脸色立即就变了,恨不得当场走人,见儿子目露哀求的看着她,才硬忍一口气留下来。

她也想听曹婆子说说,她女儿是镶金还是镶银了,咋比人家镇上的姑娘还主贵!

曹婆子把母子俩的一番眉眼官司都看在眼里,刚才还有些怕谢寡妇翻脸,现下是彻底不担心了,还恨不得再要高一点。

反正只要胡良的心在芸芸身上,她谢寡妇再不愿意也得乖乖掏钱。

“亲家,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们芸芸你们也都是见过的,论模样身段,论女工厨饭,便是配个镇上的都绰绰有余。不瞒你说,这两年还真有不少人家上门……咳,不过我们也没同意就是了。主要芸芸那孩子死心眼啊,任是再有钱再俊气的后生她都看不上,就一心要嫁你家胡良,为此还闹过绝食……”

曹婆子说着,偷偷瞥了眼胡良,果然见他又是愧疚又是感动。

她继续添柴加火:“其实十五两不算高了,有户人家都出到了三十两,就冲着芸芸好生养。你说我们要是那贪财的,直接松了口把女儿一嫁……反正,当初公爹和良子他爹那也就是口头上定下的,没凭没据,真要不乐意,你们也没办法不是?不过我们老曹家重信义,不干那缺德事。”

屁的信义,你们是还没缺德到家!还好生养,再好生那还能生个龙蛋出来?

谢寡妇尽量压着火气,试图和他们讲道理。

“我们家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自良子爹和他大哥走了后,一家子都是吃饭的嘴,没个能挣钱的人。这两年良子长成了才算好些,但我们只能拿五两出来,再多……就是在难为人了。你们也不是不懂行情的,尽可以到其他村子访一访问一问,看看有几家的礼金能超过这个数。”

“话也不能这么说。”曹芸芸的嫂子王氏把嘴一撇,“谁不知道你们家近来做起了生意,光我们村子去你家卖菜的就不老少,听说你们搞得那啥新玩意还是卖给军营的?那指定不少赚钱!你们闷声发大财,宁可带着外人,也想不起提携提携我们这些亲家,我们不也没说啥?礼金咋还恁小气,就给五两,五两不活丢你们人呢吗!以你们如今的家底,十五两还不是洒洒水的事。”

谢寡妇总算知道,曹家今天狮子大开口是为哪般了。

敢情是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他们赚钱了,心眼也跟着活泛了。

可不管多少钱,那也是他们辛苦赚来的,他曹家靠个闺女就想白抢,想得美!

谢寡妇当即起身,拽上胡良就走。

胡良也很恼火曹家的做派,没再说什么,跟在他娘后头出了堂屋。

一只脚刚跨出院门,就听到一声良子哥。

他回头,见曹芸芸从灶房露了半张湿漉漉的脸出来,显见是哭了。

胡良的心顿时一揪,那脚步就迈不动了。

谢寡妇也知道不关曹芸芸的事,但看曹家其他人一副吃定他们的样子,心里咽不下那口气,愣是把胡良拖走了。

听完前因后果,季妧也有些无语。

十五两的礼金,在有钱人家还真是洒洒水的事,但在庄户人家,五六年都不一定攒的下来。曹家祖辈也都是泥腿子,这些应该很清楚才是,真亏他们敢开这个口。

也难怪胡良今天回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谢寡妇气过了,又开始发愁。

“曹家这门亲我是真不想结了,但良子中意曹家那闺女,曹家那闺女也仁义,等了这些年……你说我们要是不娶了,她万一想不开……”

第71章 胡辣汤

季妧光从描述就知道曹家不适合做亲家,这一家子极品,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事。

但感情的事,哪里又能掰扯的清呢?

胡良和曹芸芸郎有情妹有意,如果真因为这十五两棒打了鸳鸯,先不说面对风言风语,曹芸芸极有可能真如谢寡妇说的想不开,便是胡良,怕也很难轻易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

“谢姨,不如还是听听良子哥意见,说到底是他的终身大事,谁都不该替他拿这个主意。良子哥若是非娶不可,你拦着不准,指不定以后还要落埋怨。”

谢寡妇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便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我天明再问问他。其实也没啥问的,你是没看到,走的时候那浑小子俩眼珠子都快黏人家身上去了……曹家那闺女哭的也伤心。唉!这事本也怪不到她,就是她爹娘兄嫂不是个东西!”

季妧突然想起来问:“那曹家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爹娘要这么多聘礼的事,她知不知道?”

不是她小人之心,而是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下成长起来,人真的很难不受影响。

“见过几面,但没咋细聊过,不过看面相挺腼腆文静的,干活也利落。和她娘不像是一路人,礼金的事应该是不知情。算了!看在媳妇还不错的份上,要是良子一心想娶,十五两就十五两吧!”

谢寡妇说着说着反倒下定了决心。

老人言,家有贤媳旺三代。反正曹家闺女娶进门,以后少跟曹家来往就是。

季妧也没再说什么,只要曹芸芸品性好,拎得清立得住,不听娘家撺掇,肯和胡良齐心协力过日子,问题就不大。

第二天一早,谢寡妇把胡良叫到她那屋,母子俩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出来时胡良总算有了笑脸。

吃过早饭,两人就坐骡车去了曹家村。

这一次没到晌午就回来了。

谢寡妇掀帘子进了东屋,直接往炕上一趟。

季妧一问,果然连晌午饭都没吃。

“曹家倒是欢天喜地的留客,我哪吃得下!现在就是给我山珍海味也没胃口。”

谢寡妇捶着心口,是实打实难受的慌。

十五两礼金,加上昨天买东西的钱,刚分到手的三十五两,一下子去了十七两冒头,咋能不心疼?

季妧觉得不对,趴到炕上,往她脸那边凑了凑,果然见她在抹眼泪。

“谢姨……”

谢寡妇不想在小辈面前表露弱势的一面,把脸转过去,等平复下来开口,声音还有点不清楚。

“我就是难受……你不知道,这些年饥饥慌慌的,我没睡过一个安生觉,就怕挣不够吃的……好容易赚这么多钱,心里总算踏实点了,这一下子……”

季妧能理解她这种心理。

没有依靠,没有安全感,全靠自己咬牙撑着。对她而言银子就是盼头,这盼头一下子被去掉一半,她就又慌了。

胡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这时掀帘子进来,走到炕边低下了头。

“娘,你别急……这钱花了我再挣,我以后一定好好挣钱,不让你再过没钱的日子。”

“我咋能不急?”谢寡妇把脸擦干,一骨碌坐起身,已经看不出异样。

“你告诉我咋能不急?他曹家是什么大财主吗?十五两银子还不够,还要、还要给盖新房……胡良你倒是说说……”谢寡妇使劲捶了几下炕,气的说不出话来。

盖新房?原来还有这一出。

季妧看向胡良,他难道不清楚,剩下的钱根本就不够盖新房的了?

胡良显然懂了季妧没说出口的疑问,忙道:“我没同意,他们就说新房盖还是要盖,缓缓也行……”

“那是让缓缓吗?曹婆子说的啥意思你不明白?明年春天房子盖好了不耽误成亲,那是逼着我们不盖不行,不盖你还娶不着人家金贵的闺女!”

谢寡妇指着他气得直喘:“我告诉你胡良,要不是礼金先给出去了他们才提的这茬,那曹家闺女就是个天仙,你就是不娶她活不下去,我也不能同意!”

谢寡妇原打算开春把旧宅翻新一下,把东屋让给小夫妻俩,大成还住西屋,然后在后院加盖两间土坯房,她带着老娘、细妹和小安小花搬过去。

十两银子尽够的了。

哪想到曹家那么大脸,还非得新房新院才行!

那窝子喂不饱的,分明就是见胡良喜欢他家闺女,拿捏住他们了!

胡良的头越垂越低。

他不想娘为难,也不能撒手不娶曹芸芸,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季妧打破母子俩的僵持:“谢姨,他们要新房咱们盖就是,反正盖好也是自家人住,钱不够我那还有……”

不等她说完谢寡妇就摆手:“这是他娶媳妇,让他自己去想办法。银子要是有脸让别人给出,那媳妇他也不能有脸要!”

胡良忙窘迫道:“我,我来想办法……”

谢寡妇当即想反问:就凭你?你能想什么办法?

但记起季妧说的,不能老打击孩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季妧从东屋出来,大成和细妹小心翼翼的凑过来问:“小妧姐,你不说要给我们做胡辣汤吗,还做不做?”

他们也看出娘心情不好,怕胡辣汤是吃不成了。

“做,人是铁饭是钢,饭哪能不吃?”

季妧挽袖子进了灶房。

她记忆中的胡辣汤,要有海带丝、黄花菜、花生米、面筋、木耳,最后一定要撒上一把葱花。

用牛骨汤做底料最好,但条件不允许,猪腿骨也凑合。

大棒骨浸泡够时间,中间换几次水,确保见不到一丝血水,再下到冷水锅里,同时放入一大块事先洗干净的肉,煮上一个时辰后,捞出肉放凉切片备用,骨头继续熬两个小时备用。

从谢寡妇和胡良走她就带着几个孩子开始捯饬,在他们回来前这一步已经做好了。

胡大成重新引火,大宝烧锅,胡细妹帮着洗菜。

季妧把骨头汤倒进新起的锅里,扔几个晒干的红辣椒进去。豆腐切丁、豆腐皮切丝,海带切丝,和切好的肉一起放进去煮至断生。

锅开后,用半碗凉水和新磨的绿豆粉搅拌均匀,充当水淀粉倒入锅内。汤顿时变得浓稠起来,表层充满迷人的小气泡,还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最后加盐进去,放适量胡椒粉和花椒粉,再撒上一小把葱花,一锅香辣扑鼻的胡辣汤就成了。

美中不足的是没有酱油上色,也没有醋来提味,只能算是阉割版的胡辣汤。

即便如此,瞧着也还过得去。

谢寡妇硬被季妧拽起来按到凳子上坐下,非要让大家都尝尝她的新手艺。

谢寡妇没胃口,又不好糟蹋季妧的心意,勉强尝了一口。

这一尝就没停下来,一碗很快光了,再上第二碗,呼噜噜也没了。

几个孩子也吃的一头汗,最后锅底都刮得干干静静。

大冬天吃这个,胃里暖呼呼的,浑身都舒坦,胡良连吃了五碗,还意犹未尽。

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小妧,你说我们去镇上摆摊,就卖这个胡辣汤怎么样?”

第72章 配方与秘方

都说一分钱难死英雄汉,胡良硬是被银子从保守派逼成了主动派。

这胡辣汤汤味浓郁、香辣可口,再加上里面那么多配料,到镇上肯定不愁卖。

他采购鲜菜那段时间,在镇上的小摊吃过几次早点,跟这个是完全没法比的。

人家都有生意,他们肯定也能做出来。

胡良殷切的看向季妧和谢寡妇,谢寡妇拿不定主意,也看季妧。

季妧沉思了一下,问:“你当真想要做?”

胡良很坚定的点头:“还和上次一样,你负责指挥就行,其他的全部我来。”

季妧摇了摇头。

胡良脸色一暗,掩不住灰心:“你是觉得这个主意不行吗?”

“良子哥你别误会。”季妧赶忙道,“你这个想法完全可行,去镇上卖胡辣汤是头一份,少很多竞争对手,这是个天然的优势,也是个很好的起点,你只要把味道做好,做出口碑,盈利绝不是问题。”

“那你为啥……”胡良盲目的相信季妧,季妧不肯一起做,他心里就有些没底。

“主要我家最近不在盖房嘛,离不得人,而且我把配方什么的教给你,你和大成还有谢姨三个就足够支撑了,人太多也没必要。”

季妧说的只是一方面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她没有说。

外公外婆年轻时就是做餐饮行业的,起早贪黑,辛苦无比,一直是饿不死也发不了财的状态,还落下一身病根,后来就关门改做别的了。

季妧不介意辛苦,像前段时间做脱水蔬菜,赶工时简直不分昼夜的忙活,一天只睡两个时辰,腿都在锅台边站肿了。

可那仅仅是一个时间段的状态,忙过那段时间也就好了。

而如果要去卖早点,那种忙碌就会成为常态,但凡不缺钱或者还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她都不想这样生活。

已经累死过一次,现在她只想自在过日子。

听了她的解释,胡良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有点可惜:“你做饭的手艺那么好,这个很适合你做。”

季妧正喝水,闻言呛了一口。

“……良子哥,喜欢美食和擅长做美食是一回事,不一定非要把爱好变成事业,否则爱好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胡良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歪理,不过她既然脱不开身,自己也不能强求,便道:“那这样,你出配方,我们出劳力,咱们还按五五分成怎么样!”

季妧还没说话呢,他就被谢寡妇搂头狠拍了一巴掌:“配方是多金贵的东西你不知道?还想着五五,我看你的胃口也快和那曹家一样了!”

胡良的脸顿时涨的通红:“我说错了,是七三、七三……或者九一也行!”

他不是想占便宜,是料定了小妧的性格,说五五还有可能,说多了她更不会要了。

但眼下他娘正在气头上,他又自知理亏,也不敢解释。

季妧把谢寡妇拉坐下:“谢姨你想哪里去了,只是个普通的配方,又不是什么传家的秘方。你看咱们喝的这胡辣汤,常年做饭的人稍微琢磨琢磨就能做出来,哪里金贵了。”

“真的?”谢寡妇将信将疑。

季妧特别诚恳的点头:“反正分红我肯定不能要,就当是我教良子哥做了一道汤,大不了,以后去摊上吃饭免我钱就行。”

胡家人多口多,胡辣汤交给他们做,有个稳定的进项,日子也能轻松不少,至少谢姨不用再顶着那么大的压力。

谢寡妇和胡良知道她有多拗,便也没再提这茬。

不过两人私下商量了一番,季妧收不是收是她的事,给不给那就看他们胡家的良心了。谢寡妇觉得儿子说的在理,给多了季妧指定不会要,那干脆还按五五。

事情定下来,说干就干。

做小吃要注意的无非就是三点——味道要好要卫生、选择人流密集的地段,服务还要周到热情。

而想做出好吃的胡辣汤,胡辣汤料的配方至关重要。

季妧给了胡良一张单子,告诉他这就是胡辣汤的关键。

“这些东西,你去镇上的一德堂就能买到,每一份需要多少我也在上面标好了,你直接把单子给辛大夫看就行。”

这个时候可没有什么专门卖调味料的店,这些后世常用的香辛料,此时还都充作中草药的一份子在医馆待着。

胡良小时候跟在大哥屁股后面学过,勉强认得几个字。

“……八角、桂皮……丁香、草果……花椒、胡椒……山奈、干姜……肉什么、回什么……”剩下的不认得了。

他伸手逐一数了下,差不多二十多种。

数完大张着嘴。

亏小妧还说简单,依他看,光这张单子就不简单。胡辣汤里还要放这些,这哪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出来的?

这肯定是很珍贵的秘方,小妧却硬说成寻常东西,还无偿教给了自己。

胡良心里感激,但又不得不考虑实际:“光买这些……得花多少钱?”

“放心吧,这些东西目前大都不贵,而且磨成细粉后,一斤就能够做三百碗胡辣汤。”

“三百碗!”胡良顿时不担心了,他还以为这些是做一碗的量呢。

除了这些,还要采买不少东西。

桌凳碗筷之类肯定是必须的,季妧建议胡良先去县城跑一圈,看看那些酒楼饭馆有没有旧的要处理,买那种能便宜不少,从县城包辆骡车就能拉回来,也不费事。

谢寡妇给胡良拿了十两银子,现下正捧着她的钱匣子发愁。

“小妧,我看你昨晚做,也没放那些八角啊什么的……我是想着咱们能省就省着点。”

昨晚是当家常便饭做的,自然没搞那么复杂。

“谢姨,能省则省没有错,但要省对地方。之前说过胡辣汤的做法并不难,别人很容易就能学会,咱们想始终保持优势,就必须在口味上花心思,让别人即使能学个形似,也学不到精髓。”

谢寡妇有点明白了:“那些个东西就是你说的精髓。”

“嗯,而且有了这胡辣汤料,不仅统一制作起来简单方便,还不用费劲去买猪肉熬骨头汤了。”

自家人吃饭,那些肉啊骨头的自然想放多少放多少,也不心疼。

但要拉到镇上去卖还加那么多东西,成本上去了,价格也必然要上去。

镇上的人虽说比乡下人有钱,也不介意花钱吃碗新鲜小吃,但要是价钱超出平均水准的话,想要他们成为长客怕是不行。

要不然就是失去价格优势,要不然就是赔本赚吆喝,左右都不讨好,所以不必要的辅料干脆能不放就不放,味对了就成。

“谢姨,我先教你做面筋吧。”

第73章做法

既然决定不放肉了,那总得有点实在的东西,面筋就是最好的选择。

做好的面筋用手撕成细条下到汤里,吃着筋道,看着也实惠。

谢寡妇不懂啥是面筋:“是要把面活筋道点?”

季妧忍不住笑:“我做给你看吧。”

她从面口袋里舀了两瓢面粉倒入盆中,掺入少量的盐,加清水慢慢揉成面团。

醒发半小时左右,开始洗面。

洗面其实就是在水里揉面。盆里放一些水,不要太多,然后将面团放进去用力揉。

揉到水成为白色的面糊,就将面糊倒到另一个盆中备用,有了这个,可以省去勾芡那一步。

然后换上清水再洗,如此反复五六遍的样子,直到将面团中的粉汁全部洗出,面团颜色发暗,手感劲道不粘手,浸泡在水中不掉面色,面筋也就成了。

最后用手将面筋拢在一起取出,浸泡在清水盆内。

做这个很简单,就是靠力道,谢寡妇看了一遍,又上手做了一遍,差不多也就学会了。

“到时候汤锅烧开,直接把面筋丢进去煮熟就行。万一忙不过来,事先用开水煮好也可以。”

其实还有另一种方法,就是把洗出来的面筋用笊篱沥干水分,放在盘里上锅蒸,蒸好取出来,冷凉后切成小块。

不过那个是干面筋,搭胡辣汤的话,还是湿面筋比较好。

撇开汤料不谈,胡辣汤光做法就有许多种,口感和配菜也因地区而异。

季妧根据手头能找到的原料,秉着经济实惠的原则,怎么简单怎么来。

她把辅料定为面筋、豆腐、豆腐皮、海带丝还有自家做的脱水蔬菜。

豆腐豆腐皮从隔壁付大叔家拿,脱水蔬菜自家屯的就有,面筋更是随手就能做。

至于海带,距离邺阳县不远的胶州岛临海,连带着他们这边吃海产品也比较方便。

调料就是葱、姜、盐而已。没有味精,芝麻油又太贵。

不过光凭这些已经足够了,毕竟主要还是靠那张单子上的东西。

谢寡妇听她这样一说,好像除了桌凳碗筷那些,其他还真费不了多少,不是自家有的,就是稀贱的东西,就算亏本了也不心疼。

胡良在县城里打听了一圈,果然打听到有一家小饭馆要关门歇业,里面的东西正贱价处理。

他进去看了一下,桌子凳子都比较旧了,还是薄皮木头做的,不太实在。

不过他们摆摊也用不着多好,这种的来回拉着反倒轻巧些。

又讨价还价了一番,最终定了九张桌子,每张桌子配四个长条凳,能坐下八个人。

碗筷也一起要了,都是洗刷干净的,大不了回去再用开水泡泡重新洗一遍。

还要了两口锅,其他诸如勺子铲子等杂物,最后加在一起的价格,比他原本的预算低了一半都不止。

心里不禁庆幸,还好听了小妧的,不然全买新的还不知要白扔进去多少钱。

买完这些,就该去买季妧交代的“重中之重”了。

胡良本打算干脆在县城一起买,但想到季妧特意嘱咐过要去一德堂,就让骡车特意在镇上停了一下。

既然小妧指定要这里的,那肯定是这里的最好。

季妧倒没想那么多。

她就是觉得那医馆太冷清,自己正好有需要,干脆就照顾下他们的生意,之前大宝在那治病,人家也给优惠了不少。

胡良到家,把骡车上的东西都卸在院儿里,给了车钱送走车夫,就把一个大兜子递给季妧。

季妧打开翻看了一下,没错,全是需要的那些。

她把谢寡妇和胡良都叫进灶房,告诉他们汤料具体该怎么做。

其实核心就在于那二十多味香辛料和每一味的占重配比。

做是很容易的,就是用碾槽碾碎,再过箩过筛。

“我让你问辛大夫借的东西……”

胡良一拍后脑勺,跑院子里翻腾了一阵,捧了个船形铁质的东西走了进来。

这东西就是碾槽,也叫药碾子,中间是滚轮,两侧有手柄,可握可踩,常用来将药材由大颗粒舂成较小颗粒甚至粉末,处理香辛料自然要比家里的石臼好。

季妧把关窍说了一下,出力的自然是胡良,她和谢寡妇在旁边帮着筛捡。

都弄好后装进一个干燥的坛子密封,今晚就用这新碾好的胡辣汤料试试手!

锅里加水,再放适量胡辣汤料,因为胡椒花椒这些都包含在内,所以不用单独再放。

烧开后,把之前做好的面筋拿起,双手抖成大薄片,慢慢地在盆内涮成面筋穗,下锅煮熟后,将面筋水上层的清水沥去,沉淀的面芡搅成稀糊徐徐勾入锅内,边勾边用擀杖搅动。

等到汤汁变得稀稠均匀,再放入脱水菠菜、海带丝豆腐丁这些,最后放葱姜盐,旺火烧沸。

锅盖刚一掀开,满屋子都充满了撩人的香气。

连谢寡妇和胡成都禁不住咽口水。

胡大成蹲在锅门口,一只眼睛盯着大宝,怕他把房子点了,另一只眼睛还不忘往锅里瞅,

“小妧姐,这个可比昨天咱们做的省事多了。”

胡细妹也掰着指头数:“昨天又洗骨头、又煮肉,还要切肉……好麻烦。”但是肉好吃呀。

季妧笑着看他俩:“做给别人吃的,和做给自家吃的,能一样吗?这次虽然没加肉,但料都是十足十的,吃起来肯定也不差,不信你们试试。”

她说着,一人给盛了一碗。

大成细妹他们只顾着喝,胡良端着碗仔细观察起来。

有了汤料的加持,颜色比昨天好看不少,整个呈透明的糊状,香味也更浓郁了。

腾腾的冒着热气,还没有吃,看上去就暖洋洋的,勾得人食欲大动。

他试探着尝了一口。

汤入口是香,其次为麻,而后才开始冒辣。

虽然辣,可它不狠,叫人能受得了。甚至一碗喝完不过瘾,还想再来一碗。

胡良心里是不可思议的。

光靠那些奇奇怪怪的药材,做出来的竟比肉汤还好喝!

他冲季妧竖起了大拇指。

第二天早上五更天的样子,天还没亮胡家人就起来了。

胡细妹很不高兴,他们都去镇上,她却要留下来看老人带侄子。为什么每次都把她留下?她也想去。

季妧叹这孩子真傻,这么冷的天儿,又是这个点儿,躺暖和和的被窝里睡觉多好呀。

她是没办法,谢寡妇和胡良刚上手不熟练,头几天她免不了要跟去搭把手。

把家伙什都装到板车上,一行人裹得严严实实,摸黑出发了。

第74章 开张遇泼妇

一路上,胡良和大成轮流拉车,谢寡妇提着灯走在前面照路,季妧一开始是和她并肩走的,没一会儿就落到后面去了。

之前坐骡车还不觉得,现在靠两条腿走才发现,路可真远。

谢寡妇让她坐车上去,季妧没同意。

车上东西本来就多,差不多都堆满了,就剩一点空隙,还睡着大宝。

她起床没敢弄出动静,却还是把大宝惊醒了。也不知是起床气还是怎么地,今天他说啥都不愿意留在胡家,非扯着季妧衣摆,也不哭也不闹,但那张没啥表情的小脸愣是让季妧狠不下心。

谢寡妇就在车上收拾出一个空地方,抱了床被子放上面。土路颠簸,裹在棉被里的大宝尽管竭力想睁眼,眼皮还是控制不住一耷拉一耷拉的,没多大会儿就又睡着了。

季妧扶着车框,替他掩了掩被角,提步跟了上去。

偶尔还能遇到其他挂着油灯赶路的板车,应该和他们一样是去镇上摆摊的。

胡良有些着急,怕去晚了占不到地方,咬牙死命的拉,胡大成和季妧也从两边帮着推。

谢寡妇却觉得起这么早,根本不用着急。

等到了镇上,才发现他们真不算早的。

天刚麻麻亮,街道两边的摊位上差不多都站了人,有的是已经开始摆上了,有的则是先占着位置再说。

这边没有什么固定摊位一说,反正大家每天都是交三文的税钱,那些公人收了钱,只要不出格,杂事一律不管。

如此一来,摊位的好坏自然各凭本事,一般都是先到先得。

当然也不排除个别人仗着摆摊久资历老,和周围摊贩抱成团,有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各自摊位便都固定下来,外人想抢,也得掂量掂量惹不惹得起。

胡良他们是新人,不敢太往街中心去,就在镇口靠近牌坊处寻了个空位。

季妧觉得这个位置不太好,但她也是第一次摆摊,许多情况都不清楚,决定先观察观察再说。

胡良把桌凳卸下来摆放好,季妧把迷迷瞪瞪刚睁开眼的大宝从车上抱下来,他怀里还抱着小狮子布偶。

“冷不冷?”季妧用手摸了摸他的脸,大宝迟登登的摇头。

谢寡妇那边已经把简易锅灶都搭好了,大成正在引火,季妧把大宝拉到大成旁边坐下,让他俩一起烧锅,她则开始着手准备。

镇上有好几处取水的地方,用水不成问题。

几样配菜都是提前切好了的,面筋也是昨晚洗好,在开水锅里煮熟后撕成的细条,就怕第一天摆摊会手忙脚乱。

卖胡辣汤是胡良的主意,生意也算是他自己的,所以此刻他比谁都紧张,尽管季妧说过不用骨头汤也行,他还是去买了几根大棒骨。

“反、反正也不贵……”

他这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紧张过度。

季妧看破不说破,接过棒骨,处理过后,和胡辣汤料一起,放到开水锅中煮。

加了骨头,自然要炖久一些,差不多小半个时辰过去,骨头汤的香气渐渐飘了出来。

此时天光大亮,街上也开始上人了,当然除了摊贩,多数都是早起采买的镇上居民,乡下赶集的往往没这么早。

但那些人只在街口停了一会儿,要么往南,要么往东街或西街去了,很少往这边走的。

谢寡妇和胡良频频转头看,脖子都伸长了也没什么用。

季妧守着锅倒是心无旁骛。

骨头汤已经炖好,把煮好的面筋和诸多配菜分先后下锅,再把预留的面筋水搅拌着倒进去,很快,汤色变得红稠起来,香气霎时间飘了半条街。

季妧让大成撤柴禾,稍微留两根保温就好。

旁边卖筐的一个妇人忍不住了,咽着口水问谢寡妇:“大妹子,你们这锅里煮的是啥呀,闻着咋恁香人呢?”

谢寡妇还以为生意上门了,赶忙介绍了一堆。

那妇人带听不听的,只关心一件事:“多少钱一碗啊?”

“不贵,五文。”

“啥?五文!”那妇人嗓子立马尖了起来,“五文还不贵,你们咋不去抢呢?”

谢寡妇也不是能受气的人,但她知道做生意要和气生财的道理,忍着道:“大姐,我们这汤底是实打实的骨头汤,里面还放了豆腐海带丝还有青菜面筋啥的,十足的料,五文咋就贵了?”

卖筐的才不管这些:“谁知道你那骨头是不是馊掉的?呸!一点点汤水就要五文钱,快抵得上老娘一个筐钱了,真黑心!”

谢寡妇忍不了了:“你少在那喷粪!我儿子刚去肉铺提的骨头过来,你又不是没看到,你是瞎还是……”

眼看已经有不少摊贩朝这边张望,季妧拦住谢寡妇,对那个妇人道:“这位婶子,嫌贵你可以不买,这么多人看着呢,没人逼着你掏钱吧?即便你不买我们也不会说啥,毕竟大家挣个钱都不容易,但你红口白牙的污赖就说不过去了。你嫌我们东西贵就说我们东西是馊的,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想,比如,你吃不起其实是因为你穷?”

“你!”听到四周隐隐传来的笑声,那妇人都快气炸了,她绝不肯承认自己掏不起那个钱,分明就是她们卖的贵!

“你少伶牙俐齿,分明就是心虚!你们的骨头就是馊的!大伙都听着啊,这家人黑心啊,她们用馊骨头煮汤,喝了是要拉肚子的……”

胡良和谢寡妇脸色纷纷一变。

季妧的脸也沉了下来。

自来到这个地方,泼妇行径见了不少,只要不是太过分,她也就当个戏看,但像这种明摆着毁别人生意的,不教训一下是不行了。

“你既然说我们的骨头是馊的,刚好我还留了一根没用,大成,拿给婶子尝尝看到底馊没馊。”

大成也气的不轻,听了季妧的话,噔噔噔就把骨头拿过来,手往前一伸,递给大家伙看。

骨头上的肉都是鲜红的,断茬的地方还渗着血丝,分明是刚杀不久,在场只要不眼瞎,都能看出来。

季妧笑了笑:“婶子,我看你那鼻子也不管用,就用嘴尝吧。你放心,我们不心疼这跟骨头,你尝过我们就喂狗,当着大家伙的面喂。”

胡良接过骨头,挽起袖子就要往那妇人嘴里塞。

卖筐妇人一看他不善的样子,吓得捂着嘴直往后退。

她不想啃生骨头,自然不敢再瞎说,那些瞧热闹的人也都回自己摊位上忙活去了。

大宝走过来扯了扯季妧的袖子,眼睛盯着胡良手里的骨头不放。

季妧稍一想就明白了,他这是听到自己刚才说要把这根骨头喂狗,惦记着着大黄呢。

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呀!”

经过方才那么一闹,谢寡妇和胡良几人的斗志明显受挫。

随着日渐高升,街上人流渐多,而他们摊位上始终乏人问津,这种状态就更明显了。

一个个不是垂头就是丧气,屁股下面像坐了烙铁一样。

“咱们还是……”胡良想说,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谁知季妧先他一步站起来,伸手往南指道:“挪窝。”

第75章 重新定位

胡良现在正处于严重不自信状态,闻言就道:“这里守着路口,来回这么多人,都没人买,换到别的地方能行吗?”

谢寡妇显然也是这样想的:“还有咱们的价格,是不是……真的有点高了?”

她刚才偷偷听了下周围人的议论,都觉得五文钱太贵了。

季妧就问:“咱们这又是各种香料,又是各种配菜,还有骨头汤,以及投入的时间,来回奔波的辛苦,现在让你们卖三文钱一碗,你们愿意吗?”

胡良摇了摇头,三文钱一碗,不亏本都不错了,还挣啥子钱。

“那不就结了。”季妧一摊手,“价反正是不能降了,咱们只能另想别的办法。”

胡良的疑虑也正在此,他怕换了地点情况也一样。

“想把你手里的商品推销出去,首先你要清楚这个商品的定位以及目标客户群。”

见他不太明白,季妧详细解释道:“就是你要知道,咱们的胡辣汤,价值在哪,哪些人群最容易接受。”

胡良想了想,迟疑道:“自然是口袋里稍微有点钱,又愿意掏钱出来吃早饭的……”

季妧打了个响指,指着四周给他看。

“这附近都是跟咱们一样,从各个村子赶来卖货的,挣到钱也不敢多花,何况大早上都还没开张,就更不可能掏五文钱去摊子上吃好的了。他们都带了饭来的。”

胡良仔细一看,还真是,而且大都带的馒头夹咸菜大酱,就着不知道还热不热的开水喝两口。

他想到自己以前来镇上也是这样,再渴再饿,也不舍得往外掏一分钱,硬忍也要忍回家。

“而且这里虽说守着路口,但出入的多是十里八乡的庄户人,他们也不富裕……”

季妧观察了,有不少人经过他们摊前,闻到香气纷纷停下脚步,但也只是望两眼就走了。还有的小孩子不愿意走,硬被大人拽走的。

“所以你们完全不用灰心。并不是咱们的东西不好,也不是咱们的东西太贵,只是市场没找准,目标客户群没找到罢了。”

经她这样一说,谢寡妇和胡良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小妧你说吧,咱换哪去?”

季妧刚才琢磨了一下,小吃这块,数来数去还是学生的生意最好做,想想她处的那个时代,哪个学校旁边没有几条美食街?

能送到镇上来念书的,家里就算说不上多有钱,也绝对穷不到哪里去。何况他们中多数都正处在生长发育期,长身体的男孩子特别容易饿,早上空腹念书那简直就是折磨。

而且她之前听宋璟提过,居庸镇的白鹿书院在邺阳县下属所有书院中算是垫底的,不光是师资力量,也指硬件设施。

比如其他书院好歹都有供学生吃饭的食堂,白鹿书院虽也有,但又破又小,书院还经常拖欠厨子工钱,厨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干脆跑了。

学生没有办法,要不然就自备柴米借用食堂自己烧,要不就只能跑出来吃。

读书人大都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让他们做饭简直比做学问还难,因而还是出来买着吃的居多。

经她这么一分析,胡良底气立马回升,忙去喊大成收桌子收凳子,炉灶和汤锅也都小心抬到板车上。

卖筐的妇人一看他们要走,阴阳怪气的嘀咕:“那么贵的东西傻子才吃,挪别的地也卖不出去!”

季妧拉着大宝跟在车后面,正巧听到,侧头看了她一眼。

那妇人吓得脖子一缩,又觉得自己反应有点丢人,哼了一声想找回场子时,季妧已经走远了。

天气晴好,赶集的人就多,好在还不算挤,他们拉着车顺利来到了南街南头。

季妧估摸着这会儿顶多也就八点左右,还来得及。

胡良却担心这个点儿才来会找不到地方。

没想到在最靠近书院入口的那一侧,正好有个空位。

他们忙拉车过去把地方占了,然后就开始重新摆摊子。

这周边全是卖吃食的,见他们把摊子摆在那,目光就有点奇怪,但也没人说什么,转过头继续招揽自家生意。

东西重新布置好,又引火把胡辣汤加热,等汤再次咕嘟咕嘟滚起来的时候,从书院里冲出了第一批学生。

刚下了早课,饿的心慌,一个个直奔经常光顾的面摊、包子摊去了,钱掏的也格外利索。

那些卖面卖包子的自然喜笑颜开。

“包子,刚出锅的包子……来俩?好嘞!四文钱,拿好!”

“馄饨,好吃的肉馅馄饨!五文钱一碗,好吃不贵……几位小哥快坐,这就给你们下……”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整条街瞬间热闹起来。

可这种热闹反而更衬出他们的冷清。

胡良暗暗比较了一下,发现自家的价格在这边还真不算贵。

关键是没人来吃,那些学生显然都是认熟的。

胡良想起柳树村收菜的经历,清了一下嗓子,也跟着喊了几声胡辣汤。

见还是没啥效果,着急的扯了扯季妧。

季妧不慌不忙,给大宝和大成各盛了一碗,让他们先吃着,才小声跟胡良耳语了一番。

胡良眼睛一亮,挺直腰板走到摊子前,亮开嗓子吆喝起来。

“胡辣汤,热腾腾的胡辣汤!祖传秘方,香辣美味,吃过的都夸好,味道不好绝不收一文钱了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都来看一看尝一尝,保证是你以前没吃过的……”

正巧有个圆脸少年经过,他嘴里咬着包子,本来想再去吃碗面的,可面摊那边已经坐满了,又听胡良在这一通喊,就有些好奇。

“真的假的?你可不要吹牛,镇上还真没几家是我没吃过的。”

胡良一看他穿着就是殷实人家出身,忙把他引到桌子旁坐下:“你放心,咱小本生意,讲究的就是个诚信,哪好骗人。”

圆脸少年见旁边两个小孩埋头喝着什么,应该就是那什么胡辣汤了,也不知道为啥,光闻着飘过来的味儿就莫名想喝。

他用舌头舔了舔下唇:“那给我来一碗。”

“好嘞!您稍等!”

第一单生意,胡良生怕慢待了,忙不迭往回跑。

季妧盛了一碗递给他,他又小心翼翼端到客人面前。

“您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满满一大碗红稠透明状的东西,还腾腾冒着热气。

圆脸少年凑近深深一闻,三两下把最后一口包子塞嘴里咽了,从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入碗稍微搅拌了两下,就迫不及待喝了一大口下去。

“小心……”胡良的烫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那圆脸少年龇牙咧嘴,两只胖手在嘴边直扇。

“哇,好烫,好辣……”

尽管这样说着,他还是立马低头喝了第二口、第三口……

一碗很快见底,浑身都暖洋洋的。

他擦掉脑门上冒出的细汗,又摸了摸不甚饱的肚皮:“老板,再来一碗!”

第76章 生意本精

圆脸少年一连喝了三碗,肚子撑的滚圆才罢休。

把十五文钱递给胡良时,直说明天还要来。

总算顺利开张,胡良和谢寡妇都一脸喜气,胡良一扫之前的颓丧,继续回到摊前招揽客人。

旁边摊位的觉着他们新来乍到,一开始并没放在心上。

耐不住人家喊的实在很有噱头。又是祖传秘方,又是从未吃过的新鲜东西,再加上锅盖每每那么一掀,离老远都能闻到扑鼻的香,搞得他们都想尝一尝了。

一时间,许多道目光都有意无意的往这边飘来。

胡良和季妧才顾不上注意这些,他们这边已经开始忙起来了。

继小圆脸之后,紧跟着又来了几个学生,他们吃后的反应也都和圆脸少年差不多,还热情的喊来了街上其他同学。

再加上胡良的吆喝声招揽来的,短短时间几张桌子竟差不多坐满了。

胡良招呼客人,季妧负责盛碗,谢寡妇负责端送,胡大成负责擦桌子收碗筷,大宝则抱着他的辛巴小狮子坐矮墩上看柴。

虽然忙,但分工明确,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高峰期维持在半个时辰左右,学生陆续回书院后,街上重新安静下来。

有其他客人被胡良刚才的吆喝声吸引,趁着人少就想过来试试。

季妧把空荡荡的锅拎给他看:“不好意思,卖光了,明天请早吧,我们还在这。”

那些人一听这么早就卖光了,更相信这胡辣汤肯定好吃。越吃不到越想吃,都信誓旦旦的说明天一定早些过来,让千万给留着。

胡良自然满脸笑的应承下来。

几个人快手快脚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回去。

路过镇口牌坊处,那卖筐的妇人见到他们正想嘲笑几句,见他们锅都倒扣着,而且一个个脸上那高兴劲的,顿时不说话了。

一个卖草席的大爷问胡良:“你们这么早卖光了啊?”

“是啊大爷,我们就先回去了。”

“好好好!生意真不错……”

回去的路上,胡良又是兴奋,又是遗憾。

兴奋的是有个好的开局,说明胡辣汤真的受欢迎。

遗憾嘛,就是他们太保守了,怕第一天东西卖不出去,都没敢准备多,导致最后还不够卖。

“看来明天我们要多准备两倍才行!”他现在浑身充满了干劲,更增了无穷的信心。

季妧却摇头:“不,明天还是这些。”

胡良一愣,不太明白:“咱们走时其他摊都没收呢,中午那些学生也要吃饭,有生意不做多可惜……”

季妧让他看看谢寡妇和大成。俩人虽然满脸高兴,但也掩不住倦色。

大宝坐车就不说了,谢寡妇她们几个来回都靠两条腿,而且天不亮就起来,根本没休息好。

如果起早还要贪黑,谁知道能坚持多久?

“良子哥,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钱也不是一天能赚完的,身体最重要,万一累出个好歹……”

胡良也意识到自己疏忽了家人的承受能力,他就是再急着赚钱,也不该让娘和弟弟跟着他拿命拼。

“你说的对,我……”

“还有……”季妧打断他,“再好吃的东西,一天三顿的吃,早晚也会腻。咱们今早卖到这个时候,差不多就刚刚好。等过几天生意真正做起来,大不了再加些量,但也不能太多。这样一是为了吊住客人的胃口,二来也不会透支胡辣汤的潜力。”

限量供应,是现代多少商家都乐此不疲的营销策略。

胡良领悟了她的意思:“你是说,咱们就专心做早点。这也是物以稀为贵?”

“也可以这么理解。”

胡辣汤还是更适合当早餐,午饭吃这个肯定是吃不饱的。

“好,听你的。”

胡良这点也正是季妧欣赏的。

不盲从,有自己的主见,也肯听别人的意见,愿意改正自己的错处。

渴望成功的心情人人都有,但他即使火烧眉毛,也不会拿家人垫路,凭这一点,就值得人相帮。

回到家,匆匆吃了细妹给留的饭,一个个扑到炕上倒头就睡,直睡到晌午才起。

而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数钱。

一匣子的铜板,偶尔也有几个碎银角子。

谢寡妇数数不行,胡大成连一百都数不到,季妧嫌累,这个苦差自然而然交给胡良了。

胡良才不觉得是苦差,在他看来这是一等一的美差。

他温柔的在匣子里摸了一会儿,才开始上手数。

“一、二……一十、三十……一百五十……”数到最后,嘴都合不拢了。

“多少?”谢寡妇瞪大眼,又问了一遍。

“二百一十文!”四十二碗,每碗五文,可不就是二百一十文。

胡良欢喜的补充道:“照这么算,十天咱们就能赚到二两,一个月五六两,搞不好近十两呢!况且小妧都说了,之后生意会稳步上升,咱们只会赚的更多。”

“我的天!”谢寡妇一拍巴掌,“这可比打零工啥的强多了!”

屋子里一片欢欣鼓舞,季妧也就没挑这个时候破坏气氛。

她算了算,虽然胡良没有把人工和每天的原料投入算进去,但照这个势头,最差一个半月就能回本,之后就进入盈利期。

总得来说,稳赚不赔。

中午饭桌上,胡良继续不耻下问。

因为他想了一天都不明白,为何他一开始喊胡辣汤没什么效果,季妧给他出了注意之后,就吸引了那么多人来。

季妧把嘴里的饭咽下去,问他:“你翻来覆去就胡辣汤胡辣汤三个字,不觉得干巴巴的?”

胡大成啃着馒头,跟着怼他哥:“就是,旁边卖包子的还知道喊人家的包子皮薄馅多呢,你就会喊胡辣汤、好喝。”

胡良涨红了脸,作势要打他,被他躲开了。

“咱们卖小吃的,尤其卖的还是人家都不知道的东西,那么你打出去的广告里就要包含以下几个信息。首先,你得让客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吃我们的东西;其次,你得证明,咱们的东西很好吃。第三,如果可以,尽量带点额外的好处,毕竟谁不喜欢实惠呢?”

胡良仔细听完,若有所思。

“祖传秘方、从未吃过,这两条信息让客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吃咱们的东西,因为新奇。而吃过的都夸好、不好吃不要钱,则是证明咱们的东西很好吃,因为自信。”

季妧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那,第三点呢?”

“这个明天再说,也不能所有招都赶一天使完。”

胡良五体投地了都:“小妧,你可真精!”

季妧一脸无辜:“做生意不靠精,难道靠萌吗?”

“萌?”

季妧挥了挥筷子,把话题带过:“吃你的吧,待会儿还有事要做。”

桌上几个人齐刷刷看向她,表情有点惊悚:“做什么?”

不是说可以早点歇着的吗……

季妧淡定的把汤喝完,吐出三个字:“炸油条”

第77章品油条

油条?又是没听过的东西。

“今早你们有没有留意,好几位客人都在抱怨同一个问题。”

胡良顿时想起来了:“是不是问咱们怎么不卖包子酥饼的那几个?”

季妧点了点头。

不止餐饮行业,许多行业其实都忌讳产品单一,所以每过一个周期,就必然会对原有产品进行升级,或者干脆推出换代产品。

季妧其实也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胡辣汤刚上手,一来还不确定是不是受欢迎,二来也怕忙不过来,就想着一样样来。

但经过今天,关于市场的疑虑彻底没了。

而且她去还辛大夫药碾子时打听到,这个时候竟然已经有了明矾这种东西,一德堂就有。据说是从南边传过来的,还不普遍,除了药用,也就是一些染布坊在用。

谢寡妇提议:“要不咱们也卖包子?”

胡良却不是那么赞成:“光咱们那一片,卖包子的就有三四家。”

“良子哥顾虑的没错。”季妧没想到他招呼客人之余,还能有心观察周围情况。

“虽然有胡辣汤带着,咱们卖包子也不会差,却也没有能吸引人的亮点。也就说,它只能靠着胡辣汤带动,却没办法给胡辣汤增色。”

“那你说的油条可以?”

“油条和胡辣汤一样,都是新事物,胡辣汤已经被客人接受了,如果油条也能打开市场,强强相加,对我们而言是两个活招牌,对客人而言又有吃又有喝,他们就不会因为觉得东西少而跑到别的摊位,咱们也就不会再流失客人。”

胡良顿时来了兴趣:“那什么油条真有那么神奇?”

“试试不就知道了。”

季妧用葫芦瓢舀了差不多一斤面粉倒盆里,掺进之前留的老面,开始和面。

揉成面团后,放院子里太阳能照到的地方,盖上盖子,发酵半个时辰。

把碱、盐和明矾按一定比例用温水混合,然后一点一点揉进发酵好的面团,彻底揉匀后继续发酵半个时辰。

这一过程叫做醒面,能使刚揉好的面团变得更加松软有弹性。

面团醒发好之后,在案板上抹一些油,将面团放上去稍微揉软后,摊成长宽片。

同一时间,洗刷好的铁锅已经烧热了,季妧把谢寡妇家和自家的两罐子菜油全倒了进去。

谢寡妇吓了一跳:“妧丫头,你这是要干啥!”做个油条这么费油?

季妧笑道:“放心吧谢姨,就让他们下去洗个澡,费不了多少油的。”

谢寡妇还是心疼:“这还不费?够费的了,这得多少钱才能回本?用我家的就算了,你的留着吧。”

胡良心里也有些打鼓,这油条又是白面又是重油的,成本会不会略大啊。

季妧装听不到谢寡妇的唠叨,转过身将醒好的面片切成长约十厘米,厚约八毫米的长条面坯。

然后分别取两个面坯叠加起来,用筷子在中间稍加按压,使它们粘在一起。

等油锅开始冒烟时,用手把压好的面坯稍稍抻一下,这样在外观上就有了油条的雏形。当然也可以顺势旋转成麻花状再下油锅。

油温有点高,季妧怕蹦出的油星烫到手,就让胡良折了两根粗细均匀的树枝弄干净,勉强充当长筷子。

等面坯浮上来之后,过五六秒就用筷子轻轻翻面继续炸制,油条基本定型后就更要勤翻动,确保它能均匀受热,防止一面炸糊了一面还没熟的情况出现。

谢寡妇刚刚还在嘀咕,这会儿和胡良一起瞪大了眼。

他们清楚的看见,两疙瘩粗面条丢进去,然后就跟变戏法似的,越变越鼓胀,眨眼成了又长又粗的金黄形状。

季妧把炸好的捞到盆里控油,继续炸下一批。

等忙活好,金黄的油条往堂屋桌上那么一摆,还没咋呢,就诱的人直流口水!

除了季妧,大家都迫不及待的开吃起来。

然后除了连夸好吃就没别的了,小半盆油条很快被消灭干净,连大宝都吃了三根。

胡良是彻底没顾虑了:“这个绝对行!金灿灿的,看着就喜人,而且又大又实惠,实际里面是蓬松的,不费面也不费油,吃起来不仅酥脆,还有韧劲,就卖这个!”

谢寡妇自然也没有异议,她刚刚看了锅里剩的油,几乎看不出差别。

吃多了油条,导致都不想吃晚饭,考虑到明天又是一场硬仗,大家洗漱好就各自睡下了。

第二天起的比头天还要早,到了镇上直奔昨天那个摊位,就是怕摊位被别人占去。

奇怪的是,其他摊位上三三两两都有人了,他们那个摊位还是空着的。

季妧暗暗想,难不成这位置有什么问题?

她本想让胡良换一个地方试试,结果胡良问了一下,这边摊位相对其他地方而言基本是固定的。他们刚来,不好就因为抢摊位的事和人家闹矛盾。

“那你问清这个摊位什么情况了吗?”

“他们只说这地方也是长时间空着。”

胡良嗨了一声:“不管了,左右是无主的地方,别人不摆咱们就摆。”

也只好先这样了。

几个人分开忙活起来。

谢寡妇和胡大成帮着摆放桌凳,胡良把两口简易锅灶搭起来,一口做胡辣汤,一口炸油条。

季妧先煮好胡辣汤,见天色泛白,就开始准备油条。

面是事先在家里揉好发好了的,来的路上用棉被包着,时间足够醒的了,所以这会儿直接在案板上摊好再切成面坯,等油锅烧热就开始下锅炸。

旁边摊子上的人经意不经意的都往这边瞅,昨天是胡辣汤,今天又是弄啥?

天将明,还没等书院的学生下早课出来,那几位说好要来吃胡辣汤的客人已经到了。

胡良把他们引到桌子边坐下,胡辣汤很快送上。

其中一个端起来先喝了几口尝尝,之后仰脖一气喝光光。

“还别说,你们这什么辣子汤的,粘乎乎、香喷喷,还真好喝。”

季妧在灶边接话:“我们的胡辣汤可不仅是味道好,还有防病健身的功效,里面加了好几味药材,都是辛香行气、舒肝醒脾的。大叔你常来喝,保管身体好胃口好,吃嘛嘛都香。”

那中年汉子闻言乐了:“是不是啊?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再来一碗了。”

胡良有些摸不清季妧说的是真的还是胡诌的,但她这话无疑很有效果,其他几个客人闻言也都赞不绝口,有食量大的喝完也喊着要加碗。

季妧心想,能没有效果吗?又便宜实惠,还有药用价值,哪找去。

说话的功夫,第一批油条出锅了。

季妧咳了一声。

胡良顿时意会,一秒钟化身推销员。

第78章 黄金搭档

“我们这除了胡辣汤,又推出一款新品,几位要不要尝尝?”

胡良端着盘子走到几张桌子中间站定,上面横放着几根长长圆圆的东西,金黄的,因为刚出油锅不久,还能听到滋滋的声音。

“这是什么东西?好吃吗?以前咋没见过?”

胡良免不了介绍一番,跟着道:“胡辣汤您之前也没喝过,好不好喝您说了算,我们可不欺人。这油条和胡辣汤是黄金搭档,有干有稀,你吃到肚子里也舒坦,至于好不好吃,还是得您说了算。”

名字自然是季妧取的。

胡辣汤汤色偏暗黄,油条本身就是金黄色,叫黄金搭档倒也贴切。

客人都跟着笑起来:“还黄金搭档,那我倒要尝尝。你这个怎么卖的?”

胡良用筷子夹起一根缠成麻花状的油条:“两条并一根,一根四文钱。”

“嗬!你这一根油条都赶上两个包子了。”其他人也都觉着有点贵。

有了之前的经历,胡良倒不怎么慌了,这份底气主要源自对产品的自信。

“我们这油条用的可是精白面,还要过油,这且不提,主要是费功夫。再说了,您拿我们的油条和包子比价格,那也比比长度。这么粗这么长的油条,不比两个薄皮包子实惠?而且这可是新鲜东西,别说居庸镇,就是邺阳县我敢肯定都没人吃过。四文钱又管饱又尝鲜,你觉得亏吗?”

他说话的时候,夹着油条在众人面前晃了那么一圈,油条的香气自发的钻进每个人的鼻孔。

最靠近他的客人喉头滚动了几下,把钱拍在桌上:“先给我一份尝尝。”

待他咬了一口,胡良忙问:“味道怎么样?”

那人只顾吃,根本顾不上说话,冲胡良竖了个大拇指,连连点头。

看他这反应,其他人也纷纷要了一份,吃过后自然都是赞不绝口。

刚送走吃饱喝足的一茬客人,书院的学生就下早课了。

昨天那个小圆脸当先冲了过来:“老板!两碗胡辣汤。”

在他之后,呼啦啦又来了不少学生,有和小圆脸差不多大的,也有和胡良一般年纪的,但大都是昨天在这吃过的客人。

胡良又把之前推销的流程走了一遍,这些学生对吃的抵抗性更低,基本都点了胡辣汤加油条。

冬日的清晨,一碗糊辣汤下肚,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来,身子暖了,胃口也开了。

这时候再配上一根蓬松酥脆的油条,简直是神仙般的享受。

结果就是,他们摊子的黄金搭档彻底出名了。

送走一拨又一拨客人,等街上再也看不见一个学生,还有人来问,季妧直接说没了。

那人摇头走后,胡良问季妧:“不是还剩一些呢吗?”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德堂那个小药童提着一个食盒跑了过来。

“季姑娘,东西还有吗?我可是瞒着我家少……辛大夫,好不容易才出来的。”

季妧笑道:“特意给你留着呢。”

她接过食盒打开,把里面的汤碗拿出来,盛了满满一汤碗,足够两个人喝了。然后把剩下的四根油条也给装进去。

平安接过食盒,想递钱给季妧,被她塞了回去。

平安就有些不好意思。

昨天季妧去医馆还东西,说在镇上开了个早点摊,让他们早上没事可以去尝尝。

平安好吃,自然马上就同意了,辛大夫却不准他来,因为猜到季妧不会收钱。

季妧故意道:“辛大夫不吃拉倒,你回去当着他面吃,就说是我请你的,他管不着。”

平安挠了挠后脑勺,笑着再三道了谢,提着食盒就跑了,显然是迫不及待回去和他家少爷分享好吃的了。

胡辣汤和油条相继推出,而且反响不错,第三天季妧就适当加了些量。

这天凡事来摊子上的客人基本都是熟客,不需要胡良再费口舌介绍,点名就要吃他们家的黄金搭档。

等到学生回书院上课,中间稍微空闲一点,胡良又开始琢磨怎么才能继续引来新的客人。

光靠熟客口口相传的话,实在太被动了。

季妧听了他的念叨,就让他去木匠铺子买一块现成的薄木板,顺便让老板在木板背面斜钉上两个支架,又让大成看好大宝,她则去不远处的笔墨铺子买纸笔。

没想到在铺子门口碰上了熟人。

宋璟见到她也有几分意外。

“方老板刚才还跟我说,你可有一阵子没往他那去了。”

前阵子忙脱水蔬菜,这阵子又是盖房又是摆摊,季妧确实有段时间没去书铺接活了,家里笔墨也都已经用完,不然也不会来这买。

“等再忙个几天,差不多就有空闲了。”

宋璟点了点头道:“那你可要快点,方老板可是都告诉我了,有人还要和我比一比,你要是不去,那就是默认输给我了。”

季妧早就发现了,宋璟这个乖乖牌三好学霸的人设很值得存疑。

虽然他呈现出来确实是温和知礼的样子,但熟悉了之后就会发现,他不仅会开玩笑,还会拿人开涮。

就比如现在,他说的一本正经,听的人却牙根痒痒。

季妧挑了挑眉:“小孩子才讲究输赢,我的字典里只有赢。”

宋璟愣了一下,突然笑了。

这个笑跟之前礼节性的笑有所不同,似乎有什么惹得他很开心。

季妧腹诽,真该让那些被你蒙蔽的村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她走进铺子,开始挑选纸张。

宋璟见状收了笑,又问她买纸笔做何用。

季妧暂时不想跟他说话,见他摆出一副“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小气”的沉思表情,又有些无语,就敷衍的回了两句。

宋璟听罢,拦着没让她买,指了指怀里抱着的东西对她道:“我这就有,刚从方老板那买的,你还费那个钱做什么?摊子在哪,我去给你帮把手。”

他当先出了笔墨铺子,留季妧在原地愣神。

那啥,这么不见外的吗?我费钱关你啥事?

宋璟回头,见她没跟上,还招了招手。

季妧看着阳光下那张清隽出尘的脸,想了想,又觉得宋璟这人即便偶尔有那么点表里不一,但本质还是很淳朴且乐于助人的。

再说了,他自告奋勇要做苦力,自己没道理不成全他。

胡良已经把木板买回来了,远远见着季妧和一个男子并肩往这走,两人还有说有聊的。

他有些吃惊,碰了碰谢寡妇:“娘你快看,那是不是宋璟?”

第79章 绝妙好联

对于季妧和宋璟双双出现,且明显很熟的情况,谢寡妇和胡良一时都有些难以消化。

他们完全不清楚季妧啥时候和宋璟认识的,尤其是谢寡妇,明明之前让宋璟帮写信那次,妧丫头连宋璟名字都不知道。

咋一转眼就这样式的了?

季妧倒也没想着去解释什么,反正都是一个村的,宋璟以前不经常给村里人帮忙吗,帮她不也很正常?

两人到了跟前,宋璟开口叫了声婶子,又冲胡良点了点头。

谢寡妇连忙起身:“你咋来了?你们书院的学生都回去上课了。”

“我们先生今日放了半天假,我出来买点纸笔,不用急着回去。”

“哎呦你这……你早来一会儿,还能吃上胡辣汤,现在啥都没了,可咋好?”

宋璟一愣:“书院这两天都在传镇上新来了一家卖黄金搭档的,没想到是婶子你们家弄出来的。”

“嗨!我们哪有那本事。”谢寡妇指着正蹲在地上捣鼓木板的季妧,“都是妧丫头想出来的,她那脑袋瓜也不知咋长的,一会一个主意。”

宋璟往季妧那看了一眼,颇为认同的点头:“她鬼点子确实不少。”

说坏话都不知道背着人,季妧白了他一眼:“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闲聊的?”

宋璟笑了笑,走到她身旁蹲下,修长的手指挽起衣袖,先帮季妧裁纸。

木板是长方形的,因此纸也裁成了大小相同的形状。

裁好后,把纸平铺在桌子上,笔墨都准备好,季妧让宋璟写字,她先勾花边。

宋璟提笔沉思了一会儿,问:“写诗还是写赋?”

季妧想看看他是不是认真的。

等瞥到他眼里简直不能更明显的笑意,就知道他又在揶揄自己。

顿时没好气道:“写给我们这种普通老百姓看的,大白话会写吗,童生老爷?”

宋璟不喜欢村里人喊他童生老爷,每每听到都会纠正,让别人喊他名字。

这点谢寡妇是知道的,正想提醒季妧别这么喊,就见宋璟仅仅是略显无奈的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脸上的笑也不带减的。

“我又没有你那么聪明的脑袋瓜,你说,我来写。”

季妧懒得和他计较,手随便那么一指:“右联大油条,左联胡辣汤,横批:黄金搭档。中间和下面都给我空着,我要画画。”

宋璟迟迟没动笔。

季妧眼神斜过去:“有意见?”

他深吸一口气,将笑意压下,一本正经道:“绝妙好联,不敢有任何意见。”

这还差不多。

都说字如其人,宋璟的字运笔简洁,收放有度,乍一看平平,仔细看正中寓欹,笔走春风。

比起他的大气和圆融,季妧的字就未免恣肆了些。

不过她又不考科举,用不了苦练这种“馆阁体”。

嗯,出于书者相轻的心里,她小心眼的把宋璟的字定为馆阁体。

待宋璟按照吩咐写好,季妧用一支小号的毛笔,开始在中间空白的地方勾勒。

宋璟就在她旁边站着,胡良和谢寡妇也围了过来,都想看看她要画什么。

季妧能画什么,总不能画山水凤凰的。

她先是简笔勾勒出一个装满东西的大碗形状,然后在碗的上方又竖着添了几道似隐非隐的细线,看着倒像是碗里正在冒热气。

胡良猛一拍巴掌:“我知道了,小妧画的是胡辣汤!”

季妧用左手给他比了个赞。

宋璟也往笑呵呵的胡良那看了一眼。

接下来季妧又在碗上添了双筷子,筷子上横放着两根又圆又长的东西。

这下连谢寡妇都猜到了:“油条!”

在纸的下方,季妧又添上一行小字:“百年秘方,好吃实惠,舒肝行气,防病养生。”

“百年……小妧,咱们才开张几天……”这吹的会不会有些过了,胡良有些不安。

季妧心道,这秘方何止是百年啊,千年都有了。

“良子哥,不要妄自菲薄,咱们距离百年老店,也就还差九十九年十一个月零二十几天而已,眨眨眼的事。”

胡良无语,这是眨眨眼的事吗?

没想到宋璟也点头表示了同意:“季……小妧说的有道理。”

胡良:“……”你们都说有道理,那就当有道理吧。

谢寡妇和胡良收碗筷桌凳去了,季妧蘸着面筋盆底下沉淀的糊糊均匀涂抹到木板上,然后把墨迹干了的纸贴上去。

宋璟帮着她轻轻按压四角,以使纸张和木板贴服。

本来没人说话,宋璟突然出声。

“你和胡良很熟?”

季妧住到谢寡妇家前后经过他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关系竟这么好。

季妧想都没想就道:“自然熟。”

宋璟顿了一下,不经意的问:“胡良年纪挺大了吧?听说他是有婚约的,也该考虑考虑……”

季妧手上的动作停下,盯着宋璟看。

宋璟被她盯的有些僵硬,强装自然道:“为何这样看我?”

“就是没想到,读圣贤书的人原来也这么八卦。”季妧故意拖长了音。

宋璟不知道什么是八卦,但稍一想也能猜到大概,应该是长舌妇的意思。

他倒不介意,只是描补道:“同村人,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咱们村有那么多没娶媳妇没生娃的,你一个个关心过去,我才真服气。”

宋璟不气也不恼,由她说。

季妧也知道玩笑的分寸,往胡良那边看了看,偷偷告诉宋璟:“谢姨已经去曹家提过亲了,来年开春应该就会办喜事。”

反正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村里有几个曹家庄嫁过来的,早都听到风声了。

不过胡良一提到这事脸皮就薄,所以季妧是当悄悄话说的,凑的就不免有些近。

她自己浑然不觉,鬓边的几根发丝都触到宋璟耳廓了。

宋璟别过头佯装看别处,待脸上热意散了,才转过来说了句:“确实是大喜事。”

仔细看的话,还能在他脸上找到一抹尚未完全消退的暗红,不过季妧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也就没看到。

经过这会儿功夫,纸已经粘牢了。

把木板后面两根支架打开一撑,木板就竖立了起来。

她拍拍手站起身,抱臂看着这个粗制滥造的广告牌,目露挑剔。

总体来说还行,就是有些遗憾没有水彩颜料之类,不然做成彩色的,会更吸引人眼球。

宋璟也在端详,不过是欣赏的目光。

字是他写的,画是季妧的,掠过内容不提的话,勉强称得上“大作”。

毕竟,这是他们两人初次联手完成的东西。

第80章 他对你有意思

胡良和谢寡妇把东西收拾好,也跟着凑过来看。

他们没想到广告还能这么打,自然是没口的夸赞。

不过以往都是夸季妧,这次改夸起了宋璟,什么字好看呀,辛苦帮忙之类的话。

季妧完全不吃醋,谁让宋璟是外人呢,亲疏有别,自然先夸别人家孩子。

她也跟着道了声谢。

哪想到宋璟顺着话就问:“你打算怎么谢?”

季妧心道,你不来,我自己一样可以完成的好吧。

不过终究是用了人家,便道:“你明早过来,请你吃饭。”

宋璟好整以暇的看她:“你也说了生意是谢婶子家的,借花献佛,未免太没诚意。”

季妧噎了一下,这人还挑上了。

“那你想怎么谢?”

宋璟沉吟了一会儿,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既然你非要谢……正巧我最近需要一本书,自己又没时间抄写,不若你帮我抄吧?笔墨纸我明天给你送过来。”

季妧:“……那还真是委屈你了。”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说的热闹,把一旁的谢寡妇和胡良看的目瞪口呆。

直到宋璟跟他们打过招呼走远了,俩人还没回神。

回去的路上,谢寡妇左思右想,到家就把季妧扯进了东屋。

“小妧,宋璟是不是对你有意?”

季妧一愣,这都哪跟哪啊?

“谢姨,你想哪儿去了。我和他也就最近才认识,平时也没什么往来。”

除了他把自己介绍到书铺,后来去镇上打听谷雨田的消息他也帮了忙之外,再没别的交集了。

谢寡妇不信:“那他咋对你这么不一样呢?”

“怎么不一样了?你是说他今天来帮忙?”

季妧哭笑不得:“你自己都说他热心助人,村里人找他写个书信啥的,他从不会拒绝。”

“但他帮的都是些长辈平辈,姑娘家找他,他都不怎么说话……”

季妧眉毛一挑:“难道他把我当男人看的?”

谢寡妇跟不上季妧的脑回路,她自己又说不清,反正就是觉得不止是热心那么简单。

不过看季妧也确实不像是对宋璟上心的样子,两个人应该没啥事。

她有些遗憾,但又松了口气。

“宋璟那孩子是个靠得住的,人也出挑,但就是太出挑了……就算他中意你,他娘那关怕也不好过……”

天哪!季妧头都大了。

谢寡妇不仅是想的多,想的还远,这都扯到婆媳问题上去了。

凭宋璟跟她说话不噎她一下都不舒坦的行为,这要是喜欢她……那只能说明这人活该注孤生。

况且,他注定是要走出大丰村,去往更高更远所在的人,和她压根就不在一个次元。

季妧绕到谢寡妇身后,边推她出门边保证:“我和宋璟同志呢,就是清清白白朴朴素素的同村之谊,别的啥也没有。你就放心吧谢姨,放一万个心!快点,细妹他们等着咱们吃饭了……”

季家最近过的极不顺心,全因季妧盖房子的事闹的。

那丧门星和胡家折腾着腌什么酸菜,谁知道真让他们整出了名堂,还和军队搭上了路子。

如今连房子都盖上了!

一开始还以为她了不起盖几间土坯房,可人又是青砖又是黑瓦的一趟趟往村里拉着,这是要盖砖瓦房啊!

听说还要盖大院子,不仅院墙,连茅厕都是青砖垒的。

村里都在说,季妧和胡家这次做生意,指定是赚了大钱。

胡良去曹家提亲,在曹家庄闹出的动静刚传回来,没赚大钱那曹家能同意?据说光东西就拉了一车,聘金更吓人,整整十五两!

再看季妧,前些时候光着被分出去,住在连个热炕都没有的破窝棚,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人新房盖的谁不眼馋?别说老季家,跟里正家的大宅院都快有得一拼了。

最近隐隐都在传,当初胡家找去帮忙的那些人,都不是白帮的,不但有工钱拿,工钱还不低!

还有人说,生意其实是季妧的,胡家也只是帮忙,大事都是季妧说了算。

康婆子在外头听说了,回到家阴着个脸就开始摔盆子砸碗。

朱氏自从上次闹了那一出,很是夹着尾巴伏低做小了这一阵,如今见有讨好康婆子的机会,又有踩季妧的机会,哪能放过。

“三岁看老,我早看那个贱丫头是个养不熟的!她找人去帮工,白白给别人钱,咋就不知道找自家人?分了家我们就不是她婶她伯娘了?”

朱氏又开始拉同盟:“你说是不是啊大嫂?”

康婆子一发火,杨氏就跟受惊的鹌鹑一样,根本没听清朱氏在说什么,就跟着胡乱点头。

“爹娘你们看,连大嫂这么老实的都看不下去了,我看不如把妧丫头找来说说。她一个人盖那么大房干啥?赚了钱也该拿出来给他四叔花,别回头被人哄着遭派光了都不知道。”

康婆子耷拉着三角眼,闻言哼了一声,显见是动了心思。

她能不动心思?自打棺材本掏出去后,她都恨不得一文钱掰十八瓣花,听说季妧起那么大的新房后,心里更是烧的几夜都没睡着。

如果是鸡零狗碎也就算了,可那房子没有大几十两轻易能盖的成?

这个遭瘟的丧门星,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住那么好的房!

再咋说她也是季家的子孙,她挣的钱就得归季家管!

康婆子呼啦一下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朱氏立马屁颠颠的跟上。

季庆山把烟袋重重往炕桌上一磕:“都给我坐下!”

自从背着全家人把银子给了老四,季庆山就一直压着康婆子的脾气,怕她把几房的矛盾激化。

康婆子为了小儿子也忍了这么久,可如今她再也忍不下去了,蹦起来尖声道:“当家的!再不收拾那个丧门星,她就要蹲到咱们头上拉屎撒尿了!”

朱氏也跟着道:“就是啊爹,咱们季家好歹把她养活这么大,就算她不孝敬我们这些叔婶伯娘,也不能不把你和娘放在眼里吧?”

季庆山沉着脸,不吃她这一套。

“别当我不知道你们肚子里揣的什么心思,上次在大门口没闹够?那丫头当着那么多人面说的话都还记着吧,你们要是这时候找上门去要钱,那才是把我们老季家的脸送出去给人打!”

提到季妧,季庆山也是气闷无比,但他比康婆子要理智,而且他已经意识到季妧确实今非昔比。

不管她赚了多少钱,依她现在的性子,都不可能让老季家占到半分便宜,上次那罐打翻的骨头汤不就是例子?

罢了,就当季家养了一个忘恩记仇的东西!

与其盯着别人,不如指望老四。

院试还有几个月,季家成败都在此一举。

只要老四这回考中秀才,季妧算个啥,盖新房又算个啥,那些银子更不值得提。

说起老四,季庆山眉头锁了起来。

距离他上次拿走那三十两,已是许久没消息了。

他跑动的咋样?成是没成?捎句话回来也好,咋就没信了……

正这样想着,西厢房突然传来季雪婵惊喜的喊声:“四叔,你回来啦!”

第81章 季连樘的喜事

季雪婵正坐在西厢房的窗户下,和来串门子的田娇学绣花。

自打田娇和季妧闹崩之后,这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今天季家闹这一出,说来还跟田娇有几分关系。

季妧盖房的事本就惹得家里乌云罩顶,田娇今天过来,跟康婆子打招呼时,不小心又把季妧花钱找帮工的事扯了出来。

还说连胡家可能都在给季妧打工,末了还一脸羡慕道,季妧赚了那么多钱,肯定孝顺了康婆子不少。

康婆子的脸当时就拉了下来,之后堂屋关起门来更是吵翻了天。

田娇在她屋里坐立不安。

“都怪我,要不是我这嘴上缺个把门的,也不会……”

“你这人就这样,哪就能怪到你身上去了?你说的都是实话,那贱丫头发财了半点不想着季家人,全当没有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不像你,有啥好的都记着我。”

她头上新戴上去的头花,就是田娇刚送的。

田娇笑了笑,见她对着镜子不停照来照去,就打趣道:“不赶紧找个婆家嫁了,你打扮再美给谁看?”

季雪婵的脸当即就红了。

“你以为我不想,还不是我娘,非让我再等等,等……”

她今年也十五了,和田娇季妧一般大,甚至比她们还大几个月。

季妧那丧门星就不提了,这辈子注定嫁不出去的,可田娇都成婚了,朱氏对她的亲事就是不松口。

朱氏指望着季连樘考上秀才,他们二房也跟着水涨船高,到时不说嫁个富家大户,至少也得有田宅铺面的才行。

若是现在就说亲,除了乡里那些泥腿子,还能有啥挑头?眼见着一辈子就毁了。

季雪婵虽然着急,也只能按捺着性子等。

田娇嫁的就是她口中的泥腿子,闻言心里不舒服,但还是装作没事人一样嗔她:“还说你娘偏心,这不事事都为你打算好了?”

季雪婵冷笑:“你当她真是为我打算?不过就是想把我卖个好身价,将来好有人拉拔拉拔她那宝贝儿子。”

“不管怎么说,你也能得到实惠。难怪你家四叔二十好几了也不娶亲,莫非也是想考中秀才,娶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那肯定的!我小叔他心气高着呢,西村有个地主家的独生闺女看中他,光陪嫁的地都有上百亩,请的媒人都快把我家门槛踏平了,我奶回回都给拒回去了。也不看看,我们家是什么人都能攀上的?”

田娇干笑道:“那是,你们季家门户多高……”

正说着,眼角瞥到有人进了院子,紧接着就听见季雪婵喊四叔。

以往季连樘对他们这些侄子侄女都带答不理的,讲话也板着个脸没啥表情,今天竟冲季雪婵笑了笑,还夸她头花好看。

季雪婵又惊又喜,提裙跑出西厢,随季连樘进了堂屋。

被忘在后头的田娇,左右看了看,也跟了上去。

堂屋里头,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这声四叔消弭无踪。

康婆子拉着季连樘左右看了一遍,忙不迭吩咐朱氏和杨氏去杀鸡。

季连樘破天荒的拦住她们:“爹,娘,先不忙着吃饭,我今天回来,是有件喜事告诉你们。”

“任是天大的喜事,也不能不吃饭,你看你这又瘦了……”康婆子心疼坏了,还在叨咕。

季庆山从儿子喜气洋洋的神色中捕捉到什么,忙挥手打断康婆子:“老四,你赶紧说说,是啥喜事!”

季连樘手往身后一背,清了清嗓子,徐徐吐出一个爆炸性消息:“自明日起,我就可以进入县学附学了。”

“啥?”康婆子和朱氏几个面面相觑,这是什么好消息?

只有季庆山听懂了,他半坐起身,追问道:“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季连樘竭力端着,还是绷不出露出满脸得意,“谭先生说项,他兄长谭教谕亲自为我作保,哪还有不成的道理。”

康婆子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当家的,这是咋回事,你倒是快跟我说说!”

季庆山此时满脸皱纹都笑开了花:“那县学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在里面上学的十有八九都是已经考中秀才的生员,童生想进去附学,除非有门路……”

“哎呦我的天也!”康婆子一拍巴掌,惊乍喊道:“这么说咱儿子现在是秀才了?!”

季连樘皱了皱眉,他娘不仅是粗鄙,怎么连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不懂。

不过难得他今天心情好,就耐心给她解释了一通。

进入县学并不等于就是秀才,还要过了明年的院试才能正式入县学。

他现在提早一步进去,不仅能结识人脉,还能得到一些其他方面的便利。

康婆子听得似懂非懂,光知道一点,她家老四就是比人强!

“那还不都一样!反正我儿就是能耐,县学都进去了,那就是半脚秀才了,还怕另一只脚跨不过去咋地?也好让那群老刁货看看,我季家谁才是最有能耐的人!”

这话季连樘爱听,就没有计较她说话粗俗问题。

堂屋里一时间笑声连连。

大房除了脸色越来越沉的季明方,季连松和杨氏都跟着高兴。

二房一家更是把季连樘围了起来,左一个四弟又一个四叔的,把以前康婆子拍衣扫灰的活都接过去了。

朱氏趁机告状:“四弟你是不知道,幸亏你出息了,要不然咱家还不得被欺负死!”

季连樘皱眉:“谁敢欺负咱们家?”

康婆子把朱氏挤到一边,将儿子拽到炕沿挨着她坐下,就把季妧赚钱盖房、村里人笑话的事说了一通。

末了咬牙恨恨道:“如今我儿都要成秀才了,看那个丧门星还得意!”

季连樘听后却不觉得意外:“难怪他们在镇上摆摊,原来是卖菜挣钱了……”

“你说啥?”康婆子耳朵尖,声音更尖,“他们还在镇上摆摊了!”

季连樘点头:“卖什么胡辣汤油条的黄金搭档,在镇上挺有名的,听说生意很不错。”

康婆子立马气的直喘:“咋啥好事都能让那丧门星和胡家的摊上?”

朱氏也眼热的要死,挤过来问:“那啥胡辣汤油条的,他们跟谁学的?一天得赚多少钱?那贱丫头咋就那么好命,自从跟着胡家,还吃香的喝辣的了。”

说到底,不管是康婆子还是季家其他人,他们只是气恨季妧有了钱盖了房。那丧门星越过越好,他们老季家就得被人拿出来戳点比较。

而关于卖菜是季妧的生意、胡家只是帮着打工的说法,反倒没人真的相信。

她一个刚长成的丫头片子,能干成啥事?

肯定是是胡家不知道走了哪门子邪运,那丧门星不过是搭上了顺风车而已。

第82章 不死心的田娇

季连樘却不这么想。

“我看不像是胡家提携她,倒像是妧丫头在提携胡家。你们想想,那卖菜要真是胡家的生意,为何妧丫头都盖上了新房,胡家却没有?而且胡家早几年为什么不摆摊,守着胡辣汤和油条的方子,没道理穷这些年。”

最赞同他这话的就是朱氏。

当初季妧从胡家搬回破窝棚,添置了那么多好东西,又从头到脚一身新,谢寡妇家却没啥变化,她就觉出来不对劲了。

不过她那时没往深里想,再加上又出了明茂村口挨抽那事,就更不敢在家提了。

“这么说真都是那丧门星的主意?卖菜就算了,她哪来那啥方……”康婆子猛一拍大腿,“我就说那卫氏成天藏着掖着的,也不知道瞒着些啥,肯定是她!这个遭瘟的x女人,嫁进我老季家就是老季家的人,凭啥藏着方子给她闺女?那个贱种!她竟敢拿季家的东西给别人赚钱……”

其他人基本都信了这种说法,不然也实在找不到别的解释。

不过康婆子的话实在太污耳朵,季连樘听的满心烦躁。

“娘,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不为我的事高兴,管别人做什么?就算那方子是卫氏的,她要传给自己女儿旁人也管不着。再说摆个摊子能赚多少钱,你眼光就不能放远点?你这样以后要是让我县学里的同窗看见了,我会很没有面子!”

如果是以前,闹也就闹了,但现在他已今非昔比,万不能为了点黄白俗物做那掉身价的事。

康婆子一看儿子发火,也顾不上什么方子摊子的了,连忙服软。

“都是娘的错,不该提那丧门星扫兴。老大家的老二家的,快去杀鸡做饭!老大你去割肉,明方你去打酒,咱们今天得好好给老四庆祝庆祝,我儿子马上就要成秀才了……”

季家上下都忙碌起来,屋外有道身影悄悄出了院子。

田娇出了季家,越想越不甘心。

她本想挑动康婆子去找季妧大闹一通,最好把季妧赚的钱都抢走,还让她过回一穷二白的日子。

计划的好好的,却被突然回来的季连樘给打乱了。

不止如此,她还听到什么?季妧竟然和胡家在镇上摆起了摊子!

田娇简直如鲠在喉,越想越难受,干脆脚步一转回了娘家。

“什么方子?我和她处那么久,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方子。”

女儿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明知道她不爱提那卫氏,还提。

田娇有些着急:“你再好好想想,你在她屋里就没有见过什么写了字的东西,或是她有没有讲漏过……”

田寡妇不耐烦了:“你是我亲闺女,有的话我还能不告诉你?你说你这神叨叨的,问个死人要什么方子?”

田娇见她是真不清楚,颇为失望。

“你懂什么,卫氏留给季妧的方子,季妧给了胡家,人家现在正在镇上摆摊子赚钱呢。”

“什么?”田寡妇面色变了又变,片刻后,咬牙恨道,“我就知道!卫氏那个贱人,她明着对谁都好,背地里把好处都给了那姓谢的骚货!凭啥方子给胡家赚钱,却瞒得我紧紧的?卫氏这个不要脸的,她惯会装样骗男人,生的贱种也和她一样不是好东西!”

田娇现在没心思听她娘说这些,起身朝外走。

“你去哪,回来一趟不留下吃饭?”

田娇头都没回:“不了,我回去还有事。”

眼见季妧越过越好,她哪里还吃得下饭。

刚出娘家门,瞥到对面卢大娘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田娇眼睛一转,走了过去。

“大娘,一个人在家啊?”

“是娇娇啊。”卢大娘看见她满脸笑,“又回来看你娘来了?”

田娇不等她招呼就进了院子,她们母女俩自来大丰村就和卢大娘家做邻居,两家感情一直不错。

“这被单沾水后可不好拧,怎么不找个人搭把手?我来帮你。”

她说着话,挽起袖子就从木盆里捞起另一头,使力拧了起来。

卢大娘正愁拧不动,感叹道:“还是你这丫头贴心,不像我家那几个小子……”

两人扯起了家常。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叔和婶咋还没回呢?”

卢大娘叹了口气:“家里三个小子眼看都到了说亲的年纪,急着挣钱,他俩就去了外省做工,早早捎信说过年不回来了。不回来也好,没钱没啥的,年也过的没滋味……”

“不能吧?”田娇睁大了眼,故意道,“听村里人说,胡家请你们去帮工都是给了工钱的,怎么会不够过年呢?”

卢大娘摇头:“工钱是不少,不过也不够干啥的。”

田娇摆出一副不信的样子:“大娘,没想到你连我都瞒。同样是给胡家帮忙,人家季妧赚的都够盖房的了,你指定也不少赚。”

见她不信,还说自己瞒人,卢大娘顿时就急了。

“那咋好比呢!妧丫头又不是给胡家帮工。一开始俺们也以为是,后来发现胡家啥事都听她指挥,才知道说了算的是妧丫头。人家赚的是大头,自然不差钱盖屋,俺们……”

田娇心里瞬间波涛暗涌起来。

她虽然早就猜到了,也故意放出这样的消息,但亲耳得到证实,还是让她接受不能。

这么说,胡辣汤摊子也是季妧的了?

季妧她凭什么?明明处处不如自己,她手上最好的东西也被自己抢来了,凭什么她不但没落魄,反而越过越得意?

田娇忍住满胃乱窜的酸水,强笑了笑:“季妧也真是……既然她赚了大钱,咋还那么小气,乡里乡亲的,多分点也是应当的,这样你们家日子也能好过些。”

卢大娘没多想,只道给的也不少了。

“你觉得不少,跟她拿的比那就不够看了。再说,不是你们帮忙,她也赚不了那么些……”

田娇一脸不认同,看上去特别为她抱不平。

“卢大娘,你就是太软了,让人欺负到头上都不知道。我问你,既然生意是季妧的,那胡家也是给季妧做工,对吧?”

“……”卢大娘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不就对了。他家那桩亲事拖了这些年,眼见都要黄了的,前几天去了一趟,又是聘礼又是聘金,曹家立马就同意了。你想想,他们是哪来的钱?还不是这次卖菜挣的!我听说,他们家最近又在镇上摆摊子卖吃食了,这可是个长久的进项,每天都有钱赚的……”

话说到这,田娇有意顿了顿,见卢大娘神色起了变化,才继续。

“我就是替大娘你觉得不值,都是给季妧帮忙,她也未免太偏了些!若是她分给你的和胡家一样多,你家大孙子来年还愁说亲?叔和婶今年也能回家过个团圆年……”

“也不,不能这样说……”

卢大娘心里慢慢不是滋味起来。

第83章 套秘方

刚才提到季妧,卢大娘心里还是感激的。

听田娇给她掰扯了这一通后,她心里开始慢慢不是滋味起来。

人都是这样。

明明大家干的是一样的活,自己拿的少别人拿的多,就会不忿,就会失衡。

而之前明明过的还不如你的人,一下子比你有钱、日子过得比你还好,就更没法接受了。

不仅是眼红,更要紧的是心病。

卢大娘被田娇的话给绕进去了,其实动脑子想想就知道,自己根本不该去要求和胡家得到一样的待遇。

且不说胡家在季妧最困难的时候给她的帮助,就单说这回,胡良采购出了那么大的力,整个胡家除了不能动的谢姥娘和俩小娃,基本上是齐上阵了。

卢大娘她们只是请去的帮工,还是给了工钱的,这甚至是许多村妇人生中第一次摸到工钱。

凡是头脑清楚点的,都会念这个好,傻子才会去攀比。

而且她们这些人就去干半天,胡家跟着季妧那是没黑没白的干,再看看两家人的关系,还有啥可比的?

偏偏这世上就是糊涂人多,清醒人少。

你对她好,她还埋怨为啥不对她更好。稍微被妖风一忽悠,就容易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恰恰卢大娘就是这种。

田娇见她变了脸色,知道火候到了,顺势就道:“不瞒大娘你说,前阵子我也存了些菜,最近也试着想做她们那种……姜家日子看着过得去,其实也难,我也是嫁过去才知道,去年公公生了一场病,家里到现在都还欠着外债,我是被逼的没办法……所以想请大娘你帮帮忙,你放心,但凡赚了钱,我肯定不能亏待了你。”

村里其他人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以为谢寡妇她们把买的菜都做成了腌菜卖。田娇心里却门清,那根本不是腌菜。

那天军队来人拉货,装车时她仔细看了,没有坛子,都是藤编筐,怎么可能是酸菜?

只可惜藤编筐都盖了盖子,那些军爷又不允许走近,她无法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

原本她只是好奇,只是不想让季妧做成事,也没想过要跟着做。

可是自从季妧开始盖屋,婆婆就开始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背地里没少跟人说她坏话,还撺掇姜武,说当初如果娶的是季妧,他们姜家现在就能搬新屋住去了。

明明之前是她嫌弃季妧的名声,又怕她嫁进来克自己儿子,所以对自己和姜武暗地勾搭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见人家过得好了,马上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个老不死的,不就是看人家会挣银子吗?她还就不信了,季妧能的,她田娇难道不能?

卢大娘没想到田娇打的是这种心思。

虽然她听了田娇刚刚那番话心里有了疙瘩,但也没忘自己之前答应过的,不允许对别人透露在胡家做的事。

“娇娇,不是大娘不帮你,是我、我答应过谢寡妇她们……这要是说给别人知道了,我成啥人了……”

田娇最看不上这种黏黏糊糊的性格,但也就是这种性子最容易被人拿捏。

“大娘,你替别人想,人家可不见得会感激你,要不然好处怎么没你的份?我就不一样了,咱们两家是邻居,这些年你也算看着我长大的,你还不了解我吗?”

“这、我……”卢大娘本来嘴就笨,哪里是能说会道的田娇对手,眼看就动摇了。

田娇加了把火:“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你家几个大孙子考虑考虑吧,他们都大了,还挤在一间屋里睡。还有叔婶,一年到头在外面累死累活的……人家儿子又是娶媳妇又是摆摊子又是盖新房的,也就你实诚,还替人瞒着……”

“娇娇你别说了!”

卢大娘心里突然窜出一股恶气。

田娇说的对,凭啥她要帮季妧瞒着?如果季妧给自己和谢寡妇开一样的工钱,他们家也能盖房子,也能给孙子娶媳妇了,哪至于要急成这样?

季妧她不仁义,那自己为啥就不能告诉别人。

尤其这人又是田娇,田娇心好,肯定不能亏待自己……

“我可以跟你说,但你不能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田娇按捺住激动,忙道:“你放心,我谁也不说!”

卢大娘这才把她知道的和盘托出。

“……我知道的就这些,我们这些帮工都在胡家院子里忙活,也就是些洗菜、切菜的活。噢!有的还要在开水里烫烫,有的不用烫,反正别管烫的不烫的,沥干了水胡良他们就会拉到季妧住的破窝棚,再之后咋处理就不清楚了。”

之前还不觉得,如今细想想,感情谢寡妇一早就防着她们呢。

卢大娘心里越发不好受了,请人去帮忙还把人当贼防着,这不是腌臜人是啥。

田娇只证实了确实不是腌菜,其他的却没弄明白。

什么又是烫又是漂的?再要细问,卢大娘也说不清,她就是负责洗个菜而已。

田娇心里气的慌,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咋就没一点心眼,让你洗菜你就光洗菜,不让你看你不会偷看!

她忍住火,柔声道:“那天人来拉货,你和高婶子她们不是也去破窝棚帮着装车了吗?你总见到最后的成品是什么样了吧。”

这个卢大娘确实知道:“要说也没啥稀奇的,就是些干菜叶子,不知道军队为啥会要。”

干菜叶子?

军队既然愿意要,那自然不可能是普通的干菜叶子。

“你再想想,那干菜叶子是沥干了晒成的,还是……”

应该不会是直接晒的,不然赚钱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卢大娘一脸迷茫,想了好一会,还真想出了点不同:“那段时间胡良帮季妧在院子里支了两个灶台,胡大成每天都要过去破窝棚烧锅,会不会……”

“我知道了!”

田娇激动的站起来,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洗、切、烫,再之后就是放热锅里炕干,肯定是这样!”

原来这么简单,原来竟是这么简单!

卢大娘也觉得差不离。

田娇迫不及待要回家试试,招呼都没打就跑出了院子。

“娇娇!娇娇!”卢大娘唤了好几声都没把人唤住,看着盆里拧了一半的被单有些发愁,“咋就走了呢……”

田娇一口气跑回姜家,进了屋就把姜武往外扯,让他去地窖把前些时候屯进去的菜全弄出来。

姜武虽然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照做了。

姜武的娘毛氏沉着脸,看不惯田娇动不动软着嗓子使唤自家儿子,都是跟她那寡妇娘学的臭毛病!

姜武把菜一筐筐的弄出地窖,田娇搬个板凳坐在一边,把外层冻坏了的叶子扒掉,坏的不多的就留下。

“娇娇,你这到底是要干啥?”

田娇心里此刻别提多兴奋。

前段时间季妧买那么多菜,田娇虽然等着看笑话,但也多留了个心眼,因而家里菜园子清下来的菜就没卖,都堆地窖去了。

那时候卖也卖不上价钱,而且婆婆还没开始对她甩脸子,就任凭她安排了。

瞧,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

季妧那个脱水蔬菜的秘方她已经套了出来,等把这些菜全都做成脱水蔬菜,她也去军队卖!

虽说少是少了点,但先把路子搭上再说。

等明年,她提早几个月买菜,把生意全抢过来,让季妧和胡家喝西北风去!

“哎呀你就别管了,快帮我洗菜。我告诉你,咱们家的好日子要来了……”

第84章 争摊位

季妧说请宋璟吃饭,第二天他还真就如约到了。

不过他来的那会儿人正多,也没能立马吃上,反而跟着帮了一会儿忙。

有了摊子前竖着的广告牌,胡良轻省了不少。

因为太过醒目,过往客人基本一眼就能看到。

识字的看字,不认字的看画,然后或是被广告词吸引,或是觉得新奇有趣,自发走了进来,点名就要外面牌子上画的东西。

宋璟冲季妧眨了眨眼,仿佛在说功劳也有他的一半。

季妧把碗往他手里一塞,拍了拍他肩膀:“小二,上饭。”

“怎么说话呢?”谢寡妇故意瞪她。

宋璟却不以为意,还拦着她,不让她说季妧。

等高峰期过了,宋璟总算从小二变成了座上宾。

季妧把胡辣汤端过去,又特意新炸了几根油条,一并送到他面前。

嫩白的豆腐丝、绿色的的菠菜片、白中透绿的葱花……在蒸腾热气的衬托下,再加上金灿灿的油条,看上去跟幅画似的。

宋璟确实饿了,也不客气,端碗吃了起来。

胡辣汤浓稠鲜香、微辣而味长,油条表皮酥脆,吃起来却有着蓬松的口感,确实称得上黄金搭档。

季妧正在翻看他让自己抄写的那本书,还有一应纸张笔墨。

余光瞥见他在看自己,也没抬头:“怎么,不好吃?”

宋璟放下碗筷,自己把碗收拾好。

回过身来,笑着道:“只是没想到,你的厨艺倒比你的字还要好。”

季妧挑了挑眉,夸一个非要踩一个?

算了,全当他在夸自己好了。

宋璟不能多留,还要赶回去上课。

“你看这多不好意思……”

谢寡妇和胡良都特别过意不去。

昨天他帮着写广告牌,今早又在这忙活了半天,人一个童生老爷,将来是要干大事的。

“你明天就这个时候来,我把饭给你留好,你直接过来吃就好……”

宋璟摆了摆手:“不了谢婶,你家黄金搭档确实很好吃,但先生最近给我加了功课,我怕是不能经常过来。”

季妧这才记起,年后他也是要参加院试的。

难怪刚来镇上摆摊那几天,出来吃饭的学生中从来没见过他,应该是为了节省时间,在食堂自己弄点凑合着吃了,或者压根没吃。

长期不吃早饭可不行。

想到这,季妧好心提醒了一句:“功课虽然重要,早饭也是要吃的,不然对胃不好。”

宋璟先是一愣,继而嗯了声,又突然笑了。

“你说的,我会记住的。”

季妧被他笑的莫名其妙,扬了扬手里的书:“我也会尽快抄好,尽量不耽误你用。”

“那个不急……”宋璟及时刹住,差点说漏嘴,咳了一声道,“那你们先忙,我回书院了。”

谢寡妇和胡良跟着送他出去。

他走了几步远,又回身对季妧道:“等抄好了,我有礼谢你。”

没等季妧说什么,他已经匆匆走远了。

季妧暗暗吐槽,这书不是他管自己索要的谢礼吗,那他还给自己谢礼做什么?

胡良突然咿了一声:“这是宋璟留的吧?”

茶壶下面压着十多文钱。

“说是请他吃的,咋还给钱……这孩子,就不肯白拿人家的!”谢寡妇说着就要追出去,被季妧叫住了。

宋璟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他的自强也伴随着自尊,不靠别人,也不占人便宜,这应该是他从小学会的东西。

“算了吧谢姨,时候不早了,咱们收拾收拾也该回去了。”

走的时候,旁边馄饨摊的老伯突然喊住他们:“你们明天还来吗?”

胡良奇怪道:“自然是来的。”

老伯似乎要说什么,又不便出口:“那你们可得小……”

“咳——”对过卖包子的中年男人突然咳了一声。

那老伯顿时不说话了。

季妧看了中年男人一眼,他借着端蒸笼避开了视线。

胡良没往心里去,拉着车继续,季妧却直觉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这种预感到了第二天早上刚刚上客的时候,应验了。

“你们!赶紧给我搬走!”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叉腰挡在摊子的出入口。

他长得高大壮实,右边脸一颗大痦子,一看就不是善类。

胡良以为是找茬的,迎上前正要好言商量,还没开口就被他伸手推了个趔趄。

谢寡妇见儿子被欺负,立马冲上去:“这是我家摊子,你咋还动手打人了!”

“屁得你家摊子。”痦子男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指着四周,“你问问他们,这摊子是谁的?”

季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从那些人的脸上就得到了答案。

痦子男得意道:“别墨迹,赶紧拉着你们的东西给老子滚蛋!一群穷乡民,也不打听打听,老子的地盘也敢占!”

被他这样一闹,吃饭的客人都走差不多了,本来想进来吃的,也去了别家摊子。

季妧解下围裙走过去:“你说这地方是你的?”

痦子男一看那母子俩都被镇住了,又来了个小姑娘,也没当回事,不耐烦道:“不是我的,你问问谁还敢认!”

“这样啊……”季妧把手往他面前一伸,“地契拿来看看。”

痦子男吆喝了一声,一撸袖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吧!”

避重就轻,压根没正面回答季妧的问题。

“据我所知,这一块并不是私人用地,所以你不可能有地契。本来就是公家划分给商贩用的,也从来没有明文规定过哪个地方具体属于谁,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拿出证据看看。”

那些官二代富二代也不可能来摆摊,这人应该是仗着别人的势,但看他色厉内荏的虚样,怕是那靠山也没有多硬。

痦子男顿时就恼了,手指险些戳上季妧额头,恶狠狠道:“你他娘给脸不要脸是吧!让你搬你就搬,少他娘的废话,否则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横,以为这样就能把季妧吓退,没想到季妧比他更横。

她回身走到锅炉旁,直接抄了把菜刀在手上。

痦子男脸色立马变了:“你、你、你想干啥!”

谢寡妇和胡良也来拦季妧:“小妧你别这样,大不了咱换个地方,没什么大不了的……”

季妧不理,提刀径直来到痦子男面前,手起刀落,半角刀刃没入桌子中。

“要么证明给我看,要么给我滚!”

痦子男脚踩的正好是紧挨着这张桌子的长凳,刚刚那一下,还以为是冲着他那地方来的,因而双手此刻正紧紧捂着某个不可言说的位置。

见有惊无险,他狠狠吞了口唾沫,额头上冷汗都冒下来了。

他这副熊样落在别人眼里,引起阵阵哄笑声。

痦子男觉得被落了面子,指着季妧等人气急败坏道:“你们给我等着!”

第85章 有靠山

痦子男扔下这句,挤开人群一溜烟跑了。

谢寡妇和胡良忧心忡忡,担心碰到什么硬茬,毕竟那人看着就不好惹。

一打听,还真是南街一霸。

卖馄饨的老伯劝他们说:“你们还是腾地方吧,他拜的干哥哥,说是县城啥老爷家的,势大的很。常年霸着这,就算他不常来,也不许别人摆。之前有个新来的不知道,跟他杠起来,就被他找人打了。”

难怪他们第一次来摆摊的时候,周围人看他们的目光那么奇怪。

之前痦子男应该来过一趟,听说位置被人占了,所以这老伯昨天才想提醒他们,却被别人拦了下来。

近来他们家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此消彼长,其他摊子的生意必然会受影响。

季妧原本还觉着这一片的风气不错,没人说酸话,也没人眼红挤兑。

原来都等着这一出呢。

目光扫过四周摊铺,那些人刚才还伸着头往这边瞅热闹,这会儿一个个又装作忙这忙那的样子。

“这可咋整,要不咱们还是搬吧?”

不是谢寡妇怂,是压根斗不起,从来穷人哪有跟富人争的道理。

季妧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不怕谢姨,咱也有靠山。”

不是季妧非要惹事不可,而是这种事,你退一步,以后要退的就不止是一步了。

黄金搭档的招牌已经打出去,挪个地方影响并不大。

但旁边这么多等着看结果的,若是把摊位拱手相让,然后灰溜溜走人,不出半天就能传遍整个镇。

那无论他们再去哪摆摊,都会被人笑话,也会成为其他人挑衅欺负的对象。

那些眼红他们生意的,也难保不会抓住机会把他们排挤出居庸镇。

人要想立住脚,要么靠智,要么靠狠。

总之就是不能让人觉得,你是任谁都可以捏一把的软柿子。

季妧赌痦子男背后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就算是,她还有贞吉利给的那块私符,唬唬人应该还是可以的,狐假虎威谁不会?

她这边正想着,又听到了痦子男的声音。

转过头,见他引着个人正雄赳赳的往这边走,边走边气愤的比划着什么,几步远都能看到喷溅出来的唾沫星子。

季妧眯了眯眼,待看清来人,顿时笑了。

“汪哥,就是这几个乡下来的穷鬼!他们占了我的地方不肯挪,还拿刀吓唬人,这哪是不拿我当回事,这分明是打你的脸呐汪哥!尤其这个臭丫头,她最可恶,你一定要帮我好好教训教训她!也好让她知道知道,白家的人是好惹的?!”

汪顺这段时间倒霉的要死,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收的小弟来找他帮忙出气,他二话不说就跟着来了。

等看清包痦子指的是谁,他真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

今天出门又没看黄历!咋就碰上这瘟神了!

包痦子告完状,正等着看他汪哥大展神威,却迟迟没等到动静。

“汪哥?”

他疑惑的扭过头,就见汪哥的脸憋得跟便秘了一样。

“季、季姑娘……”

谁?谁是季姑娘?

包痦子正一头雾水,就见那个让人牙痒痒的臭丫头走过来,笑的特别奇怪。

“好久不见啊汪……伙计,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柱上拐了?”

一向拽的跟王八似的的汪顺,今天竟然是拄着拐来的,嘴角和右眼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看上去伤的不轻啊。

汪顺硬挤出一个笑,脸上半点以往的不屑都找不到,也不喊乡下丫头了,一口一个季姑娘。

“有劳季姑娘关心,我这也没啥,就是走夜路不小心摔了、摔了一跤……”

那这跤摔得可真有水平。

不过季妧又不是真的关心他,便也没细究,只问道:“你有何贵干?”

包痦子响亮的咳了一嗓子,挺胸叉腰道:“我哥自然是来给我主持公道的!”

“哦……”季妧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看向汪顺,“原来他说的那个干哥哥就是汪伙计你呀,怎么,你这是替干弟弟打抱不平来了?”

汪顺如果腿是好的,此刻都恨不得踹死包痦子。

没拄拐的那只手往他后脑勺狠劲一拍,吼道:“主持个屁得公道!快跟季姑娘道歉!季姑娘的地盘都敢抢,你活得不耐烦了?!”

包痦子抱着头,整个人都懵了。

“汪哥……你……我……”这他娘到底咋了!

“道歉就不必了。我觉得还是问问清楚比较好,这块地是他的,还是你的,亦或是白家的?”

汪顺擦了擦汗:“都、都不是。”

季妧点了点头:“那就最好。大家做生意都不容易,先来后到可以,画地为王不行,你说是吧。”

“你说得对,说得都对。”

包痦子又不是真傻,见一向在镇上横着走的汪哥,在这个乡下丫头面前却跟个孙子似的,心里也开始打起鼓来。

自然也不敢再提抢地盘的事,被汪顺按着头赔礼道歉后,随他灰溜溜离开了。

别看汪顺拄着拐,那速度包痦子都跟不上。

拐过这条街总算停了下来,汪顺靠着墙,重重喘了口气。

包痦子真的是一肚子官司:“汪哥,那臭丫头到底谁啊,瞧把你怕的……”

“啪!”脑袋上又挨了一掌。

“我那是怕她吗?我那还不是……”

“还不是啥?”包痦子抻了抻头,“难不成她靠山比白家还大?”

比不比白家大不知道,但要命是肯定的,不然他这一身伤是哪来的?

那次被二叔逼着去大丰村道歉,他心不甘情不愿,根本没把季妧当回事。哪想到那季妧有个做军医的哥哥,哥哥还是大将军身边的红人。

而那寇将军,可是白老爷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人物。

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罢了,他顶多不会再招惹季妧,也谈不上会怕。

直到有天晚上走夜路回来,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

他正想回头看个究竟,迎面就挨了重重一拳。

身体凌空飞落在地,嘴里瞬间布满了血腥味,大牙都打掉了几颗,还没回神又被揪起来一顿狠揍。

最后把他扔死狗一样往济世堂门前一扔,几匹马呼啸着消失了。

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一个字也没留,汪顺觉得自己实在挨的冤枉!

汪德听后,却骂他活该。

整个居庸镇,有马的人家都少,还一连几匹。

再加上那些人的身手和利落劲,不是军队的还能是谁?

汪德对这个朽木侄子也是没办法了。

“我让你不要再去招惹那个季妧,你不听,现在惹祸上身了吧,看你以后还长不长记性!”

汪顺真是欲哭无泪,从大丰村回来他都没见过季妧,怎么惹啊!

“那就是你之前惹的,人家记仇了,这不,特地找了人来教训你!”

二叔的话让他后怕不已。

这要是以后季妧时不时记起来一次,那他还不得被打死!

尤其没过几天,听说谷雨田也栽了。

先是被多年的老对头揭发以假乱真以次充好,合作商家紧跟着纷纷退货,随后谷雨田被召回县城,再没有消息。

汪顺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地,这一个月他痛定思痛,做了个决定——珍爱小命、远离季妧。

第86章 上梁日

汪顺带着痦子男走后,胡辣汤摊继续营业。

胡良想不通,那个姓汪的伙计以前都用鼻孔看人,这次怎么好像很怕他们的样子。

季妧猜测,应该是上次贞吉利唬住了汪掌柜,汪掌柜回去又把汪顺教训了一顿。

就是没看出来,那汪掌柜还真是个人物。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侄子,竟然能下这样的狠手,几乎都要打残了。

让人不服都不行。

经过方才一闹,生意不但没影响,反而来的人更多了,都好奇季妧他们怎么把麻烦摆平的。

最想知道的当然还是周边那些商贩。

那汪顺是济世堂汪掌柜的侄子,济世堂在镇上一家独大不说,背后的邺阳县白家更是无人不知。包痦子仗着认了汪顺当干哥,也把自己当成了白家一份子,成天横行无忌的,众人敢怒不敢言。

新冒出来的这家无意间占了包痦子的摊位,生意又好到让人眼红,所以许多人就抱着让他们斗起来,最好两败俱伤的想法。

可谁能想到,季妧他们啥事都没有,反倒是包痦子这回成了手下败将,就连拉来那汪顺都不中用。

如此一来,众人心中不免开始胡乱猜测。

别不是这卖胡辣汤的,背后靠山比白家都大吧!

这样想着,等收摊的时候,这些人一改前几日的冷淡,都涌过来帮忙,笑的别提多亲和,但话里话外无一不带着试探。

偏偏碰到几个嘴严的,什么深浅也探不出。

自此,胡家的摊子成了这片儿谁都不敢惹的所在,据说他们来头很大、背景神秘,连县城白家都得低一头!

早点摊子的生意正式上了轨道,胡良把胡辣汤和油条基本上都学会了,季妧也就不打算再去了。

主要也是因为新房那边要上梁了。

谢寡妇本来想把生意停一天,她和胡良留下来帮把手,毕竟上梁是大事,怕季妧一个人支应不过来。

季妧没让。

新生意刚上路,根基还没扎牢,顾客群也没稳固,最怕的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再说需要的东西都已经置办齐了,光上个梁也用不了多少人手。

有些地方的风俗是上梁当天要办酒席招待亲朋好友,大丰村这边也是要办酒席的,不过是在新房建成并入住的时候,所以上梁这天还是比较轻省的。

次日早早吃过饭,季妧拉着大宝去了破窝棚。

现在已经不能叫破窝棚了,篱笆墙和欲倒不倒的茅草屋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青砖黑瓦阔屋大院。

虽然还没完全竣工,但也大致成型了。

旺民叔和史勇叔帮着把上梁用的东西从胡家搬了过来,旺婶子、高婶子还有上次找去帮工的几个婶子也都过来帮忙。

上梁就是把屋顶最高一根中梁给安上去的过程,但在这之前要先暖梁。

先摆两条长凳在未建成的新房堂心,再在中梁的正中间栓一朵红布做成的大红花,架在万字糕上,中梁两侧分别系上红绿布条。

本来还要摆供桌的,农家没那么多讲究,季妧也嫌麻烦,就没弄。

暖梁开始,由季妧点燃炮竹,然后在中梁下方点燃芝麻楷。

这时候木匠师傅用酒壶从梁头浇到梁尾,嘴里念念有词道:

“……一杯酒来敬梁头,文拜相来武封侯;二杯酒来敬梁腰,脱掉蓝衫换紫袍;三杯酒来敬梁尾,东家做官清如水。买田置地创家业,子子孙孙多富贵;三杯酒来都敬过,东家匠人多福寿。多富贵来多福寿,只待明朝龙抬头……”

诵唱完毕,旺民叔和工人们互相打过招呼,高喊了一声:“上啊!大吉大利!”

顶上站着的人就用绳子分别拉着中梁两头慢慢上了柱端。

此时鞭炮齐鸣,下面已经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都是等着抢上梁馒头的。

乡下地方,每每遇到上梁,大半个村的人都能出动。一来抢了上梁馒头能沾喜气,二来缺衣少食的人家,抢点东西回去也能给大人孩子打打牙祭。

待正梁敲进榫内,就开始往下抛上梁馒头了。

说是上梁馒头,可不仅仅只是馒头,还有糖饼、花生、芝麻球、万字糕之类的零嘴。

一看屋顶上的人提了好些个竹筐,地下的人都开始嗷嗷叫起来,催着他们快点撒。

几个工人笑呵呵道了声“好嘞”,抓起筐里的东西,当先抛向季妧所在的位置。

东西多,撒起来像下雨一样,人群霎时间乱了套,你推我搡纷纷抢夺起来。

季妧刚抢了一个糖球在手上,就被迎面而来的大馒头砸的晕头转向,赶紧拉着大宝退出了包围圈。

大宝一脸懵,看看那群疯狂的人,又看看还在揉额头的季妧。

季妧扑哧笑了,把抢到的糖球塞到大宝嘴里:“给,你也沾沾咱们家的喜气。”

大宝半边脸都被撑鼓了,像个小蛤蟆一样。

他费力的动了动,咔嚓一声,把糖球咬成了两半。

把另一半吐到掌心,伸手递给季妧。

季妧看着那明显还带着口水的半个糖块,十分想拒绝。

但这是大宝给他的欸……算了,弟弟的口水嫌弃个啥。

季妧接过塞进嘴里,眯着眼笑:“真甜,甜不甜啊大宝?”

大宝老实的点头:“嗯。”

东西撒完,人群也渐渐散了。

到此,整个上梁流程总算大功告成。

季明茂撞开门,跑到炕前使劲摇晃朱氏:“娘、娘,快别睡了!贱丫头家上梁了!”

他刚才出去玩,看许多人都往东北拐跑,心里一咯噔,赶忙就回来喊大人。

朱氏估摸着那边差不多也该上梁了,这几天掰着手指头数,没想到还是没赶上趟。

她爬起来胡乱套上衣裳,踹男人踹不醒,便提溜着儿子,两人脸都没洗就往破窝棚跑。

才跑到半路,见三五成群的人已经往回走了,而且个个都用衣裳兜着好些东西。

季明茂看到有个小孩手里捏着糖球,舔一口还看他一下,摇着朱氏的手道:“娘,我也要吃糖!”

朱氏立马扯住那家大人问:“贱……妧丫头还撒糖球了?”

大家伙抢了东西正高兴着,闻言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可不止糖球,好东西多着呐,还有糖饼、花生、万字糕……”

“哎呦你是没见着,大家伙都抢疯了,妧丫头可真大方。”

“前阵子不说她找人洗菜半天都给不少工钱吗?下次她要再卖菜,我也想去帮忙……”

“别说,这房子盖的真排场……跟军队做生意肯定赚了大钱……”

一群人说着说着走远了,朱氏被忽视了个彻底。

朱氏都快气炸了!

季妧这个小没良心的白眼狼,不知死的贱丫头,为啥不等她去再上梁!

第87章 等她发了财

朱氏看着别人拿回去的白面馒头还有焦黄的糖饼,心都快疼死了,恨不得劈脸上去夺下来。

说来说去还是那个贱丫头的问题,上梁都不知道去老宅通知一声,净便宜外人了。

季明茂听说都抢完了,把朱氏手一甩,就开始哭闹起来。

“你非睡懒觉,好了吧,人家都把好东西抢完了!我不管,我也要吃糖饼,我也要吃糖球!”

另有路过的听了后就道:“你不是人妧丫头三婶吗?现在过去看看呗,她还能不留着点孝敬你这三婶?”

这是在挤兑朱氏呢,朱氏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她当场叉着腰骂回去:“吃的都堵不住你的臭嘴,小心别被那白馒头给噎死!”

见她恼了,周围的人更是哄笑一团。

“娘……”季明茂想吃,又不敢去,他现在特别怕那贱丫头。

朱氏想起之前的几巴掌,脸还隐隐发疼。

随大流进去抢还行,现在人都回来了再让她一个人去,她怕那贱丫头疯劲上来,有命拿也没命吃。

“走!咱回去找你爷奶告状去!”

毛氏这回也抢了不少东西,用围裙颠颠的兜回家,一看早饭还没做,就走到姜武和田娇歇的那屋使劲拍门。

“都多早晚了还不起?还当自己是新媳妇,等着我做好了端嘴边喂你呢!”

屋里面先是咚一声响,紧跟着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姜武才趿拉着鞋来开门,还打着哈欠,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娘你起这么早干啥呀,家里又没事做,昨晚我和娇娇睡的有点晚了……”

毛氏从半开的门缝往里面瞄,见田娇才下炕,正在那拢衣服呢,一看俩人在屋里就没干好事。

娶个这样的狐狸精,能不睡晚?

“那就不能睡早点,成天瞎折腾个啥!这都几个月了,也没见有啥动静……”

毛氏的脸不好看,田娇脸也好看不到哪去。

婆婆话里话外嫌她肚子没动静,不过就是寻个由头,她现在看自己不顺眼,哪哪都能挑出刺来。

田娇快速梳好头,换了个笑脸走出去:“娘你别急,我这就去做饭……”

毛氏现在一看她笑的轻浮样就来气。

“都要饿死了,咋不急?你满村里看看去,谁家媳妇能睡到这时候还不起的?敢情我们家是迎回来一个王母娘娘啊!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落一张巧嘴,啥正事也不干,成天就勾搭男人搁炕上混了,你倒是给我姜家混出个种出来啊!”

这是什么狗屁话!田娇又气又羞,眼泪霎时间涌了上来。

“娘,我们昨晚弄菜呢,不是你想的那样。”

姜武也觉得她娘说话难听,更不忍心看田娇受委屈:“娇娇想法子赚钱,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吗?娘你怎么就不知道体谅点呢……”

毛氏的心一下子冰冰凉。

人都说养儿子没用,娶了媳妇就忘娘,她原先还不信。

姜武打小就听她的话,毛氏觉得即便将来媳妇进门,姜武也不能被一个半道插进来的女人笼络了去。

当初田娇表现的又乖顺又听话,在自己面前赔尽了小意,让毛氏以为是个好拿捏的,才会同意姜武娶一个寡妇的闺女进门。

没想到这小骚货一肚子花花肠子,这才多久,就哄的姜武屡屡跟自己顶嘴。

再看田娇,才说了她两句,眼泪就下来了,哭给谁看?还不是想让男人心疼!

毛氏气得不轻,指着姜武道:“当初你俩还没办事呢就睡一块去了,我不知道体谅人,她能进咱家门?结果我好心没好报,愣是娶进来一个祸家精啊,把我儿子鼓捣的都要不认他娘了啊……”

毛氏说着说着扯嗓子哭了起来。

姜武急了,忙松开田娇去哄她:“娘你这是干啥,我咋能不认你呢,你快别哭了……”

毛氏把俩人婚前偷吃的丑事都给抖落了出来,眼看嗓门越来越大,怕她喊的人尽皆知,田娇只能把眼泪憋回去,硬忍着气上前赔小心。

“娘你别气了,都是我不好。从今天起早饭都由我来做,天冷,你和爹晚点起,擎等着吃现成的就好。”

从嫁进姜家,她总共也没进过几回灶房,现在也是不得不暂时妥协。

毛氏被儿子哄着,儿媳也服了软,见好就收,不过还是嘀咕了一句:“你以后少缠着点你男人,养了这么多年,回头身子都被你给掏虚了。”

田娇红涨着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见她没吭声进了灶房,毛氏还嘱咐了句:“今早不吃杂面馍了,咱吃白面的!”

田娇也是才看到案板上摆着好几个大白面馒头,还有一些果子糕点啥的。

谁不喜欢吃好的呢,田娇的心情也没那么差了,好奇的问:“娘,你哪弄这些东西?”

毛氏就等着她问呢,闻言扯着姜武进了灶房,把那些东西一个个摊开给他看。

“妧丫头家今天上梁,我占了个好地方,抢的最多。你看看,都是好东西,咱村里你见谁家上梁这么大方的?都说妧丫头现在发达了,我看一点也不假!新屋盖的还分前后院,都有咱家两个大不说,用的还都是砖瓦,我今天去看了,院子里都铺上砖了……”

毛氏说起来滔滔不绝,还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也不想想人家就是盖再大再好的房,跟她又有啥关系?

现在一口一个妧丫头的叫了,当初还不是跟别人一样喊人家克星鬼!

田娇心里咒着死老太婆,低着头,露出半个侧脸冲着姜武,似乎被伤了心。

姜武果然心疼了,但想到刚才他帮田娇说话惹的毛氏一通发作,又不好直接开口。

毛氏还在夸个不停:“哎呦我的老天爷,这丫头咋一下就转运了呢,早知道她恁会赚钱,娘就……”

“娘!”姜武见她越说越离谱,也顾不得了,连忙打断她,怕田娇听了心里更不好受。

“娘,你不用羡慕人家,等以后我和娇娇挣了钱,也给你盖大房子住……咱先做饭吧,儿子都快饿死了……”

“挣钱?也不看自己几斤几两,她指望啥挣钱……”毛氏嘀咕着,到底不忍饿着儿子,就催田娇快点做饭。

她留了几个白面馒头下来,把案板上其他东西全都兜回自己屋藏着去了。

“娇娇,你别往心里去,娘她就那样……她还是很喜欢你的。”姜武边帮着烧锅,边劝慰她道。

田娇露出一个苦笑:“我都知道的武哥,你不用说了。”

喜欢?田娇心里冷哼,那是跟以前一无所有的季妧相比罢了。

现在季妧赚了钱,毛氏恨不得立马把儿媳妇给换过来。

说她凭什么赚钱?自己还偏就赚给她看!

地窖里的菜全部都按照季妧的法子烘干了,明天她就去军营。

等她发了财,死老太婆就等着跪下给她端洗脚水吧。

第88章 咱们分家吧

朱氏拉着季明茂一路气突突的回到家,少不了又是一番添油加醋。

说季妧新房上梁生怕季家知道,外面那些不相干的都大兜小兜往家拎,偏偏他们这些亲的连根毛也见不着。

朱氏想着,凭康婆子半点亏不肯吃的脾气,这次还能忍住不去贱丫头那闹一通?

只要婆婆去,她就在后面跟着,到时候把贱丫头家剩下的都给端过来!

康婆子确实还记恨着之前胡辣汤方子的事。

不过自从季连樘进了县学,季庆山觉得儿子这回中秀才十拿九稳,心里高兴,更嘱咐康婆子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

任季妧盖房也好怎么都好,那都是小钱,等儿子当了秀才再进一步中举,季家泼天的富贵还在后头呢。

康婆子从来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她要是心里不痛快,那必然闹得所有人不痛快。但为了她的宝贝老四,她愿意忍过这段时间。

等老四风光大中,再腾出手好好收拾那丧门星!

当然主要还是季庆山那句泼天富贵起了作用。

虽然心里想着季妧手里的银子还是挠心挠肺,但她现在已经是半脚秀才的娘了,应该端出高人一等的态度来。

当家的和老四都觉得她眼皮子浅,她反而觉得朱氏才是那个眼皮子浅的。

“不就是几个馒头,瞧你贫的那样!有你这样的嫂子,以后出去都给我老四丢人。那边上梁,大清早你乱窜啥?不知道还以为你赶着上坟。既然闲得慌,你把今天的饭也做了。”

朱氏不乐意了:“娘!今早不是轮到大嫂做饭吗?”

她就是告个状,咋还摊上活了。

“老大家的我另有活让她干,咋,你嫌做饭太轻巧了!”

朱氏顿时不吱声了。

季连樘进县学的事不仅是颗定心丸,更是黏合剂,季家所有人空前和谐起来,就连季连樘去县里又从康婆子那拿了银子,都没有人吭声。

这些天也没有再因季妧的动向生气吵架。

跟季家的前途相比,季妧算个啥?

她就是再能耐、赚再多钱,那摆在老四面前也不够看的,且等着吧!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等着沾季连樘的光。

傍晚,季连松从山厂扛木头回来,棉袄都汗湿了,杨氏给他烧了热水让他进内间擦洗,她坐外间边做针线边和季明方说季妧上梁的事。

“……当初妧丫头那样,都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是个有造化的,离了季家,日子还真让她过起来了。”

季明方正摘萝卜缨子的手顿了顿,眼皮垂下来,动作继续。

杨氏也习惯了他成日不言不语,自顾自道:“你说她不跟季家旁人说也就罢了,你爹背着你奶偷偷给她送过半袋红薯干,还把咱好容易藏的钱也送去了,连我都瞒着,上梁这样的大事,也不见她来知会你爹一声。”

季连松从里间换好衣服出来,正好听到这句。

“就那点东西,再咋说我也是她大伯,总不能眼看着她饿死,不然咋对得起二弟?妧丫头不来知会,自有她不能知会的道理。”

就像明知道上梁是大事,他这个大伯也不能露面帮忙一样,季妧也得顾虑季家其他人。

杨氏不说话了,去灶房端剩饭。

其他人都吃过了,因而就没去堂屋,直接端到了他们住的东厢。

季连松饿了一天,狼吞虎咽的扒拉着。

早上去的时候天还没亮,就带了俩冷馒头,中午借了点开水凑合着填填肚子,根本不顶饿。

季明方看着他皲裂渗血的双手,再想想成天在家不是吃就是躺的三叔,还有季家的荣耀、那个高高在上吸着全家血的四叔。

放在腿上的手缓缓收紧,直到掐进皮肉里。

他不觉得疼,只是恨。

恨爷奶的偏心,恨父母的逆来顺受,恨自己的无能,更恨……

“爹。”他突然开口,“能不能不去扛木头了?全家都歇在家,爷奶就让你去……你一年到头地里忙活不完,也就赶冬天能歇两天,干什么非要去遭这份罪?”

季连松知道儿子这是心疼自己,心里暖和,人也乐呵。

“我做惯了,一闲下来浑身难受。再说,你四叔春后要考试,中了秀才用钱的地方更多,我能干就……”

季明方蓦地站起身冲他吼道:“你是他哥,不是他的奴才!你就算掏心掏肺把命都给他,他也不会念你半分好!你做牛做马赚的血汗钱,人家说不定还嫌脏,你知不知道!”

儿子的突然发作让季连松愣在当场,杨氏更是吓得直接去关门,回过身脸色都白了。

“明方,你小点声,万一让你奶听见……”

季明方冷笑:“这是我家,我连说话都不能大声吗?爹、娘,你们告诉我,可不可笑?”

季连松以为儿子又听了什么闲话,所以才受刺激,饭也顾不上吃了,就问:“是不是你奶又骂你了?你奶的嘴就那样,你当听不见也就好了,别往心里去……”

“晚了。”季明方摇了摇头。

季连松一愣:“什么晚了?”

“这些年,我奶说的每一句,都刻在了这里,还有这里……”季明方指了指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头,“瘸子、废物、没出息的东西……每一句,我想忘都忘不掉,梦里都是她指着我骂的样子。”

杨氏闻言落下泪来,使劲拍打了他两下:“你这孩子……你心咋就恁窄,什么话都往心里放,不是为难自己吗?”

季明方扯了扯嘴角:“我心窄,我为难自己,所以到头来还是我的错?”

季连松没想到儿子竟然藏着这么重的心事,他一时自责又懊悔。

“都怪我,都怪我这个当爹的不好!明方,下回你奶再说这种话,我一定拦着……”

“你拦得住吗爹?”

季连松哑口无言,半晌坚定了神色道:“你信爹一回。”

季明方看着他,突然道:“那咱们分家吧。”

“啥?”

“你说啥?”

季连松是怀疑自己听错了,杨氏是怀疑儿子发烧了。

“你们没有听错,我也没有烧糊涂。娘,你刚不也说妧丫头分出季家后日子过起来了吗?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分出去?分出去,咱们辛苦赚的钱自己存着,我也想办法找些事情做,总比现在没完没了的干活,却都是给别人忙活的强。”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渴望新生一般,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爹,娘,你们不总说为我好吗?真为了我好,咱们就分家吧!”

第89章 误认与冒认

季连松还没说话呢,杨氏当即就说不行。

“妧丫头那是被赶出去的,她被逼的没法子了,不找活路就得饿死。咱们不一样啊,你小叔就要中秀才了,咱家日子眼看就要好起来了,这个时候提分家不是傻吗?”

季明方手背都攥出了青筋:“他中不中秀才,跟我们这一房又有什么关系,爷奶又不会高看我们一眼。”

“咱又不指望你爷奶。”杨氏不知道儿子今天是犯了啥轴劲,“咱全家都指望你四叔呢,你腿这样,将来也只能靠你四叔……”

“孩他娘!”季连松想截住杨氏的话,可还是晚了,季明方已经听到了。

他神情怔忪了一下,脸色一瞬间变得晦暗。

“明方,娘不是故意的,娘……”

“娘。”季明方打断她无力的解释,盯着她问,“别人那样说也就罢了,连你也……我的腿为什么这样,你会不知道吗!”

最后一句,他是竭嘶底里吼出来的。

杨氏被震的浑身一抖,第一反应就是去捂他的嘴,即便关着门,还是惊慌的看向正房所在的方向。

倒是季连松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方你说啥,孩他娘,明方的腿不是摔的吗?”

杨氏结巴道:“是、是……”

“根本就不是!”季明方忍无可忍,正要说什么,杨氏突然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再去看时,只见她煞白着脸,嘴唇发青,浑身哆嗦个不停。

“娘……你是我娘啊,你……”

绝望无力的感觉再次包围了季明方,他满腔屈恨哽在喉头,看着自己卑微祈求的母亲,闭了闭眼,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我累了,回屋睡了。”

季连松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不太放心。

“孩他娘,今天明方到底咋了?这又是提分家,又是问他的腿……”

杨氏强笑道:“这孩子打小心思就敏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跟你开玩笑呢,哪可能分家,咱以后都还要靠四弟呢。”

季连松皱了皱眉:“咱做咱该做的,也不是单为了讨好四弟。你以后别总这样说,尤其别当着明方的面,他听了心里不好受。”

“可咱们就明方一个儿子,他又是这么个情况,不靠老四,那还能……好,我、我知道了,我不说。”

见男人并不赞成自己的话,杨氏背过身收拾碗筷,分家的话题自然也就揭了过去。

翌日,田娇和姜武站在军营外,面面相觑,受宠若惊。

还以为得费一番劲儿才能摸到地方,没想到事情比想象中要顺利。

他们天不亮就动身,一路打听着过来。

听说最近戒严,任何人不得在军营附近出入,果不其然,离军营还有些距离呢,就被巡逻的士兵给截了下来。

一番盘查之后,确定他们确实是普通老百姓,此行不过是想做点生意,也没多做为难,就让他们赶紧离开。

好不容易来的,田娇哪肯轻易离开?

她笑盈盈上前,娇滴滴一通好话奉承。

结果脸都快笑僵了,那些士兵愣是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连个反应都没有。

田娇脑筋一转,立马换了套路。

她称自己是来送脱水蔬菜的,之前有军爷去大丰村拉过一次货,走的时候吩咐过,之后再有货,直接送到军营就成。

他们这次就是奉命来送货的。

那几个士兵显然是知道脱水蔬菜的,态度立马好了不少。

其中一个还笑着说了句:“原来大冬天能吃上青菜是因为你们……”

他和旁边的人嘀咕了一会儿,只隐隐听到一句“贞军医的妹妹”。

然后田娇和姜武就被领到了军营某个入口处,让他们稍等,有人进去通传。

普通老百姓见到当兵的都怵的慌,哪里能得到这样的礼遇?

田娇摸了摸脸,心里暗喜,觉得自己的好时运就要来了。

姜武却有些心慌,而且感觉做贼心虚的厉害。

他扯了扯田娇,小声道:“咱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之前卖菜给军营的是季妧,咱这不是骗人吗?这里可是军营,万一……”

“怕什么?都是一样的菜,买谁的不是买。况且咱们都亲自送上门来了,还免了他们辛苦跑一趟,他们未见得就会认准季妧。退一万步,就算他们要追究,咱们也可以说是替季妧来的,怕啥?”

“可……”姜武还是觉得这样行事太有欺骗嫌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没抢到姜武之前,田娇也喜欢他的这份淳朴与本分,但抢到手后,她又觉得姜武老实过了头。

照他这种踏实过日子的想法,他们家啥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

“武哥,做生意和做人可不一样。做生意心眼就不能太实,你不骗别人,回头就得被别人骗。再说咱们又没害人,就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

田娇能说会道,有些话从她嘴里出来,没理也变有理了。

姜武一方面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细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田娇见他还在纠结,略带哀怨的瞪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做成生意?你怕军营要了我的菜,就不要季妧的了?说到底,在你心里,还是她比我重要,是不是?”

姜武简直冤到家了。

“咋可能呢娇娇?我心里只有你,我和季妧打小一块长大,对她从来没有过别的想法,一直当妹妹看的……”

“妹妹也不许!”田娇似撒娇似命令道。

姜武连忙保证,“好好好!不是妹妹,什么都不是,这总行了吧?”

田娇这才转嗔为喜。

两人正搁那眉目传情呢,突然从营里急匆匆跑出一个人来。

那人先左右看了看,锁定目标后,嘴里大喊着“妹妹”,就朝这边直冲过来。

速度那叫一个快,停下来的时候险些没杀住脚。

“妹啊,哥想死你了!”

他热情洋溢喊了一句,张开双臂作拥抱状。

不过等看清面前站的是个生人时,脸子啪嗒就垮了下来。

“你是谁?我妹呢?”

田娇只在贞吉利去大丰村的时候远远见过他的马车,因而并不认识本人。

她觉得有点不舒服,这还是第一次有男人对她甩脸子。

但她能分得清轻重,很快调整好心情,上前一步,笑着打招呼:“军爷……”

贞吉利根本不理她。

他往前跑出一段距离,没看到人就又拐回来,问随后赶过来的传话士兵。

“不说我妹子来看我了,人呢?”

第90章 他瞎你贱

传话的士兵直挠头。

他只说军医妹子来送货,又没说是特地来看军医的,是军医自己没听完就一溜烟跑了。

不过这话他也就只敢在心里说说,毕竟贞军医可是出了名的难缠加小心眼。

他指了指旁边的田娇:“你妹不、不是她吗?”

贞吉利再次看向田娇。

田娇嘴角才勾起一半,贞吉利仰天翻了个白眼。

“你妹才长那样,我妹可比她漂亮多了!”

田娇气的内伤。

一个大男人,说话刻薄也就算了,还说她长得不漂亮?

“原来不是啊。”传话士兵又挠了挠头,“她说她是大丰村的,又是来送脱水蔬菜,我们就都以为……”

贞吉利都打算走人了,闻言转过身,眯着眼走近田娇姜武。

“你们也是大丰村的?”

田娇还沉浸在自己被变相骂丑的郁闷中不想说话,姜武略显拘束的点了点头。

贞吉利又问:“你们为什么会做脱水蔬菜,我记得大丰村,只有季妧会做。”

那天去取货的人中并没有他,可他却认识季妧……

田娇前后一连想,便猜出他是谁了。

这人去了一趟大丰村,季妧就搭上了军队,肯定就是金主,说话还很管用的那种。

她心里的不悦和芥蒂立马没了影,上前一步,软言巧语道:“军爷,会做脱水蔬菜的可不止她季妧一家,你看看我们的,保准比她的还要好。”

她停下来,瞟了一眼贞吉利,别有意味的笑了笑:“军爷,你离得远,我们村里发生的事可能不太了解,所以一时被人给骗了也是有的。我是觉得,做生意一定要诚实,有些人不但品行不好,在村里名声都烂透了……”

她话里话外都在踩季妧,只要没聋都能听的出来。

贞吉利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突然问道:“你们就是姜武和田娇吧。”

姜武和田娇齐齐一愣:“军爷认识我们?”

随即,田娇脸色有些不好。

“是不是季妧跟你提过我们,她说什么了?肯定没说好话。军爷你是不知道,她这人从小就这样,许是嫉妒我吧,我一直处处忍让,可她……”

贞吉利竖起一根手指冲她摇了摇。

“别往她身上扯,你们的名字还不值得脏了她的嘴。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刚刚不是说了,有些人的名声在村里都烂透了,稍一打听就是一出精彩的大戏。”

田娇一噎,这人明显话里有话。

她脸上神情变幻了一会儿,随即一脸受了屈辱的表情。

“民妇自认没得罪过军爷,军爷为啥这么糟践人?”

“不为啥。”贞吉利似笑非笑,“就因为他瞎,你贱。”

“你……”田娇咬着唇,这次是真的要被气哭了。

姜武壮着胆子挡在田娇身前:“你,你不能这么说娇娇……”

“怎么?我说的不对?你难道没毁弃婚约,她难道没背叛好友,你们两个难道没勾搭成奸?”

姜武涨红了脸,支吾难言,倍觉难堪。

田娇推开他,红着眼对贞吉利道:“你不能光听季妧一个人空口白话,根本就不是她说的那样!我们三个的事……”

“你和你男人的事就不要扯上季妧了吧,她可是一个字都没提过你们。你俩的污糟事我也没兴趣听,不过我这里倒是有句话奉劝你们。”

田娇憋着气问:“什么话?”

贞吉利踱到牛车旁,一把掀开上面遮盖的东西。

“只要有我在,你们就别想着能搭上军队。还有这脱水蔬菜,我不管你是怎么偷学来的,总之不能……”

余光瞥到筐里的东西,他蓦地一顿。

眼神闪烁了一下,后面的狠话陡然拐了个弯。

“咳!总之,你做都已经做了,这一次我就不追究了。你们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就算不能卖给军队,也可以卖给别人嘛!比如镇上那些酒楼饭馆啥的……天无绝人之路,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不必谢我。”

田娇和姜武都糊涂了。

他把话说那么难听,反过头又给他俩出主意?

田娇可不领这个情,要不是他拦着,他们直接就卖给军队了,还用得着他在这装好人。

不过军营里的人,她又不敢得罪,只好忍气吞声,和姜武赶车走了。

他们前脚刚走,鲁达年就急匆匆跑了出来。

“都说你妹来了,你妹呢?带小黄鱼了没有。”

他一身大汗,明显刚从校场下来,还踮脚抻脖的在那望来望去。

贞吉利心里正不爽呢,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我妹就算给我送东西来,关你屁事。有也不给你吃,急死你!”

“你这就不地道了吧姓贞的!”鲁达年瞪眼。

“前些日子你使唤我帮你到镇上收拾人,还叫我鲁大哥来着。还有你妹子那些事,可都是我找人打听了告诉你的。”

说到这,鲁达年才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

“奇了怪了,那不是你认的干妹妹吗?咋连她被人退婚的事都不知道?她被卖了好几次呢,你这个兄长干啥吃的?”

他被贞吉利忽悠的,先是以为季妧是贞吉利的亲妹妹,后来谎话拆穿,但也只拆穿一半,他仍旧以为贞吉利和季妧认识很久了。

贞吉利脸色不好看,口气也冲:“要你管!”

他扭头往军营走。

鲁达年跟那个传话士兵打听清楚了刚才具体发生啥事后,立马颠颠追了上去。

“唉我说,那狗男女都找上门了,你就这么轻易放过,不太像你作风啊!不给咱妹子出出气?”

贞吉利一个眼刀子飞过去:“那是我妹子,谢谢。”

“嗨,都一样!”

鲁达年的想法是,妹妹是大家的,小黄鱼也是大家的。

贞吉利又怎会不知道他什么尿性。

他嗤了一声。

“本来我是想着找机会教训教训那对狗男女的,但等见到人后,又觉得没那个必要了。这种人啊,不等天收,自己也能把自己作死,你信不信?”

鲁达年知道贞吉利心眼多,他就是说的再花里胡哨,也改变不了一肚子坏水的事实。

“你肯定还有别的损招。”

贞吉利摊了摊手。

“真没有。相反,我还想夸那男人瞎的好。他那样的,根本配不上季妧。”

原本他可以更刻薄的,硬给忍了下来。

因为他怕把姜武骂醒了,回头来个浪子回头,再缠上季妧可怎搞?

“丢了金凤凰,捡了黑芝麻。这样的蠢人,不值得我费脑子。”

鲁达年有一点总是想不通。

季妧他也见过,小姑娘挺清秀,但瘦瘦巴巴,都没长开呢,怎么贞吉利每次提起都有一种他妹国色天香的感觉?

“那你觉得你妹该配什么样的?”

贞吉利还真就认真想了想。

“自然得顶顶好的才行。”

他猛一拍巴掌:“将军那样的就不错!”

第91章 亲情使人盲目

鲁达年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这姓贞的口气不小,还想叫将军一声妹夫不成?

“话可不能乱讲!咱们将军是有未婚妻的,听说还是京城什么公侯府的女儿,身份尊贵着呢,容貌才情想必也非凡……”

贞吉利撇了撇嘴。真有那么好,将军为啥迟迟不完婚。

“就是出身好些罢了,除了这一点,我妹子跟谁比都不差。”

鲁达年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亲情使人盲目吧……

干瞪了一会眼,还是忍不住问:“难道你想让自家妹子给将军做妾?做妾的话,身份就没那么重要了……”

贞吉利气急败坏追着踹他:“你妹妹才给人做妾呢!我只是打个比方,谁说她就一定要嫁给将军了,没准儿还有更好的呢!”

鲁达年边跑边举手告饶。

“好好好,知道了!你妹妹哪都好,得天底下一等一的男儿来配,这总行了吧……喂!你再这样我可要还手了!”

田娇和姜武一脸沉重。

他们信心满满的来到军营,结果生意没做成,还遭了一番羞辱。

姜武安慰道:“好在咱也没太大损失。刚刚我还以为那位军爷要没收咱们的东西,没想到他人还挺好。”

田娇半点不受安慰。如果不是季妧,人家说不定会对她更好。

她认定了是季妧挑拨的,心里正恨的要死。

“你听到了吧?人家也喊季妧妹妹呢,你这个哥哥才排老几?”

姜武讪讪的:“那是以前了,我早和她没啥子关系了……”

田娇哼了一声:“没看出来,季妧可真够厉害的。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攀上个干哥哥就了不起了,还往我们身上泼脏水。”

姜武迟疑道:“那位军爷不是说了,季妧都没跟他提过我们。”

就算提了,也不能算是泼脏水吧,他们确实……

田娇才不信:“也不看看他和季妧什么关系?自然会帮季妧说话。我就是没想到,小妧竟然会是这样的人。她自己跟军队做生意,就不许别人做了?还把我们的路给堵死……她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田娇一路抱怨个不停,姜武根本插不上话。

而且他觉得田娇重心偏了,现在菜卖不掉,回去怎么跟家里交代才是关键吧。

田娇想到这更心烦,赚不到钱,婆婆还不知道会怎么奚落她。

正苦思冥想,不经意间,脑子里突然蹦出贞吉利那番话。

她眼睛一转,又有了主意。

梁上好,房子盖的就快了。

先完工的是堂屋那几间,想着晾干后人可以尽早搬进去。

之后才是前后院的厢房,还有院墙、铺地等的收尾活计。

说起来,冬天其实是最不适合建房的。

天气寒冷,又时常碰到雨雪,土层冻结的比较严重,并不利于施工。

但冬季对于农村人来说是农闲的季节,外出打工的人纷纷回家过冬,时间相对充足一些,因此偶尔也有人家会选择在冬季盖屋,只要采取好应对措施,也不碍什么。

季妧一开始也怕遭遇下雨下雪,耽误工期不说,还影响房屋质量。

旺民叔常年给人盖房,哪能不知道这个问题?

所以人手找的比较齐,砖瓦匠和木工齐上阵,再加上工钱给的多,大家都肯卖力气,吃罢饭就跑去干活,天都黑了也不提下工的事,还是季妧催着他们回家。

好在天工也肯做美,连着许多天都是晴朗天气。

日照条件好了,霜冻自然少,旺民叔他们下工时还会把工地用草苫子厚厚盖上一层,总得来说进展倒也颇为顺利。

“今年这天儿是真怪,从入冬起,一场雪都没下,干冷干冷的,也不见半滴雨。地里的麦子算是完了,明年又是一个贱年……”

谢寡妇和季妧坐在院子里说话,她纳鞋底,季妧在教几个孩子写字。

现在胡辣汤生意基本已经稳定下来,季妧没去的头几天他们还有些手忙脚乱,如今也都上手了,不到中午就能卖完,从镇上回来补个觉,下午还不耽误干点别的活计。

胡大成学写字完全就是三分钟热度,闻言把笔一丢,就凑过来问:“为啥不下雪麦子就完了?下雪不是更冷吗,还都压在小麦上面,不冻死也压死了。”

谢寡妇拿针往头发上蹭了蹭:“那哪知道,老一辈不都说了吗,瑞雪兆丰年,不下雪就是贱年。”

这解释太囫囵了,胡大成又去问季妧。

季妧把着大宝的手一笔一划的写着,同时分心给他解答。

“到了冬天,你都知道穿上厚厚的棉衣给身上保暖,小麦也怕冷,也需要穿棉衣呀。下雪的时候,雪落到地里堆起厚厚的一层,就像是小麦苗的棉被一样。雪层下面有一层气体,而这些气体又不能流动,无法和外界冷空气流通,能起到隔热保温的作用。所以即使外面天气再冷,雪下面的麦苗也不会被冻坏,从而可以安全地过冬。等到了春天,雪水融化,还有助于小麦的生长。”

一般来说,只要冬天下雪,第二年小麦就会丰收。当然,暴雪排除在外。

胡大成哦了一声。

他才不关心小麦要不要盖棉被,他就是想偷个懒而已。

谢寡妇气的要拿鞋底抽他。

难得小妧识字又愿意教,偏她生了个扶不上墙的。

胡大成扮了个鬼脸,一溜烟往院子外面跑,不定是又找谁玩去了。

“唉,我也算看出来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也就只能打打洞。大成这样的,将来也就在地里刨口饭吃得了,别的也指望不上。”

季妧见她刚才还在说庄稼,这会儿又扯到别的上,知道她心情还不算坏。

现在胡辣汤摊子才是谢寡妇的主心骨,左右靠胡家那点地,就是丰年也指望不上,因而她感叹归感叹,并不见多愁。

季妧心里却不乐观,甚至隐隐有些发沉。

大周和北梁一直呈对峙拉锯状态,到现在都没有打起来,但她知道,迟早还是会打起来的。

关北遭遇一场战火之后,再逢上个荒年,只怕百姓的日子更不好过。

正想到这,就见胡良从西屋歇完觉出来,季妧突然记起来一件事。

第92章 退货与讹诈

“良子哥,你们明天从镇上回来,帮我捎些米面,多买些。你们家最好也买些。”

胡良不解:“你上回买的还没吃多少呢吧,怎么又要买?”

“今年天气这么反常,说不定会有场大雪在后面等着,到时候封了路,再想买就麻烦了。而且万一打起仗来……”

谢寡妇就笑:“那北梁早都被打怕了,没看这半年都太太平平的。”

多数人抱的都是这样的想法,季妧又没法跟她详细解释。

“反正有备无患,咱们地少,和村里其他有存粮的比不了,你刚才不也说明年可能是贱年?”

谢寡妇想了想也有道理。

胡良直接拍板道:“听小妧的,明天就去买。等下我还要去五爷爷那订几个筐,顺便问问他需不需要屯点。”

说起五爷爷,自从上次从他那订做了几批藤编筐,之后季妧胡良他们每次去镇上,都会顺便帮他把筐拉镇上去卖。

除了带盖的四方筐,季妧又给画了好几种款式,还建议他编点花啊什么的上去,做成收纳箱收纳筐系列。

还别说,这种新型的编织方法挺受欢迎,镇上几家铺子都找上门合作。

虽然很快就有人跟风学,但比不上五爷爷的手艺,而且经季妧提醒,五爷爷也打开了思路,还时不时推出新品,如此一来,自然比其他人更有竞争力。

现在也不需要麻烦别人帮他送去镇上卖了,知道他腿脚不便,都是合作的铺子直接派车来拉,五爷爷家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你好好跟五爷爷说说,他家地也卖光了,万一下雪的时候断粮就麻烦了。”

事实证明季妧的提醒不无道理,五爷爷苦日子过惯了,家里口粮没吃完就不舍得多买。

胡良好说歹说,把季妧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五爷爷才同意。

次日胡良和谢寡妇带着胡大成照旧去镇上摆摊,吃过早饭,胡细妹照着季妧教的,每日例行给姥娘按摩一遍后,就在院子里带小安小花玩。

季妧一边给宋璟抄书,一边看大宝拿着毛笔在废纸上写划,虽然跟鬼画符似的,但胜在态度端正。

瞧小脸绷的。

季妧笑了笑,探过身给他纠正了一下握笔姿势,又握住他的小手带着写了几个,才让他继续。

季妧越来越发现,大宝不是一般的聪明。

这并不是说他是神童,什么都一学就会。而是他的领悟力和学习力,要强过同龄人许多。

犯过的错,只要季妧强调过,他基本就不会再犯。

比如笔画写反了,季妧握着他的手重写一遍,之后他真的就再也没写反过一次。握笔姿势被纠正了,他就按照季妧教的姿势,哪怕小手还攥不牢,笔杆子都快握断了也不放松。

最重要的是他的定性。

有自闭倾向的孩子,因为不受或少受外界干扰,专注力通常会比别的孩子要好,而且在某一领域会特别突出甚至出色。

不过,自闭症的主要表现,诸如不同程度的言语发育障碍、人际交往障碍、兴趣狭窄和行为方式刻板,这些问题大宝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

但他属于轻度自闭,只要改善了生活环境,多鼓励他和别人进行交往,将来他就能更好的改善相应的社会功能。

他从一开始排斥任何生人,到现在不也能和胡家人共处一处了吗?大成撩他他也只是不理,没有再发生咬人的情况。

这都是好现象。

大宝这么聪明,他不会永远困在那个小世界里,总有一天他会走出来,变得更好。

当然,即便他一辈子都只能这样,季妧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要有她这个姐姐在,就不会让他受任何委屈。

她这边一教一写正开心,门口突然有人问:“家里有人吗?”

院门没关,胡细妹见走进来俩男的,就问他们有什么事。

“我们找季妧。”他们黑着脸,说话的口气也很冲,跟来要账似的。

胡细妹回头看向季妧。

季妧仔细打量一下两人,确定自己不认识。

“我就是季妧,你们有什么事?”

“你?”领头的中年男人把她上下看了一遍,有些疑惑,但想到院门口车上的东西,脸一拉就道,“你还好意思问,你自己做的缺德事自己不清楚!”

胡细妹听他的口气像要打架似的,连忙走过来贴着季妧站,给她壮胆:“小妧姐……”

家里没大人,真要动起手怕是会吃亏啊。

季妧拍了拍她的肩,回头吩咐停笔正往这看的大宝继续写。

中年男人见她不慌不忙,心头火气又旺了几分。

“好!你跟我装是吧!反正东西我们给拉来了,你赶紧赔钱!”

季妧嗤笑道:“你们这前因后果也不说,就闯进别人家里一通乱吠,末了还想讹钱?大叔,你不会也是白家的吧?”

“什么白家?我是镇上东柳巷开饭馆的!我们怎么讹你了?你前两天跑我们饭馆,趁我不在对我儿子一通忽悠,让他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你们那什么狗屁脱水蔬菜,还不承认?东西我都给你拉来了,你赖不掉!”

听他提到脱水蔬菜,季妧脸色微变。

知道脱水蔬菜的可不多,目前会做的好像也就她这一家。

当时制作的最关键一步也保密了,但也不排除有些人偷学……难道请来的那些帮工中有人做出来了,然后打着她的名号去卖?

那也不对呀,如果真做出来了,以蔬菜现在的急缺状态,饭馆老板也不能够气成这样。

“能否把你的脱水蔬菜给我看看?”

饭馆老板哼了一声,朝旁边始终垂着头的青年男人踹了一脚:“还不弄进来!”

青年男人应该就是他儿子了,一副犯了大错的样子,屁话也不敢说就朝外跑。

季妧见东西就在院外,直接跟了出去。

门口停着一辆骡车,上面摆着五六个柳条编的大筐,都用毛毡布盖着。

季妧掀开毛毡布一看,顿时乐了。

脱水蔬菜做成这个“死”样,有人敢拿出去卖,竟然还真有人敢买?活该被他老子踹。

饭馆老板见她还笑得出来,顿时更气了:“我告诉你,你可别想赖账,你要是不赔钱,就拉你见官!”

季妧没理他,反倒看向他儿子。

“别急呀老板,不如让你儿子抬起头好好看看,东西到底是不是我卖给他的?”

第93章 钱真是个好东西

饭馆老板也扯着儿子让他指认。

青年男人实在没办法了,快速抬头瞥了季妧一眼,正要低头,突然就是一愣。

季妧似笑非笑的问:“看清楚了吗,那日卖东西给你的是不是我?”

不等别人开口,又补充道:“劝你想好了再说。我可不记得自己最近去过什么饭馆,倒是去过县城一趟,知道县衙在哪,更知道门朝哪开。有胆子污蔑,即便你们不拉我去见官,我也是要拉你们去见官的。”

饭馆老板见她话说的这么硬,人又十足有底气的样子,心里反倒不那么确定了。

就又踹了儿子一脚:“你倒是说话呀!是不是她?”

青年男人看清季妧的长相后,便知道找错了人。

有一瞬间他确实想过将错就错。毕竟十两可不是小数目,要是找不到冤大头,他回家还不得被打死?

可季妧后面轻飘飘跟的几句,立刻又让他打消了念头。

这女的看上去就不好对付,他也一点都不想被拉去见官,到时弄不好坐牢了可咋办。

青年男人憋了又憋,挤出几个字来。

饭馆老板没听清,让他大点声。

“不、不是她……”

这下在场的都听见了。

季妧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要进院。

饭馆老板回过神来,顾不上教训儿子,疾跑几步拦住季妧。

“你等等!我儿子眼睛打小就不好,他认不清人也是有的。反正去饭馆那人报的是大丰村季妧的名字,你是季妧,又认识脱水蔬菜,不是你还能有谁?说不定就是你指使别人去的,这钱就得你赔!”

呦呵,还真讹上了。

季妧抱臂看着他:“照你这说法,以后要有人打家劫舍报上老板你的名字,那你是不是就得乖乖去死?”

“你、你不要强词夺理!反正这个钱你赔也得赔不赔也得赔,不然我们就在你家住下不走了!你要不怕自己的名声被搞臭,就……”

饭馆老板横下一条心来,左右他家的损失得有人担着!

季妧示意他打住:“威胁人之前,最好先去村里打听打听,我的名声本来就够臭了,不怕你再添砖加瓦。”

饭馆老板愣住,姑娘家一般都怕名声被毁,这怎么还碰上个另类。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信?哼!你最好老实点认赔,不要想着耍花招!”

季妧干脆连笑脸都欠奉了。

“我自认脾气不错,也向来奉行与人为善,但这不代表我好惹,明白吗?之前你们镇上济世堂的汪掌柜和缫丝坊的谷管事来找茬,都灰头土脸回去了,你确信自己大腿比他们粗?”

住在镇上的人,咋可能不知道济世堂和缫丝坊?

饭馆老板惊疑不定,一时觉得季妧在吹牛,一时又觉得她那样子完全不像。

这时,青年男人蹭了过来,附到他耳边小声道:“前些时候,我确实见汪顺跟他叔往大丰村这方向来……”

反正他是信了季妧的话。爹也不想想,从来只见过骂人厉害的村姑,哪见过说话这么厉害的。

饭馆老板心凉了半截,再不敢侥幸攀扯,只能自认倒霉,牵起骡子就要走。

“等等。”季妧喊住他们。

饭馆老板和青年男人相视一眼,有些不情愿的停下,还以为季妧是要算账。

饭馆老板正要赔笑脸,季妧冲他摆了摆手,问他儿子:“你把找你卖菜那人大致形容一下,她既然知道我的名字,说不定我也认识,万一能帮上你们忙呢。”

“对啊!”饭馆老板一拍巴掌,连连跟季妧道谢,又催着他儿子快说。

“就和你一般大的年纪,梳的是妇人头,长得、长得挺好看的。”青年男人突然磕巴了一下,“嗯……说话柔声柔气的,还特别喜欢冲人笑……”

饭馆老板一看自家儿子那通红的脸,不等他说完就上去揪他耳朵:“我说你怎么试都不试就做主买了,感情是起了色心……”

父子俩在旁边扯皮,季妧没理,她已经知道冒充自己的人是谁了。

原还猜想应该在那些前来帮工的人当中,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田娇。

她怎么知道脱水蔬菜的?不会天天盯着自己一举一动呢吧。

季妧顿时感到一阵恶寒。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学自己做脱水蔬菜也就算了,做出的失败品还打着自己名号去卖,脑子进水了吧!

有人这么恶心自己,能忍吗?那必然不能。

所以季妧决定,今天做一回活**。

她回身交代胡细妹看好家,招手让那父子俩跟上:“冤有头债有主,我带你们去讨债。”

季妧是风头人物,平时自己打村里过都能引起不小议论,何况今天还带着俩男的,后头又牵着一辆骡车。

她最近又是卖菜又是盖房,新房上梁那天去的人几乎没有空手回的,吃了人家东西,再见了她,也不像以前躲着避着,都不甚自在的打招呼,有问吃了吗的,也有问她去哪的。

季妧指了指方向,也不说具体。

不过别人顺着一看,立马明白了,那不是姜家住的巷子吗!

季妧和田娇的恩怨在村里说是家喻户晓也不为过,咋地,这是要正面对上了?

这下别管男的女的,都来了精神,纷纷喊人一块跟着去瞧热闹。

姜家还不知道麻烦上门,此刻正准备提早做晌午饭呢。

锅里蒸着白面馍,案板上摆着一长条五花肉,旁边待用的还有鸡鸭鱼蛋,瞧着跟过大年似的。

毛氏一张老脸更是笑开了花,一口一个娇娇的叫着。

“娇娇,你搁那,快别累着,菜一会儿我来洗……锅也不让你烧,让姜武烧,你快坐着歇歇吧。”

田娇装出一副推让不过的样子,被毛氏硬扯着在门口的矮凳上坐下。

看毛氏系着围裙在案板和锅台之间忙的团团转,田娇心里堵着的一口闷气总算舒服了点。

果然,能让毛氏变脸的唯有银子。现在也不提让她做饭的事了,就差没真把她当王母娘娘供起来。

田娇虽说瞧不上这死老太婆,但心里还是很享受她这种转变的。

钱真是好东西。

有了钱,她在姜家的地位直线攀升,以后这一家子还不都是她说了算?

第94章 你男人死了

“娇娇啊,你说想喝鸡汤,我今天去镇上看了,那些都太瘦,我就把咱家下蛋的老母鸡给杀了,炖的汤保管好喝。除了这些,还买了你爱吃的酥糖和栗子糕,等会儿吃过饭你再尝尝看,不然一会儿该没肚子吃饭了。”

毛氏养的那几只老母鸡跟她的命似的,就指着一天天攒的鸡蛋换几个活钱使,平时别说吃鸡,鸡蛋都不行。

这次说杀就杀,还杀了一只最肥最大的,要说不心疼,那是不可能的。

可这种心疼,跟田娇拿回来的银子相比,那就微乎其微了。

之前姜武跟她说,田娇在琢磨着赚大钱,赚了钱也给他们老两口换新屋住。毛氏还不信,只当田娇是拿好话笼络儿子。

净看她天天捣鼓那些地窖里的菜了,赚钱?做梦还差不多。

没成想不但赚了,还赚了十两!

一次就是十两,那再多来几次,他们家还不得发呀!

毛氏能屈能伸,对田娇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现在瞧着,田娇还是不输季妧的,说不定比季妧还能耐呢。

那季妧再会赚钱,顶着个克星的名头,到底是个不详的人,让她进门毛氏也不是那么情愿。

田娇就不一样了,嘴又甜,又体人意,现在也学会了赚钱。

毛氏觉得真亏她当初这双慧眼,没挑错儿媳。

菜做好,端上桌,一家子喜气洋洋的落座,田娇刚给公婆斟上酒,就听大门被拍的哐当响。

“这谁呀!”毛氏骂骂咧咧的起身,心里有些膈应的慌。

别不是旁边几家子穷馋鬼,闻到肉味,舔着脸故意蹭吃的来了吧?

乡下人家门户相通,一般做了好吃的,都会匀些给左邻右舍送去,也算是个人情往来。

毛氏之前可没少吃别人送的东西,可在她心里,那些烂贱的东西哪能跟鸡鱼肉蛋相比,给别人送他们家就亏了!

毛氏把大门开了一条缝,心里还想着,要真是来蹭吃的,她立马就把门关上。

待看见门外站着的是俩面生的男人,不是本村的,穿的料子也不孬,毛氏松了口气,就问:“你们找谁?”

饭馆老板哼了一声,一巴掌拍在半开的门上:“叫田娇出来!”

大门被推开,毛氏差点被带跌倒。

她站稳后跳脚道:“你们这是干啥!跑我们家来撒泼来了,也不看看……”

饭馆老板不想跟她废话,就想往院子里闯。

但记起之前季妧交代的,姜家人脸皮厚,摊牌一定要在门口,不但闹开,还要闹大,这样她们才不敢不还钱,不然村里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家。

饭馆老板就没有动步,指着毛氏,横眉立眼:“你们不好惹,当我家好惹?我劝你最好把那田娇叫出来,不然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口气一发狠,听起来就有些吓人,毛氏到底是个乡下妇人,在自家还能端一端,出了门都横不起来,更别说对着外人了。

“你,你找娇娇干啥?”

“干啥?赔钱!”

毛氏顿时一蹦:“赔啥钱!娇娇咋可能欠你的钱,你不要在这吓唬人。”

“欠不欠我钱,你把她喊出来不就知道了。”

毛氏见他一点也不慌,自己倒有些慌了,扭头就拐进院子朝堂屋跑。

外面闹这么大动静,屋里早听到了,田娇一听到赔钱,脸色都变了,就想着法子推脱,不肯出去。

“娘,我咋可能欠人钱呢?肯定是有人见咱家挣了钱眼红,这是想讹咱们呢?我出去了反而如了他们的意,不如你和爹出面,把人镇住,撵走算了。”

姜力闷头喝酒不吭声。他自来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当初儿子要改娶他就不同意,不过他当不了家,眼睁睁看着田娇进门,家里的事就更不肯多问一句了。

毛氏根本就是个不出趟的,她自己都被人镇住了,指望啥镇住别人。

上来就拽住田娇,嘴里还道:“既然没欠,你把话跟人说清楚了就让他们赶紧滚蛋!”

田娇心里暗骂,想求助姜武。

姜武也觉得他家又没做啥亏心事,不用躲着藏着,竟是当先出了堂屋。

毛氏见有儿子撑腰,像找到主心骨一般,死拽活拽把田娇也给拖到了大门口。

一家三口出了院子,才发现来的根本不止俩,骡车挡着的后面还站了不少村里人,当先一个竟是季妧。

田娇先是看到那父子俩,再是看到人群中似笑非笑的季妧,那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

姜武不自在的从季妧身上收回视线,问那个满脸怒容的男人:“你是谁?为啥说我媳妇欠你钱?”

饭馆老板不理他,把儿子扯上前,指着田娇让他看:“你这回给我睁大眼看清楚了,是不是她!”

从姜武开口,老板儿子就抬起了头,这会儿一脸幽怨的盯着田娇,也不回答他爹的话。

“你不是跟我说,说你新嫁守寡,家里就你一个,活不下去才去卖菜……那他是咋回事?他咋说你是他媳妇?你男人不是死了吗?”

他指着姜武,向田娇控诉。

姜武的脸当即黑了下来:“她是我媳妇,我是她相公,我们好好的,你咒谁死了?”

田娇避开老板儿子的视线,涨红了脸支吾着解释:“你、你别胡说……”

老板儿子却是个认死理的。

“我没胡说!你明明就说你男人死了,我看你可怜,才花十两买了你的菜……”

人群里哗一下炸开了。

十两?!啥菜能卖十两。

“我看把她自己卖了都不止十两……”

“说不准还真卖了呢……你没听见吗,她都跟人说自家男人死了,这不是成心给人留空子钻吗……”

“我的天,平时看她跟姜武感情还挺好的,咋能咒自己男人?”

“为了十两银子就敢咒自己男人死,给她二十俩,没准真敢把姜武害了……”

这些议论声自然也都进了姜武的耳朵。

他不相信田娇是那样的人,可那天他们被军队拒了后,经过居庸镇,田娇让他在镇口等着,后来她确实把菜卖给了一个饭馆,也确实得了十两银。

他看向田娇。

田娇狠掐自己一把,眼泪说冒就冒了出来。

她抓着姜武,哽咽解释:“武哥,你不要听他们胡说,我没卖给他们……”

田娇急昏了头,当着苦主的面想赖账。

饭馆老板直接走到骡车旁,把上面遮盖的东西一把掀开。

“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你家的!”

食用须知

历时两个多月,本书在今天上架了。

趁这个机会,想和大家交待一下。

我是第一次在起点写书,实打实的初来乍到。

来之前有过诸多忐忑,怕没人看,怕被骂,怕水土不服……种种种种,不要小看天秤的纠结。

然后,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太多。

编辑认真且负责,该安排的都给安排好,不需要另外费心。读者也比较包容,收到了不少支持和鼓励,一路追文的竟也有。

我从来不是天赋型选手,也没到经验型选手的层级,还处于很容易受外界影响的阶段。

比如收藏少了就会自我怀疑,回头一遍又一遍检查。再比如看到不太友好的评论心情就会降到底,一整天都不能集中精神码字……

朋友给了我一个特别有用的建议:在每天的任务量写完之前,不看评论区。

挺管用的(就是偶尔还是会管不住自己)。

再说说内容方面。

本文架空,制度常识风土人情方面,有参照明的地方也有参照宋的地方,但不会完全依照着来,也可能自己编。

我是觉得,一切为情节服务。

如果完全按照宋,玉米红薯土豆番茄这些都是明朝才传进中国。如果完全按照明,辣椒、胡椒这些又是明后期才有。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如果真的嵌合历史的话,故事情节根本就没法展开……所以,架空,记着咱们是架空。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现阶段的我还做不到天衣无缝,只能尽量去自圆其说。

我尽力不让文中出现大的硬伤和漏洞,也请大家高抬贵手勿考究。

不过一人终归计短,有些资料又查不到,写时候难免会有疏漏,还要请大家多多包涵。

另外斗胆提一下:

我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大家可以提意见给我。

合理的,我改。牵扯到主线之类不能改的,也会试着补救。

但如果是人身攻击和情绪宣泄的话,我可能就……

我希望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和支持。

但凡事讲究个眼缘。

若你看的气的要死,又把我骂个狗血喷头……何必互相伤害呢?

不若好聚好散,各自保有一些宽容和善意。

(可能总共也没几个人看,但事先把底线说明,我觉得也是一种诚意。)

最后。

来起点之前我跟朋友说过,只要有一个人看,我都要把故事好好写完。

虽说俗人一个,完全摒弃得失心很难,但我尽量不受影响,不忘初衷。

那些陪我到现在的,以及将陪我走下去的。

思来想去,唯有勤耕不辍,回馈你们。

【】

温柔是世间宝藏。

我希望我写的故事你会喜欢。

如果不能的话,也请体面说再见。

虽然遗憾。



希望终有一天我能写出你喜欢的故事。

希望终有一天有缘再见。

第95章 快感动哭了(一更,求首订)

田娇死活不肯挪步,姜武挣开她,一步步走上前。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那几只柳条筐还是他亲手编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是不死心,还是想看看筐里装的是什么。

村里人也都跟着挤过去看。

“哎呦,这黑黢黢、皱巴巴的,什么玩意?”

“看着像菜,可又不像……”

“就这也能卖十两?傻子才会买吧……”

饭馆老板听人说傻子才会买,狠狠瞪向儿子,见他这会儿一副被人伤了心的死样子,更恨不得当场踹死他。

他压着火气,问姜武:“是你家的吗?”

姜武没遗传到他娘睁眼说瞎话的技能,点了点头。

“那就妥了。你媳妇利用美色,趁我不在店里,把这些坏掉的菜忽悠着卖给了我儿子,这东西根本不能吃,你们这是欺诈!限你们赶紧把十两银子还回来,不然这事没完!”

毛氏躲在姜武后面,本来这种场合是不敢吭声的,可是一听说要退钱,十两还要全退,急的不行,大着胆回嘴。

“卖出去的东西,哪有说退就退的道理!我还说我们卖出去的时候明明是好好的,是你们放坏了的呢!”

饭馆老板眼睛里喷火:“看样子你对自己儿媳妇做的东西一无所知,这东西能是一天两天能放坏的?我不跟你们浪费口舌,要么还钱,要么见官,你们自己选吧!”

什么?见官!毛氏一下怂了,她可不想见官,她可不想坐牢。

都是这个田娇!还以为娶了个会下金蛋的鸡,没想到就是个惹祸精!竟然还敢咒她儿子死!

毛氏噔噔噔几步走到田娇身边,拽着她的手扯到饭馆老板面前:“菜都是她弄的,也是她卖的,你要找找她,要见官也带她去,跟我们家可没有半点关系。”

“娘……”姜武还想护着田娇,被毛氏拦了下来,“你让她跟人说清楚!”

田娇心里恨的要死,

卖出去的东西被退回来,还这么多人围观,尤其围观的人中还有季妧。

她可以让任何人看笑话,唯独不能让季妧看!从来只有她看季妧笑话的份!

见姜武被婆婆拦住,而姜武心里应该也因为老板儿子那一番话存了疑影,竟然当真站那不动了。

田娇孤立无援,又不能现在去哄他,心里更慌了几分。

可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姜武也都已经承认东西是她家的,如今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甩锅。

季妧眼睛一扫,突然指着季妧。

“我没有骗你,不信你问她!我的脱水蔬菜就是跟她学的,她的都卖给了军营,我的做法跟她是一样的,怎么可能出问题!”

围观的人也跟着看向季妧。

“原来妧丫头不是做的腌菜,是做的这什么脱水蔬菜,我说呢,军队咋可能买那么多咸菜。”

“那也不对呀,你刚才也瞧见了,那东西喂猪都不吃,军营里的人又不傻……”

季妧作壁上观有一阵了。

田娇要是聪明,二话不说赶紧赔钱,息事宁人才是上上策。

没想到她也就是聪明在脸上,舍不得到手的十两银子,脸都被人打肿了,还想着甩锅。

尤其还敢把锅往她头上甩。

季妧本来只打算引把火看热闹,这回不落井下石都不行了。

她负手走到骡车边,伸手拈了一片黑乎乎的干叶子出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完全看不出本来是啥菜。

就问饭馆老板:“这位……去你们店里卖菜时怎么说的?”

这事没人比老板儿子更清楚,经过这会儿功夫,他受伤的心也平复了,再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情,取而代之的是被欺骗的恼怒。

“她就说这东西军队的人都吃,不是好东西人能要?冬天吃鲜菜难,这东西下到锅里跟鲜菜一样,保准能成为我们饭馆的招牌……我又看她人可怜,年轻轻就死了丈夫……”

他瞥了姜武一眼,后面的话就没说了。

而这已经足够姜武愤怒了。

任哪个男人被自己媳妇在外面说成死人,也不好受,何况田娇口口声声……

姜武铁青着脸,俩拳头握的死紧,胸口随着呼呼的粗气一张一鼓,额角的青筋都憋出来了。

人群中的张翠翠见他这样,恶狠狠的瞪向田娇。

偏偏田娇根本没注意到,此刻跟个乌眼鸡似的,只盯着季妧。

季妧又问:“后来你们试了吗?效果怎么样?”

说到这个饭馆老板就来气:“试了?咋没试!看不出来是啥菜就算了,下了锅也尝不出来菜味,还又黑又苦,根本没有说的那么神奇!”

“不可能!”田娇死不松口,一个劲往季妧身上扯,“我就是按照她的方法做的,她都能卖出去,为啥我的不行?你们要找找她!”

嘿!

“照我的方法?我没听错吧?”

季妧故意点了点太阳穴位置:“还是我记忆出了问题,那次请去的帮工中也有你?不然你怎么知道我用什么方法做的脱水蔬菜。”

田娇一哽,看向骡车另一边站着的卢大娘。

卢大娘对上她的视线,慌忙撇开头,退到人群后面去了。

在场不止一个当时帮工的人在。

旺婶子当即就道:“自己做的什么狗屁倒灶的事自己心里没数?妧丫头咋可能请她去帮工。”

高婶子也走了出来:“别说没请她,就是我们这些被请去帮工的人,都不知道脱水蔬菜是咋做的。那是妧丫头家的秘方,咋可能告诉给别人知道。”

“就是,我们也就洗个菜切个菜的,多一句都不好意思打听的……她是咋知道的……”许二嫂和其他几个婶子也帮着说话。

季妧好整以暇的看向田娇:“对啊,我也好奇着呢。去我家帮工的婶子们都不知道的事,怎么你反而知道的这么清楚?”

卢大娘躲没影了,田娇有嘴也说不清。

她红着眼眶,委屈道:“我、我猜的,难道这都不行吗?我也就是想赚点钱让公公婆婆住上新房,难道这你都不允许?”

孝字是一把刀,孝字也是一面旗。田娇立的一手好牌坊,几个苦主都没哭呢,她倒是哭上了。

季妧点头,一副极好说话的样子:“许!怎么不许?你为了孝敬公婆,都能跟别人说自己男人死了,谁听了不感动,我都快感动哭了。”

还真有差点被田娇给打动的人,毕竟她想歪点子不为别的,是为了孝顺公婆。

但听完季妧的话,突然就感动不下去了,还有扑哧笑出来的。

田娇咬着牙,含着泪的眼死死盯着季妧,满腔的嫉恨煎熬着她,帕子都快揉碎了。

第96章 根本不是一回事(二更,求首订)

待众人笑够,季妧又一副很纳闷的样子。

“可是你孝敬自家公婆,关我什么事?制作脱水蔬菜的方法我从来就没教过别人,你根本就是偷学,我若认真追究起来,是可以和这位老板一起送你去见官的。”

见田娇一抖,季妧笑了笑:“别怕呀,你做的那又不是脱水蔬菜,我也告不着你。”

“那怎么不是脱水蔬菜了!”

田娇还打算今年把名头打出去明年接着做呢,见季妧出口就否定了她做的脱水蔬菜,顿时稳不住了。

季妧问高婶子她们:“几位婶子都是帮着打包,也亲自尝过脱水蔬菜的,我做的脱水蔬菜什么样子,口味如何?”

她话音一落,高婶子几人就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妧丫头做的脱水蔬菜,白菜干了还是一眼能看出是白菜,萝卜也能看出来是萝卜……反正甭管啥菜,做好了还是啥菜。”

“口味也好,下了锅真跟鲜菜没两样,看了水灵,吃起来也嫩生……”

“就这羊屎蛋子一样的东西,也好意思跟妧丫头做的比……”

听到最后,田娇梨花带雨的脸都要扭曲了。

偏偏季妧还笑眯眯的问:“听清楚了吗?你的,和我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田娇这才意识到自己进了季妧下的套。

她现在能怎么说?

如果还坚持她就是学的季妧,做的也是脱水蔬菜,那季妧就要和别人一起拉她去见官。

如果承认和季妧做的不是一回事,那这次就攀扯不到季妧,以后也别想打着脱水蔬菜的名头了。

“小妧……”她楚楚可怜的喊了一声,上前几步就要去拉季妧的手,被季妧一闪身避了开。

她顿了一下,装作拿帕子擦眼泪,自己给自己圆场。

“我们好歹也算是一块长大,我但凡过得好,也不会想着……我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你防备心这么重,竟然教给我错的……”

“看样子,跟你说人话你是真听不懂。”季妧要不是心脏够强,估计得气半死。

“方子是我的,我防,那也是防贼,有什么问题?还有,你搞搞清楚,我没有义务教给你,我也压根就没教你。是你偷偷学的我,想模仿又没有那个本事,画虎不成反类犬,坑别人又害自己。最让我想不通的是,你竟然还打着我的名号去卖。哦,银子你拿,出了差错我担?”

如果此时手里有一把羽毛扇,季妧都想学诸葛亮,指着田娇鼻子骂上一句:“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

田娇以为季妧总会留几分余地,完全没想到她竟然把话当众说开,还说的这么绝,这么难听!

一时间,指点和议论声都冲向田娇。

大意全是偷学人家东西已经够缺德,竟然出去还冒充人家的名字,得亏妧丫头聪明,猜出来是她,不然还不得被这父子俩讹上,担了骂名不说,还得替田娇赔钱!

田娇的脸乍青乍白,再去看季妧。

季妧脸上仅有的一丝笑意不见了,清凌凌的眼神也正看着自己,里面跟藏着冰锥似的,让她莫名打了个寒颤。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田娇不敢再对上季妧,就转过头冲着老板使力。

“老板,你与其在这为难我,真不如去找她,脱水蔬菜就是她第一个做的,你让她把方法教给你,想要多少没有?”

围观的人见田娇这个样子,都纷纷摇头。

“姜家媳妇这是咋了,她学人妧丫头的东西去卖钱,妧丫头都没说啥,她咋还咬着人不放?”

“以前还觉得她是个懂事的,没想到也是个赖皮脸……她自己惹的祸,人凭啥去找妧丫头,妧丫头又凭啥白教给别人?”

当然,不和谐的声音也有。

“……其实妧丫头要是肯教给别人,咱们说不定也能跟着学,你看这才几筐都能卖十两,要是……”

“她才没那么大方!一个个说她好话,人家请帮工的时候可没想着你们……”

但这种毕竟是少数,还是以苟剩媳妇为首。

饭馆老板早尝过了季妧的厉害,怎么可能因田娇三两句话就调转枪头。

再说了,他现在听这个脱水蔬菜就头疼,根本不想再试一遭,他就只想要回自己的银子。

“你既然要钱不要命,那咱们就走一趟衙门,我一个大男人怕啥?这还有人证物证,那十两就当买你后半辈子在牢里过了。”

田娇见饭馆老板拉拢不过来,还一副非要打官司的模样,她心虚了胆也怯了,不敢再推诿扯皮。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我这就给你们拿钱……”

“等等!”老板喊住她,“本银十两,另外还得赔偿我们经济损失,毕竟这两天为了找你,我们饭馆都没开门。也不问你们多要,就三两。”

赔偿金这个还是季妧给他出的主意,他当时听了就觉得,原来小姜也挺辣的。

“三两?”田娇瞪大了眼,“不是……老板,你试了我们的菜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怎么还问我要赔偿……”

“不愿意是吧?咱们到衙门上说,让县老爷评评理,看看究竟该谁陪谁。”

一提上衙门,田娇再多的狡辩也只能咽回肚子里,妇人要是去了公堂,那名声就彻底完了。

她转头看向姜武,满眼无助,眼泪掉的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姜武心里有很多话想问,但不是现在。

他转头跟毛氏道:“娘,你另拿三两给娇娇。”

“你疯了?咱家这些年总共才存了几两?她欠的让她自己……”

毛氏这话是小声对儿子说的,不过田娇离得近,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揪着帕子,心道等把这关过了,别给她逮着机会翻身,否则定要这群看她笑话的好看!

“娘!破财消灾,这么多人看着,你想咱家成为全村的笑话吗?”虽然现在已经是了,姜武心道。

毛氏最怕自家过的不如人,听他这么一说,只能丧着脸忍痛回去拿银子。

田娇的十两又是扯布又是买东西,已经花掉了一些,最后毛氏给补了整整四两才够。

把钱递给田娇的时候,毛氏的眼神就跟两把刀子似的。

田娇低着头,浑当没看见。

饭馆老板拿了钱,把东西卸下还给他们,冲季妧拱了拱手就走了。

季妧也不打算再多待,田娇见她要走,眼神闪了闪,出声喊住她。

“小妧,你也看到了,我这下不仅没挣着钱,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贴进去了,以后可咋办呀……你能不能、能不能可怜可怜我们一家,就把做脱水蔬菜的法子教给我们……你也不忍心看我们饿死是吧?”

第97章 脸皮是个好东西(三更,求首订)

这人属小强的吧,到了现在还不忘道德绑架别人。

季妧回头,冲她笑了笑。

田娇还以为有门,也破涕为笑。

然而下一秒季妧就变了脸,开口,清楚的吐出四个字。

“干、我、屁、事!”

说实话,季妧是佩服田娇的。还不到一车菜就卖了十两,而她雇了那么多人、忙活了那么久,实际收益不过才七十五两。

如果不坑蒙拐骗,她也算是个营销鬼才,只可惜脑子不用在正路上。

“你!”

田娇觉得自己被耍了,瞬间气红了脸。

“不教就不教,你自私我也不会怪你,又何必骂人?”

季妧叹为观止,也确定她不是属小强而是属八戒的,什么时候都不忘倒打一耙。

“方法我不会教你,倒是有一句话可以送给你。”

“……什么话?”

季妧朝田娇勾了勾手,田娇迟疑着凑过去。

季妧忽然站直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把悄悄话大声说了出来:“脸皮是个好东西,希望你也有。”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张翠翠更是笑的直不起来腰。

“真是不要脸到家了,到现在都还想着算计人家的方子呢?也不看看自家都火烧眉毛了……”

季妧扬长而去,走得干脆利索,田娇正气的发狂,张翠翠的话又从头到脚给她浇了盆凉水。

她瞬间想到了什么,扭头去看姜武。

姜武的面色一片灰暗,看都没看她,抬步进了院子,往厢房去了。

田娇顿时慌了。

她唯一的依靠就是姜武,万不能让姜武和她离了心,那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顾不上张翠翠的冷嘲热讽,田娇忙跟着姜武进了屋。

毛氏也把院子大门一关,隔断了那些看热闹的视线。

田娇掩上房门,看着坐在炕沿垂首不语的男人,脚步顿了顿,走上前柔柔喊了声武哥。

以往每次她这么喊,无论要求什么,姜武都会同意,即使是再离谱,他也会妥协。

可是这一回,姜武什么反应也没有。

田娇抓住他的手,也不管他听不听。

“自从季妧……娘就处处看我不顺眼,这你是知道的,要不然我何必想着法儿的去赚钱?我就是想证明给爹娘看,我比季妧更适合做姜家的儿媳妇。”

姜武手动了动,抬起了头。

田娇鼻头通红,一副委屈到极致的模样。

“我哪能想到,咱们忙活了那么长时间,军队却不肯收……”

脱水蔬菜做好后,她其实也是试了的,确实很难吃,不知道军营为啥会要。

等到了军营,菜没卖出去不说,还平白遭了顿羞辱。

她不甘心白忙活一场,而且就这样灰头土脸的回去,婆婆还不知道要怎么数落。

路过居庸镇,恰好姜武要去农具铺子,她就自己赶着车,想去饭馆酒楼试试运气。

被拒绝了一家又一家,就在要放弃的时候,问到了东柳巷。

介绍的过程中,发现男人直盯着她看,田娇眼睛一转,心里就冒出个注意。

于是就有了自称新嫁守寡的谎言。

她不过是想勾起男人的同情心,让他觉得有机可乘,又没有真的起歪心思。

“我真没跟那人说我死了相公,是他问的时候我没有吭声,他就误会了……我也就顺水推舟……菜卖不出去,我被娘骂都没什么,只是不忍心让你白白辛苦……”

田娇说着说着,突然捂脸哭了起来。

“这回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外面的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我一心为着这个家,为了咱们看过好日子,可是如今连你也怀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田娇转身就往外跑,唬的姜武一把将她抱住。

田娇哭喊着推他:“你还拦我做什么,你都不相信我,让我去死好了!”

姜武顿时急了:“我咋会不相信你?都是我的错,我混账,以后你说啥我都信,你千万别想不开……”

“真的?”田娇回身盯着他,“你下次可不许再因为别人三两句话就伤我的心。”

姜武忙不迭的点头:“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二人重归于好,毛氏却一点也不好。

她进了堂屋,看着一桌子鸡鸭鱼肉,恨不得把桌子都掀翻了,可是又舍不得这么些好东西。

还以为要发达了,谁知道根本就是白高兴一场!

十两银子说飞就飞,这还不算,家里的老底都跟着搭了进去。

让她咋能不气,她气得心口疼!

馋了这么长时间的肉也吃不下去了,站在堂屋门口就朝着厢房骂。

“……瞎了眼,娶了个败家娘们!从你进门我们老姜家就开始倒运,我看你才是丧门星、是灾星!”

“还挣大钱,你挣个狗屁的钱?就你那点能耐,还想跟人学,脸都被你丢尽了……”

“……不安分的小x货,跟你娘一样,恨不得把自己男人咒死了,你好到处勾搭……”

骂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田娇在厢房听着,帕子都生生扯烂了。

姜武也为难,事情是他俩弄出来的,家里的钱都赔进去了,不让娘发泄一下也说不过去。

“你别往心里去,家里存点钱不容易,她也是心疼……”

“我不怪娘……”

田娇眼眶通红,咬牙恨声道:“都怪季妧!若不是她,那俩人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名字?她不把人领上门,咱们就不会白白损失十四两。亏我拿她当姐妹,她却看不得我过得比她好。”

姜武觉得她这话有些说不通。

想问她卖菜给饭馆的时候为什么报的是季妧的名字,但想着她这会儿心里也不好受,又把话咽了回去。

田娇仿佛魔怔了一般,还在自言自语。

“凭什么脱水蔬菜她做得我就做不得?她都肯带着胡家赚钱,还帮他们摆摊子,为啥就不肯把做菜的法子告诉我?藏着瞒着就是不肯教……分明就是恨我,恨我抢走了你,她太自私了!”

姜武见她越说越停不下来,忙安慰道:“那咱以后离她远远的,不跟她掺和,过咱自己的日子。一时穷点不怕,咱好好种地,农闲我再去打些零工,那些钱很快就能挣回来的。”

“不!”田娇摇头,“那怎么能行?她不让我做我就不做,她不让我学我就不学,那不是如了她的意?她做梦!”

第98章 搬新家(四更,求首订)

谢寡妇和胡良从镇上回来后听说了这事,气得要去姜家算账。

他们千方百计的遮着瞒着,没想到还是被人偷学了去,偷学的还是田娇。

“她和她娘一样能恶心人!”谢寡妇一直看那母女俩不顺眼,“妧丫头,为啥不让去找他们?”

“去了除了再骂一场,也没什么用。再说,现在即便咱们不去,他们自己内部应该也闹得不轻。”

季妧当时说要和田娇去见官,不过就是吓唬她而已。这个时代又没有知识产权局,还能告她个侵犯专利权不成?

就算有,对簿公堂,两种产品目前也确实谈不上多相似,说不定还要当堂把各自的法子说出来比较,那田娇可就要偷笑了。

胡良想的却是别的:“她做的脱水蔬菜你都看了,具体怎么样?”

季妧没有完全的否定:“摸到了门路,只是还缺些火候和分寸。”

比如焯水这一步,看成品,田娇应该是把菜烫熟了,而热锅这一步,她直接就给炕焦了。

胡良忍不住担心:“火候什么的,慢慢摸索总能掌握,万一她真的做出和我们一模一样的……”

脱水蔬菜何止是赚钱,简直可以说是暴利,今年短短时间净利润就挣了几十两,他们还打算明年提早几个月做,到时候盈利至少还能翻个几番。

可要万一被人学了去,肯定会冒出更多竞争对手。东西多了,没了神秘性,到最后卖的和鲜菜一个价,那还有啥搞头。

“之前就说过,这世上好走的路从来都不会只有一个人走,咱们挣了钱,有人眼红,自然就有人跟风。律法没有规定不许他们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跟风不是那么容易的,咱们占着脱水蔬菜第一家的名头,只要把自家口碑做大做强,就算市场上冒出再多家对手都不怕。产品为王,质量才是硬道理。”

谢寡妇还是愁眉不展:“理是这么个理,可想想还是气不顺,我明明都看得牢牢的,那段时间也没见田娇往这边晃,怎么会被人偷学去呢……”

季妧当初想到做脱水蔬菜也不过是灵光一闪,都谈不上深思熟虑。

何况脱水蔬菜实在没什么技术性可言,原料便宜,上手又快,想把它当做一份长久的事业来做,根本就不现实。

季妧把这话说了。

末了道:“谁也不可能靠一样东西就吃一辈子,总要学着变通和创新才行。否则一旦固步自封,不需要对手,自己就能把自己困死。做脱水蔬菜只是为了一时糊口,以后未必没有比它更赚钱的法子,所以用不着担心,也不用觉得可惜,咱们往前看。”

经她一番开导,胡良和谢寡妇也都释然了许多。

“想想也是,脱水蔬菜再好,那也是季节性的东西,不像咱们守着胡辣汤摊,钱虽说来得没有脱水蔬菜快,但胜在细水长流,这样才踏实。”

季妧想说胡辣汤摊也未必就是铁打的,还是应该警钟长鸣。不过她也知道谢寡妇有多看重这个摊子,就没有在这种时候说出来扫兴。

转眼到了腊月中旬,新房彻底竣工。

堂屋几间最先盖好,经过一段时间的通风和晾晒,已经可以搬进去了。

季妧拉着大宝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

三间正房,只有东西屋砌了炕,中间留作堂屋。

从堂屋进门,让木匠师傅贴北墙打了个长条几,上部分是一排抽屉,两侧是小柜子,瞧着美观,还可以放不少东西。

条几中间部分是空着的,可以安放一张八仙桌,下首两边,贴着东西墙各摆放了四把靠背椅,这样有人来就不必往炕上领,坐椅子就好。

东屋是季妧的房间,炕上有炕桌炕柜,贴炕又让另打了一个大衣柜。

靠窗位置放着窄长的桌案和一把圈椅,旁边还立着一个类似博古架的大家伙,是季妧的梳妆台兼书桌。

西屋自然就是大宝的房间了,里面的布置和季妧这间大同小异。

乡下不太讲究隐私,除了堂屋正门,一般东西屋就用布帘子一隔了事,季妧不习惯,都让安了侧开带闩的门。

出了堂屋就是前院,右手边两间厢房,一间做了灶房,另外一间做了仓房。暂时没有粮食可存,就屯放买来的米面粮油,还有一些杂物。

左手边两间厢房以及后院的房间都还空着。

谢寡妇里里外外看了一圈,连夸房子归置的好。

就是不太明白,她和大宝两个人,为啥要盖这么大院子。

原因自然是有的。

农家院子普遍偏矮,原先的篱笆院更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谁想进就能进,甚至站院子门口都能看到你在堂屋做什么,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季妧不习惯把生活摊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所以才想着盖成“深宅大院”。有了前后院的阻拦,他们起居都在正中间,隐私有了保证,墙垒高点也能防贼。

再说,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有一套自己的私人别墅,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

不过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季妧干脆就说是给大宝准备的老婆本。

谢寡妇吃了一惊,觉得她想的也太早远了。

季妧笑眯眯的摸着大宝的头,心道也不算早,这个年龄的小朋友要是搁在幼儿园,说不定都早恋了,何况她家大宝长的这么好看。

胡大成和胡细妹带着小安小花满院子乱窜,兴奋的不得了。

过了一会儿,胡大成跑过来,涨红着脸道:“小妧姐,你家茅厕都铺了砖,后面的粪坑也是砖,蹲上去好不自在……”

季妧不解:“怎么不自在了?”

他吭哧半天,还是胡细妹替他把话说了:“他说蹲上去拉不出来哈哈!”

大成恼的去揪胡细妹头发,胡细妹叫着躲闪。

季妧和谢寡妇都被逗乐了。

后来又看了看地窖啥的,总体都比较满意,最后结了一下账。

因为守着山,许多东西都是就地取材,比如泥土木石之类,花钱的地方主要在于砖瓦和家具。

季妧原本做过预算,建筑材料加上砌炕、打家具和人工的钱,差不多需要六十两银子。

半路她要求在院子里打了一口水井,考虑到下雨泥泞的问题,前后院也都让铺了砖,算是超支了近十两。

不过她画的那些家具图样被镇上请的木工师傅看中了,就提出家具只收材料钱不收手工费,让季妧同意他在自己店里制作贩卖。

季妧难得见到这么有知识产权意识的古代人,再说她也就是简笔勾勒了一个大概的形状,根本称不上设计图,更不懂什么设计原理,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省下来的手工费抵了超支的部分还有余。

季妧事后扒拉了一下,手里还有二十五的存银,短时间内不用担心会饿着大宝了。

搬新家这天,按习俗是要置办暖房宴的。

第99章 死皮赖脸(五更,求首订)

庄户人家但凡遇到起屋暖房、婚庆寿诞、添丁进口这种情况,都是要大摆席面的。

红白喜事是头等大事,这一天不光六亲九眷不请自到,全村的人都会带上薄礼来随份子,场面盛大,说是浩浩荡荡也不为过。

相比之下,暖房宴就没那么隆重了,只需招待前来庆祝的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所以也叫邻里宴。

季妧没啥亲戚朋友,除了胡家,她这一片也没有住的比较近或者来往过密的人家,自然也就不打算请什么邻居。

她决定就随便摆几桌席面,请请那些工匠算了。

谢寡妇对此表示支持。

“请什么邻居?那些人口口声声嫌你这嫌你那,上梁的东西不照样抢回去吃,也没见吃出个好歹来?这回暖房宴犯不着便宜他们,反正本来就没啥走动。”

本来上梁那回她都不想让季妧撒东西的,但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上梁这天不兴旺,以后家宅不宁,人住进去也容易招赖。

暖房宴可没有这种说法,要请也请帮过忙的,实打实念妧丫头好的人。

暖房宴定在晚上,大清早季妧和谢寡妇他们一起出摊,半晌午收了摊,顺道采买需要的食材。

大丰村没有专做席面的掌勺师傅,还要去邻村请,季妧一打听工钱还不低,干脆决定自己来。

昨天各家都通知到了。

除了干活的工匠,旺婶子、高婶子、许二嫂还有付嫂子都提前打了招呼,说要来帮忙。

把她们也算在内,差不多需要张罗四桌席面,男客三桌,女客一桌。

菜单是提前就拟好的,谢寡妇帮她把了关,太破费的几道都给换掉后,其他照着买就行。

脱水蔬菜自家就有,豆腐豆芽从付大叔家买,所以主要就是买肉。

牛肉稀缺,羊肉太贵,这俩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鸡、鱼、猪肉、排骨、猪蹄膀,这些就够撑场面的了。

种类不多,但因为每样都要买四桌的份量,看上去也不少。

考虑到菜单中有些菜要用到酱油醋,季妧又去了之前买过的那家粮油铺子,不过伙计却不是先前那个有些话痨却十分热心的小哥了。

“打听一下,你们店之前的那个伙计……”

“他得罪了东家,被东家辞退,早不在这干了!”

被辞退?他能说会道、服务又热情周到,作为老板没道理会辞退这样的员工呀?

见新来的伙计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季妧便没再继续问下去。

酱油醋还是上回看的那样,质量不满意,又不得不用,就勉强各打了半斤。

之后称了瓜子、花生、蜜枣等点心,又去买了些香辛料。

胡良说自家就有,干嘛还费那个钱买。

季妧告诉他,每种香辛料都有不同的作用,搭配起来也会有不同的效果,胡辣汤料是多种香辛料的混合,不一定适合别的菜。

谢寡妇让胡良不懂别瞎问,跟着季妧后面跑就对了,于是胡良乖乖闭嘴。

馒头和上梁那天一样,干脆也从镇上买现成的,要招待那么多人,靠自己和面蒸确实够呛。

采办的差不多,打道回村。

板车上本来就摞着胡辣汤摊的一应家伙式,再加上又买了这么多东西,大宝就没地方坐了,只好下来跟着走路。

走得累了,季妧就背一会儿。

谢寡妇怕她累着,要跟她轮换着来,大宝却不愿意让别人背。

硬是靠自己走了大半的路程,后面季妧要背他都不让,谢寡妇说他这是知道心疼季妧了。

村口老榕树下还和往常一样,热热闹闹坐着许多人。

见他们拉了满满一车东西回来,都猜到应该是季妧要办暖房宴了。

有人主动打招呼,谢寡妇他们也只能停下来,这一停,板车呼啦一下就被围住了。

“俺看看都买的啥……老天爷,这么多肉!”

“还有好多鱼呢……还有栗子糕!”

“啧啧,这席面摆的讲究……”

季妧其实挺反感这种不打招呼就上手翻别人东西的自来熟。

“哎呀妧丫头,房子都盖成了呀!咋不招呼一声,俺们也去看看,上点礼啥的。”

突然冒出来的大嗓门一下子把其他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听这语气亲热的跟自家人似的,季妧仔细辨了辨,愣是没认出来说话的是谁。

谢寡妇心里门清,这些厚脸皮的是想蹭席面吃呢!还上礼,指不定端着个空碗就去了。

就先季妧一步接腔道:“也不是啥大事,不打算大办的,就请了做活和帮忙的那些人。再者说,暖房要请亲朋近邻,平时妧丫头门前连个鬼影子都找不到,也没啥可请的,你说是不是,麻六姑?”

这话说的已经够直白了。季妧不打算大办,只请之前就不忌讳她名声敢跟她来往的人,至于那些平时不熟的,还是不要硬往上凑了。

麻六姑三角眼一吊,看向季妧,尖着嗓子呦了一声:“咋?都住进新屋了,还恁小气?俺去给你贺喜,是给你旺人气,你当图你那点子东西呢!”

季妧笑了笑:“我想也是,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不上也正常。况且一个暖房宴而已,就不劳烦你出动了。等哪天需要大摆流水席的时候,肯定全村都请。”

麻六姑还当小姑娘脸皮嫩,她都这样说了季妧肯定会答应。没想到这丫头说话比谢寡妇还严实,让人挑不出毛病,也下不了嘴。

偏谢寡妇还跟着道:“你说话之前也不打听打听,咱村里哪家办暖房宴的请了全村人了?前阵子,你同一个门头的暖房不也没见你去。该请就请,不该请自然不请,老一辈的规矩,咋就扯到小气上了?”

麻六姑当着这么多人面惹了个没趣,脸也拉了下来:“乡里乡亲的,俺不也是好心,想关心关心妧丫头。”

“没那个必要,妧丫头最需要人关心的时候不露头,现在关心也太晚……”

季妧扯了她一下,接道:“谢姨的意思是说,今天比较忙,如果六姑想关心,不妨选在我们不忙的时候,到时一定和你秉烛夜谈……就是点上蜡烛聊上一夜的意思。”

麻六姑气的胸口起伏,心道谁要和你聊一夜,和你有啥可聊的!还点蜡烛,臭显摆啥呢?

她们说话的功夫,车上东西早已被人看了个遍。不说别的,单说那么多肉,许多人家过年都不一定吃的上。

苟剩媳妇眼热嘴馋,想着如果麻六姑去给季妧暖房,她也跟着去,大不了摘把青菜带过去,全当随礼了。

没想到麻六姑三两句就被堵了回来。

她一下急了。

没人出头,那她还咋好去?

第101章 暖房宴

中饭就在新屋吃的,吃罢饭,谢寡妇和胡良回家歇了一觉,下半晌的时候,帮忙的人手都到齐了。

灶房虽然不小,但要摆宴席,两口锅哪里够用,地方也施展不开。

所以头天胡良就在院里另起了几个临时的灶台,乡下办事基本都是这样,等事办好再拆掉。

旺婶子和高婶子一来就忙开了,她们负责洗菜,冯六嫂和许二嫂刀工都不错,就负责切菜,谢寡妇则要把借来的碗碟重新刷洗一遍。

至于季妧,她负责配菜以及最后的掌勺。付嫂子心细手巧,就在旁边给季妧打下手。

家里案板太小,显然是不够用的,胡良把几块洗刷干净的旧门板拼架在当院,勉强充当操作台。这样当菜出锅盛碟后,还可以在上面分门别类摆放好,开席的时候直接端上桌就行。

大宝和大成这两个烧火小将已经就位,季妧把洗过的菜该焯水的焯水,肉该炖的炖上,待准备工作完成,天色也暗了下来。

农家席面没那么多讲究,镇上可能还讲个冷热甜咸,在乡下,你只要有肉,分量足,大家吃饱喝足就行了。

季妧本打算每桌按八热四冷来配,不过考虑到是冬天,冷盘属于多数人眼中“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菜,因而决定十二道菜全上热的。

之前通知过的人陆续都来了,一个村的就是这点方便,只有木匠师傅是从镇上提早赶来的。

男宾席摆在空着的两间东厢房里,一间摆两桌,另一间摆一桌。女宾席则摆在同一侧的倒座房。

胡良引了人入座,负责端菜的两个婶子就把瓜子花生端上桌,还有暖好的酒,让他们边唠嗑边吃着,反正这些东西也不占肚子。

没聊多大会儿,就开始上菜了。

素的有麻婆豆腐、醋溜白菜、干煸四季豆、豆豉萝卜干。

荤的有东坡肉、烧杂烩、四喜丸子、狮子头。

一桌子人瞪大了眼,这个瞅瞅那个看看,愣是没人先动筷子。

“妧丫头这也太讲究了,闻着都香死个人,样子还这么好看……”

像这种暖房宴,一般有个白菜炖猪肉就算不错了,好一点的再添两个别的荤菜,已经足够排场。

像这种不仅菜式多,摆盘还跟副画儿似的,他们哪见过?

“谁说不是呢……咋还有这么大的丸子,还是肉做的!”

“你看看我这边这盘,这是猪肉吧,咋红彤彤的?看着、看着……”

旺民叔说的是那道,将半瘦半肥的猪肉切成匀称的块状,再用酱油加少量的糖,佐酒焖制而成的东坡红烧肉。

成品菜整整齐齐的码在盘子里,上面还浇了红稠的汤汁,薄皮嫩肉,色泽金黄,光瞧着都直让人咽口水。

胡良招呼大家动筷子,众人客气了一番,结果他转个脸的功夫,一盘东坡肉已经去了一半。

因为小火慢炖的缘故,肉质肥而不腻,咬劲似有若无,用舌头一嘬,中间晶莹剔透的肥肉入口即化。

感觉是这么个感觉,但是让他们说是说不出来的,除了好吃俩字,别的就没词了。

一桌子人只顾闷头吃,平时最爱喝的烧酒都顾不得了。

另一边的还跟着招呼:“你们快尝尝这个大丸子,比那个肉也差不到哪去!”

“真的?我试试!”

“还有这个白菜?酸溜溜,还脆生,吃口肉再就口菜,那叫一个美!”

“还有这个豆腐,又麻又辣……”

另一间屋子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情况,说是风卷残云也不为过。

胡良两边跑着招呼,怕季妧速度供不上,赶紧让把蒸好的馒头端上来先垫着。

当院里,帮忙的人忙完手上的活计,都围过来看季妧做菜。

花刀、颠勺、翻炒、装盘,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到下一道菜了。

高婶子直摇头:“亏我自夸干活麻利呢,这一看,还是比不上妧丫头。”

许二嫂笑她:“何止是麻利,妧丫头这手艺,怕是邻村请的大师傅都比不上。”

“这一看就是在季家磋磨出来的,小小年纪,灶上活计把多少大人都甩后面去了……”

冯六嫂和付嫂子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旺婶子往老季家方向唾了口:“那一家子也是个瞎的!”

几个人边看边聊,见季妧忙的满头汗,又有些不好意思。

“你看,这说是来帮忙的,也没帮上啥……”

本来她们是想帮着炒几个菜的,结果季妧一上手,都觉得还是不要丢丑的好。

季妧笑了笑:“几个婶子说哪里话,没有你们帮忙,这又是切菜配菜,又是盛菜装盘,我一个人哪能忙的过来。说来还委屈你们了,不能和他们一起开席。”

因为还要帮着端盘,谢寡妇在帮两个孩子烧锅,季妧也要忙到最后,几个人商量后,决定女宾席等最后再摆。

“你这说哪里话,本来这会儿也不咋饿,咱们后头吃,比他们吃的还多呐!”

其他人也附和旺婶子。

不过说不饿是假的,怪只怪这些菜太勾人,端盘子的时候不控制着,口水都能滴出来。

季妧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手上加快了速度。

她正在做的是一道硬菜——红烧蹄髈。

以猪后腿为原料,加上酱油、茴香、姜片以及黄酒和红糖等调料,文火煮焖,熟烂还要适度,过烂的话肉容易碎,不仅不美观,也影响口感。

这是最早做的一道,直到现在才好,可见有多费功夫。

煨煮好后,肉质酥烂、入口即化,盛到盘子里,酱赤饱满、香气蒸腾。

不出所料,红烧蹄膀成了当晚最受欢迎的明星菜。

这还是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辩和艰难的抉择后得出的结果,毕竟每道菜都那么好吃。

之后又陆续上了椒盐仔排、板栗烧鸡和姜汁蒸鱼三道。

季妧又烧了一道板栗红薯圆的甜汤和一道海带冬瓜汤,才算是齐活儿。

接下来轮到女宾席。

虽然菜都是一样的,但这回要省事得多,因为好些都是一式四份提前做好留下来的,包括最后的汤也是。

只需把几个素菜现炒一下就好。

女宾席的菜全部上齐后,谢寡妇招呼大家先入坐,季妧在院里歇了会儿,拉着大宝洗手后,也进屋入席。

第102章 有滋有味

虽说之前已经看了一遍,女宾席的情况也没比男宾席好到哪去。

毕竟只有尝过才知道,这看和吃完全就是两回事啊!

伴随着一波接一波的夸赞,就没人停过筷子,女人家凑一起最喜欢说的家长里短都顾不上了。

见大家这么捧场,季妧心里还是高兴的,不过她这半天闻油烟味都闻饱了,实在是不饿,吃了点醋溜白菜就搁了筷子,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喂大宝了。

其实做菜那会就给大宝和大成各捡了半碗,怕他们饿肚子。可大宝愣是不肯吃,非要等季妧。

经过这段时间,村里其他人不好说,反正在场的已经不把大宝当小怪物看了。

她们甚至觉得,像季妧养娃养得这般仔细和精心的,村里都少有。

就是亲姐弟又能咋样?比不上这么娇惯的。

看大宝如今白白嫩嫩的乖孩样,让人几乎都想不起他当初又脏又臭还皮包骨的惨状。

大宝被这么多人看着,垂下眼皮,小眉头枯了起来,显然是有些排斥。

季妧想他能多适应人群,装没注意到,和旁边的人聊天。

“婶子你们怎么没把家里孩子带来?”

村里吃席面的机会毕竟少,但凡遇到,基本都是全家出动。今天来的男宾就不说了,女宾竟然也没有带孩子来的。

冯六嫂摆手:“一群皮猴,带他们来干啥,净捣乱了……”

“我家那几个成天乱窜,根本找不见影……”

“反正家里留的有人也有饭,亏不了他们……”

旺婶子见付嫂子也跟着点头,取笑道:“你这个新媳妇凑啥热闹,抓紧时间生个娃出来是正经。”

桌上人都跟着笑,付嫂子的脸立马红了。

季妧哪能不知道,她们是怕给自己添麻烦才没带,不然谁有口好吃的不想着自家孩子。

谢寡妇突然想起来还差一个人。

“卢大娘咋没来,她有事?”

说起这个高婶子也有些奇怪。

“也没啥事呀,一直都在家闲着呢。我去找她的时候,听她支支吾吾乱说了一通,也没弄懂啥意思……大概真的有事吧,不然咋可能不来,咱都一块做脱水蔬菜的,还能不来给妧丫头帮忙?”

“她也是没口福的,要知道有这么多好菜,指不定得悔死……”

这些话季妧听在耳里,只笑笑没有接腔,从旁边另给大宝盛了小半碗甜汤,勺子塞到他手里,让他自己学着喝。

臭小子别的都好,就是吃饭得让人喂这点,至今还没完全掰过来,能让季妧动手自己就绝不动手那种。

吃到一半,胡细妹拉着小安小花来了。

谢寡妇当场就瞪眼,嫌她不懂事。

胡细妹有些委屈:“姥姥都睡着了我才来的……是小妧姐让我来的。”

自从把谢姥娘接来家,胡细妹就像被绑住了一样,尤其娘和两个兄长去镇上摆摊后,她留在家又要带俩侄子,还得照看老人。

这次摆暖房宴,大家都过来新房帮忙,谢寡妇仍旧让她看家,小安小花还小,忙起来没法照看,也都没让来。

季妧早上撞见胡细妹躲起来偷偷抹眼泪,就告诉她,等谢姥娘睡下后她就赶紧过来,好吃的都给她留着。

见谢寡妇还要训闺女,桌上人都开口拦着,季妧把胡细妹扯到自己另一边坐下,使了个眼色,小安小花就直奔谢寡妇去了,一人抱着一条腿,口齿不清的喊奶奶。

谢寡妇的脸哪还硬的下去,只能扒拉点孩子能吃的亲手喂他们。

季妧冲胡细妹挤了挤眼,胡细妹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

酒足饭饱后,男宾那边开始玩猜码,震耳的大笑不时传过来。

女宾这边也是有说有笑,都是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事。

季妧把之前买的点心拿出来,让大家多抓点回家给小孩当零嘴,剩下的让胡细妹拿去分。

大成突然跑进来把东西抢走,惹得胡细妹跟在他后面追打,小安小花也追着跌跌撞撞的跑。

身边坐着最亲近的大宝,听着屋里的说话声和满院子的嬉笑打闹声,季妧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就是过日子了吧?

寻常普通的人生,原来也可以这么有滋有味,又踏实。

不知不觉,时候也不早了,明天还有事忙的提出要回去,其他人也都跟着起身。

各屋桌上剩的饭菜虽然不多,但还有些,季妧就说愿意的可以分分带走。

其实她是觉得这样不太好,毕竟剩饭剩菜自己都不打算吃的,给人家……不过乡下都这样,大家也没跟她客气,反正碗碟也是从他们几家借的,折折叠叠直接端走也便利。

回去的路上自然少不了一番议论,个个都夸季妧心眼实,暖房宴办得有诚意。

每个菜都是满满一大碗,鸡鸭鱼肉不论,足足十道主菜以上。

味美酒好、真材实料,吃得实在爽快,吃不完还能大大方方的打包带走!

其他人都走了,史勇被留在了最后。

他还以为有什么事,没想到季妧另给他端了小半盆肉菜出来。

“我刚才看大家伙都端了东西走,就你空着手那哪行?这么晚了,史奶奶在家还没吃呢吧,快端回去,别把人饿着。”

“这哪好……这太多了……”史勇没有推辞,说到底,这么好吃的菜,他也想让老娘尝尝味。

从分家出来,他们得有两年都没吃肉了。

“不多不多。史二叔你之前帮我那么多回,这次盖房又出了不少力,我都还没谢谢你呢。”

史勇连连摆手。

别的不提,单说这次盖房,是季妧亲自点了他,他才得以参与进来,还挣了不少工钱,哪能再担这声谢。

“不好这么说的,不是你给叔这个机会,家里连年都没法安心过……”

今天来的人,家里情况季妧大都有数,要说难,没有比得上史勇叔。

史家老大娶了媳妇后不要生病的老娘,闹着要分家,还硬是把老娘分给了弟弟。

史勇叔要照顾老娘,就没法跟人出去找活计,只能砍砍柴种种地,连老娘吃药的钱都供不上,更别提吃饱穿暖了。

这么冷的天,他脚上的鞋还开着口子。

刚才大家都动手抢菜,他面薄,站在一边没有上前,季妧就去灶房把没上桌的给他盛了半盆。

谢寡妇从季妧手里接过来一把塞进史勇怀里:“给你你就拿着,大老爷们,哪那么多废话!”

对上泼悍的谢寡妇,史勇确实不敢拒绝,又道了几声谢,这才端着东西出了院门。

桌椅碗筷刚才大家都帮着收好了,明天洗刷干净再给人还回去。

季妧和谢寡妇开始整理今天收到的暖房礼。

有木盆、有洗衣板也有巾帕,总之都是比较实用的东西。

除了给史勇的那些,灶房还剩不少菜,季妧故意做多了留下来的。

她拿一个新盆出来洗干净,拨了两个蹄髈以及不少狮子头红烧肉,还有其他一些杂菜进去,让胡良端回家。

谢寡妇不愿意,非让她留下来自己吃。

季妧把另一个盆掀开给她看,留的足够她和大宝吃两天了,再多怕会放坏。

谢寡妇这才作罢。

送走胡家人,季妧正打算烧水洗个澡去睡觉,门又被敲响了。

第103章 你是不是想追我

门外站的是宋璟。

季妧感到意外,却也不那么意外。

“你等我一下。”

赶在他开口之前,季妧匆忙折回院子,从自己房间的书架上拿了那本《时文选编》,重新跑回大门口,递给宋璟。

“最近比较忙,这两天刚抄好,不知道有没有耽误你用。”

宋璟接过,把风灯夹在臂弯,随手翻看起来。

“不耽搁……”盯着书本上与她往日风格迥异的字体看了又看,神情看不太清,但声音里能听出几分愉悦之意,“你有心了。”

季妧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在意道:“我给书铺抄书也用的这个字体,太过个性的话,顾客光认字都费劲,就更别谈掏钱买了。”

宋璟心里的感动戛然而止,有些无奈:“何必非把真相说出来,让人多念你几分好不行?”

也让他觉得自己在她那里,至少有几分特殊。

“不行。”季妧很干脆的摆手,“小本买卖,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她图的是赚钱,又不是为了卖好。想让人人都夸她好,那她干脆写血书得了。

“你……唉。”

宋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想起这次来的正事。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盒子,递给季妧:“给你的。”

还真有谢礼?季妧将信将疑的接过。

其实很想告诉他,要不就别谢了吧,谢来谢去太麻烦了。

不过这话说出来有不知好歹的嫌疑。

盒子是细长形的,打开,里面躺着一个簪子状的东西。

季妧拿到手里细看,簪子是木头做的,但是打磨的很光滑,簪身不是直来直去那种,而是带着微微的弯曲,顶端雕的似乎是什么花。

“是海棠,我看你抄的书,最后一页都会画一朵这种花做标志,所以就……”宋璟解释着,声音有些不自在。

给书铺抄的书,都要在不显眼位置做个标记,这是规矩,出了问题也好找具体负责人。

季妧点了点头,她是挺喜欢海棠的,不过……

“你是不是想追我?”

她抬头盯着宋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东西送出手后,宋璟强装着镇定,其实心跳的有些快,以至于听了她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追你?为什么追你……”

“呃,没什么。”

话出口,季妧才意识到这么问很不合时宜。

这可不是她之前所处的那个时代,不管宋璟明不明白“追”的意思,他那句话是疑问还是否认,她都不打算再把话重复一遍。

而且她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宋璟看她的表情多镇定啊,都不带脸红的,而且眼神看上去还有那么几分严肃,这哪像要追人的样子?

她就算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

通常的告白场面,男主掏出定情礼物,要么含情脉脉,要么手足无措,娇羞脸红是必备,心跳声隔着屏幕都得能听见……

再看看现在,夜黑风高、冷风嗖嗖,俩人相对而站,说话一板一眼,完全没有粉红泡泡,倒像是犯罪团伙接头。

季妧瞬间放心了,她还以为古代送簪子都是定情呢。

盖上盒盖冲他摇了摇,颇有几分轻松道:“谢了。”

宋璟见她收下,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随即又握紧:“你喜、喜欢吗?。”

季妧毫不犹豫点头:“我挺喜欢的。”

这么久了她一样首饰也没有,一开始是买不起,后来是压根想不起来买。

这可能与前世的职业和生活习惯有关,而且,她虽然喜欢金银,但并不是特别喜欢把金银打的东西带在头上。

木簪子多好呀,黑色的材质,简单大方的设计,古拙质朴中还有几分优雅的野趣。

“你喜欢,就好。”宋璟耳郭有些发烫,他猜想应该是红了,好在天黑,季妧看不出来。

“我现在囊中羞涩,不能买更好的给你,只好亲手做了这个……”

“等等!”季妧打断他,“这是你自己做的?”

见宋璟点头,季妧颇有几分不可思议,随即把簪子拿出来看了又看,边看边啧啧有声。

“可以啊宋璟,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要是以后考不……”

她呸呸呸了几声,赶忙打住。

差点把考不上秀才做木工的话说了出来,这不是成心给人触霉头么。

宋璟已经猜出来她要说什么了,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中不了,就在镇上开个铺子养家糊口。”

“别别别,我刚才说那些不算,你这回肯定能考上。”

季妧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对宋璟的通透又有了新的认识。

他说考不上就回镇上开铺子,冲这一点,就比那些考不上还一个劲的考考考,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把全家都拖累死的人好太多。

那种才称得上“百无一用是书生”。

“那我要万一真考不上呢?”宋璟追问了一句,听着像玩笑,但又有几分认真。

季妧本想再说一番诸如不可能失败,此次院试必会考中之类的套话。

但对上宋璟的视线,她突然改了主意。

如果一个人是真心寻求意见,那么她也应该报以同样的真诚。

“考不上就考不上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又不是只有科考一途。虽然科考确实是寒门学子往上攀爬的最快路线,但这就好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样,胜了固然可敬可喜,败了也不能就去死吧。人都说三百六十行,供选择的路可不止三百六十条,不管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山野之远,也不管是为官做宰,还是当个乡村小木匠,好好走完这辈子不就行了?”

季妧说了一通,还想着宋璟是不是临考压力大了,给他宽宽心也是好的。

结果话说完,宋璟许久都没反应。

季妧心里有些打鼓,会不会她的话没起到安慰作用,还把人给刺激到了?

“那个……其实说千军万马有些夸张了,概率还是比过独木桥大的……”

宋璟突然笑了。

不是之前那种疏淡有礼的笑,也不是动动嘴角有形无意的笑,他笑的很大声,笑声透着松快和清朗。

季妧也不打扰,心里甚至有几分感叹。

都说高考能把人逼疯,学医能把人逼傻,她两样都经历过,也算是半个过来人了,很能理解宋璟这个后辈的心情。

“谢谢,我今天很开心。”宋璟止住笑,指了指季妧手里的盒子,“你不嫌弃就好,等以后条件允许,我再送你更好的,就算……谢你今天这番话。”

“别,这个就很好,不需要更好的了。”季妧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她就是看簪子是木头的才收下,金的银的反而不会收。

礼太重让人有压力不说,而且万一他再向自己要第二轮的谢礼……

想到这,季妧心生警惕。

第106章 大雪至

屋里院外全部清扫了一遍,季妧牵着大宝悠悠哒哒去胡家串门。

胡家正忙得热火朝天,不止他家,整个大丰村都洋溢着欢欢喜喜搞卫生、干干净净迎新春的气氛。

除了清洗用具、拆洗被褥,甚至还有把桌椅板凳,甚至大架子床抬到河边去刷洗的。

说到拆洗被褥,谢寡妇开心的不得了。

“得亏你有主意,想点子弄了那什么被套,被子罩的严严实实不容易脏,只需要把被套换下来洗洗,多省事!哪像别家,还得拆被子……”

这个时候还没有给被子套被套的概念,缝好的被子直接就往身上盖,顶多在睡人的那头缝上一块“被头”,脏了就把“被头”拆下来洗。

不过那也只能防护局部,被里照样脏的不成样子,过不了多长时间还是要把被子拆掉,清洗被面和被里。

如果碰到邋遢的人家,被子盖个三两年都懒得拆洗,可想而知脏成什么样。

季妧本来就不会缝被子,总不能洗一次就请别人缝一次,所以干脆给谢寡妇比划了一下,让她帮忙做了几床被套。

谢寡妇一看挺好用,也跟着做了几床,现在看别人家媳妇在河边又是捶又是打,回来还要浆洗熨烫,被套的好处就显出来了。

扫完尘,二十五就该糊窗户了。

窗花之类的可以提前贴,不过对联要等到年初一才能挂。

季妧不会剪窗花,倒是剪了不少福字,弄了半碗浆糊让大宝端着,俩人前院后院跑了个遍,把福字贴的到处都是。

可惜,这么多福,却没有手机扫……

听说还有做豆腐的习俗,不过豆腐也不是人人都会做的,尤其季妧嫌麻烦,就直接从付大叔家订了两板,吃不了的还可以制成冻豆腐。

腊月二十六这天主要是杀猪宰羊,筹备过年的肉食。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了猪,虽然多是为了卖掉赚钱,不过情况稍微好些的人家,逢年也会宰上那么一头,比如季家。

季家今年高兴,为了庆祝季连樘进了县学,一下宰了两头猪。

农耕社会经济不发达,老百姓往往也只有在年节时才能吃上点肉,像季家这么大手笔,带来的效果自然是轰动的,听说半个村子的人都去吃杀猪菜了。

季妧不可能去,胡家自然也不在受邀请之列。

村里没养猪的人家不在少数,一般都是到集市上去买过年吃的肉。

不过他们之前赶年货的时候已经买了不少,相邻人家也有杀年猪的,就又买了些,吃不完留作腊肉。

腊月二十七赶最后一集,把之前没来得及买的或者漏掉的年货都给补全。

季妧实在是挤怕了,就没去,胡良带着弟妹和俩侄子去了。

谢寡妇留在家杀鸡,季妧帮着褪毛,弄了一手腥去捏大宝,被他嫌弃的避开了。

季妧一瞬间体会到了老母亲的那种心塞……

好在大宝转到一半,又把脸转了过来,一副勉为其难让她捏的样子。

季妧顿时又乐了。

二十八也是在胡家过的,倒是清闲了一天,除了跟几个孩子玩,顺便把面给发上。

因为第二天要蒸馍馍,不像平日里只要做够一两天的分量就行,这次要把正月初一到十五的都给蒸出来,是个不小的工程,所以两家干脆就并到一起做。

翌日早上推开门,天空阴沉沉的,还密布着灰蒙蒙的铅云,之前寒风虽然凛冽,但尚余几分柔软,此时已完全变成了利刃,扑面而来,跟刀子似的。

吃过早饭,季妧拿了两条厚厚的自制围巾出来,把大宝和自己裹严实了,这才敢出门。

结果前脚刚迈出门槛,大宝就被吹的一屁蹲坐在了地上,风力之大可见一斑。

看着大宝一脸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呆样,季妧又好笑又心疼,干脆蹲下去把人背起来,顶着风去了胡家。

面都是提前发好的,馒头也没啥技术难度,胡良和谢寡妇已经做起来了,就没让季妧插手。

等第一锅又圆又胖的大馒头出锅,季妧带着几个孩子挨个在上面点红点,忙的不亦乐乎。

红点点完,季妧有些手痒,就让胡良顺便在锅里煮几个红薯。

新一锅馒头蒸好,红薯捞出来,冷凉后剥皮做成红薯泥,再加点白糖进去拌匀。

从面盆里切了一块面团出来,放在案板上揉成长条后,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剂子。

用手把小剂子揉圆按扁,挖一大勺红薯泥包进去,重新搓成椭圆形。

拿勺子在其中一端压出鱼尾形状,用刀划开鱼尾,再用勺子反扣轻压另一端,做成鱼头形状。

最后用尖刀在上下两侧压出鱼鳍形状,用勺子压出鱼鳞,再用小红豆做鱼的眼睛。

一个惟妙惟肖的小鱼就成型了。

大成和细妹几个喜的跟什么似的,纷纷指着案板上做好的小鱼认领。

“这个是我的……”

“那个才是你的!这个分明是我的……”

就连胡良看了都觉得又喜庆又可爱,迫不及待上锅蒸了。

等蒸出来,一个个捧着小鱼馍馍比来比去,谁的比谁的大,谁的又比谁的好看,反倒是不舍得吃了。

等忍痛尝了一口,直接就嗷嗷叫了起来。

“小妧姐,红薯泥真好吃!”

细妹也是第一次吃红薯泥馅的东西,甜丝丝软绵绵的,喜欢的不得了,不过她没有大成那么不稳重。

翻了眼在那又蹦又跳的大成,有些嫌弃的慌,自家这个哥哥还不如大宝。

瞧大宝坐在那,小口小口吃的多文静,一点也不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她又哪里知道,红薯泥大宝是吃惯了的,季妧成天在家翻着花样的给他做儿童餐,小孩子基本都喜欢吃这种。

其实如果现在有南瓜的话,还可以提前用蒸熟去皮的南瓜和面,这样就可以蒸出来黄色的小鱼馍馍。

接下来季妧又借助剪刀包了兔子馍馍,同样大受欢迎。

在胡家吃了午饭,一直忙到下半晌,才把全部馒头蒸好。

谢寡妇和胡良帮着把季妧的那份送到家,临走还提醒她,记得把院里晒的被套和衣服都收起来,这风刮了一天,说不定得下雪。

入夜,风势丝毫不减,呜呜的声音近在耳边,还能听到树枝被刮的左摇右摆,然后噼里啪啦断掉的声音。躲在屋里都想像的出,它打着旋穿山越岭耀武扬威的样子,就像狂怒的老虎骤然张开喉咙,发出震人心魂的咆哮。

这样的夜晚,没有多少人家能安心入眠,都提心吊胆着,深怕房顶被掀飞。

季妧手抓着被角,大睁着眼紧盯着房梁,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她怕的东西很少,狂风肆虐的恶劣天气恰好是其一。

尽管长大成人后已经谈不上怕,但碰上了还是会忍不住紧张。

由于紧绷着神经,她也是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身边的被筒也在发抖。

“大宝?”

季妧喊了一声,侧过身把大宝的被子掀开一角,伸手进去探了探。

大宝蜷成了一团,浑身都在抖。

她不由暗怪自己大意,这种天气自己都怵的慌,小孩子又怎么可能不怕?

掀被子摸黑坐起身,换到大宝的被窝,把大宝抱在怀里,一只手拍着他的背,一只手捂着他的耳朵,同时用自己的脚暖着他冰凉的小脚丫。

“别怕大宝,有姐姐在呢,不怕……”

大宝的小身子在接触到热源后,终于不抖缩了。

外面的风还是那么大,可是抱着他的怀抱是温暖和安全的,他缩在里面,紧紧的抓着,一点也不敢放开。

第107章 战火飞

翌日,狂吼了一夜的风总算消停了下来。

季妧把大宝在自己腰间抓了一夜的小手拿开,轻手轻脚下了炕,走到窗户边掀起油毡往外看,果然。

下雪了,还是很大的雪。

地上、房顶上、树梢上,全都换了厚厚的银装,天地间只余一片苍茫的白。

这场雪是人们盼望已久的,却也真会挑时候,今天可是年三十,新旧交替的时刻,过了年再下多好。

可抱怨归抱怨,不管咋样,年总是要过。

随着天色渐明,鞭炮声在村落各处响起,噼里啪啦不绝于耳。

大宝被惊醒了,坐在床上揉了会儿眼睛,开始笨手笨脚的穿衣服。

他现在被季妧调教的衣服都是自己穿,不过棉衣太厚,他穿进去一个裤腿,另一只腿怎么也伸不进去,季妧走过去帮他穿好。

两人洗漱后,先不忙着吃早饭,大丰村的规矩,年三十早上要去上坟,也就是祭拜祖先。

季妧虽说无法把季连柏和卫氏当成亲生父母,可自己毕竟占了人家女儿的身子,为人子女应尽的责任也该担起来。

给大宝围好围巾带上手套,又在他腿外面裹了层旧皮子,然后提上事先准备好的祭品篮子,把门锁了,两人朝坟山出发。

这个时代人均耕地面积少,土地特别珍贵,因此亲人去世选择埋在田里的只有少数,大丰村周围山多,西南这边没啥植被和猛兽,光秃秃一座山,渐渐便成了入葬的不二选择,村里人都叫它坟山。

出了门才发现,这场迟来的雪不下则已,一下惊人,深度都快到季妧腿弯了,一拔一个坑,走起来特别费劲。

大宝这小萝卜头就更别谈了,要是不小心踏进某个洼地,估计连人都看不到。

季妧都不太想带他去了,但大宝又不愿意自己呆在家,季妧只能把祭品篮子递给他攥着,然后背起他吭哧吭哧往前走,速度慢的跟乌龟有得一拼。

雪并没有停,时不时从天上飘下来一两片小鹅毛,落在季妧的头顶。

大宝空着的那只手就给她拈掉,掉一朵拈一朵。

季妧怕他冻着手,让他把手套带上,大宝却像是拈上瘾了,压根不听她的。

从村北到村南,距离不近,路上三三两两都是顶风冒雪去上坟的人。祭祖是个大事情,别说下雪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忘。

季妧凭着记忆找到季家坟地,到了地方有些无语。

季家的人显然在她之前就来过了,每一个坟前都有未烧尽然后被雪水浸湿的火纸。

季连柏坟前也有,不过跟其他坟前那一大堆烧过的黑灰相比,明显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像是剩下的火纸匀出来的。

卫氏坟前更是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季妧心里直冒火。

季家这一天天的骚操作不断,连上个坟都能想着法的膈应人!

她虽然从季家分了出来,季连松和卫氏好歹还是季家的儿子和儿媳。

有多大的仇恨,对两个已经故去的人还这般作践?

季连柏这个亲儿子,活着时是扶弟魔,被一家子人压榨,死了也被当叫花子打发。

卫氏从进了季家,勤恳本分任劳任怨,任康婆子再刁难都没顶过一句嘴,可活着受尽磋磨,死了也没人拿她当季家人看。

如果今天她没来,连给卫氏烧张纸扫个墓的人都没有,对比旁边的热闹,是何等凄清。

虽然她觉得烧纸这玩意儿很可笑,人死如灯灭,烧再多的纸钱到阴间也花不着。但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不蒸馒头总要争口气。

心里打定主意,等年后春暖花开,挑个合适的机会,干脆给夫妇俩迁坟。

反正季连柏活着时已经想通,是康婆子死活不让分家,如今把他们从季家坟地迁出去,也算是一种成全。

季妧捡了根断掉的树枝,把季连松坟前那一小撮黑灰给拨拉到一边,从篮子里拿出她准备的纸钱,出于某种幼稚的心思,拿的的比季家的还要多,分别搁在季连松和卫氏的坟前点燃。

顿了顿,又匀出一份,放在卫氏坟侧。

这份是给季妧的,若她在天有灵,应该来找自己的父母了吧。

照例还要放鞭炮,季妧其实不太敢碰这种东西,但又不想让季连松和卫氏过的不如季家其他“鬼”,只好硬着头皮上。

这个时期的鞭炮不像后世一盘一盘那么夸张,普遍比较短,单个拆开来看的话又细又小,可见填充的火药不多也不纯,季妧的胆子这才壮了点。

让大宝站的远远的,她把鞭炮放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用火折子去点,感觉碰了一下,立即拔腿就跑,跑老远才发现根本没点着。

又试了两三回都不成,瞥到还在燃着的纸钱,才意识到自己办了件蠢事。

往火堆上一扔不就好了?

鞭炮终于响了,季妧也快被自己蠢哭了。

她蹲在坟前,用木棍挑着纸钱,方便底下压着的也能燃烧透。

其实是想跟季连柏和卫氏说些心里话的,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烧到后头,最下面一层已经被雪水浸潮,看着最后一束火苗慢慢熄灭,季妧才拉着大宝离开。

又走了一段路,绕到山背面,这里乱七八糟全是土包,埋的也没有个规律,都是村里鳏寡绝户的坟。

有的坟前还竖块木牌,上面写着名讳,但年深日久,许多字已看不清了。

更多的坟前啥也没有,土包都快被踏平了。

一路走来,哪一块坟地上都有烟火和鞭炮声,独独到了这里,一片寂静,连个火星子都见不到。

大宝的爷爷就埋在这。

季妧事先找人打听过,因而不费事就找到了。

烧了一堆纸钱,最后还剩了些,季妧又给其他坟头匀了些。

大宝应该还不明白上坟的意义是什么,他或许都不知道,这一个个土包下面埋的是什么。

从刚才到现在,自己走他就走,自己停他就停,他在耐心等她做完事,然后带他回家。

“大宝,这里面是……是你爷爷。”

大宝看了眼她指的坟包,扭过头,脸上没啥情绪。

“你爷爷,还记得吗?”

大宝只是听着,不点头也不摇头。

季妧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能明白,或许,现在跟他说这些还太早了?

但磕个头总是要的。

然而任她怎么比划,大宝就是不肯跪,明明来的路上碰到那些跪地磕头的还特地指给他看了……

季妧没有办法,又不能按着头硬让他跪。

“你呀,膝盖还挺硬,连爷爷都不肯跪,你还想跪谁?”

季妧嘟囔着,看时候不早了,就背起大宝下山。

刚到村口,她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原本除了鞭爆声之外堪称平静的村庄,眼下到处都是人影乱窜,一个个无头苍蝇似的,就算是过年也不用兴奋成这样吧?

正一脑门问号,就看到了朝这边跑的胡良。

“可、可算找到你们了!”胡良在他们面前停下,拄着腿累的呼哧带喘。

“找我们做什么,大早上的,有事?”

“先别说这些了。”胡良缓过气,从她背上接过大宝,不顾大宝的反抗,抱着就跑,边跑边喊季妧跟上。

季妧不明就里,只能跟着跑。

直到进了村,才从奔走呼号的村民口中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08章 人心乱

“打仗了!要打仗了,又要抓壮丁了!”

这句话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语气交错着喊出,每一个从她面前跑过的人,脸上都是一种惊恐到极致的表情,连带着季妧也跟着有几分心慌。

胡良带着他们直接回了胡家,进了门,把大宝放下,回身就把院门拴上,还找了两根粗木头死死顶住。

才进堂屋,谢寡妇脸上的泪都还没擦干,就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这会儿还瞎跑啥!我让良子到处找你……”

“我带着大宝去上坟,路上走得有点慢……”

谢寡妇一开始确实没猜到季妧去上坟了,因为按规矩女人是不能去坟地祭祖的。

还是那些从坟山回来的人,看他们到处找季妧,才告诉他们季妧在哪。

季妧到现在都还云遮雾罩的。

早猜到今年冬天会有一场仗要打,战火在年三十这天点燃,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但这才刚打起来,村里人就成了惊弓之鸟,会不会有些夸张?

“谢姨,你,你没必要吓成这样,不都说新换的将领很厉害的吗?这场仗咱们未必会输……”

“你不懂……”谢寡妇一摇头,眼泪就成串往下掉。

胡细妹搂着懵然无知的小安小花缩在一角,也都哭成了泪人。

季妧只能看向胡良。

胡良也是一脸愁云:“不管打赢还是打输,总是要死人的,死了人就要补充活的进去。远的地方还好说,咱们离这么近,是募兵的第一站,想跑都跑不掉……”

说是募兵,民间更多的称为抓壮丁。

从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到新帝登基以来,战争频发,伤亡惨重,关北这边哪家没有个战死沙场的男丁?按朝廷规制征兵的话,根本就征不到多少人了,所以只好采取强制措施。

尤其聂老将军死后,其子统兵,参战人数二十五万,第一仗下来就阵亡近三万,伤者人数更是远大于这个数字。

那是对关北百姓而言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常规征兵本应采用抽签的办法,而且有年龄和诸多条件限制。可聂将军打了败仗,急于挽回局面,不等朝廷那边补充兵源,直接下令“就近征兵”。

法令成了一纸空文,无人遵守,有钱的人家尚能花钱消灾,无钱的人家独子都照样抓。

人抓了一波又一波,仗却是输了一场又一场,眼看再这样下去关北都要失守了,朝廷这才调来了寇长卿。

季妧从许多人口中听到过寇长卿这个人。

他运筹帷幄大杀四方,他带兵严酷却从不扰民,他屡屡被逼至绝境都能浴血杀出重围,他每一场险象环生到最后无不令人拍案叫绝的战役……

因这种种,脑子里竟不知不觉勾勒出一幅横刀立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图来。

所以即使素未谋面,她对这个寇将军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

关北由这个人来守护,应该是安全的吧?那他还会下令征兵吗?

季妧不敢确定。

毕竟,沙场冲锋刀枪无眼,死伤都在所难免。

就算寇长卿用兵如神,如果兵源急剧减少……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不是吗?

“要不再等等看?万一,万一今年不会……”

“怎么不会。”谢寡妇通红着眼,嗡声道,“你刚才打村里过肯定也看到了,若不是听到风声,大家哪会吓成那样?”

季妧一愣:“有确切消息了?”

就算官府收到需要征兵的消息,往下通知到每一个镇每一个村也需要时间,按说不会这么快。

“刚才县衙来人,去了里正家,关着门也不知道说了啥,然后里正就跟那人走了。里正家的小孙子光听到打仗……”

路上这么大的雪,且不说车马难行,赶着年三十来找,能是什么好事?

是好事的话,里正早就把村民召集到老榕树下当场通知了,而不会只给家人留了句“要变天了,让孩子们别乱跑”这样语焉不详的话。

季妧越听心情越复杂。

她记得,上回贞吉利来就曾说过,朝廷屡屡催逼,武备和粮草又供给不上……那么这次的战火究竟是北梁先挑起的,还是寇长卿抵不过朝廷压力仓促出兵?

不过眼下计较主动还是被动已经没意义了,在朝廷无法给予强援和支撑的情况下,仅靠关北这些兵力,情况并不乐观。

寇长卿被称为战神,可他终究不是神。

如果他一旦倒下,那整个关北就完了,不会再有第二个寇长卿来力挽狂澜。

季妧不是没想过,在这种危急存亡时刻,他们这些受庇护者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躲又能躲得了几时?现在尚且能躲,等到城毁池陷,又能躲到哪去?

还有战场上那些儿郎,那些在血泊中倒下的,他们都是同胞,为的是捍卫大周子民,捍卫大周每一寸土地。

没有人想死,没有人想打仗,可是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他们不想引颈就戮,就必须得打!

这种时候,更该军民团结,更该众志成城,而不是做逃兵……

她是这么想,却没办法这么说。

因为这话说出来,很有站着不腰疼的嫌疑。

站在普通百姓的角度,他们遭受了太多动乱和别离,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儿孙,他们只是想好好种地过日子,他们不想死不想打仗,这有错吗?

没有错,人人都有活命的本能,也有权利不受爱国和道德为名义的绑架。

现在跑去跟他们说,咱们别躲也别藏,不管男人女人都拿起刀枪,不要怕暂时的流血牺牲,和平总有一天会属于我们的后代……

想想谢寡妇家,想想六祖奶奶家……该怎么开口?季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识字,不懂什么大道理,他们只是想活着而已。

“……怎么就这么难……”谢寡妇整个人都快恍惚了,一个劲喃喃想活着怎么就那么难。

以往强撑的刚强突然就塌了,她比任何人都要怕。

她还有两个儿子,她不想连最后这两个儿子也保不住。

“走……对,走!”谢寡妇豁然起身,“娘这就给你收拾东西,你带着大成现在就走,往南走,走的远远的……”

她进到里间就开始翻箱倒柜,季妧和胡良面面相觑,赶忙跟了进去。

第109章 山中藏

谢寡妇明显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季妧怕她也变成六祖奶奶那样。

胡良心里更是难受,他上前拦住谢寡妇,不让她再做无用功。

“娘……没用的,走不掉的,没有里正的手信去衙门开证明,哪都去不了……”

越是像这种战乱时期,各处关隘和城防把控的就更是严密,一方面是为了防止细作流入,另一方面就是怕有壮丁潜逃的现象发生。

谢寡妇呆站了一会儿,突然把手里的东西狠狠掼了出去,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脸痛哭起来。

“老天爷呀!你为啥要打仗……我们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咋就那么难啊!那回也这样,你爹一走就再没回来……良子,咋办啊!娘可咋办啊!”

胡良胡乱抹了把脸,蹲下去揽住谢寡妇安慰道:“娘,你别担心,还不一定呢。就算,就算真被抓去了,我比爹年轻,也比他机灵,我、我肯定能活着回来!”

“可是娘怕啊……你还没娶亲,大成还那么小……”

季妧的眼睛跟着酸胀起来,她别过头,不忍再看。

来到这个地方,从一开始的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到后来慢慢融入其中,虽然麻烦不断,但尚且都能游刃有余的应对。

直到现在,直到战争爆发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无力。

自认满腹学识,也有几分小聪明,可两辈子的经历都没教过她该怎么面对战争。

她处的那个时代,已经很少发生战争了,和平环境下长大,理论上知道战争的残酷,可从未亲身体会过。

若这一幕是发生在电视里的剧情,她只是一个观众,肯定会说这些人太没骨气,国难当头,不想着抵御外敌入侵,却只想着自己保命。

毕竟隔着屏幕,怎么指点都不痛不痒。

可这一切如今就实实在在发生在她身边,发生在她眼前,她和这里的许多人都已经产生了交集。

看着他们卑微求生,惊惶万状如丧家之犬,或许还要看着这些连拳脚都不会的男孩子走上战场,然后一去不返……

难怪佛经中言,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烽烟一起,命如蝼蚁,置身其中,谁能逃得掉呢?

正想着,突然听到急促的砸门声。

屋里的人齐刷刷全站了起来,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去开门,都怕门外面站的是手持刀矛的士兵。

“娘!二哥!是我,快开门,我是大成!”

“大成!”

季妧还没反应过来,谢寡妇已经喊着胡大成的名字跑了出去。

等他们追出去,院门已经打开,谢寡妇正拿着笤帚把胡大成抽的团团转。

“你个死孩子,你跑哪去了!你哥都回来了你逞啥能……看我不打死你!让你乱跑!让你乱跑!”

“哎呦!娘,疼、疼啊!二哥、二哥,小妧姐,你们快拦着啊……”

胡大成痛的嗷嗷叫,又挣不脱他娘,只能向胡良和季妧求救。

两人赶忙上去,一个抱住谢寡妇,一个伸手去夺木棍。

季妧装作数落胡大成的样子:“大清早你胡跑什么,谢姨都快担心死了。”

又去安慰谢寡妇:“好了谢姨,大成这不好好回来了,没事的。”

谢寡妇现在的情绪就像是一根绷到极致的弦,再多施一点力只怕都要崩溃。

胡大成揉着被打的火辣辣的屁股,有些委屈:“我这不是去打听消息了吗……”

大清早和二哥一起去上坟,然后就听到要打仗了的消息,还是里正家传出来的。

他最近和里正的孙子玩的比较好,就想去打探一下,胡良不同意,硬要揪着他回家,被他逃脱了。

“都让二哥跟你说了,我去去就回……又没有跑出去瞎玩,我是干正事的!”

胡良跳过他那些废话,直接问:“打听到什么没有?”

胡大成想到正事,也顾不上给自己申冤了。

“孟琰说了,他确实是亲耳听到的。昨天晚上就打起来了,县城还有别的地方已经开始戒严,县老爷把好多里正都叫去,就是要商量每个村要抓多少壮丁!”

孟琰就是里正的小孙子。

胡良其实早都猜到了,急切的询问不过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现在连这点希望也没有了。

他的双眼一刹间像是两盏灭掉的灯,看不见半点光亮。

见大家都在看他,还硬装作无事人的样子:“里正还没回来,还不知道最后什么……就算……”

他嗓子有些抖,说不下去了。

谢寡妇浑身瘫软,全靠季妧扶着才没有倒下去。

“咋办……这可咋办……”

“娘!二哥!你们快别这样了,光难过有啥用?我看村里人都上山了!”胡大成急的跺脚,他怕二哥也被抓走。

“上山?”季妧不清楚这个时候上山做什么。

然而这两个字却像是给谢寡妇打了一剂强心针。

“对、对,上山!我这就给你们收拾东西,你们马上上山!”

谢寡妇嘴里念叨着,转身就朝屋里跑,这次胡良没有阻拦。

他给季妧解释道:“以往每次抓壮丁都是这样,外面跑不出去,就只能往山里跑……你不知道?也对,季家以前家底就厚实,都是以银代役的。”

季妧不解:“来征兵的肯定也不傻,人都跑光了,他们难道猜不出都躲在山里,不会去搜山吗?”

“搜肯定是要搜的,而且是牵着猎狗上山搜。”

狗鼻子最灵,何况是经过训练且以凶悍著称的猎狗。

藏的浅的很轻易就被找到,还想跑,直接就放狗咬,活活咬死的都有。

至于那些藏的深的,也好不到哪去。

征兵的人在每个出入口都安排了兵卒把守,一连守上十多天,带的干粮吃完了,有自己顶不住饿跑下去的,也有走不动道饿死在山里的。

“乖乖在家等着的还好说,凡是被从山上逮下来的,当场打一顿,然后直接送到战场……”

直接送过去,连个缓冲和训练时间都没有,那不是让他们白白去送死吗?

“那为什么还……”既然躲也是被抓,不躲也是被抓,而且前者带来的后果还要严重些,那为什么还有人敢往山里藏。

胡良语带苦涩:“躲进山里至少有一半的机会……”

熬下来的虽然是少数,可一旦熬下来就能好好活着,被抓走的那些,却是几乎不可能再回来了。

第110章 季妧去哪了

季妧动了动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就像一场赌博,要面对的不仅是严苛的搜寻和抓到后酷烈的惩罚,还要面对猎狗的追击、缺水少食导致的饥饿、以及山中恶劣的天气变化。

几率实在太小了,何况……

“现在可是才下过雪啊。”

“下雪倒是不怕,下雪不冷化雪冷,穿厚点,找个山洞猫着……不怕的。”胡良脸上现出几分轻松,不知是在安慰季妧还是安慰自己。

他们说话的功夫,谢寡妇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她把鼓囊囊的两个大包袱分别给胡良和胡大成背上:“这里面是馍馍和烙饼,你们省着点吃,渴了就喝雪水。”

交代好,又把捆好的铺盖递给他们。

胡大成已经重新换了衣服,头上带着个大皮帽子,仅有的两套棉衣全都套在了身上,外面还斜披了一层脏兮兮的羊羔皮。

胡良也进去换衣服。

谢寡妇指着多出来的一个包袱和铺盖:“这是给大宝准备的,等下让他和良子一块上山。”

她这话差点没把季妧吓出心脏病来。

说话都结巴了:“不、不、大宝就不用去了吧谢姨……他才多大啊,才五岁!这么小的孩子……”

抓壮丁抓壮丁,顾名思义,总要成丁才行吧?十岁的孩子要抓都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难道连五岁的都不放过?

五岁的小豆丁抓过去能做什么,不白白浪费粮食吗?

胡良换好衣服走出来,和胡大成几乎是一样的装扮。

闻言就道:“以前像大宝这个年龄的小娃确实不会抓,但自从聂将军开始……”

胡大成也跟着点头:“对对对!那年抓了好些小娃娃……”

季妧汗毛都炸开了,张口结舌:“可、可他们要小孩能做什么?”

“谁知道?死的人太多,壮丁又不够,穷人孩子早当家,五六岁的小孩也能帮着干点活了,比如切切草料喂喂马什么的……”

听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季妧终于稳不住了。

针不扎到自己身上果真不知道疼,只要稍一想像大宝被抓走的画面……她宁可自己上战场,也不愿意大宝被抓走!

门口呼啦啦又一阵脚步声跑过,隔着门都听出有多慌乱。

胡良打开门缝看了看,全都是背着包袱卷着铺盖往远处跑的。

谢寡妇一看,赶紧就催:“你们还愣着干啥,快走吧!”

胡良让胡大成帮大宝提东西,他则一手提起自己的铺盖,一手抱起大宝。

不知道是不是受紧张压抑的气氛影响,亦或是感受到了季妧心里的不安,从刚才开始大宝就有些紧绷。

如今被不怎么熟悉的人抱起就跑,直接就爆发了。

他扭着身子在胡良怀里挣扎,又撕又咬又踢又踹,动作幅度很大。

胡良吃痛,但脚步没停,主要是不敢耽搁。

大宝露出惊慌和恨意的眼神,他趴在胡良肩头,往后看向呆站在原地的季妧,嘴里啊啊的叫着,还使劲朝她伸手。

季妧一下子就受不了了,拔腿追上去,赶上胡良后,一把将大宝抢了过来。

大宝紧紧搂着她的脖子,脸深深埋在她肩上,小身子直抖。

胡良不得不停下来,连带着大成。

谢寡妇也追了上来,见状就劝季妧:“你跟大宝说说,躲两天就好……你现在舍不得他离开,万一他真被抓走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季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六神无主过。

这会儿功夫,就有许多人从身边跑过去,老老少少都是男性,还真有不少大宝这般年龄的孩子。

搁在平时,像他们这般大包小包,肯定会招来不少侧目。

可是现在,压根就没人往这边多瞅一眼。

因为大家伙都一样,此时都是丧胆亡魂的状态,疲于逃命还来不及,谁还顾得上看别人。

季妧动摇了,上山和不上山都是赌,她没办法承受大宝被抓的后果,只能选择最小的几率搏一把。

“好……”

才出口一个字,大宝就蓦地侧过头贴着她颈侧狠狠咬住。

“嘶!”季妧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是大宝第一次咬人,却是大宝第一次伤她。

季妧条件反射想揍大宝的屁股让他松口,手都举起来了,又放了下去。

大宝这是怕吧,怕自己再次抛弃他。

那只手改落在大宝背上,轻拍了拍。

“大宝,姐姐说过不丢下你,就绝不会把你丢下。我陪你上山,你去哪我就去哪,好不好?”

大宝身子僵了僵,紧咬的牙齿缓缓松开。

季妧用手摸了一把,心里骂了句臭小子,都见血了。

谢寡妇不同意:“都是大老爷们往上跑,你跑上去算啥,大宝有良子照看你还不放心?你就跟我在家等!”

“我不是怕良子哥照看不好,刚刚你也看到了,大宝他离了我不行,到时万一真有人搜山,他闹起来,怕是会连累到大家。”

“这……”谢寡妇迟疑了。

一离了季妧,大宝的情绪就不稳定,这确实是个很大的隐患。

胡良想了下,点头:“就让小妧一起去吧,我寸步不离守着他俩,不会出事。”

也只能这样了。

谢寡妇叹了口气,让季妧等着,她回到家,把自己和细妹的袄子拿来,分别给她和大宝裹上,又另外给她准备了一个包袱。

“你、你们可一定要小心啊!”

几人重重点头。

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隐蔽的好地方怕是都被人占了。

胡良指了个方向:“就近的山人多,咱们往远处跑跑,去东边的鸡冠山。”

季妧和胡大成都没有异议。

雪层太深,一踩咯吱咯吱响,其他人走的都不轻松,季妧抱着大宝,根本就跑不起来。

胡良要替她,有了刚才的安抚,季妧又耐心跟大宝解释了一番,大宝终于肯让胡良抱了,不过一路上眼睛都牢牢盯着季妧不肯放。

鸡冠山要过溪,溪流表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层,不用绕远路,倒是省了不少时间。

进了山才发现,这边人也不少。不过没有扎推跑的,都是下意识分开躲藏,这样也能避免被一窝端。

胡良抱了这一路,力气早就使的差不多了,季妧就把大宝接过来自己抱着。

兄弟俩在前面带路,让季妧跟上。

这时又跑过来一群人,好多不认识的面孔,应该是其他村的。

也不知道是谁撞了季妧一下,恰好旁边是个斜坡,季妧保持不住平衡,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胡良和胡大成边走边喘,脚速并不快,就是深怕季妧掉队。

身后一直有脚步声跟着,他们就放心的闷头往前赶。

又走了一段路,胡良歇过劲来,开口问。

“累了吗小妧,要不要换我来背?”

迟迟没有人回应。

“怎么不说……”胡良回头,剩下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里。

后面确实有人,却不是季妧和大宝。

胡大成吓得脸都白了:“小妧姐和大宝去哪了?!”

第111章 突来脚步声

也不知滚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只觉得天也旋地也转。

等那阵眩晕过去,季妧晃了晃脑袋,第一个想起来的是大宝。

大宝、大宝在哪?

迟愣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紧紧搂着的就是大宝。

她赶忙坐起身,松开大宝,把他前后左右检查了一遍,嘴里一叠声问着:“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好在积雪厚,两人都没有伤着。

季妧松了口气,又开始犯愁。

这坡虽然并不算太陡峭,但是凭他俩,想爬上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站起身,想踮脚看看上面有没有人经过,结果当然是失望了。

靠山生活的人,平常走山路都会格外注意几分,碰上雨雪天气就更谨慎了,挑路正中走是最基本的常识,凡是有坡的地方都要离得远远的,脑子有坑才会贴边走。

季妧可不就是脑子有坑?但她才不会承认,就把问题归结为上山经验太少。

不过现在说啥都晚了,想办法脱困才是正经。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拢在嘴边,运气大喊:“喂!有人吗?上面有人吗?”

雪地疏松多孔,吸收回声,具有天然的消音功能,喊了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季妧不敢再浪费气力,也不敢表露出任何焦虑,怕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到大宝。

她弯下身,把大宝身上沾的雪拍打干净,语调轻快的问:“大宝,从上面滑下来好不好玩?”

大宝刚才摔的七荤八素的,因此眼神有些不解,不过在她殷切的注视下还是勉强嗯了声。

“接下来咱们和良子哥分开走,你别怕,咱们和他们捉迷藏呢。”

季妧很少这样哄大宝,实在是大宝今天发作了两次,她担心眼前的困境会刺激到他心中的不安和焦躁,所以只能采取些安抚手段。

得到大宝的又一次点头,季妧笑了笑,举目打量起四处环境。

其实没啥可看的,这就是一个狭长的山坳,四面都是坡,走是走不出去的,除非靠攀爬。

体能早被掏空的季妧望坡兴叹,想着还是得先找地方歇歇,缓过劲再说。

倒下来的时候,季妧急着去抱大宝,把铺盖卷给扔了。没想到随手扔掉的铺盖卷竟也了滚下来,就落在他们不远处。

季妧走过去捡起来背在身上,拉着大宝朝坳里走。

山坳里面的雪比上面还要深一些,都到大宝腰上了,他迈不了腿,就有些着急,开始拿手去捶打。

季妧制止住他,咬了咬牙,把他再次背到身上,铺盖则放在地上拖行。

这个速度真的称得上蠕动了,明明感觉走了很长时间,回头一看不过才走出几米远。

季妧不敢泄劲,闷头继续往前,心里不断祈祷着,希望能找到一个遮风挡雪的地方。

不然一直露天旷地,就算她受得住,大宝也受不住。

尤其这雪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到了夜间若还找不到地方栖身,那就真的危险了。

好在,她的运气还不算背到家。

山坳的另一头,整个石壁都被风雪遮盖的严严实实,最底下却露出一小处黑。

季妧判断肯定是洞穴之类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已经快要丧失知觉的双腿也有了劲。

把大宝往上颠了颠,尽量加快速度。

等真正挪动到跟前,又费了不少时间。

还真是个山洞!晚上不用担心冻死野外了。

季妧把大宝放下,双手并用,扒拉起堵在洞口的积雪。

大宝看了一会儿,走到另一边蹲下,学着她扒雪的动作,也一点一点朝外扒。

清理好洞口,季妧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去,她担心里面会不会藏着什么冬眠的猛兽。

朝里面喊了几嗓子,又觉得有点傻。

里面要是真有个什么,他们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而且稍微有点脑子的兽,应该也不会挑这么个“死地”做巢穴。

季妧壮了壮胆子,拉着大宝朝里走。

洞穴勉强一人高,她进去要低着头,还要稍微弯着身子才行,大宝就畅通无阻了。

进去后立马就能感觉到不一样,纷扬的大雪和透骨的寒风都被挡在了外面,里面是个干燥而温暖的小天地。

当然,说温暖有点太夸张了,但对冰天雪里里跋涉了半天的人而言,也不算过分。

洞穴纵深十米左右,走到头,把铺盖往地上一扔,胡乱铺开后,季妧整个瘫在了上面。

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泄了,四肢的酸痛和疲累瞬间袭来,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问大宝:“累不累?”

大宝贴着她侧躺下,摇了摇头,眼睛却直盯着她脖子看。

季妧知道他在看什么,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姐姐不疼。不过大宝,你以后可不许再咬人了,听到没?不然我可就要揍人了。”

大宝垂下眼,一副犯错时惯常的姿态。

不到片刻又抬了起来,重重点了点头。

季妧展臂将他拉进怀里,姐弟俩相互依偎着,许久都没人说话。

大宝是还没点亮说话功能,季妧则是累的。

歇够了,季妧开始清点两人的物资。

除了这床铺盖,谢寡妇给她准备的包袱也还在,里面装着不少馍馍和烙饼。

不过大宝的包袱和铺盖都在胡大成那。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一直出不去,也没人找到这里,接下来几天就只能靠这些东西支撑。

可是能撑几天呢?

干粮还好说,夜里的低温可怎么挺过去……

季妧叹了口气,此时特别想撞墙。

都说关心则乱,村里那种紧张气氛笼罩之下,她竟也被冲昏了头,以至于许多主客观因素都没有去考虑。

聂将军是聂将军,寇将军是寇将军,前者丧心病狂连五岁的小豆丁都抓,不代表后者也会同样做,明明之前她还挺信任那个寇长卿来着。

退一万步,就算真的会抓,胡良说以前可以以银代役,虽然今时不同往日,兵源急缺的情况下,正常男子再用这招未必管用,可大宝一个小孩子,抓过去本就鸡肋,肯定有商量的余地。

再退一万步,就算这次银子也不好使了,那也不一定非得进这个山,完全可以因地制宜,想别的法子躲藏。她住的地方背靠拐子山,总比不熟悉的鸡冠山适合打游击。

也不想想,山中地形本来就复杂,下了雪后简直就是地狱级别的副本,会不会迷路?有没有野兽?

还有,进山的一大堆老少爷们,真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她一个女的能不能护住自己的食物?

万一食物被抢,又万一碰到个没底线的……

现在可好,征兵的都还没到,自己就把自己作了个半死。

怕人找到,又盼着人找到,季妧的心情别提多复杂了。

心里正七上八下呢,洞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第112章 老乡见老乡

“谁?”

季妧仓促坐起身,张开手臂把大宝护在身后,双眼紧盯着洞口处。

听声音不像是野兽,难不成又有人滚下来了?

然而季妧并不敢放松警惕,有时候,人并不见得就比野兽安全,甚至还要更危险。

洞里本来就很暗,把眼睛瞪到最大程度,也还是看不清,只隐约分辨出确实是人的身形。

洞口最后一点光随之被堵住,似乎那人弯腰进来了。

季妧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就像瞬间拉满的弓弦,绷得紧紧的,说是骨寒毛竖也不为过。

心里一万遍痛骂自己,为何来的时候就不知道带个防身的武器。

要是在这里碰到个歹人,就算耍聪明也赢不过武力值呀。

“站住!你到底是谁?”

大宝就在自己身后,季妧退无可退,只能壮着胆子喝问。

不过最后的一丝颤音还是泄露了她外厉内荏的本质。

洞口那人竟真的停了下来,随即黑暗中逸出一声轻笑。

“季妧?”

明明是疑问的语气,然而莫名就给人肯定的感觉。

他认识自己?

季妧提心吊胆了半日,脑子有点不好使,只觉得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宋、宋璟?”

话出口,基本已经可以确定,来人就是宋璟。

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季妧差点没当场哭出来。

难怪人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她这严格来说也没背井离乡,可在这个破山洞里能见到熟人,还是让人忍不住激动。

“现在可以进去了?”宋璟站在原地极有礼貌的询问,隐约有忍笑的意味。

季妧点了点头,继而想到光都被他挡住了,自己点头他也看不见。

干咳了一声,道:“进吧,也没人不让你进……”

莫非刚刚如临大敌,还声色俱厉让他站住的是别人?

宋璟好心,没跟她翻旧账,从善如流走了进去。

季妧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是弓着腰的,上身和下身都快成九十度了。

也亏他保持这个姿势还能跟自己废话那么多,季妧看着都替他难受。

洞穴里面的空间不大,季妧那床铺盖一半垫在底下一半包着她和大宝俩,旁边就剩了一小块空地。

宋璟径直走过去,把背上的铺盖卷和包袱卸掉,就地坐了下来。

刚才他堵住洞口,什么都看不见,如今他移开,洞里总算亮堂了些。

季妧打量了他一眼,见狼狈的不止自己一个人,心里稍稍平衡了点。

“你也从上面滚下来了?”

宋璟正在整理衣服,闻言顿了一下,鼻子里嗯了一声。

季妧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捶被子:“你说你那么大个人,走路怎么不看路呢,这都能掉下来?你可真……”

宋璟笑了笑,提醒她:“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季妧一噎,强行辩解:“我和你不同,我当时背着大宝,还被人撞了……”

宋璟的目光落在她怀里正绷着小脸注视着自己的小男孩身上,问:“就为了他,你冒这么大险往山里跑?”

往事不堪回首,季妧现在特别想把这事翻篇。

“他是我弟,不为他我还能为谁。而且我听谢姨说,上一回五岁的男娃也照样抓,就没考虑太多。”

宋璟倒没有取笑她:“其实不必紧张,这次应该不会再抓壮丁。”

季妧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难道有什么消息渠道?

宋璟摇了摇头。

“猜测罢了。一人一政,我打听过这次领兵的寇将军,他驻守辽东期间,除了朝廷每年分派过去的役兵,从没有抓过壮丁。而且他用兵诡奇,并不重人数,以小胜多的战役不知凡几。”

听了他这番话,季妧心里最后一丝担忧也没有了。

“也对,兵多自然可贵,但只知用人海战术的话,那不是庸人就是蠢货。”

没错,说的就是那个聂将军。

明明不会打仗,还敢继承他爹的衣钵,瞎指挥一气不要紧,反正死的都是别人,后来输红了眼想挽尊,更导致一批又一批的人倒在战场上。

就因为他的无能,害死了多少关北儿郎?

季妧想起这人就免不了生气。

宋璟显然和她是一样的想法。

“聂老将军活着时好歹还能维持局面,他儿子却险些把整个关北给葬送掉。可笑皇上并没有任何处罚,只是传他回京,然后调别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季妧心道,何止是烂摊子,根本是烫手山芋。

缺兵少粮,朝廷既要求速度,又要求非打赢不可。

且等着看吧。

这场仗若输了,肯定算在寇长卿头上。赢了,那可就不好说了。

季妧都有些心疼贞吉利和他的寇将军了,一窝子猪队友,这仗打的得有多闹心。

她重重吐了口郁气出来,问宋璟:“既然你都知道不会抓壮丁,那怎么也跟着往山里跑?”

宋璟有些无奈:“还不是我娘……”

刚才那些话他也说给孟氏听了,然而不管他怎么讲,孟氏就是不信,又是哭又是求,死活非要让他跟着别人进山,最后硬把他赶了出来。

宋璟没有办法,为了让她安心,只能照做。

季妧感慨:“有娘的孩子是个宝。”

宋璟垂下眼睫,片刻后复又抬起,季妧没注意到这细微的神色变化。

“不过,就算抓壮丁,你们这些读书人应该也不用怕吧。”

虽然考上秀才之后才能免除赋税徭役,但学子好像也是可以不用服兵役的,尤其他还是童生。

“那是以前,从聂将军领兵后,什么规矩都不成规矩了,孩童可以抓,学子自然不会例外。我娘就是和谢婶一样,被吓出了阴影,这次才会……”

宋璟的神情已经恢复了自然,似笑非笑的盯着季妧看:“还以为你该吓到哭鼻子了,瞧你现在这样,倒是我多虑了。”

他没来之前,季妧确实有些惶惶。

心里没底,又没人可商量,当着大宝的面,还不能表露出分毫。

她自然是怕的,怕死,怕重来一次的人生就这样戛然而止,怕自己最终还是护不住大宝。

季妧真正体会到了恐慌的滋味。

可是宋璟突然出现了。

季妧无法否认,认出他的那一刻,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种感觉因他而起,却又好像跟他无关。

她觉得就算当时出现的是大黄,自己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再说,当着弟弟的面哭,她不要面子的?

季妧哼了一声:“怎么,我没哭,你很遗憾?”

宋璟佯装出一脸惋惜:“英雄无用武之地,自然遗憾。”

第113章 鲁滨逊漂流记

季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拿自己打趣呢。

“你这是落难,可不是救美,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啊。而且洞穴是我们找到的,按照先来后到,还是我们收留了你,我和大宝才是英雄。”

宋璟绷不住,嘴角缓缓扬起。

季妧忍了忍,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人在困境时,身边有人陪伴和无人陪伴的区别。

因为有大宝,她咬牙强自支撑着不肯让自己倒下,现在多了宋璟,紧绷的身心得到缓解,此情此境竟还有心情与人斗嘴。

这会儿功夫,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洞里也彻底变的漆黑。

季妧知道宋璟就坐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伸手就能够到,却只闻其声,根本看不清脸。

寂寥感慢慢又袭上心头。

她叹了口气,摸了摸大宝的小脸:“可怜的大宝,大年初一要穿新衣的,姐姐还给你准备了压岁钱,现在都泡汤了。”

大宝又往她怀里偎了偎。

“饿不饿?”季妧又问。

大宝点了点头。

季妧摸黑把搁在一旁的包袱解开,从里面拿出几张烙饼,扭头问宋璟:“你也来一张?”

宋璟那边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娘也给我带了。”

吃完东西,大宝有些犯困,季妧哄他睡,他又不肯。

“差点忘了,现在应该是咱们的故事时间。”

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娱乐,农闲时候大家休息的又普遍比较早,天将擦黑就吃晚饭,七八点钟不到就要熄灯上床。

季妧睡不着,大宝觉也少,所以饭后就专门为他开辟了一个故事时间,算是寓教于乐。

“今天咱们讲一个应景的。”

季妧打了个响指,开始缓缓讲述。

“从前有一个叫鲁滨逊的男孩,有一天他乘船出海的时候,船坏了,船上所有人都淹死了,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在海上漂了许久,最后漂到了一个杳无人烟的荒岛上。这个岛上一个人都没有,房子、食物,包括他想离开必须乘坐的船,都没有。也就是说,他被困在了这座岛上。这可怎么办才好?要知道,没有出路,没有被救的希望,就只有等死的份,不是被野兽所吞,就是被野人所嚼……情况十分危急。”

“后来呢?”

宋璟还以为她会讲那些神仙鬼鬼怪的故事,这些故事代代相传、耳熟能详,大人们经常用来吓唬小孩子,他小时候也听过不少。

没想到并不是。

季妧讲的他从没听过,只觉得别开生面,而且莫名想继续听下去。

多了一个听众,季妧还是挺有成就感的,就顺着说了下去。

“……他在小山旁搭起帐篷,又用削尖的木桩在帐篷周围围上栅栏,然后在帐篷后挖了个洞穴居住。猎野味为食,饮溪里的淡水,还用简单的工具制作了桌椅等家具……这些都保证了他日常生活所需。度过了最初的困境后,他开始在岛上种植大麦和稻子,又自制木臼、木杵、筛子用来加工面粉,获得了稳定的食物来源……同时,他捕捉并驯养野山羊,让其繁殖,不仅改善了自己的饮食,还用山羊皮制成帽子和衣物抵御寒冷……他还在荒岛的另一端建了一个乡间豪宅和一个养殖场……”

季妧讲给大宝听的时候,为了确保他能听懂,经常删删减减,只保留一些核心部分。

但现在多了个大龄听众,就不好讲得太幼稚,不过还是隐去了一些不适宜出现的名词。

“这位鲁先生有着不凡的毅力和勇气。突遭横祸陷入绝境,多数人都会一蹶不振,他却没有沉溺在消极的情绪里,反倒埋头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一步步帮助自己在荒岛立足。”

宋璟若有所思的点评完,疑惑道:“难道他就一直这样在荒岛住了下去,就没想过离开?”

季妧见他这么迫切想知道故事后续,恶趣味上来,特别想来一句“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好在良知阻止了她。

“他一直都没有放弃过,也一直都在寻找离开孤岛的办法……后来他砍倒一棵大树,花了五六个月的时间做成了一只独木舟,但船实在太重,无法拖下海去,只好重新另造一只小些的船……离岛计划一次又一次失败,他做的许多事情被证实都是白费力气,但他从来不灰心丧气,总结了经验之后又重新开始……鲁滨逊在岛上独自生活了二十四年后,救了一个叫阿五的俘虏,从此他身边多了一个忠实的朋友……又过了几年,他和阿五找到了一艘船,才有机会离开这个小岛,回到阔别了二十八年的家乡……”

其实许多情节季妧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能拼拼凑凑大概讲一讲,意思到了就行。

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第一次听的宋璟感到震撼。

季妧很能够理解,她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时,带给她的那种心灵上的震动。

二十八年啊,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数字!

当时她就忍不住想,如果换做是她,她能活几天?

各种物资的短缺,恶劣的生存环境,这些倒是其次,最大的难关还在于自己与自己的博弈与较量。

毕竟长达二十多年的孤单寂寞,没有同类,没有人可以说话,换作一般人,怕是早就直接疯掉了。

鲁滨逊不但没有被困难吓倒,还始终不放弃的尝试各种各样的生存手段,最后顽强地活了下来,并返回了他的家乡。

这里于季妧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荒岛呢?唯一的不同在于,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家乡了。

“大宝你看,一个人不管遇到什么灾难,也不管情况坏到了什么地步,只要他不退却、不害怕、不屈服,勇敢的面对风暴,甚至挑战风暴,在暴风中前行,就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和英雄。”

每个故事结尾,季妧都会给大宝做一个小结,尽管他现在还似懂非懂,但潜移默化之下,总会有些用处吧。

“哇,真是个好故事,鼓掌!”

季妧自说自话,完了,还干脆给自己鼓起了掌。

过了这么久,眼睛已经适应了洞中的黑暗,隐隐能感觉到大宝亮晶晶的目光,还有宋璟灼灼的注视。

第114章 陪你守岁

故事说完,给身边两人灌了一大盆鸡汤,季妧自己却突然有些惆怅。

她迟迟没再说话,宋璟还以为是害怕的缘故,想安慰,又怕太过突兀惹她猜疑。

左思右想,挤出一句:“你……别怕。”

季妧摇头:“我没事,就是没想到,第一个大年夜会是这么过的……”

宋璟以为她指的是从季家分出来后的第一个大年夜。

便以轻松的口吻道:“现在也不错,冰天雪地逃生是惊,觅得山洞避身是喜,有惊有喜,还有我……陪你守岁。”

季妧哇了一声,颇为捧场的又拍了两下巴掌。

“被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这个年惊险刺激的像是策划好的一样,何况还有你这么个大童生陪着,别人求都求不来。咱要感恩,不能抱怨。”

宋璟怀着几分忐忑把心里话半藏半掖说了出来,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反应,一时间被噎的够呛。

知道季妧应该是玩笑居多,但还是不希望她有什么误会。

“也,没人需要我陪着过年,以往过年,我也只是在家温书。”

季妧就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还当真了。

想想也不奇怪,他这样有颜有才的学霸,搁在后世自然是风靡校园的校草,但在大周,书院里都是男性,再加上世俗规矩的束缚,应该还真没人找他表白过。

再开口,话里便带了几分安慰。

“所以你更要好好读书,书中不但有黄金屋和千钟粟,还有许多许多的颜如玉,等你蟾宫折桂,想天天找人陪你守岁都没问题。”

宋璟:“……”这天是没法聊了。

暴风雪愈来愈猛,狂啸怒号的寒风挟着震天撼地的气势,直往洞口扑卷而来。

洞里的温度也越来越低。

大宝已经睡着了,季妧尽量用铺盖把他全身包裹住,这样一来,自己就不免露了小半个身子出来。

正冻得上下牙打战,身上突然一暖,原来是宋璟把被子披在了她身上。

季妧错愕:“你把被子给我,你怎么办?”

这么冷的气温下,光靠棉服御寒根本不顶用,宋璟绅士的把被子让给自己,她却不能心安理得的拿别人的安全开玩笑。

宋璟搓着手,半站起身来回跺脚:“不碍事,我是男子,天生火力旺,冷的时候这样动动就可以。”

季妧不同意,想把被子揭下来给他,却被他先一步按住。

“别犟了,快睡一会儿吧。”

你推我挡了几个回合,季妧拗不过他,只能作罢。

她这会儿确实是又累又困,想着先眯一会儿也行,等下再和宋璟换班。

不料这一眯竟睡了过去,还做了个冰天雪地被一大群野兽狂追猛赶的噩梦。

从梦中惊醒过来,心有余悸了好一会,意识才渐渐回笼。

坏了!

季妧拍了下脑门,她这是睡了多久?

喊了声宋璟,没有听到回应。

季妧心里咯噔一下,把还在熟睡的大宝放躺好,就往宋璟之前所在的位置摸去。

双手在黑暗里胡乱挥了一通,总算触碰到了人。

季妧松了口气,随即,更大的担忧漫上心头。

宋璟既然在,为什么喊他没有反应?

难道……

季妧挪过去,想把他叫醒,才发现他双手插在袖筒里,靠角落早已蜷缩成了一团。

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腕,简直和房檐下的冰锥子一样,没半点热乎气。

别不是冻死了吧?

季妧这下真慌了,再顾不得其它,抓着他胳膊使劲摇晃起来。

“宋璟、宋璟?你醒醒,醒醒,你还要考状元呢,千万别死在这啊,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怪自己,为什么要用他的被子?

更怨自己,怎么就睡过去了呢?

宋璟也是个傻子,撑不住不知道喊醒她吗?

“宋璟,你醒醒,不要吓我……”

季妧越想越难受,后面几乎带了鼻音。

直到头顶传来扑哧一声轻笑。

“我现在挺好,不过你再摇下去,就说不定了。”

季妧愣住,摇晃的动作也随之停下。

回过神后,先是狂喜,继而又觉得自己被耍。

“耍人好玩吗?”

季妧心里有气,狠狠推了他一把。

宋璟的吸气声传来,似乎撞到了身后的石壁上。

他没有喊疼,赶忙道歉。

“我真不是故意的,开始你喊我确实没听到,也不知怎么就眯过去了,醒来就听到你……别气了,都是我不好……”

季妧也不是真的生他气,就是大起大落之下,情绪难免有波动。

而且宋璟说话时透着掩不住的虚弱和颤音,是真的冻的不轻。

她没说话,折身回去,想把外面那床铺盖抽掉给他。

宋璟跟过来制止,有些无奈:“你还在生我气?”

季妧更无奈:“我是要给你拿被子,你那样睡不行的,说不定睡着就醒不过来了,我可不是吓唬你。”

雪地里睡着的话,低温会造成人体内的热量散失,大脑供氧能力跟着下降,意识活动也会越来越少,到时真可能出人命。

宋璟直接道:“那我就不睡了,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这还真不是你想不睡就能不睡的,极温情况下,人的大脑会丧失警觉性,你看,刚刚你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过去的吗?”

宋璟仍旧觉得,以自己的意志力,保持清醒应该不成问题。

“大宝现在睡的正好,你突然给抽掉一床,万一他冻出个好歹……”

季妧抽被子的手停了下来。

大宝现在相当于包着两床棉被,虽然身上依然没什么热气,但不至于太挨冻。

季妧想了想,重新坐回去,把大宝抱起来,让他趴在自己怀里,她自己的那床铺盖还是半垫半盖,宋璟的那层则包裹在最外面。

然后她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宋璟坐过来。

宋璟这下是结结实实愣住了。

“不、不……那个,我……”

他想推辞的。

可张口,竟是一句顺溜话都说不出。

季妧懒得跟他再废话,直接把人拽了过去。

宋璟整个人是栽下去的,没保持住平衡,一下靠在了季妧身上。

他触电了似的,赶忙坐直身子。本已麻木无知觉的脸,竟然有种滚烫的错觉。

然而更让他手足无措的还在后头。

季妧用匀出来的被子遮住俩人,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第115章 等我

宋璟直接傻了。

季妧却是被冰的呲牙咧嘴,心里吐槽,这根本就是个人形冰棍!

没办法,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也不能眼看他冻死。

低头,往那双过分紧握的拳头上分别呵了口气,然后将自己的手覆上去来回搓着。

宋璟的手很大,季妧根本握不住,搓的比较费力,就让宋璟配合一下。

宋璟愣怔怔的,跟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完全听从季妧指挥。

季妧边搓边跟他解释:“身体冻僵了,身上的毛细血管流通不畅,问题会很严重,这样搓搓可以加快血液畅通。你别多想啊,也不要有心理负担,大丈夫不拘小节,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先熬过这一夜再说。”

直白点说就是:都快冻死了,还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经过这一会儿,宋璟已经回过神来,听了她的话,仅仅是抿了抿唇,并没有说什么。

也不知道是裹的被子起了作用,还是季妧的揉搓起了作用,他感觉身上很快暖了,隐隐还有烧起来的危险。

刚好季妧手腕也累了,见他皮肤表层的温度有所上升,便要松手。

谁知她这边刚松开,就被宋璟反握住了双手。

“……我,我还是有些冷。”声音很轻,莫名还有些可怜。

季妧刚才是本着助人的心思,并不觉得害羞什么的,现在一下子被人家攥在掌心,就有些扛不住了。

两辈子啊,第一次跟男生真正意义上拉手了……

有点窘,不过好在还有黑暗这层保护色。

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想歪,咳了一声道:“可我已经累……”

宋璟颇为善解人意:“不要紧,这样焐焐就好。”

季妧还能说什么,毕竟他冻成这样也是因为自己。

身体的直接接触,传热确实比较快,或者说男子就是天生体力旺?慢慢的,季妧都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给宋璟焐手,还是他在给自己焐手。

两人在同一床被子下并肩坐着,双手交握,许久没人开口说话。

气氛有些暧昧,不过季妧已经没了旖旎的心思,她实在太困了,又开始磕头打盹起来,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啄米。

朦胧中,听到宋璟叫她。

季妧用鼻音应了一声。

又听到他问:“你说,现在是年尾,还是年头?”

什么年尾,什么年头?嗡嗡嗡在说什么……

宋璟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咱们这算不算,一起跨过了一整年?”

接下来好像还说了什么,听不清了。

季妧嫌他吵得慌,皱眉嘟囔了一句,然后动了动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等再睁开眼的时候,洞口隐隐能看见一丝天光。

“天亮了?”

问完才发现,眼下的情况有些一言难尽。

自己竟然倚着宋璟,头还枕在他肩上?

难不成一整夜都是这样过来的?!

她顿时惊悚了。

屏住呼吸,一点点挪开身子,宋璟闭着眼半靠着石壁,并没有被惊醒。

季妧松了口气,下意识想拍胸口,然后发现手还被宋璟攥着。

宋璟握的很紧,试了几次都抽不出来,她心里着急,就使劲一挣。

手倒是解脱了,宋璟也醒了。

他睡眼朦胧的看向季妧,清晨的声音听在耳里有种含糊的亲近:“唔……你醒了?”

季妧胡乱应了声,心想看他反应挺正常的,应该不知道自己占了他一夜便宜吧?

宋璟见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样,想说什么,最后又忍住了。

搓了把脸,起身朝洞口走去,不到片刻又折返回来。

“天快亮了,把大宝喊起来,咱们尽快上去。”

若是等二半天再往上爬,到时万一遇到同村的人,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夜,传出去就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他倒是没什么,季妧一个姑娘家,背上这样的名声以后会很艰难。

宋璟考虑到的,季妧自然也能想到,不过她还有别的疑虑。

“咱们真的回去?若是……”

若是判断失误,真的征兵了怎么办?大宝尚有余地,宋璟可是正符合年龄。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说明关北危矣。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就算不能建功立业,也不该在家园沦陷之际,做那贪生怕死之辈。”

宋璟说到这顿了一下,笑道:“别担心,谁说书生只能拿笔的?上了战场,未必就比别人差。”

他后面这句,很明显是在缓和气氛。

季妧看着他。

也是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宋璟的人格魅力所在。

他是真正有气节、有风骨的文士,而不是那些满口空谈、临战却只知言降的腐儒。

季妧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喊醒大宝,和宋璟两个迅速把东西收拾好。

宋璟手里提着两床铺盖,又将季妧的包袱也背在身上。

雪下了一夜,洞口已经被封了大半,宋璟走在前面,当先推掉雪墙。

劲猛的冷风猛地倒灌进来,仿佛刀子划过人脸,让人透不过气,也说不出话。

宋璟挡在季妧姐弟前面,替他们挡去了大半的冲击。

外面的积雪比昨天又厚了许多,小孩子怕是不好走,他蹲身想去抱大宝,被大宝扭头避到了季妧的身后。

“他怕生,还是我来吧。”

季妧背起大宝,在宋璟的搀扶下,到了昨天滚下来的地方。

四处看了看,也只有这里坡度最缓,最容易攀爬。

季妧和大宝在前,宋璟殿后。

雪地路滑,何况还不是平路,所以大致情况就是每走三步就得倒滑五步。

而且季妧还要拉着大宝,往往大宝一摔,季妧也得跟着摔。

即便有宋璟在后面护着也没用。

费了老大力才爬出不远,一个不慎又滚到了最底下,宋璟为了护住两人还垫在了最下面。

“不行,再这样下去,一天都未必爬的上去。要不,你一个人先上去,然后回村喊谢姨他们……”季妧喘着气道。

宋璟也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便点了点头:“也好。”

他把铺盖和行李都卸下,不过系铺盖卷的两条绳索被他解下带走了。

季妧带着大宝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冲他挥了挥手,还似玩笑般嘱咐了一句。

“好歹一个山洞呆过的,你上去后可别忘了找人救我们啊。”

这话未免有些破坏革命情谊,但求生的时候谁还顾得上。

宋璟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等我。”

第116章 熊孩子

宋璟一个人果然轻松许多,但起初进行的也并不顺利。

底部坡度最缓,保持上半身前倾的姿势还能直立行走,越往上坡度越抖,只能手脚并用趴伏着前行,期间还发生了好几次坠滑。

不过他没有气馁,即便滑落回原点,也很快重整旗鼓继续往上。

倒也没白摔,从一次次的滑落中,他很快找了规律和攀登的窍门,后面就顺利多了。

季妧不失时机的教育大宝:“瞅瞅,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也是鲁滨逊精神的一面。”

话音刚落,宋璟已经爬到了最顶部。

季妧喜出望外,猛一下蹦起来,朝上面挥手大喊:“好样的!”

宋璟正撑着膝盖喘气,见她在坡底又蹦又跳,虽然听不见喊什么,还是笑眯了眼,也有样学样朝她招手。

出乎季妧意料的是,宋璟并没有选择回村。

他在上面忙活了一会儿,随即抛了个长长的绳索下来。

原来他刚才解下系被子的绳子,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这种绳索是用一种千连筋的野草编织而成,有成人的两个大拇指粗,而且特别结实,用来拉庄稼拉板车都绰绰有余。

虽然绳子的承受力不用担心,但宋璟爬了这么久,体力该损耗的差不多了,一下子拉两个人上去估计会很吃力。

季妧便跟大宝商量,让他先上去。

大宝皱着小眉头,有些不情愿,但见季妧特别坚定,也没有闹脾气。

季妧把绳索在他腰间绕了几圈扎牢,让他仰躺在斜坡上,这样贴着坡不会太难受,就当是滑雪了,虽然是逆着滑的……

系好扎好又检查了几便,季妧拽了拽绳子,示意宋璟可以往上拉了。

宋璟知道拉的是大宝,速度没有很快。

随着绳子一点点收紧,大宝也一点点升高,只见他且惊且懵,一副呆呆的表情看着下方的季妧。

季妧又担心又忍不住想笑。

“别怕啊大宝,姐姐看着你呢。你闭上眼,睁开就到上面了,然后你再拉姐姐上去好不好?”

大宝僵成了一个小石头,连点头都不会了。

到了半腰,可能是看不清季妧了,大宝有一个小幅度的挣扎。

季妧吓了一跳,忙扯着嗓子喊大宝的名字,试图把他安抚下来。

宋璟见状也加快了速度,最后半截只用了前面一半不到的时间,就把人拉了上去。

绳索第二次抛下来,季妧把被子和行李都系上去。这些东西不算沉,也不用考虑安全问题,宋璟很快就拉了上去。

最后才轮到季妧。

季妧把绳子在腰间系好,为了不给宋璟增加负担,能走的地方她尽量靠自己,绳索只是起了个平衡和防止坠落的作用。

不过最后一截,斜坡几乎和地面成直角了,季妧完全站不住,还是要靠宋璟使全力给拉上去。

到了坡上,季妧翻身坐倒,累的够呛。

宋璟满头大汗,气息不稳,显然更轻松不到哪去。

还没缓过劲,大宝就扑了过来,季妧抱着大宝,连连夸他乖。

宋璟听了就笑,把手伸给她看。

上面赫然是小孩的牙印。

“第二回他看我拽上来的是被子不是你,立马就恼了,若不是我拦着,还要滑下去找你。你这弟弟没白疼。”

季妧看到宋璟身上有脚踹过的雪印子,侧脸还有一道新挠过的指甲印,知道他在避重就轻。

皱眉,把大宝从怀里推出去站好,板着脸问他:“你之前怎么答应我的?”

大宝对人的情绪变化特别敏感,尤其是季妧的。

发觉她生气了,便立马垂下头,眼皮动了动。

“你担心姐姐,姐姐很感动,但昨天在山洞你还答应过姐姐,不能再随便咬人的,是不是?”

大宝还是不吭声。

见他又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季妧心里有火,也不废话了,直接把他拽过来就朝屁股上狠拍了几下。

虽然搁着棉衣,根本打不了多疼,但除了从慈幼局回来那次,这是季妧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动手教训大宝。

宋璟拦都拦不住,有些自责道:“他还小,你不必太严厉。”

虽然大宝那会儿又踹又咬,让他差点应付不了,不过想着他是担心季妧,又觉得这小孩还挺有良心,所以才当个笑话讲给季妧听,没想到会连累大宝挨打。

季妧摇头:“不是小不小的问题,他咬人不是一回两回了。明明会说话,却不肯开口表达,一有不如意就对身边的人拳打脚踢,这个问题必须给他纠正过来,不然以后就晚了。”

昨天不教训是因为情况紧急,眼下再不教训,事后再苦口婆心都白搭。

她转向大宝:“你咬坏人也就罢了,宋哥哥辛辛苦苦把你从下面拉上来,是你的恩人,你担心姐姐就可以咬人家了吗?那你之前还咬姐姐……”

大宝小身板一震,眼里闪过一丝惊恐。

季妧见他这样,就有点气不下去。

叉着腰原地转了两圈,还是严正“警告”了他一番。

“再有下次,就不止挨打这么简单了,后果……你自己想。”

她本想说再有下次姐姐就不管你了,但想到大宝估计承受不了这样的话,就没说。

大宝眼圈发红,点了点头。

季妧叹了口气,突然能明白后世那些宠惯孩子的家长了。

自己家的熊孩子,犯了错也还是不忍心教训,可是为了他以后好,不教训又不行,这就是纠结矛盾之处。

见姐弟俩终于熄火,宋璟见缝插针道:“咱们抓紧下山吧,回去还能赶上早饭。”

季妧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屑,顺便看了眼大宝。

大宝正仰头偷看她,对上她的视线,脖子又缩了回去。

季妧摇了摇头,主动走过去牵起他的手,空着的手敲了他脑门一下:“还敢闹别扭?打了你我也是你姐!”

天已经大亮了,下山的路上,出乎意料竟还遇到不少上山的人。

这些人空着手什么都没带,不像是来躲藏的,而且除了年迈老者,其余多为女性。

宋璟走上前询问了一下。

原来各村的里正今早回村后,挨家挨户通知了,说今年不会抓壮丁。所以她们才上山来喊自家男人儿孙回去,毕竟在雪山里待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季妧和宋璟交换了一下视线,有种不出所料的默契。

不过如此一来,更得抓紧下山了。

怕别人看到说闲话,季妧没再让宋璟帮着背铺盖和行李。

两人有意识的拉开距离,一前一后往山下走去。

即便如此,还是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第117章 不可能看上她

姜武见田娇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眼睛还直盯着前方某处。

他顺着看过去,也没见有啥特别的。

田娇小声问他:“你看,那是不是宋璟?”

“宋璟咋了,咱和他又不熟。”

田娇又指向山道另一边,稍远一点的地方。

“你再看,那是不是季妧?”

虽然包裹得严实,不过隐约也能辨出,确实是季妧没错。

田娇疑惑道:“他们两个怎么碰到一块的……”

如果她刚刚没看错,两人先前明明是并行的,见山道上人多了,才分开两下里走。

那他们之前是偶然遇到,见到同村人打个招呼?还是说……两个人很熟,甚或者同在山上躲了一夜!

想到这,田娇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不,不可能,宋璟是大丰村数一数二的秀才苗子,怎么会看上季妧这种乡下丫头?

姜武也觉得她想多了。

“都是一个村的,见面说两句话咋了,而且他俩离恁老远,能有啥猫腻?”

其实他还想劝田娇,不要老盯着季妧了。

年前就是因为她看不过季妧赚钱,非要跟后面学,结果不但没学成还赔了钱,弄得家里那一阵都鸡飞狗跳,就算没有抓壮丁这一出,这个年也过不安生。

但娇娇啥都好,就是心眼有点窄,姜武怕说出来她又吃心,就没敢提。

不过想到她也是太过在乎自己,才会处处跟季妧别苗头,姜武心里又忍不住发甜,觉得这也不算啥大毛病。

田娇拉着姜武故意放慢脚步,缀在两人后头走走停停,见两人果然一路都没再搭话,中途季妧背着那小怪物摔了一跤,宋璟都没说伸个手帮一把什么的。

田娇终于放下心来,觉得确实是自己想多了。

宋璟怎么会对季妧……想想都好笑,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

就季妧现在的名声,娶不到媳妇的老鳏夫都不敢要,何况是前程似锦的宋璟。

快进村的时候,宋璟突然加快脚步,很快走到季妧前面去了。

拐弯的时候,不经意侧脸看向季妧,眉心深锁,眼里带着担心和询问。

季妧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触即分,然后一个往东,一个向西。

刚刚跌倒的时候,季妧瞥到宋璟立马就要跑过来,同时也瞥到了他身后不远处虎视眈眈的田娇和姜武,所以她赶忙使了个眼色给宋璟。

好在宋璟足够机敏,立马止步掩饰了过去。

要不然,他们俩有接触的事落在田娇眼里,还不知要翻出多大的浪来。

自己名声已经这样了,没什么可顾虑的,宋璟却是要考功名的人,最好不要沾上这些流言蜚语,尤其是和她的流言蜚语。

季妧背着大宝直接去了胡家。

推开院门的时候,胡家全家都在院子里。

胡良和胡大成并排跪在地上,谢寡妇攥着藤条在旁边歇气,显然是打累了。

“……好好俩活人能弄丢,长俩眼珠子是喘气用的?没找到人你俩回来干啥?良子你也是个大人了,几个小的你都照看不好,亏我还放心……别在这跪着现眼,滚出去给我找!不找到都别回……”

胡细妹尖叫出声:“小妧姐!”

谢寡妇跟着看向门口,当即扔了藤条,迎过去隔着棉衣狠拍了她一下:“你这丫头,可是要把人吓死!”

季妧有些歉意的笑了笑:“谢姨,是我自己没跟上趟,不小心掉了队,跟良子哥和大成无关,你别怪他们了。”

“不管他们!”

谢寡妇连忙把包袱和铺盖都接过来,又把她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

看到她和大宝安然无恙的回来,胡良松了口气,胡大成直接就哭了。

“小妧姐,你去哪了!我和二哥到处找你不见……”

两人发现季妧不见的时候,都急疯了。

也不敢往前走了,原路折返,边喊边找,连那些岔路小道都没放过。

可就是找不到,沿途问后面的人,也都说没见过。

雪越下越大,天又渐渐黑了下来,两人只能暂时找了个山洞避风。

一夜心惊胆战,早上听新上山的人说今年不抓壮丁,两人立马跑回村,想着多喊点人手再去山上搜。

其实他们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猜测,怕季妧别不是失足滚到哪个崖下去了,或者掉进了别人挖的猎坑里。

不管是哪一个都凶多吉少啊!

这一夜又是大风又是暴雪,纵是铁打的汉子都熬不过,何况她一个小姑娘带着个半大孩子。

谢寡妇又气又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两人狠抽了一顿。

正打算出去求村里人上山,季妧就回来了。

虚惊一场,几人都被谢寡妇撵去里屋歇着,她和细妹则进了灶房张罗早饭。冰天雪地熬了一宿可不是闹着玩的,还要煮一锅浓浓的姜汤才行。

东屋里,胡大成揉着半边被抽肿的屁股,哭丧着脸道:“小妧姐,你再晚一步,娘都要把我们打死了……”

季妧拍了拍他的脑袋:“是我不好,等回头给你做好吃的。”

一听好吃的,胡大成也不委屈了,忙着追问什么好吃的。

胡良拧着他一只耳朵把他提到西屋,这才算消停。

“你别听大成的,是我没照看好你和大宝,连你俩走丢了都不知道……这幸好是没出事,要万一有个什么,我真是……”

胡良光想想就一阵后怕。

“真不怪你,我自己没注意贴边了,然后又被人给撞了一下,顺势就滚了下去……下面刚好就有个山洞,我和大宝也没受罪。”

“是谁撞的?看清人了吗?”胡良的重点却在这上面。

季妧摇了摇头:“不像是咱们村的,那会儿所有人都急急慌慌,应该是不小心撞的。”

胡良犹自愤愤:“就算是不小心撞的,山道上那么多人,他但凡肯喊一声,我和大宝又没走远,知道了肯定去救你……这人也太缺德了!”

季妧也觉得奇怪。

她滚下去之前,惯性使然拉了撞她的那人一把,虽然没拉住,但那人肯定知道他撞人了。

没想到他不但不想着补救,吭都不吭一声,还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赶路。

也难怪她在坑底喊了那么久都没看到一个人影。

胡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乡下人大多热心,平时见别人掉坑里都会帮把手,除非有仇,否则不可能装看不见。

季妧却觉得也不是很难理解。那会儿大家伙都急着保命,谁还顾得上别人死活。

何况,她也确实想不起来,自己有跟外村人结过仇。

原主就更不可能了,除了被卖的那几次,她压根就没出过大丰村。

想不出来头绪,随着早饭端上桌,这个问题也被抛在了脑后。

第118章 宋璟的心思

饭桌上,谢寡妇询问季妧昨一夜咋过来的。

季妧把之前跟胡良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不过没有提和宋璟在一处的事。

倒不是信不过他们,而是这种事不管怎么说都解释不清,那还不如干脆闭口,反正也没人知道。

她故意略过宋璟不提,胡良倒先提了起来。

“你们回来的路上见到宋璟了没有?”

季妧夹菜的手一顿,避开他的问题,若无其事道:“怎么突然想起来问他?”

“是这样的,昨天我和大成不是急着四处寻你吗,然后就碰到了宋璟。他知道你走丢了,还帮我们一起找了许久,后来走着走着他也不见了,不知道有没有事。”

季妧愣住。

“你说……他去找我了?”

“对啊,宋大哥瞧着还挺着急的。”胡大成嘴里嚼着馒头,口齿不清的接话。

之前季妧一再跟谢寡妇保证过,所以谢寡妇已经不会往歪处想了,只感叹道:“这孩子就是热心。”

季妧跟着点头,然而内心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难道宋璟在寻找的过程中,发现了她滚落的痕迹,然后自己也故意滚到那个坡下面,就为了去找她?

她所以为的巧合,以及表面看上去的偶遇,其实是某人刻意为之?

难怪自己问他为什么会滚下来时,他反应那么奇怪。

这个傻子……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冒多大的险?

他有没有想过,万一下面不是她,万一下面并没有那个山洞,再万一他下的去爬不上来,又该怎么办?

季妧心里乱糟糟的。

结合之前种种,如果还猜不出宋璟对她的心思,那她就真与白痴无异了。

就是因为知道,才……

“小妧、小妧……”胡良伸手在季妧面前晃了晃,有些好奇,“想什么呢?”

说着话也能走神,以前可从没见她这样过。

季妧从放空中回过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可能有些累了……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娘说让我们吃过饭去宋家看看,看宋璟回来了没。人好歹也帮了咱们,报个平安也是应该的。”

谢寡妇就道:“既然妧丫头累了,那就你和大成去吧,意思带到就行了。”

“那个……”季妧垂下眼,拿筷子漫不经心扒拉着碗里的饭,“你们也不用去了,我回来的路上正好碰到宋璟,他人没事,好好的。”

“这样啊……”胡良看向谢寡妇。

“既然没事那就不去了。”谢寡妇也心疼几个孩子,折腾了一晚上,又是担惊受怕又是挨饿受冻的,赶紧补个觉才是正经。

季妧和大宝回到家,胡乱把炕烧热后,又把自己和大宝带潮的棉衣脱下放到炕头烘烤,然后快速钻进被窝。

过去的一天一夜,提着心吊着胆,走了那么远的路,还背着大宝,当时不觉得,躺下后才发现胳膊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不仅是身体上累的慌,主要还是太过耗神。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倒头就睡。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大宝跟她差不多时候醒的。

两人肚子都饿的咕咕直叫,该是做晚饭的时候了。

季妧浑身酸疼的厉害,实在是懒得动弹,如果只她一个也就罢了,可总不能饿着孩子。

艰难的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刚穿好衣服,就听到院子外面有人敲门。

季妧匆忙跑出去开门,猝不及防灌了好几口冷风。

门外是胡细妹,胳膊上挎着个篮子,上面用旧棉袄包的严严实实。

“我二哥三哥还在睡呢,我娘就猜到你也得睡到这时候,说你该累坏了,让我给你送点饭来,也省得你再费劲做。”

谢寡妇这人,她在许多事上确实大大咧咧,但该细心的地方,又让人着实心暖。

季妧关上院门,领胡细妹进了屋。

胡细妹把旧棉衣拿掉,篮盖子打开,从里面端出一大钵稀饭和半盆炒肉丝,还有几个馒头和两个煮熟的鸡蛋。

季妧带着大宝匆匆洗漱好,就坐下开吃。

“细妹,你要不要再吃点?”

胡细妹坐在炕沿上晃悠着腿摇头:“你们快趁热吃吧小妧姐,我在家吃过了来的。”

季妧根本不听她的,把自己正吃着的馒头放下,又拿了个馒头掰开,往里面夹肉丝。

胡细妹急了,连忙摆手:“小妧姐,家里过年买了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真吃过了。”

季妧不由分说把简易版的肉夹馍塞到她手里:“还哄我?”

胡家买了肉她自然是知道的,但她更知道,两个儿子“亡命在外”的情况下,即便昨天是年三十,谢寡妇想必也没心思张罗年夜饭。

估计也就是今天看他们都回来了,才舍得炒肉菜。

谢寡妇俭省惯了,不会做太多。她说过买的肉一多半要制成腊肉吃到夏天的。

给她端来的这些估计得占肉菜的一半,剩下的那些,等胡良和胡大成醒了,都不够塞牙缝的,要不怎么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呢。

胡细妹懂事,她当然也爱吃肉,但她和大成不同的地方在于,她不会提要求,也习惯了让步。

这并不是说谢寡妇重男轻女,而是在普遍重男轻女的大环境下,女孩的妥协和退让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和规矩。

季妧看不惯,但也无可奈何。

“快吃吧,好东西人人都要有份。你二哥三哥他们也不会希望吃独食的。”

只不过多数男孩子天生少了份细心和敏锐,胡细妹说自己吃过了,他们就信她是真的吃过了,丝毫不会怀疑。

“小妧姐……”胡细妹才开口眼眶就红了。

家里穷,从她记事起就没吃过几回好东西,很多时候,即便是难吃的黑面窝头也吃不饱。

二哥三哥要干活,干活费力气,自然要多吃。

小安小花还小,小孩不能挨饿,不然会生病长不高。

所以她只能让,她也让的心甘情愿。

可是每每那种时候,心里又确实委屈。她觉得,家里哪怕有一个人能发现她的退让,能夸她一声懂事,她都不会这么委屈。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那样想,可就是控制不住。

然而事实是,她所期待的都没有发生,她做的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应当的。

只有小妧姐,从她来到胡家那天开始,无论有什么好东西都会记得她,都有她的一份。

她第一次体会到不被人忽视、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

也是小妧姐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心思。

可是她并没有骂自己不懂事、敢和兄长侄子计较,她只是告诉自己,好东西人人都有份。

胡细妹垂下眼,双手紧紧攥着肉夹馍举到嘴边,才咬一口,眼泪就滚了下来。

等再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特别灿烂。

第119章 执念与开导

吃完饭,季妧又留胡细妹说了会话。

其实她早就发现了,去镇上摆摊也好,还是前些时候的暖房宴,甚至更早之前,胡家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模式,那就是留守的永远是胡细妹。

以前她要负责带小侄子小侄女,还要负责做家务,但好歹总有些偷闲的时候,想到外面玩玩的话,只要带着小安小花就可以。

自从把谢姥娘接来,连这点时间也没有了。

谢姥娘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除非家里有人替换,否则胡细妹哪也去不了。

每当从镇上收摊回来,大成手舞足蹈给她描绘有多好玩多热闹时,总能看到胡细妹脸上掩不住的失落和黯然。

不患寡而患不均。

尤其懂事的孩子大多心思敏感,也可以说心思重,若不及时开解,甚至有可能会影响到她以后的人生。

“细妹,你娘和你哥,他们不是不在乎你,只是习惯了这种相处形式,成天想的更多的是怎么才能养活一家子,在关心家人方面就难免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但他们都是疼爱你的,我相信你一定感觉的到,对不对?”

胡细妹点了点头,神情松缓了一些。

娘和两个兄长的辛苦,她的确都看在眼里。

季妧话锋一转:“不过你也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

胡细妹愕然,第一反应就是怪自己:“我确实不应该羡慕哥哥他们……”

“你这样想就更错了。”季妧打断她。

“你不开心,却告诉他们开心。你明明想要,却告诉他们不想要。你明明没吃饱,却告诉他们吃饱了。你娘和大成的性子本来就比较粗,良子哥虽说细心些,但他忙着赚钱也顾不上深想,所以自然是你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反过来你又因为他们的忽视而难过。”

胡细妹垂下头,讷讷道:“是我不好……”

季妧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只是想得到家人的关注,这并没有什么错,只不过没用对方法。其实你可以换一种方式试试。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表达出来,想要什么就主动去争取,在家人面前,偶尔也可以‘不那么懂事’一下的。”

许多道理并不是不知道,但还是意难平。

总要有人试着迈出一步,做出改变,不然早晚有一天心结会变成解不开的死结。

“可、可以吗?”胡细妹瞪大了眼。

小妧姐在教自己不用那么懂事……她觉得小妧姐的话有些奇怪,但又忍不住心动。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存在感是要靠自己去刷的。不过咱们把话说在前头啊,你的表达和争取,一定要在家人能力范围之内,明白吗?不能无限制的索取,更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在得到自己想要的同时,也要给予他们同等的回馈。爱人和被爱一样重要,也一样会让人开心。”

胡细妹重重点头:“嗯,我听你的,下回我要是心里想什么,我就直接跟娘和二哥他们说。”

“这就对了,但凡他们能做的,一定会同意。”

胡细妹又有些不好意思:“小妧姐,你怎么懂这么多,难怪大家都那么喜欢你。”

季妧心道,这个大家,范围估计也就局限在胡家了。

而且她说的这些,不过是切身之言罢了。

事实上,她青春期的时候也和胡细妹一样,特别执着于得到父母的关注。

刚被接回去的那几年,母亲厌烦她的口音,更嫌她在乡下学了一身不好的习惯,勒令她必须改掉的同时没少给她冷眼。

乡下的初中和大城市的初中差距太大,她战战兢兢拿着不及格的试卷回家签字,迎面而来的是重重的一巴掌,还有那句“我们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东西”!

之后是没完没了的补习班、培训班。

整整六年时间,她没有朋友,没有空闲,没有一丝一毫属于自己的时间。

她努力听广播改口音,她门门功课拿第一,她没日没夜画画练字、练到严重肌鞘炎……所思所想,不过是想听到他们一声夸赞,想得到来自他们的认可,为此她不惜一切。

不喜欢学医被逼着改了志愿,不喜欢做医生被安排进了医院。她从没有抗争过,觉得只要自己足够优秀,总有一天会成为他们的骄傲。

直到后来,知道了那个家根本名存实亡,两人在外面早已各筑爱巢,甚至一方还和别人另有了爱的结晶,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才无法离婚。

而她这个并不在膝下长大的孩子,彻彻底底成了多余。

工作后她租了间公寓从家里搬了出去,这事直到半年后他们才发现。

也就在那个时候,心里的执念突然就消失了。

不知道是因为死心了,还是她已经长大了。

季妧从回忆中回神,冲胡细妹笑了笑:“因为喜欢你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喜欢你,不喜欢你的人,不管你再怎么做,依旧不会喜欢你。”

这就是她和胡细妹最大的不同。

胡家人是疼爱细妹的,只是不擅于表达。

而她,从始至终都在缘木求鱼。

好在,曾经努力了那么久也得不到的东西,如今她已经不稀罕了。

经过一番谈心,胡细妹心结虽不至于说立马解开,但能看出整个人松快了不少,又恢复了以前的开朗。

“小妧姐你不知道吧,今早里正叔回来,把他婆娘打了一顿呢!”

八卦是女人的天性,胡细妹虽说还是女孩,但这方面的天赋已经觉醒了。

季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里正那个老婆奴,还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一天?

听说洪氏哪怕咳嗽一声,都能把他吓得腿肚子打颤,平日在家也是动不动就拧耳朵罚跪。

当初洪氏不同意收留孟氏和宋璟,里正都没敢违逆她的意思,那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老虎头上拔须,莫非喝大了?

“是不是弄反了,一直以来被打的不都是里正?”

“咋可能说错,好多人都去看了。俩人从堂屋打到院里,又从院里打到院外。我也去看了。”

胡细妹不知道想到什么好笑的,捂着嘴一阵咕咕笑。

“里正叔棉袄都被撕掳破了,还被挠得满脸血道子……”

季妧就没兴趣听下去了。

这不是经常的事吗,有什么可稀奇的。

“你听我说呀小妧姐,后面里正叔就发威了,把他婆娘按在地上,拿鞋底把她脸都抽肿了。”

季妧嘶了一声,光听都觉得脸疼。

里正这怕不是喝了酒,而是喝了酒精吧!日子不想过了?

“他们为什么事打架?”

“还能为啥。”胡细妹凑到她耳边,“好像是知县大人说了,要稳定咱们的心啥的……然后里正一回来,看全村男丁都不见了,等问清楚抓壮丁的消息是从他家传出去的……”

第120章 我都听你的

消息还真是从里正家传出来的,罪魁祸首却并不是他的小孙子。

小孙子只是听到要打仗,洪氏想象力就比较丰富了。

尤其男人临走前还留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变天了顾好孩子之类的。

她立马就想到了抓壮丁上去。

村里男丁这几年锐减她是清楚的,要是再抓,怕是她们家这回也逃不掉,要不然男人为啥会让她顾好孩子!

洪氏贪生怕死,越想越慌,坐院子里扯嗓子哭了半天,爬起来就让几个儿媳给儿子孙子们准备干粮铺盖,让他们躲山里去。

他们家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别人。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村人都知道要抓壮丁了,然后都跟着往山里跑。

离得近的村子也发现了大丰村的异样,还有嫁过来的媳妇专门跑回娘家捎信的……

总之,抓壮丁的消息就像疫病一样火速蔓延开,方圆几里的村子都被惊动了,个个鬼哭狼嚎的往山上逃命。

里正前脚刚在衙门里跟县尊拍胸脯保证,一定安抚好本村村民,保证不出半点岔子。

回来就看到村里空了一大半,他挨家挨户上门通知,连门都敲不开。

一问才知道发生了啥,顿时肺都要气炸了。

紧跟着其他村的里正也都陆续找来,问他到底搞啥子鬼?为啥说要抓壮丁,搞得他们村鸡犬不宁的,难道县尊交代他的话跟大家不一样?

里正当场被气的吐血,回去就和洪氏大战了一场。

再怎么怕老婆,他也是有事业心的。

本想在上司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却被自家人给坑了个狠的,今年的优秀肯定是评不上了,闹这么大,说不定还得挨批,换谁都得吐血。

季妧听后也是一阵无语,谁能想到蔓延了几个村子的恐慌,竟是洪氏弄出来的。

这还好里正天不亮就回来了,要是再耽搁些时候,藏在山里边的人会发生点啥意外,还真说不好,到时候可就不是打一顿能解决的了。

这样一看,身宽体胖的洪氏也够的上祸水级别。

之后几天,里正都忙着给大家做思想工作。

下着雪不好召集人到村口,他就一户一户上门,苦口婆心的劝说,指天誓地的保证。

“县令大人都说了,军营那边并没有下征兵的指示,咱们平头老百姓的,能有咱们啥事?不要听那些谣言,更不能传谣,万一惹出乱子,是要坐大牢的……总之,大家不要慌,也不要怕,安生过节!”

年都过了,还安生过啥的节。

里正的动员有些效果,但效果也不大。

说到底,仗不打完,谁敢拍胸脯说就一定不会征兵?万一打输了、打到一半没人了呢?

其他村的情况也都差不多,几位里正腿都跑细了,才勉强稳住局势。

但也都是明面上的,暗里依旧人心惶惶。

村落宁静的表象下,总有一股浮躁不安的情绪挥之不去。

雪下下停停,一直没有放晴过。

这天,季妧正在屋里教大宝写字,突然听到有人敲门。

打开门,发现雪地里站的是宋璟。

自山上回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季妧想到胡良告诉她的那件事,隐隐有些尴尬。

但她到底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了,一瞬间的别扭之后,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大雪天的,你这是要出门?”季妧冲他手里提着的小包袱抬了抬下巴。

仅仅是几日不见,宋璟却觉得已经过了许久。

盯着她看了会儿,又怕她发现,干咳一声,点了点头。

“昨日一个同窗来找我,说最近局势不太好,就提出聚一块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他们虽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但在家国危难之时,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即便并不能有所裨益,总好过干坐着等。

“我要去镇上,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所以……”所以临走之前,想来看她一眼。

两人相视片刻,俱都移开了视线,任由沉默蔓延。

季妧忽然开口:“你等我一下。”

宋璟看着她跑进堂屋,不知是要做什么,不过他有的是耐心。

季妧很快就出来了,把手里拿的东西一股脑塞给宋璟。

宋璟认得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那天在坡底下他见大宝戴过,当时问季妧,季妧说是手套。

不过他拿的这双明显是新做的,粗布的面细布的里,中间填充的都是好棉花。

观其形状,四个手指和大拇指两下分开,不影响拿握东西,而且两个手套还用一根线连着,这根线可以挂在脖子上,脱戴都比较方便,可比经常用的手筒方便多了。

他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越看越喜欢,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很好看,我……你特意为我做的?”

他都已经戴上了,不大不小,不是给他做的,还能是给谁。

季妧觉得宋璟这问题有点傻气,却也莫名其妙扬起了嘴角。

那晚在山洞里帮宋璟捂手时她就发现了,宋璟两只手全是硬硬的肿块,明显是生了冻疮,尤其是右手,有几处都已经冻烂了。

季妧心里清楚,他这一个冬天肯定就没停过笔。

不知是为了抄书赚钱,还是为了备战院试,或者两者都有吧。

正好季妧最近总想着做些什么报答一下,毕竟宋璟为了找自己冒了那么大的险,自己和大宝能脱困也是多亏了有他。

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合适,干脆就做了副手套。

她和大宝的手套是托谢寡妇做的,虽然算不上多美观,但总体还是正常的。

宋璟这双完全出自她手,一针一线都没假手过别人,所以看上去就有点……别致,和大宝的辛巴布偶一看就知是同出一门。

撇开外观问题,至少她做到了保暖。

考虑到宋璟的学子身份,她本来是想做成五指的那种,后来发现难度系数太高,就及时悬崖勒马了。

“就是为了感谢你对我和大宝的援手之恩,别多想啊。”

其实她很想问宋璟:你那天为什么要回头去找我?

又觉得没必要,答案已经写在宋璟的眼睛里了。

“还有这个……”季妧咳了一声,指着他隔着手套握着的那个瓶子,“这里面的东西是护手的,你要记得抹,写字就算了,看书的时候能带手套还是带……”

季妧说话的过程中,发现宋璟一直盯着她看,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唠叨,立马闭嘴不说了。

宋璟笑出声来,眼里藏的东西几乎要满溢而出。

“我都听你的。”他认真说道,像是承诺一般。

第121章 咱们一起

“你进去吧,夜里关好门窗,不管外面怎么传,你都不要慌,也不要怕。”

该说的说完,宋璟抬手伸向季妧,似乎想替她拂去头发上落下的雪花。

伸到一半,才觉得这动作太过唐突。

手顿在半空,转而冲她挥了挥。

“那……我走了。”

“嗯,你……注意安全。”

宋璟转身,顺着来路渐行渐远。

季妧看着雪地上一个又一个脚印蔓延向远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

这股冲动迫使她出声喊道:“宋璟!”

宋璟停步,回头看他。

短短时间,季妧心里已经挣扎了好几个来回,也有了最终的决定。

“我跟你一起去。”

她担心,宋璟虽然挺沉稳的,他的同窗却不见得,万一有人热血上头,鼓动众人去做些以卵击石的事……她不希望宋璟出事,也确实想看看能不能为关北出份力。

宋璟脸上的神情无疑是惊讶的。

可仅仅是片刻,就化为了满满的笑意。

“好,咱们一起。”

季妧理解他,并支持他所做的一切。正如他尊重季妧,同样也不会阻拦她想做的事。

而且有季妧在的话,说不定会有更好的主意。

季妧回屋,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关门落锁后,把大宝送去了胡家。

胡家人得知她这个时候要去镇上,都不赞同。

“外面现在可乱得很,你一个姑娘家咋能出去瞎跑!”谢寡妇第一个就不同意。

胡良也跟着反对:“镇上听说都空了大半了,能回乡下的都回乡下躲着,还有往县城去的。你就算真有啥要紧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还是缓缓,看看情况再说吧。”

“谢姨,良子哥,你们不用替我担心,我不会去冒险,只是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保证。”

她的态度很坚定,谢寡妇和胡良再如何不赞同,也无可奈何。

“那你可要早去早回,大宝放这你尽管放心。”

季妧点了点头,蹲下身看着大宝。

大宝小脸绷着,黑黝黝的眼里透出焦虑和委屈,明显是想跟着她走。

但确实不方便,这个时候没有去镇上的车,只能步行,还是雪地跋涉,她一个人走下去都够勉强,再背着大宝估计得累趴在半路。

而且,季妧有意想锻炼一下大宝的独立性。

前几天发生的事让她意识到,大宝太依赖自己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万一有一天她不在了,或者出点什么意外……天灾人祸总是无法避免的,到那个时候,大宝总归要学会一个人生活。

季妧摸了摸他冰凉的小脸:“在这等姐姐回来,好不好。”

大宝把小眉头曲成了蚯蚓的形状,在季妧的注视下垂下脑袋,过了一会,轻点了点。

季妧欣慰的笑了,展臂把他抱进怀里:“大宝最乖了,姐姐一定早去早回。”

从胡家出来,季妧匆匆往村头赶。

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宋璟就没跟去胡家,先到村口等着了。

好在天还早,一路走来,家家户户又都是关门闭户的状态,并没有人看到。

季妧远远看见榕树下长身而立的身影,加快了脚步。

待走近了,宋璟指着她哑然失笑。

季妧一脸无奈。

谢寡妇拗不过她,硬让她换上大成的新棉衣。

新棉衣做好后一直放着,胡大成本打算大年初一穿的,结果到现在也没来得及上身。

她比大成高不少,但乡下人做衣服一般都会往大了做,这样能多穿个两三年,衣服变小后在下面接上一道,如此一来再穿个几年也没问题。

这棉衣大成穿了得挽两道,季妧穿了则刚刚好。

不过她还是很受打击。

这具身子亏得太狠,虽然看骨架不像是长不高的,但小半年都过去了,也不见有啥动静。

好在过了这个年也才十六,还有很大的生长空间,季妧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换好棉衣后,谢寡妇又把她头发挽了起来,然后带上帽子,再把围巾一围,乍一看真跟个小后生似的。

所以宋璟见了她才会这个反应。

季妧被他笑的有些郁卒。

宋璟见好就收,描补道:“其实你这样,真挺好看的。”

季妧不理他,闷头往前走。

捂的就剩倆眼珠子了,好看个鬼。

连下了这么多天,可想而知路上的积雪有多深。

前半途还好,到了后半途,季妧体力开始跟不上,而且屡次踩进空坑里。

最深的一个坑都快把她囫囵埋进去了,若不是宋璟始终跟在左右,她这条小命就玄了。

宋璟犹豫了一下,直接搀住了她的胳膊。

“……你之前说过,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条路我比较熟,你跟着我走,免得……”

季妧喘着气,累,加上喝进去的风,气管里火辣辣的疼。

她也实在是摔怕了,闻言毫不犹豫的点头。

这破天气,又是荒郊野地的,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更别说大活人了。

所以也没必要束手束脚、小心谨慎的避嫌。

接下来一路,两人互相搀扶着走。

宋璟嘴上说是怕她再掉坑里,实则借给了她大半力道,季妧被他带着往前,轻松了不少,反倒是宋璟额头渗出了细汉。

季妧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的本意可不是来拖后腿的。

“要不我还是自己走吧。”她说着,就想挣开。

宋璟却不松手:“你这才多重,我不累,你也别逞强,留着体力,等需要你出力的时候再使。”

季妧无法,只能听他的。

不过她很好奇。

人都说文弱书生文弱书生,宋璟虽然个子高,却偏清瘦,平时看上去也确实是斯斯文文的儒生样,那为何体力一点也不弱?

宋璟知道她在想什么后,直接给她解了疑惑。

“我的事想必你也听说过。我和我娘搬到居庸镇后,赁了一间房子住。说是镇上,其实连我们乡下的房子都不如,小的只够摆下两张床和一张桌子,因为见不到光,终年阴暗,霉味散都散不掉,一到下雨天,还到处漏雨。”

说到这,他笑了笑,像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

“有一年夏天,大暴雨连下了很久,到了夜里还打雷闪电的,所有的盆都拿去接水了,我只能踮着脚站在床头的一角,只有那个地方不漏雨。我就那么站了一夜,后来学会了一个词,片瓦遮身。古人说知行须合一,可见暴雨也自有它的用意。”

季妧听的有些不是滋味,故意玩笑道:“听你这语气,还以为你喜欢下雨。”

“不。”宋璟很果断的摇头,“我讨厌下雨。”

第122章 苟富贵勿相忘

那些暴雨倾盆的夜,是他人生中最无力的时刻,每每想起,都忘不了自己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样子。

他不喜欢那样弱小,毫无反击能力的自己。

“我娘每天都有浆洗不完的衣服,但也仅仅只能顾住两人温饱,读书的话就……”

自从家里出了那样的变故,孟氏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儿子培养成才。因为只有当了官,才能抢回被夺的家产,为娘俩受过的冤屈讨个公道。

为此,她一个几乎没做过重活的秀才娘子,硬是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咬牙把儿子送进了书塾。

为此她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做,短短几年,原本乌黑的头发就花白了一片,整个人苍老了十岁都不止。

看着她每天不亮就出门,到了夜里才拖着疲累的步子回家,宋璟小小的心里比在书塾被同窗欺负霸凌还难受。

后来下了学他也不立刻回家了,因为知道孟氏不会那么早回去,他就去那些小饭馆里给人刷盘子洗碗。

起初是没人肯要他的,毕竟那么小的孩子。

一次又一次被拒绝,宋璟就一次又一次登门,甚至不要钱白给刷了好一阵子,有家饭馆的老板不忍心,才终于点了头。

他刷了几年的盘子,渐渐大了,杂七杂八的活也干过不少,甚至干过苦力。

季妧听的五味杂陈。

可众生皆苦,安慰的语言又太过苍白,而且她看得出来,宋璟把自己的旧创口扒开,并不是为了求安慰。

“你母亲很了不起,你,也很了不起。”

虽然尚未见过孟氏,但凭她再苦再累都坚持让宋璟读书这一点,就很难得。

宋璟点头:“所以我才更要努力,她辛苦半生,总要让她安度晚年。”

其实自打丈夫走后,又被丈夫的亲族污蔑驱逐,连番的刺激之下,孟氏的性情也发生了变化。

多数时候还是好的,但一到夜里就搂着宋璟呜呜哭个不停,宋璟稍有不如她意的地方,就非打即骂。

最严重的一次宋璟到现在都还记得。

他那段时间只顾着去饭馆打零工,功课下滑的厉害,孟氏知道后,拿着根扁担直接去了书塾,把他揪出屋外,拽倒在地上,抡起扁担没头没脸的就打。

周围全都是看热闹的同年龄孩子,比起疼痛,宋璟更感到羞耻,平生第一次抱头求饶。

他求孟氏不要再打了。

可孟氏就像魔怔了一样,嘴里自言自语的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下手反而更狠了。

那力道,像是要活活把他打死。

宋璟连羞耻心也顾不上了,他一声声喊着娘,疼的满地打滚,到最后挣扎也没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孟氏依旧没有停手。

还是大一点的学生发现不对劲,跑去叫来夫子,才把孟氏拦下。

大夫赶来的时候,揭开他血淋淋的衣服,都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浑身没一块好肉啊,是硬生生被打昏死过去的。

这么小的孩子,当娘的怎么下得去这样的狠手。

后来同桌告诉他,孟氏被拦下后发了会呆,然后突然扔了扁担,嚎哭着扑到他身上,还厉声质问,是谁把她儿子打成这样。

同桌还说:“我们都觉得你娘像个疯婆子。”

然后宋璟就和他当时唯一的好朋友狠狠打了一架,之后两人多年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大夫处理过伤口后,宋璟被抬回了住的地方,当晚高烧不断,还间歇着抽搐惊厥,眼看着活不了了。

没想到他命大,硬是挺了过来。

孟氏守了他一夜,看他睁开眼,就劈脸扇自己耳光。

她从别人口中已经知道,儿子是自己打的,她差点打死了自己儿子。

宋璟撑着受伤的身子去拦,母子俩抱头痛哭。

自那以后,宋璟开始格外注意,尽量不去踩她的雷区。

可孟氏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有时仅仅是看书没来得及答话,都能触碰到她敏感的神经,猝不及防的就大发雷霆,然后殴打宋璟。

打过骂过之后,看着儿子一身的伤,又继续痛哭忏悔。

渐渐的,宋璟麻木了,也看清了,即便他做的再完美、再滴水不漏,都没用。

他身上新伤叠旧伤,就没好全过。

孟氏也习惯了似的,而且越打越顺手,过后也不会再哭着说对不起。

宋璟也怀疑过,她到底是真犯病,还是仅仅因为挑不出自己的错而恼火,或是在外面受了气。

他觉得自己成了孟氏发泄情绪的工具。

孟氏说过,她遭的罪、受的苦,都是因为他。她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他好。他要牢牢记住,一刻也不能忘。

宋璟没有忘,所以他从不反抗。

在他未踏上仕途之前,这是他唯一能为孟氏做的。

所以他不敢文弱,不敢让自己生病,因为没钱看大夫。

好在他打的那些零工和苦力,或多或少锻炼了身体。而且为了让自己挨打后能尽快复原,他养成了每天早起徒步登山的习惯。

但这些,就没必要对季妧说了。

只笑着道:“天将降大任于我,不提前磨练好体魄怎么能行?”

季妧知道他笑容背后肯定还藏着别的东西,却没有追问。

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

人人都有一段不想面对的过去,别人无法完全感同深受,能够治愈自己的只有自己。

她曾听过一段话。幸福的人,靠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和宋璟想比,她至少是幸运的,因为人生的头十三年,她攒下了足够治愈余生的温暖。

只希望宋璟往后的路,一帆风顺,俱是坦途,能收获许多的爱和温暖来治愈自己。

“走吧,未来的大人物!”季妧跟他开玩笑,然后用一副神秘兮兮的语气道,“说真的,咱们共患难同守岁,也算是有交情的人了,不如我送六个字给你?”

宋璟作好奇状:“洗耳恭听。”

“苟富贵,勿相忘。”

雪地里安静了一会儿,旋即,两串笑声交错着响起,沉郁的气氛被一扫而光。

宋璟笑过之后指着她连连摇头。

“怎么,不愿意?”季妧故意横眉立目。

“愿意,怎会不愿意。”

宋璟只顾着笑,笑过之后,深深看着她。

“你说的我都能做到,但我功成名就之时,你也要……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不然,怎么共富贵?”

季妧走路累的没心思去细想他话中深意,反正只要宋璟心情变好了就好。

“你放心去富贵,就算我当时远在千里之外,也会快马加鞭找上门打秋风的。”

第348章 左右取舍

当天下午,季雪兰和季明方被叫去了季家,还以为有什么事,到了就听说百味坊仍需暂停几天,要先腾出手处理脱水蔬菜的事。

他们自然是听季的,合同都签了,做哪一份工不是做?

谢寡妇却表达了疑虑:“停工几天怕是不够,你想想去年忙活了多长时候?”

季摇头:“最迟十月底,百味坊必须开工,不能再拖了。还有两个多月就过年了。”

她倒不是急着开业,主要是担心香辛料的保存问题。

除了陈皮是越陈越好,大部分香辛料都是有保质期的。若是保存得当,保质期长则两年,短则一年左右。时间再久的话,香辛料中的有效成分也就挥发殆尽了。

从采收到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因为收庄稼、种庄稼、办喜事等原因屡屡停工,导致进度十分缓慢。

当然主要还是人手少,又都是新手的缘故。她一个人,带三个一窍不通的,边教边做,想快也有心无力。

好在天已过,若是高温高湿的夏季,通风环境稍微差一点,香辛料不仅容易霉变,还容易生虫,保管难度会很大。

虽然易被虫蛀的香辛料只是少部分,而且她前期做足了准备工作

首先自然是确保储存环境的通风干燥。

其次是确保所有香辛料都经过充分的阳光照和晾晒,利用紫外线有效杀死香辛料中潜在的微生物、细菌,同时也排除了香辛料自具备的潮气,减少了二次回潮的可能。

但不易被虫蛀,并不代表不会发霉变质。

而发霉的况不止会发生在夏季,等下了雪,天气变得冷潮湿,仍旧有生霉的可能。

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成粉末按比例调好保存,目前也正进行到这部分。但这个办法的最大弊端就是香味挥发快,而他们又没有真空密封装置,只能靠油纸。

油纸有一定防潮和隔离的作用,但作用十分有限。

“十月底?那不还有十多天?”

谢寡妇目瞪口呆,不知季是不是在发梦话。

十多天,一个人长十只手也做不出来那么多脱水蔬菜!除非有神仙帮忙。

季点头:“反正原料已经处理好,调配由我来,谢姨你们仨都去负责脱水蔬菜。”

“可、可我们不会……”季雪兰和季明方一脸懵。

去年,原料挑选、清洁治净、切削烫漂、冷却沥水,这四步都是在胡家进行,所以大致流程谢寡妇都记得,但记的并不全。

至少锅烘干这步,她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不同种类的蔬菜,需要不同的温度、时间、色泽,个中把握才是最关键所在。

谢寡妇怕人把“核心”技术学了去,坚决不赞成季把这步告诉别人,连她自己也不肯学。

正是因为这样,去年季差点累废掉,弄得对脱水蔬菜都有了心理影。

“我把你们教会不就成了?”

见谢寡妇还要说什么,季抬手阻止了她。

“去年做脱水蔬菜只是为了暂时糊口,现如今有了比它更赚钱的法子,咱们要分轻主次,懂得取舍。左也舍不下,右也舍不下,这也觉得可惜,那也觉得可惜,弄到最后,说不定一个也抓不住。我的重点在哪相信谢姨你也知道,一个人分乏术,难道你还想让我像去年那样,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谢寡妇叹了口气。

其实经过这一年,又是胡辣汤,又是香辛料的,她也有了点见识,能看出来脱水蔬菜并不是那么宝贝。

她就是觉得,再不宝贝那也是季的东西,今年不做可以明年做,明年不做可以后年做,留在手上多少是个依仗,咋好平白教给别人。

可季已经有了决定,那就只能按她说的办。

谢寡妇这边刚妥协,季接下来的话就让她惊掉了下巴。

“我先花一两天时间把你和堂姐教会,紧接着咱们就招帮工。这次不止是找熟人,而是要面向整个大丰村,大批量招。

招人标准还和去年一样:手脚勤快、干净卫生,人品过得去,不惹事生非,就可以。

人招来后,根据每个人的专长和家庭况,排好上午班下午班,之后再进行岗前培训。

然后优中选优,择一小批最优秀、上手最快的,和你们一起负责第四道程序……”

别说谢寡妇,这下季雪兰都惊了。

“我和谢婶子也就罢了,我俩肯定不外传,但招的帮工总归是外人,她们要是学会了,明年岂不就自己做了。”

谢寡妇忙不迭点头:“从进了十月,前前后后来找我打听的的不下十家。多少人伸长了脖子就想窥个门道!遮掩还来不及,你咋还主动往外捅呢?”

季示意她们俩稍安勿躁。

“我早前就说过,脱水蔬菜没什么技术可言,原料便宜上手又快,想把它当做一份长久的事业来做根本就不现实。去年田那事谢姨你应该还记得,她已经摸到了门路,只是还缺些火候。村里像她那样背地里琢磨的不在少数,他们早晚都能学会,最多不过这一两年。”

“那、那能拖一年是一年……”

季摆了摆手:“经过去年赚钱的事,今年想再保密没那么容易了。猫有猫道,鼠有鼠道,防不胜防啊。与其被人偷学,还与人结仇,不如我们做个好人……”

“那是烂好人!”

季失笑:“别急啊谢姨,我也不稀罕做烂好人。主要是这么多人盯着,瞒也瞒不住,索把方法推广开。反正今年的钱咱们是稳赚了,大不了明年全村都去做,然后咱们低价采购,再转卖军队,既省了事,也不会少赚。”

谢寡妇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就是你说的新模式?”

季点头。

“那她们要是绕过咱们直接卖给军营呢?”

“你也看到了,今年军营的人是主动过来找咱们的,那就说明认准了咱们。你觉得他们会耐烦零零星星的收购?总是需要有人出面统筹的,还有谁比我们更合适。”

而且寻常老百姓轻易是不敢和军方打交道的。

“退一万步,就算真有人另搭了桥,到时候脱水蔬菜已经家家会做,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了。”

谢寡妇看看季雪兰,季雪兰看看谢寡妇好像有些道理。

“所以啊!咱们不怕别人知道。谢姨你去年不也说了吗?脱水蔬菜是季节的东西,细水长流的才踏实。咱们有更长远的目标,脱水蔬菜实在不值得过多费心,至少不是把自己累死的那种费心。”

“那、那就依你。”

谢寡妇和季雪兰都投了赞成票。

谢寡妇赞成归赞成,还是忍不住犯嘀咕:“咱们把法子交给村里人,也算教给她们一项生计,不知道能不能落一声感激?”

“咱们又不是为了图她们一声感激,明年从她们手里收货才是正经。即便她们不感激,孟里正也会感激。村里人有了赚钱的门路,子越过越好,算起来都是他的功绩,他做梦都得笑醒。”

更何况,人心即便有种种劣根,但大部分还是能分清黑白好坏的。

这时,一直安静聆听的季明方举起了手,神坦然的问:“那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堂哥的差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季曲起手指敲了敲下巴。

“不过首先得把良子哥叫回来。”

第349章 有序进行

关于叫胡良回来一事,谢寡妇投了反对票。

“良子头先犯了大错,要不是他和曹家那点破事,胡辣汤摊子也不会……你放心用他,他也没脸回来。”

“良子哥确实有错,但他也知错认错。在砖窑这几个月,没少吃苦受罪,即便是劳动改造,也该期满了。再说,那砖窑上隔三差五就有砸断胳膊跌断腿的,你真不担心?”

谢寡妇哪能不担心?可她怕胡良再给季拖后腿。

季摆摆手:“吃一堑长一智,谢姨你难道没发现,良子哥如今已经沉稳多了。相信他,经了的教训,他不会再犯。”

谢寡妇左右为难了一阵,最后咬牙:“他这回要是再干糊涂事,我肯定打断他的腿!”

季摆出一副跟她同仇敌忾的样子。

“你跟良子哥说好,别的员工有三次记过机会,他只有这最后一次。一旦出错,永不录用!”

胡良刚回砖窑没几天,就又被叫了回来。

季说,忙完脱水蔬菜还有别的事交给他,胡良以为是百味坊需要帮忙,便依言把工辞了。

还和去年一样,先是去镇上的菜市吆喝罢园的蔬菜有多少要多少,全都拉到大丰村胡家,当场结账。

季连松和史勇也加了进来,他们俩负责跑周边村子,宣传收菜的事。

还有本村。

自从进入罢园季,村里家家户户都打起了小算盘。清下来的菜,留足自家腌菜和常吃用的,其他全堆在院里或地窖放着。

去年季和胡家跟军队做了生意之后,子有了怎样的变化,大家可都看在眼里。

谁不想跟着吃点?没的话,喝口汤也成啊!

但人吃饭的本领,肯定不可能外传。

偷学吧,先不说能不能学到,就算能学到,那也不是三两天的事。

人等得,菜可等不得。

与其白白糟蹋了,或者拉出去jiàn)卖,还不如卖给胡家,先赚上一笔。

一来一往,没准儿还能问出些什么呢?

谁知左盯右盯,就是不见胡家和季有动静。

主动跑去问谢寡妇,谢寡妇不是摇头就是摆手,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眼看部分菜再囤下去就沤烂了,正一筹莫展,就看到一车车菜拉进了村。

这样的况去年就有过,不用问都知道是干嘛的。

这下谁还坐的住?

一个个撒丫子跑回家,把自家院里和地窖的菜一股脑装上车,也往胡家拉。

去往胡家的那条路已经排起了长队,长队分成两排,挤挤攘攘,胡家门口更是水泄不通。

有人等不及,就放下板车,一路挤到门口,跟正忙着的胡良搭话。

“良子!良子!看这边,俺是三大爷!你说你这孩子,想收菜咋不早说呢?俺家菜地种的都给你留着呢!你不能只收外面的,本村的不要吧?”

胡良爽朗道:“要!怎么不要!只要菜好,通通都要!”

自称三大爷的人放心了,又道:“咱们一个村的,你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咋能让外村的排在前头,应该先收乡亲们的……”

这话一出,旁边排队的人就不乐意了。

“你这人好没道理!知不知道什么是先来后到?”

“就是,买卖还分亲疏远近?做过生意没有?”

那人梗着脖子:“没做过生意咋了?俺和胡良一个村的,论辈分他还得叫俺一声三大爷!”

胡良赶忙把他请到一边。

“那个……三大爷,真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人家大老远过来,排了小半天队,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你这横空插一腿进来……不合适,回头他们不得到外面说咱们大丰村的人不讲理?

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我不能因为个别人,就坏了规矩,那我生意还要不要做了?之前来的牛叔、七婶、八姑,他们就很能理解我的苦处,老老实实排队去了,不信你看?”

那人顺着胡良的手,果然看到不少本村人都在后面排着队。

他老脸一,顿时息了插队的心思,

胡良虽然话说的软,但态度是硬的。他再闹下去,讨不到好,还得被人嫌,说不定菜都卖不掉。

这种事不止一例,胡良一一平息了。

等到忙的脱不开的时候,那些早先排队的乡亲还主动帮着劝说,省了他不少事,也没闹出什么矛盾。

一切都在忙乱中井然有序的进行着。

胡良里外统筹,季连松和史勇负责称重,季明方负责记账和结钱。

经过几酝酿,一传十,十传百,去年卖菜潮的况再次出现。

往大丰村送菜的车也越来越多,人手严重紧缺,胡良把平里稍微走的近的小伙子都叫了来,成立了一个真正的采购分队。

胡大成读书的新鲜劲已经过了,见家里这样的盛况,就嚷嚷着要请假回来帮忙。

最后被谢寡妇提着扫帚抽了顿狠的,哭着鼻子老实上学去了。

采购分队忙的不可开交,季她们这边也没闲着。

不过她把面试和培训的事全部交给了季雪兰,谢寡妇从旁辅助,她只负责监督。

谢寡妇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她清楚自己的能耐,打点杂可以,不是当季口中“小领导”的料。

季雪兰一开始死活不肯。

季就说,堂姐若不能尽快独当一面,她就不能分去忙香料。

季雪兰没法子,只能赶鸭子上架。

手忙脚乱自不必提,好在有季从旁指点,谢寡妇这个老员工又有经验,很快便稳住了局面。

招工的消息一经散出,前来报名的那是络绎不绝。

去年来帮过工的,除开在镇上卖胡辣汤的旺婶子和许二嫂,以及和田走得近的卢大娘,其他人全部免试入选。

剩下的,季雪兰和谢寡妇严格按照季给出的标准筛选,好吃懒做、邋里邋遢、惹是生非、臭名远扬的,一律不要。

像麻六姑、苟剩婆娘这样的,但凡有点自知之明,都不应该登门。

事实却是,她们不但厚着脸皮登了门,还想在工钱上讨价还价。

只可惜季雪兰已不再是绵软好欺的主,好言好语说不通的况下,干脆一句“不合标准”将人拒之门外。

麻六姑等人恼羞成怒,想在门口撒泼。

刚摆开阵势,就被采购分队的年轻人和壮劳力团团围了起来。

闹自然是不敢闹了,夹着尾巴一个比一个逃得快。

等逃到安全地,再扯脖子跳脚的咒骂,还极尽编排污蔑之能事。

只可惜,这次没人肯陪她们闲磕牙了。

村里一多半的人家,要么家里有菜指望着卖给胡家,要么家里有人想去胡家做工。谁闲的没事去得罪财神爷?

再说她们编的那是啥?摆明了就是瞎话,还不是吃不成葡萄说葡萄酸!大家伙眼明心亮着呢。

季雪兰一开始还担心,拒绝的太硬会不会被记恨,进而被泼脏水。

后续观察了两天,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她愈发赞成季说的,消灭流言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大家都忙起来。

还有那句当你让大家伙儿都有饭碗可端,你能看到的全是笑脸。

真实,残酷,却也可。

第350章 无尽后悔

随着菜越来越多,胡家自然是堆不下了。

季那因为香料坊的缘故,不好作为脱水蔬菜的工作场所,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将第二个工作场地定在西河沟,也就是季连松家。

那边的房子和院子虽然不大,但周边少人居住,空地方多。

季连松和史勇腾出手来,又找了几个汉子,花了半天时间,除草、平整土地、圈篱笆防止鸡鸭误入毁菜,又搭了好几个棚子防雨天,此外还砌了几排土灶。

至于铁锅这些东西,就要从帮工家里借了。

后续看况,若还是不够,高婶子和冯六嫂两家比较宽敞,说是可以腾出来,作为第三、第四场地。

他们这边双管齐下如火如荼,整个大丰村也被带动着忙碌起来。

光招工就忙活了整三天,因为时间紧、劳动强度大,那些年纪大的就给婉拒了,留下来的都是年轻的姑娘媳妇。

被刷下来的人心里虽然不好受,但家里或是闺女或是儿媳入了选,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若是不幸,全家没一个中选的,那抱怨也没人听,找找自原因才是正经。

田一进院子,就扶着墙吐的昏天黑地。

毛氏闻声赶过来,一看地上,顿时心疼的跌脚:“中午的鸡汤可都白喝了!”

田这会儿没力气跟她争论,因为一张嘴就控制不住呕吐,直到感觉胆汁都吐干净了,才稍稍消停。

姜武走过来扶她:“吃过饭就不见影,你去哪也不说一声?我刚还去岳母家找了……”

田倚着姜武,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眼睛看着毛氏。

“娘,谢寡妇那在招工,有工钱拿的,好些人都去了,你不去试试?”

毛氏脸一耷拉:“我这么大把年纪,家里的事都cāo)持不完,你们还想让我出去做工?把我当牲口使了!”

其实毛氏第一天就去了,只不过切菜没比过人家,被刷下来了。她觉得丢面,哪好意思说。

姜武忙道:“娘,不是……我们没那个意思,就是玩笑话。”

田扯住他:“武哥,我认真的。娘若是进了胡家帮工,贴补家用是其次,我主要是想让她多留意着点,把脱水蔬菜最关键的一步学到,那样明年赚大钱的就是咱们家了。”

姜武没想到,经过去年那场闹,她竟然还没死心。

田犹自狡辩:“那也不能全怪我,卢大娘说的不清不楚……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只要娘混进去……”

毛氏逮到了理,咣当把手里的盆往地上一摔。

“说的轻巧,不怨你怨谁?亏掉的钱还没找你算,现在又想折腾,还让我混进去?你自己咋不去?”

田故意扶了扶肚子:“我也想去,这不是怀着姜家的骨……”

听她又拿肚子说事,毛氏烦不胜烦。

自打田怀了胎,便成了家里的祖,成在炕上躺着,万事不问。

灶房不肯进,一进就吐。让她扫个院子,提着扫把刚走两步就喊头晕。洗衣喂猪之类的累活脏活更别谈了。

别人还不能说,一说她就捂着肚子哼哼。

且等着,生出来若不是个带把的,有她哭的时候!

“当谁没怀过?你嫁进来一年多才怀了个晚蛋,还不定就能开到宝,少在老娘面前拿大!”

田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

她扭头,眼泪盈盈的看着姜武:“武哥,娘说话太伤人心,若不是怀着你的种,我自己就去了,也不至于低声下气求别人……”

其实她心里清楚,即便她好好的,季和谢寡妇也不可能留她。

毛氏顿时炸了。

这小娼妇,当着她的面就敢挑唆她儿子,不就是会哭吗?她也会!

毛氏登登登跑出院子,然后扑通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就干嚎起来。

“乡亲们啊!你们都来评评理,看看我家娶了个好儿媳啊!我老胳膊老腿的,起早贪黑,cāo)持里外,伺候她吃,伺候她喝。这还不够,她还要我给她当牛做马!我这一老骨头,都榨不出二两油,一天福没享她的,她还要喝我的血啊!”

毛氏天生大嗓门,这一嚎,左邻右舍都惊动了。

围过来劝慰的劝慰,打听的打听。

毛氏有了听众,苦水使劲的倒。丝毫不顾及她话里好吃懒做、没良心还拿乔的儿媳妇就在门内站着。

田心里恨呀,脸都丢干净了,索跨步出门,当着众人的面甩脸子走人。

姜武正要去追,毛氏扯住他后腿。

“你让她走!动不动就回娘家,有能耐别回来!”

姜武想了想,果真没再追。

田的脾气越来越大了,而且三不五时就往娘家跑这点,确实不好。

田出了巷子,隐约还能听到“不像样”、“等她生下来再收拾”、“亏我们以前还觉得她是个好的……”这类的话。

她冷笑。

以前?以前她还觉得姜家是好的,姜武是好的呢!谁想到有个这样混不吝的婆婆?

姜武耳根子软,不止是对她软,对他娘也软。

每当自己和毛氏有了矛盾,他看似回回都帮她说话,其实总若有似无倾向毛氏。

如今成亲不过才一年……娘说的对,男人果然都是喜新厌旧的。

怀着一肚子气,田回了娘家。

田寡妇一听闺女想让她去胡家帮工,顺便偷学脱水蔬菜,直摆手。

上回为了加盟黄金搭档的事,她出过一次头,结果跟谢秋萍对骂了一场,还没占到上风。

这回再去,那不是送上门给人骂?

卖力气要卖对地方,明明有更简单的法子搞钱,傻子才去给人家累死累活。

婆母靠不住,自己的亲娘也靠不住。

从娘家出来,田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胡家附近。

看着胡家门口人来人往闹万分的状,指甲生生掐进了掌心。

她低头扫了眼肚子,一点慈母的心肠也感受不到,心里只有无尽后悔,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怀上?

别人怀孩子轻轻巧巧活蹦乱跳,而她每天都被折磨的痛不生。

这个孩子几乎拖垮了她的子,让她什么都没法想,什么都没法做,只能眼睁睁看着全村的人都来捧季。

不用想都知道,季做了这单生意,子又会变的更好……

曾经因为她嫁了个丑夫而得到的片刻欢娱,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351章 不近人情

收菜的工作还在进行中,招工已经先行结束。

这次总共招了六十四人,季雪兰和谢寡妇对她们进行了编组和分班,接下来还要进行一天的讲解培训,然后才是正式上岗,

季说了不插手,当真全程旁观。

季雪兰和谢寡妇忙得团团转,她东瞅瞅细看看,偶尔提个醒,自在的很。

这天从胡家出来,正撞上在门口徘徊了半的张翠翠。

张翠翠见着她,第一反应是转,不过没走成,又转了回来。

“你有事找我?”季问。

她昨天就看见张翠翠在这附近晃悠,谢寡妇出去问她是不是要来帮工,她一脸犹豫,摇摇头走了。

今天又来,见到她还一副言又止的表,季直觉她有话要跟自己说。

张翠翠慢吞吞走到季面前,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话说出口:“我,我想给你干活。”

以往张翠翠的见了自己,哪回不是张牙舞爪的,倒难得有不呛声的时候。

季道:“虽然招工已经结束……不过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进去跟谢姨和我堂姐说,这事归她们管。”

张翠翠直直盯着她:“那你同意了?”

季摊手:“我刚说了,这事归她们管,我同意不同意都没用,你进去还得面试呢。”

张翠翠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生意是你的,你要是不让她们用我,她们说了也不算。”

季讶异:“只要你干活利落,各方面都符合标准,我为什么不让她们用你?”

“我从会走路就会干活!灶上功夫不比哪个差!”

“那不就行了。”

“可……”张翠翠双手背在后,脚下一块土坷垃碾来碾去,“我之前骂过你……”

闹了半天竟然是因为这个。

“我之前也骂过你。”季想到自己曾经幼稚的行为,忍不住失笑,“所以咱俩扯平了,你进去吧。”

“你真不记恨我?这么容易就翻篇了。”张翠翠瞪大了眼,将信将疑。

“不然呢,我是再骂你一顿狠的,还是打你一顿。”

张翠翠有些为难,但很快下了决心。

“要打要骂随你,但你出了气后,可不能再给我使绊子。我想赚点钱……我娘体不好,我爹不肯掏钱给她看病……”

说实话,季并不讨厌这个张翠翠。虽然她那张嘴让人头疼,但一根直肠通到底,没什么坏心眼。

“骂人累嘴,打人手疼,我都不喜欢,你要是能通过,只需要给我卖命干活就成了。”

“真的?”

见季神不像是拿她开涮,张翠翠忸怩了一下,说了声谢,欢天喜地跑进了胡家院子。

季继续往回走,等到了自家门口,又被人拦住了。

“卢大娘?你这是……”

“丫头,大娘本不想麻烦你,可谢寡妇她……去年帮工的她一个不落全要了,独独不要我,还说什么我那大孙媳妇怀上了离不开人……大孙媳妇刚过门不久,怀上也没月,还没到离不开人的地步呐!我就想找你问问,是不是大娘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谢寡妇……”

卢大娘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脑袋,不敢对上季的视线。

季叹了口气。

卢大娘或许不知道,谢寡妇拒绝她的前因后果,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谢寡妇够厚道了,想着她一时犯糊涂才上了田的当,没有撕破脸,还想法子给她圆场。

奈何卢大娘不但不领,还拐弯抹角来她这告谢寡妇的状。

“卢大娘。你既然说到去年,那我问你,去年你在我这做的可开心?”

卢大娘点头:“开心!开心!”

“那我可有压榨你,或者不给你结算工钱?”

卢大娘慌的摆手:“这说的是哪里话?你一个铜板也没少我的。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赚着钱,你不知道大娘心里怎么感激你……”

“是吗?”季垂眼轻笑:“你感激我,所以把我做脱水蔬菜的法子告诉田?”

卢大娘呆了,下意识想否认:“不是的丫头,大娘没、没跟田说呀,这是谁跟你编的瞎话?”

“是不是瞎话,你心里清楚。这大半年来,你处处避着我和胡家,难道不是因为心虚?

就当你不是吧,那我们来理理。

我办暖房宴也好、上梁也好,亦或者那回上山找大宝,需要人帮忙的时候,你回回都不在。

前几天我成亲,人手不够,谢姨去找你帮忙,你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卢大娘哑口无言,她当时跟谢寡妇说,她大孙媳妇有了子,离不开人……

“谢姨记着呢,她体恤你,让你在家好好照顾孙媳妇,难道不对吗?”

“我、我……”

“我觉得没问题呀。不然,我需要人帮忙的时候,见不着你人影,有钱赚了,你就有空闲了……这实在不像是大娘你的作风。”

卢大娘还是能听懂好赖话的,她再也没有一点侥幸心理。

“丫头,大娘没有害你的心,真是一时糊涂,田来找我,说得那般可怜……”

季抬手打断她:“事已经过去,多说无益,你也请回吧。”

“丫头,你就一点不念旧。”

“大娘,你‘卖’我时,可曾念过旧?”

见季铁了心不动容,卢大娘心寒极了。

同时她也相信了田的话……若没有季的授意,谢寡妇断不会把她漏掉。

“我一大把年纪求上门,你就这样得理不饶人?田说的对,你有两个钱就忘了自己……”

季笑了,她就说胆小怕事的卢大娘怎么突然跑来要说法,敢背后有军师呀。

死不悔改,无药可救。

季一句话也不想跟她多说,打开门就想进院子,卢大娘却扯住她不放。

“你嘴上说的好听,说什么不会亏了大家,你给谢寡妇多少工钱,给我多少?我哪里比谢寡妇差,我做得也不比她少,拿的却连她零头都没有。我心里不服气,犯了点小错,你就揪着辫子不放。

你对田也是,你俩还曾是小姐妹,她那样求你你都不肯教给她,仇恁大,没有半点宽容心,村里人有事求你才夸你两句,还真以为自己是救世的菩萨……”

她心里不平衡已久,如今突然爆发,话里带了浓浓的怨气。只不过颠三倒四语无伦次,顺带着竟还替田抱起屈来。

“说够了吗?”季打断她,神色淡淡,“我从不做救世的菩萨,因为我清楚自己的斤两。废话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乡里乡亲的我不追究你之前的责任,但从此以后你再无可能给我工作。你不是觉着我亏待了你,对田也不够宽容吗?那就另谋高就吧,田会给你出主意的。”

话落,干脆利索的关门。

卢大娘看着紧闭的院门,脑子一片空白。

她刚刚……都说了啥?

季回,就看到关山负手站在后。

她和卢大娘的对话,想必一字不落全进了他耳中。

“怎么?觉得我不近人?”

关山顿了顿,摇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做的对。”

季心好了点,冲他扬了下眉梢:“英雄所见略同。”

幸好没没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

有些人能饶,有些人不能。

比如胡良,他初衷不坏,犯错后又懂得自省并吸收教训,所以季愿意给他机会。

像卢大娘这种风吹四处倒糊涂不自知的,还是算了吧,给她机会就等于给自己挖坑。

要说可怜,谁不可怜?

世人皆苦,心思不正贪心不足者苦上加苦,怪不了别人。

第352章 三款产品

吃罢晚饭,季又去了后院的调配间。

季明方在忙收菜的事,最近没法来找大宝上课,大宝晚上空了下来,就愈发粘着季。

跟进配制间后,端端正正坐在矮凳上,眼神跟着季走动而移动。

季看他,他就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

没多大会儿,关山也推门走了进来。

对上一大一小两道视线,他从容道:“天太早,睡不着,给你帮忙。”

季:“……你不用锻炼的吗?”

“白天已经完成。”

季不说话了。

行吧,呆就呆着吧。

“那你俩也别闲着,把这几个口袋里的料粉再给我过一下筛,记住别弄窜了。”

所需的每种原料单独粉碎后,已经数次过筛,但这道工序不嫌多,自然是越细越好。

季把他俩分开,分别示范后,见没什么问题,才开始去忙自己的。

刚忙活了一阵,季雪兰来了。

不出意料,是跟她说张翠翠的事。

“原本跟你说的是六十四,你看再加一个的话……”

“你觉得她合适就可以。”

季雪兰笑道:“那我可就把她留下了,干活利索的。”

见季手里拿着药店里称药的小铜称,面前摆着十数张方型油纸,每张油纸上都放着分量不同的香辛料粉。

问:“这是已经开始调配了?”

季点头:“堂姐你等会儿再走,等我配好,你带两包回去,明天炒菜时试试,也帮我问问大伯他们的意见。”

“诶,好。”

这段时间季一直在考虑,调味坊刚起步,主打产品该选择什么。

要知道,根据食材不同和用途差异,复合香辛料可以分为很多种。

一下子推出太多,又杂又乱,店铺的定位会模糊不清,顾客也抓不住重点,茫然无从选择之下,很可能就不会选择。

调味坊面对的主要客户群是寻常百姓,像火锅底料、香肠香料、火腿香料、以及那些名目繁多的卤料炖料,先不提消费不消费的起,首先一条是会不会用的问题。

跟顾客一个个普及,也许会有人心动,但在饮食习惯还没有形成的况下,最终销量只怕也有限。

所以她决定,先推出两个基础款作为开业主打产品。

“哪两款?”

“五香粉和十三香。”

五香粉,顾名思义,就是用五种或者五种以上的香辛料调配而成的调味品。

是中菜烹调中不可缺少的调味料,味道极香,还可促进食。

一般在腌制和烹调类时使用最多,其它像五香豆干,五香牛干,五香茶叶蛋等小食,也经常使用。尤其适合用于烘烤或快炒、炖、焖、煨、蒸、煮菜肴作调味。

“就五种香辛料?”季雪兰有些疑虑,“那别人不是很容易就能猜出来配方?”

“不一定是五种,可以多于五种,而且并没有固定搭配。”

不同的配料可以调配出多种口味,每种口味又有着不同的名称,如麻辣粉、鲜辣粉等。

她记得各家配方从种类到数量都不尽相同,有些甚至单门针对食物特而配制,味道自然各有千秋。

最常见的一款,将桂、豆蔻、八角、茴香、花椒以2:1:3:2:2的比例混和。

此外桂皮、八角、陈皮、丁香、花椒的搭配也很常见。

还有一款比较复杂的,配方中包含了八角、桂皮、丁香、白芷、草果、砂仁、花椒、甘草、小茴香、白豆蔻等十种香料。

同理,十三香也不是固定的十三种香辛料。

大约有二十种左右的香辛料,可以根据君臣佐使随心搭配,具有解膻提鲜、去邪掩腥、健脾开胃、香味浓郁的特点。

基本材料包括花椒、大料、桂、丁香、木香、小茴香、紫叩、白芷、蔻、砂仁、三奈、良姜、干姜等。

其中花椒、大茴香各5份,桂皮、三奈、良姜、白芷各2份,其余各1份,把它们混合在一起,就是十三香。

当然了,选用的材料不同,配比不同,发挥的效果自然也大不相同。

季脑中关于十三香的配方就有几十种。

后世最广为人知的应该就是王守义十三香,在其公开的配料表中,涵盖八角、花椒、茴香、小茴香、橘皮、高良姜、黑胡椒、豆蔻、桂、干姜、丁香、白芷、甘草、砂仁等。

但季并不是太喜欢,她思索良久,决定用另一款浓香型十三香。

配方为,白芷、白豆蔻各一千克,桂、豆蔻、草豆蔻各五百克,草果三百克、高良姜、荜拨各二百克,八角、花椒、香叶、小茴香各一百五十克,干草一百克,丁香五十克。

当然了,实际cāo)作,重量单位还是要换算成大周通用单位,“两”或者“钱”。

季雪兰仍有疑惑:“五香、十三香……是不是十三香要比五香更香一些?”

季失笑:“这两者在色泽和口感上确实有很大的相似,若没有明确区分,很可能会把它们混淆,但它们还是有区别的。”

除了搭配组成上的差异,主要就是香味上的不同。

十三香以五香粉为基础,所以它的香味要更加多样和浓郁。

简单来说,十三香主要用于去腥和提香,而五香粉则是提香作用居多。

做菜的时候,食材的腥膻味若不是非常重,用五香粉即可。若是想要去腥除异,同时又达到增香的效果,就要使用十三香。

比方炖牛羊、熏等,用十三香就比五香粉更为到位。

季雪兰听明白了一些:“五香粉用来做家常菜,十三香用来做腥膻味重的菜品。那这么说,十三香要比五香粉更重要一些?”

季摇头:“相较于十三香,五香粉更为常用,市场潜力自然也相对更大。”

这两者都是后世经常用到的调味料,在各种调味品市场上可以说列在首一首二的位置。

具体的烹饪运用中,不仅用于对原料的腌渍处理,也可与食盐混合作蘸料用,还可用于面点、馅心、馅料的调制,比如包包子和包饺子。

季打算再在十三香的基础上稍作演变,推出一款麻辣鲜。

这也是在后世广受欢迎的一款调味品。

其特点是麻味醇厚、辣味持久、鲜味强烈,可用于烧炒荤素菜、做汤下面以及小吃烧烤等,是居家佐餐的不二之选。

“麻辣鲜跟那俩比的话……”

“这个更常用,不过不吃辣的人要除外。”

季雪兰心花怒放:“有了这些调料,灶上功夫再差的人岂不是也能做出好吃的菜肴。”

季想了想:“也不能这么说,调味料虽然能锦上添花,偶尔也能化腐朽为神奇,但一道菜的好坏,也离不开食材、火候等因素。”

“若是觉得不好吃,多放点呢?”

“它们虽然是采用天然香辛料搭配而成,但使用时分量还是要把握好。其中的桂皮、小茴香等,既属于香料,也属于中草药,所以宁少勿多,不然怕会适得其反。”

季雪兰差不多明白了。

“要不这样,白天忙完脱水蔬菜那边的活,晚上我过来帮你,要不你一个人,哪能吃得消?”

季摆手:“你够累的了,不歇息好,第二天哪有精力,脱水蔬菜也不能出岔子的。而且我这边还有俩帮……”

季指向关山和大宝的手一顿,和季雪兰相视一眼,齐齐笑了出来。

关山筛完了自己面前的香辛料,把大宝跟前的也扯过去筛了,而大宝坐着矮凳趴着高凳,已经睡着了。

第353章 皮毛罢了

季雪兰拿着两包香料走后,季把手头东西收拾好,蹑步走近大宝,正想弯腰抱他回去睡觉。

关山先一步将大宝抱了起来,在季伸手去接的时候,避开了她的手,说了声“重”。

大宝长高了不少,再加上上长了点,季抱他确实有点吃力。

“那你小心点,他觉浅,别把他弄醒了。”

关山用鼻音嗯了声,低头出了门。

季回端上油灯,把门锁好,跟上去给他照明。

把大宝放到炕上时,小家伙睡得稳当,丝毫醒的迹象都没有。

两人从西屋出来,在堂屋说了会儿话。

主要是季有话跟关山说。

“我明天要去县城一趟,你自己在家……”

“我与你一道。”

“你去做什么……”

“你不是要买马车?我会看马。”

季一愣。

她这两天确实有旁敲侧击的找关山打听与马相关的东西,但提都没提买马车的事……

这也太会揣摩人心了。

还好是个过客,要是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心里有点小九九都藏不住,人生岂不悲剧?

“你猜的不错,我确实要买车……”

这个决定是在季算了笔账之后下的。

筹备一场婚事,花钱的地方虽然多,但她是简办,七零八碎算下来并没有大的消耗。

喜服布料是谢寡妇掏得钱,包括棉胎也是她家现成的。她不找季报销,季主动找她销账还被骂了一通。

此外,桌椅板凳锅碗瓢勺,这些全都是借的。用完给人还回去,连租金都不用,乡下都这规矩。

剩下几处花钱的地方,也就是采买食材点心、请掌勺师傅,以及谢媒钱和给铺喜娘的红封。

这些全部刨除,她的小金库所剩不多,却也还有那么几两。

而那五十两加盟费却是一分也没动,更何况新婚前夜又飞来一笔横财。

所谓兜里有钱、心中不慌,用来形容此刻的季再贴切不过。

就凭她手里这些存款,什么都不干,在这乡下地方也能舒舒服服过上大半辈子,省点花的话,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脱水蔬菜、百味坊,这些费力费神的事,不做也罢。

只不过她这人呢,有些矛盾。

上辈子劳碌致死,这辈子只想悠闲自在,但真悠闲的啥都不干,她心里又直发空。

女人啊,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一定要有自己的小事业,唯有事业不会辜负你这是后世多数职场女的心理写照。

季不否认,她也是这种看法的拥趸者。

不管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是积极还是平淡,向前进的脚步是急促还是徐缓,都比停留原地止步不前,以至于多年后风雨来袭自己却毫无抵御能力的好。

所以即便她现在是个小富婆,也要做个认真工作的小富婆。

更何况一人暴富,又不能拯救所有人,她还得为几位核心员工考虑负责。

如今百味坊已经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心愿了,它饱含着大家的汗水,也寄托着大家的希望,无论如何一定要做下去。

季原本的设想是,在镇上摆摊,或者租个铺子,先开业试试水。

但其实她心里知道,况不一定乐观,最大的可能是遇冷。

镇上像样的酒楼饭馆都没几家,来来往往多是十里八乡的百姓,且不舍得买呢,何谈香料这种“不实惠”的东西。

最好的去处是县城。

不管怎么说,县城百姓的消费能力和接受能力都要高出许多,市场潜力更是天差地别。

无奈当时只有五十两的启动资金,只能退而求其次,先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

现在况不同了,资金又多了三百两。

没钱有没钱的干法,有钱自然按有钱的干法来她决定去邺阳租铺开店!

那么头一件事,就是得买个交通工具。

不然以后回回等车去等车回,费钱是其次,主要是耽搁时间。

专门拉客的车,又不会专门为他们服务,万一哪天有事不往县城去了,岂不傻眼?

这和工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个道理,和要致富先修路也一个道理。

虽然钱是贞吉利的,但贞吉利既给了她,在需要的况下,动用一下应该也无妨。

倒不是心安理得,只是觉得,三百两放在那永远是三百两,她拿去做生意,说不准就能大钱生小钱。

若是赚了,等后贞吉利回来,便可以数倍还他。

谁知道他到时是衣锦还乡,还是落魄无依呢?说不定还给他的钱,正好可以用来给他养老。

若是亏了……咳,应该没那么衰吧。

不过即便亏了也不会亏贞吉利,她还有辛子期那边的分红呢。

“我虽然决定买车,但也不一定就是买马车,牛车、驴车、骡车……”

关山目光注视着她,并没有被她的说辞糊弄过去。

“你想在邺阳开店,早出晚归,最佳选择便是马车。”

没错,季综合考虑过,牛车太慢,驴子不如骡的力气大、脾气好,但骡在速度上又比不过马。

至于价格,一头牛的价格在五两左右,驴的话得七八两,骡子均价十二两,马骡的话还要更贵些。

马是其中最贵的,但因为关北就有不少养马场,马匹相对南方来说并不算太罕见,价格也不至于高的太离谱,差不多在二十两到四十两之间。

这个价格还在季的接受范围之内,所以怎么看马车都是最优选择。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希望关山跟去。

他一个逃兵,在村里窝着还算安全,往县衙所在的县城跑,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若是相貌平庸也便罢了,偏他面部特征太过显眼,容易吓着人,更容易引起人防范之心。

季这边顾虑重重,关山却丝毫没有作为一个逃兵的自觉,坚持要与她同去,理由给的也相当充分他会看马。

季心道,你一个当兵的,马上马下,刀来箭往,懂马并不稀奇,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懂马。

“马市上就有专门的相马人。”

相马人,一般是指有多年经验或者祖传多代经验的养马人,他们中多数人都进了马场或者军队,也有一小部分人混迹市井讨生活。

对马一窍不通的人,去了马市两眼一抹黑?没关系,只需花点钱找个相马人,剩下的事就交给他了。

相马人会通过观察马的不同部位来辨别优劣,相颊、相目、相髭、相口齿、相月匈胁,亦或者相股脚,总之各有绝技,包管给你挑到称心如意的马匹。

关山在军中长期接触的是战马,对普通马的了解,不一定就比那些职业相马人厉害。

关山却道:“你怎敢保证,相马人和卖马人不会背后交易?”

这意思是她会被人联手设坑?

季伸手指着自己:“你觉得我傻吗?相马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不会自己判断?我现在对马也是有些了解的好吧。”

关山毫不留戳穿:“我教给你的,皮毛罢了。”

“……”

季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睡吧睡吧,明天早些起。”

翌一早,季和关山带着大宝去村口等车,牛车晃晃悠悠走走停停,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到达邺阳县城。

第354章 买马

这是季和大宝第二次来邺阳。

大宝不知道是不是还记得当初被卖到慈幼局的经历,始终牵着季的手,牵的牢牢的,纹丝不肯放。

但他脸上并没有显出排斥、惊慌或者害怕等任何一种绪。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如今的大宝,心里已经有了那么一点点安全感了?

应该是的。

就像她成亲那天,大宝听了别人一些闲话,问她会不会不要他。他问的时候,不安是有一点的,但本质更像是撒,所以季稍微哄哄便雨过天晴。

这些天他跟虫似的粘着自己,也不是真怕自己不要他,而是怕关山抢了他的位置。

其实,他已经慢慢的在尝试着相信,季不会抛下他、永远不会不要他这个事实。

季心大好,牵着大宝的手晃啊晃,大宝有些奇怪的看着突然抽风的姐姐,被迫跟着晃。

关山跟在两人后,来之前,季给他重梳了发型,两侧额发散落颇多,又给加了一顶四面垂着半揸长黑纱的斗笠,是以并没引起什么人注意。

他们从北城门进的城,找人打听了一下,直接左拐,去了双井街。

走了约莫一刻钟,马市便到了一乍一看像个广场,大片空地,四周围着高高的木栅,木栅内侧棚户连着棚户,每个棚户里都拴着数量不一的马,拴在外面的也有。

老百姓不管干啥都喜欢拔个头筹,就连赶马市也得赶早。早的人多了,那你晚到的,可不就得挑人家剩下的?

季他们来的不算晚,但到的时候已经挤挨挨一片人了。

买马者从这个棚户出来,进到那个棚户看看,这么一个个看下去,再回到广场中央,或是找相马人,或是跟其他客人交流一下经验心得。

说是马市,也不仅仅是卖马,另一侧还有牛、骡、驴等,不过打眼一扫,还是以马居多。

卖马的有马场的人,这种出手阔绰,一下子就包去好几个棚户。

也有家养一两头,牵过来散卖的。这种随便找个木头桩子一系,或是牵着马四处溜达,主动找客。

季他们仨,一个女人一个小孩,虽然有个爷们,但爷们在后头,一看就不是能当家做主的料。

这种多数给不起大价钱,并不是马贩子心中的理想主顾,所以主动邀请她们看马的几乎没有。

这样也好,季最怕买东西时旁边有人叨叨个不停,影响她的判断和心。

她摆出专业的架势,打算挨个棚户都看一看。毕竟是“奢侈品”,不货比多家,亏了怎么办?

季先留心了一下周围的人是怎么相马的。

大都是把马牵到平坦开阔的地方,让其自然站立,然后人在三到五米远的距离走上一圈,观察一下马的整体轮廓,再走近细观各个部位,看是否协调对称,以及对外界的反应是不是灵活等。

偶尔还能听到相马人小声劝说雇主的声音。

“相马之法,先相头耳……耳如撇竹,眼如鸟目……尾如垂帚。次相头骨……见骨侧狭,见皮薄露……前看如鸡鸣,后看如蹲虎……”

“大头小颈,弱脊大腹,小胫大蹄……蹄厚三寸,硬如石,下深而明,其后开如鹞翼,能久走……”

“……总之这匹绝对是好马,信我,买了不亏……”

季比较了一下,觉得还是关山讲述的通俗易懂

要区分马的好坏,一看牙齿年龄;二看血统;三看体格是否匀称结实;四看是否驯良;最后看快慢如何、耐力如何、弹跳如何。

季大致总结了一下,衡量因素具体有这几方面。

第一是长相。

即通过观察马匹的外形外貌,去了解一匹马体结构的优劣,进而推测其工作能力的高下。

第二看走相。

所谓走相,即马的运步状况。这个直接关系到一匹马在能力和速度上的发挥,所以绝不能忽视。

若是姿势和蹄形正的马,运步时前后肢会保持在同一垂直平面上,呈正直前进。

而姿势和蹄形不正、有体型缺陷的话,会致使其在行走时发生左右蹄相碰、后蹄碰撞前蹄等交叠或干扰的况。

第三看毛色。

主要是指分布在马体表面的被毛和保护毛的颜色、光泽等。

第四看年龄。

马的自然寿命一般在二十五年到三十年之间,而马在四到十五岁时劳役能力最强。

第五看体尺和体重。

全靠眼力和经验选择,总不是那么准确。测量体尺和体重可以弥补眼力观察的不足,精确地了解马儿的生长发育、健康和营养状况,从而准确地选择合理的饲养和使役。

最后看看气质和体质。

体质是马的外部形态和生理机能的综合表现,体现在外貌上便是马体组织的强壮,即结实程度。

气质即马的格,是马匹对外界事物敏感反应到它精神上的一种表现,又称为悍威。每匹马的悍威强弱表现是不同的,通常分为烈悍、上悍、中悍和下悍。

季努力回想着这些知识,瞪大眼一一看过去,凡是看对眼的,每一根毛都不放过。

结果刚看到第三个棚户,她就脸盲了。

这些马好像都那么回事,除了高矮胖瘦,实在很难凭眼睛辨出来别的。

要非要说,就……都萌的。

当然,也猛的……

算了,还是让专业人士来吧。

季扭头看向后,假意咳了一下:“要不,你来看看?”

关山没有推辞。他见了马,一反常态话多起来。

“这匹马的眼睛,大而圆润,且有光泽,良;但它的耳朵,大、垂缓、转动不灵,驽。”

他踱步到下一匹马旁边。

“这匹马的耳朵倒是小而尖立,转动灵活,只可惜头部粗大笨重,短而宽,腮多,驽。”

往下。

“这匹,颈高,长而弯曲,良;眼睛小而无神,驽。”

再往下。

“这匹,背腰平直有力,弹好,良;四肢的轮廓却不明显,且系部过长、肢势不正,驽。”

继续往下。

“这匹,四肢强健,坚实立,系部长斜适中,良;但蹄形过薄,蹄质粉脆,驽”

他走到这间棚户的最后一匹马前站定。

“再看这匹,前蹄圆后蹄略尖,厚薄大小适中,蹄质坚韧,良;然其颈低平短,其尻斜而窄,兼之背腰僵硬无力,还有其头其肩……”

“等等等等!”季从怔愣中回神,赶忙打断他的话。

第355章 病马

这个棚户总共就这么几匹马,匹匹都能被他挑出些毛病。

还好这会儿除了他们也没什么人,不然他这番话不知得赶多少客,那老板岂能干休?

事实上老板这会儿脸都青了。

方才他见进来的几个不像是买马的,就躺椅子上小眯了会儿。谁知碰上个刺头来闹场,把他的马批的一文不值。

“你胡咧咧什么胡咧咧什么!我家这可都是良马!一等一的良,一匹驽的都没有!你红口白牙的污蔑,看我不……”

他撸起袖子正想揍人,走到跟前一比,关山人高马大,他被衬的弱鸡仔似的,自忖不是对手,就要去外面找帮手。

关山负手,不紧不慢道。

“若我猜的不错,你这些马,应是从马场淘换下来的。关北所有马场,良马壮马首先要供军中,次等的劣等的,才会流到别处。

你这小棚小户,想来没有多少本金,次等的轮不到你,那这些自然是劣等。”

老板傻眼了:“你、你,你怎么知道?”

关山置若未闻,扭头看向季:“咱们再去别处看看。”

老板心里越发惊疑不定。

细观眼前人,虽然斗笠罩面,但气度不似寻常。也怕再较劲他们把这事捅出去,只能自认晦气,眼睁睁看人离开。

从棚户出来,季长出一口气,而后没好气的瞪了眼关山。

“我们是来买马的,不是来打架的。”

关山垂眸看她,抿唇未语。

大宝仰头,眼睛亮晶晶的。

只可惜季并没有如他所想冲关山发火。

“我知道你眼光高,可你不能拿军……你们那里的标准来衡量民用马。我看他家的马也没有多差,就算够不上战马级别,拉拉东西也绰绰有余。”

提到马,关山就不沉默了。

“不是我吹毛求疵,是他以驽充良。”

他指了指棚户旁边竖着的一块牌子。

季伸头看了看,上面写着六个大字良中良,马中王。

她顿时噎得不行。

这老板心可真够大的,马中王,她还火腿肠呢。

“这个……一般商家都会夸大些……”

她在后世见过太多一分效果硬吹出一百分的广告,所以并不觉得如何。

但是不可否认,这老板的态度并不仅是夸大宣传,根本就是想把驽马当良马卖,不存在跟顾客如实说明的可能。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季敢打赌,这个马市上,有这种况的绝不会只此一例,挑破一家,必定引起众怒。

他们无权无势,还是难得糊涂的好。

关山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其实一直收着自己的绪。

季拍了拍他的手臂:“别的不说,你相马的技术还是厉害的。”

要不怎么叫术业有专攻呢?

季刚刚听的合不拢嘴,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

心里还想着,关山就算不从军,改去养马,那也得是养马界的翘楚。

识货的显然不止她一个。

“这位小哥、这位小哥请留步!”

相邻棚户追出一个精瘦老头,一大把年纪,腿脚还快,几步就窜到前头拦住他们去路。

精瘦老头跟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似的盯着关山。

“这位小哥可是相马人?”

“不是的话,那你祖上可是相马人?”

“诶?小哥别不说话呀,我没有恶意,就是看你长了一双宝眼,想……”

对方一副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架势,季有点担心,怕因为关山那一番点评,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主动打断道:“老人家,你要找相马人的话,对面多得是。我们刚才也去找过,我相公说的那些话,就是从那些人处听来的,你去找他们好了,我们还有事。”

说罢就要拉关山走。

骤然从她嘴里听到“相公”二字,关山愣了下神,脚步未动。

“哎这位小娘子!”老头又换了方位,拦在季面前。

“你别当老夫好忽悠,这个马市里的相马人是不少,但多是半罐子水,少有你相公这般能耐的。小老儿我真没有恶意……!实话跟你们说吧,我东家是隋家马厂的,一直想找个懂马的行家,我看你相公就好,不如让他跟我去马厂试试?工钱多,活儿又体面,你看?”

季越看这人越像个大忽悠,撂下一句“他哪都不去”,一手拖着大宝一手拽着关山,绕过他往前走。

老头还要追,关山忽然回头,沉声肃目:“我家娘子的话你没听清?”

老头被他这寒光凛凛的一眼定在了原地,回过神有点莫名其妙。

看打扮就是个乡下汉子,怎地气势这般吓人?凶恶恶冷煞煞的……

而且方才,虽然隔着半截黑纱,他隐约看到,那人脸上似乎疤疤拉拉。

此人不好惹。

但人才难得……老头踌躇了一会儿,到底没敢贸然追上去。

留在原地跺脚叹气:“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是个软耳朵?什么都听娘子的,有甚出息?瞧着是个有担当的,该不会全靠娘子养……”

季他们已经走远,但关山自幼习武,五感过人,是以老头的嘟囔一字不漏全进了他耳朵。

他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季问。

“没……”关山摇了摇头,“去那边再看看吧。”

季给他敲了敲警钟:“咱们确实要买好马,但这个好的标准你降低一点……还有,若是不好,咱们去看下一匹就是,不许再说出来。”

这回倒不是怕惹麻烦了,而是怕关山被人盯上。

听关山嗯了声,三人才去看下一家。

季发现了一个细节,关山看一匹马,首先是看马蹄。

这大概是职业病。听说军营里相马都是从马蹄子开始的,然后依次朝上,胫骨、膝盖、大腿、颈、头、下巴、眼睛、耳朵、腰、等。

马蹄子的好坏是衡量马匹优劣的绝对标准,一匹马便是再出色,蹄子不好,一切免谈。

其实想想也能理解。战马的话,马蹄确实是至为关键的一环。因为长行山地或岩石道路,对马蹄的损害比较严重,即便后续会钉上马蹄铁,对马蹄本的健全也要求至严。

而民用马就不同了,平坦的黄土地对马蹄子的损伤较轻,所以一般相马都是从头始。

关山显然也知道这点,所以他的视线即便先落到马蹄上,也会强制移到头部,给季从头解说。

就这样走走逛逛看看问问,半个多时辰都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

经过散户这边时,倒是看到一匹特别显眼的。

那马瘦骨嶙峋、无精打采的趴在地上,皮毛干枯,毫无色泽,瞧着是匹病马。

这种自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季只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正要往前走,关山却再次停住。

季回头,催促的话未及出口,发现他目光复杂的盯着那匹马。

更奇怪的是,那匹马一直闭着的眼突然睁了开。

这条道人来人往,它扭过头,精准的锁定住关山。

再然后它突然站了起来。

第356章 心口痛

那马明明看上去甚是虚弱,也不知哪来的怪力,在不要命的挣了几下后,硬是把拴缰绳的木头桩子连根带了起来,朝关山他们所站的方位直冲而来。

马的主人是个面容黝黑的老农,半天等不到生意,正蹲那抽旱烟呢,不提防自家的马突然发了狂,一个劲儿的往人群冲。

这要真撞到人还得了?

老农喊了几声,待想要追,哪里还来得及?

周边的人已经吓得尖叫四散,眼看那马直奔一个高大汉子而去,老农心里咯噔一声,直叹完了完了,这回砸锅卖铁也……咿?

下一瞬,老农惊讶的瞪大了眼。

怎么停下了?

那马堪堪停在关山面前,咴咴叫了声,声音既不高亢也不清亮,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关山已经恢复如常,他看着面前这匹马,片刻后,伸出了手。

那马竟是十分灵巧,半边马脸往他掌心蹭了蹭。

追上来的老农又惊有喜。

“这位客官,没、没惊着你吧?你看,俺家这马,和你还有缘,要、要不……”

这老农一看就是个老实人,知道自家的马是个什么样子,说不出天花乱坠的词,一番话结结巴巴。

关山打断他,问:“你这马哪里来的?”

老农有些发慌,这人怎么知道马不是他家的?

他连忙摆手:“这马确实不是俺家的,但也不是俺偷的啊。几个月前俺去山里捡柴,发现了它,它好像被什么给咬了,都快没气了,还是俺把它牵回家,给它上的草药……俺捡到它时它就这样,也不是俺亏待它,明明伤都好了,喂它干草,吃几口就不肯吃……”

本来捡匹马还高兴的,结果是个病秧子,不肯吃食就不能长,自然也不能干活,每天还要给它弄马料。

这不,耗了几个月,家里人不乐意了,bi)他出来卖掉。

可哪是那么容易卖的?但凡有眼睛的,都知道这马养不成,他连着在马市蹲了近半个月,一个问津的都没有。

没想到今儿这马灵了一回儿,自己挑了个主人。

就是不知这人会不会买……

关山看向季,虽然没说话,但意思清楚的传达了出来买。

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匹瘦脱了相且浑脏兮兮的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整个马市都快走了一遍,没一匹入他眼的,好不容易看对眼,竟是连、年龄、健康状况、体结构比例这些统统都不顾了。

都不说马相了,连最起码的精力充沛都没有……

这马是可怜,但她不能花几十两银子买匹病马老马回去养老吧?

她真没富裕到那个程度,之后还要开店呢……

季把关山扯到一边,想和他好好商量一下,谁知那马也跟了过来。

它先看了看关山,然后像是明白了谁才是当家做主的人,又把头转向季。

季僵硬的转动脖颈,尽量无视那双铜铃大的眼睛。

“我知道动物和人之间讲究个眼缘,但咱们也需要考虑下自状况对不对?这是老马吧,买回去怕是过不了……”

“十岁。”

什么?季一愣。

关山重复了一遍:“它今年十岁,不算老。”

季:“……”

或许是关山眼底的认真,亦或者是那马寸步不离的盯视。

季叹了口气,走向老农。

“那马我们买了,你开个价吧。”

老农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又犹豫,伸了三个指头出来。

“三、三十两,你看……”

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十两?!”

一匹捡来的、健康状况堪忧的马,竟然敢开价三十。

她之前看中了另一匹年富力壮、皮毛油亮的枣红马,人家才要三十五两。

就那她还嫌贵。

老板又咬死了不肯降价,说那马若贩到南方,少说也得卖七八十两的。再加上关山告诉她,有些马看着高大健壮,但驾御起来十分笨重……最后才没交易成。

老农脸通红,双手不停搓着烟杆,显然也知道自己狮子大开口了。

但儿子以前在马场做过,说这马骨相看着不错,若是好好的,怕是几百两都不止。

来之前儿子交代了,先报三十两,不行再一点点往下降。

“丫头你仔细瞅瞅,这马骨架多出趟,虽然眼下瞧着是有点……没准买回去养养就养好了呢?那可是捡了大便宜。”

季笑了:“大爷你不能这么算账啊,它好了的话,值不值三十两且另说。那要万一养死了呢?你到时候退钱吗?”

“这、这个……”

季转头拉上关山作势走。

老农急了,疾跑几步拦住她。

“!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我也不想赚昧心钱,实在是……自把它捡回去,一家子没少折腾。我一把老骨头,不但要伺候它吃喝,还要天天上山挖草药给它敷伤……唉,算了,你们要真是诚心买,就随便给个价吧。”

儿子说了,若实在忽悠不到人,三五两随便卖出去也可,若是低于这个数,还不如拉回去宰了吃马。

老农觉得这马有灵,并不希望它被宰杀,能卖出去自然最好,是以价格也不敢多要求了。

这人心还善,不管初衷是什么,他确实是救了这匹马,并付出了精力去照顾。

季感动的。但感动归感动,理智归理智,钱不能胡乱花呀。

五……算了,十两吧。

虽然这个价格对马而言太低了些,但那是对健康的马而言。

这老农严格来说并没有损失太多,十两算是捡来的,不亏。

她正要开口,关山先一步握住她的手。

“二十两。”他对那老农道。

老农显然是有些意外的,还以为能给个几两就算不错的了。

他回过神,忙不迭把缰绳塞到关山手里:“这马是你的了。”

关山点了点头,垂首看季,不用说,是让她掏钱。

季咬牙小声问:“你认真的?”

关山握着她的那只手收了收,轻声道:“以后,我给你赚回来。”

赚回来?撑死再过半年你就走人了,怎么赚?

然而谁让她当初答应过,只要他给自己做夫婿,他提的一切条件自己都满足呢?

季忍着吐血的心,从斜跨包里拿了两个十两的银锭给了老农。

老农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觉得这马真是救值了!

等他欢天喜地走远,季掂了掂轻了不少的挎包,心口都痛。

手从关山掌心挣脱,没好气道:“牵着你的宝贝,走吧大爷。”

第357章 小魔星

马有了,车就简单多了。

季瞥了眼老实跟在关山侧、肚子瘦的往里塌陷、根根肋骨分明的马,都想放弃买车的打算了。

就它这样,自己走路都费劲,哪还敢指望它拖车。

领回家也不知道能熬几天……

关山一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道:“它不会有事,可以干活。”

季对这话表示怀疑,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马之前有气无力的,这会儿瞧着竟是精神了不少。

而且它像是能听懂关山的话,还特意朝季昂了昂脖子。

“……好吧。”

马市对面就有卖马车的店铺,全家伙事儿,什么笼头、嚼子、马鞭、马鞍、缰绳,那是应有尽有。

季对马车的要求不高,结实宽敞就好。

那些豪华奢侈格调优雅的的,打眼一看就知道不适合往乡下跑。

当然她也没有挑太差的,最后选了个相对来说朴实无华的中等货。

一辆车,加上所需零配件,总共花了四两银子。

虽然也不少,但跟刚刚掏出去的二十两比,小巫见大巫。

马车虽然是现成的,但还有些小细节要处理、小零件要组装,敲敲打打,且得些时候。

季让店里的伙计把马拉到后院马厩喂些料草饮点水。

伙计过来牵马,不管使多大劲儿,那马就是不走,季帮忙也不行。

还是关山扫了它一眼,它才垂头丧气跟着伙计走了。

季:“……”算了,就当马不是给自己买的好了。

干巴巴的等着实在无聊,便让关山在这盯着,她和大宝去另一条街逛逛。

关山微皱了下眉:“这地方你不熟,还是不要乱跑。”

季拉着大宝边走边回冲他挥手:“放心吧,就在旁边那条街,一会儿就回来。”

早上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马市对过有条横向的街道,专门卖吃食用的。

难得带大宝出来,总得给他买点好吃好玩的。

而且这眼瞅着都中午了,关山的打扮……保险起见还是不下馆子为好,那就买点包子之类的先垫吧垫吧。

这片距离县城中心还有些距离,横街也并不是主街,但因着临近马市,客流量十分可观。

大半条街都是卖吃食的,吆喝招揽声此起彼伏。

季目标明确,带着大宝直接进了一家点心铺子。

镇上的那家糕点铺,里面的商品只有寥寥几样,相比之下,这家简直称得上琳琅满目。

如意糕、吉祥果、梅花香饼、七巧点心……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目的。

季让大宝挑,大宝指了指栗子糕,就把手收了回来,一样也不多选。

季只好自己做主。

除栗子糕外,又买了几封豌豆黄和桃酥饼,临走又称了些酥糖。小孩子多,这个最受欢迎。

从点心铺出来,鼻尖闻到一阵包子的香气,抬头看了看路对面,果然有家包子铺。

“饿了吧大宝,咱们去买包……”

季边说边拉着大宝往对过走,话还没说完,就见周边一阵乱。

“哎呀快跑!那小魔星又来了!”

“昨天踏坏了我家摊子,今天还来?!”

“咱们去万府告状,那万府的管家不说了会管束好他的吗?”

“快别说了,赶紧的吧……”

季只听了几耳朵,就看到路两旁的摊贩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手忙脚乱的把摊子上的东西七七八八那么一卷,夹起来就跑。

然而手脚快的也就那么几个,大部分都还没收拾好呢,就听到一阵马蹄声朝这条街上疾驰而来。

季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本能拉着大宝倒退回了点心铺子前。

扭头看向街口,那里已经闹哄哄一片。

一人一马横冲直撞,跟喝醉了似的,就是不走直线。

沿途没来的及收的摊子,全被撞的散落一地,摊贩们也顾不得了,争先恐后的逃窜。

马上那人哈哈大笑,不但不停,反而继续挥鞭,狠狠抽打在马上。

马儿吃疼,更加没头没脑的狂颠乱跑,眼看就朝点心铺子这边来了。

季哪能想到退到路边都不安全,正想拉着大宝返回店里,还没动步,马已经到了近前。

硕大的马头迎面而来,季瞳孔骤缩,头脑一片空白下,未及细想,侧搂住大宝往后倒去。

一片惊呼和倒吸气声中,两人摔进了店里。

大包小包的点心散落在门口,被马蹄子踏的稀巴烂。

季半边子都摔木了,理智回笼,第一时间问大宝伤着没。

见大宝摇头,这才扶着他站起来。

怒目看向门口,才发现马上竟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他胯下之马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没有过于精壮,正好适合他这个年纪。但即便如此,撞到或者踩踏到人,也足以要命。

少年锦袍华服,长得甚是俊俏,只可惜满脸的跋扈之气,尤其看见季姐弟惊魂未定的狼狈样,更是挥着马鞭猖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真可笑!小爷我又不撞你们,你们躲什么?就这么怕死啊胆小鬼!”

季最烦熊孩子,尤其这种不拿人命当回事的熊孩子。

然而这种人一看就知出权贵,惹上了只会麻烦无尽头,所以她即便有气,也只能自认倒霉。

牵着大宝正想走,少年驱马拦住去路。

“惊了小爷的马,这就想走?跪下给我磕十个头,再给我的马磕三个,边磕边喊‘爷爷我错了‘,小爷我就大发慈悲饶了你。”

季气笑了。

好不讲道理,究竟是谁惊着了谁?若不是她抱着大宝避让的快,说不定这会儿她们姐弟俩就如同这碎了一地的糕点了!

不想惹事,奈何事惹人。

她算是看出来了,就这小纨绔的霸王样,跟他服软道歉都没用,除非按他说的下跪磕头喊爷爷。

季的膝盖不是不能弯,但不是对着任何人都能弯。

“谁不怕死,你不怕?要不你站这,让我骑马迎面撞了试试?”

少年愣了一下,似没想到这女的竟敢顶嘴。

这几天,他在这一带横行无忌,那些人即便事后去万府叽叽哇哇,当着他的面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言。

因为头两个敢跟他呛声的,被他用马鞭抽的满地打滚,听说其中一个去了半条命,到今天还在医馆躺着呢。

家属还说去衙门告他?哼,管家去送了点银子,一个个就老实的跟孙子似得,再不提告的事。

穷人的命就是这般jiàn),还敢跟他比。

“就你?你会骑马吗?你怕是连马都没见过吧。”

季哼笑:“我便是没骑过马,想来也不会没头苍蝇似得胡闯乱撞。”

这是嘲讽他骑马技术差?

少年脸色一变。

他的骑术确实是来邺阳后才刚学的,在京城时家里人管得严,不许他碰这些东西。

不过,虽然他学的时尚短,但人人都夸他学的又快又好,就连教他的马师都赞他天赋过人。

这女的竟敢说他骑得不好?

少年火冒三丈,二话不说,挥起马鞭就朝季抽过去。

第358章 怪味道

少年火冒三丈,二话不说,挥起马鞭就朝季抽过去。

季来不及避让,怕鞭尾落下扫到大宝,也顾不上了,硬着头皮劈手去抓。

这一鞭抽的猛,季接住马鞭的下一秒,感觉整只胳膊都麻痹了。

好在少年年纪不大,又养尊处优,力道终究有限,不然后果实在无法想象。

季忍痛质问:“你是哪家的孩子?当街纵马、当众伤人,谁教你的规矩?你家大人呢?”

少年没抽到人,本就窝火,想把马鞭抽回来,季两只手拽着,就是不松。

少年气急败坏:“要你管!松开!信不信我……”

“表少爷!表少爷!”围观人群的外面传来几声高喊。

季一个分神,少年顺利抽回马鞭,气怒之下再要挥鞭,鞭子又被人攥住了。

这回不是那刁女,是个站着比他坐马上还高的男人。

季没想到,关山竟然赶来了。

关山扫了季已经红肿起来的右手,目光一凛,劈手夺过马鞭扔在地上,而后拽着少年后领一把将他提了下来。

少年懵了一瞬,回过神直接炸了!

“哪来的jiàn)民!放开小爷,不然没你好果子吃!快放开!”

他腿脚乱蹬,就是挨不了地面,冲着关山胡乱挥拳,关山胳膊长,他连都近不了。

少年哪里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嘴里啊啊大喊。

四个随从打扮的人终于挤了进来,看到当下况,也冲关山呼喝。

“哪来的刁民,还不快快把我家表少爷放下!他若伤了一根汗毛,是你们能吃罪起的?知不知道我们是哪家的?”

季上前一步跟关山并肩,指了指一片狼藉的街道。

“你们不妨说了看看,正好我也想知道,这邺阳城是不是跟你家姓,衙门口是不是朝你家开,我大周的王法又是不是管不到你们头上!”

随从们互相看了眼,吞了下唾沫这帽子有点大呀。

潘知县虽然会卖他们家老太爷一点面子,但表少爷惹事在先,若真闹到县衙,他还真不会徇私偏袒。

要不然管家也不会成跟在表少爷后头收拾烂摊子,怎么收拾,还不是花钱免灾?

算了算了,反正表少爷也没伤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你、你把我们表少爷放了!我们大人大量……”

有关山在,季并不想真闹到衙门,况且关山提人虽然用的是左手,她还是有点担心。

接收到季的眼神示意,关山顿了顿,松了手。

偏那少年不肯息事宁人,跟个斗败的公鸡似的,见到帮手来了,抖抖冠子还要再战。

然而下人们哪敢跟着他胡闹,回去要挨罚的!

因而拖的拖、抱的抱、规劝的规劝。

少年不听,嘴里骂着狗奴才,挣开一只手,鞭子冲着他们就是一通乱抽。

“少爷、少爷……”贴小厮也循着动静找了过来,气喘吁吁附的耳对少年道:“你忘了老太爷怎么说的了?你要再闹出格,就把你送南方二舅老爷那,山水迢迢的,到时你再想回京,可就更难了!”

不得不说,还是这句话管用。

少年一想到不能回京,烦乱的很,也无心恋战,踩着下人的背上了马,临走还狠狠睨了眼季和关山。

“回去回去!以后都不来这边玩了!邺阳这破地方,连个马市都这么破,一匹好马都没有,没意思!”

少年骑马走远了,任随从在后面累死累活的追。

人群在一瞬的静默之后,直接欢呼起来小魔星刚才可是说了,以后都不往这边来了!

大宝盯着少年离开的背影,小脸沉。

关山回,宽掌托住季右手肘弯,轻轻按了按。季痛的嘶了一声,不用说,胳膊肘肯定破皮了。

再看看她红肿的右手,关山也沉了脸。

一大一小都这样,季只能装着没事人的样子打哈哈:“抹点药,揉揉就没事了,正好咱们待会儿要去一德堂看看……”

季不气吗?季也气。

她也想把那小纨绔打的跪下叫爸爸。

然而这里是邺阳,明知对方有来头,说话做事肯定要留三分,万一闹大了,搞不好就是鸡蛋碰石头。

点心铺的老板拿着笤帚出来扫门口的点心渣子。

“小娘子,你的钱今天可是白糟蹋了,要不你们也去万府试试,没准儿和那些摊贩一样,能把损失要回来呢?”

“万府?”整个邺阳城,除了白府季印象深刻,其他是一无所知,也没听过这个万府。

老板给她讲解了一下。

“说起这万府,那也算是官宦世家了,万老太爷在前朝也是好几品的京官呢,后来年纪大了,也就告老还乡回了咱们邺阳。别看白家和金家财大气粗两相争雄,论尊贵,他们是远不及万家的。”

“刚刚那小孩是万府的……”她刚刚听那几个随从喊的是表少爷。

老板道:“那是万老太爷的外孙。万老太爷生了四子两女,大女儿嫁进了京城诚意伯府,是伯府的当家夫人,二女儿也不差,嫁给了方学政。”

方学政,那不是……

季收回心神,暗道京城来的,难怪一口一个jiàn)民,一口一个破地方。

关山突然开口:“咱们去一德堂。”

这意思是让她别打听了,先去一德堂处理伤口。

不提醒还好,一提醒伤处又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老板,你照着刚才那些,再给我来一份……”

重新买了点心,由关山提着,三人一块出了点心铺。

季这才想起来问:“马呢?”

心里咯噔一下,不会这么快死了吧。

关山应该是猜出了她的想法,一时无言。

往前走了几步才道:“马在车铺,我看这边乱了起来……”

所以是因为担心她和大宝,直接赶了过来?

季心里一暖,想道谢,又觉得不必那么客气。

“那……咱们先回去牵……”

关山强调:“先去一德堂。”

季想了想,也行,反正车钱还没付呢,老板不会赖账,也没人会打那匹马的主意。

一德堂的方位辛子期跟她说过,城中心,离这有些距离,还要再走一段时间才能到

这条街到底,即将拐弯的时候,季忽然停下脚步。

关山和大宝也跟着停了下来。

大宝不敢去牵她伤手,只能扯着她衣角,一脸担心的看着她。

关山皱了皱眉,走到她面前,撑着膝盖弯下。

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要背她。

她连忙摇手:“我伤的是手和胳膊,不是腿,再说伤的也不重,用不着背。我是闻到了某种味道,你有没有闻到?”

关山嗯了声:“应是谁家的醋打翻了。”

季打了个响指:“是醋没错!”

而且这醋不是一般的醋,这酸味,比镇上那家纯多了!

第359章 大惊喜

季嗅着气味一路找过去,发现横街尽头,拐角位置,一个小年轻抱头蹲在几个烂坛子前,正愁的不行。

季走上前询问:“你这醋是哪里买的?”

小年轻一脸懊丧的抬头:“不是哪里买的,就是我自家卖的。不过都被万家那个小公子给……唉!”

他也是背运的厉害。

上回带的两大坛被那小公子的马给踏的稀吧碎。这次换成小坛,又换了地方,以为总该万事大吉了,谁知又被气冲冲的小公子撞了个正着,不问青红皂白,扬起马鞭就朝地上的瓶瓶罐罐一顿乱抽。

虽说稍后可以去万家讨赔,但东西糟蹋了就是糟蹋了呀。

算了,不糟蹋也卖不出去……

季隐约觉得他有点面善,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真是你自家的?还有吗?我能不能买点。”

见是顾客上门,小年轻勉强打起精神。

“这还剩两瓶,一瓶秋油一瓶醋,你要不要?”

小年轻从后的双耳提筐里,把仅剩的两个瓶子拿了出来。

瓶不大,和装酒的那种瓶类似,关山伸手接过,拔掉瓶塞,递到季面前。

季伸出的手没派上用场,又放了下去。

勾头往瓶口看了看,又用手指在瓶口摸了下,分别送到嘴里尝了尝,不自点头。

酱油赤红,醋液清亮,味亦醇正,虽然仍无法和后世比,但相比镇上那家,无论色泽、香气还是味道,都高出一大截。

这次县城真来对了,平白捡了个大惊喜。

“你这个醋,不是用糯米做的?”

这方面季懂得其实不多,但因为经常钻研美食,所以各类酱油醋的优劣,以及它们的原料组成,还是略有些了解的。

小年轻挠了挠头:“不瞒你说,糯米太费……用高梁和麸子做的,但味道不比糯米的差。”

季若有所思的点头,难怪……

北地盛产高粱,用高梁自然比糯米划算。且高梁从外观色泽上看,黑红透亮,用来酿醋不需要添加任何人工色素,颜色和光泽瞧着都跟老陈醋似的。

后世酿造老陈醋最常用的原料好像就是高梁。

不过老陈醋一般都要陈放个一两年才行,这瓶子里显然不是。

“你这是新醋?刚酿成没多久吧。”

小年轻愈发讶异,没想到她连这个都能闻出来。

“看样子姑娘是个行家,我也不瞒你,这批醋三个月前刚好。我找人请教过,醋制成后,可以陈放三个月,也可以陈放半年,还可以陈放一年以上,这样就有了醋、陈醋和老陈醋之分。不过我家……没法拖那么久……”

陈醋因晾晒浓缩失去大量水分,这才能具有浓郁的芳香、绵酸的口味、紫黑的色泽、挂杯的特色和久贮不变质的品格。

老陈醋经过一年的晒蒸发和捞冰后,其浓缩可达三倍以上,醋的浓度大大提高,成就了陈香细腻、酸味柔和的独特口味。

但观这小年轻穿着打扮,并不像家境殷实之人,确实耗不起这个时间。

小年轻小心翼翼的看她:“那、那你还要吗?”

季点头:“自然是要的,怎么卖的?”

小年轻更加忐忑了:“三十文……”

不待季说话,他赶紧又道:“不是我故意卖的贵,也不是想赚黑心钱,实在这个东西,怎么跟你说呢,费事的很。

光工序都有一二十,要舂、要搅、要水浸,还要上锅蒸,然后一盯着,翻料、散霉气,最后还要暴晒、榨渣……

而且这里面可全都是好东西。

我家去年收的高梁,都被我弄来酿醋了。秋油里面还有盐、大豆、面粉……你想想得多贵?

这还不是一天两天能做成的。就拿秋油来说,制要三个多月,晾晒起码也得三个月。醋就更别提了,三个月的陈酿期已经是最少……

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别处打听打听,他们卖的比我贵多了。

我原先在镇上一家粮油铺子给人当伙计,那家卖得更贵,而且味道也没我这个……”

小年轻越说越沮丧,越说越无力。

这些话他每天都得重复无数遍,然而即便他把嘴皮磨破,最终也没什么人买三十文一斤,还不如称两斤盐呢,没它不也照样做菜?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两者在北地没有普及的缘故。再加上他租不起铺子开不起店,就只能在路边摆摊,光顾的少有富贵人,轻易不肯把钱抛洒在一些无谓的东西上。

“算了,你要是嫌贵……”小年轻正要伸手把瓶子拿回来。

“等等。”季突然出声。

她总算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小年轻了!

“你说的那个粮油铺子是不是在居庸镇上?”

小年轻一愣:“是啊,你是?”

“你忘了,去年九月份的样子,我去过那家店,当时还问了这两样,最后没买……你还帮我把一大堆东西送到铁匠铺,记不记得?”

小年轻隐约想起来了,但不太敢认。

当时他帮的是个黄黄瘦瘦的姑娘,长得没这么好看啊……可是说话的声音和神又真的很像。

“真的是你啊?你可真是大变样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女大十八变。”季笑了笑,“对了,我后来再去那家铺子,就没见着你人了,新伙计说你被辞退了,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小年轻叹了口气。

“我们掌柜从别处弄了醋和秋油来卖,结果买的人寥寥无几。

多数人一听价格就没有然后了。还有就是和你那回的反应一样,闻闻、看看,似乎对质量不满意,自然也没有然后。

卖不出去,掌柜就冲我发火。

我就跟掌柜说东西味不对,能不能改进一下,或者降降价。

掌柜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我异想天开,当晚就让我收拾铺盖卷滚了。”

季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就因为他待客殷勤周到,对陌生人也心。

更何况他提的那些意见都很中肯,也是为了店铺的长远考虑。

这样的伙计掌柜的都辞,可真是眼瞎。

“所以你就单起了炉灶?”

第360章 徐来福

小年轻有点不好意思:“说来奇怪,我就喜欢闻这个味儿,平时没事也喜欢琢磨。

偶尔有过路的行脚商人,见识大,会跟我聊聊。

也有曾在外地酱醋坊做过工的人,我就跟他们打听做法,然后记下来……

本来想告诉掌柜的,还没来得及,就被赶走了。

被赶出来后,我心里堵着一口气,就想做出来让掌柜的瞧瞧,不是我痴人说梦……”

季惊叹于这人的聪慧、决心,更惊叹于他钻研并付诸行动的能力。

“没来得及说也是你的机缘,若告诉了那个掌柜,你还是个打工的,如今自家酿自家卖,不必再受他窝囊气。”

“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可……”小年轻苦笑。

“原本,我家虽不富裕,过得也还算可以。就因为我一意孤行搞这个,把家里的钱都搭了进去,还借了外债。我大哥大嫂为此也分了家,说爹娘支持我胡闹,早晚把家败光。

事实证明,他们说的或许是对的,掌柜的说的也是对的,我可能真是异想天开。来邺阳摆了这么久的摊,拢共也没卖出去多少,都没什么客人……”

“谁说没客人,我不就是?”

小年轻眨了眨眼:“你真要啊?谢谢你捧场,那我给你便宜点,反正也卖不出去……”

季摆了摆手:“该多少就多少,镇上的价格我清楚,酿造的原料成本我也有数,你这个价定的真不算高。”

被人理解,小年轻显得很开心,不过语气随即又沉重下来。

“价钱再合理也就这样了,我打算把家里的货都清完,就不做了。还是老老实实找间铺子给人当伙计吧,我不适合当老板。”

“别呀。”季觉得惋惜,眼珠转了转,“这样,我给你出两个主意,你任选一个,看看能不能帮你解决眼前困境。”

小年轻其实没抱太大希望,但还是诚心求教:“哪两个?”

“反正你都不打算做了,只想把货清完,与其这样一份份的卖,不如全卖给一个人。”

“谁?”小年轻甚是疑惑,他家里加一起还有好几缸呢,上哪里找能全部买下的人。

季也不卖关子,直接点破。

“就刚刚当街纵马、恶意毁你东西的那个万家表少爷。他不是喜欢骑马乱撞、甩鞭子乱抽吗?你事先打听好他的行程路线,提前把东西摆路边,让他踩、让他砸,随便砸、使劲砸,随他高兴。等他把东西霍霍完,你再找去万府要赔偿,听说他们府上是认赔的。”

小年轻有点呆滞,还能这样?

“可这、这有点不厚道。”

“厚道也要分人,那样的小混蛋,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这样既坑了他钱,你自己的损失也能补回来,货也清出去了,不是很好?”

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话里带了浓浓的蛊惑味道。

小年轻想了又想,还是摇头。

“你这办法虽然很解气,但我还是不想做昧良心的事。不是我死脑筋,就这些”

小年轻指了指地上的碎片。

“这些我自会找他赔偿,这是他应该赔给我的。但我不能主动去坑人,而且……这些东西都是我好不容易酿出来的,我还是希望能让大家尝尝,哪怕最后真卖不出去,送给别人,也比洒在地上的好。不过还是得多谢你,谢你替我……”

季唔了声:“既然第一个不合你意,那你看第二个如何跟我合做。”

小年轻刚开始有点没转过弯:“你也想做这个?”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道:“我既不打算做了,倒是可以教给你,但是你也看到了,多半是卖不出去,要亏钱的……”

不得不说,季是有点心动的。

酿造之法白给,上哪里找这么好的事、哪里找这么朴实的人?

然而良心阻止了她的小贪念。

将心比心,若自己手里有个价值连城的方子,自己不知道其价值,然后被别有用心的人花言巧语骗去大赚其钱,后知后觉的自己该是何等滋味。

更何况比起死物,她更看重的是人。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咱们一起酿一起卖,或者你负责酿我负责卖。”

小年轻有点明白了:“你是想雇我给你做工?”

季最初是有这么个打算,但她刚夸过人家另起炉灶不必受窝囊气……而且只是让他做个小工的话,不还是相当于霸占了他的技术?同时连他的人也给霸占了。

若以后生意起来,他回过味来,会不会心里不平衡,会不会反目成仇,都是未知数。

“不是雇佣关系,是合作关系,具体的实行办法也有两个。

第一,你还是继续酿你的,酿出的成品全部卖给我,我如数付给你钱,后续的宣传和售卖你就不用cāo)心了。但是咱们事先要找中人签个契你能且只能卖给我一个人,不准卖给第二家,包括酿造的方法,也不可再告知他人。

第二,我最近成立了一个调味坊,专门生产这方面的东西,你可以加入进来,那么酱……秋油和醋就算调味坊的产品了。从今以后,不管调味坊赚多少,都会有你一份,同样的,要是有风险,你也须一同承担。

针对这一点,我还要特别说明一下:

你占的比例不会特别少,但也不会特别多,因为调味坊不是只有这两样产品……换句话说说,我还是东家,调味坊的所属权是我,最终决定权也在我,只不过你并不是普通工人,算是低一级别的东家之一,也有一定的话语权。”

小年轻到底不笨,花了点时间,便理解了这两者的区别。

第一个办法胜在稳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永远不用担心货卖不出去。

但钱是死钱,该多少就是多少,想多一分都不可能。

第二个办法,风险与机会并存。

若她说的那个调味坊能做好,自己便能参与分红,生意越大,他的分红越多。

粮油铺的掌柜都没法从东家那里领分红呢。

只不过也很冒险就是了。万一做不起来,那自己不止东西白搭,原本能赚到的钱也会泡汤。

不过,哪有什么是本该的?自己今若遇不到这姑娘,不照样还是什么都落不着?

那何妨赌上一把。

小年轻咬咬牙,坚定道:“我选第二个。”

季眼里带笑:“那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季。”

小年轻咧嘴:“我叫徐来福。”

第361章 狄嵘

和徐来福约定好,让他明天把家里存的货都拉到大丰村,两下便道了别。

徐来福连钱都没要,担着筐跑的比兔子还快。

季看着他的背影,心生感慨。

古人的智慧真的不可小觑,撇开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四大发明暂且不提,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有奇人,也总有巧思。

她以前很不明白,在那么差的环境和条件下,他们都是如何克服万难、创造出一项项奇迹的?或者当时不算奇迹,却能延绵几千年遗泽后人。

与之相比,现代人可能更多就是占了个信息不对等的优势,真要论创造力什么的,有时候远远不如。

就拿她自己来说,香料这些东西她自小接触,方子什么背的都是现成的。总体来说,她的创业是跳过了研发直接面对市场的。

而徐来福不同,他家里就是寻常农户,祖上根本没有从事过与酿造相关的行业,但他凭着几分兴趣、几分韧劲和几分心气,硬是琢磨出了升级版的酱油醋。

季不知道第一个发明酱油醋的人是谁,但能在前人打下的地基上盖起高楼的,同样很厉害,也很值得尊敬。

“咱们走吧。”

和徐来福说了这么久,关山神色不是太好,大宝的眉头也快拧成疙瘩了。

见关山提着大包小包的点心盒,外加两小瓶酱油醋,季怕他累着右手,硬抢了个醋瓶过来,用没伤的那只手提着。

邺阳城除了无数条小街之外,还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

一德堂就在东大街上,四间门脸,上下三层,在邺阳的医馆中不算特别拔尖,也是极为不错的了。

季一路走来,发现这条街上还有好几家医馆,她特意留心了下,没见着济世堂的门匾。

找人问后才知,济世堂在西大街上,据说特别气派,因各科兼备,占了小半条街。

季暗叹,有这么个庞然大物的对头,辛子期重振家业之路并不好走啊。

更何况他的目标远不止是重振家业。

进了一德堂,发现里面还是冷清的,也对,毕竟刚回来没几天。

但人员已经重新招齐了,传方的、叫方的、抓药的、煮药的,再加上平安这个跑堂的。

坐堂大夫目前还是只有辛子期和他的师兄刘兴林,以前被挖走的那些多半进了济世堂,不会再回头登一德堂这条漏船。不过即便他们回来,辛子期也不会要就是了。

辛子期把刘兴林叫出来,给他们双方做了介绍。

刘兴林和镇上那回匆匆一瞥时见到的还是一样的黑瘦,不像是医者,倒像是庄稼汉。

不过他做过一段时间的游医,听说平也常去山间地头采药试药,倒也可以理解。

他比辛子期还要少言,能看出来是个潜心医道心无旁骛的人。

辛子期请他们上二楼,给她看了伤,右手红肿紫淤,胳膊肘破皮渗血。

严重倒是不严重,上药包扎,很快便好。

平安端上茶水,大家坐下喝茶说话。

季主要还是担心他和一德堂正面起冲突。

“如今我整出入县衙后院,这整条街上的同行有哪家不知?只要我自己不出错,济世堂还不敢明火执仗来找麻烦。”

辛子期将杯盏放下。

“另外那四张方子我和师兄研究了,也临时试了药,觉得搭配绝妙,没有更改的余地,可以直接推出。如今制药坊那边已经安排上了,最迟月底,最晚下月初,就能推出第一批。”

“就这样直接推出?”

“我知道你的顾虑。如你所说,咱们既然开了制药坊,自然是面向每一个人,济世堂只要拿钱上门,同样可以买我们的药。但他们若想要方子……”辛子期罕见的露了丝笑意,“就得看他们的本事了。”

“瞧你胜券在握的样子,潘知县同意参股了?”

辛子期摇头:“朝廷规定为官者不能经商,但私下里吃暗股的可不在少数。潘知县这人并不死板,但有自己的坚持……他没有同意,但听了我的计划后,说新药的推出是有益于百姓的好事,让我放开手去做,无需顾忌。”

这句并不算是承诺,但其实也暗含了撑腰的意思。

季却不能完全放心。

白家是邺阳的地头蛇,而且刚才在楼下和平安闲聊了会儿,得知白家的四小姐下个月就要嫁到京中去了,夫家好像还有来头……潘知县再是父母官,那也只有七品,若没有别的后台,难说能压制白家。

但观辛子期丝毫不担心的样子,应是另有应对之策,也没再多说,稍坐了坐,便提出告辞。

到了楼下,见到平安,季又想起一事来。

“对了平安,你可知城中哪里有牙行?”

“季姑、不对,该叫季娘子了,你问牙行做什么。”

季便把自己打算在邺阳开店的想法说了。

“真的?!你们真要来邺阳开店?那我以后岂不是天天都能吃到好吃的了!”

平安喜笑颜开,满脸都写着高兴。

“但我对邺阳不熟,听说牙行可以帮人穿针引线租赁房屋,所以……”

“你不熟我熟呀,我自小就在邺阳长大,城里面总共几条街几个巷子我都清楚。做什么要找牙行?他们要抽佣金的,我不收钱,只要给我做好吃的就成!”平安拍着脯自告奋勇。

辛子期也道:“让他找,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平安不干了:“我哪有闲着啊少爷……”

季笑道:“那就辛苦平安了,等事成一定好好犒劳你。”

平安顿时笑的见牙不见眼,连连保证一定尽快给她送去好消息。

出了一德堂,发现门口停着一匹马。

辛子期解释:“你们不是买了马车?那匹病马想来暂时还不能胜任,就先用我的吧。”

见关山似有拒绝的意思,季抢先道:“那就多谢了,等下次来邺阳给你送来。”

关山似乎对那匹病马很有自信,但季一点都没有。

再说都那样了,哪还忍心让它拉车?能不能跟他们走回家都是个事。要万一半路上晕了,说不定马车还得让给它,他们三个走回去。

回到车铺,马车已经全部弄好,车铺老板见他们又牵了匹马过来,问都没问,就把车给到了这匹马上。

车铺伙计说那匹病马焦躁了半天,挣不掉绳子,就撞树啃树,树都快被它啃断了,他怀疑那是匹疯马。

季:“……”她到底买了匹什么宝藏马啊。

病马见他们又领了一个回来,神瞧着竟是有点不安,团团绕着关山转圈,直到关山伸手拍了它两下才停。

结了账,把东西都放到马车上,季和大宝踩着凳子先行上去,关山随后。

病马咬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关山睨了它一眼,才不不愿的松开。

季不解这是何意,关山解释说它想让自己骑行。

季扶额,她突然想到了那个爷孙俩骑驴的故事。关山要真骑着这匹病马回去,路上得被人戳点死。

关山没有进车厢,而是坐在车前板上负责驾车这也是季同意他来的第二个原因,不然她还得雇个车夫送她回去。

马车启动,那匹病马亦步亦趋的跟着。

季有些担心,让关山速度放慢点,关山却说无碍,它能跟上。

果然,一路上,那匹马竟是一点也没掉过队,追的一劲,而且始终跟在关山旁边。

季撩起车帘看着极有默契的一人一马,神若有所思。

万府,狄嵘满头大汗闯进西跨院,上披风解开,狠狠往地上一掼。

“狄悦,你要回京?!”

第362章 恨意与委屈

主屋里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着一绮罗,五官却略有些平庸。

“我是你长姐,你没大没小是喊谁。”她不不阳的哼了声,“是不是又出去闯祸了?”

“你管不着!”狄嵘不耐烦的追问:“你是不是要回京?那我呢?我何时能回去?!”

狄悦咯咯笑了几声:“那我怎么知道?母亲来信只说了要接我回京。”

“我不信!我不信母亲没让我回去!”狄嵘气急败坏。

狄悦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不信你可以去问外祖他们。”

狄嵘转出了西跨院,直奔正院去了。

不到片刻便沉着脸回来,进了自己房间,紧跟着屋里就传出摔砸东西的声音。

狄悦故意拔高了嗓音:“尽砸吧!本来你的令还有一个月就能到期,但父亲说了,你若再惹事,这个年可就要留在邺阳过了。或许明年、后年,再或者……谁知道你的归期在什么时候呢。”

屋里的动静戛然而止,紧跟着传来更大一声巨响,像大件瓷器爆裂的声音。

即便狄悦早已有所准备,还是被吓得拍了拍口。

“这小畜生…”

娘走过来小声道:“你又何必在这时候激他?”

狄悦陡然冷了脸:“我激他?这些年我被他激的还少吗!母亲一颗心全偏向他,祖父祖母更是骄纵于他,父亲虽然不甚喜欢他,却也不喜欢我,他偏的是颜姨娘生的狄崎!只有我这个狄家的长女,四处无靠,活得像个透明人!这些年我受的委屈少吗?一切全都是因为他,要不是他……”

娘赶紧把她拉回屋,紧闭了房门。

“我的大小姐,你又何必钻这个牛角尖?夫人为何偏向她,原因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再说,以前偏向,以后可就说不准了,这次夫人派人来接你回京,可没让人来接他。”

狄悦呵了一声。

“娘你就别安慰我了,若不是母亲有了喜,她哪里会想起我?”

难怪……狄嵘和狄崎大打出手原是家常便饭的事,往最多挨几句骂,再去祠堂罚跪半。

可这次,因狄嵘不小心撞倒了母亲,母亲第一次冲他发怒,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还让人把他送来邺阳思过。

“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娘?可是我高兴早了,她竟让让我陪着狄嵘过来……

还有她有喜这事,当时她就已经知道了吧,不然摔了一跤哪里会那般紧张?

可是她瞒着所有人,连我都瞒!

如今月份大了,子不好,还要与颜姨娘周旋,这才想起来告诉我、接我回去。”

狄悦手里掐着一束花枝,脸上满是不甘。

“即便没了狄嵘,我仍会有一个弟弟,这次还是亲的,而我就是个填窟窿和救火的。”

“小姐!你万不能这么想,过不了两年你就要出嫁了,夫人生男生女,你又何必在意?

从长远考虑,自然是生男好,毕竟狄嵘他……

夫人有了嫡亲的血脉,就再不用心惊胆战,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她在伯府的位置都没人动摇得了,这与你在婆家的地位可是大有干系!”

“这个道理我自然是知道的。我只是一时气不过,难道女儿真就那般不值钱?我在她跟前尽孝,她心心念念还是想生个儿子……”

说到这,狄悦突然舒了口气。

“不过我现在已经想通了,娘你说的对,无论如何,我都是嫡长女,即便母亲再生个弟弟出来,于我也只有害没有益。我早已过了好胜争宠的年纪。”

她所有的好胜与争宠,只是针对狄嵘而已。

若是亲弟弟也便罢了,偏偏不知是哪里抱来的野种,不但夺去了所有本该属于她的宠,这些年还处处压在她头上,她怎么能忍?

“这次咱们回京,你让马超暂时留下。”

马超是娘的儿子。

“是让他留下来陪……”

“对,让他务必好好陪着狄嵘。无论狄嵘是纵马也好,或是想做些别的,尽管鼓励,无需阻拦。男孩子嘛,想玩点危险刺激的,无可厚非,过程中若是出了意外,就更正常了。”

不待娘开口,狄悦紧跟着又道。

“还有,当年的事让他继续给我查下去,母亲究竟是从谁那里抱的狄嵘,我就不信一点痕迹都没留。”

娘略显犹豫:“这事是不是先不必着急,万一夫人这胎不是男……狄嵘还有用处。”

狄悦哼笑:“母亲是没成算的人吗?若没有把握,她会冷落狄嵘这般久?再说我也没打算现在就把他如何,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

“可……咱们自来邺阳,已经查了一个多月了,没什么头绪呀。”

说到这个,狄悦也有些心烦,不转埋怨起娘。

“当年我才五六岁,不怎么记事,娘你却是一直在的。母亲边的姜嬷嬷找谁抱的孩子,你就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我的小姐,这样隐秘的事,夫人能跟我说?还是那天夜里你做梦魇着了,非要我抱你去找夫人,我才不小心听了一耳朵……”

她当时吓得不轻,抱着趴在她肩头熟睡的小姐着急忙慌回了房,哪里还敢多听。

这个秘密她一直藏在肚子里,谁也没敢告诉,没想到前年陪小姐守岁时多吃了几杯酒,一不小心全秃噜了出来。

“这事说来也怪夫人……当年她刚生下少爷不久,就将伯爷和他表妹抓在,可恼的是那表妹已有了子,没办法处置,只能抬了姨娘。夫人气不过,抱着少爷和你回了娘家。那么小的孩子,路上又炎颠簸,等到了邺阳就大病了一场……都以为治好了,谁能想到……唉!”

“拼死拼活生的宝贝儿子就这么没了,我母亲自然伤心万分,她更担心的是回京该怎么交代。狄家的嫡长孙死在她手里,她伯夫人的位置保不保得住还另说,更何谈再和颜姨娘较量。”

不过狄悦关心的不是这些。

“我弟弟死的当晚,姜嬷嬷抱来了狄嵘,那狄嵘的老家必然就在这邺阳!”

狄悦不停踱着步,突然回:“咱们之前一直查的是邺阳城内,找得也都是城内的人贩子和牙婆。会不会……会不会狄嵘是从乡下抱的呢?”

“看上去不像……”乡下的孩子,哪能长成狄嵘那样。

狄悦知道娘是什么意思,将花枝狠狠摔在地上。

不得不说,这也是她心口的一根刺。

随着狄嵘渐长大,她和狄嵘的面容无一丝相似处,更可气的是,她远不如狄嵘长得好。

外人之所以没有怀疑过,不过是因为她的长相随了父亲,狄嵘的好看都被认为是随了母亲。

“便是泥腿子的种,在伯府金尊玉贵养了这些年,也能养出点尊贵气来。可是扒了那层皮,他骨子里流的还是卑jiàn)的血,这种人怎么配做我弟弟?

你只管按我说的吩咐下去,让马超清查邺阳下属乡镇,问问十一年前,有没有人家里卖过男婴,或者丢失过男婴。

等母亲肚子里的婴儿落地,狄嵘他,便可以哪来的滚哪去了。”

娘还是劝她在想想:“狄嵘他做了这些年的嫡长孙,不是说能就能……那个的。”

狄悦却道:“狄嵘为何至今还没被请立为伯府世子,你真以为是颜姨娘的阻拦导致?我看呐,母亲未必没有顺水推舟的意思。等她有了亲生儿子,有的是让狄嵘这个假货消失的办法。”

可是她不想让狄嵘消失。

消失未免太便宜了,不足以补偿她这些年痛苦委屈之万一。

怎么也得让他尝尝从云端坠落的滋味,那样他余生都必将沉浸在痛苦之中,而她会居高临下的告诉他,他本来就属于臭水沟。

第363章 真是个好人

在古代买马,就和现代买车差不多,甚至在现代买车恐怕还要更容易些。

一匹普通点的马都要几十两银子,相当于一般人家好些年的收入,很少有人买得起,尤其是乡下地方。

是以当季和关山驾着新买的马车回村,必不可免引起了轰动。

村民们先是惊叹他们好大的手笔,竟然买了两匹。

待听季解释完拉车的是借人家的,那个瘦骨拉茬的才是她家的后,一个个都傻了眼。

问她为啥买个这样的马回来。

季还能怎么说?只能说便宜呀。

被追问多少钱时,季顾左右而言他,只道马车四两,并没有单独说明马多少两。

众人果然会错了意,以为连马带车花了四两。

四两还不够买头牛的,羡慕是有点羡慕,眼红嫉妒就不至于了。

就觉得还划算的……如果这马能养成的话。

一匹病马没什么看头,来瞧闹的很快便散了。

谢寡妇先是问了季受伤的事。

知道是惹到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导致的后,一脸没奈何。

“大户人家也不全是好,不然咋把孩子养这么歪!”

季雪兰心有戚戚:“再歪也用不着怕,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别人若是被他们欺负了,除了自认倒霉也没有别的法子。”

这一点也正是季的切体会,同时也给了她一点不大不小的刺激。

一直以来,她都把悠闲自在当做第一宗旨。

虽然村里嘴碎的人不少,但并没有真正的恶霸,能力范围内赚点小钱,就可以把子过得快活似神仙。

但前提是她永远不出居庸镇和大丰村,一辈子不和富户权贵打交道。那么,人安全和个人尊严便都能保全,虽然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

可是大宝终将长大,而他长大后,不管是走科举还是别的路,不可避免要与外界发生接触,甚或去外面的世界闯dàng)一番,总不能陪她在大丰村窝一辈子。

万一将来,再遇到像今天这样的况,权贵子弟仗势欺人bi)他下跪,自己又不在他边……

无权无势又无财的农家子弟,除了任人打骂羞辱,似乎别无选择。

这事发生在别人家孩子上,或许还能冷静,发生在自家孩子上,却只觉锥心。

季不想让大宝跟任何人低头,更不想看他给别人下跪。

所以这一路她都在想,钱势真的很重要啊。

势就算了,这个不是努力就可以的。但钱至少要有,人这一辈子,用钱买尊严的时候太多了。

她既然已经决定做生意,那就有必要拿出全副心神认真对待。不管是制药坊、设备坊,还是自家的百味坊,只有这些做大做强,她和大宝才有安立命的根本以及屏障。

桃花源不是没有,只是想住进去,首先得要有保护这片桃花源的能力。

关山看着沉思中的季,脸色是同样的沉凝。

“那马车怎么回事?”季雪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谢寡妇她们事先并不知道买马车的事,季便把自己打算在邺阳开店的事和盘托出。

大家听罢,半晌无言,都认为她在说梦话。

“邺阳?开店?那得多少钱……咱拿不出来吧。”

谢寡妇知道季那还剩五十两加盟费没动,但买马车总共花了二十四两的事季并没瞒着她。也就是说,季手里现在拢共也就二十多两银子了。

这点钱,哪能租到铺子?

“一口吃不了一个胖子,要不咱们还是稳妥点,先在镇上摆一年的摊看看?”

季摇头,把香料与市场的匹配关系简要跟她们说了一下。

至于钱,她还真不好解释那三百两的来历,只好又把辛子期拖出来背黑锅。

“铺子的事,辛大夫会帮咱们解决,用不着担心。”

她也没说怎么个解决法,谢寡妇她们自然往借钱上想去了。

“辛大夫可真是个好人……”

原还以为辛子期对季有意思,不然又是免费治伤,又是帮买香料种子,图什么?

可季成亲那谢寡妇仔细观察了,发现自己可能想岔了。

辛子期瞧着敬重季的,但还真没有男女之,跟季道喜也格外诚恳。

那他屡屡援手,只能理解为菩萨心肠,是个纯粹的好人。

季顺水推舟,也跟着叹:“是啊,好人……”

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匹马上。

胡细妹绕着马转了几圈,还是想不通:“小姐你看上它啥了?”

季心想,那你得问我边这位。

关山自然不可能解释的,他把马车卸在前院,牵着两匹马穿过后院,往屋后去了。

谢寡妇脑回路比较不同:“病马也好,若万一买匹好马回来,季家不定又得盯上你。”

季很想告诉她,她原本还打算买了马车特意从季家门口过一遍的。

不为别的,就想看看季秀娥走没走,刺激刺激她。

不然以她那王八似的子,伸一次头能缩上半年,那她什么时候才能钓上来鱼。

不过理想和现实出入太大,买了匹那样的马回来,她要再从季家门口过,不成心找笑话吗?

虽然车上的是辛子期的好马,完全可以用来充胖子,但总是要给人家送回去的,太容易露馅。

季雪兰跟季汇报了一下今天的培训况,说是整体差不多了,明天再来半天,就可以正式开工。

胡良和季明方则还在继续忙收菜的事,这会儿都没工夫过来。

季把买的点心分了分,这才放她们走。

回揉了揉大宝的脑袋:“累不累啊?”

大宝摇头,去摸她包着纱布的右手,也不说话。

“上了药,真不疼了,你先把这几封点心提屋里,洗手洗脸后吃两块垫垫,别吃多,等会儿就给你做饭。”

看着大宝提着点心进了堂屋,季往后院去了。

关山不在后院,屋后也没有人影。

辛子期的马倒是在,那匹病马却不见了。

“去哪了这是?”

季出去转了一圈,没找着人,刚回到家,关山就回来了。

手里拿着刷子,后跟着焕然一新的病马。

“你去溪边刷马了?”

关山点了点头:“你嫌脏。”

季:“……”

那马原本确实脏,但她又不打算近距离接触,脏点就脏点呗,天这么冷,它又这么弱,哪经得住如此折腾。

“会不会生病?”

“没那么气。”

季打量了一下这匹不气的马,别说,洗了个澡,还真顺眼了不少。

“咿……”

季突然注意到,这匹马浑黑,没有一丝杂色,独独四只蹄上的毛是白的,看上去跟穿了白靴子似的,不多不少,整齐划一。

这种的可不多见,但她貌似在哪里见过……在哪呢?

实在想不起来。

今天马市上看了那么多马,眼花缭乱,脑子也提取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

或许是不小心扫到的吧。

“它叫什么?”季若无其事的问。

关山不知是没察觉,还是根本不打算隐瞒。

“疾风。”他道。

第364章 谁都有秘密

晚饭是关山做的。

季右手包着东西,左手又不太习惯,就想随便弄弄算了。

结果关山直接把她按坐在了灶门前,把火引着,柴塞好,只让她看火。

季看着洗手作羹汤的关山,心里愈发疑惑。

她之前猜测过,关山的出应该不低,但大家子弟的话,不都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吗?

别说大家子弟了,就是市井百姓,也都奉信这个理。

拿本村来说,一多半的人家,男子都是不进灶房的。饭做好他们吃,吃完碗筷一撂,男主外女主内嘛,女人的活计就该女人做。

即便女人既主内又主外,这些活也还是她们的。

胡良算是个另类,那也是因为早些年谢寡妇要外出做工,他留在家照顾弟妹和小侄,不做饭不行,总不能等着饿死。

关山却似乎没有这个概念,每次饭后都会接过刷锅洗碗的活,现在更是连饭都接过去做了……

季想,难道自己猜错了,关山其实也是苦出?

但随即又否定了这种猜测。

识文、懂礼、能文、善武,这哪里是一般人家能培养出来的。

或许……常年在外从军,总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会些必要的生活技能没什么稀奇的,听说当兵的基本都会自己缝补衣裳,做饭应该也不在话下……

她这边胡思乱想的当口,饭已经出锅了。

关山煮的是咸菜粥,便捷又省事。

季尝了一口,浓稠适中,不咸不淡,虽然也没有特别美味,但已经大大出乎意料。

冲关山竖了个大拇指,很捧场的喝了两碗。

关山垂眼看着埋头喝粥的季,紧绷的神逐渐松缓,昏黄的灯光下,眼底也映了一片暖色。

大宝就没那么捧场了。

他吃惯了季做的饭,挑食的厉害,尤其这次还是关山做的……皱巴着脸,故意用勺子把碗碰得叮当响,被季瞪了两眼,才勉强喝完一碗。

不过关山也不在意就是了。

收拾洗漱好后,季回到自己屋,坐在圈椅中歇了会儿,正准备换药,关山敲门走了进来。

“我来给你换。”

季一愣:“不用,我自己就可以。”

伤的又不是够不着的部位。

然而关山那句显然是通知而已。

他接过季手中的药瓶,替她把纱布解开,从已经打开的医药箱里拿过棉棒季给他处理伤口时经常用这个,所以他知道怎么用。

大掌攥上她的指尖,让她抻平。

季有点尴尬,只能催眠自己,之前自己照顾他时尺度更大,上个药而已,也没什么……

棉棒蘸上漆黑色的药膏,小心涂抹在伤处。

涂完后,没有立时用新纱布包起来,一直盯着肿的老高的掌心,眼眸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拇指微动,轻轻抚了下那个地方:“疼?”

声音有些低哑,再加上这么个动作……那种怪怪的感觉再次从心底升起。

头一次,季有点不敢直视关山的双眼。

关山又问了一遍:“疼不疼。”

季习惯想摇头的,但不知为何,却是轻点了下头。

“疼,但是还好。”

关山垂眼,将她四根指尖紧紧拢在掌心。

他从未将权势二字放在心里,直到今,邺阳街头,季被人欺负却只能一再忍让,他因为某些顾虑也只能点到而止。

季的退让,不止是怕惹上麻烦,更多的是担心曝露了他。

若他有个光明正大的份,若他仍旧权势在手,谁还敢给她这种委屈?

权势、份……

关山的脸色越来越暗。

“关山,我们谈谈如何?”

季干净的嗓音将关山从迷障深处拽了出来,他抬眼,似乎知道季要谈什么,却还是应了。

“那马是你的坐骑?”

关山点头。

“你在军中的职位不低?”

关山顿了顿,再次点头。

“校尉?总兵?参将?偏将?”

季对军衔了解不多,但她琢磨着,能有专属坐骑的,怎么着也得是中层以上吧?

关山沉默以对。

好吧,看来这个问题不想回答。

“那,你认识韩文广将军?”

关山沉默了一下,道:“我认识他,他未必认识我。”

那便是不熟了。

“我今去糕点铺子时,听两个人议论,说这个韩文广将军是两朝元老,德高望重,就连寇将军当初从军时也是在他麾下,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想必是个有卓识有智慧的老者……”

季敲了敲下巴:“我还想着你若是认识他的话,是不是能私下找他谈谈……不过,不认识也可以试试吧?跟他说说你的苦衷,说不定他愿意主持公道,处置掉害你的凶手,这样你以后也就不必东躲西藏,活得像过街老鼠了……”

关山截断她的话:“我没有苦衷。”

季噎了一下,没有苦衷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咱们聊聊你的伤?依我之前的猜测,你伤成那样是因为私仇,你也没有否认。我只想问,伤你的人是否是你的同僚?若是的话,那人又是否还在关北军中?”

军队时常会有调动发生,但若当初伤关山的人一直都在关北,那么以后关山外出就得谨慎了。

这个问题关山回答的很干脆:“不是,不在。”

“那他在哪?他是谁?”

关山再次沉默。

于是季便知道,谈话没必要进行下去了。

还以为关山肯将马的名字告诉她,就是想向她彻底敞开的意思。

原来不是。

能说的,他不会撒谎,不能说的,他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关键他不能说的那些,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

季怎么也想不明白,别人将他害的那般惨,他为何还要包庇凶手。

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还是不能跟她说?

她心口有些堵,从圈椅中起。

“不聊了,你回去睡吧,我也困了。”

在她转的时候,关山拉住她的手腕。

默然半晌,低声说了八个字:“知道太多,对你不好。”

季想了想,也对,如果终究只是过客,确实无需知道太多。

“行,我以后再不多问。”

她闭紧嘴巴,做了个贴封条的姿势,看上去一如往常,甚至还有点俏皮。

然关山知道,她不高兴了。

吹了灯,躺在炕上,季也觉得奇怪,她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每个人本质上都是座孤岛,谁都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就像她自己的来历,不是也无法告知于人吗?

可……道理都懂,却还是翻来覆去,直到夜半才睡着。

黑暗中,关山单腿屈膝坐在上,背靠着墙,仰首盯着房梁,眼前浮现的是季最后那个勉强的笑。

他闭上眼,也发出一声嗤笑。

季又哪里知道,沟中的老鼠,便是有冤也无处诉的。

他要的东西,只能靠他自己。

至于为何会若有似无透露给季一些东西,也许是出于自私,也许……谁知道呢。

第365章 腻歪的俩人

翌,季刚起,关山已经牵马去后山转一圈回来了。

“饭已做好,去洗漱吧。”

季点了点头,错从关山面前走过。

两人都尽量表现的若无其事,仿若昨晚的不欢而散并不存在。

早饭还是咸菜粥,季想,应该是自己昨晚上吃了两碗,关山以为自己喜欢,所以才又做了一次。

结果,中午是咸菜粥。

季很严肃的盯着关山:“你是不是只会做这个?”

关山:“……嗯。”

亏她早上还……多么美好的误会啊。

揣着心事去胡家和西河沟晃了一圈。

她去的时候头已经偏西,岗前培训结束,已经开始进行制作了。

因为时间实在是太紧,征询了大家意见后,上午班和下午班取消,改为全班制。

这样以来,帮工们能多赚些钱,家里人自然无比支持,还将家务都包揽了过去,只让她们专心给季干活。

应季要求,大家来上工时,全都扎着围裙,带着头巾,收拾的整齐利索,瞧上去也是精神抖擞。

六十五个人到齐,每一道工序都能分到十多个,每个人都干劲十足,效率比去年快了不知多少。

众人忙得火朝天,季雪兰和谢寡妇也不得闲,这边跑跑那边看看,三不五时就有举手找她们问问题的。

或是忘了步骤,或是不确定合不合格……第一天,都有些紧张,手忙脚乱在所难免,这也正常。

除了她们俩总负责人,去年的几位老员工也都被提拔成了小组长。

工钱稍微高出几文,但要负责监督本组组员,同时对本组的工作进行把关,若出了纰漏,扣钱不说,丢人才是关键。

是以小组长们一个个都瞪圆了眼,“虎视眈眈”盯着组里每一个组员,上心程度不亚于季雪兰和谢寡妇。

“现在负责最后一道工序的组长是谁?”季问。

季雪兰答:“是高婶子。”

“三天后轮到哪一组?”

“冯六嫂带的那组。”

轮组制也是商量后的结果。

既然决定把制作方法公开,自然不可能只公开给几个人。

所以先让上手最快的一组负责最后一道工序,其余几组观察准备着。

由于要加班加点,劳累程度更胜去年,最终决定三一轮。

这样最后一组的人能喘口气,大家也都能轮上,同时又有接触每道工序的机会,还有利于新鲜感的保持,以及所学东西的巩固与加强。

来帮工的那些人是真没想到,不但有工钱拿,还可以光明正大跟着学!

这意味着什么?大家伙心里都清楚。

因而对季和谢寡妇她们充满了感激,干起活来更是一点也不惜力,到了歇息的时候也不肯多歇,一心扑在自己的岗位上。

尤其是张翠翠,答应给季卖命干活,那真的是不要命的干,看得季都有些良心不安了。

见她又弯腰端起满满一木盆的蔬菜,若只是菜便也罢了,里面还有大半盆水,她也不要人帮忙,脸憋的通红,太阳上的青筋都蹦出来了。

季正好离得近,就想帮她抬一下,还半开玩笑道:“你悠着点,要是累坏了,我可不负责。”

不料张翠翠死活不让她帮,还一个劲跺脚。

“哎呀你别挡我道!耽误事儿!”

季:“……”

行吧,大家都在干正事,她这个闲人实在太碍眼了,还是走了的好。

回到家,关山已经把马棚搭好了。

就搭在后院,靠东北角位置,也就是成品间后面那块空地。

昨从邺阳回来时,顺手买了马槽之类的东西,家里又有之前盖房剩下的木头和零碎边角料,所以并没费多少事。

两只马在里面站的楚河汉界,谁也不理谁。主要是疾风不搭理辛子期家的马。

而且季发现,那老农根本没讲实话,说什么不吃东西,这疾风自昨天到家,嘴就没停过!

不过喂食喂水以及清理马粪的活全都是关山干,所以吃吃拉拉,季眼不见心不烦。

她又看了看马棚对过、靠西墙角搭的兔子窝,心里感叹:托关山的福,家里这回可真算六畜兴旺了。

这一天眨眼就过,可是不知为何,徐来福竟是没来。

临睡季还在想,难道他反悔了?

翌,又吃了一顿咸菜粥,大宝已经一脸菜色了。

季觉得自己的手消肿消的也不差不多了,决定中午还是把灶房的主权抢回来吧。

快到晌午的时候,有人敲门,直觉是徐来福,打开门一看,果然是!

徐来福拉着一辆板车来的。板车上搁着三口大缸,缸上盖着圆木盖,缸用粗麻绳牢牢箍在一起,箍了好几圈,旁边跟着个圆脸的中年妇人帮忙扶着。

在他后还有辆板车,和徐来福拉的这辆装的是一样的东西。拉车的是个红脸膛的庄稼汉子,给他推车的应该是徐来福弟弟,五官有点像,瞧着比徐来福小一些。

徐来福分别介绍了一下。

“这是我娘,那是我爹,还有我弟来运。”

季笑着招呼:“徐大叔、徐大婶,来运兄弟,快进来做吧。”

“哎、哎……”

徐家夫妇看着就是诚实忠厚的,小儿子也是目色清正,难怪教养出徐来福这样的心肠和好脾。

两辆板车先后拉进院里,关山洗好碗,从灶房出来,过来帮忙卸车。

季大大方方介绍:“这是我相公,关山。”

因为是在家里,关山脸上自然是无遮无挡的。

徐家四人齐齐长大了嘴,一脸惊色。

还是徐来福最先反应过来,咳嗽了一声,当先问了声好。

徐家人回过神,也跟着打招呼。

虽然仍有些拘谨,但没有过多的表现出惊异。

季也没有解释什么,指着关山卧室旁边那间空着的厢房:“都搬那里吧。”

总共六个大缸,每个都到季腰间,搬起来还是吃力的。

关山和徐来福共抬一个,徐父和小儿子共抬一个。

季也想上前帮忙,关山扫了她一眼:“站着,别动。”

季想说自己没大碍了,但……

“那你也小心点,右手少使点力……”

徐来福微微然,心道要不要这么腻歪,欺负他没媳妇吗?

全搬进去后,徐来福指给季看:“这边三缸是秋油,那边三缸是醋,家里还有一缸醋,装不下了,下回再带来。”

“不着急,咱们先去堂屋坐吧,这么远的路,赶紧歇会。”

进了堂屋,徐母坐下,打量了一下四周,连声夸赞季会拾掇,宅、院布置的都是一等一的好。

她的语气就只是纯粹的赞叹,而且赞叹过后目光就收了回来,没有四处犹疑打探。

徐家父子三个更是目不斜视。

这一家都是有规矩的人,也难怪徐来福说他们家之前的子过得还不错。

季端出瓜果点心奉上茶,大家闲聊了会儿,徐来福才说到他为何会晚了一天。

第366章 一碗水

昨一早,徐家四口吃罢饭就开始把缸往板车上搬。

搬到一半,老大徐来升和媳妇于氏过来了。

也不知他们俩从哪里听了风声,说徐来福捣鼓的那些怪东西总算找到了主顾,而且还是个大主顾,全卖出去了!

夫妻俩紧跟着上门一看,正装车呢,还能有假?

二话不说,张手就管徐来福要钱。

然而徐家哪还有什么钱?

当初分家,田、宅、粮食、牲口,能分的都分了。因为他们是长房,又有俩孙子在,分的只有多没有少的。

就这还不知足,于氏时不时还要来闹上一回。

说俩老的存了半辈子的钱,钱呢?凭啥只给他们分了几两?还不是徐父徐母偏心,偏二儿、偏小儿,全当大儿是捡来的。

徐母被她气病了几回。

平心而论,他们夫妇俩已经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

若非要说偏心,以前更偏的是老大。头生儿子,谁能不稀罕?

然而自打老大成了亲,被于氏从中挑来拨去,慢慢就和父母兄弟离了心,到最后甚至连分家都提了出来。

“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给老二花钱了,老大你扪着心口问问自己,你花的少吗?

十三那年,你哭着闹着要跟人去县城当学徒,学了整四年,没给家里挣一分钱,月月还都得你爹给你送钱花,你爹让你省着点,你就叫屈连天。

我们没办法呀,从嘴里硬省下来也得紧着你。那几年,你两个弟弟一件新衣赏也没穿过,你心里难道就没点数?

结果你呢?眼看都快学成了,和一群浪dàng)子玩一起,还把师傅的儿子给打狠了。

我们舍下老脸登门给人赔礼道歉,唾沫吐到面门上都不敢擦,被人硬撵了出来,最后赔了二十八两银,这事才算了。

家底子一下子就掏空了,你两个弟弟书也念不成,从学堂退了下来。要不是你爹还有些手艺,一家子擎等着喝西北风。

你虽然没有正儿八经的出师,好歹学了三四年,可那三四年你学了啥?

高不成低不就,去哪家铺子都做不长,永远是别人的问题,你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两个弟弟都开始给家里赚钱了,你还张手朝我要钱!你咋就不知羞?

一家子拼死拼活累了几年,条件总算好点了,你又看上了于氏,吵着嚷着要娶亲。

于家拿准了你的心思,聘礼硬要了十多两,还要给你们另起房……前前后后花了多少,你算过没有?

你两个儿子落地,我给你媳妇做饭洗衣、当老妈子、伺候月子、洗屎尿布,我说过啥没有?咋落不到你们一声好,你们反过来还觉得老的欠你的?

我和你爹,我俩到底欠你们啥了?

老大你仔细想想,你成亲前没给过家里一分钱,成亲后赚的钱都交给了你媳妇,你咋还好意思问我们要钱?

我们两把老骨头,得住你啃,还能得住你拖妻带儿的啃?

你们两口子说老二霍霍了高梁,说我把私房钱都拿给老二花了。

先不说老二花的不如你老大九牛一毛,我这里就问你一句:你是我儿,难道他不是?钱你花得,他花不得?

他俩还没成亲呢!你这个当兄长的,咋不就肯为他俩想想?

不想就不想吧,但你不能拦着不让我和你爹想。

我们挣的血汗钱,想给哪个儿子就给哪个儿子,没有对不起谁,你和你媳妇也管不着。

反倒是你老大,你生啃了父母这些年,但凡还记得我们两个老的半点恩,就要点脸吧!”

这是于氏第一次闹上门时徐母说的话。

这番话掏心掏肺,但凡有点羞耻心和良心的,即便不动容,也会无地自容。

徐来升确实想就这么算了,无奈于氏在后头顶着,不准他退缩。

“咱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大娃和二娃想,要钱是给他俩攒着,将来读书娶媳妇的!好歹是爹娘的亲孙,他们总不能光问儿子不问孙子?”

徐来升有点动摇的心,在毛氏的摇唇鼓舌间又逐渐坚定了下来。

他咬死了原本家里的钱三个人都有份,这是当初爹娘亲口说的。可是他们那份被挪去给老二花了,不然绝不止分那么点。他们不问爹娘要钱,问老二要。

就这样,徐来福头上平添了一笔账。

徐老大两口子当初是因为徐来福酿那些东西,像个无底洞一样往里砸钱,怕被拖累才分的家。

分了家又一直盯着,想看看到底能不能卖钱。

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下半年,东西不知糟蹋了多少,总算有一茬能开缸的。

他们瞅着,结果徐来福早上担多少去城里,晚上就担多少回来,一瓶都卖不出去。

前几天倒是空着手回来的,一问才知是被有钱人家的马给踏碎了。

于氏追着问赔没赔钱,徐来福到底不缺心眼,反问她见过有钱人家撞人赔钱的吗?

于氏指桑骂槐了一阵,铩羽而归。

现下,眼瞅着东西全都要拉走了,不拿到钱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干休。

徐来福选择了季给的第二种方案,不等东西卖出去,他哪里能有钱?

于氏就是不信,一口气要了这么多缸的人,能不给定金?

她打算先把定金要到手,后面再说后面的。

徐来福说东西是送给别人卖的,卖不出去他一分钱都没有,更没有什么定金。

于氏不听,又开始撒起泼来。

她跑到大门口,扯着嗓子拍掌大喊,喊乡亲们都来看,看看公公婆婆都是怎么偏二儿子的。

村里人都知道徐父徐母的为人,很看不上于氏的作风。无奈人都喜欢瞧个闹,是是非非有时候真不那么重要。

家丑外扬,屡次三番被人围观,徐母气得发晕,觉得丢人。

于氏不嫌丢人,她这人讲究个实惠,只要钱到手就好。

她认定了钱就藏在家里,非要进去搜。

这是哪门子规矩?徐父徐母自然不愿。

然而徐来福拦住爹娘,让随她去。反正搜不到什么,也落不到好名声。

于氏拽着徐来升进去搜了半,就搜了几串散钱。

她不相信就这么些,又开始怀疑钱藏在四人上,可是总不能去翻公婆的吧。

徐来福主动把自己的口袋还有爹娘弟弟的口袋翻给她看。

见真的没有银子,于氏彻底失望。

“当初不让你弄这个,你非不听!现在可好,白送给人都没人要。我不管,今天你必须把我们那份给了!随你今后卖不卖的出去,我们绝不再要第二回。”

徐母被她气得倒仰:“分家的时候,有多少钱都拿出来分了,哪里还欠了你一份?你当人媳妇,天天来bi)迫公婆,还要不要脸了!”

于氏听不进前面的,后半句却听的无比清楚。

她立马不干了,唱念做打,又哭又嚎。徐来升劝不住,急了眼,俯捡起一块砖头,就手砸向离他最近的大缸。

“老二你说句话!别净躲在爹娘背后,让爹娘替你出头!你也不要bi)我!”

那口缸被砸了个大窟窿,酱红色的液体眨眼间流了一地,想抢救都来不及。

第367章 情与骡

徐来福被一地的酱色染红了双眼。

他紧握着拳头,头一回冲徐来升大吼。

“究竟是谁bi)谁?”

徐来升怎么能容忍弟弟的挑衅?一把揪住他衣领。

徐来福也不再相让,两个人很快扭打成一团,直到族老们来了才把人分开。

族老们自然是站在徐父徐母这边的,可俗语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大房两口子又是出了名的浑人,这笔子虚乌有的账不彻底结掉,他们还会无休止的闹下去。

最后,为了不让爹娘为难,徐来福同意给钱,但要等这几缸东西卖完。

然而于氏心里已经认定他卖不出去了,非要拿别的东西抵。

拿什么呢?算来算去,家里最值钱的,就是宅子和骡子。

抢公婆宅子,那就彻底没法在村里立足了。就骡子吧,老是老了点,还能干几年活。

族老们人老成精,说想要骡子可以,但要签字画押,言明钱账两清,以后大房若再敢以这个做借口登门纠缠,就把他们逐出徐家村。

徐母看着大儿子痛快利索的按下手印,从心寒,真正心死。

一直以来,即便老大再如何伤人心,她也不忍心把话说绝。她始终揣着一线希望,希望事还能转圜,希望大儿子回心转意。

可是今天,老大明明清楚,按了手印后两家就相当于彻底决裂了,他还是按了。

仅仅为了一头骡子……

季也没想到,徐家这样的家庭氛围,竟也好竹出了歹笋。

徐来升的转变,恐怕不单单是于氏的枕头风,从他婚前的种种行为来看,他本就是个自私自我的人。

这恐怕也跟他十多岁就离开父母,去县城做学徒有关。没有父母在边管束教导,再结交那么一两个狐朋狗友,长歪是很容易的事。

而他歪还歪的如此理直气壮,只能说被偏的、真的可以有恃无恐。

不过再多的偏都有作完的时候,瞧徐家父母这样子,显然也差不多了。

见堂屋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季故意跟徐母开起玩笑。

“婶子你别伤心,不就是一头骡子吗?等你二儿子挣了钱,给你买十头八头都可以。”

徐母果然笑了起来:“我原还怕他上当,见了你,才算放下心来。以后就让来福跟着你好好干吧,他没做过啥大事,劳你多包涵着些。”

她又转向徐来福:“当初我们怎么支持你大哥的,以后就会怎么支持你。你也不要有压力,你爹还可以回陶场上再干两年,他是手艺活,不用烧窑,体耗损没那么大……”

徐父虽然会烧陶,但在陶场工作了大半辈子,常年吸入粉尘灰尘,落下了咳喘的病根,徐母早就不让他去了的,如今却……

“娘……”徐来福心里沉甸甸的,说无言。

他一直都认为,是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才弄得大哥和家里反目成仇。

怀着这样的负疚之心,心里的压力怎么可能不大?

可越是想做好,现实给的打击越是深重。

若不然他也不会跟季说清完货就放弃的话,实在是怕再拖累家里……

好在季阻止了他,好在爹娘还愿意给他支持……不然,他恐怕真的只能给人当一辈子的伙计,永远永远也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

徐来福重重点头:“我一定会珍惜这次机会,做得更好。”

这个承诺是给父母的,同样也是给季的。

说着话就到了中午,徐家人执意要走,然而细节都没谈呢,季怎么可能放行,留饭肯定是要的。

菜还是昨天托人去镇上买来招待客人的,结果客人没来,今天总算派上了用场。

谢寡妇和季雪兰听说季家来人了,趁着中午帮工回家吃饭这会儿过来看看。

季让谢寡妇陪徐父徐母说话,至于徐家兄弟,原想让关山作陪的,但看了看他俩在关山面前拘束的样子,便放弃了这个打算,转而让季雪兰去把胡良和季明方喊来。

拉着关山进了灶房,解开右手的纱布,在他面前晃了几下。

“看到了?差不多消肿了,你烧锅,午饭我来做,总不能让客人也吃咸菜粥吧。”

关山没说什么,问了季要做哪些菜,提前把洗菜切菜这类打下手的活都给做好,这才回到锅门前生火。

季想了一下,主食决定做排骨饭。

把洗净剁好的排骨用盐、蒜蓉、生姜,以及徐来福的酱油,还有自家调制的五香粉,裹匀腌制。

趁这个空隙,开始用旁边的菜锅炒菜。

第一道是老少咸宜男女皆的红烧。

这道菜之前做过,但因为酱油不好,做出来的效果总是不太满意。如今有了升级版的,自然想再试试。

将清洗干净的五花切麻将大小的块,再将块、小葱段和生姜片放入冷水锅中大火煮开,水一沸腾便将块控水捞出,用冷水清洗干净。

起油锅,将焯过的块放入干锅中,小火煸炒至微黄,bi)出块中多余的油脂,这样吃起来不油腻更醇香。

接着是炒糖色,锅中倒入适量油,加入适量冰糖小火慢炒,待冰糖一点点融化,颜色从白变成红棕色,糖色便炒好了。

把煸炒好的块倒进去,迅速翻炒,让糖色均匀包裹住块。

这个时候便轮到酱油出场了,紧跟着再加入半汤匙五香粉。

最后,加开水没过块,大火煮开后,转小火煨炖半个时辰。

当汤汁逐渐浓稠时,调入食盐提味,搅匀后再次炖煮。

只有时间足够长,脂肪才能彻底溶解至汤汁中,留下糯口的胶质,达到肥而不腻的效果。

待五花煨到酥烂,汤汁快要收干时,即可盛盘。

因为天气逐渐变冷,季在灶房里做了个保温的暖笼,其实就是普通的蒸笼,里面缝了厚厚的棉,菜放进去,盖上同样加了棉的盖子,不会凉太快。

在放进去之前,季夹了一块,隔着锅台探,递到到关山面前:“你尝尝。”

关山顿了顿,依言张口。

“怎么样?换了新酱油,味道比以前更好吃了吧,是不是跟嫩豆腐般软烂,却又型而不散、丝丝入味?”

关山这人并不重口舌之,吃啥都是一个表,但季这会儿对成品特别满意,就想找人分享,原也没指望他能给什么反馈,自己就把自己给夸上了。

果然,关山吃完后,仅是一脸平静的点了点头:“都好吃。”

季疑惑,她才做了一个菜,哪来的都好吃?

“你之前做的,也好吃。”

季:“……”

这就跟男人夸女人穿什么都好看简直如出一辙。

敷衍是敷衍的,但不妨碍听了开心。

她哼着小调把红烧放入暖笼,之前的排骨刚好也腌制入味了。

第368章 糖醋宴

淘洗大米,按平时煮饭四倍的量加入水,再把腌制好的排骨倒入锅内,等排骨煮熟即可。

排骨味美嫩,烂而不腻,汤汁咸淡适中,与大米搭配着吃最是下饭。

让关山两个锅一块烧着,季开始准备下一道菜,糖醋里脊。

将猪里脊洗净去筋膜,用刀切成长宽相等的里脊条,放入瓷碗内,加入鸡蛋清、水、面粉和豌豆粉抓匀。

另取一个小瓷碗,放入盐、糖、醋、葱姜末等调成糖醋汁。

炒锅里加油烧至八成,逐个投入里脊条,中火炸至条表面翻黄时,用漏勺捞出,冷却兼沥油。

为了达到外焦里嫩的效果,多炸了一遍,第二遍用的大火,这样可以使里脊条更脆。

里脊条炸好后,将多余的油盛到空油罐中,留少许油在锅里,下姜蒜末炒香。倒入糖醋汁,打成薄芡,再把炸的金黄的里脊条全部投进去翻炒,直到酱汁与里脊条充分结合,捞出装盘,撒点葱花在上面,一道酸甜酥脆的糖醋里脊就做好了。

只可惜没有番茄酱,不然颜色可以炒到鲜红发亮。

季光闻着地道的糖醋味就已经馋了,没忍住多吃了几个,又夹了一筷子给关山,这才把盘子放进暖笼。

接下来一道是糖醋小丸子。

将肥瘦相间的猪剁成泥,加入适量葱姜蒜末、盐、胡椒粉、鸡蛋液和番薯粉顺时针搅拌上劲,成为馅料。

取适量馅在手中左右来回摔打,团成丸子备用。

锅里油温七成时,小心放入团好的丸子,中火炸至金黄色,捞出沥干油份。

再将酱油、醋、糖按比例加水调匀,倒入锅内,加入炸好的丸子,大火烧开,中火炖煮一会

锅开后勾芡,大火收浓汤汁即可。

昨儿买的鱼还在木盆里游着,排骨饭已经蒸好,季就让关山腾出手杀鱼去鳞,净膛洗净,打算做个糖醋脆皮鱼。

等这道菜也做好,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四个菜,竟然三个都是糖醋的。

就这还不过瘾,她恨不得烧个糖醋宴才好。

像什么糖醋、糖醋藕、糖醋鱼片、糖醋排骨、糖醋茄子、糖醋山药、糖醋咕噜、糖醋溜松花……

不过一来有些食材不具备,二来也不是人人都喜欢糖醋口的。就算喜欢,多了也会腻。

所以最后又做了几道大众向的,荤的有锅包、清蒸鱼、水煮片,板栗烧鸡等,素的有地三鲜、红烧茄子、醋溜白菜、麻婆豆腐等。

估摸着够了,这才让关山停火。

季雪兰早就把胡良和季明方叫来了,她本来想进灶房帮忙的,见关山在,心照不宣的退回了堂屋,听季喊吃饭这才进来端盘。

其他人在胡良的招呼下洗手的洗手,摆桌的摆桌。

徐母十分过意不去,每次她想去灶房,都被谢寡妇拽着说话,自家几口人净等着吃了。

众人才将落座,大门再次被敲响,竟是平安来了。

他答应了帮季打听店铺,这两一点也没闲着,把邺阳几乎跑了个遍,总算找到两家符合要求的,忙不及就来通知季。

进了堂屋,看到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平安喜的的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直道自己来得巧。

又问季是不是能掐会算,料准了自己今天会来,提前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等着他。

季给他添了碗筷:“那可好,我这桌既请了客,又还了你帮忙找房的人,一举两得。”

大家说说笑笑,但眼神无一不往桌子上飘,尤其是从未试过季手艺的徐家四口。

这一盘盘菜,光瞧着都漂亮,闻着也喷香,口水都要被馋来了。

季举筷道:“菜都要凉了,咱们赶紧动筷子吧。”

徐母夹了离她最近的糖醋里脊,刚进口嚼了两下,眼睛就瞪大了。

“这是……用来福酿的醋做的?”

季点头:“婶子觉得怎么样?”

“这、这……这也太有味了!”

老实说,她也用秋油和醋做过菜,但感觉也就那么回事。

酱油容易把菜弄得黑黢黢,醋的话又很容易把菜弄变味,所以她都不太用。

怎么同样的东西,到了季手里,就变得这么、这么……徐母不知该怎么形容了。

徐来福看着这一桌子菜,这里面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面前的这盘红烧,汤汁均匀的裹在上,红亮馋人,香不腻,即使是瘦也不硬不柴。

让娘食大开以至于停不下筷子的那盘糖醋里脊,甜酸可口,齿颊留香,即便咽到肚里多时,也仍旧回味无穷。

还有糖醋小丸子、糖醋脆皮鱼……

徐来福一道道试过去,心里五味杂陈。

所以,真不是他的东西不好……

堂屋里说说笑笑,一顿饭吃的煞是闹,结束时盘光碗净,个个撑的滚瓜肚圆。

饭后也没急着撤桌,大家坐着说了会儿闲话。

先是徐氏跟季请教几道菜的做法,看得出来,她很喜欢那个糖醋的味道。

季便教了她一个简单好记的调配糖醋汁的口诀一酒,二酱,三糖,四醋,五水。

一勺料酒,两勺酱油,三勺糖,四勺醋,五勺清水。

料酒可以用黄酒代替。但凡是糖醋类的菜,都能用这个糖醋汁搞定。

季雪兰紧跟着询问菜里面是不是加了五香粉。

她之前拿回去几包,听季的,炖时加了些五香粉进去,从来没觉得味能那么香过。

杨氏炒白菜萝卜甚至都想加些,不过她试了试,觉得白菜萝卜这类的素菜,还是更适合用麻辣鲜。

听到五香粉、麻辣鲜,徐来福插了句:“是不是你说的那个百味坊里生产的东西?”

季这才想起,还未带他去后院看过。

两人一道去了后院成品间,单独说了会儿话,这才又回了前院。

季顺手拿了几包配好的调料,将之平分给徐母和平安,让他们带回去试试。

平安还要赶回邺阳,不敢多留,拿着东西高高兴兴的走了。

他这次是借了别人的马车来的,季目送他走远,才记起忘了让他把那匹马也一块带走了。

不过明天还要去邺阳看房,自己给送过去也一样。

重新回到堂屋,桌子收好,地也扫了。

胡良和季明方已经回去上工,谢寡妇和季雪兰也要走,被季留了下来。

“谢姨、堂姐,你们先别走,我有事跟你们说……”

第369章 入股书

季把二人叫到后院,将徐来福要加入百味坊的事大致说了下。

徐来福不是作为员工,而是作为有一定话语权的股东加入。

这就像在有功劳有资历的高管们头上,突然空降了一个小老板。虽然香辛料这块的管理不会让徐来福插手,但利益确实是互相挂钩的。

谢寡妇和大房姐弟跟着她辛苦了这么久,也只是老员工,会不会不舒服?会不会对此有意见?

季不得不有此考虑。

她还在想着安慰的措辞,谢寡妇就把手一摆:“人家带着方子来帮咱们赚钱的,能有啥意见?”

季雪兰也道:“若搁以前,我应该不怎么看好那个酱油和醋,但吃了你做得这桌菜,我觉得那两样东西将来一定能有大销路!”

更何况,她如今领着远高于旁人的工钱,连脱水蔬菜这么重要的事季都交给她。

季经常玩笑似的喊她雪兰主管,村里人如今见了她,也都跟着喊上一声雪兰主管。

季雪兰从来不知道,自己被休后竟还可以站起来,并且直腰杆,活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

她愈发感激自己当初的选择,却也不会忘了,这一切的转变是谁给的契机。

若再贪心不足,便真该遭雷劈了。

见她们俩当真没有芥蒂,季松了口气。

“咱们签雇佣协议时说的话不管什么时候都算数,等百味坊的生意起来,你们这些主管老员工,全都有分红。”

二人齐笑:“那敢好,我们得更卖力干活才是。”

安抚好大后方,回到堂屋,季拿出专门为徐来福拟定的技术入股协议书,让他签署。

这份协议书的重点同样在于不能泄密,以及对双方权限、责任和利益的划分。

重中之重是下面几条

“经协商确定,季方以徐来福方持有的技术,投资建设酱醋坊,和百味坊同属于季氏味业。

技术入股后,徐来福方取得股东地位,其技术所有权归季方享有。

新投资建设的酱醋坊及其产品,进行财务独立、单独核算、按比例分红。

季方需每年定期向徐来福方公布一次财务账目,若有特殊需要,也可随时提供账目查看。

徐来福方按照出资比例享有酱醋坊三成分红,并享有固定月银及其他一切福利待遇。

徐来福自即起担任酱醋坊总管一职,负责新设生产线运作,包括但不限于研发、生产、技术指导及运营工作。

徐来福方不得将酱醋坊的技术成果,包括入股时的技术以及其他商业秘密,有偿或无偿地泄漏给第三方使用。若造成重大且难以挽回的损失,应向季方支付违约金白银三百两。

另,徐来福方在酱醋坊期间和离开酱醋坊后十年内,未经季方同意,不得以任何名义在他处从事、或者以他人名义经营与酱醋坊类似或有竞争业务的作坊。”

其实技术入股的话,可以将技术评估出一个价格,然后按照技术出资折算比例享有股权。

但这个东西,目前还真不好估算。

而且入股、股权这些,官方不认可、律法不承认,什么条件都不具备,就是虚架子,最后还是按照最原始的月薪加分红的模式来。

当然,这个模式对季来说最为合算,风险也相对小一些。

徐来福是第一次经历这事,因此格外审慎。

好在他和弟弟都是识字的,两人将协议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和徐父徐母到外面商量了一下,待全部疑惑解除、确认没问题后,这才签字画押。

自此,徐来福携着他的酱油醋,正式加入了季氏味业。

回去的路上,徐氏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咱也不是不诚信的人,既然答应了不会告诉外人,肯定不会告诉。但那什么协议一签,味道就不一样了……三百两白银,全家卖干净了也还不起。”

她原本是想拦着来福,让他仔细寻思一下再决定签还是不签,毕竟别人合伙做买卖,也没见非要签协议才行。

不是她心思多,而是他们这个家,再承担不起任何风波了。

徐来福却道:“娘,别管是三百两还是一千两,只要咱不违约、不亏心,那就是个数字。”

“那要万一……”

“所以咱们更得提醒自己,不让那个万一出现。”

“唉,那夜都得醒着神了。他爹,下回我说梦话的时候,要是不小心提到了,你尽管把我拍醒!”

徐父心想,我要是有胆把你拍醒,你还不得把我踹下炕?

“……你睡的时候我也睡了,咋听到你说梦话?这么说咱俩还得找个值夜的,要不交给来运吧,年轻轻的,熬夜不在话下。”

徐来运嘟囔:“是不是亲生的……”

一家子说笑了会儿,徐母的担心便淡了。

儿子说的对,只要不犯错,就不怕被罚钱。

她又赶紧回想了一下往,跟人唠嗑的时候有没有说起过。

之前还没有保密的意识,人家上门问来福成天捣鼓啥,就见着一缸缸的东西往外倒了。

那阵子来福又屡试不成,她心疼被糟蹋的东西,确实当烦心事跟邻居倒过苦水。

但好像只说过高梁、大豆之类的,并没有提到具体方法……

要说具体的酿造方法,她也并不完全知道,全程都是来福自己亲力亲为,别人帮的有限,毕竟还有忙不完的农活。尤其一些关键的地方,家里人又不懂,也怕帮倒忙,都是靠来福自己盯着。

而且这一年来,村里人都把来福当败家子看了,即便过来搭话,关心的也是他是不是受了啥刺激,根本没把秋油醋当成重点。

想到这,徐母彻底放下心来。

再瞧二儿子一副精神昂扬的样子,问:“瞧你这喜气的,就那么有信心?”

徐来福嘿嘿笑:“你们在堂屋闲唠那会儿,季不是把我叫到后院说了会儿话吗?她跟我说了下整体规划,也带我看了那些香料的成品间……更何况,娘,我不止是对与季的合作有信心,经过今天,我对我酿的秋油醋也有了信心。你们看着吧,我不会给她拖后腿的!”

“那就好。”徐氏叹了口气,“人家在咱最难的时候伸了手,你可得记心里,好好干,别让人失望。”

徐父也道:“我看那姑娘是个仁义的,虽然条条款款有些严苛,但做生意,亲兄弟也得明算账。”

徐母点头:“是啊,除了三百两有点让我心惊跳,其他哪点都好。她知道咱家困难,每个月还给来福一两月银,说是以后还会涨……”

这几缸东西原本堆在家里,卖也卖不出去,她成里看着直发愁。

如今不但被人接手过去,还有月银拿,年底还能有分红。

分红有点远,毕竟店还没开起来,后续如何还不知道。

月银却是从下个月就可以领了。

在徐母看来,有了这一两月银,即便年底没有分红都行。

乡下地方,一个月稳定能有一两银子的收入,不得了了。

主要是不用担心货砸手里……

不过这样想未免有点不负责任,既然领了人家的工钱,自然该盼着东西卖的越多越好。

徐来福道:“人家为咱们考虑,愿意提前给钱安咱们的心,咱也不能当真白拿。”

他和季聊了聊,酱醋坊最快也得明年天才能筹建。

一来还有这么多存货,二来季目前的精力主要还是在落实店面上。

等店铺顺利开张,到明之前的这段时间,正好可以先观望一下现有成品的销售况。若发现什么问题,也方便及时调整。

“所以我跟她说了,等百味坊开业,我先过去当一段时间的伙计。”

另一头,季也在跟关山说起这事。

第370章 养家小

“有徐来福帮忙,我可放心多了。”

说起来,成立酱醋坊并不在计划之内,还是那天从邺阳回来,思考了一夜的成果。

麻烦是麻烦了点,但如果不这样的话,直接把酱油醋归入百味坊,账目混在一起,将来更是个麻烦事。

索百味坊和酱醋坊两线并行,都挂在季氏味业旗下。

季又算了一笔账。

筹建酱醋坊,她要负责所有的资金投入。

不但要提供启动资金,提供厂房、生产人员、生产设备等,还要随时准备扩大生产。

而作为技术入股方的徐来福,是不需要投资一分钱的。

她现在所有资产加一起,约莫三百三十两。

一百两留给酱醋坊,一百两留给百味坊,剩下一百两留作开店的流动资金……刚刚好。

但真正运作起来,又怎么可能出现刚刚好的况。

初期就是往里砸钱啊,到处都需要钱,随时都会发生花冒了的况,那么就得拆东墙补西墙。

所以酱醋坊推迟到后,资金也占一部分原因。

但资金再是紧张,徐来福的薪酬该给还是得给。

任何市场的拓展都需要一定时间,分红的结算定在每年年底,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今年就结束了,到时候酱油醋未必能打开局面。

也就是说,第一次分红很可能要等到明年底了。

那总不能让徐来福一直空等着,他也得生活,还要担起养家的责任。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股东,一两的月银并不是太多,更何况他还提出要来新店帮忙。

但季想着,由薄至厚,总比由厚至薄强。

而且现阶段她确实也没条件去瞎大度。

“唉,手里有一文铜钱的时候,想着若是有一两就好了;有了一两,又想要一百两;有了一百两,还想着一万两……人心啊,是永远填不满的;钱呢,永远是不够花的……”

季巴拉着银子故作深沉,没想到关山却入了心。

“如果……”

他刚说了两个字,又停住了。

“想说什么倒是说呀。”季勾头看他。

关山注视着她的双眼:“如果我去马场……”

季一愣,惊讶:“你真信了马市那老头的?”

“他没有撒谎。”懂相马术的人进入马场,工钱确实比一般人要高。

“就算他没有撒谎,就算工钱真的高,你做不了几个月就要走了,何必冒那个风险?马场人多眼杂……”

关山有意忽略走不走的问题,只道:“关北马场遍地,每一家都希望精选良马,找人训练后输送军营,我可以帮他们训练战马,赚来的钱都给你。”

“我不用你给我赚钱。”

“男人理该养活家小。”

季觉得有点奇怪,歪头打量了他一阵。

“你是不是也听见了那老头最后几句,说你耳朵软、不是大丈夫,还有靠娘子养之类的话?”

关山眼神微闪,别开头。

季不依不饶,头跟着他转,还没说话就憋了一脸笑。

“怎么,伤了你男人的自尊了?不是吧,咱俩什么况彼此都清楚,你又不真是我相公,我也不需要你养,那种话全当耳旁风好了,竟然还当真?你可实在是太好……”

瞥到关山越压越的眉峰,季立马收了笑,装出一脸正经。

关山幽深的视线落在她脸上,难得解释了句:“并非你所想那样,只是不愿你为银钱发愁。”

季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刚才跟你开玩笑呢,还没到缺钱的地步……你真决定要去?”

关山抿唇不语。

季也不知为何,本能不愿他去,但同时心里也清楚,自己似乎无权阻拦。

她站起,原地走了几步。

“去马场工作,吃住都要在马场,你若真要去,我也不拦你,但得等我找到稳当的车夫……”

说到这,季突然有点生气。

还说给她当车夫,结果这车夫原来是一次的。

呵,男人。

当天晚上,季迟迟不做饭,关山进来问她吃不吃咸菜粥,季直接回了句饱了。

然而她是饱了,大宝还得吃呢。看他眼巴巴扒着门框的样儿,应该是真的不想再吃咸菜粥了。

没办法,季只能挽起袖子进了灶房。

第二天,如约去邺阳看房。

这次是疾风拉的马车,辛子期家的马在一旁跟着。

虽然疾风来家这两三一直都在吃,但也不是说补就能补上来的。

季原本还有些担心,等关山去后院把疾风拉出来,她突然就不说话了。

疾风昂首,步伐迈得那叫一个笃定得意,虽然还是枯毛瘦马一匹,但精神面貌已然焕然一新。

季啧啧叹了两声,终于相信它不会突然翘蹄子了跟它的主人一样,生命力超级顽强啊。

自家有了马车,就不用早起去等牛车,所以今天起得有点晚。

马车到了村口,听到拨浪鼓的声音,季撩起帘子,正好看到挑着货担的货郎。

挑货郎也看见了她,停下打招呼。

“哟!季家娘子买马车了?还是有车方便,这么早就往镇上去啊?你家弟弟呢,也跟你一起?”

季往旁边让了让,将另一侧的大宝露了出来:“大宝一起去,蒙大叔你也早啊,这个月来我们村好几次了吧,数你最勤快。”

“嗨!一家老小就指望我这个担子糊口呢,不勤快哪能行?那你们走着。”

挑货郎冲他们招了招手,就往村里去了,边走边摇着拨浪鼓,时不时吆喝两嗓子,到了某个巷口就被几个妇人拦下,叽叽喳喳要看他货担上的东西。

季正要放下车帘,发现关山也在往那个方向看。

“你有东西要买?”

关山收回视线,摇头。

马车行驶了一会儿,他突然问:“刚刚那人经常往村里来?”

关山甚少出屋,最多去后山转转,所以不知道也正常。

“除了他,还有别的货郎,最近也喜欢往咱们村来。”

大丰村地里位置比较偏,以往挑货郎都不大来,个把月才勉强轮上一回。

近来完全变了样,格外受货郎们的欢迎。

“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频繁出现的。”

“院试开榜之后。”

也就是宋中了秀才之后。

大丰村出了个秀才,那就是人杰地灵的象征,即便秀才已经搬走了,但当初毕竟是从这里考出去的,外面人慕名而来也很正常。

关沉默了一会,再次出声:“院试之前,有没有?”

这个季还真不清楚。她很少去买东西,细妹去的比较多,喜欢说给她听。

“我就记得这个蒙大叔,他好像今年开后不久就往这边来了,一个月最多两三回……有什么问题吗?”

关山很少对什么事上心,今天却围绕挑货郎问了这么多,不可能没有原因。

其他货郎季不熟悉,只跟这个蒙大叔搭过几回话,瞧着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中年汉子,整天乐呵呵的。

关山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暗影,却没有多说,只道:“村子外面的人,多防着些。”

第371章 接班马

出乎季意料,疾风竟然比辛子期家的马用了更短的时间就到了邺阳。

关山告诉她,如果马好路好又是平地的话,二十里地基本两刻钟多一点就能到。

大丰村到居庸镇这段,路况非常一般,不太好走,但居庸镇到邺阳城那段,除了半截土路,剩下便是驿道接着官道,十分开阔平坦。

更何况疾风是匹战马,虽然目前还没有恢复到巅峰状态,也不是一般马能比得了的。

再加上它有意表现……上次从邺阳回来,辛子期家的马担起了驾车的重任,这于它而言大概是很不能接受的一件事,所以这几天一直在孤立人家。

好在辛子期家的马是匹母马,格温顺,不跟它一般见识。

母马?

季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疾风是公公吗?”

她听说军中用的都是骟马,也就是阉割过的公马。

说起来还可惜的,每一匹精挑细选出来的战马,无不勇猛好战、体力强健,若是繁育的话,会是最优良的马种,但是为了防止它们在季发捣乱,即便再觉惋惜也都得进行阉割。

不然一旦到了发期,它们会变得暴躁烈、凶猛好斗、攻击强、很难驾驭,甚至还会引发一系列不可控的后果,和天天骑在一个定时炸弹上没有什么区别。

历史上就发生过交战一方用母马勾引走了另一方战马的事,乍一听可笑,但若是当事人,只怕骂娘的心都有。

而骟马就没有这个担忧了。

去了势的马会变得比较温顺,轻易不会咬人踢人,骑在马背上很平稳,下马后即便不拴它也不会走远,当成百上千匹马聚在一起时,更不会胡乱嘶叫。

同时拥有了公马的强壮和母马的柔顺,安静沉稳,隐蔽佳,取代公马和母马成为骑兵部队的主力军并不奇怪。

季觉着疾风十有**已经“进宫”了。

唉,可惜,实在可惜。

跑得快,长相的话,虽然目前瘦的有点丑,但瞧着底子不错……

即便关山已经很能跟上她的思路,脸色还是很明显僵了一下。

“不是。”

消化完,又耐心给她解释了一下个中原因。

“军中确实常用骟马,但普遍并不代表全部普及。骟过的马也的确温顺听话,还可以变得更加强壮,但同时也意味着血和野的降低,看驾驭的人需要的是什么了。”

很显然,关山需要的是一个并肩作战的战友和一件极具杀伤的武器,而不只是一个听话的骑行工具。

季心知关山肯定搞特殊了,既然军中绝大部分都用骟马,说明对马的绪稳定的要求,仍然排在第一位。

“那为什么不用母马当坐骑?母马脾气温和,易于驾驭,应该也适合做战马。”

“母马攻击力不足,战斗力也不如公马,耐力稍微差些,而且母马要怀崽下崽,一年中有几个月都不能骑行,更不要说上战场了。”

此外,繁殖功能也限制了母马在战场上的大规模运用。

要拥有一定数量的战马,就必须有大量的母马去繁殖,母马一旦在战场上损失过重,就会对后续发展带来灾难。

除非到了不得已的地步。

什么是不得已的地步?无非是国贫家弱,遭逢乱世。那还有什么可讲究的,自然是有什么用什么,别说公马母马了,骡子都得往战场上拉。

也就是说,母马重要归重要,但主要用于繁殖后代、托运粮草……想不到马族也有生物链。

季叹了口气,随即打起精神。

既然疾风还是个健康的马,那是不是可以……

她冲关山挑了挑眉毛:“咱们给疾风找个媳妇,生个小马怎么样?”

关山离开的时候,疾风势必会和他一起走,她得提前找好接班马。

关山:“……你问问疾风。”

疾风又不会说话,抖了抖大长耳朵,闷头跑得愈发快了。

季笑道:“疾风肯定没意见,一说给他找媳妇,瞧这劲头……”

话音刚落,疾风戛然停了下来。

若不是关山及时伸手垫着车框,季险些撞到头。

关山侧脸,不着痕迹扫了疾风一眼,疾风立马蔫头耷脑。

待意识到旁边还有个等着抢饭碗的,头又昂了起来。

“到了。”

关山把睡着的大宝接过抱下马车,又回扶季。

平安听到车轱辘声,早已在一德堂门口候着了。

马车交给药童去安置,看了眼犹自酣睡的大宝,平安指了指二楼,问要不要送上去休息。

听说要看的房子就在附近,一会儿就能好,季点头。

距离上次不过隔了短短几,一德堂里竟不再是门庭冷落的模样了。

客人不多,却也不少,足够辛子期和刘兴林忙活。

季没让打扰他俩,跟在关山后面直接上楼,小声询问平安这是怎么回事。

平安笑道:“托潘知县的福。”

季在木梯拐角处停下,观察了一下大堂内那些病人的穿着,要么衣锦着绣,要么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心里也便了然。

听说潘嘉道初来邺阳时,是没什么人气的,许多人都不看好他能留下,没想到偏让他稳扎稳打站稳了脚跟。

经过开仓助军、借粮赈灾等一系列事件,如今潘嘉道在邺阳的影响力是越来越大。

但凡有点见识的都清楚,私开常平仓是多大的罪名?便是有功,也只能落个不掉脑袋,官帽是定然保不住的。

可潘嘉道不但全而退,还受了朝廷嘉奖,此时若再说他后无人,谁信?

更有人传,他明年就要升迁了。

鉴于此,想方设法近乎的大有人在,潘家道的一举一动,不可避免的成为了邺阳城的风向标。

奈何潘铁面的外号不是白叫的,上门的十有**都得吃闭门羹。

即便如此,天天盯着县衙的眼睛仍旧只多不少。

其实也没什么好盯的。

他那人实在无趣的紧,一年四季雷打不动,除了办公就是办公,既不与人结交,也没什么明显的好。

于是众人的目光便转到了近来经常出入县衙后宅的辛子期上能被潘知县奉为座上宾的大夫,医术必然了得。

辛子期如何不知这些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只装作不知。

看病,可以。

出诊,亦可。

聊别的,无可奉告。

这些人初时的动机或许并不纯粹,但很快,便真的为辛子期和他师兄的医术折服。

季感慨,秀才有名人效应,知县也有名人效应,都是移动的活招牌啊。

如今吸引的还只是一小撮人,以后跟风来的应该会越来越多。

楼上,紧邻着会客室,就是辛子期平里休息的地方,不过据平安说,这里几乎快成他起居之处了。

将大宝放到上,盖好被子,平安嘱咐药童把人看好,三人一块出了一德堂。

第372章 冤家遇路窄

平安一共看中了两家,地理位置确实都不算远。

第一家就在一德堂对面,不过还要往东去些,稍微有点偏。

到了地方一看,三间铺面,后面还有两进。

第一进是个大院子,院里三间东房,两间西房。南墙上有个月洞门,进去就是第二进的住宅。

有里有外,规模也够,房屋的主人瞧着也和善,给了三种价位。

若是直接买断,一百五十两银子不二价。

若只典不买,则只需一百两。

若只是租赁,每月赁钱二两二钱。

季对房子整体还算满意,就是价格……

她并没有买房的打算,因而直接就问典是怎么回事。

平安正在和房主说话,关山倒是了解,附耳跟她低语了一番。

季听罢,明白了个大概。

典,只是使用权的转移,没有产权。

双方议定典价、典期,由中人见证,签订契约。期满后,房主将典金归还房客即可赎回房屋,若到期不赎,房客则刻继续使用。

使用期间,房客无须交付租金,房主归还典金时时也无须偿付利息。

其实直白点说就是我有钱,需要租房,你有房,但是缺钱。我把钱借给你,于是便拥有了你家房屋的使用权。

等到了约定期限,你有钱了就把房子赎回,没钱的话,房子我还继续住。

我不给你租金,你也不用付钱的利息。

相当于拿利息与房租相抵了。

听上去似乎占便宜的,但一百两也并不比一百五十两低多少。虽说典价高低可由当事双方继续商定,但典屋的价格大致相当于房屋实价的三分之二,这个是行,商量的余地有限。

更何况还只是在一定期限内住下去,等房主有了钱就可以赎回去……若是平常居住也便罢了,冲着不用月月交租钱这个,大不了期限到了再换个地儿。然她是开店,随便换地方是大忌中的大忌。

这个方式显然不行。

但赁的话,每月二两二的赁钱,是不是有点高?赁金相当于房价的百分之一应该才算合理。

很显然,房主更希望典房子,而不是卖或租,因而故意把赁金往高了定。

事实确实如此。

房主虽说急用钱,又实在不想卖祖屋,但有一百两来典房的人,也不差再添个五十两把房子买下来。一来二去,自然也就无人问津了。

“您要不再考虑考虑,这要价真不算高,毕竟守着东大街,城中最繁华的所在……”

东大街确实繁华,但是这房子可都快到街尾了,位置并不算多好。

季不愿典,房东又不愿降赁钱,双方就这么僵着。

平安把季扯到一边,示意她先去看看另一处。

房主眼看这次又要黄,一咬牙,说是不愿典的话,他同意卖。

季摇头婉拒了。

路上,关山问她:“喜欢?”

季也没否认。

“虽说有点偏,但终归是主街,再说黄金地段咱也买不起……主要是空间大的,三间门面,便是以后生意扩大了也够用。而且你刚刚也看了,店铺后面的院子总共有五间房,可以作工作间或者员工休息的地方。第二进是住宅区,咱们也可以住,这样就不用起早贪黑,天天往大丰村赶……”

“那便买。”关山道。

季瞪了他一眼,这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买的话,一百五十两直接就去了存款的一半,买下来还要重新修整,还要准备货架货柜等东西……这样一来,留给店铺周转的资金就不多了。

至少眼下是行不通的,还没财大气粗到那份上。

关山见季突然不说话了,眉心也渐渐起了褶。

两人在平安的带领下走到路对过,进了一条南北巷子,沿着巷子往北走了半刻钟左右,面前出现一条横街,横街西拐,再走个两百米,目的地便到了。

这条街位于东大街北边,街道跟几条主街相比狭窄了不少。

至于铺子,是上下二层的形式,带个后院,院里也有两三间房。

租金每月一两三钱,但要付一个进房,一个押月,也就是押一付一的意思。

卖价则是一百三十两。房主见他们意愿不高,狠了狠心,降了十五两下来。

季只说需要想想。

从这家店铺出来,平安道:“另外还有几家,只不过要更远一些,价格倒是便宜不少,双井街那边有家小点的,要价八十,兴许还能往下压。”

双井街,不就是马市那条街?

季没看中眼前这家的原因,除了偏僻和房屋价值的问题外,还有就是着整条街都是卖皮毛杂货的,拥挤脏乱不说,她跑来开家调料铺子,也显得格格不入。

卖东西,独一家固然好,但许多小吃店都喜欢扎堆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一是人气,二是地气,三是人的惯。

这条街都不合适,双井街就更别谈了。

双井街对过的那条横街上,也就是上回她和大宝险些被马撞的那条街,卖吃食的倒是不少,但顾客群不匹配,这个徐来福已经试验过了。

平安见状,就知她还没拿定主意。

“这个不能急,得慢慢想。眼瞅着都中午了,咱们回一德堂吧,我家少爷说不定正等咱们回去吃饭呢。”

一德堂,大宝醒来,发现自己在张陌生的上,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掀被下地,穿好鞋,推门出去,环境有点眼熟。然而把这一层都转遍了,也没有发现季,他渐渐绷紧了小脸。

扶着木梯下楼,大堂中这会儿人正多的时候,那个药童正好也在忙,没人注意到他。

大宝攥着拳头,出了一德堂。

没有,街上也没有季。

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即去想是不是季不要他了,他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小心睡着了,所以季回去把他落下了。

大宝扇动着眼睫,辨别了一下方向,而后迈步往右拐,他记得回家的路。

狄悦回京那天,狄嵘心里不高兴,骑马出府不到半,府上又来了一大群哭着嚷着要赔钱的。

还有两家城中的大户。人家不要钱,要说法。

万老太爷一气之下给狄嵘下了令,不许他再在城中骑马。

狄嵘百无聊赖,在街上溜达了半,从一家马具店出来,不经意一瞥,目光倏然停驻。

大宝走着走着,突然被人挡住了去路。

他面无表的仰起头,正对上狄嵘嘴角恶意的笑。

第373章 掌掴小纨绔

狄嵘读书识字的时候忘要多大有多大,但谁若惹了他,他的记要多好有多好。

狄嵘一个闪挡住大宝去路,右手握着新买的马鞭,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掌心。

“喂,怎么就你一个?那天那个是你姐吧,她人呢?”

狄嵘说着,还四处看了看。

大宝显然也是记得狄嵘的,仰头看了他一眼,小脸微微发冷,复又垂下眼皮,绕开他,慢吞吞往前。

被个小孩给无视了,这让狄嵘心头冒火。

旋一把将他揪了回来,抬着下巴,居高临下的问他:“你聋子还是哑巴?问你话呢。”

大把被他提的脚尖几乎挨不着地面,脸也慢慢涨红,但嘴抿的很紧,只一双眼冷冷盯着他。

狄嵘瞧着他气鼓鼓跟个小蛤蟆似的,哈哈大笑。

“你姐姐不是能耐吗?让她出来救你呀!”

笑罢,用马鞭的手柄戳了戳他的脸,又戳了戳他心口:“问你话呢,不说是吧?不说摔死你!”

他嘴里说着恐吓的话,抓着大宝领口的那只手一下子举了起来。

大宝的脚尖彻底脱离了地面。

“再不说我可就松手了……”

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原以为是两个小孩开玩笑,哪想到还来真的。

就有人开口,让他把孩子放下。

不过开口那人随即就被同伴捂住了嘴,显然认出了他是万家那个出了名的小魔星。

狄嵘将大宝举高,作势正要松开,手上一空,提着的人不见了。

再一看,原来被上次将他从马上捉下来的男人抢了去。

关山将大宝递给季,季把大宝紧紧揽进怀里,脸上的焦急之色这才褪去些许。

但随即,无尽的愤怒蔓延上心头。

她豁然起,带着一怒意朝狄嵘走去。

狄嵘犹自抱臂抖腿,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我告诉你,你要是敢……”

话还没说完,就被季狠狠一巴掌抽在脸上。

狄嵘捂着半边麻痛的左脸,迟迟没反应过来。

紧接着手里的马鞭就被抽走了。

马鞭在季手上转了一圈,木柄对着狄嵘。

“你不是要摔死他吗?”

“你不是拿马鞭戳他吗?”

季每说一句,木柄就往他口杵一下。

狄嵘被杵的连连往后退。

“你不是说我不敢吗?”

“我今天还就敢了!”

季撂下这句,双手狠狠一推,把他推倒在了地上。

这一连贯动作的发生,狄嵘始终是懵着的状态,直到季的鞭子挥来,他才惊醒。

他、他被打了?

这、这个疯女人竟敢打他?

贴小厮三泰被打发去买烧鹅,在马具铺没找到自家少爷,往前走了走,见前面围了一圈人,不用说,少爷准在那。

坏了!这肯定是又惹事了!

三泰哭无泪,他股上的伤刚好,难道又要挨板子?

着急忙慌的挤进人群一看,懵了。

那个抱头乱窜、气得跳脚的,是他家少爷?

狄嵘已经挨了两鞭子,这会儿想吃了季的心都有,奈何今天出来没带随从,连个帮手都没有。

余光瞥到三泰,他顿时大吼:“蠢货你看戏呢!还不给我把那疯女人制住?”

“哦、哦……”三泰团团转了一圈,将怀里的烧鹅递给旁边的路人,这才撸起袖子冲上去。

即将碰到季时,右臂突然被人擒住,一个反折按向后,紧跟着左膝被踹了一脚,重重跪在了地上。

三泰痛的嚎了一声,瞬间一把鼻涕一把泪:“少爷,救我……”

“废物!”狄嵘恨恨的看着那个带斗笠的男人,又看向季,“疯女人,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知道我是谁吗,我……”

“我知道你是谁。”

季正好也打累了,停鞭喘气。

“你不就是万家的老祖宗吗?怎么,打不过就要找家长?你没断呢吧!”

如果说狄嵘最初招惹大宝只是因为气不顺,那他这会儿简直就是气炸了!

“谁没断?!谁找家长?!你离远点,我好男不跟女斗!”

“还好男?除了狐假虎威耀武扬威,你还会什么?你不找家长,我也是要去找你家长的。我得上门请教一下,高门大户的子弟,是不是都这般不把人命当回事?还是独你这样,有人生没人教!”

狄嵘暴跳如雷:“不许你说我娘!”

“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娘的脸早都丢没了!”

季还想再抽,但不得不考虑后果。

把鞭子往地上一摔:“滚!”

关山也同时松了手。

三泰捂着胳膊揉着膝盖,滚尿流跑到狄嵘边:“呜呜……少爷,咱快走吧……”

狄嵘嫌他丢了自己的脸,一脚将其踹到地上,而后恶狠狠指着季:“有种别走,在这等着小爷……”

“除了告状找帮手,你还会什么?若不是仗着家世,你这种人早就被揍死八百回了。”季学他之前的姿势,抱臂哂笑,“去吧,我等你召齐狗腿子,咱们衙门口见。”

三泰一下子慌了,冒着再被踹的风险,上来扯狄嵘:“少爷、少爷,咱快走吧,这要是再闹上万府,或者闹上衙门,今年可就真回不了京了……”

“回京回京回京!你就知道拿这个来压我!”

三泰被吼的一缩脖,小声嘀咕了句:“少爷你不也想回京吗……”

“你!”

周围隐隐传来哄笑声,狄嵘的脸乍青乍白。

“你们我记下了,给我等着!”

撂下这句狠话,狄嵘扭头冲出了人群。

“jiàn)民!让开!给我让开!”

一路左冲右撞,连落荒而逃都弄得怨声四起。

三泰一看自家少爷跑了,抱着从路人那要回的烧鹅追了上去。

平安带人往另一头找,没找到,等发现这边,已经散场了。

“大宝没事吧?我也没想到那药童不靠谱……”

季摇头,心知怪不了别人,忙起来哪里还顾得上孩子。

她俯摸了摸大宝脸上的红印,是被木柄戳出来的。

大宝晃了晃脑袋,去握她的手。

季抽人的时候,正好用的是上次被马鞭抽肿的右手,这会儿火辣辣的。

她并不后悔抽了那小纨绔,远远看到他要摔大宝的时候,她杀人的心都有。

只恨没使惯鞭子,总是抽空,这只手的伤又刚好,使不上劲……

平安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在担心那小魔星去而复返。

“用不着担心,那小魔王来邺阳不久,就搞得人憎狗厌的,万家老太爷是个拎得清的,虽然溺宠孩子了些,但不会仗势欺人。退一万步,即便闹上公堂也不怕,潘知县又不是黑白不分的糊涂官。”

季瞧着那小纨绔也是个拧脾气,所以才故意拿话激他,料他找家里人告状的可能不大,不过难保下人不会告状。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不想惹麻烦,不代表怕麻烦。

第374章 缺德玩意

“少爷、少爷……”三泰一瘸一拐的追上狄嵘,哭丧着脸问,“咱,咱真回去叫人啊?”

“叫什么叫?还嫌小爷我脸没丢尽!”狄嵘回又踹了他一脚。

三泰一只手捂着被踹的股,一只手抱着烧鹅,满脸憨笑。

“不找人就好、不找人就好,少爷,咱不能再闹事了……”

狄嵘一看他这蠢样子就来气,就因为小时候掉河里被他救了一次,祖母就让他给自己当了贴小厮。

可他既没头脑又没胆子,只知道少爷这不行、少爷那不可。

狄嵘要不是念着他陪自己长大的分,早把他卖了。

三泰边给他拍锦袍上沾的灰,边担心的问:“少爷你有没有事啊?”

此时的狄嵘,衣裳脏了,发髻散了,半边脸还有清晰的红印子,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用不着你管!”

他揉着被马鞭抽到的那只胳膊肘,嘴里嘶了声。还好那女人不擅使鞭,不然他这会儿皮开绽都是轻的。

随即又想到被季在大街上弄的颜面尽失,牙咬的咯吱响。

不行,这个场子一定要找回来!

他甩开三泰的手,一脸不耐烦的问:“马超呢?”

马超这些天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成天见不到人影,要是今天有他在,也不至于被人家欺负到头上。

他可比三泰机灵多了,一肚子主意。

三泰想了想:“好像在帮他娘找个亲戚……”

“这破地方,什么穷亲戚……”

狄嵘一肚子不爽,转个,一愣:“马超?”

马超并没听到,神色匆匆进了一家店。

狄嵘看了看门上悬着的匾,是一家牙行。

找亲戚找到人贩子这了?

他歪了歪头:“走,咱们也去看看。”

牙行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牙人从马超手里接过一锭银子,笑的牙花子都龇了出来。

马超似乎问了句什么,女牙人一脸为难。

狄嵘离得近了,勉强听到些声音。

“……真没瞒你,我那老姐妹早都不在邺阳了,跟她儿子去南方讨生活……她儿子跑货发达了,早不做这个了……”

马超问:“那她夫家在哪?”

“夫家就在邺阳县城,他男人得了痨病,早死了。”女牙人啧啧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她娘家好像还有个兄弟,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在居庸镇那边的黄板……”

什么镇?什么村?这都什么跟什么?狄嵘听的不耐烦了。

“马超,你做什么呢?”

马超回,见是他,脸色变了好几变。

勉强定下神,挤出一脸笑,殷勤的问:“少爷你怎么来了?”

“我想去哪就去哪!”

“是是是,少爷自然是想去哪去哪……”

“你亲戚找着了?”

马超脸色一僵,暗斜了三泰一眼。

“回少爷,还没。”

狄嵘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觉得这里也没甚意思。

“穷亲戚,找什么找!陪小爷找乐子去。”

马超附和道:“少爷说的极是,那听少爷的,不找了。少爷想找什么乐子?”

狄嵘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你拿主意,又不让骑马,无聊的很。”

马超眼珠一转,主意就来了:“要不咱们去吉祥赌坊逛逛,我听说那里闹的很。”

“真的?”狄嵘眼一亮。他听过赌坊,但还从没去过。

三泰顿时急眼了:“马哥,如何能带少爷去赌坊?回头要是府里知道,咱们要吃板子的!少爷,那地方不好,咱不能去……”

马超挤兑他:“怎么就不是好地方了?是男人都去那地方,咱们少爷怎么就不能去,你是说他不是男人?”

“我、我,我不是……少爷,你听三泰的,真不能去,咱们回府吧……”

狄嵘这个年龄,最是急于证明自己是大人的时候,听马超说男人都去,就动心了。

再加上他天生逆反心重,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要干什么。

返踢了三泰一脚,吼道:“要回你自己回!最好赶紧滚,别在我跟前碍眼!记住闭紧你的嘴,敢跟别人说,我用鞭子抽死你!”

三泰都要哭了。

觉得马超越来越过分,天天夸少爷马术好,哄着他四处纵马,现在又要带他去赌坊,再这么下去是不是就要带他去ji)院了?

可是少爷偏偏不喜欢听自己说话,三泰又急又无可奈何。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你跟人打一架……”打架总比去赌坊好啊。

狄嵘挥拳要揍他:“你还提!”

三泰抱头:“少爷你打吧,反正你今天不能去赌坊!”

马超似才注意到狄嵘的异样,啊呀一声。

“少爷这是怎么了?谁弄的?谁敢惹你,不要命了吧!”

“别提了!碰到个疯女人……”

“女人?女人也照打!少爷你告诉我她在哪……”马超边说边撸起袖子,一脸的义愤填膺。

狄嵘想起季说的,自己只能靠万府,靠一众狗腿子,离了他们自己什么都不是的话,越想脸色越难看。

他是要找回场子,但这次他要靠自己,给那个疯女人一点教训。

“你帮我办件事,找人查查那女人什么来历,来邺阳做什么的……那小孩从一德堂出来,他们应该跟一德堂有关系……”

马超问清前因后果,满口保证一定把事办好,又试探着问:“那少爷,吉祥赌坊……”

“不去了!”

想到季,想到刚刚出的糗,狄嵘什么兴致都没了,一脸郁卒的出了牙行。

马超嘴里叫着少爷,追出去前,回头看了眼女牙人,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女牙人笑眯眯点了下头,待人走远,脸一拉,往地上啐了口。

“缺德玩意儿!”

一德堂。

吃过中饭,季和大宝的惊也压的差不多了。

等了一中午也没等到万家来人,想着应该是没事了,话题又回到店铺上。

平安把上午看房的况跟辛子期说了,辛子期知道知道季心仪的应该是第一家店铺,也建议她买下。

赁的话,一月二两二钱,一年二十多两,六七年差不多也就一百五十两了,不划算。

“若是钱的问题,大可不用担心。天气越来越冷,护手霜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不说邺阳本地,之前推往其他府城的,最近两个月也都开始回款。设备坊推出的第一批医疗器械,也都陆续回款中,包括南方那边。下个月咱们可以分一次账,资金周转不会是问题。”

最近制药坊在大批量生产护手霜之余,又加了生产线,专门生产那四种新药。设备坊在生产之前那些医疗器械的基础上,还要赶制轮椅。投入有多大,季心里有数。

虽然她拿分红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其实并不太想在这个时候拖辛子期后腿。

辛子期却道那一百多两还影响不到他这边,这次分账也不会给她多分,但填个买店铺的窟窿还是绰绰有余的。

最后难得开了个玩笑,让季不要小看了他们的生意。

季清楚随着生意慢慢铺开制药坊和设备坊的利润空间会有多大,也便同意了分账的事。

第375章 红契到手

有人填这个窟窿,季一下子卸去了心头重担,速战速决,立刻就去找了那家房主。

房主也实在是火烧眉毛了,怕季再反悔,立刻就拿出了笔墨纸砚。

古时土地房屋等不动产买卖,买卖双方都要订立契约,其上载明土地数量、坐落地点、四至边界、价钱以及典、买条件等,由当事人双方和见证人签字盖章,作为转让土地所有权的证明文件。

不过契约又分为两种未向官府纳税前的地契称为“白契”,经官府验契纳税后则称为“红契”。

白契的话,买卖双方自己就可以签,只需找个中人作证即可。

但这种民间自写的契约是没有法律效力的,万一后续发生纠纷,官府不一定认,说不好还得挨罚。

那也好办。

签下白契后,新房主拿着白契到官府登记、交税费。官府收税后,会附上统一印刷的契尾,并加盖钤印,过户手续就办妥了。

经税契后,白契也就成了红契,是官方认证的正式契约,也是律法认可的产权凭证。

按规矩,契税要由买主支付,季打听了下,约为买价的百分之三。

若是一般的买卖,为了省税银和图方便,大家都是默认签白契。但像田宅这种交易,还是签个红契比较妥当,免得贪小便宜吃大亏。

白契找了辛子期作中人,很快便好。

眼看着天也不早了,现在送到官府办红契,拿到手至少也得等到明。平安便说交由他来送,季只管放心回家。

季也没跟他客气,给了他五两银子用来交税款,便和关山带着大宝离了邺阳。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随便吃了点东西,洗洗也就睡了。

听平安的,翌下午才去往县城,到的时候红契已经办妥。

季接过看了看,契尾原来是附在白契后面的,两者交接处还盖了骑缝章。

所谓契尾,就是把白契的内容概述了一遍,并写明契税多少,落款还有年月。

平安找了季五钱银子。

季让他拿去买点零食点心,他也不肯,嬉笑着说以后要去季店里蹭饭。

一切手续办齐,钥匙也拿到手,这家店从此以后就真正属于季了。

从赁到买,计划外的事还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不过她最终决定买下这家店铺,也并不全是因为下个月能拿到分红,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

百味坊开业后,若是生意不好便也罢了,若是生意好了,房租会不会涨?

大概率是会的,不然房主为何坚持,赁的话契要一年一签?

虽然他本意是想提高租赁的门槛,让季转而选择典或买的方式,但若季真选了租,难保他没存着坐地起价的心思。

也许眼下没有,将来看到生意红火呢?

二两二钱已经够高了,若是再涨,那当真就是宰冤大头了。

不愿意涨?可以啊,到期人让你搬走,谁怕谁呢。

租人家的房子就这点不好,一点自主权都没有。

或者还有更恶劣的,以后有了对家,人从房子产权入手,直接花重金找上房主,给你来个釜底抽薪,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倒不是季有被害妄想症,实在是前世见惯了这种cāo)作。

现在红契拿到手,至少去了两大隐忧。

但是买店铺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一连串的事等着。

首先是翻修问题。

这家店有些年头了,原先开的是布庄,旧是旧了点,总体还算干净,墙面地面院里院外,只需要稍微修整便可。

主要是店里的格局要改一下。三间门面,季打算一间作百味坊,一间作酱醋坊,两者的室内布局自然是不一样的。

还有搁产品的木架、柜台和桌椅这些。

平安自告奋勇,说工匠和木匠全交给他来找,保证物美价廉。

季真想给平安脖子上系个红领巾。

平安也不愧是邺阳通,说找人,隔天上午人就到位了。

“这是王大贯,专门做泥瓦匠的,修整内屋也不再话下。这是木老倌,祖传的木工手艺,街坊邻居人人夸。”

说到这,平安有些不好意思。

“他俩不是大铺子里的,自家也没开店,平时就到处接点散活……但是季娘子,他们手艺真的很好,而且工钱也便宜,你不信可以让他们试……”

“你介绍的我当然信。”季笑着跟两人打过招呼,又看向他们后。

王大贯带了两个帮手,家伙式也都带来了。

木老倌只带了一个又黑又瘦的半大少年,瞧着应该还不到十岁,一双眼睛倒是精神,发现季看他,似有些紧张,但并不躲闪。

“老伯,这是你家孙子?”

“小老儿没有儿孙福,这孩子是个可怜的……小舟,跟东家问好。”

叫小舟的少年规规矩矩给季鞠了一躬:“东家好。”

既不是儿孙,那便是学徒了?

这么小的年纪,出来做童工,季不落忍,但也没奈何。这种况实在太普遍了,木老倌说他可怜,说不定家里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王大贯和他带的帮手已经忙活上了。

店里是重中之重,院子也有要翻修的地方,季直接带木老倌和那少年去了第二进院子,告诉他们工作地点就在这。

木工嘛,首先肯定要有木材。

平安说,若是季放心的话,采买木材这块可一并交给木老伯。他早些年在林场干过,和那边的人都熟,能用最便宜的价买到好木材。

这个木老倌虽然面容慈蔼,但仅凭一面之缘,让季完全相信也不太可能。

不过她和关山往来一趟县城不容易,事事亲力亲为实在太耽误时间,虽然有平安帮忙监工,但他又不懂木材……

最终,季同意了平安的提议,只对木老倌提了个要求事无巨细都要记账,到时也方便核对。

木老倌笑呵呵应承下来。

从邺阳回去,季还在琢磨店里的事。

“装调料的包装纸要买,别的纸不行,得油纸,最好是能做成纸盒……装酱醋的小陶瓶也要买,不过这个简单,徐大叔之前在陶场干过,徐来福说这事由他爹出面,能拿到内部价……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季想了一路,到居庸镇的时候,关山在路口勒停了马车。

“怎么停了?”

关山言简意赅:“去书铺,拿书。”

季莫名其妙,最近她都是事,哪来的时间抄书?

关山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我抄。”

“你不是……”季想问你不是要去马场吗?不过话只问了一半,就咽了回去。

不管关山为何改变主意,他老实在大丰村待着,就会少一些危险和麻烦。

“那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季下了马车,飞快跑进书铺。

“呦!你可有子没来了。”

方老板打过招呼,问她这次打算接什么类型。

季用两根手指比了比,要求特别简单:“厚的。”

关山负手立在马车旁,看着抱着厚厚一摞书朝他走来的季:“……”

第376章 积极吃瓜

马车刚进村,就见许多人一脸兴奋的往村西跑,显然又有闹可看了。

那些帮工的家里人,见到季纷纷停了下来,打完招呼,免不了闲聊几句。

季从马车上下来,就问怎么回事,大家急匆匆都去看什么?

“看什么,看好戏呗!”

“谁家的好戏?老季家的!”

“你是不知道,听说你那四……那季老四被她婆娘给打了!”

“我儿媳妇亲眼见着的,回来跟我说,说打的可厉害了,人都没气了……”

没气了?季这下是真惊着了,杜彩珠那么虎的吗?

旁边路过的人闻言就插了句:“啥没气啊?别瞎咋呼,请了大夫,人救回来了。”

季刚扬起来的嘴角就又落了回去。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救回来了也得去看看,童生老爷挨打,八百年都不定能见一回。

季看着村民们七七八八跑远的背影,忽然理解了他们平衷看八卦的心。

哪怕是看她的八卦,她也能理解了

就像这会儿,若换成别人,她听都未必有兴趣听,但挨打的是季连樘,她心里就痒痒的……好想去现场观摩一下。

关山瞥一眼她那蠢蠢动的样子,有点说无言的味道。

半晌问了句:“要去看?”

季以为关山也想去,有种遇到同道中人的感觉,忙不迭点头,双眼发亮。

“不过我是不是得找什么包一下脸比较好,就这样堂而皇之去看笑话,那家子还不得气死?”

季探进车厢,翻找了一下,找到一块长方形的布巾,展开像围巾那样往头上饶了几圈,只露俩眼睛看着关山。

“认得出吗?”

关山皱眉,盯着她看了会,朝车厢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上车。

季扶着他的手臂上了马车,坐在车厢里,想了想,觉着这样不行。

坐马车去看笑话也太招摇了,那她把脸包起来还有什么意义?

还有关山,目标太大,要不让他先回去……

季掀开车帘,还没说话就是一愣。

这哪里是往村西去,分明就是回家的路。

季拖长了音喊关山,关山背对着她,充耳不闻驾他的车。

季又拔高嗓子喊了声疾风,疾风抖了抖耳朵,撒丫子跑得更快了,不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

季:“……”

正单方面瞪着关山,就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紧跟着院门就被拉开了。

最近两次进城都没有带大宝,作为他前在邺阳乱跑的惩罚。

不过也不是真让他一个人在家,还有季明方陪着。

季明方跟着采购小队坚持了这些天,腿有些吃不消,胡良发现后,就让他歇着。

若是以前的季明方,听了这话心里不定会怎么想。但如今的他已不会那么敏感,也不会再钻牛角尖。

坦承自己在某方面的不足,其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况且收菜已经接近尾声,除了胡良找来的几个同村同龄人,季连松和史勇也都在帮忙,少他一个确实没大关系。

季明方便又回来继续跟大宝学认字。

虽然大宝面对外人时一直都是一个样,但跟他相处久了的季明方,很明显能感觉到他的不开心。

不过即便他再不开心,也没耽误“上课”,大概是怕季回来收拾他,或者再把惩罚延期。

该教的教完,季明方开始练习,他就坐到堂屋门口一个人生闷气。

或者拿纸团扔大黄,大黄捡回来,他再扔,大黄乐此不疲,他心更加不好。

终于听到马车声,小脸也终于有了神采。

季明方从西屋出来,正看到大宝踩着小凳子拨开门栓的景。

大宝看着季,眨巴眼,我委屈我不说的表。

却不知此刻季比他还屈,直接把他挟到堂屋门口数落起来。

“能耐了啊你,都会自己开门了,长个头了不起?”

大宝:你之前确实夸我长高了很厉害……

“我以前怎么跟你说的?没弄清楚是谁前,门不能胡乱开,你把话吃肚里去了?”

大宝:听出来了是你才开的门……

“还有之前在一德堂,发现我不在,为什么不在原地等我去找你?偏要胡乱跑,街上多乱啊,万一再被人贩子给拐走……”

大宝:为什么翻旧账……

看他虽然垂着脑袋不说话,但浑散发着不服俩字。

季直接来了句:“足延期。”

大宝这下终于仰起了头:“……我今天很乖。”

季开启假笑模式:“谁让你运气好,赶上你老姐我心不好。”

拍了拍他脑门,直接进了院子。

季明方一脸同的看着大宝,大宝则死盯着关山都怪他。

关山熟视无睹,卸车后将马牵去了后院。

过了会儿,季从东屋出来。

先是走到西屋门口往里瞄了瞄,发现大宝和季明方都趴桌上写字呢,便蹑步出了堂屋。

和洗完手端水从灶房出来的关山撞了个正着。

季清了清嗓子,说有事要去找谢寡妇商量,若是回来晚了,晚上就吃咸菜粥。

关山一副看透她的神,嗯了声。

季满意的溜达出了家门。

到了胡家,果不其然帮工们都在说这事。

季凑过去听了会儿,也没听出什么细节。翻来覆去就是季连樘被打了、被杜宝珠打了、被杜宝珠打晕了。

至于两人为什么打架,却是一问三不知。

吃瓜最怕吃的是半生不熟的瓜。

不过这个问题到底也没能瞒多久。

季家。

康婆子对着紧闭的东厢门哭骂了半,骂累了,这才掀帘子进了东间。

季连樘已经醒了,但他赖在季庆山和康婆子的炕上,死活也不愿意回自己房。

康婆子看着自己儿子肿的亲娘都不认识的脸,拍腿又嚎上了。

“做了什么孽哟!咋就娶了这么个母霸王回来,她是想打死你好守寡啊……”

这段时间,季庆山的体原本都好些了,今天被这一出闹的,手又抖上了。

他盘腿坐在炕上,拿烟锅子往炕桌上磕了磕,说话前嘴角神经的抽了一下。

“你媳妇,为、为啥打你?”

康婆子尖声道:“别管是为啥!她也不能打自己男人,反了天了!”

季庆山摆手让她闭嘴,指着季连樘:“你,说。”

季连樘脸上浮现出几丝心虚。

第377章 我要休妻

当初,因朱氏和季老三上城讨账,不慎闹到了学政和潘知县面前,累的谭先生和其兄长蹲了大狱。

许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谭先生在狱中并没有牵扯出意楼的事,所以季老四上最大的罪名,就是花了十两银子行贿进入县学附读。

品行确有不端,但到底是为了读书上进,且数额不大。

至于被意楼的打手扔到县学门口……院考失利,疯的颠的都有,去买个醉,虽有碍斯文,却也是人之常。

是以新任的教谕本着怜才之心,并没有重罚,只是将季连樘叫去当面训斥了一番,而后将他逐出了县学。

即便不逐,季连樘也不可能再去县学了。

当时季庆山心灰意冷,已经不准备再让他读下去。

然而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不出季所料,季庆山冷掉的心很快就又死灰复燃了。

眼看着宋中秀才后的种种风光,全村人人巴结、争相吹捧。眼看着他攀龙附凤飞上高枝,自此飞黄腾达、步步高升。

谁能不眼?

季连樘不过只差那临门一脚啊,他只要跨进去了,就可以和宋一样……

本就没死透的心,在康婆子和季老四连番说服下,到底还是点了头。

县学去不成,镇上书院也没脸去,即便季连樘有那个脸,家里条件也不许。

那就只能在家备考。

而且这一切还有个前提,娶杜彩珠。

季连樘纵然百般不愿,还是咬牙把人给迎进了门。

可那杜彩珠没有半点如他意的地方,新婚第一晚,他的心就飞到了远在意楼的菱花上。

婚后,季庆山开始敦促他用功读书,如若不然,就和季连柏一样下地干活。

若是以前,季连樘也不是耐不下子的人。但房里多了个母夜叉,心里又忘不了俏菱花,他哪里还坐得住?心里就跟猫挠似的,成想往邺阳跑。

可去也不能空手去呀!

康婆子那已经榨不出油水,他思来想去,只能忍下恶心,对杜彩珠和颜悦色起来。

杜彩珠自嫁进季家,季连樘就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突然来了这么大的转变,如何能不心花怒放。

康婆子和朱氏打她嫁妆的主意时,她半点不肯让人占了便宜。偏偏对着季连樘那张脸,脑子就成了浆糊。

就这样,季连樘三哄四骗,杜彩珠的钱袋子就少了十好几两。

硬挨了半个月,季连樘终于找了借口,说要去镇上书铺,看看有没有今年新出的时文。

季庆山见他这段时间闭门不出埋头苦读,对杜彩珠也殷勤备至,以为他痛改前非了,便也没拦着。

结果这一去坏了事,季连樘当晚没有回来。

杜彩珠担心,问公婆要不要去镇上找人。

季庆山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康婆子心知肚明,还扯谎替儿子遮掩,说是她让老四进城办点事,明天才回,好劝歹劝才把杜彩珠给劝回去歇着了。

今天晌午头都过了,季连樘才回来。

书倒是真买了,就是脸色不大好看。

杜彩珠以为他是累着了,就想让他进房躺一躺。

结果季连樘把袖子一甩,指着她的鼻子让她滚,滚出季家,滚回杜家。

而后气冲冲朝堂屋走,嘴里嚷着要休妻。

杜彩珠呆了,想让他把话说明白。

两人拉拉扯扯间,一团东西从季连樘袖口掉了出来。

季连樘回过神就要去抢,到底没快过杜彩珠。

杜彩珠将那团东西展开来一看,竟是个银红色的肚兜!

季连樘恼羞成怒,劈手将那肚兜抢回去折叠好,格外宝贝的塞进前襟,半点也没有被发现的愧疚。

他根本就不喜欢杜彩珠,自然不会在乎她的感受,更何况现在还发现了杜彩珠的真面目,原本的十分厌恶变成了一百分。

杜彩珠在短暂的错愕过后,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脸色变得有些吓人,寒着声音bi)问季连樘肚兜是谁的。

季连樘都懒得搭理他。

成亲之初,他还是有点忌惮杜彩珠的,毕竟以她那体格,想踏平自己眨眨眼的事。

后来发现,这杜彩珠纵有百般不是,有一点还好的,那就是子好。

安静,不惹事,平时就在房里呆着,也不瞎窜门,也不乱溜达。当然,一般人家的门她也进不去,总不能让人家也把门加宽吧?

最关键一点,她对自己百依百顺。

季连樘屡屡受挫的心,在她崇拜和欣赏的目光中,逐渐又膨胀了起来,渐渐就忘记了潜在的威胁。

其实只要他肯看杜彩珠一眼,就会发现杜彩珠的绪已经在失控边缘,她的眼神也已经发出了危险的预警。

只可惜他不屑看,转大摇大摆朝堂屋走,心里还在畅想着脱离苦海,就蓦地被人抓住了后颈。

杜彩珠提着他后领,抓小鸡似的将他一路拖回了东厢。

季连樘被噗通扔到炕上,眼睁睁看着门被关上,一座庞大的山向自己走来,他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平静的午后,一声惨叫响彻季家上空,再然后是一连串的惨叫。

季庆山、康婆子,还有三房一家,全都被惊了出来。

康婆子最先反应过来这叫的杀猪也似的,是她儿子啊!

她颠着小脚上前捶门,尖叫着让杜彩珠开门。

杜彩珠根本不应声,回答他的只有季老四从高亢一点点弱下去的声音。

康婆子嘴里叫骂不迭,担心的团团转。

到底是季庆山镇定些,指挥老三去灶房拿刀,最后连踹带别,总算把门给弄开了。

众人闯进东厢,被里面的画面惊呆了。

只见杜彩珠骑在季连樘上,一只手掐着他脖子,另一只手啪啪的朝他脸上抽,停都不带停的。

光听那脆响,朱氏都感觉脸皮发疼。

康婆子疯了似的扑上前,想把杜彩珠推开,吃的力都使出来了,杜彩珠愣是纹丝也没动。

季庆山看儿子没动静了,也是气得不得了,拿拐棍杵着地,让杜彩珠住手,还让老三和朱氏上去把人拉开。

老三两口子哪敢上啊,都不够人家一胳膊抡的。

最后还是杜彩珠打累了,自己停了下来。

季连樘已经被扇成了猪头,且双目紧闭,怎么叫都没反应。

康婆子还以为她的宝贝老四被打死了,夺过老三手里的菜刀要跟杜彩珠拼命。

结果刀不费事就被杜彩珠夺了过去,紧跟着康婆子眼一翻也晕了过去。

不知是伤心过度,还是被正对着自己的刀口给吓得。

好在虚惊一场,季老四只是被活活打晕了,并没有被打死。

经过千锤万练的季连樘,在季庆山失望的目光中,只有短暂的心虚,随即便硬气起来。

“我要休妻,杜彩珠她骗婚!”

第378章 金凤凰脱了毛

康婆子虽然在外面叫骂了半,口口声声喊着等老四醒了就让他休了杜彩珠。

但季连樘真要休妻,她反而迟疑了。

“老四,娘知道你受苦了,你再忍忍……”

“娘!那杜彩珠就是个活夜叉,儿子都要被她打死了,你让我怎么忍!”

康婆子往窗外面看了眼,压低声道:“不看别的,咱总得把那二十亩地弄到手再说,不然你还咋考秀才?”

原以为那二十亩地的地契是跟着嫁妆一块过来的,杜彩珠不给看没关系,地总是季家的吧?

康婆子就打算去巡逻一下。

她故意扛着锄头去问杜彩珠,陪嫁的地在哪片地界啊,她也好去除除草、收拾收拾之类的。

杜彩珠却道,地契并不在她那,她爹说了,等生下孩子,再把地划过来。

康婆子当时气的脸都青了,摔了锄头站院子里指桑骂槐了半,骂完就催着季连樘勤快点,她要早点抱孙子。

“还有,那杜老财一大把年纪,眼瞅着也没几个年头可活了,就杜彩珠这么一个独生闺女,等他两腿一蹬,偌大的家业还不都是你这个女婿的?你就再忍个几年,等家产到了手再休……”

她一口一个人家活不长,也不想想,杜财主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五十几,且有得活呢。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季连樘更是一脸悲愤。

当初就是因为康婆子说,杜彩珠嫁妆丰厚可以供他继续读书,杜家的家财将来也都归他继承。

若不然他如何会折屈从于那样一个粗鄙不堪的女人?

可是他们都被骗了!被杜家骗了,被杜彩珠骗了!

“根本就没有陪嫁的二十亩!”

康婆子眼一瞪:“咋就没有了?议亲的时候说的好好的,她杜家敢不认账?!”

“不是不认账,是有也不会给杜彩珠!你去西庄仔细打听打听,那杜老财正月里得了个儿子!家财自然是留给他那儿子的,哪里会有我的份!”

康婆子不敢信自己的耳朵杜老财有儿子?

这咋可能?

几十年就得了个闺女,这老都老了,突然蹦出个儿子来?

“你听谁说的?这事也太没谱了,你那岳母多大年纪了,还能生的出来?”

“谁说是我岳母生的了?”季连樘挣扎起,“幸亏我这回去了意楼,你是不知道,原来……”

要说杜老财这人,抠门抠的远近闻名,但有一宗好也远近闻名,那就是对老妻一心一意,没有花花肠子。

就算老妻只给他生了个闺女,也没说纳妾什么的。

几十年都这么安安泰泰过来了,偏偏去年谈生意去了趟意楼,偏偏席间还喝多了酒,结果就出了岔子。

意楼里的姐儿都看不上他这个糟老头,一土味不说,就算有俩钱,也不过是个乡下土财主,陪陪酒说说奉承话可以,没人去打什么歪主意。

和菱花交好的一个小姐妹翠枝却是个有远见的,打听清楚杜老财家里的况后,趁杜老财微醺,伺候了他一夜。

两个月后,这翠枝就闹上了杜家,说她怀了杜老财的种。

这翠枝是清倌人,还没开始挂牌接客,头一个跟的男人就是杜老财。她现在有了子,孩子的爹那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杜老财那晚,醉是真醉,但还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不然也不能成事。

正是因为记得些细节,他才无从抵赖。

翠枝赎进了杜家门,杜老财那老妻就被气倒了,终不吃不喝。

杜老财跪在她头发尽毒誓,说留子不留母,等翠枝生下儿子,就把她远远送走。

可还有句话叫食髓知味。破了戒的男人,再想回头,是不能了。

他即便在心里垒上再高的墙,也是中看不中用的虚势,女人只需轻轻一个手指头,就能击溃他的全部防线。

杜老财自问,若没碰过别的女人,他守着老妻一个也能过一辈子。

可碰过了、尝过了,尤其对方又是个俏俏的美人,还百般主动的投怀送抱……这让人如何硬的下心肠?一夫妻百恩啊。

更何况还不止一。那翠枝不愧是青楼出来的,即便怀着子,也有的是法子伺候男人,伺候的那叫一个殷勤。

就这样,杜老财怀着对老妻的愧疚,背地里又暗暗和翠枝通着款曲。

今年正月,翠枝生了个大胖小子。

香火有继,杜老财老怀大悦,他开始越来越多的留宿在翠枝的院子里,再也不提留子不留母的事,对老妻的愧疚之心也渐淹没在了天伦之乐里。

就连曾经的掌上明珠,也在翠枝的枕头风里,益生了厌烦之心,这才会匆匆将她打发出门。

眼见着杜家已经在自己掌控之下,翠枝得意啊,免不了要跟曾经的小姐妹炫耀一下。

两下一碰头,菱花可不就知道季连樘娶的是谁了?

她本来是不想见季连樘的,可季连樘揣着银子来的,她也已经挂牌接客,陪谁不是陪?索就留了他一夜。

睡觉是其次,主要是为了听那杜彩珠的乐子。

聊着聊着,不可避免的就聊到了翠枝上。

菱花话里透着掩不住的艳羡。杜老财人虽然磕碜了点,但翠枝到底是上了岸,被男人宠着纵着,还不用看正室脸色,如今又生了儿子,后半生也有了靠头。

她还告诉季连樘,当初杜老财赎翠枝,被老鸨敲了好一笔竹杠。

翠枝有个弟弟,喜欢赌钱,翠枝就是为了替那弟弟偿还赌债,才被家里人卖进楼里的。

从去年到今年,翠枝从杜老财那不知道要了不少钱,全都给她弟弟拿去赌了。

杜老财之所以被叫做财主,少有人称他员外,就是因为他虽有些家产,但跟那些家底深厚的员外比还差着一大截。

如今又多了个一心往娘家扒财的翠枝……听说名下的田已经卖了不少,没卖的也都是翠枝儿子的,跟杜彩珠可没关系。

季连樘一听,怎么能不受刺激?这才从温柔乡里抽,一进家门就要休妻。

晴天一声悍雷,康婆子被震瘫在了地上。

“那,那这杜彩珠,不是白娶了?”

第379章 别不是喜当爹

“那,那这杜彩珠,不是白娶了?”

还以为娶了个金凤凰,搞半天是只秃毛鸡?

没人回答康婆子的话。

季庆山先是失望于老四死不改,去了那意楼找窑姐儿厮混。

后又被杜家的事给冲击到了。

他苦心盘算了一场,原来竟是拨错了算盘。

杜彩珠继承不了杜家的家业,还拿什么支撑老四往上考……一腔心血付诸东流啊。

季庆山哆嗦着嘴,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最后紧紧闭上了眼,一瞬间老态尽显。

康婆子爬起,嚎啕着冲出了堂屋。

“个没人心的小娼妇,骗婚骗到我家头上来了?杜彩珠你出来!给老娘出来!”

天都快黑了,季家人拽着杜彩珠去了西庄。

村里人都以为是杜彩珠打了季连樘的缘故,康婆子这是要上杜家讨说法去了。

有好事的就跟着过去瞧闹,后来直接被惊掉了下巴。

季家到底没能如愿休妻。

正如季连樘从菱花口中探得了杜家的底,杜老财也在翠枝那里得知了季连樘的全部底细。

狎ji)、喝花酒,还有威胁自家先生的龌龊勾当等,这些若是捅到县里,季连樘的仕途便彻底毁了,何止是考,童生的名号都未必能保住。

季家人怂了,带着杜彩珠缩首夹尾的回了大丰村。

黄粱梦破,淤积的绪总是要发泄的。

何况恼的并不止康婆子一个,朱氏更恼。

这回去西庄,总算见到了那个翠枝,穿金戴银、发号施令,俨然一副当家做主的派头。

而杜彩珠的娘却闭门养病,听说自杜彩珠出嫁后就没出过院子,杜老财也没去看过一回。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以后杜家的一针一线都是那个胖娃娃的,跟杜彩珠半文钱关系也没有。

那她巴结了杜彩珠这么久,岂不是白费劲?

总要得点实惠才行。

朱氏就提醒康婆子,那二十亩地是落不着了,但杜彩珠还有九箱嫁妆……

婆媳二人便趁杜彩珠回房,拿斧头砍掉了搁嫁妆箱的那间房门锁。

看着码放的整整齐齐的箱笼,康婆子失落的心总算得到了些许慰藉。

犹记得女方嫁妆被抬过来那天,村里人起哄要开箱笼看看。

康婆子有心炫耀,但杜家那边的人锁的严严实实,根本不给看。

还惹的猜测纷纭,说这些箱笼里装的都是衣裳、首饰、绸缎等好物,指不定还有真金白银……

康婆子正沉浸在美梦中,朱氏已经迫不及待了。

她抢步上前,打开了最近的箱笼。

满脸的狂喜变成了空白。

又去开第二个,表如出一辙。

就这样一溜下去,等最后一个箱子被打开,朱氏手里的菜刀哐当脱落。

“娘唉……”

康婆子蓦地扑到箱笼前,双手哆嗦着捧起一捧旧棉花。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往底下扒拉。

既没有扒出来金,也没有扒出来银,只扒拉出来半箱笼土砖。

康婆子疯了一般,挨个扒下去,都是一样的况。

难怪,难怪每个箱子都那般沉,难怪拦着不让看……

其实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如今杜家把家的是翠枝,她的目的只是打发掉杜彩珠,怎么可能许给她备嫁妆。

康婆子一股跌坐在地上,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朱氏数了一遍,发现这里只有八个箱笼,还有一个,应该在杜彩珠房里。

她再怎么说也受宠了那些年,不可能一点私房都没存吧?要不然哪来的钱给老四的?

肯定都在那个箱笼里!

婆媳俩仗着有理,一块闯进了新房。

原以为被戳穿了谎言的杜彩珠,肯定会心虚不已的把私房银子如数奉上、百般讨好。

谁知两人前脚进屋,后脚就被双双丢了出来。

康婆子几乎摔断了老腰,趴地上扯嗓子干嚎:“老天爷你咋不睁睁眼!这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了啊!儿媳妇打婆婆啊,没王法了啊!”

朱氏被摔的气晕八素,还不忘见缝插针为自己争取好处。

“娘,二哥家那两间房,当初是给三弟妹摆嫁妆的,现在你也看到了,她那嫁妆都是糊弄人的!房子可不能再便宜她……”

提到假嫁妆,康婆子心一痛,假哭变成了真哭。

“天啦!骗子!你们杜家一窝骗子!你们咋不怕遭雷劈哟!你们早晚遭报应啊!”

正骂着呢,杜彩珠冷不丁跨出了房门。

康婆子吓得瞬间收声,和朱氏挤到了一起。

杜彩珠脸上木登登的,看的人心里直发毛:“当初谁许给你的嫁妆,你去找谁,我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雷劈也劈不到我。”

“你、你……”康婆子捶着心口,被气的直翻白眼。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天底下竟然会有如此厚脸皮的人!

“还有,你们要是敢,尽管让季连樘休了我。他一天没休,就一天还是我男人,那他就得跟我回房睡。”

杜彩珠撂下这句,直接去了堂屋,东间随即响起季连樘变了调的惊叫。

康婆子眼睁睁看着杜彩珠把挣扎不断的季连樘一路扛、扛回了新房。

她想拦,但她不敢。

半天回过神来,一拍大腿,大放悲声。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你受苦了啊……”

据说康婆子直哭到了后半夜,第二天全村都传遍了。

季听后,一时不知该作何表。

想了半天,诚心问了句:“那儿子真是他的吗?”

别不是喜当爹吧。

季雪兰好笑的瞪了她一眼:“有家有业的,不弄清楚敢往家里接?”

“那未必,精虫上脑会导致眼瞎心盲,还指望他有基本的辨别能力?义千金,终究抵不上前四两啊……”

“瞎说什么?”谢寡妇捶了她一下,又往东屋的窗子瞟了瞟。

这会儿刚吃罢晌午饭,她和季雪兰过来找季说点事,院子里除了她们仨是没有旁人,但大宝和季明方在西屋,还有关山,关山就在东屋抄书,让他听见季说这种话多不好。

不过谢寡妇也觉得那杜老财太不是玩意儿!

压低了声音道:“老夫老妻过了大半辈子,咋就突然被个狐狸精迷了心窍?听说那窑姐儿和杜彩珠一般大的年纪,实在是……”

实在是让人不知说啥好,狐狸精固然该骂,但那老东西也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季却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第380章 给季家点个蜡

有人说,男人其实是这世上最专一的生物,十八岁时喜欢十八岁的姑娘,二十八岁时仍然喜欢十八岁的姑娘,三十八、四十八……哪怕到了八十八岁时,喜欢的还是十八岁的姑娘。

例外是有的,但大部分都不例外。

而且在不例外的那群人中,多数即便活到一百岁,对自己的生殖力也依旧充满了信心,轻易是绝不肯相信自己被绿成草原的。

谢寡妇听完她这稀奇古怪的理论,恨不得去捂季的嘴,这要是让关山听见了……

倒是季雪兰噗嗤笑了起来:“别说,还有道理。”

“对吧。”季冲她挤了挤眼,又拍拍谢寡妇的肩,“用不着这么紧张,又没有外人。”

以前是姑娘家,这不让说那不让说,现在都成亲了,百无忌。

更何况季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年老失节”这种事,她工作那会儿已经见怪不怪了。

有些体体面面的老人,瞒着家里人来医院,除了不治之症,多半是那种见不得人的病。

有跟保姆乱来的,有跟广场舞伴跳出了感的,还有花钱在外面瞎搞的。

家中的妻子被蒙在鼓里,甚至无知无觉被传染……

同事说,有些人正经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反而放dàng)不羁起来。

季想,可能一辈子太长,而对一个人从一至终,又实在太难。

“不过老季家这回……”谢寡妇似乎想表示一下同,但被自己忍笑的表出卖了。

“村里都是看笑话的,他们当初有多瑟,现在就有多打脸。还以为娶的是个善财童女,结果……不过那杜彩珠可真够悍的,听说季连樘被打的不成人样,连康婆子都直接拎起来朝门外扔,季庆山被她气晕了三回。”

季觉得有必要先阐明一下自己的立场。

她不支持家暴,男女皆不可。

但若被暴的是季连樘,嗯……可见人本质都是双标的。

那也没有办法,有些人渣,就是欠社会的毒打。

外人打他要吃官司,被自己老婆打那就是家事,旁人管不着,律法也得睁只眼闭只眼。

看来不论古代还是现代,暴力只要上婚姻的名义,就会变得冠冕堂皇起来。

所以男男女女们,婚前若是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人面兽心,那就一定得衡量清楚,看看自己拳头够不够硬,谁不够硬谁吃亏呀。

季雪兰没想那么多,她心里只有纯粹的痛快。

康婆子踏着几个儿媳的脊梁骨,作威作福了半辈子,山水轮流转,总算到了她还的时候。

“那季连樘就没想过休了杜彩珠?”

忍气吞声,季觉得这不像老季家的风格。

“那谁知道?感觉被捏住了把柄似的。也有人看不下去,去劝过杜彩珠……回来都说她脑子有点问题,不和人争也不和人辨,但是认死理,说不通。”

整个给人的感觉跟个泥塑似的,直愣愣坐在那,看似听人说话,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炕上的季连樘,瞧着有点人。

季就想不通了,杜彩珠能凭武力值把季家人收拾的服服帖帖,怎么就眼睁睁看着小妾进门、亲娘被冷落?

“她不眼睁睁看着还能咋办?那毕竟是她爹。爹再有不是,做人子女的也不当说,何况她爹也疼了她那些年……”

季叹了口气。

子不言父过,女不道***,还有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真的就那么金科玉律吗。

爹疼过她,那娘还生养了她一场呢。就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自己心安理得出嫁……就为了嫁季连樘?

罢了,每个人经历不同,想法也不同,她不能感同受,便不该以己度人,更不该胡乱评判。

反正……给老季家点个蜡吧。

闲话叙完,总算说到正题。

谢寡妇和季雪兰这次过来,主要是想问问季要不要再招些人。

如今菜收的差不多了,胡家和西河沟堆不下,便按照头先的计划,堆到了高婶子和冯六嫂家。

制作点也跟着分了四个。

季雪兰总管四处,兼管西河沟。谢寡妇、高婶子和冯六嫂则分别负责自己家的制作点。

那六十五个帮工却不好分,一分为四的话,每一处还不到二十。

若是去年的量,肯定是够的,今年翻了一番,人手就成了效率的关键。

可村里合适的人都已经筛选的差不多了。

“你看从外村招呢?咱们严格把一下关,只让她们做挑菜洗菜的活,工钱可以少给些……这天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雪了。”

最近外村来找季雪兰和谢寡妇求活的还真不少,一天给三四文钱都愿意。但没有季开口,她俩谁也不敢拿这个主意。

外村……季敲了敲下巴。

“可以,就按你们说的办。对了谢姨,你原先在镇上作坊做工时,不是认识几个黄板村的?”

“是认识……”

季干脆道:“若有你信得过的,招几个过来。”

之后两天,老季家不但没有消停,反而越闹越大。

这回主要是朱氏在闹。

她算是看清了,季连樘是到死都不可能考上秀才了,如今连有钱媳妇都是假的,以后不拖累他们三房都算良心,还沾什么光?!

既然如此,何必再供养个废物?家里的钱就该供养她明茂!

基于此,朱氏提出了三大诉求:

诉求一,把季明茂送去镇上书院。

诉求二,把东厢原本属于二房的那两间重新划给他们三房。

诉求三,分家!

从某方面来说,朱氏也算是个“觉醒者”,虽然觉悟仅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上。

她自然是不敢跟杜彩珠闹的,那就只能跟康婆子和季庆山闹。

康婆子一方面觉得反了天了,现在连朱氏都敢跟她吆五喝六。

可另一方面,她又确实再拿不出有效的手段来钳制两个儿媳。

对杜彩珠,咒骂和讲道理都不管用,武力值决定一切。

对朱氏,季连樘的光环已经碎了一地,给谁画饼谁能信?

至于老三,他完全不吭气,由着朱氏闹。

三房的几个孩子,因为康婆子终年的偏心,更是不可能跟她站在同一阵线。

康婆子孤立无援,那叫个恨啊!

她并没有反思自己,只觉得老天爷处处跟她作对。咒天骂地自不消说,一天还能和朱氏大战三百回合。

季庆山被接连气了好几场,又倒下了,病眼看有加重的趋向。

两人这才休战。

季庆山醒来,让康婆子把里正和几个乡老叫了过来,直接略过了朱氏的前两个诉求,同意了第三个。

按说老季家到了这份上,是万不能再分家了,否则就真是四分五裂了。

而且分了家,以后靠谁?

但话又说回来了,即便不分,三房好像也靠不住……

真正傻眼的是朱氏。

第381章 招工余波

朱氏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她清楚的知道,靠自己和自家男人,好子就别想了,吃风喝土倒是很有可能。

所以提分家只是为了威胁,为了促使公婆同意她前两点诉求。

万没想到,经过这一连串冲击已经心如死灰的季庆山,干脆利落就把家给分了。

说什么也晚了。

自季和大房之后,三房也分出了季家。

不过是分家不分居的形式,还住在老宅。

除了田地牲畜,朱氏心心念念的两间东厢也分给了她一间,让季明茂从堂屋西间搬了过去。

杜彩珠对此倒也没说啥。

事实上她是万事不问的,该吃吃,该喝喝,其余的时间全在房里陪季连樘。

似乎眼里心里只有季连樘一个。

至于季连樘本人……康婆子冒着再被扔出去的风险去看了一回,倒是没再添新伤,就是双眼无神躺在炕上,瞧着有点生无可恋的意思。

康婆子难受啊,是真的难受,感觉心都被人挖空了。

她想不明白,她那么出色的一个儿子,咋就摊上这么嗖嗖的悍女人。

儿子被打的下不来炕,当家的子也垮了,康婆子没了主心骨,骂人的调子都低了不少。

季庆山倒好像想开了,再没有发过脾气,熬好的药也都一滴不剩喝进了肚里。

他还让康婆子看着老四,让他不要再闹别扭,老实喝药,快快把体养好,养好后跟他一块下田或者找点别的活计做,死了走仕途的心,这辈子就认命当个庄稼汉吧。

只不过他的认命,和寻常人理解的认命,显然又是不同的。

另一边。

要从外村招人的消息刚放出去,一下子就来了不少人。

季专门腾出一天,和季雪兰谢寡妇一起,从早面试到晚,最后选了三十人,都是临近村子的。

黄坂村也来了十好几,这些人是季亲自面的试,每个人都单独叫进屋里浅谈了一番,最后留了三个下来,全是谢寡妇的老工友。

如此一来,本村之前那些落了选的,免不了就有些怨言。不明白季为啥宁肯给外村人赚钱的机会,也不愿便宜本村人,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对此季也没解释什么,只说本村凡是愿意再试试的,可以和外村人一起,再进行一次面试。

同时从帮工中抽了十个熟手出来做评委,采用不记名形式,一起给这些面试者进行打分。

就拿切菜为例,面试者在后院将菜品切好,做好标记,或者将名字贴在盘子底下,再端到前院给评委看。

评委综合比较后,再宣读入选者的名字。

事实证明,之前被刷下去的,即使多得了一次机会,面临的结果仍然是淘汰。

只有五个人成功逆袭,这五个人还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自上回面试失败后,一直在家苦练不辍。

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这话一点也不假。

而那些再次被淘汰的,这下也不知道该抱怨谁了。

十个评委呢,又不是某一个人的决定……

众目睽睽之下输给外村人,也不能怪季选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没能耐,咋就没像其他人那样时刻准备着。

将这三十五个人又重新进行了分派,之后就没什么可cāo)心的了。

但这事也带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余波。

对外招工刚结束,当天下午,谢寡妇娘家兄弟就找上了门。

其实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闹事了。

去年卖胡辣汤那阵子,谢昆和马氏就找到摊子上闹过。

不过当时谢寡妇和胡良咬死了摊子是季的,他们是给季做工,而季又十分果决利落的撵走了他们,这才没生出什么事端。

但这次,他们却是打听清楚了来的。

脱水蔬菜和胡辣汤一样,还是那个季的生意,可谢寡妇大大小小也是个主管,管着一组人呢!那么把他们两个弄进来,安排个管人的职位,至不济挂个名头领工钱,总不难吧?

谢寡妇对谢昆的手足,早就被他一次又一次作尽了。听完他大言不惭的要求,直接一口呸到了他面门上,废话也不多说,指着大门口就让他滚!

谢昆和马氏哪里肯老实走人,跑到当院就大喊大叫起来。

夫妻俩一唱一和,势必要给谢寡妇难堪。

他们却不想想,院里的帮工都在谢寡妇手底下吃饭,谁会给他们帮腔。

撇开功利的一面不谈,谢姥娘都在谢寡妇家待一年了,缘由谁不知道?谢昆和马氏苛待弃养老人的事早都传遍了。

这样烂了心肺的不孝子和无良妇,还想博同?做梦去吧!

谢昆和马氏见没掀起风浪,恼了。

马氏指着谢寡妇质问:“你都能找外村人帮工,为啥就不能找自家兄弟?你还是不是人、有没有心?枉谢昆叫了你这些年的大姐!”

谢寡妇扯住想上前理论的胡良。再怎么说他也是小辈,当众顶撞舅父舅母,名声传出去不好听。

胡良担心她顾念亲会软了心肠,却不知经历了这么多,谢寡妇早已看透了,什么姐啊弟啊的,若离心离德,便是血缘至亲也没用。

“去年你俩要把咱娘扔到土地庙,我那样求你俩,你俩咋就没想起来我是大姐?咋就不肯听我一言半语?”

谢昆不吱声了。

马氏却甚是理直气壮:“上下牙还有个磕碰的时候,姐弟俩难免闹矛盾,这算啥大不了的事?你心眼也未免忒小了,让谢昆给你陪个不是还不行?咱丑话说在前头,陪完不是,你得让我俩……”

“那你俩趁早滚吧。”季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她听到谢寡妇家有人闹事,就猜到是这俩货,没想到还真是。

马氏是认识季的,也知道季是这儿的老板,不敢冲着她叫嚣,只拉着脸嘀咕:“这是俺们的家事……”

季笑:“你们的家事我可以不管,但你们闹这一出,不就是想来帮工吗?如果是为了这个,那谁说话都没我好使,不妨告诉你们,即便谢姨今天让你们进了,我照样让你们滚。”

马氏瞬间拔高了嗓子:“凭啥?来那么多人面试,凭啥就让我俩滚?你一点也不公道!”

“生意是我的,用谁不用谁,公道不公道,我说了算,用得着跟你解释?”

马氏气急败坏:“亏你们还口口声声说啥,拿外村和本村的帮工一同看待,根本就是糊弄人!我要出去宣扬宣扬,让外面的人都看看你们的真面目!”

“我们确实一视同仁,前提他得是个人,不孝不悌之辈除外,有问题吗?”季挑眉。

谢昆和马氏被噎的哑口无言。

第382章 吉言

谢昆和马氏被噎的哑口无言,但让他俩就此认输却是不可能的。

见撒泼不好使,这夫妇俩便祭出了最后一招,也不提帮工的事了,改口说要接老娘回去。

话题转到家事上,那个季总不好再插嘴了吧。

孝为天的时代,儿子尽孝天经地义,这一点,外人还真不好拦。

但谢昆之前劣迹斑斑,想对付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季看向谢寡妇。

谢寡妇自然是不会同意他们把人接回去的。

谢昆就说,普天之下也没有闺女奉养老娘的道理,大不了到衙门让县老爷给断断。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喊了句谢姥娘回来了。

自从有了轮椅,胡细妹每天都会推着谢姥娘出去转悠转悠,放放风。今天刚出去没多大会儿,就听说有人来她家闹事,赶紧就回来了。

院子的门槛有点高,离得近的几个后生帮忙把笨重的轮椅抬了进来。

谢昆得有一年多没见着自家老娘了,乍一见,几乎认不出来。

谢姥娘端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个四方的小薄被,穿着干净体面的衣裳,花白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还簪了根银簪,原本几乎瘦成干尸的人,如今不但面色红润,甚至还胖了不少。

马氏死死盯着婆婆头上那根包银的簪子,心里恨得直咬牙这老不死的东西,比她还会享福!

谢姥娘并不看马氏,颤颤巍巍的抬起一只手,伸向谢昆。

谢昆大喜,以为老娘还是向着自己的,激动的喊了声娘,几步跑上前,噗通跪在了谢姥娘跟前。

“娘啊,这些子没见,儿子想你啊!儿子这就接你回去,你看看有什么要拿的要装的,让马氏进去帮你收拾……”

谢姥娘摇了摇头,艰难的挤出几个字:“去…衙…门……”

谢姥娘还在谢家坳时,由于儿子儿媳长期虐待,几乎丧失了说话的功能。

被接到大丰村,经过这一年多的精心调养,不但体状况明显好转,也能说话了,就是有点含糊,要费些力才能听清。

谢昆一听老娘说要去衙门,故意往谢寡妇那瞅了眼。

这一眼的意味不言自明不管他咋浑,老娘永远偏心他,谁让他是男的,能给谢家传承香火。

他假意劝了两句:“娘,大姐她虽然有不对的地方,毕竟是一家子人,闹到衙门多不好……”

一旁的马氏也接道:“就是就是,知道你在这受委屈了,咱们既然来接,大姐不敢不放你走。咱也不要求她尽什么心力了,只要她尽份财力,就不告她了,以后我和谢昆给你养老……”

谢老娘缓慢摇了摇头,手指点着谢昆:“告…你……”

谢昆呆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向来最疼自己的老娘,竟然要去衙门告自己?

他霍地站起,变了脸。

“娘你老糊涂了?我是你儿子啊!你竟然要去告我?天底下哪有亲娘告儿子的?是不是大姐怂恿你的,是不是……”说着就去摇轮椅。

胡良去拦,两人撕扯在一起,几个来回后,谢昆被一把摔到了地上。

马氏一见自家男人被打,彻底撒起泼来。

“你个老不死的!别以为在闺女这过两天好子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去衙门就去衙门,就算让县老爷判,最后你也得跟我们回去!老的跟儿子过本就是天经地义!”

呵!现在她倒是知道天经地义了,早干嘛去了。

谢寡妇正要和马氏理论,瞥见老娘脯的起伏变大,怕被气出个好歹,赶忙过去给她顺心口。

季挡住要扑上去纠缠的马氏。

“见过嫌命短的,还没见过嫌命长的。你们既然自己找死,那我们也不拦着,不是要去衙门吗?走吧。”

什么命长命短的?

马氏惊疑不定:“你啥意思?”

“不孝罪可是十恶之首,怎么你们不知道?殴打、詈骂、诅咒亲长,凡此种种,与谋反叛逆罪等同,视为不赦的死罪。你们之前做过什么,不会都忘了吧?你们忘了没关系,我这个外人去年可是看了场好戏,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有你们本村的人,愿意出堂替谢姥娘作证的,想来应该也不少……你们若是还有未了的心愿,就抓紧吧,还有你家那几个孩子,也提前做一下安排,看看是送人还是……他们以后可就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可怜。”

夫妇俩对望一眼,直觉季说的是真的,但是又不愿相信。

谢昆这回是真的被伤到了:“娘,她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要让我死?!”

谢姥娘再次睁开眼,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是撇开了头。

谢昆直接白了脸。

两下里僵持的时候,孟里正出现了。

“你为人子,却弃养亲娘,谢姥娘没告你,已经足够对得起你。谢寡妇既然把她接到了大丰村,那她就是我们大丰村的人,出了事我就不能不管。我和你们谢家坳的里正也是熟识的,你们若不想在谢家坳待不下去,就滚回去安安分分过子,别再来找不痛快。”

谢昆和马氏见里正都出面了,怕真被告到衙门判个死罪,也怕被赶出谢家坳无处落脚,再不敢猖狂,灰溜溜走了。

经过季边时,季笑眯眯提醒了句。

“你们刚刚不是说要给我宣扬吗,尽管宣扬,这些都是要送到军营去的,如今因为你们已经耽搁了半天,若是再因为你们出一点岔子,我就让军队的人找去谢家坳算账。”

眼看着谢昆和马氏跑得一个赛一个快,院里的气氛终于恢复了轻松。

谢老娘紧紧抓着谢寡妇的手,脸上满是对女儿不易的心疼:“…苦…你……”

谢寡妇摇头:“我不苦,娘,你以后就跟我过,我给你养老……”

她刚刚还以为老娘会选择跟谢昆回去,毕竟老娘虽然疼她,但和天底下大多数母亲一样,还是更看重儿子。

好在……她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这个闺女。

母女两个交握着双手,都慢慢湿了眼眶。

帮工们各归各位,围观的闲杂人等也散去,季走过来跟孟里正道了谢,好奇的问他怎么过来了。

季给全村大半人家提供了生计,脱水蔬菜又是卖给军营的,孟里正怎么可能不关注。

今天有时间,去西河沟的制作点溜达了一圈,正要来胡家逛逛,就撞上了。

“丫头,叔得谢你,你给叔长了脸……以后有啥难处尽管跟叔提,方方面面,叔都支持你。”

季自然知道,方方面面支持的前提,是能给村里人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让村里人都过上好子。

不过孟里正作为一村之长,这么想无可厚非,他有这份远见,已经十分难得了。

“那我以后可就要多多麻烦你了。”

两人闲聊了一阵,说到交货期时,孟里正一拍脑门,哎呀了一声。

“明天乡试就要开考了,不知宋……”

他后知后觉顿住。

季面色如常,嘴角依旧噙着淡淡笑意。

“乡试了啊?这么快。不过我觉得里正叔你实在用不着担心,人都说八斗之才,宋满腹经纶,至少有十斗,此次必然是榜上有名的。你这个当舅舅的,可以提前备一份大礼了。”

孟里正见她跟没事人似的,还能轻松自如的拿自己打趣,这才松了口气。

也对,他这么小心谨慎干甚么呢?如今两人都各自成家,不管曾经有过什么,都是过去了。

“那我可就借你吉言了。”

送走笑哈哈的孟里正,季在院子里又站了会儿,直到胡细妹在堂屋喊她,才匆忙回。

“诶!来了!”

第383章 想一出是一出

时间进入十一月,一天比一天冷了,棉衣早就上了,仍挡不住寒气,白天走在外头都忍不住缩脖缩手。

蔬菜停收后,季和胡良恳谈了一番,之后胡良去了制药坊,从小工做起,慢慢接触管理。

他这一走,里里外外的杂活自然得有人接上,人选也好找季连松和史勇。

藤编筐仍是交给五爷爷了,但今年量大,五爷爷一个人忙不过来,为了不耽误事,就组了一个编筐队。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大都会编些东西,但手法粗陋,成品自家用还可,上不得大台面。

五爷爷一点也不藏私,把所需的几种收纳筐的编法,手把手的教了出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如今编筐队的效率已经差不多能赶上生产队了。

季跟五爷爷开玩笑,问他教会徒弟就不怕饿死师傅?

五爷爷说,他这一年攒了不少钱,半截子入土的人,又花不了多少,这些年没少承乡亲们的,还不如为乡亲们做点事。

编筐队选的多是些鳏寡老人,生计艰难,又没什么依靠,能有些进项是好事。

最后,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这个还能动,就饿不死师傅。”

从五爷爷家出来,季跟关山边走边说话。

“我做不来这样,嗯……就是纯粹的替别人想。我招工是因为我想赚钱,把脱水蔬菜的制法公开,是因为不公开也瞒不了多久,与其被动损失,不如主动做个好人,还可以为明年的收购提前铺垫……”

人之为人,都有做人的原则和底线。

季给自己定的原则是:恶不作,善有所为有所不为。

有余力的况下,顺手帮个忙什么的,无所谓。但若会危急自,或者损害到自己的利益,那她还是会选择明哲保。

唯一让她破了些例的就是胡家。那也是因为胡家主动向她伸出手,并且实心实意的对她好,她被动的回馈不及万一。

另外就是大宝这个“拖油瓶”。尝试送走过,没送掉,就只能自己养了。这么小的孩子,总不能眼看着他饿死或者流落街头。

至于关山,他赖在自家门口,那能有什么办法?尤其是在救了大宝的前提下。

还有大黄,还有疾风……

季惊了!

原来她竟是这么没有原则的人!

季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关山垂眼看她,抬手给她拍了拍后背。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没什么不好。”

季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信奉的会是‘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那样的……”

为国为民,战斗到死,这似乎是他们这些将士的天职。

虽然未必每个都如此,但关山给她的感觉,是悍不畏死的。

关山抬眼望着远处,良久才说了句:“人都是会变的。”

季想,应该是曾经的遭遇给他带来的打击太大,以至于连自己的抱负都放弃了。

上的伤好了,心底的伤也需要时间平复。

即便他一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人不必活的那么累,什么都朝自己上揽,揽得过来吗?又不是千手观音。

不过……

“我是觉得,以后可以适当的给大丰村的乡亲多创造点工作岗位。里正说了会支持我的工作,场地各方面都会尽量开方便之门。他为了业绩,但也是为了村民们过好,反正咱们生意若是做起来,也确实需要工人。”

村民们不都是可的人,但也不都是那么可恶。

都说闲则生事,有了工作,大家忙活起来,况自然会好很多。

而有了经济来源,子越过越好,那一双双眼睛也就不会只盯着她了。

所谓独富富不如众富富。

大家都吃菜叶子的时候,你家突然飘出来香,招人羡慕之余,也必然会惹上小人嫉恨。

但若全村都吃上了,你就是鸡鸭牛羊顿顿不重样,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关山听着她逐条的分析,又一口一个咱们,原本冷硬的轮廓线条渐渐松动。

除了村里的琐事,季三不五时还要去邺阳监工。

平安介绍的几个都不是偷耍滑之辈,即便房主不经常去,干活也很踏实。

尤其木老倌,季拿到他的账簿后,去县城和镇上的木材行分别问过价,确实没有虚报,甚至比行还低。

季记在心里,决定完工后给木老倌再单独包个红封。

还有那个学徒小舟,瘦弱的小板,干起活来简直不要命。

有次季刚进店,就看他扛着个木头往内院拖。

木头足有他腰粗,他扛着一头,还有小半截拖在地上,大冷的天硬是出了一头的汗。

季觉得这形有些熟悉,来不及细想,赶紧帮小舟抬了进去。

小舟还有点不安,一个劲的强调他一个人可以。

季让他量力而为,不会因为干得少就少他工钱,他表面点头答应,背过还是照旧。

木老倌说,孩子苦惯了,随他去吧,那样他心里踏实。

季没辙,每回去都带些点心分给大家,小舟会多得一包。

他每次接过糕点时都会弯腰道谢,但每次都不拆。

季问他是不是不喜欢,他摇头,说想带回家跟弟弟妹妹一起吃。

季心里感慨这才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再想想之前街上遇到的那个小纨绔,果然人比人得扔。

小纨绔狄嵘大大的打了个喷嚏。

三泰紧张的不行:“怎么了少爷,是不是冻着了?咱们快回去吧,这大冷的天,外面有什么可玩的……”

狄嵘不耐烦的抽了他一鞭子,坐在马上拢了拢披风:“要回你回!城里不许我骑马,我出城骑还不行?!”

转过头又问马超:“都打听清楚了?她真的要在东大街开店?”

见马超点头,他冷哼一声:“把那家店给我买下来,她租哪家我就买哪家!”

“这个怕是不行,那家店并不是她租的。”

马超早猜到狄嵘会这么做,所以直接就找上了原房主,却得知季已经先一步把店买下,手续也都已经办齐,没留下什么空子可钻。

狄嵘不信:“就她那穷酸样,怎么可能买的起?”

可人还真就买起了。

狄嵘突然勒停马,恶狠狠挥鞭抽向路旁的树干。

“可恶!”

马超劝道:“少爷大可不必生气,那家店眼下正在修整,等她们开业,我带几个人去砸了便是。”

这主意似乎不错。

只要开业,就让人去砸场,砸到她关门歇业为止。

那女人就算买得起一家,也买不起第二家,守着个不能开店的店,亏死她。

这么一想,狄嵘心大好,又开始觉得这荒山荒林的确无趣。

“你上回不是要去那个居什么镇什么板子村找什么亲戚?找到了吗?”

马超眼神闪烁了一下:“回少爷,小的还没时间去。”

“那就今天去!正好无聊,小爷陪你一起,我长这么大,还见过村子是什么样的。”

狄嵘想一出是一出。

马超垂头,眼珠转了转,随即一脸笑。

“那敢好,我带少爷在村子里到处逛逛,好好玩玩。”

三泰跟在后面小声嘟囔了一路,抬头就见少爷和马超突然拍马跑远了。

“少爷!少爷!你这又是要去哪啊!”

第384章 哭了

子在往返于邺阳和大丰村之间快速流逝着,眨眼就到了十一月初七。

季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并不是因为这是什么盛大的节,而是因为就在这天,宋中举的喜讯传来了大丰村。

送喜的人先是到了孟里正家,没见着他人,孟老三拽着他直接找到了西河沟。

孟里正最近常往西河沟跑,这边是几个制作点中最大的一个,人多,闹,光唠嗑都能唠上半。

恰巧今天季也在,两人看了会儿帮工们的工作况,顺便聊些以后的事。

“丫头啊,你南山种的那什么香料,如果真能行,村里是不是也能跟着种?我琢磨着总比全都种庄稼……”

“爹!宋中了!宋中举了!”

孟老三人还没到地方,声音就搁着河飘了过来。

孟里正被这突如起来的一嗓子吼的一激灵,话也被打断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耳朵,怀疑是不是年纪大了,容易幻听。

“丫头,我家老三在嚎嚎啥?你听清了没?”

季似乎也怔忪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

“好像是说宋中举了。”

孟里正也不知什么毛病,自家儿子嗓子都快喊劈了,他将信将疑。从季嘴里说出来,立马就信实了。

“真的?!哎呀这可真是……”

从天而降的狂喜,让孟里正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正抓耳挠腮,孟老三带着送喜的人已经到了近前。

来人是宋族里的后生,家里养着马,说是喜报刚到宋家村,宋连差官都没顾得上招呼,就托他来大丰村给孟里正报喜了。

帮工们纷纷停了手上的活计,过来恭喜孟里正。

直道孟里正没白疼这个外甥,天大的喜事,头一个就想让他知道。

这话真正说到了孟里正的心坎里!

他笑的见牙不见眼,团团作了一圈揖,就带着送喜人和孟老三急匆匆离开了。

孟里正一走,场面顿时变的有些古怪。

季和宋毕竟传过那么一出,真真假假不得而知,但过子,最怕比,眼瞅着错过了一个金玉郎君,反倒嫁了个乡野陋夫,这种落差,搁谁心里能好受?

人的立场变了,态度也会随着改变,加上这些子的相处,帮工们跟季熟悉起来,自然不会再跟风看她笑话、说她闲话。

但遇到这种形,还是难免觉得尴尬。

有想安慰季的,也无从安慰。

难道安慰她,虽然关山这人冷僻是冷僻了些,那张脸吓人是吓人了点,但好歹知道疼人?

再会疼人又如何呢,宋都快要当官了,压根没法比。

反倒是季无事人一般,跟她们闲聊,说孟里正好福气,宋很厉害。

刚刚孟里正在的时候,她也是落落大方的道喜,并不见任何失态。

帮工们绷着的神经慢慢也就松了下来。

看样子,当初的传言十之**是无中生有,瞧季谈笑风生的,应该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帮工们回到工位后,季又转悠了几圈。

大房一家就住在附近,大丫二丫经常过来玩,今天把三丫也背出来了,因为杨氏在做饭,顾不过来。

季陪三姐妹玩了会儿,这才回家。

季明方和大宝趴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写字,大黄趴在大宝脚边瞌睡。

关山不在,去后院看了看,甲乙丙丁也不见踪影,便知他们又去后山了。

只要不去邺阳,忙完家里的事,关山总会消失一段时间。季知道他急于恢复原本的体力和武力,只叮嘱他注意分寸,其余并不多问。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关山才回来。

饭桌上,三人埋头吃饭,没一个说话。

吃罢饭,按惯例还是关山刷碗,季去后院喂了兔子,又拿小木球逗了逗几个傻狗。

看着甲乙丙丁围着个球你争我抢的样子,季有片刻恍然。

她还清楚的记得这四个小家伙刚出生时一小点点的样子,如今小家伙都已经长成虎虎生风的大狗了,甚至比他们的老母亲还要高壮。

时间是真的过的很快啊。

她托着腮发呆,并没有注意到拐角处,关山已盯着她看了半。

一个中午的时间,宋中举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

像是一滴清水滴进了油锅里,轰一下就炸开了。

听说这次并不是头名,但想想他前些子经历的那些事,又是亲娘上吊,又是人生大喜,如此况下还能考上,已经十分了得。

宋再怎么说也算半个大丰村的人,四舍五入,就等于大丰村出了个举人老爷这得烧几辈子高香才能修来啊!

是以整个村子上下都洋溢着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考上童生秀才或许还有人说酸话,考上了举人,那是一句酸话都听不到了。

差距太大,羡慕都羡慕不来,嫉妒也是无用,所以只剩无尽的赞叹和奉承。

确实也有提到季的,但在帮工遍布村里一多半家庭的况下,帮她说话和替她证明的声音不要太多,直接就将八卦沉了底。

外面没掀起什么大风浪,家里却起了场小风波。

晚饭过后,季洗漱好,照常去西屋给大宝讲了会故事,等他睡下,才回自己房间。

推开房门,愣了一下。

“还没睡?”

关山竟然在,抱臂半倚在窗边,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开门的动静,回头看她,双眼像是浸了夜色一般浓黑。

“有事要说?”

季走到书桌旁坐下,想把头发散下来,突然感觉有些头疼,干脆闭上眼,用两个拇指的指腹揉按起太阳。

关山目光下移,盯着季微蹙的眉心,自己的眉间也跟着起了褶皱。

“宋中举了。”

这突然的一声,让季手上的动作为之一停。

半晌,嗯了一声。

关山削薄的唇渐渐抿紧,眼底霾渐起。

“难过,还是后悔?”

这句话莫名就带了火气。

若搁在以往,季早炸毛怼回去了。

可是今,季一反常态的安静。

“说话。”

心里的火烧的更旺,关山勉强忍下,又问了一遍。

就在耐心告罄的时候,季双肩突然微微颤动了起来。

她姿势没变,胳膊肘依旧拄在桌上,只不过用双手捂住了脸。

哭了?关山怔住。

眼看季孱弱的肩头越颤越厉害,指缝间偶尔逸出几丝泣音。

关山的眉越拧越紧,心口那团暗火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无措。

他没见季哭过,他也不会应付这种场面。

或许,他不该提这个话题……

几次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不哭。

季一开始还是低泣,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关山的沉默,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直接就毫无遮掩了。

关山站直了体,一只手僵硬的伸向季,停在她右肩上方。

正要落下去的时候,突听季哽咽道:

“我就是难过了,就是后悔了,怎么样!”

宽大的手掌倏地紧握成拳。

关山将手收回背向后,额角青筋凸显,目光一瞬间变得深冷且暗。

第385章 脸热

看着哭的好不可怜的季,关山尽量克制住心口翻腾的怒气。

冷硬道:“你趁早死心。”

谁知季话跟话闹了起来。

“我凭什么死心?我就是不死心,我永远不死心!呜呜呜……我要去找宋,我要告诉他我后悔了……”

“你!”

关山紧咬后牙槽,眼底风云翻涌。

不就是一个书生,不就是一个举人,便是个状元又如何,值得她这样?

她哭是因为不能成为官太太,还是真对那宋用至深……

关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握着季的肩膀,将她从圈椅里提了出来,正待问出个答案,话到了嘴边却戛然而止。

季双手像开扇似的往两边一移,露出一张眉眼带笑的脸。

“我表现的如何?够不够哀怨,够不够声并茂?”

关山一口老血憋在心口。

松开握着她肩膀的双手,狠瞪了她两眼,转就往外走。

“诶?别走啊!”

季拽住袖子硬把他给拖了回来。

“我都没气,你气什么?”

季故意斜眼看他。

“宋飞黄腾达步步高升,有眼不识金镶玉的我,白强颜欢笑,夜晚以泪洗面,这不就是你和村里那些人想看到的吗?我亲自演给你看,还不满意?外面人想看且得买票,买票我也不一定演呢。”

这番话说完,关山面上的愠怒之色倒是渐渐消退。

“当真不后悔?”

“我天天忙成陀螺你看不到?哪有时间后悔。”

“若是有时间……”关山嘴角不自觉下沉,继续发问。

季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

人生哪有那么多可后悔的地儿,自己做的选择,自己走的路,后悔什么?

“是,宋确实很优秀、很厉害,他将来也会越来越好,那照你们的逻辑,我后半辈子啥也别干了,成天后悔、悔死算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后悔?知道宋过的好,我替他开心,我祝福他,这是真心话。

虽然前任过得比自己好,自己还没混出个样儿来,难免有点小失落,但……我也不算太差是不是?

而且我也有自己的子要过,总盯着别人的相公算怎么回事?焉知我以后的男人不会更好?”

关山眉眼微展,僵冷的面部线条开始有软化的迹象。

“睡吧。”

呵,挑完事就想走人,想得美。

季叉腰拦住关山去路,若有所思的盯着他打量,直到关山形微僵,才突然凑近。

“我知道了!”

关山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觉得喉咙有点干,撇开视线,本能没去问她后半句。

季眯了眯眼,直接来了个石破天惊:“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关山瞳仁微缩,但表并没有什么变化。

两人注视着对方,较着劲,互不相让。

漫长的沉默过后,关山缓缓开口:“胡说什么。”

季抬了抬下巴,又凑近了些。

“是胡说吗?你一个大男人,若不是打翻了醋坛子,为何那么关心我和宋的事,总不会天生八卦吧?”

关山:“……”

他深吸一口气,视线重新对上季:“时候不早了,该睡了。”

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惹得季心底暗笑。

偏作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挤兑道:“不把话说清楚,今天谁也别想睡!”

其实季心里并不觉得关山对自己生了愫,认为他今天的异常,不过是大男子主义作祟。

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心里想着别人?

可自己并不是他的女人。

所以借机弄这一出,无非是想提醒关山假的成不了真,别入戏太深。

她敛了神色,语气认真起来。

“既然不喜欢,就不要越界,适当保持距离,对咱们彼此都你?!”

话才说到一半,子陡然凌空。

关山拦腰将她横抱起来,阔步走到炕边。

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摁在了被子上。

季彻底傻眼了。

“真的想知道答案。”

关山的声音突然低哑了下去,幽暗不明的视线紧锁着季。

他悬撑在上方,有分寸的在两人之间留了些缝隙,但两人的脸离的很近,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而且季的两只手腕都被关山按在炕上。

离奇的是她并没有感到危险,只是这个姿势……

还有关山,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有攻击了起来……

季心里打了个激灵。

“不、不想……”她挣了挣被按住的手腕,突然就不想知道了。

关山没有立即松开,深深看了她一眼:“季,你得记住自己的份。”

这句话似乎饱含深意,季听后眼里却冒出两个大写的问号,她什么份?

关山显然看出来了,咬牙提醒道:“我们已经拜了堂。”

季:“……哦。”

她本来就是想和关山说清这事的,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时机似乎不太合适。

而且,关山所说也不无道理,就算这段婚姻是假的,可在外人看来是真的,那么因自己而起的流言,必然也会给关山带去困扰。

“你放心好了,在这段关系存续期间,我一定不会给你带绿帽子的,那些流言今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了。”

关山本来已经平息的火气再次被她挑了起来,视线带上了隐怒。

这么近的距离,季被他盯的有点别扭,视线左右飘移了一阵:“那个,你可以松开了吧?”

关山不松,很明显,季的答案并不能让他满意。

季就有些急了,这大半夜的是想闹哪样啊!

“你再不松开,我就……”

她嘴里威胁着,猛然一抬头,好在关山及时收手钳住她的肩膀,不然两人差一点点就撞上了。

关山眼里的怒火不见了,但脸绷的很紧,唇抿的更紧。

季仔细辨认了一下,觉得他这反应,很像是不好意思的表现。

“你可真是……”

季觉得关山这样子太好玩了,摇头啧叹,笑的停不下来。

关山的脸越来越黑,突然欺近。

季的笑声戛然而止。

唇与唇相距不到一指,鼻息交缠,呼吸相闻。

季浑僵硬的躺着,怔怔的看着关山深邃的眉眼和高的鼻梁。

对视了一会儿,关山率先移开了视线。

他松开季,起下炕,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听到房门开合的声音,季回神。

缓缓伸出双手,捧着自己隐隐发烫的脸。

十分想不通对着那么一张疤痕遍布的脸,她脸个什么劲儿啊!

第386章 抱一抱

半夜,季被噼里啪啦的雨声惊醒,心道坏了!赶紧穿衣下炕。

刚拉开堂屋门,就看到东厢的门也开了。

关山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出来,见她手里拿着雨伞,皱了皱眉。

“你在家待着,外面雨大,我去。”

可季哪里呆得住?

关山又说了句大宝离不开人。

季想了想,这大半夜的,留个小孩子在家,确实不放心。

“那你小心点。”

关山点了点头,看她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吩咐道:“事不大,去炕上等着。”

目送关山消失在雨幕中,季回到东屋,却坐立难安。

今年多争取了半个月,跟军队那边说的是月底交货,紧赶慢赶还怕截止期前完不成呢,这要再发生个雨淋水泡的……

等了两刻钟左右,关山就回来了。

季替他把蓑衣取下,又拿来干巾帕替他擦拭上的水迹,嘴里问着:“怎么样?有没有事?”

关山抹了把脸,道没事。

种了大半辈子庄稼的人,多数能从一些细节中辨别出气候的变化。

傍晚那会儿季连松就觉得不对劲,叫上史勇,把几个制作点都跑了个遍,提醒大家将露天堆积的那些菜都移到屋子、地窖或者临时搭的棚户里。

西河沟那边因为早就搭了一排长棚,菜从来没有露天放过,比较省事。

此外家伙式也都收了起来,土灶锅台也全都用草苫子盖上了。

刚刚关山去到西河沟时,大房一家也起来了。四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无碍,他和季连松又分别去了谢寡妇、高婶子和冯六嫂家。

都没有问题,这才回来。

不用自己cāo)心,有人就把心cāo)到了前面,感觉还真不错。

季松了口气,注意到关山隐隐发青的嘴唇,去灶房端了碗水。

“我刚烧的,你赶紧喝了暖暖子。”

关山接碗时,季碰了碰他的手指,发现果然冰块一样。

她有些为难,迟疑着开口:“要不你来东屋睡吧,天越来越冷,你那屋没炕……”

关山喝水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季赶紧道:“我去西屋跟大宝睡。”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关山和大宝睡一个炕,但不用问都知道,大宝肯定不同意。

那小孩始终觉得关山是来和他争宠的,至今对关山都抱着莫名其妙的敌意。

“不用。”

关山把水凉了凉,一气喝完,拿着碗就出去了。

“早点睡。”

季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打开炕柜,把新婚时的喜被抱了出来,撑伞来到东厢门口,敲了敲门。

关山显然也没睡,门刚敲了一下就被拉开了。

季正要说话,连人带被都被拽进了房里。

关山将大红的喜被接过,放到上,回看着瑟瑟直抖的季,一时无言。

下着大雨的冬夜出去转一圈,上带些凉意回来很正常,但其实真的不冷。

季把家里最厚的被子都抱到了这屋,他现在盖的就是一十斤的冬被,每每夜里都的冒汗。

季却依然单方面怕他冻着,大概是觉得她和大宝都有炕睡,只有他没有,心里愧疚,所以又给他加了一。

她却不知,以前行军时,冰天雪地也能睡着,便是军营,也没有这么讲究过。

可是被人惦记着的感觉,又似乎还不错。

季从暖和和的屋里出来这么一遭,上下牙直打架。

“你快歇着吧,我先回去了。”

打开门,伞刚撑开,听到后脚步声响,紧跟着就被打横抱了起来。

冷风吹的让人忍不住屏息,可关山的怀抱就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季窝在里面,感受不到丁点风雨的气息。

关山抱着季,阔步走到堂屋,直进到东屋,才把她放下。

没有放在炕上,放在了圈椅中。

“等着。”

扔下这两个字,他转去了灶房,不到片刻就端了盆水回来。

他把木盆放在季跟前,伸手去脱季的鞋。

季条件反一缩,瞪大了眼:“做什么?”

关山看了她一眼,指了指鞋子上扩散的水痕:“泡泡脚再睡。”

季刚刚跑出去时穿的是居家的单鞋,院子里积了水,鞋子两边都被浸湿了。

难怪感觉潮潮的。

“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

因为是从炕上直接爬起来的,并没有穿袜子,季脱掉鞋,直接就把脚放进了水盆里。

关山只瞥到一抹炫目的白,便转开了视线。

可脑海里还是留下了那只脚丫的形状,似乎还没有他掌心大。

这样想着,手不自的握成了拳。

季只顾着不让他给自己脱鞋,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自己当着一个古人的面脱鞋也那啥的。

“那个……咳,你回去吧,这水等下我自己倒……”

关山却没有理她的话,从衣柜旁边的鞋架上找了双干的鞋子,回放到木盆边。

季不好意思多耽搁,随便泡了泡,感觉不到僵冷后,便擦脚穿上了干净的鞋子。

关山端着木盆去外面倒掉,这次没有再进来,只让季把堂屋门拴好。

再次躺进暖和的被窝,已经是后半夜了。

季以为自己会失眠,事实上她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走马观花,场景一个接一个的转换,什么都记不清,只记得每个场景都有一张熟悉的脸。

醒来后,她捂着额头,无力哀嚎了一声。

原本打算第二天去邺阳的,雨一直不停,自然也就没法去了,最糟糕的是季还病了。

昨天就感觉头疼,夜里又吹了冷风,顺理成章的感冒了。

不过不严重,只是低,家里也备了一些常用药。

季觉得不严重,关山却不这么认为,硬让她在炕上老实躺着不许下来。

药亲自熬好,盯着她喝下,早午饭也没让她做。

大概知道姐弟俩已经吃怕了咸菜粥,关山就变了个花样,结果……季硬着头皮吃完,强烈要求下一顿还是吃咸菜粥吧。

大宝知道季病了,也顾不上挑食了,趴在炕沿看着她,学她以前那样,伸手去摸她额头。

季怕传染给他,让他回屋,他不愿意,最后被关山直接提了出去。

这下子直接惹恼了大宝。

第387章 上瘾了

新仇加上旧怨,大宝心里的小火山终于爆发了。

他握拳扑上前,对着关山一阵捶打,而后卯足了力去推他。

关山岿然不动的站着,反倒是他一股跌坐在了地上。

大宝气红了脸,叫来大黄,指着关山。

大黄闻声跑来,在两人之间看了几个来回,最后选择用脑袋拱大宝,大概是想把他拱起来再战。

这个蠢狗。

再看看居高临下睥睨着自己的关山,大宝眼圈也跟着红了。

“你走,这里不是你家!”

关山不疾不徐:“我走的话,你姐也得跟我走。”

“她才不会跟你走!”

“她会,因为她是我娘子。”关山眉峰微挑,蹲下子看他,“知不知道娘子是什么意思?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哪怕百年以后躺在地下……而你,你会长大,也会离开她。”

大宝两个小拳头握得铁紧,仰着脖子,执拗的瞪着他:“我不会。”

关山的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嘲弄。

“你姐太惯着你了,但你迟早会明白,这世上多的是不由人。若你还是只会无用的发脾气,不仅护不住她,连留下的资格都没有。”

关山走后,大宝扑到炕上,狠捶了几下被子,便趴在那不动了。

季喝了药,迷迷糊糊有点犯困。

见关山回来,打起精神问:“大宝没为难你吧。”

关山摇头,走到炕沿坐下,手覆上她的额头。

季一怔,本能想把头撇开,或许是昏沉的脑袋贪图那一丝凉意,最终没有动。

片刻后,关山将手收回,替季掖了掖被子。

季以为他该离开了,谁知并没有。

他在炕沿坐下,沉默良久,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

“关于大宝的将来,你有什么打算?”

“大宝的将来啊……”

季认真想了想。

她不想大宝长大后,成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不识忧患的锦绣巨婴,却也不想bi)着他去汲汲营营攀那人人争抢的高峰。

“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我只希望他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一颗向善不畏恶的心,一双明辨是非的眼,和包容万物的襟。

此外,还要有健康的体,生存的能力,生活的智慧,以及顺遂的人生……

至于他要不要考科举,从商还是入仕,这些都随他,哪怕他就想当个小地主或者庄稼汉呢?也不是不可以。”

她也知道自己这些想法不太现实。

单就“顺遂的人生”这一点,说得简单,又哪是轻易便能做到的。

钱与权,缺一都不可。

所以在大宝成长起来之前,她才要更加努力,这样将来大宝就能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而不是每做一个决定,出发点都必须是为了谋生。

关山垂眸看她:“你所想的,是你足够强,然后给他保障。那有没有想过,若有一天,他永远离开了你,孤一人处险地时,又该如何自保?”

季没养大宝之前,也曾设想过,若有一自己有了孩子,一定要像训练斯巴达勇士那样训练他,方方面面都要按照最严格的要求。

等真养了孩子,想法却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就像关山说的,恨不得自己厉害些、再厉害些,最好能替他挡去一切潜在的风险和威胁,而他只需要无忧无虑的长大就可以了。

至于永远离开……怎么会?大宝即便长大后要出去闯dàng),走得再远,总要和家里书信联系吧。

季本能不愿意去接受这种设定。

然而理智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往那个方向去想……

关山也不打算多说,只道:“你不必事事挡在他前面,提早经些摔打,见些人心险恶,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个道理季又何尝不知。

她只是觉得大宝幼年缺失太多东西,所以想尽自己所能弥补给他。

却险些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慈母多败儿”的人,幸好关山点醒。

看来,得给大宝找个正经的、狠得下心的师傅才行。

她瞟了瞟关山,双眼一亮。

“等天晴,让大宝每天跟你去后山跑步怎么样?还有你天不亮就起来打的那种拳,那个是不是也可以教大宝?”

关山:“……”

在季殷切灼灼的注视下,他十分勉强的嗯了声。

这一天,关山一直在东屋。

他抄书,季说话,偶尔也会进行一下关于如何教育大宝的交流。

季甚至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外面天已经黑了。

屋里点着灯,关山在她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停笔,起朝她走来。

布满硬茧的大手再次探上额头,季怔怔的看着房梁,半晌晃了晃了脑袋,觉得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

病中绪最易脆弱,千万不能胡想啊。

雨连下了两才停。

这两天季一直享受着至尊病号的待遇,关山连凉水都没让她碰。

寒冷的冬,缩在暖暖的被窝里,困了便睡,醒了就跟边人聊聊天、说说话,还享受的。

不过再享受,连躺两天也有些急人。

所以到了第三天,雨停之后,季便提出去西河沟看看况。

虽然搭了棚子,菜据说也盖了好几层草苫,还是不能完全放心,怕底层被雨水沤到。

关山将她裹的严严实实,陪她一起。

在乡下住着没什么不好,唯有一点泥路遇雨,泥泞的难以下脚。

家里的院子和门口都铺了砖,不会弄脏鞋,出去外面可就完全是两种况了。

季特意穿了专门在雨雪天气穿的油靴,就是那种木片做底,靴底钉了钉子防滑,靴面涂上桐油的古代版雨鞋,走路倒还好,就是裙角不免被溅上泥点。

季抱怨了几句,关山就要去抱她。

季吓了一跳,推开他的手,咬牙瞪眼:“这是外面!”

关山目光扫了扫她提着的裙角:“你不是怕脏?”

季没好气道:“脏都脏了,大不了回去洗就是了。”

关山没再坚持,季松了口气,心想这人还抱上瘾了。

到了西河沟,再走十多米就是制作点了,两人却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个大水坑,两边又没路可绕。

关山看她,她看关山。

最终,季点了点头。

关山展臂揽着她的腰,将人半抱了过去。

他个子高,长腿一迈,就跨过了水洼。但是后面一截路全是稀泥,关山便一直将季抱到了目的地。

季想着这时候应该没人,谁知转过,就对上好几张目瞪口呆的脸。

谢寡妇、季雪兰、季连松,还有几个帮工……

她僵硬的转动脖颈,质问的目光看向关山。

关山是一直正对着这边的,也就是说,他明明发现了这边有人,却没有告诉她,也没有提前把她放下……

关山若无其事的看了她一眼:“有事?”

季只能硬着头皮装失忆,假笑脸挥手:“大家好啊……”

第388章 不错呀

况比预想中要好,虽然雨势很猛,但季连松和史勇找人挖了排水沟,再加上菜堆底下事先垫的有木板和干草,所有并没有被沤着。

这一会儿功夫,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员工,她们比季还着急。

下雨这两天,其他三个制作点都是半停工状态,只有西河沟这边停的彻底,落下一大截进度,急着追赶。

这也是季当初定下的,四个制作点最后会进行评比,优胜的那组全员都有奖金,所以人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就算不为了奖金,也想给季和季雪兰谢寡妇等人留个好印象,那样以后就不愁活儿干了。

场地收拾好,大家很快便进入了工作状态。

这一个下午,季简直如芒在背。

也不知怎么传的,大家好像都知道关山在外面抱她这事了。

目光那叫一个促狭,要么挤在一起嘀嘀咕咕,要么冲着季挤眉弄眼然后一阵乱笑。

季感觉自己才降下去的温度又有烧起来的风险,没呆多久就跑回了家,之后半天没理关山。

雨停了,但路况并不会立时就好,还得再等等才能往城里去,好在那边有平安照看着,没什么不放心的。

翌晌午,谢寡妇过来给关山和大宝送她抽空做的棉鞋。

发现家里就季一个,就问那俩呢。

季下巴往后院抬了抬,说在外面站桩呢。

谢寡妇去看了一下,被大宝眼睛通红硬憋着委屈不服输的样子戳了心,没多呆就回来了。

季也心疼啊,所以她选择不去看。

谢寡妇也知道孩子不能太惯,强健体是好事,就跟季说起了别的。

“你还不知道吧,张翠翠差点把她爹给砍了!”

季眼睛险些瞪脱窗。

她知道张翠翠这姑娘有点傻大胆,但竟然大胆成这样?

“为什么要砍她爹?”

“,要我说,翠翠砍的好!那张为民真他娘的不是东西,他竟然和田金莲……”

田寡妇的风评一直不好。

一个寡妇,成里田也不种,活儿也不干,子不但过的滋滋润润,还擦脂抹粉打扮的花枝招展,谁能不往歪了想?

要说村里最讨人嫌的女人,她绝对排第一个。

但这人心眼子多,一直没被抓住什么把柄,或者也有发现自家男人跟她猫腻的,但碍于脸面没闹起来。

没想到这一闹就闹了个大的。

张翠翠其实早就发现张为民不对劲了,有事没事总喜欢往后山跑,好几次都到很晚了才回来。

而且是空着手回,既不砍柴,也不打猪草,问他,他就说上山捉野鸡去了。

就是运气不太好,这都大半年了,一根野鸡毛也没见着。

张翠翠毕竟是还没成婚的小姑娘,警惕心没那么大,真就信了。

直到家里存的钱不见了,那可是一家子省吃简用,省下来给小弟读书的!

原本秋收后就可以送小弟去村塾,这下全泡汤了。

张翠翠跑去质问张为民,张为民抵赖不过,说是拿去赌了。

张翠翠将信将疑,开始暗暗留意。

然后她发现,爹娘争吵的越来越频繁,娘当着他们姐弟俩没事人似的,背地里却偷偷的哭了不知道多少回。

本就积劳成疾的体,这么一来二去,又病倒了。

张为民却不肯掏钱给刘氏看病。

明明他这几个月都有去林场给人扛木头,可每个月的工钱家里愣是没有见过一文。

张翠翠开始跟踪张为民。

每次张为民往后山去,她都躲在入口隐蔽处盯梢,很快便注意到了田寡妇的影。

张翠翠直接气炸了肺。

原来真有野鸡!

母女俩一对野鸡!她的心上人娶了小野鸡,现在大野鸡又来勾搭她爹!

难怪娘以泪洗面,难怪爹对娘横竖看不惯,都是野鸡害的!

头一回发现的时候,张翠翠气血上头,直接就冲进了后山。

可是后山那么大,根本就不知道那两人钻哪个洞里打野食去了。

之后又跟了几次,也不知那俩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行动谨慎了许多,而且次数逐渐减少。

等天越来越冷,几乎就不往后山去了。

张翠翠一度以为他们断了。

可是张为民对刘氏的态度越来越差,甚至发展到动手的地步,就因为饭菜不合口,直接将刘氏拖到院子里打的半死不活。

张翠翠恨死了张为民。

某次,她夜半醒来,隐约听到开门声。

张为民大半夜不睡觉,竟然鬼鬼祟祟溜出了家门?

一路跟去,果然见他进了田寡妇家。

张翠翠没有当场就冲上去,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她也长了点脑子。

这大半夜,村民都睡了,动静小了引不来人,动静大了……她怕自己来不及弄大,就被那俩人给制住了。

不如暂且忍下,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撕破狗男女的面皮。

机会很快便让她找到了。

自打她去西河沟帮工,没什么时间盯着张为民,张为民便放松了警惕。

他没想到的是,张翠翠自己没空跟,却交代了小弟去跟。

昨儿张为民下工早,路过田寡妇门口时,两人一阵眉来眼去,回到家就有些心猿意马。

没坐多大会儿就又跑了出去,在田寡妇家附近转悠了一阵,趁四下无人,果然溜进了田寡妇的院子。

小尾巴张小弟赶紧跑到西河沟去喊张翠翠。

那会儿将要下工,张翠翠正收拾呢,听小弟把话说完,提着刀就奔田寡妇家去了。

季雪兰一看不对劲,拉住张小弟问清缘由,怕出事,赶紧带着帮工们追了上去。

还没到地方,就见一个光溜溜的影嗷嗷叫着从田寡妇家院子跑了出来,边跑边回头大骂孽女、死丫头。

再看后面风风火火提刀追砍的,不是张翠翠是哪个?

在场几乎全是女的,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奔跑的男,实在是……连上去拉架都不好去拉。

有人一拍大腿,喊了声坏了!

亲爹都被追成这样,那田寡妇还能好?

她纵然活该,可若真被砍死了,张翠翠也活不成了呀!

众人呼啦涌进院子,进到屋里一看同样光着子的田寡妇,上半扑在地上,下半还搭在炕沿,没有动静。

屋里气味十分难闻,有两个胆大的,忍着恶心上前探了探鼻息,发现人好好的,应该是吓晕了。

也对,若真被砍死了,地上怎么可能没有血。

“呀!她的头发。”

田寡妇人是没伤着,头发却被齐根割断了。

头发对古人尤其是女人的重要不必多说,那断发撒了一地,与淌了一地的血也没差别了。

季听罢,既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张翠翠不错呀!”

第389章 别紧张

“那张为民确实该砍,和田寡妇勾搭就不说了,对刘氏动辄大骂,生病了都不给看郎中,就连辛辛苦苦攒给儿子读书的钱,都拿去给姘头扯布做衣裳,还说什么再等两年入学也不晚,这是人干的事儿?

但翠翠毕竟是她闺女,这么做……

咱们本村的人清楚咋回事,肯定不会说啥,但轻易也不敢给她说婆家了。那外村人不了解内的,只会说她疯起来连亲爹都砍,谁还敢娶她?”

谢寡妇一脸惋惜,边说边摇头。

是啊,张翠翠这刀挥的,痛快是痛快了,带来的后果却无法估量。

可人活着,说什么做什么,哪可能回回都考虑清楚后果。

总有愤慨不平的时候,也总有血冲头的时候。

“如果抛开名声和嫁不嫁得出去这个问题,单作为女儿来看,谢姨你是愿意要杜彩珠那样的,还是张翠翠这样的。”

谢寡妇想都没想:“那自然是翠翠这样的。”

张翠翠是咋呼了些,但这妮子实诚,最可贵一点,知道疼她娘。

张为民好吃懒做成,刘氏贤惠,嫁进张家这些年,又是种田又是纺步,既要奉养老的还要照顾小的,男人不给分担,可不得累坏?

好在俩孩子教的正,跟她一条心,不然真就苦的没法说了。

刘氏忍受惯了,明知张为民和田寡妇搞到了一起,怕给儿女招笑话,只能打碎牙齿活血吞。

狗男女就是拿准了她这一点,愈发肆无忌惮,若不是翠翠闹这一出,刘氏能被活活bi)死。

莽撞,确实是莽撞了点,但也实打实替自己的亲娘出了口恶气,虽然未必是刘氏希望的刘氏自然不希望张翠翠以嫁不出去为代价,来给她出气。

可她心里,又必然是欣慰的。

这种“孩子长大了,可以反过来给自己遮风挡雨”的感觉,每个做了母亲的都会明白。

反观杜彩珠,你也不能说她做错,娘是她娘,爹也是她爹,她夹在中间两下为难,所以谁都不帮,外人也无可指摘。

但真的无可指摘吗?

自老季家那出闹剧过后,杜家的事再也不是秘密,村里人甚至还打听到更详细的。

杜彩珠的娘这辈子只得了一个闺女,那真是当眼珠子般疼,从小到大的鞋袜衣衫,一针一线,全都是亲力亲为。

杜老财也疼,但这种疼是有条件的,且会因为一些不确定因素而转移。

翠枝就是那个不确定因素。

有了后娘,亲爹也会成为后爹。这话不一定准,但却少有例外。

杜老财有了儿妾,再看被季老四拒婚后暴饮暴食了好几年因而变得肥胖不堪的杜彩珠,慢慢就不那么可了。

杜彩珠呢,并没有觉得亲爹有什么不对。据西庄的人说,她甚至和翠枝处得还不错,再次与季家结亲就是翠枝帮忙搭的线,也是她软磨硬泡劝杜老财答应的。

亲娘因为不赞成杜彩珠嫁给季连樘,反倒被她埋怨上了,出嫁那,说是连头都没磕。

大概对杜彩珠而言,杀母之仇都可以忽略,只要能让她嫁季连樘。

精心呵护的女儿长成这样,当娘的能不寒心死?

谢寡妇怀疑,杜老财那老妻突然垮了,估计一多半是被杜彩珠气的。

毕竟大半辈子都过来了,该看开的都看开了,一个小妾的杀伤力,远不及亲生骨带来的伤害大。

谢寡妇摇头:“要是生的闺女都像杜彩珠那样,还不如不生。”

季心想,杜彩珠这样的都不算最厉害的,她曾经一个同事,爸出轨,他表示理解,不但劝他妈要大度,甚至还和小三生的孩子亲如一家。

别人问他怎么做到的,他说孩子总是无辜的。

那他母亲又何辜?他难道就没想过,那个孩子的存在,是狠狠扎进他母亲心里的一根刺?

不闻不问也便罢了,还想劝母亲接受……

生这种“理中客”型的孩子,真不如生块叉烧。

还有杜彩珠。

季一度不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季连樘到底有哪点值得她那样着魔?

不过想到到后世的追星族和私生饭,为了追天王追得倾家dàng)产亲爹跳河的都有,也便豁然开朗。

一时竟然有些同季老四了。

对杜彩珠而言,他就是个工具人啊,杜彩珠对他越执着、“”的越深,他的子估计就越不好过。

不过从某方面说,俩人也是绝配,这样过下去也好,省得祸害别人。

“后来呢?”

“张为民被发疯的张翠翠吓破了胆,直接跑林场去了……光着子被追的满村子跑,他一时半会儿也没脸回来。说到林场,这张为民多少年都不知上进,好不容易上进一回,竟是为了给姘头挣钱花,也是活该!”

“那他总有回来的一天,刘婶子还和他过?”

“不过还能咋办?儿女都这般大了,只能继续凑合。”

季清楚,和离、被休,这些字眼对当下的女人而言,无异于天塌了。

但……何必呢?

刘氏这些年既主内又主外,张为民就是家里的一只硕鼠,要这种废物、出轨还家暴的男人到底图什么?

婚姻不易,且行且珍惜,但单方面的珍惜除了愚就是蠢,余生如鲠在喉,哪里还幸福的起来。

“男人就没有不起歪心思的,不起歪心思,那十有**是兜里没钱。张为民也不阔绰,但耐不住田金莲主动勾搭,有几个男人得住这么送上门的?咱们镇上有个员外,一大把年纪还往家里抬小妾呢,老妻跟个比自己孙女还小的成了姐妹,你说这都什么事!”

谢寡妇心里想着,别人家咋咋地,自家儿子一定得管好,有了钱也不能忘了形,净干龌龊事,早晚倒大霉。

季摊手:“那好办呀,男人给女人找几个姐妹,女人就给男人找几个兄弟。”

谢寡妇瞪她:“你这纯粹就是气话。”

“我就是觉得……女人真能忍啊,看着那么个背叛自己的人成天在眼前晃来晃去,不嫌脏么?不膈应么?要是男人被绿,女人还想凑合往下过,那简直就是做梦。”

“但凡多收两斗谷子的庄稼汉都想纳个妾,那能有什么办法?讲句不好听的,要是你以后遇上……”

季一拍桌案:“阉了他!”

谢寡妇又要拍她,被她躲了过去。

“我开玩笑的谢姨,阉了他我得蹲大狱,傻不傻?渣男一脚踹了了事,有钱有颜,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砍掉一棵被虫蛀的歪脖子树,可以拥有整片森林,爽歪歪。”

谢寡妇真想撬开季的脑瓜子,看看里面到底装的都是啥东西。

“幸好你男人不在,这要让关山听……”

谢寡妇突然卡壳,一脸讪讪。

季扭头,发现关山站在东屋门口,也不知什么时候到的。

看他脸有些黑,想是听了不少。

季摆手安慰他:“不是说你,别紧张。”她说的是她以后的男人。

关山脸更黑了。

第390章 你让人恶心

田寡妇这回是彻底翻了船。

张为民溜之大吉,她却是没处躲的,村里但凡是个人,路过她家门口都得吐口唾沫,还有往她院子里扔砖头的。

尤其张翠翠,上工前下工后,每天照四顿的堵她家门口骂,花样百出,几乎不重复。

搁田寡妇以往的脾气,早出来跟人对骂了。要么来个死不认账,要么反泼脏水、来个屎盆子倒扣。

这些路都是玩熟的了,屡试不爽。

不过这回却不好使了。

被光着子堵在炕上,又被那么多人亲眼看到,饶是再厚的脸皮,也如那锤破了的大鼓,绷不起来了。

比起被人辱骂和扔砖头,田寡妇更心疼的是她的头发。

张为民那个没卵蛋的,若不是他急吼吼忘了栓门,何至于……至少有些回旋的余地。

张翠翠提着刀闯进来时,她忙着找衣裳,没承想那死丫头上来就拽住她头发,手起刀落别提多干脆。

田寡妇一度以为她砍掉的是自己的脑袋,直接吓失了。

那张为民更是惊呆当场。反应过来后直接跳下炕往外跑,哪里还管她的死活。

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

田寡妇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将屋里的镜子都摔的稀碎,就算此刻外面没有人骂她,她也没脸出去见人了。

事闹这么大,里正不能不出面。

季还以为要浸猪笼,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是南方民间的一种私刑。

对于偷不守妇道或守寡不守贞节的女人,家族成员判定其犯错的严重程度,然后用浸猪笼的方式进行惩处。

节轻微的,将人装进猪笼投进水里,泡半天就捞上来,以示警戒。节严重甚或谋害亲夫的,直接在猪笼底部绑上石头,沉江淹死。

这种行为并不触犯律法,丈夫有权利不用报官就可以杀死夫**,家族族长也有权利对这种女人进行惩罚。

关北这边倒是没那么严重。

节不算恶劣的话,就是将人叫到村口,让他们当着全村的面,把自己做的事讲述一遍,完了还要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若是屡教不改一犯再犯,那么将面临的就是从族里除名以及被逐出村子的风险。或者强制扭送去城郊那座有劳教质的尼姑庵,那可真就要青灯古佛劳作到死了。

田寡妇被绑去村口忏悔那,季没去看。

听说被扔了几个臭鸡蛋,还有朝她扔土坷垃的。

田寡妇被砸破了头,血流了一脸都不去捂,反而紧捂着包头的布,大概是不想被人看到她的丑相。

不过最后那块裹头布还是被人扯了下来。

之前又是忏悔又是保证,都没能让田寡妇崩溃,裹头巾被当众扯下的那刻,田寡妇疯了一般,为了抢回头巾直接跟村民厮打起来。

寡不敌众,只有挨打的份,最后自暴自弃,瘫坐在地上嚎啕痛哭。

从头到尾,田都没有露面。

还有一个全程神隐的就是张为民。

明明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村民的目光却都聚焦在田寡妇上,觉得张为民不过是犯了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主要还是怪田寡妇,水杨花、不知廉耻、勾引有妇之夫。

田寡妇固然可恨,但正如谢寡妇所说,那张为民若不松裤腰带,田寡妇还能霸王硬上弓强了他?

偷欢的时候是两个人,挨骂挨打的时候也应该整整齐齐才对。

不过说这些都没用,毕竟跟自己无关。

也不能说全然无关,张翠翠毕竟是自家帮工,她家里有难处,也不能干看着。

季便让季雪兰送了点钱去张家。

张翠翠起先还不肯要,听说是预支的工钱,让她早点给刘氏请个大夫瞧瞧,便收下了。

翌,季去邺阳的时候,张翠翠早早等在路口。

这次倒没有支支吾吾,干脆利落的跟她道了谢,便上工去了。

季想想当初两人在山上幼稚的对骂,再看看张翠翠似乎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的背影,有些感慨。

二半天,张翠翠请了一小会儿假回家。

早上走的时候叮嘱娘吃药,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忙着织布忘了吃,就想回去看看。

幸亏是回去了。

离的老远就听见小弟的哭声,张翠翠飞奔进院子,就看见张为民把她娘按在地上踢踹。

“张为民!”

张翠翠咬牙大喊一声,抄起旁边的木棍就朝他抽去。

张为民到底是个大老爷们,上回被吓得落荒而逃,那是因为事发突然,闺女手里又拿着刀。

这次有了准备,直接就将棍子夺了过去。

“死丫头,你知不知道我是你爹!”

张翠翠把刘氏扶起来,满脸嘲讽:“你还知道你是我爹?我以为你心里只有那个野鸡!”

“你!你一个姑娘家,张嘴野鸡闭嘴野鸡,难怪有人说你不正经,净惦记别人家的男人……”

“田寡妇说的吧,我呸!自己是娼妇,看谁都像娼妇。

你也别瞪我,她的丑事如今全村都知道了,你怕是还不知道吧?田寡妇跟你好的时候,同时爬三个人的,前段时间还和我二伯钻过玉米地,被我二伯娘抓个正着,我二伯娘恨不得生吃了她,昨天将她头都砸破了……她生意这么兴隆,你排第几?”

“你、你住嘴!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个死丫头!”

张为民前天就丢尽了脸,今天又被自家闺女把面皮扯掉往地里踩,感觉为父的威严都没有了,扬起巴掌就要打张翠翠。

张小弟怕姐姐吃亏,飞快跑进灶房拿了菜刀递给张翠翠。

张为民气的脸都扭曲了,没想到儿子闺女合起伙来对付他。

“小畜生,知不知道我是你爹!忤逆是要遭雷劈的,把刀放下!”

张翠翠握着菜刀,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张为民:

“你不是我爹!我们没有你这么不要脸皮的爹!我娘为这个家cāo)劳一辈子,子都拖垮了,你动辄打骂就算了,还钻寡妇屋子,你让人恶心!我不怕忤逆的恶名,我也不怕嫁不出去,我翠翠敢做敢认,不是那没囊气的怂货。你给我听着,以后再敢打我娘,我就砍死你!这个家不需要你,你滚,找你的寡妇去吧!滚!”

张为民本就没打算多呆,趁张翠翠上工时间偷溜回来,只是想拿点换洗衣裳和零用钱,没想到刘氏一文不给。

更没想到儿女挥刀相向,视他为仇人。

“走就走!这个穷家,求我回我都不会再回了,你们娘仨慢慢熬着吧!”

张为民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似乎离了这个穷家他就没了拖累,子会越过越好,还能和田寡妇双宿双飞

只可惜,他连第二天的太阳都没见着。

第391章 扛包的少年

季这次是专程来邺阳验收的。

王大贯早两天就完工了,今天是木老倌交活的子。

季边边角角都仔细检查完,确认没有问题,便和他们一起,将货柜货架全都抬到前面装修一新的店铺里,逐一摆放好后,如数给他们结算了工钱。

木老倌拿着季另给的红封,很是感激的作了好几次揖。

回到后院,木老倌将小舟应得的那份工钱给了他,最后把红封也一道塞给他。

“东家给的工钱不少,我一个人也花不多,这个你拿着,天冷了,去弄件厚衣裳穿。”

这么冷的天,小舟上穿的还是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破夹袄,溜薄一层,还不合,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

小舟摆手,他只要自己那份,不是他的,咋说都不肯要。

“你这孩子……”

木老倌没奈何,只能作罢。

“那你之后要去哪儿?”

这边干完了,还不知道下一次接到活是什么时候,木老倌可以帮他一时,不可能一直带着他。

小舟摇头:“还不知道,我再找找……”

木老倌就叹气:“看看能不能找个轻省点的,别再去码头了……”

小舟没说话,闷着头开始收拾院里的东西。

那些边角料什么的,他都给理成一堆。还有几根没用上的木头,也都扛到了墙角。

在扛最后一根木头的时候,不慎划破了夹袄,刺啦一声响,裂开了一大片。

季正好从前面院子进来,一眼看到小舟高耸的肩胛骨,以及肩背上密布的的伤疤与鞭痕。

她终于想起曾在哪里见过小舟了码头,那个扛包的少年!

“哎呀!这么大一块,还能不能缝?”木老倌瞧着比小舟都心疼。

小舟放下木头,勾着头往后看了看,说了个能字。

管他好看不好看,能缝到一起就还能穿。

季走过去,发现布料都朽了,难怪经不住一点撕扯。

“你这没法补了,要不……”

正想说要不买一件吧,突然顿住。

就他那点工钱,哪里能买得起新棉袄。

季也没有张口就说给你买件新的这种话,而是建议道:“城里不是有估衣铺吗?那里专门收售旧衣物,会便宜些。”

小舟想了想,还是摇头,这钱留着有用,便是估衣铺的旧衣,他也不舍得。

“谢谢东家,缝缝还可以穿的。”

正巧平安趁着空闲过来玩,见他衣服破成这样,又不舍得花钱买,就回去拿了自己的旧衣给他。

说是旧衣,比小舟原本那件实在好上百倍,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个补丁,而且是真正的棉袄。

平安这两年窜了个子,穿上去俩手脖子都露在外面,原本打算送到估衣铺的,不过这种粗布面的衣裳估不了几个钱,一直也懒得去,就耽搁下来了。

帮着监工这些天,他还喜欢小舟这小孩的,拿给他穿也不心疼。

不过他毕竟比小舟大了好几岁,个头也高不少,他穿了有点小,小舟穿了却是大一圈。

平安早就猜到,多拿了个腰带过来,往腰里那么一扎,再把袖子挽几道上去,齐了!

小舟有些不安,实在太新了,他从没穿过这么新的。

平安奇道:“每年县里拨给慈幼院的钱应该不少呀,还有那些大户人家,逢年过节捐衣捐物的,怎么你们……”

就像后世,对一些不好的现象或者社会民生方面的弊端,大众心理其实都清楚,但也就只能口头上抱怨抱怨,或者敲键盘骂几句,再多就无能为力了。

偌大的邺阳城,有依然相信慈幼局是善地福地的,这类人是大多数。

当然也有早已洞察了其中黑幕,或同或愤怒的。

但那又有什么用?胳膊扭不过大腿,若还想在邺阳生活,就只能闭嘴。

季那次得亏遇到的是两个乡下汉子,又是在城门外,说话没那么多顾忌,不然……

木老倌和平安先后离开,季把小舟留到了最后。

她问小舟:“你去年冬天,是不是在城外码头给人扛过包?”

小舟脸上闪过一丝紧张:“我现在已经不在慈幼局了。”

季疑惑:“慈幼局不是要把你们养到十六岁?”

小舟纠正:“男的养到十五。”

“就算是十五,你今年岁数也不到吧。”

“我、到年就十五了。”

季惊了,她一直以为小舟才十多岁,顶多跟胡大成一般大,哪曾想他竟然都十四了!

这也太瘦弱了……

不过仔细想想,在慈幼局吃不饱饭营养跟不上,还早早被撵出去干活赚钱过度劳累,生长发育肯定受影响。

就拿大宝来说,精心给他调养了一年,看上去还是比同龄孩子弱气一点。

“也就是说,你还没满十五,就把你撵了出来?!”

季感到出离愤怒。

小舟让她再次想到了去年慈幼局的遭遇。

那时她急着找回大宝,闯进过慈幼局的内院,里面的孩子过得什么子,她清清楚楚看到过,几岁的小娃娃都被使唤去叠冥器和祭品。

而当时的她除了给几分廉价的同,什么也做不了。

唯一能接触到最高管理者的渠道就是孟里正,孟里正却提醒她水深不可趟。

也许是前世一个人生活惯了,过于凉薄,遇事最先衡量的是自;又过于理智,知道事不可为,便果断放弃。

她把脚收了回来,不再关注,也不敢再关注。

成年人嘛,懂得趋吉避凶是最基本的道理。

如今,她仍然是个没什么分量的小人物,但至少她认识的人中,有能接触到邺阳一把手的人。

这么想未免有点慷他人之慨,季也不想用自己的心思去绑架别人。

但她觉得,还是试一试吧。

和辛子期商量一下,可为便为,不可为的话……

等她以后有了钱,便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下那些孩子。

小舟是个聪慧的,一眼便看穿了季的想法。

他知道这个东家是个心人,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对他小小年龄出来做工的担忧,现在知道他是慈幼局的,还在码头干过,会不会去……

“东家,你能不能别去慈幼局找他们。”

第392章 会有那一天

季以为他是怕被慈幼局的管事秋后算账。

“你别怕,我不去找慈幼局的人,咱们试试找潘知县,知县总能管那些人吧?”

小舟还是拦着不让。

季十分不解,一再追问之下,小舟才道出原委。

之前他在码头干的好好的,就是因为潘嘉道巡视时撞见,问清他是慈幼局的后,勒令工头不许再奴役孩童,他才没有活干了。

“潘知县光不许你干活,就没有交代别的?”

“交代了,让我回慈幼局好好读书。”

季:“……”

小舟出现在码头,根本原因就是慈幼局的黑心,不解决根源问题,只是不让他去干活,有什么用?

潘知县许是好意,但有些好意,弱者根本承受不起。

就小舟而言,他去扛包确实残忍,但在没解决让他扛包的始作俑者之前,就不让他去扛包,那更加残忍。

如他自己所说,没有活儿干,就没有收入,自己都填不饱肚子,也就没法再偷偷存钱给慈幼院那些弟弟妹妹买吃的。

“那你怎么被撵出来了?”

按说小舟这个年纪,正是慢慢“中用”的时候,慈幼院连小孩都奴役,现成挣钱的好苗子会放过?

小舟垂头:“管事的说我是有意在知县大人面前告刁状……”

“他们打你了?”

“嗯。”打了,还关到柴房好几天。

小舟把袖子撸起来给季看,全都是伤疤,左胳膊肘那里甚至有点变形。

季看的心直抽抽,咬牙低骂了一句:“这群畜生!”

小舟兀自讲述:“潘大人不让我在码头干活,别的能赚钱的地方他们也不敢送我过去,怕我再闹事、再被潘大人注意到……”

风险人物,不能干活,留着也没有用处,就改了他的年龄,撵他出了慈幼院。

季问了下,得知他是去年十月中旬被撵走的,距离她送大宝去慈幼局才过去一周,而他当时不过才十三岁……

不敢想,这一年他都是怎么过的。

“他们把你撵出来,就不怕你真的去告状。”

“管事的说,我再敢惹事,就把小祥他们卖掉。”

也不是没想过往上告,在他之前,曾有大些的哥哥姐姐,因为无法再忍受,就想去找知县大人给他们做主。然而他们连衙门都没进去,就被堵住嘴拖回了慈幼局,柴房的惨叫声从白天持续到黑夜,再之后那几个人就都不见了。

慈幼局的孩子也被挨个审问,问他们事先知不知,就算不承认也逃不掉一顿打,之后被虐待的更狠。

事就这么平息了下来。

“那……当时潘知县既然把你招去问话,你怎么不趁机……”

“没用的。”小舟说出这三个字时,脸上一片木然。

他认识潘大人边跟着的那个蒋县丞,慈幼局的管事对蒋县丞点头哈腰,请他进了镇上最贵的酒楼,他是亲眼见到的。

小舟仰脸问季:“真的有好官吗?”

这个问题,季没法回答他。

她自己对潘嘉道也有了些许疑虑,若真的民如子,又怎会容许慈幼局恶魔横行?他对此真的就一无所知吗?

但,孟里正和辛子期都交口称许的一个人,邺阳百姓都颇多赞誉的一个人,真的会和那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或许,潘嘉道不是没有过针对的举措,只不过没有被贯彻执行罢了。

就像后世,许多政策的立意是好的,但落实到地方的时候,因为某些人的私心和贪,就变了味道、失了初衷。

经是好经,耐不住被歪嘴的和尚给念歪了。

真正的好官,他要治理一方,每天面对的问题层出不穷,繁忙程度超出想象,很难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个时候若再来个“中间商赚差价”……

但那种沽名钓誉之辈也不少,他们最善于伪饰。

在不确定潘嘉道究竟是哪种人之前,确实不能莽撞。

“你现在住哪?”

“城南破庙。东家,你以后要是需要人干活,可以去那找我,我什么都能干,还便宜,或者不给钱,管顿饭也行。”

季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抱臂踱了会儿步,做了个决定。

“也别以后了,就现在吧。我这就要开业了,人手不够,你留下给我当个小伙计怎么样?”

小舟没想到好事会这么快降临。

他不擅长表达喜悦的绪,只那双黯淡的双眼陡然添了光彩。

“谢谢东家、谢谢东家……”

季按住连连鞠躬的小舟。

“你也别回那破庙了,后院空房收拾一间出来,夜里正好需要人看店,有没有问题?”

小舟先是斩钉截铁的说没问题,末了又有些犹豫。

季以为他是想问工钱,就道:“你放心,除了包吃包住外,别家多少工钱,你就多少,一文不少,干得好了,还有奖赏。”

小舟忙摇手:“不是的东家,我是……我、我没当过伙计……要不你留我下来打个杂吧,洒扫看门干重活,都行!”

对下层百姓来说,能在城里某家店铺当个伙计,已经算是份体面的工作了。

小舟以前干的都是下九流的杂活,他怕自己做不好,辜负了季的期待。

季笑:“那正巧,我以前也没当过老板,这也是头一回。我学着当老板,你学着当伙计,就这么定了。”

“可……”小舟迟疑,“我不知道该怎么……”

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明天掌柜的也过来,他以前当过伙计,让他带你,你就跟他后面学,多看多听多动脑,准保没问题。”

小舟终于没有再推辞。

他压抑着激动的绪,重重点头:“我会的东家!”

今天来的时候,马车里提前装了一部分成品,关山正在前面卸货。

小舟说干就干,跑过去帮着往铺子里搬。

关山看着跟出来的季,只需一个眼神,也就知道了季的决定。

忙完差不多也到了吃饭的时间,季原想带小舟一起下馆子。

小舟一来不好意思,二来,他知道今天领工钱,早两天就让慈幼局的小伙伴去破庙等着了。

季便也没再强留,让他明天直接过来便可。

小舟脚步轻快的飞奔出了店铺,季头一回见他这样,她开始觉得,招童工这个决定似乎还不错。

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解决温饱之余,希望他也能在店铺里得些磨砺,然后向阳成长。

“你不知道,我一开始还以为小舟十多岁,季牧……就是我丢失的那个亲弟,他也是这个年纪……”

所以每每看着活得那么累那么苦的小舟,季总会控制不住的想,季牧如果还活着,是不是过得也是这种子?

如果有可能,她是想找回季牧的,也算是为季连柏一家做点事。

可季连柏当初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四海茫茫,她又去哪找?

但愿季牧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在某个好心的人家,平安快乐的长大。

也但愿……

关山垂眸听她说完,拍了拍她的肩:“会有那一天。”

第393章 心梗的季妧

辛子期一上午忙的没时间抽,赶在季关门落锁前过来了一趟。

季原本打算跟辛子期商量的,想着小舟的话,言又止,终究没说。

算了,有机会的话,还是要亲自了解一下那个潘知县,别没帮到小舟,反而累他遭殃,那就好心办坏事了。

辛子期却是有事要跟她说的。

“前天收到南边传来的书信,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预计年底就能送过来。”

季看了眼等候在马车旁的关山,低声道:“有劳。”

回村的路上,季挂起车帘,托着腮跟关山闲聊。

“关山,之前咱们说好了,你跟我成亲,我给你治脸,这事还记得吧?”

关山侧眸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看着前路。

“脸与讨娘子之间的直接关系?没有姑娘不想要个俊秀夫君?”

他自然记得,季跟他说了一大通脸的重要,他记得最清楚的是这两句。

季呛了一下,讪笑:“可能我这个人比较肤浅……那,你让我给你治吗?”

不知为何,她觉得关山对治脸似乎有些排斥。

她清楚的记得他当时的反应,既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表现出丁点的兴趣。

起初季也以为他是不在乎,后来越想越觉得……对,就是排斥。

一个人为什么会排斥去恢复自己的脸?

宁可顶着有点吓人甚至是恐怖的疤痕,也不愿修复……很不正常呀。

面对这个问题,关山果然沉默了许久。

久到季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关山给了回应。

“你乐意就好。”

“什么叫我乐意就好?自己的事自己做决定啊,别想转移责任。”

关山点头:“可以。”

这个答案够直接够肯定。

季就好奇了:“你终于想通了?”

关山回头睨了她一眼:“如果我妻子注定是个肤浅的人,那脸确实重要的。”

“什、什么意思?”

“别担心,不是说你,是说我将来的妻子。”

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又似乎似曾相识。

季想了一下,咿?不就是那天她和谢寡妇聊天……

这小气男人,当时没说话,原来在这等着呢。

还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你不也说了,嫁人不是嫁脸。这么想的话,脸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吧。”

比起季的皮笑不笑,关山就显得深思熟虑了许多。

“我不希望她在第一关就被我吓退,也不希望她对我的喜欢打折扣,你说的,将心比心。”

不得不说,季心梗了。

这种自己的矛被人抢过去攻自己盾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抓狂!

还说没心上人没未婚妻,现在直接想到妻了。钢铁直男,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季突然忍不住给他泼冷水:“我这人说话算数,说给你治就给你治,但丑话说在前头,我自己也没什么把握,包治不包好。”

关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你折腾。”

“你要这么说那我可就放心了,成功了皆大欢喜,失败了‘锦上添花‘,反正也不会更差。”

丑死你算了!

季唰一下放下车帘,不说话了。

关山单腿屈膝坐着,一只手握着马鞭,侧脸看了眼落下去的车帘,再回头看向前方时,唇角似乎弯了弯。

刚进村,就听说张为民死了。

季就觉得,突然的。

找人询问了一下,说是今早上他回家大闹了一通,离开家就去找田寡妇。

脸是彻底不要了,大白天的就在那拍门,还一口一个金莲的喊。

田寡妇这回大概是真受了刺激,反正门响了半天屋里也没反应。

张为民心里郁闷,骂骂咧咧走的,先坐牛车去镇上赊了点酒喝,回林场的时候已经醉得七倒八歪。

山路陡峭,一脚踏空滚进了山沟,直接就丧了命。

得亏有人从林场下来采办东西,凑巧看到了,不然怕是……

季让关山驾车回去,自己去了西河沟。

张翠翠果然不在。

季雪兰本来想找几个人过去帮忙的,工期又不能耽误,好在村里有人过去了。

“说是也不停灵了,今天晚上就埋。”

家里本来就穷,再加上死的不光彩,自然不可能大cāo)大办。

季想了想,又去了胡家一趟,让谢寡妇抽调了几个擅长治丧的能手过去。

稍晚时候,季也过去了。

张翠翠嘴里不认张为民,还是给他披了麻戴了孝,与张小弟并排跪在灵前烧纸。

张小弟大概意识到以后真的只有娘没有爹了,哭的眼睛通红。

张翠翠一滴眼泪都没掉,脸上木登登的。

被村民围着安慰的刘氏况也差不多。

她确实有软弱的一面,但终归是个坚韧的人,又或许是早已被张为民耗尽了义,所以虽有病容,并无过多悲伤之色。

张翠翠看到季来了,还送来了奠仪,便过来答谢。

季也不知从何安慰,只干巴巴说了句节哀。

“我不哀。”张翠翠摇头,一脸茫然,“我就是在想,如果早上我没跟他吵架,我不撵他走,他是不是就不会……是我害死了他。”

季看得出来,这姑娘内心世界已经摇摇坠,濒临崩塌。

“你不必自责,上午的事我都听说了,如果换成我,我估计也没法处理的比你更好……”

那样的形下,不撵他走,难道留他下来继续对妻儿施暴吗?

“只是,没人料到他会去喝酒,也没人料到他会踩空……种因得果,这一切并不是你造成的。”

张翠翠迟楞楞看着她,眼神如溺水之人,粗哑的嗓子也带了哭音:“真的吗?”

她太需要一个人给她一个答案,然后将她从自责愧疚的深渊里拯救出来。

“真的。没人会怪你,就算将来有人拿这个指责你,你只需记着,问心无愧便好。”

季看着这个十多岁、骤然失父的小姑娘,倾给了她一个拥抱。

“快点好起来吧,刘婶还病着,里里外外都需要你张罗。”

张翠翠蓦然红了眼圈:“谢谢你……谢谢你。”

张为民当晚下了葬,第二天张翠翠就照常去上工了。

季去邺阳前特意去了趟西河沟,正巧撞见,就问她需不需要休息两天。

张翠翠摇头,还破天荒扯了个笑:“我得好好干活,我要让我娘过好子。”

季没再说什么,只道:“那你加油。”

张翠翠重重点头。

季雪兰走过来,两人一起看着埋头麻利切菜的张翠翠。

“翠翠进步真的很快,刚开始她只能择菜洗菜……唉,亲爹即便再不是东西,有爹总比没爹好。”

季不置可否。

人总会因为死亡而去美化一些东西,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

“那我就去邺阳了堂姐。”

“明天就开业,真不用我们过去帮忙?”

“徐来福今天也会过去,能忙的过来,反倒是这边时间太赶,离不开人,你和谢姨还是留下来替我压阵吧。”

季雪兰自然听凭季安排。

“你只管放心,这边出不了岔子。”

第394章 土土的口号

马车行到县城北门,和徐来福撞个正着。

他还带了徐来运做帮手,不过徐来运也就只能过来帮几天,之后他就要去陶瓷场当学徒,继承他爹的老本行了。

徐家兄弟借了邻居的骡子,拉了一车窄口宽肚的陶瓶。这些瓶子是徐父出面从陶瓷场买的,内部价,很便宜,用来装酱油醋正合适。

到了东大街,远远就发现店门口蹲着个人,走进一看,果然是小舟。

他怀里抱着个瘪瘪的包袱皮,想来应该是他的全部家当。

见马车过来,小舟赶紧站起,弯腰问好。

季问:“什么时候过来的?等久了吧。”

小舟自然是不肯实说的,只道没多早,也没等多久。

季就将他介绍给了徐来福。

“这就是咱们的徐掌柜,你以后就跟着他学。徐掌柜,这是我给你找的小伙计,聪明踏实能吃苦,你好好带,别藏私呀。”

小舟骤然被人这么一夸,有些不好意思。

徐来福也弄了个大红脸,毕竟他也是头一回被人叫掌柜。

“不会不会,我肯定不藏私。”

就是这小伙计,是不是小了点啊……

不过季既然招他来,想来自有其独到之处,他还是别多话了。

近店后,把东西卸好,徐来福里外转悠了一遍,发现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今天咱们主要就是包装一下成品,陈列一下货架,发一下传单,然后明天就可以直接开业了。”

关山提着几捆东西放在桌上,解开,里面是厚厚几摞纸。

店里装修这段时间,季也没闲着,她托镇上糕点铺子的老板从中牵线,找到了邺阳一家专门给糕点商号生产包装纸的作坊,订购了一批油纸。

所谓的包装,其实也就是在油纸中心放上分量相同的香辛料,用特殊手法折叠封口后,外面再贴上一张外封。

外封是季亲自弄的,就是一朵盛放的海棠,下面署上季氏味业四个字,末尾再一行小字你的每一味菜肴都将因为它而美味无限。

最后再在周围加些花边。

纸坊根据她的要求,制出了专门的印板,然后进行的批量生产。

简陋是简陋了些,但目前也就只能先凑合了,想弄后世那样的包装,可行不大,不过纸坊已经答应尝试制作她要的那种纸盒。

“酱醋瓶也要贴上花封?”徐来福问。

“当然。”季拿了个将醋瓶在手里比划给他看,“不大不小,四四方方,正好可以作为咱们店的标志。”

徐来福连连点头。

这样别人一看这花封,就知道东西是他们店的。

季还从这家作坊里印了一大摞传单。

传单设计的也很简单。

正面右边是竖排的“新店开业”,左边是同样竖排的“优惠酬宾”,横批是“季氏味业”。

中间画着一盘冒着“香气”的菜,左下角是开业期,右下角是一个圆形的笑脸。

背面大致介绍了一下香辛料的功用,重点“吹嘘”了一下它在炒菜煲汤上化腐朽为神奇的功能,字数相对来说也就多一些。

徐来福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宣传手法。

一般也就是吆喝叫卖,了不起在门前搭个彩楼……

这种新奇的宣传也好!

该说的说完,接下来就是分工。

关山和徐来福负责灌装酱醋。

往来邺阳监工的头几天,就顺便把那些酱缸和醋缸都拉了过来。

总共四缸醋三缸酱油,特意在第二进院子里腾了两间出来作为库房,一间用来搁酱醋缸,一间用来放香辛料,钥匙目前由季一个人拿着。

季把钥匙递给关山,关山与徐来福便开始从车上卸陶瓶,一筐筐往后院送。

季拿了两个提篮,每个篮子里都装了厚厚一摞传单。

“来运,你带着小舟,你俩去街上发传单,有没有问题?”之前她已经解释过什么是传单以及传单的用处。

来运很少进城,缩手缩脚,有些露怯。

反倒是小舟不怎么憷,主动接过提篮。

他在邺阳长大,街巷里道都熟悉,兼之在最底层摸爬滚打惯了,也见惯了人冷暖,不会觉得难为。

“东家你放心,中午前肯定把这些传单发完。”

来运见一个小孩子都比他胆大,跟着道:“我、我也尽力……”

“那我等你们凯旋。”

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季忽然又叫住他们。

“发传单的时候别忘了喊两句广告语,就是口号,不但要让顾客知道咱们是卖什么的,还要让她们觉得有吸引力。”

至于该怎么喊……季努力回想前世铺天盖地的那些广告词。

“十三香,味道好,一家炖三家香!”

“有了麻辣鲜,美好生活鲜!”

“想要换口味,晓酸醋最开胃!”

“天然酿造,原汁原色,美食伴侣,晓酱油!”

给酱油醋取名晓,是季和徐来福商量后的结果。

一来跟之后开发的产品有个区分,二来也便于记忆和传播。

“还、还有吗?”徐来运磕巴了一下。

季想了想

“津津有味,季氏调味。”

“一家好调料,万家好生活。”

“百味坊调味料,家庭主妇的好选择。”

“百味坊调味料,煎炒烹炸都少不了的好味道……”

小舟和徐来运都听傻眼了。

季咳了一声,赶忙刹住车。

“嗯,土是土了点,但这种最适合大众口味……记住了没有?记住了就去吧。”

小舟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有两句记不甚清的,问了季,记牢后,便带着晕乎乎的徐来运往大街上去了。

季不放心,待他们走远,悄悄跟上去,不远不近的缀在俩人后面。

徐来运有些放不开手脚,小舟则很快就递出了第一张传单,广告语也说的一本正经有模有样。

接传单的是个大娘,菜篮子里有菜,很精准的目标人群。

这个年纪的人大多有占便宜的心里,纸既然是白给的,那肯定要。

只可惜她不识字,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来门道。

但小舟说的那什么炖香、最开胃之类的,她听懂了。

“我问你,你家卖的那什么调味料,真能让菜变得更有味?”

第395章 比他能忽悠

小舟并没有亲试过,他的格也不会夸夸其谈。

“大娘,我们明天开业,你可以来买一包回去试试,我们东家不骗人。”

小舟冲她鞠了一躬,就发下一张传单去了。

徐来运见小舟都送出去好几张了,自己一张都没送出,有点急,便学着小舟的样子,壮着胆子豁出去尝试了一下。

出乎意料,还顺利。

大概路人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觉得新鲜。

当然也不总是顺利,碰壁的次数也多的。

每当这种时候,徐来运就忍不住想退缩,

但看着小舟碰壁后不气不馁的样子,又忍住了,总不能输给一个小孩子吧。

于是重整旗鼓。

可是不知为何,明明两人方法都一样,小舟进行的无比顺利,他却总是被拒绝……

小舟心思细腻,注意到了他的疑惑,便把自己摸到的规律分享给了他传单送给那些大娘大婶大姐,比送给大老爷们更容易。

徐来运一想,有道理啊!男人又不关心灶上的事,对调味料什么的自然不敢兴趣。

找到窍门之后,效率果然提升了一大截。

见两人越来越放得开,季便放心的回了店里。

香辛料都是事先调配混合好的,直接称重包装即可。

正巧平安过来串门,季就现成抓了壮丁,两人一个称一个包,速度倒也不慢。

关山和徐来福不到中午就忙完了,过来一起装香料。不多会儿,小舟和徐来运也提着空篮子回来了。

徐来运还没进门就一脸兴奋的喊:“都发完了!”

季冲俩人竖了竖拇指,直夸厉害。

午饭就从斜对面的饭馆随便叫了几个菜,凑合吃了。

那店里的小二过来送菜时,忍不住好奇,打听他们是卖什么的。

季还没说话,徐来福就不失时机的招呼上了。

又是递传单,又是解说,争取了季的同意后,还送了一小包麻辣鲜作赠品。

“小哥你听我说,炒菜时候放点这个进去,增味又飘香!长此以往,你家的生意绝对超过这一整条街的饭馆,老板一高兴,指定给你加工钱。不信?你先拿回去试试呗,觉得好用的话,我们这要多少有多少。哦对了,除了这个麻辣鲜,我们还有好几款呢,我给你介绍介绍……”

徐来福本来就有经验,再加上之前那段“创业时光”的磨练,嘴皮子越发顺溜了。

卖东西果然还得专业的来呀,季自愧不如。

关山忽然看了她一眼:“你比他能忽悠。”

季:“……”所以这是安慰吗?

吃完饭,小舟和徐来运又要去发传单。

季担心把他们累着,就说差不多了,明天上午再发也可以。

小舟却说邺阳还有许多闹的地方没去,然后就和徐来运提着篮子走了。

徐来福跟季感叹:“我终于知道你为啥招他当伙计了,眼灵手快,干活还卖力。”

谁说不是呢?不过就是太卖力了些。

仿佛一无所有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样东西,拼尽全力也要抓牢的样子。

看的人有些不是滋味。

“俩小的都开工了,咱们也赶紧吧。”

一德堂下午有点忙,平安就回去了,改为季和关山一个称一个包,徐来福则负责往架子上摆货。

三间门面,一间陈列香辛料,一间陈列酱油醋。

先摆酱醋瓶,再摆调料包。

酱油醋那边很好区分,两个贴墙木架,分开摆放即可。

香辛料这边的木架是分格的那种,每一格正上方都钉着一块木牌,上面贴上季手写的产品分类名称,十三香、五香粉、麻辣鲜……

用了一个多时辰,全部处理妥当。

季看着满满当当的货架,长吁了一口气,终于!

等小舟和徐来运提着空篮子回来,他们已经将店里店外的卫生也做好了。

季将小舟带去后院,进了靠西的一间房。

“这屋里之前就是睡伙计的,有个炕,隔壁屋是灶房,平时可以烧个水做个饭,米面什么的也都给你备好了。”

至于铺盖,是从家里带的,关山当时在土屋用的那两。他们成亲后,谢寡妇拿回家拆洗重缝,之后一直放着没用。

“你看还缺什么?”

小舟的目光久久凝在炕上铺好的被褥上,忍不住上手摸了摸。软软的,很宣和,没躺上去都知道有多暖。

他除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要是想到缺什么,就跟我说。”

季又转头问徐来福:“你是住店还是……”

徐来福想了想,他家又不在邺阳,每天这么来回跑,实在太耽搁时间。

“我也住店吧,跟小舟一起。”

这炕虽然不大,睡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棉被就不用你准备了,我明天从家里带来。”

眼瞅着时间也不早了,徐来福就带着徐来运先走了。

季问小舟会不会做饭。

小舟说会。

季便让他晚上自己弄点东西吃,又叮嘱了几遍记得把门闩好,这才和关山驾车离去。

小舟站在门口,直到马车拐弯上了北大街,才回。

店铺的门板关山已经给上好,他拐进旁边的巷子。东墙有一道角门,可以直通第一进院子。

坐在炕上,小舟还有种不真实感。

他以后就住这了?有安之处了?

伸手又摸了摸被褥,不舍的站起,去院子里拿了扫把,将边边角角又扫了一遍。

关山驾车刚出城门口,就碰见了赶着骡车往回走的徐来福。

徐来福见到他们,忙招手:“有件事给忘了,门匾!咱们是不是忘了弄门匾?”

明天就开业了,没有招牌像什么话。

镇上不讲究这个,但邺阳每一家店铺都有的。

季掀起车帘,笑道:“放心吧,明天绝对有门匾可挂。”

徐来福见她说的笃定,便当真放下了心。

“那就好。”

回到家,天色已晚,洗洗弄弄也便睡了。

感觉才睡下没多久,房门就被敲响了。

关山喊她起。

季睁着惺忪的睡眼,往窗户外面看了看,乌漆嘛黑的,一问,果然五更刚过。

不愿起,可是不得不起呀。

季特意换了新衣,青碧色立领上袄,下搭米黄色一片式马面裙,在沉闷的冬天,让人眼前一亮。

大宝也穿的新衣新鞋。看在开业的份上,季给他解了,不解也不行,生好几天闷气了。

只有关山,他新衣旧衣没啥差别,不是黑黢黢就是灰扑扑的颜色。

三人洗漱好,卯正初刻正式出发去邺阳。

第396章 开业

马车到达邺阳,尚未至辰时,天仍是黑的。

城门四更天就开了,两侧各悬着一个硕大的灯笼,倒也照得一片光亮。

这个时候进城的人少,稀稀拉拉全是小商小贩,守门士卒并不松懈,盘查的甚是仔细。

进了城门,商贩们还要守着市场开门才能鱼贯而入,买卖完或者关城门之前,就要被催着走人。都是流动人口,不能在城里安营扎寨,只能这样每天奔波。

季再一次庆幸买下店铺的决定。

和以往一样,轮到他们,盘查的时间总要比别人长些。

关山取下斗笠,任人打量,眼中丝毫波动都没有。

守门士卒中有个经常来这边值班的,早已经记住关山这张脸了。当然也调查过他,知道这是个流民,命好娶了个本地的媳妇,如今还在邺阳开了店,再加上季前后给他塞了不少好处……他扭头对同伴嘀咕了几句,同伴稍作迟疑,便放了行。

马蹄哒哒行走在寂静的街道上,灯火次第亮起,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到了自家店门口,发现门板已经卸下,店里亦是灯火通明。

关山转,接过大宝,又伸出一只手去扶季。

季下了马车,惊讶道:“这么早啊徐掌柜!”

“你就别取笑我了季东家。”徐来福从铺里迎出来,手指了指,示意季往上看。

季仰头,发现门匾已经挂上了。

不是一整块那种,而是分了正正方方的四小块,由右至左,分别写着季、氏、味、业。

四个遒劲的大字,悬挂在店铺正中最高的位置。

其下,香辛料所在门面上方,也悬了一块匾额,上写着“百味坊”;酱油醋所在的门面上方,同样也悬了一块匾额,上写着“酱醋坊”。

一水的黑底金漆,还结着红绸彩带。

此外还有几块竖匾,专挂门口的那种,写的都是迎四面客招八方财之类的吉庆话。

季问:“辛大夫他们也起了?”

徐来福也是昨天才认识的平安,还没见过辛大夫,但他一直在店里待着,并没见着什么人来。

“那这匾应该是昨天咱们走后挂上去的。”

徐来福明白过来了:“这匾是辛大夫送的?”

季点头:“不是他还能有谁。”

她原本要自己找人订做的,结果被辛子期抢先一步,想拒绝都不行。

门匾不用自己cāo)心,她就另外找人订做了两块带支架的广告牌,就是之前卖胡辣汤时自制的那种,不过这个比那个正规多了。

关山将广告牌从马车里搬出来,撑起支架站在地上,徐来福发现上面一个字都没有,疑惑的看向季。

季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就这样放在门口,有什么新产品、新活动,可以写在纸上贴上去。”

徐来福双眼一亮:“纸可以随时替换,岂不比固定的匾额还要实用?”

“各有各的好吧。”独家招牌还是需要的。

两人在门口说了这会儿话,大宝牵着季的手,小脑袋又一点一点的了。

刚刚在来的路上,她俩就困得东倒西歪,这会儿季倒是精神了,大宝还犯困呢。

季弯腰,正想把大宝抱起来,似想到什么,手顿了顿,改抱为晃。

“大宝,醒醒、醒醒。”

大宝这段时间一直比较争气,不管关山怎么折磨,都没有找季告状。

但是这会儿迷迷糊糊的,一年多培养的本能就上来了,闭着眼直往季怀里扎,小脸还皱巴巴的,起气不要太明显。

然而刚扎进季怀里,就被关山提了起来。

“诶……”

季眼睁睁看着大宝被关山一路提进后院,等跟进去,大宝已经满脸怨气的扎上了马步。

“这是不是有点……”季想说,就算要锻炼,这是不是也太早了点。

对上关山的视线,话锋生硬的拐了个弯:“好的……男孩子嘛,不能气,大宝你加油!”

季违心的说完,赶紧走人,都不敢去看大宝。

这算不算有了后姐夫,就有后姐?

唉,可怜的大宝。

西边第二间房门从里面拉开,小舟端着两碗水走了出来,碗里还冒着气,显然是刚烧的。

季没想到他也起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徐来福就道:“小舟比我还早,我和来运还以为要在门口等到天亮,谁知刚坐下,小舟就从巷子那边绕过来,喊我们打角门进去。”

“我,我不困。”

小舟说着,把一个碗递给季,另一个碗递给关山。

别说,冷了一路,喝点水下去,还真舒服。

徐家兄弟已经喝过了。

小舟事先并不知道季会带弟弟来,就又进去端了一碗。

递到大宝面前时,大宝并不接,依然保持双臂平举双膝半弯的姿势。

季就看关山。关山接收到她的意思,眉心微褶,不过到底还是点了头,冷着脸对大宝说了句稍后继续。

大宝接过水,脸别提多臭。

季还担心小舟多想,以为大宝臭脸是冲他。但小舟什么样的孩子没见过,并不往心里去。

之后,关山把大宝带到了第二进院子站桩打拳,小舟掩不住好奇,站在月洞门那看了许久。

季和徐来福则回到店里商量细节去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叫徐来运去旁边的早点铺分别买了包子馄饨回来,大家围在一张桌子上吃了早饭。

吃完收拾好,天已经大亮,街上陆陆续续的,人也越来越多。

平安带着一德堂的两个药童从斜对面过来。

“季娘子你别见怪,我家少爷正要过来,有病人家眷哭着上门,他去出诊了,刘大夫要留在堂里坐诊。”

季自然不会见怪。

大家又忙活了一阵,用鸡毛掸子掸掸架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理理架上货品之类的,总之都是些琐碎事。

徐来福比较紧张,嘴里念念有词。

酱油醋他比任何人都熟,调味料这块却还是新手,生怕记错或记漏了什么,这些天有事没事就默背不断。

小舟虽然表现的不明显,显然也有点慌。

时不时就拿手碰碰桌上的茶壶,水温稍凉就想去换新的,这期间眼睛一直盯着门口。

季倒还好。

辰正初刻,一切事宜准备妥当,她点了点头。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新店正式开业。

第397章 遇冷

关于开业当天,季事先设想过多种形。

没有特别悲观,当然也不会特别乐观。

本来嘛,卖的是生僻东西,没有成熟的顾客群,市场需要一点点打开。

换句话说就是,这店恐怕得花一段时间去养。

她料到了第一天生意不会特别好,但没想到会那么不好。

两串鞭炮放完后,吸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新店开业,关注度是有的,走过路过的行人,或多或少都会瞅上那么两眼,或者停在不远处交头接耳的议论。

徐来福作为掌柜,忍着紧张,出面说了些“新店开张请多关照”以及“小店专营xx和xx”之类的话。

而后所有人整齐的站在门口,脸上洋溢着的笑,时刻准备着迎接第一位上门的顾客。

然而,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大家伙脸都笑僵了,愣是没等到一个人前来问询。

徐来运低声嘟囔:“昨天发传单时,明明不少人都答应过来看看的……”

小舟也一脸不安,觉得是自己没把事办好。

“不能怪你们,路人有时候也是出于盛难却才答应的,并不能全都当真。但咱们每送出去一张传单,就多一个人了解咱们的产品,那么她们就会成为咱们店的潜在顾客,说不定某天因为某个契机,就来照顾生意了呢……老在这站着不是办法,先进去吧。”

季嘴上说着让大家进去,自己却没进去,四处溜达了一圈后,脚步一转,往几个中年妇人走去,目光定格在其中一个圆脸妇人上。

“这位婶子,你买这么多菜,中午有客?”

猝不及防被人搭话,那大娘起初还有些防备。

得亏季长了副好相貌,对着一张雪白干净宜喜宜嗔的脸,实在是很难防备的起来。

“是啊,今天闺女和女婿回门。”

“那是要好好张罗一桌酒菜。”季笑着往她篮子里瞥了一眼,“鸡鱼蛋样样俱全,大娘的灶上手艺肯定了得。”

“还、还行吧。”这话不甚有底气的样子。

她旁边的一个老姐妹就笑话她:“你又嘴硬,你家老二老三,每回去我家串门都跟饿死鬼一样,说你做饭没味道!”

圆脸妇人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对她而言,所谓好吃也就是多放点油多放点盐,但当家的和儿女们显然不那么想,成天吃个饭嫌这嫌那的。

“他们那是吃饱了撑的!家里就没断过他们荤腥,隔三差五总给他们割打牙祭,这还不好吃?还想咋地!”

季适时接话:“这确实不能怪婶子你,炖炖鱼总是有股腥气,去不掉这股腥气,手艺再好也白搭。”

圆脸妇人顿时找到了台阶下,猛一拍巴掌:“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不是我手艺的问题,是的问题,还是小娘子你体人意!”

“那是因为起初我也不大吃,不过想法子把腥气去掉后,我就喜欢上了。”

“你是怎么去的腥气?”圆脸妇人很是好奇。

“自然是因为加了我家的调味料啊。”

圆脸妇人满脸的期待一收,疑道:“你该不会骗我吧?故意哄我买你家东西?”

季就笑:“婶子,我开门做生意,哄你做什么?再说我家店就在这,你回家试了,如果不行,随时可以来找我。”

“真的?”圆脸妇人将信将疑,不过也确实心动了。

女婿到家里来吃饭,她也想露一手给女儿长长脸。

“那、那我就买一包试试。不过我可告诉你,我家离这可不远,你若敢拿瞎话诓我,我立马回来找你算账!”

季也不恼,道了句婶子放心,便引着她往店里进。

转,见徐来福也带了个客人进店。

原来他也采用了和季同样的方式,选择直接拉客。

“婶子你看,这包是十三香,这包是五香粉,都是用来去腥提鲜增香的。十三香里面包含的香草料更多,所以它的去腥效果更好,如果是腥膻味特别重的类,用这个能够完美去除腥味。如果是腥膻味比较小的饭菜,那么放一些五香粉就够了。”

那圆脸妇人将调料包接到手里看了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皱眉:“怎么味道怪怪的?用这做菜,能行?”

季打包票:“若是不行,你拿回来,我把钱全数退给你。”

圆脸妇人一听,放心了,就问价格。

季心不慌气不喘道:“十三香四十文一包,五香粉三十五文一包。”

圆脸妇人果然惊叫起来:“你这一包也不到三两重吧,要这么贵,当我冤大头呢!”

跟着她进来的几个同伴也附和:“就是,你这也未免太贵了些。”

季好脾气的跟她们解释了一番诸如这些香辛料从南方运来多么不易的话。

还建议她们,如果不信,可以去本地药店问问,一些药店也有售的,卖的都不便宜。

再加上她这是独家秘方配置,绝对一分钱一分货。

“何况一顿饭只需要放一点点就行了,这一包可以用久的。一顿饭花四十文确实贵了些,但若是十顿二十顿这么均摊下来,也不怎么贵嘛。油盐买了也不便宜对不对?都是一个道理。”

季之所以在几个妇人中挑了圆脸妇人作为销售对象,就因为她看上去好说话。

说白了,好忽悠。

果然,圆脸妇人听说一包可以用许久,竖起来的眉毛又回到了原位。

“那……给我来一包试试吧。”

季喜笑颜开:“婶子你要五香粉还是十三香?”

圆脸妇人的手指在十三香那包上点了点,顿了顿,移到了五香粉那包,然后了又回到十三香上,一时拿不定主意。

选择恐惧症啊这是。

“不如这样,我看你买的菜有荤有素,那不如两包都试试?今天是开业第一天,我再送你一小包麻辣鲜。”

季从架子上拿了一包麻辣鲜下来。专门准备的赠品,只有售卖品的三分之一。

“这款麻辣鲜,最适合炒各类家常菜,若是卖的话,一大包也得三十多文。”

圆脸妇人一听有赠品拿,眼都亮了:“好好好,那我就要两包。”

“好嘞!”季原本还想给她推荐一下酱油醋,但怕过犹不及,适得其反,忍下了。

圆脸妇人喜洋洋的问边同伴:“白送半包呢,你们就不买点?”

同伴们都觉得圆脸妇人上当了,但她上当也不是一回两回,大家都懒得劝了。

还有些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相互给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也不说不买,只道等看她用了如何再做决定。

季也不勉强,麻利的收钱打包,又客客气气的将人送出门。

回过,平安率先鼓起了掌:“开张大吉啊季娘子!”

第398章 绑起来

“开张大吉啊季娘子!”

平安话落,小舟和徐来运也高兴的跟着鼓掌。

至于大宝和关山,他俩比较淡定,不过一大一小看着她的眼神显然也是替她开心的当然,也可能是季的错觉。

另一边,徐来福还在孜孜不倦的给客人介绍:“大娘,要不你看看这个酱油呢,炖或炒菜用这个,上色特别好,味道也……”

那位客人显然不如圆脸妇人出手阔绰,一看就是花钱相对谨慎的那种,尤其在听到价格后,直接就打了退堂鼓。

不等徐来福把话说完,就摆手走人了。

徐来福有些失落,尤其在知道季已经卖出去两包香料之后。

他怀疑,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东西不行。

季安慰道:“咱们的价格已经决定了会自动筛选掉一批人,所以绝不是商品的问题。”

“可……”徐来福为难,价格高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成本在那,不可能再降了。

“再等等,其实能来东大街这边消费的百姓,穷不到哪里去,她们只是对咱们的东西还有些陌生,等熟悉了、习惯了,价格也就不是首先会注意的问题了。”

可是没有生意,总等也不是办法。

像之前那样去街上生拉,十个路人里面有九个,根本不给他们把话说完的机会。

小舟和徐来运坐不住,就又上街发传单了,顺便拉拉客。

倒也有几个被传单引起兴趣而主动进店的,但询问了一圈过后,大多不了了之。

到这一天结束,他们总共也只做成了三单生意。

但总算是开张了,后面应该会慢慢好起来。

然而况并没能如人所愿,第二天甚至一个上门的客人都没有。

第三天,倒是先后有两个人光顾。

头一个进门的时候,徐来福和小舟以最快的速度从柜台后面迎到了门口。

看清来人后,双双愣住怎么是个道士?

那道士须发皆白,着一破旧道袍,腰上跨着个葫芦,手里拄着根竹竿,竹竿上竖绑着一块破布,上写着“勘运破灾”四个字。

进了店,就四处走动打量。

一会儿看看房梁,一会儿看看墙缝,而后掐指闭眼,嘴里念念有词。

这显然不是来买东西的。

徐来福仍旧有礼的上前询问:“道长,您是……”

老道士陡然睁开眼,开始绕着徐来福转圈,边转边摇头,一脸凝重。

“不妙呀、不妙……”

徐来福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的略有些不自在:“怎么个不妙法?”

老道士捋了捋胡须:“你可知,你这店为何如此清冷?”

不待徐来福说话,他就指着徐来福额间:“盖因你印堂发黑,时运不济啊!”

搁在以往,徐来福才不会被这种话唬住。

可这几生意一直不见起色,他心里着急,不免就想得多了些。

如今听老道士说他时运不济,当真就忐忑上了。

“敢问道长,我怎么个时运不济法?”

老道士让他伸手:“男子手如绵,边有闲钱;妇人手如姜,财帛装满箱。你一个男人,偏偏长了双妇人手,如何能赚的了钱?唉,莫怨天来莫怨人,五行八字命生成。”

徐来福脸色微变,刚刚还说时运,这就扯到命了,莫非真是他拖累了店铺?

老道士见状,眼角露出了笑纹,宽慰道:“居士倒也不必忧心,这又不是不能化解,命也是可以改的嘛。”

“那……如何化解?”

老道士昂起头,又捋起了胡子。

“得人轻借力,便是运通时。贫道我愿意借些力与居士你,不过……”

说着话,手掌伸向了徐来福。

这是要钱?

徐来福瞬间清醒了。

“我没钱,道长你还是去为别人破解吧。”

见他拒绝的这般干脆,老道士啧了一声:“年轻人!你可不要小看了运道,运道不好,轻则破财,重则殒命的!就算你不在意,贫道也不忍看你受苦……”

“你还是让我自生自灭吧。”

徐来福一直觉得,不管是和尚还是道士,提到钱,上的圣光顿时就没了。

当然了,和尚道士也要吃饭的。可眼前这个道士,给人的感觉更像个江湖骗子。

刚开始那几句话确实说到了他心里,但静下来想一想,店里生意不好,他又满脸愁云,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说出那些话也不足为奇。

是以不愿再多说,揽着他的肩就往外送客。

“诶诶?别呀!贫道我收费又不贵,只需几个钱……”

老道士一只脚被推出了店门,另一只脚却死活不肯迈出去,子还使劲往后仰。

徐来福愈发肯定,这人就是个招摇撞骗的,也不留面了,使了大力去推他。

“等等。”

关山在后院教导大宝,季去看了会儿,回来就听到店里的吵闹声。

她本来没当回事,当看到老道士腰间那标志的葫芦时,眯了眯眼。没有立时出去,而是半掀起门帘,听了一阵。

“把道长请进来,请他给我看看运道。”

那老道士一看,出来个漂亮姑娘。姑娘好啊,好说话啊!

忙不迭挣开徐来福,快步走到季跟前。

盯着季上下打量了一遍,边看边点头。

“福自天来,事不须求。居士不但有副好面相,以后的运道也是大大的好!”

季摇头:“不对,你再仔细看看。”

说着把脸又凑近了些。

老道士一愣,琢磨着自己也没说错呀,还有人不喜欢听好话的?

他又捋须,绕季走了一圈,肯定道:“老道不会看走眼。”

“还是不对,道长说话怎么前后矛盾呢?”

前后?老道士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坏了,不会是自己以前坑过的苦主吧。

不对呀,长成这样,他坑过的话应该会有印象。

“看样子道长是记不起来了。”

季笑了笑。

“你难道不觉得我印堂发黑,命里犯煞,八字中缺福运,命盘里带凶险?或者犯小人、犯太岁、有财无库、刑克父母,再或者缺金、缺木、缺水、缺火又缺土?必须得改个名、改个运、改改风水、拜拜神明,最好破财消灾方能化解?”

亲娘!老道士目瞪口呆,自己这是遇到懂行的了啊!

路摸的透透的,这还咋忽悠?

形势不好,溜为上策!

“哎呀呀呀,居士说得哪里话,居士确实生就一副福相……”

老道士边打哈哈,边朝门口移。

季笑意顿收,脸色倏冷。

“把他给我绑起来!”

第399章 有一劫

徐来福不知季为何突然变脸,又为何要绑一个陌生人,但还是依言擒住了老道,将人连抱带拖弄进了柜台后面。

小舟也极有眼力见的拿来了绳子,两人配合着,将老道士按在椅子上五花大绑,捆的那叫个结实。

“诶?诶?光天化,你们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还想谋财害命!”

季走到他跟前站定,视线将人从头扫到尾。

“就你这穷困潦倒的,像是有财可谋的样子?”

老道士气的吹胡子瞪眼:“打人不打脸!”

季抱臂哂笑:“我尊老,不打你脸,我要你命。”

“你、你,你到底想……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要杀人……唔!唔唔唔!”

正扯脖子凄声厉喊呢,季递了个眼神给小舟,小舟直接拿抹布把他嘴给堵上了。

季弯腰盯着他:“不叫就给你拿掉。”

老道士已经快被抹布的味儿给熏晕了,闻言迫不及待的点头。

季说话算数,当真给他拿了下来。

老道士长出了一口气,哭无泪:“这位女居士、女善人,贫道到底怎么得罪你了?夸你有福运还不好?”

“八字硬、适合配冥亲、还能把对方旺的来世富比王侯,你说的福运就是这种?”

“哎呀女居士,年轻轻的,倒也不必这么咒自……”

话说到一半,老道士就卡住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盯着季眉眼仔细看了又看,结合之前那几句话,脑子里终于有了丝印象。

“完了……”他一脸呆滞的喃喃

徐来福和小舟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想起来了?”季好整以暇。

老道士嘴唇直抖:“你是白家那个、白家那个……”

这、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季点头:“托你的福,我就是差点给白少爷陪葬的那个命硬之人,惊讶吗?”

犹记得装棺时她被堵着嘴绑着手,只眼睁睁看着棺盖阖上,而她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白管家,还有白管家旁神色闪烁的老道士。

老道士慌的呀,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

“别托我的福呀!我没做什么,真的没做什么!”

“怎么会没做什么呢?你做的可多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要不是你跟白家提议,我也没那个荣幸和白少爷同葬。知道吗?我被抬进白家的时候,还剩一口气呢,那口气一直撑到第二天夜里……你猜我死没死?”

这寒森森的眼神,冷岑岑的语气……老道士被吓的直冒汗。

徐来福也起了鸡皮疙瘩。

季这问的什么话,她好端端站在这,肯定没死啊。

“贫道这里给你陪不是还不行吗?”老道士苦哈哈道。

季似笑非笑:“赔不是?拿命陪吗。”

“你、你别冲动啊,听我说,真不怪我啊!

那白少爷的娘亲怕儿子地下寂寞,一心想给他结门亲。

我以前忽悠过白府的管家,他对我比较信任,就托我给找个合适的。我上哪给他找?

正好有个妇人来找白管家,我偷听了一耳朵。

那妇人说了你在家撞柱断气的事,还说正好可以给白少爷陪葬。

因为冲喜未冲成的事,白管家觉得你不吉利,起初还不大乐意……”

“所以你就说服了他。”

“贫道想着,反正你死都死了,与其让他们去祸害别的姑娘,还不如再委屈你一下……贫道是真不知道你当时没死透啊!”

季眼神微闪,而后哼笑:“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

那老道士都要急哭了:“贫道若说一句假话,就让我不得好死!”

“我且问你,去找白管家的那个妇人长什么样?”

“高颧骨、尖长脸、三角眼……”老道士努力回想着,“反正看着不像什么好人。”

季听完他的描述,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人就是季秀娥。

她早就怀疑,就凭朱氏,消息怎么可能那么灵通,不但第一时间就知道白家需要人冲喜,紧跟着还能想出让她去陪葬的主意。

果然是季秀娥。

还真是……不把二房的人全部害死不罢休啊。

老道士见她陷入沉思,小声向旁边的小舟求救:“小娃,给贫道松个绑。”

他以为小孩子嘛,心肯定软。

谁知小舟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老道士还说话,被季抬脚踹了下椅子腿,顿时老实了。

季眼底带嘲:“即便你是无意,可我最后进白府毕竟是因为你,想走,没那么容易。”

“哎呦亲娘……”老道士都要绝望了,“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季也不说话,从旁边的货架上拿起一把割绳子的刀,在几个手指间灵活的转动着,眼神越发寒恻。

老道士傻眼了。

“居、居士,别冲动,冲动容易造孽啊!”

眼看着那把刀越bi)越近,老道士最后一个字直接叫跑了调。

结果季又直起了子。

老道士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她对旁边的青年说:“这老道坑蒙拐骗,不知害了多少人,手上染了多少脏,送他去衙门见官。”

“别呀女居士!我平时就是胡邹几句,糊口而已,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看你如此貌美,必定也是个心善的,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就饶了贫道一回,贫道给你念一辈子的金刚经……”

老道士一脸哀求,为了应景,还硬挤出一滴泪来。

季气笑了:“你一个道家的,念什么金刚经?我给你念往生经还差不多。”

老道士一点也不觉尴尬:“贫道一急,就弄串了。其实金刚经我也会几句……你若不喜欢,我还可以用道家秘术给你祈福……”

季已经懒得听他在那糟扯了,往外面看了眼,收回视线道:“我刚才观了天相,算出你命里有此一劫,你就安心去大牢呆着吧。”

徐来福解开绑在椅背后的绳结,拽着人就往外走。

“居士啊,你不能这样,你行行好,我才从大牢出来没几天……”老道士还在垂死挣扎。

关山听到前面吵闹,走过来看况。

“什么事?”他问季。

季道:“一个骗子。”

视线触到关山,老道士愣了一下,然后双眼乍亮。

“你、你……你是那个……我记得你!我救过你!”

季本没在意,忽然看了下关山的脸,心里一紧,赶忙让徐来福把老道士又带了回来。

这老道士不会认识关山吧?

她询问的看向关山,关山摇头:“不认识。”

老道士急的跺脚。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当初都不成人样了,顺河飘下来,是贫道把你捞上岸的!

我的独门伤药全都用来给你处理伤口了,怕你夜里冻死,还给你偷了人家的袍子,也是我把你送到那什么大丰村的……这些你全忘了?!”

第400章 尽情砸

季起初还以为这老道士又想耍什么花样,但听完这话,心里已经信了几分。

当初给关山检查伤口时她就发现,那些筋腱断裂处事先已经被人简单处理过,若不然,自己遇到他时况只怕更糟,断无可能恢复成现在这样。

“是他吗?”季扯了扯关山的袖子,低声问。

关山皱眉。

到大丰村之前的事,他有回想过,但那段时间脑子似乎是混沌的,影影绰绰,总也记不甚清清。

老道士捂着心口,作伤心绝状。

“贫道累死累活,将你从河里拖到了土地庙,那个把月我虽然没咋管你,但每天坑蒙……咳,每天手工之后,都会去一趟给你带点吃的,你全都不记得了?还有,你被人灌了哑药,若不是贫僧把独门药水给你灌下去,你现在就是个哑巴了!”

季豁然看向关山。

还有这事?他还被灌过哑药?

关山似乎想到了当时的形,脸色十分沉。

季也便了然。

难怪……关山第一次开口时候,声音又涩又哑,听起来怪怪的。

其实现在也有点,只不过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

那时还以为是太久没开口的缘故,原来竟是遭人毒手。

季紧紧握拳,心里像有一团火再烧。

面容尽毁,手脚筋腱尽断,这还不够,竟然还灌了哑药!如此恶毒残忍的手段,究竟是有多大的仇?

“还有你!”老道士矛头一转,又对准了季。

“贫僧是不小心坑了你不假,可贫僧也将功补过了呀!不然你当那白少爷的坟无端端为何会炸开?

还不是贫僧的功劳!

听白府下人说你还活着,贫僧偷偷溜去柴房,怕你再断气,还喂你吃了个药丸。

还有那个棺材板,也被贫僧偷偷钻了好几个洞,不然你在里面闷也闷死了!

你现在还要送贫僧去见官!贫僧冤不冤呀!”

季拧眉:“你到底是和尚还是道士?一会儿贫僧一会儿贫道的?”

老道士喊冤喊的正起劲,闻言一顿,讪讪道:“串了串了……其实佛啊道啊的,没啥区别,都一家,都是一家……”

“你还真是个实用派,骗人时哪家合适就用哪家是吧。”

老道士俩眼一瞪,竖起两指:“贫道这回但凡有半句虚言,就让我一辈子也骗不了别人!”

这算什么鬼誓言。

不过平心而论,季确实已经倾向于相信这老道。

那白家少爷下葬当晚可是晴天,晴天打悍雷,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只可惜她当时被闷在棺材里,并不知道外面的况,只听到一片尖叫哭喊声……

历史上火药最早出现,就与道家炼丹有着莫大的关系,如果是这老道士出的手,倒也说的过去。

老道士是个人精,见季不再横眉怒目,又装模作样的悲愤上了。

“贫道自下山以来,就秉承着行一善的宗旨……”

季嗤笑着打断他:“你行一善,那是因为你行数恶,怕被雷劈吧!”

老道士一噎:“无论如何,贫道也算是救了你俩,贫道不图恩,但你们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呀!”

“首先,订正一下,不是你说服白管家,陪葬轮不到我,所以你那不是救我,你那是赎罪,希望你明白。至于你救关山……”

季看向关山,两人视线交流了一会儿,季为难道:“好吧,记你一功,你可以走了。”

老道士又吹起了胡子:“这么敷衍的吗?!”

“不然你还想怎样?摸摸你的小心脏,亏心事做的多不多?做点好事给自己积下功德怎么了?何况他压根就不认识你,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们懒得与你计较而已。”

老道士憋气。

季犹嫌不够扎心:“还有,你刚才试图坑骗我们店里的员工,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怕了怕了,溜了溜了。

“贫道认栽还不行吗?!”

老道士拿着他“勘运破灾”的幌子,垂头丧气出了店门。

季冲他背影喊了句:“再敢胡乱给人批命格,我就找人把你头发烧光,让你做个真和尚!”

老道士脚步一顿,然后脚底抹了油似的,逃也似跑得飞快。

季交代徐来福和小舟看店,和关山进了后院。

“我知道他可能对你有恩,但这人奇奇怪怪,底细咱们也不清楚,所以……”所以她才找那些胡搅蛮缠的借口,把人给打发了。

关山嗯了声:“你决定便可。”

季顿了顿,还是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不然实在憋得难受。

“那人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害你?还是你们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有那么一瞬间,关山眼底似有惊涛骇浪翻涌,然而很快,他垂下眼睫,声音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我去看看大宝。”

关山走后,季仰头,无力叹息。

不过随即她又想起一件事来。

那老道士声称是他把关山送到大丰村的,他为什么要把关山送到大丰村?总不会一时兴起吧。

只可惜人已经溜了,不然还能bi)问一下。

算了,她还是cāo)心一下自己的生意吧!

正要找徐来福重新商议一下对策,刚走近就听到一阵幸灾乐祸的大笑声。

“我倒要看看你们卖的什么玩意,竟然一个顾客都没有!”

狄嵘手里甩着马鞭,吊儿郎当的跨进店门,后除了他那个常见的小厮,还跟着几个随从。

他先是走到货架旁,拿了包调料看了看,而后撇了撇嘴,随意到了的地上。

小舟看了他一眼,走过去弯腰捡起,重新放回货架上。

狄嵘不耐的把他推开,将货架那一排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小舟弯腰继续捡。

“你……”徐来福想上前,被几个随从伸手拦了下来。

狄嵘嗤之以鼻,大摇大摆又逛到了酱醋那边。

他从架子上随意拿了个陶瓶,拔掉木塞凑近瓶口闻了闻,五官顿时纠结到了一起。

“这什么鬼东西!”

手一松,陶瓶哐当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醋酸味顿时充溢四周。

徐来福万万没想到,不在马市那边摆摊了,竟然还能碰到这魔星!

“就这些破东西,难怪卖不出去!亏小爷我忙里偷闲,还想着带人来砸店。”

狄嵘捏着鼻子回到调料架这边,脸上的表简直嫌弃至极。

“压根就不需要小爷动手,你们说是不是!”

旁边的一个马脸青年谄媚道:“那是自然,照眼前这形看,不需要少爷你费功夫,他们自己就得关门。”

其他狗腿子也跟着附和,笑得那是一个比一个欢。

心血屡次三番被糟蹋,店铺又被这样侮辱,徐来福忍不了。

正要找他理论,季挑帘而出,走向狄嵘。

“狄少爷结一下账吧,一共一钱零二十文。”

狄嵘看到季,本能往后退了一步。

又意识到自己这样有点丢脸,而且这回他是带着随从来的,才不怕这疯女人。

“小爷我什么时候要买东西了?”

季指了指墙上挂的一块木板,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恶意破坏,损一赔三。

“一瓶醋四十文,三瓶一钱零二十,我店童叟无欺,绝不多收你一个铜板。至于那些调料包,既然没撒,也就不收你钱了。”

狄嵘哼笑:“想要小爷的钱,那也要看你要不要得起,信不信我把你这破店全砸了?”

季不慌不忙,从柜台拿过账本,拽着愤怒的徐来福和小舟退到门口,给他们腾出地方,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砸,尽砸。”

第401章 生意来

“砸,尽砸。正愁没销路要亏本呢,等你砸完,我就去万府要赔偿。照原价陪保本,照三倍赔还能赚,不赔我就把你们万府告上衙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三泰一听要闹上衙门,赶紧去拽狄嵘:“少爷,回京啊……”

狄嵘甩开他,怒视季:“你穷疯了吧!”

他在邺阳横行了这么久,还没见过上赶着求砸的。

季一摊手:“可不就是穷疯了?反正我的本意是赚钱,只要能赚到钱,管它是卖还是别的方式。狄少爷财大气粗,应该不介意我占点小便宜吧。”

狄嵘原本是真想砸的,这下一点砸的冲动都没有了。

“穷鬼!疯女人!小爷我才没那么傻,你休想得逞!咱们走!”

幸灾乐祸而来,气急败坏而去,还自觉多英明。

季直摇头,谁家有这倒霉孩子,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徐来福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刚还以为季来真的,当真让那小魔星砸。

他也不是不想赚钱,只是不想以糟蹋东西的方式赚钱。万府即便给的赔偿再高,他还是更希望经自己的手,一份份卖出去,让百姓尝到、并认可他们的东西。

可是店铺刚开业就遇冷,该怎么走出这个困境……

眼看着大家越来越气馁,季也觉得自己之前太理所当然了。

去年在镇上卖胡辣汤没费什么周折,那是因为民以食为天,是个人都要吃饭,只要味道好价格公道,吃食类的生意丝毫不愁客人。

酱油醋和调味料却不行。它们虽然不能算完全全新的事物,但就用途而言,确实在关北尚未普及。

既不是必须品,也不是快消品,就当下来说,甚至还稍稍有那么些小奢侈。

光靠发传单和口头上的宣传描绘,顾客脑子里很难形成明确的概念。

与吃有关,还是得色香味俱全才行啊。

季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睛四下游走,另一只手指漫不经心的轻敲着柜台。

要让顾客看到成品、看到实物,亲闻,最好还能亲尝……

有了!

季正想把自己的想法跟徐来福说,街对面洪福饭馆的店小二急匆匆过来,后还跟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

“徐掌柜,上回你给我的那种调料,店里还有得卖吧?”

徐来福愣了一下,和季对视一眼,两人都意识到,这是生意来了。

赶忙整理好心,笑着过去招待。

“自然是有的,小哥用了,效果如何?我没有诓你吧。”

其实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店小二一脸喜气,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特别好!同样的菜,加了那个和不加那个,味道大不一样!”

他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不敢直接拿给大厨用,直到昨天大厨自己翻出来,他才建议大厨试试。

结果出乎意料。

就是很平常的小菜,那些客人也都是吃惯了的,平时虽不至于挑三拣四,但也没夸过一句,昨天却是吃了个盘光碗净,一个个赞不绝口。

到了今天,回头客更是直接翻了一番。

那一小包东西很快便用完了。掌柜一拍桌子,买呀!还等什么。

这不,他们直接就过来了。

胖墩墩的男人冲徐来福拱了拱手:“敝姓洪,是洪福饭馆的掌柜。”

徐来福同样拱手,自我介绍完,又介绍季:“这是我们东家,姓季。”

洪掌柜瞥了眼她半梳半挽的发髻,笑着称呼了一声季娘子。

季回了一礼,场面依旧教给徐来福,并未加入交谈。

“所以洪掌柜是还想要和上回一样的麻辣鲜。”

“没错,那个用来做菜,反响甚好!这回我想多买些,不知卖价如何。”

徐来福走到专门陈列麻辣鲜的那片区域,取了一包递给洪掌柜。

“我们店的所有调料,都是自家事先包装好的,统一重量,统一售价。麻辣鲜的话,这样的大包,重约三两,每包三十八文。”

洪掌柜接,在手里掂了掂,也便有了准数,知道徐来福并没有撒谎。

上次徐来福就已经把用法用量告诉了店小二,炒一锅菜所用并不多,这么一大包能用不少回。

洪掌柜在心里算了笔账,即便是店里最便宜的一道菜,菜的售价刨除调料成本和食材成本后,也大有的赚。更不用说,生意若真能靠这个起来,还可以把菜价提提……

“行,那就先给我来个十包。”

十包?近四钱银子啊。

徐来福心下大喜,面上尽量稳住。

“只要麻辣鲜一种吗?我们店还有十三香和五香粉,洪掌柜要不要考虑一下?”

其实在徐来福开口之前,洪掌柜就在不着痕迹的打量四处货架了。

这家店装修期间,整条街都在猜测他们要卖什么,洪掌柜隐约听说与吃食有关后,就开始担心会不会又多了个对家。

东大街上除了他家,还有另外两家酒楼客栈,此外还有包子铺混沌摊之类的,都是竞争对手。

最主要的是,整个邺阳最好的两家酒楼全聚轩和留仙楼,也在附近。

幸而一个在西大街,一个在南大街,不然他这小小的洪福饭馆,怕是早就关门大吉了。

即便如此,那也是夹缝中求生,生意每况愈下。

原以为无力回天了,没想到突然就遇到了转机这家店不但不是竞争对手,还是他的福星!

洪掌柜毕竟开了这些年的饭馆,直觉还是很敏锐的,这调料乍看或许不起眼,但没准就是洪福饭馆再次逢的关键。

而偌大的一家店,不可能只卖一种货物。

任何能够提升菜的味道、给饭馆带来更多客人的东西,他都不会放过。

“不知这个十三香,和五香粉……”

“噢,是这样的……”

徐来福便把两者的用途和区别给他细致解说了一下。

“我瞧着你们饭馆这两天生意越来越好,若是做什么大菜菜硬菜,那么这两种调料就能派上大用场了,常菜用五香粉也可,总之必定会给你很大的惊喜。对了,还有两样东西,我要推荐给洪掌柜你,请跟我来。”

徐来福将洪掌柜引到酱醋那边。

陈列着瓶装酱醋的货架旁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口醋缸和一口酱油缸。

徐来福掀开缸盖,用竹制的长柄勺舀了一些出来,递给洪掌柜。

“无论荤素,这两者都能赋予它们不同以往的口感……”

秋油和香醋洪掌柜倒是认识,最近两年才进入邺阳,价格奇高,味道却一般。

不过面前这两缸,色泽上瞧着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一边听徐来福详细讲说,一边用手指沾了点放到唇边。

砸了砸嘴,而后瞪大了眼。

“这个怎么卖的?!”

最后的结果是,洪掌柜买了十包麻辣鲜,十三香和五香粉各五包,酱油醋各三瓶。

来一趟就花了差不多一两银子,洪掌柜不但不心疼,还喜笑颜开。

“待我回去试试,若其他几种也如你所说的那般神奇,以后我会经常来的!”

“那我就先谢过洪掌柜的捧场了。”

一下子买了这么多东西,好在店小二提着个口袋来的,小舟接过口袋,把东西一包包往里装。

酱油醋就放在一个提篮里,让他们先提回去,得空再送回来便可。

“我原还以为这调料和盐一样,是散称的,这才拿了个口袋……”

洪掌柜说笑了两句,就要告辞。

旁观到这里,季眼神微闪,终于出声。

“洪掌柜请留步。”

第402章 搞个大阵仗

季从柜台后慢步而出。

“洪掌柜刚刚提到散称,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洪掌柜好奇:“何事?”

“其实本店所有产品,不但零卖,也可批发。批发价相对便宜些,同时还能散称。”

洪掌柜琢磨了一下,饭馆用量大的话,散称比一包包这样买回去,确实更方便。

“批发的价位是多少。”

“就拿这包麻辣鲜来说,单卖售价是三十八文,批发达到一定数量,售价可以给到三十六文。”

乍一看让步不大,但一包让两文,十包一百包……

洪掌柜心里的算盘又拨开了。

季接着道:“如果洪掌柜信得过本店,愿意与本店签一份长期合作的契书,言明今后洪福饭馆的所有调料都由我们季氏味业专供,那么百味坊和酱醋坊一旦推出新品,洪福饭馆都将享有优先试用权和订购权,合作愉快的话,价格上也可以再商议。”

优先试用权和订购权,听到这点,洪掌柜直接就心动了。

镇上卖这种调料的总共只有这么一家,酱醋也是这里的好,如果证实了十三香和五香粉亦如麻辣鲜一样神奇,那么不消多说,今后自家也只能从这里买,所以签个长期合作的契书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还可以享受各种优惠。

“只不知这个优先权的名额……”

洪掌柜没有把话说全,但季知道他的意思。

好东西,谁都想据为己有,若是独一份,那财源肯定滚滚来。

洪掌柜想要个独家。卖给普通百姓他管不着,但他希望季不要再卖给其他酒楼。

当然,他也知道这很难,但……至不济,这个优先使用和订购权,可以不要给到别的同行。

季笑了笑,略带歉意道:“洪掌柜,咱们同是生意人,开门迎四方客的道理,想必不用我多说。我无法承诺给你独家,却可以跟你保证,新产品正式开售前,你可以比普通散客提早至少半个月用到。至于这个优先权有几个名额,我目前也没法给你准数,但我想,像洪掌柜你这样果决豪爽、愿意大批量购买、且有意愿长期合作的,整个邺阳应该也没几位。而不论最终有多少,你作为我们的第一位合作客户,能倾向于你的,我们都会尽量倾向。后我们店说不定还要开展其他业务,到时也可以进一步合作。”

洪掌柜知道季话里并没有敷衍的成分。

凭心说,如果去他家吃饭的顾客,承诺每天都来吃,但前提是某一道菜只能卖给他,不准再卖给别人,那他肯定也不能同意。

可如果其他同行全都签了这个长期合作的契书,那他不是依旧没有优势吗?

但若自己不签,别的对家签了,那么他不但没有优势,还会处于劣势。

而且眼下别家还没有意识到调料的妙处,他算是占了一步先机,一处领先,处处主动啊……

见他神色来回变幻,季也不催促。

“洪掌柜不妨回去先试试,等有了决定,咱们再细谈。”

洪掌柜见她气定神闲,不急不慌,知道眼下并不是她有求于自己,反倒是自己,若想把洪福饭馆做大,以后少不得仰仗她。

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过出于谨慎,还是决定听季的,先行试过再说。

洪掌柜匆匆回了洪福饭馆。

“他十有**会答应。”徐来福笃定道。

眼睛一转,据此又想出一个主意。

“既然散卖不行,咱们何不专做批发?我把城中各大酒楼食肆和摊点都跑一遍,只要他们都肯和咱们合作,从咱们这长期购买……一家饭馆一个月的用量就已经很惊人了,如果多来几家……”

徐来福越说越激动。

真谈成了的话,那么他们今后只需要专注生产,而不用再担心店里的零售问题。

“你说的这一步,咱们肯定要走,但不是现在。”

季的话,让徐来福有些不解:“这是为何?”

“批发固然省事,来钱也快,但邺阳城总共有几家酒楼,不超过二十家吧?就算把每条街巷的摊点食肆全加在一起,总数也是有限的。零售的话,一包一包卖,赚的钱虽然不显眼,面向的却是全邺阳的人。整个邺阳城的百姓加在一起,体量有多大,你想想?所以零售这条线绝不可放。”

“可眼下,零售的况确实不甚如意,何不先做批发这一块?”

季摇头:“咱们主动去找,人家未必会理咱们,就算理了,一个没名气的小店,想跟人谈长期合作,不知要让多少利。那还不如咱们先把局面打开、名气打出去,等他们自己找上门,那样才不缺谈判的筹码和底气。”

徐来福仔细一想,季说的确实有道理。

然而零售的局面也不是说打开就能打开的。

他望着街对面正冒着白烟的那家包子店,惆怅的叹了口气。

“咱们要是也能像他们那样,让来来往往的路人一看便知是卖……诶?不如咱们做几道菜,摆在门口请路人品尝。亲口尝过才知道区别在哪,到时候不用多说,有兴趣的自会购买。怎么样?”

“主意倒是不错。”季点头。

紧跟着话锋一转:“可现在天寒地冻,一盘菜做好端出去,半盏茶功夫都不用就凉透了,这点时间能招徕几个客人?冰冷的饭菜不但不能提升产品的口碑,反而会破坏形象。若是端回去,口感变差,同样达不到目的。”

“请人来店里吃呢?”

“前几天咱们请人进店的况你还记得吧?十个里面有八个都认为咱们是骗子、没安好心,你让他免费吃菜,他估计还得担心菜里面下了药。”

“这……”徐来福也被难住了。

“不过……”季眨眼轻笑,“好主意不能浪费,咱们可以想法子改进一下再施行。”

徐来福顿时振奋起精神:“怎么改进?”

“免费品尝的弊端是无法在菜冷掉之前,让很多人吃到。试吃的人少,那么就得把战线拉长,比如试吃七天、试吃半个月……但这样的话,投入的成本也是个问题。索,咱们举办个活动。”

“什么活动?”

“厨艺比拼。请两个人在咱们店门口现场炒菜……如何?”

徐来福高兴的猛一击掌。

“这个好这个好!阵仗搞得越大,就越能吸引更多的人来。既能看闹,又能免费品尝佳肴,谁不喜欢?就算不看闹的,到时候说不定也会被菜香味给勾来!”

停了下,又问:“谁和谁比,咱们自己来吗?”

自己来当然没问题,只不过……

季让徐来福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徐来福听罢,连连点头:“我这就去找洪掌柜!”

第403章 厨艺大比拼

徐来福兴冲冲去了洪福饭馆。

洪掌柜正在后厨盯着大厨试用新调料呢,见徐来福找来,还以为是来拿篮子的。

“不是不是。”徐来福摆手,“我们东家想和你联手搞个活动……”

“厨艺比拼?”

洪掌柜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待徐来福把大致计划讲完,便在院子里踱起了步。

听起来倒是有噱头的。

只不过这样以来,其他酒楼饭馆立马就会知道调料的存在,也必定会闻风而动,那留给他争先的时间就不多了。

徐来福一眼看出了他思虑所在。

“我们东家说了,不管做什么事,第一名总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即便有实力更为强劲的后来者,也很难改变大众的‘第一印象’和‘先入为主’。”

洪掌柜蓦然停步。

对啊!

他们家是最先用上调料的,往好了想,说不定还真能给广大食客留下深刻印象,后提起哪家做的菜最好,总绕不过洪福饭馆去。

本来就寂寂无名,经过明天一搏,至少能闯出些名堂。

而且,就算他不同意,季氏味业也会找其他人合作……

“我同意。”

洪掌柜点了头,又有些担心。

“我可以安排我们的大厨过去,你们那边确定能行?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我怕……”

比赛嘛,总要有个输赢,若是安排不好,别名堂没闯出来,反倒落得个贻笑大方。

说白了,就是担心他们这边的大厨输了的话,会影响名声。

“放心吧,我们东家说了要双赢,绝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那好,听你们东家安排。”

徐来福走后,大厨端着一盘菜喜颠颠跑了出来。

“掌柜的掌柜的!你新买回来的那些东西可真是宝贝!用来做菜简直绝了!不信你尝尝。”

洪掌柜甚至不用尝,光闻着扑鼻的香气,心里便安定了下来。

也罢,赌它一把!

洪掌柜答应合作在季意料之中,和徐来福又商量了一下具体流程,差不多也就到了关店时间。

小舟拿着笤帚开始打扫卫生,季问今天有没有吓着。

她指得是狄嵘来的那会。

小舟摇头,那种阵仗他见惯了。

“那做的还习惯吗?有什么不会的或者生活上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记得跟徐掌柜说,跟我说也行,别为难自己。”

“东家,我确有事想跟你说。”

小舟给季提了个建议。

“那个酱醋瓶,好像很容易脱手,要是客人没带篮子来,用手拿着,走在路上很容易弄打。就算搁在篮子里,不小心蹭掉瓶塞的话,也容易洒掉。我就想,要不要用粗麻或稻草结个网兜,就是像渔网那样的形状,托住瓶底,半包住一半瓶,然后上面可以提着……”

季看着一本正经比划的小舟。

这个建议应该是根据小纨绔打碎的那瓶醋想出来的吧,脑瓜子还活,值得表扬。

“不错,很有想法!而且粗麻和稻草也不需要什么成本。这样,你先编一个出来我瞧瞧,用了合适的话,咱们找人大量编。”

小舟却道:“不用找别人,我一个人就可以。”

反正晚上他在这呆着也没事做,当然白天也没什么事,就是擦擦桌子、掸掸货架,烧个水泡个茶的。

长这么大,他真的头一回这么闲下来。

不但不担心挨打饿肚子,还吃的好,睡的好,有钱拿……

就是因为太好,反倒让他心底不安,总想为店里做点事。

季又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就有些哭笑不得。

现在还好,货架上总共就陈列了那么几排,又没什么生意,他一个人能编的过来。等生意起来了,肯定还是要找人的。

不过他这么自告奋勇,也不好打击他的积极。

“那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小舟郑重点头:“我一定会做好的。”

既然是比赛,宣传肯定是要做的。

他们的目标可不止那条街上的人,比赛也不可能天天搞,自然是能吸引多少就吸引多少。

所以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吆喝为主,传单为辅。

虽然新店开业那天发传单的效果不太好,但引人来花钱和引人来看闹是两码事,何况还有免费的东西吃。

找纸坊印,时间来不及,索手写。

季、关山,大宝、季明方,包括读了一段时间书自感颇有成效的胡大成,以及跟着季学了不少字的胡细妹,通通上阵。

一直忙到晚上,几个小的差不多都睡下了,季明方也不得不回家,季和关山仍旧点灯熬油的奋战。

直写到三更天,季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为止。

关山坐在书桌另一边,手上的动作跟着停下,起绕到季侧,将毛笔从她轻轻抽走。

一只手臂揽住肩膀,另一只手臂穿过膝弯,弯腰,将人抱了起来,阔步无声的走到炕边。

看了看季脚上的鞋子和外袄,顿了顿,于炕沿坐下。

一手将季揽在怀里,另一只手为其脱掉鞋子后,手指又伸向衣襟。

到了领口,突然止住。

停顿了好几息的功夫,伸出去的手渐渐拢起,又收了回去。

将人小心翼翼放进被窝,发现小拇指上不小心沾染了墨迹。

起去灶间添了把火,拧了温的帕子回来,把那只手整个擦拭了一遍。

擦着擦着,帕子停了下来。

这只手跟自己的相比,实在是小,尤其这样包裹在掌心的时候,更是小的可怜。

这么小的手,却有笔直纤长的五指,指尖还透着粉润的色泽。

如削葱根般,白皙又绵软,却又并非不沾阳水的那种。

拇指摩挲着掌心的薄茧,盯着她恬静的睡颜看了片刻,眸色渐深。

恍然回神,已不知过了多久。

将手塞进被窝,掖了掖被角,起回到桌边,执笔继续书写。

翌,天气晴好,街上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当真是天公作美。

小舟和徐来福一大早就去发传单了。

这次传单特别简单。

正面居中,“厨艺比拼”四个字硕大又醒目,底下写明了地点和时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两人分头行动,都是边散传单边大声吆喝。

和季之前猜测的一样,吸引的人比上次多了许多。到最后根本不用自己发,一听说有比赛,还是厨艺比赛,而且还能免费品尝,都主动过来要,简直似火。

不一会儿,筐里的传单就被抢走了一半。

小舟紧紧捂住篮子,任路人如何索要也不理,飞快跑走了。

他谨记着季的吩咐,不能在一个地方散完,要多跑几个地方,让更多的人知道。

太阳升到斜上方的时候,季氏味业和洪福饭馆的人忙碌了起来。

第404章 颜值即正义

昨天傍晚,洪掌柜就安排人手把比赛的台子搭好了。

眼下他们店的伙计又抬了两个铁皮箍的简易灶台搁到正中,大锅坐上去,两边各放一张条案,上面摆满所需食材以及油盐器具。

季这边则扯了个横幅挂在门匾上方。

横幅上是铁钩银画的十一个大字“百味杯”第一届厨艺大比拼。

起这个名,一是为了显得正式,二嘛自然是季的恶趣味。

不过她自己也没想到,此后“百味杯”竟然一届又一届的办了下去。

而且从最开始的厨艺大比拼,渐渐演变成了最高规格的厨林争霸赛,参赛人员也不再局限于邺阳本地,外府外县甚至关北以南的名厨,都以能入食神榜为名。

食神榜当然也是季搞出来的,她还很无耻得想把自己写在第一个,不过最后还是算了。

那些武侠小说中,凡是有榜的地方就少不了腥风血雨。排第一的人是别想安生了,要面对一个又一个一轮又一轮的挑战,直至被后起之秀打败。

季倒不是怕输,只是不想后半辈子掂着锅过,多累呀。

所以她深藏功与名,选择了低调。

但今天,她却是不得不高调一回了。

这条街上的行人本来就很多,走着走着,看见这边的动静,纷纷停下了脚步。

起先还不明就里,都以为这家新开的店要改成饭馆了。

待横幅拉起才明白过来,竟然是要搞厨艺比拼。

邺阳的百姓何曾见过这种阵仗,立马就来了兴致!

全聚轩的权掌柜发现,怎么街上的人都一窝蜂的往东大街那边跑?

店里的伙计出去采买东西,回来时正巧经过东大街,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洪福饭馆,他们要和一家新店联手举办什么厨艺比赛,好多人都跑去看闹了。”

一听说是洪福饭馆,权掌柜脸上的轻视不加遮掩。

一个不入流的饭馆,也只能搞这些幺蛾子来吸引人了。

同一时间,留仙楼的闲掌柜也是大摇其头。

靠这些旁门左道,能吸引人一时,却并非长久之计。

说到底,做这一行菜品才是正道,菜不好吃,花哨再多也白搭。

季氏味业门口的空地上,人越围越多,其中有一大半是拿着传单找来的。

巳时至,鞭炮响,比赛正式开始。

洪福饭馆的大厨已经就位,季也绑上襻膊、系上围裙,走到另一口锅前站定。

徐来福和洪掌柜站在台子正中,“邦”一声将铜锣敲响。

“列位,近我店和季氏味业因为一些事争执不下,不得已才摆了这场擂台赛,请大家做一下裁判,看看究竟谁厨艺更胜一筹!”

底下一听,顿时就议论开了。

“看来这季氏味业是真要改行了呀,不然比厨艺做什么?”

“她家若真要开饭馆,这么门对门的,难怪会杠上。”

“难道谁的厨艺高,谁家就开店,谁输了,谁家就关门?这也赌太大了吧!”

说是这样说,周围的人听完后,明显更兴奋了。

“那我看季氏味业有点悬。人洪福饭馆这边派的是镇店大厨,那边却是东家亲自上阵……你看他们东家那样子,像是会做菜的吗?”

也不怪那人这样说,实在是季看着就不太靠谱。

纤细高挑的条,浅杏色立领对襟琵琶袖上袄,衬的人如花,而灰绿色一片式褶裙,又显出别样的娴静和沉稳。

小脸跟白瓷似的,眉眼就更没得说了,连女人看了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这样一个人,合该养于深闺秀楼,怎么看也不像围着锅台转悠的女人。

而比赛开始后,季的表现也确实没让人失望。

大厨那边菜已经下锅了,她这边才刚开始切。不仅速度慢,还差点切到手,台下离得近的人都替她捏了把冷汗。

菜下锅时,还被迸出来的油星吓得倒退一步,引得在场一阵哄笑。

不过倒没听到指责和谩骂声,反倒是一副包容的心态,全当个乐子看。

季差点想掂起油锅当镜子照,心里边臭美边感叹,果然颜值即正义啊,就算犯蠢别人都觉得是可。

好在她控制住了自己,集中精神继续做菜。

洪福饭馆是一家平价饭馆,做的都是寻常百姓的生意,太高端的菜是没有的。而且他们这次打的就是接地气的主意,弄得太阳白雪曲高和寡的,也不合适。

所以选的都是中规中矩便捷易做的菜。

第一道是青菜花炒。

由于菜园已经罢市,地窖里的菜也卖得差不多了,所以这次的蔬菜全部由季提供。

洪掌柜由此知道了脱水蔬菜的存在,当场就提出了合作。季却没有立时答应,因为还要看跟军队交货后有没有得剩。

除了青翠翠的菜,片也是实打实的大五花,那个肥润,的人口水滴淌。

路人都没想到,一个比赛而已,竟然下这么大手笔。

这真的给免费吃?

由于观赛的人多,再加上季速度慢,洪福饭馆的大厨连炒了两锅,盛了整十盘出来,季那边一锅才好。

大厨的菜摆满了两个托盘,由洪掌柜和他们家店小二亲自端下去给路人品尝。

季只勉强匀出三碟,一个托盘就够了,由徐来福端下去给路人品尝。

围观的人都以为季炒的菜肯定不能看,出乎意料的是,卖相瞧着还不错。

有人接过筷子先夹了一片菜,觉得马马虎虎,又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刚嚼两口,就不动了。

倒也不是说难吃,就感觉很淡,也不是没放盐……怎么说呢,跟大厨的那盘相比,缺了香味。

显然是经验和火候都不够。

如此这般,一圈下来,大厨两托盘的菜,一片菜叶子都不剩,反观季,三盘还剩两盘半。

人群中都在议论。

“这还比什么?差距这么大,很明显赢不了啊。”

“说了比赛,咋能比一半就不比了呢,那不是骗人吗?我可是专程过来品尝美食的!”

台上,大厨也问季:“还比吗?”

“比!”季哼了一声:“你也别得意,我这局之所以输,是因为你不让我用调料,不然赢的还不知谁?”

底下就传来哄笑声。

“这小娘子嘴还硬。”

“谁说不是呢……”

大厨已经赢了一局,正是风得意的时候,听了她的话,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

“你想用便用吧,免得别人说我以老欺小。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用了调料,要是还输给我……”

“不可能!”季斩钉截铁说完,朝台下勾了勾手。

小舟转跑进店里,不多会儿就端着个圆形小木盘上来交给了她。

季从木盘上拿起一个陶瓶,凑到鼻口闻了闻,自信一笑。

第405章 脱轨的现场

那些瓶瓶罐罐大包小包,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然而季陡然变得自信的样子,引起了围观者的好奇。

“这就是她说的那什么调料?菜炒的不好,用那个就能变好?”

“谁知道呢,这家店好像就是卖调料的,上次让我进去看,我没进……”

“哎呦!这可是个好东西!”

一个圆脸妇人费劲扒拉的刚挤进来,看到台上的形,又听到大家都在说什么调料,顿时就激动上了。

“他家开业那天,我去买了十三香和五香粉,拿回家还被我家男人骂了一顿,说我净被人骗。

我不信邪,就照那女东家交给我的方法炖了锅出来,那个喷香哟!还没起锅,家里几个孩子就之往灶房钻,最后还就数我家男人吃的最多!

噢!他们还赠送了半包麻辣鲜给我,那个炒菜也好吃,麻麻辣辣的,我家孩子最喜欢。以前天天抱怨我做饭难吃,现在不到饭点就嚷嚷着肚子饿,催我赶紧做饭。”

“那说明你手艺好呗!”

圆脸妇人了一声:“不怕你们笑话,我灶上功夫是最差的。但那女东家说了,咱又不是开馆子的,功夫不需多深,只要有点基础,再善于借‘巧’,谁都能做出好吃的家常菜。”

“真的假的?”

她这一片正好都是妇人居多,灶上灶下,常待客,能做一手好菜实在太重要了。

然而就如圆脸妇人这般,有些人哪怕在灶房转了几十年,做得饭该难吃还是难吃,仿佛天生少了那根筋。

若这家卖的调料真那么神奇……厨艺不好的那些妇人顿时心动了。

厨艺好的也止不住心痒,谁不想锦上添花精益求精呢?

圆脸妇人眼一瞪:“这有啥可说瞎话的,我就住在柳巷,不信你去打听打听。再说人等下就用上了,你们不信就尝尝呗!”

“别说了别说了!”有人冲他们嘘声,“上面开始了。”

第二道菜是锅烧,cāo)作也很简单。

猪煮熟后不去皮,放入烧的麻油锅中灼一下,然后把切成麻将牌大小。太大难熟,不易入味;太小易缩易碎,卖相不佳。

之后加盐即可。

在调味料缺乏的古代,这是最常见的吃法。

做是都会做,区别只在于刀工的娴熟以及对火候的掌握,此外还有关键的一环,那就是蘸料。

大厨准备的蘸料是一碟自制清酱。

反观季,做法和蘸料都大为不同。

她先是省去了油灼那一步,直接将比赛前就已经煮好的从盆里捞起。

这可不是直接煮熟那么简单,而是煮到八分熟,又在汤中泡足了一个时辰。

接下来又抛弃了麻酱块的形式,改成了薄片。

五花三层的猪,切得薄片大,晶莹剔透,松软弹润。就这样不冷不端上桌,蘸点酱油和蒜泥一起吃,别具风味。

没错,季用加了盐和蒜蓉的酱油碟代替了清酱。

此外她还用陈醋、香油和蒜泥调了个醋碟,口味上也有个选择。

其实她这个严格来说已经跑题了,不是锅烧,而是白切了。

不过……咳,大同小异嘛。

菜被分别端下去试吃后,相比季的云淡风轻,大厨神则有些凝重。

他知道按照流程,这一局会是他输。

事先也问过季,自己要不要放水。

季不但说不用,还让他拿出最好的状态。

这种笃定让他有些不是滋味。

那些调料确实有很强大的辅助作用,但让他相信自己会被一个小丫头打败……

然而不相信也得相信了,下面已经见了分晓。

锅烧刚端下去的时候受欢迎

炸猪皮不仅不油腻,而且软弹爽滑,蘸上清酱,有滋有味。

但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只要做的不难吃,都会受欢迎。

尤其在季的衬托下。

因为季的白切蘸酱醋碟已经不仅仅是受欢迎了,直接就引起了哄抢。

人群中有个老饕,邺阳大小酒楼饭馆都吃了个遍,嘴巴向来挑剔。

今天原是路过,不想凑这个闹,无奈人太多,被卡在了中间。

第一道菜端到他面前时,别管是季的还是大厨的,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能夹死苍蝇,连试都没试,也丧失了看第二道菜的兴趣。

意外的是,周边的人试过第二道后都大呼好吃,夹了一筷子还想夹第二筷子,端盘子的伙计拦都拦不住。

他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也夹了一片,在两个蘸碟之间,选择了颜色比较深的那个。

白汁红,塞进嘴里咀嚼了一下,顿时就瞪大了眼。

咸鲜微辣、蒜香味浓……好吃!

不仅好吃,还相当有水准!

他也不端着了,饿虎扑食般,撸袖子扑上前和一堆人争抢起来。

最后也只抢到了薄薄的一小片,珍而重之的塞进嘴里,都舍不得咀嚼。

这局谁赢,不言自明。

大厨心里已经服气,然而戏还得演下去。

“咳!”他大声咳嗽吸引注意,后又摆出一副极为不爽的样子,道,“你这局胜之不武!”

季还没说话呢,下面有人就咋呼了起来。

“诶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输了就不认了?人做的就是比你好吃。”

“就是!亏你还是大厨呢,就这点度量?”

这话引了一圈人附和,蹦的最高的就是那个老饕。

这么多人帮季说话,大抵是出于偏向弱者的心理,而且小姑娘嘛,做得不好都不忍苛责,更何况她的白切确实惊艳。

大厨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脸涨的通红,强撑着道:“我们事先言明了,比的是厨艺,她本技艺不行,这局不过是借用外力,讨巧而赢,不是胜之不武是什么?”

“她也没找人帮忙呀,借用啥外力了?”

“调料,她用了她们家卖的调料!”大厨愤怒的指着季手边的瓶瓶罐罐。

除了圆脸主妇那一片,很多人都不知道调料是什么。

就连圆脸主妇自己,也不清楚那酱醋碟是怎么回事,毕竟她上回没有买这两样。

“嘿!别管白猫还是黑猫,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你管人家用了啥,有能耐你也用啊!”

“就是!一大把年纪,为老不尊,输了就是输了,还怪张三怨李四的……”

说这话的人似乎忘了,季第一局输了的时候,也给自己找理由来着。

洪掌柜看着群汹涌的现场,直急出了一头冷汗。

这场面有点脱轨啊!

要是控制不住,或者下一局出个什么偏差,那他们家大厨,甚或洪福饭馆,直接就完了!

第406章 如何收场

季给了洪掌柜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待喧闹的场面稍稍平静下来,这才走到台前。

“很感谢大家替我发声,但大厨质疑的也没错,赢就要赢的光彩。既然他觉得我胜之不武,那干脆第三轮我俩全都用调料,真正公平公正的比一次。”

“好!跟他比!”

下方欢呼雷动,有起哄的,有鼓掌的,还有催促的。

“快点吧,别磨蹭了……”等着吃呢,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好吃的。

第三道菜要稍微复杂一点火爆腰花。

在季看来勉强算得上是道硬菜,不过邺阳各大酒楼几乎没有用之作为食材的,就连一些路边摊也不大喜欢用。

大厨说主要是因为腥臊味很难去掉,异味去不掉,也就很难入口,而且猪腰子这东西是廉价之物,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

起初他对季选择这道菜作为压轴,也是有所疑虑的。

节约成本可以理解,但也不能本末倒置,万一大家不喜欢吃,岂不功亏一篑?

季也没有多做解释,只在昨天下午回村之前去了趟洪福饭馆,亲自演示了一遍给他看。

他亲看亲尝之后,再没有疑虑。

为了今天不出纰漏,直练了一通宵。好在这东西跟不要钱似的,要是猪羊,只怕得心疼死。

取一个腰子,按季所教,将之从中间剖开,撕去表皮并去掉腰臊。

在片开的一面斜切花刀,每三刀一段,用盐、酒、白糖、醋和稍许芡粉码味。

起一个八成的混合油锅,放入花椒、干辣椒以及姜片和蒜片炒香,跟着把码好味的腰子丢下去。

腰子下锅受后,豁口很快卷曲成麦穗状,迅速爆炒,加入盐、五香粉等调料调味,临出锅时再撒些蒜苗段。

季那边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流程。

腰子洗净,去皮去腰臊,现剞花刀现码味,起油锅、爆香……

稍有不同的是,她用酱油、醋、汤、糖、黄酒和芡粉兑成了芡汁。

下腰花快炒后,跟着下经水焯过的小青菜一同翻炒,最后下芡汁,迅速炒转,起锅上桌。

两边几乎同时装盘,不过这次没有分别摆放,而是采用了糊名混放的方式,将两人的菜搁在同一个托盘上,试吃的人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做的。

腰花要趁吃,一凉就不好吃了。所以这次多找了几个人,分好几个方向,同时端着托盘下去给大家试吃。

老饕一马当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了一块塞进嘴里,被烫的直吸溜也不管了。

那些没抢到的就拽着他问怎么样。

老饕一个劲儿点头,根本顾不得说话。

精湛的刀工,恰到好处的火候,尤其腰花经爆炒之后,口感脆嫩滑润、清鲜爽口,最难得的是,一点异味和腥臊味都没有!

啊啊啊啊!还要吃!

老饕甩开扒拉他的人,开始去扒拉别人,然而等拼死拼活闯进包围圈,盘子都已经光了。

不少人都开始冲台上吼,问锅里还有没有!

至于哪一道更好,那谁知道,光顾着吃了。

“我觉得都很好,反正我吃的时候没觉出太大差别……”

“我也是这么觉得……”

“照这么说,真不是大厨手艺不好,也不是那小娘子手艺多好,关键在于用不用调料啊!”

“有道理!你看,第一轮两人都没用调料,小娘子输得理所当然。第二轮她用了调料,立马做得一手好菜,没用调料的大厨反而输了。而这一轮,两人都用了调料,一下子就不分伯仲了吧!”

“要我说,还是有区别的,勾芡的那道更好些,应该是大厨做的,毕竟人年纪和经验在那。反倒是那小娘子,一看就不多会做饭……”

“!你们这些人也不要太苛刻了!一个小姑娘,做成那样不错了。”

“换个角度想,一个不怎么会做菜的人,用了调料都能做成那样,那要是本会做而且做的好得,用了岂不是不输酒楼大厨?”

这话一下子就引起了共鸣,证明了在场这样想的绝不在少数。

会出现这样的况,除了各人最直观的感受,主要是季女且已婚的份让在场的妇人很有代入感。

不擅厨艺的从她上找到了自信,厨艺精湛的从她上感到了优越你想啊,笨手笨脚成那样都能靠调料大变样,她们用了的话,岂不更好?

反正怎么也不会输给季就是了。

“真那样的话,岂不是在家也跟下馆子似的……”

“哎呦,那我也得试试!你们不知道,常时还好,逢年过节,家里待客,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我也是我也是!我啥都行,就是灶上功夫不行,婆婆总嫌弃我没有能拿出手的菜……”

众人七嘴八舌,围绕的都是调料,没有人说输赢的事,那也就是默认了平局。

洪掌柜擦了擦汗,悄悄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有人站了出来。

“你们是故意的!什么厨艺比拼,根本就是为了卖调料吧!”

说这话的是个浪dàng)子模样的人,声音之大盖过了全场。

而他话音方落,另一边就有个龅牙妇人接腔。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厨艺不好就是不好,你往里面搁什么都不管用。”

龅牙妇人属于厨艺精湛的那类,平常街坊邻居办个喜事丧事,没有不找她帮忙的。她自来以此为傲,是以很看不上那些明明不行却投机取巧的人,更不愿相信放点那个调料就能变劣为良的说法。

圆脸妇人看不过眼,就道:“刚刚你亲自试过的,敢摸着良心说那菜不好吃?”

龅牙妇人把眼一翻:“许是她本厨艺就不差,为了衬托调料的重要,而故意藏拙呢?一个不怎么会做饭的人,腰花能切成那样?”

台上,季一点没有被拆穿的尴尬,也没有作为当事人的自觉。

不但听得津津有味,还啧啧感叹:“人民群众的眼光果然是雪亮的啊。”

洪掌柜和徐来福面面相觑。

雪亮什么呀!船都翻了,这下该如何收场?!

第407章 生意火爆

“我看你就是嫉妒!”

“我都承认她手艺好了,怎么就嫉妒了?只是看不惯你们在这胡诌罢了。厨艺好不好那是天赋,真以为靠什么调料就能扭转?手残的人,就算给你琼浆玉液,你也调不出一碗好羹!”

“你没试过,怎知就不行?我可是亲试过的!”

“嗤!我做了半辈子的菜,但凡吃过没有一个不夸好的,不需要那些旁门左道,多余!累赘!”

“你这人……”

眼看场下吵的不可开交,季终于出声。

她对龅牙妇人道:“这位大娘既然如此自信,可敢上台一比?”

龅牙妇人根本没带怕的,几步走上高台:“比就比!”

她以为是要跟季比。

谁知季摇头:“我来比的话,不太合适。万一不小心赢了,到时你再说我是故意藏拙……虽然这话其实是夸我,但对我家调料不太公平。”

龅牙妇人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小丫头,话别说太满,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你只管拿出看家本事。”

季还是摆手:“我可不是拿大,而是有自知之明。这样吧,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索再从现场抽一个人出来和你比,怎么样?”

龅牙妇人不太愿。

但怀疑人家藏拙的话是她自己说的,人家避嫌不愿意跟她比,那也没有办法。

只好点头同意。

季就问台下有谁愿意上来试一试。

人群嗡一下炸开,都没想到,来看个比赛,竟然越看越精彩。

交头接耳、嘀咕议论的不少,毛遂自荐的却没有。

主要是没经历过这种事,怕上去丢丑。

而且瞧那龅牙妇人底气十足的样子,一看就很厉害,没点斤两的真不敢上去。

有点斤两的,摸不清对方的底细,也不敢随意出头。

季的目光绕全场一周,最后落在那个圆脸妇人上:“婶子可愿意上来试试?”

“我?”圆脸妇人满眼错愕。

和龅牙妇人吵出了一肚子火气,倒是很想上去杠一下。

但她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水平了,就怕气没出成,反拖累自己和这女东家被人笑话。

季却道:“不碍事的。婶子你就代表我,用我家的调料,随意炒上一盘家常菜便好。”

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扭头问那龅牙妇人:“大娘应该不介意吧?当然你也可以用的。”

“她想用什么用什么,我不需要!”

这嫌弃的语气,圆脸妇人心底的火苗蹭一下又烧了起来!

比就比,谁怕谁!

圆脸妇人上台后,两人在锅灶前就位。

三方商量了一下,最后选定的食材是豆腐。

豆腐再家常不过,看着最易做,其实又最不易做。

龅牙妇人对此似有成足。

圆脸妇人不知就里,只觉得简单,也跟着一脸乐呵。

季忍下笑,对龅牙妇人道:“因为这位婶子对我家调料并不是全都熟悉,我在旁给她讲解一下,不知……”

龅牙妇人甩下一句“你们两个一起上都行”,直接就开做了。

既然这样,季也就不客气了。

圆脸妇人打算像平时那样炒一下,然后加点麻辣鲜就行。

季建议她换一种方式。

圆脸妇人有点不太敢尝试,但瞥了眼龅牙妇人的利索劲,觉得自己若还像平时那样做,确实必输无疑,就听了季的。

季指导圆脸妇人的同时,也没忘记观察龅牙妇人。

龅牙妇人先是在锅中倒入菜油烧,紧跟着放了一大把辣椒末下去,再下豆豉,之后放入豆腐,稍微加水并翻炒均匀后盖上锅盖,用小火将汤汁收干,起锅前再洒上花椒末。

确实很有一。

只不过旁边准备的她没有用,似乎觉得豆腐和这两种食材不应该搭配在一起。

圆脸妇人这边,复杂的教给她也来不及,只能把流程尽量简化。

将豆腐切块,放入加了少许盐的沸水中氽一下,去除豆腥味后捞出,接着用清水浸泡。

将豆豉剁碎,蒜苗切段,姜切末。

起油锅,放入末炒散,待其变色,放入一种类似豆瓣酱的红油酱,煸炒出香味后,再依次下入豆豉、蒜末、姜末进行煸炒。

把之前煮的汤加些进去,煮沸后投入豆腐块,放入适量酱油,用盐调味,而后加入少许麻辣鲜,勾芡收汁后即可出锅盛盘。

季全程只是动嘴,圆脸妇人丝毫不差的照着做,精髓一时半会还谈不上,但勉强也过得去。

这边进行到一半时,龅牙妇人脸色就不对了。

盖因那边飘出的香味太霸道,直接就把她这边的味道给盖住了。

还没比,她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果然,两盘菜端下去后,很明显圆脸妇人那道更受欢迎。

颜色红亮、麻辣鲜活、口感嫩滑、味香浓郁,光卖相就赢了。

唯有那个老饕尝过之后略有些遗憾,觉得功夫不太到家。

但像他这样挑剔的可不多,多数人都觉得又开胃又下饭,吃到最后恨不得来碗米饭才好。

毫无疑问,这轮是圆脸妇人赢了。

或者说,是季和她的调料赢了。

圆脸妇人高兴坏了。

她从来没这么有成就感过,头一回风光,竟然是靠她最不拿手的厨艺。

“我就说吧!这家调料真的很好用!”

龅牙妇人倒也干脆,利落认了输。

她心里清楚,圆脸妇人之所以能赢,除了季教的做法更为讲究,还有就是那些她不屑于用的瓶瓶罐罐的功劳。

“没想到……”

季笑道:“任何一门技艺的习得,天赋确实占主要因素,但像大娘这样天生好手艺的又有几个呢?对多数人而言,后天的努力同样不可或缺。

你之前说,菜做得不好,加什么进去也没用,这话我赞同。

但好的标准是因人而异的。

若本只有一成水准,这些东西可以帮你提到三成,难道不好?

若原本就有五成水准,它未必不能帮你提到八成,这样也不好?

若已是大师级别,它说不定还能帮你臻入化境,岂不是好上加好?

所以说,这些酱醋调料不单单只是锦上添花,某些时候也确实具备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具体到哪一步,就取决于使用者的水准了。”

“说得好!”

一片鼓掌声中,喊得最大的依旧是那个挑事的浪dàng)子。

龅牙妇人言又止:“这……这些调料,怎么卖?”

底下的人也开始纷纷询问起调料的事。

徐来福挣脱包围,跳上高台,再次把铜锣敲响。

“想购买酱醋调料的,请排队进店,那边有人给你们解答。”

洪掌柜也不失时机的宣布,从今天起将和季氏味业展开合作。

“刚刚没吃到或者没吃过瘾,想先尝为快的,洪福饭馆欢迎你,今天所有比试的菜肴全都有售!”

话音落地,人流立马分成了两拨。

男的大都涌进了洪福饭馆,女的大都挤进了季氏味业。

两家从中午开始忙,直忙到下半晌才得闲。

不闲也不行啊。

一家货架空了,一家食材没了,生意不要太火爆!

第408章 欠我一个小金人

“终于结束了!”

回到家,关山把疾风牵去屋后头吃草料,季什么也不管了,一头扎进东屋,往炕上一瘫,动都不想动。

大宝跟进来,趴在炕沿,侧脸看她。

知道今天人多,场面肯定混乱,就没有带大宝过去,难得小家伙也没有不高兴。

季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今天在家乖不乖?有好好教明方堂哥吗?”

大宝点头,又点了点头。

“中午吃的什么?”

“面条。”

顿了顿,又补了句:“明方堂哥做的。”

季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季明方做的,大宝勉强够的着锅台,总不能是他做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子忙店里的事,经常把大宝留在家,陪着他的只有季明方,两人一块读书写字,关系倒改善了不少。

至少大宝在教季明方时,不会不耐烦了。

“那明方堂哥有没有给你蒸鸡蛋羹。”

“蒸了。”

见季一边跟他说话,一只手捶着肩,大宝眨了眨眼,脱鞋爬上炕,跪坐在季边,自发给她捶起肩来,手势相当熟练。

不用说,又是季教的。

不过她绝不承认自己是为了享受。

她那是为了培养大宝,男孩子嘛,德智体美劳要全面发展。

但是有时候看大宝垂着眼皮,一脸认真给自己捶肩的乖巧样,跟个被奴役的小童工似的,又免不了唾弃自己也是忒不要脸了。

然而,唾弃归唾弃,奴役还是要奴役的。

因为真的很舒服,就是力道轻了点……

季原本就累,被这么捶着就更乏了,渐渐闭眼打起了盹。

也不知过去多久,再睁开眼时,发现肩上力道有点重。

“大宝。”季迷迷糊糊喊,“轻一点。”

力道随之轻了不少。

“不错不错。”季拍了拍左肩上的手,“养弟千用弟一时,老姐我颇感欣慰……”

话音突然顿住。

不对啊……她又摸了摸那只手。

这么大,跟蒲扇似的,这哪是大宝的手。

季的瞌睡不翼而飞,一个激灵翻坐起,双手在前摆了个x的造型。

见是关山,吐了口气。

随即又瞪眼:“敲门了吗?征得我同意了吗?女孩子的香闺是随便进的吗?女孩子的肩膀是随便碰的吗?”

关山看着她,神色淡淡:“昨晚……”

提起昨晚,季一下子心虚起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醒来时却在被窝躺着,不用说也知道怎么回事。

抱都抱过了,碰个肩膀算啥。

“咳,那个,天快黑了啊,大宝呢?”

明显的顾左右而言它。

关山也不拆穿。

“后院,打拳。”

季下炕穿鞋,跑到后院看了看。

大宝如今已能打一简单的拳法了,不过按关山所说,有形无意。所以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把大宝揪起来往后山跑,具体干什么也不知道。

季只能躺在暖和的被窝里表示心疼,心疼完再美美睡自己的回笼觉。

大宝沉着脸,侧踢腿,扎步出拳,一招一式倒也似模似样。

只是小脸很臭。

他给阿姐捶肩捶的好好的,姓关的一言不发推门进来,二话不说就将他揪下了炕。

他原本想挣扎来着,姓关的指了指炕上。他不想吵醒阿姐,只好屈服。

自己被赶出来了,姓关的却……

越想越气,挥出去的拳头也不再是软绵绵的,莫名带了几分煞气。

大黄趴在它的别墅门口,尾巴在后甩来甩去,俩绿豆眼跟着大宝来回转。

甲乙丙丁不知大宝在干什么,也跟着蹦来跳去的瞎兴奋。

季在墙角看了会儿,挂着老母亲的微笑回了前院。

灶房里有火光,季进去,发现关山在生火做饭。

季眯了一会儿也歇过乏了,就要过去接手。

关山没让,只让她坐在锅门口烧锅。

“今晚先凑合吃吧。”

大概是觉得她今天累着了……季想。

屋里安静了下来,只有灶膛中哔驳声不断。

季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往里填柴,想起白天种种,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白天你是没看到现场,我觉得吧,将来如果改行的话,我还适合去演戏的。”

厨艺比拼那会儿,关山应该是怕吓到顾客,留在内院没有出去。

人多眼杂,季也怕给他惹上什么麻烦,就没勉强。

关山其实去看了,戴上斗笠,在最边角的位置,季没注意到罢了。

台上的季毫无疑问是引人注目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像是天然会发光。

不过关山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会想去做戏子。

“那个浪dàng)子是你安排的?”回村之前,他看见季给浪dàng)子结钱。

季并没意识到这话有什么不对,还以为是小舟告诉他的。

小舟特别崇拜关山,尤其在关山教大宝练武时,眼底的渴望掩都掩不住。

“浪dàng)子也分好坏,那人之前帮过小舟,正好我需要一个托儿……舆论嘛,是需要适当引导的。”

若没有浪dàng)子做出头鸟,又哪来龅牙妇人的上钩?她即便有所质疑,只怕也不会站出来。

没人站出来质疑,比赛顺利结束,或许照样能达到目的,但效果肯定没有现在这样好。

毕竟她和大厨距离群众太远,输赢也就是看个闹,触动不会太大,印象也不会太深。

而龅牙妇人和圆脸妇人不一样,她俩来自于群众,观赛的人更能感同受。

尤其圆脸妇人,她代表的是无数厨艺一般的家庭主妇,而她的“成功”就是现说法,也是给酱醋调料最好的代言。

“怎么样,聪明吧?”

关山默然,后用俩字给她定了:“戏精。”

季天天说大黄戏精,没想到这俩字竟冠到了自己头上。

一时被噎的够呛。

“不要学个词就胡乱用。”她跟大黄能一样吗?

不过仔细想想,这其实也算是从侧面肯定了她的演技。

于是笑逐颜开,又开始自说自话:“奥斯卡……不对,是你们,你们都欠我一个小金人!”

关山手里的菜刀一顿,半晌嗯了声:“以后给你。”

第409章 一传十十传百

季氏味业的名声是彻底打出去了,洪福饭馆也是天天满座。

一场厨艺比拼,竟真的实现了双赢。

洪掌柜简直做梦都能笑醒,当天下午就迫不及待的跟季签下了长期合作的契书。

他家大厨更是感激不尽。

盖因季不但把比试时的几道菜全都教给了他,之后在他登门请教调料使用上的问题时,也是知无不言,而且对于饭馆其他菜的做法,也给了一些建议。

在季看来那些不过是随口而提,于大厨而言却是如获至宝。

废寝忘食的钻研和改进之后,效果显著,吃过的人个个都竖大拇指,全都夸他家如今是大不一样了。

洪掌柜原以为,厨艺比拼结束后,顶多撑个一两天,客流量就会有一个大幅度的回落。

谁知并没有。相反,每天都座无虚席。

就算他多加了几个高档菜,其他菜也因为放了调料的缘故价格有所调动,顾客也没什么微词。

说到这个高档菜,也要多谢季。

签订了长期合作契书后,季又教了大厨三道新菜,作为对第一位长期客户的回馈。

一道是辣子鸡丁。

火红的辣椒配上炸至金黄外焦内酥的鸡块,吃起来鲜香麻辣,极其过瘾,也最适合下酒。

另一道是梨炒鸡。

这一道洪掌柜最为喜欢,所以做法也记得最清。

宰杀一只散养土鸡,鸡洗净切片,加盐、胡椒、姜汁调味,而后上浆。

酥梨切片,香菇泡发,木耳撕块,葱切斜段;用花椒旺火炝油,下鸡片翻炒,接着下香菇和木耳。

烹入稍许酱油后,再下葱段和辣椒丝,起锅前下梨片,炒匀后装盘。

在此之前,洪掌柜从不知道,鸡还有这种做法!

最后一道是水煮鱼。

用葱姜盐酒以及五香粉给鱼片上浆,水烧开,鱼片烫八成熟捞出,放到事先准备的浅口陶锅里,陶锅底部铺了一层汆过水的黄豆芽和豆腐皮。

锅烧后,倒入适量菜油,加干红辣椒和花椒若干,待辣椒颜色略微变黑时,将油浇在鱼片上面,直接就可以上菜了。

陶锅端到客人面前,里面还油花四溅,既闹又好吃。

新菜一出,立即吸引了大批食客,许多人慕名而来,简直供不应求。

这三道菜也与之前的白切、火爆腰花还有麻辣豆腐一起,直接就成了洪福饭馆的镇店之菜。

这不,实在忙不过来,大厨带的两个徒弟都开始掌勺了。此外又多招了两三个伙计,这才勉强撑住场面。

洪掌柜隐约明白了季所说的顾客黏是什么意思了。

价格低廉这张牌,有用,但没有大用。说到底,提升产品质量和升级服务,才是致胜的不二法门啊。

季那边况也差不多。

第一天被抢空了货架后,徐来福和小舟住在店里,从关门后就一直没停过,重新灌装酱醋瓶,待摆满货架后,又开始包装调料。

季和关山在家,吃完晚饭也是一直忙到半夜。

两下加一起,总算把货架装满了,谁知第二天刚开门不到半,又没了。

大都是昨天没抢到的顾客。还有就是看完厨艺比拼后回去说给别人听,引得邻居亲友跟着心动,继而心动化为了买买买。

一传十传百,活动的影响力充分显现了出来。

就这样连轴转了整三天,客流量才总算有个回落。

徐来福这几天招呼客人招呼的嗓子都哑了,终于可以歇口气,偏他是个cāo)心的命。

店里虽然不用再为没有客人发愁,却再未出现过前三天那样拥挤哄抢的场面,他不免开始忧心,客人会不会越来越少?

季摆手:“开业或者促销这类活动,确实能引来人山人海,但也不能天天搞,那不现实。何况咱们和洪福饭馆不同,饭是每天都要吃的,香料买回去却可以用上多。你想想那些开古玩店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虽然咱们和人家不能比,但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现在这样才是正常的,顾客趋稳定,咱们也不必疲于应付。”

顿了顿,又道:“不过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一时的稳定不代表一直的稳定,等这股闹过去,顾客会越来越少……而且,那天来看厨艺比拼的人虽然不少,但没看的人更多,所以还是得想个法子,固旧客、引新客……”

“什么法子?”徐来福莫名就觉得,季应该已经想好了对策。

果然,季点了点头。

“其实这个主意在厨艺比拼之前就有了,我是这样打算的……”

徐来福一拍巴掌:“这个好!既能宣传咱们的酱醋调料,又能赚钱,还不用担心成本,反正咱们还空着一间门面……”

两人正待商量细节,又有人进店。

“徐掌柜!”

是街对面包子铺和旁边巷子里馄饨摊的两家老板。

徐来福赶忙起招呼,寒暄了几句,二人便道明了来意。

“听说你们家卖的东西炒菜特别好吃,就是不知能不能用来拌馅?”

徐来福大笑:“那你们可算找对人了,我家的调料,面条、馄饨、卤、卤蛋、烧鸡、烧鸭、包子馅儿、饺子馅儿,通通适用,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们做不到的!”

俩人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

“那……先给我们来点?”

在他们之后,陆续又有些饭馆食肆的掌柜或者伙计上门。

买的不多,但每样都买了点,显然是抱着试试水的打算。

别管多少,徐来福都笑脸相迎,小舟也茶水殷勤。因为相信,这些人很快就会再次登门。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徐来福把柜台后的薄子拿给季看。

薄子上记录的是今天的销量,主要还是以散客为主。

另外单开了一页,专门记录了今前来采买过的那些餐饮业店主。

这些都是潜在的大客户,只要他们认可了季氏味业的产品,就有长期合作的可能。

正如季所说,饭是每天都要吃的,调料消耗的必然也比一般散客快……有了这批长期客户,在给他们稳定供货的同时,店里再做着散客的生意,那就彻底不用愁了。

“可惜,那两家最大的酒楼怎么就没反应呢?”

徐来福感慨着大户就是有底气的同时,大户之一的全聚轩已经坐不住了。

第410章 大户找上门

厨艺比拼当天,东大街拥挤不堪,看闹的不知凡几,全聚轩那个买菜的小伙计忍不住好奇,也溜出去看了。

然后怀着震惊和激动,回来绘声绘色的讲给自家掌柜听。

重点讲了调料,还顺便提了一嘴洪福饭馆客人爆满的形。

权掌柜当时正忙,根本不耐烦细听。

他们全聚轩的大厨和膳夫已经是邺阳城数一数二的了,哪还需要什么调料来让饭菜变得更好吃?简直笑话。

“可……”小伙计想着当时的场面,有点忧心,也有点着急,“他们反响好的,很多人都……”

“你当为什么反响好?还不是因为可以免费品尝。这种比赛撑死弄个一两回,总不能回回白给人吃,钱多烧得?他赔得起吗?一旦免费结束,你且看那些口口夸赞的人还会不会登他家的门。”

权掌柜从没将洪福饭馆放在眼里过,也根本不相信洪福饭馆会成为全聚轩的威胁。

直到这两天,他隐隐觉得不对劲起来。

先是店里客人骤减,虽不甚明显,但每的账本不会骗人。

接着就是客人时不时抱怨菜不够辣、不够香,脾气大点的直接就说寡淡无味。

这和指着鼻子骂没什么差别了。

权掌柜心里积了一团火,偏还不能怒言相向。

起初他还以为是留仙楼耍了什么花招,或者又出了什么新菜品。

让伙计暗中打探了一下,发现留仙楼这几天的生意同样下滑明显。

不是留仙楼,那城中还有哪家,有本事跟他全聚轩抢客?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

打脸的是,竟然真的是洪福饭馆!

眼看着洪福饭馆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权掌柜心里长草一般,而真正让他坐不住的,是留仙楼的举动姓刘的老匹夫竟然进了季氏味业的大门!

临近中午,店里只有徐来福,季在后厨做饭,小舟烧锅,关山则在内院盯着大宝做功课。

刘掌柜正是这个时候上的门。

徐来福意外且惊喜,周到的招呼刘掌柜坐下,又扬声高喊小舟奉茶。

小舟端着茶水壶去前面,不多会儿就回来了。

“东家,留仙楼来人了。”

季点了点头,继续炒自己的菜。

小舟见她不为所动,老实坐下烧自己的锅。

季正在做的是脱沙,实际上就是饼,制作过程略有些复杂。

先把八分肥两分瘦的前肩去皮切碎,打三个鸡蛋,将蛋清蛋黄调匀后,和一起搅拌剁碎。

加入半杯酱油和稍许葱末,搅拌成糜后,用一张猪网油把馅包好,再倒四两菜油入锅。

煎两面,起锅去油,再用一茶杯好酒,半酒杯酱油,放回锅中焖透。

确保两面都浸透汤汁后,提切片码盘。

再把香菇和笋丁等配菜下到底汤里煮熟,捞起放在盘中间,剩余的汤汁淋在卷上,齐活儿。

而后又弄了个五花炖粉条。

五花煎得焦香,配上辣酱,炒出汁后,加水撒入粉条,小火慢煮。

粉条和后世有所不同,当地人叫线粉,形状扁圆,颜色暗灰,待一点点吸满汁后,又变得晶莹剔透,轻轻咬一口,软糯且弹牙。

咕嘟咕嘟的声音响了许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锅盖一掀,香气争先恐后的往外涌。

徐来福陪刘掌柜说了半天的话,一直说不到正题。

刘掌柜老神在在,逐一问起店里在售的调料,但又不像是想买的样子。

不过无事不登三宝,徐来福按下焦急,陪他闲扯。

刘掌柜其实也煎熬的很,前一道菜他就被萦绕不绝的香气勾的饥肠辘辘,这又来了一道……茶水都连喝两盏了。

何止是他,连门口过路的行人都伸着脖子四处张望,似乎想找到香气的源头。

“这是……”刘掌柜放下茶盏,“这是你们请的大厨?”

徐来福咳了一声:“这是我们东家。”

刘掌柜甚为意外,同时对这个女东家更为好奇了。

不过今天来得不巧,没想到他们吃饭如此早……虽然是很香没错,但再留下来就有些尴尬了,仿佛专门是来蹭吃的。

刘掌柜挣扎了一番,起正要告辞,季就端着托盘出现了。

“刘掌柜不嫌弃的话,留下吃个便饭吧,有什么事,咱们可以在饭桌上谈。”

刘掌柜推辞不过,便顺势坐了下来。

五菜一汤,除了脱沙和五花炖粉条,还有一个糖醋鱼和糖醋排骨,素的则只有一盘醋溜白菜。

并不算多丰盛,也没有刻意准备什么,刘掌柜却是越打量越吃惊。

待所有人都洗手入座后,季招呼道:“家常小菜,刘掌柜试试看。”

“那刘某就不客气了。”

刘掌柜提起筷子,一时竟不知先选哪个好。

饶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盘脱沙上。

刚咀嚼了两口就忍不住大赞。

“你这个馅儿里是加了鸡蛋吧?味鲜香浓郁,不硬不柴,香菇柔软,笋丁脆嫩,秒极!秒极!尤其外面裹着的这层,十分之香,不知是……”

季笑道:“猪网油。”

刘掌柜惊奇过后,又问:“似乎不全是猪网油。”

“没错,有一半是用豆腐皮代替的。”

猪网油虽然香,但脂肪含量极高,最好是不要多吃。

“既然刘掌柜如此好奇,不妨猜猜,这里面有没有放盐。”

刘掌柜哈哈大笑。

“我虽然上了年纪,但舌头还没有失灵,有没有放盐还是尝得出来的。”

“可这道菜,确实一点盐也不曾放。”

“当真?”刘掌柜奇了。

季指了指不远处的酱醋缸:“全程都是用我家酿制的酱油调的味。”

“原来是这样……”刘掌柜点头,若有所思。

他们俩话说的功夫,其他几个已经吃上了。

关山和大宝倒还好,依旧慢条斯理。徐来福与小舟两个各自夹了一碗粉条,吃得别提多香。

刘掌柜见状,也忍不住试了试。

浸饱了汁的粉条晶莹且饱满,滑入嘴里后,香气肆无忌惮地冲击着感官,再加上软糯得恰到好处的口感,简直绝了!

接下来他又试了下糖醋排骨和糖醋鱼。

季看得出来,他似乎更满意后面这两道。

饭罢,撤桌上茶。

双方也不再耗功夫打太极,直接进入了正题。

第411章 如意不如意

“关北这块的酒楼饭馆,对香料或许觉得陌生,但我留仙楼却是第一家用上的。”

刘掌柜先是来了这么一句。

既透露了他对香辛料的了解,同时也是在变相告诉季留仙楼早就用上了,所以他们与季氏味业的合作并不是必须。

这摆明了想打心理战啊。

季又怎么可能被他唬住。

“只不过,你们一直以来使用的都是单味香料,并没见过这种混合的用法,我猜的可对?”

早在去岁托辛子期采购种子时,她就已经得知了香料在南方作为调味品比较普及,而且镇上也有酒楼开始试用的事。

连南边都还是单味使用,更何况是跟风的邺阳城商家?

是以季并不意外,也不担心。

刘掌柜愣了一下,捋须笑道:“季东家是明白人,快言快语,那我也实说了吧。留仙楼总店在京城,分店遍布大周十多个府、数百州县,而刘某管理的这家,连前五十都不算。前两年南边的多家分店就开始把香料运用到了烹饪中,去年天留仙楼才开始跟上……关北虽然是军事重镇,却远不如江南繁化,这也决定了我这边事事落后、拾人牙慧的境况,万没想到……”

万没想到城里会突然冒出一家卖调味品的店来。

他前几个月刚去南边走了一遭,是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店里的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南边也没有。

“所以我今前来,是想和季东家谈一笔生意。”

刘掌柜还未开口,季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无外乎是垄断合作,或者买她的秘方。

毕竟留仙楼家大业大,还有那么粗的大腿,实在不必与人共吃一碗饭。

事实也正如季猜测,刘掌柜不吝重金,想拿下整个季氏味业。

只要季点头,立马就可以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富婆,怎么不比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好?

刘掌柜原是十拿九稳来的,而季听到数目后明显心动的样子,让他的把握顿时升到了十成十。

季确实心动,心动着心动着,就给拒绝了。

理由与上次拒绝洪掌柜时相差无二。

刘掌柜活了半辈子,自然能看出来什么是擒故纵、坐地起价,什么又是真正的拒绝。

好在他也是个通透之人,既然此路不通,那便换路再行。反正无论如何,季氏味业他是一定要合作的。

“你看这样行不行……”

送走刘掌柜,季陷入了沉思。

留仙楼遍布大江南北,这于季氏味业来说,简直是一张现成的销售网。这个网成熟且庞大,哪怕目前合作的只是其中一家,以后未必就没有全面合作的机会。

徐来福也异常兴奋。

“东家,别犹豫了!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留仙楼在邺阳可是拔尖的所在,便是全聚轩,也是近两年才赶上来。而且我听说,全聚轩使用香料,还是从留仙楼那偷学的……”

季抱臂踱了会儿步。

“这样,你看店,我去一下洪福饭馆。”

洪掌柜听季说明来意后,叹了口气。

“其实我早就猜到有这一天,这么好的东西,留仙楼和全聚轩不可能无动于衷,要你放着这两大客户不要也不现实……我的本意是能在这东大街上有一席之地便好,断没有跟那两家争雄的心思。不过你今天能来跟我说这一声,我感念在心。”

“你是我们第一位长期客户,附赠你那几道菜谱的时候,并没有言明今后会不会赠送给其他合作方,所以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下……不过你放心,已经给了洪福饭馆的,就没有再转送别家的道理,就算送,也是完全不同的菜谱……而且我可以跟你保证,有这种待遇的,包括你在内,绝不超过三家。”

“当真?!”

季点头:“留仙楼在常菜系之外,有意加一个糖醋风,而你们饭馆目前整体偏麻辣,并不冲突。”

得到肯定的答复,洪掌柜顿时转悲为喜。

他还以为自家的镇店菜要保不住了,甚至已经预想到,留仙楼要是开卖的话,自家顾客大批流失的景。

没想到,没想到!

“哎呀季东家、季东家……”洪掌柜喜的直搓手,“我老洪没看错人,咱们可要一直合作下去才行呀!”

季笑:“那是自然。”

从洪福饭馆回去,发现店里又多了个人。

徐来福一脸为难,见季进门,赶紧迎上前。

“这个是全聚轩的,刚才他们派了个伙计过来,说要买咱们的秘方,我直接说不行,那小伙计就走了,然后他们掌柜又来了……姓权。”徐来福小声提醒。

这权掌柜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于和徐来福攀谈,直接就要见他们东家。

如今季回来,他见着是这么小的姑娘,眼底轻视之色更甚。

从袖中抽出一沓银票,直接往桌上一拍。

“这些,买下你所有秘方,季氏味业从此关店,不能再将调料卖给任何人,尤其是留仙楼那边……明白我的意思吗?”

嗬!这人比刘掌柜的胃口还大。

刘掌柜精明归精明,野心归野心,但好歹通达理。

而这权掌柜,直接就要买断季从事相关行业的可能。

“实不相瞒,权掌柜您并非是第一个提出这种要求的人,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不管是谁提出,我的答案始终一样不可、不行、不卖。”

权掌柜眼神微闪:“姓刘的也要买?”

季不置可否。

权掌柜愈发坚定了主意。

从袖中又抽了几张银票出来,拍在桌上,一起推向季。

“这些足可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吧?我劝你不要再拿乔,还是见好就收的好。”

那还有什么可谈的?只能端茶送客了。

权掌柜没想到她这么不识抬举,铁青着脸抓起银票甩袖而去。

徐来福觉得这权掌柜不但无耻,还异想天开。

“但这么一来……会不会得罪他?”

季哼笑。

有些人,你不如他的意,在他眼里就等于是得罪了他。

可如了他的意,自己便不能如意。

“放心吧,只要刘掌柜与咱们签了契书,他还会回来的。去把刘掌柜请来。”

第412章 老实交代

刘掌柜见徐福来请,便知季有了决定。

双方签下契书、按下手印后,季递给了他几张纸。

刘掌柜珍而重之的捧在掌心,一页页翻看。

糖醋鱼、糖醋虾、糖醋、糖醋里脊、糖醋排骨、糖醋小丸子、糖醋……

这是一整桌糖醋宴啊!

不仅如此,季还根据留仙楼的菜品风格,额外赠送了两道足可做招牌的大菜。

一道是龙井茶香鸡,另一道是酒酿清蒸鸭。

纵然老成如刘掌柜,心里也不免澎湃。

拱手道:“季东家仁义,刘某记下了。”

“好说。”季回礼。

送走刘掌柜,徐来福觉得有些可惜。

“其实教个两三道应该差不多了……”

“留仙楼不是洪福饭馆,没那么好打发。与其一点点拉锯,还不如主动卖个好,目光放长远点,舍不得孩子不着狼嘛。

再说糖醋类的菜,做法本就是一通百通,有些即便我不教,要不了多久他们也能琢磨出来。

何况,他们生意越好,调料消耗就越大,说到底受惠的还是咱们。”

权掌柜刚回到全聚轩,椅子还没坐,就听说姓刘的又去了季氏味业。

之前去过一次,现在又去……十有**是谈成了。

若留仙楼用上了季氏味业的东西,全聚轩却没有……顾客多是喜新厌旧的,即便是老客怕也难挡惑……

不行,全聚轩决不能落于人后!

可自己刚刚才跟人翻了脸……

权掌柜更愤怒了,在房里空走了半天,豁然拉开房门,随口叫了个小伙计过来。

“你,代表我去一趟季氏味业。”

暂且妥协一回又何妨?待东西买来,让后厨的人好好琢磨琢磨,就不信破不开配方。

全聚轩的人再次上门,不提长期合作的事,只说要买东西。

那伙计还阔气,每样都买了不少。

但徐来福莫名觉得不对劲。

季边翻账本边摇头:“顾客就是佛祖,佛祖动机不纯,还是佛祖。”

徐来福惊道:“你是说他们……”

全聚轩难道想仿做?!

“由他们去吧。”季阖上账本伸了个懒腰,“拦得住一家也拦不住其他家。”

这种事在后世都屡见不鲜。

有些公司或个人,不愿把钱和精力投入到科研上,却有精力虎视眈眈盯着同行,还有大把的钱用来雇佣商业间谍。一旦同行在本领域有什么重大进展,立刻像闻到血的苍蝇一样,不择手段的将别人成果窃取过来,而后改头换面抢占先机,对外就说是自家团队研发。更有甚者倒打一耙,bi)的原创公司破产倒闭的都有。

何止是不要脸?

这还是在有法律约束的况下,都免不了被一些黑心之人钻空子。

古代连相关律法都没有,拿什么去阻止别人。

如果今天不卖给全聚轩,那就是自己打脸,毕竟对外说了上门都是客,哪有把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就算拼着彻底撕破脸的风险,真的将人拒之门外,他们随便雇个面生的路人来买,照样能达成目的。

“那、那他们要是把配方给破解了……”

“我且问你,你改良酱油醋花了多长时间?”

“差不多一年……”而且还是在跟人打听到了大致做法的况下。

“酱油醋难在时机以及细节的把握上,原料却是不难的,来回只有那么几种。

香料不同,我外……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为了破解一道配方,把几十种香料磨成粉,用开水冲泡,或者直接用水煮沸,然后一样样品尝……就这样试了差不多半年,已经到了随便抓一把成品香料粉、闭着眼睛闻闻就能知道其配方的地步,却还是没能破解出原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味觉还差点因此受到影响。

全聚轩如果肯下这样的苦功,就不至于总跟在留仙楼后面捡剩饭了……他们顶多破解出一个五香粉。”

便是五香粉也没那么容易。

香料的综合运用是个十分复杂的课题,处理方法、加入时机、用量多少……连配伍都讲究君臣佐使。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而她脑子里记的,是经过一代又一代传承改良后的最佳搭配,想破解?慢慢来吧。

即便有朝一真让他们弄出来,到时,季氏味业应该也已经在邺阳站稳了脚跟,城里大小酒楼都成了她家的长期客户,又怕什么。

一家店,不可能永远没有竞争对手,能占得半年先机已经万分之幸。

倒是全聚轩,他们费尽心机搞这些幺蛾子,难不成还想改卖调料不成?想想都不可能。

那么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不擅长的领域,还不如省下时间专心自家业务。

所以说,刘掌柜才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啊。

回家路上,季吐槽了一路。

关山一言不发,脸瞧着还有点沉。

只有大宝时不时点一下脑袋,算是给她捧个人场。

到家后,关山把大包小包提到灶房,而后牵着疾风直接去了屋后。

季将东西规整好,背着手,也溜达去了屋后。

之前疾风待在后院,闹得马嘶狗叫,连俩兔子都变得十分暴躁,季被吵的都快早更了。

无奈甲乙丙丁都是记吃不记打的货,疾风吧,你说它它也听,但听了它依然如故,除非说它的是关山。

关山就在屋后又给疾风搭了个马棚,白里疾风就在这呆着。

季晃悠过来时,关山正站在马槽边,手里抓着一把草料喂疾风。

季拿拳抵着唇,咳了咳:“草料放在石槽里,疾风自己会吃。”

关山不搭腔,倒是疾风抬起大大的眼皮儿扫了她一眼。

一个多月的功夫,这家伙直接就从枯毛瘦骨变得油光水滑,再吃吃就可以用上膘肥体壮四个字了。

说明某人养得好,当然,跟疾风的心态也有关系。

季走过去,与关山并立在槽前,也学他,从石槽里抓起一把草料递到疾风嘴边,同时撸了它大脑门一把。

“疾风乖啊,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别往心里搁。千万别跟某人学,大老爷们,成天也不知闹什么脾气……”

疾风咀嚼的动作忽然停下。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不知道该吃哪一个。

又或者是听出了季在内涵它的主人?

季斜眼觑向关山。

关山垂着眼皮把草料扔回马槽,转就走,看样子是要去后山。

季赶忙抓住他袖子,指了指西边:“待会儿太阳就要下山了。”

关山声音极为低沉:“松开。”

季不但不松,反而抓的更紧。

关山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将她的手掰开。

季顺势绕了半圈,与他面对面,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老实交代,你为什么生气?”

第413章 大幺蛾子

关山自然是不肯说的,只一双眼沉沉盯着她,眉宇虬结。

其实他不说,季也知道。

厨艺比拼过后,店里生意大好,客人络绎不绝,虽然以女居多,但也不乏男。

而且大家似乎都知道了季氏味业有个漂亮的女东家。

有时候徐来福和小舟忙不过来,季也得出面招呼。

女顾客都很喜欢季,觉得季的子亲和又活泼,向她请教一些炒菜诀窍之类的,更是毫不吝啬。所以好些人买完东西也不急着走,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煞是闹。

徐来福玩笑道,打外头路过,不注意的话真看不出是卖调料的,还以为进了绸缎庄和首饰铺呢。

其实他自己也是个好人缘的。

而且心思细,知道季已经嫁人,夫君就在后院,怕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男顾客基本都是他来接待。

但拦得住人,拦不住心。

只要季在场,那些男客总免不了要偷偷看上两眼,胆子大些的,还会上前主动攀谈几句。

好在大都没什么歪心思,更像是出于好奇的心理。

季也不忸怩,该怎么招呼怎么招呼,十分坦dàng)大方。

偶尔也会碰到一两个不规矩的,以为季是女流之辈好欺负,就想口头上占占便宜。

但季的便宜又岂是那么好占的?

骂人不带脏字,又确保你能听懂,三两句就能削掉你面皮。

落荒而逃之际,她还不忘笑眯眯提醒一句:“请柜台结账。”

钱也赚了,被怼的人还恨不起来。

更有自虐倾向的,下回还来买。

不过再来时,季绝不会招待第二次了就是。

但不管怎么说,无论男客还是女客,季都能游刃有余的处理。

关于这一点,徐来福是佩服的,只不过有人就不这么想了。

这不,今天上午,刘掌柜登门之前,店里来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当时徐来福分乏术,季亲自上前招待,开口之前,发现这人略有些面熟。

“咿,你是不是之前来过?”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还不止来过一次。

昨天、前天、大前天……这是铁粉啊!

“你家开饭馆的,调料用这么快?”

那青年似乎有点羞涩,垂着头,都不敢正眼看她。

“季姑娘好眼力,不过,我家不是开饭馆的……”

季一脑门问号。

青年被她盯的愈发紧张,突然没头没脑的作了一揖。

“我、我姓秦,家中独子,家住城西正阳巷,家里开酒庄……我、我……”

“等一下。”季打断他。

买个调料用得着自报家门?又不是相……

目光一顿,落在青年通红的面颊和耳廓上。

瞧这副窦初开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也不怪季后知后觉。

别看她平时偶尔臭美,其实自我认知依旧停留在刚穿过来时黄黄扁扁的豆芽菜模样。

除了宋,没有别的男子对她表露过喜欢,她也不觉得十六岁的年纪能够招蜂引蝶。

没想到还真就招了招了个大幺蛾子。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嫁人了?还是自己没有把头发全挽起来让他误会了?

看他一副家境优渥教养良好的样子,应该没受过什么挫折……可惜了,马上就要迎来人生第一次。

季正在想该怎么明确又不伤人的把话挑明,肩膀突然被人揽住。

她一愣,侧脸仰头。

是关山。

不知是匆忙还是有意为之,这次连斗笠都没罩。

那青年也跟着一愣。

反应过来,说话都结巴了。

“他、他……”

他想质问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是谁,又为何对季动手动脚。

可这人满脸的疤痕和浑的草莽气,无一不让他打心眼里畏惧。

关山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目光随即收回,冷睨着季:“大宝找你。”

大宝要是找她,自己就会到前面来,哪用得着别人来通知。

季表示怀疑。

关山也不多说。

两人眼神较量了一会儿,季落败。

“好吧,我去看看大宝找我什么事……”

进后院之前,她回了一下头。

青年终于鼓起勇气,握拳质问关山:“你是他什么人?”

关山掀眸,疏冷的吐出两个字:“她是我妻。”

这句话并不是第一次听到。

但不知为何,这一回小心脏莫名的、嚯嚯急跳了几下。

季没再往下看,快步去了后院。

之后听徐来福说,那青年走得时候惨白着脸,一副失魂落魄大受打击的模样,也不知关山跟人说了什么。

“你跟他说了什么?”季盯着关山,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她是真的好奇。

关山见绕不开她,索站在原地。

“真想知道?”

季点头,再点头,一脸诚恳。

“他问我大宝是谁。”

季:“?”

“他问大宝是不是咱们的孩子。”

季:“???”

“你、你怎么说的。”

关山嗯了一声,垂眸看她。

这是怎么个意思。

“你到底怎么说……”

“我说。”关山特意停顿了一下,“嗯。”

季:“……”

季感觉自己的大脑短暂死机了一下。

而后以怒火为燃料,飞快重启。

“不是……”她撸袖子,“你可以啊!这一下子占了两个人的便宜!”

关山慢条斯理道:“占大宝的,我认。”

“那占我的怎么就不认?我才多大啊,能生出大宝这样的儿子……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重点是你没必要跟人说这些,对不对?”

“你又忘了自己的份。季,你是我娘子。”

关山这句话已经压低了声音,深邃的眉眼折出几许怒意。

季看在眼里,反驳的话莫名就低了几度,也没敢说太直白。

只嘟囔道:“我是不是,你不知道啊。”

关山拧眉:“我知道,是你不知道。”

季不喜欢他用这种命令似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也懒得跟他在这绕口令。

“反正下回再遇到这种事,你不用出面,我自己能处理好。

还有,别用你大男子主义那来约束我,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后院,我就喜欢抛头露面,怎么着?

我既答应过你,做你娘子期间不会给你惹难堪,就一定会注意言行,这方面你只管放心,其他的还是互不干涉的好。

另外,我觉得你的观念最好改改。就算你以前是王孙公子、大家子弟,那也是以前。现在的你只是个乡野村夫,你见过哪个庄户人家要求家里的女人不抛头露面的?入乡随俗懂不懂,别瞎讲究,人总得接受现实。”

说完,瞥了关山一眼。

发现他并没有黑脸,就连之前的怒气也不见了。

“我接受。”关山点头。

季反而愣了:“接、接受什么?”

“我接受我的娘子抛头露面,我也接受她不必待在后院,不过……”关山停顿了一下,冷而锐的视线在她面皮上刮了一圈,“别人得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我的娘子才行。”

季下意识捂住脸蛋大哥,你是要在我脸上刻字吗?

正腹诽呢,不提防体突然失重。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她她、她竟然被关山扛了起来!

还是扛麻袋的扛法!

第414章 梳头其事

“诶?干什么?!快放我下来,我警告你啊……”

对于季的挣动和威胁,关山充耳不闻,扛麻袋似的将人扛进了后院。

疾风勾头看了眼,随即晃了晃大脑袋,若无其事的继续吃自己的草。

甲乙丙丁就没这么镇定了。

它们还以为关山和季在玩什么游戏,跟在俩人后头上窜下跳,积极踊跃的想参与进来。

由于姿势问题,季的头发倒垂了下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

小丁兴奋的不行,蹦跳着去咬她的发梢。

虽然这傻狗还没有傻彻底,只用了一点力,但依旧扯的季头皮发疼。

“小丁!”她恼怒的喊了声,

小丁得到她的“回应”,不但没停,更来劲了。

季眼泪都疼出来了,气的狠捶关山的背。

“我头发!要秃了!”

关山听到季喊小丁时,还以为她是让小丁咬自己,没想到竟是这小家伙自己作乱,还欺负起了季。

他停步转,扫了小丁一眼。

小丁立马安静如鸡,还冲季呜呜了几声,那委屈样简直不忍直视。

还有脸告状,想让自己给它讨回公道?

想得美!主人都有难了,还在那傻乐。

季算是看透了,这几个吃力扒外的,反正护主是不可能护的,坑主倒是一坑一个准。

可怜她现在,自难保……

他们刚到家没多久季明方就上门了,眼下和大宝应该正在东屋上课。

这要是被他看见了,多丢人啊……

季向来能屈能伸,赶忙收敛怒意,软下声音。

“那个,有事可以好好说嘛。你放我下来,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聊聊,敞开心扉、推心置腹,怎么不比现在这样好,对不对?季老四有句口头禅,以前我不以为然,现在却觉得甚有道理,那就是做人要体面。要是这个样子被人看见了,你的君子风范,我的淑女风度……”

关山打断她:“你再不消停,我直接扛你去大宝那屋,问问他晚上吃什么。”

季的唠叨声戛然而止。

气不过,咬牙又捶了他一下。

她的小拳头对关山来说跟挠痒痒差不多,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关山继续迈步,不过好歹给她留了点脸,没有进堂屋,还是去了他住的东厢。

东厢门关上,关山扛着季往那边走。

季顿时炸毛了。

“你、你、你……我再次警告你啊,再不放我下来的话……”

季一只手扑腾着抓住他领口,然后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曲起子,头凑近他耳畔。

深吸一口气,积聚起气势:“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可要咬人了!”

离得这么近,说话的气息难免扑到关山脸上。

关山僵了一下,手臂一使力,将人抛到了上。

棉被够厚,季陷在里面,挣扎着坐起。

想捶人吧,看看高高大大一座山似的男人,不是对手。

只能捶棉被泄愤。

“你到底要怎样?”

关山盯着她,迈步bi)近。

季赶忙往另一边移,正想跳下,被关山堵了个正着。

再联想到他之前说的什么,让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是他娘子的话。

虽然她知道关山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不理智的事,但……

“我劝你冷静啊。玩笑归玩笑,如果你脑子里有什么不好的想法,还是趁早放弃的好,否则……”

“否则如何?”关山轻描淡写的接话。

季冷下脸来:“我能治你,也能……”也能毁了你。

可不知为何,后半句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过即便她不说,想必关山也已经领会了。

他双眸转暗,嘴角也沉了下来。

安静的房间,无声的对峙。

关山伸出一只手,不顾季往后缩的举动,将人拉到了沿。

而后从旁边的五斗橱上拿过梳子,递给季。

季一愣,不明白他闹的是哪一出?

“梳头。”关山瞄了眼她半挽的发髻,意有所指。

搞这么大阵仗,弄得如此心惊跳,就是请她进来梳头?!

季捂住心口,简直有吐血的冲动。

挥开他的手,不耐烦道:“不梳!梳你自己梳。”

关山皱眉,不再跟她废话,俯欺近,一只手按住她肩膀,另一只手将她头上挽发的簪子抽了下来,而后用手拨了两拨,头发便全落了下来。

青丝如瀑般披散了半边子,愈发显得雪肤红唇,让人一眼不敢多看。

然而季此时已经处于暴走边缘,哪里知道关山是什么心思。

她昂着头,瞪着眼,只想跟关山决斗。

“我头发招你惹你了?”

关山喉结动了一下:“以后,全部挽起来。”

凭良心说,经过姓秦的那场乌龙,季也有反思过,自己是不是将头发全部挽上去比较好。

但人都有逆反心理,自己想,和别人bi),那是两码事。

“为什么要挽起来,我就喜欢现在这样式的,不行?”

“你已为人妇,理该挽发。”

季抱臂:“别以为我好糊弄,现在可没那么多讲究了,嫁了人的年轻小媳妇,梳我这样头的比比皆是,又不止我一个,也没见出告示不许梳。”

关山忍耐道:“别人是别人,你是你。”

“嘿!”季不乐意了,“我怎么了?我就是不喜欢梳,我也不会梳。”

其实整件事最根本的问题就在这她真的不会梳。

曾数年如一扎马尾的人,连小辫都编不好,半梳半挽就是图个省事,全挽起来东穿西绕的,对她而言难度系数实在太高。

关山拧眉,似乎在判断她所言真假,又似乎在衡量一件很严肃的事。

半晌来了句:“我给你梳。”

季呃了一声:“你?”

关山没有解释的意思,将她拨转过,研究了许久,这才略显僵硬的动作起来。

季也没了火气,任由他在自己头上捣鼓。

感觉后面的头发无数次盘起又无数次滑落,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怎么样,都说了很难梳。”

关山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有力无处使过。

明明和自己一般无二的头发,握在手里却软滑的不可思议,根本无处下手。

眉头已经打上了死结,偏偏不肯放弃,还较上了劲,大有不成功不罢休的意思。

季一开始还有兴致配合,不多会儿就哈欠连天了。

眼见着外面天光渐暗,再加上被扯了两次头皮,耐心告了罄。一把按住头发,转瞪眼,问罪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关山似乎也觉着理亏,缓缓收回了手。

“这下可以死心了?”

第415章 矜持点

季将头发拢向一侧,双手攥起,提给他看。

“你看看,看看,这么长,这么多,全挽起来得多重,脖子多受罪……”

所以也不单单是不会梳的原因,反正原因很多。

关山从来不知道,女孩子梳个头发竟这么麻烦,他还以为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过看季苦恼的样子,仔细想了想,她的诡辩似乎也有几分在理。

那么瘦的板,这么多的头发……

关山一言不发,将梳子重新搁回去,这便是妥协了的意思。

季偷偷翘了翘嘴角,故意问:“不让我梳了?”

关山抿唇,避开了梳头的话题,只道:“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交给我来处理。”

凡是去店里的顾客基本都知道她成婚的事,像秦姓青年那样眼神不好的应该也不多。

不过一人退一步、见好就收的道理季还是懂的。

“没问题,下次再碰到那种奇葩,我就喊‘相公’你出面解决,这总行了吧?”

关山脸色似乎舒展了些:“嗯。”

嗯嗯嗯,嗯个大头鬼。

自己折腾够了就想翻篇,没那么容易。

季把头发甩向后,站起,走向关山。

已经到了近前,还不停。

关山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后背抵到了五斗橱上,退无可退了。

屏息垂眸,借着昏暗的光,凝视着乌发掩映下巴掌大的脸。

这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我问你,你今天生气,就只是因为别人冒犯了你的娘子?还有没有别的。”

循循善的语气,眼睛却跟探照灯似的,不肯放过他眼中丝毫的绪变化。

关山意识到了这点,眼睫下垂:“天黑了。”

又来这招,季才不上当。

“那我换个方式问好了。如果你的娘子另有其人,她碰到了这种事,你还会这么生气吗?”

这话问出口,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想证明什么呢?

证明关山的怒气不是因为别人冒犯了他的娘子,而是因为别人冒犯了她?

证明如果今天换成别人,关山就不会那么生气?

怎么可能,妻子被搭讪,应该没有哪个男人会无动于衷吧。

占有的背后不一定是,更多的是男人的面子与尊严。

所以她这么问,根本是多此一举。

季突然就有些意兴阑珊,再加上踮脚踮的有点累,也没了再探询答案的兴致。

她摆手:“算……”

“我的娘子就是你。”

“了”字卡在了季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她看着关山,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过了许久,又像是只过了一会儿,季清了清嗓子。

“可是你的娘子,似乎对你一无所知。”

关山明白她话中所指。

季这个人,有迷糊的时候,也有心软的时候,可在要紧之处,她从来都是清醒的,甚至清醒的过分。

自己若连来历都没法跟她坦承,那么两人之间的距离将会一直存在。

某些似乎只需张嘴就能道出的话,却被理智卡在了最后一道关口。

季总以为,他上最大的秘密就是被暗害的那段经历。

其实,那并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

关键在于,扯出葫芦,必然会牵出藤。而有些事,他宁可季永不知晓。

这种感觉以前不曾有过。

心里突然闯进一个人来,只想护着她不沾风雨,只想呈现给她好的一面。

至于那些晦暗的过去……

看着沉默不语的关山,季笑了笑,主动打破了沉默。

“今晚吃咸菜粥,我累了,先回屋睡觉。”

语气好的,如果不是每说一个字就戳点一下关山的肩膀,就更好了。

回到东屋,季坐在梳妆镜前发了会儿呆,然后拿过梳子开始梳头。

边梳边回想高婶子当初是怎么给她挽的发。

流程应该没有记错,然而发髻挽起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松松垮垮,歪歪扭扭,试了好几次,依旧不满意。

季耐逐渐耗尽,把梳子拍在桌上,站起,勾着头往自己后边看。

头发是真的长,说是及腰,其实发尾都扫到部了。

这么长,洗头也麻烦,梳头也麻烦。

找谢寡妇她们给自己剪发是不指望了,十有**还得挨数落。

季从针线笸箩里翻出剪刀,咔嚓声中,地上落了一层的黑。

剪完后,晃了晃脑袋,果然轻松不少。

对镜一照,比之前短了一大截,发梢从部缩到了腰窝以上。

但让季讲的话,也没太大差别。

好处倒是有的,那就是挽发变容易了,一次即成。

虽然发髻瞧上去依然有些别扭,但勉强算是那么回事。

关山来叫季吃饭的时候,敲开门,看着她发髻高挽的样子,微微愣神。

直觉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

季已经将断发清理好了,并不怕他打量,还原地转了一圈给他看。

“怎么样,对你看到的还满意吗?”

关山神有些复杂,终究没有对此说什么。

“吃饭吧。”

季气结。

“就你这闷葫芦似的子,将来若真有姑娘喜欢上你,且有得委屈。你打光棍算了!”

说罢重重推开他去了灶房。

关山瞥了眼圈椅旁边的那片空地,眸色深了深,掩上了房门。

翌,吃罢早饭才去的邺阳,等到地方已经半晌午了。

季刚从马车下来,就恨不得转再爬回马车。

“季姑娘!”

那姓秦的竟然又来了!

季瞥了眼表面没什么波动但怎么瞧怎么吓人的关山,脑仁都疼了。

这要处理不好,回去不知又得闹成什么样。

是以端正了神道:“请叫我季娘子。”

秦姓青年盯着季全部挽起来的头发,神既悲且愤。

一番挣扎过后,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鼓足了勇气指着关山问:“是不是他bi)你的?”

季懵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看上他这样的陋夫,一定是他bi)你的,你不要怕……”

“停停停!”

季觉得这人不但脑子不好,还天真无邪的厉害。

可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自己也不能眼看着他在作死的路上狂奔。

没看她旁边某人已经黑云压城了吗?

“谁跟你说我是被bi)的?”季一把挽住关山手臂:“他是我亲自选的相公,我就喜欢他这样的。”

秦姓青年:“我不信,你骗人。”

街上行人渐多,已经有人开始注意到了这边,季不再跟他磨叽,索来了个狠的。

“要我当众亲一个给你看吗?”

说罢踮起脚,侧脸凑近关山。

明知她只是作势,关山还是莫名的喉咙发紧。

“你、你们……”

秦姓青年应是没见过这么生猛的人,指着他俩的手哆嗦了半天,最终悲愤而去。

季长吁了一口气,斜眼问关山:“这回可有给相公你丢脸。”

关山沉吟片刻,道:“下回矜持点。”

季:“……”是哦,西河沟那次光天化抱她的是鬼哦。

秦姓青年的事只是小插曲,季这次来邺阳也没多待,拿到洪掌柜帮忙采买的东西后就打道回村了。

谢寡妇和季雪兰听说她又要捣鼓东西,就过来看看她到底在做啥。

季当时正在清洗一大盆鸡鸭附件,头也不抬回了句:“卤水拼盘。”

第416章 卤味飘香

“卤味拼盘?”

季点头,把自己的打算大致讲了一下。

“听起来是不错,但你好歹先试试,咋一下子买这么多,还有这些……这都是啥?”

谢寡妇指着旁边一包包的东西。

季道:“那是昨天买的,鸡蛋,豆干,还有猪舌、猪耳。不用试,等下我做好你们尝尝,绝对好吃。”

季雪兰有些迟疑,指着盆里她正洗的那些:“就这东西,咱们乡下自家吃肯定没人嫌弃,城里人能买?”

“这些东西怎么了?鸭爪、鸭头、鸭脖、鸭肫、鸭肠、鸭肝,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很不容易弄的,我托了洪掌柜才买到。”

现在的人还不知道这些东西能做出百变花样,一般都是当下货或添头处理。洪掌柜是土生土长的邺阳人,自又是做餐饮业的,对城里的铺摊几乎了如指掌,由他出面,几乎没怎么花钱。再加上他顺道也要采买自家食材,所以很多都是半给半送。

季雪兰听她说得像占了大便宜似的,越发好奇,也不急着走了,和谢寡妇一起留下帮忙。

刮毛择毛,凉水浸泡,反复冲洗……待所需食材全部治净,三人坐下说了会儿闲话。

季问了下脱水蔬菜的进程,毕竟还有几天就到月底了。

“没剩多少了,也就这两天的事,不然今天我和谢婶子也不能放心过来。”

“那就好,这段时间辛苦你俩了。”

“那辛苦啥……诶?来了这会子,咋没见着关山和大宝。”

“中午吃完饭就跑后山去了。”

谢寡妇嘀咕:“这大冷的天,咋总喜欢往后山跑。”

季雪兰道:“不是遛马吗?”

季但笑不语。

歇过劲来,正式开卤。

谢寡妇烧锅,季雪兰帮着打下手。

卤味嘛,首先肯定要有一锅卤水。

卤水又分为红卤和白卤。

两者用料和味型基本相同,都属于复合味型,咸鲜,且有浓郁的五香味,也都适用于水产、类、家禽野味、蔬菜、豆制品等原料。

最大的区别在于,红卤加糖色,卤制的食品呈金黄色或者咖啡色,如卤肥肠、卤牛等。

白卤则不加糖色,卤制的食品呈本色或者无色,如白卤鸡、白卤牛肚、白卤猪肚等。

吸取之前的教训,要闹、要吸引人,自然还是显眼的红卤比较好。

“主料是鸡骨、猪骨和水。配料是葱姜盐、料酒、冰糖还有香油。调料则是包括花椒、大料、桂、豆蔻、草果、白豆蔻、丁香、小茴香、甘草、白芷、山萘、广香、香叶、粉草等在内的十四味香辛料,每样各五钱。”

之所以选这个卤方,除了因为它适合所有卤熟后即可食用的食品,且卤味醇正,还有就是它简单,容易cāo)作。

根据这个卤方,其实还可以衍生出一种浅红色的卤水,不过那种适用于卤熟后再用烟熏的食品,如熏鸡、熏鸭、熏牛等。

再有一种白色的卤汤,用料也差不多相同,冰糖可减少一半,熬出的卤水口味要轻些,适用于卤熟后再拌以其他调料的食品,比如川菜中的拌牛头、牛、牛杂或煮筒子鸡等。

季雪兰把所需的东西依样递给灶台旁的季。

铁锅里已经盛了大半锅的清水,将汆过的鸡骨和猪骨丢进去,大火烧开,随开随撇去泡沫。

姜拍破、葱整根加入,转小火煮成汤。而后捞出渣,过箩成清汤。

再把提前清洗浸泡过的香辛料用洁净的纱布包扎好投进汤内,仍用小火煨炖。

因为是头锅卤水,还没有卤过类,所以没有卤油。季将买回的一小块猪板油稍作焯水处理,直接进去煮制,充当卤油。

同时在另一口锅里放入香油,把冰糖砸碎,下锅炒化成紫黑色,注入汤内。

最后加盐和料酒烧开,卤汤即成。

这一锅卤水差不多熬了近一个半时辰。

季雪兰探头看了眼红彤彤的汤面,另拿了个勺子过来:“上面这层油要撇去吧。”

“那可不成!”季赶忙拦住她。

卤水分为四层,第一层是浮油,第二层是浮沫,第三层是卤水,第四层是料渣。

浮油对卤水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多了不行,少了也不可,以薄薄的一层为宜。

养卤的一个关键就是恰当的处理浮油。

浮油过多的话,卤制的汁不易冷却,气闷在里面,会导致卤水发臭翻泡,长久下去还可能发生霉变。

若是把浮油全都撇去,那么香味就容易挥发,卤水也容易变坏,卤制时便很难保持锅内恒温。

季雪兰一听这么严重,赶忙把勺子收了回去。

谢寡妇坐在下面,用力嗅了嗅:“还别说,真香!喷香扑鼻的。”

季就笑:“这才哪到哪呀。堂姐,把那小盆猪舌猪耳先递过来,还有那边的鸭头。”

“诶。”

炒糖色的那口锅刷洗干净,重新烧上一锅水。

先把猪舌、猪耳这些入沸水小火汆透,捞出过凉,而后交给季雪兰,让她用刀刮去表层白白的物质,洗净备用。

季腾出手,把鸭头全部丢进去,小火煮了差不多有五分钟,待所有污物都汆尽,表皮绷紧变白时捞出。

卤水锅再次烧开,把烫过的鸭头下进去,小火卤了足有四十分钟,然后撤火加盖,继续焖煮二十分钟,捞到盆里晾凉。

这期间,已经处理干净的猪舌猪耳也紧跟着下到了卤水锅里,和鸭头卤了差不多时间,前后脚捞出来,沥干水分,改刀成片。

之后下锅的是卤制时间相对较短的那些鸡鸭附件。

谢寡妇和季雪兰已经不住开始吞口水了。

有点丢人,但控制不住呀。

季就让她俩洗洗手,先试试卤好的这些。

“怎么样?这个卤方卤出来的东西鲜香味浓且爽口不腻,冷食食都行。”

季雪兰连连点头:“这个猪耳朵,脆生生的,又香又有味儿,这个猪舌也有嚼劲。”

谢寡妇也跟着附和。

她吃了几片猪耳之后,不住好奇,就试了下那个鸭头。

还别说,越吃越有瘾头!

“真有味,那这个是不是也能卤猪蹄?”

谢寡妇平时没啥好,就啃个猪蹄,是以触类旁通,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猪蹄上。

“当然可以。”

“会不会不入味。”季雪兰问。

季连松和季明方也好这口,她也上心了。

“像猪蹄这类不好入味的食材,卤汁确实容易停留在表层,渗不到里面。咱们可以先码味。”

码味有两大作用,一是辅助入味,再就是增香去腥。

cāo)作也很简单,把香料打成粉,白芷粉、香草粉、山萘粉这些差不多就够了,然后加料酒老姜大葱和盐。

天码上两个半时辰左右,冬天则需要码至四到六个时辰。

聊着天的当口,鸭脖、鸭掌、鸭肫这些也卤出来了。

谢寡妇和季雪兰吃的更是停不下来。

然而季在试了鸭脖之后,皱了皱眉。

第417章 闻饱了

“咋了?”谢寡妇啃鸭脖啃的正带劲,见季皱着眉头似乎不太满意的样子,有些不解。

“就是觉得缺了点什么……”看来这个卤方并不是最适合鸭脖的。

季雪兰和谢寡妇一致觉得鸭脖卤的很好,好吃的不得了,根本没问题。

季便也没再多说。

接着卤的是鸡蛋、豆干,还有上午自邺阳回来时从付大叔那买的一板豆腐。

洗净的鸡蛋先是放到沸水锅里小火煮熟,捞出过凉后剥去蛋壳,而后下到卤水里,小火卤三十分钟后捞出。

豆干差不多程序,豆腐则要麻烦些。

要先切成两厘米不到的厚片,然后起一个六成的油锅煎至金黄,继而下到卤汤里,小火卤十分钟便可充分入味。

其实严格来说,一锅好的卤水,应该严各种食材混卤。

比如内脏、土腥味重的、血腥味重的、烟熏制品、淀粉含量高的,这些如果放在一起卤,不但异味会串在一起,同时还会影响和损坏老卤的味道和颜色,卤出的成品也上不得台面。

原则上,应将可混合油脂含量重的,如猪蹄、猪耳朵、猪肘子、猪头、猪尾巴、鸡爪、鸡翅、整鸡、整鸭、鸭掌、鸭翅、鸭头、鸭脖等,用一锅卤水来统一制作。

这些食材在卤制的过程中,会将油脂、香味以及胶原蛋白分别溢出到卤水中,形成多层的油卤卤水,这样会使油卤的油越来越多,而且经过三次以上卤制后,味道还会越来越好。

而内脏等土腥味较重的食材,如猪肥肠、猪心、猪肚、猪舌、鸡心、鸡胗、鸭心、鸭胗、鸭肠等,最好是分锅或者另制一锅卤水来制作。

最后,像豆干等烟熏制品,烟熏味会泡到卤水中进而影响卤水;而素菜类,土豆、藕这些淀粉含量高的食材,淀粉的积累会让卤水越来越黑越来越咸。这两种最好也是采用分卤的方法。

不过眼下食材不多,硬件设施也不太具备,所以就没有太过精细的去区分。

反正先期只是零售经营,等以后条件起来,专门空一间屋子出来,多置几口锅,到时候再讲究不迟。

最后一锅卤完出来,太阳已经下山了。

甲乙丙丁的叫声由远及近,眨眼的功夫,四条影就先后窜进灶房,被满屋子的卤香味给馋的呀,舌头伸老长。

好在规矩没白教,只是站在那摇头摆尾的直哼唧,没有乱扒拉。

除了小丁这个恃宠而骄的家伙。

它也不扒拉别的,就扒拉季的腿。

季腾不出手,就想让季雪兰把它们弄出去。

别说季雪兰本就怕狗,就谢寡妇这个不怕狗、还给甲乙丙丁接过生的,现在看它们几个都有点怵。

大黄瞧着很一般呀,跟村里寻常的狗子没啥区别,咋生的四个崽,一个赛一个猛,一个赛一个壮。

远远看一眼都觉得唬人,更别提接近了。

季想了想,朝外面喊:“关山?大宝。”

这四个家伙回来了,关山和大宝应该也回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脚步声就从后院来到了前院。

先出现在灶房门口的是大宝和大黄。

大宝头发蓬乱、脸上脏兮兮、上灰扑扑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摔着了。

谢寡妇看着心疼,问清楚没摔后,赶紧给他洗了手,又拿卤好的东西给他吃。

大宝确实饿了,却还是不大愿意接受别人的投喂,抬着头,眼巴巴看着季。

季戳了他额头一下,捡了个卤干塞进他嘴里。

大宝咀嚼了两下,疲累的小脸这才显出几分满足。

“好不好吃?”

“好吃。”

然而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关山也进了灶房。

他不动声色看了眼大宝。

大宝板着脸起,端着谢寡妇给他装的卤味盘回了自己房间。

季把之前煮汤时捞出来的鸡骨和猪骨递给他:“这个喂给甲乙丙丁还有大黄它们。”

关山点了点头,端着盆子去了院里。

三个女人开始进行收尾。

卤味全都分装好后,见季拿着盆和勺子走向锅台,谢寡妇看了眼锅里,卤汤几乎没咋少,还以为她就要这样倒掉。

“这、这就扔了?怪可惜的……”

季哭笑不得。

“怎么可能啊谢姨,卤汤可是越陈越香的。每次卤完东西,只需处理好浮油,然后放在凉爽之处不要动它,就可以存放很久。”

老卤嘛,自然是越老越好。

用的次数越多,保存时间越长,质量越佳,味道也就越美。

前世一些百年卤味店,生意不知有多好。他们的老卤何止是镇店宝,简直就是命根子。

季雪兰好奇:“能放多久,明年能成?能不变味?”

“按说是没问题的……”

卤水在保管时,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烧开”。

夏秋这三季,细菌滋生、气候炎,每天须得烧开两到三次。

冬季温度骤降,每天烧开一次就行。

若卤汤长时间不用,那么只需在夏秋季节两天烧开一次,冬季节四天烧开一次,卤汤便不会发酸变味。

烧开的卤汤,未冷却前一定要放在固定地方不动。

此外在每次卤制前,还要随时检查一下汤色深浅、口味咸淡,以及汤量多少、香味浓淡等。

淡了加盐巴,咸了加鲜汤,颜色浅了炒糖色,香味不足换香料,总之葱姜料酒、缺哪补哪,如此便可保证质量。

香料包的更换周期也要注意。

一锅卤水通常在使用三到四次以后,香料的香气就消耗得差不多了,此时就需要放入一个新的香料包进去。而如果每天卤制的食品量比较大,换的就要更加勤了。

她这个卤方,若是好好养个半年,即便比不上那些百年卤味店,赛过一般的卤味店也绰绰有余。

不过她这锅不好说,毕竟豆腐干这些没有舀出来单独卤制……

也没关系,反正这锅她也不太满意,之后也是要换的。

听说不用扔,谢寡妇放心了,拿锅盖就要盖上。

“不用盖,谢姨,卤汤放锅里不行,我买了陶罐。”

话音刚撂地,关山就提着陶罐进来了。

陶罐买回来也是他刷洗的,在院子里晾了一天,内外壁都已经干了。

谢寡妇就道:“放锅里多省事。”

季摇头:“明天要带邺阳,装锅里哪行。”

就算不是铁锅,铁桶,乃至木桶,都不行。

铁器容易生锈,木器有异味,而且这两者还都不隔。

储存卤水最好是用土陶制品,因为陶器体较厚,可避免外界量的影响。

“这么多道道……”

“这个我来处理,天都黑了,你俩赶紧回去吧,我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谢寡妇和季雪兰拗不过季,一人端着一汤盆卤味走的。

季指了指锅门,关山自发走过去填柴。

每次卤完食物后,卤水都必须烧开再保存,且务必保持卤水干净。

季一手捶腰,另只手持勺,撇去上面多余的浮油,再把泡沫打尽。待冷却的差不多后,让关山搭把手,用纱布过滤汤汁。

卤水全部装进陶罐后,又弄了个纱罩给罩上,季的体力也彻底耗完了。

之后刷锅洗盆洗碗这些活全都被关山接手。

晚饭也简单,煮了一锅米饭,就着那些卤味下饭。

关山虽然不是夸夸族,但明眼可见的胃口大开,就连大宝都多吃了两碗饭,大黄和甲乙丙丁啃骨头啃得也很开心。

只有季,闻了半天的味儿,早闻饱了。

看别人吃得香,自己只能仰头长叹,惨!

第418章 男人之间

关山进东屋时,季正坐在圈椅中转动脖颈,头发已经披散下来。

关山盯着明显短了半截的发梢,停下脚步。

季直起腰背,回头:“有事?”

关山视线上移,看着她强打精神的脸。

撇浮油时就见她在不停捶腰,毋庸说,今天定然是疲累已极。

“不是说明天才做?”

不然他也不会带大宝去后山,即便去,也不会待那么久才回。

“我一个人在家也没事,就想先处理一下食材,谁知道谢姨和堂姐正巧过来,一下多了两个帮手,所以就直接卤了……早卤早卖嘛。”

再怎么说,有谢寡妇和季雪兰打下手,也比第二天只有关山一个人做帮手强。

关山沉默了一阵,没说什么,眼神落在她的肩膀上。

季瞬间领会过来。

想起上次他给自己捏肩的感觉,貌似还舒服。

但……

她摇了摇头,抬起右臂做了个炫肌的手势。

“不用,不累,还过得去。”

关山审视着她的表,唇线逐渐抿紧。

待他出去,季被抽了精气似的瘫靠在圈椅中,毫无形象的叹了口气。

“怎么不累啊?累死本仙女了……”

枯坐了会儿,估摸着大宝该睡着了,从药箱里找出跌打药酒,端着油灯,蹑脚进了西屋。

大宝果然睡了,呼吸均匀,小脸红扑扑的。

季将油灯搁在炕桌上,掀开被子,把中衣的袖子卷到手肘以上,果然……

手臂上好几处伤痕,有的泛着青,有的发着紫。手腕处甚至还破了皮,隐隐渗出血丝,应该是真的摔到了。

拉过他另一只手,卷起,也是同样的况。

两条腿也没好到哪去,右膝虽然没破,但是肿了。

这些伤如果搁在大人上,或者搁在季自己上,根本不算回事。

但搁在大宝嫩白的小皮上,不知怎么,格外触目惊心。

季看的心尖直抽抽。

同时又忍不住自嘲:果然是离开老本行太久,连一个医者最基本的心理素质都快丢光了。

不过也难怪,那些事实在是太遥远了……

撇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季拿出棉球,小心给伤处涂抹药酒。

别的都还好,抹到破皮的地方,尽管她已经把动作放到了最轻,还是弄醒了大宝。

大宝睁着惺忪的睡眼,有几分迷糊的看着她。

过了有一会儿,才迟愣愣喊了声阿姐。

“醒了,疼不疼?”

大宝眨了眨眼:“不疼。”

这小孩,还会撒谎了,明明听到他咝了一声才醒的。

药酒擦完,把裤管和袖管纷纷放下,药酒瓶搁到一旁。

季腾出手来,揉了揉大宝的脸。

这才被关山折腾多久啊,呼呼的小脸蛋又不见了。

“大宝,生不生姐姐的气?”

大宝摇头。

季失笑:“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就摇头。”

大宝黑阗阗的眼珠看着她:“都不生气。”

季心里又暖又涩,连人带被子给他来了个熊抱。

“大宝,你老实跟姐姐说,是不是很累、很辛苦?”

刚开始被关山抓去扎马跑步打拳时,有两回大宝应该是没忍住,跑回来抱着她的腿,也不说话,用水汪汪的眼睛无声告状。

可是季为了不“败儿”,愣是装作没看到,狠心看着他满脸黯然、失望的离开,而后重复着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的过程。

自那之后,大宝再没找自己告过状诉过苦,不知是已经习惯了,还是对她这个姐姐彻底失望了。

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和一个外人联起手来虐待他?进而得出自己不他了的结论?

季没少胡思乱想,但一直都忍下了。

直到关山给他加的课业越来越重,而大宝开始越来越频繁的受伤……

到了今晚,季终于忍不住开始反省,让一个六岁多的娃就开始吃这种苦,是否真的有必要?

要么再晚个两年呢?八岁开始也不迟吧?

想到这,季道:“大宝,你要是觉得疼、不想再练下去,我去跟关山说,让他……”

谁知大宝头摇的拨浪鼓似的。

“我要学,我要变厉害。”

“你已经很厉害了。会写那么多字,写得那么好,还会背诗文……”

“不够。”

大宝的右手握成个小拳头,在季面前晃了晃。

“我要把这个变硬,变厉害,这样将来就能赶跑坏人,不让阿姐替我担心,还能护着阿姐……”

这些实在不像是一个小孩子会考虑的问题。

季拧眉,不知关山平时都教了他些什么?

不过看着小孩脸上坚定的神色,心疼之余,更多是欣慰。

“阿姐尊重你的意见。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能强撑,哪天若是实在感觉累了,或者伤的比较严重,就跟关山请一天假。等歇过来、伤养好,再继续,怎么样?”

大宝转了转眼珠,小脑袋点了点。

“这才乖。一口吃不成胖子,咱们一步步来,不着急。快睡吧。”

季揉了揉他脑门,又替他掖好被子,这才端灯出了西屋。

大宝盯着阖上的门,心想,他才不会请假。

请假就是认输,他才不要跟那个人认输。

不过那个人说了,这是男人跟男人之间的较量,不能让女人知道。

所以还是别告诉阿姐好了。

徐来福没想到季竟然早一天就把东西卤好了,还好他和小舟没偷懒,昨下午就把空着的那间门面腾了出来。

来不及置货架,就按季所说,买了几张桌案,贴墙拼接成一个l形。

到时卤味摆在长案上,人站在空出来的区域,就可以招待客人。

洪掌柜特别仗义,把之前厨艺比拼时用的那两个简易灶台,包括铁锅在内,一块送了过来。

到店后,关山把卤味从马车上一盆盆端到了长案上。

“把灶摆在店门口,卤水倒进锅内开始烧……对了,用来包装的东西……”

不等季说完,徐来福从柜台后面提出一个大箩筐,里面全是锥子形的小卷筒。

“有一种盛糕点的纸盒,里面是油纸的,不容易浸透,不过那个要等几天……刚好那家店里有这种加厚的油纸,我琢磨着这样一卷,卤味放进去,再把多出来的半截往下一折一塞,也能耐凑合用用,你觉着呢?”

季拿了一个研究了一下,在没有塑料袋,纸盒暂时也没法到位的况下,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再看这一大筐,不用问都知道,昨晚他和小舟一定忙到很晚。

“好,辛苦了。”

天光大亮,卤水锅也开了。

季从卤味盆里挑了一部分耐卤的倒进去,回到长案边,将刷洗好的盘子一字摆开。

从盆里拿出一个猪耳朵放在菜墩上,快刀切条,之后是猪舌、鸡蛋、豆干……该切的切,该斩的斩,紧跟着就是摆盘。

先取豆干八片垫入盘底,再将猪耳八根、鸭肫八片、鸭脖四截、鸭爪四个、鸭肠若干摆在其上,圈成一圈。

卤好的鸡蛋像切西瓜那样切开,围在最外边。

淋上少许卤汁,中间空着的地方再摆上一叠蒜蓉醋。

这样一个卤水拼盘就成了。

预料到今天要忙,关山没去后院,带着斗笠给季打下手。

季让在场仨男人洗净手,照着那盘成品再摆个几盘。

她自己则开始拼下一个。

还是豆干垫底,豆干上面是猪舌、鸭肝、鸭头、鸭肠和鸡翅尖,最外圈是卤豆腐切片,中间照旧是蒜醋碟。

这次总共就卤了那么几种,只能翻来覆去尽力搭配,争取多搭些花样出来。

等她这边忙的差不多,街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徐来福见时机到了,挑了挂鞭炮去外边点燃。

噼里啪啦的声音中,卤味正式开卖。

第419章 热卖中

其实鞭炮还没响的时候,就有不少人注意到这边了。

毕竟店门口多了两口醒目的大锅,想不注意也难。

锅内咕嘟嘟的也不知在煮什么,只看到缕缕白烟被风吹的四处飘散,而白烟中竟然还夹杂着一股无法阻挡的异香。

没吃饭的路人直接就闻饿了,而吃过饭的则表示还可以再来几碗。

生客还在观望,熟客直接就将徐来福团团围了起来。

“徐掌柜,你家今天又要和谁比厨艺?咱们是不是又有好东西吃了?免费不免费?”

“这位婶子你快别打趣了,哪能天天比啊。我们也想请大家伙免费尝美食,但店小利薄,有心无力不是?”

徐来福苦兮兮的表引得妇人们哈哈大笑。

“逗你玩呢!你和你们东家都是实诚心好的,即便不免费咱们也乐意来你们店里买东西。不过那锅里煮的到底是啥,闻着咋恁香?是不是你们东家又搞什么新花样了。”

徐来福赶紧道:“可算让您猜着了!今天虽然既不比拼也不免费,但确实有好东西吃。几位过来看,这是我们东家新研制的卤味……”

季已经系上围裙,拿着铲子站在卤锅边,正在翻搅锅里的东西。

离得近了,那香气直往脑子里钻。

不是腻人的香,而是勾魂的香。

妇人们在锅前方围了个半圆,眼睛直勾勾盯着锅里,不约而同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五脏庙更是齐刷刷唱起了歌。

“季、季东家……你这锅里都是啥呀?”

这话有点明知故问,因为多数人都已经认出来了,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如果说猪耳鸡蛋豆干之类的还可以,那么鸭爪、鸭脖、鸭头这些……完全就是不可思议了。

这锅香喷喷的东西,竟然不是稀奇货,而是一锅下货,至少多半是下货。

这东西能拿出来卖?许多人心里都冒出了这种疑惑,同时也觉得季不太厚道。

但体反应却是骗不了人的。

平时一点也不稀罕的下货,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馋人了呢。

“下货未必就不是好东西,只不过有些人不会做而已。这锅东西,我用了许多味香辛料,花了大把时间才熬制而成。说句夸大的话,吃起来只怕比诸位篮子里的鸡鱼蛋还要香。”

这会儿功夫陆续又围过来不少人,季话音方落,就响起了一阵质疑声。

“咋可能?”

“就是!我没看错的话,那个是肠子吧?平时我家杀鸭宰鹅,这玩意都是扔掉的……”

“哦呦!那你们家可真阔气,我家不舍得丢,和一起炒,不好吃就是了……咋可能比香?”

季叫了声来福:“把试吃品端出来,给大家尝尝。”

“诶!”

徐来福麻利的进屋,把长案上满满一大盘试吃品端了出来。

都是便宜货中的便宜货,以鸭肠、鸭肝居多,还有些卤豆腐,偶尔加了点鸭脖和鸡翅尖,不过都被切的很碎。

上面乱七八糟还的插了些小签子。

“来来来,大家可以先尝尝,觉得好吃再买,不好吃不要钱!”

众人一看可以先吃再买,顿时来了兴趣。

下货就下货吧,反正试吃又不要钱,不好吃的话大不了不买。

“来,排好队,别挤!唉这位大娘,一根还尝不出来味啊,给后面的人留点呗……后面的也别急啊,多着呢,大家首先注意安全……”

徐来福嚷着嚷着,声音就被盖了下去。

原本还老实排队的人,见有人堂而皇之插队,也不乐意排了,跟着一哄而上。

于是整条东大街的人都发现了,刚消停没两天的季氏味业又闹了起来,门口挤了一堆人,也不知在抢什么。

有不明就里的,生怕占便宜落人后,都跟着往这边跑。

徐来福被挤的东倒西歪,试吃品很快就被抢吃一空。

有后到的,没抢着,就嚷嚷着让徐来福别小气,再端一盆出来给大家尝尝味。

这哪能端啊!人越来越多,全都免费吃到,卤的这些东西还不够分的。

徐来福只能再次打苦牌。

“真不是小气,实在是店小利薄……建议没尝到的客官可以问问边吃过的,问问她们好不好吃。我们东家常说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那群众的舌头肯定也不会骗人!”

眼见试吃是真的结束了,那也没有办法,只能听他的,找周围的人打听。

“诶?到底好不好吃?”

试吃到多数都还在回味,闻言一拍大腿。

“哎呦!有味儿!这到底怎么做的,真的比还香!”

“我刚才抢到了一块鸭脖子,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鸭脖子,连骨头缝里都入味了!”

“我最喜欢吃那个卤蛋和卤豆腐……”

“还有卤蛋?我咋没看到?”

“要不是你踩了我一脚……”

说着说着眼见要吵起来了。

问话的那些人反而迷惑了,真有那么好吃?

有先反应过来的,赶紧就问这些东西怎么卖。

“不急,诸位先进店看看。”

一群人哗啦涌进了店里。

好在洪福饭馆这会儿不忙,洪掌柜借了两个伙计过来,平安也带了个药童来帮忙,场面才不至太过混乱。

只见长长的条案上,整整齐齐摆着好几排盘子,每个盘子里都装着不同的卤味,花样摆的煞是好看。

“这、这是刚刚我们吃的那个?”

“自然,都是一样的东西。不过这个叫卤味拼盘,可以整盘卖。”

“怎么个卖法?”

“散买是一个价,卤味拼盘的话又是另一个价。”

听季报出价码,一个面生的妇人忍不住咂舌。

“鸡蛋一文钱我都能买三个了,你这一个卤鸡蛋就卖三文。还有卤豆腐,鲜豆腐一斤也才六文钱……那些不值钱的下货就不提了……你们这是不是也太贵了点呀?”

“就是啊,一个卤味拼盘就要十八文,有点黑啊……”

季不急不慢,笑道:“贵不贵黑不黑的,试过的人心里应该有数,这些食材虽然算不上多贵,但既费功夫又费香料……我们店里的调料是什么价格,老顾客相必也都知道。值不值,大家自己衡量,小店绝不强买强卖。

最先行动的还真是她口中那些老顾客。

就下货来说,价格确实是贵了点。但一来她们信任季和徐来福的为人,二来嘛……之前尝了那么丁点,到了这会儿嘴里还留着味呢,馋人啊!

“给我来一盘!”

“我也要一盘……”

“我家孩子多……给我来两盘吧。”

“好嘞!这是您的,拿好!”

季收钱,徐来福招呼,小舟看着外面的卤锅,平安、药童以及洪福饭馆的两个伙计则帮着打包。

至于关山,早在帮手到来顾客涌入的时候就不见了。

那些原本还在犹豫的,见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桌上的盘子就空了一小半。

顿时也顾不得去想值不值了。

“还有我还有我,给我留一盘!”

“哎呀呀!别轮到我又没了……”

意料之中,多数人都选了拼盘。

因为散称比较麻烦,季就设了个门槛单样卤味的重量必须达到具体标准才给称。

于客人而言,那还不如直接买个拼盘,二十文,差不多每样都能尝到。

起初还有客人挑挑拣拣,觉得盘里的都冷了,想要锅里的。

徐来福耐心解释了卤味凉都可吃,凉得话甚至别有一番风味的特点。

之前端出去给大家试吃的就是冷盘。当然,想要锅里的也不是不行,但得等。

等店里忙完,等从锅里捞出来,还要等晾凉……

众人一听,也不挑了,生怕多等一会儿东西就没了。

事实证明这种担心还是很有必要的。

一个时辰不到,徐来福就挂出了售罄的木牌。

第421章 留宿否

盛卤水的陶罐已经带来,正好后院就有灶房,回到店里,马不停蹄就开始清洗食材。

季清点了一下,品种上新添了卤猪心、卤猪肝、卤猪皮、卤五花,以及卤鸡腿卤鸭腿、卤鸡翅根卤鸭翅根。

都是相对“高档”一些的。

此外还有卤面筋和卤花生。

本来还想卤点猪蹄、猪肚和肥肠的,但这几样都不太好处理,光码味时间都不够,所以也就放弃了。

徐来福和小舟还要在前边照看生意,季只能靠自己。

不过她袖子刚撸起来,就被关山按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

“方法告诉我,你歇着。”

昨天忙的时候关山不在,让季累着,他大概过意不去。

季也确实还没歇过来,但丢给关山一个人,她也过意不去。

知道拗不过也说不通,就故意挑剔,这个不对那个不好,或者速度慢了或者来不及了……终于成功的加入了干活的队伍。

小舟过来送茶水时,正好看到在他心里形象无比高大的关山不言不语任由东家找茬的样子。

看来,还是东家厉害……

店里不怎么忙时,徐来福过来跟季说了下他的想法。

“咱们的卤味既然可以供给洪福饭馆,那么是不是也可以供给城里其他饭馆食肆?”

“我的确有这个打算,不过现在还不行。”

一来卤味的名气还没打出去,二来人手是个问题。

总不能天天都从一德堂和洪福饭馆借人吧?只靠她自己显然也不现实。

也不是没想过招人,但……

“不能本末倒置,我之前说过,咱们不是开饭馆的,也不是专门开卤味店的。”

季的打算是,等过几天脱水蔬菜交了货,从那群帮工中再留些人手下来,专做卤味。

徐来福也便明白了。

卤味这一块虽然重要,但终究不是季氏味业的主打,季的主要目的,怕是想以其来带动酱油醋以及香辛料的生意。

季并不否认。

“别看现在遭到哄抢很有赚头的样子,你再过段时间看看,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肯定会越来越值钱。咱们采购成本上去了,售价肯定要涨,再加上客人的新鲜劲过去……利润空间必然缩小。依然有利可图,但算不上什么暴利,与其把它作为主角,不如延伸一下,直接卖卤料包。”

“卤料卖给别人,咱们店里的卤味还卖的出去?”

“又不是立刻卖,推迟一段时间,等咱们的招牌无可动摇之后。”

更何况她脑中卤方多着,最好的肯定留给自家。

而且只是卖卤料,顺便教一下使用方法。

具体的cāo)作流程因人而异,细节处理上的差异亦会导致百家百味。

他们只需保证自家的口味独一无二、无可取代就够了。

若实在担心竞争,大不了直接卖卤水。

“说到招牌……干脆就叫卤香坊吧?百味坊、酱醋坊、卤香坊,一听就是一家。”

关山肯定是不会说什么的,那徐来福还能怎么说。

“东家说得对。”

所需食材全部清洗治净后,或汆水或腌制,然后分两拨卤制。除了鸡鸭附件用辣卤,其余全部都用昨天的红卤。

既然决定养卤,肯定不能再乱七八糟混着弄了。

像鸡蛋豆腐干、面筋花生皮这些,单独弄了口小锅,从大锅里匀了些卤水出来卤的。

卤鸡蛋时又单独加了包粗茶,久煮之后的卤蛋果然带了股淡淡的茶香。

加上洪掌柜给的那两个可以烧炭的桶灶,总共有三口灶,但人却只有季和关山。

关山一个大男人,能帮忙的地方实在有限。

徐来福和小舟虽然时不时会轮流过来一下,最多也就是看个火,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季尽量加快进度,还根据每种食材所需时间进行了合理搭配,尽管如此,等红卤的部分全部卤完,下午已经过去大半,而辣卤部分还没开始。

卤鸡鸭附件的卤方有很多种,季最终选了精武鸭脖的配方。

这个品牌曾经风靡过全国,因起源于汉口精武路而得名,全盛时不到千米的小街上开了六十多家鸭脖店,一度让这个地方名扬四方。

后来不知是何原因,门店关闭了大半。

有说是整改拆迁的缘故,也有说是因为“精武第一”之争。应该也跟众多的后起之秀比如周黑鸭之类的有关。

但无论如何,季还是喜欢那个口味的。

它在川味卤方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所以口感上仍然具有四川麻辣风格,香鲜美味,回味十足。

季自己又稍稍做了些升级。

清水烧开,加入八只鸡架,小火煮上半个时辰后捞出,即成鲜汤。

香料包由包括白芷、陈皮、桂、荜拨、高良姜、红豆蔻在内的十八种香辛料组成,洗净后包入纱袋,投入鲜汤。

加椒王三斤、花椒半斤,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熬上近一个时辰,倒入食用油,继续熬。

火候差不多时,捞出所有渣滓,调入盐糖,一锅老汤也便成了。

红卤部分正好结束,季歇都不敢歇,无缝衔接开始卤鸡鸭附件。

鸭脖在反复漂洗过后就用葱姜盐酒和红曲粉腌上了,直接取出,入冷水锅,大火汆净血水。

红卤水已经装坛,锅正好空了出来,取一些老汤放进去,加入一个新的香料包,此外酒盐若干,辣椒花椒些许。

大火煮开十分钟左右,下入适量糖色和红曲粉,跟着下入鸭脖。

煮约二十分钟后停火焖泡,半个小时候捞起,卤制完成。

考虑到不吃辣的顾客群,不辣的也卤了一些,用的是之前的红卤水。

鸭脖卤好,剩下的就简单多了。

鸡腿鸭腿、鸡肫鸭肫这些,大火煮开,卤制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

鸭爪、鸭头、鸡鸭翅等,下锅就开始计时,两刻钟以内起锅。

最后,将用盐搓洗过的鸭肠投进开水中搅匀抖散,直到鸭肠两端开始向中间卷起,捞起冲凉,下入卤汤,卤个七八分钟即可出锅。

鸭心、鸭肝、鸡翅尖差不多也是相同时间。

紧赶慢赶,等收尾工作全部完成,外面天已经微黑了。

徐来福觉得这么冷,还要赶夜路,有些不妥,就建议夫妻俩干脆在店里留住一晚。

其实他一直不太明白,内院的房间早都已经收拾出来,就是为了应急用的。

可不管店里忙到多晚,季和关山从不歇宿,顶多大宝来的时候在里面歇个午觉。

他又哪里知道,房间只收拾了一间,炕也只有一张,棉被也……

季和关山互看了一眼,各自扭开了头。

第422章 辣口不辣心

留宿是不可能留宿的,尽管季已经累到不想去管真假夫妻男女之别倒头就睡的地步,但大宝还在家呢。

虽然有季明方陪着,但若彻夜不回,谁知他会不会又突然发作。

大宝若真闹起来,季明方未必制得住……

赶在城门关闭前,马车出了邺阳。

没行多久,天就彻底黑透了。

季坐在马车内,裹着被子,昏昏睡。

然而听着外面狂风呼啸,又没法真的安心睡着。

艰难的把棉被从上剥下来,推给外面驾车的关山,谁知又被他不容置疑的推了回来。

如此一来二去,季也没精力跟他争了,小鸡啄米似的,拥着被子睡了过去。

关北的风向来烈,尤其是冬季夜晚的寒风,每每挟着掀天覆地的架势,足以穿山凿壁。回家的这段路途又多是旷野,就更是肆虐的毫无忌惮。

车厢能挡去十之一二的风劲,却挡不住四处渗进来的寒气,上裹着的棉被像是铁做的,毫无暖意,就连睡梦中也是无边的冷。

季不自的浑瑟瑟,靠近还能听见上下牙打架的声音。

关山掀起车帘进来,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待上冷气散去,才俯将人半抱在怀里,重新盖上棉被。

这次没再征询她的意见,直接伸手给她捏按起双肩,力道轻到不能再轻。

季真的累得不成了,丝毫反应都没有,只有紧皱的眉心一点点舒展开。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缠绕周的寒意突然消失,似乎有堵暖暖的墙,将她牢牢圈在其间。

季迷迷糊糊睁开眼,正对上关山深幽的眼。

一时竟不知是梦还是真。

侧头看了眼晃动的帘布,外壁挂着的风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季微微有了几分清醒。

之前她确实担心关山冻着,但也只是想把棉被给他,没敢把他叫进来。

毕竟无人驾驶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进来了,那、那……”语气有几分急切。

“疾风认识路。”关山打断她,“安心。”

季:“……噢。”

所以疾风是安装了自动导航……啊,不对,应该是老马识途。

只不过疾风若是听见这话,不见得会高兴。

安全隐患解除,才意识到眼下这种况不太应该,但无力拒绝。

谁能在冬夜拒绝一把火呢。

困意重新袭来,季闭上了眼。

这个怀抱是那么的安稳和可靠,像是一座永远屹立不倒的山,肩上的那只手就如硬邦邦的石头,却带着一股笨拙的轻柔。

季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一个人来。

倒不是因为什么旧难忘,她只是觉得……世事无常,哪怕两个人曾同行同路同马车,也曾那么接近过,最后不还是相顾无言,渐行渐远渐无书?

而她边这个男人,会不会也一样呢。

马车平稳的行驶着,风声起起落落,像是不得安生的内心。

“关山。”季闭着眼,突然出声,“你,想好什么时候离开了吗?”

肩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复又继续。

“……睡吧。”

季的脸往被子里埋了埋,再未说话。

到家后,大宝果然在堂屋门口等着,手和脸都冻的冰凉。

季明方一直没走,他告诉季,自天黑后大宝就一直绷着,晚饭都没好好吃,但是没有闹着要出去找人。

锅里留的还有饭,季让关山了和大宝一起吃,她自己一点都不饿,胡乱洗漱完,跟大宝说了会儿话,进屋倒头就睡下了。

翌到店,重复着和昨同样的流程,但总算没那么手忙脚乱。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店里来了第一位客人。

是那个馋嘴的老饕。

他跟季说鸭脖要是辣点就好了,季让他今天再过来试试,他激动的一晚上都没睡好,早早就过来了。

年轻时和姑娘相约都没这么激动过。

还没近前,就闻到了和昨一样的异香,不过这异香中,又夹杂了一丝呛辣。

到得近前一看,两个灶,两口锅,一起咕嘟。

老饕认得出来,酱红色的是昨天的卤锅,而表层油亮鲜红的那口,无疑是新添的卤锅。

里面翻滚着大份量的干红椒,鸭脖鸭掌等食材经过卤汁熬煮,露出最耀目的色泽,散发出令人胃口大开的香气。

“女东家,这就是……”

季抬头见是他,请他进店,夹了根辣卤过的鸭脖让他试吃。

老饕深嗅了一口,光闻就已经神魂颠倒。

咬了一口,嚼吧嚼吧。

“色泽鲜艳,口味咸鲜,渗透入味,且辣口不辣心,极有啃头!”

刚说完辣口不辣心,额头就开始冒汗,嘴里的动作似乎想要减慢,但又舍不得似的,反而越嚼越快。

待一根鸭脖细细嚼完,脸已涨成通红,汗珠子也开始往下滚。

稍后又试吃了鸭爪和鸭胗,末了嘶溜着嘴,直呼过瘾。

“这个好、这个也好……鸭脖给我来个四五根,其他几样也都给我称点,我带走!还有那个拼盘,昨天买回去,我家孙女甚喜欢吃,她吃不得辣。”

“好嘞!”徐来福走过来给他打包。

老饕又想起一个问题,问季:“女东家,这个鸭脖吃多了上火吗?”

季笑:“如您所说,我家的鸭脖辣口不辣心,吃了也不上火。”

鸭凉,经常食之,平肝去火。鸭脖本又是高蛋白低脂肪,兼具降血脂的功效,配以辣麻以及十余味中药材,更给其增添了温补益气的功能。

其辣能排毒,其麻可开胃。而且她这可是地道的麻地道的辣,没有添加任何不好的非天然成分。

“不过再好的东西也得适度,我家鸭脖就算本没什么问题,也不住您一天十根八根的啃对不对?所以建议你辣的不辣的都买些,交替着吃,也换换口。”

老饕捋须大笑:“有道理有道理!那就听你的,再给我来两个拼盘!”

但凡认识老饕的,都知道他嘴挑,正好有几个熟人经过,被他的笑声引了过来。

压根不需要徐来福和季去接待,老饕自动充当了讲解员,讲解的那叫一个详细。

这几个人是第一次来,虽然对食材将信将疑,但见老饕都被征服了,也都痛快的掏了钱。

老饕甚有成就感,也不走了,之后一茬茬的客人来,他都冲在最前面,极力推荐辣卤锅里的东西。

来的多是昨天的客人,买了卤味拼盘带回家,结果眨眼功夫就被抢的一干二净。

甭管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夸好吃!这不,今天上街抓紧就过来了。

原是奔着卤味拼盘来的,不住老饕忽悠,再加上徐来福适时的端上了试吃盘。

这一试之下,有喜食辣的,当即就要买。而自己不食辣,家里有人食辣的,也不甘人后。

季氏味业门口很快又闹如昨。

而全聚轩的后厨,权掌柜正在大发雷霆。

第423章 什么花栽什么地

一声脆响,新炒的菜被连盘子摔在了地上。

“这都几天了,你们就给我弄成这样,这东西能拿来炒菜?狗屎不如!”

权掌柜话说的不留面,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庖夫们站成一排,被训的抬不起头来。

大厨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掌柜的,不是我们怠慢……实在是,还需些时候。”

“我给你们时间,谁给全聚轩时间?!”

权掌柜越想越火大。

留仙楼跟季氏味业合作也便罢了,最近竟然又研发出了新菜式,还不止一道,而是一整!

这几天客人都跑去留仙楼吃糖醋宴了,生意一落千丈。

可气的是,没去的那部分客人并不是因为忠实于全聚轩,只是因为不喜欢吃甜味的菜。

更可气的是,这些人旋即就去了洪福饭馆。

洪福饭馆主打麻辣菜系,什么辣子鸡丁、梨炒鸡、水煮鱼的,这些天权掌柜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盖因那边常常爆满排不上桌,客人不得不回到全聚轩来,别的不点,一个劲儿问他们会不会做这几道。

权掌柜气归气,也好奇能让人吃过就念念不忘的到底是什么神仙菜。

只不过这些年他龌龊手段使尽,早已名声在外,不管是留仙楼还是洪福饭馆都早有防范,想得手却是没那么容易了。

面对这样的形式逆转,权掌柜先是无法接受,冷静下来又觉得甚是蹊跷。

留仙楼和洪福饭馆这是走了什么运,突然都有了新菜品,难道背后有高人指点?

不对呀。没听说这两家请新了大厨,也没什么异常动向,除了都和季氏味业合作……季氏味业!

会不会是季氏味业的那个女东家给他们的菜谱?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随即就被否定了。

真要有那样的菜谱,自己就开酒楼了,会傻到送给别人?

他却不知,季最初的合作目标,除了留仙楼,就是他的全聚轩。毕竟客流量大,合作一家顶十家。

洪福饭馆是意外,而她跟洪掌柜说有这种待遇的不超过三家,这第三家的位置其实就是给全聚轩预留的。

谁知话刚落地不久,就撞上权掌柜前来耍横。

印象分被扣的一干二净,合作都不想合作,菜谱就更别谈了。

权掌柜对外没法得逞,对内只能更加紧盯。

新来的庖夫实在想不明白,季氏味业的调料如此之好,用了简直如虎添翼,为何就不能跟人好好合作,反而还要暗地里琢磨人家的秘方?

缺不缺德另说,关键这个时间耗的不值呀。

他们是开酒楼的,不琢磨菜式天天研究什么调料,跟不务正业有什么区别。

明明花钱就能买到,为什么一定要自己破解。

了解,会用,不就行了?

再者说了,能轻易破解的那还能叫秘方?

他们不懂,大厨懂。

他在全聚轩待了五年,这五年间,不但目睹了全聚轩从一个小小饭馆变成如今全邺阳数一数二的酒楼,也看透了权掌柜这人。

为达目的,什么脏的臭的的都不介意,什么损招招都可以使。

而且好胜心极强,见不得同行中有比他好的,发现了好东西更是要占为己有。

他打季氏味业的注意,大概就是出于这个心理。

还不止如此。

一旦他把各种配方全都搞到手,那么下一步,肯定会想方设法的搞垮季氏味业。

待季氏味业关门,城里只有全聚轩有调料可用。

届时,其他酒楼就是捧着真金白银上门求买,只怕他都不一定会卖,更别说死对头留仙楼了。

这想法在常人看来未免有些异想天开,可权掌柜就是靠着这种异想天开发家的。

事实也证明了,只要敢想,没什么不可能。

然而这次,只怕不能如他所愿了。

“掌柜的,那十三香和麻辣鲜实在是复杂的紧,唯有五香粉,香味没那么杂,相对好辨别一些……这几我们没没夜、想尽了办法,总算有了点小眉目,确定了其中的三味香料……”

权掌柜负手不停踱步,闻言顿下脚步,气不打一处来。

“五香粉五香粉,顾名思义,总共五种香料!这一点还用我告诉你们吗?几天的时间,五种香料都分辨不出来,就分辨出三种还好意思说?那十三香里的十三种香辛料,岂不是要破解到明年去!”

“这……”大厨噎了一下。

他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怎么试都不对,不管哪五种搭配,做出来的味道都只有怪异,没有丝毫的神奇之处可言。

所以他有些怀疑,五香粉,会不会并不止五种香辛料?

不过这个显然是不能跟权掌柜说的。五种都破不出来,要是让他知道多于五种……

“我们会再努力的,如今已经确定了一大半,剩下的就简单多了……”

其实一点也不简单,就算全都知晓了又怎样?每一味的用量如何,这才是最难也最关键的。

权掌柜大手一挥:“我不关心过程,我只要结果!还剩两味,我就再给你们两天时间!”

怒冲冲出了后院,就撞见几个伙计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隐约听到“好吃”、“排队”之类的词。

再看他们手里捧着的油纸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去别家买东西吃了呀!

心里的火气正没处发,权掌柜冷脸走上前呵斥。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看你们一个个是不想干了,马上给我卷铺盖走人!既然别家的东西香,就去给别家看门!”

几个小伙计顿时吓得噤若寒蝉,捧着油纸包的那个更是一脸委屈。

“掌柜的,我们没觉得别家香……就路过季氏味业,看她家在卖这种麻麻辣辣的鸭脖,忍不住馋,买了一根……”

听到季氏味业,权掌柜变了神。

“季氏味业开始卖吃食了?”

“昨天就开始了,卖的那什么卤味拼盘,中午不到就被抢光了,今天又围了一大堆人……”

小伙计说到这,把油纸包递上前,讨好道:“掌柜的你要不要试试?真的很好吃,他们东家对外说这是老少皆宜的休闲食品,还说什么嗑瓜子啃鸭脖都是人生乐趣……”

纸包刚一打开,一股独特的味道就扑鼻而来,光看色相嘴里就开始生津。

洪掌柜哼了一声,一副很是看不上的样子。

“女人家就是小家子气,竟然连这种下货也卖,也就卖给你们这些乡巴佬吃了!”

说是这么说,临走还是将那个油纸包拿走了。

小伙计既庆幸躲过一劫,又遗憾的不行。

那个鸭脖他就尝了尝味……

这时,另一个小伙计从背后偷偷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油纸包。

“我没抢到鸭脖,抢到了昨天没抢到的卤味拼盘,嘿嘿……”

几人正商量着该躲哪吃,掌柜的突然去而复返。嘴唇红红肿肿,一脑门汗,瞧着很是怪异。

“掌柜的,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给你叫大夫?”

权掌柜吸了几口气,大着舌头道:“你再去季氏味业买几份这个,送到后厨,让他们研究研究……”

大厨正好来前边找他说事,闻言两眼一黑。

同一时间,留仙楼也在说这事。

刘掌柜尝过之后,频频点头,颇有些惊艳。

“口感鲜美,辣味独特,亦不失本味原香,十分特别。”

不过想想那些调料,以及她给出的食谱,又不觉得意外。

账房低声说:“洪福饭馆跟季氏味业似乎又达成了一项合作,今天中午他们店就挂出了卤味拼盘的牌子,咱们要不要……”

刘掌柜想了片刻,摇头。

“这世上好东西很多,总不能样样都占为己有,要有自知之明,更要看自己合不合适。”

什么花就栽什么地儿,留仙楼走的是高端路线,这些卤味,当小食可以,摆上正桌却不合宜。

“再等等看,她既然能卤下货,说不定还会卤些别的,总会有适合咱们留仙楼的也说不定……”

狄嵘满头大汗的啃完手里的鸭脖,抬头问三泰:“这哪里买的,还有没有?”

第424章 容她些日子

狄嵘近来很少再出去闯祸,倒不是因为改邪归正,主要是不惯这边的鬼天气。

再加上邺阳这穷县城,根本没有能入他眼的地方,最初的新鲜劲过去,只剩下满满的嫌弃,一心只想着回京。

自狄悦走后,京中再未来过信,更没有派人来接他。马上就要进入十二月,眼看着这个年真的只能在关北过了,他真正开始焦急起来。

找两个外祖闹,得到的回回都是敷衍,再不然就是板着脸威胁要把他送去南边的话。

狄嵘又哪里是肯乖乖听话的人,这不,前两天带着随从偷跑了一回,结果也不知道是谁告的秘,出城不过半个时辰就被追上了。

回来就在院子里罚跪了半,还落得个关闭的下场。

三泰见他闷闷不乐,就去街上寻些好吃的好玩的回来献宝,想方设法逗他开心。

但狄嵘金尊玉贵长大,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什么好玩的没玩过,所以三泰常常是讨好不成反被踹。

唯有今天是例外。

狄嵘满头大汗的啃完手里的鸭脖,抬头问他:“这哪里买的,还有没有?”

三泰避开了在哪里买的这个问题,嘿嘿笑道:“少爷你喜欢就好。”

好在狄嵘的关注点也不在那上边,吩咐道:“再去给小爷买几根回来。”

三泰呃了一声。

“少爷,辣、辣的吃多了不好,你看你嘴都红了,回头又该胃疼了。”

“就一根就吃多了?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狄嵘嘴巴刁,留仙楼和全聚轩的饭菜都不肯入口,难得遇到样喜欢吃的,不吃过瘾哪肯罢休。

要是往常,但凡他看上眼的,三泰早颠颠跑出去买了,怎么这回……

狄嵘盯着三泰打量:“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小、小的哪里敢瞒少爷。”

“量你也没这个胆,还不快去!”

眼看搪塞不过去,三泰不得不说实话。

“少爷,那家卖完了,得明天才有。你明天再吃成吗?明儿一早我就过去,买多多的……”

想吃的东西吃不到嘴,狄嵘顿时就暴躁了。

“这才什么时候就没有了,那还做什么生意,趁早关门算了?!”

但是咂了咂嘴,嘴里还残有一丝余味……

不行,关门也得等他吃够了再关。

“你去,多给他点银子,十两不够二十两,二十两不够一百两,让他们立马给小爷做!”

三泰一副苦瓜脸。

这要是别人,兴许可以,可季的厉害他是亲眼见过,也领教过的,不觉得她会在银子跟前折腰。

不得不说,他真的多虑了。

对季来说,银子面前众生平等,要是有一百两,别说几根鸭脖了,锅都可以送给他。

“少爷……咱还是明天再吃吧……”

狄嵘见他三推四阻,兼之眼神躲闪、言语支吾,顿时不耐烦了,上脚就踹。

“蠢货!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命令你说!再不说,信不信我把你卖给上次咱们去的那家牙行!”

“不要啊少爷!”三泰噗通跪在地上,“我说、我说……卖这鸭脖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那个季氏味业的女东家……”

狄嵘当场变了脸色,抓起桌上的马鞭就朝他抽去。

“你竟敢给小爷吃那疯女人做的东西!疯女人做的东西能吃吗,你就不怕她下药害我!”

三泰被抽的抱头鼠窜,一边躲一边哀喊:“怎么会啊少爷,好多人都去买的,不可能下药的。”

狄嵘发泄了几下,总算顺了气。

扔掉马鞭坐下,想想还是不甘心。

“她家不是生意不好,都要倒闭了?还是已经倒闭,改卖吃食了。”

“人家现在生意很红火的,既卖调料,又卖卤味,每天门口都排老长的队……”

三泰说到一半,瞥见狄嵘越来越难看的脸,赶忙捂住了嘴。

少爷和那个女东家不对付,知道人家生意不但没黄,还越做越好,不会又要去砸人家的店吧。

果然,狄嵘一拍桌子,起就要往外走。

三泰抱腿拦住:“少爷,你现在闭门思过,不能外出啊!”

狄嵘也怕闭延期,不愿的停下脚步。

但是让他就这么放了季,万万不能。

“那你去!叫齐人手,给我砸她个稀巴烂!”

“我?”三泰叫苦连天,“少爷,我哪干得来这个啊!”

“干不来就滚!有多远滚多远,我不要你这种废物!”

三泰急出了一头汗,忽然想起来上次的事。

“少爷你忘了?人家巴不得你砸店呢,那女东家上回不说了吗,你前脚砸,她后脚就拿着账本来万府要账,还要求三倍赔偿……到时候能有你好果子吃?”

想到这个,狄嵘愈发恼恨。

“你是猪啊!就不会动动脑子?从街上雇几个地痞流氓,进门就砸,砸完就走,不要报名号,她找谁要账去?就算找上万府,咱们大可以来个死不认账,她又能奈我何?”

这还是那次吃瘪后马超给他出的主意,当时他觉得那破店早晚要关,就没往心里去,这回正好用上。

“可、可……”

三泰绞尽脑汁想怎么才能让少爷打消主意,瞥见桌上被嚼的碎碎的鸭骨头,难得急智一回。

“少爷,你要砸,三泰就去找人砸。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砸完了,你就再吃不上这么好吃的鸭脖了。而且她家好吃的不止鸭脖,还有卤蛋、卤豆腐、卤鸭肠、卤皮,卤很多很多……你是不晓得那些东西有多受人喜欢,顾客都跟疯了似的哄抢,三泰原还想着一样样都买回来给你尝尝,既然少爷不喜欢……”

三泰沉重的叹了口气,起作势往外走。

“等等!”

一只脚刚跨出门槛,狄嵘犹豫着喊住了他。

“真有那么多?”

三泰重重点头。

狄嵘咂了砸嘴。那么多东西,他只吃了个鸭脖,想想有点不甘心啊。

也罢,先容她些子,等他每样尝遍,吃腻了,再砸不迟。

“你明早再去买,鸭脖要十根,其他的我也要……”吩咐完,狄嵘又强调了句,“不要被那疯女人认出来!”

要是疯女人知道自己喜欢吃她家的东西,还不得笑话死他?

三泰欢天喜地的点头:“诶!”

“东家,你看那人……”

早上正忙的时候,徐来福撞了撞季,示意她去看挤在一堆人中间作小厮打扮的人。

“买个东西,怎么弄得打劫似的……”

捂着口鼻,左顾右盼,行迹确实颇为可疑。

三泰其实一大早就来了,生怕晚来一步又抢不到。

但来得太早,店里还没开始上客,即便看到卤锅已经冒烟,他也不敢近前,直等到人渐渐多了,才跟着人潮混进去。

要不怎么说做贼心虚呢?怕季几人认出来,他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可就因为包的太严实,反而在一群人中间成了焦点。

他犹不自知,又因为太过紧张,频频看向季。

瞅着瞅着,不提防和季的视线撞个正着。

给他吓得!激灵过后,立马背过去,使劲往另一头挤。

季只瞥了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

“你忘了?那个小纨绔的贴小厮。”

第425章 季牧回来了

徐来福一听,脸上的和气立时消失,就要过去把人撵走。

再难伺候的客人他都有耐心伺候,独独万府那个小魔星几次三番毁他酱醋,还扬言要砸店。

东西扔了都不想卖给这种人。

季将他拦了下来。

“开门做生意,跟谁过不去也别跟钱过不去。你讨厌他,他还讨厌我们呢。可那又怎么着?他再讨厌我们也干不掉我们,而且还得掏钱来买我们的东西?这样一想,是不是有点爽。”

老实说,徐来福没太懂爽点在哪。

不卖给那小魔星,让他想吃吃不着,不是更爽。

不过季说的也有道理,不该跟钱过不去。

而且那小纨绔晴不定的,若没遂愿,不定又要带人来砸店。

“我去招呼他。”

徐来福恢复常态,径直走到那边招呼客人。

三泰见季又开始忙自己的了,自觉伪装的很好,放下心来,一只手拦着后面试图插队的人,另一只手这里那里的乱点一通,几乎把店里现有的种类买了个遍。

收钱的时候,徐来福终于体会到了季所说的那种爽,还特别的跟三泰说了句欢迎下次光临。

忙到中午,货全部清完。

特意留了两包下来,其中一包送给了老饕。

昨天吃了辣卤的鸭脖后,他几乎成了代言人,帮着招揽客人不说,还帮着解说,今天更是直接把邻居亲友都介绍了来。

怎么说也得表表心意。

昨天给他他没要,今天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许他推辞了。

老饕提着油纸包欢天喜地走后,另一边,被捆成粽子的老道士气的吹胡子瞪眼。

“你都能免费给旁人吃,怎么就不能给贫道吃,贫道好歹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再说救命恩人,打掉你大牙!”季冲他扬了扬拳头。

老道士缩了缩脖子,又嘴欠的嘀咕了句:“那我还是你俩的月老呢。”

他已经得知了关山和季的关系,自觉他俩应该礼遇自己。

结果呢,不就拿了一根鸭脖嘛,她就让人把自己绑成这样。

也忒没良心了。

“你们的三清道祖,知道你在坑蒙拐骗之外,又开展了月老业务吗?还有,提醒一句,你那不是偷,而是拿。”

最忙的那会儿,一只手趁乱从缝隙中伸出,在长案上东摸摸西摸摸,然后摸到了一根鸭脖。

尴尬的是,鸭脖的另一端,正好握在季手里。

季从盆里随便挑了一根,正要斩断给客人打包,没成想就钓了个老糊涂鱼。

扬声喊关山,话音方落关山就从后院过来。

老道士丝毫没发觉危险已经降临,还躲在别人背后在那一个劲儿的拽鸭脖呢。

结果自然是束手就擒。

老道士笑出一脸褶子:“修道之人行事,怎么能说是偷呢?居士你善心善意,就当贫道化了个缘……”

季哼笑:“我听说过和尚化缘,可没听说过道士化缘。而且你这不是第一回了吧。厨艺比拼那天,如果我没看错,人群中数你抢的最欢,还端走了我们一个盘子,是也不是?”

当她在台上看的清清楚楚,这老道士在人群中鬼鬼祟祟、穿来梭去,第一轮两道菜经过他面前时,他一脸不为所动,到第二轮直接就露了虎狼相,等闲没几个人抢得过他的,还差点跟人打起来。

“你这道士可真够六根不净的。”

老道士面露讪讪:“六根不净说的是出家人,不是我们道士……”

这会儿又知道自己是道士了。

“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话吧,莫非你真想剃光头当和尚?”

老道士一噎:“居士你年纪轻轻,煞气深重,实在不该、不该……做人何妨善良点。”

季若有所思的点头:“善良啊,那我现在就善良给你看。”

老道士被这话唬了一跳,眼见她一脸不怀好意的走近,还以为真要给自己剃头,顿时吓的胡子直抖。

心知求季没用,扭头去看一旁的关山。

“年轻人,壮士、好汉,萍水相逢就是缘,你好歹念一下旧呀……”

关山冷脸看了他一眼,丝毫念旧的迹象都没有。

老道士气得跺脚:“你个大男人,就不管管你媳妇啊!世风下,夫纲不振!我告诉你,娶亲当娶贤……”

他不牢还好,这几句话说的,关山直接拧起了眉,冷煞煞的瞧着比季还吓人。

老道士顿时老实了。

季走到他跟前,慢条斯理的将最后一个油纸包打开,从里面拿了个卤鸭爪出来,在他鼻端晃了晃。

“想吃吗?”

老道士顿时喜笑颜开:“贫道就知道,居士你是个大善人……”

季徐徐摇头:“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这天下也没有白给的馅饼,我可以管你吃饱,甚至是吃够,但你也要帮我做件事。”

老道士迫不及待的点头。

点完,又义正言辞的强调:“事先言明,作犯科的不干!”

季眯眼笑:“放心,不是作犯科,是替天行道。”

狄嵘关在房里,啃完鸭爪啃鸭脖,啃完鸭脖啃鸭脑壳,还有卤味拼盘什么的,直到连打了三个饱嗝,实在咽不下去了,才怏怏不乐的停下。

午饭肯定是不用吃了。

三泰觉得少爷一下子吃了个够本,瘾头大概过了,明天应该不用去买了。

谁知狄嵘是越吃越上瘾,吩咐他明天继续。

继续就继续吧,难得少爷这么喜欢一样东西。三泰心想。

吃饱喝足,狄嵘想起这几天很少见到马超。

“又去找他亲戚了?上回去那个什么村,不是没找到?”

三泰提醒他:“少爷,上回不是没找到,是……我们忙着追你,马哥根本就没来得及去找。”

想起那次的经历,狄嵘胃里就一阵倒腾。

兴致勃勃骑了半马,到了黄坂村,刚下马就踩了一坨狗屎。

一群脏兮兮的孩子指着他嘻嘻哈哈大笑,这对狄嵘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气的连村都没进,直接打马回了邺阳。

他走了,马超自然得跟着,所以亲戚就没找成。

狄嵘丝毫不觉得内疚。

那种鬼地方的穷鬼亲戚,不要也罢。

不过看马超执着的样子,到底什么亲戚如此重要?

季秀娥从村里逛了一圈,回到家,匆忙关上院门。

黄骏才正在院子里逗狗,抬头见她惊慌万状的样子,问道:“咋了娘?”

季秀娥煞白着脸,牙咬得咯吱作响:“季牧、季牧他找回来了!”

第426章 先下手为强

“季牧、季牧他找回来了!”

季秀娥说出这句话时,脸上虽有惊慌,但更多的是切齿的恨意。

她是真的没想到,季牧竟然还活着。

在她的设想中,季牧早就该死了,早该被活活折磨死了!

可他不但活了下来,还找回来了……

“不可能!”黄骏才想都不想道,“你不是把他卖到南方了?这天南地北的,他怎么可能还找的回来。还有,那个梅大娘不是答应过你,会把他卖到苦窑工地为奴作隶,那他还能有命活?就算他命大,他被卖时还是个不记事的婴孩,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会记得出生地……”

黄骏才每分析一句,季秀娥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其实她把季牧卖去的地方,既不是苦窑工地,也不是为奴作隶。

因为怕污了儿子的耳朵,她没有跟儿子说实话。

当初她趁卫氏疏忽,将季牧抱走,交给了即将要跟儿子去南方生活的梅大娘。

她一文钱都没要,要求只有一个把人卖进欢馆。

听说南地盛行那个,有些暗楼会专门买些年纪小的男孩,打小培养,等到十一二岁挂牌,或是送进一些达官贵人府上……虽为男子,活得就如娼ji)一般。

死有什么?挨打受苦又算什么,欢馆才是真正的地狱。

只要想到季连柏和卫氏的儿子在那个地方长大,一生受尽屈辱,活的不人不鬼,她就痛快,痛快到做梦都能笑醒!

梅大娘也答应得好好的,当晚也坐船离开了邺阳。

那是哪里出了岔子?

季牧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世的?莫非是梅大娘告诉他的?

这个老虔婆!

做了一辈子人口生意,原以为是个靠得住的,难不成老了老了,还成了菩萨心肠。

“娘,季牧在哪?你在哪看到他的。”

“我没见着他本人……你记不记得,前些子,有一行人骑马来了咱们村?”

黄骏才倒是还有印象。

听说为首的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下马踩了脚狗屎后大发脾气,一刻也没多待就走了。

季秀娥当时不在场,但她事后打听过,所以知道的更为详细些。

“那为首的少爷走后,小厮模样的人紧跟着就追了上去,另有一个随从模样的青年稍留了片刻,跟村口看闹的乡亲打听了一件事,问咱们村十一年前有没有哪户人家卖过或丢失过男婴。”

寻常百姓,谁家得个男婴不跟命根子似的,不到天灾jiàn)年、实在活不下去的地步,谁肯卖儿子?

尤其十一年前好像还是个丰收的大年,有吃有喝,连卖女儿的都少了,更何况是儿子。

也没听说过哪家有丢孩子的。

那青年没时间细问,上马追小少爷去了。

村里人当个乐子到处说。

若是心里没鬼,听听也便罢了,偏偏进了季秀娥的耳朵里。

“没准是巧合,不一定就是季牧……你也说了,打听消息的是个成年男子,年纪对不上。唯一能对上号的就是那个华服少爷,总不能是他吧?这也太可笑了。”

“不!”季秀娥语速飞快,“我原本也这样想,可是今天,那个男的又来了。”

“又来了?他在哪?村口?”黄骏才豁然起。

“不是村口,这次他找到了梅大娘兄弟家……”

正巧当时季秀娥也在,她想知道这些年梅大娘有没有捎过音信回来,只可惜梅大娘去了南方后,就和娘家这边彻底断了联系。

那青年目的和她一样,也是来问梅大娘的。

这下子季秀娥心底的猜疑彻底落实。

十一年前、丢失的男婴、经手人梅大娘……除了季牧还能有谁。

季秀娥跟着青年从梅大娘兄弟家出来,装作一副心肠的模样上前搭话。

那青年没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心差极,原懒得搭理一介村妇。

直到听说季秀娥家里是开磨坊的,对附近几个村的况甚为熟悉,才耐下子聊了几句。

青年似乎一点也不避忌,直言自家少爷得知自己是抱养的后,一心想找到生父母,报答一下生养之恩。

“这么说,上回来的那个华服少爷,就是季牧?”

黄骏才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就算他被人抱回去当少爷养大,他的养父母,肯让他回来认祖归宗,还这样大张旗鼓?”

“不是他还有谁,不是他还有谁……是他、是他回来了,是那个孽种回来了!”

季秀娥捏着拳头,一脸狰狞。

梅大娘那个老不死的,不但没信守承诺将季牧卖进欢馆,还将他送进了富贵人家做少爷!

“你大哥死的那么惨,季牧凭什么活着!凭什么?!他还是少爷……老天爷!你为何就不开眼啊!”

相比季秀娥的癫狂,黄骏才要冷静许多。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口气狠道:“就当便宜他多活了这些年,如今他既然送上门来,那就让他再死一次!姐弟俩正好做个伴。”

“不。”季秀娥回过神来,“当务之急不是季牧,是季。”

从季分出季家后,两人的第一次交锋开始,季秀娥就怀疑季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拐卖大宝的计划失败,她按捺了很长一段时间,就是怕被抓住把柄。

之后拿婚事算计,想把那丫头控制起来,谁知她竟豁出去嫁给了一个花子。

直觉告诉季秀娥,季确实知道了什么,而且她在盯着自己。

是大宝被拐的事引起了她的怀疑,还是由大宝被拐联想到了季牧的失踪?

再或者,她知道了相师批命和冲喜陪葬的内幕?

这些都让季秀娥悬心,却不是最担心的。

毕竟无根无据,毕竟没有闹出人命。

她只是怕姐弟俩碰了面,季再顺着查下去,很快就会知晓……

尤其上个月,季找了黄坂村的人过去帮工,季秀娥再未睡过一个安稳觉。

虽然事后找那三人旁敲侧击过,得知季并未找她们打探自己什么,季秀娥依旧不能放心。

如今的季,让她不得不忌惮。

黄骏才目泛冷光:“那咱们就先下手为强。”

“你别胡来!”季秀娥斥道。

“之前半夜翻墙的事忘了?她找的那个男人你也见过,有他在,想动季怕是没那么容易。”

“她总有落单的时候。”

“大丰村的人都知道,小夫妻俩连体婴一般,同进同出,便是去邺阳也是同去同回。”

黄骏才烦躁道:“那还对付不了她了?!”

季秀娥原地踱了会儿步,又忽然停步。

“收拾几件衣裳,咱们去你姥爷家住几天。他们最近在给你四舅谋生计,咱们去帮着出出主意。”

第427章 一头雾水

“明天我就不来店里了,靠你和小舟支撑有问题吗?”

脱水蔬菜交货的子到了,要清点,要结算,有的忙,季必须在场。

“没问题,我让我娘过来帮一天忙,平安没事的话也会过来。”

经过头三天乎期,卤味的客流量已经没那么疯狂,基本趋于稳定了,三四个人手完全能招呼得过来。

“那好,后天要卖的卤味,我明天下午在家卤好,后天早上捎过来。”

临上马车,季又想起一件事,将徐来福叫到一边。

“我知道冬天的气温条件不太适宜酿造酱醋,但存货一天天减少,暖之后再酿的话,只怕续接不上。”

“你是想让我现在开始?”

“可行吗?据我所知,冬天最难的地方在于发酵。拿酱油来说,黄豆蒸熟冷却后,还要把它摊铺在席子上,然后搁在屋里发霉,对吧?若是室温不够,发酵不均匀……”

按说温度要在三十七摄氏度以上,经过发酵的黄豆,表面才会出现黄绿色的曲霉和酵母菌。

徐来福想了想,道:“这倒不是难事,屋里不够暖的话,有炕。”

这个季也想过,炕确实可以提高温度、促进发酵,只是炕温不易控制,万一过了头……

“去年冬天我试过,只要找人长盯着、把握住火候就行……大不了用炭炉,烧炭。只要黄豆发好,问题就不大,搅拌均匀后装进缸里密封,晾晒得等到三四个月以后,那时候早已暖花开了。”

“那行,你自己看着办。地点的话,最近盯着季氏味业的眼睛不少,所以不适合在后院,就还在你家,等明年酱醋坊盖起来再挪地。平你还要来店里,期间肯定少不了你娘劳神,给她算一份工钱,这个我说了算,不许推辞。采买原料等一切费用都从账上支取,还有……”

季从小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我这有个方法,或许可以缩短曝晒时间。之前要在阳光下晒制好几个月,按照这个法子,只需二十天左右……有没有用我也不敢保证,做的时候你可以单独匀一小缸出来,先试试看。”

如果真能把曝晒时间缩短一大半,那一年能多出产多少酱油?

徐来福大致估算了一下,顿时喜形于色。

“放心吧东家,交给我了!”

和前几天一样,回到大丰村,天早已黑透。

季先去了一趟胡家。

胡家院子里灯火还亮着,隐约能听到杂乱的说话声。

门开后,发现季雪兰、高婶子以及冯六嫂等人都在。

明天就要交货了,一个个都紧张的睡不着,即便早都已经装筐打包好,清点了不下四五遍,还是怕有疏漏。

见季回来,就跟见了主心骨似的,七嘴八舌把况各自交代了一番。

季心里差不多有了数,又问在场的季连松和史勇:“车队找好了吗?”

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军中有人也一样。

如今贞吉利去了京城,还想像去年那样等人家专程上门来取货……还是别想了。

虽然平添了很多麻烦,但这才是正常做生意的流程。

不就是送货上门嘛,多大点事。

“我和你史勇叔把村里有板车的人家都跑了个遍,差不多都愿意来帮忙,等回头咱们请大家伙吃个饭就成。”

“这么远的路,辛苦钱还是要给的。”

又商量了些琐事,众人各回各家。

翌吃过早饭,留关山和大宝在家,季一个人出了门。

先去了西河沟,正和大家伙一起装车呢,胡细妹气喘吁吁的跑了来。

“别装了小姐!军营来人了!”

季一愣。

心想没熟人了还给特殊照顾?

不错不错,她对这个韩文广老将军的印象愈发好了。

军营不但来人了,还来了不少。

在孟里正和季的招呼下,人马分成四下。两队去了高婶子和冯六嫂家,一队留在胡家,一队去了西河沟。

村民们不敢走近,站得远远的往这边看,说话都不敢高声,脸上写满了敬畏和羡慕。

帮工们不同,个个容光焕发。

平生第一次和军爷距离这么近,还一起干活,一起称重装车,就觉得,这些人似乎也不是那般吓人。

再想到很快就能领工钱,更是干劲十足。

这边忙的火朝天,没人注意到,一个影悄悄脱离了队伍,顺着西河沟直往东北方而去。

直到视野中出现一座宽敞的大宅,那道影才停下。

屋后马棚。

关山正站在马厩前喂疾风,右耳突然动了动。

他垂下眼睫,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只肩背微不可查的绷了起来。

片刻后,脚步声在后方响起。

来人虽然姿微有些佝偻,但步子沉稳有力,一看就知出行伍,但与一般士卒又有不同。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马厩前的关山。

仅仅一个背影,就让他停下了脚步。

“伯昭。”

都说人多力量大,但今年来的士兵干活明显不如去年利落,磨磨蹭蹭的,还经常笨手笨脚打翻东西。

每每这个时候,领头的那人就一脸不好意思的解释:“新兵、新兵。”

季还能说什么。人家亲自来取货已经够可以了,她也不能太不知好歹。

就这样,在这些新兵们的“帮助”下,西河沟这边花了半个多时辰才装车结束。

其他三处差不多也是同样况。

季拿出账本跟他们对了一下账。

成品比去年翻了一倍还有余,而且今年太太平平没有打仗,季就发挥了一下商人本色,在某些比较难处理的蔬菜上加了点价。

最后算下来,总共一百八十两,之前已经给了六十两定金,只需再给一百二十两就够了。

领头的丝毫异议都没有,也不说核对一下,很爽快的就给了钱。

季找零后,送他们出村。

见为首的军汉频频往后看,还以为是落了什么东西,就提出帮他找找。

他又是咳嗽又是摆手的,连道不用,还说只是清点一下人数而已。

季便没再多事。

把军营的人送走,已经临近中午,差不多到了吃饭的时候。

和帮工们约好下午到西河沟集合,季回了家。

快到家门口时,见旁边小道上走过来一个人,穿着和那些普通士兵一样的短打。

只不过这个兵是不是老了点?发须都白一半了。

再联想到那什么清点人数的话,敢还真漏了一个啊。

季赶忙招手催促:“老人家你快点吧!你们那些……”

想说兄弟的,看了看年纪,说孙子还差不多。

“你们的人刚出村,你快点说不定还能赶上。”

那老兵走到近前,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还跟她寒暄上了。

“小姑娘,你家住这?”他指了指后的宅子。

季隐约觉得不对,反问了句:“你怎么在这?”

老兵又指了指后山:“年纪大了,找地儿方便,不小心迷了路。”

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路痴还能打仗?

“那你一个人能不能找回军营……”

老兵没有回答她的话,一边盯着她打量,一边点头。

“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以后就那样负手走了,脚步瞧着还利索。

只留下季一头雾水。

第428章 赚钱的能力

“你们军中有没有规定过多大年纪才能退休?就是解甲归田。”

正吃着饭,季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关山夹菜的动作顿了下。

“若朝中有将可用,又自感年老体衰,便可还禄于君辞官归乡。若朝中无将可用,即便解甲多年,也可能因一纸诏书重返沙场,这个并没有一定之数。”

“那普通士卒呢?”

“若是军户,上了沙场就是一辈子的事,真有幸能活到拿不动刀枪的年纪,便可由儿孙接替。若只是服兵役的平民百姓,役满即可,前提是没有战事、兵源充足,否则怕是永无还家之。”

在古代,军户的地位相当之低,虽然不是最底层,但也差不远了。

低就低吧,还世袭。一为军户,代代为军户,子孙后辈想不当兵都不行。

太平时,他们和普通百姓一样,该耕田耕田,该上税上税。

一旦烽烟起,就要拿起武器上阵杀敌。

有时候甚至还要自备武器、盔甲和战马,上了沙场基本就是炮灰的存在。

很多人豁出命去打仗立功,就是为了能让后代脱离军户。

再对比后世,多少年轻人想从军还不一定能通过筛选。

这坑爹的制度……

“怎么想起问这个?”

“噢,今天在咱们家附近看到一个迷路的老兵,一大把年纪了……应该也是军户吧。”

关山眼神微闪:“他找你问路了?”

“那倒没有,古古怪怪的,但愿他能顺利跟上大部队吧。”

季放下碗筷。

“军中的人都走了,你下午跟不跟我一起去西河沟,还是留在家?”

“我在家,帮你卤那个,你回来可以早点休息。”

季想了想,也好。

下午不知道要忙多久,等她回来再卤怕是来不及。

关山收拾好碗筷之后,出来和季一起清洗食材。

没多久季明方拿着书本过来了,不过今天是劳动课他和大宝负责烧锅。

卤水开后,把最耗时间的先下锅,又来回嘱咐了好几遍,季这才半放心不放心的离开。

西河沟这边,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比以往去村口开大会还闹。

开大会多是不愿而且不耐烦的,今天可不同,现场跟过大年似的高兴。

帮工们浑上下都洋溢着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

这种开心不仅仅是作为女可以出来挣钱贴补家用并且在婆婆面前直腰杆的喜悦,还源于一种发自内心的成就和自豪。

那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具体形容出来,但就是觉得……说话有底气了,走路更自信了,不用再像以前那样畏畏缩缩了。

难怪季常说什么“经济权决定话语权”。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拥有赚钱的能力真的很重要啊。

它不仅让你不必依附于别人、一辈子看人脸色讨生活,还能让你拥有更多选择的可能。

虽然大多数人还不理解要那么多选择干嘛?女人除了选择嫁人生子又能选择什么?

但能挣钱总是好事。

帮工们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季把主管和三个组长叫到一边最后核算了一下。

这次总历时四十天,原材料采购上花了六十两整,藤编筐等包装材料用银七两,而六十五个帮工的人工成本合计在三十两左右。

胡良请的由年轻人组成的采购队,虽然只工作了十多天,但也功不可没。再加上季连松和史勇这两大主力,两项一起差不多占了五两。

七刨八刨,最后落到季手里,也就不到八十两的样子。

关于季雪兰和谢寡妇,季原想大手笔一些。当然,高婶子和冯六嫂也不能太少。

这次多亏了她们几个,自己才可以全副精力扑在新店开业和运营上面。

但理的一面阻止了这种不理智的冲动。

她们是“小头头”,多拿一点,其他帮工只会羡慕,不会有怨言,但要是差距过大,再想每个人都保持心理平衡就很难了。

而且单从管理者的角度来说,把下面人的胃口养大也不是一件好事,很容易造成后面赏无可赏。

赏无可赏,嫌隙必生。

所以最后的分配是高婶子与冯六嫂每人各二两,毕竟她们也出了场地。谢寡妇五两,这其中还包括了胡良那部分;季雪兰作为总管,劳心劳力最多,分得十两。

除了季雪兰,大家都没什么异议。

十两,好些人几年都未必能赚得到,季雪兰拿着只觉烫手,她坚持和谢寡妇拿一样多。

季懒得跟她说什么金字塔原理,只告诉她,在其位谋其职,在其位领其金。

不要觉得自己干活是为了怀和理想,再或者为了什么亲和友,那都是周扒皮吸血的借口。

尽自己该尽的力,拿自己该拿的钱,这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我给我认为该给的,你拿你自己该拿的,就是这么简单。

还有啊堂姐,以后不管是百味坊、酱醋坊,还是新开的卤香坊,内部都要实施层级式管理。但凡被评为优秀员工的,都有往上升的机会,而每升一级,都会对应不同的薪资标准,这样才能激励大家更加努力奋发向上。

让他们以你为榜样,你就是最好的榜样。”

“我、我……”季雪兰还是忐忑,“我行吗?”

季拍了拍她的肩:“雪兰主管,拿出你前些子的气势来,大家还等着领工钱呢!”

“就是啊雪兰,这段时间你cāo)的心大家伙都看在眼里,不会有人说酸话的。”

“要不是你脑子活,想了许多好点子,给大家省了不少事,没准都不能按时交货……”

“平时谁有个头疼脑的,也是你出面安排……”

谢寡妇等人来回劝说之下,季雪兰觉得自己再推下去就矫了。

而且如季所说,那边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正等着呢,不好因为自己的事耽搁了。

“那……我就拿着了。小你放心,以后我就一心扑在百味坊上了,我给你挣更多钱!”

季笑道:“这不就行了。”

五个人商议好,走到最前方站定。

现场响起一片欢呼声。

零钱是早就兑好了的,季雪兰每喊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走上前来,从季手里领走由红纸包着的工钱。

每每这个时候,季都会说一声辛苦了。

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工钱领到手固然让人心花怒放,而那句“辛苦了”,同样让人心澎湃。

就觉得,自己的劳动不但换回了钱,还换回了认同和尊重。

第429章 来得挺齐

帮工队的薪酬发完,接下来轮到采购队。

与帮工队清一色女相比,采购队近二十人全都是年青男。他们上前领钱时,甚至比女孩子还不好意思。

只有一个眉尾豁了道口子的青年瞧着比较镇定,领到工钱后也没急着离开,问季:“听说你们之后还要招人,招不招男的?”

季觉得他很面生,并不像本村的村民。

谢寡妇凑过来小声道:“当初良子组那个采购队,人数不够,他就从窑厂找了一个……邻村的。”

季见谢寡妇含含糊糊的样子,就知她应该没把话说全。

谢寡妇倒也不是有意瞒她,只是场合不对。

就冲季挤了挤眼,补充了一句:“人不错,能吃苦,干活很卖力。”

有这几点,也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季转头对豁眉青年道:“男女都招,你可以多留意一下,到时过来看看。”

豁眉青年点了点头,就下去了。

最后是编筐队的老人。

季没让他们上台,亲自把钱送到五爷爷手里。

编筐队是他组的,按理这个钱也该由他来分。

每个人都领到属于自己的红封后,有的当场就迫不及待的拆开来,数了又数。有的则紧握在掌心,纸都攥湿了也不舍得拆。

男人们倒还好,女人们三三五五凑在一起,已经开始商量起钱该怎么花了。

“啊!我要给自己扯块花布,给我娘也扯一块,还有我爹,今年过年全家都穿新衣裳……”

“没嫁人就是好,我家三个毛孩子,花衣裳得给他们穿喽……”

“新衣裳有什么好?我要留着过年割,割一大块,肥肥的,我爷最喜欢吃肥……”

“我啥也不买,这钱存起来,我家大娃很快就能去念书了……”

现场整个一片欢快的海洋,每一个人的幸福都写在脸上。

季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

之前她还觉得脱水蔬菜麻烦,不打算做的。现在再看,也还是值的,至少每一个参与进来的人都很开心,这就够了。

“大家静一静!”

留出足够的时间给大家,待兴奋劲稍缓,季雪兰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

“之前说过,四个组最后会进行评比,优胜组全员都有奖金……”

一听奖金,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但是呢,大家都太拼了,实在很难分得出胜负……”

这话一点也不虚。

前阵子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导致西河沟的进度落了一大截,之后为了追赶其他组的进度,西河沟这边人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干起活来简直不要命。

其他三组看在眼里,也受了不小的刺激,最后的结果就是你追我赶,都不愿服输。

“所以咱们季东家做主,买了两头大肥猪回来,当场宰杀,大家伙闹闹吃个杀猪菜怎么样?!”

“好!”

场下一片鼓掌和叫好声。

两口大肥猪,得好几两银子呢。而且人人都有份,这样就不会有人不服气。

猪早两天就买了,养在季连松家。

季连松和史勇叫了几个年轻后生一起,不一会儿就用板车拉了过来。

锅灶还没来得及拆,正好派上用场。

几个杀猪的好手一拥而上,放血褪毛一气呵成。

之后妇人们接手整治。

先是找人去付大叔家买了豆腐和豆芽,离得近的回去捧了自家积的酸菜过来,再加上留的脱水蔬菜……

季本想让胡细妹替她跑一趟,问问家里几个男人要不要过来。

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了。

关山和大宝都不是凑闹的子,季明方如今虽说开朗了不少,这种场合却未必喜欢。

最主要的是家里正卤着东西,离不开人。

唉,有人主外,自然要有人主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罢了,回去给他们带点吧。

季不太敢看杀猪的场面,小丁闻着血腥味倒是跃跃试,甚至还想往前冲,被季揪住敲了好几下脑门才消停。

谢寡妇问:“其他三个没来?”

“家里卤东西呢,也只有它傻不愣登跟我出来。对了谢姨,我之前要你选的人,选好了吗?”

“选是选好了……那个,丫头啊,那个卤香坊,你真让我管?”

“调味料所剩不多,需要接着生产,接下来堂姐要忙百味坊的事,卤香坊你不帮我撑着,我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但凡你需要,谢姨绝没二话,但你看……是不是再重新找个管事的?”

谢寡妇始终觉得,自己打个下手可以,不适合管事,怕管不好。

“这阵子做脱水蔬菜你自己管了一个组,不也像模像样?谢姨,我不会拿自己的生意开玩笑,你也先别否定自己,试试看,如果你真的做不好,我一定不留面,把你撤下来换上别人。”

谢寡妇一咬牙:“那行!我就先顶着。”

“选了几个,都有谁?”

“除了我和老高老冯,另外又选了七个。”

“你把她们叫过来一下,我去河沟边等着。”

谢寡妇先去叫了高婶子和冯六嫂,后又走到帮工中间把那七个喊上。

高婶子和冯六嫂不用说,可以做谢寡妇的左膀右臂,其余七个季也满意,都是勤快干净不惹是非的。

季大致介绍了一下卤香坊,然后规定了一下每个人要做的事,别的也没多说。

“卤制的方法我会抽时间教你们,但作坊要开后才能建,所以暂时还得在西河沟这边上工,有没有问题?”

锅灶都是现成的,棚也搭了,季连松和史勇还给做了防风处理,就是环境简陋了点。

“那有啥问题,正好离我家近。”

“我本来就在西河沟这组,也习惯了天天往这跑……”

“你就放心吧丫头……”

原以为脱水蔬菜的生意结束后,下一次赚钱的机会至少也要等到明年这个时候。

万没想到竟然还可以接着工作!

六十多个人里面选了七个,这是多幸运的事啊。

因此被选的每个人都万分珍惜这次机会,心里也鼓足了劲一定要把事做好。

张翠翠看着河沟那边相谈甚欢的景,心有些低落。

她知道谢寡妇选人的事,也曾寄希望能选上自己。

在西河沟上工的这些子,让她渐渐喜欢上了每天准时准点上下工的感觉,虽然辛苦,但是心里踏实,还可以给家里人依靠……

只可惜,入选的人里并没有她。

和她一样失落的不在少数。

原本叽叽喳喳的帮工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就连锅那边飘出的香似乎都不那么香了。

季雪兰经过,见状,心底了然。

“小刚刚跟我说了,后还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招工,所以大家大可不必难过,好好在家过个年……”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群人围了起来。

“是不是真的啊雪兰主管?”

“就是!你可不要骗我们。”

“我骗你们做什么?不信待会儿你们亲自去问季。”

见她说的这般笃定,众人立即喜笑颜开。

“年后是不是还做脱水蔬菜?那我要在家多练练刀工,争取再往上升一级,每天多好几个钱呢……”

“不一定吧,我听季提了一嘴,好像是要做什么卤味……”

季雪兰接腔道:“那七个就是专做卤味的,年后主要是百味坊和酱醋坊招工,不过卤香坊到时可能也需要再添人……总之,有大把的工作岗位,每个人都有机会。”

“太好了!!!”

蓦然爆发的欢呼声引得许多人都往那边瞅,季也不例外。

视线和季雪兰对上,大致猜出了是什么事,跟着笑了起开。

气氛正好的时候,场上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哎呦丫头!你果然是又赚大钱了,这不年不节的,都吃上杀猪菜了!”

说这话的是朱氏。

她后是康婆子和季庆山,还有季连樘。

再往后看,季秀娥和黄骏才竟然也来了。

嗬,这一大家子,来得还齐全。

第430章 正事

孟里正在季家人后头,脸色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能不难看吗?

季让人喊他来吃杀猪菜,他高高兴兴的出门,却被老季家的人堵了个正着。

季庆山找他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希望他出面做个和事佬。

这要是旁人提这么个要求,他肯定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万事和为贵,和稀泥嘛,他最拿手了。

可这是老季家,他们要说和的还不是别人,而是季。

当初分家的时候说的多决绝呀生老病死互不相干!

他并非没试图劝阻过,结果呢?季庆山两手一摊不问事,康婆子一口唾沫一个钉。

半死不活的孙女丢出去,任她自生自灭,现如今见人住着高屋大宅,做着赚钱生意,又想返过头来说和。

孟里正都替他们脸红。

他一点也不想揽下这破差事,但谁让他是里正,村民有矛盾有纠纷,找到他,他就不能不问。

老季家掐准了他这一点,硬将他给拖了过来。

孟里正心里一百个郁闷。

季的个连他这个外人都一清二楚,真不明白老季家怎么能如此天真,在恶事做绝之后,竟还妄想覆水重收。

晚了,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他又哪里知道,老季家压根就没后悔过。

即便是悔,也是悔在不该上了季的当,不该轻易把她分出季家。

既然没有悔悟,如今的“讲和”自然不可能出自真心。

他们当然知道覆水难收,正是因为知道,才选了这么个场合,拉了孟里正过来当盾。

众目睽睽之下,一村之长亦在,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来跟个小辈赔礼道歉,季敢不就坡下驴,那就是不知好歹,以后到哪都要背着个忤逆长辈的名头。

更何况他们所求并不多,季应该分得清轻重。

季家人的到来,让西河沟欢快的气氛消弥无踪,现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唯一感觉不到尴尬的大约只有朱氏了。

“哎呦我的天爷!杀了两头呢,都煮上了……”

朱氏边咋呼边耸动着鼻尖,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味,口水滴滴答答,拿袖子擦了又插,看得人忍不住皱眉。

有子没见,她竟然瘦了一圈,连她旁边的季明茂也尖了下巴,可见老季家近来的子有多不好过。

母子俩俱是一脸馋相,季明茂更是直接哭闹了起来。

“娘,我要吃猪、我要吃猪……”

“吃吃吃!谁敢不给你吃?待会儿娘给你捞一大碗!喂,那边烧锅的,烧多久了呀,该快好了吧?”

朱氏一副毫不见外的样子,仿佛猪是她家杀的一般。

然而现场根本没人接她的腔,包括季这个主家。

朱氏没脸没皮惯了,季家其他人却还是要脸的。

“丢人现眼的东西!家里少你了,也不看看你配不配!人家给不给!”

康婆子也馋,但她不想让季太得意,便假借着呵斥朱氏含沙影。

只可惜季恍若未闻,上钩的只有朱氏那个蠢货。

“娘你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家里几个月都没闻荤腥了……就算有那也轮不到我们,心都偏到咯吱窝了……”

康婆子顿时气炸了肺:“你个夯货!老娘偏谁了,你倒是说说,老娘偏谁了?!”

朱氏瞅了眼季连樘,撇了撇嘴。

“大家都有眼,眼眶子里又不是没有眼珠子,偏谁还用说?有些人,成里也不咋见他出屋吃饭,却一天比一天富态,这要不是背着大家吃香的喝辣的,把我脖子拧下来给你和爹当凳子坐都行!”

“老四就算胖了,那也是他媳妇喂养的好!你要是有私房银子,也给老三补补,家都分了,谁还拦着你不成!要怪就怪你娘家穷出了血!”

朱氏梗着脖子道:“你倒是想娶个阔媳妇,谁让看走了眼,到家的凤凰一夜间成了秃毛鸡,秃毛鸡的私房银子该快掏干了吧,要不然你们干啥急着让四弟……”

这憨女人自打开了窍,越来越不好糊弄。

老四媳妇确实带了些私房银子过来,康婆子哄过骗过,愣是没弄到手。

杜彩珠眼里只有老四一个,别人她压根就不当回事,不过看在她对老四舍得、经常给老四开小灶的份上,康婆子姑且也就忍了。

不忍也没法子呀,打又打不过人家。

然而她到底是高估了杜彩珠。

近来老四一脸菜色,一问,竟是连着七八天没尝过味了,因为杜彩珠没钱了。

杜彩珠不仅嫁妆是假的,原来就连那点子私房钱也是出嫁前亲娘偷塞给她的。

康婆子那叫一个怄心啊。

这母女俩怎么废物成这样!守着金山,被个小妾斗得一败涂地也便罢了,连出嫁都不知藏点大块的银子带走!

康婆子怄过之后,便撺掇杜彩珠,让她回娘家打秋风,却不知杜家早已经换了天地。

翠枝翻脸不认人,为了防备威猛的杜彩珠,还特意招了好几个壮汉护院。

直到杜彩珠被请出杜家,杜老爷都没有露过面。

亲家是彻底指望不上了,康婆子心里纵然窝了再多火,也不敢对那个悍婆娘发,憋来憋去,直接憋出一场病来。

季庆山看不上季连樘成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眼下又不是下田的时候,便想让他到外面寻个活计,既能贴补家用,一学问也不至平白埋没。

起初想的还美,随便找间镇上的学馆坐馆教书。

却不想想,季连樘不过是个童生,学问上高不成低不就,尤其去年朱氏和季连槐那一通闹,直接让他成了镇上的“名人”,哪个学馆还肯要?

既然去不了镇上,去村塾试试也行。

季老四却嫌弃的不行,觉得教一群乡下的泥猴蛋子,未免辱没了他多年苦读的圣贤书。

何况村塾里的夫子大都清贫,实在没有赚头,也就没有勉强他。

正一筹莫展之际,回娘家的季秀娥给出了个主意。

朱氏这个掂不轻的,来之前说好了一致对外,这还没开始呢,她就拿刀冲自家人一通砍。

康婆子真想大耳刮子抽她一顿!

眼见着家丑外扬,季庆山本来就勉强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底。

他拄着拐杖,使劲杵了杵地,赶在朱氏把老底透出来前截住话头。

“住、住口,说、说正事……”

如今的季庆山,要靠康婆子的搀扶才能勉强站稳,就连一句完整的话说的也甚是艰难。

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眼睛,看着季时,只有冷漠和算计。

第431章 不能

“丫头……”季庆山未言先叹。

“这些子,你一个人在外面受苦了。都怪爷,爷老糊涂了,悔不该听了那相师之言……”

帮工们面面相觑。

这老季家可算回过神来了!

如果连季这样的都算命硬犯煞,那村里真找不出一个比她命好的了。

他们之前分明是被人骗了,什么相师?分明就是神棍。

胡邹了几句命数之言,不但坑苦了季,也让季家亲手撵走了一个金凤凰。

季没忍住笑了出来。

何必呢?到了这份上还耍心眼。

季庆山要真能拉下脸来诚心认个错,季还能高看他一眼。现在这样看似认错,实际上却归错于相师之言,而他和康婆子只是因为老糊涂受人蒙骗,真当别人都是傻的吗?

“爷你这是哪里话,我过得好呀!吃得饱穿得暖,不用挨打也不用挨骂……不信你问问乡亲们,我是不是比以前在季家时好多了?噢,我不是说在季家时有多么不好,兴许只是我转运了而已。

另外提醒你一下,我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我有弟弟,还有相公,我们上个月刚成的亲……瞧我这记,我成亲当天,季家一个人都没来,你们大概是不知道吧?”

不知道?这话鬼才信。

“季老汉既是心怀有愧,怎么亲孙女成亲都不露面?”

“露面不要给钱呀?他和康婆子精着呢!”

“好话谁不会说?瞧着吧……”

季那突兀一笑,季庆山的慈蔼之色维持的本就有点辛苦。

再加上这些旁若无人的议论,他眼角一抽再抽,尽量不让表裂开。

“爷知道,你心里还在恼我们……你成亲那,老宅的人之所以没露面,是因为你这不成器的四叔,他成亲时闹得有点不愉快,怕给你触了霉头……”

这个倒是真的。

季连樘成亲时在场许多人都去凑过闹,杜彩珠出了轿子后,季连樘那脸拉得就跟上坟似的,确实晦气。

“也怪我们两个老的抹不开面。不过你这孩子也是个倔的!爷纵有不是,你好好说,何苦犟着要分家,当时我和你都在气头上……”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满脸不得已,更兼一肚子苦衷,这让人于心何忍。

季叹为观止。

“看来人年纪大了,真的容易记不好。怎么就成我要分家了?我被抬到茅草屋的时候可是只剩下半条命了的。命大熬了过去,第二天早上找回去,要口吃的都不给我。分家也是先提出来的,也是她说的生老病死各不相干。这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村里的叔叔婶婶大爷大娘包括里正叔,可都是看在眼里的!爷你要是实在不记得了,我不介意你再回去把分家文书看上一遍。”

康婆子听她把错归在自己上,当即忍不住了。

“别把自己讲的多可怜!你那时分明就是装的,装成只有一口气的样子糊弄我们,不然我们咋可能把你连夜扔出去?真要伤得快死了,又咋可能第二天就……”

季庆山拼命拉扯康婆子,怎奈康婆子嘴快。

他气的跺脚:“老婆子你胡咧咧啥!丫头本来就没大碍,只是和家里置气才去茅草屋待了一夜,何曾装过……”

“当家的你忘啦!她把上弄得血糊糊的,出气多进气少,可不就是装……”

季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打断她。

“我假装成只有一口气,你们信了,觉得我活不成了,所以连夜把我送去了茅草屋……好狠的心啊,难怪我第二天上门,你跟见了鬼似的。”

“不是……”康婆子觉得有点不对劲,立马就想换口风,“我们看出来你是装的才把你……”

季更是大摇其头。

“就算我真是假装的,你们也看透了我的伪装,可你们毕竟是做长辈的,但凡对我有一丝关心,又怎会让一个女孩跑到那种地方过夜?何况我当时确实是伤重濒死,若不是当晚梦到我娘,说不定早就没了小命……”

周围轰一声再次议论开了。

“当时况我还记得,丫头那个样子,哪里是装得出来的?”

“分家也确实是康婆子提的……”

“哎,幸亏是梦着她娘了,卫氏这是不放心闺女呀……”

季叹了口气:“爷,你们俩不如还是回去通好气再来,免得彼此尴尬。”

季庆山被康婆子气的两眼发黑,面对季的明刺暗讽,嗓子眼里更是直泛腥气。

“好,就当都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的错……丫头,爷今天就是诚心来给你认错的,你看在爷这么大年纪的份上,就原谅我们两个老东西吧。”

议论声陡然小了下去。

季家落到现如今这个地步,看笑话的有之,但也有不少人出于惜弱之心对其心生同。

季庆山抓住这一点,把段一再降低,将痛心疾首呈现的淋漓尽致,就是为了最大限度争取同分。

不过他却错估了形势。

先不说村民们对季已经有了全新的认识,单说这些子以来在季雪兰手底下上工,季雪兰虽未明说过季家任何坏话,但她对季家的态度,以及她们母女仨曾经的遭遇了解越多,对季家也就看得越透。

季老汉和康婆子一大把年纪来给小辈弯腰,看着确实让人心软,但心软的也就那么一小部分。

而且心软不代表是非不分,顶多也就是替他们惋惜一下,叹一声当初何必把事做绝。

断不可能再像分家那会儿一样,被季庆山几句话煽动,就调转了矛头指向季。

退一万步,就算他争取到了在场所有人的同又能如何?

这些人如今领着季的工钱,以后还想要继续端季的饭碗,谁会想不开站到他那边?

季庆山见他已然把话说到这份上,围观的乡亲们依旧无动于衷,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还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走,季已经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别再兜圈子了,有话不妨直说,你们忙不忙我不知道,但我很忙。或者你们其实只是想来吃杀猪菜?那估计要等等,毕竟是买给帮工们的,人多少,本来就不够分,我自己都不打算吃……你们要是实在馋的慌,我让人看看能不能匀一碗出来。”

这种近似羞辱的话,饶是季庆山也绷不住了。

“我们不是来吃杀猪菜的。”

朱氏不乐意了:“怎么不是啊爹?你不吃我和明茂还要吃呢!”

“你住嘴!”

季庆山脸色青紫,呼哧喘着粗气。

“丫头,你心里有气有恨,就冲着我和你来。你四叔没有半点对不起你,我今天豁出去这张老脸,就是想、想着,你都可以给村里人一条活路,能不能也拉拔一下你四叔。”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

明明是来求人找工作的,非要装模作样试图占据道德高地。

估计还想着让季主动提出给季老四提供工作,然后季老四装腔作势一下再勉为其难接受。

真是想得比花儿还美啊。

见季笑眯眯的样子,季庆山松了口气,就连一直觉得尴尬丢人的季连樘,脸色也好看了几分。

熟料下一秒,季脸上的笑就收的干干净净。

“不能。”她干脆道。

第432章 锅有点大

“不能。”

这俩字,季说的要多干脆有多干脆,而且没有附带任何解释。

以至于季庆山张口结舌半天才反应过来。

“丫头,他毕竟是你四叔。”

季摊手:“我是公事公办实话实说,我这庙小,确实容不下他那尊大佛,你们干嘛总往奇怪的方向扯。”

季连樘受一丝委屈都跟扎康婆子心没两样,她忍不下去了,不顾季庆山阻拦,叉起腰来破口大骂。

“你个丧门星!说得好听!谁还不知道你,你就是小心眼,歹毒心肠,成心报复!别人都行,凭啥就我老四不行?”

“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有件事我很好奇,凭什么别人行他就一定行?我又有什么义务一定要给他提供工作?”

季庆山也慢慢变了脸色:“你真就如此之绝?”

都指着她鼻子骂了,难道还指望她笑脸相迎。

季抱臂哂笑:“就算绝,那也是别人先做的初一,我只不过顺便做做十五罢了。”

季庆山被噎的说不出话,指着她的手一个劲的抖。

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季秀娥走上前,扶住季庆山的同时,一脸不赞同的看向季。

“丫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得理不饶人,他们可都是你的亲人。”

季一脸无辜:“怎么我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吗?曾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我以为我的亲人都死绝了。”

“你……”

“还有。”季拨开季秀娥指着她的手指。

“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所以他们伤害了我我就得无条件原谅?抱歉,这种歪理在我这儿说不通。希望你们明白,来自亲人的伤害往往让人更难以释怀。”

姑侄俩你来我往,看呆了一众围观者。

季秀娥知道季口齿有多伶俐,不打算再和她继续周旋下去。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们占了一个孝字,孝就是天理。

“丫头,老的再有不是那也是老的,何况他们都已经给你赔礼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

“害死一个人,道歉就可以了吗?”

“以前那些都是误会,而且你毕竟没有死,你还活得好好的!”

“别再跟我扯以前!以前是既定事实,无可更改。我没死是我命大,不是你们手下留。我活得好好的是靠我自己的努力,更不是你们的赐予。怎么?害我不成,还要我回去和你们扮演祖慈孙孝?”

话到了这一步,几乎是把遮羞布彻底撕撸了下来。

季秀娥似乎也被气昏了头,口不择言道:“难怪家里人都说你不识好歹,你就是不识好歹!你知不知道,本来你是要去衙门告你的,是我这个做大姑的不忍心给拦了下来。双方坐下,敞开了谈谈,一人退一步,能有多难?”

季并不买账:“不退,我凭什么要退。”

康婆子接收到季秀娥的眼神,立马蹦起来叫嚣。

“早就叫你不要拦我!这回看清了,她就是个喂不熟的,根本不知道领人!这回谁也别劝,我告定她了!走,现在就跟我去衙门!”

她说着就要过来拉季,离得近的帮工们赶紧上前阻拦。

这下更激起了康婆子的斗志。

“让开!一群看门狗,信不信连你们一块告!”

“康婆子你骂?平时叫你一声婶子,那是看你辈分在,别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谢寡妇边说边撸起袖子,高婶子和冯六嫂也是同样的动作。

季雪兰虽然无法像她们一样正面杠,却把季严严挡在后,眼神憎恶而仇视的盯着康婆子。

康婆子见她们人多,就有点露怯,没敢再往前扑,嘴上却还要继续占便宜。

“瞅瞅!瞅瞅!你们不是看门狗是啥?啃了别人给的骨头,就在这冲我乱叫!”

“那你今天是来做啥的,不也是摇尾巴要骨头?丫头不给,你们还不肯走,照这样说,你们还是癞皮狗!”

“寡妇条子,你骂谁癞皮狗?!”

“谁叫骂谁!”

“娘!”季秀娥暗暗瞪了康婆子一眼,提醒她正事要紧,别骂起来没完没了。

“哦对对!”康婆子回过神,趾高气昂道,“懒得跟你们这群腌货掰扯!我马上就去县城,去衙门敲鼓,让衙役来抓她个没人心没孝心的东西,我看她还能得意多久!”

谢寡妇和高婶子对视一眼,怕康婆子来真的,有点拿不定主意。

季雪兰也有些担心。她曾是季家人,太清楚这一家子为达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秉。

“小……”

“没事的堂姐。”

季从季雪兰背后走出,直走到康婆子面前才停。

“去告吧,我等着。”

康婆子以为她在虚张声势。

“别以为我不敢!”

“你自然是敢的,你有什么不敢的?

尽管去好了,正好我也想知道,你会以什么名义来告我。

告我忤逆?

我们分了家,分家文书上清楚写着各不相干。严格来说我和季家已经没关系了,顶多算口角,谈不上忤逆。

告我不孝?

就算我今时今还是季家人,也已经成家了,爷一直以子孙满堂为傲,论资排辈也轮不到我这个外嫁的孙女尽孝吧。”

康婆子被难住了,一时还真不知该以什么名目告她,只能回头向季秀娥求助。

季秀娥突然惊叫道:“爹!爹!你这是咋了?你别吓我!”

众人闻声看去,这才发现季庆山脸色灰败,嘴唇乌紫,断断续续的大喘着气,仿佛一口接不上随时都有可能撒手西去。

“哎呀当家的!你这是咋了啊!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爹!爹你不要吓我,都是儿子没用,不然你也不用来求人……”

“造孽呀!这是要活活把老人气死啊!”

季家几口子不分青红皂白,开嗓就一阵鬼哭狼嚎,不知道的还以为季庆山已经咽气了。

季庆山更绝,即便已经到了如此危急时刻,仍旧拿手指着季,怎么也不肯放下。

季秀娥见状,冲季怒吼道:“你是不是非要把你爷气死才高兴!”

这锅扣得有点大了。

要不是季自懂医,说不定还真就被唬住了。

季庆山确实有怒火攻心的症状,只不过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

可惜,她看得出,不代表别人也能看得出。

至少她边的人已经慌了。

因为她们清楚的知道一件事季庆山真要是死在西河沟,季就彻底完了!

第433章 胃口也大

“小……这可怎么办?”

季雪兰恨透了康婆子和季连樘,自然也希望他们没有好下场,但眼睁睁看着有人即将死在面前,冲击还是有点大。

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的劝。

“要不算了吧丫头,不管咋样他名义上都是你爷爷……”

“是呀是呀,瞧着怪吓人的……”

开口的这些人不是分不清好赖,只是形势如此,再硬碰下去,真把亲爷爷气死了,最后吃亏的还是季。

孟里正也怕季一根筋走到底,将她带到了一边。

“丫头,我知道往你受了诸多委屈,跟季家绝无和好的可能,可……面子上至少要维持一下的嘛。

你要知道,自绝于亲族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即便你不是男丁,宗族亲长的意义对你而言没那么重大,但你现在毕竟在外面做着买卖对不对?

今天的事真若闹大了,就算在场帮工全都站你这边,总共才多少人?村里还有一多半的人不知内,他们听到的结果只会是你心狭隘睚眦必报,然后气倒了长辈。

还有其他村的人会怎么想?甚至居庸镇,甚至邺阳。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你有没有想过,这事若传到邺阳,或者老季家的人闹上邺阳,对你的生意会有多大影响?

人无孝不立,一个孝字压死人啊丫头!到时候又有多少人肯听你解释?

往轻了说,你那店会开不下去。往重了说,你连关北都没法立足。

是!你和季家确实是分家了,而且是以最决绝的方式。

你可以不再和他们往来,也可以不去理他们一些无理的要求,只要处理的方式别太过分,即便闹到公堂你也站得住脚。

但不包括眼下这种况顶撞长辈,让长辈气病,乃至气死即便他们有可能是装的,理和仍会倒向他们。

你还年轻,有些道理还不明白。谁不想畅快恣肆的活?但代价你付不起呀!”

这番话不可谓不语重心长,孟里正也是真的在为季考虑。

季领他这个,同时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真是……被年轻人碰瓷都不怕,最怕被老年人碰瓷,还是能给你戴孝帽子的那种老年人。

今天她就算和季庆山保持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季庆山哪怕是自己气死的,账依然会记到她上。

所以即便清楚季家人演的成分居多,她也不得不配合演下去。

“放心吧里正叔,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你为难的。”

谁给她制造难题,她就丢回去让谁为难。

季走到季家人旁边,深呼吸,确定心如止水后,扯了个服务上帝的微笑。

“爷你还能撑住吗?如果能的话,坚持一下,听我说几句。你们不就是想让四叔来我这上工吗?简单!”

季庆山的喘气声陡然小了,手抖的频率也大幅度减少了。

康婆子却有点不满意她的说辞。

“老四是给你帮忙,不是给你做工,他和那些泥腿子可不同。”

要不怎么说季越来越喜欢康婆子呢?

她甚至开始怀疑康婆子是不是她在心口难开?不然为何每次都挖季庆山墙角,还一挖一个准,然后掉过头来间接帮她?

这话出口,简直无差别扫了在场所有帮工,直接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奠定了基础。

季笑的前所未有的真诚:“你说怎样就怎样吧,你高兴就好。”

康婆子满意了,又想讨价还价:“还有那个……”

季打断她:“要谋生的是四叔吧,让他自己出来跟我谈。又不是没断的小娃,还事事离不开娘亲吗?”

话音方落,哄笑声四起。

康婆子不高兴儿子被取笑,正要替儿子说话,被季秀娥暗中扯了一把。

“四弟,该说的之前在家都说过了,你就跟丫头讲讲你心里的想法就好。”

季连樘皱眉,觉得他一个大人,出面跟个侄女谈判,很有些跌份。

接收到季庆山严厉的视线,才勉强开了尊口。

“谈吧。”

季无视他眼缝中看人的德,话说的直截了当。

“敢问四叔是会掂锅还是炒菜?你觉得来我这能做什么?”

季连樘负手昂然站立,高抬着下巴扫视了现场一周,越看眉头皱的越紧他实在是不想跟这些粗鄙之人为伍!

季惊讶:“都不会呀?那我不如请个牌位回来供着算了。”

她把话说的如此难听,老四又迟迟不肯开口,康婆子急了。

“你四叔打小没干过重活,帮你管管人倒是可以。”

季认真求教:“他帮我管人,那我算什么?”

“你四叔管得肯定比你好,你就让给他管,还能亏了你不成!”

季摇头失笑,这哪是帮她管人,这是想直接接管她的生意吧。

“你们倒是自我感觉良好,但我一个说了不算啊,你得问问他们。”

季指了指后的帮工。

“我之前跟大家承诺过,凡是在我这工作的,不分亲疏远近,没有特殊照顾,全部一视同仁。所有人,凭努力赚钱,凭努力晋升,机会人人均等。

现在四叔这样横插一脚进来也就罢了,一来还就要做管理层,而且是最高管理层。

这个先例一开,也就意味着以后但凡跟我关系近的,都可以空降到其他帮工头上,做最少的事,拿最多的工钱。

我觉得这样对大家很不公平,你们觉得呢?”

“是啊!哪有这样的,我们都是从择菜洗菜做起的,季老四他凭啥……”

“就他那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自己媳妇都打不过,能干什么呀?”

“就是,不仅脸皮厚,胃口也大!”

“笔杆子都拿不好,秀才也考不上,还想来管人?”

之前康婆子那席话就已经把帮工们给得罪透了,季老四又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更是让大家暗暗搓火。

而且季说的没错,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

不然以后季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那几个组长的七大姑八大姨,岂不是人人都能骑他们头上享受优待?那她们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不行!绝对不行!

触及到自利益,沉默的那部分帮工也都纷纷出声抵触,原本对老季家还抱有的几分同,这下全都收了回去,换以怒目相对。

季指了指群激动的四周:“听听,这是群众的呼声,民意不可违,我也很难办呀。”

康婆子冲出来对着帮工大骂:“凭啥不行!要你们多管闲事!”

季秀娥也道:“丫头,生意是你的,只要你点了头,谁敢不愿意?”

季似笑非笑:“可是你们也看到了,脱水蔬菜的生意今天已经结束了,我这里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了。”

季秀娥同样皮笑不笑:“你在邺阳不还开了家卖调味料的店?我们连地址在哪都打听清楚了,正打算过两天一起去看看……听说那店里生意不错,每天能赚不少,不如就让你四叔过去管账吧?账本可不是小事,交给外人管,哪有自家人放心。”

季的目光从季家那一张张看似镇定实则贪婪的脸上扫过,心里了然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瞄上了季氏味业。

不用说,背后的军师必是季秀娥无疑了。

“我不光要给在场的帮工交代,也要给城里的伙计交代。四叔要去给我管账不是不可以,公平起见,我给四叔出三道术数题,只要他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就算过关。”

季伸出三根手指在季连樘面前晃了晃。

“四叔可是童生老爷,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可敢一试?”

第434章 答案正确

季秀娥费这么大周折,却不是替自己亲儿子筹谋,而是为季连樘谋好处,这点颇有些耐人寻味。

若说是姐弟深,季是不信的,绕来绕去,总归是要对付自己罢了。

那就见招拆招呗。

她的记忆告诉她,季连樘最烦的就是算学。比起经史子集类的死记硬背,算学是他的薄弱点,屡学不会,加之不是科举必考,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束之高阁了。

果然,季提出拿算学题来作为测验,季连樘立马一脸厌烦。

但是转念一想,季一个没进过学塾的丫头,估计连《九章算术》都不知道,又能出什么有难度的算学题?

“也好,总要让人心服口服。”

“四叔果然好气量,那我就出题了,请听好。

我现在要招两个临时的帮工,帮工甲每工钱十二文,工期三十五天,帮工乙每工钱十五文,工期二十八天,那么请问,帮工甲和帮工乙谁的工钱多,多多少?

堂姐,你报一下数,五个数以内,答不上来即为输。”

季雪兰应了一声,便开始报数:“五、四、三……一。”

季连樘还没有反应过来,报数已经结束。

他目瞪口呆:“如此复杂的题目,我就是拿着算盘,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算出来。”

康婆子也跳出来替儿子打抱不平。

“你故意的!你这是耍诈!”

“我说了规定时间内完成,五个数就是我的规定时间,怎么耍诈了。”

“这点时间还不够放个!哪个能算出来?”

季哂笑:“四叔算不出来,不代表别人也算不出来。这样吧,咱们加个码,我出的题,现场所有人都可以抢答,只要答对,就可以做我的账房先生。”

这话一出,引起一片躁动。

账房先生啊!工钱肯定很高,最主要是可以跟着季去邺阳,以后就在县城上工,多有排面!

“赶紧算、赶紧算……”

“一天是十二文,两天是二十四文,没错吧?那三天是多少……哎呀我忘了算到第几天了……”

“唉,不行,算得头疼……”

埋头苦算的人很多,但时间一点点过去,并没有人给出答案。

康婆子像逮住了把柄似的:“看看!看看!不是只我老四一个算不出来,这么多人都算不出来,还说不是故意挖坑?你就是故意坑我老四!”

“我故意坑他?我要是故意坑他,就不会给他出这种少儿级别的算数题了。”

季连樘不想输给一群泥腿子,还在掐指计算中,听了季这话,顿时恼羞成怒。

“你说这是少儿级别?!”

“九百九十九文钱,时令梨果买一千。一十一文梨九个,七枚果子四文钱,梨果多少价几何?

远望巍巍塔七层,红光点点倍加增。共灯三百八十一,请问尖头几盏灯?

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小和尚各几丁?

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我要是想为难你,以上五道题,任意一道都可以让你算到天黑。

这还只是趣味题,真正地狱级别的怕吓到你,我都没忍心说。”

季连樘紧锁着眉,一脸怀疑:“这些题我听都未曾听过,你又是从何处得知?”

“在邺阳做生意,天南地北的客人都能见到,虽然未必个个都是童生老爷,但人家肚子里装得可都是真东西,我从他们那听来的,又有什么好奇怪?倒是四叔,你也在邺阳待过长时间,就没遇到点博学之人,开开眼界、涨涨见识?”

朱氏撇嘴嘀咕:“去ji)院开眼界、跟ji)女涨见识还差不多。”

“老三家的……”季庆山沉沉盯着朱氏。

“本来就是……”朱氏不不愿的噤了声。

被个小辈质疑兼讥讽,季连樘很是下不来台,板着脸,以教训的语气道:“别胡乱听点什么就拿出来卖弄,这些题分明就是胡诌的,根本没有答案!”

季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将答案报了出来。

“第一题梨有六百五十七个,共八百零三文钱,果有三百四十三个,共一百九十六文钱。

第二题是二十四盏灯。

第三题大和尚二十五人,小和尚七十五人。

第四题答案不一。

要么公鸡四只、母鸡十八只和小鸡七十八只。要么公**只、母鸡十一只和小**十一只。再要么公鸡十二只、母鸡四只、小**十四只……总之,都行。”

一口气说完,拍了拍手。

“参考答案告诉你了,解题过程你要是有兴趣,就自己回去琢磨,毕竟我这是招工,又不是开班教学。言归正传,四叔现在还觉得我给你出的第一道题是故意为难?”

季连樘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季接着道:“别怪我不给通融,从刚才到现在,五百个数也不止了吧,我再问一遍,你有答案了吗?”

算到一半被打断,到这会儿已经忘光了,哪里有什么答案。

季老四忿忿的扭过头。

季摊手:“很遗憾……”

“我算出来了。”帮工中有人举手,“两人工钱一般多,都是四百二十文。”

季循声望去,发现出声之人是那个瘦瘦高高的豁眉青年。

她愣了一下,而后笑了。

“答案正确。”

四下哗然。

“咋会一般多?一个每天十二文,一个每天十五文……”

“就是啊,干得天数也不一样……”

“可季说是对的……”

“那就是对的。”

议论到最后,惊讶有之、羡慕有之,最不能接受的反而是季家的人。

康婆子以一个骂街的姿势蹦出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老四都不会的题,他个泥腿子咋可能答对!”

季连樘脸色难看,扯了扯康婆子。

“娘,我不是不会,我刚刚……那是没准备好。”

康婆子连连附和:“对对,不怪你,你是状态不好……”

对季连樘来说,让他堂堂一个童生去给人当账房先生,他是十分看不上的,所以尽管答不上题有些难堪,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谁知半路杀出个乡野村夫,竟然答对了!

季连樘打量了那人一眼。

又黑又瘦,一穷酸,败给被这样的人,实在难以接受。

他清了清嗓子:“五个数既然已经过了,那么即便算出来,答案也该是无效的。”

自己输不起,还要证明答案无效,真是无德无能,既且坏。

季心底嗤笑,面上不露分毫。

“既然如此,就再比试一场,如何?”

季连樘以矜持表示默认。

豁眉青年也点了点头。

临开始前,季连樘要了个算盘。

季问豁眉青年要不要,豁眉青年说不用。

“那好,两位请听第二道题。”

第435章 以死谢罪

“假设有帮工六十五人,其中薪十文者二十四人,归为第四组;薪十二文者十一人,归为第三组;薪十四文者十九人,归为第二组;薪十五文者十一人,归为第一组。

再假设工期是四十天,那么请问,以上四组,哪一组人工成本支出最多?”

季话音刚落,季雪兰甚至还未开始计数,季连樘就率先抢答:“第四组所费最多!”

季瞥了眼他手里拨都没拨的算盘:“你确定?”

季连樘眼神微有犹疑,随即咬牙道:“确定。”

季摇了摇头:“答案……”

“等等!”

不等她说完季连樘就反悔了。

“我方才记错了,是第四组、第四组所费最多。”

季又问了一遍是否确定。

她若是不问,季连樘还是确定的,她这么一问,季连樘反而不确定了。

但刚刚季明显想说答案错误……既然不是工钱最多的一组,那肯定是人数最多的一组。

这样一想,摇摆的心又逐渐坚定下来。

“我确定!”

“不会再反悔了吧?看在你是我四叔的份上,我可以再给你一次重选的机会。”季话里带了几分导的味道。

季连樘听后,反倒越发笃定。

他选的这个肯定是正确的,季故布迷阵,想让他改选,他偏不上当。

“不需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做了选择,便落子无悔。”

亏他还能正气凛然的说出落子无悔四个字,怕不是得了选择失忆症,刚走第一步就悔棋的难道不是他?

季吐槽完,看向豁眉青年:“你的答案是……”

在她和季连樘对话期间,豁眉青年一直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

听到询问才抬起头来:“我选第二组。”

“鉴于刚刚有人反悔了一次,你也有一次改选的机会。”

“不改了,就这个。”

同样是笃定的语气,豁眉青年和季连樘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前者是对答案的自信,后者则是迷之自信。

高下立判。

“丫头,他俩谁说的对啊?”

“到底是第四组还是第二组?我怎么觉得是季老四赢了呢?”

“可是相比之下,第二组每个人每天多出四文钱……”

“但第四组二十四个人呢,加一块肯定最多……”

大家争执不下,自然得去问季。

季笑了笑,手伸向豁眉青年:“这位胜出。”

“不可能!”季连樘打断她,“怎么可能是第二组?”

“题目是我出的,我说是第二组,那就是第二组。”季似笑非笑,“怎么四叔对自己猜出的答案就那么有信心?”

就算不会乘除法,有在那猜一猜二的时间,稍微动动手指拨拨算盘,到这会儿答案差不多也出来了。

结果季老四不愧是季老四,心怀侥幸,屡探捷径,就是不肯走正道。

“莫非,当初院试你也是这么连猜带蒙……”

提到院试,季连樘脸色瞬变。

“你也不看看自己出的什么题,简直俗不可耐!我是不屑去算。”

季甚感好笑。

“我招的是账房先生,又不是教书先生,出题自然要以实用为主,难不成让你现场背之乎者也?你就是背的滚瓜烂熟,账算不清,也无用。”

季连樘恼羞成怒,又狡辩不过,气得一甩衣袖背过去。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儿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小人!故意出难的来绕他,就是不想让他去你店里!”

康婆子觉得季实在太心机了,老四根本不是她对手。

季冷呵一声:“天地良心,我出的题已经简单到不能更简单,他连这个都搞不定,真要当了账房先生,常工作比这个复杂上百倍还不止,你就不怕他英年早秃?”

季连樘一听,心里愈发后悔。

就不应该听爹娘的!

他都说了,只要再让他苦读一年,下次院试肯定榜上有名,结果他们非让他来当什么账房。

这些下九流就不是读书人该干的事!还害他丢了如此大的脸。

万一真当上了账房,天天拿个算盘在那拨啊拨,算这个人几个钱,算那个人几个钱,什么时候是个头?

季连樘已经打了退堂鼓,康婆子还在那要求季出个简单的。

季作出一副拗不过的样子,又出了一题。

“王大爷花三十八文钱买了一只鸡,三十九文钱卖掉了,然后他觉得不划算,又花四十文钱给买了回来,想了想还是不划算,最后四十一文钱卖给了另外一个人。那么问题来了,王大爷赚了多少?”

季连樘本不愿继续作答得了,待听到题目如此简单,又忍不住蠢蠢动起来。

既想卖弄,又想要挽回之前丢失的颜面,话冲口而出:“赚了三文!”

见围观的人纷纷点头,隐隐的,季连樘的下巴又抬了起来。

“他买这只鸡前,手里有三十八文,最后卖出去,手里有四十一文……并不难解。”

季忍笑,看向豁眉青年:“你也和他一样?”

豁眉青年摇头:“王大爷应该赚了两文。他第二次买的时候,倒贴了一文。”

季面露赞许:“没错,确是两文。”

四周也一片恍然大悟声。

“哎呀,还真是,忘了扣掉那一文了……”

“哈哈哈,刚季老四还解释的煞有介事……”

“难怪考不上秀才,算数还不如人家没读过书的……”

季连樘的脸乍红乍白。

季则对着季家人笑的甚为可亲。

“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我不给四叔机会,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啊。爷若还是不肯放弃,就去公堂告我吧,我想,拒绝一个不会算账的人给自己做工并不犯法。正好我也想当堂问你们一句,把个不会算账的人推荐给我做账房,到底是何居心!”

“你……”康婆子想反驳,又不知从何反驳。

心底不埋怨起季秀娥来。

明知老四打小不会算数,做什么非要他当账房,就没有需要背书的活计?老四背书可溜了!

季秀娥这会儿比谁都气!季说的没错,季连樘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眼看着事的走向再次脱离预期,季庆山心口的起伏也再次加大。

季赶在他发作前,一脚踹向季连樘膝弯。

毫无防备的季连樘扑通跪在了季庆山面前。

季指着他,厉声责问:

“季连樘,看看你把自己亲爹气成什么样了!

这些年来全家省吃俭用供你读书,为此甚至闹得四分五裂,结果你呢?连算个账都算不清!

账算不清也就罢了,蹉跎了一年又一年,还愣是考不上秀才。

考不上秀才也就罢了,竟还闹出贿赂先生的丑闻。

爷体向来康健,就是活生生被你气倒的!

你敢说不是?你以为这些无人知晓?

不妨告诉你,你做的那些丑事,在邺阳随便就能打听到,连县学教谕都因为你蹲大狱了,你还想瞒谁?

还有意楼,还有ji)女菱花……

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顾念着你的名声,也怕气坏老人家,一直忍着没说……

不料我一片苦心,反被你们倒打一耙。

爷到底是被谁气的,难道你心里没数?!

反正爷也快不行了,我还顾虑什么?你不怕丑,我也没必要替你藏着掖着。

我告诉你季连樘,爷今天要是死了,那就是被你气死的!你等着以死谢罪吧!”

第436章 狗咬死狗

季这番话程度之劲爆,直接把在场所有人都给震傻了。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轰一声炸开了锅。

“你们还记不记得?秀才试开榜那几,有天晚上,季老四一伤被人抬回来……”

“咋不记得!紧接着季老汉就病倒了,后来季老四再没去过县学……”

当时就有人猜测,季连樘会不会是作弊被训,亦或者被赌坊追债。

万万没想到,真相竟然比这个还出格。

贿赂先生,还和ji)女……

“娘哎!这季老四可真是个人才!”

“一大家子攒的钱,他拿去piáo)姐儿了,真亏他干得出来!”

“还童生老爷,狗的童生老爷!功夫都花到ji)院去了,考得上秀才才有鬼!”

“康婆子还到处跟人说分家是因为雪兰母女仨给闹的,我看十有**是因为她儿子。”

“被个蛀虫吸血吃那么多年,亏待了儿女……难怪大房要分家,换我我也分!”

“我要是他家老子,早被活活气死了,亏他们还有脸说季老汉那样是丫头气的!”

“丫头够实诚了,和季家关系闹成那样都没往外说,这要不是被bi)的没了法子……”

“季老汉也真是……明知道自己儿子什么德,还让他给丫头当账房,不是坑丫头吗?”

“之前季秀娥指责季,也没见他替季说半句好话,活该他被气出厥症!”

骤然被揭了面皮,季连樘整个都是懵的,只有脸是火辣辣的。

他没想到季会知道这些,更没料到季会当众抖落出来。

等回过神,发现所有人都冲着他指指点点,每一道目光都带着鄙夷和不屑。

用不了明天,全村人都会知道……

向来讲究斯文体面的季连樘,在这一刻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斯文扫地。

他豁然起,头也不回的跑出了西河沟。

“老四!老四!你去哪儿,等等娘!”

康婆子高声叫喊着,直觉不好,顾不上别的,追着季连樘去了。

苦苦隐瞒的一切突然大白于天下,季庆山算是彻底垮了。

他就像一面被修补了无数次的破鼓,最后这一记重拳下来,鼓皮粉碎,骨架散落,已是救无可救。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季庆山迟愣愣看向季。

狠啊,这招真狠啊。

季弯唇,眼底全无笑意。

“咎由自取,你们bi)的。”

无声的八个字,季庆山悉数接收。

他闭了闭眼,脸色彻底灰败。

“走…走……”

他指了指回家的方向。

季秀娥心知再纠缠下去也无益,暗扫了季一眼,扶着季庆山往回走。

“爹、大姐,先别走呀!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吃完杀猪菜……”

朱氏连忙去拉季秀娥。

她这次敢来,就是仗着家里人的胆,家里人要是都走了,只剩她和明茂,想都不用想,季绝对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季秀娥忍无可忍,甩开她的手,骂了句蠢货。

“诶?大姐,你凭啥骂我!”

“你蠢,不骂你骂谁!”

两人争执起来,吸引了在场大半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一个小球滚到了季脚边。

季垂首去看之际,一道黑影凌空向她扑来。

“小心!”

低喝声传来的同时,季被一股大力推向一边。

倒地的同时,瞥见一道白影凌空扑向了黑影。

紧接着耳边传来凌乱的撕咬声。

不像是狗,倒像是猛兽,要多凶狠有多凶狠的那种猛兽。

季雪兰最先反应过来,赶忙跑过去扶季。

“你没事吧?是不是吓着了?有没有摔着?”

“我没事。”

季晃了晃脑袋,看向以戒备之姿挡在她前的豁眉青年。

刚刚就是他,在紧要关头推了自己一把。

看上去似乎是举手之劳,但若不是小丁横空出现,只怕眼下他已凶多吉少。

小丁!

季拨开豁眉青年,看向前方空地,仅一眼,瞳仁骤缩。

旁边的季雪兰没忍住,转过头去大吐特吐起来。

不怪她这个反应,因为场面实在是血腥至极,惨不忍睹。

围观的人也都被吓到了,全都离得远远的。

季平复下心,稍稍近前,唤了声小丁,顺便观察了一下现场。

黑狗应是被咬中喉咙一击毙命的,但小丁仍然没有停止攻击。

它体内某种潜藏的凶似乎被激活了,即便对方已经了无生息,仍旧不肯放过,低呜着把尸体撕扯的支离破碎。

这样一副理智全无的样子,看了着实让人心生骇怕。

然而听到那声熟悉的呼唤,小丁立马停了下来,将猎物丢在脑后,扭头跑向季。

季看着一白毛几乎染成血红的小丁,险些认不出来。

其他人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反应。

以往不管季去哪,小丁都在她后跟着,吐着舌头,摇头晃脑,被季调教着做一些古灵精怪的小动作。

帮工们经常开玩笑,说小丁天生一副“笑脸”,看谁都笑眯眯的。

正是因为往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此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疯狂凶残又强悍的家伙,竟是那个可可的小丁?

凡是和小丁接触过的人,都控制不住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心道还好平时没惹怒小丁。

不对,应该是,还好平时没惹到季……

小丁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浑的煞气还未消退,就又恢复了往憨态可掬的样子,一个劲儿想往季上蹭。

季回过神,嫌它一血,一根手指戳着它脑门,让它原地坐下。

小丁的眼神懵懂且委屈,但还是听话的坐下了。

季还记着它杀红了眼的样子,再看它此刻一脸的无辜纯稚,脑子里乱糟糟的。

“啊!!!”

黄骏才对着黑狗的尸体呆愣许久,突然爆发。

嘶声呐喊过后,蓦地指着季,眼神和那条黑狗向季扑来时一样,带着吞血啖的冷光。

“是你!你让你的狗咬死了黑子!你是不是还想让它咬死我?咬死我们所有人?你这个坏女人,你不得好死!”

“瞎了你的狗眼!分明是你的狗突然发疯想咬丫头,大家伙都亲眼看见的,你还想无赖谁?!这幸好是丫头没事,她今天但凡有个好歹,你们谁都别想走出西河沟!”

谢寡妇话落,其他帮工纷纷应声。

的确是黑狗扑咬季在先,小丁即便狠过了头,那也是护主心切。

黄骏才又哪是能听得进道理的人?

自打那次翻墙被狗咬,他就从狗贩子那买了训练有素的黑子。狗贩子再三跟他保证,咬死一个女人不成问题……若不是那个该死的小丁,此刻碎成一地的就该是季。

“你们休想仗着人多势众就颠倒黑白!事实就是她的狗咬死了我的狗!今天她必须把狗交给我处理,我要活活打死它,给黑子一个交代!”

黄骏才一口一个打死小丁,眼睛却牢牢盯着季,他真正想打死的是谁,不言而喻。

季弯腰,将那个小木球捡起,于掌心掂了掂,突然抡圆了胳膊朝黄骏才的脸掷去!

“闭嘴吧你!”

第437章 难言之隐

季突然出手,且用了全力,黄骏才猝不及防之下根本避无可避,小球正中面门,他痛嚎一声,双手捂脸蹲下去。

“骏才!”

季秀娥急跑过去,扒开他紧捂的手,就见右眼已经高高肿起。

她回看着季,神一瞬间变的极其可怖。

“你竟如此恶毒,光天化对骏才下此毒手,还……”

“你也闭嘴!”

季脸上覆了层冰霜,眼神透着憎恶和冷意。

“具体怎么回事,我想你比我清楚!我还好好的站在这,你们母子俩都应该感谢小丁,不然今天即便死的是我,黄骏才他也在劫难逃!”

季秀娥目光一闪,落在地上的小木球上。

季走到她面前站定。

“我不想再跟你们废话,你们不管是要替人讨公道还是替狗讨公道,都请便。焉知我没有公道要讨?”

这最后一句话,她是压低了嗓音说的。

而恰恰是这一句,让季秀娥浑一振。

抬头,和季四目相对。

这张脸真的和卫氏不太相象,但这双眼却像极了卫氏。明明清清湛湛,无波无澜,却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让人不自的通体发寒。

可笑!她怕什么?她有什么可怕的!

只不过还不到时候……且忍忍,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

季秀娥率先收回视线,竟是不打算再计较的样子。

“娘!她都把我伤成这样了,还有黑子……”

“住口!”季秀娥恨声,“一头畜生,死了也就死了,你还想捅多大篓子!”

小丁撕咬黑狗那会儿朱氏就拉着季明茂跑远了,如今西河沟这边就只剩下季庆山和季秀娥。

敌我力量悬殊,黄骏才再如何忍不下这口气,也只得忍下。

眼见季秀娥挽着一老一少要离开,季突然跟上去,倾凑近季秀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我家小丁最是记仇,凡是欺负过我的,它都不会放过。这次咬死的幸亏是只畜生,万一咬的是骏才表哥……大姑你已经死了一个儿子,这第二个可一定要看好啊,百年之后,还指着他给你送终呢。”

“你!”季秀娥顿步,眼底骤然迸发出森的冷意。

长子黄骏杰的死就是她的死,果然百试百灵。

季撤回子,又换了一副寒暄的语调。

“对了,大姑这几次来怎么都没见着大姑父,他又去赌了?这可不好,赌博害人匪浅,轻则倾家dàng)产,重则家破人亡……我以为大姑和大姑父该深有体会才是。”

“季、。”

季秀娥死死盯着季,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冒,表颇为人。

季却瞬间化冷意为笑颜,还冲她挥了挥手:“一人参赌全家遭殃,这句话可一定要记住啊,再见。”

待三人含愤离开,谢寡妇摇头:“你又何必故意激她?”

她虽然没有听见季跟季秀娥说了什么,但从季秀娥恨不得吃人的表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季秀娥就是一条毒蛇,这条毒蛇又练了忍者神功,不激一激,她永远缩头藏于暗处,我睡不安寝呀。”

季早就料到,等邺阳生意起来,季秀娥必然会闻风上门。

她确实是上门了,只是死不改,这次又找了季老四当枪。

那黄骏才更是奔着要她的命而来。

到了这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谁也别收着了。

季秀娥不是忍功了得吗,希望收到自己送的大礼,她还能忍的下去。

谢寡妇只当她还怀疑大宝被拐与季秀娥有关,兼之上次季秀娥联手康婆子算计她亲事,这才会杠上,也没太多想。

“季老四那些龌龊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止谢寡妇,季雪兰也很好奇。

在今天之前,她们从未听季提过。

“院试过后。”

季连樘被打、季庆山中风,这些事接连发生,稍微想想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村里流言纷纷,多不可信,索托平安帮忙打听,镇上邺阳双管齐下,很快便弄清了内。

“你说说你。”谢寡妇戳了戳季脑门,“你都是咋想到的?”

季雪兰也惊讶于她提前就能想到打听这些。

更惊讶于她握着季连樘如此大的把柄,竟然能忍到现在才说。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本着这条原则,仇家的绯闻八卦不管是真是假,先收集起来,关键时刻总能派上用场。

不过这一点季隐下没说。

“至于为什么忍到现在,我若平白无故捅出来,先不说最终效果如何,单我自己就摘不干净。”

其实也可以采用暗戳戳散播“流言”的方式,但季不想。

明知季家人不会消停,自然要留作杀手锏,发挥其最大的价值。

季庆山已经从官梦中醒来,但是还不够,他的美梦还没有安全破灭。

那就由她来扯下最后一层遮羞布,将他残存的能丝希冀给彻底戳破。

季庆山死心了、倒下了,没了主心骨的康婆子朱氏等人便不值一提。

更不用说季连樘那个不食人间烟火、战斗力基本为零的渣渣。

那么她就可以腾出时间和精力,专心对付季秀娥。

“原想把堂哥腿伤的事也顺带着说出来的,但……”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季雪兰打断她。

“起初我也恨不得把真相宣扬出去,但我爹答应了爷爷,这也是当初分家的条件……

不说出去也好,不然村里那些大嘴巴知道了,肯定会上门询问当年的事,没完没了。

我不想明方再受一次伤害……”

季雪兰长吁一口气。

“反正明方也已经放下了,而且你说的那几件,足以撕下季连樘的面皮,我看他今后还觉不觉得高人一等!”

“你们快别聊了!杀猪菜好了!”高婶子拿着勺子朝这边喊。

说是杀猪菜,其实称得上一桌全猪宴了。

血肠、溜肥肠、白、拆骨以及酸菜炖,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菜肴。

尤其拆骨,是用烀老汤的棒子骨的骨边制成的,直接将从骨头上剥下,满满一盘端上桌,蘸上蒜泥来吃,蒜香浓郁、骨酥烂,是最受欢迎的一道菜。

孟里正还特地让人从家里送了两坛子酒来。

酒的香味笼罩在西河沟上空,寒冷的冬天,大家聚在一起,闹闹的,唠唠嗑,交流交流感,并没有被刚刚的不愉快影响心,只不过闲话是少不了的。

大家都围了过去,唯有豁眉青年,他没有往人群中凑,若不是季发现的及时,他恐怕已经离开了。

“先别急着走。”季叫住他,“明天上午,你去邺阳东大街季氏味业报道,能找到地方吧?”

豁眉青年愣在原地。

季笑道:“我出的每一道题你都答对了我说话算话。”

谢寡妇正要过来招呼人,恰好听到,连忙将季扯到一边。

“丫头,你真要聘他……要不再想想?”

季奇道:“为何?我观他头脑甚是灵活,且临危不乱、颇有胆识,这样的人才可不……”

说到这,忽然停下。

她想起了谢寡妇之前介绍豁眉青年时的言又止。

“他……”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第438章 棺生子

谢寡妇见左右无人,豁眉青年离的也远,就将之前隐瞒的事说了出来。

“他就是邻村那个棺生子,你之前应该听说过……”

棺生子?季当然听说过,赫赫有名啊。

没想到竟然是他。

季一时没控制住好奇心,回头看了眼。

对上她的视线,豁眉青年有了猜测,头微垂,却没有立即走人。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但凡有一丝可能他都不想放弃。

不过,现在人家知道了他的份,那一丝可能应该也没了吧。

“唉,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活着时没能生下来,刚咽气他落地了……

从死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是不祥的,不止村里人唾弃,家里人也不待见。

隔年他爹就又娶了一个,之后三年抱俩,再后来去了外地做买卖,把一家老小都带上了,独独漏下他。

想想也是可怜,当时也才七八岁……”

“那他这些年怎么过的?”

“他们村一个寡居老婆子收留了他,不过那老婆子年纪大,眼也瞎了,子本就不甚好过,棺生子跟着她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早几年经常见他去镇上和县城讨饭,讨到了东西就回来分给瞎眼婆子吃。

后来稍微大点,能找活干了,但人一听说他是棺生子,都不肯留。

良子在砖窑做工那段时间,砖窑正好缺人,工头就勉为其难把他留下了。

不过也没待多久,说是自打棺生子去了窑上,不仅塌了一次窑,工人也陆续受伤。

你大伯受伤那次,就是因为和他一起垒砖坯,结果砖坯掉落,他没事,你大伯却伤着了……

总之有点邪门吧,工头就把他撵走了。

良子觉得他人不错,组采购队时就把他叫了来,想着只帮几天的忙,应该没啥……

没跟你说,你别生气。”

季笑道:“我生气什么呀,他确实不错。”

谢寡妇看她这样,八成是打定了主意,心有点复杂。

既替棺生子高兴,又替季忧心。

“他是个可怜的……只不过命该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还是再想想吧。”

“我之前的命又好到哪去,但除了季家老宅那些人,我妨到谁了吗?况且,他其实也算不上棺生子吧,他母亲是在炕上把他生下来的,只不过旁人传来传去给妖魔化了。”

“棺材里生和炕上生有啥区别?都是他娘断气后生的……咱们不介意,万一你店里的客人知道了,影响你生意咋办?”

“县城信这个的也不少,但比乡下要好一点。他们若真因为棺生子不来光顾,只能说明是我店里的产品还不够好。若是产品无可取代,还怕他们不来?

谢姨你不也说他能吃苦肯卖力,你也希望他有个安稳的工作对不对?

好了,这事不用想,就这么定了。”

季走过去对豁眉青年道:“还是那句话,明天上午准时去邺阳报到。”

豁眉青年认真打量着季,似乎在衡量她这句话的真实。

不过他并没有迟疑太久。

“我会准时到。”

谢寡妇见事已经定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丫头,这个咋处理?”

季回头,见史勇提着一包东西,是收拾好的黑狗尸骸。

这个时候还没有“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这种概念,再加上乡下地方很难才能吃顿,所以狗若死了,除了个别人家,多数都是煮来吃。

但亲眼目睹了那样的场景,谁还吃的下去。

谢寡妇就道:“河沟那边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

季摇头。

她心里另有主意,但……

豁眉青年突然出声:“我去送。”

季颇有几分意外。

自己还未及出口,他就知道了?

“你知道他们住哪?”

“之前拉菜,有经过。”

季想了想,也好。

自己去送无异于当面挑衅,怕是不好收场。

找村里人去送,他们夹在中间也难办。

“那就麻烦你了,亲手送到我那个表哥手里,告诉他,狗狗尽忠一场,好歹风光大葬。”

豁眉青年点了点头,提着那包东西转就走。

“送完记得回来吃杀猪菜啊李式。”谢寡妇冲着他的背影喊。

季这才知道他的名字。

李式……不止脑筋灵活,还很会揣度人心,无需明言就能为雇主排忧解难,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谢寡妇和史勇各自去忙活,季在原地踱了会儿步,李式很快便回来了。

“我那表哥反应如何。”

李式的汇报相当简洁。

“推倒他娘,砸了药碗,要来找你拼命。”

季唔了一声,甚为满意的样子。

“去跟大家伙闹一下吧,吃完杀猪菜还要分猪,晚点回家没事吧?”

李式往那边看了眼,有些迟疑。

季却没给他迟疑的机会。

“雇员第一要务服从东家命令。”

李式正了正神色:“是,东家。”

见季终于忙完,季雪兰喊她过去一起吃。

季摇了摇头。

家里还在卤东西呢,她得赶紧回去给关山帮忙,而且经过季秀娥母子这一出,她也吃不下。

临行前,季指了指捧着碗吃着却垂头丧气的张翠翠。

季雪兰会意,待她离开,走过去拍了拍张翠翠的肩膀,把人叫到了僻静处。

张翠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雪兰主管,你真没骗我?!”

“有这功夫我多吃几块,骗你有意思?”

张翠翠还是不敢置信。

季竟然让她去邺阳的店里当伙计。

“我、我能行吗?”

季雪兰故意道:“你行不行,我不知道,反正季让你过去。你要是觉得自己不行,就自己跟她说,让她再换一个人便是。”

“不不不!我行、我一定行!”张翠翠点头又摇头,想笑又想哭。

季雪兰扑哧笑了出来,揽着她的肩往回走。

“好好干,争取让你娘你弟还有你自己都过上好子。现在先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再不抓紧都被吃光了……”

季叫上小丁回家。

小丁在前头东颠西跑的乱窜,一会儿钻到哪里不见了,一会儿又突然冒出来,仍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二哈样。

季心里想着事,难得没跟它玩闹。

拐了个弯,忽然停下脚步。

正前方,一脸冷肃的关山正朝她阔步走来。

第439章 别怕

“你……”怎么来了?

话刚起了个头,后半截还没来得及说,关山就到了近前。

他一把拉过季,另一手握住她的肩,上下前后打量了一遍,眉心紧拧成川。

“有没有伤着。”

虽然语气又臭又硬,但这应该是关心吧。

季心里微暖,摇头:“没,多亏了小丁。你怎么知道的?”

关山薄唇紧抿,沉眸盯着她。

季出门时说了大致会在什么时候回家,到了时间人还未归,他不甚放心,就出门来找。

怕季揶揄还特意想了理由,比如大宝闹着要寻她,再或者他忘了某样东西的卤制时间……

结果半路碰见刚从西河沟看完闹回去的村民,其中两个胆大的,见着他就是一通唏嘘感叹。

说季被老季家找麻烦,说他这个相公怎么不赶去撑腰,又说季差点被恶犬咬死……

早已见惯了生死,然当这个死字和季连在一起,就像有什么在脑中炸开了一般,心口骤然缩紧,一阵闷痛,未及听完就朝西河沟疾奔而去。

远远的,看见一人一犬,紊乱失序的理智才算归位。

还好,季毫发无伤。

“谁干的。”

“还能是谁,除了季秀娥和她那个宝贝儿子……”

关山目光转冷,轻描淡写道:“他们不能再留。”

季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拉住了他:“你别胡来啊!”

“他想要你的命。”

“我知道他想要我的命,实话跟你说,我也想要他们母子的命,但杀人是要坐牢的……”

“我有法子。”

关山说这话时,嘴角下沉,眼底似有霾凝聚。

这是头一次,他不再隐藏,将绪外放有些鸷,有些暴戾,季甚至能感受到萦绕在他周的那种森冷,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杀气?

季打了个寒噤,不敢在露天野地跟他讨论杀人的话题,拽着他的手,硬将人拖回了家。

进门后,牢牢拴上院门。

季明方和大宝都在灶房烧锅,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进去看了看,发现这锅卤制好还有不少时间,就拉着关山去了后院。

“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从军时杀、杀人是杀惯了的。”

季无意间磕巴了一下,关山看在眼里,神微顿,浑的戾气有所收敛。

季没有察觉,继续道:

“我不是说这个习惯不好,沙场杀敌是本分,也是应当。

但你现在毕竟不在军中了,要杀的人也不是敌军,我们是平民百姓,我们要安安生生过子,我就不能让你手上随便染血。

再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凡做过总有痕迹,我和季家的矛盾又全村皆知,他们母子出了事,最有嫌疑的就是我,然后就是作为我相公的你。

为了那两个龌龊小人,脏了手实在不值……”

当年的事季差不多已经能够确认,再加上今天黄骏才对她动了杀机,她不可能再坐以待毙。

没错,她是想让季秀娥和黄骏才死。

但她没法跟切个白菜萝卜似的自己动手,更没法让边的人去充当这个刽子手。

过去二十多年生活的环境和形成的思维,让她更想用“光明正大”些的方法解决敌人。只要证据充足,律法就能做到的事,又何必让边人去背负?

或许关山并不觉得杀人是一种负担,但季有自己的私心她希望关山是个普通男人,远离杀戮和血腥,陪她过普通子的男人。

而且,死太便宜季秀娥了。

季不但要她以命相偿,还要她遗臭万年。

至少要将她作的那些恶事大白于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真面目,知道季连柏和卫氏受到的不公和戕害,这样才能告慰二房一家在天之灵。

“总之你不要动手,我自有安排,行不行?”

听到季说想安安生生过子、不想看他双手染血时,关山神微微怔忡,下一秒又归于平静。

体内那股难以抑制的躁动也慢慢消退。

“好。”目光紧锁着她,语气依旧沉肃,“今后无论去哪,要有我跟着。”

季见终于把他安抚下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反问:“真的?我去哪你都跟着?”

见关山点头,她笑了笑,心道你又能跟我多久。

不过这句到底没问出来,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那个……恢复了?”

能说出神不知鬼不觉取人命的话,功力应该是恢复了吧。

又追问了一句:“全恢复了?”

“五成。”

季勾了勾唇,假咳了一声,安慰道:“没关系,你就慢慢养着,不用着急。”

关山看着她窃笑的样子,眉心稍展,眼底的浓黑也渐渐散去。

季脑子一转,又琢磨起了别的。

恢复了五成……那对付普通人应该绰绰有余。

想到这,她立马换了副谄媚的笑脸。

“那个……我最近可能要搞些小动作。或许已经搞了。不过你今天也看到了,季秀娥母子就是个疯子,我怕……也不是怕,就,有备无患嘛……总之,我要是玩脱了,你可得帮我兜底啊。”

言外之意,季秀娥母子若狗急跳墙,希望关山能保她小命。

“以后卤制东西会挪到西河沟那边进行,由谢姨她们负责,我会叮嘱她们注意防范,不让不相干的人接近,尤其是季家老宅那边的人。但家这边,尤其大宝……你得帮我留意着。”

要说季不怕,是不可能的。

单纯的矛盾或纷争她都不憷,但对方明晃晃的想取她命,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

现在想想,说后怕都是轻的。

今天若没有李式那一推,没有小丁的英勇护主,被咬断喉咙、血洒一地且死无全尸的,就是她了吧。

再次回忆起当时的形,季打从心底感觉到冷。

冷意渗透四肢百骸,让她生生打了个寒颤。

关山眼神微动,展臂将她拥进怀里。

“别怕。”

这两个字说得轻缓,却又重若千钧。

宽大的手掌生涩的拍抚着她的背,是平时她安慰大宝的动作。

“有我在,没人能动你。”

季聆听着起伏有力的心跳声,没有推开他。

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里,不安的心就像是归巢的倦鸟,得以片刻栖息,用不着彷徨,也用不着算计。

闭了闭眼,再睁开,话里又带了几分玩笑之意。

“拜托了啊关……相公。”

第440章 我的天呐

“小,你看看这锅还要不要……”

季明方估摸着时间够了,季和关山却还不见踪影,再烧下去又怕过了火候,就到后院喊人。

不料将转过墙角,就撞见小夫妻相拥的一幕。

先不说季明方还是个未婚男青年,便是村里那些大大咧咧又惯于玩笑的妇人们,也没见谁大白天这样和自家男人搂抱在一起的。

可想而知这一幕对他来说冲击有多大。

以至于他傻站在原地,等季和关山分开,才反应过来。

“那……那个,我、我……”他面红过耳,吭吭哧哧,左右说不清楚。

关山绷着脸,细看的话也有些微不自在。

季反倒是最没所谓的一个。

一个拥抱而已,这要是没成亲的话可能还得避忌着,她和关山可是领了证的,就算被人看见也不怕。何况看见的又不是外人,也不是大庭广众之下被一堆人围观,想让她脸红实在太难。

想起上回西河沟的事,她眼珠滴溜一转,瞪了关山一眼,语带抱怨道:“不让你抱你非要抱,看吧,都把堂哥给吓着了。下次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关山:“……”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季的出其不意,虽然神瞧着有点僵,倒还算淡然。

季明方是彻底没法淡定了。

“你,你们继续,我、锅、继续……”

语无伦次说完,转快速溜走,回避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季捧腹大笑,关山看着她,微摇了摇头,片刻后也扬起了唇。

等所有食材都卤完,已经入夜。

大宝今天累着了,睡的比较早,季却睡不着。

坐在炕上,盘腿托腮,百思不得其解。

“你们到底吃了什么?难不成变异了?”

炕下,甲乙丙丁并排蹲坐着,大概知道正面临着审讯,四只狗脸一个比一个表现的还要无辜。

而它们的老母亲大黄,进来溜达了一圈,然后就大摇大摆的走了,想来是回窝睡觉去了。

几个崽刚出生那会儿,它护犊子跟什么似的,现在长大了,心大的简直不像亲生的。

不过话说回来,确实不像亲生的。

甲乙丙丁的高颜值、大骨架,哪一样都看不出大黄的基因。

尤其战斗力这方面。

大黄虽然凶起来也凶的,跟村里的狗打架几乎不落下风,但亲眼见过小丁一招毙命的狠劲后,就觉得……已经不能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来解释了吧?

可这四只,又的的确确是自己接生的……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关山端着一碗冒着气的汤水进来。

季伸手接过,没敢直接喝,捧着烫的碗壁,贴着碗沿轻轻吹拂。

“提前凉了一下,可以喝。”关山在炕沿坐下,替她把炕桌挪了过来。

季小抿了一口试试,温度果然刚刚好,不会太烫又不会觉得凉,喝下去小腹暖和和的,舒服许多。

这具子大概真的是被苛待太过,导致今年夏天才第一次来月事。

女孩子初潮多数在十三到十五岁,早的话十一到十二或者更早也有,十六岁才来真的是相当之晚了。

好在没什么特别的症状,就是那几天气色不太好,兼之手脚发凉,所以就喜欢煮些红糖姜茶来喝。

关山看在眼里,找谢寡妇询问了一些细节上的事,心中有数后,到了子就把能做的都接手过去,尽量不让她碰凉水,还会给她煮好姜茶。

季端着碗小口喝着,偶尔偷瞥关山两眼,心里颇有些不合时宜的感慨。

不过这些随即就被抛到了脑后,放下碗,又琢磨起了甲乙丙丁的事。

“你觉得他们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好像这几个月吃的越来越多……”

一只狗的口粮快抵上寻常狗的两倍了,搞得季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养猪。

关山点了点头:“很正常。”

季瞪眼:“怎么正常了?”

关山伸手招了招,甲乙丙丁一拥而上,围在他前摇头摆尾。

“你看看它们和寻常的狗有什么不同。”

季托腮看了半天:“颜值?”

关山一时无言,同时也更清楚的认识到季对脸的看重。

脸,确实重要的。

季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是不是颜值?”

“算是吧。”

关山似有些无奈,详细解释给她听。

“你看它们的耳朵。”

“没问题呀。”笔直的支棱着,很精神。

“狗的耳朵通常下垂,只有狼的两个耳朵才平行地垂直竖立。你再看他们的尾巴。”

季边看边点头:“发量多的。”

关山:“……狼尾比狗尾短且粗,毛较为蓬松,常下垂于后肢之间,不似狗的尾巴,常向上卷曲。”

季有点懵。

“此外,狼的吻部比狗长而尖,口也较为宽阔,牙齿很大,眼向上倾斜……”

“等等!”季打断他。

不是在说甲乙丙丁,怎么说到狼与狗的区别上去了?

还有,甲乙丙丁明明是狗,怎么越听越像是狼?

关山所说的那些特征虽不是完全贴合,但也有七八成……

“不会吧?”她看向关山,再次求证。

“正如你所想。”

季目瞪口呆。

她这么吃惊,并不是因为不相信关山所说,也不是怀疑狼和狗结合的可能。

事实上不少动物都可以杂交,比如同属猫科动物的狮子和老虎,它们杂交后可以生下狮虎兽;同属马科的马和驴,杂交后生下的是骡子;鲸鱼和海豚杂交也可以生下鲸豚兽……

狼和狗自然也行,而且相对来说还要更占优势一些。

拿狮子和老虎来说,这俩虽是同科同属,但不是同一种类,它们杂交所产生的后代是没有生殖能力的,这叫杂交不育,是生殖隔离的一种。

同样,马和驴交配生的骡子也是高度不育的。

但狼和狗不一样,在生物学分类上,狼和狗除了亚种不同,其他都相同,就连生理形态也几乎相同。

笼统地说,狼和狗其实可以算作是一种动物,不仅同属犬科犬属,而且属于同一物种。

所以它们之间并不存在生殖隔离,后代一样具备生殖能力。

狼和狗……

季只是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

我的天呐!

第441章 人该怎么驯

季跳下炕,逮着甲乙丙丁一顿狂揉狠搓。

难怪背部的毛这么长,小膛也比一般的狗宽。

难怪一个个跟吃了化肥似的,体格飞窜猛长。

杂交物种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体现在个头上。

狮虎兽就很大,相当于一只雄狮和一只雌虎的体重之和,骡子虽不至于那么夸张,体型同样不可小觑。

还有眼睛,这一点她早该注意到的。

再厉害的家狗,熟悉后眼睛都会变得比较温和。

而甲乙丙丁长大后,虽然瞧上去气宇轩昂,十分有霸气,眼睛却时常闪烁着凶光。

谢寡妇和季雪兰不止一次提起过,说经常被它们四个盯的头皮发麻,季一直没往心里去,只当是外人上门它们比较警惕。

万万没想到,这种凶竟是天生的。

“原来你们是混血狼啊……”

狼和狗结合的后代并不叫狼狗,而是一个独立的新物种,称为混血狼。

季忽然起,冲着窗外喊:“大黄!大黄!”

大黄虽然对大宝以外的人都答不理,但偶尔也会敷衍一下季,所以在季坚持不懈的喊了好几声后,终于悠哒悠哒的进了东屋。

“我的妈呀大黄,没想到你连狼都能搞到,这么酷的吗?”

关山:“……”

季不敢像撸甲乙丙丁那样蹂躏大黄,但还是控制不住薅了几下它的脑门。

大黄一脸嫌弃的往旁边躲,被她毫不留给揪了回来。

“咱们这一片也没听说有狼啊,而且就你这猥琐样,到底怎么得手的?难怪甲乙丙丁长那么好看,一点也不像你,你男人一定很帅吧?按辈分的话是我女婿呀,我女婿在哪呢?还是你已经守寡了?”

“……”关山沉默了一阵,拿过外袄给她披上,“地上凉,上炕。”

季摆了摆手,忙着跟大黄沟通。

大黄一点也不想沟通,全心都在表达着抗拒。

季通过它的肢体语言,充分感受到了它对往昔回忆的排斥,进而脑补了一出猥琐妻带球跑的故事。

“要么你守寡了,要么你渣了人家,要么你被人给渣了。答案不外乎这三种,你点个头,告诉我是哪一种?

若是第一种,不要伤心,往前看,咱以后再找更好的。

若是第二种……渣了就渣了吧,反正你这门亲事我也不同意,引狼入室可还行?

若是第三种,那这口气不能忍,怎么着也得讨个公道……不过人家是狼,还是算了吧……”

大黄忍无可忍,俩前爪使劲扒拉着挣开她,一溜烟窜出了东屋。

甲乙丙丁这几个小滑头也跟着一起溜了。

“诶?跑什么呀,有什么惨痛的回忆,说出来大家乐呵乐呵……”

关山的忍耐也到了极限,直接将她拦腰抱起,丢到了炕上。

季扶着腰从棉被中爬起,怒目看着关山。

关山以为她被摔疼了。

按说不会,棉被很厚,他也控制了力道。

但姑娘家,毕竟弱。

“我……”

正想说我给你揉揉,伸出的手就被季打落。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始乱终弃、寡薄、抛妻弃子……”

关山听到最后直接黑了脸,掀起被子将她塞进被窝。

“怎知就不是大黄始乱终弃、薄寡、携子抛夫。”

“也不是没有可能。听说公狼都很有责任感,若是母狼有孕,公狼会时刻不离的保护母狼。狗就不同了,它们不会对自己的行为负半点责任……这么一想,还真是大黄渣了人家的可能比较大。”季摇头叹气,“怪我家风不严。”

不过随即又眉飞色舞起来:“虽然我对狼没啥好感,但看在甲乙丙丁的份上,我决定以后不讨厌狼了。”

四只混血狼,多拉风。

不过拉风归拉风,现实问题却不得不考虑。

狼的脑容量很大,智商要比狗高出很多。

它们对熟悉的环境内突然出现的任何事物,不管是死物还是活物,哪怕是一片树叶,都具有高强度的警惕,甚至是敌对意识。

所以要特别注意避免与陌生人和陌生动物的接触,因为一旦被强行靠近,为了避免让自己受威胁,它们会主动对冒犯者发出攻击。

而在体形相同且各方面条件都均衡的况下,狼的战斗力又远高于任何家犬。

那些所谓有猎狼能力的狗,其实都是在做足了保护措施的况下,采用群体出击的方式,再配合着人类的武器,才能得逞。

若是单兵作战,连藏獒和一些大型斗犬也不是其对手。

以上种种,都决定了狼的安全系数过低。

再加上生物的繁殖具有遗传,这也注定了狼和狗的第一代杂交后代并不适合家养。

适合家养的混血狼,含有狼血统最高的也都是三代开始,这样基因里携带的攻击和对陌生人的敌对意识才会减弱。即便如此,见客或外出时主人也要倍加小心。

好在甲乙丙丁从小在她边长大,习惯了和人相处,对陌生人虽然戒备,并没太大的敌意,和一般狗狗的习没什么不同。

但它们上毕竟还有一半的狼族血统……

而且它们还没到壮年……

何况狼这种东西人人谈之色变,甲乙丙丁的份若让人知道,不会那么容易被接受。

出于公德心,季也没法在村民不知的况下,让它们继续在村里散跑。

今天小丁咬死的是狗,万一哪天被人刺激到,或者误以为别人要攻击她……后果不堪设想。

看来以后只能去后山遛了,还要捡人少的时候,还要准备牵引绳……

想到这,季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有些东西看着是我的,但我好像并没有能力拥有。”

她躺在被窝,关山坐在炕沿。

对于她满脸的失落,关山一览无余。

“我帮你驯好。”

其实这些子以来没少训,但一些动物的本能,便是最好的驯兽师也莫能助。

这一点关山清楚,季自然也清楚。

但再清楚也得勉力一试,总不能就这样听之任之,或者把它们放归山林……季舍不得。

她把脸埋进被子,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关山没听清。

季却不肯重复,只含混说困了。

说罢闭上了眼睛。

关山盯着她睡颜看了片刻,道了声“睡吧”,探把灯吹熄,出了东屋。

门关上的一瞬间,季翻叹了口气。

“动物尚能驯,人该怎么驯。”

第442章 晚了

翌去邺阳前,马车专门经过张翠翠家门口。

天还没亮,四下漆黑。

季下得车来,以为张翠翠还未起,实际上张翠翠早就候着了,听见车辙响动便蹑步跑了出来。

“准备好了?”季问。

张翠翠隐忍着激动道:“都准备好了。”

“路程远,往来比较麻烦,总不能让你成天跟着我们奔波,所以最好是住店。这点你有没有跟婶子提,她同意了?”

“我提了,我娘她……”张翠翠迟疑了一下。

刘氏听说她要去县城抛头露面做伙计,还要住在店里,店里还不止她一个姑娘家,想都不用想,自然是反对的。

她不想女儿弄到最后真的嫁不出去。

但张翠翠一意坚持,母女俩昨晚大吵了一通,最后闹得个不欢而散。

看见张翠翠偷偷摸摸的出门,而且空着手什么也没拿,季就猜到了。

作为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张翠翠做出这个决定不容易,刘氏作为一个母亲,她的不同意也在理之中。

只是店里确实缺人手,昨天聘了李式,再加上一个张翠翠,人员配置勉强齐全。

但若因此引起母女俩的矛盾隔阂……

“要不这样吧翠翠,你若是不方便去城里,就还在西河沟,跟谢姨她们一起做事,这样也能就近照顾家里。”

张翠翠还未及说话,就听吱呀一声,院门被打开了。

“娘?”

张翠翠吃惊的同时,又有些焦急。

她怕刘氏拦着不让她去。

刘氏披着衣服走到两人跟前,手里攥着个布包。

“丫头,婶子多谢你,你这样提拔我们翠翠……以后就劳烦你了,她要是做不好或者办错了事,你只管打、只管骂……”

说着话,就要将布包塞给季。

“婶子没啥谢你的,煮了几个鸡蛋,你们路上吃。”

季看了眼张翠翠,没有推辞,伸手接过。

“还是婶子想得周到,刚好空着肚子呢。”

“娘你同意了”张翠翠转忧为喜。

刘氏叹气:“娘想了一夜,若不是娘没用,这个家拖累了你,你也用不着……你既是想去,就去吧,娘见识浅,但丫头是个有谱的,你跟着她,娘放心……去了可得勤快,眼皮活泛点,别学那些没眼力见的,净给人家拖后腿可不成。”

“我肯定勤快!一定不拖后腿!”

得到亲娘的支持,心口的大石移走,张翠翠一改之前的颓丧,觉得浑都充满了力气。

“翠翠脑筋转得快,办事也利落,婶子尽管放心,天还早,你体不好,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

“,好,那你们路上慢着点……”

“娘,我扶你回去……”

张翠翠扶刘氏回屋,季和关山留在原地。

滴水成冰的天气,下车这一小会儿脸都冻木了,欠把鸡蛋放进车厢,忍不住搓手跺脚。

关山看见,就要把自己带着的手和围巾取下给她。

季不肯:“等下帮翠翠把东西搁上去,进到车里就不冷了,你赶车,带着这个稍微能挡挡风。”

围巾和手都是她去年用的,围巾还好,手有点小,也怪这段时间忙店里的事没顾上,只能先凑合着用,回头再给他专门制一双。

关山还是去掉了手,蒲扇似的手掌将季的双手牢牢包裹在掌心。

“还冷不冷?”

季挣了挣,小声道:“这是在人家门口。”

关山非但没松,反而攥的更紧了。

“你冷。”手冰凉。

季发现了,关山有点和她反着来的意思。

关上门,她可以对关山随意调侃、为所为。出了门,关山说抱就抱、说拉手就拉手。

也不对,之前在店门口,为了气那个秦姓青年,自己佯装亲他,他还提醒自己矜持点……

季稍想了想,渐渐明白了。

不管是西河沟光天化抱她,还是这次在别人家门口拉他,关山的动机和她不一样,既不是故意,也不是戏谑,而是他认为有必要。

刻意的亲近行为他固然会不自在,但非刻意的、为她好的行为,他做得理所应当、当仁不让,根本不会在意外界的眼光。

本来嘛,他一直以正牌夫君的份自居。

季曾经试图提醒过他,别入戏太深,不然她怕自己也跟着入戏。但明摆着的事实,到了他那里好像说不通。

而且……似乎有些晚了。

张翠翠出来前,交握的双手分开。

季帮她把铺盖卷等一应东西塞上去,两人搭把手陆续上了车。

车厢被盛放卤味的木桶和盆子塞的满满当当,两人只能紧紧挨着坐。

最初的激动过后,张翠翠迟疑着开口。

“我、我没想到你会把这个机会给我。”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

“我长得不好,子也不好……”

季忽然想起,自己当初说过她丑。

或许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真的打击到了一个姑娘家的自信心,给她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影。

“翠翠,我得跟你道个歉,我不知道你这样想是不是跟我有关,但……其实你并不难看,我那样说就是为了气你而已。”

张翠翠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像是有什么东西释怀了。

“你没错,是我先骂的你。”

“那就让这茬过去,以后都不提了。”

张翠翠使劲点头:“好。”

顿了顿,又问:“那你是为啥选我?”

“堂姐说你不管做什么上手都快,也细心,我去西河沟也留意观察过,你确实做的不错。”

被人当着面夸,夸她的还是季,这让张翠翠开心又忐忑。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家最近发生的事……”

“有这个原因,但不是全部。你不要把这当成是一种怜悯,村里需要帮助的人多了去了,我选你,主要还是因为你有被选的价值。”

季没有避讳,把心里的话敞开了谈。

“翠翠,事已经过去了,不要再为难自己,虽然这很难,但……总得向前看,我还是喜欢你之前的子。”

之前的张翠翠就像个小辣椒,嘴巴不饶人,容易惹人恼,但浑充满了活力,再加上有口无心,让人很难讨厌的起来。

张为民出事后,她表面看上去没什么,也很快振作了起来,但子却是一天比一天沉寂。

其实也难怪,任谁遭遇了那样的重创,一时半刻都很难复原。

她需要时间。

旭初升,城门在望。

张翠翠深吸一口气,信心满满道:“我会的。”

第443章 非池中物

徐来福取下门板,被门口蹲着的人影吓了一跳。

待听说对方是来应聘账房先生、还是季让他来的,就更是一头雾水。

好在没等多久季就到了。

“没错,他是我请的账房先生,李式。另外我还给你请了个伙计,叫张翠翠。”

之前店里就三个人,季这个东家既要招呼客人又要管账,徐来福这个掌柜彻彻底底沦落成了伙计,小舟这个小伙计更别谈了,前后院不停歇的转悠,烧水端茶洒扫整理,间或出去发发传单,总之什么活都得干。

如今来了李式,季可以从账本中解脱出来,多了张翠翠,徐来福也多了个得力助手皆大欢喜。

两下介绍完,季让徐来福带张翠翠熟悉一下工作。

张翠翠跟在徐来福旁边,听他介绍店里每一种产品。

她就这点好,不扭捏,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现在又一心想证明给季看,就更是求知满满。

双眼牢牢盯着徐来福,不肯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认真记下价格和特点,有不懂的便即时发问,十分专心。

反倒是徐来福有点拘束。

他面对女客时完全不会这样,面对季时也不会。

季是东家,处事风格很容易让人忘记她的别。而且她还是有夫君的人,即便没有,他有自知之明,也不会往别处想。

现在冷不丁多了个姑娘,跟前跟后,以后还要一起做事,而且这姑娘看他都不带眨眼的,就……觉得怪怪的。

徐来福胡思乱想着,下意识直了腰背,尽量端出一个掌柜的威严总不能被新来的小看。

另一边,季正在跟李式谈话。

“你不仅会算术,还识字?”

她实在好奇,一个没进过学堂,一度以乞讨为生的棺生子,是怎么做到的。

“识字不多,以前来邺阳乞讨,遇见过一个疯癫老秀才,跟着他学的。”

“那老秀才呢?”

“去年冬天,冻死了。”

季唔了一声,再次将他打量了一遍。

能看得出他来之前应该收拾过自己,穿着虽然破旧,但比昨天稍稍体面一些。

除了左眉弓处有道豁口,整体来说长得比较周正,尤其眉眼清明,不像是藏纳污之人。

季也就信了他的话,进入正题,跟他说了下工作职责以及工作要点。

“账本是重中之重,不能出丝毫差错,我随时会抽查,若是发现银钱出入和我手里的出货单对不上……你明白我的意思?”

李式并不惊慌,道了声明白。

“同样的道理,若你做的好,可能就不止是管理季氏味业的账……这个以后再说,你先熟悉一下。”

该交代的交代好,季负手去了内院。

每晨起,关山雷打不动要去趟后山,近来做了她的车夫,后山是不能常去了,怕吓着顾客也不往店里去,就待在内院练武。

最初还只是打打拳,随着体恢复越来越好,招式上便开始大开大合起来。

譬如今天,以竹枝代剑,时而势如破竹、气吞山河,时而行云流水、运斤成风。

即便季不懂,看在眼里也觉得血沸腾。

握起武器的关山,缓若游云、疾若闪电,静若伏虎、动若飞龙,就像一块磁铁牢牢吸引着别人的视线,稳健之中更有着挡不住的威势,还有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杀伐之气……季欣赏的目光为之一顿。

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是池中物?

龙困浅滩是暂时的,邺阳城留不住他,别人……又凭什么留他。

“忙完了?”

关山收招,接过小舟递过的布巾,胡乱擦了擦汗。

季嗯了声,移开目光,看向小舟。

平里跟关山待在内院的都是大宝,但大宝如今基础功已学的差不多,在家就可以练习。

何况他还兼着给季明方上课的差事,总不好每次都让人大晚上过来,有时候季明方怕耽误他们休息,不肯久待,也学不好。

留在家,有季明方陪着,半天习武半天习文,总比跟着她来邺阳一耗就是一整天的强。

季早就注意到,每次关山教大宝的时候,小舟只要忙完手头上的事,就会站在月洞门口静静的看,有时候甚至看到忘我的地步。

问他是不是感兴趣,想不想学。

小舟不愿意撒谎,但也不敢说想。

东家给他工作管他温饱,他觉得自己不该贪心更多。

季却道,学好拳脚功夫,将来看店镇店都用的着。然后把他带进内院,跟关山说了一下,关山便又多了个徒弟。

大宝不肯叫关山师父,小舟却是恭恭敬敬践行着一个弟子该有的本分。

季私下问过关山,关山也承认小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大宝的慧根不在这上面,练武只是为了防,相比之下,小舟会有更深的造诣。

小舟坚韧又懂事,在读书学习的年纪却只能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季本就于心不忍,既然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自然要好好栽培。

“怎么样,吃不吃力?”

小舟刚打过拳,也是满头大汗,听见季询问,双目晶亮的摇头。

这状态一看就知一劲,便是再难也不会觉得吃力。

“师父,我先去忙店里的事,等会儿再来打第二遍。”

得到关山准许,小舟小跑着去了前院。

“快穿上。”季把外袍递给关山。

就穿了件中衣,料峭寒风里站了半天,也不怕闪了汗。

关山察觉到季绪不对,以为她是腹痛不舒服。

“我去给你煮姜汤。”

“不用不用。”季摆手,“我没有不舒服,只是在想事。”

也不知那老道士把事办的怎么样了。

“娘,你不是说要多留几天,怎么今天就要回?!”

以往黄骏才是不愿意来大丰村,这次却是不愿意走。

他的狗被咬死了,季不但毫发无损,还把狗的尸体送上门羞辱,他怎么也忍不下这口恶气。

“留下来做什么?脸还没丢够!原先计划的好好的,让你四舅出头,只要他进了季那家店,咱们再借助他动动手脚,吃死个把客人,季就只能关店偿命……”

“四舅连输几场你又不是没看到,指望他?”黄骏才一脸讥讽。

“那你也不该纵狗!”

第444章 六畜上吊

季秀娥恨铁不成钢:“你以为弄死季就完事了?你那不是狠,是蠢!”

黄骏才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想她死的又不是只有我,先下手为强,这话可是娘你说的。既然怕她和季牧相认,怕她追究当年的事,那我让她彻底闭嘴有什么错?恨只恨黑子无用!”

“幸好黑子无用!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它若真把季咬死了,你以为你摘的干净?”

季秀娥越想越气,但又不得不耐下子说服儿子。

“骏才你好好想想,若只是弄死她那么简单,娘又何必费尽心思筹谋这么久。

她必须死,但不能沾咱们的手,明白吗?

骏才,娘只有你一个了,娘不想把你也赔进去。”

按照原先的计划,借老四的手,若能达成目的自然万事大吉,就算不幸败露,也有老四当这个替死鬼,查不到他们母子上。

结果千算万算,没算到老四连个数都算不好。

枉他读了这些年的书,棺生子都赢不过,还被季逮住机会掀了老底!

亏爹娘经历了院试风波后还对他抱有一线希望,始终认为他有大学问,只是时运不济,又一时走岔了路。

什么时运不济,什么走岔了路,根本就是屎壳郎放不值一文!

若老四不那么心高气傲,肯随便进去做个小工,想来季也不会过多阻挠,事也就不会变的无法控制。

势本来就已经失控,结果自己儿子还跑来添乱,季秀娥真是怄的出血。

娘家也没法呆了。

老四自感受到了侮辱,誓要重回书院,不考上秀才不罢休。

可家里哪还有钱给他折腾?

他也有法子,转眼就闹起了绝食明志。

康婆子心疼啊,就想说服季庆山卖地,供儿子继续念书。

反正家也分了,不用再顾虑另外两个儿子的看法,他们老两口那份加上属于季连樘的那份,拢共也有十好几亩呢,卖几亩又不打紧。

然而被当众扯下面皮的季庆山,这回是真的心如槁木了,躺在炕上不言不语,对康婆子的要求更是理都不肯理。

康婆子无法,跑到院里叫骂不休。

主要是骂季,顺便骂杜彩珠,说风凉话的朱氏也没漏下。

家里鸡飞狗跳了一夜,季秀娥也头疼了一夜,晨起就带着黄骏才收拾东西走了,连饭都没吃。

母子俩吵了一路,都置着气,回到黄坂村,沿路见到村里人也懒得敷衍。

奇怪的是竟也没人跟他们打招呼。

季秀娥办了个磨坊,人面广,人缘维持的也不错,平里见谁都能聊上两句,像这种况非常罕见。

黄骏才也觉得今甚是反常。

“娘,他们是不是在避着我们?”

不打招呼也就罢了,做什么还一副见了鬼的表?仿佛他们母子俩是瘟疫,能躲多远躲多远,然后站的远远的嘀嘀咕咕。

母子俩一致认为是家里出事了,揣着一肚子狐疑,加快了脚步。

家里确实出事了,却不是他们想的那样被人追债。

认真说起来有点邪门。

“昨天一早,有人去后面喊我,我过来一看,就、就看见……”

黄骏平一边说话,一边觑着季秀娥脸色。

见她还算平静,就硬着头皮继续往下。

“就看见家里的鸡鸭鹅,全都、全都上吊……吊死了。”

黄家门口有棵几十年的老树,足有一人合抱那么粗,树形高大,冠盖如伞,一到夏天左邻右里就喜欢跑过来乘凉。

但是此刻,这棵光秃秃的树上挂了十数只鸡鸭鹅。

全都死了,死相离奇。

“荒谬!”季秀娥陡然拔高声音。

停歇了一瞬,转头,厉声斥责黄骏平:“我让你看家,你没给看好也就罢了,还想出这种说辞来糊弄我。”

黄骏平有苦难言:“我哪敢糊弄大伯娘你……”

季秀娥指着老树质问:“这些畜生会上吊?话说出来你信不信?”

确实很难相信……但是真的。

黄骏才一脸郁的绕着树转了两圈,有了结论:“肯定是村里人做的。”

“骏才都比你有脑子!分明是你没看好门,让人钻了空子。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缺德冒烟的,跑来我家做这种损事!”

季秀娥狠狠瞪了黄骏平一眼,开始回想谁有嫌疑。

想来想去也没结果。

她在村里从未与人结过怨,除非……

“这两天你大伯有没有回来过?”

黄骏平摇头。

“那有没有外面的人来过?”

黄骏平还是摇头。

黄骏才哼了一声:“究竟是没人来过,还是你没注意到啊。”

磨坊就在屋后,爷去世后留下的老房子改建的,黄骏平就住在那,几步路的距离,若是有人来找,或是有别的动静,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起初他也怀疑过,是不是村里那几个泼皮无赖,趁家里无人,夜里过来使得坏。

可想想又不像。

那几人确实有偷鸡摸狗的前科,但他们偷了东西从来都是躲起来烤了吃,谁会无聊到把东西吊上树。

而且……黄骏平指给季秀娥看。

“它们真的是自己吊上去的,没有用绳子……”

季秀娥忍着火气仰头,待看清楚后,瞳仁骤缩,脸色乍变。

竟然是真的!

那些鸡鸭鹅的头部没有任何东西绑缚,也没有被卡住,就那么直接挂在枝干上,脖颈弯曲,子直的垂下。

怎么看怎么诡异。

季秀娥心里有点发毛,不愿让别人看出来,就冲黄骏平大发雷霆。

“废物!昨天早上就发现了,到现在还任由它们挂在树上,我看你存心想气死我!还不赶紧取下来!”

“不能取!”

这是黄骏平第一次违逆季秀娥的意思。

在季秀娥沉沉的瞪视下,他艰难的吞了下口水。

“我原本是想取下来的,恰巧一个老道士经过,他制止了我,还说、说……”

“你能不能利索点!”黄骏才不耐烦的催促。

黄骏平攥了攥拳头,横下一条心来。

“他说这座宅子是煞气聚集之地。宅子的主人双手染血,有孽债未偿。煞气积聚多年,如今开始反噬……”

“放!”黄骏才打断他,“这是哪里来的神棍,我们一家人好好的,什么双手染血、血债未偿?可笑至极!”

黄骏平看了看四周,低声道:“那道士说,人乃天地之灵,所以宅子里住的人尚能抵挡一段时,但六畜抵挡不了,所以先死六畜,之后就轮到……”

话说一半,他低下了头。

季秀娥的脸色已经可怕至极。

第445章 墓碑血字

“那老道……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说这些……都是衔冤而死,怨气深重,暂时不能动,要请人做场法事,然后将它们风光大葬……”

“去他娘的风光大葬!”

这四个字一下触到了黄骏才的痛脚,因为季也曾说过让他把黑子风光大葬的话。

“一群畜生,葬什么葬,它们也配?!”

黄骏平迟疑的看向季秀娥。

季秀娥已经恢复镇定,神瞧着也很正常。

不容置疑的吩咐:“取下来。”

这期间有不少人路过驻足,冲着这边指指点点,但没有人近前。

直到看见兄弟俩扛了木梯出来,把那些吊死的鸡鸭鹅逐一取下,季秀娥也冷静十足,完全没有做贼心虚的样子。

才有相熟的邻居走过来询问。

“咋回事啊秀娥?那道士说的是不是真的?当时我也在场,瞧他说的头头是道。”

季秀娥僵笑了一下。

“哪是什么道士,分明就是江湖骗子,说些装神弄鬼之言,想唬我找他做法事的,他的话怎么能信?我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做了几十年邻居,你还能不清楚?”

邻居拍了拍口。

“我就说你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你家这些鸡呀鸭呀的实在可惜了……说不定就是那道士干的,骗人骗全!”

季秀娥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提着的心稍微松了一下。

这世上哪里会有鬼神,若是有,她的老大就不会死了。

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

不管是村里的乡亲,还是那莫名出现的老道,只要是人,就没什么可怕的。

她不该乱了方寸,更不该疑神疑鬼。

“骏平今晚就在前边睡,你们兄弟俩醒着神,夜里留意着动静。”

黄骏才皱眉:“娘,你的意思是,那人今晚还会来?”

季秀娥冷声道:“敢来最好,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作怪。”

重点是,她要弄清,那人究竟是胡诌,还是当真知道些什么。

黄骏才和黄骏平轮流值夜,几乎彻夜未眠,然而一夜风平浪静,并没有人上门作怪。

黄骏才觉得自家被耍了,满村找那几个泼皮算账。

结果人没找到,转了一圈回来,家里又出事了!

季秀娥正在磨坊忙活,听到儿子叫喊,心里咯噔一下,围裙都没来得及解就跑了出去。

黄骏平后脚也跟了过去。

两人都以为家里的鸡鸭又上吊了。

结果鸡鸭活得好好的,这回死的是猪。

死法也相当诡异不是上吊,是撞墙。

“怎、怎么会这样?”

看着墙上那片醒目的暗红,再看看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猪,黄骏平呆了,脸上交织着迷茫和惊悚。

猪圈在后院,早上还是他帮着喂的,而且去磨坊上工的时候院门都锁上了。

现在院门仍旧锁着,锁的牢牢的,和早上离开前一模一样猪却出来了。

它怎么出来的?

平时连猪圈都翻不出,怎么可能在院门紧闭的况下无端端到了外面?还撞墙死了?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莫非……真的有鬼?

莫非……那个道士说的是真的?

想到这,黄骏平面色一白,甚至不敢去看季秀娥的反应。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想法也和黄骏平一样。

那些鸡鸭鹅还能说是有人趁夜使坏,这头猪又该怎么解释?

一夜都没出事,大白天出事了。还翻圈越墙,到了外面才撞死。

若说是人为的,大白天人来人往,怎么大家都没注意到?

更何况一般人自己翻墙都费劲,再带头好几百斤的猪去翻?有那能耐早去邺阳给衙门富户当护院去了。

今天村里也没来道士,总不能再说是人道士为了骗钱干得。

“吓死个人,好好一头大肥猪,这得多想不开,竟然撞死了!”

“他们家肯定是冲撞了什么东西……”

“啥冲撞啊,前天那个道士不是说了吗,他们家有血债未偿……”

“血债!啥血债?”

“那谁知道,肯定是干了亏心事呗!”

“应该不是季氏,她善的,八成是她那赌鬼男人……”

话还没落地,就听到有人尖叫。

“你们快看!墙、墙上有字……”

众人顺着看过去,只看见一片血污。

“哪里有字,眼花了吧……”

“你们仔细瞅,那片血污是有形状的,像不像个冤?哎呀你们不识字,跟你们说了也不明白!”

“识几个臭字了不起啊!我怎么觉着你是胡诌呢?”

“谁胡诌了,不信咱找人……诶!七叔,你是去镇上读过书的,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个冤字。”

被称作的七叔的人挤进人群,盯着那片血污看了片刻,点头:“确实是冤字无疑。”

“天爷!看来是真的!”

刚刚说得闹的那些人,突然间全都噤了声,目光齐刷刷看向季秀娥。

场面一片死寂,让人毛骨悚然。

从刚才到现在,季秀娥一直没有开口,双眼直勾勾盯着那面墙,像是被人勾去了魂魄一般。

她是识字的,她也是最先发现那个“冤”字的。

虽然她竭力表现的若无其事,但变幻的神、发白的唇色,无一不显示出她内心的慌乱。

她确实慌了,尤其在大家也认出那个冤字以后。

“你俩还愣着干什么?打盆水来,擦掉,快给我擦掉!”

她竭嘶底里的吼着,跟往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

现场仍旧没人说话,但人人心照不宣。

季秀娥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亏心事做多了的人,疑心病也比别人强。昨天还能找借口逃避,今天连她自己都无法再说服自己。

见黄骏才和黄骏平没有动作,她自己掏出钥匙打开院门,紧跟着提了桶水出来,直接泼到了墙上。

说也奇怪,一盆水泼下去,那字不但没消褪,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季秀娥心慌意乱,扑上去用抹布擦了半天,这才勉强擦除。

字擦掉之后,她长舒了一口气,完全没留意到周围人看她的视线已经变了样。

接下来几天,稀奇古怪的事接连发生。

不管怎么严防死守,家里养的东西总会接二连三的死亡。

这些还不算什么。

到了第三下午,门口那棵老树毫无征兆的倒了。

树根一片血红,留下的那个大坑里也盛满了红色不明液体。

第四,大晴天听到一声悍雷响,响动来自坟地那边。

其他家的坟都好好的,独季秀娥大儿子的坟被劈了个豁口。

最惊悚的是,墓碑上印满了大大小小的血手印,墓碑的背面还多了几行血字

母债子偿。

一子生,一子亡。

生者不如死,死者魂难飨。

第446章 贫道属猪

听完老道绘声绘色的描述,季以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久久凝望着他。

“季秀娥家里就剩头牛了吧……你属牛的?”

“贫道属猪。”

季想起那头撞墙而死的猪,叹息:“相煎何太急。”

老道正大快朵颐,没听清:“啥玩意儿?”

季摇头:“能否请问一下,您老怎么独独对牛网开一面?”

“哎呀,这是贫道师门的规矩,不杀牛,不吃牛。”

季一脸恍然的样子:“原来你师门还有规矩呀!”

老道终于听出季是在内涵他了,气咻咻又吹起了胡子。

“贫道拿你当小友,你竟然反过来笑话贫道没规矩,也不想想贫道是为谁!”

这一副为了友两肋插刀却不被理解的伤样,真是看的人手痒痒啊。

季特别想帮他回想一下,上次在店里屈于威武、跪于食,不得不替自己卖命以赎顺便赚个温饱的事实。

不过这老道脸皮忒厚,又惯于给自己贴金,她还是省省吧。

友就友,自愿就自愿,她最喜欢这种免费送上门干活的朋友了。

“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就比较好奇……你这个修道之人,不忌讳荤腥也就罢了,连杀生也不忌讳?”

她只是让老道士本色出演,到黄坂村搞风搞雨,顺便散播一下季秀娥负血债、罪孽深重之类的谶语。

说白了就是以彼之道还治彼,把当初季秀娥施加在她上的那一,再用到季秀娥上。

没想到这老道士超常发挥,不仅搞风搞雨,还搞出了许多“命案”。

亏他之前还义正辞严说什么“作犯科”的不干,原来他口中的作犯科,尺度竟这般大。

老道士将嘴里的骨头吐出来,嗤道:

“那些和尚倒是不吃荤也不杀生,成佛得道的有几个?古往今来,从未有因为不吃而成神成佛的,知不知道为何?

佛说众生皆平等、万物皆有灵。人类有灵,畜生有灵,焉知花草树木、瓜果菜蔬没有灵?

所以你看,茹素也是在杀生,他们煮一棵白菜、炒一盘萝卜,都是在杀生啊!

除非能真正餐风饮露,彻底不食人间烟火,否则顾虑这些无用,还不如吃饱喝足干干正事。

甭管荤与素,端看值不值。”

季嗬了一声:“你倒是坦dàng)。”

老道士哼了哼:“世上多庸人,而庸人的自扰之处就在于敢做不敢说,亦或敢说不敢做。

贫道敢说亦敢做。

你可以认为贫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贫道自认比那些有小礼而无大义、为小善而行大恶的人强。

况且那些鸡鸭鹅猪蓄养来原就是供人食用的,早晚都是个死,恶人之腹如阿鼻地狱,与其被宰杀烹食,落入那腌之地,贫道至少没让它们受苦,还给它们留了全尸。

那恶婆娘一家也不敢吃它们,全都规规矩矩掩埋掉了,还找了和尚念经超度,它们九泉之下正感激贫道也说不定。”

真是好有道理的样子……这老道士不仅是神棍,还是个诡辩高手。

不过季本也无意为那些死去的鸡鸭鹅伸冤,她平时做饭都不知杀了多少生灵,没有立场也没有那份菩萨心肠去指责别人。

弱强食的道理到哪里都一样,这是食物链使然,也是一种无奈的定数。

其实从某方面来说,她和老道士的理念有着共通之处,只要能达到目的,在不为大恶的基础上,些许破格之举并不会放在心上。

尤其是在收拾季秀娥这件事上。

“季秀娥真给它们请了和尚超度?”

“那恶婆娘已被贫道唬得神智恍惚,管不了旁的,是他那儿子找的,不过和尚是贫道介绍去的。”

老道士摇头晃脑,言语间透着股得意劲。

不用说,那和尚必然是他同行,而他肯定从中间赚差价了。

季忍不住吐槽:“你怎么不干脆自己上阵算了。”

老道士翻白眼:“贫道倒是想,不是你说让贫道谨慎些不能暴露?”

“季秀娥那人心思密的很,若让她发觉你和我之间有来往,之后的事很难再进行……对了,那个黄骏平见过你,还和你对过话……”

“放心吧,贫道那天易装而行,祖师爷都认不得,何况那憨傻小子。”

瞧这语气还遗憾,敢还埋怨季阻碍他发挥了。

季眼瞅着他打进店起就埋头一通啃,跟她说话都没耽搁胡吃海塞,面前已经堆了一堆骨头渣滓。

伸手敲了敲桌子。

“我说你就不能暂时收敛一下,学你那同行念念经,给那些鸡鸭鹅还有你那本命猪超超度,保佑它们来生不入畜生道,最好投胎做个人。”

“我们道家只修今生,不问来世。再者说了,做人未必就比做畜生好。”

老道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美美的啧了一声,接着道:

“你也别以为贫道做这些纯粹是一时兴起。

那恶婆娘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坏事做尽,视人命如草芥。

这种人天然缺乏一种敬畏感,不怎么相信鬼鬼神神的东西,否则也就不会肆无忌惮的作恶了。

你不是也说,想要对付她,就必须让她相信她不相信的,然后狠狠击溃她那个什么心理防线嘛。

但若只是批批命格、在村里散播一下流言,还有你说的那什么引导舆论会对她产生影响,但影响不大。

于村里人来说,闲话一阵也就过去了,顶多今后和那恶婆娘保持一下距离,不会太真实感。

于那恶婆娘本人来说,这些路她比谁都熟,根本吓不倒她,更别谈上钩了。

你的本意不只是报复她当初毁你名声那么简单吧?你还想激她狗急跳墙、慌不择路……所以贫道自然要往大了闹。

染了血的谶语,比起轻飘飘的流言,更能凿进人的脑子里。越是装神弄鬼,越有人信。

黄坂村的人现在何止是疏远那恶婆娘,简直是敌视,深怕那恶婆娘下一个就害到自家,更怕自家被晦气妨到。

不过贫道那些伎俩都还好,真正的大杀器是你的血字墓碑呀!

你是没看到,那恶婆娘看到墓碑上的血手印和你让我刻的那几句话……啧啧,差点当场疯掉。”

季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血字墓碑固然有效,还得多亏你炸了人家儿子的坟,这才是神来之笔。”

“一回生二回熟嘛,这次控制的好,只炸了道口子,不打扰里面的人长眠……”

其实他还有很多压箱底的法宝没祭出来,只不过季一再嘱咐他悠着点,别把人真吓疯了季秀娥不能疯,季要她清清醒醒经历这一切,而后清清醒醒伏法偿罪。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阵,季端正了神色。

“我要找的那人可有找到?同样是同行,应该不难找吧。”

老道士故弄玄虚:“这个急不得、急不得,等你需要时自会出现。”

吃饱喝足,老道士拿起竹幡准备走人,临到门口,突然驻足回首。

“贫道尺度虽大,亦有底线,其一不杀,其二幼小不杀。”

一本正经说完,捋了捋胡须,高傲的昂着头,飘飘然走了。

季:“……”

道教认为天是万物生发的季节,草木发出嫩芽,动物生育幼崽,若在此时杀生,是竭泽而渔、极为不人道之事这一点季隐约有听说过。

不杀幼小就更好理解了。

但话从老道士嘴里说出来,总感觉味儿不对。

怪只怪那些鸡鸭鹅猪,要么吃太肥、要么长太大、又没有赶上天,他……是这个意思吧?

第447章 罪己书

那块血字墓碑,确实正中季秀娥命门。

才不过短短数,原本精精神神的一个人,骤然变得形容憔悴、神思游离,终恍恍惚惚。

请人开了药方,药灌下去之后,这才终于能安睡片刻,但一夜还是会惊醒数次。

醒后或是惊惶万状,或是到处游dàng),任谁的话也听不进,恍若把所有人事都隔绝在了外头。

黄骏才继给那些畜生做了法事以后,又请了人来家里驱邪。

按说驱邪这种事,还是找道士比较合适。

黄骏才想找之前黄骏平遇见的那个老道。

纵然他不愿意承认,心里也不得不承认,那个老道应该是有几把刷子的。

只可惜老道士再未出现过,仿佛那真是路过黄坂村一般。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村里人更加坚信老道士不是骗子。

若是骗子,咋可能只下钩不收线?

人家明明是得道高人,看季秀娥一家罪孽深重,特意来点化的。

只可惜他们不识好歹,错过了。

黄骏才怨黄骏平那没把人留下来,为此没少冷嘲讽,还bi)他把老道士找来。

黄骏平把镇上和邺阳跑了个遍也没找到人,黄骏才只好又把之前那个和尚请了来。

黄骏平觉得不太靠谱只听说过道士驱邪捉鬼,从未听说和尚也干这差事。

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慢悠悠的说,他不驱鬼,他只渡鬼,道理都是一样的,而且请他比请道士合算,既不需开坛设法,也不需画符念咒,他自有独门秘法。

黄骏才被说动了,把黄骏才撵出去,关闭门户,只留他和昏睡的季秀娥,和尚才把秘法徐徐徐徐道出让孽债缠之人,将所作所为亲手写在用来敬神和祭祀死者的黄表纸上,由他焚香沐浴后念诵百遍大光明经净污化秽,而后于佛前焚烧,邪祟自消。

黄骏才觉得这个确实比较容易,唯一的难点在于季秀娥眼下头脑混沌,怕书写不清。

和尚却说无妨,让他唤醒季秀娥,从袖中掏出一瓶“神水”使其服下。

之后又讲了一番忏悔赎罪导人向善之言,季秀娥果然拿起了笔。

黄骏才在旁边听得直皱眉,心里相当不舒服。

他并不觉得自家需要忏悔赎罪,分明是别人活该,别人欠他家的。

但为了娘能尽快好转,只好暂且忍下。

季秀娥写的过程中,和尚特别强调,若有遗漏,邪祟会去而复返,渡之不尽。

季秀娥做的事,瞒谁也不会瞒黄骏才,在黄骏才的辅助与补充下,罪己书终于写好,经反复确认后,和尚将其封存收纳进袖袋。

从始至终,未曾多看一眼。

黄骏才稍稍放心,但他终究不是无脑之人,又额外给了和尚一笔封口费。

和尚双手合十,一脸佛光,含笑离去。

黄骏才按照和尚嘱咐,给季秀娥停了药,到了第二天,季秀娥精神果然好多了,想必和尚已经开始念经了。

季秀娥稍微好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块血字墓碑抱回了家里。

康婆子火急火燎踏进院门,就看到自家闺女抱着大外孙的墓碑,一边擦一边念念有词。

“秀娥!你这是干啥!”

季秀娥神木木的,声音也木木的。

“上面都是血,我要擦干净,骏杰干净……”

“这、这干干净净的,哪里来的血?”

康婆子哑口半天,恍若撞鬼般看向黄骏才:“你娘到底咋了!”

黄骏才着脸,不耐烦道:“我堂哥早把墓碑擦干净了,娘非觉得上面有血……她想擦就让她擦吧,反正很快就好了。”

康婆子不知道他这句“很快就好了”是啥意思,看着变得神叨叨的闺女,一股瘫坐在了地上。

这两天她在村里听到些风言风语,说季家大闺女欠了血债,还说血债和老二以及卫氏有关。

她逮着那人骂了半天,那人扯着脖子说整个黄板村都传遍了。

康婆子坐不住了,这才着急忙慌来找大闺女。

刚进村就有人认出了康婆子,别说搭话了,那眼神要多怪有多,还有当面吐口水的。

也不怪村民会这样。

最初大家其实是站在季秀娥这边的,一致认为所谓血债都是季秀娥那赌鬼男人欠下的。

然而等到血字墓碑一出,矛头全都指向了季秀娥。

尤其季秀娥看到血字墓碑以及儿子坟墓被炸后,受到刺激失了理智,在坟地东颠西跑,大喊季连柏和卫氏的名字。一口一个jiàn)人,一口一个该死,一会儿笑着骂他们活该,一会儿哭着让他们还她儿子命来。

黄骏才和黄骏平两个拦都拦不住,直到她自己力竭昏厥。

然而昏的太晚了,在场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再联想到发现冤字当季秀娥的失态,以及之后种种,村民心里的猜疑,变成了确凿无疑。

那些往跟季秀娥处得还不错的人家,俱都惊出了一冷汗。

但凡她经过的地方,村里人人侧目,凡是她想去的地方,家家关门闭户。

发展到最后,连路过她家附近都觉得忌讳。

所以康婆子受到这种待遇可以说一点也不意外。

最斤斤计较的康婆子眼下也无心计较了,她爬起,劈手去夺季秀娥手中的抹布。

“听娘的,你快停下吧秀娥,这墓碑是干净的,没有血,不要擦了……”

季秀娥根本听不进,神经质的反复念叨着:“那jiàn)人的血把骏杰的墓碑染脏了,那jiàn)人还诅咒骏杰……”

九泉之下,魂魄难安,祭祀难享,不入轮回那jiàn)人想让骏杰不入五道轮回,她还想让骏杰无法投胎做人!

“永世不得超生的是你跟老二!是你俩的孽种!他们该死,我儿子死了,他们都不配活着……”

康婆子吓得一哆嗦,拼了老命,硬把她拖进了堂屋。

黄骏才跟进去,堂屋门关上。

黄骏平并没有像往那般识趣走开,他在院子里站了会,悄悄贴近了西屋窗口。

屋里从平静到激烈争吵再到归于平静,足足持续了两刻钟左右。

最后一声“秀娥啊!你咋能做得出来……”,堂屋门打开。

康婆子痴痴呆呆从里面出来,迈过门槛时还差点被绊倒,很明显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

康婆子走后,黄骏才出来转了圈,发现黄骏平在后院喂牛,这才重新回了堂屋。

经过与康婆子的一番争吵,再加上频繁提到卫氏和季,季秀娥混沌的大脑仿佛拨开云雾般,离奇的清醒了过来。

然后她发现,自坟地晕倒之后,接下来几天发生了什么,她全都记不清了。

黄骏才便事无巨细跟她说了一遍。

待听到和尚来驱邪,她亲手写下罪己书,罪己书还被和尚带走了的时候,季秀娥蓦地变了脸色。

第448章 不敢高兴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愚蠢的儿子!”

伴随着这句怒不可抑的话,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到黄骏才脸上。

这不是黄骏才第一次挨打,却是第一次挨季秀娥的打。

他捂脸看着季秀娥,喊了声娘,不可置信中带着浓重的恼怒之意。

“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何打我!”

季秀娥指着他,气得眼前发黑。

“你动脑子想想,那和尚十有**是骗子!你把我们娘俩做过的事白纸黑字交予他,岂不是给了他绝好的把柄!”

黄骏才皱眉:“你是怕他勒索钱财?那和尚瞧着不是个贪财的,之前超度家里那些畜生也没咋收钱,这次还是我硬塞给他……”

“他不收咱们的钱,焉知不是因为收了别人的!”

黄骏才听糊涂了别人?哪个别人。

季秀娥头又疼了起来,针扎锥刺一般,散去的迷雾似乎又回来了。

她捶着脑袋,严厉的斥责变成了自言自语。

“勒索钱财反倒没什么,怕只怕他另有目的,亦或者……”

脸上的神不断变幻,最终定格在一片铁青。

“是季,季指使他来的!”

“不可能!”黄骏才脱口否定,人是我亲自找来的……”

“这样的路数我见多了!”季秀娥截断他的话,呼吸急促道,“你想想,有谁会在意当年的事,除了季,还有谁?!那和尚一定把东西交给季了,季拿到手一定会去衙门告咱们……”

黄骏才不确定道:“或许没那么严重,那jiàn)丫头成天忙着往邺阳跑,怎么有……”

“就算不是她,有朝一和尚把上面写的东西抖落出去,季还是会知道,咱们母子依旧没好果子吃!”

黄骏才终于意识到了事的严重。

“那咱们该如何补救?”

“补救?”季秀娥摇头,沉沉道,“补救不了了,没法补救了,季什么都知道,她就是冲着我来的……”

说着说着,她绪又激动起来,言语也开始颠三倒四。

黄骏才觉得她又犯病了,接下来季秀娥的反应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季不能留了,季必须得死……季不能留了,季必须得死……”

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进灶房拿起菜刀就要往外跑。

黄骏才冲上去夺过菜刀,季秀娥不肯给,母子俩一番争抢,好几次都险些被利刃划到。

直到黄骏才硬把人拖回堂屋,近乎咆哮的大喊:“我去!我去杀了季!”

季秀娥松开刀柄,脱力滑坐在椅子上。

“去杀她、杀了她,给你大哥报仇……他们都得死……”

经过这些天的折腾,季秀娥的体状况极为糟糕,再加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精神状况,怎么可能杀得了季。

何况,就这样明晃晃的拿着菜刀,即便能走到大丰村,到不了季跟前就得被人抓起来。

是他办了蠢事,一切都是他引起的,反正他早想弄死季了,那就由他来。

娘说过,大哥刚死就有了他,他就是来给大哥报仇的,他活一天,就一定要弄死季。

黄骏才安抚住季秀娥,犹豫了一下,又给她喝了那种药。

待季秀娥昏沉沉睡下,黄骏才去里屋拿了银子,又让黄骏平给他上牛车,说要去趟镇上。

“骏才,你别干傻事。”黄骏平内心斗争了许久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黄骏才脸色倏地一沉:“你听到了?听到多少!”

黄骏平赶忙道:“我喂完牛回前院,你和大伯娘在争吵,堂屋门没关,我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只知道你要去杀季,不知道你为何要杀她……她是咱们的表妹,更是你亲表妹,究竟是为什么……”

确认黄骏平没有听到更多内,黄骏才脸色才缓和一些。

“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照看好我娘,那个药继续喂,过几天再停,到时我应该也得手了。”

黄骏平拉着车把不肯松,仍旧苦口婆心,试图劝他回心转意。

黄骏才不耐烦,将他推翻在地。

“你那么怕我杀她,不就是因为喜欢那jiàn)丫头、还对她抱有想法?!”

黄骏平涨红了脸,不知是急得还是气得。

“她都成亲了,我还能有甚想法?我是担心你!咱们是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杀人是要掉脑袋的!何况她那夫君一看就不是好对付的,你……”

黄骏才冷笑打断他:“她那夫君再厉害,总有不在的时候……我就在我姥爷家住着,不信找不到机会。”

黄骏平到底没拦住黄骏才。

让他疑惑的是,黄骏才既说了要去姥爷家,为何还要先去一趟镇上。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要不要告诉季……

季把季秀娥那份罪己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猜测的事得到了证实,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恶寒。

人实在是一个莫测的深渊,究竟是怎样的的疯狂,才能让一个人对血亲和稚子屡施毒手。

关山教导小舟的间隙,进屋喝水。

见她盯着手里的东西发呆,问:“那道士来过?”

“嗯,大早上来店里,把这个丢给我又跑了,说要请他的和尚同行吃酒去。”

也没找季报销,看来他那个和尚同行应该赚了不少。

关山从她手上接过黄表纸翻了翻,又递还给她。

“有了这个,可以省不少事。”

季点头。

确实可以省不少事,甚至可以说是最关键的物证。

但根据老道士的描述,这是在季秀娥神智不清的况下写的,对簿公堂,很有可能被她抓住这一点反咬。

所以这份证词虽然必要,但还不够充分。

她还需要人证,还需要……最好是抓住季秀娥行凶现场,亦或者这些话由她当众亲口承认。

季秀娥不是打算先下手为强吗,季也早就不想再等了,与其坐等毒蛇不知何年何月再探出头来咬人,还不如自己引蛇出洞。

让老道在黄坂村以散布流言作为开端,引出当年之事,经舆论发酵,再以血字墓碑相激,bi)季秀娥跳墙,bi)季秀娥现形,bi)她图穷匕见。

这就是她最初的打算。

“我原本只是想借老道士的口,没想到……他给我做到了这份上。”

季冲关山扬了扬手里的罪己书。

就好像,只花了十万的装修款,结果施工队给装出了一百万的效果。

高兴都不敢高兴,就被巨大的惶惑给包围了。

第449章 一切有我

“你真不认识他?”

老道士完全不像乱发善心之人,却救了关山,行一善这个理由实在说服不了季。

关山摇头。

那个把月他虽然浑浑噩噩不知发生何事,但可以肯定一点,受伤之前,他不管在任何地点,以何种份,都没有见过老道。

“你怀疑他?”

季点头,复又摇头。

“也不能算是怀疑……”

从季秀娥那话的主意还是季出的。

原本的设想是,老道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取得季秀娥的信任,让她愿意吐露心声,来达到“驱邪解厄”的目的。

就像后世卖保健品给老年人的那些推销员,他们一旦取得老年人的信任,简直能让老年人六亲不认、只认他们,到时问什么问不出来?

但设想归设想,她自己也知道实施难度有多大。

季秀娥那种人,睡觉都恨不得睁只眼。戒心重又多疑,想取得她的信任,可能几乎为零。

于是季就半开玩笑似的问老道会不会催眠术或者摄心术。

老道听后,拍着脯让她等好消息。

然后好消息果然就来了。

“虽然这次是他那所谓的和尚同行出的手,但我觉得八成是他教的……我以前听说过‘千年太岁蛊惑人心,木偶邪术夺人魂魄’的话本子,但从没当真过,没想到竟然……莫非老道士也会摄心术?”

当话本子听只觉惊奇,边若真有人会的话,那就不是惊奇,而是惊悚了。

关山沉吟了一下,道:“我听说过一种导引之术,选准时机,趁人七受损、神魂失守之际,通过一些方法,确实能达到你说的那个目的。”

“导引之术?”

“应该也是祝由术的一种,我所知不多。”

祝由术季倒是听说过,是古代巫医之术,借符咒禳来治疗疾病的一种方法。除了法、咒法、祝法、符法,还包括暗示疗法、心理疗法、催眠疗法等

作为中医的一个传统门类,祝由术即便是在古代也被认为是“上古之术”。据说是可以除百病甚至通神,但若cāo)作不当,轻则亡命,重则触怒神灵。

有点邪乎,总之不被认为是正道。

但不管怎么说,即便祝由术涵盖了催眠以及其他一些法在内,它的主要目的还是祝其病由而愈其病。

那个什么导引之术若跟它有关,可以使人放心,但也只是稍稍。

就像手术刀可以救人,亦可以害人,邪术、正术也一样。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只要用在正途,就没什么好怕的。好在那老道士看上去不像个没节cāo)的,你觉得呢?”

关山转动手中杯盏:“不是大大邪之人,但与之相交亦要存着小心。”

季听懂了,这意思就是不可为友亦不可为敌呗。

“你也无需顾虑太多。”关山放下茶盏,抬眼看她,“目前来看他还是得用的,可先用着,若有意外,一切有我。”

这个“一切有我”可真是……

季避开他的视线,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漫不经心的喝着。喝了半天才想起来似的,含糊嗯了一声。

两人又说了会话,隐隐约约听到鞭炮声响。

季笑道:“差点忘了,今天是一德堂的大子。”

经过一段紧张又忙碌的试药和制药期,以八珍丸和六味地黄丸为代表的四种新药于今正式推出。

辛子期与季商量后,不打算再像之前那样,仅靠店内推广和上门推销,决定大张旗鼓弄一个新药推广发布会。

“走。”季扯着关山起,“咱们也去看看。”

“你不是拒绝了他的邀请?”

新药既然选择了隆重推出的方式,自然遍邀了城中富商势要,辛子期就提议由季和他一起主持这个发布会。

季当初之所以选择和辛子期合伙,除了懒,加上信得过他的人品,以及缺乏资金和人脉外,还有个重要原因荣耀伴随着风险,而她只想要实惠。

再说,她满意自己现在的份。开着香料店,做着老板娘,生意稳中有升,又不至于太过惹眼。

至于其他副业,就让适合的人出面,风头和名声也留给别人,她安心做幕后之人,有闲又有钱,岂不快哉。

所以最后决定,由胡良代替她出面。

胡良进制药坊也大半个月了,深入不敢说,至少一些流程和表面上的东西,该熟悉的都已经熟悉。

他私下也有跟季汇报过在制药坊的经历,辛大夫安排了很有经验的老人来带他,顺便完成跟他的交接,态度坦dàng),没有丝毫机心。

辛子期也很欣赏胡良的稳重与干练,对于由他出面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我那是拒绝以合伙人的份出席,当个凑闹的路人还是可以的,何况咱们是一条街上的邻居,理当去贺喜的嘛。”

关山见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无奈,拿起斗笠扣在头上,随她出了内院。

徐来福被平安叫去帮忙了,店里只有招呼客人的张翠翠和端茶递水的小舟。

客人果然要比平时少,大家都去看闹去了。

“我跟你说啊大娘,贵有贵的好,就你手里拿的这包,不管是鸡鱼还是猪鸭,烧菜时稍微放一点点下去,味道立马大变样,吃完了嘴里都留香。”

“这一包能用老长时间了,菜将出锅时稍微加那么一点就能入味,不需要多放,若放的太多,反而会变得不好吃。”

“婶子你要做素菜啊,那用我们家的麻辣鲜比较好……”

不出季所料,张翠翠确实上手很快,当然,主要还是有个好师傅带。

季挤了挤眼,小声道:“你觉不觉得,翠翠和来福的风格有点像。”

“徐来福一手带出来的,相象无可厚非。”

关山未做他想,回答的一本正经。等注意到季脸上那熟悉的促狭,才反应过来。

沉默了一瞬,拉着季往一德堂走。

“别打扰别人。”

哪里打扰了?季回头,发现张翠翠还在认真给客人推荐产品,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俩。

唉,某人真是八卦绝缘体。

耽搁了这一会儿,一德堂门口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挤进人群时,推介会已开始多时。

第450章 怪丢人的

在铺设着红毯的高台上,辛子期和胡良已经就位。

他们背后的墙上并排挂着四块竖匾,竖匾较寻常的要大一些,分别写着四款新药的名字。

除此之外还仿照季氏味业之前的法子,提前几天就开始广发传单。

传单上的内容就比较详细了,除了药名,还罗列着主治功能与适应人群,所以今天到场的这些人,像季这种纯粹看闹的并不多,大都是手持广告单有目的而来。

简单的开场白过后,辛子期对四款新药大致做了介绍。

“一德堂正式推出四款新药分别是气血双补、补养五脏的八珍丸;用于腰膝酸软、肾亏损的六味地黄丸;治疗小儿积滞内、益气生津的一捻金;还有专治风感冒的清良方银翘解毒丸……”

不算冗长的一段介绍过后,下面的人争相发问。

“听说不用再抓药材回去煎煮,买回去就能吃,是不是真的啊?”

“确实如此,这四款新药全部都是成品药,省了抓药煎药的过程,患者更加方便。”

“方便是方便了,会不会影响药……我怎么觉着还是自己煎服好一些……”

“新药推出前我们经过多次试药,可以肯定的告诉你,药有增无减。”

“那会不会吃出问题?”

“这个也请放心,我们的新药以补养类为主,药平和,补而不峻,不会给人体造成负担和损害,只要医者不误诊,药必然不会出问题。

所以这里要特别提醒一下大家,一定要辨证施治,辨证施补,千万不能在病因和病状都不明的况下就胡乱服药,这样出了问题是没人可以负责的,最好是在大夫的指导下用药。”

“还有还有,那个价格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此好药,卖那么便宜?”

“自然是真的,一德堂的宗旨就是让大家都能吃得起药,还要吃最好的药。”

这些问题基本都是由胡良来回答,他比辛子期更适合这种应付与周旋的场面。

态度殷勤周到,讲解头头是道,一看便知做足了功课。

可不是嘛,提前五六天就来找季给他开小灶,就怕今天出纰漏。

事实证明有备无患不是说着玩的,他今天的表现堪称优秀,而且从始至终没有出过丝毫差错。

“大家还有没有要问的?”

几个妇人头对头嘀咕了一阵,而后将胡良叫到一边,小声问:

“年轻人,那个八珍丸……真能治黄脸婆?你别多想啊,我可不是给自己问的。我有个朋友,家里家外都靠她cāo)持,以前还能应付,自打生了孩子,精神头就跟不上了,脸色也不好看,皱纹也越来越多……我就是帮她问问。”

胡良想起季说过的“无中生友”,忍笑并不说破。

“八珍丸就是专门开给女人的扫黄方和美容方。感到气血两虚、面色萎黄、神思倦怠,可以试试这个。想要气血充盈、皮肤润泽、容颜不老,也可以试试这个。”

另一个妇人稍微直接点:“我倒是没觉得那么严重,就是子太弱,皮肤也终年暗黄,是不是也能用。”

“那是自然。不过我前面提醒过,不管是你们本人还是亲朋好友,感觉有相应症状的话,最好还是亲来一趟一德堂,让大夫看过再吃药,这样比较保险。”

“诶!听你的,我们这就去……”几个妇人欢天喜地的进了一德堂。

这边刚结束,胡良又被一个中年男人拽到了角落。

“那个、小兄弟啊,我想帮我朋友问问那个、那个六位地黄丸……男人过了四十,总是比较容易虚……嘿嘿,所以那个药,是不是真能……那啥?”

胡良毕竟还没成家,也不是专业的郎中,谈起这种话题难免会有些不自在,不过还是尽力绷着。

“六味地黄丸是专门用来补肾的没错,但它并没有你说的那个功效。”

看对方一脸失望,他赶忙补充道:“据我所知,有那种功效的药多是虎狼之药,而且治标不治本,六味地黄丸却可以从根上固本培元……把缺的补上,也就不会虚,自然也就用不着吃那种药了。”

“说的有道理,那我现在就去买几瓶……”

“等等!”胡良截住他,“这个药治的是肾虚,若是肾阳虚者服用,不但起不到效果,还可能加重病……所以还是先去诊室那边,让大夫看一下究竟属于哪一种比较好。”

那人看了眼排着长队等候看诊的人数,有点迟疑。

等倒是不怕,就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怪丢人的……

胡良知道他担心什么。

“这一点无需担心,现在一德堂内部重新做了规划,每个坐诊大夫都拥有一间独立的诊室,患者就诊时轮流进入,能充分保证患者的**……碍于面子不肯就医,妨碍的可是自己的健康,这一点千万想清楚。”

男人双眼一亮,拍了拍胡良的肩膀,冲他竖了个大拇指,麻溜排队去了完全把他口中那个所谓的朋友抛到了脑后。

一个老妇人适时走了过来。

“小伙子,你刚刚说那个什么黄丸,是什么人都能吃吗?我小孙子年纪不大,但经常喊着腰膝酸软,睡不着,还容易做恶梦。”

“这个药男女老少都可以吃,不过老人家,我说了不能作准,你可以把孙子带来让大夫瞧瞧,只要是肾虚的范畴就可以吃。”

“好、好,我这就回家带孙子过来……”

接下来又有七七八八的人过来咨询,胡良一一耐心解答。

询问的人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纷纷直奔店里。

刘兴林和另外聘请的两位大夫在木板隔开的简易诊室里坐诊,平安满场跑,徐来福和李式帮着招待,药童们则负责凭结完账的单据抓药。

虽然忙碌,却有条不紊。

辛子期做完新药推介就从高台上下来了,但他今天没法坐诊,还有别的要忙。

今天到场的除了这些有需求的大众以及各大医馆同行,全邺阳的富商势要也几乎都派了人来贺喜,本人亲自到场的亦不在少数。

毕竟人总是会生病的,任你钱再多、势再大,有时候在医和药面前也得适当低一下头。

当然,除了这个,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听说今天潘嘉道也会来。

知县亲来捧场,其他人自然乐意凑这个闹。

说曹cāo)曹cāo)到。

正是火朝天的时候,潘嘉道的轿子便到了。

第451章 谁占便宜

潘嘉道的到来让现场的气氛到达了顶点,人人争睹知县大人的尊容,原本还算有秩序的场面瞬间杂乱起来。

季被关山护在前倒是还好,只不过视线被更前面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她个头并不矮,然而有些人不守规矩,蹦蹦跳跳也就算了,还有不少大人驮着小孩,季早就想看看这个潘嘉道长什么样子,结果什么也看不到。

怏怏回头,正想跟关山说咱们回去吧,突然被关山掐腰举了起来。

瞬间一览众山小的季:“……”

真是好开阔的视野啊!

不仅她能看见潘嘉道,潘嘉道也往她这看了一眼呢。

再加上四周隐隐投来的怪异目光,季难得闹了个红脸,使劲拍关山的手:“快放我下来!”

关山依言将她放下:“看到了?”

季没好气道:“中年老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关山唇角微扬:“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潘嘉道年约四十,窄长脸,人精瘦,不是想象中那种粗眉方脸的正派长相,眉眼显得过分严苛了些。

他今天没有着官服,穿了一潞绸直缀,脚下是棕色绫鞋。显然,这趟是以私人份来的。

不过已足够让人眼红。

要知道,潘嘉道此人向来低调,平里是轻易是不肯出席这种场合的,毫不夸张的说比请神都难。

如今却亲来给一德堂当活招牌……一德堂是真的翻了。

辛子期出门亲迎,楼上就坐的富商势要、医馆同行也纷纷跟下楼来迎候。

辛子期抱拳:“大人今前来,是一德堂的荣幸。”

潘嘉道摆了摆手道:“一德堂推出新药是有利民生的好事,尤其你们没有自恃独家就坐地起价,反而以平价卖给百姓,这一点难能可贵,本官还要替邺阳的百姓跟你道声谢,也由衷希望新药能尽早走出关北,福泽更多的人……”

面对旁人脸上一丝笑容也无的潘嘉道,对辛子期虽然没有到和颜悦色的地步,但不难听出语气里隐隐透出的赞赏。

那些寒暄未遂的富户见状,心里暗暗决定,必须要跟一德堂打好关系。

杏林同行们面面相觑,羡慕嫉妒恨的同时,已经琢磨着第一次订单该定多少了。

和谐的场面,自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齐掌柜,咱们是不是也……”一个药童模样的人,小心翼翼的跟边瞧着十分气不顺的中年男人请示。

齐长贵哼了一声:“济世堂和一德堂的恩怨众所皆知,你觉得他们会卖给咱们。”

季恰好就站在他们后边,闻言摇头嗤笑。

可真是小肚鸡肠。辛子期已经对外说了,新药将面向所有正规医馆药铺销售,从没点名不卖给济世堂。

自己心虚不敢去买,却以小人之心揣度之,当真可笑。

“那该如何是好?这几个月咱们济世堂的风头一直被压着,如今他们又推出新药,一下还推出四种……”

“问我?我也想知道!”

自打一德堂重回邺阳,齐长贵的子就没顺当过。

一德堂最辉煌时在济世堂面前都不够看的,后来闭馆没落被生生排挤出邺阳,落脚居庸镇仍旧被自家分堂压的抬不起头来,他就更没当回事了。

也不知近半年那个辛子期是走了什么时运,先是以一款军用护手霜拔得头筹,拿下订单无数。

济世堂紧赶慢赶,终于研制出一款相似的,却发现市场已经被一德堂给占的差不多了。相比之下,济世堂的护手霜质量没其好,价格比其高,根本竞争不过。

更可气的是,一德堂紧跟着又推出了一批医疗器械。什么新型手术刀具、新型缝合针缝合线,还有闻所未闻的石膏绷带、石膏夹板。

照理说弄出这么多好东西应当严防死守才对,他们倒好,跟护手霜一样到处上门推销,都推销到济世堂来了。

齐长贵本着知己知彼的目的买了一整,原本没觉出有多稀奇,结果自家大夫试用后都夸好,纷纷催他全部换新。

城里其他医馆的反应也如出一辙,就连外府临县都慕名而来,可想而知一德堂从中牟利多少。

最主要还是在杏林中的声望。

短短时间,一德堂已经从寂寂无名到声动邺阳,离轰动整个杏林也不远了。

济世堂原是没有设备坊的,也跟着建了一个,可一切远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

刀具、缝合针依葫芦画瓢倒是没多难,缝合线以及石膏绷带等,能猜出材质,制作上却摸不着门路。

正一筹莫展之时,一德堂就开了这个新药推介会。

如果说前面的东西让人眼红、让人嫉妒,那么这四款新药的问世,则是让人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只有仰望和跪服的份了。

据说这次同新药一起推出的还有个什么轮椅,不管是伤残还是病老,总之不良于行的人都可以用之代步……

如此多的突破和成果,莫非真得了神仙点化?

“打听出这些药究竟是一德堂所研制,还是一德堂与某个制药世家联合了?”

“找旁人冒充病人试探过,他们嘴紧的很……其实咱们大可不必这样谨慎,济世堂背靠白府……”

“你懂什么!”

济世堂背靠白府不假,可白府再能耐也只是地头蛇,还做不了一手遮天,尤其是遮他潘嘉道的天。

潘嘉道亲来贺喜,又何止是贺喜,这是明摆着给一德堂撑腰。

听说他大有来头,且升迁在即,连白老爷都得小心逢迎,这个时候谁敢找一德堂晦气?

明着不行,那就暗着来。

“给我找人盯紧那个刘兴林,一德堂的变化就是从此人出现开始,新药跟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两人声音压的极低,再加上四周闹哄哄的,季听得零零碎碎,不过好在边有个耳力强的。

关山垂首附耳,逐一转述给她听,由于离的太近,气息吹拂上耳廓,总觉得痒痒的。

季捂了捂耳朵。

再往前看时,那俩人已经不见了,潘嘉道和辛子期等人也上了楼。

见没什么可看的,两人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你说,他们会不会对刘兴林不利?”

济世堂这些行为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瞄上刘兴林。如果刘兴林出了事,岂不是替她背了锅?

而且这才哪到哪?若是明年麻醉药也投入使用,济世堂岂不是会更加疯狂。

“有潘嘉道在,他们暂时不敢乱来,他们的目标只是新药,应该会使些软手段。”

“什么软手段?威bi)?利?”

见关山点头,季皱眉。

“刘兴林应该靠得住……”不过私下还是要找辛子期谈谈。

没等她去找辛子期,临关店的时候辛子期就过来找她了。

两人交流了一下今天的总体况和大致进展,季便把济世堂盯上刘兴林的事告诉了他。

辛子期让她放心,而后给了她两包东西。

一包是之前说过的分红,护手霜再加上第一批医疗器械的。

另一包则是季托他从南方找的东西,今天上午刚随车队送到。

送走辛子期,季挑眉回,神秘兮兮的看着关山,一脸“我有事要告诉你但我现在不想说”的神。

关山也不问。

还是回去的路上季忍不住了才告诉他等处理完季秀娥这摊子烂事,就给他治脸。

关山听后沉默良久,说了句:“你开心就好。”

季嘀咕:“说得好像我占便宜了似的。”

关山回首看了她一眼,未语,但明摆着就是那么个意思。

季:“……”所以她占什么便宜了?

第452章 尽早

马车经过镇上,季去布庄买了些布料和棉花。

关山顺口问了句要给谁做新衣,家里三口人好像都不缺棉衣。

季指了指疾风:“给它。”

关山一愣。

疾风的大眼睛似乎都瞪大了几分。

“看我做什么?这大冷天的,咱们裹得倒是严实,疾风什么都没有,我怕它冻着。”

关山似乎有些词穷,半晌挤了仨字出来:“它有毛。”

疾风还适时的甩了甩头。

鬃毛黝黑乌亮,飘逸且长,跟拍洗发水广告似的。可惜,就长那一道,管什么用。

“人也长头发,不照样得穿衣服。”

其实季清楚,对于大部分健康的马来说,只要没有胡乱修剪过毛发,不需要马衣也是可以安全度过寒冬的。

但疾风之前的体状况那么差,才刚养好没多久,还是小心为上。

季拍了拍疾风的大脑袋:“有一种冷叫做你娘觉得你冷,你娘虽然不在了,我好歹是你半个名义上的主人,哪能天天看你这样奔呢?你不冷我看着都冷。”

她坐在车厢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关山也被她捂的严严实实,只有疾风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良心上过意不去。

关山看着她,有些一言难尽的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它每天跑这么远的路,许是不冷的。”

季挠了挠下巴:“那就等它不运动时穿,比如夜里睡觉。而且我觉着最近也该下雪了,下雪的时候穿也行。”

她这明显是打定主意了。

关山和疾风对视一眼,疾风丧丧的垂下了头。

吃罢晚饭,检查了一下大宝的功课,待故事时间结束,大宝睡下,季才回到自己屋。

关山推门而入时,季正盘腿坐在炕上数银子。

“今天辛子期给我分了一次账,你猜有多少?”

关山的目光从那一包零散银子和几张大额银票上扫过,没有任何停顿,倒是盯着她一脸财迷的样子看了许久。

季伸出一个巴掌在他面前晃了晃:“五百两!”

自从天气转冷,护手霜的订单量就屡创新高,所得利润不止邺阳本地,而是整个关北地区,连南方一些缫丝坊、染布纺之类的作坊也都下了订单。

而比起护手霜,他们推出的第一批医疗器械在南方所占市场份额更大,销售业绩是当地的好几倍。

南北两地同时回款,她猜到分账时不会少,但没想到能有这么多,而且还是在确保制药坊和设备坊都有足够周转资金的前提下。

要知道,设备作坊六月份才将开始,尚不满半年……

前阵子辛子期还说这次分账不会给她多分,差不多只够填填买店铺的窟窿原来竟是玩笑之言。

而那句不要“不要小看了咱们的生意”,才是真话。

季从没小看过自家产品,也一直很有信心。

她只是没想到辛子期会把销售网搭建的这么快,即便多数是他父祖辈留下的,从修复到重新启用也不是易事。

如今他们的生意是真的打开了,以后何止是财源滚滚来啊。

新药这个月刚刚推出,分红估计要等到明年。

不,已经不能说是分红了。

自她拿出那四张方子,在辛子期的坚持下,制药坊的分成比例改为了七三,紧跟着辛子期又让出了管理权。

严格来说,如今制药坊算是已经划归到她的名下。

设备坊是辛子期给她分红,制药坊则是她给辛子期分红。

这么一来倒也有个平衡,不过从长期来看,还是她占了便宜。毕竟制药业的暴利,远比想象中还要暴利百倍。

再加上新推出的轮椅,还有推出在即的局麻药,以及明年下半年预计就能推出的全麻药……

之前买店铺加装修,她的小金库只剩了一百五十两不到,刨除广告单、包装纸、采买食材以及酿制酱醋的原料,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开销后,差不多剩下一百来两。

那一百来两挪作季氏味业的流动资金,季的小金控却是空空如也。

好在脱水蔬菜七七八八的剩了五十两下来,如今又突然多出五百两,季瞬间膨胀了她现在算是小富婆一枚了吧?

这些钱如果不胡乱花,养老应该是没问题了。

更何况调料店的生意如今也上了正轨,每天稳定两三两银子的入账,一个月少说也有百十两的流水,只要不突然倒闭,完全不愁坐吃山空的问题。

季越盘算越心花怒放,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

关山进门之前,心谈不上多好,但进来这么一会儿,看着季噼里啪啦打着小算盘,而后笑眯了眼的样子,心底的沉郁渐渐散去。

“明天带上大宝,咱们去邺阳血拼一下……”

季还在盘算钱该怎么花,关山忽然开口。

“明天我要去个地方。”

季愣住:“你能去什……不,我的意思是,你要去军营?”

除了军营,季实在想不起关山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关山沉默片刻,道:“还记不记得那个隋家马场?”

季想了想:“之前马市遇见的想忽悠你去做工的那个老头?”

关山点头,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

“你要去隋家马场?你……”

她如今已经不必为银钱发愁,关山却还是没放弃去马场的念头。

也对,一个大男人给自己驾车,好像是大材小用了些。

就算自己不在意,他也会从别处听到闲言闲语,男人的自尊心,终究不是那么好妥协的。

不过换个角度一想,关山要找工作,是不是也就意味着短时间内不打算走了?

像他之前说的那样,男人理该养活家小……

季把手一拍:“批准了。”

不过她得另找个车夫才行。

“不用。”关山看出她在想什么,“暂时不用找车夫,我明天见个人就回来。”

季听他这么说,以为他只是先去看看,年后才去马场工作。

“早晚还是要找……”

“过完年,我教你。”

“教我?”

老实说,季不是没想过自己学,但前世去草原旅游时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过,留了点影。

然而对上关山不容质疑的眼神……

“行吧,那你明天何时回来?”

“尽早。”

第453章 回来

黄骏平早起给季秀娥喂下药,待她睡下,就坐村里的骡车去了邺阳。

进城后,一路打听到季氏味业所在的东大街。

等到了门前,反而犹豫了。

到底该不该说……他在店门口徘徊了半,都没有拿定主意。

小舟注意到异常,跑出来,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忙。

黄骏平攥着拳头,压下转就走的冲动,问:“你们东家在不在?”

“不巧,我们东家这会儿不在店里。”

“不在店里?”黄骏平不自觉拔高了声音,“那她去哪了?”

小舟心生戒备,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

“你若是有事可以跟我说,或者你留下名字,等东家来,我帮你转达。”

他要说的话可没法通过别人转达。

黄骏平又问:“那她夫君在不在?”

小舟摇头。

黄骏平也猜出他是把自己当成别有用心之人了。

“小兄弟,我不是坏人,我、我是你们东家的表哥,虽然不是亲表哥,但……总之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说,不能耽误,不然怕是会出事……”

小舟见他脸上的焦急不似作伪,道:“你既是东家表哥,怎么不去她家找她。”

黄骏平倒是想,关键黄骏才就在大丰村,两人万一撞上……等等!

“你是说,季今天没来店里,和她夫君在家歇息?”

小舟没点头也没摇头。

黄骏平当做是默认,长松了一口气。

“那没事了……”

两人都在家,季有夫君陪着,黄骏才应该找不到机会下手。

明天他再来一趟便是,还来得及。

小舟目送他走远,心想这人应该真是东家表哥。

不过他没说真话。

东家确实没来店里,师父却是来了的。

他把卤味送到后就驾车去了别的地方,并没有回大丰村。

应该只有东家一人在家。

关山要用马车,季今天就没去邺阳,权当给自己放了天假。

原本想拿上棉花和布料去求助谢寡妇,想到她这几天也是连轴转,西河沟那边人员刚培训好,歇半天,下午还要带人卤东西,也累的,就作罢了。

她近来没少缝补东西,针线上多少还是有点进步的,一件马衣应该不在话下。

不就是四四方方,外加一个围脖嘛。

说做就做!

尺寸是一早就量好的,季回想了一下缝被子的大致流程,决定就按那个来。

裁布、填棉、缝合,忙了一头汗,快到中午时,一个厚薄适中的小被子终于成形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牵强,但勉强也算是形似,歪扭是歪扭了点,好歹摆脱了她早期的抽象魔幻风。

季个人表示满意的,又在被上走了几针,长方形的马衣便大功告成。

围脖就算了,太累人了,再说疾风脖子上的毛那么长,也用不着。

自我说服完,将成品拿给大宝和季明方看。

两人半天没吭声,最后还是季明方违心的夸了一句。

吃过午饭,想起关山还带着不合手的手,就花了一下午逢了副新的出来。

大宝见状,带着自己那副旧手,在季面前晃悠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季看不下去,答应也帮他做副新的,才满意的回屋。

两幅手全部赶出来,天色已经微黑。

关山依旧未归,季的心渐渐悬了起来。

难道马场那边太缺人,不愿意等到年后,直接就把人留下了?

那关山至少也应该回来说一声才是。

还是路上出了……不会不会,关山驾车这么久,从来没出过意外。

应该只是耽搁了。

晚饭过后,天已经黑透。

季坐在西屋炕上,一边心不在焉的给大宝说着故事,一边分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而直到大宝睡着,也没任何动静传来。

季回屋睡觉前,给院门落了闩。

夜色已深,关山回来的可能微乎其微,家里只有她和大宝,一直留着门也不安全。

想是这么想,躺到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若真的只是耽搁了倒还好,怕就怕出了什么事,或者那个马场有问题?

不行,明天一早她得去马场一趟……

东想西想,辗转反侧,终于熬不住睡了过去。

同一时间,季家老宅的院门悄悄打开,一个人影从里面闪了出来。

那人影绕行到屋后,下到废弃的地窖里,不多会儿便将两个带盖的大木桶提了出来。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背上也多了个鼓囊囊的东西。

带着这些东西,直奔村子的东北角而去,不多会儿便到了季的宅子前。

放下木桶,沉沉夜色里,人影发出一声狞笑。

“上路吧,季。”

季睡觉一直都警觉的,但自打关山入住,许是知道有人看家护院的缘故,心安了下来,就长长一觉天亮。

今天一直悬着心,睡的就不怎么踏实。

隐隐的,总感觉黑暗中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起初还以为是梦里,慢慢又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

季骤然睁眼,猛地坐起,还未来得及叫出声,嘴巴就被一只粗粝的手掌给捂住,紧跟着她整个人便落入一个略带凉意的怀抱。

“是我。”

“关、关山……”季惊魂甫定,大喘着气。

关山垂首,贴在她耳边,哑声问:“我吓到你了?”

确实有一点……刚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恶贼入室,不过感受到他气息的一瞬间,这种恐惧便没有了。

定了定神,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你在这,我总是会回来的。”

季觉得自己肯定是睡迷糊了,她怎么觉得关山在说话?

“你、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关山突然沉默下去,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的拥进怀里。

季两只手僵在半空许久,缓缓落在了关山的腰侧,轻轻回抱住了他。

关山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不愿意说,她便不问。

不管如何,他总是回来了,回来了便好。

神经不再紧绷,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就这样任由关山抱着,季重新变得昏昏睡起来。

这样的寒夜,抱着季软软的体,聆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关山心底的戾气和冷意一点点压了下去。

“季,记住我的话。”

季嗯了一声,过了会儿,带着浓重的鼻音问:“什么话?”

关山替她理了理鬓边的头发,正要说什么,突然顿住。

侧首看向东窗外,眸底的温瞬间消失,双目寒光四溢,直如夜隼一般。

“怎么不……”

话未说完,季感到颈间一痛,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关山将昏睡的季放进被窝,细心的给她掖好棉被后,转出了东屋。

前院东墙下,大黄带着甲乙丙丁站成一排,齐齐昂首仰视着墙头。

听到后有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尾巴甩个不停,似乎有些焦躁。

关山来到东墙下的瞬间,四五只燃烧的火把同时扔了进来。

第454章 去死吧

黄骏才还以为要等很久。

他自己都没想到,在来大丰村的第二,机会就送到了面前。

一大早起来,他有意无意的往村口转悠,恰巧就看到那姓关的驾着马车经过。

有个早起拾粪的大娘,好像有事要找季,以为季在车厢里头坐着,就冲着车厢喊了几声。

无人应声。

关山勒马,告诉她季今天不去邺阳,让那大娘有事可以去家里找。

黄骏才觉得简直天都在助他!

不过他没敢高兴太早。

季虽然独自在家,却未必是一个人,听说季明方每天都会上门跟她那个便宜弟弟学认字,而且那一带虽偏,却也时常有人经过。

白天终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但谁敢保证那个姓关的什么时候回来?

若是他下午便回,岂不是坐失良机?

黄骏才坐立难安了一整天,一直在村口到季家那条路线上徘徊。

直到天都黑透,季明方从季家离开,他才确信,那个男人今晚是不会回来了。

又忍到三更过后,待季家所有人睡熟,估摸着季也已熟睡,才备齐家伙事而来。

就为了准备这些东西,他去镇上买了一大车吃穿用度之物作为遮掩,可把康婆子高兴坏了,钱自然也没少花,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去死吧!”

黄骏才将自制的火把浸染上桐油,点燃后,抡圆了胳膊扔进院子。

娘说过,季住在东屋,所以他特意选了这个位置。

恨只恨院墙是砖瓦的,房屋也是砖瓦的,若还是以前的破窝棚、篱笆院,只需将桐油浇上去,瞬间便能烧成一片,又何须像现在这般麻烦。

上回被咬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不敢冒冒然翻墙,只能用这种法子。

扔进去十支火把,不知有几支能撞到易燃物上。其实也不需要多,只要木门和木窗烧着……

还有那几只该死的狗!

所谓“狼怕火烧,狗怕猫腰”,这一院子的恶犬,连加了药的包子都不吃,都说狗似主人型,猫腰怕是也唬不住它们。

不过狗也是怕火的,和狼一样,它们天生就对火恐惧,看见火光一般都会远离,甚至变得暴躁,绪失控之下,说不定还会反咬主人。

即便烧不死季,让她被自己养的狗咬死似乎也不错。

就算这两种方法都没能致季于死地,他还带了刀,到时狗已不足为惧,他就可以大摇大摆的翻进去,亲手了结季。

总之无论如何,今晚都是季的死期。

没人救得了她。

她必须死。

想到这,黄骏才呼吸急促,又点燃一个火把,甩手扔了进去。

然后奇异的事发生了。

他明明看着火把进了院子,不知为何又反弹了回来,幸会他闪的快,不然差点砸到面门。

更让他瞠目的是,之前扔进去的那四五支也是一样的况。就仿佛被什么东西cāo)控了一般,全都原路飞回,而且直冲他而来。

他狼狈躲闪之下,还是被其中一只砸中,衣袖瞬间燃烧起来。滚地一通扑打,这才将火苗扑灭。

鼻尖萦绕着衣物烧焦的味道,黄骏才绷紧了神经,爬站起,盯着漆黑的夜幕大喝。

“谁?谁在装神弄鬼!”

对方显然没有故弄玄虚的兴致,他话音方落,便看到一团黑影纵跃上墙头。

从墙头飘然而下时,更是一脚踹中其腹部,将其踹出丈把远。

黄骏才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灼烧,趴在地上苟延残息了许久都起不了。

关山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支火把,朝他走近。

每近一步,黄骏才的瞳仁就缩紧一分。

他只见过关山一面,可关山这张脸太有标志了,让人想忘都忘不掉。

尤其此刻,在窜动的火苗映照下,那张疤痕纵横的脸,更是如索命的厉鬼一般。

“不可能……”

他怎么会在?他不应该在啊。

关山看着他,明明无甚表,偏让人浑发冷。

“你早该死了。”

黄骏才根本连呼救的余地都没有,眼睁睁看着那只脚仿若携了万钧之力,直冲他咽喉而来。

他大张着眼,仿佛已经听到了喉骨碎裂的声音。

然而想象中的场面迟迟没有发生,在距离他脖颈仅一指之际,关山收回了脚。

黄骏才原以为自己不怕死,然而生理反应骗不了人,这一刻,他汗出如浆。

然而他不愿露怯,还在逞英雄。

“你不敢杀我!杀了我,你也要死!”

关山懒理他的吼叫,侧首看向某个方向

“出来吧。”

黄骏才一愣。

什么出来,他在让谁出来?

这人莫不是个疯子,还是想成心吓他?

“劝你别白费功夫,我不吃你这,赶紧……”

叫嚣戛然而止,黄骏才瞪大了双眼。

他看到了什么?

浓浓夜色中,凭空出现了两个人,一高一矮,手中持剑,且俱是黑衣打扮。

他们是谁?怎么那么像索命的无常!

黑衣人也在暗暗惊疑。

不明白关山是如何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又是何时发现的。

关山眼底泛着冷意:“我若晚来一步,他们姐弟二人已不知是何下场,届时你们万死也难赎其罪。”

黑衣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回道:“是我二人疏忽,我们这就将人处理。”

关山没有什么表示,只道不要脏了这里。

黄骏才哆嗦起来:“你、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

关山冷眼看他,声音无甚起伏:“送你回家。”

黄骏才不会天真的以为他真要送自己回家,危急时刻,本能让他一边向后方爬行一边高声大喊。

“救命!救命啊!杀人了!杀……”

矮个黑衣人几步上前,以掌为刃,将乱吼乱叫的黄骏才劈晕了过去。

然而现场的气氛并没有松缓下来,反而愈发紧绷。

就在高个黑衣人的利剑即将出鞘之际,手腕蓦地一麻,剑又落回鞘内。

“我要见你们主子。”关山道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高个黑衣人的语气已然渗了杀机。

“冯恩出京不易,我休书一封,你们帮我送至便可。也免得你们费工夫查我,以致于险些误了正事,你说是不是,蒙货郎。”

高个黑衣人听他直呼督主之名,愣了愣,伸手拉下罩面,果然是那个常往村里来的挑货郎。

“你究竟是何人?”

“这个你无需知晓。只需告诉冯恩,我手里有他最想要的东西。此外”关山负手转,“无论事将来如何走向,不许动季分毫。”

第455章 凶手是她

季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坏了!”

慌里慌张的起炕穿衣,跑进灶房正打算洗漱,撞见关山在烧锅。

“起了?我煮了粥,洗漱好差不多就能吃了。”

“吃什么吃呀,这都什么这时候了?”季急的直拍自己脑门,“我怎么会睡过头呢?你也不叫我,这下完了,卤味还没送过去,等赶到邺阳也来不及了。”

“既是来不及,就无需急。”

“你说的倒是轻巧,卖得好好的,突然断了一天,很伤人气的……我怎么就睡过头了呢,不应该呀……”

关山把灶膛里的最后一根柴撤掉,起按住手忙脚乱的季。

“昨一早我送了两天的分量去邺阳。”

季停下,将信将疑:“真的?”

稍后想想,关山又不会骗自己,他说是,那必然是了。

现在是冬天,卤味得住放,再说后院留的有卤水,张翠翠也知道怎么加和重卤,他们晚去些时候也不要紧。

“不早说!”

季没好气的瞪了关山一眼,慢悠悠的刷完牙洗完脸,又炒了一叠咸菜,关山帮着把饭盛好。

大宝刚好跑步回来,一额头的汗,不过板确实结实了不少,而且瞧着个头又拔高了。

一家三口坐下吃饭。

季抬筷子夹菜时,突然嘶了一声。

“哪里不舒服?”

关山放下筷子,大宝也略有些紧张的盯着她。

“没事,没事。”季一只手捂着右侧脖颈,有些纳闷,“应该是昨晚落枕了,有点酸疼。”

关山顿了顿,捡起筷子。

季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你昨夜为何那么晚才回?”

“与对方话很投机,不知不觉多聊了会儿,没注意到时间……下次不会了。”

不会让你提心吊胆,也不会再让你陷于危险之中。

话很投机?季表示怀疑。

他昨晚回来明明一的低气压,得多投机才能谈成那样?

不过就算自己问,想必他也不会说,而且眼下也不是谈那些的好时机。

“那你怎么进来的?院门和堂屋门都落了闩,我也没听见叫门声。”

一直默默吃饭的大宝,闻言斜了关山一眼。

昨晚故事时间,他见阿姐心不在焉,就装作困乏的样子,让她早些回屋歇息。

他自己则过了许久才有睡意。

结果刚闭上眼,就听到西屋的窗户被敲响。

声音极轻,三长两短。

原想置之不理,但左右权衡之下,还是憋着气开了门。

堂屋门刚一打开,高大的影就闪而入。

在进东屋之前,总算还知道看他一眼。

“回屋睡,别惊醒你姐。”

他愈发气闷。

也不想想让阿姐悬心了一夜的是谁?这么晚回来,究竟是谁会惊醒阿姐?

之后他隐约听到院外有动静。

没过多大会儿,就听到堂屋门再次打开的声音。

他也跟出堂屋,却被勒令不许掺和。

眼见关山纵出了院墙,阿姐还在熟睡,他有些不安。

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却知道不是好事。

守在堂屋门口,静静的等了许久,关山才再次从高墙跃下。

见到他,还是那句“回屋睡觉”,然后进了东屋。

这回直到他睡着都没有出来。

大宝心底依旧排斥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的事实,但他知道,阿姐不讨厌这个人。

他长大了,得懂事,他也想让阿姐开心。

但这个人显然有什么在瞒着阿姐。

关山回看了他一眼,两人无声的对视了会儿,以大宝埋头吃饭而告终。

饭后,季正想催促关山快着点,院门就被人拍响。

听上去闹哄哄的,这是出了什么事?

季正想去开门,关山拉住她:“我去。”

门闩刚刚拿掉,院门立马被人撞开,一把剪刀迎面刺来。

关山擒住对方手腕,一个反折,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剪刀掉落在地。

季万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季秀娥,而且进门就行凶。

刚刚开门的若不是关山,是她,或是大宝,怕是躲都躲不过。

大惊之后只剩大怒,她几步上前,挡到关山前面。

“你是疯了吗季秀娥!”

季秀娥披头散发、形容枯槁,只一双眼冒着诡异的精光,像个丧失了理智的疯子。

可她是清醒的,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要杀了你这个jiàn)人!我早该杀了你的!你还我儿子命来!还我儿子命来!”

明明被关山折断了一只手腕,她却不知道疼似的,嘶喊着就朝季扑来。

关山一把将季拉向后,季秀娥也被随后赶来的康婆子和朱氏死死拖住。

“秀娥啊!秀娥!你到底咋了,你倒是跟娘说啊,你别干傻事了,你不能干傻事了……”

她听人说大闺女来了,而且直奔季家,就知道不好。

一刻也没敢耽搁,结果还是晚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杀自己的侄女,这还咋说得清哟!

村里跟过来的那些人确实个个目瞪口呆。

他们见季秀娥进村不去娘家,反倒直奔东北角而去,就知是要找季麻烦。

往常这个时候季早去县城了,所以大家也没当回事,就想跟过来看看,这季秀娥到底又来闹啥。

莫非这回是想让她那小儿子当账房?

没想到的是,季今天没去邺阳,而季秀娥一见面就亮了剪刀。

这是奔着索命来的啊!

“疯了疯了,这老季家的大闺女真是疯了……”

“好险!刚才开门的若是丫头,说不定已经没命了……”

“就因为西河沟的事?至不至于啊……”

“娘哎,丫头再咋说也是她侄女,失心疯了吧她!”

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季秀娥都充耳不闻。

她挣扎着,踢踹着,两只眼睛始终恶狠狠盯着季。

“你赔我儿子命、赔我儿子命……”

季明明是有理的一方,愣是被她看得寒毛直竖,心里十分莫名其妙。

听到她的话,还以为她说的是黄骏杰,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合着她死了个儿子,普天下的人都有罪,尤其二房一家,个个都得陪葬是吧。

“你儿子怎么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康婆子想起上回去黄坂村,季秀娥关门跟她说的那些话,也跟着变了脸色。

“秀娥这是干啥啊?骏杰死了那些年了,你千万想开些,谁都不看你也得看看骏才……对,骏才,他知道你来肯定高兴坏了,快跟娘回去……”

她这么说是想提醒季秀娥,她若是做了傻事,骏才就没娘了。

谁知季秀娥听后变得更加歇斯底里。

“骏才死了!骏才死了!骏才死了!”

康婆子以为她是糊涂了。

“骏才就在家里,还没起炕,你瞎说啥,哪有咒自己儿……”

“娘。”朱氏脸色发白,打断康婆子的话,“明茂刚刚去找骏才玩,没见着他人……”

“没见着人?咋就没见着人?许是出去转悠了,这孩子没事就喜欢瞎转悠……”

康婆子越说越没底,不知为何,她隐隐信了季秀娥的话。

“秀娥……你把话说清楚,骏才他到底咋了?”

“骏才他死了,他被活活烧死了!”季秀娥伸手指着季,目眦裂,“凶手就是她!”

第456章 可能不可能

季秀娥的话震惊了围观众人,也包括季。

黄骏才死了?

真死了?

季本能觉得这是季秀娥挖的坑,亦或者她察觉到了什么而作而的反击?

恰在这时,黄骏平赶到了。

他拨开人群挤进来,煞白着脸看着季:“是真的。”

黄骏才不在的这两,黄骏平为了就近照顾季秀娥,没有回磨坊,就住在黄骏才的屋里。

今晨起,他打算还像昨天一样,喂季秀娥喝了药,然后再跑一趟邺阳。

那会儿天刚蒙蒙亮,季秀娥还睡着,做饭也有些早,他就想去磨坊看看。

结果一推开院门,就看到门口横放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早上有雾,看东西不甚清,他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走近细观。

不怪他如此反应,联想到近来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心里真是想不打鼓都不行。

他以为这回又是什么“孽报”警示。

谁知没有警示,直接就孽报了!

等认出来那黑黢黢的东西是具尸体,而且还是黄骏才的尸体时,他吓得三魂出窍,直接瘫坐在地上,半天无法言语,也无法动弹。

脑子恢复运转后,啊啊大喊了几声,手脚并用、爬起来就去喊里正。

待他拽着里正过来,黄家门口已经被围得严严实实。

季秀娥也起来了。

她就坐在那具尸体前,不哭也不闹,瞧上去竟是病好了。

若是别家发生这种惨事,村里人肯定多有同。

然而这事发生在季秀娥家,围观的人全都是讳莫如深的表。

没有人觉得蹊跷或者冤枉什么的,或者说,经过之前的铺垫,他们觉得黄骏才的死完全在意料之中。

又有人提起了那块血字墓碑

“母债子偿啊……”

“死了一个儿子,这又死了一个……”

“都说了血债是她欠的,咋就报应不到她上?”

议论纷纷,就连黄坂村的里正也觉得晦气又人。

但村里死了人,他作为一村之长又不能不管,只好强制安排了几人治丧的老手,让他们帮忙去镇上买寿材置寿衣。

季秀娥跟个泥塑的木偶一样坐那不动,也不理人。黄骏平无法,只能出面打点所有事宜。

棺材和寿衣买来,大家伙帮着穿衣装棺时,季秀娥突然不见了踪影。

黄骏平发现后,猜到她会来找季,这才紧忙追了过来。

听完他的陈述,季终于相信了黄骏才已死的事实。

“他是怎么死的?”

黄骏平看了眼惨惨盯着季的季秀娥,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直言。

“烧死的,旁边有两个装桐油的桶……”

桐油浇在上,活活烧死在自家门口?

季仅是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就不打了个寒颤。

自打确定了黄骏才就是鸡冠山推她滚下山坡的人,又经历了西河沟恶犬袭击事件,她确实巴不得这个小毒物早点死。

但万万没想到是这么惨烈的死法。

季并不认为黄骏才那种人会突然想不开自杀。

若是猝死,还可以说是意外,活活烧死……那是人为无疑了。

也难怪季秀娥会发疯。

但她跑来这发疯,就是找死。

正愁找不到机会,机会说来就来。

“死了儿子是让人同的,但这不是她持刀行凶的借口。”

季话说的刻薄,眼神也十分挑衅。

刚冷静片刻不到的季秀娥再次癫狂起来。

“分明是你下的毒手!是你杀了骏才!”

季嗤笑出声。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还觉得他是自焚呢。”

“骏才离开家的时候还好好的,他没道理自焚!”

“那你口口声声说人是我杀的,证据呢?”

“就是啊!证据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根本没人相信季秀娥的话。

便是季名声最差那会儿,说她杀人也是没人信的,更何况是风评扭转声望升的现在。

“知道你这个当大姑的看丫头不顺眼,但也不能啥屎盆子都往她上扣吧?”

有帮她说话的,自然也有搅屎的,麻六姑和苟剩婆娘就是带头的两个。

之前季面向全村招工,她俩去了几回都被双双刷下,看着别人成天喜气洋洋的上工赚钱,眼红嫉妒之余,心里认定了是季记仇的缘故,巴不得她倒霉才好。

“说也奇怪,昨天傍晚我还在咱们村看到过骏才,听康婶子的意思,昨夜他也是歇在老季家的,老季家离这可不远……”

麻六姑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的瞄着季。

苟剩媳妇跟着道:“还能咋死的,她克死的!”

麻六姑扯了她一把:“这回可不是克死的,这回是明明白白的杀人啊,要偿命的。”

苟剩媳妇回过味儿来,连连点头:“对!是杀死的,就是她杀死的!”

麻六姑装模作样的叹气:“你说好好的一个后生,咋说没就没了呢……”

村里人都知道这俩婆娘和季有多不对付,是以并没把她们的话当真。

不过想想也奇怪的,昨晚上还歇在大丰村,大早上就死在了黄坂村……怕不是有鬼吧!

季先看向麻六姑:“你刚刚说了,昨天傍晚还见到黄骏才。”

又看向康婆子:“你也说了,他吃完晚饭就进屋歇下了。”

最后看向季秀娥:“所以说,从夜间到晨起这段时间,就是黄骏才的死亡时间。按照常理推测,他最后出现的场所,以及尸体出现的场所,这两个地方更容易产生凶手吧?”

“你啥、啥意思?”

朱氏直觉不好,果然

“意思很简单,黄骏才最后出现在季家,尸体出现在黄家,所以凶手大概率上,要么出自季家,要么出自黄家,要么就是他自己。”

说到这,季停了一下,眼神瞥向黄骏平。

第一时间出现在凶案现场的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

而凶手在杀人之后,百分之九十的概率还会回到现场。

综合这两点,这个黄骏平也很可疑。

黄骏平看出了她的怀疑,脸色一白,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朱氏就没那么存得住气了。

“咋可能是季家!我男人前几天崴了脚,老四平里杀鸡都提不起刀,剩下一屋子老的老小的小,咋可能是季家!”

这个屎盆子可千万不能扣到季家头上,就算凶手真是季家的人……那也不行!

老季家若真出个杀人犯,以后明茂在村里哪还抬得起头?

“所以呢?你们不可能,我就可能?”

季目光如炬,逐一扫过康婆子、朱氏、麻六姑、苟剩婆娘,最后定格在季秀娥脸上。

“我确实提得起刀也杀死过鸡,但杀鸡跟杀人是两码事,这一点相信大家都有数,在场妇人有几个是没杀过鸡的?而且黄骏才也不是被刀砍死的,他是被火烧死的。”

朱氏支支吾吾:“反、反正我们没杀……”

“那就算我杀的好了。”

季一语,石破天惊。

第457章 都是帮凶

“丫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是就是,千万不能胡说呀……”

众人纷纷劝解,季秀娥紧咬牙关。

关山就站在边,季无所畏惧,慢条斯理继续往下。

“即便我有能耐杀死一个比我壮实得多的男子,那么请问,我是什么时候杀的?又是什么地点杀的?”

“刚刚麻六姑说,季家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无非是想说,黄骏才来找我,被我反杀,亦或者我跑去季家找黄骏才,把他杀了。

第一种没什么好说的。黄骏才若敢大半夜往我家闯,不用我动手,我家几只狗就能把他撕成碎片。

第二种更没什么可说的。就算我脑子进水,夜半三更潜入季家放火烧人放火啊,总会闹出点动静的吧?季家就没一个人听到?莫非你们都是死人不成?”

“还有,杀人现场呢?火烧后的痕迹呢?我总不至于带着抹布提着桶去,杀完又把痕迹都冲洗干净了吧?”

“再者,季家离我这确实不远,我这离黄坂村可不近,我就算吃了大力丸,也没法把个死人从大丰村扛到黄坂村。

还是你们觉得,我提着满满两桶桐油,一路追在黄骏才后面,直追到他家门口,让他站住别动,然后浇在他上,把他给烧死了?

他有那么废物吗?你们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

“时间说不出、地点对不上、路程不合理,什么证据都没有,就红口白牙跑过来说我是凶手,怎么,佛祖给你们托梦了?”

季一连串的反问,堵得麻六姑和苟剩婆娘哑口无言。

众人心知不该笑,还是忍不住喷笑出声。

想想还真是,黄骏才个头虽不算多高,好歹也是个男的,力气又哪里是季能比的?

“就算你做不到,不代表他做不到!”

季秀娥突然伸手指向关山。

麻六姑赶紧道:“就是!你男人他人高马大的,想杀人不跟宰小鸡似的?你家还有马车,从这拉到黄坂村轻轻巧巧的事。”

“不可能是他。”

季想都不想,断然反驳。

昨天早上在村口跟关山搭话的那个大娘正好也在。

“人家一早就驾车去县城了,我亲眼看见的,咋可能是他。他也没理由要杀黄家小子呀……”

苟剩婆娘撇嘴道:“季看不惯,他帮自己媳妇杀个人,这还需要什么理由。”

“不需要理由,总需要证据。还是那句话,证据呢?

关山出村,是有人亲眼见着的,他去邺阳送货,店里的人也可以作证,之后他去隋家马场,待到天黑……”

想到关山昨晚回来的时间点,季心底突然一沉,

微微侧首,看向关山。

关山看她的眼睛如往常一般,镇定且平静。

“不是我。”

他说不是,那必然不是。

季松了口气,但心知晚归这点很容易被拿来做文章,干脆绕过这个话题,化被动为主动。

“总之我相公昨天一天都在外奔波,他有不在场证明,而且全程都有人证,想诬赖他还是省省吧。

我倒是听说黄家近来颇不太平,一会儿猪撞墙,一会儿老树倒的,说不定是有人做了孽,累及儿孙呢?”

她这么一提,就有人想起来了。

“前些子我去黄坂村走亲戚,听他们村的人说了……哎呦可邪乎了!她家大儿子的坟都被悍雷劈了道口子,这不是做了孽是啥?”

“我也听了点风声,一个过路的道士说,季秀娥住的地方是煞气聚集之地,还说里面的人手染鲜血、血债未偿……依我看啊,她这小儿子指不定就是被煞气给反噬了?你想啊,畜生该死的都死光了,可不得轮到人了?”

“娘哎!这么吓人?到底欠了啥债啊……”

“我倒是隐约听说,那黄骏平的坟被劈当天,季秀娥大骂季连柏和卫氏……”

“骂人家干啥?又不是他俩降的雷,真是稀……”

话到这,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是啊,季秀娥为何要在长子的坟前痛骂二弟和弟媳,总不会无缘无故吧?

那雷也不会无缘无故说降就降。

或许……季秀娥欠的血债,跟二房有关?!

无数双视线不可置信的看向季秀娥。

季秀娥不言不语,一径盯着季。

季不躲不闪,回视着她。

“往事确实不堪回首的,你既然不想面对,那就由我来说,要是有说得不对的地方,欢迎指正。”

话落,视线移向一旁明显六神无主的康婆子。

“,我爹当年怎么死的?”

自打老二的名字被提起,康婆子就开始冒冷汗。冷不丁被季这么一问,更是直接打起了摆子。

“你爹是、是回家路、路上,摔、摔死的……为、为啥问这个?”

“不年不节,他为何会突然回来?”

康婆子眼神飘忽,左右躲闪,已经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季静静看着她,目光由嘲讽转为冰寒。

看来她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自己女儿害死了儿子一家,可她选择了隐瞒。

好啊,好得很。

那就再让她送一次黑发人,细品一品其中的滋味。

“让我来告诉你吧。

我爹原本在邺阳做得好好的,季秀娥非要他辞工去临县,因为她男人欠别人钱,刚好那家人起新屋需要木匠,她就把我爹弄过去以工抵债。

我爹念在手足之,去了。

黄骏才也跟了过去,说是想跟着我爹学手艺。

某天,黄骏才突然告诉我爹,我娘病了。

我爹着急,立马就要回村,黄骏才适时帮他借了辆骡车过来。

谁知行至半路,骡车突然散架,我爹被从疾驰的车上甩下去,当场摔成重伤……

,你有没有想过,好好的骡车,怎么说散就散?怎么就那么巧,偏偏我爹驾着的时候散了?

还有啊,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那段时间我娘体好好的,根本没生病,家里也没托人送过口信,黄骏才他为何要骗我爹?

他这是顽劣吗?不,他根本就是想要我爹的命。

那辆骡车他事先做了手脚,他料准了我爹会出事!”

康婆子摇头:“不、不……”

季根本不给她辩驳的机会,接着往下。

“我爹被抬回来的时候虽然没了意识,但郎中说了,还有治的可能。

爷原本都打算把人送去镇上医馆了,你们为何又突然反悔?

因为季秀娥来了。

她告诉你们,我爹救不回来了,与其把钱白白往里砸,不如省下来给季连樘读书。

这话是我和娘亲耳听到的。

我娘给你们磕头,磕了满头的血,求你们给我爹请大夫。

最后你们终于点了头。

可是晚了,已经晚了,我爹死了。

他是被黄骏才和季秀娥联手害死的。

他们母子俩是元凶,而你季家除大房外的所有人!听清楚了,是所有人都、是、帮、凶!”

第458章 追夙因

康婆子搀着季秀娥的手突然松开,俩手在前乱摆。

“不是我,我没想害死老二呀!我虽然气他娶了卫氏,可我没想他死啊!

都怪卫氏!她没进门之前,老二啥都听我的,那时我除了老四,最疼的就是他,我咋可能害他!

可自打他娶了卫氏,就变了样,处处围着那个女人转,连我的话也不肯听……我气归气,但他到底是我生的,我咋可能要他命啊?!”

康婆子慌了神,话里话外撇清的只是自己,甚至变相坐实了季的说的那些事。

“我爹是你亲生的,你都可以在他重伤待治时,因为疼惜银钱而撒手不管,也难怪你们能眼睁睁看着我娘由一场小病耗到油尽灯枯。

她本不至于死的,季秀娥来了一趟,你们就信了我娘得的是痨病……她是被季秀娥害死的,更是被你们生生耽误死的。”

朱氏想起来了。

当时季秀娥过来,信誓旦旦的说卫氏得的是痨病,会传染……

不然的话,就算公婆再不喜她,也不至于把人赶去牛棚……

朱氏打了个激灵,慌忙撒手,往旁边退了好几步。再看季秀娥时,就跟看什么有毒的东西一般。

此刻已没人再阻止季秀娥,她也没再试图扑打季,看来往事果然是醒目又醒神。

“让我想想你之后又做了什么。

你花钱雇了个相师,介绍给朱氏,朱氏把那相师领进季家转了一圈,紧接着便传出我命格犯煞刑克六亲的消息……

再然后,你告诉朱氏,白家少爷命在旦夕,需要人冲喜……

白家少爷死后,也是你跑去找的白府管家,要把我送去白府陪葬……”

朱氏惊呆了!

季竟然知道,还知道的这般详细。

她直接就吓破了胆。

“跟我可没关系啊!是大姐、都是大姐让我干的!相师是她介绍给我的,我就是听了那相师的忽悠,才、才劝爹娘把你卖出季家……”

季冷眼看她:“你也不是全然无辜,还没轮到跟你算账的时候。”

朱氏讪讪闭嘴。

季再次转向季秀娥,步步bi)近。

“你这些招数并不高明,之所以能一而再的得逞,是因为没人能想到,罪恶的黑手会来自于最亲的人。

你践踏他们的亲,利用他们的信任,将他们玩弄于鼓掌,给他们带去最致命的伤害。

这一桩桩一件件,你永远躲在别人后,甚至是你亲儿子的后。

藏头露尾,借他人之手行凶……是不是觉得,这样即便将来东窗事发,也无人奈何得了你?

然而事实上,早在十一年前,你就露出了獠牙你亲手拐走了季牧!”

四周静的叶落可闻,众人已经完完全全听呆了。

季连柏是季秀娥母子害死的?

卫氏得痨病是季秀娥断定的?

给季批命的相师是季秀娥买通的?

把季送去给将死之人冲喜乃至陪葬也是季秀娥的主意?

就连二房丢失的那个儿子,都是季秀娥拐卖的?!

老天爷!这也太可怕了……

不,何止是可怕,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这真是季秀娥干的?

之前明明已经起了疑心,然而等所有事摊开摆在眼前,反而不敢去相信了。

因为这一切已经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太狠毒了,狠毒到荒诞的地步!

这真是人能干出的事?

二房究竟怎么对不起她了?季家老二最敬重的可就是她这个大姐!

即便姐弟俩有了龃龉,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何至于下此黑手,几乎绝人满门?!

因为太过震惊,又迫切想知道事真相,这中途没有一个人贸然插话,所有视线全都集中在对峙中的姑侄二人上。

季秀娥双目森,问出了那句大家都想知道的话。

“我有什么理由这么做?我和你爹的感一向很好,他最听我这个大姐的话。”

“那是我娘进季家之前。”

“我和你娘也从未红过脸。”

说出这话时,季秀娥的神竟是坦然的不能再坦然。

于是季确认,在大悲大痛的刺激之下,季秀娥是真的清醒了。

“从未红过脸并不代表什么,这世上多得是笑里藏刀之人,就比如你。

你恨我娘,从我娘进门的那一刻起。

不、不对,应该是从我爹花了二十两,买下我娘的那一刻起。”

季秀娥果然沉了眼那二十两,永远是她心中打不开的结。

“你刚嫁到黄坂村的头些年,夫家殷实、公婆和善、男人踏实肯干,就连儿子也比人家的聪慧乖巧。

那时谁提到你不夸你嫁得好?多幸福美满的一家呀,可惜,这些幸福仅到黄林汉沾上赌博为止。

他从小赌怡,到掏空家底,继而四处借债。你有苦难言,为了保住面子,只能帮他隐瞒、帮他还债。

磨坊挣的钱终究有限,求别人又怕丢脸,所以你选择求助我爹。

你到处给我爹接活,让他一年到头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那几年我爹挣的钱,怕是有一半进了你的口袋吧?

有一回,你给他接了远在酉阳的活计。

那小半年他一直待在酉阳未归,而这期间黄林汉又借了羊羔利。

人家找上家门,一通打砸,你苦苦维持的假象再也瞒不住,跪求了半天才求得几宽限。

那些人同意了宽限,走时却把黄骏杰也给带走了。

你留在家四处奔走托人,另写了书信托人送去酉阳,让我爹先给你拿二十两应急。

虽你没在信中言明究竟是何事,我爹也猜出来跟黄林汉有关。

在来酉阳之前他就跟你说了,不能再纵容黄林汉赌下去,他也不会再帮你填窟窿,因为那是个无底洞。

你当时也同意了。

这次他本不想再管,何况他也有心无力,毕竟他只是个木匠,即便手艺精湛,半年的工钱也不足十两。

可他终究不忍你这个姐姐为难,还是找人凑够了二十两。

他拿着钱,去街上找熟悉的车行托付时,不巧撞上了我娘。

我娘当时刚从人贩子手里逃脱,又饥又饿,羸弱不堪,没跑多远就被追上了。

她走投无路,就近抓住我爹的胳膊,求我爹救她,不然她就活不成了。

我爹并不知道黄骏杰被带走的事。

他眼睁睁看着我娘被当街拖走,看着那些人冲她挥鞭子,还扬言要把她卖去……于心不忍,便用那二十两买下了我娘。

事后他紧忙又去找东家借了二十两,代价是给人家做一年的白工。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你拿着那二十两去赎人时,黄骏杰已经被虐打的不成人样,回家当晚就寻了短见。

于是你就恨上了我爹。

你觉得要不是因为他用原来的二十两买了我娘,之后又为了筹钱拖了一天,黄骏杰就不会死。

可是做人要讲良心。就算没有良心,总也得讲点道理。

如果仅仅是虐打,黄骏杰怎会寻短见?事明明另有隐。

我听说,那个赌坊的管事,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黄骏杰被带走的当天就…………”

第459章 上公堂

“够了!”季秀娥大喊出声。

她双手握拳,浑遏制不住的发抖。

“这些、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因为你把一切都归罪到我爹娘上,他俩愧疚多年,私下时常提起。我零碎听过一些,当时不明其意,后来结合从你们村打听到的一些事,也便茅塞顿开了。”

钱确实是个东西,从黄板坡找的那三个妇人根本不过脑子,就把季秀娥夫家几辈人的事都交代的清清楚楚。

至于黄骏杰在赌坊的遭遇,则是托了在邺阳有些门路的辛子期。

她前后串联,加上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也便有了这些“往事还原”。

只可惜那个赌坊管事的前些年被人寻仇当街砍死了,不然事会更加简单。

季对上季秀娥面目狰狞的脸。

“我爹愧疚,是因为他一生良善。他本不需要愧疚的。

那些人根本没有信用可言,难道黄林汉会不知道?黄骏杰被带走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即便我爹第一时间把那二十两送到你手上,该无法挽回的还是无法挽回。

何况我爹欠你的吗?他竭尽全力帮你、帮你够多了。

起初你应该是感恩戴德的,慢慢的,你是不是就觉得理所应当了?

你觉得我爹挣的钱理当给你填窟窿。

可是他凭什么?

你已是黄家妇,为人妻、为人母,你有你的子过,他难道就没有?

手足之间,确实应该守望相助,但凡事都有底线。

我爹早在去酉阳前就明确说过,黄林汉若是再赌,他不会再帮你。

最后他还是帮了,却反而被你给怨上了。

此后多年间,你将报复的矛头对准了二房,先是拐走季牧,让我爹娘痛苦余生,后又害死我爹,任由我娘病死。

二房被你坑害至此!而这一切究竟因谁而起,你想过没有!”

太阳高高升起,难得的艳阳天。

然而这艳阳底下的院子里,每个人都是手脚冰凉的。

朱氏见无人说话,吭吭哧哧问出一句:“大姐她、她要真想坑害二弟一家,咋不一早动手,偏等到季牧生下来?”

朱氏倒不是想帮季秀娥说话。

她只是不敢相信若季说的都是真的,那她这些年跟季秀娥搅在一起,可、可真是命大啊。

“你是想问,她的报复为何会从季牧开始,而不是我?”

朱氏有些尴尬:“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季却并不介意,目光依旧转向季秀娥。

“听黄坂村的人说,黄骏杰死后,黄林汉跪在他坟前,发誓痛改前非。

你原谅了他,他也确实洗心革面了几年。

再加上你那时已怀了黄骏才,以为子还能回到过去,所以即便对我爹娘心怀怨愤,也没有到报复的地步。

就这样平静的过了几年,直到黄林汉赌瘾复发……

仅仅五年,便磨光了他的愧意,甚至比以前还要变本加厉。

他在外面厮混,几乎不再回家,回家就是伸手要钱,要不到钱就对你谩骂殴打……这些你们村里的人几乎都知道。

这对天生好脸面的你来说,是何等耻辱。

你怨、你恨、你所有积郁的绪都需要一个出口,于是我爹和我娘就成了你发泄仇恨的最好对象。

你告诉自己,你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那二十两。

正好那时季牧刚出生不久……

你也不是没想过杀我,只不过我不是你最想杀的人。等你害完了我爹娘和弟弟,再想来对付我的时候,不是失误就是失败。

这应该就是天意吧,天让我来向你讨债的。

你欠我爹娘和弟弟的,也该还了。”

“我不欠他们的!是他们欠我的!欠我的!”

这些话显然再次戳到了季秀娥痛处,她重新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不是你爹娘,骏杰他根本不会、根本不会……季连柏死有余辜!卫氏更是死有余辜!他们害死了我骏杰,我也要让他们尝尝痛失亲子的滋味……”

“你目的已经达到!你拐走了季牧,你成功的让我爹娘痛不生,那为何还要在相隔几年后对我爹下狠手,他是你亲弟!你就不怕午夜梦回他的冤魂来找你索命!”

“我也不想的!最初我没想杀他,是他一直不死心,天南地北的找季牧也就罢了,还去查十里八乡在牙行做事的人。尤其他去酉阳前,跟我打听我们村的梅……是他bi)我的,是他自己找死!”

两人话赶话,一丝缝隙都没有,等停下来,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所以你承认了,人是你拐的,也是你杀的。”

“我便是承认了又如何?他们该死,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季点头,并不和她谈论对错。

“你承认了,那便好办了。大家也都听到了吧?”

安静打破,一片哗然。

“丫头,我们都听到了,咱们去找里正,让里正做主,我们都给你作证!”

“不用找了!”

季秀娥闹上门那会儿,季明方刚好来上课,见状赶忙去了孟里正家,把孟里正叫了过来。

孟里正听了个全场。

他迈步走到人前,憎恶的看了季秀娥一眼,转而面向季:“丫头,你想怎么处置?”

“自然是上公堂。”

“不可!”

康婆子尖叫一声,上来就抓住季胳膊。

“丫头,她毕竟是你大姑啊!千错万错……人死不能复活,咱有话关起门来好好说……”

季面若寒冰,毫不留甩开她的手。

“我跟你无话可说,你的这些理由和苦衷,留到地底下说给我爹听去吧。”

康婆子僵在原地,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孟里正询问:“你确定了?久远之事,证据难找,光靠口供怕是不足取信,上了公堂她若是反口……”

“我自有办法。”

“既是这样,我让人备车。”

孟里正把自家的骡车拉来,又另借了一辆。

一辆坐季秀娥、康婆子和朱氏,另一辆坐着从现场选出来的有胆去衙门作证的村民。

季和关山自然是坐自家的马车。

大宝也要跟着,季这回没顺他的意,让季明方陪他在家。

谢寡妇、季雪兰和季连松听到消息也赶了来,季想到有些地方可能需要他们,便让他们上了马车。

在大家张罗这些琐事时,院子里只剩下季秀娥和季,以及存在感可以忽略不计的关山。

听季说要去公堂,季秀娥眼中闪过短暂慌色,随即就恢复了镇定。

她又没有亲手杀人,想凭一些臆测来定她的罪名,做梦。

反倒是骏才的死,定然跟季脱不了干系,既然自己杀不了她,那就让律法来判她。

“你没有证据,我倒要看你凭什么告我。凭你的尖牙利齿,还是凭这些人空口白牙……”

季好整以暇道:“怎么没有证据呢?你亲自写的罪己书,那可是白纸黑字,赖也赖不掉的。”

季秀娥豁然变了脸色。

“是你!”

第460章 手不沾血

季秀娥豁然变了脸色。

“那和尚是你找来的!是你让他在我头脑不清时诱我写下罪己书,还有骏平说的道士……那些装神弄鬼的事也是你让他做的!”

死状惨烈的家畜,涂着冤字的墙面、莫名朽坏的老树、浸满鲜血的树根……

还有什么“孽障缠身血债未偿”的流言,以及墓碑上的血手印,尤其给她冲击最大的那二十个血字……

不是老二夫妇、不是冤魂索命,全都是季妧搞的鬼!

亏她为此心神大乱,亏她为此几欲疯癫!

亏她、亏她还想着先下手为强,季妧竟然比她更早一步就下手了。

难怪她对内情知之甚详、恍如亲见。

季妧挑眉:“百口莫辨的滋味如何?被人当脏东西避如蛇蝎的滋味又如何?你当初就是用这一招毁了我的。而且你试图毁的可是我一辈子,我只不过是让你身败名裂、顺便反思一下自身而已。”

季秀娥想起这些日子自家在村里的情形,与当初季妧被人风传命硬犯煞时何其相似。

有口难言,有理难辨,因为没人愿意听她解释。

主要也无从解释,因为就连她自己一度都信了。

季秀娥瞥了眼一旁的关山,心知罪己书是抢不回来的,就道:“那是我受人诱骗,在神志不清时写下的,当不得真,做不得数!”

季妧哂笑:“证据呢?我好歹有人证物证,你倒是把那和尚与道士找来呀。”

季秀娥咬牙:“你又待如何解释罪己书的由来?”

“这有何难。你做了亏心事,写下罪己书让和尚替你在佛前念经忏悔,以图消灾解厄。结果和尚不小心看了一眼,发现了其中天大的冤情,无法再继续昧心行事,便托人将罪己书交予我,他自己云游去了。”

“你以为大人会信!”

“信不信我们说了都不算,到了公堂,各凭本事。”

眼看着几辆车俱已停在大门外,其他人也都陆续上车,季妧突然换了个口风。

“你做下的那些恶行,罄竹难书、鬼神难忍,这份罪己书若是置于公堂,等待你的就只有一个死字。当然,也不是别无转圜的办法,只要你告诉我季牧的下落,说不定就不用死……”

自开始查季秀娥起,季妧就试图查出季牧的下落。可十一年前的事,又哪是那么好查的。

季秀娥拐走季牧,必然需要脱手,黄坂村就有一个与牙行多有交集的梅大娘,季妧一早就盯上了她。

然而托黄坂村的三个帮工私下打听过,那个梅大娘自从跟儿子去了南方,就和娘家人彻底断了联络,没人知道她现在在哪。

也就是说,如今的知情者,只剩下季秀娥一人。

上了公堂,季妧有信心置季秀娥于死地,却没有信心让她吐口。

即便是刑讯逼供,以季秀娥心理扭曲之程度,万一她宁死也不肯说……

比起让季秀娥立刻去死,季妧更想知道季牧的下落。

他被卖去了哪里,如今是死是活——想必这才是季连柏和卫氏最挂心的问题。

如果季牧还活着,如果她能找到季牧,那么暂时退一步又如何?砍头改为坐牢或者流放,固然便宜了季秀娥,但她这辈子也别想重见天日。

季秀娥听了她的话,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扯了这么多,竟是为了季牧!

把她逼至绝路,再给她一根稻草,以为她就会牢牢抓住?

她两个儿子都死了,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放心,季妧,我就算是死,也得拉你陪葬。”

去往邺阳的马车上,车厢里坐着谢寡妇和季连松父女。

季妧坐在外面和关山说话。

关山让她把围巾为上,她摇了摇头。她现在心口烧着一团火,一点也不冷。

“我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当众和季秀娥撕破脸皮,除了想让村里人作个见证、让季家的龌龊掩无可掩、让季秀娥再也翻不了身死后亦要遭人唾骂,还想告诉所有人,我爹娘死的有多冤。

我爹是被人害死的,不是因为娶了我娘,也不是因为生了我……二房的灾难是丑恶的人心所致,不是什么命格八字,更不是所谓的克夫可父。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季牧……”

许是老道没有嘱咐清楚的缘故,和尚让季秀娥写罪己书时也没有着重询问这方面,是以罪己书上仅有拐卖季牧的过程和心理,并没有后续交代。

撇开季秀娥其他的罪行,光拐卖这一项,她就死不足惜。

丢失一个孩童,摧毁一个家庭,让家庭中的成员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中,简直罪大恶极人神共愤?

前世时她一度不能理解,为何不能将那些抓捕的人贩子处以死刑。

后来得知这背后有种种原因,而最广为认知的就是怕人贩子走投无路会“撕票”。

季妧一直觉得这个理由特别可笑,然而今时今日,她似乎也能稍微理解了。

她有将季秀娥千刀万剐之心,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过比起找到季牧、告慰二房夫妇在天之灵,她愿意恶心一下自己……

抛出的饵,与其说是在赌季秀娥还有一丝人性,不如说是去赌季秀娥心中对死亡的畏惧。

然而和预想中一样,谈判失败了。

这让季妧心中更加沉重。

“有减刑的机会也不肯要,会不会意味着……我还能找到季牧吗。”

关山眉心微折,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衙门不是吃素的,即便她到最后也不肯松口,有我帮你找。”

季妧笑了笑,点头:“那我可记下了。”

季秀娥不答应也好,斩断心中最后一丝期冀,那么就可以放开手脚送她上黄泉路了。

“待会儿就到邺阳了,我最后问你一遍,黄骏才的死,是不是真的跟你无关?”

不是她不信关山,而是心里总有一种感觉……万一关山真的牵扯其中,那她宁可改变策略,私下解决季秀娥,否则等上了衙门就晚了。

她可不想把季秀娥送进去的同时,把关山也一道送了进去。

季妧压低声音,一瞬不瞬的盯着关山。

关山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只不过巧妙的避开了重点。

“我答应过你,在这件事上手不沾血。”

昨夜他确曾想亲手了结掉那个黄骏才。

想起季妧的话,以及可能给她带来的麻烦,才会在最后关头收手,交由旁人代劳。

不把详情告知季妧,除了让她能更理直气壮的应对,还有他自己的私心——季妧不能知道那些人的存在,他也不想让季妧知道那些人的存在。

“你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无需为我担心。”

季妧真正松下一口气来,难得还有闲心玩笑:“那我们接下来就专心致志打毒蛇。”

第461章 三日为期

季忍不住要为这些人鼓掌了。

入赘啊

要知道,在古代,但凡有点出息的男人都不会想要入赘。

若不是被迫,那么除非是活不下去了,要靠入赘来填饱肚子或者贴补家人。

没有尊严,地位低下,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在家里没有半点话语权,甚至生的孩子都不能跟自己姓。

被看不起几乎是肯定的。

尤其是最后一点,对子嗣问题极为看重的男而言,相当于断子绝孙,但凡有点骨气的男人,恐怕都接受不了。

即便是驸马,表面光鲜,背后也要遭人耻笑的,何况是寻常百姓。

黄骏平竟然肯入赘?

别说是对她一见钟、根深种,季脑子又没包,会信才怪。

“我和你都觉着不错,所以今天过来通知你一下,你准备准备……”

季秀娥压根就不打算问季意见,说着话就要拍板定音了。

“她大姑,丫头还小呢,急啥!”

谢寡妇怕康婆子和季秀娥往后院去,见了那些香料再眼红使坏,就和季明方赶紧收拾了一下,把几个门都锁上了,这才风风火火赶到前院。

没想到刚来就听见季秀娥要给季说亲,对象还是黄骏平。

她不担心季吃亏,但康婆子和季秀娥再如何也是长辈,季轻易不能回绝,话也轻不得重不得,一不留神就会落人话柄。

是以才抢在季前头接过话茬。

康婆子跳起来骂道:“急不急用得着你管?你算哪根葱!个寡妇条子……”

季皱眉,侧脸往大宝和大黄那看了一眼。

大宝拍了下大黄的脑袋,大黄立马伏低上,嘴里呜呜低吠,眼看就要飞窜而出。

季秀娥顿时吓变了色,使劲扯住康婆子:“娘!你先别说话,这事交给我。”

康婆子虽说不怕狗,但也被大黄骤现的凶悍和寒幽幽的眼神吓了一跳,嘴巴动了动,到底没再说什么。

季好意安抚道:“别怕,只要好好说人话,我家狗准保不咬人。”

季秀娥看了她一眼,又看谢寡妇。

“这事还是让丫头自己拿主意吧。”

话里的意思,谢寡妇一个外人,没有替季出面的资格。

谢寡妇把季扯到一旁,小声道:

“不能同意啊丫头,我以前在缫丝坊做工,认识几个黄坂村的人,听说过一些季秀娥婆家的事。那黄骏平从小就没了爹娘,跟着爷长大的,爷老了不中用了,吃喝都得看季秀娥的脸色,他敢不听季秀娥的话?季秀娥把你俩凑对,绝对没安好心,那小伙子看着是不错,万一入赘后图谋你的家财,没有长辈撑腰,你也打不过他呀!”

黄骏平既然在季秀娥手底下讨生活,还不得被季秀娥拿捏的死死的,自然是季秀娥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比如监视自己、动动手脚,再或者……

季是打算钓大鱼来着,但大鱼太狡猾也是个事儿,是想用这条小鱼来探探底,还是这条小鱼就是杀器?

“放心吧谢姨。”

季安慰了一下谢寡妇,重新走到季秀娥面前。

“大姑,我记得骏才表哥和我差不多大吧,他相看人家了没有?”

季秀娥心底狐疑,不知她为何在这关口提骏才。

“没有。”

“那可太好了!”

季拍了一下巴掌:“我觉得骏才表哥比骏平表哥适合我,不如你让骏才表哥入赘吧。”

季秀娥脸色大变:“不行!”

“为何不行?”

“你们是亲姑表,我听人说,太近的亲戚,不适宜婚配……”

古代竟也有这种说法?还超前。

季故意道:“怎么不适宜?亲上加亲,我看适宜的很。”

季秀娥又气又怒,不知季什么时候盯上了骏才,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骏才头上,还想让骏才入赘。

她们一家害死她一个儿子还不够,还想祸害她第二个儿子?做梦!

谢寡妇和大房姐弟也傻眼了,就黄骏才那又黑又瘦的屎壳郎样儿,还不如黄骏平呢!

三个人齐齐拉住她,劝她千万冷静。

季表示自己冷静的很。

“反正我话撂这,要想给我说亲,可以,但入赘的必须是黄骏才,否则一切免谈。”

季秀娥总算回过味来了。

季这哪里是看上了骏才,分明是拿骏才来堵她的嘴。

敬酒不吃吃罚酒!

“先别嘴硬,你到年也十七了吧,官府有明令,姑娘家到了十七还不出嫁,便由官府出面配亲……”

巧的是,前些子季刚通过宋知道这事。

她当时并未当回事。

古代女子嫁人普遍偏早,尤其是关北这种偏远地方。

所以这条诏令没有多少普及的必要,上头也不多重视,只让各个里正在村子里宣传了一遍,往心里去的压根没几个。

首先,村里到了十七还没嫁人的几乎找不到。

其次,即便偶有那么几个过了岁数还没嫁的,比如曹芸芸和杜彩珠这种。旁人一般也懒得管,更别说跑衙门去告状了。得罪人是其次,清白的老百姓,谁闲的没事往衙门去?

说白了,所谓的诏令,民不告官不究。

但不可否认的是,落在有心人手里,也确实是个把柄。

季明方和季雪兰面面相觑,他们不记得听没听说过,反正没啥印象。

谢寡妇以前经常在外奔波,隐约听闻官府出面的话配的都是些又丑又老的鳏夫,立马就急了。

“季秀娥!好歹你也是季大姑,没有你这样办事的,缺不缺德!”

康婆子按耐不住又跳了出来:“缺啥德了?你告诉我缺啥德了?我们不替她cāo)心,她这辈子就只能当个老姑婆!”

说罢她调转枪头,开始戳点季:“就你这样的丧门星,有男人愿意要就该烧高香了!还想攀骏才?也不照照镜子!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想,要么同意让骏平入赘,要么我就去县衙告你,到时让官府给你配个瞎子瘸子糟老头子,成挨打受气,你且等着哭吧!!”

季雪兰气恨不已:“有你这样做人家的吗?你还是不是……”

季明方伸手制止了她。

他虽然也很愤怒,但心知后半句说出来,康婆子更有得闹。

就这康婆子也已经气的不轻。

“好哇!你们一个两个,离了老季家都能耐了是吧!抱团来欺负我老婆子!我要去衙门!我要到青天大老爷跟前把你们一块都告了!让他打你们板子罚你们钱,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季被她吵的头疼,揉了揉太阳,抬手示意她闭嘴。

“你们想告就去告,友提醒要尽快,不然等我成了婚,这条诏令就不管用了。”

啥???

成婚!!!

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五道目光齐刷刷盯向季。

季秀娥最先反应过来,质问季。

“你跟谁成婚?不会是宋吧!人家已经娶了学政千金,你就别再痴心妄想了,我们老季家丢不起这个人。若不是你前阵子闹出的笑话,我们也不会这般催……”

季脸上的笑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道。

“谁说我要嫁给他了?这天下好男人多的是,我要嫁的另有其人。至于是谁,我现在不想告诉你们。你们要是实在想知道,三后可以来观礼。噢,不能白吃,记得随份子。”

第462章 捧场

“我后悔了。”

从衙门出来,季如是跟关山说。

本应是开心的,好不容易坐实了季秀娥的罪名,关山却卷了进去,又哪里还能开心的起来。

其实也难怪,连她听了黄骏才的死亡时间都会联想到关山上,更何况是旁人。

她觉得清者自清,不代表旁人也这样认为明知关山会成为嫌疑人,为了惩治季秀娥,她还是进了衙门。

“要不是因为我,季秀娥也不会攀咬上你,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一块来……”

关山分毫不见忧色:“即便我不来,事后衙门也会派差役去家里传唤,这个与你无关,不要多想。”

季知道他这是在宽自己的心,不过空发愁确实也无补于事,关键还是要想出解决办法。

眼下的况,除非关山能自证清白,亦或者官府能抓到杀害黄骏才的真凶,否则只怕很难洗脱嫌疑。

“衙门都是怎么核实案件的?”

季控告季秀娥的罪行,桩桩件件都属实,完全不怕他们核实。

她猜测,衙门的重心应该会放在黄骏才被杀这件事上。

“现场勘察、重新取证和必要的走访调查询问,同时亦会提审现有人证、核实现存物证。”

刑侦手段实在是很单一。

没有现代科技作支撑,监控、指纹、dna这些都没法提取,指望他们在三天内查出凶手也不现实。

那就只能走自证清白这一途了。

“这几天你先在店里待着,我待会从车马行雇辆马车,跟大伯和谢姨他们先回去。”

季秀娥已经被先行收监。黄骏才被杀一事上,由于只有口头指认,还没有切实证据,季和关山暂时不用被羁押。而两人之间关山嫌疑又更大些,是以他被勒令留在邺阳,随时等候传唤。

季的出行倒是没受到什么限制,只不过他们的马车被留在了府衙,大概是怀疑马或车是用来转移尸体的工具,所以想在上面找出些蛛丝马迹。

关山想了想:“你陪我留在邺阳?”

他知道季要回去做什么,不想她奔波辛苦。

季摇头:“大宝还在家,咱们两个都不回去可不行。”

回到店里,立马被小舟、徐来福等人围住。

季去县衙前特意来了趟店里,交代他们照旧运营,奈何他们实在忧心,在这坐立难安了半。

辛子期和平安也过来询问,季把况大致说了一下,眼看时候也不早了,便和季连送去了趟车马行,而后直接回村。

村里已经沸反盈天,话题全部围绕着老季家,尤其季秀娥这个中心人物。

她的事迹已然传遍了全村,提起无不唾骂连天,全是同二房和季的。

但一想到季和关山牵扯进杀人案里,观感又有点复杂……对普通老百姓而言,想到边可能会有个杀人犯,谁能不怕?

季没往心里去,也没让谢寡妇和季雪兰陪,独自去了趟孟里正家。

孟里正带着那些作证的乡亲先行回了村,奔波惊吓了这半,都还没缓过神来。

季挨个上门表示了谢意,回到家,和往常一样做饭、吃饭、喂狗、喂兔子,而后洗漱睡觉。

睡之前还没忘记大宝的故事时间。

翌一早,季连松驾着马车,两人直接去了黄坂村。

黄坂村和大丰村的况差不多,到处都是议论这件事的,村口聚集的人最多,季秀娥家附近却甚是冷清。

比起之前因流言引起的猜测,如今这里是真的成了瘟疫般的所在了。

季从马车下来,径直走到大门口。

远远就看到地上有很大一片黑色印记,走近细观,不难看出是个人形,应该是尸体最初被发现的地方。

乡下人并没有保护凶案现场的概念,之所以这个印记还保留着,很大的可能是因为忌讳。

看人形印记旁边其他散乱无序的黑色痕迹便知道了,那些大多已经被脚印覆盖,变得模糊不清。

不过却印证了季心中的猜测

由于事发当晚黄骏才歇在季家,所以她本能觉得第一现场在大丰村,但现在她推翻了之前的想法这里很有可能就是第一现场。

那么,他是自己跑回来的,还是被人带回来的?若是被人带回来,是清醒还是无意识状态?是先杀后焚,还是直接焚烧?

凶手又为何非把人带到家门口再行凶?和季秀娥有仇,为了刺激她?

季连松和大多数人想法一样,觉得来这种地方不吉利,实在想不明白季蹲在那看啥。

季还能看什么,刑侦方面她是个完全的门外汉,能想到的也就是一些逻辑上的问题,但总比坐在家里空等强。

两人正说着话,黄骏平从堂屋走了出来。

看到季,他有些踌躇,半晌挤出一句:“人不是我杀的。”

季连松有些莫名,这是什么话?丫头也没说是他杀的呀。

季清楚,他还记着之前自己看他的那一眼。

老实说,黄骏平确实不像是杀人凶手,不然眼神不可能如此干净。

当然,也不排除伪装的可能,但真要能伪装成这样,那估计得是变态级别的了。

不过就算不是他,季也没有道歉的意思。真凶一天不落网,谁都有嫌疑,关山不就被怀疑了吗?

见季不说话,只在那看来看去,大概能猜出她的来意。

“昨天县衙的人来过,他们像你一样,在这一片和附近的几条路上查看了许久,还找了不少村民问话……”

勘察现场季能理解,连附近几条路一同勘察……估计是想找车辙印、马蹄印亦或者脚印之类的?

毕竟从大丰村到黄坂村的距离不近,光靠人扛,不是大力士级别的人物,还真够呛。

若黄骏才真是被人打晕后带回村,确实可能会留下上述那些痕迹,只不过现场和附近道路都没有第一时间封锁,村里人来人往的,即便留下痕迹也很难保存。

车辙印和马蹄印倒是有可能,这两样东西在村里比较少见,很容易与其他痕迹区分开前提,对方如果真的是骑马或者驾车而来。

“还有,骏才的尸也被县衙的人运走了……”

这一点在意料之中。

虽然对当下的验尸水准不抱太大希望,但还是希望仵作能靠谱点,尽快找到突破点。

“对了,你之前说,发现黄骏才尸体的时候,旁边有两个木桶,是装桐油的木桶?”

黄骏才点头:“不过那个也被县衙的人带走了。”

季:“那你知不知道桐油是从哪家买的?邺阳还是居庸镇?”

“就在咱们镇上,木桶上有标记。”

“多谢告知,大伯,咱们走。”

季和季连松直奔居庸镇而去,黄骏平留在原地,有些怅然。

居庸镇上卖桐油的总共也没几家,季找到黄骏平说的那个地方,没怎么费事就问清了桐油乃是黄骏才自己购买,除此之外还得知桐油铺老板被传唤去了邺阳。

官差的效率如此之高,倒是让季大大松了口气。

三后,巳时初,再次升堂。

上次来的那些群众一早就等在了衙门口,好些年没见过这样的凶杀大案,不管是出于兴致还是出于愤慨,大家都想看个结尾。

狄嵘今起的早,自从确定今年回京无望,他便没了精神头。虽说不出去闯祸是件好事,但他这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三泰不免担心,除了每天定时定点的去季氏味业给他买卤味,还到处搜罗笑话奇闻回来说给他听。

“少爷我跟你说,前几衙门里审了一宗案子,说是有个毒妇,拐走了自己的亲侄子,还谋害了弟弟和弟妇……不过也活该她报应,据说她儿子也被人害死了……你看好多人都往那边跑呢,咱们今天也去凑凑闹……”

狄嵘被三泰软磨硬泡拽出来,本已十分不耐烦,待听说又是凶杀又是拐卖的,稍稍有了点兴趣,一看前方那么多人,顿时又不乐意了。

“一群刁民,臭烘烘的,你让小爷我跟他们挤一堆,活得不耐烦了吧!”作势就要踹三泰。

“少爷!”

马超喘着气从远处跑来。

狄嵘奇道:“可算看到你人影了,今天不用去找你那穷亲戚了?”

“回少爷话,已经找到了。”

马超往衙门口瞥了眼,笑的意味不明。

“先不说我那亲戚的事,这案子确实很有意思,连我都听说了,咱们去看看吧,反正闲来也无事。”

三泰说有趣,未必有趣,马超说好玩,那肯定好玩……只不过狄嵘实在不想在人堆里挤来挤去。

正想说不去,余光瞥到季进了衙门。

狄嵘一愣:“打官司的是她?”

三泰挠头:“不清楚呀……”怎么会是季氏味业的女东家?

狄嵘磨了磨牙:“走,咱们去给疯女人捧捧场。”

第463章 冰冷

公堂之上,醒目一拍,嘈杂声仍旧不断。

潘嘉道看着比平多了数倍的旁观百姓,皱了皱眉。

手持笞杖的皂隶收到指示,走过去面向旁观百姓站成一排,人群果然立马安静了下去。

季秀娥被从牢里提了出来,已经穿上了囚衣,神也萎靡了不少。

见到季的瞬间,她死沉的双眼蓦地爆发出光亮,给人一种精神焕发之感。

然而作为被她注视的对象,季只觉得像被秃鹫盯上了一般。

季秀娥噗通跪下去,执着又激动道:“大人,你这回可不能再放他俩走了,他们杀了我儿子呀,你如何能只关我一个!他们杀了我儿子!他们得砍头……”

潘嘉道再次拍响惊堂木。

“休得喧哗,本官自有定论。传人证。”

话落,衙役又带了两个人上堂。

为首的是黄骏平,其后是镇上桐油铺的老板,还有一个季认识,竟是蒙货郎。

季有些莫名,蒙货郎跟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最先被问话的是桐油埔的老板。

“本官问你,黄骏才的桐油可是在你店里购得?”

“回大人,是、是,是在草民家……”

“是否为他本人所买?”

“是他本人,当时草民和老妻都在,他一下买了两大捅,草民记的特别清……”

桐油铺老板心里发苦,亏他当时还高兴,哪想到来的不是个财神爷,而是个扫把星。

“黄骏才几时去的你店里。”

“那时吃罢中饭有一会儿了……大概未时左右。”

“他可有说购买桐油作何用途?”

桐油埔老板摇头:“草民问他来着,他好像不太高兴,没回应……”

“你再好生想想,他当真一句闲话也未提?”

桐油埔老板垂头思索良久,哦了一声。

“他问我桐油好不好烧,草民说好烧,他又问能不能烧死人,草民觉得奇怪,他就不说话了,付了钱直接走人……”

两人一问一答,全被旁侧桌案后的书吏执笔记录了下来。

第二个接受盘问的是蒙货郎。

“前衙役去大丰村走访时,听见你跟人说初七下午黄骏才曾从你那买过东西。”

蒙货郎大概也是头回上公堂,哆哆嗦嗦,好半天才成句。

“回、回大人的话,只、只是问过,草民并、并没卖给他。”

“他要买的是何物?”

“砒、砒霜。”蒙货郎脸上汗都下来了,也不敢去擦,紧忙就道,“大人,草民平里就卖个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的,根本没有他说的那东西……”

潘嘉道蹙眉打断他的话:“他当时可有异常,有没有说买砒霜作何用处?”

蒙货郎吞咽了一下口水。

“也没啥异常的,就说的话有些古怪……”

“你一字不落,细细道来。”

“他跟草民说什么没意思,还问草民是烧死疼、还是毒死疼……草民当时还以为他要毒耗子,哪曾想……”

最后一个接受盘问的是黄骏平。

“黄骏平,你既主动要求作证,便把你所知如实说来。”

“初七那天,康氏突然到来,她们母女关起门来吵了半,我不小心听到……”

“她们为何而吵。”

“康氏听说了季秀娥残害兄弟、拐卖侄子还有串通相师的事……季状告的那些,全都是真的,我亲耳听到季秀娥承认……”

“黄、骏、平!”

季秀娥咬牙切齿看向黄骏平,目光像是要吃人一般。

亏她还以为黄骏平是来给骏才讨公道的,万没想到,他竟然是来给季那小jiàn)人作证的!

在她的怒目瞪视下,黄骏平不但没像往常那般垂头服软,反而愈发直了脊梁。

“犯妇肃静!”

潘嘉道拍完惊堂木,示意黄骏平继续往下。

“康氏走后,季秀娥突然提着刀要去杀季……她说季不能留了,季必须得死……”

“天爷!她还是不是人啊!这是要杀人灭口吧!”

群众旁观到这再也忍不住了,纷纷指着季秀娥骂个不休,直到皂隶开始往外逐人,这才安静下来。

堂上,黄骏平的声音还在继续。

“黄骏才和季秀娥发生了争执,黄骏才夺过刀,说他去杀季……我试着阻拦,他不听我的……之后便去了镇上,临走前还让我继续给季秀娥喝药,还……”

说到这,黄骏平顿了一下,无声的吞咽了下口水。

“他还说,若是没法得手,他活着也没意思了,就、就以死谢罪,去底下,陪他大哥……”

“你撒谎!骏才不是自杀!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季秀娥猛地扑向黄骏平,在众人未及反应之前,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我白养了你这些年!你该跟那两个老东西一起死的!我现在就掐死你!”

堂下一时大乱,潘嘉道拍惊堂木都没用了。

衙役一拥而上将二人分开,季秀娥被水火棍按趴在堂上,子动弹不得,嘴巴犹骂个不停。

潘嘉道忍无可忍,以咆哮公堂的罪名,命人将她拖下打了十大板,再拖回来时,果然无力再叫。

“经过现场勘查和仵作验尸,发现死者口鼻有灰,证明并不是先杀而后烧,而是直接焚烧致死,黄家门口便是第一现场。结合桐油是黄骏才亲自购买,其本人亦有轻生迹象,证实黄骏才确乃……”

“不、不可能!我儿子怎么可能轻生?不可能!是他,没错就是他!就算季杀不了人,她男人准没跑……”

潘嘉道视线扫向关山,微顿了顿。

“你应该清楚,半年多以前此人还是个手脚俱残不良于行的瘫子,这一点,大丰村的村民和一德堂的辛大夫皆可作证。

如今他虽然手脚已好,可站可行,却连寻常男子一半的力气都不到,如此体状况,如何杀人,更何谈将人从大丰村带至黄坂村。”

“他家有马车!他可以驾车!”

“马车已经勘验过,其上毫无痕迹,通往你家的几条路上也完全没有车辙与马蹄印,现场亦没有打斗痕迹,只有焚烧后因剧痛难忍挣扎扑滚时留下的那些黑灰印记。”

活活焚烧致死、剧痛难忍……

季秀娥啊的一声大叫出声,向季直扑而去,不过这回衙役早有准备,将她牢牢按在地面上。

潘嘉道当堂宣判:“犯妇季秀娥戕害血亲,罪证确凿,十恶不赦,今判予斩刑,即收监,待上报京城,秋后问斩!季、关山夫妇二人,经查实与黄骏才被杀案无关,退堂!”

听到自己被判斩刑,而季却什么事都没有,季秀娥瞬间便后悔了季没死,她怎么能死?

“大人!大人!民妇冤枉,那份罪己书是假的,是她找人诓我!大人……”

潘嘉道摇头:“有你侄儿作证,罪己书没有一字是假,来源又有何重要?死到临头犹不知悔改,便是蛇蝎心肠也不似你恁般毒狠。拖下去!”

眼见再无希望,季秀娥彻底癫狂。

仇恨的毒液在她中不断翻涌着,她怒不可遏的吼叫,面目狰狞的叫嚣,将世上最恶毒的诅咒都加诸到季上。

直到被拖下堂之前,她看见了人群中的季牧。

季牧也正拧着眉头一脸嫌弃的看着她。

季秀娥突然仰头大笑。

“季,我死了,你永远也找不到季牧!季牧死了、他死了……”

季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眉眼间一片冰冷。

第464章 不对劲

季他们一行人从衙门出来时,外面的围观群众还没有完全散开。

不过大都是站得远远的指点议论,即便再好奇也少有人上前探听。

没看苦主打赢了官司也不见多高兴?

想想也是,父母死了,听那毒妇话里的意思,弟弟也死了,这还怎么高兴的起来。

这时候跑过去,那不跟揭人伤疤一样吗,未免也太不识眼色。

可偏偏还真有这种不识眼色的。

“哈哈哈哈哈!我说疯女人,你这都什么亲戚啊?可真够恶毒的,还杀人犯呢,难怪你也这么让人讨厌,物以类聚,我看你跟你那大姑八成是一路货色,你们说是不是?”

狄嵘看了半天闹,就等着季从里面出来呢。

笑得别提多嚣张了,对着季就是一通奚落。

“少爷……”三泰尴尬的很,又不好说什么。

向来最会拍马的马超也没有附和,转着眼珠子不知在想什么。

没有得到附和,狄嵘有些扫兴。

季此时一句话都不想说,更遑论是跟这个不通人气的小纨绔说。

淡而又淡的扫了他一眼,格外简洁的吐出一个字:“滚。”

何曾有人对狄嵘说过滚字?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四周隐隐有哄笑声传来,狄嵘脸上变得五颜六色,最后全都化为了恼羞成怒。

“活该你找不回弟弟,有你这样的姐姐,他就是活着也不会认你的!”

话音刚落,一声脆响。

三泰大张着嘴,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少爷!”

他赶忙跑上前,拉开狄嵘捂着脸的那只手,发现那半边脸已然红肿。

“少爷你没事吧?疼不疼?咱们赶紧回府,让大夫给你看看……”

狄嵘甩开他的手,沉着脸看向季。

“你、打、我?”

季脸上同样罩了层薄霜。

“我打的就是你。”

“你又打我?!”

狄嵘自打娘胎出来,拢共挨了两次巴掌,全都是这个疯女人打的。

这女人之前还抽过他一顿鞭子。

狄嵘越想越愤怒,出离愤怒这疯女人一定是他的克星,他和这疯女人不共戴天!

“以前只觉得你缺教养,现在看来,你根本是缺父母。”

季上前,狄嵘反捂脸。

见她并没有再打的打算,狄嵘涨红着脸放下手,觉得自己刚刚下意识的动作十分丢人,转冲三泰和马超吼:“你们就干看着小爷我被人欺负?”

三泰一脸为难:“少爷,别说了……”这事儿本来就是少爷不对在先。

马超似乎也很为难:“少爷,还是算了,若是别人,教训也就教训了,她……”

狄嵘暴跳如雷:“凭什么算了?不中用的狗东西,回去就让管家打断你俩的腿!”

又跳转过指着季:“还有你!”

季冷嗤:“我今天心不好,你非来惹我,那好,放马过来,打死打残各安天命,反正守着衙门口,报案也方便。”

狄嵘哪里经得住激?虽然觉得打女人丢脸,但季在他心中早已不算女人。

他撸起衣袖就想挥拳,却被三泰死死拖住。

“少爷,你看看她后那个,你忘了他多厉害了……”

狄嵘这才注意到季后那个斗笠男。

想起之前被他当众提下马的糗事,一张脸乍红乍白。

“你给我等着!”

色厉内荏的撂下狠话,狄嵘扭头就走。

三泰直追了他半条街,不敢喊他,就默默在后面跟着。

马超素来比他会看眼色,往常少爷发怒,他都会找借口避开,今天却一反常态。

“少爷,你该不会是要回府叫人吧?”

“你们两个废物,我自然要找不废物的人!我现在就找人去把那疯女人的店给砸了,去他的好男不跟女斗!”

就是赔钱他也认了,这口恶气他一定要出

“少爷,要我说,你实在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一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没见过世面,举止粗俗也是难免……”

狄嵘怒上心头:“连你也替那个疯女人说话?你收了她什么好处!”

“小的冤枉啊少爷,我都是为你着想……”

狄嵘蓦地顿住脚步,一脸狐疑的看向马超。

从来都是他指东马超打东,他指西马超打西,比三泰都更顺着他,上回去季氏味业砸店也没见他拦着,今天怎么转了?

“等等!你要找的穷亲戚,不会就是那个疯女人吧?”

马超愣了一下,神色有些慌乱。

见他这样,狄嵘更加确信。

“你这什么破亲戚,赶紧断掉!”

见马超一脸难色,他立马竖眉:“怎么,有了亲戚就忘了主子是谁了?别忘了你是谁的奴才!”

马超急了:“少爷,她真不是我亲戚,这个我可以向天发誓。人家只是丢了个弟弟,我这么大年岁也不符合呀,再说我跟她毫无相似之处……”

说到这,马超眯眼打量了狄嵘一阵,莫名冒出一句:“别说,少爷你跟她倒还像的。”

狄嵘瞬间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反指着自己,万分不可置信:“我像她?”

马超直接拉来三泰:“三泰你说,咱们少爷和季氏味业的那个女东家,像不像。”

三泰一本正经端详了半天,纳闷的挠头。

“你这么一说……还真像,尤其是眼睛,不过少爷没人家好看。”

狄嵘肺都要气炸了:“不会说话就闭嘴!”

闷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不甚愿的问:“真的很像?”

三泰这回不敢胡乱说话了。

“也没有很像,就觉得……有点神似。”马超顿了顿,似不经意道,“说起来,她被拐的那个弟弟,和少爷你正是一般年岁。”

狄嵘更不乐意了:“你咒我呢,没听拐他的那恶婆娘说他早死了?”

“那样的毒妇,说的话怎能当真?没准那男婴还活着……”

狄嵘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一会儿说我和那个疯女人长得像,一会儿又说我和她弟弟一般大,还说她弟弟活着……这关我什么事?!”

马超张嘴复又闭嘴,来来回回好几次,似乎有很多难言之隐。

“算了,少爷,你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

经过这么一打岔,狄嵘心里的怒火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肚子疑云不对劲,马超肯定有什么瞒着他。

第465章 继续等

不愉快的小插曲过后,季等人直接去了洪福饭馆。

近来洪掌柜在二楼新增了雅间,徐来福早早就过来订了地方。

一间房里,孟里正和大丰村的乡亲们坐一桌,老道士、黄骏平和季氏味业的人坐另一桌。

其实在衙门口时他们也邀请了蒙大叔,不过他一脸心有余悸,瞧着被吓得不轻,季就没勉强。

只是对着他的背影感慨了句:“没想到蒙大叔还心。”

若不是他和麻六姑几人争论,坚称黄骏才本就有轻生之念跟季无关,这番话又正好被去村里查证的衙役听个正着,也就不会有这趟无妄之灾了。

“他也算帮了咱们。”

“他是在帮自己。”

季扭头看向关山:“为何这么说?”

关山顿了一下,道:“多积点德没什么不好,助人等同自助,帮人便是帮己。”

季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洪掌柜使出浑解数,上的都是镇店之菜,别说村民们了,连孟里正都吃的搁不下筷子。

中途季挨个敬酒,谢他们而出,公堂之上仗义执言。

不过她自己只喝了一杯,余下都被关山截去代劳了。

老道士瞅他俩那样,觉得十分辣眼。

这次他怎么着也得居个首功,还指望季给他敬酒时好好瑟一下呢,结果这个关山看的那般紧,怕丢了还是怎地!

酒都不让喝,又不是小娃娃。

气鼓鼓道:“敬了酒又不喝,没得诚意。”

关山让店里伙计直接送了两坛子过来。

“喝多少算诚意,我奉陪。”

老道士险些呛到。

他虽然喜欢喝酒,但酒量不佳,这一坛子下去估计都得见祖师爷,何况是两坛。

讪讪道:“玩笑之言、玩笑之言,酒是穿肠毒药,大家还是莫要贪杯的好。”

一杯“毒药”刚刚下肚的孟里正:“……”

季瞅着怂成一团的老道士,给了个挑衅的眼神。

老道士敢怒不敢言,吃干抹净,溜之大吉。

送走孟里正和乡亲们,徐来福他们直接回店,黄骏平正要走,被季喊住。

内院正屋,小舟把茶水送到就出去了。

季斟茶递给他:“谢谢你肯出面替我作证。”

作为季秀娥的侄子、黄骏才的堂哥,他的证供远远要比一般人可信的多。

虽然没有他自己也不会输,但该念的好还是要念的。

黄骏平席间一直没怎么说话,如今两人独处,亦始终垂着眼。

“不、不用谢我……”

“还是要谢的。”

若他只说出前半段,也就是黄骏才决心要杀她那段,虽然能充分体现季秀娥母子的恶毒,对她却不怎么有利。

扬言要杀她的人突然横死,只会让大家觉得,季有杀害或者指使关山杀害黄骏才的动机。

但他最后那几句一说,直接应和了前面桐油埔老板和蒙货郎的话,将黄骏才的死定成了自杀。

虽然他说了谎。

黄骏才那种人,即便死也要拉上垫背的,怎么可能会自杀。

黄骏平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过了许久,才艰难启口。

“大伯重新染上赌瘾后,生生把我爷气死了,我受不住打击,也跟着卧不起。

那段时间,大伯娘大变,起先只是不肯给我请大夫,到后来连饭也不给吃饱……

村里人都说她是病死的,但其实她是饿死的,死的时候,只剩一把骨头。

我那时还小,只比骏才大一岁,什么也做不了,偷偷藏吃的被大伯娘发现,还被吊起来打……

我知道后,再也不肯吃我拿给她的东西,没多久,就……

我还不记事时爹娘就死了,是爷一手把我带大……所以,我也是为了他们。”

季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些隐。

本想问他为何不在公堂上把这事说出来饿死高堂,罪加一等,说不定能……

随即又摇了摇头。

黄骏平的证据只是他的记忆,可一个五六岁小孩的记忆,想要取信于人实在太难。

季秀娥完全可以推说,家里的钱都用来还了赌债,一家子都忍饥挨饿……

罢了,反正季秀娥都要死了,这就够了。

“你做了你应做的,以后好生经营磨坊,好好生活吧。”

黄骏平终于抬头,对上她的视线:“我会的。”

黄骏平走后,关山自内室掀帘而出。

走到季对面坐下,将黄骏平用过的杯盏移到一边,拿了个空杯子放在自己面前,也不倒水。

季顺手提起水壶,为他斟满。

关山端起喝了一口,道:“他是为了帮你。”

“或许吧,但他未必不是在帮自己。”

季头点到一半,顿住。

挑眉,斜瞅着关山。

关山若无其事看向门外,待杯中水喝完,道了句不错。

季呵了声:“不好意思啊,这壶是白开水。”

关山顿了顿,将空杯放回桌上,不说话了。

季托腮,发起呆来。

“季秀娥犯的那些事,砍八回脑袋都够了,为何就不能立刻斩首,还要等到明年秋天?”

夜长梦多,万一这中间皇上娶老婆了、生儿子了、过生了,一高兴再来个天下大赦……

“州县长官对于杖一百以上的案件都没有结案权,待侦查破案反复审理提出判决意见后,要将案犯、卷宗一起解送上级衙门。死刑案件更要经过朝廷三法司核准,再报皇帝勾决,才算是终审。”

“就不能先斩后奏?”

“知县没有先斩后奏之权,若是有,岂不乱。”

便是清官能吏,也难保一生都不会判冤假错案,若擅自就将人斩首,待发现错漏,追悔也莫及。

那些贪官污吏更会借此谋私,亦或公报私仇。

季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一声长叹,叹完,忽又想起一件事来。

“前两天潘嘉道是不是叫你去问过话?都问了什么,有没有为难你?”

关山把玩着空杯,漫不经意道:“就一些常规问话,没有为难。”

“那就好。这潘嘉道倒也算名副其实,不是糊涂官。”

若是糊涂官,逮着关山只怕就给定罪了,还能赶在年终给自己的政绩添上一笔。

“就是不知,他能不能从季秀娥口中审出些什么。”

季秀娥说季牧死了,季不信。

潘嘉道就任后虽然不主张滥用私刑,但季秀娥如今已是死囚之,想从她那问出被拐孩童的下落,使些手段无可厚非。

衙门里的人说,一旦上刑,再硬的嘴也能给撬开。

季只能抱着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继续等。

第466章 我看见你闹心

接下来两天,季跑县衙,然而并没有等到她想要的消息。

经过严刑拷打,能上的刑都上遍了,季秀娥仍然坚称季牧死了。

“昨夜拶指,中途昏过去好几次,趁她意识模糊的时候问她,说的还是那两个字……季娘子,犯人许是没有撒谎,令弟可能真的已经……”

狱吏没有把话说全,但“死了”二字已经一笔一划楔进了季的脑子里。

从县衙走回季氏味业,在距离自家店门口不远处,再次撞见了小纨绔。

小纨绔甩着马鞭,在那徘徊来徘徊去,时不时勾头往店里瞅两眼,不知又打什么歪主意。

若是平时,季肯定无视,只要不惹到自家门前,她才懒得去搭理。

今不巧,正赶上她心气不顺的时候。

狄嵘正转悠着,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黑影,抬头,就看到季抱臂站在面前。

而且是沉着脸的季。

他吓了一跳,赶忙后退到安全距离,站定后,又虚张声势的斥问。

“你、你,你要作甚!”

都结巴了,季愈发确认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话该我问你,你在这转悠半天了,哪儿也不盯,就盯我家,又想找事?”

狄嵘其实什么也干,但季这么一说,他就像当真干了什么坏事且被人当场揭穿了一般,脸色瞬间爆红。

“你、你哪只眼睛看见小爷是看你家店了?小爷看天看地看风景,随便看看行不行?这东大街难不成是你家的!”

季点头:“行,怎么不行?那劳烦你挪挪尊脚,换个地方看天看地看风景。”

狄嵘就喜欢跟人对着来,本来都打算走了,听了季的话反而杠上了。

“小爷凭什么要挪地方?”

“我看见你闹心行不行?”

这嫌弃的语气,再配上这嫌弃的眼神……直季进店,狄嵘才回过神。

然后他直接从被人抓包的心虚状态转换成了气急败坏。

“疯女人!我就不走,看你能把小爷怎么样!”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张翠翠探头往外看了看,跑到柜台这边告诉季:“那小少爷还在那干瞪眼呢!”

季正拨着算盘跟李式对账,闻言头都不抬:“不嫌冷他就继续站,站多久站多久。”

这鬼天气,刚刚还有点太阳,突然就变了天,沉沉的,风也刮的跟刀子似的,不知要下雨还是下雪。

狄嵘冻得的直哆嗦,腿都快没知觉了。

真想扭头就走,赶紧回到自己暖和和的屋里。

但他的尊严不许。

要是现在走了,那个疯女人肯定会笑话他的。

可是真的好冷啊……

“少爷!少爷!”

一大早就不见狄嵘影,可把三泰急坏了,把平时他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万万没想到他会来东大街,还停在季氏味业的门口。

自打前两天在衙门口跟人家起了冲突,狄嵘就再没说过要吃卤味的话,莫非今天想吃了,又拉不下脸跟他说……

来不及细想,三泰赶紧把手里的狐裘给狄嵘披上。

“少爷,你出来也不说一声,想吃什么跟三泰说,三泰来给你买不就完了?马上就中午了,他们家卤味也卖完了,咱们赶紧回去吧,等会儿老太爷该催饭了。”

狄嵘有了台阶下,板着脸点了点头。

他可没输,输的是那个疯女人。疯女人明知他在门口站着,半天都没敢再出来。

“咝……快扶着小爷,腿麻了!”

三泰赶紧过来搀着他一瘸一拐向前。

“少爷,你还是不要惹那女东家了……”

三泰这会儿细想了想,又觉得狄嵘应该不是为买卤味而来,他都拉不下脸跟自己说,更别谈亲自跑来买了。

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找茬来了。

“你到底是谁的小厮,怎么净干些吃里扒外的事?”

“三泰不是吃力趴外,是怕少爷你吃亏。”

狄嵘一脸不屑,正想说他怎么可能吃亏,想起衙门口的那巴掌,又把话默默咽了回去。

不耐烦道:“都说了不是找茬!小爷我就那么闲?”

“那少爷你在她们家门口做什么?”

“我……”他只不过是想看看,自己和那疯女人是不是真的相像,到底哪里相像。

自从听了马超的话,他这两天有事没事总在琢磨,一边嫌弃一边又掩不住好奇,就特意跑过来证实。

结果在门口晃dàng)了小半天也没见着人,等见到了又光顾着吵架,忘了细看了。

现在想想,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他果然是闲的,就算和那疯女人长得像又能怎样?

算了,像就像吧,算他倒霉。

不过疯女人今天对他的挑衅,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什么见了他闹心,那就让她闹心个够!

季早把他抛脑后了。

吃过午饭,关山在内院教导小舟,老道士突然上门,和季嘀咕了一通,两人便去了城北某个小巷。

小巷里面龙蛇杂居,又脏又乱,是个类似于贫民窟的所在。

老道士指着门前有颗歪脖槐树的破院子:“黄林汉就住这。”

院门敞开,里面隐隐传来哭闹声。

“黄林汉!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我闺女!那也是你闺女啊!你怎么忍心,你好狠的心,还我闺女!还我闺女!”

黄林汉很好认,因为他早年被人追债时额头上落了块疤。

至于跟他撕扯的那个女人……

老道士嘿道:“那就是黄林汉的姘头,原先在暗窝子里做的,不知怎么跟黄林汉勾搭上了。

起初黄林汉对她好的,瞒着季秀娥在邺阳赁了房子,没钱了就去找季秀娥要,子过得还算滋润。

这女的呢,满心以为找到了靠头,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谁知黄林汉不知收敛,越赌越凶,从季秀娥那要的钱渐渐都不够赌本了,就bi)着这女的重cāo)旧业。

赌鬼嘛,一旦入了债坑,那就跟滚雪球似的,别想有还完的时候。

加上女的年岁大了,也接不到什么生意,这不,黄林汉就把五岁的闺女给卖了,还卖到外地去了。”

小女儿卖到哪里最值钱,自然是青楼。

季心里一阵反胃,再看黄林汉时,目光已然厌憎至极。

“臭婆娘,松开!别耽误老子去翻本!”

黄林汉像踹死狗一样狠踹在女人上,踹累了,一脚将她踢开。

女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直滚到堂屋门槛旁才停。

屋里,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静静看着这一切。

看着他爹打他娘,没有出声,看着他娘躺在地上呛咳不断,也没有去扶。

“若你不是个带把的,老子把你也卖了!”

黄林汉啐了一口,揣着钱袋子朝外走。

这一转,和季对了个正着。

第467章 这是为什么呢

“你是……”

黄林汉盯着她看了半天,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我是季。”

黄林汉一愣,他有多年没往大丰村去过了,记忆里的季还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

没想到如今变成了大美人,而且穿得还这般光鲜。

他瞬间换了副笑脸。

“原来是丫头啊,找姑父有事?哎呀!看你这一衣衫,得不少钱吧,姑父近来手紧,不如……”

季冷脸打断他的话。

“几前衙门里的人找你问过话,季秀娥与黄骏才的事想必你都知道了。”

黄林汉见她不上道,瞬间没了好脸色。

“知道又如何!”

季不明白,当年因为他的烂赌,害黄骏平丧命,如今小儿子也死了,他怎么还能做到跟没事人一般。

“骏平死了我也伤心了许久,但人活着总得往前看不是?骏才的死跟我可没干系,近来可没有人去家里要债。”

老道士都被他的脸皮给惊呆了。

“你俩儿子都死绝了,没人给你养老送终了,你就不伤心?”

“牛鼻子你会不会说话?什么死绝了,老子还有一个种,你瞎啊!”

黄林汉回指了指堂屋门口那小男孩。

“儿子不用多,多了也没啥用,黄骏才活着就不认我这个爹,我也全当没他这个儿子,反正老了有人给我摔火盆。”

听其言观其行,季也不觉得吃惊了。

酒色财气,无一不伤人,赌同于毒,终沉迷其中,更是蚕食人。

害死长子而无负疚,为筹赌资还将女儿卖入青楼,这样的人就是一具行尸走而已,还能指望他什么。

季一刻也不想在这多呆,直接开门见山。

“季秀娥当年拐走我弟弟,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知不知道她把我弟卖到哪了?”

黄林汉渐渐不耐烦起来:“她的事你问她去,我哪知道?!”

季心知不见好处他是不会吐口的了,便递了一锭银子过去。

黄林汉眼都绿了,迫不及待接过,又变了个脸,笑得别提多谄媚。

“知道知道!那事我知道!她当时好像跟我提过一嘴,说是扔哪个河里淹死了。”

季心底一沉。

果然死了么……

“哪条河?”

“不记得了……告诉你也没用,都这些年了,骨头都未必能捞着……”

季看他嬉皮笑脸事不关己的样子,只觉刺眼又刺心。

“季秀娥做了这些伤天害理之事,她自己也落地将要被砍头的下场,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黄林汉啧了声:“我收了你的钱,你问啥我说啥,但屎盆子我可不接。那悍婆娘干的事跟我可没干系,一丝干系都没有!再说了,你爹那也是活该,早把钱送来,哪有后面这么多事,也就不会遗祸后代,总之都是报应。”

“有道理。”季点头,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都是报应。”

见她笑,黄林汉也跟着笑这么有钱的侄女,维持好关系以后才好上门打秋风。

季的笑容来的突兀,消失的更突兀。

刚刚还和和气气,转瞬间就成了隆冬腊月的天。

她指着黄林汉,对老道士说:“银子拿回来,就是你的。”

老道士摸了摸胡子:“想让老道帮忙就直说嘛,贫道虽然视钱财如粪土……好吧,那就勉为其难吧。”

季踏出院子,背后是黄林汉的鬼哭狼嚎。

隐隐还能听到小男孩说:“娘,我饿了,你起来烧饭。”

傍晚刚回到家,天上就飘起了雪花。

有人松气,有人叹气。

松气是因为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下下来了,虽然和去年一样晚。

叹气是因为怕像去年一样,不下则已,一下成灾。

孟里正挨家挨户上门,叮嘱大家千万要小心防范,人住的屋子、牲口棚,都要再三检查。

虽然今年刚入冬就提醒过村民,把家里需要加固的地方都加固一下,但迟迟不下雪,就怕有些人没往心里去。

季家按说是不需要来的,这高屋大宅的,便是再大的雪也压不垮。

但以防万一,还是来说了一下。

刚送走孟里正,门又被敲响。

季以为孟里正还有什么要补充,打开门才发现外面站着的是季庆山和康婆子。

季并没有请他们进屋的意思,甚至连开口都懒得开,因为不用问都知道这两人的来意。

“丫头。”

自从知道相师是季秀娥花钱找的之后,康婆子再也不喊丧门星了,更何况现在有求于人,自然怎么亲怎么喊。

“你能不能去跟潘大人求求,就说你不告秀娥了?

你要是心里有气,我们两个老东西给你赔罪,给你磕头行不行?

再咋着她也是你姑,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呀。”

说是磕头,可丝毫没有弯腿的意思。

季摊手。

“我怎么不能?她自己种的恶果自己尝,有什么问题吗?

怎么,舍不得了?

她是你们闺女,我爹就不是你们儿子?

就算看不上我娘,那季牧呢?季牧总是你们的亲孙子吧。

他们一个个都被季秀娥害死了,难道季秀娥不该死吗?”

康婆子一时语塞,看向搀着的季庆山。

季庆山拄着拐杖,满脸病容,脸色十分难看。

也难怪,他一个当爷爷的来给孙女弯腰,脸皮都踩在地上了,哪里还好看的起来。

“、丫头,我也不、不求你别的,你,去求求、改改口供,不求能、能把你大姑放出来,只要别砍、砍头,关、关个几年,让她遭、遭罪,给她个悔、悔过的机会……”

二儿子和小孙子都死在季秀娥手里,他们季家最大的克星竟然不是卫氏母女,而是自己疼到大的闺女……季庆山想不到,也接受不了,刚知道的时候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但气过怒过,还能真看着闺女死吗?

季自以为不会有波动,还是忍不住被气笑了。

且不说死刑案再翻供需要多大代价,就算她脑子进水,潘嘉道也不是让人随意糊弄的傻瓜。

但这些道理跟他俩说了也没用。

“我给她重新悔过的机会,谁能给我爹娘和弟弟重活一次的机会?”

季庆山嘴唇颤抖,显然也不是没有触动的。

毕竟闺女再疼,也赛不过香火,尤其老二还是几个儿子中相对本事的。

如果老二还活着,季家许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但触动归触动,终究抵不过现实。

“他们已经死、死了,人死不、不能复活,何、何必再葬、葬送一条命……”

康婆子跟着附和:“就算你大姑死了,你爹娘也活不过来,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

真是理直气壮啊!季自己倒没有太大感触,只是替季连柏觉得寒心。

“我说过,你们的苦衷和道理,留到地下说给爹听去吧。”

眼见季要关门,康婆子瞬间急了。

“你还是不是人?你就是个畜生!

就算你大姑做了糊涂事,她也是你大姑啊!你爹娘死都死了,他们说要公道了吗?根本就是你胡搅蛮缠,你记恨你大姑害你。

可她再害你,你不也没死?你还活得好好,你帮你姑圆个谎,给她一个机会又能咋样?

一家人互相包庇是应该的,你却恁狠的心,把你大姑送到牢里不算,还要砍她脑袋!”

终于不装了吗?

歪理一筐,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季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谁是人谁是畜生,旁人自有定论。

第二,她进监牢她砍脑袋那是她咎由自取,害她的是她自己。

第三,我和你们是不是一家人,你们心里难道没数么?”

季庆山脸色陡变,直觉季指的不是分家一事。

季看着他,哂笑。

“季明方、季明茂,季雪兰、季雪婵、季雪娟,季、季牧。整个家里,独我们姐俩的名字格格不入,这是为什么呢?”

第468章 探监

原因其实很简单。

卫氏当年被买下来时就已经怀了孕。

但她并没有隐瞒季连柏,也没有硬赖着季连柏娶她,毕竟她当时那么个况,自觉配不上恩人,只求有个地方安落脚,为奴为婢也愿意。

可庄户人家根本不兴奴啊婢啊这些,季连柏还是把她带回了家,而且娶了她。

成亲没多久,季连柏就对家里人说卫氏有了,再之后季不足月就落了地,对外说是干活时跌了一跤所致。

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早产的孩子一般很难存活,更何况是早产了三个多月的季。

偏她活的好好的。

康婆子生了五个孩子,在生产上经验丰富,究竟怎么个况岂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她本就瞧不上卫氏,这下更是把卫氏往死里恨。若不是季连柏护着,她还要把卫氏从产炕上拽下来拖到村口,让她接受全村人的唾骂。

还是季庆山出面拦了下来原因无他,家丑不可外扬。

为了不让村里人看笑话,他和康婆子只能咽下哑巴亏,对外也统一了说辞。

但心里到底膈应的慌,季连柏请他给孩子取名他也不愿,还不准按季家族谱取。

季这个名字就是卫氏亲自给取的。

卫氏一直感激季连柏,感激他给了自己和女儿一条活路,同时她又愧对季家,觉得是因为她才让季家蒙羞,所以不管家里人怎么冷眼,康婆子怎么折磨,都全盘接受。

头几年,两人只是名头上的夫妻,直到五年后,才有了季牧。

季牧是实打实的季家子孙,季庆山态度有所松动,想亲自给孙子取名又拉不下脸,便等着老二去求他。

结果季连柏碍于上回经历,不敢自讨没趣,自己就给取了。

就为这事季庆山一次都没抱过季牧,权当他也不是季家子孙。

既然一个不是、一个不当,如今又来强调什么一家人,岂不好笑。

“原来你都知道!”

“你们对我那样的态度,三房的几个孩子私下左一个拖油瓶右一个野种,闹得村里人也跟着喊,我想不知道也难吧。”

原最初其实是不知道的。

她头一回听到那种话时,跑回家找季连柏和卫氏求证。卫氏沉默,季连柏告诉她那都是瞎说的,她就是他亲女儿。

整个大丰村都没有比季连柏更疼闺女的人,是以原信以为真,直到卫氏临死前才告诉她真相。

“亏你还有脸提!也不知哪里来的野种,我们老季家把你养大,你不知感恩,还反过来咬我们一口。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帮秀娥,我就把你是野种的事抖落出来!让你没脸做人!”

“季家把我当牲口一样养大,我和我娘也像牲口一样的干活还回去了。

季秀娥我是肯定不会帮的,实话跟你们说,我无时无刻不盼着她死。

至于其他的,请随便,你们都不怕出丑我怕什么?爹疼我,娘我,我觉得很荣幸很光彩。

其实就算你们不说,村里人想必也都有数,大家没必要再掩耳盗铃。

借着这个机会,正式通知你们我爹是季连柏,我娘是卫瑛娘,但我不是季家人,从来都不是。

我和季家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你们若再来生事,我不介意请你们去狱中与女儿团聚。

还有,以后干什么都别再打着我爹的名号,你们不配。”

“你!你……”季庆山指着她,老脸已然涨成了紫红。

季见好就收,怕真把他气死在自家门口。

“雪天路滑,我就不送二位了。”

说罢不再管二人,干脆利落的关门落闩。

天渐渐黑了,雪花纷纷扬扬,越下越大,院子里,屋顶上,放眼望去,一片雪白。

仿佛世界都变干净了。

季和关山并肩站在堂屋门口,看着甲乙丙丁在雪地上戏耍。

冷不丁来了一句:“明天我要去探监。”

关山垂眸看她。

季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他对自己的心思早已了然。

还以为关山会阻止自己,但他仅是点头表示知晓。

“想去就去吧,其他有我。”

季笑了笑:“嗯。”

大雪下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开门,已经一揸来厚。

关山起的比较早,穿着一单衣在铲院子里的雪,季想让他把棉衣穿上,瞥到他满头的汗,改递了个帕子过去。

“这么厚的雪,今天还能不能去邺阳?”

一是怕疾风遭罪,二是怕路上会不小心陷坑。

关山接过帕子擦了擦汗:“疾风喜欢下雪。”

季对此保持怀疑,随即想起自己缝的那件马衣,赶忙拿出来跑到后院给疾风穿上。

被全副武装后的疾风:“……”

关山看了它一眼,选择视而不见。

疾风直接自闭了。

上了路,季才真正相信关山的话疾风是真的喜欢下雪,平时跑起来很稳当,今天颠颠跑跑的。不过总是甩脖子,似乎很不舒服。

“难道是我做的马衣不合?”

关山沉默了一下:“或许它只是嫌。”

季下车,走到疾风边,探进马衣里摸了摸,果然潮漉漉的。

“快解开吧,是我想当然了……”

她见过一些把马当宠物养的人,冬天都会给穿件马衣,又考虑到疾风之前的健康状况……却忘了疾风是上过战场的,远没有那么贵。

关山替她将马衣收起:“赶路,出汗很正常,马衣做的很好,到了夜间许是能用上。”

解开束缚的疾风果然跑得更欢快了,不一会儿就到了邺阳。

店里最忙的时间段过去,季说要出去一趟。

张翠翠瞥见她今天换了个发式,而且头上插着一根木簪,就好奇问了句。

“等城门开放那会儿,从一同排队的一个小贩的摊子上顺手买的。”

张翠翠说话直接惯了:“不好看,跟筷子似的。”

季失笑:“好不好看不重要,好用就行。”

张翠翠对着季的背影纳闷,一个簪子而已,除了簪头发还能做什么用?

邺阳监狱,墙高狱深。

一共有两道门,分为普通牢房和死囚牢房,其中普通牢房共有十数间,另有房两间,狱神龛一座。

条件自然不会多好。

每一间牢房都关押着很多犯人,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解决,空气不流通导致臭味熏天,犯人受刑后往往皮开绽,更添了一股血腥异味。

还好不是炎的夏季,不然里面的况简直不敢想象。

除此之外,大部分牢房都是暗潮湿密不透风的,终年看不到阳光,一进去就给人一种森恐怖之感,压抑的很。

男监和女监分开而建,整体布局上并没有大的区别。

只不过男监的普通牢房和死囚牢房是连为一体的,都建在地面之上,而女监大概是因为占地面积不足的缘故,分为了上下层第一层用来关押各色有期的刑犯,底下一层才是用来关押死囚犯的地方。

季秀娥就在这里。

第469章 杀了他

从过道走到尽头,便是死囚牢的大门。

双门双墙,门上画有狴犴,打开,一条石阶直通到下面。

下到最后一阶,一股让人作呕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光线极度暗,即便点着油灯也只能勉强看个大概。

相比男监那边,女监这边的死囚犯要少很多,一大半牢房都是空着的。

季按着狱吏的指示屏息往前,很快找到了季秀娥所在的那间牢房。

季秀娥上盖着个又薄又脏已经分不出颜色的破被,趴在那一动不动,听到有人停住自己牢房门口也无动于衷。

“季秀娥。”

听到这个声音,季秀娥浑一震。

蓦地起,朝牢门口爬来。

离得近了,季才看清楚她的现况。

上伤痕不少,以鞭痕为主,看样子确实没少受刑。

视线往下,停在她双手之上。

十根指头血痕斑斑,紫胀如萝卜,完全不似人手。

季皱眉打量了一会儿,似自言自语,又似在询问季秀娥。

“伤的这般重,也不知废了没有。”

“季、。”

季秀娥的目光几吃人,不管不顾从栅栏的缝隙里伸出手,想去拽季的裙角。

季往后退了一步,笑道:“看来没事,还能用。”

季秀娥喘着气,渐渐停下动作,突兀的笑了起来。

越笑声音越大,有点神经质,又有种特别痛快的感觉在里面。

“你不就是想知道季牧的下落吗?我告诉你,季牧死了,你就是让他们把我打死,他还是死了。老二一家全都死了,只余你这个野种,我也算为骏平报仇了……”

季今天耐心出奇的好,任她污言秽语疯言疯语。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谈季牧的。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吗?我听狱吏说,监牢是许家人送衣物的,怎么,黄林汉没来过?”

季秀娥脸上的表渐渐凝固。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替你不值,你替他收拾了半辈子烂摊子,又因他恶事做尽,到如今你年老色衰,进了监狱,而他呢,转头就找了个更年轻的,还生了一儿一女。”

“你胡说!”季秀娥迫不及待打断她的话。

季说的她一个字都不信,黄林汉确实烂赌,但他不piáo),他怎么可能在外面找别人。

“没想到你还天真,连这话都信。他近些年几乎不回黄坂村,你就没怀疑过?”

“他在城外码头扛包,和一群大老爷们住一起,我去看过不止一次……”

“他既然有活干,怎么还总回去找你要钱?我猜,他肯定跟你说赌光了。想听实吗?”

季秀娥没接话,眼底愤怒交织怀疑,季毫不费力就能看出她已心生动摇。

“十一年前,黄林汉其实并不是真的赌瘾复发,他只是受不了你成死气沉沉,在外面看上了别的女人而已。那个女人比你年轻貌美,比你温柔可意,黄汉林想和她双宿双飞,怕爹娘不同意,也怕刺激到你,就撒了个谎。”

事和季所说相差无几,她只是稍稍做了些加工。

有些女人,最怕的其实不是老公出轨,而是老公出轨的对象处处胜过自己,尤其是对季秀娥这种天好强的人来说,那简直是毁灭的打击。

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

“他表面住在码头附近的大通铺,其实在城里另赁了宽敞干净的院子安置那个女人,用的就是从你那要来的钱,之后养家小的钱也都是你供的。两人浓蜜意,过的如正头夫妻一般……”

“你撒谎!”季秀娥险些咬断压根,怒狠狠瞪着她,“你撒谎!”

“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就在昨天。一家四口,简直羡煞旁人。小女儿五岁,大儿子得有**岁了,听说前面还流过一个,你算算时间不就知道了。”

季秀娥双目开始失神,犹自机械摇头。

“不、不会的……你骗我,一定是你在骗我……”

“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自欺欺人。我想着人死债消,再加上爷上门托求,便劝他来见你最后一面。你知道他说什么吗?”季怜悯的看着她,“他说你早死早干净,他也好早点娶那个女人进门。黄骏才死了他也毫不伤心,还说自己有儿子养老送终。”

多可悲啊!

丈夫出轨,找了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人,在外面跟人柔蜜意,回家对她拳打脚踢,还用她累死累活挣的钱养那个女人和她生的孩子。

人家儿女双全,年轻漂亮,而她呢,双子俱亡,锒铛入狱,一无所有,等着她的只有刽子手的砍刀。

所有人都盼着她死,她死了正好给那个女人腾位置……

“啊!!!”季秀娥突然大叫出声,伤手使劲拍打着监牢的栅栏,“我要见黄林汉!让黄林汉来见我,让黄林汉来见我!”

季站起,静静欣赏着季秀娥的歇斯底里,以及她全面迸发的仇恨与疯狂。

死刑都摧不垮她,能摧垮她的竟然只是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和一个不忠不堪的男人。

匪夷所思,可笑可悲。

“你一口咬定是我爹娘害死的黄骏平,害他惨死的最直接凶手分明是你男人。

你不去找他算账,不去找赌坊那些人算账,却将一腔仇恨报复在无辜的人上。

甚至用恨意去灌溉黄骏才,让他成为一个扭曲的复仇工具,是你害死了他。

但归根结底,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黄林汉而起。

你原可以儿孙绕膝,家庭美满,是黄汉林毁了这一切。

你生活在地狱,他却在外面有家有小……其实你最该杀的人,不是他吗。”

季秀娥一点点安静下去,目光如一片死水。

“杀了他,杀了他……”

“我就那么一说,你怎么还当真了?别说他根本不愿意来看你,他就是来了,你又指望什么杀他?”

季打量了一下整间牢房,连个上吊的房梁都没有。

“囚衣没有腰带,碗也随时回收,你连自杀都做不到,谈何杀别人?”

季突然俯凑近,声音也压到最低。

“要是有根筷子,其中一端磨尖点,对准这里。”她指着脖颈上某个部位,“对住这里刺下去,必死无疑,保准救都救不回。”

直起,看着愣怔的季秀娥,摇头啧叹。

“只可惜,你们吃饭好像是不给筷子的。”

季秀娥仰头,死死盯着季,执着而疯狂。

“你让黄林汉来见我,你让他来见我……”

季已经转走远,也不知听到还是没听到。

过道的尽头有一间狱卒的值班室,季是惹人同的苦主,下来的时候又塞足了银子,所以才能这么便利的与季秀娥“畅谈”。

见她要走,女狱吏出来相送,嘴里宽慰道:“那毒妇很快就会赴死。”

季笑而不语

季秀娥自然是要死的。

季牧都死了,她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第470章 果然粗鄙

寒风凛冽刺骨,天空重又飘起了雪。

从监狱大门出来,季妧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和兜帽。

抬头,一眼发现茫茫雪地上站着个人。

季妧小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看他肩头落的雪花,应是等了许久了。

“我不是让李式告诉你,一会儿就回……”

关山打断她的话:“过来怎么不跟我说。”

季妧原本说的探监时间是下午。

“正好忙完,在前面待着无聊,看你在指导小舟……反正也没什么大事,咱们快回去吧,冷死了。”

季妧说着话,不经意用小指划拉了一下额头。

关山瞥了眼她光秃秃的发间,又看了看她隐隐泛白的嘴唇,终究没有再问下去,大掌牵过她的手往回走。

季妧心虚,也就由他牵着。

一辆马车徐徐在季氏味业的店门前停下,从上面下来两个人,像是一对主仆。

香杏一只手擎着伞,半边身子给自家小姐挡着风。

“我的小姐,姑爷已经娶了你,那姓季的也嫁了人,你又何必钻牛角尖……”

香杏此时一万个后悔,自己就不该多嘴。

前几日她上街采买东西,见一大群人兴冲冲的往衙门跑,心里好奇,就跟上去凑凑热闹。

到了地方才发现现场太过拥挤,她正想转身离开,听说打官司的人是大丰村的季妧——季妧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之前小姐通过郭玲没少打探她的消息。

所以她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

直到退堂鼓敲响,香杏才回到万府,然后把所见所闻如实说给了自家小姐听。

方玉芷仿佛听到了什么乐子一般,一连高兴了好几天。

但高兴过后又不高兴了,盖因昨日姑爷从京城寄回的书信到了。

信是寄给她和宋母两个人的,没有单独寄给她。全篇都是官面话,这也就罢了,提到她的地方不过寥寥数语。

方玉芷一气之下,今天收拾东西又来了邺阳。

路过东大街这,她突然喊停,香杏就知事情不妙。

小姐气不顺的时候,总是要找地方撒气的。

“都说了,要改口叫我夫人。”方玉芷斜了她一眼,扭头看向头上的门匾,轻哂道,“她开门做生意,还不准我来买东西了?我倒要看看,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卖的都是些什么。”

说罢直接进了店铺。

见是女客,张翠翠率先迎了上来。

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方玉芷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方玉芷将她上下扫了个遍,而后皱眉:“女的做东家,连女伙计雇的也是女人,这别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吧。”

要搁张翠翠以前在村里的脾气,早叉腰骂回去了,喷她一脸唾沫星子都算客气的。

但既燃做了伙计,自然要守伙计的规矩,和气生财是第一条。

“回这位客人的话,我们店里卖的是酱醋调料,做的也都是正经生意,你若要找不正经的地方,出门左拐再左拐,走上一刻钟就到春意楼。”

方玉芷不知道春意楼是什么地方,她也不在意,冲张翠翠抬了抬下巴:“你还没资格服侍我,让你们东家出来。”

服侍这个词用的可就难听了。

搁张翠翠自己身上,她没觉得有什么,但让季妧出来服侍……她当即就拉下了脸。

徐来福正在酱醋坊那边招呼客人,一看情况不妙,赶紧让小舟替他,自己则过来帮张翠翠解围。

结果还没近前就被丫鬟拦下了。

“把你们东家请出来吧,这可是举人夫人,让你们东家亲自接待不为过吧?”

举人夫人要求东家亲自接待,这肯定没问题,季妧待客也从不分三六九等,但关键是季妧此刻不在。

徐来福正琢磨着怎么措辞,就听到一声“自然不为过”。

抬头,见季妧走了进来。

“我就是这家店的东家,请问举人夫人有什么吩咐?”

方玉芷闻言回身,然后就是一愣。

她听过季妧无数次,但都是通过别人之口,为了讨她欢心,那些人会怎么跟她说可想而知。

所以她脑子里早已先入为主的有了一副粗鄙不堪的乡野村姑的画像。

她万万也没有想到,季妧会是眼前这样的。

远山眉、桃花眼,朱唇皓齿、细腰雪肤,无一处不精致,精致到轻易便能让同样身为女性的她自惭形愧。

不、她为什么要自惭形愧?

任季妧再是貌美,她仍旧是乡野村姑,为了谋生还得抛头露面,拿什么跟她比?

在方玉芷打量季妧的同时,季妧也在打量她。

圆脸高眉,衣锦着绣,环佩叮当,挺明艳俏丽的一个美人。

在进店之前,看到马车上雕着一个方字,又听到她自称举人夫人,季妧心里便有了数。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心情,就当成平常客人一样招待。

但方玉芷显然不这么想。

她回过神,挑了挑眉。

“听说你们这净卖些下货做的东西,我也就是好奇,过来看看。”

说到这,当真显出几分好奇:“那东西真是给人吃的?”

好奇过后又捂住胸口,做出一副欲呕的表情:“恶不恶心呀?”

张翠翠瞬间气红了脸。

她刚才都说了店里主要卖酱醋调料,因为卤味卖完了就没有提,这个举人偏偏只问卤味,故意找茬的吧。

而且卤味那么好吃,怎么就不能吃了。

徐来福在一旁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添乱。

对方明显冲着季妧来的,还是交给季妧处理的好。

季妧笑了笑,委婉道:“自然是给人吃的,但应该不太适合夫人你。”

方玉芷神情微滞,这是骂她不是人?

香杏一看小姐变脸,赶忙开口喝道:“你怎么骂人呢?”

季妧眨眼:“这如何能是骂人?我们店的卤味确实是由下货卤制而成,平价之食,自然是卖给市井小民的。像你们夫人这种尊贵人,平日应该都是餐风饮露的,怎能自降身价来食人家烟火?不然吃喝完了还要拉撒,多不高贵呀。”

张翠翠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徐来福虽然拽了她一下,显然也在憋笑。

香杏被难住了,不知该怎么应对这种问题。

方玉芷也没料到,店里好几个男人在场的情况下,她竟堂而皇之将这种污遭话说出口。

“果然粗鄙!”

第471章 挨劈价

季妧摊手:“我吃五谷杂粮,粗鄙再说难免。不过夫人大可不必生气,那些下货已经被人抢购一空,你便是想买,它们也没那个福气到你腹中一游,不如看看别的?当然,若是没带够钱,或者习惯了只逛不买,也是可以理解的。”

什么没带够钱、只逛不买,当自己和她一样成日里为生计所困吗?

她看了眼香杏,香杏从钱袋子里掏出两锭银子递过去。

徐来福伸手接过,眼神看向季妧。

“看我做什么,没看到门口停着的马车?把咱们的镇店之宝每样都选点,凑足二十两,给举人夫人送到马车上。”

徐来福有些为难。

季妧之前设了个优惠标准。一次性买二十两算是大客户,也达到这个标准了,按说是要给优惠的。

但这举人夫人来者不善,他不确定要不要按规矩来。

当着人面又不好直白来问,就对了句暗号:“要按微爱披的价格来吗?”

季妧一脸不赞同道:“人家好歹是举人夫人,又是大客户,仅仅是微爱披价未免太不符合身份,怎么也得是挨劈价吧?”

徐来福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哦、哦,了解,了解,我们这就去给举人夫人装车。”

柜台后面,李式正记账,听到“挨劈价”三个字,毛笔一顿。

季妧之前给他们解释过什么是“微爱批”,也顺带提了一嘴“挨劈价”——专门针对那种胡搅蛮缠、诚心找茬、不是真心买他们东西、且不会成为回头客、但又容易糊弄的冤大头。

简单来说就是专为奇葩设置的“友情价”。

当时只是作为玩笑来说,没想到今天终于有了第一位“挨劈”客户。

他将已经记上去的东西划掉。

挨劈价,顾名思义,至少也得比原价翻个倍,方才配得上这个名字。

徐来福带着张翠翠和小舟忙活起来,李式记完账也过去帮忙。

方玉芷虽然不知什么是挨劈价,但从几人的对话中勉强也能猜出大概。

季妧将她作为最尊贵的客人招待,如此殷勤,倒是让她心里舒服了不少。

不过见那几个伙计将东西送了一趟又一趟,又疑惑了起来。

“二十两能买这么多?”

张翠翠路过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你要不是挨劈客户,只怕一马车都装不下。

季妧笑容可掬道:“二十两或许都不够夫人你头上这只金钗的价格,但我们店是小本买卖,二十两还是能买不少东西的。”

方玉芷皱眉,心道果然是下等人才会用的东西。

不过这回在只是心里想想,没有宣之于口,怕季妧又说出什么吃喝拉撒的话来。

她这次乘坐的是一辆仅容四人的小马车,眼看被那些大包小包瓶瓶罐罐占了近半地方,顿时不悦喊停。

“够了够了,就这些行了。”

“那怎么能行,一分钱一分货。”

方玉芷不耐烦打断她的话:“剩下的算是打赏给你们的了。”

“你们还不快过来多谢夫人打赏。”

徐来福几人齐刷刷道:“多谢夫人打赏。”

方玉芷觉得他们笑的有点怪,并未多想,只当他们是第一次受到打赏。

再看季妧一脸欣喜,心里愈发不屑。

还要开口说些什么,店里又近来一个人。

逆着光的时候,只觉对方的身形格外高大魁梧,待看清对方的脸,方玉芷顿时吓得骇然变色。

那人走到季妧面前,递给她三串糖葫芦。

从监牢回来的路是,季妧突然想起大宝要吃糖葫芦的事。

但这下着大雪,街上小贩寥寥。

马市对面那家点心铺子倒是兼卖糖葫芦,就是比较远。

关山看出其实她也想吃,就把她送到东大街的路口,自己往城北去了。

“就三串?”

“你两串,大宝一串。”

季妧想笑。

他分配的还挺好,但店里好几个人呢,也不知道多买些回来。

关山看向徐来福他们。

徐来福摇头,张翠翠摆手,小舟一脸拒绝,李式更是头都没抬——实力表达他们不喜欢吃糖葫芦。

季妧:“……”

方玉芷见二人言行举止间若有似无的亲密,这才意识到此人的身份。

脸上骇然之色稍减,胸口的郁气更是一扫而光。

“这就是你嫁的男人?”方玉芷边说边摇头,一副颇为惋惜的样子,“怎么说你长得也算标致,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

季妧知道这些话伤不到关山,但不代表她愿意关山被人随意指摘。

“那夫人觉得我适合嫁个什么样的?芝兰玉树、温润如玉、君子端方,还是……”

每一个词都意有所指,方玉芷倏地变了脸色。

季妧反而笑了起来。

“可惜,那些我都不喜欢,我现在就觉得自家相公好,怎么样都好,这大概就是各花入各眼吧。”

说罢,仰头问关山:“把你比作花,介不介意?”

关山垂眸看她:“娘子开心便好。”

季妧给了他一个“上道”的眼神。

关山见她嘴唇已经有些发青,皱眉道:“去内院,这里是风口,别冻着。”

“还有客人要招待……”

方玉芷见两人眉来眼去浓情蜜意的样子,微微放下心来。

但想到宋璟从未曾这般对待过她,又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出言相讥。

“咱们都站在风口,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冷?想来是你的斗篷不护暖吧?也难怪,如此粗劣的布料,能抵什么用。”

说着,不经意拢了拢身上翠蓝色遍地金妆花缎子做成的斗篷,斗篷外沿点缀了一圈雪白的皮毛,一看就知很昂贵。

“你可以照着我这样的买一件,也不贵……我忘了,百十来两估计够你们好几年的嚼用了……唉,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也就凑合着穿吧。”

她很想看看季妧羡慕失落的样子,然而终究让她失望了。

季妧握住关山的手,笑的恬静而满足:“再华贵的衣裳,终究是死物,身边有个大活人当暖手炉,又怎会觉得冷呢?”

方玉芷心中一刺,觉得季妧这话是在讽刺她,讽刺她身边没有宋璟陪伴。

“但愿你能一直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话落甩脸出了店铺,香杏也赶忙跟了上去。

张翠翠终于憋不住了。

“这哪个举人夫人!眼睛长在头顶上,也不怕走路摔着!”

季妧怕她惊乍跳脚,便没告诉她这就是宋璟的夫人。

“不相干的陌生人罢了,用不着放在心上。快到中午了,咱们去做饭。”

季妧举着三根糖葫芦和张翠翠说笑着去了灶房。

而向来不把闲人闲话放在心上的关山,转身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却是微沉了目光。

马车上,香杏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口。

“小姐,你既然嫁给了姑爷,咱们总往邺阳来也不是个事,老夫人虽然嘴上不说,瞧着也不甚满意……而且你一个外嫁的姑娘,总往外祖家跑算怎么回事?”

方玉芷听她提起孟氏就忍不住心烦。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

第472章 死了

方玉芷一腔热情嫁给宋璟,满心以为自己为了宋璟什么都能够克服,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然而乡下生活实在与她所想出入太大——鸡鸭乱叫,屎粪遍地,狭小的屋院,简陋的家具,还有那些浑身都透着谄媚粗俗的族亲邻里。

锦绣堆中长大的千金小姐,怎能忍受得了这些?

她甚至无法想象竟有人能在这种环境下存活。

好在娘家把邺阳那套宅院给她做了陪嫁,她便动了心思,想劝说宋璟和她单独搬去邺阳。

宋璟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方玉芷只能退一步,转而去说服婆婆孟氏一起搬。

谁知孟氏非但不领这份好意,还因此对她心生不满,觉得她娇生惯养。

方玉芷是一万个也想不通,那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留恋的?

生活上的不适应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宋璟的态度。

“姑爷对你挺好的呀。”

香杏觉得姑爷不仅长得俊俏、满腹才学,对小姐也十分有礼。

方玉芷郁闷的就是这一点——他们是夫妻,要那么有礼做什么?

香杏不解:“夫妻之间相敬如宾难道不好?”

方玉芷也知道这个理,可她总觉得,宋璟对她未免过于客气,已经客气到疏离的地步。

夫妻之间,除了相敬如宾,不还有个词叫琴瑟和谐?

就像季妧和她那个疤脸相公那样,不需要过多言语,就能感受到两人的默契和爱意。

没道理一个村姑能得到的东西,而她却得不到!

“别多想了小姐,你和姑爷成亲不久,相处时间总共才几天呀,还不熟悉彼此,等熟悉了,肯定也会变得蜜里调油。”

方玉芷先是脸一红,继而满脸哀怨:“我倒是想和他尽快熟悉,总得有机会……”

大婚第二日宋璟就要回县学准备乡试,被孟氏以陪新妇为名硬留了三天。

三天一到,还是走了。且吃住都在县学里面,直到乡试都没回来过。

乡试结束终于还家,没住多久,结果出来,他又提出要提前进京。

各地提前进京的举子不在少数,一来是怕大雪封路耽误考期,二来还能为明春的会试早做准备。

可关北距离京城,快马加鞭不过一个多月的行程,年后去也未尝不可。

毕竟是两人成亲后的第一个年,她自然希望宋璟能留下来陪她。

可宋璟看着好说话,对于自己认定的事却十分坚持。

跑去找爹娘诉苦,爹娘也说夫婿知道上进是好事。

孟氏就更是让她不要因为儿女情长而影响宋璟前程。

宋璟走后,无聊外加不顺心,她在宋家村愈发呆不下去。

尤其新妇期一过,孟氏开始给她立起规矩。

嫌她不会裁衣、不会制鞋、不会灶上活计、什么都不会,总之就是百般挑剔。

她在娘家都没挨过一句说,更不可能将孟氏放在眼里。

而且她发现,孟氏阴晴不定,十分难讨好,

看在宋璟的份上,原想忍了算了,结果没忍几回还是破了功,在一次顶撞了孟氏之后,搬去了邺阳的陪嫁宅子。

原想第二天回酉阳娘家的,结果外祖母上门将她狠狠数落了一通——夫君不在家,她一个人跑到自己的私宅,不是成心让人说闲话?

见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回宋家村,万老夫人就派人去宋家村知会了一下孟氏,而后将她接去万府小住了几天,待心中那口气消下去,才将她送还夫家。

结果没几日她又跑来了……如此循环往复,自婚后已不知是第几回。

“要是姑爷知道,该怨怪你了。”

“我倒是宁愿他怨怪我,甚至冲我发火。”怕只怕他对自己永远无波无澜。

之前,方玉芷只当他潜心学业,从未怀疑过其他,更没有联想到季妧身上。

因为彼时的她有足够的自信去碾压一个村姑,宋璟见了她,眼里怎么可能还会有别人。

可今日真正见到季妧,她反而不确定了……

宋璟真的已经忘掉季妧了吗?他的用功是真的用功还是躲避之举?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散去的阴霾重新于心口聚集。

忘不掉又能如何?季妧都已经嫁人了。

等宋璟高中,她们举家搬往京城,而季妧只能伴着那个满脸疤的男人一辈子窝在邺阳。

不足为惧,不能着急。

宋璟已经是她的,总有一天心也是她的。

想到这,方玉芷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随即厌恶的瞥了眼四周的调料。

“待会儿找个地方,把这些通通给我丢掉!”

“……是。”

季妧和张翠翠也正在讨论方玉芷,确切的说是张翠翠单方面吐槽。

“果然是钱多人傻,咱们给搬到马车上的那些连十两都不到,白赚十多两。”

季妧一边翻炒锅里的菜一边道:“稍后你跟李式说,把本钱扣除,剩下的那些就作为你们的年终奖。”

张翠翠嘴巴张的合不拢:“真、真的?”

“人家都说了是给你们的打赏,自然人人有份。正好快到年关了,多置办点年货也好过年。”

张翠翠欢天喜地跑到前边,把喜讯跟徐来福他们分享完,回来后一边塞柴禾一边傻乐。

“我现在一点也不讨厌那个举人夫人了,巴不得她天天来……不过她一次买那么多,够吃很久吧,短时间内怕是不能来了。”

“吃?说不定已经被丢掉了。”

张翠翠顿时跳了起来。

“扔掉?为啥扔掉?她不想要就给咱送回来呀,做啥白糟蹋东西?”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赚到手就好,至于别人买回去怎么用,咱们管不着。”

季妧和徐来福的理念不太一样,张翠翠更虽然也疼惜东西,不过她更疼惜钱。

她觉得季妧说的很有道理。

盛饭的时候,张翠翠突然咦了一声:“你那个木簪怎么不见了?”

季妧摸了摸发髻,不在意道:“大概是不小心弄丢了。”

菜刚端上桌,老道士便踩点跑了过来。

季妧说过,只要帮她把事做成就管他个饱老道士是实在人,知道该兑现的承诺一定要及时兑现,所以日日来蹭饭,蹭的理所当然。

吃罢饭,两人在内院一角单独说话。

“贫道乔装改扮给他卜了一卦,那黄林汉瞧着是信了,至于会不会去……”

“穷途末路的赌鬼,得知季秀娥可能还藏着一笔银子,不可能不去。”

“去了也不见得就能如你所愿,万一季秀娥发现你没把话所全……”

什么一家四口儿女双全,什么年轻貌美生活滋润。

黄林汉是在外面养了一个不假,但那女人过的并不比季秀娥好多少。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要核心的东西是真的,其他都不打紧。”

对于一个背叛自己、背叛家庭,不顾她的死活,跑到死牢只为问出钱藏在哪里的男人,季秀娥还会手软吗?

信任已经崩塌,无论黄林汉说什么,在季秀娥眼里都是谎言。

她那样的人,一旦恨上,没有原谅,只有毁灭。

季妧伸手触了触院墙下坠着的一根长长的冰棱,摩挲了几下后微一使力,咔嚓一声脆响,冰凌折断在掌心。

一下午匆匆而过,即将关店的时候,之前那个女狱吏找上门来。

“好消息啊季娘子!那恶妇死了!”

第473章 还有我

季秀娥死了。

在用一根木棍刺死了黄林汉之后,又以同样的手法捅穿了自己的喉管。

等狱吏听到动静赶过去,只见鲜红的血液分别从两人颈侧的血洞汩汩涌出,捂都捂不住,不一会儿就没了气。

夫妻双双,命绝当场。

“一晌午她疯了似的叫喊着要见黄林汉,可巧下半晌黄林汉还真就来了。

人来了也不见她怎么开口,一直听那黄林汉在说,夫妻俩连争吵都没有,谁知突然就……

毒妇果然手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你是不知,那季秀娥临死都是笑着的,亲眼看着黄林汉断气才肯闭眼,不过她那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她害得季娘子你家散人亡,如今老天开眼,提前收了她去……”

女狱吏将情况大致说了说,发了通感慨,然后拿着季妧另给的赏钱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关山走过来包住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季妧回过神,答非所问:“季秀娥死了。”

抿了抿唇,又道:“黄林汉也死了。”

关山看着她,目光和语气一样平静。

“他们死有余辜。”

季妧顿了一下,点头:“没错,他们死有余辜。”

季妧不想去细思自己在这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她只知道,她要还二房一个公道。

杀人犯不该死吗?人贩子不该死吗?贩卖亲生子女的那些人难道不该死吗?

可现实往往需要多方面权衡,最后的结果也只是客观条件允许下的相对公正,某些时候甚至还会出现自罚三杯、大事化了的情况。

季秀娥虽然被判了死刑,黄林汉却仅仅只是被叫去问话,可是作为所有罪恶的源头,他凭什么?

二房的惨剧,他们夫妻没有一个无辜。

律法给不了季妧绝对的公道,她也不想拖到明年秋天横生枝节或变数。

但其实,在确认季牧已死,在真正见到黄林汉之前,季妧并没有想到要走这一步。

一切都是在见了黄林汉之后……

季妧想不通,季秀娥为何会看中这样的男人。

常听村里人说,她没嫁人之前曾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姑娘。

撇开一切恩怨不提,她识文断字、勤快能干,且有头脑、有主见,确实强过当下多数女人。

可这样一个人,最后为何会变成这样?

若偏执和心狠手辣是骨子里的,那她对黄林汉又为何无底线的容忍。

真爱?没有沾上赌博前的黄林汉倒是还有可能。

看来再能耐,终究摆脱不了以夫为天的思想。

哪怕那个男人就是一滩烂泥,她在他面前也直不起腰,宁可沤死在泥潭里,也不愿断臂上岸。

对着别人挥舞屠刀,转过头却匍匐在他脚下,任他殴打和吸血,活得狗都不如。

真可悲,真让人看不起。

可不管怎样,她总算死了。

死了就好。

回到家,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季妧提着祭品一个人去了坟山。

路倒是不难走,雪虽厚,毕竟没有结冰,就是有些费力。

等到了地方已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也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借斗篷遮风,将祭品点燃后,季妧在季连松和卫氏的坟前盘腿而坐。

她仍旧不知该说些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才缓缓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帮你们找回季牧,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也是直到这一刻季妧才蓦然发现,自己替他们讨回的公道,在季连柏和卫氏坟前,是如何的微不足道。

公道讨回来了又如何。

所谓的报复,只是活着的人的执着与自我安慰。

死去的人永远无法再醒来,他们已经不需要这种公道了。

“你们……安歇吧。”

季妧提起篮子,转身刚走几步就愣在原地。

小路尽头,是关山挺拔的身影。

关山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将篮子接过,两人并肩下山。

下山不比上山,虽然不怎么陡,但脚下容易出溜。

在季妧滑了两次之后,关山走到她前面,双手撑着膝盖,上半身前倾。

“上来。”

季妧虽然脸皮挺厚,但这大白天的,让他背回去,路上万一遇见个人,被打趣一整年都是轻的。

“算了算了,我能行……”

关山也不废话,直接用强的。

季妧好一阵手忙脚乱,稳下来后,一只手揽着关山脖颈,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兜帽边沿,嘴里默默念叨着千万不要有人才好。

到了山脚,放眼望去一片旷野,还真没什么人影。

苍茫天地间,仿佛只有她,和背着她的这个男人。

关山每一步都走的极稳,季妧趴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很有一种安稳之感。

然后她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不是季家的亲孙女,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些你都知道了。

但其实,我娘最初本没存着嫁给我爹的念头,她只求有个安身之处,然后偿还我爹买她的那二十两。

不过大丰村这种地方,你待这么久应该也清楚,没有充足的理由,怎么可能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那样的话我娘照旧能被全村的唾沫星子淹死,我爹以后也别想再说亲。

既然没有更好的选择,那还不如干脆成亲。”

季连柏有一手精湛的木工活,在乡下是很理想的夫婿人选,那几年上门说亲的人不断,他一直不肯点头,直到遇见卫氏。

他不仅对卫氏伸出援手,还一帮帮到底,季妧不禁怀疑,在路见不平和同情之外,是不是也有一见钟情的因素?

毕竟记忆中的卫氏,真的是个很温柔很美好的女人。

“我娘她不仅知书识礼,还有一手好绣工,光靠寄卖绣品,就帮季家赚了不知多少个二十两。

可她仍然觉得亏欠季家……

康婆子或许就是拿准了她这种心理,愈发变本加利的压榨。

你大概不知,我刚落地时,康婆子差点将我掐死,是我爹将我从她手中抢了下来。

她还要赶我们母女走。

之所以没赶成,不全是因为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还因为他们想要两个会干活的牲口。

我爹在的时候,康婆子会收敛些,毕竟家里的经济来源一多半都是靠我爹。

但我爹一年当中大半时间都要在外做活,很少有时间回家。

他一走,就是我和我娘的噩梦。

好在我娘虽习惯沉默,却并不软弱,她将我护的很好。

每当康婆子朱氏骂我,她就把我抱回房,亦或让我去找堂姐玩,然后一个人承受康婆子升级后的怒火与惩罚。

生生累晕倒这种事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回,但她从不对我爹说……”

愧疚是卫氏心中最大的软肋。

在她心里,季家对她和她的女儿有活命之恩,而她又和季连柏欺瞒老人家在先,所以不管他们怎么过分,她都报以理解的态度,不曾有一句怨言。

毕竟孙女不是亲的,季家门楣蒙羞,这些都是事实。

季妧也尝试着从这个立场去理解季庆山和康婆子的种种行为,然而终究是不能。

看看季明方和季雪兰的遭遇就知道了,亲不亲生对他们而言真的没那么重要。

他们只是借着这个由头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和动机罢了。

就算季家于卫氏母女有恩、卫氏母女于季家有欠,不管是以工抵债还是以银抵债,也该报完还完了。

他们的恶行又何曾停止过?

撇开那些长年累月的非人的奴役和折磨不提,拖死亲子、耗死儿媳,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

卫氏后悔吗?应该是后悔的。

当她跪求季庆山和康婆子救季连柏而无果,当她躺在四处漏风的牛棚静等死亡来临,她就已经后悔了。

不然她不会在弥留之际告诉季妧去京城云英巷……她已经预感到,在她死后,她的女儿也不会有善果。

可是太晚了。

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小季妧,哪里知道京城是什么?就算知道,她也去不了。

所以最后她还是死了,被活活逼死了……

二房的惨剧里,季秀娥是元凶,季庆山和康婆子也难逃责任。

然而律法根本无法管制这种“间接责任”,更何况他们还有“孝道”这块免死金牌。

不过没关系。

如今的季家已四分五裂,好强的季庆山病榻残喘,康婆子还要被她那宝贝儿子继续吸血。

报应虽晚,报应不爽。

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中,听到关山问。

“你想不想去京城。”

季妧很干脆的摇头。

她不知道京城云英巷里住的是卫氏什么人,是她的亲人?还是她孩子的父亲?

不管是谁,季妧都不打算去找麻烦。

“我虽和季家再无瓜葛,但季连柏永远是我爹,我也不需要别的亲人。”

关山故意掂了掂她。

“你还有我。”

季妧揽紧他的脖颈笑出了声。

“对,我有你,还有大宝。”

第474章 为什么

从山上回来,吃罢早饭,季妧去了趟胡家。

年关临近,兼之下了大雪,西河沟那边的卤味作坊已经停工,给大家结了工钱后便提前放假了。

邺阳那边的店里也跟着挂出了暂停售卖卤味的木牌,所以现在即便她不去邺阳,徐来福几人也完全忙的过来。

村塾里的课也停了,胡大成带着小安小花在院子里滚雪球玩。

谢姥娘坐在堂屋门口看几个孩子玩闹,身上搭着专门给她缝的棉被。棉被不大不小,正好将她轮椅中的身子过得严严实实。

精神头瞧着十分不错,口齿竟也利索不少,见了季妧乐呵呵打招呼。

“妧,丫头,来、来了?”

季妧笑:“这才几天不见,谢姥娘你可又年轻了。”

谢姥娘也咧嘴笑了起来,边笑边缓慢摆手:“老、老了……”

胡大成见季妧来了,跑到院门口对外张望了会儿,没见到大宝身影。

回头问:“大宝还没起炕?”

“这会儿在家看书练字呢,找他做什么?”

胡大成昂了昂脑袋:“我要跟他比比谁厉害!”

他这半年在村塾可学了不少东西。

季妧竖起大拇指往他额头按了个赞:“少年好胆气!这边给你个建议——山不来就你,你就去就山。”

胡大成挠头:“去山上干啥,都是雪。”

季妧忍笑:“不是让你上山,是让你去我家找大宝挑战,刚好明方哥也在,可以给你们做个见证。”

胡大成叹气:“我也想……可我怕甲乙丙丁。”

自打甲乙丙丁长成,又发生西河沟咬死狗事件,村里还真没几个不怕的,就连看着它们长大的胡大成和胡细妹轻易都不敢过去。

那几只家伙也的确是翻脸不认人的典型,除了季妧、关山和大宝,外人上门永远是一副虎视眈眈的后爹脸。

“你进门前喊关山,让他来给你开门,甲乙丙丁最怕他。”

一听关山也在家,胡大成的胆气顿时足了,拿着他的书本就出了门。

小安小花过完这个年也有五岁了,个头蹿的飞快,也正是顽皮的时候,非要跟小叔一起去,不让跟就哭闹。

谢寡妇没办法,只能让胡大成把他俩也领上。

“路上小心点,别掉雪窝子里!”

“知道了!”

大门关上,呜呜的风声刹时消失。

锅里还烀着肉,季妧闻到肉香一头扎进灶房,借着填柴之便烤火。

谢寡妇将谢姥娘推回里屋后才过来,跟她交代了一下西河沟的情况。

“天太冷了,清洗东西手必然要泡在水里,确实受罪。好在事后都有抹你那个护手霜,竟没有一个皲裂冻烂的。让停工她们还不乐意呢,都嫌太早了。”

“不早了,还有十多天就过年了,年货总要办办。”

“可不就是这个理!所以昨天下午大家伙把那边扫扫弄弄上了锁,就等年后了。”

季妧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最近没人去那边闹事了吧。”

村里以麻六姑和苟剩婆娘为首的几个馋懒妇人,对于季妧选别人不选她们这事一直耿耿于怀。

原先做脱水蔬菜那会儿她们还算消停,因为人多,她们不敢惹众怒。

后来脱水蔬菜结束,帮工队就地解算,只留了十个下来,那些人就开始打起了歪主意,三不五时就跑过来找事,要么偷偷摸摸顺东西,要么堂而皇之往里闯。

谢寡妇为此没少和她们骂架,但那些人又哪是能骂消停的?

正所谓小人难防,何况西河沟这边的棚屋全都是为了做脱水蔬菜而临时搭建的,四周只插了一圈篱笆,并不中什么用,狗都防不住。

谢寡妇见季妧忙,就一直没跟她说,这事还是前两天季雪兰告诉她的。

不过紧跟着就停了工,不然季妧就派甲乙丙丁去巡逻了。

“孟里正已经在办手续,等明春建了厂房,院墙盖的高高的,门口再拴两条狗,让她们来她们也不敢。”

没错,季妧已经把西河沟这块地买下来了。

谢寡妇嗐了一声:“现在就算不垒墙不拴狗她们也不敢了,自从出了季秀娥的事,那些婆娘一个个吓破了胆。”

季秀娥该死,这一点明事理的人心里都有数。

但那些不通人气的,她们才不管季秀娥该不该死,只知道季妧把自己亲大姑给送牢里了,爷奶求情都没用。

这么以来谁还敢惹她?

都怕她一个不顺心,把自家也送进去。

“西河沟一下子就清净了。”

季妧心道,等季秀娥的死讯传回来,估计她的名号也能止小儿夜啼了。

“对了,细妹呢?”

来这么久了也没见着她人影,搁往常,听到季妧声音她早跑出来了。

“昨晚上跟大成置气,今早就没出屋。”

这得置多大的气,连早饭都不吃了。

灶膛塞满柴,季妧起身去了堂屋东间,见细妹的被窝果然是鼓着的。

季妧坐上去掀开被子一角。

胡细妹正想伸手撤回去,见是她,停住了。

“小妧姐……”

“这是怎么了,眼都哭肿了?”

胡细妹撇过头,不说话。

季妧打趣:“果然是又大了一岁,有主意了,现在有事连我也不告诉了?”

“才不是。”

胡细妹又把头转了过来,想了想,就把事情一五一十跟季妧说了。

自从季氏味业开张,季妧每天都要去邺阳,教导胡细妹的进度便慢了下来。

而胡细妹这边,完成季妧留下的作业后,往往要等上好几天,季妧才有空给她批改解答。

她又没法去找大宝和季明方,因为谢寡妇要顾着西河沟那边,家里一老两小得留人照看。

总的来说学习效果很不好。

村塾停课后,胡大成日日在家,自感学了不少东西,又总想显摆显摆。

然后胡细妹发现,胡大成认的字已经比她多出很多,明明前阵子还是她认的更多。

胡细妹失落又羡慕,就想让胡大成教她。

胡大成答应了,还跟她说了许多学塾里的事——严厉的夫子,好玩的同伴,课上的惩罚,课下的疯闹……

胡细妹听的多了,愈发沉默,而粗心的胡大成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昨天,她写错了一个字,被胡大成逮住一通嘲笑。

胡细妹气红了脸,心里的话冲口而出:“如果我也能去村塾,我一定不会比你差!”

胡大成冲她吐舌头扮鬼脸:“可惜你永远也去不成,村塾不收女的,镇上也不收,哪里都不收!”

季妧听罢,良久无言。

“大成他就是马大哈的性子,没有恶意……”

或者说恶意不是来自于他,只是这个社会给他的认知就是这样的。

第475章 不见了

“我知道……我气的也不是他,我就是……”

胡细妹把脸埋在枕间,嗓音带了哭腔。

“小妧姐,为什么女的就不能进学塾读书呢?我也想去……”

“这个问题……很复杂,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但咱们可以先从自身改变……”季妧摸了摸她的头发,“我马上就闲下来了,整个正月都给你补课,保证你很快就能追上大成,行不行?”

胡细妹闷声喃喃:“学了又能怎么样。”

胡大成读书,人人艳羡,人人夸赞。

知道她也在读书,却都在暗地里笑话,还嘱咐自家姑娘不要跟她学。

“姑娘家学那个中啥用?早晚都是要嫁人的,有那功夫还不如多学学绣花、多绣双鞋,到了婆家还能被人高看两眼。”

这种话听多了,胡细妹也开始茫然起来。

一方面,她始终记得季妧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她也想要遇见更好的自己。

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遇见了又有什么用呢,大家似乎并不认可那样的自己。

就连那些教书先生和老夫子都觉得女孩子不应该读书,不然那些书院学塾为何只收男的?

“细妹啊,你要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人做不了自己,尤其是女性。

她们中的绝大部分,永远只能复制上一辈的老路,嫁人、生子,终日围着锅台转、围着相公子女转,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这也就注定了她们无法理解你、不会认可你,甚至试图阻拦你,还想让你变得跟她们一样……

问题的关键是,你想吗?”

胡细妹迟愣愣的抬头,而后缓慢摇头。

“既然不想,你就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坚定不移的顺着那条路走下去,别去管路两旁别人会怎么议论你嘲笑你……过程总是艰难的,甚至是痛苦的,但也是值得的不是吗。

至于书院学塾……虽然现在不行,但总有一天,女孩子也能和男孩子一起进学、一起读书。”

胡细妹屏住了呼吸,眼里满含着期待:“真的吗?”

季妧重重点头。

“不过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得先独行一段时间。等你变得满肚子学问,说不定自己就可以办个学塾,然后专收那些女孩子。”

“能、能行吗?”胡细妹简直不敢想。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季妧冲她眨了眨眼,“我有个办法帮你提前实现。”

“什么办法?”胡细妹迫不及待的坐了起来。

“你现在也学了不少字了,可以把平时玩得好的小姐妹聚起来,问问有没有想学的,然后就在家里开个小课堂。教她们的同时你自己也能加深印象,还不会无聊,一举数得……”

胡细妹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转,蓦地停住。

“我知道了,小妧姐!”

谢寡妇见季妧进去才一会儿胡细妹就雨过天晴,没奈何的摇头:“她现在也就肯听你的了。”

季妧帮她按了按肩:“没事,我听谢姨你的。”

“我拿细妹都没法子,拿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说是这么说,谢寡妇还是开心的。

“雪兰那边是不是也停了?”

脱水蔬菜结束后,季雪兰选了几个信得过的帮手开始忙活香料的事。

不过她们只是做前期工作,最后的配比还是季妧自己经手。

“卤味每天都要现做,调料不限时候,出活比较快,比你们早几天就停工了。不过良子哥那边可能要晚些……”

新药推介会的反响大大超出了预期,一德堂收到的订单已经排到了明年二月,整个制药坊都在加班加点,胡良自然也不例外。

“啥晚不晚的,他现在给你做事,得尽心尽力,不回来过年都行!”

季妧心里为胡良掬了一把同情泪。

回家路上,碰见垂头丧气的胡大成,以及玩的特别兴奋的小安小花。

季妧故意问他怎么了。

胡大成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小妧姐,我以后再来挑战大宝,我就是猪头!”

季妧忍笑不已。

吃罢中饭,下午是真正清闲了。

大宝和季明方在西屋。

读书写字的时候,大宝非常不喜欢盘腿坐在炕上的感觉,季明方也只有陪他在书桌旁坐着。

但他那只伤腿受不得寒冷,季妧也怕大宝冻着关节,便特意找人订做了两个火桶。

一个圆形木桶里面放个炭盆,炭盆上方隔着一层铁架,人坐在里面盖点东西,也很暖和。

白天家里有外人的情况下,关山肯定是不能回东厢的,只能和季妧一起在东屋待着。

天空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

季妧坐在炕上看了会儿闲书,眼睛累了便将书本放下,托着下巴盯着糊了明纸的窗户,看窗外隐隐飘雪。

炕暖暖的,人就有点犯困。

加上耳边一直传来关山劈劈砍砍搓搓弄弄的声音,很是催眠,没多久真睡了过去。

等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被窝,而关山手里的东西已经成形——竟是一把弓箭。

桑树制弓身、棉绳做弓弦,虽然简陋,瞧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

季妧愣了愣,问:“怎么想起做这个?”

“大宝想学,顺便也可以教小舟。”

原来是这样。

季妧放下心来,也起了兴致,披衣下炕,近前观摩。

关山坐在矮凳上,脚边散落着一大把木棍,只有食指粗细,长度大约是弓的一半。

他一根根拿起,用匕首把木棍周围都削平,而后放到面前的炭盆上微热,这样木棍就会变直。

待木棍冷却,再在每只箭杆的末端刻一个小凹口用来放弦。

箭头部分比较简单,就是用刀把箭杆的前端削尖,然后放炭盆上方烘烤,使其变硬。

“不用尾羽?”

季妧记得影视作品里的那些箭都是带尾羽的,好像是说尾羽可以让箭的飞行轨道更精确。

“尾羽确实可以让射出去的箭更精准的命中目标,但并不必要。”

也就是新手需要,老手不需要呗。

不过既然是教大宝和明方这俩纯新手,那是不是还是加上比较……嘶!

季妧摸了只箭杆在手里把玩,结果只顾想事情,不小心被剪头划破了手心。

关山第一时间抓住她的手,拧眉瞪了她一眼,起身拿医药箱过来给她上药包扎。

季妧惊呆了:“这么锋利?不能给小孩子用吧。”

关山顿了顿:“有剪头的我用,他们用没剪头的。”

“你也用不着……”话没说完又咝了一声。

关山给纱布打结时故意使了点力,有些“看你下回还乱不乱碰”的意思。

季妧讪讪闭上了嘴。

全副弓箭做成后,关山最后试了试拉力便收了起来,而后去灶房生火做晚饭。

临睡前,又过来给季妧换了次药。

其实伤口不大,不过……换就换吧。

季妧躺在被窝里,胡思乱想了许久才睡着。

翌日天明,她洗漱好,做了早饭,却迟迟不见关山身影。

推开东厢的门,床上铺叠整齐。

院前院后转了一圈,也没见到人。

马棚里空荡荡的,一同不见的还有那把弓箭。

第476章 诛心便可

季妧遍寻不到关山,冷静下来,猜测他许是去了隋家马场,不然的话他也没第二去处。

但他不是已经和那边说好年后再去了吗?难道是有什么急事?

即便事发突然,也该跟她说一声。按照关山的性格,不至于一声不响的离开……

除非事态非常紧急……

一想到紧急二字,再想到被他带走的那副弓箭,季妧就有点坐不住了。

雪路难行,未来几天原是不打算再去邺阳的了,但与其在家悬着心,还不如走一趟,看看店里的情况,顺便再去一趟隋家马场。

可是马被关山骑走了……

季妧先去了趟孟里正家,借了他家的骡子,后又去了趟大房家,找季连松说了下情况。

季连松没有二话,就过来帮忙套车赶车。

因为空等了大半日,到到邺阳已经是午后。

她这冷不丁跑过来,店员也都很意外。

季妧确定关山并没有来过店里,心里有些急,按捺下来,问了下这两天的生意。

徐来福汇报完,张翠翠又告诉她,昨天有人来店里找过她。

“那人窄长脸,不言不笑的,瞧上去有点怕人。我问他找你做什么,他也不说,转身就……”

巧了,张翠翠话音未落,那人再次登了门。

季妧对潘嘉道的到来略有些意外,却也不那么意外,直接将人请去了内院。

茶水奉上,屋里只剩两人。

这期间潘嘉道一直不露声色的打量着季妧。

季妧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主动开口招呼:“潘大人突然造访,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潘嘉道并不和她打太极,开门见山就是五个字:“季秀娥死了。”

季妧“哦”了一声,脸上一丝意外也无。

潘嘉道拈须,目光中带着审视:“你似乎并不意外?”

季妧甚感好笑:“民女为何要意外?”

“你觉得她死得好?”

季妧都不带停顿的:“死得好。”

“为何?”

“潘大人这话问的好生奇怪,季秀娥害我全家,她死了民女自然额手称快,难不成还要披麻戴孝大放悲声不成?”

“你就不问问她是如何死的?还是说已经心中又数。”

“季秀娥对民女而言早已是个死人,民女管她怎么死法,反正总是要死的。她的死罪还是潘大人当堂亲判,莫非大人忘了?”

“她的确死罪难逃,但应该死于法刀之下,而不该是这种死法。”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季妧摊了摊手,“阎王让她五更死,她想活到明年秋天也不行,都是命。”

潘嘉道见她水泼不进,也不再绕弯子。

“据本官所知,案发当日你也曾去死牢看过季秀娥,且就在黄林汉之前。”

“大人,民女当日探监,流程合规合理,进去之前也接受了狱吏的搜查,并没有携带任何刀具和危险物。”

潘嘉道直接从袖中拿出一物置于桌上。

“可认得此物?”

那是一根被白帕包着的木棍,其上脏污不堪,一头还被磨的尖细非常。

“这……好像是民女的发簪?”季妧不确定道。

又定睛细看了一会,确定的点头:“没错,就是民女丢失的那根,为何会在大人这里?”

潘嘉道见她直接承认下来,神情微顿。

“季秀娥就是用这跟发簪杀了黄林汉,而后自戕的。”

季妧象征性瞪了下眼睛以示惊讶。

“所以呢?”

“一切都过于巧合了些。时间、地点,还有这个。”潘嘉道敲了敲木簪旁的桌案,“你确实没有带刀具,偏偏把这个遗落在了死牢。”

季妧轻笑出声。

“无巧不成书嘛。

狱吏搜查的时候也没说不准戴木簪,那头发太顺太滑、导致它突然滑落,也不是民女能控制的。

民女这里倒是有一问要问大人:若有人持刀杀人,凶手是刀、是人,亦或者卖刀之人?”

潘嘉道没有接话。

季妧自问自答:“刀可以用来切菜、砍柴,有人偏偏拿去杀人,刀何辜?犯下凶案的明明是持刀之人,卖刀的却被抓了起来,卖刀的又是何辜?”

“所以你觉得,季秀娥、黄林汉的死,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本就是一副正容亢色的相貌,如今沉下脸来,威圧感十足,换个人早已膝盖发软不打自招了,

季妧却镇定从容依旧。

“发簪确是民女的,也是民女不小心遗落在死牢,但民女可没有握着季秀娥的手让她去杀人或自杀。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意志、自己的选择,难到不是?”

“杀人未必用刀,也未必需要自己动手。想杀一个人,有时诛心便可。”

潘家道的目光紧锁着她。

季妧丝毫不见慌乱。

“潘大人可有证据?”

“狱吏隐约听到,你那日跟季秀娥提起了黄林汉。”

季妧嗤笑:“民女只当叙家常,哪想到她会起杀机,别人的脑子怎么想,也不归民女管吧。另外敢问大人,大周律法又有哪一条规定了——诛心有罪?”

两人直视对方,用眼神进行了最后的较量。

这回是潘嘉道先开的口。

“你确实聪慧非凡。”

“大人过奖。如今季秀娥已死,相关案子也该彻底了结了吧。”

潘嘉道摇头:“季秀娥罪无可赦,她的死归根到底也是咎由自取,但其子黄骏才并非自杀。”

“是吗?听了大人公堂上的结案陈词,民女还以为他是自杀的。”

潘嘉道看着她,目光意有所指:“黄骏平证词本身有矛盾之处,还有那份罪己书,细究其来源……”

“罪己书无一字是假,这话可是大人亲口所说。还是大人仍然怀疑我和关山是杀害黄骏才的凶手?那就奇了怪了,既然怀疑,何不将我二人收监,公堂上还替关山脱罪?”

“杀死黄骏才的另有其人,并非你们夫妇,自然不能委屈好人。”

季妧拍了拍心口:“这样我就放心了。”

顿了顿,又道:“所以大人的意思是,黄骏才一案暂时不会结案,你会继续追查下去,即便他死之前正在图谋害人,本身就死有余辜?”

“便是十恶不赦之人,也应该有个公道。”

季妧假模假式啊了一声。

“大人可真是青天在世。虽然民女的立场让我觉得黄骏才这种人不配得到公道,但脱离这个立场来看,民女还是比较赞同大人的。那就预大人早日找到真凶。”

潘嘉道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放下后,突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你是否认识宋璟?”

第477章 信他一次

季妧这下是结结实实愣住了。

主要是不明白,潘嘉道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提到宋璟。

潘嘉道也反应过来此话有歧义,抬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宋璟与本案无关,只是……你许是不知,在公堂之前,本官就曾耳闻目睹过你。”

季妧心里已经有了大概,却还是道:“愿闻其详。”

“正月里,雪灾又逢战乱,本官焦头烂额,城里富户多是自扫门前雪,宋璟和他的同窗们却四处奔走助灾抚民,帮了本官很大的忙。

本官把他们叫来县衙嘉奖时,问到演说寇将军事迹以鼓舞人心的主意是谁出的,宋璟并未居功,直接报上你的名字。

本官听后甚是好奇被他称赞如许的究竟是何样女子,今日一见,果然是敏而善谋七窍玲珑,不输男儿。”

如今再听当初事,季妧心情微有些复杂,但也仅仅是一瞬。

“大人谬赞了。民女和宋举人同村,认识,不过不熟。

宋举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谦虚,我当时不过随口说了句不关痛痒的话,可能给了他一点灵感,但具体的主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行动和实施也是他和书院那帮学子,跟我没有多大干系。”

潘嘉道心知她和宋璟的关系恐怕不止于此,但也没有说破。

“你也不必自谦,有功就是有功。碍于你女子的身份,本官不好把你叫来县衙,事后嘱咐过你们村的孟里正对你另行嘉赏,他可有照做?”

“孟里正如实传达了潘大人的话,也对民女进行了嘉赏。”口头上的。

潘嘉道显然是听不到她心里话的,拈须点头:“那便好。”

“刚刚大人说耳闻目睹,这是耳闻,那目睹……”

“一德堂推介会现场,你被高高托起……”

季妧突然呛了一下,双颊隐隐发烫,暗啐自己就不该多嘴。

潘嘉道注意到她的不自在,却没有就此打住。

“当时托你的是关山?你二人,真的是夫妻?”

季妧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假成亲的事不会被识破了吧。

“那是自然,我们去衙门办过婚书的。”

潘嘉道若有所思。

“那你是否知晓他的过去?”

季妧的心又揪紧了一下,刚刚自己被潘嘉道质疑都没有这般紧张。

关山虽对过去讳莫如深,但不论如何,他和关北军中脱不了干系这是事实。

归属军籍,却无故脱离军营,被发现怎么说都要治罪的。

甚至还可能牵扯出关山那些旧日恩怨。她又不知内情,谁知会不会牵累到关山?

这一瞬间,脑子里想了许多,但面上还算镇定,看不出什么。

“他被匪徒所伤,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你就不好奇?”

“他的过去与我无关,我看中的是他这个人,以及他的未来。”

潘嘉道点了点头,也不知何许意思。

片刻后又问:“他今日不在。”

这人看着挺古板,怎么比她还八卦?

“他今天有事……”

记起还要去隋家马场,季妧不想再耽搁。

“大人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嘴里这么说,却已摆出了送客的架势。

潘嘉道倒也识趣,起身告辞。

不过在一只脚迈出堂屋之际,又突然回首。

“日后若……不妨试着相信律法。”

季妧轻笑:“我始终相信律法。”

她只是不喜欢迟到的正义,何况这正义已经迟了许多年。

潘嘉道目光微闪,不过到底没再说什么。

店里这会儿有点忙,徐来福和张翠翠都在招呼客人,李式在柜台后结账、记账。

小舟踩着木架给一个客人拿货架顶层的东西,瞥到季妧送客出来,以及那客人的长相,脚下一滑,从木梯上摔了下来。

“哎呀小舟!你没摔着吧。”

徐来福和张翠翠最先跑过去,就连那些客人也一脸担忧的问他有没有伤着。

小舟低垂着头,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季妧见小舟情况还好,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觑了眼潘嘉道,清了清嗓子。

“爬个梯子都能摔到,你可真有本事。同样都是慈幼局出来的,人家七八岁的干活都比你利落。不信你出去瞧瞧,码头扛包的、作坊做工的,就连刚会走路的小娃娃都得挤在一间破屋子里糊冥器,他们为了口饭吃容易?我管你吃管你住,给你这样的机会,你一点不懂得珍惜,反而隔三差五出错。”

又指了指那包被弄撒了的调料。

“这包调料的钱从你工钱里扣,再有下回,你直接走人。”

徐来福和张翠翠面面相觑,不知季妧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话这么、这么刻薄。

而且小舟也没有隔三差五出错呀,就今天一回而已。

张翠翠藏不住话,替小舟打抱不平。

“你干啥说话这么难听,他都被慈幼局撵出来了,这大雪天的,你让他去哪?”

有客人就问:“看他年纪,不到出慈幼局的时候吧?”

有知道些内情的客人就道:“什么时候不时候的,这一看就是得罪人了,不然不会让他出来的,留着赚钱多好。”

“天呐!慈幼局怎么……传闻竟都是真的?”

“可不咋地!里面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苦的很……”

随后就有心软的大娘过来给小舟求情:“这孩子怪可怜的……”

季妧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慈幼局里可怜的孩子多了,官府都不管,我哪里管得过来。”

潘嘉道的眉头已经能夹死苍蝇。

他走到小舟身边蹲下:“你是去岁冬天,在城外码头扛包的小儿。”

小舟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浑身紧绷。

“是的,大人……”

店里的客人纷纷惊呼出声——竟然是知县大人本尊!

潘嘉道示意她们安静,继续问小舟。

“你年岁未到,本官让工头放人,并叫你回慈幼局读书……他们为何撵你。”

小舟沉默。

季妧知他心思,替他回答。

“不知大人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这事再明显不过,慈幼局问题重重,但掌事者并不想解决问题,他们只想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这孩子只是被毒打一顿、在柴房关了几天、而后撵出慈幼局,而已,没被活活折腾死已经算命大。”

潘嘉道的脸色十分难看,跟小舟说了句好生将养,起身朝外走去。

出了店门,停步回身,问季妧:“你应该有话要说。”

季妧那点小伎俩,又怎能连瞒得住他。

“潘大人心如明镜,又何须民女多说。只盼大人不忙的时候,能拨冗去慈幼局走一遭。友情提示一下,别大张旗鼓,不然你看到的,永远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

里面的孩子虽然无父无母,如无根之草,但若好好教养,未必不会成长为明日栋梁……只可惜,他们的天被无数只黑手给遮住了,见不到一丝光亮。”

说到这,季妧顿了顿,复又笑道:“他们也是大人的子民,他们都等着大人呢。”

目送潘嘉道离开,季妧长出一口气,转身进店。

徐来福等人已经明白了季妧的意图。

小舟有些不安:“东家,若是蒋县丞和管事的知道是我……小祥他们会不会……”

“这次是我告的状,与你无关。”季妧拍了拍他的肩,“潘大人是个好官,咱们不妨信他一回。”

之前她不敢插手,就是因为没法确定,潘嘉道究竟是一丘之貉,还是被人掩住了耳目。

经过公堂断案以及今天这番长谈,她觉得,潘嘉道应该是后者。

或许他对慈幼局的事并不是全无所知,只是公务繁忙,出手敲打过后,便没有将那个小院里的事放在心上。

如今遮羞布掀开,让他看清里面的丑陋,也好。

时候不早了,季妧让徐来福带小舟去一德堂仔细看看,顺便擦些跌打药,她和季连松还要赶去隋家马场。

临上车之前,感觉到什么,突然转头,目光和街对面的狄嵘撞个正着。

狄嵘脸色大变,见鬼似的撒腿就跑。

季妧一脸莫名其妙,弯腰进了车厢。

第478章 平地起惊雷

狄嵘一口气跑回万府。

进了自己住的院子,扬声喊三泰。

喊了好几声也没人答应,这才想起刚才在戏园子里看完戏,三泰去帮他买零嘴去了。

三泰让他在戏园子里等着,是他不知不觉从南大街拐上了东大街……

想起疯女人的眼神,狄嵘又打了一个机灵。

怎就那般倒霉,昨天都没撞上,今天就撞上了……

他往桌边一坐,感到口渴,想起马超还在,又开始喊马超。

仍旧没人应声。

他顿时不耐烦了,直接去了下人房。

见房门紧闭,狄嵘可没有敲门的习惯,上脚就踹。

房门被踹开的瞬间,马超仓促站起身,一不小心弄得桌上笔滚墨翻。

狄嵘狐疑的看着他:“你背着小爷干坏事了?”

马超谄笑:“少爷说笑了。”

“那你刚才在写什么?”

“没写什么,少爷你大概是眼花了。”

狄嵘伸手:“别当小爷眼瞎,身后藏了什么东西,拿出来给小爷看看。”

马超似乎很为难:“没、没藏什么……真没藏什么……”

狄嵘愈发起了疑心。

“拿出来,别让小爷说第三遍,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少爷,你听我的,这信你还是不看为好……”

信?什么信?

狄嵘也不废话了,直接上手去抢。

马超稍微躲闪了几下,就被狄嵘得手了。

狄嵘捏着抢到的那两张纸冲他晃了晃,很是得意。

“跟小爷我耍心眼?我倒要看看,这信里都写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狄嵘低头去看信,没注意到马超脸上的卑微已经变为了阴损,嘴角还挂着狞笑。

“看吧,好好的看,看完你就会从天上跌到地下。”

如他所料,刚看到一半,狄嵘的脸色就变了。

手里还拿着信,神情却已凝滞。

“少爷……”

马超这一声平平常常的称呼,却像是一把斧头,骤然劈开了狄嵘的脑子。

瞬间,惊疑、愤怒、狼狈、困窘,齐齐涌上来,让他头疼欲裂,本能去否认刚刚看到的一切。

“这写的都是什么狗屁东西!”

狄嵘三下五除二将纸撕的稀碎。

原想随手一扬,又恐这些碎纸片会泄露些什么,死死攥在掌心,回身,冲马超大吼。

“狗奴才!你敢编排小爷!”

马超垂头,眼底阴狠一闪而过,虽然嘴里说着小的不敢,语气却少了之前的恭顺。

“你不敢,那这是什么?!”

“夫人和小姐要小的查一些事,小的只是如实汇报而已。”

“什么如实汇报?这上面都是假的!假的!”

面对狄嵘的歇斯底里,马超就显得过于冷静了,冷静之外,又有种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向来在他面前卑微如狗的人,突然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看他的笑话,这狄嵘怎么能忍?

急怒攻心之下,他从腰间取下马鞭,挥鞭就朝马超抽去。

若是以往,马超肯定动都不敢动,就这么生受下了。

但这次,鞭子刚甩出去,就被他牢牢攥住了鞭梢。

“你、大胆!还不快松开!”

马超歪头斜嘴,脸上是明晃晃的嘲笑。

“被人叫了这些年的少爷,还真把自己当少爷了?信你也看了,其实呢,你不过就是一个农家小子,走了狗屎运被抱进侯府享了这些年的福,比我们这些下人又能高贵到哪去,别给脸不要脸!”

狄嵘怎么拽也拽不动鞭子,愈发恼羞成怒,抬腿就朝马超踹去。

然而他哪里是个成年男子的对手,脚还没挨到,就被马超一把推坐在了地上!

狄嵘先是震惊于马超的转变,震惊过后,愤怒和茫然交织。

“你要是不怕让更多人知道,就尽管闹,往大了闹。”

马超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口,越过他将门掩上,走到他身边蹲下。

“知道这次你被罚来邺阳,夫人为何会让小姐跟着?实话跟你说吧,她就是奉夫人的命,专程来调查你身世的。之后她被夫人急召回京,所以才留我下来继续调查。”

狄嵘本能摇头否认:“你撒谎,我就是母亲的儿子,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你撒谎!那都不是真的!”

“其实你心里已经有所察觉了吧?不然近来为何总往东大街跑?你已经感觉到了,季妧才是你的亲生姐姐。”

马超已经把话挑破,狄嵘躲无可躲,巨大的恐慌漫上心头,他的脸迅速的由红转白,

“不是!她不是!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我是狄家人!我爹是诚意伯,我娘是伯夫人,根本不是什么乡野村妇和泥腿子!”

马超嗤笑:“一开始我也不信,但这就是事实,我为了查证可费了不少劲。”

他本已找到黄坂村梅大娘的兄弟家,结果遇到了那个叫季秀娥的毒妇。

毒妇大概是怕东窗事发,便装作知道内情的样子,给了他一些错误的提示。害他逐渐脱离那片区域,往相反方向追查,为此耽搁了不少功夫。

幸而那次县衙开审,他一时无聊跟去看了。

见到被告是那毒妇时还没多想,直到季妧将她罪行当堂罗列。其中一项就是拐卖亲侄,时间也不早不晚,正是十一年前。

前后一串联,马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若不是小姐临走前交代,此事先不宜闹大,仅告知狄嵘便可。他恨不得当场就把狄嵘是个冒牌货的事给捅出来。

现在这样也挺好,看着狄嵘被当头一棒击懵、害怕又不能否认的样,也挺让人身心愉悦的。

为了让他更加崩溃,马超又编了个瞎话。

“还有啊,当年经手的梅大娘我也联络到了,她跟儿子去了南方,不过年后就会坐船直接进京,你若是不信,大可当着伯爷和夫人的面与她对峙。”

马超言之凿凿,连证人都找到了,狄嵘的恐慌演变成了绝望。

尽管他竭力绷着不让自己露怯,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底子已经虚了。

他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马超,只能一遍遍重复:“假的、都是假的……”

“马哥、马哥,少爷回来了没有,你见到他……”

伴随着三泰的喊声,房门再次被推开。

这声音其实不大,但落在狄嵘耳中,不啻一声惊雷。

仿佛他的身世已经大白于天下,然后他被赶出伯府、被那些往昔的玩伴嘲笑、一辈子只能活得像个过街老鼠。

三泰看清屋里的情形,呆了一下。

少爷怎么坐在地上?还有马哥,马哥笑得怎么怪怪的?

“少……”

“啊!!!”

三泰正要拉狄嵘起来,狄嵘突然抱头大叫一声,起身将他撞倒在地,而后飞奔出了房门。

等三泰追出万府大门,狄嵘已经不见了踪影。

雪地上只留下一行马蹄印。

第479章 风雪夜归人

从隋家马场出来,季妧的脸色就如她的心情一般沉重。

关山根本就没有来过隋家马场,那他到底去了哪里?

难道……他真的走了?

没有告别、没有再见,连只言片语都没留,就这样走了?

季妧一方面觉得不可能,一方面又总忍不住猜测。

不然她实在想不出关山还会去哪,总不会去军营了吧?

先不说贞吉利不在,她没法刷脸找人。便是她能进去找,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她也不敢贸然前去。

怕只怕人没找到,反而给关山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季妧并没有把实情告诉季连松,只说关山有事外出,而她临时要来马场找个人,所以才请他来帮忙赶车。

季连松没什么心理负担,自然无比轻松,一边赶车,还一边回头跟她闲话。

“这个隋家马场可真大,场主也很和善,我就在隔壁房里坐了那么一会儿,吃的喝的给我端了一大桌,临走还派人把咱们送出老远……”

说到这个,季妧也觉得有些奇怪。

偌大的马场,来接待她的竟是马场主本人——究竟是马场活太闲,还是关山的职位很重要。

不过真正的相马师确实比较难求,被奉为座上宾似乎也说得过去。

她眼下也没心情想别的。

眼瞅着天都要黑了,等赶回大丰村,说不定关山已经在家等着她了。

隋家马场。

“我这就休书一封,你速找人密送给韩老将军。”

场主隋鸣凤,年约五旬,高个头,红脸膛,身子骨瞧上去甚是硬朗。

只是相比季妧在场时的和煦,此刻的神情严肃非常。

旁边站着的老奴试探着问:“场主是怕那人已经回京了?”

隋鸣凤双眉紧锁,来回踱步。

老实说,他自己也不敢肯定。

虽说上回二人在马场碰面时,韩老将军说过再晚几个月回京形势会比较有利的话,但那人离开时脸色不太好,不见得就会听取韩老将军的意见。

老奴有些忧心:“他若真是单枪匹马回了京,成功的话还好,万一失手……咱们马场怕是也得被牵连啊。”

隋鸣凤遽然回身,双目圆瞪。

“当初隋家马场几乎葬送在那贪得无厌的聂家父子手中,是谁给了咱们起死回生的机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别说被牵连了,就是搭进我这条老命,也无二话!”

“可……”老奴也不是不知忠义之人,他只是不想自己的老主子,风烛残年还要落个不得善终。

“想我隋鸣凤一生与马为伍,唯一的孩子却被自己养的马给踏死,白发人送黑发人,还奢谈什么善终。”

“少场主是被那聂家的小畜生害死的,不关场主你的事,你千万……”

“行了,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

可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帮助那人虽则是为了偿还恩义,也不是全无私心。

或许,有生之年,他还能亲手为枫儿报仇。

隋鸣凤闭眼摆手:“去吧。”

回到家亥时已过,不过终究还是让季妧失望了——关山并没有在家等她。

“大宝已经吃过了,不过你们都没回来,他不肯睡。”

季明方一直等到这会儿,季妧有些过意不去。

“给你添麻烦了。”

季明方摇头:“别说外道话。”

季连松把骡子拴到马棚,父子俩正好一块回去。

锅里还给她留了些疙瘩汤,季妧虽然没有食欲,但奔跑了一天,肚子空的难受。

舀了一碗,坐在锅门前,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灶房门突然被推开,一股冷风吹了进来。

季妧侧转过头,喜形于色:“你回……”

待看清门口站的是大宝,话又咽了回去。

随即转换心情,挤出个若无其事的笑脸。

“天这么冷,快去炕上躺着,等会就给你讲故事。”

大宝静静的看着她,又回头看向一片漆黑的东厢房。

转过身来,抬手揉了揉眼睛:“我困了,故事明天再讲。”

季妧想想,时间确实不早了。

“那行,你快去睡吧。”

大宝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扭头走了。

心不在焉刷锅洗漱完,终于躺到炕上时,差不多已经子时。

明明很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外面的风紧一阵慢一阵,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有好几次季妧都觉得自己听到了脚步声。

然而竖起耳朵,又什么都没有。

折腾来折腾去,天块亮时才撑不住睡了过去。

睡梦中都还在想,关山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大半夜赶回来——没有离开,只是晚归。

感觉也就眯了一会儿,就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外面天已大亮,季妧大口喘着气,一身冷汗。

“关山、关……”

习惯性的喊这个名字,然后戛然而止。

推开东厢的门,一切都和昨天一样,根本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早饭过后,季连松过来问今天还要不要去邺阳。

听季妧说不去,有些意外。

既然找人有急事,昨天没找到,怎么今天就不找了?

季妧摇头:“不找了。”

能去的地方她都去了,又不能去军营,除了等还能怎么办。

该回来自己会回来,不回来别人也没辙。

“大伯,麻烦你帮我把这骡子给孟里正送回去吧,昨天牵它差点被踢着。”

“那行,我这就去送。”

这一天过得很漫长,又似乎眨眼即过。

季妧该干嘛干嘛,似乎一点也不受影响,只除了夜里翻来覆去,且屡被惊醒。

到了第三天,连季明方都察觉出不对劲了。

“关山他……还没回?”

季妧对外的说辞是关山有事外出。

先不说他一个流浪汉,在关北无亲无故的,能有什么事外出。

单说这大雪天的,即便外出,应该也不会去太远的地方。

两三天还没回,实在太奇怪了。

季妧当时正在喂兔子,闻言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许是迷路了吧。”

季明方起初以为她是开玩笑,发现她一脸正经,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那、那要不要叫村里人出去找找。”

季妧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神会指引他的。”

季明方:“……”

饭桌上,大宝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

在不知第多少眼时,终于不甚情愿的把话问了出来。

“他走了?”

季妧夹菜的手一顿,突然放下筷子,一声长叹。

“大宝,你到年就七岁了对吧?有些事也该提前跟你说了。”

大宝见她这样,还以为要说很严肃的事,小脸也变得凝重起来。

凝神去听,却发现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什么幼儿园,什么早恋,什么不要撩完就跑,到底在说什么。

季妧云里雾里说了一通,最后拍着他的肩膀感慨。

“一个人,不但要懂得怎么开始一段感情,还要懂得怎么结束一段感情。既要懂得说你好,也要懂得说再见。懂了吗?”

大宝:“……”

下午,风雪又至。

季妧顶风冒雪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

季明方正好过来上课,夸了她一句好兴致,还在旁边端详了一会。

发现雪人脸上有纵横交错的道道,正想问是不是关山。

就见季妧一拳挥了出去。

雪人的脑袋滚啊滚,滚到了他脚边。

季明方:“……”

入夜,季妧又躺在被窝里数羊驼的时候,隐约听到了敲门声。

她没有理,甚至还往被窝里缩了缩,觉得自己又幻听了。

屋里十分安静,敲门声也消失了。

炕上躺着的人却诈尸般坐了起来。

掀被、穿衣、下炕、开门,一气呵成。

大门打开,看着门外披了一肩雪花的高大身影,季妧吸了吸鼻子,张开双手。

关山以为她要抱自己。

冰天雪地跋涉的疲惫顿消,一丝暖意袭上心头。

微微倾身,正要将人拥进怀里,一记拳头毫不留情冲他挥了过来。

第480章 死心眼

季妧的拳头刚挥到一半,就被关山的大掌给包住了。

习武之人,难免会形成条件反射,这个季妧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丝毫不妨碍她愤怒。

关山下意识的反应过后,盯着季妧几乎喷火的双眼,终于确定她不是要抱自己。

顿了顿,松开手。

“打吧。”

出师未捷,这拳头还怎么挥的下去。

那就这么算了?想得美!

季妧实在是被气的够呛,一脚踹到他小腿处。

踹完,关山纹丝不动,她却有些脚疼。

硬忍着没有龇牙咧嘴,不过这可瞒不过关山。

正要说什么,察觉到季妧脚上穿的竟是单鞋,不禁皱眉:“雪深,你赶紧回屋。”

季妧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走两步又顿住,回头,发现关山从疾风背上扛了个麻袋下来。

待他走近——什么麻袋,根本就是个人!

看身形应是个半大孩子,全身上下被个斗篷包裹的严严实实。

季妧这下是真的惊住了。

“你出去一趟就弄了个人回来?拐的还是捡的?男的还是女的?”

一连串问出口,不等关山回答,自己就提着灯转到了他背后。

掀开兜帽,把灯凑近。

看清楚脸后,季妧顿时语塞了。

“你怎么把这个小纨绔给……”

季妧还以为关山是为了给自己出气,才把人掳了来,话说一半,赶忙去探鼻息,见呼吸还在,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死,还活着。

“山里碰到的。”关山扭头问她,“放哪里?”

山里?哪个山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俩人又是怎么碰到一起的?

不过眼下也不是问这些的时候,既然都带回来了,总得找地方安置,总不能往大门外一丢。

季妧很想把这小纨绔放马棚算了,但良知制止了她。

“送西屋吧。”

关山的床只能容下他一个人,送她那屋也不合适,那就只能委屈一下大宝了。

油灯点亮时,大宝是睁着眼的,显然早就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

“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让他在你这歇一晚行不行?”

季妧用的是商量的语气。房间是大宝的,总要他同意才行。

大宝坐起身,对着关山肩上那坨人形物体蹙眉凝视半晌,十分勉强的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准许,关山进屋把人放到炕那头,季妧紧跟着抱了两床被子过来。

心知大宝不喜与外人近距离接触,还特意把被子铺的很远。

铺好后,示意关山帮小纨绔把斗篷和靴子脱掉。

人放上去后,季妧又帮他把被子盖上。

大宝这时已经看清小纨绔的正容。

这张脸让他印象深刻,但都不是什么好印象。

一次是要鞭抽他和季妧,另一次更是将他当街高举欲往地上摔。

见大宝啪叽沉了脸,季妧俯身捏了捏他已经不怎么肉乎的脸蛋。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我和关山那屋都不太合适……将就一晚,明早就让他走,行不行?”

大宝依旧绷着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季妧也觉得,让他跟个人嫌狗厌的小纨绔睡一屋,实在太为难他了。

“这样吧,你今晚去我那屋睡。”

大宝抬头,小脸虽依旧绷着,但双眼亮闪闪的。

季妧正想摸他脑袋,就听关山咳了一声。

姐弟俩同时转向他。

大宝对上他递过来的视线,似乎哼了一声,头撇到一边。

季妧想的则是,他这风雪夜赶回来,别不是生病了。

“我去煮点姜汤。”

季妧进了灶房,关山随后去院外将疾风牵了进来,没有直接牵进马棚,就停在灶房门口。

借着灯火映照,季妧隐约看到,疾风背上似乎还驮着什么。

鼓囊囊的,像是……动物?

她脑子转了一下,试探着问:“你这几天,是去打猎了?”

关山嗯了一声,将东西提进来给他看。

第一次提进来的是貂,足有十数只。第二次提进来的是狐狸,也有十数只,

一溜摊开摆在季妧面前,季妧直接就傻了。

“就、就……这些……”她一时有些组织不了言语。

关山还以为她是嫌自己带回的猎物太少。

“野鸡野兔那些小物就没猎,中途意外猎了头野猪,但回程多了个人,不好带,扔在山林里了。”

季妧一听野猪,眼都亮了。再听他后面的话,心都凉了。

“扔什么不好,做什么扔野猪啊。野猪肉很香的,总比这、这些……”

季妧指了指一地的貂和狐狸,它们的肉也不好吃呀。

关山怎么也没想到,季妧钟情的竟然会是野猪。

他一时也有些无言。

沉默半晌,干巴巴解释道:“它们的肉,虽不好吃,但皮毛,可以做斗篷。”

季妧正在那惋惜到了嘴边又不翼而飞的野猪肉,闻言愣了一下。

“我有斗篷……”

关山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季妧忽然想起,前几日方玉芷来店里,对着她的棉布斗篷一通贬低,而后抓着自己的锦缎狐裘又一通若有似无的炫耀。

她当时只觉好笑,压根没往心里去。

没想到关山竟然……

“所以你制弓做箭去打猎,就是为了给我也弄个那样的斗篷。”

关山没有说是与不是,只道:“这两种皮毛比较适合穿,比你那个暖和。”

就因为这两种适合,他就专猎这两种?

难怪野鸡野兔不猎,难怪连野猪都扔。该说他死心眼,还是专一?

季妧蹲下仔细看了看。

狐和貂都以白色为主,间杂一些黄色或褐色,可见他猎这两种时也是经过挑选的。

狐狸倒也罢了,关北多狐,便是附近几座山头偶尔也能见到。

貂却甚为少见,更难能可贵的是,这里面还有两只紫貂。

而且这么多,做整身都可以了吧……人家方玉芷也不过就是外缘綴了一圈而已。

季妧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她前世就不太喜欢穿皮草,毕竟保暖方式有很多种,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但古代的情况有所不同。

这里除了棉花,用来防寒的东西很少,猎杀动物剥皮制衣,大多是出自生存需求。

农家猎户,谁家没有几件皮子衣服?貉子皮、兔皮,至不济羊皮。

只除了那些上层贵人。

他们在保暖之外,还有更高一层的要求,那就是美观、好看。

听说有人为了得到一件纯红色狐裘,猎狐成百上千,不仅要火狐,而且只要腋下那块。

不过,正如她自己不穿皮草、却不能要求别人也不穿皮草一样,她也不能把自己的观念强加于关山。

按当下的看法,山林之物,天地所赐,只要不滥杀,适当的取用并没有什么不可。

何况他还是为了自己……

季妧没辙。

原本打算煮好姜汤再跟他秋后算账的,这下账也没法算了。

第481章 死心吧

“先放到隔壁去吧,得空再处理。”

关山依言把猎物全部提到隔壁,回来洗了洗手,要帮她烧锅。

季妧不让。

“你要不先去睡会儿?等会儿烧好我再叫你。”

本来还有很多话要问,但见他两只眼睛已经布满了红血丝,决定还是押后再问吧,休息要紧。

关山这回没听她的,从旁边拉了个凳子过来,坐在她旁边。

两双眼睛齐齐盯着灶膛,没有人说话。

灶膛里的柴噼里啪啦燃烧着,火苗跳跃的暖黄映在二人脸上,在冬日的夜里,有种别样静好的感觉。

安静持续了一会儿,季妧率先打破沉默。

“所以你……去哪儿打猎了?”

她猜到了肯定不是附近,不然用不着骑马。

但从关山嘴里听到“大关山”几个字时,还是懵了一瞬。

回过神,横眉怒目。

“你疯了!大关山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

以前住这的老猎户,他打了一辈子猎,纵横各个山头都没事,唯独去了趟大关山就丢了只胳膊。

别的村,即便是青壮年组队前去,也几乎没有能生还的。

还有那个白府的少爷,那么多家丁武师跟着,都被熊瞎子啃光了半条腿,最后不治身亡。

你、你竟然单枪匹马去闯,是不是头铁?!”

季妧越想越气,越想越后怕。

关山倒是平静的很,还有闲心问她什么是头铁。

季妧狠狠瞪了他一眼,扭过头盯着灶膛,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呆坐了一会儿,关山主动开口。

“大关山的山形地貌,我勉强算是熟悉,以前……行军,像这种地方没少经历,我不做无把握之事,这点你放心。”

放心?怎么放心?

听他语气,大关山似乎是小儿科。

也对,从军那些年,要是跟着个南征北讨的上级,说不定草原荒漠、雪山丛林都跑遍了。

但那又怎么样?那时候是和大部队一起,现在是他一个人……凡事都有万一啊。

见季妧还是不说话,关山单手握拳抵唇,咳了起来。

这次不是一声,是一连串。

季妧原想置之不理,到底没绷住。

起身,把锅里烧好的水舀到洗脚盆里,又栽了些凉水进去。

“先泡泡脚,我现在烧姜汤。”

关山穿的是之前季妧从邺阳给他买的老羊皮做的靴子。

材质和做工都一般般,平时穿着还行,深山雪林里跑了这么久,缝隙处早已进水,脚拿出来都是青紫发白的。

季妧心一揪,彻底泄气。

又舀了一瓢热水兑进去,问:“烫不烫。”

听他说不烫,心知是冰冻过久,末梢神经还未恢复,没再继续往里加热水。

把锅里剩下的热水舀到另一个盆里,放在一个高点的凳子上,让他把手也放进去。

关山自然是照做。

季妧按了按他手腕处:“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其实有点僵麻,但季妧眼下正在气头上,关山又深谙避其锋芒的道理,所以干脆缄口不言。

不说话就是默认。

打猎、使力、负重,还在冰天雪地冻那么久,能舒服才怪。

季妧气的不知说什么好。

“我告诉你啊关山,你真的是我最讨厌的一类病人,怎么说怎么好,就是不按大夫说的做。

你这伤才好多久,平时翻个墙爬个山的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跑去打猎,还去大关山打猎,真当自己是铜筋铁骨了?

我告诉你,你再出个什么问题,可真就废了,就是大罗神……”

边说边戳着曾经缝合的地方,表达自己的愤怒。

关山突然反手将那只手握住。

“你讨厌我?”他问。

季妧:“……”

挣了挣,没挣开。

两只手一起泡在暖烫的热水里,水的热度对关山来说没什么,对季妧来说就有些高了,因为热意已经蔓延往上。

没好气道:“我讨厌的是你这类病人。”

又没说讨厌你。

说完才发现关山嘴角是轻扬着的——他故意的!

眼看季妧又要暴走,关山突然嘶了一声。

季妧忙问怎么了。

他指了指手腕。

季妧彻底泄气,认命替他揉按起来。

两只手腕都按完,轮到脚腕时,关山阻止了她。

“我自己来,姜汤还没烧。”

季妧见他手法娴熟,也就没再坚持。

姜汤不费事,姜切片、葱切段,和水一起煮沸,然后再加点红糖。

季妧一边往锅里添柴,一边琢磨。

从他们这到大关山,就算天气晴好的时候,骑马也得大半日功夫。也就是说,这三天两夜,有一半都花在了赶路上,留给打猎的时间并不多。

如此情况下还满载而归,想必夜间根本没怎么合眼。

他这么遭罪,自己还有什么跟他置气的必要。

姜汤烧好后,先盛了一碗给关山喝下,想到还有西屋的小纨绔,不知要不要给他也端一碗。

“他是怎么了?我刚才顺带给他检查了一下,没什么毛病,也不是冻昏过去的。”

纯貂皮斗篷裹着,能冻昏过去才怪。

“嗯,被吓晕的,碰到狼了。”

季妧:“……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碰到他的?”

“昨天,大关山里碰到的。”

季妧觉得奇怪,尊贵的万府孙少爷,怎么会一个人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

不过她对小纨绔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因而疑惑过后便抛在了脑后。

姜汤是没法给他喝了,反正看情况明天就能醒,醒了就把人请走就清净了。

手脚泡好,姜汤喝下,身体慢慢回暖。

季妧在另一口锅里煮的疙瘩汤也好了。

关山一连吃了四大碗才放下筷子。

一切收拾停当,季妧进了东屋,关山随后跟了进来。

季妧还以为他有话要说,却发现关山的视线越过她落在了她身后的炕上。

“那是什么?”

季妧回身,看到炕角堆放的一堆白布,死人才会用的那种。

“哦,我以为你不声不响离开了,那对外总要有个交代。原本打算跟人说你跑路了,但那样会显得我很没有魅力,所以我决定对外就说你死了,不知摔哪个山沟沟里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然后我再给你披麻戴孝,风光大葬,开开心心做寡妇。”

关山:“……”

他吐出一口气,才让自己保持冷静。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公布我的死讯。”

“事不过三,正好三天已过,原本天亮后就要去找孟里正的,现在你不是回来了吗?”

季妧并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变化,走过去把那堆布包起来,重新塞进衣柜。

计划虽然搁浅,但东西可以留作后用。

正想着呢,一回身,被关山堵个正着。

“做、做怎么?”有话好好说,干吗离这么近。

关山目光沉沉,锁定在她脸上。

“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季妧一脑门问号。

不待发问,关山就展臂倾身,将她揽进了怀里,做了他从进门起就一直想做的事。

季妧还处于怔愣中,小心脏有点活跃。

就感觉他凑近自己耳畔,沉声道:“季妧,死了做寡妇的心吧。”

第482章 怕你担心

季妧的心情,怎么说呢?

如果伴侣比较合拍,又没什么幺蛾子的话,没谁想要做寡妇。

当然还得加一个前提——能留得住。

“早晚也是要做的……”

这句近似蚊蝇哼哼,别人听不清,却糊弄不了耳力灵敏的关山。

额角青筋一跳,道:“总之,我活一天,你就别想做寡妇。”

“这话可真怪……”

眼见关山有黑脸的趋势,季妧赶忙转移话题。

“你刚说我还欠你一样东西,我欠你什么了?”

凭良心说,季妧觉得关山很有碰瓷嫌疑,明明是他欠自己比较多。

关山神情微顿,目光从她眉眼之间缓缓移动到菱唇之上。

季妧被禁锢在他宽阔的胸膛和衣柜之间,又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清了清嗓子,尽量迎上他的视线。比瞪眼,她才不会输。

不过光这么瞪着也挺累人的,眼酸不说,还有点二。

而且这人怎么回事,定住了?

伸手冲他挥了挥:“被本人的美貌惊呆了?”

季妧承认这话很不要脸,而且极为欠揍,但谁让是大实话呢,所以她一点也不心虚。

关山瞥到她带着几分小得意的坏笑,双眼一暗,目光渐渐带了些侵略性的意味。

待要说些什么,想到她的年龄,又咽了回去,很艰难才从那张嘚啵不停的唇上移开视线。

比定力,季妧永远比不过关山。

她打了个哈欠:“有话就说,没话就散,我困了,要睡……”

后面的话自动消了音。

关山撑在衣柜上的手突然绕到她的背后稍稍一按,都没怎么使力,季妧的身体就不受控制的往前扑去。

她前面就是关山呀。

所以画面定格,是她八爪鱼似的“生扑”关山,很有投怀送抱的嫌疑。

季妧扒着他的肩膀想起身,关山一只手圈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背,根本不给她动弹的余地。

二人之间紧紧相贴,不留丝毫缝隙。

季妧的老脸这下是真的红了。

其实关山也算看穿她了,口头上耍流氓脸不红气不喘,一旦落实到行动上就只剩虚架子。

季妧自不量力,身子还在往外挣,过程中免不了有些扭动摩擦,而这些动作显然会给关山带去一些负担。

关山沉眸:“别乱动。”

这三个字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季妧后知后觉,果然不敢动了。

身子不动,脑子却跟安了加速器似的,转的飞快,乱糟糟的。

一边想,关山出去一趟,回来竟然奔放了不少,撩起人来跟老司机似的。

一边又想,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万一……

“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吧,冲动是魔鬼,我觉得咱们俩都该冷静一下,不然、不然……”不然我可就把持不住了。

当然,最后一句季妧没敢说。

她有色心也没色胆,毕竟她还没成年。

这话很有扮嫩嫌疑,季妧心里唾弃了自己一把。

但是没办法,这具身体的年龄摆在那。某些少儿不宜的活动……咳咳,暂时还是马赛克吧。

想到这,心一横,色厉内荏道:“再不放开,我就要使绝招了。”

关山显然并不当真。

季妧咬牙,在他的禁锢下,艰难的屈起一条腿。

关山察觉到后,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她所谓的绝招,刚好转一点的脸色又黑了。

在她动作之前,双脚微动,先发制人,将她两条腿也禁锢住了。

不等季妧发脾气,开口道:“我没想怎么样,就想抱抱你。”

他的语气比刚才低沉许多,隐隐有些疲惫。

即便季妧连关山下巴都不到,这一刻她却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可以给关山一点依靠。

这么一想,果真不动了。

抱就抱吧,又不会掉块肉。

但就这么抱着,不说话,也怪尴尬的。

季妧转了转眼珠,只能没话找话。

“那个……我听人说,最适宜打猎的季节是秋天,动物休养生息了一整年,最是膘肥肉多的时候。冬天的话,大雪封山,动物全都进入冬眠状态,猎户们往往不会选这个季节进山。怎么你还能猎到这么多东西?”

在季妧看不到的地方,关山阖上眼,神情已经松缓下来。

“冬狩确实不太容易,但也不是不行。最好选在雪后初晴又或者雪后两到三天的时候,猎物耐不住饥饿趁空出来觅食,打雪地上走过自然会留下痕迹,比常时反而更方便寻找目标。”

就是追捕会费力些,但对善使弓箭的人来说也不算什么。

季妧回想了一下:“还好你走的那天已经雪停,今天下午才又飘雪……大关山里面物种多么?都有什么动物?”

“飞禽走兽,很多……”

之后关山跟她具体描述了一下,又说了些狩猎细节,以及山林里的见闻,听的季妧一愣一愣的。

“下次,我带你一起……”

关山见她很感兴趣的样子,不自觉就想满足她,带她一起去的话说了一半,想到危险性,又不由顿住。

季妧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

“下次,你竟然还想有下次?”

她蓦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决定现在就跟关山算算总账。

“我问你,你还记得自己今年贵庚吗?小孩都知道出去玩跟家里人说一声,你倒好,一声不响就搞失踪,不知道我会……不知道会给别人惹麻烦吗?

要不是我耐性大,多等了几天,说不定你现在已经是死人,老老实实在坟山上躺着了!

成亲没几个月相公就没了,刚甩出去的克星帽子又得给我摁头上,连之前的一起,克父克母又克夫,克个全套可还行?

要是那样,我当初还不如去人市上买一个呢,至少不会瞎跑。”

关山睁开双眼,对她还惦记着买相公一事微有不悦,但也知道这句话的重点在哪里。

家里人……

有这三个字,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季妧见他不吭声,拧眉:“别装听不到,给个话。”

关山紧了紧怀抱,低声道:“不是不跟你说,是怕你担心,然后拦着不让我去。”

季妧瞬间不乐意了。

“谁、谁担心你了?家里少个大活人,总要问问吧?别说你了,就是甲乙丙丁少了,我也得挂心。”

话说的很理直气壮,就是声音听着有些气短。

关山似乎轻笑了一下。

第483章 再近一步

关山似乎轻笑了一下。

“那我问你,若我当面跟你说了,你会不会让我去。”

“我……”季妧想了一下,还真不会。

她就算是皮草控,也干不出为了一件斗篷让身边人去出生入死的事,何况她不是。

“那、那总要交代一声吧,至不济也留个纸条,好让人知道你去哪了,心里也有个底……”

关山听到这才觉出不对。

自进门起,季妧的不满和怒意,他都以为是因他一意孤行以及没有当面告知的缘故。

闹半天,她竟是没看到自己留给她的纸条。

“纸条,什么纸条?”

季妧把东厢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

但她知道关山不会在这上面撒谎。

他说有,那就必然有。

“你松开,我再去找找。”

关山虽然也想自证清白,但他不想松手。

“明天再找,今天不想动。”

季妧:“……”

她叹了口气:“那咱们认真聊聊。以后你别做这种事了行不行?我不缺斗篷,也无需跟人攀比。”

关山圈着她的腰稍稍往上一提,让她双脚踩在自己脚面上。

低头,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别人有的,你也会有。”

这句话说的既不柔情也不缱绻,就是个陈述句,语调都没什么起伏,还是他硬邦邦的风格。

可是不知为何,心突然就软了一块下来。

“其实,可以花钱买……”

她现在好歹也算个小富婆,虽然净资产加一起可能还不敌方玉芷五六件斗篷,但她宁愿拿出六分之一去买一件,也不愿让关山为此去冒险。

“那不一样。”关山道,“你是我娘子,我想亲手猎给你穿。”

季妧听的出来,关山这声娘子叫的不掺任何杂质,仿佛这两个字一直搁在他心窝子里,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那她呢?她敢如实说出心里话吗?

毫无顾忌的说出,那些甚至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话。

季妧闭了闭眼:“可是在我看来,你比斗篷重要,很重要……”

这句话出口,明显有什么不一样了。

关山揽着她的力度先是紧了紧,又缓缓松开。

直起上身,两人之间终于有了些空隙,可以看到彼此的眼睛,还有里面藏得很深却又跃跃欲出的东西。

关山的目光再次落在季妧淡粉色的唇上,喉结滚动了一下,眸色渐转渐深。

双掌分别上移,握住她略显单薄的双肩,倾身凑近。

季妧看着面前垂下的一片黑影,眼神飘忽了一下,并没有喊停的意图,也没有把他推开。

这一刻,两人似乎都忘记了协议的存在。

很快,鼻息纠缠。

氛围是温软的,又是火热的,像一个梦。

只需再近一步,这个梦就可以落地生根……

可惜,一切都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给打碎了。

察觉到裙角被什么撕咬,季妧忍不住一僵。

关山显然也感觉到了,在距离她半指不到的地方停下。

猝然中止的动作让两人都有些尴尬,看了对方一眼,又仓促移开视线。

关山长出一口气,终于松开了手。

季妧飞快从他脚面上下来,待脸上热意褪去,才去看围着她和关山窜来窜去的不明生物。

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小丁。

“它、它怎么搞成这样了?”

蓬头垢面,身上脏兮兮的,隐隐还带着一丝暗红,细看竟是沾染的血迹。

不过她随即意识到,这话不该问关山,关山这几天又不在。

没想到关山回答了她。

“它跟我一起去的。”

一起去?去大关山?

季妧盯着原地滚了两圈后跑到她面前吐舌摆尾无底线卖萌的小丁,心情已经不止是一个错愕可以形容了。

第一反应是——没可能啊!

这两天她虽然挂心着关山的去向,但兔子和狗都有准点喂食。

每天该准备多少食物仍旧准备多少,端到后院,大黄以及甲乙丙……是哦,她只是端到后院,狗子们一拥而上后,她就该干嘛干嘛去了。

没数,也没在意。

搁往常,来回就那么几只,拿眼一瞟,别说少没少了,就是谁多吃了一口都能看出来。

关键她那几天不在常态……

想起刚才说过就是甲乙丙丁少了她也会挂心的话,简直不要太打脸。

季妧讪讪看着小丁:“对不起啊小丁……”

嘴里说着道歉的话,弯下腰去,想拍拍它的脑袋。

成功吸引到季妧的注意,这下把小丁给激动的!顿时得意忘了形,上半身一个直立就朝季妧扑去。

若是平时的小丁,扑就扑了,季妧也乐意陪它玩玩,但现在它浑身脏,让它扑一下,衣服肯定要遭殃。

然而以小丁的体积和速度,她想拒绝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关山反应快,先一步将季妧拦腰抱起。

小丁扑了个空,冲着俩人低呜了几声,鼻子还一耸一耸的,显得多伤心似的。

季妧想起自己连它离家出走都没发现,又有些愧疚了。

关山却直接掀了小丁老底。

“不是我带它去的,它偷偷跟去的。”

似乎嫌捶的不够,又加了一记重锤。

“你给我开门的时候,它就躲在墙角。”

平时就数它最欢腾,若不是心虚,门一打开,第一个冲进来的肯定它,又哪会等到现在才冒头。

季妧顿时怒了。

“好哇,不但学会离家出走,还学会游击战了,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是吧?”

让关山先进来,等她把脾气发完,捡氛围最好的时候,它再溜进来。

还以为是个傻白甜缺心眼,原来也是个心极狗。

季妧终于在它身上找到一处像大黄的了。

绝对是亲生的,没跑。

“看我不揍你……”

小丁见势不好,掉头就跑。

季妧更加冒火,想让关山把她放下,这一扭头,四目相对,之前被打断的事又记了起来。

虽然经过这么一打岔,双方已经镇定了不少,但若再这么下去,也是一种折磨,至少对关山来说是。

关山阔步走到炕边,将她放到炕沿上坐着,微蹲下身,替她把鞋脱掉。

“我……”似乎想解释一下刚刚的行为,顺便告诉她,他有分寸,暂时不会对她如何。

但这话又无从开口。

“早点睡。”

季妧点了点头,盯着他的眼睛。

“总之,以后不许再这样,你若再敢不声不响的离开,我就直接宣布守寡。”

关山回答的很认真。

他说:“不会了。”

房门被带上,季妧干坐了许久才躺下。

一夜好梦,第二天起的不免晚了些。

西屋,晨光大亮。

狄嵘睁开眼,很长一段时间都反应不过来自己是在哪。

偏转过头,发现距离他不远处还躺着一个人。

瞳仁狠狠一缩————是疯女人的弟弟?!

第484章 敌意

看到大宝,狄嵘已经猜出,自己十有八九是在疯女人家里。

由此联想到昨天,不对,应该是前天了。

前天他被狼群包围的时候,救他的那人莫非就是疯女人的疤脸男人?

难怪带着斗笠,难怪瞧身形熟悉……

其实也不怪他认不出,当时关山围着季妧给他制的围巾,全身上下只露俩眼,而且他刚射出第一箭的时候,狄嵘就吓晕了。

之后的事……

狄嵘捶着脑袋想了想。

当天夜里他好像醒过一次,在一个山洞,洞里烧着个小火堆,旁边趴着个乍一看和他下午见的那群狼十分相似的东西。

他还以为自己被拖回狼窝了,直接吓得跳了起来。

那东西守着洞口,他又不敢往外跑,只能拼命往更漆黑的洞里缩。

他这边胆战心惊了半天,那东西根本不带看他的,百无聊赖的趴在火堆旁,眼巴巴的看着洞口,一副想出去又碍于什么不能出去的样子。

狄嵘冷静下来,才注意到它的尾巴有些不对劲,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摆着,跟狗似的,再看那圆嘟嘟的脸,还有憨呆呆的样子,不是狗是什么!

认出来是狗不是狼,狄嵘松了口气,就冲它“喂”了几声。

然而这狗东西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耳朵不好,理都不理他。

狄嵘险些没气炸,觉得人倒霉喝水都塞牙缝,现在连狗都来欺负它!

想走过去像踹三泰一样踹这傻狗,又怕被咬。

山洞里既冷,又没有吃的。

他身上穿着貂皮斗篷,冷倒是还能忍受,就是腹中空空,饿的有些受不住。

原想着自己被送到山洞,旁边又是火堆又是狗的,肯定还会有人来,谁知一夜过去,眼瞅着都快破晓了,愣没等到人。

狄嵘实在熬不住了,就贴着一侧山壁往洞口挪。

那只傻狗听到动静,抬头瞟了他一眼,又趴了下去。

狄嵘见状,也不溜边了,大摇大摆往外走。

正要出洞口,又撞见一只狗。

和里面的那只长的有点像,就是体格上更高大威猛些。

被狄嵘发现的时候,正勾着头往洞里看,有点探头探脑的意思,鬼鬼祟祟的,也不知为什么不进去。

狄嵘想起里面那只,料定了这只也聪明不大哪去,便不耐烦的让它滚开。

大狗仅是瞥了他一眼,就越过他继续往里看。

狄嵘觉得自己被挑衅了,而且一而再的被畜生轻视,实在很难让人不窝火。

他手指着,嘴里呵斥着,就朝它走去。

刚抬脚,都还没落地,就见大狗突然变了个样。

目露凶光,伏低前身,且冲他露出了獠牙。

狄嵘就是再不爱读书,也知道狗是没有獠牙的。

那面前这只庞然大物只能是……

“狼啊——”

他只来得及喊出这俩字,两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就完全不知道了。

想来是疤脸男人及时赶回,他才免于葬身狼腹的危机。

不过他并不觉得人家对他有多大的恩,只觉得是自己福大命大。

尤其疤脸男人竟然不声不响把他带回了疯女人家,根本就是多管闲事!

他才不要来这里,他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季妧!

竟然说季妧是他亲姐,可笑至极!

他自小在伯府长大,怎么可能会跟这穷山村沾上边!

还有……季妧口口声声告人家拐卖了她亲弟,可她家里还有个弟弟,说明什么,说明丢失的那个根本不重要,早都被他们抛到脑后去了。

那天马超告诉他所谓真相时,中间其实还夹杂了一些话,只不过当时被他忽略了,如今重又浮现出来。

“我还打听到一件事,原来你那对亲生父母,也曾想把你卖了来着,只可惜季秀娥抢先一步将你拐走,而后几经辗转,这才有了你成为伯府公子的机会。

这么说来,你还得谢谢那毒妇。

倒是你那亲生父母……

不过你也别怪他们,想来都是穷给闹的。银子不好赚,男孩可以再生,你说是不是?

而且后来他们也不是没找过你,虽不知是出于血脉亲情,还是觉得亏了……”

但凡长点脑子,都知道马超这话没安好心,里面挑拨的意味不要太浓。

这是既想“退货”,又想让他不得安生——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折磨的可就不止他一个了。

可以说不仅阴损,而且阴毒。

但一来狄嵘心智还不够成熟,二来这些年被娇惯太过,没有见过真正的阴暗面,也没有接触到明显的机心。

所以当他身处局中时,既如一叶障目,又如盲人夜行,别人只需使一分力,就能达到十分的效果。

之前,从别人嘴里听说他和季妧有些相像时,他的内心除了不屑,还有好奇。

在这份好奇的驱动下,总想着“路过”季氏味业,好比对看看自己和那疯女人到底像不像。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自己都没理清楚弄明白。

或许正如马超所说,他那时就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措不及防的,这一切被摊开在眼皮子底下。他被明明白白的告知,都是真的,季妧就是他亲姐。

慌乱过后,他推翻了所有,然后抵死不认。

就好比眼下,他死活不愿相信季妧是他亲姐,却又暗恨季妧一家对丢失的那个儿子的冷血凉薄。

季氏夫妇已死,季妧又不在眼前,这份敌意自然而然落在了大宝身上。毕竟,有了小儿子,谁还会记得大儿子?

被人恶狠狠的盯了许久,大宝也醒了。

他自顾自掀被穿衣,先没有急着下炕,而是把被子抻好。

狄嵘也不知为何,越看这白嫩嫩的小孩越不顺眼。

见他装聋作哑,浑当屋里没自己这个人般,更是怒上心头,上脚就踹。

大宝已经铺好被子,正坐在炕沿穿鞋,如果挨了这脚,铁定要一头栽下去。

好在这些日子没有白练,在那只脚挨上自己前,他先一步跳到了地上,灵敏且利落,就像后背长了眼睛。

大宝转过身,绷着小脸看他,眼神冷幽幽的。

狄嵘偷袭个小孩,还未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了几下,而后季妧走了进来。

“你俩起了?”

第485章 低头

话说的是你俩,眼睛看的却是大宝。

一个两个全都无视他!

狄嵘心里憋气的同时,双眼也盯着大宝,浑身充斥着戒备,似乎料定了他会跟季妧告状。

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

面向季妧的一瞬间,大宝脸上的表情就恢复了常态,小脸也不绷了,眼神也不冷了,瞧着乖乖巧的。

狄嵘心里哼了一声,算这小子识相。

不过也认定了大宝好欺负这一事实。

“赶紧出来洗漱吃饭吧。”

季妧讲这句话时,才算扫了他一眼。

狄嵘很想赌气说不吃,可惜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季妧装没看见他的尴尬,拉着大宝先行去了灶房。

狄嵘看着姐弟俩亲密和谐的样子,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关山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昨晚回来的又晚,两人说话又耽搁了不少时间,季妧都说了让他多睡会儿,没想到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早起。

不仅把院子中间过道的雪铲了,早饭也做好了。

季妧没什么事做,才去叫大宝他们起炕。

下雪天冷,季妧不习惯坐在炕上吃饭,关山便把饭桌挪到了灶房,门一关照样暖和。

饭已经盛好,姐弟俩洗漱完,直接坐下开吃。

狄嵘坐等右等,也没等到第二次来请,他已经饿得头晕心慌,架子也端不下去了,只好扶着墙自己出屋。

推开灶房的门,见一家三口已经吃上,他顿时炸毛了。

“你们到底有没有把小爷我放在眼里?!”

季妧侧对着门口,闻言偏转过脸,以一种看中二的眼神看着他。

“你这么大个人,我们又不瞎,自然能看到,怎么了?”

他都还没过来,他们就开吃了,这疯女人还有脸问他怎么了?

难不成还想让自己吃他们剩的菜!

不管是在伯府还是在万府,他都没受到过这种待遇,从小到大都没受过!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季妧对熊孩子向来没什么耐心,尤其是小纨绔这种不知好歹的。

“你是客吗?若不是我相公,你早都葬身狼腹了,还有命在这撒野?我都问清楚了,他前后救了你两回,你不记恩也就罢了,还在这大吼大叫,没人教过你礼仪规矩是不是?”

“我求他救了?!如果不是他多管闲事,万府的人说不定早都找到我了,我也不用来你们这破地方,睡了一夜硌的我浑身疼,还被你们这样羞辱,小爷我不吃了!我要回万府,你们速把我送回万府!!!”

季妧直接冷了脸。

“腿长你身上,你爱去哪去哪。”

言外之意,想走自己走,想送没有门。

狄嵘指着关山:“他把我弄来的,你让他把我送回去!”

关山和大宝两个,喝粥的喝粥,夹菜的夹菜,根本不掺和。

季妧哼笑:“可以呀,他从哪把你带回来的,就把你送哪去。至于别的地方,免谈,我们没那个义务。”

狄嵘脸色一变。

他才不要再回那个鬼地方,万一再遇到狼群,他会被活撕了的!

可他又不愿服软。

“不送就不送!小爷我自己走!等我回到万府,你们这些刁民且给我等着!”

狠话放的响亮,态度也够硬气,然而扭头还没走两步就扶住了门框。

饿了很久,原本就浑身发虚,两条腿软的跟面条似的,再加上这么一通闹腾,这回是彻底没劲了。

季妧是真不想管他,巴不得他赶紧走,也好眼不见为净。

可他现在这么个状态,连大丰村都走不出去,更何况他根本不认识路。

说到底也就十多岁的年龄,可恶是可恶了点,现在落到自家房檐下,也不能当真不管。

不然真出了什么事,他们心里不安生,万府肯定也要来找麻烦。

想到这,一脸郁闷的瞥了眼关山。

可是怨他什么呢?总不能让他见死不救。

扭过头,指了指墙角木架上的洗脸盆。

“里面水还热着,赶紧把棉帘子放下,门关上,一点热乎气全都跑光了。”

狄嵘在原地又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走向了木架。

看着面前虽然干净却十分粗陋的盥洗用具,忍不住皱眉。

心知这种穷家破户没法讲究,也没心力再挑捡,臭着脸道:“我要刷牙子。”

季妧起身,从案板旁边的多格木架上,拿了个小罐子递给他。

“我们家一人一把,没有多余的,你就暂且委屈一下,用青盐漱漱尊口,等回到万府再刷它个百八十来遍。”

刷百八十来遍,当他嘴里有屎吗?

然而再怎么郁闷憋气,对上季妧冷泠泠的眼,他也不敢硬杠。

等洗漱完,看了一圈,只有季妧旁边还有个空凳子。

饭已经给他盛好,他慢吞吞走过去坐下。

看了一圈桌上,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止是嫌弃,而是万分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你们就让小爷我吃这个?”

白粥,煮鸡蛋,一盆炒豆芽,还有一碟子黑黢黢、切的碎碎的、不知是什么玩意的东西。

“我们府上的下人都不吃这种,拿去喂猪还……”

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

狄嵘条件反射捂住自己的脸,却发现脸一点都不疼。

原来刚刚只是季妧将筷子拍在桌上的声音。

“爱吃吃,不吃滚。这么简单的道理,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佯装冷脸和真正冷脸还是有区别的。

当季妧真正冷下脸来,一丝笑意也无的时候,是很有几分吓人的。

狄嵘心里充满了恼恨,还有莫名的委屈。

他终于领会了先生教的那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是何意。

罢了,填饱肚子要紧,等吃饱了再与这疯女人计较。

之前说过,菜是关山做的,他除了做咸菜粥,其他只能说一般般。

大宝已经适应,狄嵘却不行,全程跟咽毒药似的。

季妧多看他一眼都手痒,早早搁了筷子。

没多久,大宝和关山也吃好了。

反倒是狄嵘,一边嫌弃一边风卷残云。

吃完饭,季妧一刻不停,就想送他走。

狄嵘反而不急着回去了。

因为他不确定,自己不在的这几天,马超是不是已经把事情告诉外祖一家了。

他肯定是不信也不认的,但万一别人信了呢。

从不识忧患为何物的小纨绔,终于也开始有了心思。

不过他这心思不能告人,尤其不能告诉季妧。

“小爷爱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走!”

季妧真想让关山直接把他扔出墙去。

不过想了想,他这会儿走的话,还得关山送,关山又还没歇过来……

行吧,就让他多待半天。

没想到就是这多出的半天,待出了事来。

第486章 交给你了

关山去后院喂了疾风和大黄它们回来,季妧正好刷完锅。

让他回屋接着睡,他也不肯。

季妧真觉得他这人就是铁打的,别管熬多久、有多累,似乎眯一眯眼,就能恢复精力。

关山说是习惯了。

季妧理解,以往枕戈待旦惯了,即便如今已没必要,习惯也难改。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想过普通人的子,确实需要时间。

既然不睡,小纨绔现在又不急着走,自然要找点事做。

那些狐狸和貂是当务之急。

虽然昨晚全搬到灶房隔壁的杂物间了,但杂物间里五花八门什么东西都有,剩下的空间不够,也不宜作为处理场地。

关山要挪到自己房间隔壁,季妧觉得气味是个问题。

后院四间又全被香料给占满了,好在大门两边的倒座房还空着。

“就在靠东那间吧。”

狄嵘饿太久,不小心就吃撑了。

其实中间季妧有提醒过他,昏睡刚醒,尤其大饥大饿之后,最好不要暴饮暴食。

是他自己非不听,还觉得季妧小气,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心疼东西。

她越心疼,他越要吃。

季妧也不拦着他作死,随他去了。

这会儿,桌也撤了、锅碗也收拾了,他还坐在原位揉肚子呢。

季妧和关山商量着出了灶房,他一个人又坐了许久,觉得没意思,打着嗝跟了出去。

昨夜季妧其实没看太清,白天再看,视觉冲击更大。

这两样动物的捕捉难度是出了名的,而捕捉的难度,也就决定了它们的价值高度。

换言之,这哪是两堆皮子,这是钱呀!

“你会处理吗?”全部移到倒座房后,季妧问关山。

一般的兽皮自己胡乱捯饬也就算了,这两样却不行。

狐皮底绒丰厚且柔软、针毛长且有光泽,毛质富有弹且充满动感,兼之御寒好,制裘后可制成披风、皮领、皮帽、围脖、大衣和各类镶头等,为毛皮中的上品。

而且越往北品质越好,价也越高,所以关北这边的狐皮在整个大周都享有盛名,这也是大丰村附近各山头狐狸越来越少见的主要原因。

貂皮则是各种毛皮中较为珍贵的一种,比狐皮档次还要高,价格相差也很悬殊。

它的皮板虽坚韧富有拉力,毛却柔软风悄,手摸上去不但顺滑,而且十分的稠密灵活。

此外还具有“风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雨落皮毛毛不湿”的特点。

用它制裘,保暖之余,更能彰显雍容华贵,深受那些达官豪富的追捧。

某些时候甚至还要作为纳贡之物进贡朝廷。皇帝或是自己留用,或是赏赐给王公大臣、后宫嫔妃。不管哪种用途,都给貂皮蒙上了一层“可望不可即”的贵族色彩。

它也因此有了“裘中之王”的美称。

如此珍贵的东西,季妧想着要是关山不会,那还不如拿去找别人处理,总比糟蹋在他们手上的的好。

不料关山竟是会的。

“军中有曾经干过这行的老兵,听他们聊过,闲暇之时也跟他们一块做过。”

季妧发现,他对自己越来越不讳言军中之事了——这是好事。

关山去后院扛了快破门板过来,搁在地上,工具全部备齐,正要下刀,手顿了顿,看向季妧。

“你要不要去忙别的,或者……”

场面会有些血腥,关山的第一反应是让季妧避避。

随即又想到她平时压根不怵这些,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果然,季妧摆了摆手。

“你的伤口我都见过,还怕这个?我留下给你帮忙。”

关山竟无言以对。

第一道工序是剥皮。

狄嵘选的时机不巧,推门进来时,正看见夫妻俩手持利刃、满手鲜红,在那开膛剖肚的场景。

再看看旁边那两堆动物死尸,顿时把他给瘆的头皮发麻。

“你、你们竟然如此残忍!”

季妧头都不抬:“你上穿着的就是这些动物的皮毛,说到残忍,好的到哪去?”

狄嵘理直气壮道:“这是买的,我可没杀它们。”

季妧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拿刀的手指着他。

狄嵘还以为季妧要砍他,调头就想往外跑,结果这一转,直接吓软了腿。

“狼、狼……狼啊!疯女人,你家有狼!”

嘴里鬼哭狼叫着,也不怕季妧拿刀砍她了,飞快窜到她背后,确切的说是关山背后。

季妧皱眉:“你眼睛是不是有毛病,哪里来的狼?”

狄嵘躲在后面,从他俩的缝隙中伸出一只手:“你眼睛才有毛病,那、那不就是狼?”

“那是我家狗!”

家里有客人的况下,大黄和甲乙丙丁现在很少往前院来。这次主动跑来,显然是被血腥味吸引来的,而且来的只有小丁。

甲乙丙的自制力强些,小丁咬死黑狗,又和关山去了趟大关山,对血腥的渴望已经不是普通食物能满足的了。

想到这一点,季妧心烦意乱,愈发不耐烦听小纨绔在那乱嚎。

皱眉呵斥了一声小丁。

吐舌摆尾的小丁瞬间怂眉耷眼,瞅了眼那片血红,恋恋不舍的退了出去。

狄嵘这才相信季妧的话。

“我想起来了,那晚在山洞陪着小爷的傻狗就是它!我刚还以为它是在洞口堵我的那只大狗,不对,是大狼!我以为它是那只狼,所以才会……”

季妧也不说话,就那样面无表的看着他。

狄嵘挽尊不下去了。

刚刚自己的表现确实有够丢人,他没脸再呆下去,随便找了个借口,灰溜溜走人。

关山见季妧眉头还皱着,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兽类的本难以压制,但甲乙丙丁自小养在你边,接触惯了人群,只要不受到突然的刺激,是不会有事的。”

季妧担心的就是这个。

“谁敢保证永远没有突发意外?”

“这次小丁跟我去山里,表现确实非一般猎犬可比,但它也很服管束。我让它在山洞守人,它也做到了……无需为这个发愁,之前说过会帮你驯好它们,交给我便好。”

季妧的心终于松缓下来,看着关山,故意道:“像训练兵卒那样?”

关山顿了顿,点头:“有共通之处,目标都是令行止。”

季妧越来越满意他在某方面的坦诚——有些事一旦开了口子,离和盘托出还会远吗?

“那行,都交给你了。”

第487章 不要后悔

剥皮不怎么麻烦,进行的很顺利,但以当下的天气来看,是没法及时加工的,那就要做好预先处理,以防止皮子变质。

首先就是削去皮上的残和脂肪,然后用清水洗去粘在皮上的泥沙、粪便、血液等脏物。

先处理的是狐皮。

将狐狸的鼻端挂在钉子上,毛朝里,在光滑的圆形木楦上,而后用刮油刀由后向前刮油。

以既刮净残、皮下脂肪,又不损坏毛皮为原则,期间还要不时搓洗手指,以防止油脂浸染被毛。

季妧在旁边观摩了一会儿,发现其实也简单的,直接就上手了。

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关山会出声提醒。

诸如持刀要平稳、用力要均匀、要从头至刮以减轻皮板伤残等等。

但她毕竟是生手,所以主要还是处理中心区域,轮到四肢、尾边缘和头部等脂肪难以刮净的部位,就由关山接替。

最后再用粗盐撵成的粉末在皮张上揉搓,脱出剩余的油脂。

虽然很浪费,但想想皮子的价值,万一处理的不到位,那才是真正的浪费。

两人相互配合着,很快就把狐皮清理掉了。

貂皮的剥取和清理总体上与狐皮没啥大的区别,麻烦就麻烦在之后的一步“穿刀”上。

就是把一张貂皮割成小手指宽的条,然后再进行缝合。缝合要求特别细密,甚至比刺绣的针脚还要细很多。

之所以要这样做,一是为了把皮张加大一些,二是使加工后的皮衣有自然的垂感和动感。

否则,直接用整张貂皮缝合,不仅效果难看,还不贴服,而且容易产生皱褶。

这一步既枯燥又漫长,季妧就给关山讲笑话听。

她讲的明明都是正常笑话,但关山的反应让她一度以为自己讲的是冷笑话。

每每季妧讲完一个,盯着他问:“你就不能给点反应?”

他点点头:“讲得不错。”

讲得不错……算了,干活吧。

用了差不多两倍的时间,貂皮也清理完毕。

清理鲜皮只是基础,接下来还要挂在通风处或弱阳光下进行干燥,直到晾至**成干时,将其垛起来,上面用木板之类的东西压平整,然后再继续晾晒,直到干透。

生皮干燥后,皮质僵硬,容易霉败、有异味,不能长期保存,也不美观,还要经过最关键的一步——鞣制。

鞣皮是是一门技术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硝皮子”。

比较常见的方法是用草灰泡水后,把晒干的皮子“烧”熟再干,这样皮子就会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毛在皮子上也会比较稳固不易脱落。

到这一步还不算完,还有加脂、回潮、刮软、整形及整毛等一些列工序在等着。

最后还要进行防腐处理。

这么说吧,如果这些东西不是关山辛辛苦苦猎来的,季妧是宁可痛一把去买,也不愿费这个劲。

不过话说回来,买的价贵,而且品质肯定没这么好。

也不知究竟是关山善猎,还是大关山集了天地之灵,每一张瞧上去都非凡品。

所以辛苦就辛苦些吧。

关山先是在屋里牵起几根绳,又去后院找了根圆竹筒过来,将之劈成竹片,再用竹片把皮张撑开挂到绳子上。

眼下是风雪天,既见不着太阳,又要防冻,晾晒这一步还不知何时才能完成,后面那些步骤且排着吧,有的等。

不知不觉忙活到了中午。

关山留下清理屋内,季妧去灶房洗手。

刚从灶房出来,就听到西屋传来砰的一声响。

她愣了一下,赶忙跑进堂屋。

推开门,就看到大宝躺在地上,一只手捂着额头。

季妧来不及细想,将大宝抱到炕上,拉开他捂着额头的那只手,入目一片鲜红。

再看看站在不远处,抬着下巴的小纨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怒火压下——伤要紧,现在还不是算账的时候。

额头撞到了书桌拐角的位置,硬是多出了一个小豁口,好在不深,去东屋拿来药箱,上了药,没多久血也就止住了。

从季妧进来,狄嵘就绷紧了神经。

可是她压根不理自己,连拿药箱从他边经过都没看他一眼,眼里只有那个大宝。

再看她给大宝上药时担忧的模样,还有柔声细语的安抚,狄嵘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忍不住出言相讥。

“瞎紧张什么?又死不了。”

季妧刚把纱布缠好,听了这话,豁然转。

狄嵘被她的目光给吓到了,不自觉往后退。

“小爷我警告你,你、你要是再敢打我……”

季妧截断他的话,手指着门外,只说了一个字:“滚。”

狄嵘愣住,随即大叫:“你赶我走?凭什么!”

“这里是我家,赶你走还需要理由?”

狄嵘犟劲上来了:“我就不走!不就是因为我推了他?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推他?”

“我发现你不但不知感恩,还狼心狗肺,不止没人教过你规矩,也没人教过你做人。

以为普天之下皆是你爹娘,事事都要顺着你、对你有求必应才行?醒醒吧。

我早说过了,离了伯府的名头,离了万府,离了你那些狗腿子,你什么都不是。”

季妧以一种既冷又蔑的眼神看着他。

“还有,我什么都不需要问,你伤了他是事实,现在给我滚,以后也别让我再看到你。”

离了伯府你什么都不是——这番话就像是一把刀,直接戳中了狄嵘心中深藏的秘密。

而季妧最后那句话里,对大宝的信任与维护,对他的鄙夷与驱赶,则像是刀锋上猝的毒药。

让他真正由恼转恨。

“好,我走!你不要后悔!”

撂下这句,他拔腿就跑了出去。

季妧没有管她,回在炕沿坐下,又检查了一下包扎好的伤口。

大宝躺在那,一声不吭的看着她。

季妧想了想,还是问道:“大宝,他为什么推你。”

大宝垂下眼皮,摇了摇头。

季妧也觉得自己多此一问,小纨绔推人打人家常便饭,需要理由吗?

“你先躺一会儿,我去给你做饭。”

季妧出去后,大宝扭头看向刚刚摔倒的地方,眼神微闪。

第488章 只能往前

狄嵘一口气跑出很远,纵使寒风如利刃扑面,心里的怒火却翻滚不休。

季妧凭什么那样说他?凭什么这样对他?

他做错什么了?

他确实推了大宝,可那也是他活该!

从倒座房出来,狄嵘觉得无聊,知道狗都在后院,不敢往后院去,在前院晃悠了一会儿,只能进了西屋。

当时大宝正伏案抄写着什么,坐在一个木桶状的东西上面,样子瞧着有点可笑。

狄嵘指着木桶问那是什么,没得到回应。

狄嵘又冲着他叫呆瓜,依然没得到回应。

狄嵘只当他还记恨早上自己踹他的仇。

不过他是会愧疚的那种人吗?显然不是。

大宝不理他,他也不闲着,这边走走,那边看看,故意弄出一些动静,还把大宝的书桌翻的乱七八糟。

眼看大宝的眉头褶了一下,狄嵘还没来及得意,那丝褶又不见了,大宝跟老僧入定一般,似乎打定了注意把狄嵘当透明人。

狄嵘落了个没趣,干脆脱鞋上炕,蒙头大睡。

睡了估摸着得有半个时辰,被噩梦惊醒了。

梦里,母亲有了亲生儿子,那小娃才一点点,还在襁褓包着,就指着他大骂冒牌货。

整个伯府的人都跟着他骂,包括那些他平时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下人。

然后他被赶出了从小长大的伯府,沦落市井,像丧家之犬那样沿街乞讨。

曾经那些跟他玩得好的,全都装作不认识他,而他得罪过的,都过来看他笑话,还朝他吐口水、扔东西……

画面一转,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繁华的京城变成了贫穷的农家,就连他自己也变了模样,变得和那些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一般……

梦境的最后,季妧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还说她已经有弟弟了,不需要再多一个……

太可怕了。

明明炕是的,被窝是暖的,狄嵘还是克制不住直发抖。

他不要变成梦里那样,似乎在哪里都是多余的,太可怕了。

豁然抬头,看向背对着他的大宝。

梦里,大宝拉着季妧的手,也是一副无比乖巧的表,可是看着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挑衅,仿佛也在嘲笑他。

他凭什么嘲笑自己?

明明、明明……凭什么他活得这般安泰,而自己却要陷入如此惶惶的境地?

满腹的郁气急需宣泄,狄嵘脸色一变再变,忽然开口。

“喂!小爷我怎么听说你还有个哥哥,小时候被人给拐走了?”

和预想中一样,大宝没有接他的话。

“这么说,季妧不止你一个弟弟啊?若是将来那个弟弟找回来了,你猜季妧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疼你?”

沙沙书写的声音消失,大宝终于有了回应。

“他死了。”

稚气未脱的声音里,冷静有余,却没有一丝悲伤。

这样的字眼从一个小孩的嘴里出来,有种十分诡异的感觉。

他死了,所以他永远不会回来跟自己争夺什么——这才是他要表达的意思。

狄嵘着脸:“他没死。”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笃定的缘故,大宝回头,问:“你怎么知道?”

“你管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话落,盯着大宝看了会,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突然冒了句:“你和季妧长得一点也不像,别不是捡来的吧?老实说,我长得都比你像她弟弟。”

大宝黑阗阗的双眼锁着他,仿佛真的在比较他和季妧之间的相似度。

狄嵘脸上有一瞬间的慌乱,怕他真看出些什么。

随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个小孩而已,能看出什么。

大宝垂下眼皮,又重复了那三个字:“他死了。”

“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狄嵘梗着脖子加重了语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大宝争论这个,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很空,就像梦境里被赶出伯府时一样,有种存在被抹杀的恐慌。

“说不定有一天他就回来了,说不定你就是捡来的,到时你这个冒牌货,怎么跟人家的亲弟弟争?”

冒牌货这三个字转嫁给别人,这让狄嵘的心里有了短暂的快意和轻松。

大宝的小脸也如他所愿沉了下来。

狄嵘满意了,跳下炕,走到大宝跟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语带威胁:“所以你最好识相……”

“是你吗?”大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狄嵘愣了一下:“什么是我?”

大宝抿嘴,没有解释。

过了一会儿,忽然仰头盯着狄嵘。

“季妧是我阿姐,这里是我俩的家,就算那个人活着回来,他也回不来。”

他的语气有点古怪,眼神也直勾勾的。

“这个家里没有他的位置,他是多余的。便是活着,也是死了。”

这些话,正中狄嵘心里最害怕的地方。

心虚加暴怒之下,伸手就推了他一把……

狄嵘呼哧呼哧跑着,忽然停下脚步。

如今想想,总觉得大宝是故意的。

故意说那些话给他听,故意把他激怒……

但是不应该呀!

他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也没透露什……顶多不小心说了句自己和季妧长得像。

可瞧他那呆头呆脑的样,怎么可能联想到别的地方。

肯定是自己想多了……

回过神,发现已经到了村口。

刚才半道碰到一个妇人,找她问了路,知道顺着村口这条路一直往南走,就能到居庸镇,若是顺利,能在镇上等到拉客或者置办年货的牛车,就可以搭车回到邺阳。

狄嵘看着面前长长的一条路,忽然有些茫然。

一时竟不知该往前还是该往后。

往前,回到万府,那里有太多的未知等着他。

往后……

想起季妧问都不问就让他滚的景。

也对,人家是亲姐弟,季妧自然会护着大宝。

他算什么?

他什么也不算。

那里不是他的家,这里也不属于他。

他只能往前。

决心已下,怎奈前路难行。

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已经走出很远,其实才挪了一小截地,浑的力气也耗费的差不多了。

正丧气的时候,听到后有动静。

回头,发现是一辆马车,驾车的是疤脸男人。

这一瞬间,狄嵘的心有些复杂。

他抬着下巴,问:“是疯女人让你来的?”

后悔了,知道错了,想求他回去,他才没那么……

“上车。”关山打断他缤纷的猜测,将无的现实摊在他面前,“她让我送你回万府。”

狄嵘就像被兜头浇了盆凉水。

说什么送他回万府,还不是怕他路上出个什么意外,万府会找他们麻烦——冷血无的疯女人!

“小爷有腿,不需要你们假好心!”

关山无甚表:“路远雪深,时有野狼出没……”

没等他把话说完,狄嵘已经连滚带爬的上了马车。

马车行出很远后,狄嵘突然挑起车帘探头回望。

视野尽头,大丰村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一个黑点,逐渐消失。

狄嵘的手也一点点收紧——这个地方,他再也不会回来。

第489章 没关系了

谢寡妇上门时,季妧正在做饭。

“我咋听说关山好几天没回来了,他哪去了?”

由不得她不担心,说到底,是从来没有完全放心过。

毕竟关山一个流浪汉,没根没底的,万一哪天跑了,那可就坑苦季妧了。

“昨晚就回来了。”

季妧说了他去大关山打猎的事,听得谢寡妇也是心惊跳。

“往瞧他是个沉稳的,咋还能干出这样的莽撞事?他子没好利索呢吧,你说要是万一……呸呸呸!瞧我这破嘴。

不成,他人呢?我得说他几句,成了家哪还能跟没成家一样,别管做什么事,总要多替你考虑着些……”

“谢姨,他这次也是为了我考虑。”

季妧把她领到那间倒座房看了看,谢寡妇顿时没话说了。

村里多少女人,活了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摸着这样一块好皮子。

她男人活着时,有一年误打误撞,倒是逮着一只狐狸,不过皮子没舍得自己留,给卖了换钱了。

季妧这差不多挂满一屋子,还不用拿去卖钱,可以留作自己穿用,说出去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关键这些还全都是关山给猎的,这得多好的手?

手好还是其次,关键是疼媳妇!

谢寡妇刚还打算见到关山要数落他几句,如今数落的话一句不剩,取而代之的全是甜话——该夸!

季妧忍笑:“那你还是把话留着,等他回来再夸吧。”

“他又去哪了?”

“让他送个人。刚走没多久,按说你们应该会遇着。”

“我从小道过来的。半路还碰着个小子,瞧打扮像大户人家的少爷,不知为啥会来咱们这……找我问路,我问他是不是跟家里人走散了,他也不说,我就给他指了个方向。”

说到这,谢寡妇突然叹了口气。

“这大雪天的,咋能胡跑呢,我刚才应该拦住他,不然带他去老牛家问问,看老牛今天去不去镇上,顺带捎他一程也行……”

季妧一听就猜到谢寡妇碰上的准是小纨绔。

看着大宝的伤口,她真是一点都不想管小纨绔了,但正如谢寡妇所说,大雪天,万一不小心掉哪个雪坑,再或者被人给拐了……瞧他那智商也不是不可能。

纠结了一番,还是让关山驾车去追了。

“他也不小了,不会有事的。倒是谢姨你,怎么随便见个人都cāo)心到这份上。”

“嗐!换成别人我也不定有那闲功夫,还不是看他长得有点、有点……”

谢寡妇总觉得那小子的长得有点像卫氏。虽然鼻梁更加高些,但季连柏好像就是那种鼻子。

不过这话不好跟季妧说。

一来,她只是粗看了几眼,根本没来得及细看。

二来,季秀娥死前都承认了,季牧已经死了。这个时候再跟季妧说有人像她弟弟,她听了未必开心。

算了,就算像,也并不意味着什么,天下相像的也不是没有。

何况人家明显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咋可能跟卫氏和季连柏扯上关系。

“有点什么?”季妧问。

谢寡妇干笑了一下:“有点好看。”

怕季妧再问别的,干嘛指着地上那两堆和骨头。

“就在这搁着?要不我下午过来帮你收拾,用盐腌一下,能吃不少时候……”

“这个……”季妧挠头。

皮子是好东西,她却是不打算要的。

拿狐狸来说,季妧知道它可以吃,甚至在一些医典古籍上还可以入药,说是具有补虚暖中、解疮毒、治健忘之功效。

可是在季妧看来,没有经过防疫检测,野兔野鸡之类的也就罢了,狐狸和貂这种还是不吃为好,便是拿去喂甲乙丙丁她也不放心。

何况家里如今也不是买不起正常的。

关山自然是听季妧的。虽然对他来说,草根树皮都吃过,没什么不能吃的。

谢寡妇听后直瞪眼:“到后山挖坑埋了?你俩可真是……村里人要是知道了,肯定得说你们钱多烧着了。”

季妧也知道这行为实在说不过去。

“这不是烧着不烧着的问题。怎么说呢……就是有些动物上,虽然不一定,但它比一般动物更容易携带些细菌病毒感染源之类的……”

谢寡妇听得稀里糊涂,愈发不理解。

“虽说这两样东西吃的人少……但也没听说吃死过人啊?”

“不一定吃死人,就……算了。谢姨你就当我怕死,我怕乱吃东西,万一吃出什么病来,当下的医疗水平又治不好……那就亏大了。”

谢寡妇不知道说啥好了。

“你是打定主意不要了?”

季妧点头:“过年用的都买的差不多了。”

“你既是不要,也别浪费。你五爷爷组的编筐队,多是些无儿无女的老人,往常饭都吃不饱,虽然前阵子从你这赚了些工钱,估计也没人舍得割,我把高婶子冯六嫂她们叫来,送去给他们分分,他们也能念你个好。”

自己不敢吃的东西拿去买好,季妧干不出这样的事。

“这样吧谢姨,今年生意不错,也赚了点银子,我再买两口猪……”

谢寡妇直摇头:“你专程买来分给编筐队,村里那些没分到的又得冒酸水,说不定还得跟你哭穷,bi)着你再去花钱买。这些不一样,这些东西现成的,数量有限,自然要分给咱们自家的帮工,而且分完了就是分完了,再嚷嚷也没有。想要啊,让自己男人去大关山猎去!”

“可……”

“就这么定了,我待会就把她们叫来。你不敢吃,有的是人敢吃,对于八百年吃不到一回的人来说,生病怕啥,死都不怕!”

谢寡妇风风火火走了,不一会儿就把高婶子她们叫了来。

几个人每人提着两只筐,把东西切割分装好,用布盖着,就要去派发。

一只能分两份,三十多只竟分了六十多份,别说编筐队了,整个村里的独居老人都能照顾到。

季妧眼看都这样了,没辙,便把之前买来准备过年的半扇子也搭了进去,每一份里面搭一条。

还一再嘱咐,若是觉得狐和貂不好吃,就扔了改吃猪。若是觉得体有什么不舒服的,赶紧看大夫。

午饭吃完,谢寡妇再次上门,脸上喜气洋洋的。

“全分完了!一个个高兴的跟提前过年了似的,都说要来当面跟你道谢!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你怕不自在,都给你挡回去了。”

季妧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心里总感觉有点虚。

今年就算了,季氏味业开店也就一个多月,突然大手大脚花钱,很容易惹眼。她在一德堂参股的事,暂时还不想被更多人知道。

等明年,明年几个作坊一建,扩大招工是必然,生意正式上了轨道,到了年尾,再给员工以及村里的孤老幼小发些年礼。

以后这个也可以作为季氏味业的传统,保障自家员工福利之余,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争取让边的鳏寡孤独都能过个好年。

想的有点远了……

“对了谢姨,你们年货办了没?”

“哪来得及?西河沟那边刚停工没几天,路上又这么厚的雪。”

“你别急,回去把要买的东西告诉细妹,让她写在一张纸上,我和关山明天要去趟邺阳,能捎的顺便都给你捎回来。”

“那多麻烦?”

“麻烦什么,我们也要办年货。”

谢寡妇走后,季妧在西屋给大宝讲了会故事,下半晌的时候,关山回来了。

接过围巾,替他拍了拍上的雪。

“把人送到了?”

关山把斗篷摘下,接过她递来的茶:“看着他进的万府。”

季妧点了点头:“那就好,之后怎样,跟咱们也没关系了。”

第490章 连你也骗我

狄嵘回到万府,发现府内还算平静。

这说明马超并没有把那件事宣扬出去。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也有点凉。

虽然管家一再强调老太爷和老夫人担心的吃不下睡不着,没少派人进大关山去找。

但真的担心的话,只是这样吗?

前段时间,二舅家的老四爬梯子摔折了胳膊,他们二老紧张的,那才真是吃不下睡不着。

全城的名医都被请了来,又怕本地的大夫医术不够精湛,分别去信京城和南边,请母亲与二舅重金另觅良医送来关北,唯恐留下什么后遗症。

为一条胳膊搞那么大阵仗,而他这边两天三夜生不见人,就只是派了几个人去找……

狄嵘压下翻涌的绪,问管家有没有去信京城。

管家支吾了一下,回了句老太爷正有此打算。

狄嵘着脸,没再说什么,跟着他去了正院。

挨训是肯定免不了的,万老太爷训完,万老夫人慈蔼的说了几句关心的话。

若是往常,狄嵘定会觉得外祖母是在替自己说、护着自己。

可是今再看,这关心隔了太多东西,未免过于冰凉了些,甚至不如三泰的关心来得真诚。

从正院出来,狄嵘一路都在回想,外祖父和外祖母对他似乎从来都是淡淡的。好吃好喝供着,收拾烂摊子,却从不亲近。

真的只是因为他顽劣不堪,惹是生非?

那二舅家的老四,闯祸的本事并不比他小,为何却被万府所有人宠上了天?

难道仅仅因为他是外孙?

又或者,马超说的那事,他们早都知道了……

回想那天,他受到马超刺激,骑马从万府出来,直奔大关山而去。

半路其实就被万府的几个护院追上了。

但三泰没来得及跟上,其他人根本劝不住一意孤行的狄嵘。

一行人到达大关山脚下已经天黑,只好在距离大关山不远处的集镇落脚。

集镇上除了原地乡民,外来者不多,除了四面八方的猎户,就是弓马精良的富家子弟。

狄嵘之前来过这里两回,被三泰硬拦着没能进山,这次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进,还特意从镇上购置了弓箭。

翌天亮,他装备齐全,带着万府的护院进了大关山。

山形复杂,再加上他当时心烦意乱,有意把人甩掉,没多久,果然就把人甩掉了。

之后他便遭遇了狼群,若不是遇到那个疤脸男人,加上他福大命大,怕是……

万府的护院并非饭桶,应该没那么容易被甩开才对。

就算被甩开,也不可能那么久找不到他。

说到底还是不上心。

而他们之所以敢如此怠慢,无非因着主子的态度……

连下人护院都早已看清的事,他竟然直到今天才知道。

狄嵘一路想着心事,回到自己住的院子,被马超堵了个正着。

“少爷竟然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去大丰村认祖归宗了。”

狄嵘端着下巴,哼了一声。

“少在小爷这胡言乱语,再这样胡说八道,信不信我让人卖了你?!”

他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和以往一样,可任是表现的再正常,心里到底有没有底气,他知道,马超也知道。

马超冷笑:“都这时候了,还自欺欺人呢?你别忘了我可是走访查证过的,还有梅大娘……”

狄嵘快速打断他:“别想糊弄小爷!你要是有证据就摆出来,不过是诓小爷罢了,刁奴是何居心?”

他那天跑出万府时明明已经濒临崩溃,如今怎么反倒油盐不进起来。

马超眯了眯三角眼:“当我不敢?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告诉万老太爷他们,还有京城那边……”

“那你就去!何必跟小爷在这废话!”

狄嵘藏在斗篷里的手紧握成拳,微微发抖。

他在赌,赌马超碍于什么暂时不能说。

又或者,赌那些所谓的真相根本都是假的。

马超咬牙,目露凶光,确实有一瞬间想过豁出去,不过片刻后就把冲动压了下来。

“且让你再享两个月的尊贵,待夫人生了真正的公子,我等着看你下场!”

狄嵘勃然变色——母亲有孕了?!

不可能!为何他一点消息也没收到?

“八月底送你来关北的时候,夫人就已经怀孕三月有余。我的少爷,所有人都知道了,就瞒着你呢!你也不想想,这是为了什么?”

马超“大逆不道”的拍了拍他的脸,哈哈大笑着出了院子。

狄嵘怔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三泰这几天到处找狄嵘,听说狄嵘回来了,欢喜的跑进院子。

“少爷你可回来了!你去哪了?我还以为……少爷?”

狄嵘猛地推开三泰,拔腿跑进卧房。

三泰跟进来,见他把屋里弄的乱七八糟,不明所以。

“少爷,你这是……”

“我要回京,立刻、马上,小爷我要回京,听到没有!”

三泰傻眼了。

“少爷,运河都冻上了,乘不了船。现在整个北地都冰天雪地,到处封路,马车也行不多远。看这天儿,后面且有的下……”

“不能乘船不能驾车,那就骑马!骑马总行了把?”

“雪深路滑,再好的马也熬不住呀。马熬不住是小事,万一少爷你有个好歹……”

“反正我不管!小爷我一定要回去,我不信母亲会再生儿子,马超他是骗我的,他一定是在骗我!”

“是真的。”

三泰见他像被魇住了似的,怕他真的不管不顾回京城求证,只能告诉他实。

“夫人真的快生了。不过生的不一定就是小少爷,是个小小姐也说不定。”

狄嵘扭头,呆愣愣的看着他,一点点回神,一点点怒上心头。

“连你也骗我?!”

三泰赶忙摆手。

“三泰哪里敢骗你?是我昨天去找马哥,不小心看到小姐写给他的信……”

“信里还写了什么?你还看到了什么?”

“没、没了,马哥很快就从赌坊回来了……”

三泰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他的谎言连狄嵘都瞒不过。

“关于我的那些事,你也知道了对不对?马超都告诉你了,是不是?”

三泰神色慌张,似乎比狄嵘的内心还要慌张一些。

看他这样,狄嵘只觉浑发冷。

把收拾到一半的东西全都扔到地上,坐在沿,双目无神,不知在想什么。

他若是暴跳如雷,三泰反而不担心。

他越是这样不言不语,三泰越放不下心。

“少爷,咱们就再等等,等开回去,正好给夫人贺喜……”

“还回去做什么,被人笑话吗?”

狄嵘喃喃说着,突然仰头,质问的看着他。

“你是不是也在笑话我?你也在笑我是个冒牌货,你也在等着看我的下场?!”

三泰扑通跪到地上。

“少爷!三泰怎么可能看你的笑话……”

“别再叫我少爷!或许我根本不是你的少爷!或许我就是个乡下泥腿子的儿子!”

伴随着这声吼,狄嵘的眼泪迸溅而出。

第491章 白狼与纸团

伴随着这声吼,狄嵘的眼泪迸溅而出,却被他偏头抹掉。

狄嵘稍微长大点后,三泰便甚少看他掉眼泪了。

偶尔哭一回也多是假哭,要么为了装乖逃避惩罚,要么想要换取什么好处。

像现在这样,自己掉泪自己抹,强撑着也不愿被人看笑话的模样,三泰看了真要难过死。

他膝行上前,举手发誓。

“三泰只知道被买下来是要伺候少爷你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三泰只有一个少爷。况且,马哥、马超他说的那些未必是真的……”

然而这些根本安慰不了狄嵘。

“他会乱说……父亲母亲会相信他,不会相信我……是不是我以前太不懂事了,大家都不喜欢我……”

三泰摇头:“少爷你忘了,老夫人生前最喜欢的就是你……”

“不,没人喜欢我,没人真正喜欢我……”

狄嵘忽然抓住三泰的手,神色惶急。

“你去让马超不要乱说,你让马超消失,行不行?到底行不行,你说话啊?!”

见三泰一脸为难的垂下头,狄嵘顿时大发雷霆。

一把推开他:“你滚!滚!我不要再看到你,你们都滚!”

三泰这回怎么都安抚不下来他。

怕他大吼大叫招来更多人,只能暂时退出门去,守在门口,等他冷静。

这一守,就守到天黑。

入夜,下人房争吵声不断。

三泰哀求、下跪,请求马超不要把查到的事写信告诉京城。

马超却说信三天前就该寄的,可惜被狄嵘撕了,这几天又被万府使唤着找人,没来得及,他明天就去寄。

还说问题的关键其实并不在这封信上,信的内容不过就是把狄嵘的亲生父母告知小姐,就算不寄,狄嵘不是伯府公子的事大家也都心中有数。

末了还劝他尽快认清现实,赶紧换个主子,跟着狄嵘是必然没有好结果的。

从下人房出来,三泰提着灯去了狄嵘的寝房。

蹑着脚走进内间,将要把灯吹熄,就听到一阵怪声。

三泰一惊,上前掀起帐幔,果然听到锦被里泄出的哭音。

这让他想起多年前,他刚被安排进狄嵘院子的那个夜晚。

那晚雷雨交加,狄嵘也是被吓得哇哇大哭。

不同的是,那时的他知道让自己抱着找娘、找母亲、找祖母。

如今的他,却只能捂着被子、咬着手,不敢叫任何人。

三泰想了想,没有拉开被子。

他铺好自己值夜睡的毡垫,靠着榻坐下。

“少爷,三泰在,你别怕,你什么都别怕……”

翌,风雪稍停。

季妧因为闹肚子起的比较早,推开后院门时,天才蒙蒙亮。

正要往厕所去,忽然顿住脚步。

距离后门十米开外的小道上,蹲坐着一个东西,浑雪白,几乎和遍地的雪融为一体。

季妧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揉了揉眼睛,发现那东西还在。

她往前走了两步,随即愣住——这不是她家的狗吗?

难道昨晚不小心把甲乙丙丁的其中一只给关在门外了?

不对呀。

就算关门外了,还有狗洞;就算它们现在钻狗洞有点费劲,那还可以挠门。

怎么可能傻呆呆的在外面坐一夜?

但是长这样式的,除了她们家,全村也找不到第二只……

季妧试探着把甲乙丙丁的名字喊了个遍,对方应都不应。

冻傻了?

季妧心里一急,又往前走了几步。

就快到跟前时,那东西突然站起来,并且缓慢的往后退了几步。

期间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季妧,在黯淡的天色下,隐隐发出些绿光。

季妧瞬间脊背一凉。

终于确定了,这不是她家狗。

不,这甚至不是狗……

她扯出个僵硬到极致的笑脸,开始战略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

后脚跟磕到门框时,一个返跳进门内,飞速掩上院门。

刚转过,又被吓得跳了起来。

定了定神,发现是关山。

“你怎么起来了?”

季妧拍了拍心口,随即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

“不对,我跟你说,咱家外面又狼……”

季妧把遇狼前后的事说了一下。

“虽然我没看清楚它耳朵嘴巴什么样的,但那双眼睛冒绿光……我不会看错的,肯定是狼!”

关山要打开门,季妧拦着不让,结果关山直接拔掉了门栓。

那只狼果然还在。

“你做什么呀?快把门关上。就算你不怕,总要把弓箭拿来,现在赤手空拳的……”

关山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见季妧神色十分不安,知道她是真的怵,便把门关上了。

季妧怎么也想不通,大丰村已经好些年都没出现过狼了,为何会突然跑出一只,还好死不死守在她家门口。

“这狼应该是从大关山跟来的。”

关山的话,解除了季妧的疑惑,却让她更加惊悚。

“你救小纨绔时,杀过狼群……所以它是来复仇的?”

听说狼是非常记仇的动物,他们为了复仇,可以千里追敌,也可以非常耐心的去等待一个时机……

季妧打了个寒颤。

关山握住她的手,让她不要担心。

“我只杀了两只,这只白狼就出现了,紧接着围攻的那群狼便散了。”

季妧迷惑了:“它是那群狼的头狼?”

关山摇头:“并非一个族群,那群狼之所以散开,也不是出于臣服,更像是一种忌惮。它们之前应该交过手,显然,赢的是白狼。”

“那白狼就没有同伙?狼不都是成群结队的?”

对于这一点,关山也不甚清楚。

季妧稍稍松了口气。凡事无绝对,只要白狼没有同伴就好。

被一只狼守着家门口已经够吓人的了,若是被一圈狼包围……算了,不敢想。

“话说回来,它既然和那群狼不是同伙,那为什么要跟踪你?”

关山往后看了眼,狗别墅上已经落满了雪,里面自然也是空dàng)dàng)的,大黄和甲乙丙丁早已经搬到另一间倒座房去住了。

“你不觉得,甲乙丙丁和外面那只狼……”

季妧的视线和他碰上,恍然大悟。

“它就是甲乙丙丁的那个狼爹?!”

关山点了点头。

“小丁扑进狼群后,白狼才现,之后它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我们,我故意让小丁在山洞守着狄嵘,它就在山洞附近徘徊……”

季妧已经惊的合不拢嘴。

“所以,这是女婿上门了?”

这话关山不知道怎么接。

知道不是寻仇,而且还是女婿,季妧稍稍不那么怕了。

悄悄把门打开一道缝,一只眼睛贴上去往外瞄。

“咦?狼呢?”

就这一会儿工夫,天色已经大亮。

拉开门,那片雪地上空无一物,白狼已经不见了踪影。

直到吃罢早饭,季妧都在为此事遗憾。

“大黄啊,你老公找上门了……”

“甲乙丙丁,你们果然长得随爹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甲乙丙丁对季妧还算比较有耐,大黄却烦不胜烦,从灶房躲到倒座房,最后又跑到后院,一头扎进了狗别墅里。

季妧蹲在别墅门口哄:“大黄,这外面都是雪,里面肯定很冷,出来我们烤烤火、谈谈心,顺便说说你什么时候欠的桃花债……”

大黄一个劲往里拱,季妧手探进去,想揪住颈圈把它给拉出来,结果不小心碰到个纸团。

她缩回手,带着几分疑惑将纸团展开,而后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第492章 年尾宴

关山套好马车,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只有季妧一人出来。

“不是要带大宝?”

今天去邺阳,把店里的事处理完,还要顺带着采购年货,小孩子都喜欢这种时候,所以季妧一早就说了要带大宝去。

季妧摇了摇头:“头上有伤,不宜吹风,还是不让他去了。”

进了车厢坐下,又挑起帘子道:“咱们从西河沟那边过一趟吧,看看堂哥今天有没有事。”

眼瞅着快过年,连村塾都停课了,季明方也不好意思一直占用大宝时间,就把课暂时停了。

他在家其实也没什么事,做家务、办年货这些用不着他,除了带带三个外甥女,剩下的时间多是在看书。

季妧请他继续照看一下大宝,她和关山今天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他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

原以为这大雪天的,店里的生意应该不会多好,没想到竟然出乎意料的红火。

季妧从进店就开始搭手帮忙,一直忙到日头正中,这才算有功夫坐下喝口水。

“今天怎么回事?”季妧把茶杯放下,问徐来福。

“要过年了,谁家不炸炸炒炒、宴客待客?那些老客人来买的量都是平日的三倍,连带着还有许多新客,你没来这几天都这样……”

“今天较往日更忙一些。”张翠翠接过话头,“十九那天你过来,不是让我们挂个牌子在店门口,写清楚营业至今天截止吗?都知道今天是咱们店年底最后一天营业,可不一窝蜂都涌来了?”

季妧扫了眼个个货架,差不多都空了。

也好,干干净净过个大年。

徐来福还略有些惋惜:“应该多备些货的,我看这势头,就是再卖几天也可以。”

“我很欣赏你为事业献身的精神,不过徐婶子早前就过来叮嘱过我,让你二十五之前务必回家,媒婆……”

季妧说到这有意顿了顿,果然看到徐来福急了。

“你别听我娘瞎说,我暂时还不打算……”

他瞥了眼张翠翠,张翠翠扭开了头。

季妧咳了一声。

“好了,年前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还有六七天,大家早些回去歇歇乏,好好过个大年,给家里帮把手也是好的。”

最后一句说到张翠翠心坎里去了。

她见店里生意这么好,也不舍得关店,恨不得卖到年三十才好。

不过家里只有娘和弟弟,就还是想早点回去帮着分担一下。

“那咱们这就关门?”

“别急,大家伙一起吃个年尾饭吧。”

不过十九那天季妧惦记着去马场找关山,匆匆交代了一句停业日期就走了,忘了让徐来福提前定桌席,今天却不好现定。

洪福饭馆已经客满,洪掌柜说要帮他们腾出来一间,但那怎么好意思?都是客人,得罪谁都不好。

季妧又让徐来福跑了趟留仙楼,那边倒是还剩个雅间。

徐来福带着张翠翠和小舟先行过去点菜,季妧和李式留下对完账,才和关山一块过去。

洪福饭馆走的是平民路线,虽近来逐渐提高了档次,但总体上和留仙楼还是有差距的。

因此张翠翠和小舟都有些拘谨。

李式除了埋头干活,基本不吭声,让坐哪就坐哪,让干啥就干啥,也看不出来自不自在。

徐来福代表季妧和各家掌柜打交道多了,倒是还好。

留仙楼的伙计显然事先被交代过,招待的特别殷勤热情。

季妧有些好奇,她刚刚一路进来,不管是一楼的大堂还是二楼的雅间,所见皆是宾客满座。

又怎会恰好剩下一间,貌似还是最好的一间?

伙计笑容可掬道:“是这样的季东家,本来这间是我们掌柜留下招待京中来客的,说是今天到,只是总也等不见人,听说季东家有需要,掌柜的立马就把房间腾了出来,还说千万不能慢待了你们。”

“那多不好意思,万一待会儿客人到了……”

“一时半会到不了,我们掌柜刚刚出城迎了,回来还得些时候,到时必然有空出的房间,你们就放心用吧。”

能让刘掌柜亲自出城相迎的,看来不是一般客人。

“那就多谢了。”

“季东家客气了。”

伙计退下后,没过多久就开始上菜。

来留仙楼,自然不能不吃近来火爆全城的糖醋宴。

徐来福之前在季妧家吃过一次,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虽然季妧偶尔也会在店里做那么一两道糖醋口的,但像这样一整套的,还真没有过。

听说全聚轩也依葫芦画瓢,搞了个什么酸甜宴,菜式基本上是仿着留仙楼来的,只细微处会有那么些不同。

总之就是膈应人,但你又拿他没办法。

不过冒牌货就是冒牌货,全聚轩的大厨一会被他派去破解季氏味业的调料,一会儿又被命令试做卤味,糖醋味的研究怎么可能比得上留仙楼?终究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生意上拼不过,只好在价格上搞搞噱头。

权掌柜曾经还看不上洪福饭馆,如今以洪福饭馆为首的中小酒楼突然奋起,而且全都用上了季氏味业的调料,无论是口感还是实惠,竞争力度都大大飙升,相比之下,全聚轩却是越来越门庭冷落。

前些日子权掌柜还一心跟季氏味业较劲,想破解五香粉、麻辣鲜、十三香,还想研制酱油醋,结果一样没弄出来,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那叫一个焦头烂额。

“他也是活该,成天派人盯着咱们店,当谁不知道似的!真奇了怪了,他一个开酒楼的,难不成还真想改行卖调料?”

“何止盯咱们家,谁家他不盯,要我说,就是一个贪字作祟。心思不正之人,竟搞些歪门左道,现在主业也被人撇下一大截,短时间内是没工夫盯咱们了……”

饭菜陆续端了上来,话题就此打住,大家客气几下,纷纷举起筷子。

季妧试过几道之后,微点了点头。

要不怎么说全聚轩注定要输给留仙楼呢?

全聚轩模仿都模仿不好,而留仙楼明明有她给的现成食谱,却没有贪图省事,而是以此为基础进行了改版,在保留原味的前提下,力图更符合当地人的口味。

而且虽说是糖醋宴,但其实只有一半是糖醋口的,剩下一半是留仙楼的招牌菜,还混合了些其他清淡系的菜肴。

这样搭配刚刚好,省得腻烦。

第493章 京城客

这么多人一起吃饭,自然不会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

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没多久也就到了尾声。

这时,季妧起身,举起酒杯。

“话不多说,总之你们每一位的付出和辛劳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你们,是季氏味业之幸,也是我之幸。今天大家共聚一堂,明年也请和我齐心携手,开创属于季氏味业、也属于你们每一个人的辉煌。”

寥寥几句话,在坐诸位却都听得心潮澎湃。

对于一个伙计而言,有什么比自己的辛苦和努力被东家看到并且得到肯定更让人开心的呢?

何况他们不仅仅是伙计,还是季氏味业的参与者,与季氏味业同呼吸、共荣辱的一份子。

徐来福和张翠翠涨红了脸,小舟与李式眼底也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齐心携手!共创辉煌!”

大声喊出这句口号,酒杯碰到了一起。

待杯酒饮尽,季妧从关山那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红包,亲手递给大家。

每递出一份就笑着说一句吉利话,诸如预祝大家新春大吉、万事如意之类的。

很普通的话,但配着红彤彤的红封,就觉得这个年比以往都更让人期待。

开心之余,又有些无措。

“今早李式已经给我们结了工钱,之前那个举人夫人多出的银子也分给我们了……”

“她的是她的,这是我的一些心意,也是你们应得的。都收下吧,还指着你们明年继续给我卖命呢。”

大家也清楚季妧的性子,知道推托不掉,只好收起。

张翠翠才来没多久,赚到的钱是她以往想都不敢想的,这也就罢了,最主要的其实还是钱财之外的收获。

她略有些激动的跟季妧保证。

“季妧,我……真的谢谢你!你、你放心,明年我就是不吃不睡,我也要看好店,好好给你干活!”

季妧笑道:“你现在已经够拼命的了。”

徐来福也跟着承诺明年一定会把酱醋坊办好。

不过这又面临着一个问题——开春后,徐来福要负责筹建酱醋坊等事宜,店这边肯定没法兼顾,必定要重新安排个主事的。

她观察李式有一阵子了。

这人虽然话不多,但做账严谨,几乎没出过差错。

店里忙不过来时,他帮着招呼客人也是面面俱到,虽然和徐来福风格迥异,但客人的满意度是不相上下的。

徐来福私下也跟季妧举荐了李式。

不过这事季妧打算年后再跟李式谈。

忠心表完,又说笑了一阵,这才结账回去。

巧的是,刚从雅间出来,就和刘掌柜撞了面。

“怪刘某招呼不周了,不知季东家可还满意?”

“全邺阳首屈一指的地方,怎么可能不满意呢?”

两人打过招呼,季妧的目光落到刘掌柜身侧的中年男人身上。

想来这就是那个让刘掌柜出城亲迎的京中贵客了吧,四十左右的年纪,锦袍貂裘,瞧着确实通身气派。

刘掌柜给二人引见了一下。

“这是留仙楼总店的掌事人贤二爷,这是季氏味业的季东家。”

竟然是留仙楼真正的掌事人?

不知他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来关北……

不过不管因为什么,这都是一个契机。

听刘掌柜的话音,他二人似乎已经聊过季氏味业。

若她家的产品能得到这个贤二爷的认可……

季妧心中微动。

不过对方一路风尘仆仆,脸上显而易见的疲色,眼下并不是商谈的好时机,何况刘掌柜还等着给他接风洗尘。

是以季妧只是颔首问好,并未多说什么。

贤二爷不知是吃惊于她的年岁,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有些久。

久到关山的不悦每个人都能感受的到。

刘掌柜掩唇低咳了一声,贤二爷这才回神。

“失礼了……来的路上刘先已经跟我提过季氏味业,把你们家的东西一通好夸,尤其是你这个东家……没想到竟这般年轻。”

季妧笑道:“贤二爷倒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

中年男人被夸年轻,那自然是开心的。

贤二爷笑过之后,似乎不经意问道:“不知季东家的父母何在?”

他这句话一落地,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刘掌柜也有些尴尬。

前阵子季妧状告亲姑的事轰动了整个邺阳,他多少也听说了一些。

没想到贤二爷会突然提起人家父母……他以前也没这个爱好。

贤二爷见众人反应,也意识到不妥。

“哦,敝人只是好奇,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生养出这样聪慧又出息的女儿……没别的意思,季东家千万勿怪。”

正所谓不知者无罪,即便这个贤二爷问的突兀又古怪,由不得人不多想,季妧也不好当面表露什么。

“多谢贤二爷夸赞。贤二爷旅途劳累,还是尽早歇息吧,我们就不打扰了。”

双方点头致意之后,错身而过。

直到季妧的身影消失在留仙楼门口,贤二爷的目光还在往那里望。

刘掌柜此刻的心情真是十万分的复杂。

“那个,二爷……这个季东家,已经成亲了。”

贤二爷一愣,随即大笑出声。

“刘先啊刘先!你不会以为……”

贤二爷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季妧离开的方向,大摇其头。

“可真有你的!我这把年纪了,人一个小姑娘,你怎么想的?”

原是自己会错了意……

刘掌柜松了口气。

他还打算把季妧引荐给贤二爷的,自然不希望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不过随后又心生疑惑。

既没有看上,为何这样关注。

两人进了雅间落座。

贤二爷端着热茶暖手,心神显然还在季妧身上。

“我刚才问到那个季妧的父母,为何你们一个个神色古怪?”

“是这样的,她父母都已亡故,大弟也……”

见贤二爷实在好奇,刘掌柜只好把那场官司大致跟他说了一下。

贤二爷听后,陷入沉思。

半晌冒出一句:“你是说,季妧的母亲是从人贩子那买来的?”

刘掌柜一愣。

重点难道不是季妧大姑的心狠手辣吗?

季妧母亲他只是顺带着提了一嘴……

“升堂那几天是有人这样传,但具体如何,不得而知。”

“那季妧年方几何?”

“到年应该十七。”

刘掌柜实在是忍不住了,问:“二爷,这季妧莫非有什么问题?”

贤二爷摆了摆手:“我只是觉得,她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有些相像……”

刘掌柜鬼使神差的问了句男的女的。

贤二爷不假思索道:“一起下棋一起吃酒的好友,自然是男的。”

刘实在没法想象,脸长成季妧那样的男人得是什么样。

“大概是人有相似……”

贤二爷显然不这样认为,不过也没打算多说。

放下茶盏感叹了句:“这次出来办事,途径北地,没想到会被风雪困住……这个年啊,怕是要在关北过了。”

第494章 大变模样

从留仙楼出来,一行人再次回到季氏味业。

徐来福和李式所在的村子离的不远,两人决定共同雇辆车回去。

季妧问他们需不需要置办些年货带回去,需要的话大家一起。

徐来福说不用,家里人估计早都置办好了,这事从来轮不到他cāo)心。

李式也摇了摇头。

下雪前他就预支了一个月的工钱,回了趟李家沟,给瞎眼婆婆买了米粮棉衣,添了新被新褥,还把四处漏风的房子也重新修缮了一遍。

这次回去,再从镇上割些,另买些散碎东西,也就行了。

两个人过年就是这么简便。但其实,这已是他们过得最丰盛的一年。

徐来福和李式前脚刚走,小舟后脚就提了个小包袱出来。

小舟无处可去,大家都走了,自也不可能独把他留下来看店,不然于心何忍?

季妧已经和关山商量好了,要接小舟回自家过年。

见他这副模样已是不解,待听他把话说完,就更是意外。

“你要回慈幼局?”

小舟点了点头,向来沉稳懂事的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开心。

“前天潘大人去了慈幼局,紧跟着慈幼局的管事和大部分嬷嬷都被撤换掉了,新换的管事很好,昨天还亲自过来,让我继续回慈幼局读书。”

季妧微惊。

慈幼局背后之人是蒋县丞,如今发生这么大的人事变动——莫非,潘嘉道已经彻底和蒋县丞撕破了面皮?

其实没什么可意外的,一把手和二把手相争已久,拖到今,也该见分晓了。

而且不是都说潘嘉道升迁在即吗?

他若真是一个负责任的好官,自然干不出拖到任期结束然后拍拍股走人的事。

不然谁敢保证下一任县官也是清正廉明之人?

若再来个庸碌贪鄙的,蒋县丞死灰复燃,二人沆瀣一气,邺阳百姓还能有活路?

所以升迁之前,地头蛇必然要连根拔除。

蒋县丞在本地的势力再如何盘根错节,经过几年的扎根和布桩,潘嘉道的势力也不遑多让。

何况他在官位上终究压了一头,兼之大家都说他颇有背景……

“那你……”

小舟赶忙道:“我已经跟管事的说了,我不回去,我就留在季氏味业。”

季妧沉吟片刻问:“你可想清楚了?”

慈幼局新任管事亲自来通知小舟回去,必然是得了潘嘉道授意。

潘嘉道这么做,其实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告知——慈幼局内已经“清扫干净”,并且重新恢复了善政,不会有任何后患与隐忧。

若是这样的话,小舟回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即便他的年龄也快到了,但在未到之前,还可以留在里面好好读书,而不必终在她店里做些烧水洒扫的粗活。

何况,作为揭发慈幼局黑幕的导火线,潘嘉道应该还会对他有些额外的补偿,不然随便来个人通知便好,何必让新任管事出面。

小舟坚定的点头:“我在季氏味业很好,大家对我都很好,尤其是东家,还有师父,他不仅教我习武,得空也会教我习字……”

说到这,小舟似有些急了:“我不想离开这里,东家你别赶我走。”

季氏味业于他已经是家一般的所在,他是真的不想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的人。

季妧拍了拍他的肩:“不想回去就留下,没人会赶你走。”

小舟刚凝重下来的神色立马轻松了不少。

“多谢东家!其实我知道,你和师父想接我回家过年,但我今年想回慈幼局,和弟弟妹妹们一块过年……”

坏蛋终于被赶走了,里面的孩子终于能开开心心过个好年了,他想回去看看。

当然,除了这个原因,不想去打扰师父一家也是关键。

季妧理解这种心,和关山对视了一眼。收回视线后,冲大宝点了点头。

“你既是决定好了,我和你师父都尊重你的决定,不过你先别急着走,等会儿我们送你回去,顺便买些糖果糕点给里面的小朋友。”

小舟连忙摇头。

“不用了东家,新来的管事说,县衙给拨了足够的钱,今年鸡鸭鱼都能吃到,人人还能领两新衣,而且我也有钱……”

然而在季妧这却是没有什么商量余地的。

“刚刚听了你的,这回得听我的。”

她转头看向张翠翠。

“你也别急着回去,再说你一个人也不好雇车,就坐我们的马车,咱们先去趟慈幼局,再一起采办采办年货,怎么样?”

张翠翠自然没什么意见,欢欢喜喜的点头:“都听你的!”

要带的东西全从侧门塞到马车上,季氏味业真正关门落锁。

几人直奔卖糖果、果脯和各类糕点的铺子,这个十包那个二十盒的,差不多装了半车厢。

张翠翠瞅着季妧这个败家的劲,心里那叫个疼。

不过到了慈幼局,看到那些娃娃们见到礼物后的灿烂笑容,她又不觉得了。

正所谓新人新面貌,慈幼局确实不同了。

虽然外观上看和季妧上次来没有太大差别,老旧的建筑透着掩不住的破败,大门也仍旧斑驳掉漆——不过也能理解,潘嘉道的人毕竟才接手没多久,凡事都需要时间。

内里却是大变了模样。

通往后院的那扇门是开着的,孩子们可以任意出入,再不必被拘在那一方小天地里。

那一间间起居住的屋子也被打扫过了,不复以往的脏乱,被褥也全都换上了崭新的。

孩子们上也都穿着棉鞋棉袄,虽然是粗布麻衣,但观那一张张红扑扑的小脸,应是没有偷工减料。

“这些衣裳大都是从估衣铺淘换来的,新衣全部赶出来不是一两天的事,他们之前的衣裳实在太破太薄,多捱一会儿都是受罪,只能先将就着穿穿,不过新年之前是一定能穿上新衣的。”

新来的母总负责人瞧着是个和善的,对来访的外人也好,对里面的孩子也好,都十足的耐心。

季妧观察过,不似做戏。

管事的也没什么架子,叫上局里的几个杂役,一同给关山和小舟搭手,把大包小包的礼物提进了内院。

季妧原本确实存着担心,怕东西送过来后被暗中克扣,孩子们最终什么都摸不着落不到。

眼下见管事的打算当场派发,倒是放心不少。

第495章 童言稚语

孩子们见到小舟,一窝蜂围上来喊“小舟哥哥”。

小舟确实像他们的大哥哥,一个个拍他们的脑袋,让他们乖一点,排好队,领礼物。

礼物不管是对什么年龄层的人,都有着无穷的杀伤力,尤其是慈幼局里这些,从不知礼物为何物的孩子。

他们只知道要有好东西吃了,一个个乖乖排着队,眼巴巴的瞅着前面。

先领到礼物的人已经迫不及待的拆开了纸封。

“呀!你这包是糖球,这包是果子,好多果子……”

所谓好多果子,其实是混合口味的果脯,季妧特意让店老板混在一起装的。

“我也有我也有,我这还有绿豆糕,之前我看人吃过,可好吃了……”

“吹牛!你光看就知道好吃了?”

“那我、我现在不就知道了?”

说着拈起一块绿豆糕便狠狠咬了一口。

嘴长得那么大,落下去却只少了一点点边角,还十分夸张的咀嚼着,冲边的小伙伴炫耀。

“得意什么?我也有……”

听着这些童言稚语,看着张张满足的笑脸,张翠翠鼻子泛酸,一点也不觉得季妧败家了。

“唉,早知道我也给添点……”

“心意到就好,量力而行,等你以后成了大富婆,再来赞助也是一样。”

张翠翠觉得季妧说的有道理,暗中握了握拳头:“我一定要赶快成为富婆。”

有钱多好,不但可以让家里人过上好子,还能帮助这些过得不如自己的孩子。

“我用这块糕换你的糖球成吗?”

季妧和张翠翠正说着话,听到这个声音,转过头去。

不远处,一个小女孩小心翼翼的打开自己的纸包,又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拿出一块栗子糕,想和对面的男孩做交换。

男孩考虑了一下,虽然舍不得糖球,但又想吃糕点,而且他糖球还有很多。

“嗯……行吧!”

小女孩用一块糕换了两个糖球,一个自己吃,一个递给边似乎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娃。

他们的吃法并不像外面的孩子那样,塞进口里,嘎嘣几下咬碎,然后咽进肚里,就像牛嚼牡丹一样。

大抵甜味于他们而言太珍贵了,小女孩实在舍不得浪费一点点。

她拿起糖球,轻轻的tiǎn)一口,而后看着小男娃。

小男娃懵懵懂懂的看着她,也伸出舌头tiǎn)了一口。

小女孩笑眯了眼,小男娃也咯咯笑了起来。

接下来,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像是在做什么好玩的游戏,又像是在品尝着一个美梦。

糖球似乎听到了孩子们的心声,一直那么大,像是永远不会变小一样。

但小女孩还是率先停了下来。

她把包糕点的油纸揪了点下来,包住剩下的糖球,边包边跟小男娃说话。

“今天就吃这些吧,咱们留着慢慢吃,这样过年那天也有糖吃……”

对没什么自制力又听不懂话的小男娃而言,刚尝到几口甜味,就这样突然没了,实在是一件很悲伤的事。

为了避免糖球被夺走,他把糖球紧紧攥在掌心,弄得一手黏腻腻的。

小女孩又着急,又心疼,就要去掰他的手。

小男娃瘪了瘪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硬是忍着没掉下来。

季妧走过去,蹲下子看着他俩。

“没关系,吃吧,那边还有很多。每个人都能领一包糖果,即便这颗吃完,新年也是有糖果吃的。”

小女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那边确实还有一堆礼物没来得及发。

“真的?”

季妧煞有介事的点头:“骗人是小狗。”

小女孩顿时笑了出来。

季妧这边刚转过头,就被一个稍微大点的女孩拦住了去路。

“我记得你。”

小姑娘叉着腰,脸上有点小得意。

“去年,你来这里找过你弟弟,对不对?”

季妧当时急于找大宝,神经高度紧绷,闯进后院走马观花似的过了一遭,人和物根本没有记太清。

不过眼前这个小姑娘除外。

主要是她给季妧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满屋子鹌鹑状的小孩中,只有她敢站出来跟母顶嘴,给季妧带路。

虽然也是见季妧占了上风才开的口,但确实帮了她不小的忙。

总之,是个聪明伶俐,既懂得见风使舵,又懂得明哲保的小丫头。

“我也记得你,你叫……”

“我叫小曲!”

小曲见她果然还记得自己,有些兴奋。

“你就是雇小舟哥的那个东家吧,你能不能也雇我给你干活?我吃的不多,也不用你管住,工钱跟小舟哥一样就成!”

她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双眼睛咕噜噜转个不停,自以为精明,只不过这精明看在大人眼里未免拙劣的可。

季妧忍笑:“你今年才七八岁吧。”

小曲揪了揪枯黄的辫子,哼了声:“谁七八岁了?我和小舟哥一般大。”

虽然营养不良会导致发育迟缓,但她怎么看也不像快到十四的样子。

季妧挑眉:“你看我像很好忽悠的样子?”

小曲梗着脖子还要辩解,直接被走过来的小舟拆了台。

“东家,你别听她的,她比我小三岁,到年也才十一。”

而后转头瞪了眼小曲:“你又撒谎!”

小曲鼓了鼓腮帮子道:“三岁而已,也没差多少……”

“便是差一岁也是差,要照实回答。”

小舟沉着脸。他对这个小曲跟对其他孩子不一样,明显更严厉些。

季妧也看出来了,这个小曲机灵过了头,大概平时没少耍小心思,应该算问题少女那一挂的。

“你俩别争了。小曲,你还小,留在慈幼局好好念书,等长大出来会有更好的出路。”

小曲不太服气的样子:“他可以,我怎么就不可以?”

何况她一个女孩子,念什么书,能有什么好出路?

她觉得去季氏味业做工就好的。

想当初小舟哥被赶出去时多惨呀,再看现在,穿的体体面面,看上去精精神神,回来还这么风光。

不就是端茶倒水顺便看看店吗?她也行。

“他当时的处境和你不一样,这一点你应该清楚。现在慈幼局换了新管事,不会再苛待你们,子会越来越好,不会有人再bi)着你们做工赚钱……”

小曲见季妧并不心软,再加上小舟还在旁边看着,不不愿的“哦”了声,转走了。

结果垂头丧气的样子都没持续两秒,就听她大叫一声:“死黑球,那包果子是我的!!!”

从慈幼局出来,季妧有种心口大石终于被卸下的感觉。

外人能做的只是锦上添花,外人能帮的也只是一个两个,只有当政者秉持初心、让善政持续,才能福泽更多的失怙孩童。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希望一年更胜一年,你说对吧?”

她仰头看着关山。

关山张开斗篷,替她将巷口的劲风挡去,虽没有说话,眼底若隐若现的那一抹温意,已经是最好的回应。

第496章 刚刚好

在邺阳采办年货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东西齐全——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

但对一般农家而言,需求被经济限制,所需不多,逛一趟镇上也就尽够的了。

大概是临近年关的缘故,即便是这样的鬼天气,街上依旧吵嚷而拥挤。

张翠翠虽然存了点小钱,但她俭省惯了,除了米面粮油、灯笼对联等必需品,又给弟弟买了些零嘴,最后买了几条大肥鱼,还咬牙割了差不多十斤猪,齐活。

胡家要买的东西列在一张清单上,胡细妹一早就送到了季妧手上,季妧和自家的并到一起,逛了几条街也就买的差不多了。

东西虽都不多,三家的堆在一起,那也是很可观的。幸亏她们有马车,也幸亏有关山这个“力夫在”。

季妧没有多少逛大街的兴致,既然该买的都买了,便想打道回府。

不过见张翠翠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索让关山把车停在街口僻静处,自己下车陪她闲逛了起来。

没有男人在场,张翠翠彻底放开了,拽着季妧净往那些卖钗环脂粉的摊铺上跑。

对着琳琅满目的女儿家用物,季妧即便没什么心思,也忍不住会拿起来看看,不过欣赏完了也就放回去了。

任老板说的再是天花乱坠,荷包也始终捂的严严实实。

她这种自然不是摊贩们喜欢的顾客,相比之下张翠翠要受欢迎的多。

不过她挑来挑去,也就挑了支珠花。

就这还是对镜比了又比,来回询问了季妧好几遍,才咬牙买下的。

胭脂香粉之类的倒是也看了,不过没舍得。

女孩家美,但张翠翠以往可不这样,她以往说是不修边幅都不为过。

季妧一只手抱肘,一只手托着下巴。

“早知道应该让来福晚点走的,我眼光不太行,应该让他给你参详。”

张翠翠倒不扭捏,就像当初她喜欢姜武一样,她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让他来做什么?人家要回家相看媳妇呢。”

季妧故意揶揄:“你没听他说,他短时间内没有成亲的打算吗?”

张翠翠哼了声:“就算暂时不成亲,那总是要成亲的。”

而那个人怎么都不可能是她。

她追砍生父的事十里八乡已经传遍了,说张为民是被她活生生bi)死的也大有人在。

如今她又“十分不要脸”的跑来邺阳做伙计,名声彻底坏了,徐父徐母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她这样的儿媳。

见张翠翠突然落寞下来,季妧停止打趣。

她有前车之鉴在前,没法给出好的建议,自也不能瞎鼓动勇敢追什么的,那才是害了张翠翠。

“别想那么多,且走且看。若对方真的在意你,这些问题他自己会想办法解决。”

比如明确告知父母,而后找媒人上门提亲。

这些都不是张翠翠能主动的。

张翠翠也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你放心好了,我现在分得清轻重,我娘和我弟最重要,别的……能成固然好,成不了也没啥,反正我以后是要当富婆的,有了钱,还怕找不到男人?”

钗环铺的老板正在找钱,听了张翠翠的话,惊的目瞪口呆。

张翠翠到底还是要些脸皮的,赶紧拉着季妧开溜,同时忍不住责怪她。

季妧是真冤枉。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话可是你说的。”

“但这些都是我从你嘴里听到的。”

“……”

她是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别把边的人都给带歪了才好。

两人又逛了几家,张翠翠一朵珠花万事足,季妧也审美疲劳了,看啥都一个样。

之后两人进了一家布庄。

张翠翠要扯做新衣的布料。只扯面儿,不扯里,也没买棉花。

“旧袄拆拆,棉花弹弹继续用,布也不能扔啊,正好做里子。”

她给老娘和弟弟一人扯了一,独独漏了自己。

季妧询问,她说自己有珠花了。

季妧看不过去,要自己出钱帮她扯一,她急了,把钱全都付了。

“这样多好,大过年的,一家三口,两个穿新衣,就你一个穿旧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抱养的,传出去人该说刘婶苛待闺女了。”

张翠翠多出了一衣裳的钱,正心疼呢,闻言没好气道:“你倒是会说,怎不见你也给自己扯新衣裳穿。”

“谁说不买了,不过买布就算了,我手艺不行,总去麻烦谢姨也不太好意思。”

“要不拿去我家,衣服让我娘给你做,鞋子可以交给我,反正大冬天的,在家也没啥事。”

季妧摇手:“刘婶体不好,你……算了,你手艺也好不到哪去。”

张翠翠登时生气了,见季妧一脸憋笑,才知她又在拿自己开涮。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穿个衣裳可真费劲。”

“谁说不是呢。”季妧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所以我还是老老实实去成衣铺吧。”

成衣铺的衣服虽然也分三六九等,但最低一等的价也不低。

张翠翠刚进去,立马就被一件细绸袄吸引了注意,结果一打听要六百文,吓得立马收回了目光,生怕多看一眼都要破费。

她扯了三个人的布料也才二百文不到,六百文只买一件袄子,不要太吓人!

那件绸袄布料精良、款式精美,季妧也觉着好看,不过她没买。挑了一圈,最后选了三价位适中的。

关山的是一件交领宽袖的青色行衣,衣两侧开叉,便于骑马出行,后去马场也正适宜穿。

大宝的没啥讲究,就是上棉袄下棉裤。

季妧自己的,上是桃红色竖领对襟琵琶袖短袄,下是月白色绣满面花马面裙。

三个人加在一起,差不多也花了近二两银子。

从成衣铺出来,张翠翠一直念叨。

季妧耳朵都要被她念叨的起茧子了,最后以一句“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赚”成功堵住了她的嘴。

到了街口,正往偏僻处找人,关山已向她们迎面走来。

他伸手将二人东西接过,送进车厢后,返问季妧有没有给自己买些东西。

季妧说买了,买了新衣服,不过只买了自己的,没买他和大宝的。

关山点了点头,似乎满意的样子:“你有就好。”

季妧听的眯眼笑。

张翠翠在后面看着俩人,只觉无限感慨。

村里人都说季妧可惜了,但依她看,季妧和关山谁都没可惜。

他们俩在一起,那是刚刚好,比谁都好。

第497章 夜无眠

出城之前,季妧特意让关山饶了一下道,又回了一趟东大街。

一来是跟辛子期打声招呼,顺便让他通知胡良,制药坊二十八停工后就赶紧回家,不要多耽搁,家里人都等着他团圆过节。

二来则是因为老道士。

近来老道士常来店里蹭饭,虽然蹭完就不见人影,但一天两顿,雷打不动、准时准点。

季妧以为今天他也在,年尾宴都决定算他一份了,没想到竟然整天没见着人影。

虽然没这个必要也没这个义务,但若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走了,万一道士节期间没处吃饭……

其实应该也饿不死,毕竟这些年都过来了……

季妧正想说算了,关山已经勒停了马车。

老道士两手插在袖筒,蹲坐在季氏味业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们也太缺德了,说都不说一下就关了店,贫道要是饿死冻死在你家店门口,怪谁?!”

季妧掀帘子没好气道:“冻死饿死怕什么,正好可以去见你们家祖师爷,只不过你得另挑个风水宝地,我家店碍着你了?好心兜圈回来,反被你赖上,算了关山,咱们走。”

老道士立马端不住了,扑上来把住缰绳,不肯放行。

“欸欸?别走呀!贫道就那么一说,其实心里清楚着呐,你二位善心的居士是不会不管我的。”

季妧白了他一眼,懒得跟他废话,直接问他过年打算去哪。

老道士苦着脸道:“荒山、破庙……还能去哪?”

季妧不客气的拆穿他:“少在这卖惨,之前从黄林汉那抢走的十两银子,足够你好吃好喝过个年了。特意绕过来就是跟你说一声,正月十五之前你吃住就自理吧,店里不开门,你来也是白来。”

老道士掰着指头数了数,这下何止脸苦,连心都苦了。

“竟要大半个月?唉,贫道之命何其苦也,刚过几舒坦子,就被人扫地出门……”

张翠翠看他这样怪可怜的,扯了扯季妧:“要不让他住在店里?”

反正人都走了,后院几间房都空着,留个人看门也好。

“我怕他纵火。”

这老道士云遮雾罩的,季妧信不实他,自然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店里。

她这话没有避着老道士,老道士顿时气成了蛤蟆。

“贫道为你装神弄鬼、搞风搞雨,到头来还要被你当贼防着?罢罢罢!你这店不进也罢,贫道也用不着你管,天大地大,自有贫道容……”

季妧举起一只手打断他。

“你先打住,只是不让你住店,没说不管你。你要是实在没地儿去,就去我家过年,这总行了吧?”

老道士仅愣了一瞬,脸上的表便完成了在悲愤和激动之间的无缝切换,看上去那叫一个滑稽。

“贫道就知道!就知道自己不会看错人!”

“那你去还是不去?”

老道士感动过后,拈须摆手,以一副特别缥缈兼欠揍的语气道:“贫道方外之人,早已脱离凡俗,年节于我不过常,还是不去……”

季妧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唰的放下车帘:“走。”

早说不就完了,在这又是控诉又是卖惨的,白白耽误她时间。

老道士恬不知耻,追上来扒着窗户,乱蓬蓬的头探进车厢:“正月十六贫道准时上门蹭饭啊!”

季妧正想伸手把他推下去,就听他哎呦一声,扒着小窗的手松开,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虽然马车刚起步,行驶的不快,但老道士也一把年纪了,这要万一摔个好歹……

关山似乎预料到她在想什么,隔着车帘跟她说了句没事。

果然,话音刚落,就听见老道士气急败坏的骂声。

骂谁呢?自然是骂关山。

骂他没有良心、骂他忘恩负义、骂他虐待老人家……嗯,听声音中气十足,看来是真没有问题。

“走吧。”

回到大丰村已经天黑。

马车先在张翠翠家门口停了一下,帮她把东西送进家门,婉拒了刘婶子留饭的盛,直接去了胡家。

谢寡妇让他俩进灶房吃饭,年货由胡细妹和胡大成卸。

季妧琢磨着,都这个点儿了,大宝肯定已经吃过了,有季明方在他饿不着。

她和关山干脆就在谢寡妇家吃了算了。

谢寡妇就猜到他俩会晚归,特意给留的饭,灶膛一直夹着柴,饭还是乎的。

两人七七八八吃完,跟谢寡妇说了胡良回来的期,便驾车回了家。

季明方确实做了晚饭,但大宝没吃。

“他今天好像不怎么高兴,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季妧瞥了眼西屋的灯光,说了句随他去。

季明方觉得姐弟俩有点不对劲,也不好问,提着油灯就回去了。

雪深,晚上又上了冻,季妧不放心,便让关山去送送。

关山出门后,季妧进了西屋。

大宝没有看书,也没有写字,坐在椅子上出神,连火桶都没用。

听到推门的声音,扭头看过来。

见是季妧,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眼圈似乎是红了。

季妧无动于衷,问:“一天了,想出什么名堂来没有,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大宝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又垂下头去。

一个字都没有。

好的很。

季妧连门都没进,直接带上了门。

屋里,大宝抬头盯着紧闭的门板,眼睛里闪过一丝无措,随即又抿紧了嘴唇。

关山很快返还。两人把年货一样样送进杂货间后,关山去后院喂疾风,季妧进灶房烧水。

掀开锅盖,看着都没怎么动的饭,季妧犹豫了。

不吃饭、不用火桶……不就是吃准了她会心疼吗?

心疼就会心软,然后就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她以往确实是这样的。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把他给惯怀了。

想到这,季妧狠下心来,找来狗食盆,把饭全舀进去端给大黄和甲乙丙丁吃了。

水烧好,季妧扬声叫大宝。

过了一会儿,大宝慢吞吞出现在灶房门口。

洗脸盆和洗脚盆里已经兑好了水,牙刷和牙粉也都备好了,似乎和以往一样,但分明又不一样。

大宝洗完,一声不吭回了西屋。

季妧和关山洗漱完毕,各自回屋。

把堂屋门从里面拴上后,瞥了眼西屋门缝处泄出的光亮,季妧脚步微顿,直接进了自己房间。

一夜无眠。

第498章 大难题

夜里多少辗转反侧,天亮照旧是干不完的活。

因为是小年,要祭灶,还要大扫除。

不过今年有了关山,这些都不用她cāo)心。

季明方照旧来陪大宝,有时也会带着大丫二丫三丫过来,

犹记得大丫二丫刚来大丰村时,既瘦弱又胆怯,说话做事总习惯看人脸色,哪怕是在自己姥爷姥娘面前也是这样。小小年纪,什么都抢着干,生怕被嫌弃,继而被赶走,懂事的让人心疼。

熬过刚分家那段比较艰难的子,家里开始有了稳定的收入,姥娘很少再抱怨,姥爷和舅舅又一直疼。将近一年安稳的生活,每天都能吃饱穿暖,再不用挨打受骂,这俩孩子才终于开始展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

胡细妹亦时常带着小安小花过来。

孩子一多,满院子都是嬉笑打闹声。

季妧看着她们,忍不住就在想,原生家庭带给孩子的影响真的是不可磨灭的。

别看大丫二丫渐开朗,但孙家留下的一切,其实一直都在。

她们比一般的孩子更会察言观色,而且极度不自信,同时缺乏安全感。

这些,是以后再好的生活、再多的,都很难去弥补的。

或许随着时间流逝,伤口会结疤,但疤痕却一直在。

大宝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大丫二丫即便在暴力家庭留下了影,但季雪兰的母她们是清楚感知到的。

相比之下,大宝给她的感觉,是从未与任何人形成正确的依恋关系。

所谓依恋,指的是抚养者与孩子之间一种特殊的感上的联结。

简单点说就是,大宝没有体会过亲,所以他连最基本的安全感都没有形成。

季妧无法知晓,人生最初的五年,他和爷爷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按说怎么都不该是眼前这种状况。

普通家庭里,小孩子即便挨打挨骂,对父母的与依恋仍旧是本能。

可大宝对他的爷爷,完全没有这种本能。

所以才会对误打误撞出现在生命中的季妧有种近乎偏执的独占,就像小孩子不许母亲被人抢走的那种感觉,任何人都不行。

甚至会因为这个唯一的亲人与其他人有了密切关系而心生嫉妒……

季妧是真的头疼。

她以为给大宝足够的关就可以了,谁知这些远远不够。

孩子的成长真的是个大难题啊。

接下来几差不多都是围着过年转悠。

二十五这天,季明方和大宝在西屋剪窗花,季妧盘腿坐在东屋炕上剪福。

关山做不来这些,索裁纸写起了对联。

窗外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

季妧估摸着剪的差不多了,扭了扭脖子,看向书桌边执笔行书的关山。

直到最后一副对联写完,关山才搁笔回头。

季妧半点也没有偷看别人被抓包的尴尬,冲他招了招手,让他坐到炕上暖一暖。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个炕桌,齐齐侧头面向糊着油纸的窗户。

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风,也能想象鹅毛般的大雪怎样飘落,只可惜看不到。

季妧无数次遗憾,如果这时候能有玻璃就好了,隔着玻璃窗,围炉赏雪,喝着茶,和边人聊聊天,多惬意的一件事。

关山却是个煞风景的子。

“大宝的事,你别放在心上。”

季妧就知道瞒不过他。

“你都猜到了?”

关山点头。

季妧说翻遍东厢也没找到那张纸条时,他便猜到是怎么回事。

不过大宝看他碍眼不是一天两天,做出这种事丝毫不意外。他看大宝也不见得多顺眼,以后多增加点训练长长记便是。

季妧微摇了摇头。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大宝如果意识不到问题在哪,以后会成为大麻烦……算了,这事你别管,我自己心里有数。不过话说回来……”

季妧从枕头下摸出那张字条,展平拍在桌子上。

纸条虽然褶痕难消,但不影响看清楚上面的字——出猎,三即归,勿虑,勿念。

“你自我感觉好呀!谁担心你了,谁想念你了?”

关山转头,凝眸看她。

“你。”

这笃定的神,这笃定的语气。

季妧先是一噎,随即被气笑了。

她单手支颐,探朝前,凑近关山:“那你呢?你那三天,想我了吗?”

两人互相瞪视了会儿,果然还是关山先转开视线。

不过不是季妧想象中的回避。

移开视线后,他嗯了一声。

季妧嘴角直往上翘,硬忍着没笑,还做出一副没听清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胳膊肘。

“嗯是什么意思,说清楚呗。”

关山没有如她所愿,只是攥住她作乱的那只手握了握。

“别闹。”

季妧果然没有再闹,手任他攥着。

看着某人一本正经的脸和隐隐转红的耳朵,倒比赏雪还多了几分趣味。

二十六,杀猪宰羊,筹备过年的食。

二十七,赶最后一集,把漏下的年货补全。

这两天都没有她家什么事,季妧便腾出空来给胡细妹补课。

相比她这边轻轻松松的一对一,关山就厉害了,他都快开班授学了。

事的起因是之前送出去的那些狐和貂。

女人们从中看到的是季妧有好多皮子穿,男人们从中看到的却是——关山这打猎技术不得了啊!便是以前的老猎户也没这么能耐!

羡慕之余,有人按耐不住上门请教。

村里人与关山接触不多,都觉得他看上去不像是好说话的,何况打猎的技术怎么说也是一门生计,轻易谁都不会教给别人。

原还有些担心,谁知况并不如所想。

虽然关山确实不怎么,但关于怎么制弓做箭,怎么下设陷,怎么勘察地形,怎么识别动物行踪,都是有一说一。

他话不多,能动手的几乎不动口,即便必须要动口,也是能简练便简练。所以许多人都听的云里雾里,不过能理解的部分已经足够他们受益。

以往来季妧这串门的都以女为主,像这样挤满一屋子青壮年的形还从没有过。

季妧看着站了大半个院子的乡亲,再看看引弓为他们示范的关山。

一方面觉得,他似乎已经融入了这种乡下生活。

同时又觉得,或许他在军营中就是如此,被一众士卒围绕着……

季妧晃了晃脑袋,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家里突然多了这么多人,季妧倒是还好,和胡细妹把东屋门一关,碍不到什么,大宝和季明方在西屋也是一样。

只苦了甲乙丙丁。只要一来人,季妧就只能把它们关在那间倒座房里,即便吃食不断,也时常听到它们在里面瞎嚎一通。

而作为它们的老母亲大黄,就因为是只纯种土狗,所以仍然可以保持自由之。

大黄本或许并不觉得自由多好,大概也嫌吵闹的慌,不耐烦在家里呆,去外面跑了一圈,天黑后才回来。

不过只出去了这么一趟,之后它就不出去了。

家里人再多、再闹,它也只是焉哒哒的趴在灶房。

季妧原本也没往心里去,直到某个清早,打开后院的门,发现一只被咬死的山鸡。

举目四望,什么人也没有,唯有一串蔓延向后山的动物脚印。

第二天打开门,是一只被咬死的野兔。

第三天……

季妧还以为白狼已经回大关山了,没想到它竟然一直都在后山。

还有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给丈母娘送礼吗?

这是把她家当亲戚走了?

瞧这殷勤样……何必呢?

一只狼和一只狗,虽然不算跨物种,但也不会有好结果。

大黄或许不是渣,而是提早觉悟了,可惜白狼还在执迷不悟。

季妧把这事跟关山说了,关山让她不必紧张。

“老话说,狼若回头,不是感恩就是寻仇。

狼这东西虽本凶残,但也极有灵,接受了人类的帮助就会回馈。

白狼此行既不是寻仇,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何况你还帮它养大了孩子。”

季妧:“……”

第499章 警钟与承诺

白狼追妻、白狼寻子、白狼报恩……整件事串联起来,萌归萌,但萌过之后,依然让人提心吊胆。

就算白狼不会对他们一家三口如何,那要是碰上村里其他人呢?

狼可是吃人的呀。

她总不能让大黄去告诉白狼:“你走吧,我们俩完了,没可能了。”

先不说她和大黄就沟通不了,单看大黄现在的这郁闷样,就知道它也愁着呢。

活该!早知如此,做什么撩人家。

不是红颜,照样祸水。

季妧也没什么办法,只好通过每天来跟关山学打猎的那些人,往村里放出后山可能有狼的风声。

万没想到差点出了反效果。

那些人跟关山学了不少东西,正兴致勃勃想练手呢,一听后山可能有狼,纷纷磨拳擦掌。

还是关山出面,说那狼他也没甚把握,若他们抱团去猎,很可能因此引来狼群,大家这才罢休。

自此,往季妧家来的人总算减少了。

到了二十八这天,该忙的差不多都忙完,临睡前把面发上,将要回自己屋时,西屋的门从里面拉开。

大宝站在门口,眼皮红肿,吶吶喊了声阿姐。

季妧回,心里抽紧,硬绷着没有流露出来。

“这么晚了,怎……”

没容她把话说完,大宝突然扑过来紧抱住她的腿。

“我错了……阿姐我错了……你别我送走,别把我送慈幼局……”

听到他终于肯认错,季妧紧绷了几的心终于有所松缓。

见他哭成这样,又提到慈幼局,稍想了想,也便明白了。

胡良今天回村,下午过来跟她汇报了下制药坊的事。

聊完正事,顺嘴就提到了慈幼局的转变。

胡良说,近几城中富户都在组织捐衣捐粮,潘大人还亲临了现场。

大宝大概是听到了,但又没有听全。

他对慈幼局始终存有心结,再加上这几的僵持,就以为季妧又要把她送走。

季妧蹲下,握住大宝的肩,将他推开一些距离,让他正视自己。

“所以你道歉,只是因为怕被送去慈幼局?”

大宝想忍住不哭,但忍不住,小子一抽一抽的,冲季妧摇头。

“我、不……不该,藏纸条……”

季妧语气放缓了些。

“那你能不能告诉阿姐,当时为何要藏?”

大宝抽噎着,没有回答,半晌反问了一句:“他不会走了,是吗?”

季妧看着他满脸的伤心,终于明白过来。

即便新婚那晚,她一再跟大宝强调,关山不会抢走他的位置,自己也永远不会不要他,他也没有真正相信过。

她从没有告诉大宝关山是假姐夫,但他通过观察发现了猫腻。

所以一直以来他并非接纳了关山,只是以为这个假姐夫迟早会走。

近来,许是注意到了她和关山之间的转变,猜出关山要永远留下来了,心里的不安加强,才会做出这些小动作。

可是傻不傻呀,藏个纸条能有什么用?顶多让她和关山因为误会大吵一架,核心的问题依然得不到解决。

不……他不是傻,他只是还小,还没有能力使出更厉害的手段,让误会加大、影响加强。

而且他还没有坏透,不然直接将纸条丢进灶膛,化为灰烬,这样关山不回来最好,即便回来提到纸条,也死无对证。

季妧一时竟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对,他不走了。”

听到这个答复,大宝垂下头,不说话了。

季妧强迫他抬头。

“大宝,关山从来不是问题,即便没有他,即便他走了,我将来或许还会有别的男人,而你将来长大也要成家,你明白吗?

这个世上永远不可能只有我们俩,这个家也永远不可能只有我们俩。

就像这辈子,随时会有人参与到你的生命中,也随时会有人离开,这都是正常的。

你无需忐忑,也不要害怕,珍惜其间的美好便可。而这种美好不止是我可以给你,还有很多人可以给你。”

她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果,塞进大宝掌心。

“就像你没有吃过糖果,偶然的机会我给了你一颗,所以你紧紧攥在手心,生怕被别人抢去。

但是大宝,如果你的手始终这么攥着,那么你永远只有这一颗糖果。唯有把手张开,你才能收获更多的糖果,对不对?

现在,还有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想要给你糖果……”

大宝摇头,眼泪成串坠落:“我不要别人,我只要阿姐。”

季妧心中酸涩,又倍觉无力。

“明方堂哥陪伴你这么久,我不在的子,给你做饭,将你照顾的无微不至,他不重要吗?

谢姨给你做衣做鞋,大成给你制弹弓逗你笑……这些都不重要吗?

关山救过你,教导过你,而你……

你可以不要别人给你的糖果,但你不能伤害那些关心你的人。

究竟是我的教育出了问题,还是你……”

季妧说不出天如此这样的话,长长叹了口气。

大宝清楚的感知到季妧对他的失望。

他慌了,抓着季妧的手,不停摇头:“你别不要我……”

季妧认真看着他,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听着大宝,只有一种况会让我不要你。

那就是你长成一个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甚至对亲友举起屠刀的人。

如果你成了那样的人,最大的责任在于我。

是我没把你教好,是我的失败。

我从来没有养过孩子,却自不量力留下你……

那样我会觉得,当初我就不该留下你。”

大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扑进季妧怀里,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口齿不清的说着我错了、再也不会了。

季妧任由他哭,从始至终没有安慰一句。

直到哭声渐小,大宝的绪渐渐平息,才伸手拍了拍他不断颤抖的背。

“我知道你比别的小孩都聪明,所以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你一定要记住。

还有,给了你的糖果,就永远是你的,别人抢不走。

就像我是你姐姐,永远是,不管发生什么,都是。

没有人能抢走我给你的,除非你自己把这份感糟蹋光。

这个你也要记住。”

这话算是一半警钟一半承诺。他能听进去固然好,就算不能,至少也要让他明白后果。

大宝从她怀里退出来,黑黝黝的眼睛里全是水雾。

“我、我记下了。”

季妧伸手替他抹掉眼泪,终于笑了笑。

“记下便好,回去睡吧。”

大宝往回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转,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那天,他推我,是因为……”

这个他,明显指的是狄嵘。

只是话刚开头,就被一串敲门声打断。

关山询问的声音隔着堂屋门传了进来,大概是被训斥和哭声惊动了。

季妧去给他开门之前,揉了揉大宝的脑袋。

“好了,过去了就过去了,不提那个小纨绔了,快去睡吧。”

事就此揭过,一切又都恢复如常。

大宝心思重也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季妧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牢牢记在心里。

季妧暂时放下心来,不过往后更注重大宝这方面的心理疏导,此是后话。

二十九这天,从上午开始蒸馒头,一直蒸到下午。

除了内包蜜饯外蘸红点的圆形馒头,季妧又让关山煮了些番薯泥和红豆沙,而后蒸了一锅小鱼馍馍和兔子馍馍。

这是专门给大宝的。

刚好季明方带着大丫二丫来玩,大宝守着馍筐,垂眼想了想,给季明方递了一个过去。

季明方虽然不明所以,但受宠若惊是真的。

一直以来,大宝虽然有听季妧的话给他上课,但对他并不多亲近,偶尔还会因为季妧对他的一些关怀而不高兴,更别说递吃食这种行为了。

大宝皱眉看着怔住的季明方,又扭头看向季妧。

季妧看着眼巴巴的大丫二丫,甚为好笑。

难道就因为人家小姑娘没有对他好的地方,就不给人馍馍吃?

不过能把喜欢的东西分享给“对他好”的季明方,已经是个进步,凡事不可贪求,其他慢慢来。

她走过去,亲自捡了两个递给大丫二丫,顺手拍了拍季明方

季明方回过神,赶忙就给大宝道谢。

大宝绷着脸吃自己的馍馍,不再理他。

下半晌炸炸弄弄也就过去了,随着晨起的第一卦鞭炮炸响,终于到了年三十这天。

第500章 怕你摔

随着晨起的第一卦鞭炮炸响,终于到了年三十这天。

晨起,一家三口穿戴整齐,提了祭品锁了门,径直往坟山去了。

季妧想起去年此时,她一个人背着大宝在雪地跋涉,风雪兜头盖脸而来,每一步都走的极为辛苦。

如今,同样的天气,同一段路程,却是心轻松。

大概是边多了个人替她提篮挡风的缘故。

而大宝也渐渐长大了,不需要人背着抱着,自己就能走,甚至比她走的还要快些。

风停雪住,路上碰到村里人,三三两两,见面免不了打声招呼。

和往的点头即止不同,今天大都是同行的,边走边与关山攀谈。

因为教授青壮年们打猎一事,关山近来在村里风头正盛,瞧着竟是比季妧还有人气些。

不过他们倒也不是故意冷落季妧——上坟的人清一色全是男,只有季妧一个女的,虽说她也算一户之主,关山只是倒插门女婿,但……男人还是和男人更能聊得来些嘛。

季妧也不介意,还有意往另一边走,想追上大宝。

谁知关山伸手就将她拉了回来。

众人瞥了眼五指相扣的那两只手,看天的也有,看地的也有,还有咳嗽打喷嚏的,之后纷纷加快了脚步,没多久俩人就被落在了后面。

季妧有时是真搞不懂关山这人。

说他老古板吧,在外面对她不是背就是拉,浑然不在意别人目光,一点都不会不好意思,理所当然的很。

可若季妧主动对他做出些“出格”之举,就会收到“矜持警告”。

回到家关上门也没好到哪去,他或扛或抱都可以,季妧反撩回去,他立马变得八风不动。

虽然被bi)狠了时候,也会反过来压制住她,但以攻为守的路季妧还是看的出来的。

到底是纯呢?还是回避呢?

若是后者,既想在外面宣示主权,又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未免也太双标了些。

若是前者……

季妧曲起一根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关山侧转头看她:“累了?”

季妧:“……”

她摇了摇头,想想又不甘心。

“刚刚做什么把我拉回来,还这样——”她举了举二人交握的手,“没见别人都不自在了?”

关山拉着她往前,脚步未停。

“我拉自己娘子,别人自不自在与我何干。”

这答案季妧不能说不满意,但也不能说满意。

“你还没回答为何当众拉我……”

关山唔了一声:“他们太吵。”

季妧倏地顿住,不等关山再次询问,使劲甩开他的手。

“我也嫌你吵,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说罢,加快脚步追上已经等了又等的大宝。

关山垂眸看了看空落落的那只手,眼底浮起一丝隐晦的笑意。

季妧拉着大宝走在前头,关山不远不近綴在后头。

直到开始走山道的时候,才跟上姐弟二人,而且不顾季妧阻拦,再次拉住了她的手。

季妧没好气道:“现在可没人吵你。”

关山点了点头:“是我怕你摔。”

季妧一副“早说不纠结了”的得意表。

满意了,心舒畅了,腿脚更轻松了。

被忽略彻底的大宝:“……”

经过前夜彻谈,他现在不敢不满。好在,阿姐空着的那只手还记得拉着他。

快到季家坟地的时候,正好碰到上坟回去的季连樘,还有季连槐和季明茂父子。

这么重要的时候季庆山都没来,可见体是真的垮了。

季连樘见了季妧,衣袖一甩,昂着下巴便擦而过,一副不屑与之说话的表。

季连槐就不同了,他这人集馋懒贪滑于一,是个典型的墙头草,哪里有利就往哪里倒。

而且三房如今已经分家另过,自觉和季妧之间没甚了不得的生死大仇,见她越过越好,生意也越做越大,早就生了巴结之意。

只可惜季妧压根不看他。

他落了个没趣,不不阳道:“妧丫头当真能耐了,眼睛长在头顶上,也怪你爹娘死得早,没人教导你规矩……”

未等季妧反应,关山已然皱眉凛眸。

“我家娘子甚有规矩,你若再不滚,我不介意教教你规矩。”

季连槐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

关山魁梧轩昂的板往他面前一站,本就衬的他像个干瘪枯朽的歪脖子树,这冷不丁的一记眼风扫来,直接吓得他腿肚子抽筋。

何况他也听说了,面前这人不但善弓还善猎,听说前些子去大关山还打死过老虎,季连槐哪里还有胆气叫板?拽着儿子就要溜边遁走。

反倒是季明茂,一直仇视的盯着季妧,经过季妧边时,还吐了口口水:“坏女人!”

二房夫妻坟前,季妧不生事端,何况口水也没有吐到上,暂时便没打算理会。

大宝却突然上前,冲着季明茂的后背狠踹了一脚。

冷着小脸道:“不许骂我阿姐。”

虽然地面之上铺着厚厚的雪层,根本摔不多疼,但被比自己小了一半的大宝踹趴下,季明茂的自尊心哪里受得了。

他呸呸吐掉嘴里的雪,学朱氏那样不干不净的骂着,撸袖子就要过来打大宝。

关山负手站在在一旁,没有丝毫上前帮忙的意思。

大宝既不露怯,也不后退,等着“迎敌”。

冷不防,季明茂被人揪住了后领。

季连槐拖着他边走边骂:“兔崽子!少给你老子惹事……”

该走的都走了,终于清静了。

搁下篮子,点燃鞭炮和祭品,而后静默无声。

季连松和卫氏的坟墓旁边多了个新坟,村里人都以为这是给她季牧立的。

只有季妧心里清楚,这是二房姐弟俩的衣冠冢。

二房一家,只能以这种方式团聚了。

下山之前,特意饶了一段路,给大宝爷爷也烧了点纸钱。

大宝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仿佛埋着他爷爷的坟和其他坟并没有什么不同。

季妧在心里叹了口气,也没有再提让他跪拜磕头的事。

回去的路上,大宝越走越慢,虽然嘴硬不肯喊累,季妧也能猜到他大概是没力气了。

正打算蹲下去背他,关山抢先一步将他挟了起来。

这种挟麻袋的姿势,舒服是肯定谈不上的,大宝脸充血,较着劲,就是不肯出声。

季妧跟在后面,边走边笑。

进了村,发现各处都闹了起来,鞭炮声噼里啪啦不绝于耳。

看着太太平平的村落,季妧突生感慨。

第501章 老公与偶像

季妧看着太太平平的村落,突生感慨。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和大宝上坟回来,刚到村口就碰上胡良,他二话不说,抱起大宝就跑……之后我才知道是大周和北梁开战了。

过年的气氛霎时间散了个干净,村民们无头苍蝇一般奔走呼号,到处鸡鸣狗叫,人心惶惶……

你明白那种感觉吧?你应该也参与其中了,最前线杀敌,怕不怕?”

关山沉默了许久,久到季妧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他开了口。

“战士刀尖向前,除了战胜和倒下,没有怕与不怕只说。”

“刚从军、第一次上沙场、第一次杀敌,这些时候呢?我就不信你一次也没怕过。”

关山似乎认真回想了一下,才回答她。

“我……十三岁从军,十数年戎马生涯,杀了太多人,第一次杀敌时的心……已经记不甚清了。”

想想也是。

沙场之上,枪林箭雨,哪会给你痛苦害怕的时间,只有一路杀下去,否则死的就是自己。

这并非麻木,而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不过季妧没有想到,关山从军竟会如此之早。

她之前猜测过关山出不一般,但若真是高门大户的子弟,又怎会那么早就被赶上战场?

有心问下去,却也清楚关山每次碰到这类的问题都是沉默居多。

若说他不愿意提及过去,他似乎更不愿提及家与家人。

他如今愿意和自己谈谈军中之事已是难得,季妧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

“你……很厉害。”

嘴里这样夸,心里却有些钝疼。

十三岁啊,也就和小舟一般的年纪,就要进生死场浴血杀敌了。

她十三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虽然那一年确实发生了一些转变,但是离生死还很遥远,跟关山比,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烦恼。

季妧忍不住看向关山侧脸。

少年时期的他,便是这样老成,沉稳到让人发闷的子?他有没有过飞扬跳脱、张扬肆意的时候呢。

察觉到季妧的注视,关山转过脸,反问了一句:“你怕吗。”

季妧愣了一下。

关山重复了一遍:“战火起的那天,你怕不怕。”

原来问的是这个呀。

“怎么可能不怕?到现在偶尔想起还心有余悸。

你大概不知道,伴随着打仗的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抓壮丁的消息。虽然事后证实了是讹传,但当时真是把全村人都吓破了胆,尤其那些家里有男丁的。

事发突然,势危急,再加上谣言铺天盖地,我当时脑子也罢工了,真信了连大宝这样的小豆丁也会被抓,就和村里人一起往山上藏。

中途还跟胡良他们跑散了,又被黄骏才了一把,滚下了山坡。

幸好坡底有个山洞,我和大宝就在里面躲了一夜……”

关山皱了皱眉,便是成年男子在山里熬一夜都不容易。

季妧看出他想问什么。

“若不是多加了袄子,谢姨又给带了褥子和干粮,再加上……”

顿了下,若无其事的继续。

“再加上我和大宝福大命大,你今天的娘子可能就另有其人了。”

虽然她最后一句故意用了促狭的语气,但关山还是敏锐察觉到了她那一停顿的变化。

很显然,她略去了什么。

略去的部分,或者说略去的那个人,他也隐隐猜到了。

季妧许是怕他还在意她和宋璟的那段过去,他也确实做不到完全不在意。

同样和季妧有过交集甚至有过婚约的姜武,他可以视若无物,但宋璟不能,毕竟那是让季妧动过心的人。

不过那又如何?季妧已经是他的妻子,漫长余生都将与他携手。

况且,季妧处险境时,确是他救季妧脱困,与季妧的安全相比,那一点点介怀又算的了什么。

如季妧所说,她若走不出那个坡底,便无法与自己相遇。

若是没有遇见季妧,他不可能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更不可能娶季妧为妻……

这种种可能的走向,他竟然不敢深想。

刚刚还跟季妧说不知怕为何物,这一刻,他竟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后怕的绪。

“我不曾……”关山顿了顿,凝眸看向季妧,话音略有些艰涩,“我不曾想到,那场战事会引发这些波折,甚至波及到你……”

“这与你无关,打不打仗也不是你说了算。

好在有惊无险,壮丁没抓,仗也打赢了。

说起来,还多亏了你们的寇将军。”

想起关山军职不低的猜测,季妧忽然来了兴致。

“你应该见过寇长卿吧,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关山脚步骤停。

季妧以为他累了:“快把大宝放下吧。”

光顾着聊天了,忘了以这个姿势,走了这么远的路,不仅关山会累,大宝也受罪。

关山依然将大宝放下。

双脚刚落地,大宝就炮弹似的走得飞快,将二人远远甩在了后。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劲,生怕再被挟起来。

季妧笑过之后,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关山垂下眼皮,半晌才道:“为何想知道他。”

“人民的英雄嘛,想知道更多也不奇怪吧?我听说过不少关于他的……”

接下来一路,直到进了家门,季妧都在跟关山讲述当初宋璟及其同窗整理的那份讲稿上记录的战役与事迹。

“这些都是真的,还是只是传闻?”

“真假又如何。”关山面无表道,“有北梁和谈之耻在,他始终是败军之将。”

季妧这才意识到,关山似乎对寇长卿很不满。

“议和之举虽然匪夷所思,但寇将军当时不是受了重伤?而且我听说,朝廷派人直接下了旨意……他也是不由己吧?还是……你跟他有过节?”

关山沉默了一会儿,在季妧紧张的视线中,微摇了摇头。

季妧长松了一口气:“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若是自家男人和偶像起了冲突,她夹在中间会很为难的。

然而这高兴仅仅持续了一秒。

“别把他当做什么英雄,他也并非如你所想。”

关山冷声撂下这句,沉着脸往后院去了。

季妧站在灶房门口,看着他似乎压抑着什么的背影,若有所思。

半晌,喃喃低语。

“看来,老公和偶像,终究是不可兼得……”

第502章 丰年宴

年三十这天的早饭没什么讲究,凑合吃罢,季妧熬了点浆糊,开始和关山一起贴对联。

她刷浆糊,关山贴,不过有时自己顺手也就贴了。

然后她发现,关山手一抬就能完成的事,自己却需要踮脚甚或垫东西……

横批这种东西更是十分的不友好。

季妧手里拎着一个已经刷好浆糊的横幅,放弃踩凳子的想法,等着能者多劳。

结果关山把手里那个贴好后,并不接,擦了擦手,直接掐着季妧的腰将她举了起来。

季妧瞬间高出了横梁许多,愣了下神,才赶忙把横批给贴上去。

剩下几处关山一直如此,乐此不疲。

季妧也不知他是图省懒事,还是故意折腾自己。

虽然房间比较多,但两人分工,效率倒也快。

院里院外,需要贴的地方全部贴上,就连疾风的马棚和大黄的别墅都没漏掉。

放眼望去,一片通红,年味更浓了。

最后才轮到大门。

内院各个房间的对子全部都是关山自己写的,虽然不似文人写的那般拗口,但也很讲究。

大门的对子是季妧想的,不过并非原创,只是前世节时看外公写过,记下来了。

“天增岁月人增寿,满乾坤福满门”——很通俗易懂。

犹记得关山听罢看着她的眼神,那叫个怪异。

季妧反问了一句:“不好吗?”

既浅白又应景,多好呀。

她给谢寡妇家写的“福旺财旺运气旺,家兴人兴事业兴”,把谢寡妇高兴的不得了,直言自己头一回能听懂对联的意思。

关山默然片刻,道:“好。”

既然好,那就写。

不过季妧只写了一半,碰上有人来找就搁笔出去了。等办完事回来,另一半已经被关山写好了。

两人字体虽有相近处,但相比季妧的行云流水之闲,关山的每一处都透着笔扫千军之势。

现在贴到大门上,看上去十分诡异,却又离奇的透着几分和谐。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这副对联,一个嘴角含笑,一个眸底微温。

对联贴完,距离晌午还有些时候,但有些准备工作要提早做。

泡、洗、刷、弄——忙活完,差不多也就到了中午。

有些地方是年三十晚上那顿饭比较重要,但在大丰村这边,年三十中午的这顿饭才是重中之重。

家家户户都尽可能讲究,季妧自然也怎么丰盛怎么来。

她先是让关山烧锅,用开膛老母鸡、猪五花与猪腿棒骨熬了锅清汤。

待煮到鸡极烂时,捞去鸡、、骨,用萝过滤一遍去渣,剩下的汤水白如雪、浓似、味极鲜美,可以直接喝,也可以加到菜肴或汤羹中提鲜。

菜单是一早就列好的,别的都还好,独有两道大菜比较费时候。

一道是胡椒肚包鸡。

这道菜光食材处理就很麻烦,尤其是猪肚,用盐和醋反复揉搓了不知多少遍,才算把异味洗净。

猪肚洗净后,将一只治净的土仔母鸡塞进去,用棉线封口,再用竹签扎眼放气。

最后加上葱姜料酒盐糖胡椒,大火烧沸,转文火慢煨一个半时辰至肚子软烂,才算完成。

虽然做起来无比费事,但做成后,喝汤汤鲜,吃香,再费事也值了。

大宝平素最喜欢这道,尤其入冬以后。

另一道是火腿炖肘子。

火腿是辛子期派人去南边采购药材时带回来的,他早些年在南方游历时最吃这个,所以即便回到北地也念念不忘。

这次带的有些多,便给季妧匀了两个,季妧当即就想到用这个来炖肘子。

切下需要用到的火腿,在沸水中浸泡小半个时辰,再把表面的油和蜡清除。

肘子冷水入锅,加入葱姜料酒适量,大火焯水两刻钟,煮到筷子戳进去没有血水为止。

黄豆也要在冷水中浸泡半个时辰以上。

这些准备工作完成后,将三者一起冷水入锅,大火炖煮。

煮到筷子可以轻松戳进肘子里,黄豆外皮呈透明,撤柴停火,将火腿和肘子捞出,用冷水接凉去骨。

最后把煮熟去骨的肘子火腿,以及煮酥的黄豆,齐齐放入冷水锅中,加入葱姜料酒和香料,大火烧开,盖上盖子再转中火。

熟烂要适度,火候一定要掌握好。

煮上一个时辰差不多就能看到白汤,直到火腿也可以轻松用筷子穿透,便可调味出锅,

经过蒸焖的肘子,皮润酥,入口即化,装盘后浇上汤汁,酱赤饱满,香气蒸腾。

她之前就做过一回,关山虽然没说,但比往常多吃了两碗米饭,显然是喜欢的。

季妧自己的的口味就比较小清新了。

先是将熟鸡脯切成黄豆大小,用清酱和酒拌匀,放到干面粉里滚一下,入锅用素油炒了盘清鲜无比的“珍珠团”。

又以鱼为原材料,剔骨去皮、取用鱼、制成鱼蓉,与鸡蛋皮、辣椒丝一起,做了道“如意卷”。

这两样虽说是她的最,大宝也很喜欢。关山既然说过季妧做什么都好吃,自然也不能不捧场。

剩下的就是些诸如溜鸡脯、醋搂鱼、麻辣肺片,以及上汤白菜、三鲜丸子和丝跑蛋的家常菜了。

另外白狼送来的山鸡和野兔也做了两道,还有一道辣卤拼盘,以及一甜一咸两盆汤。

总之摆了满满一桌。

吃是肯定吃不完的,但这天兴剩菜,越剩越好,年年有余嘛。

大宝帮着季妧摆碗筷,等关山去院外放鞭炮回来,一家三口落座开吃。

席间季妧问关山要不要喝酒。

除了火腿,辛子期还给她送了两坛子鹤泉酒。

“也好。”

关山去杂物间把酒取来,扯掉泥封,先给自己倒了一碗,尝过之后便将酒坛放下了,没有给季妧倒的打算。

对此他的解释是“易醉”。

季妧虽说不懂酒,但对于他给的这个理由还是不咋信的。

古代的酒水多是自然发酵,酒糖度较高、酒精度却很低,所以那些小说故事里的好汉们才会动不动就大碗喝酒,却少有人喝醉。直到宋末蒸馏技术传入,酒的度数才开始提高,好汉们自此也改成了小口喝酒。

她所在的大周,至少北地目前还没有听说过蒸馏技术。

鹤泉酒虽说是南边的,有没有运用这项技术不得而知,具体的酿制工艺也不清楚,但它是黄酒,酒精度想来也高不到哪儿去。

不过季妧本对酒就没什么执念,也就没和关山较这个劲。

大宝倒是眼巴巴盯着看了许久,关山虽没说什么,季妧却是不肯松口让他喝的,所以再看也没辙。

要不怎么说一个家里也存在食物链呢?

第503章 缘妙不可言

酒酣饭饱,将剩菜端去菜橱,大宝擦桌,洗刷之类的交给关山。

季妧把两只兔子喂好,转而去喂甲乙丙丁。

甲乙丙丁倒是都在,就是怎么也没找到大黄。

季妧回想了一下,好像自坟山回就没见着它。

莫非……去后山了?

虽然是猜测,但以女人的直觉来看,**不离十。

她首先想到的是和白狼旧复燃了。不然也不会大白天就跑去后山跟人约会,到了饭点也不回。

不过以大黄的尿,也不定就是去叙旧的,说不定是去决裂的,搞不好还会打架。

想到这,季妧悚然而惊。

真打起来,大黄铁定不是白狼对手。

让她去后山找吧,她又没那个胆。

正急得在后院门口转圈,关山洗好碗出来说他去找。

季妧虽说有些担心大黄,却也不太想关山去冒险。

关山为了让她放心,特意拿了弓箭再出的门。

小丁一看关山拿弓箭,立马颠颠的跟了上去。

甲乙丙不知是不是这几天听小丁吹嘘了大关山之行,以为他们又要去打猎,也一股脑跟出了门。

这下可好。

要么是阖家团聚的感人场面,要么就是白狼被群殴,没关山什么事,季妧也就放心了。

关山这一去还真去了不少时候。

等他回来,季妧饺子馅儿都剁好了。

和以前一样,最先窜进来的是甲乙丙丁。

虽说它们平时就很皮,但今天摇头摆尾尤其的兴奋。

这是——认亲爹了?

再看后面跟进来的大黄,浑上下好好的,一点伤都没有,那张臊眉耷眼的狗脸上竟然还莫名透出一丝羞,虽然这并不能掩盖它猥琐的本质。

果然是去会郎了!

“你在哪找到它们的?”

“山洞。”

山洞,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它们就没打起来。”

关山点了点头:“咬起来了。”

咬起来?

季妧忙蹲下,掰着大黄的狗头看了又看。

“没有破皮的地方呀,白狼那利齿,若真咬……”

说到这,话音一顿。

抬头看向关山,关山的眼神印证了她的猜测。

季妧那叫一个尴尬,抬手就敲了大黄脑门一下。

“你还会玩啊!”

莫名被敲,大黄的狗脸透出一股不爽,食也不吃了,掉股进西屋找大宝去了。

季妧被它气了个倒仰。

缓过气,才想起来问白狼。

“你们回来,那白狼……”

“它跟行到后山口。”

“没有攻击你吧?”

关山摇头。

白狼只要不攻击她们家人,一切都好说。

而且关山说白狼跟到后山口就停了,显然是知道大白天不适合到外面来的,确实有灵。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让大黄继续跟它来往。

但前提是它隐藏好行踪,不被村里人发现,也不能攻击村里人。

还有就是——大黄不能再生了!

正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甲乙丙丁都快把她吃穷了,要是再来几个,简直要命。

何况这些混血一代又不能往村里散养……

不能想,越想就越想学王母,拔个簪子划道银河,干脆棒打狗男女算了。

唉,季妧都要愁死了。

想不明白,大黄一直都在大丰村待着,它究竟是怎么跑到大关山,又怎么邂逅的白狼?

一个狗,一个狼,见面不死不休才正常吧,所以白狼到底看上大黄什么了?

真神了奇了。

除了“缘,妙不可言”,那就只能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季妧更倾向于后者。

关山去东厢把弓箭挂好,回来洗手,要给她帮忙。

季妧刚把面剂子揪好,就差擀和包了。

“算了吧,你又不会擀面皮……”

“你教我。”

关山挽起袖子,从菜橱的下层又拿了个擀面杖出来,在她对面坐下。

季妧看了他一眼,抿嘴乐完,在案板上洒了些面粉,拿过一个小剂子按扁,示范给他看。

“一只手往前,一只手往后,它自己会转,你只要注意节奏……”

关山的手啊,舞枪弄棒、弯弓箭,那自是一等一。

偏偏拿起擀面杖就仿佛变成了两只假手,擀出来的全是四不像。

季妧虽然没笑出声,但眼底的笑意是藏不住的。

关山倒也不在意被她笑,镇定如常做自己的,没用多久也就摸到了窍门。

虽说成品没法跟季妧比,但至少已能入目。

就这样,两人一个擀一个包,顺便说着闲话,小半个下午也就过去了。

馅料全部包完后,用笼布盖起来,只等晚上下锅。

但是距离晚饭还有一会儿,总得找点事做……

季妧灵机一动,把装糕点的硬纸盒裁成大小相同的方块,制了一副简易扑克牌。

然后一家三口坐在东屋炕上,包被窝、玩游戏。

玩什么呢,不是斗地主,也不是炸金花,而是“丁钩钓鱼”。

就是三个人平分五十四张牌,洗牌后,一张接着一张,轮流按顺序出牌。出的牌放一溜,若是恰巧出的这张牌和之前的某张牌相同,那么就可以把包括这两张牌在内的中间所有牌都吃了,若是“丁钩”则通吃。

规则简单,又不用动脑,虽然是小孩子才会玩的游戏,用来打发时间也不错。

大宝是在场唯一的一个小孩子,但他十分不解这游戏好玩在何处。

关山心里不知怎么想,反正陪玩的认真。

外面冰天雪地,屋里暖意融融,时不时传出女子的笑声,大黄和甲乙丙丁趴在炕下,一个接一个打起了哈欠。

时间过得飞快,没多会儿天就黑了。

放鞭炮,下饺子。

比中午那顿做的快,吃的也快。

吃完就剩守年了。

但光这么守着未免无趣,季妧决定拖家带口去胡家串串门。

给大宝买的花灯正好派上用场,点亮后,由他提着照明,季妧和关山在后面跟着。

许是去年的年没有过好的缘故,今年村里格外重视。

即便外面还飘着小雪,出来串门的人也不少,四处都能见到打着灯笼结伴玩耍的孩子。

不过能用得起蜡烛的毕竟是少数,所以多数是家里人给制的那种土灯笼,烧的也是灯油。

见到大宝的花灯,自然新奇又羡慕,就唤他过去玩。

恰巧碰上带着大丫二丫出来玩的季明方,以及刚出胡家大门的胡大成以及小安小花。

季妧就让大宝跟他们一起。

大宝虽然不太乐意,但想着季妧之前说过的话,勉强同意了。

灯笼大部队走远后,季妧和关山相携进了胡家。

第504章 我想跟你恋个爱

胡家晚饭吃的比较早,这会儿正坐炕上闲聊呢。

东屋都是女的,关山不方便进去,就去了胡良那屋说话。

谢寡妇让季妧脱鞋上炕。

炕桌上搁着瓜子花生,季妧把提的酒也放了上去。

“这是啥?”

“辛大夫送的鹤泉酒,用鹤山泉水和苏善糯米酿的,听说很不错。关山喝的少,我琢磨着你爱喝,就给你送一坛过来。”

“难为你想着我……”

谢寡妇闲的无事时确实爱喝上一口,听说是好酒,立马就下炕去灶间温了一壶,回来时拿着几个酒盅,顺便端了盘炸的春卷和麻圆。

“光闻味儿就知道这酒孬不了,一个人喝没劲,你们也试试……”

说着给细妹和季妧各斟了一盅。

酒都递到面前了,季妧自然不会推辞。

接过抿了一口,初时有点淡淡的甜味,而后是绵绵的辣意。

味不杂,好入口,酒体又不失浓郁,确实比她之前喝过的那些浊酒要好一些。

这种半甜的黄酒,怎么可能喝醉人呢?关山中午果然是唬他的。

胡细妹不太爱这味儿,把自己那盅也给了季妧。

“你喝吧小妧姐。”

谢姥娘年纪大了,不能多喝,胡细妹又不爱喝,为了让谢寡妇尽兴,季妧只好相陪。

热过的黄酒暖胃活血,酒性易散,她也没当回事。

就这样边聊边喝,你一杯,我一杯,一壶很快就见了底。

胡细妹自告奋勇,又去给她们温了一壶。

没过多久又去温了第三壶……

季妧起初只是觉得脸有点烫,过了一会儿觉得头有点晕,继而眼皮有点沉,头也有点重,像是顶了几块砖在脑袋上。

谢寡妇说得高兴,倒也没觉出异常。

再往后喝,季妧话突然少了,一味看着她笑。

谢寡妇琢磨着自己也没说啥笑话呀,顺手又给她斟了一盅。

季妧缓缓点了下脑袋,机械的端起酒盅。

正要仰头喝下,有人掀帘子进来,及时攥住了她那只手腕。

“不许再喝。”

谢寡妇这才注意到,季妧眼睛都发直了。

“妧丫头这是……醉了?”

别人喝醉了要么闹,要么睡,她跟个正常人似的坐那,笑眯眯的听她说话,时不时还点个头……难怪从刚才起就觉得她笑的不对劲呢!

酒盅突然被夺走,季妧迟愣愣扭过头。

“关、山?”

认出是关山,笑容又加深了些。

“你,站稳,别晃,我,眼晕……”

关山绷着脸,面如寒霜。

谢寡妇有些心虚,怕小两口因为这事闹矛盾,紧忙解释。

“哎呀你看,都怪我!妧丫头也是为了陪我,早知道她酒量这么浅……”

“嘘——别,吵……晕……”

季妧晃了晃脑袋,打断谢寡妇的话,接着双手撑着炕桌,想要站起身,结果腿一软,又坐了回去。

她懵了一下,仰脸看着关山,又开始傻乐。

关山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伸手将她从炕上抱起,收拾好后,转身跟谢寡妇招呼了一声,而后直接出了东屋。

谢寡妇和胡细妹全程傻眼。

谢寡妇回过神,赶紧推胡细妹:“快给他俩送盏灯……”

胡细妹匆忙下炕去追,没多久就回来了。

“关大哥说不用。”

回想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关山也不管有没有外人在场,直接抱起季妧,给她穿鞋,完了又用披风将人裹严实……

胡细妹一个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脸红之余,又为季妧开心——小妧姐是真的嫁对人了。

季妧被披风裹的透不过气,使劲挣了挣,终于露出脸来。

满脸热意接触到冷风,舒服多了。

就是感觉路有点颠,车也有点晃。

“开、开慢点……”

关山:“……”

眼看季妧又从披风里探出一只手来,贴着他胸膛一阵乱摸,嘴里嘟囔着“一定要系安全带”之类的话,关山忍无可忍。

“季妧!”

明明已经告知她这酒易醉,她倒好,在家喝不着,跑到别人家来喝。

难怪都出门了还要拐回去把酒提上,原是早打算好了的。

酒量差,还不懂浅尝辄止,不醉她醉哪个?

若不是胡细妹中途去西屋给他和胡良也送了一壶,等他发现,还不知会如何。

季妧感觉手腕又动不了,睁开眼看了看,乌漆嘛黑,什么也没看到。

但这熟悉的气息,她知道是关山。

兀自笑了一阵,往他靠了靠。

“关山,我,有话……跟,你说。”

轻柔的呼吸喷洒在颈间,那一块的皮肤瞬间灼烫起来。

关山本不想搭理她,奈何忍得辛苦,只好说话分散注意。

“说。”

季妧抬了抬脑袋,凑近他耳朵,自以为小声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想、跟、你,谈、个、恋、爱。”

脚踩在雪地上的吱嘎声蓦地消失,仅一瞬,复又响起。

和季妧待的久了,她嘴里偶尔冒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词,关山差不多已能猜出是何意。

恋爱就是——“我心悦你”的意思。

充斥在胸臆间的怒气突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到让人无措的情绪。

关山侧脸,垂眸盯着她:“你之前,也这样跟宋璟说过?”

“宋璟……”季妧混沌的大脑想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启动,“他……”

关山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只念了个名字便沉默了下来。

心如夜色,一沉再沉。

却不知季妧也正在生气。

还有什么能比初恋被未来夫君全程围观更窘的事。

在未来老公眼皮子底下初了个恋,难道至此要被揪一辈子小辫子。

想想都憋屈。

“之、前那次,只能算恋爱未,未遂。怪我咯?你也不想,想,你当初那个样子,我要是绕过宋璟、看上你,那一定不是因为爱情,肯定是我眼瞎、脑残、还…有病!”

瞧瞧,被火气拱的,说话都利索了。

关山听完,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总之十分复杂。

“你现在看上我,岂非同样眼瞎。”

季妧发完火,又依回他胸膛。

“情人眼里,出西施,听…过没?”

黑暗中,关山嘴角轻扬。

季妧闭着眼,蹭了蹭他颈窝,咯咯笑完,又冒出一句。

“情人眼里、出西施,母猪也能、赛貂蝉……”

扬起的唇角倏尔落会原处。

关山咬牙,一字一顿道:“再说话把你扔下去。”

说着故意振荡了一下手臂。

季妧被这一吓,果然忘词了,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带着哭音道。

“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师傅,小心开车呀,我相公还在家等我呢……”

关山:“……”

第505章 悦卿已久

关山以为,到家后这恼人的折磨就能结束,然而他错了,折磨才刚刚开始。

后半程,他加快了脚步,不管季妧嘴里说什么,都不予回应。

季妧自说自话,照旧嘀咕了一路。

总算撑到家门口,正想开锁,发现锁已被取下,门是从里面闩上的。

家里有人。

扣门声将将响起,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来开门的是季明方。

季明方拉开大门,看到两人情状,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尴尬过后,听到季妧略有些含糊的言语,明白过来。

“小妧醉了?”

关山点了点头,抱着人直接去了东屋,把人安置好就出来了。

大宝听到动静从西屋出来,看了他一眼,错身进了东屋,显然已知道季妧喝醉的事。

关山看向季明方:“烦劳你送他回来。”

季明方摆了摆手。

他跟着一群孩子跑了大半个村子,大丫心疼他,再加上二丫也困了,姐妹俩就提出想要回家。

他见大宝兴致缺缺,便同意了。

由于当时处的位置离西河沟比较近,就先把大丫二丫送了回去,之后原打算送大宝去胡家与季妧夫妻俩汇合的,结果大宝说要来家里等。

季明方自然不可能留他一个人在家,就陪着等到了现在。

“你们回来我也就放心了,那我回去了。”

季明方婉拒了关山送他的好意,一个人提着灯笼走了。

关山将大门落锁,直接进了灶房。

生火烧了锅热水,水开后,用两个碗来回冷了冷,待温度适宜,加了点盐进去,这才端进东屋。

大宝趴在炕沿上,小脸担忧的看着季妧。

季妧双眼似阖非阖,还没忘记给大宝讲故事。只不过讲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估计也就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

“锅里有热水,自己去洗漱,洗漱完回屋睡觉,你姐这有我来照应。”关山没有一丝感情的吩咐。

大宝绷着脸,十分不情愿。但想想,自己好像确实做不了什么。

被照顾的一直都是他,轮到阿姐需要人照顾,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大宝一步三回头的出去后,怕冷风吹进来,顺手带上了东屋的门。

关山侧坐于炕沿,一只手端碗,一只手托起季妧后背。

“把这个喝了再睡。”

碗沿送到唇边,季妧晃了晃脑袋,手一推,若不是关山反应迅速,一碗水全得撒被子上。

“季妧?”

听到熟悉的声音,季妧强睁开眼。

从下往上看,入目是关山轮廓分明的脸,大概是光线太过昏暗的缘故,疤痕在她眼里自动淡化,唯有英挺的五官,还有深邃的双眼。

这双眼里藏有太多让人看不懂的东西,但此刻,它被温柔充斥,而这片温柔只笼罩着她。

她愣愣的看了会,突然伸出手,掌心贴上去摩挲了一下。

“关山……”

关山眸色微暗,半晌嗯了一声。

“关山……”

关山不厌其烦,她每唤一声,就给一次回应。

渐渐的,季妧开始不满足于这个姿势,她扑腾着想起身。

关山只能暂时把碗搁到炕头柜上,用两只手将她牢牢锁在怀里。

季妧半躺在他怀里,老实了一会儿,突然眯眼笑了起来。

她平日里一言一行,其实不太像个十六七的小姑娘。

难得醉了一次酒,反倒将女儿家的娇憨全部展现了出来。

还有这粲然一笑,以及不经意间流露的……

关山心中升腾起一丝异样,说不清,只觉喉咙阵阵发紧。

季妧又开始挣动,关山怕弄疼她,松了松劲。

季妧成功抽出胳膊后,直接圈上关山的脖颈,将人往自己面前带了带,又唤了一声关山。

她何曾这么黏人过。

关山垂眸,视线落在她脸上,再开口,声音已沙哑许多。

“你醉了,喝水解解酒。”

季妧摇头。

她没醉,就是有点渴,不过她不想喝水。

又把关山往下拉了拉,两人几乎面贴着面。

季妧满意了,腾出一只手来,手指在他额上点了点。

“你热吗?出了这么多汗……”

关山薄唇微动,晃动的烛火被挡在了身后,角度的原因,面前垂下一片阴影,眼神更是幽暗得看不清。

那只手还在作乱。

从额头滑到耳畔,又顺着脖颈往下,到了喉结处,似乎来了兴趣,就在那一片挨挨蹭蹭。

关山身形僵硬,深吸一口气,猛地捉住那只手腕。

“你最好……”后面的话自动消了音。

刚刚,仿佛有一片羽毛从唇上划过,那种触感……

关山一度以为是错觉。

直到季妧仰头又啄了他一口。

狡黠的眼神,得逞的坏笑,无一不告诉他,是真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他这边还沉浸在震惊中,季妧却不懂得见好就收。

啄了一下,又啄一下,像是迷上了一个好玩的游戏,乐此不疲。

关山哑声唤季妧,眸中起了明明灭灭的火焰,握在她手腕处的指关节已经用力到隐隐泛白……

季妧嘶了声,桃花眼瞬间蒙了层水雾。

为了挣脱,身子在他怀里动来动去。

不一会儿,关山已满头是汗,神情里带了几分难耐,咬着牙道:“季妧,你老实点,我便松开,好不好?”

季妧这回像是听明白了,点了点头。

关山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攥着她手腕的大掌。

紧跟着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醉鬼说的话是毫无可信度的。

将得到自由,季妧便倾身扑向了关山。

这回不再是一触即分。

两人紧紧相贴了一会,季妧发现关山动都不动,有些不满,红润的唇微微撤开了一些距离。

“你不喜欢我?”

一本正经的询问,又似透着无限委屈。

关山手握成拳,臂上的肌肉已经绷到贲起,强忍着抱她的冲动。

“早点睡吧。”声音沙哑到连自己都陌生的地步。

喝醉酒的人是不讲道理的。

关山将要撤开身子,又被季妧扑了个满怀。

季妧下巴磕在他的胸膛,仰着脸,一眨一眨的看着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季、妧。”

关山的气息逐渐粗重起来,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理智已经薄如一张纸,偏偏季妧一口咬上了他的下巴。

他甚至都能听到脑中有什么崩断的声音。

等回过神,已经将季妧压在了炕上。

季妧瓷白的脸上染了几缕绯红,眉眼间氤氲着一层少见的侬艳,满头乌发凌乱的在身下铺散开,愈发衬的她肌肤胜雪,撩人而不自知。

关山已然分不清,此刻的她究竟是醒着的,还是醉着的。

只听她在耳边又低喃了一遍:“你喜欢我吗?”

喉结滚动,谷欠念丛生。

再难忍耐,亦不想再忍耐。

粗粝的大手捏住她的下巴,抬高,黑眸始终凝在她脸上,寸寸欺近。

双唇紧贴之际,逸出了轻而又轻的几个字。

“悦卿已久。”

第506章 紧要关头

不贴近,尚能自控,一旦贴近,便再难抽身。

说的便是关山眼下的情况。

怀里的人儿,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身量纤纤柔韧无骨,嵌在怀中,处处契合,恨不能揉入体内,化为一个。

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重到季妧眉尖轻蹙,红唇微张,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寻觅着,辗转着,从脸颊至额心,顺着鼻梁蜿蜒而下,趁得良机,以口勿封缄,紧密相缠。

外裳不知何时已经褪下,只剩单薄的内衫。

季妧瑟缩了一下,睁开眼喊了声冷,愈发往关山怀中钻。

关山扯过棉被,将二人罩住。

寒意隔绝在外,燥热滋生,情愫蔓延。

关山扣住季妧后脑勺,逐渐加深了力道。

季妧迷蒙中觉得唇瓣有点疼,又觉得自己像是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闷的喘不过气。一改刚刚予取予求的安分,动来动去,张牙舞爪起来。

关山无奈,坚实的手臂将人锁在怀中,大掌轻抚着单薄的背,似想抚平她的躁动。

也不知是安抚的功效,还是别的作用,季妧很快便如被抽去了筋骨一般,瘫软在他怀中,双手紧紧环上他的脖子,再次闭上了眼。

热切的动作,炙烈的感情,执着的追逐,生涩的回应。

一刻都不愿分离,可是越贴近,越不满足。

人总是贪心的,得陇而望蜀是其本性。

何况,他们本就是拜了天地的夫妻。

往日因着种种缘由,空有名分,两下分居。如今意中人在怀,恨不得拆吃入腹才好,又怎能坐怀不乱。

心不由己,身不由己。

她本就是自己的妻子,只要某方面注意些……

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如雷如鼓。

关山将季妧紧紧按压在自己的胸膛,腾出的手已情不自禁来到了斜襟处。

经过一番激烈的挣扎,手指停在系带上,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唇齿稍离,哑声唤季妧。

季妧没有应声,脑袋软软歪向他肩头。

关山顿时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又唤了几声,唠叨的醉鬼毫无回应。

偏头咬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尖,也只是换来她微不可闻的低哼。

哼了两声便没动静了。

“……”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口是什么滋味?

关山停下所有动作,闭上眼,抵着她的额头,堪堪喘息着。

过了一会儿,掀开棉被一角,借着灯光,见季妧脸蛋红润,一副好梦正酣的模样。

思来想去,终是不甘,磨了磨牙,也在她下巴回咬了一口。

东屋门打开,大宝仰着头,看着棉袍搭在臂弯,衣衫不整的关山。

关山无甚表情,只脊背较以往更加僵直些。

“今夜较热……”

绷着脸,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立马意识到有些画蛇添足的嫌疑。

况且,他为何要跟这小子交代。

“脸洗好了?”

大宝点头。

“脚也洗好了?”

大宝点头。

“牙……”

大宝主动道:“刷好了。”

关山握拳抵唇,轻咳一声。

“在这站了多久。”

大宝同样绷着小脸,不说话。

不过看他裤腿还没来得及挽下,应该是没多久。

关山放心了。

“回屋睡吧。”

大宝看向他身后紧闭的房门,慢吞吞道:“要守年。”

“你姐睡了……”说到这,关山似有些头痛的揉了揉额角,“让她睡吧。”

大宝回了西屋,背影带着十二万分的不爽。

关山的心情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出了堂屋,在当院站了许久。

冬夜的凉风让人清醒,体内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所有的惊涛骇浪戛然而止。

冷静的外表下,丝毫看不出内心刚刚经历过一场不动声色的海啸。

理智回笼,那点郁郁便成了懊恼。

今夜是他无状了。

季妧醉酒,意识不清,他却是滴酒未沾,理该清醒自制的。

怎么都不至于让情况失控至……

在迈出第一步之后,他甚至宽慰自己,说不定季妧没有醉,只是在装醉戏弄他。

然而一个人是不是装醉又怎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只不过想给自己找一个继续下去的借口,心怀侥幸而已。

关山这才知道,自己的定力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若不是那点小意外,说不定会一发不可收拾……

不是不能,而是不该。

在他看来,拜了天地就是拜了天地,那么有些事便是理所当然的。

退一步来说,即便没拜,他也认准了季妧。

然季妧不一样,她并没有把这门婚事真正当真。

究其原因,无外乎他们的开始,是救急,是交易,而不是她认为的两情相悦、水到渠成。

所以刚成亲那段时间,她屡屡提醒自己不可越界。

后来提醒的少了,言语间的试探多了。

这就是第二个原因——她始终介怀于他对过往的隐瞒。

关山明白她想要什么,无外乎据实以告,坦诚相待。

可有些事,真的说无可说。

所幸,在紧要关头停了。

一来,趁人之危,终非君子所当为。

二来,有些事即便要发生,也该在季妧清醒的状态下,亦或者再等个一两年……季妧不是总说对十几岁的小姑娘产生不好的想法都是耍流氓吗?

暂且这样,也好。

等一切尘埃落定,她想听的,他会亲口说给她听。

两人之间再无芥蒂,到那时……

不过刚刚失态是真。

他这个年龄,委实不该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季妧醒后若还记得,该笑话他了。

但愿她记不得才好,或者只记住该记住的。

大年初一要早起。

天还未亮,村子角角落落就响起了鞭炮声,噪声从四面八方奔袭而至,便是醉鬼也被惊醒了。

东屋,有人在被子里裹成了一个蝉蛹,滚过来,滚过去,不知滚了多少圈才停下。

掀开被子,摸索着点亮油灯,而后顶着一头乱发,下炕穿衣。

这天早上有诸多规矩,不能洗头、不能洗脸、不能动剪刀、不能动菜刀……

不过季妧对这些风俗向来都是选择性、看心情,再决定听不听。

所以头该梳还是要梳,脸该洗也还是要洗。

梳头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对劲,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光线昏暗,再加上是铜镜,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的。

不过……

季妧抬手摸了下嘴角,倒抽了一口冷气之余,诧异的挑了挑眉。

破皮了?!

第507章年好啊亲爱的

季妧迈出堂屋门时,恰好听到东厢门打开的声音。

两边房檐下都挂着红灯笼。稍微讲究点的人家,这个是要彻夜不灭的,不知关山夜里添了几次灯油。

关山停在东厢门口,脚下就像生根了一样,虽眼睛盯着她,但眼神莫测,神情亦看不清。

季妧伸了个懒腰,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

“头好疼啊……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来着……”

听到这句自语声,关山紧绷的神情有所松缓,阔步走了过来。

“还疼?”

季妧一只手捶着脑袋,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

关山微皱了皱眉,直接就进了灶房。

“我先给你烧点热水。”

油灯刚点亮,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趁他回身之际,季妧踮脚亲了下他的下巴。

蜻蜓点水似的,亲完便退开一步,双手背在身后,眯眼朝他笑。

“新年好啊亲爱的。”

关山无比庆幸,此刻天还没有亮,刚点着的油灯,火苗影影绰绰。

不然他实在没法保证,自己还能做到一如往常。

“你都记得。”

言下之意,刚刚为何要装作不记得。

季妧心道,不这样怎么引你过来?

刚醒那会儿,她其实只隐约记起前半段,之后发现嘴角破了点皮,脑子稍稍那么一联想,把后半段也串起来了。

只不过七零八碎的,不连贯,也不清晰。

她这边正遗憾呢,敢情关山还巴不得她断片儿。

哼,想得倒美!

正常情况下,人即便喝醉,头脑也是有几分清醒的,不但能记住醉后发生的一些事,也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只是会感到身体不受控制。

真喝到断片儿,就算不大吐特吐,也会瘫烂如泥。

以她昨天那些量,还不至于,不然哪还有精力折腾?

但凡能酒后乱性的,七分醉里至少也有三分醒,不然乱的起来么?

这个借口男人最喜欢用,但用脚丫子想想都知道,若非自己色心色意,某些部件是上不了岗的。

季妧昨晚确实喝多了,飘飘忽忽,大脑不受控制。

不过借酒逞凶也是事实,她不否认。

因为她实在受够了……明明能够感知到彼此心意,却仍要隔着一层窗户纸在那猜来猜去。

太耗神了,不适合她。

当然,照她的性子,当面锣对面鼓问出来才对,之前就是如此。

但这次,她也不知为何,顾虑重重之下,竟有种患得患失之感。

所以酒是个好东西,酒壮怂人胆嘛!

酒精麻醉,热血上头,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将一切乱七八糟都抛开,问出一直想问又碍于种种原因没有问出来的话。

但其实想想也挺后怕的。

这要万一把控不好,再或者换个男人,那可就真要乱性了。不管她愿与不愿,至少当时是毫无反抗能力的,即便有意识残存也无法自主。

好在,她面对的是定力非凡的关山。

好在,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心里是这么想,出口却是另一番说辞。

“原本是不记得的,谁知……”

季妧坏笑着凑近,指了指嘴上破皮的地方。

关山视线随之移动,紧接着目光微晃,强行稳住。

“你这技术……”

季妧正摇头啧叹,瞥见关山黑了脸,赶忙打起哈哈。

“你放心,我不似那些喜欢赖账的男子,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说完,特别男子气概的拍了拍他的肩。

关山的脸直接从黑色过渡到了五颜六色。

对他负责?明明是他……

脑中突然冒出季妧曾开过的一个玩笑——能够坐怀不乱的,要么怀里人太丑,要么自身有毛病。

罢了。多说多错,不如保持沉默。

但其实,季妧的技术也没有多好,他的嘴也破皮了,只不过是在里面。

季妧犹不自知。

“诶?我不记得自己睡前有脱衣服睡觉,你帮我脱得?”

关山觉得温度有些升高的趋势,瞥了眼她窃笑的样子,胡乱点了点头,背过身去准备烧锅。

季妧不依不饶。

“先别忙嘛,我还有一处记不清……你昨晚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关山把舀水的瓢放下,回身看她。

“不是都想起来了。”

“独独忘了这句……”

季妧无限遗憾的叹完气,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

“脱人衣裳都能说,一句话而已,你再说一遍呗。”

关山故作不知她指的是哪一句:“昨晚说的话多了。”

季妧立马道:“就是你把我扑倒前说的那句!四个字!”

关山:“……”

深吸一口气,将季妧拨转向门口,手上一个用力,将她推出门外。

谁知季妧一个灵活转身,反把他按到了门上。

垫着脚,叉着腰,气势汹汹道:“说不说!”

眼见不遂她愿是不肯罢休了。

关山无奈,伸手圈住细腰,把人往怀里一带,低头,凑近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起身时,似有意似无意的自侧颊擦过。

“记住了?满意了?”

季妧笑得跟朵花似的。

“去烧锅吧么么哒。”

说完光明正大回亲了下他侧脸,便脚步轻快的回了堂屋。

关山摇了摇头,一夜未睡的疲乏顿消,眼中笑意浮动。

饺子刚下锅,季妧就把大宝喊了起来。

洗漱好正好可以吃,吃完天也差不多亮了。

安静的村庄真正热闹起来,不用想都知道外面现在肯定是到处拜年的景象。

季妧在村里,不管年龄还是辈分都排在后面,按礼要去给那些辈分大的人拜年。

一家三口换好新衣,正要出门,有人上门了。

竟是旺婶子、高婶子、冯六嫂、许二嫂等人……

季妧示意关山把甲乙丙丁关进倒座间,而后把人迎进屋,端上糖果糕点招待。

“婶子们怎么来了?按规矩,原该我去给你们拜年的。”

“什么规矩不规矩!因着你,今年都过上了一个好年,大家伙心甘情愿来给你拜这个年,瞧着吧,后面还有呢……”

旺婶子这话一点不假,后面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拨。

除了加盟胡辣汤的几户,剩下的多以之前的帮工为主,还有些是希望年后能给季妧帮工的人家,不少还是提着东西来的。

如今在村里人眼中,哪还有什么长辈和小辈,季妧辈分再小,那也是个财神爷,比孟里正都要礼敬着。

谁不想和她结好关系?

就连苟剩婆娘和麻六姑都来了。

不过季妧忙得很,顾不上和她俩讲话,其他人也不爱搭理这俩搅事精。

她俩脸皮倒也厚,一直留到最后。

好不容易熬到拜年的人都走了,正想上前套套近乎,谁知季妧手一伸,直接送客锁门,给的理由也冠冕堂皇。

“乡亲们抬举,我却不敢拿大,该拜的年还是要拜的。”

苟剩婆娘和麻六姑讪讪离去。

季妧带着关山和大宝先去了孟里正那。

孟里正也知道村里多数人都去给季妧拜年的事,洪氏刚还在院里说了几句酸话,没想到季妧出来拜年,第一个登的就是自家门。

孟里正觉得甚有脸面,让洪氏泡了家里最好的茶招待,留她和关山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放人。

之后又去了以五爷爷为首的老一辈那,再之后是西河沟和谢寡妇家。

刚从胡家出来,有个小孩气喘吁吁跑过来,说有人来村里找她。

第508章 来意

季妧刚到村口就迎上了驾着骡车的徐家兄弟。

不禁笑道:“我当是谁。你们兄弟俩又不是不知我家在哪,到了为何不直接去,还特地约在村口见?丑话说在前头,需要轿子接的话,那可没有。”

徐来福倒也没有多想,只当她是在玩笑。

“虽说远来是客,有你这个主人家亲迎,我俩已足够有脸面,轿子就不必了。”

一行人说笑着往村东那条道去了。

送话的小男孩挠了挠头,刚刚让他递消息的不是这俩人呀。

而且人家驾的是马车,驾车的那个还朝车里喊什么少爷……

小男孩又往村口望了望,空荡荡的,没人,也没有马车。

“对了,我们刚刚进村的时候,正好碰到小纨绔的那个贴身小厮驾着马车离开,也不知车里坐的是不是小纨绔,他来找你麻烦了?”

“未曾找过我。”

季妧也觉得有些奇怪。

她与小纨绔并没有什么亲密交集,上次小纨绔离开时闹得也极不愉快,怎么可能还会回大丰村,尤其是这个时候?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徐来福想了想,也拿不准。

“就看了一个侧脸,车马就过去了,或许认错人了。”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到家后,徐来运跟在关山后面,把骡子牵去后院马棚吃草料。

季妧问徐来福:“过年买的?”

瞧着又不像,骡子有点老,而且瘦可见骨。

徐来福摆了摆手。

“之前说过被我大哥牵走的那头老骡,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徐家老大宁要骡子不要父母兄弟的事,季妧还真有些印象。

“不是言明骡子归他们,然后钱帐两清吗?怎么,你大哥又登门纠缠了?”

“那倒没有。

这骡子本就上了年纪,归他们家后,我大嫂……也就是于氏,不舍得给吃喝,每天只让它干活。

撑到年底,连病带瘦,眼看着不成了,于氏转手便把它卖给了阿胶作坊。

要宰杀剥皮的时候,它挣脱了,一路逃回了我们村,直接进了我家院子……

我娘不忍心,又出钱从阿胶作坊那买了下来。

作坊主也是个好说话的,直说这骡子通人性,没有多要钱,贱价买贱价卖的。

于氏听说骡子回来了,倒是找上门要过一回,被我娘拿着笤帚赶了出去。”

徐母的果决深合季妧心意。

最怕就是徐老大夫妇俩看到徐来福如今在邺阳当了掌柜,心思活络,舔着脸上门忏悔赔罪的套路。

若徐父徐母心肠一软,原谅了他们,以后擎等着继续被吸血,说不定还会给季氏味业带来麻烦。

“你说的这个,那两口子不是没试过,不过我爹娘彻底冷了心,根本不予理会。”

说到这,徐来福顿了顿。

“我之所以今天过来,除了给东家你拜年,还有一件事……”

直觉告诉季妧,这件事必然跟徐老大有关。

果不其然。

“昨晚除夕,徐来升提了一坛子劣酒上门卖好,我爹没给开门,他就站在门口大骂……”

左不过是骂徐父徐母偏心,亏待了他们大房、拿他们一家几口都不当人的浑话。

然后就是细数自己作为长子,这些年为徐家做出的那些莫须有的贡献。

还说没有他的支持就没有徐来福的今天。

最后火力全部集中到徐来福身上,骂他发达了不认兄弟,咒他早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些话徐来福早已听惯,自不会往心里去,不过其中两句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就是会酿那个什么乌漆嘛黑的破东西吗?得了人家青眼,当个掌柜,有多了不起!

我也会!我也能!有人慧眼识俊才,花大价钱请我去县城干大事,赶明儿在邺阳见了面,倒要瞧瞧谁的派头大!”

徐来福把话原样学了一遍给季妧听。

徐来升素来爱说大话,加上他当时喝多了酒,大着舌头不清不楚,家里人都没当回事。

徐来福不同,东西是他弄出来的,他比谁都上心些。

更何况当初签署协议时,其中一条就是务必保密。

之后去了邺阳,季妧还侧面给他提过醒,让他小心自家兄嫂。

虽然未曾明言小心什么,但徐来福不是笨人,稍一想也便明白了。

按季妧的意思,被大房夫妇重新缠上倒是其次,最重要是小心酿制之法被偷学。

毕竟两家离得近,徐来福最初试做时,两家还没有闹崩,尚算是自家人。对自家人,自然没什么可防备的。

就算如今两家已经决裂,但打断骨头连着筋,那俩人万一趁徐来福不在,偷偷上门,亦或者找徐父徐母套话,这些都不得不防。

想明白这些,徐来福抽时间回了趟家,跟爹娘弟弟都嘱咐了一遍。

好在全家立场一致。

其实就算他不嘱咐,有那三百两违约银在,徐家任何一个人都不敢小觑。

如此防范之下,按说徐来升是不会得逞的,可他话里话外的胸有成竹,让徐来福不得不起疑。

等他离开,趁着守年串门之便,徐来福找了邻居闲聊。

得亏徐来升爱吹牛的性子,还真让他打听到了一些东西。

“说是从邺阳来的,大酒楼的伙计……”

季妧和徐来福对视一眼,不用猜已经知道是谁。

季妧哼笑:“留仙楼在前,洪福饭馆在后,全聚轩如今处于两头夹击四面楚歌的境地,竟然还有心思搞这些。他这是挖你不成,就把注意打到你大哥头上了,看样子没少做功夫。”

全聚轩的人确曾私下接触过徐来福,甚至不惜重金利诱,只可惜徐来福不为所动。

现在的问题是,徐来升是否真的已经掌握了酿制之法。

“你们分家之前,只听说徐叔徐婶给你帮忙,你兄嫂有没有参与?”

徐来福摇头。

“没分家前我们就是分两下住的,我娘倒是想让他俩过来帮忙,根本使唤不动,于氏吃饭都懒得举筷子,徐来升就更不用说了。不过……”

徐来福面露难色。

“没遇到你之前,我娘心疼被糟蹋的那些粮食,跟邻居唠嗑的时候,难免诉诉苦……”

“也就是说,酿制的原材料这些,知道的人不在少数,你兄嫂可能也知道。”

徐来福点头,内心无比懊悔。

都怪他大意,若是一开始就懂得保密意识,叮嘱好家里人,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了。

“那具体的酿制过程……”

“那些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徐来福赶忙道。

“我爹娘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只是偶尔抽空给我打打下手,一些关键节点他们到现在都不清楚。邻里乡亲觉得我是瞎折腾,除了背地里骂我败家,也没有多少兴趣管我真正做什么。”

季妧示意他不用内疚,也用不着紧张。

“如此说来,完整的酿造办法和流程不大可能泄露,徐来升了解到的很可能只是一些边角料。不然都有人重金挖他了,以他的品性,又怎会除夕夜还提酒上门找不痛快。”

徐来福瞬间了然。

“你的意思是……”

第509章 不见

季妧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黄鼠狼拜年罢了,看你们油盐不进,他才会气急败坏。”

冲动易怒又无谋,就冲这一点,徐来升就不足为惧。

“然而他们知道了原材料,再结合从咱们店买的成品,假以时日……”

这个季妧倒不担心。

“从原料到成品,这中间多少弯弯道道沟沟坎坎,在外行人看来是直线,但回想一下走过的路,有多难你心里应该有数。

先撇开机缘这个因素以及你洒过的那些汗水不谈,你本身就对酱醋感兴趣,在粮油铺子做伙计的那些日子又打下了扎实的基础,私下琢磨改良之法多时,才将多方搜寻打听到的古方糅合出新……这桩桩件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至少急功近利者不行。

别说他们仅仅是知道原料,便是连酿造之法都知道了又如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也知道酿造之法,但我未必就能酿出同品质的酱醋。

说到底,这东西终究得看天赋,我不觉得人人都是徐来福。

你也要相信自己,你在这方面常人难及。”

徐来福万万没想到,季妧会给自己这么高的肯定。

他一度觉得自己只是比较幸运,误打误撞才……

激动之余,心神稍定。

“那就任由他和全聚轩狼狈为奸?”

“那自然是不能。当兄长的既然有为难之事,你这个做弟弟的怎么能干看着,而不稍帮一把呢?”

徐来福糊涂了。

帮?怎么帮?总不至于主动把方法告知对方吧。

“你主动告知,人家未必肯信,自己打听到的才更有成就感……”

全聚轩不是想走捷径吗?那便送他一程又有何妨。

至于是往正道送,还是往弯道送,就得她说了算了。

其实让他们自己摸索的话,弯路也不会少走。只不过战线拖的太长,试验的那点耗费对全聚轩来说也伤不了根基,期间姓权的肯定又要出幺蛾子。

整天被个抄袭怪给盯着的感觉实在是很不爽啊。

眼下他正被城里大小同行夹击的焦头烂额,干站河岸不插手都对不起自家的精神损失。

索性给他们吃个定心丸,让他们直接跳过试验这一步,放开了生产,敞开了生产……

能一巴掌将他拍死固然好,就算不能,也要给他来个大放血,让他自此对季氏味业敬而远之。

徐来福眼睛一亮,显然已经领会了其中深意。

季妧继续道:“徐来升得到了酿造之法,再得知咱们季氏味业刚与江南那边来的大商户签了笔大单,需要大批量的酱醋。

时间很赶,年后就要生产,我们投入也很大,可以说孤注一掷,不巧的是,咱们还没来得及跟人签契书……你猜,姓权的会怎么做?”

“他的目的就是把季氏味业从邺阳挤走,然后垄断酱醋调料这块,到时便可确保全聚轩一家独大……”

若是给出去的酿造之法足够以假乱真,姓权的肯定会命令直接投入生产,而且是大批量生产,然后以比季氏味业还要低的价格,抢下这宗买卖。

但也有个难处。

“咱们上哪去找个江南来的大商户……”

季妧挑了挑眉:“季氏味业的饭是好蹭的?”

“你是说那老道?”

“术业有专攻,坑蒙拐骗的事,自然是让专业的来。”

徐来福抚掌:“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季妧想了一下,还是给他提了个醒。

“你也得做好准备,姓权的若当真入套,事后,徐来升少不了会吃些教训……”

徐来福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也该吃吃教训了。”

“是他不仁在先,你不必有太多心理负担,而且照姓权的德行,一旦酿造之法到手,十有八九会将徐来升踹开,那么出了事他便也有了推脱的理由。

若你实在于心不忍,把握好时机,提前通知他们搬家避难也不是不可。”

见他沉思过后点头,季妧便也不再多说。

“说到大商户,倒真有个大商户等着咱们拿下。”

徐来福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只怕不好拿下。”

实在不是他妄自菲薄,主要对方来自京城,又是留仙楼的总掌事人,见多识广,未必会将季氏味业放在眼里。

即便季氏味业的产品出类拔萃,留仙楼照常批发采购就可以,未必就愿意让季氏味业搭上自家的大船。

季妧却道:“不好拿也要拿,当初和留仙楼合作,主要目的就是这个,原以为要等个两三年才能走到这一步,如今天赐良机,错过就是罪过。”

徐来福对季妧的行事作风已经有所了解,凡事尽力而为,绝不坐而空叹。相比之下,自己想的多,顾虑也多,还没开始行动,就被臆想出的困难给困住了。

“那好,咱们就试试。”

季妧嗯过之后,又叹了口气。

“原打算正月里好好放松一下的,看来还得提早开门,果然是劳碌命。”

两人又说了些具体实施上的问题。

正聊着呢,张翠翠来了。

她早上那会儿就想过来找季妧的,结果给耽搁了,没想到这会儿来正赶上有客上门,更没想到这个客会是徐来福。

徐来福见张翠翠进门,赶忙起身,让她坐,还把自己面前的瓜子花生全都往她面前推。

张翠翠奇道:“季妧家我比你熟,我要吃不会自己拿?”

徐来福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的搓了搓膝盖。

“我就是怕你、怕你饿着……”

张翠翠看他脸红,慢慢回过味来,脸也跟着红了。

嘟囔道:“刚吃过饭哪里能饿着,当我是饭桶不成?”

徐来福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你不是饭桶……你饭量挺小的,真的。”

季妧被他俩逗笑了。

“除了小舟和李式,咱们季氏味业的人差不多聚齐了。小舟在邺阳,不太方便,李式离得近,咱们顺道去给他拜个年吧。”

这个提议得到了徐来福和张翠翠的一致赞同。

不过在去找李式之前,徐来福坚持要先去张翠翠家给刘氏拜个年。

反正顺道,而且季妧也还没给刘氏拜年,就投了赞成票。

不过到了张家她就后悔了。

徐来福本就长着一副良善外貌,心眼也确实好,再加上嘴巴又会说,进了家门就跟刘氏唠上了,唠的刘氏都顾不上旁人,存在感刷了个十足十。

还是季妧看时间不早了,三催四催,刘氏才把他们送出门。

徐来福一步三回头,刚出张家门,在刘氏看不到的地方,就被张翠翠踹了一脚。

“呸!没安好心!”

季妧站在关山身边笑得前仰后合,看足了笑话。

去邺阳的路上,一两马车走走停停。

赶车的小厮犹豫了又犹豫,终于忍不住回头,隔着帘子问车里的人。

“少爷,真不见一面吗?那毕竟是你……”

车厢里传出一个略显暴躁的声音。

“都说了不见不见不见!你听不懂是不是!”

小厮叹了口气。

既是不见,为何要来?都到了村口,又突然让掉头。

这一走,山高水长,前路难测,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第510章 小柿子

李式家就在柳树村旁边的李家沟,从大丰村过去一刻钟都不要。

大年初一这天,每个村子的况都差不多,以拜年和串门为主,随处可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唠的人。

一辆马车和一辆骡车在乡下还是引人注目的,是以自进了李家沟就引来不少人的打量,都在猜测这是谁家的体面亲戚。

直到季妧掀起车帘,问出李式的名字。

被问到的人一脸懵,周围的人也是面面相觑。

起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确认自己没听错后,又开始猜测季妧她们的动机——要么是来要债的,要么就是来算账的。

季妧一一否认。

“我们是李式的朋友,来给他拜个年。”

朋友?那个棺生子竟然有朋友?!这可真是大稀奇!

站在远处悄悄观察的村民,听到这话,也纷纷朝这边围拢过来。

“你莫不是拿我们寻开心吧?他能有什么朋友!”

一个满脸横的中年妇人,以“我很精明你们休想骗我”的眼神,将他们挨个扫了一遍。

“你们若是想找他算账就直说,不用担心我们会包庇他不给你们指路。”

她这话竟引得不少人附和。

“我就说嘛,那棺生子年前突然回村,买了不少东西,还补了房子,定然是坑蒙拐骗得来的……”

“那可不,总不能是要饭要来的!”

“瞎眼婆子还说他在邺阳找了份好工,挣的是清清白白的钱,简直笑掉人大牙,谁敢要他呀?”

“他去年去砖窑,死求活求,窑头才把他留下,结果没干几天就被赶走了,你们知道是为啥吗?”

“还能为啥?我男人当时就在窑上,他说自打棺生子去后,窑上就没顺当过,老是出事……也怪那窑头,啥样的人都敢用,晦气也是自招的!”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话题慢慢就跑偏了。

季妧和张翠翠几个原本还带着笑,这会儿一个两个全都沉了脸。

也有清醒的,见季妧他们变了脸色,觉出不对,便自以为好心的询问兼提醒。

“哎呀!你们不会真是那棺生子的朋友吧?他近来确实打扮的人模狗样,但你们可千万别被他给骗了,他呀,出不好……”

说到这,还故意压低了声音,眼神左瞟右瞟,一副要说什么机密的鬼祟样。

可是显然,他要说的机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

季妧也知道。

所以她直接打断了那人的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就是他娘死后才生的他,他是从死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天生不详,谁挨谁倒霉,对不对?”

那人吃了一惊,正议论的起劲的婆娘们也静了下来。

“你、你都知道,还跟他做朋友?”

季妧蹙眉把怒意压下,知道跟这些人掰扯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多年根深蒂固的概念,根本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扭转过来的。

“跟谁做朋友是我们自己的事。我只知道,自他来到我们店,我们店的生意蒸蒸上,我们几个也没有倒霉,反而个个福星高照。”

“就是!我们好的很!”

张翠翠看不过去,愤而接话。

“李式踏实本分,还能写会算,比那些只会背后嚼舌根的强多了,不跟他做朋友,难不成跟你……”

徐来福扯了她一下。

眼神示意她,就算看不上这些人也不该出言挑衅,万一起了冲突,他们倒没什么,拍拍股就可以走人,李式却还要在这个村子生活。

张翠翠明白过来,心不甘不愿的闭上了嘴。

徐来福笑道:“诸位乡亲,我们就是想跟你们问个路,若是方便,还请告知一下。”

有人愣愣的指了个方向。

徐来福道谢后,几人上了车,直接往那个方向去了。

人群安静了几息,然后哗一下炸开了锅。

后又议论了什么季妧他们已经不关心了。

一路走过去,所遇都是这样的眼光和议论,直到来到一个低矮破败的篱笆院前,耳边才算清静了些。

面前的房子,泥坯为墙,茅屋作顶,不管是墙体还是屋顶,到处都透着修补过的痕迹。

张翠翠心复杂的看了眼季妧:“这都快赶上你当初住的那个破窝棚了。”

徐家兄弟有些吃惊。

他们只见过季妧如今的家,那么好的宅子,不说在大丰村拔尖,也是数一数二,怎么……

“那是现在,刚分家那会儿她住的是破窝棚,四处漏风,屋墙都歪了,听说还闹鬼,我们村的人都不往那边去,你想想得荒败成什么样?”

短短时间,白手起家,有屋有宅,徐家兄弟听后满心佩服。

然而这话落在有些人耳里,却是完全不同的心。

关山垂眸看着季妧,目色难辨。

季妧倒是没往心里去。

“好了,叫门吧。”

徐来福扬声喊李式,喊了好几声也不见有人出来。

“不会不在吧?这大过年的,能去哪……”

说着话,就见一个佝偻的影摸索着从屋里走了出来。

“谁呀?”

季妧一看便知,这个头发花白又廋又小的老,多半就是把李式养大的那个瞎眼婆婆。

瞎眼婆婆拄着拐杖,一点点朝院门口摸索,院子里的雪铲的很干净,但表层结了薄冻,很容易滑倒。

怕老人家摔着,他们也不再拘礼,直接推门进了院子。

“婆婆,我们是来找李式的,李式在家吗?”

瞎眼婆婆听说要找李式,眼可见的有些紧张,大概也觉得他们是上门找麻烦的。

李式并不是惹麻烦的子,由此可见他以前受了多少欺负。

“婆婆你别紧张,我们是李式的朋友,就是想来串个门拜个年,没别的意思……”

“你、你们真是小柿子的朋友?”瞎眼婆婆顿时激动起来,“快、快,快请进。”

季妧和张翠翠一左一右掺着瞎眼婆婆进屋。

房子实在bi)仄的很,而且没有堂屋,只在中间搭了个布帘子,勉强将一间隔成了两间。

五个人全进去根本站不开,关山和徐家兄弟便留在了外边。

婆婆进了屋就张罗着给他们倒水,还要拿糕点果子给他们吃。

这些都是李式买给她的,她不舍得吃,却舍得拿出来招待李式的朋友们。

“小柿子从小就没有朋友,村里那些孩子都不跟他玩,成天骂他,还拿砖头砸他……其实小柿子是个好孩子,仁义的很,你们别嫌弃他……”

季妧拉住了她忙碌个不停的手。

“婆婆你就别忙活了,我们都是刚吃过饭来的,不饿。”

顿了顿又道:“李式确实很好,我们都很喜欢他。”

听到有人夸李式,瞎眼婆婆满是褶皱的脸上笑出了一朵花。

第511章 抱一个

李式确实不在家,他去村西上坟了。

季妧和张翠翠陪着瞎眼婆婆说了会儿话,瞎眼婆婆几乎句句不离李式。

“他爹不是个东西,带着新婆娘和一双儿女走了,把小柿子落在村里,摸不着吃的,差点饿死……

老婆子我看他实在可怜,给了他半块馍馍,他从那起就天天给我捡柴打水……”

张翠翠问:“所以婆婆你就把他留下了?”

瞎眼婆婆点了点头。

“族里人不愿意,从那以后也不管我了……要不是还留块山地给我,我们祖孙俩也没法活……

唉,说起来,小柿子跟着我也是过苦子,平里就饥一顿饱一顿的,碰到jiàn)年,那一小块山地出不来庄稼,缸里没有一粒米,他还得去讨饭。

镇上讨不到就去县城,来回那么多里路,小脚板磨的都是泡,要到一个馊了的包子,揣怀里带回来给我吃。

我问他咋不吃,他说自己吃过了,吃了三个……他骗人呢,夜里肚皮震天响……”

说到这,瞎眼婆婆擦了擦眼泪。

“人都说小柿子托我的福,其实是我托他的福,这些年都是他照顾我,便是亲儿亲孙,也没他这般孝顺,不信你看。”

瞎眼婆婆拍了拍炕上的新被褥。

“这些,还有我上穿的新袄,缸里放的米面蛋,都是他买的……

他现在出息了,就是受我这个糟老婆子拖累,我让他走,他也不肯……”

季妧弯腰,拍了拍瞎眼婆婆的手。

“别这么想婆婆,不管咋说你都是李式的贵人,没有你当初的善心,也没有他今天的成材……”

说着给张翠翠使了个眼色。

张翠翠啊了一声,赶忙打岔。

“对了婆婆,你怎么叫李式小柿子?这是你给他取的小名?”

瞎眼婆婆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是小名,不过可不是我取的。他娘生他前就打算好了,男娃叫小柿子,女娃叫小梅子……她娘没活过来,他家里人嫌晦气,不肯叫这个名……我觉着顺口的,就叫下来了……”

张翠翠哈哈笑:“你还别说,是比李式顺口多了……”

季妧见瞎眼婆婆绪转好,留她二人闲聊,转出了屋。

徐家兄弟去屋后看一株什么树去了,院里只有负手而立的关山。

季妧冲他歪了歪脑袋:“陪我去个地方。”

出了篱笆院,顺着门前小道一直往村西走。

季妧心里在想事,难得有些沉默。

关山突然开口。

“你之前,也是这样?”

他指的不止是住破窝棚的事,还有村口被人非议指摘的场景。

其实季妧的过往,他在土屋养伤期间,就从胡大成那断断续续了解到不少。

然而耳闻和亲见,终究是两回事。那时和此时的心境,也大不相同。

“差不多吧,千人嫌万人唾,连狗都不肯理。没错,说的就是大黄……”

季妧玩笑似的说到一半,余光瞥到关山皱起的眉,眼睛转了转,立马换了个悲伤的调调。

“唉,那时候全村都拿我当瘟疫,虽不至于扔砖头,但冷言冷语比刀子更伤人。

在村里活得像个透明人,在季家更是连猪狗都不如,挨三房几个孩子的欺负就算了,饭都不给吃还得抢着干活,生怕自己没价值了就会被赶出去或者卖掉……

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把我卖了,卖了不止一次。

我当时年纪小,也没经过事,觉得生无可恋就撞了柱,差点死了……”

季妧越说声音越低,关山的脸色也越来越沉。

他停下脚步,季妧也跟着停了下来。只不过垂着头,仔细看的话,肩膀还在微微抖动。

关山顿了顿,握住她的手,似承诺般说了句:“以后不会了。”

季妧顺势转了个,额头抵上他的肩。

关山神微滞。

垂眸看着她的发顶,眉头打了个死结。

季妧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微微侧脸,用一只眼睛偷觑他:“我这么惨,都不抱一个吗?”

关山睨了她一眼,握着她的肩膀将人推开,而后不发一言,阔步朝前走去。

看来他真该反思一下自己了。

季妧这样的把戏玩过不止一回,他上过一次当,竟然还能上第二次。

这要放在以往……简直匪夷所思。

“诶?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季妧叉腰,见他并没有停的迹象,小跑着跟上去,拖住他的手。

“你看这里四下无人,不要不好意思嘛。”

关山甩了一下,没甩开,就由她去了。

其实他也没用力。

季妧晃了晃他的胳膊:“喂,你刚刚是不是心疼了?”

关山冷着脸不看她。

“别闷在心里呀,大家都是成年人,说话干脆点。”

不管季妧怎么引导,他就是不出声。

季妧气得想捶他,看在捶不过的份上,只能化暴力为吐槽。

“就你这臭脾气,活该打光棍!要不是我人美心善,拯救你于水火……”

关山额角青筋跳了一下,真想把她那张嘴给堵住。

然而不用想都知道季妧会是个什么反应,为了不引火烧,还是沉默为上。

冷着脸走了几步,到底还是把季妧被风吹的冰凉的手反握在了掌心。

不一会儿,那只手就暖了起来。

季妧稍稍落后半步,看着这个口是心非的男人,弯了弯唇。

顺着小道走到村庄尽头,就见一片野地,又往里走了些,在一个满是杂树的矮坡上,看到了李式的影。

“你在这等等,我上去跟他谈谈……还是你跟我一起?”

关山看了她一眼:“我在这等你。”

矮坡上只有零散的几个坟包,显然,李式的母亲并没有葬入李家祖坟。

李式面前只剩一堆灰烬,还有最下面几张被雪水浸湿的火纸,显然早就祭拜好了。

见到季妧,他也看不出多意外,起叫了声东家。

季妧跟他说过,让他像徐来福和张翠翠那样,店里或者正式场合叫她东家,平时直接称呼她名字即可,但他从来不肯。

“我们来找你,婆婆大概是怕我们等着急,一直要出来叫你回去,所以我就自告奋勇了……”

季妧大概解释了一下来意,目光落在坟包上。

“这是你娘?”

她问的直接,李式也没有回避的意思,点了点头。

季妧冲着坟包鞠了一躬。

“如果你不嫌我多事,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季妧也没有说什么大道理,母的神圣,母亲的伟大,这些都没有。

她只是把临死亡和脑死亡的区别,以及它们与棺生子现象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尽量用李式能听懂的语言,解释了一遍给他听。

“我知道这可能有些费解……可生命本就是个奇迹,有医学可以解释的,也有人力目前所不能及的。常人对于一些无法理解之事,总喜欢推给鬼神精怪,但其实只是因为他们无知……”

李式听后,久久沉默。

“就算她是恶鬼,她也是我娘。不过还是谢谢东家你告诉我这些。”

季妧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证实了他并非强装,同时也认清了一件事——或许,他并不需要去懂那些所谓的科学依据,他心里自有他认定的道理。

这样也好。

回到瞎眼婆婆家已经快中午了。

瞎眼婆婆从张翠翠口中得知了季妧就是李式东家,一个劲儿拉着她的手替李式道谢,还要留他们吃饭。

季妧以大年初一不兴留客婉拒了。

又说了会儿话,李式和瞎眼婆婆送他们出去。

相比来时的空dàng),此时四下都是人。

村民们不但确认了来的这些人真是李式的朋友,还从瞎眼婆婆口中得知其中就有李式的东家。

“东家来给一个伙计拜年……这得多受重视啊?”

“没听那些人说吗?李式旺生意,所以能得东家看重……”

“他真在邺阳当伙计了?那他这是……转运了?”

“哎呀!难怪给瞎眼婆子买了那么多东西,敢是挣大钱了,不知他们店里还缺不缺人……”

“你问问去呗……”

对于周围突然多起来的笑脸,李式视若未见,等马车和骡车在村道上消失,便扶着瞎眼婆婆转进了院子。

第512章 重口味

徐来福原可以直接从李家沟回家,这样比较便利,但他坚持送季妧他们一程。

徐来运年纪小,看不出其中门道,只满腹无语,不知自家二哥抽的哪门子风。

骡车送马车,亏他想得出。

这么近的路,难道还怕走丢不成?就算丢,丢的也该是他们两个外村人吧。

不过他没什么发言权,只能照做。

到了大丰村,徐来福跟季妧扯些有的没的,期间言又止看了张翠翠好几眼。

徐家兄弟走后,季妧也看了眼张翠翠。

心里猜测着徐来福应该是有好消息了,比如相看未成,或者跟徐父徐母摊牌,再或者成功说服了徐家二老接受张翠翠之类的好事。

毕竟年前关店那天他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今天来,感觉心里的包袱已经彻底放下,去张翠翠家拜年以及对刘氏的殷勤就很能说明问题。

不过张翠翠是个粗神经,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同,还在那吐槽徐来福多此一举。

季妧也不打算多嘴。万一自己猜错了呢?

好消息不怕等,是好消息的话终归会来的。

“诶,今天咋这么安静?”张翠翠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

季妧也发现了,从村口到张翠翠家这段距离,几乎就没见着人。

虽然有雪天的因素,但今天是大年初一呀,看李家沟的况就知道了。这天很少会有人在家猫着,就算在路上站着闲唠冷的慌,那到邻居家串门总要经过的吧?

到了张翠翠家,这个疑惑立马得到了解答。

“姜家在闹呢,都去看闹了。”

闹?闹什么?

他们家的闹无外乎就是婆媳不合,但自打田有了孕,毛氏成天乐得合不拢嘴,就等着抱孙子呢,这个时候有什么可闹的。

“不是她俩闹,是,是毛氏跟田寡妇……”

因着张为民和田寡妇那一出,刘氏对田寡妇的观感复杂,很不愿提起她。

张翠翠不同,她与田结梁子在先,但比起田,她还要更恨田寡妇一些,因而一听到这里面有田寡妇的事,顿时就来了精神。

“那俩婆娘闹啥,娘你倒是快说呀!”

季妧也很好奇。

捉风波之后,田寡妇一直闭门不出,在村里瞬间没了存在感。

往三不五时就有香艳的战绩传出,近来再没听到关于她又勾搭了谁、谁又爬了她家墙头的传闻,仿佛真的已经洗心革面。

沉寂了这些时,这是终于“疗好伤”,重新出山了?

不过婆婆跟亲娘,闹来闹去,大概率还是因为田。

“这次还真不是因为田……”

刘氏实在不知如何对小辈开口……太腌臜了,光听都嫌脏耳朵。

张翠翠被她娘急得不行。

“哎呀!咱们自己去看!”

季妧只来得及跟关山说了声让他先回,就被张翠翠扯着往姜家跑了。

刘氏看了眼站在原地脸上没啥表的关山,十分过意不去。

“我家翠翠太疯张了,妧丫头也是被带的……你别往心里去。”

关山微摇了摇头,跟刘氏说了句不必在意,一个人驾车走了。

季妧哪里需要人带,她那一脸蠢蠢动,也就瞒一下别人。

季妧自己肯定是不承认的,去姜家的路上还不忘倒打一耙。

“你说你现在心里都换人住了,对姜家的事还那么上心做什么?难不成……”

张翠翠立马瞪眼扯脖。

“你可别瞎说!我哪是对姜家的事上心,我是对田和田寡妇上心,只要那母女俩不好我就好,这里面有姜武啥事啊,我对他早就没啥想法了!”

说来也是好笑,张翠翠和田之间的矛盾因姜武起的,闹到最后却跟姜武没关系了。

果然恨比永久啊。

两人赶到地方,直接目瞪口呆。

姜家所在的那条巷子已经挤满了看闹的人,巷口还“淤”了不少出来。

一路险些没跑岔气,结果连贵宾观赏区都占不到,只能听二手转播,可真够郁闷的。

季妧八卦的小火苗瞬间熄灭了不少。

不过姜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瞧这些吃瓜群众一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双目放光、面红耳赤,手臂挥舞、唾沫横飞,跟那些晚来的人连说带比划。

这要是寻常的吵吵闹闹,不至于吧。

季妧实在忍不住好奇,就往前凑了凑。

结果刚听了几耳朵,就感到一阵天雷滚过,把她给雷的外焦里嫩。

“为啥闹?两女争一夫呗!”

“不是有人看上了姜武,是有人看上了姜武他爹!”

“还能是谁?毛氏把田寡妇脸都快抓花了,你说还能是谁?”

简简单单的三问三答,包含的信息量却足以把人吓傻。

“我的老天爷呀!这、这……”

和季妧前后脚赶来的一个大娘已经说不出话了。

这咋做得出来的?那可是亲家公!

田寡妇到底是咋想的?就没想过自家闺女以后在婆家还咋做人?!

“她这阵子没出来闹妖,我还当她安分了,感这是偷外面的腥受了教训,转而偷起自家的腥了……”

“我看多半是田寡妇老毛病犯了,姜力是个老实正派的,不可能上钩……”

“那不见得,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老实那是因为没人勾搭,任他再正派,碰上个送上门的浪dàng)货,谁拒绝得了?”

“事没弄清楚,咱们还是先别……”

“咋没弄清楚?你还没听说吧,毛氏是在田寡妇屋子里堵住俩人的,田寡妇当时裙子都褪一半了……”

这话又引起一阵倒抽气的声音。

“那、那姜力咋样啊?”

“姜力的衣裳倒是还穿着,不过也被扒拉的不成样子了。毛氏问他是不是田寡妇勾搭的,他也不吭声,毛氏气坏了,薅住田寡妇头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田寡妇被打狠了,掉着眼泪一个劲儿往姜力后躲,姜力还拦着毛氏不让打……”

“哟!这就护上了?”

“那可不!要说他俩没一腿,谁信?!”

“这可真是……”

季妧从人群中退出来,已经晕头转向。

现在的八卦,都、都这么重口味了吗?

她这边正云里雾里,就看到张翠翠费劲扒拉的从姜家门口一路逆行而来,脸上是和其他人如出一辙的兴奋。

刚刚季妧见人多有些犹豫,张翠翠却义无反顾的扎进人堆,凭着感人至深的八卦精神,一路左冲右突,非但冲到了姜家门口,还冲进了姜家院子。

听说她看了现场,季妧赶忙追问:“里面究竟是个什么况?那些人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513章 哇喔

张翠翠还没说话就先啐了一口。

“腌臜人办腌臜事,俩人都撕巴的不成人样了,假不了。我冲进去时毛氏占上风,把田寡妇骑在下,脱了鞋正往脸上抽呢……”

季妧嘶了一声,光听都觉得脸疼。

“那其他人什么反应?”

张翠翠哼了一声:“姜大……”

顿了一下,姜大叔也不想喊了,索直呼其名。

“我看姜力倒是想护田寡妇,但被这么多乡亲看着,拉不下来脸,就去拉毛氏。毛氏也不好糊弄,bi)着他表态,不表态就撞墙……姜力左右不是,闷头抽旱烟呢。”

看这形,十有**是真的了。

季妧突然冒出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虽然都是渣,但比起张为民,姜力多少还算有点担当,至少没把事全推到女人上。

这要是换作张为民,肯定早就溜了,即便溜不掉也会一推四五六,咬死是田寡妇勾引自己,自己是被强上的……

然而还是让人费解。

要说张为民那样的,成为田寡妇的入幕之宾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可姜力……

印象中,姜力人品不错,而且很重承诺,毛氏因为克星的传闻要跟季家退婚时,他还曾一力反对过。

只可惜他不当家,不然原主说不定早成姜家妇了。

按说他是看不上田氏母女的,这才多久,怎么走向变这么离奇了?

不过话说回来,piáo)客又不分人品,老实人的花花肠子未见得就比别人少,只不过平时藏的好而已。

别管忠厚老实还是怠惰猾,在女色面前都是一个德,跌跟头也没甚可稀奇的。

“那田呢?”

张翠翠撇了撇嘴,做了个十分不屑的表。

“毛氏带着人把田寡妇一路揪回姜家,就是让田评理的,问她是不是想母女同入一门……

田这个不要脸的,田寡妇纵然下jiàn),到底是她娘,她倒好,躲在自己屋里不肯出来,做缩头乌龟呢!

田寡妇叫的跟杀猪也似的,也不见她露头,就姜武一个在旁边干着急……”

季妧心知肚明,毛氏哪里是让田评理,分明是给田难堪,大概心里已经恨毒了田氏母女。

而田不出来,十有**是嫌丢人。

之前田寡妇被绑去村口当着全村人的面忏悔,还被砸破了头,田都没有露面,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形。

她不恨田寡妇都是好的了。

不过她还是想不明白,姜力和田寡妇,这两个怎么看都不是一路的人,究竟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张翠翠还真打听到了。

其实也不需要怎么打听,毛氏连哭带喊,香的臭的一股脑往外倒,有些事早都不是秘密了。

“那次在村口,田寡妇不是被砸破了脑袋?田不露面,田寡妇自己也不敢去叫郎中,挨到半夜烧了起来,只能去敲姜家的门……”

毛氏别说搭理,天那么冷,她连炕都懒得下。

田气田寡妇给自己丢脸,又觉得田寡妇是在装病,不但自己装听不到,也不许姜武出去。

可是让她那么一直敲下去也不是办法。

怕惊醒了四邻惹闲话,姜力只能披衣下炕。

起初他也以为田寡妇是装的,打开门才发现人都软倒在地上了,上手探了探,滚烫滚烫的。

毛氏下午刚和田吵了一出,田哭着喊肚子疼,姜武得守着他,姜力便没有去打扰小夫妻俩。

回屋想跟毛氏商量吧,结果毛氏鼾声震天,睡着了。

姜力只好一个人把田寡妇扶回她自己家,而后摸黑去请了邻村的赤脚郎中……

都说病去如抽丝,田寡妇遭受到了精神和体上的双重打击,这次病期格外漫长。

田怀相不好,自己都离不了姜武照顾,自然不可能让她去照顾病人。

毛氏平常就瞧不上田寡妇的风劲,这次勾搭张为民败露,害得姜家也跟着成了村里的笑话,她回回提起都要叫骂一阵,不是jiàn)人就是娼妇的,让她出面那是想都不用想。

但再怎么说也是亲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病死饿死不闻不问。

最后还是姜力出面,每天定时定点,连药带饭一起送过去。大都是挑没人的时候,搁下就走,从来都不多待,毛氏也就没多想。

在她看来,自家男人是绝无可能看上一个狐狸的。

直到她发觉,姜力去送饭的时间越来越长……

“毛氏也真是……还有把男人亲自往外推的。田寡妇更没得说,闺女的公公都勾搭,这是打定主意不做母女做仇人了呀!”

季妧想了想,问:“田寡妇就没辩护几句?”

张翠翠嗤笑:“她辩护啥,就她往姜力后躲的那个劲,生怕别人不知道呢!”

季妧若有所思。

和姜力勾搭到一起还能说是一时难以自控,被抓住甚至闹到女儿面前还毫无悔意,那只能说明,她当真不在乎田的立场和处境了。

莫非是被田之前的表现凉透了心?

想想也难怪。

田寡妇虽自私了些,往里却没少为田盘算。可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田却只忙着撇清自己,非但无视她的求助,就连养病的子也不曾面,想不寒心也难吧。

心一寒,也就百无忌了。

张翠翠还在继续。

“而且我觉得,田寡妇这回动真格了——她看姜力的眼神不一样。就……哎呀,反正就是不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吧?”

季妧懂了。

敢这次不是**,而是上升到心灵了。

姜力深夜送她回家,替她找郎中,之后又是送药又是送饭,给了她帮助,还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

田寡妇以往勾搭到的都是些油嘴滑舌偷鸡摸狗之辈,这次面对的却是个老实可靠的男人,尤其还是在她最低谷、最脆弱的时候。

一来二去,被俘获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如果真是这样,姜家麻烦大了。

一般的小三不可怕,就怕真型小三,悔家拆户,威力堪比炸弹。

闹看完了,季妧和张翠翠也就散了。

回到家,关山刚把昨天中午剩的饭好。

季妧洗好手,吃得心不在焉。

关山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心知不是什么正经事,并不多问。

季妧又不能当着大宝的面说。

托腮半晌,感慨了一句:“最疯还是夕阳红啊!”

她以为也就这样了,谁知这仅仅是个开始。

刚吃过饭没多久,张翠翠就跑了来,扶着门框大喘气道:“田小产了!”

季妧一时没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气流产了?”

田怀了也该四个月了,按说应该稳了,不至于这么轻易就……

张翠翠直摆手:“不是气的,是毛氏和田寡妇厮打,撞、撞的……”

“她不是躲在屋里没出来吗?”

“咱们走后听说又闹大了,姜武死活拦不住,恼上了田,一脚踹开房门把她拽了出来,让她管好自己亲娘。

田哭哭啼啼了一通,没人理,她脸上挂不住,便冲田寡妇发火,让她滚,别再给自己丢脸。

田寡妇不但没滚,还说母女俩今后各活各的,谁也别指望谁,谁也别怨谁。

毛氏一听田寡妇是打定主意跟自己抢男人了,冲进灶房拿了把菜刀出来,追着田寡妇一通乱砍。

大家怕被砍到,都躲得远远的,最后还是姜力硬把菜刀夺了下来。

毛氏不甘心呀,憋足了劲撞向田寡妇,田寡妇往后倒的时候正好撞上了田……”

季妧愣愣听完,“哇喔”了一声。

亲娘勾引了自家公公,田在毛氏和姜武面前再也别想抬得起头。

若是没有小产还好,如今唯一的筹码也没了,以后她在姜家的子只怕……

季妧还不至于幸灾乐祸,却也挤不出多少同。

她只是觉得,这新年的第一天,未免也太精彩了些。

第514章 留不得

姜家的事从闹剧直接变成了惨剧,原本只惊动半个村子,这下直接轰动了整个大丰村。

往姜家去的人一拨接一拨,有出于同的,也有纯粹看闹的。

离得很远就能听到毛氏拖长了音的嚎哭。

大过年的,先是自家男人被抢,如今心心念念的孙子也没了,确实该哭。

郎中刚走,田躺在炕上,睁着眼不言不语。

姜家院子里也是一片死寂。

姜力满脸疲惫的抽着旱烟,但烟锅子里早烧干了。

姜武抱头蹲在厢房门口,看上去倒没有多伤心,只是麻木。

田寡妇斜倚着灶房的墙,瞥了眼姜力,似乎权衡了一下,终究没有进厢房关心一下田。

毛氏坐在姜家门口,拍着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所有前来围观的人诉说她的苦和恨,而诉说的唯一方式就是骂。

骂完田寡妇骂姜力,骂完姜力骂姜武,骂完姜武骂田,骂完田还回到田寡妇上。

绕一圈,最后全都归到自己命苦上去,总归是所有人都对不住她。

有人听得唏嘘不止,甚或帮她骂两声。

也有见不得她这样的。

“田寡妇是啥样的人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她那样的能教养出来什么好闺女?偏你那时候让猪油蒙了心,觉得田千好百好,死活要把季妧退掉,要跟田家结亲……

你如意了,结果你也看到了。

人季妧如今越过越好,旺夫又旺家,凡是跟着她走得近的就没有不好的。

反倒是你家,被姓田的母女俩彻底搅和散了……谁是克星还真不一定。

不过当初舍香选臭的是你,有今天你也不能光怪别人……还是想想咋处理吧。”

这话说的在在理,却又不留面,直接点破了毛氏自欺欺人的那层窗户纸,让她一时间更加悲不自胜。

她是让屎糊了眼,可也不能全怪她,要怪就怪田那个小娼妇!

用色相勾引姜武在先,又拿甜话迷惑她在后,不然姜武早把季妧娶回家了,哪能轮上她?

若是季妧做姜家儿媳妇,姜家早发达了,大宅子住着,大买卖做着,最主要她没有一个寡妇娘,也不至于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可是能咋办呢?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媳妇还能换吗?

再不然……让季妧把那个关山撵走?反正是个倒插门,哪来的回哪也不难吧。

然后她再让姜武休了田,把季妧重新娶进门。

只要季妧孝着她敬着她给她钱花,她可以不计较季妧嫁过人……

给她醒神的圆眼妇人听了这话,直翻白眼。

“朗朗白的你做啥大头梦呢?季妧现在能看上你姜家?关山再是脸不好,人一好本事,还疼媳妇,哪一点是你儿子能比的?

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儿子说不定跟你男人一样,就稀罕田家的女人呢?

让你想想咋处理,不是让你想这些有的没的。

你把田寡妇揪来家,她现在反倒赖下不走了,你再不想个辙,擎等着你儿子多个小娘吧!

到时候这个家没了你下脚的地,一大把年纪了,总不能还被休回娘家,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到时你能靠谁?你爹娘兄弟都没了,如今只剩几个侄儿,他们能收留你还是咋地?”

毛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爬起来要往院里冲:“我死也要拉那个狐狸垫背!”

几个女人一起拉住她,将她扯到旁边的僻静处。

“你男人护那么紧,你死了说不定她都活得好好的。”

毛氏骂声为之一顿,继而哭的更响亮了。

其实整件事最让她伤心的地方就在于姜力对田寡妇的维护。

她宁可姜力一直沉默,宁可姜力直接拿刀捅她,也比他不言不语却将田寡妇护的滴水不露的好。

她跟这个男人过了大半辈子了啊!为他姜家延续香火cāo)持里外,临到头就换来这样的对待!

别说毛氏了,劝她的这些人也是一万个想不通。

村里公认的老实人、好子,年轻时都没出过岔子,怎么老了老了,闹出这种事来。

难道田寡妇的魅力真就这般大?

田寡妇确实长得不错,比同龄人都显年轻,但她成里啥活不干,自然老不着她。

毛氏这人虽然长得一般,上这毛病那毛病不断,但她一心为姜家,对姜力也没二话。

可媳妇做的再好又怎样,终究不敌别人媚眼一抛。

所以在场的妇人们看着毛氏这样,无不心有戚戚焉。

替她出谋划策,也不全是出于原配间的同,还有防患于未然的心思。

以前那些就不说了,就说最近半年,先是张为民,后是姜力,谁敢保证下一个不会轮到自家男人?

这样一个祸害,决不能继续留在大丰村了。

“找里正?”毛氏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上次孟里正出面主持公道,结果就是把人拉到村口说了些场面话,那jiàn)人不还是不痛不痒?

“这次不一样,这次她勾搭的不是别人,是……咳,传出去,外村的人怎么看咱们大丰村?一粒老鼠屎坏一锅汤,咱们村的风气都让她败坏了,这次里正也不能再纵容。”

“那他要是不同意……”逐村民出村可不是小事,要去县里报备的。就孟里正那和稀泥的子,他未必愿受这个麻烦。

“谁说直接找他了,咱们先去找洪氏,把以前田寡妇故意拿帕子甩孟里正的事说给她听,故意往大了说,就不信她不急……”

洪氏出了名的母老虎,善妒的厉害,只要她把田寡妇当成了假想敌,用不到别人出头,她第一个就容不了田寡妇,届时孟里正那个软耳朵只有听从的份。

紧接着又有人给出了个主意。

“除了洪氏,还有田。亲闺女出面撵亲娘,孟里正还有啥子可犹豫的。”

“怕田不答应?她敢!这些腌臜事都是她娘干的,敢不听就让姜武休了她。”

“再说她那肚子可是田寡妇连撞带压给弄没了的,她心里这会儿指不定比你更恨田寡妇呢!”

“逐出村未免太便宜她了,不如咱们联名请愿,把她送去那什么尼姑庵,让她后半辈子天天做苦工,瞧她还浪得起来……”

毛氏就是个窝里横,一听要把阵仗闹大,就有些怂了,全不见之前把田寡妇骑在下打的气势。

“有我们陪你一起,你怕什么!你可要想好了,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家那位和她彻底断掉,不然,有田寡妇在村里在一,你就等着夜夜躺空炕吧。”

圆眼妇人话落,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的劝说。

毛氏脸上的神变来变去,最后一咬牙,下了决心。

第515章 治脸

姜家的事还在继续,然而季妧却已经没了去看现场的兴致。

撕到最后,不过是女人对女人的围剿、女人和女人的战役,仿佛谁赢了谁就可以拥有那个出轨的男人,没意思。

下半晌,又下起了雪。

开始还是稀疏一两片,慢慢就密集了起来,而且片片大如鹅毛。

三个人在东屋炕上又玩了会儿丁钩钓鱼,大概是起得早的缘故,大宝从吃过午饭就开始犯困,游戏没玩多久,就抵着季妧膝头睡着了。

季妧现在抱大宝有些费劲,勉强能抱起来,但很容易把人弄醒,所以这活儿就交给了关山。

关山把人送去西屋,回来时,后跟着甲乙丙丁几个。

季妧手点着大黄:“过分了啊,自己去幽会郎也就罢了,现在还拖家带口的去?”

大黄是会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的狗吗?显然不是。

自顾自抖了抖毛,走到屋中间的火桶旁趴下,懒懒闭上了眼。

甲乙丙丁围着炕追闹了一阵,也趴到老母亲边休息去了。

大半天不着家,回来却不见饿,显然在外面吃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

季妧怕的就是这个。

大黄还好,甲乙丙丁若是跟白狼相处久了,骨子里的野和凶会不会彻底被唤醒?

但是一直把它们关在屋里也不现实,白狼既然已经知道妻儿的位置,轻易也撵不走,除非……好歹跟大黄有一腿,也下不了这个狠手啊。

关山看出她的担忧,让她顺其自然。

“强抑本终归不是解决的办法,不如疏之导之。你的要求只是不能伤人,若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便是我无能。”

季妧摇头:“这不是能力的问题,我对你有信心,对甲乙丙丁也有些信心,但白狼……”

关山接过话:“白狼但凡露出一点苗头,断不能再留他。不过,焉知最后受影响的不是白狼?”

季妧一想,也对。

五个对一个,怎么看都是白狼被同化的可能比较大。

也罢,顺其自然吧。

季妧拍了拍炕沿:“上来坐。”

关山住的东厢没有炕,再加上现在是白天,家里随时会有人来,所以忙完家务活,两人基本都在东屋待着。

那总不能自己舒舒服服坐炕,却让他坐在冰凉凉的椅子上。

火桶他用着也局限的慌。

关山把季妧要的笔墨和书本都给她找来放在炕桌上,这才脱鞋上炕,盘腿而坐。

他多拿了一支笔,蘸墨后问季妧要抄什么。

“我答应细妹正月给她补课,打算先摘一些字出来,你帮我摘句子也行,由简至难……也不要太难,越简单越好的。”

关山点了点头,两人面对面,趴在一张炕桌上,开始分工忙活。

屋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等外面的天光一点点暗下,季妧估摸着差不多了,也就停了笔。

抬头看了眼关山的成果,赶忙喊停。

“你这摘的也太多了,细妹她现阶段……”

季妧翻了翻。

好吧,这难度,给大宝用合适,细妹她现阶段确实用不到。

笔墨撤下,关山端来两杯茶,一杯自己端着,一杯递给季妧。

季妧捧在掌心,对着腾腾的气,吹两口,抿一口,而后眯眼看向光线朦胧的窗。

“下雪其实也好的,悠闲宁静,什么也不用cāo)心……如果后半辈子就这样,似乎也不错。”

有稳定可观的收入,有临窗观雪的心,还有陪伴在侧的人。

季妧看向关山:“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关山的视线落在她脸上,颔首:“有你在,都行。”

季妧放下茶杯,探凑近他。

“真的?我在哪你就在哪,我去哪你就去哪?”

关山“嗯”了一声,深幽的眼底,有种安稳人心的力量。

季妧笑了笑,单手抚上他的侧脸,带着调戏意味的摩挲了一下。

“看在你这么好养活的份上,我可以养你一辈子。”

有大年夜的事在先,最初的尴尬业已消退,此刻又是两人私下独处,关山终于没有再避让的意思。

大掌握上她那只不老实的手,握了握。

“以后,我养你。”

季妧眼睛转了转,故意扮了个傲脸。

“那你可要加油了,我不好养的。”

关山似是笑了一下,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

“我尽力。”

停了停,又补充道:“尽全力。”

两双眼睛,一双明净慧黠,一双暗涌深藏,此刻心无旁骛的注视着彼此,许多未尽之言都在这一眼的凝视里。

也不知是谁主动缩短了距离,两人之间越拉越近。

鼻尖相触时两人都顿了一下,但是没人后退,只是同时垂下了眼睫。

终于,柔软紧贴上柔软。

季妧今天可没喝酒,所以此时无比清醒。

人一清醒吧,脸皮相对就薄。

她觉得脸有点烧的慌,下意识想往后撤,结果刚有动作,后脑勺就被关山那蒲扇似的大掌给扣住了。

季妧瞬间瞪大的眼,撞入关山幽深的眼底,瞳仁微微扩大了些。

两人之间的炕桌被撤到了一边。

季妧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只手抚着关山的脸,另一只手抓住关山的肩。

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季妧猛地推了一把。

毫无防备的关山被她推的往后倒仰了一下。

季妧也觉得自己暴力了,为了化解尴尬,随口找了个理由:“你脸太硌人了帅哥。”

她这理由还不如不说,说完关山直接黑了脸。

“那啥,我不是嫌弃你,我就是……”

季妧一拍脑门,从旁边的炕柜里拿出一包东西,搁在炕桌上,打开给他看。

“其实早想跟你说了,这是能治你脸的东西……”

关山目光微顿,难得显出些疑惑。

“看着和写字用的墨没什么不同对吧?但它不是用来书写绘画的,它是药墨,确切的说,是将药材掺入松烟墨中制成的一味古老的中药……”

以药入墨,自古有之。

最早见载于三国时期,制墨专家韦诞“参以珍珠、麝香捣细末合烟下铁臼,捣万杵”,首开贵重药物入墨之先河。

此后随着历史更迭,制墨工艺也有了长足发展。

《肘后方》载有“姜墨丸”;《千金方》中有“研浓墨点眼”治疗“飞丝入目红肿”的记载;《本草纲目》则云“墨气味辛温无毒,主治止血、生肌肤、合金疮”等。

“我右手边是寸金药墨,作外敷之用,左手边是八宝五胆药墨,用于内服。

字墨多是以油烟和松烟为原料,药墨因为是用于人体,必须完全用纯洁的松烟制成,难制也难寻。

尤其是八宝五胆药墨,它是由二十二味中药构成的强大搜毒、化毒、解毒、排毒药阵,针对人体五脏六腑,以釜底抽薪之势彻底搜毒……

最难找的就是这个,我托辛子期在南方找了许久……”

其实季妧一开始真的不确定能找到,因为在她曾经所处的那个世界,这味药面世的也比较晚。

虽然面世的晚,但因其善治顽症、防病养生、美容功效奇绝,一度与云南白药、漳洲片仔癀并称中华三大奇药之首,民间甚至有“黄金易得而药墨难求”这一说法。

后世经华夏医药大学临验证,也证实了八宝五胆药墨针对各种多年不愈皮肤口腔咽喉等顽疾,临有效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二,药中含有的熊胆、羚羊角、珍珠等成分皆具有凉血润肤消斑、防止皮肤病毁容的功效,而且无任何毒副作用。

“你脸上的这些伤是旧伤,已经结疤多时,所以治疗起来要比新伤难上很多……”

北宋时期的《圣济总录》里记载了用玉磨治疗面部瘢痕的案例。

简单来说,就是先用针将旧疤痕全部挑破,再用醋混合药泥敷在伤口处,反复换药,慢慢地脸上的墨迹就会淡化。

药墨外敷之法与之大同小异,治疗的同时,再内服八宝五胆药墨,假以时,患处即便不能恢复如初,也不会留下过于明显的疤痕。

“只是过程有些痛苦,你也要多遭一茬罪……”

屋里的光线暗了下去,以至于季妧看不太清关山的神。

良久之后,关山抬眸,只说了两个字:“无妨。”

季妧不确定道:“如果你不愿……我是说,如果你决定治脸,只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那么大可不必。你应该清楚,我那不过是玩笑之言,你即便一生如此,在我眼中也是最好的、唯一的关山。”

关山复坐起,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拥住。

“是因为你,也不止因为你。我想还你一个俊俏郎君,亦想……”

“亦想什么?”季妧追问。

本能告诉她,其实后半句才是重点。

关山眼神微闪,垂眸看她:“想刚刚未完之事。”

季妧:“……”臭流氓!

第516章 我家娘子

春尽夏来,转眼已是半年之后。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时光突飞猛进,万物肆意疯长,人与事也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七月的隋家马场,蓝天白云,绿意盎然,风吹草低之际,但见马匹成群点缀其间,如同一卷上好的风景画轴。

这也是季妧总喜欢往这来的原因。

当然,主要是因为关山老喜欢带她来。

奇怪的是,马场里的人竟然也对他这种公然带家属上班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眼眼。

季妧不得不感慨,不管是哪个时代,技术性人才都十分吃香啊。

而关山和一般性技术人才又有不同,他所得的待遇,主要归功于他所创造的价值。

这不,他刚来隋家马厂半年,隋家马场已经往军中输送了三批军马。

别说季妧觉得稀奇,就是马场里面的人也都觉得不可思议。

要知道,关北马场遍地,隋家马场连前十都排不进。以往朝军中输送战马的差事,派给隋家马场的名额总是少之又少,就这还要遭到重重盘削和限制。

若负责军马事物的吏员能公事公办倒还好,隋家有祖辈传下的驯马之术,所育之马即便不拔尖,也属优良之选。

怕只怕吏员无良,故意为难借以索贿也就罢了,甚至还有人出于私心提出良驽掺半的阴损要求。

这可是军马呀,要上战场的!

不管是出于家国大义还是怕砸了招牌,隋家马场都断然不可能同意。

不同意,那就要面临马匹被大批退回的境遇,甚至还要被屡次三番找麻烦。

当初少场主就是这样……

和军营做生意最轻松的一回,当属前年寇将军任职关北之时。

那时节相关吏员经过一批大换血,办事严苛到刻板的地步,大概也跟迫在眉睫的战事有关,军中需要大批战马,官马远远不够,寇长卿下令从关北多家马场一同选马,而入选最多的就是隋家马场。

后来寇长卿被调走,马场上下还很是担心了一阵,因为不知新来的韩老将军是何品性。

光品性好也没用,还要看治军严不严。

之前的聂老将军何尝不是一腔热血杀敌报国,只可惜年迈昏聩,对下属和亲信过于宽纵,尤其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和坏事做尽的孙子……

好在,韩老将军虽老,却并不糊涂,关北军虽不如寇长卿在时纪律严苛,但该罚时罚、该惩时惩,至少那些从各家马场收受好处的吏员都没有落到好果子吃。

然大周和北梁已经议和,短期内不可能再有战事,对马匹的需求量大大减少,这又是个新的问题。

别处的马场倒是无所谓,因为他们畜养之马本就归于民用居多。

但关北与别处不同。

关北处于大周和北梁交界处,历来便是军事重地,而马政又为一国重务,早些年,太仆寺刚成立根基还未稳时,关北百姓甚至家家都有养马的义务。

可战马不比寻常家畜,养一匹马所需的土地,拿来种田的话可以养活二十五个人,想养马,就要从人的嘴里夺粮食去给马匹,代价实在太大。

而且马户不仅要保证马的健壮,还要完成孳息之额,否则就要如数赔偿,其苦不堪。

朝廷也渐渐发现,民间一匹一匹散养出的马,品质上参差不齐,并不利于统兵作战。还是要在长山大谷,有美草、甘泉的旷野上群养,才能作为骑兵出塞长途追击之用。

于是在太仆寺的号召之下,便有了关北各个马场的兴起。

这些马场的存在,主要就是为了朝军中输送战马,因而在马匹的牧养、训练以及管理上,不但投入的财力不菲,投入的人力和精力也非寻常马场可比。

朝廷为了予以鼓励,让利颇丰,所以即便成本高昂,也有的是人趋之若鹜。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军中缺马。

一旦军中不需用马,时日短尚能撑住,若一年两年……长此以往的,这些良马也要像那些没被挑中的劣马那样流向民间。

不说损失巨大,至少投入和预期是不相符的。

正一筹莫展之际,场主请了个兼相马和驯马于一身的人回来,也就是关山了。

这期间多人少找茬、多少人不服气,暂且略过不提,总之半个月都不到,马场上下,就连那些老马师都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没多久军中就传来消息,要再次遴选战马。

场主让关山亲选,结果送去军中的战马无一匹退还。其他马场就远没有这么幸运了。

但幸运何尝不是依托于实力?关于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再加上隋老场主对其的信赖和礼遇,如今关山在隋家马场的地位愈发稳固。

马场还特意给他安排了独栋的小屋,作为他平日休憩之所。

关山用的不多,每天准时准点往家赶。

这天也是如此。

有人壮了壮胆,问他天天如此,是不是赶着回家见娘子。

不料,向来不苟言笑的关山,竟是罕见的点了头。

“我不准时回去,她会担心。”

旁人见他给了回应,说话愈发大胆起来。

“这么大的人,还怕你走丢了不成?老实交代,究竟是你家娘子担心你,还是你不放心你家娘子呀?!哈哈…哈…哈……”

这些话原是男人之间私下惯开的玩笑,可这次显然挑错了对象。

当别人都大笑的时候,对方负着手,就那样面无表情的看着你,这还如何笑的下去。

氛围突然变得不尴不尬起来,说话那人硬着头皮,正待道歉。

关山竟道:“我家娘子貌美心善,确实让人放心不下。”

众人:“……”

貌美心善……这么不谦虚的吗?

莫名有种被炫了一脸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关爷!你娘子又来接你啦!”

远远跑来一个马仆,拢着手朝这边喊。

喊罢,手还往相反的方向使劲戳点着。

关山眯了眯眼,顺着他指的方向,隐约看到一个小黑点。

虽然表情并没有明显变化,但给人的感觉已经变了。

如冰初化,如夜将明,平时的凛凛之风不复,幽深难测的眼底似乎终于照见了光影。

关山一个呼哨唤来疾风,翻身上马,转瞬消失在眼前。

其他人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反应。

“这、这……至于吗?”

“他和他家娘子成亲也挺久了吧,怎得还这般黏糊?”

一个头发花白的马师摇头感叹:“年轻人啊……”

第517章 太可笑了

季妧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

如今季氏味业有李式坐镇,还有业务熟练的老员工张翠翠和小舟,又额外招了两个伙计,基本不怎么需要她出面。

前阵子她忙作坊的事,连邺阳都很少来,也跟关山说过让他不必日日往家跑。

从马场到大丰村距离不近,再加上这边给他备的也有房子,实在没必要这样往返奔波。

就算马场住不惯,也可以下工之后去邺阳店里住。

偏他不肯,每天不管多晚都会回去。

还是隋老场主贴心,把他下工的时间提前了大半个时辰。

唉,这样的老板哪里去找,季妧面对自家伙计时都觉得有点羞愧了。

尤其每次他来,马场里边的人态度都格外热情,照顾的也甚是周到。

就好比今天,她来的早,不想打扰关山工作,就径直去了他那间与众不同的员工宿舍。

之所以说与众不同,是因为马场其他人都是十好几个挤一间大通铺,就算是高级别的驯马师与相马师也是两人一间。

唯有关山,独门独院,而且选址也格外的讲究,四周的风景不要太好。

钥匙她是有的,所以直接进了院子,没打算惊动他人。

结果不一会儿,就有人端着刚整治好的饭菜酒水以及应季瓜果送了过来。

每次都是这样。

季妧从最初的再三推拒,到如今也算习以为常了。

不过她确实是不饿,倒是颠簸了一路有点困,所以吃了个酥瓜便倒木架子床上小眯了片刻。

等睁开眼,透过木格窗,发现外面光线柔和了不少,赶紧洗了把脸,出了院子。

夕阳西下,天光终于没那么刺眼,空气也少了几分燥热。

傍晚的风迎面吹拂着,甚至还有那么点小惬意。

半路找了个马仆问了下关山的位置,还特意交代他无需前去通知。

马仆嘴里应着是,结果刚调过头就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果然,没多久就听见了马蹄声。

季妧定在原地,举起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逆着光看向声音来处。

看着看着,扬起的唇角忽然僵住。

荡起的烟尘,夕阳的余晖,朝她驰来的一人一马……

不知为何,这一幕竟有些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

不,这种感觉过于真切,她应是真的见过。

在哪里呢……

马蹄声由疾至缓,终于哒哒到了近前。

头一次,季妧的视线不是率先落在关山脸上,而是顺着疾风的前肢下移。

纯黑油亮的骏马、浑身无一缕杂色,四蹄却如踏雪……

视线缓缓上移,下意识停在马腹处。

隐隐看到马背上端坐着的男人身形高大,腰佩长剑,脚蹬皮靴,着玄色盔甲……

这时,一道略显冷峻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为何不早让人通知我?”

暑热未散,季妧却突然打了个激灵。

她猛然回神,才发现哪里有什么长剑和盔甲,分明是一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的石青色行衣。

马上的也不是别人,而是关山。

她刚刚在想什么?

她怎么会觉得……

太可笑了。

关山见她迟迟不语,翻身下马,来到近前,探了探她的额头。

“可是中了暑热?”

季妧摇了摇头,欲张嘴说话,发现嗓子有点干。

清了清嗓子才道:“我困了,在你寝舍小睡了一会儿……”

她情绪的变化又怎能瞒得过关山,怕他起疑,季妧赶忙打起精神,率先给出了解释。

“做了个不太好的梦,吓了一跳,这不,就跑出来找你来了。”

关山打量了她一会儿,见她确实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拉过她的手,果然掌心都是冷汗。

略皱了皱眉:“梦到什么了?”

季妧妖啊怪啊的胡乱敷衍了过去。

怕他穷追不舍,便使出倒打一耙的绝技。

“我怎么听到马场有人在说,你日日回家,全因为家有悍妻?是我逼你回去的吗?”

“娘子不曾逼我,全是为夫自愿。”

季妧一听他这么说话就绷不住,所以每当她开始故意找茬,关就会以这招应对。

季妧果然破功,没好气道:“那他们为何……”

“所谓流言,多是以讹传讹,这要赖在为夫身上,未免冤枉。”

“最好是这样。”季妧哼了一声,“他们还说我来是盯你梢的,我有那闲工夫?回回可都是你让我来的……”

而且为了让她来,理由简直层出不穷。

什么马场的花开了、她最喜欢的那匹马生小马崽了……

“没错,是为夫让你来的,冤枉的是娘子。”

季妧:“……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关山垂眸,笑意自眼底一闪而逝。

重新拉回她的手,两人边散步边往前走。

疾风颇为自觉的跟上。

经过这么一打岔,季妧略微恢复了常态。

关山突然出声:“我之所以带你来,是觉得你会喜欢这个地方。”

这半年来季妧过于忙碌,疲累而不自知,能有个地方给她放松玩乐也是好的。

季妧点头:“环境优美、景色宜人,不但能策马驰骋,还有帅哥可看……”

说着,转脸看向关山。

当初艰难的治疗过程还历历在目,每每想起关山遭的那些罪,季妧的心都控制不住的缩紧。

好在所受煎熬都是值得的,经过半年的恢复和后续补疗,那遍布全脸的伤疤已经消失……也不算完全消失,有一处伤的过深,恢复的不甚如意,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就在左眼角至鬓角的位置。

虽然遗憾,幸而没多大影响,就是更添了几分令人望而生畏的戾气,瞧上去挺能唬人的。

恢复了自身容貌的关山,和季妧想象中一样。

浓眉深目,鼻高唇薄,五官骏野,轮廓刚毅。

再加上身形高大、肩宽腿长——端的一副好皮囊。

还有那浑身的峥嵘之气,这让他显得格外冷心寡情,仿佛天生就是个铁石心肠之人,可是离得近了,又会忍不住为之心折。

而这些还只是呈现在表层的东西,这半年来,关山似乎还发生了一些她不知道的变化。

似乎坚定了什么,整个人彻底放开了。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像是一把开了封的利刃,带着血腥气,锐利而无可匹敌的那种。

就像刚才,光是看着他纵马迎面而来的样子,就不难想象他驰骋沙场时的悍勇铁腕。

可是这种凌人之势太重,有时又会让人有种不安之感。

虽然到了近前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仿佛站在她面前的只是关山。

但……真实的关山真是如此吗?

为何她的不真实感与日俱增。

自脸伤痊愈以来,季妧常常盯着他的脸看个不停。

只是今天,她的视线明显与往日不同。

关山正要询问,季妧忽然拉住他。

“我问你个问题。”

第518章 男人有钱就变坏

关山停下脚步,等着她的问题。

季妧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毕竟那个设想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可,万一呢?

经过年三十那晚,她和关山之间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发展,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却也算得上突飞猛进。

至少对于感情问题,两人都不再回避。拉手、亲吻……这些发乎情的行为,做起来也顺理成章。

季妧的心像是接收到某种讯号,就这样一点点安稳了下来。

这半年来,她没有再问过关山何时走,关山也没有表露出离开的意思,她以为这算是一种默认。

作为回馈也好,怎样都好,季妧也放弃了去探究关山往事的打算。

谁没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呢?只要那些秘密与自己无关,不会伤害到自己和家人,那么他不愿说就不说吧。

给他一点私人空间,等时间流逝,或淡忘,或放下,亦或能等到他主动与自己谈起的那天。

这是她所认为的最合适的处理方式。

然而,这一切有个前提,那便是关山彻底斩断过去。

可若关山真是她回忆中的那个人……那样的身份,只怕就不是他想斩断便能斩断的了。

所以当下,问题的关键——关山究竟,是,或不是。

季妧目光四转,再次落在疾风身上。

“以前没觉得,现在越看疾风,越觉得它是匹不可多得的良驹。别的优点就不说了,单看它这小白靴,我来马场这么多回,几乎没见到同款。你们军营……我是说,你当初在军中时,和疾风相似的马多吗?”

并非不想当面、直接问出口。

真那样做的话,若不是还好,若是……季妧暂时还想不出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至少,她得给彼此一些反应的时间。

问完这句,她紧紧盯着关山。

“不多。”关山回的不假思索。

季妧的心陡然提了起来。

幸而关山后面又跟了一句:“但也不少。”

季妧认真的看着他:“真的?”

关山点头:“马场里也不是没有,只是你没见到,你若是想看,我现在带你过去,在另一个草场……”

他语气极淡极稳,眼神也毫无波动。

最主要的是,他不会骗自己,碰到不想回答的,从来都是沉默了之。

他既然这么说,也就表示,疾风这类型的虽然少见,却并非独一无二。

季妧稍微稳了稳心神,背过身,面向关山,边说话边倒退着走,以玩笑的口吻道:

“我应该没跟你说过,我曾经去过军营,是去做买卖的……那次我不但成功赚了第一桶金,还见到了那个活在传闻中的寇长卿将军……”

说到这,季妧有意顿了一下。

关山眼神都没眨一下,更别说流露出丝毫紧张了,聆听的姿势和平日里听她鬼扯也没有任何不同。

季妧吁了口气,摊手。

“遗憾的是,我当时胆子小,长那么大没见过活的将军,紧张的不行,又不知军中规矩,怕胡乱看会被拖下去乱棍打死,所以全程低着头,并没看见寇长卿尊容,只能看到他的坐骑……说起来,那匹坐骑跟疾风一样,通身乌黑,四蹄雪白……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特别的缘分。”

是疾风与寇长卿坐骑相似的缘分,还是她曾与寇长卿有过半面之缘的缘分,季妧没有明说。

正等关山回应,右脚突然踩进一个低洼,身子往后趔趄,手下意识往前伸,而后抓住了关山递过来的大掌。

关山手臂几乎没有使力,便把人拽进了怀里。

季妧想推开他,却被他按在怀里动弹不得。所以她看不到,关山的神情已经沉了下来。

他低声在季妧耳边,一字一顿道:“那些缘分都不算,你的缘分在我,也只能是我,记住了?”

这话说的就有些霸道了,而且透着很明显的不悦。

季妧也发现了,只要她提到寇长卿,关山便总是如此……男人之间的较量或自尊心?

不管如何,眼下季妧对于这一点还是挺高兴的。

“自然是你喽。亏我刚还在想,疾风会不会就是我曾经见过的那匹马,而你会不会就是……”

话虽未尽,但不言自明。

为了看清关山的神情,还费劲扒拉的将人推了开。

只不过这短短的功夫,关山已经恢复如常。

他垂眸看着季妧,淡淡道:“我不是寇长卿,你怕是要失望了。”

这其实已经算得上一种正面的回答。

心口大石蓦地放下,满脸的笑大大绽开。

“那也没办法了,凑合过吧。距离产生美,偶像还是远观比较好,只有对象才适合亵玩。”

说罢,还冲他挑了挑眉。

刚还有些紧绷的气氛霎时被打破,关山觉得,与季妧相比,马场那些人自以为风流的笑话,实在是……不值一提。

出马场之前,关山带着季妧去了趟账房。

今天是发薪日。

账房的管事见到他,忙不迭把一早准备好的银袋子双手奉上。

“关爷,你点一下。”

关山并没点,接过钱袋,转身就递给了季妧。

“这个月的家用。”

“……”众人的脸那叫个精彩纷呈。

季妧咬牙,暗暗瞪了眼关山。

等俩人走后,有个新来的小年轻吞了吞口水。

“关爷就不留些私房钱?领多少交多少,平时若想干点啥……多不方便?”

这个干点啥,不见得就是见不得人的事。男人嘛,有爱嫖的有爱赌的,也有专爱吃喝的。

别管好哪一样,钱袋子要鼓准没错。若是一个铜板没有,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嗐!你刚来不久,懂什么呀?关爷也不是不想留,但每到发薪这天,她娘子都会过来,所以……你懂得。”

和他一张桌案的胖子低声说完,嘿嘿笑了一通。

“这么惨啊?可他娘子看上去也不像是那种厉害不通情理的……”

“钱管得紧不一定就是不通清理,你听没听说过男人有钱就变坏?尤其咱关爷这种人物,长的又俊,又有能力,可不得看紧点?”

小年轻挠了挠头,觉得是有那么点道理。

不过“男人有钱就变坏”,他还真没听说过。

“是谁说的?”

“关爷说的呗!”

小年轻:“……”

“不过话说回来,我要能娶个那么漂亮的小娘子,我也愿意全部上交……”

胖子肉嘟嘟的手拖着肉嘟嘟的下巴,九十度角转首,透过大开的窗户,看着夕阳下并肩前行的两人,幽幽叹了口气。

第519章 惊闻

账房管事的走过来,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勺。

“就你那点工钱,连人零头都不够,做梦呢!”

胖子揉着脑袋嘟囔:“想想还不成……”

账房管事没再理他,踱步看向门外。

要说这关爷,那是着实古怪,明明日子过的这样紧巴,还回回都把场主给他的赏银给推了,每个月只领固定的薪酬,还落不到自己口袋,何必呢?

季妧也在和关山争论这个问题。

“为何每次发薪都要让我过来?”

难怪昨晚一直让她来马场一趟,也怪她忙糊涂了,把前几个月的糗状给抛在了脑后。

关山一本正经道:“交家用给娘子,理所应当。”

关山的薪酬是每月十两,作为一个相马师,这是极高的待遇了。

季妧最初也不明白隋老场主何以如此大方,直到后来关山用行动证实了他确实值这个价,甚至要远远超过。

而自打他第一次领到薪酬起,便开始把“家用”二字长挂嘴边。

“是理所应当,可……”季妧噎了一下,“回家再给我不也一样?你看他们那眼神,肯定把我当把家虎了。”

关山低笑了一声,在季妧的横眉怒目中,又收敛了笑意。

“家有一虎坐镇,未尝不是好事,也免得他们总喊我去什么酒楼画阁。”

季妧瞬间柳眉倒竖:“他们喊你逛青楼?”

关山倒也坦白:“起初是这样,不过后来得知我无银傍身,又有貌美如花持家甚严的娘子,便再没人找过。”

季妧哼了一声。

其实也不意外,马场是个男人扎堆的地方,男人和男人在一起能聊些什么?不管聊什么,总绕不过女人去。

好在关山不怎么与人往来,没有太多近墨者黑的忧虑。

何况,对于自己选的的男人,她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且不说关山不是那种人,即便有一天证实是她走了眼,大不了一拍两散,这一点她也明确跟关山说过。

“本来还想这个月多给你些零用,现在看来,没、必、要。”

穿在家里,吃在马场,他平日又不喜应酬,确实很少有用到钱的地方。

尽管如此,季妧每月仍会把薪酬的一半给他做零用,虽然每每是给多少剩多少

但这个月,哼哼,没了。

关山也不替自己辩驳,反倒从善如流的点头。

“听娘子的。”

季妧斜眼瞅他:“只能赚,不能花,不委屈啊?”

关山却道:“钱赚来就是给娘子花的。”

事实上,他喜欢,并且享受,像个普通男人那样,每天按时上下工,挣了钱全部交给家里,养活妻儿老小的感觉。

季妧的相公——这个身份让他踏实而有成就感。

如今,他也开始变得和马场众人一样,每月都盼着发薪这天。其实主要是想看季妧盘腿坐在炕上,笑眯眯数银子的样子。

即便十两于她而言已经不算什么。

“算你上道。”

关山态度太好,季妧想借题发挥都找不到由头。

不过她心里高兴,便决定放他一马。

出了马场,关山一把将季妧抱起放在疾风背上,自己紧跟着翻身坐于她身后。

将人揽在怀里,单手控住缰绳,另一只手臂扣在她腰身,无需吩咐,疾风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季妧靠坐在关山怀里,任傍晚的风吹拂过面颊,这是她最喜欢的时候。

只不过也有一点不好。

夏日衣裳单薄,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关山胸膛匀称结实的线条,以及肩臂的肌肉轮廓。

况且七月份的天气,两人紧贴在一起,关山本身又跟个大火炉似的,真是自找罪受。

“要不咱们再买一匹吧,疾风要跟你来马场,我偶尔要去个什么地方,总是从车马行雇也不方便……”

疾风如今成了关山的专属坐骑,家里的马车只好空置着,她今天就是从车马行直接雇了辆马车来的。

“再说我现在又不是不会骑……”

大概是经常来马场的缘故,季妧渐渐克服了对骑马的恐惧,再加上关山这个好老师,她如今的骑术虽算不上多好,但也似模似样了。

然而她的似模似样,在关山这里显然还不过关。

也就在马场、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达两圈,他才勉强放心,让她骑上单独赶路,光想都心惊肉跳。

不过实话显然是不能实说的。

“现下正值酷暑,日头毒烈,你怕晒又怕黑,不若再等等,等天气转凉,我亲自从马场挑一匹给你。”

季妧倒是把晒黑这茬给忘了。

“那就听你的,正好趁这段时间我再加紧练练,把骑术精进一下。”

关山暗暗点头。还不错,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

疾风跑得四蹄翻飞,不多久便到了邺阳城外。

关北这边民风相对粗犷,对女子的约束也相对宽松,但男女共乘一骑招摇过市,还是不太妥当的。

是以进城之前,两人改为下马步行,而且关山戴上了斗笠。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即便恢复了容貌也是如此。

走到北大街中段一家新开的茶馆前,季妧停下了脚步。

“半天没喝水,有些渴了,咱们进去叫壶凉茶?”

季妧很喜欢这家茶楼的茶点,每次都打着喝茶的名号过来吃茶点,关山心知肚明,也不拆穿她。

点了点头,将马交给小二,两人径直上了二楼。

城里还是有不少人喜欢泡茶馆的,喝喝茶,侃侃大山,一耗就能耗上半日。

眼下天气热,午前午后少有人出来,下半晌才是人多的时候。他们来的这个点略有些晚,座位已经空了一半,不过正合季妧心意。

季妧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喝着凉茶,吃着茶点,映着窗外斜阳脉脉余晖悠悠,偶尔瞥两眼对面姿容冷峻的某人,别提多自在了。

若是旁边桌的虬髯大汉能不那么聒噪就好了。

也不知什么事让他那般激动,大嗓门震的季妧脑门疼。

“要不咱们打包回去吃吧,多买两份带回去给小舟他……”

咔嚓一声!碗盏掉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季妧吓了一跳,定睛看了看,自己这桌的器具完好无损。

扭头,果然是旁边那张桌子。

“真的假的,那寇将军真要成婚了?”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对着虬髯大汉急急问道——刚刚被惊掉茶盏的就是他。

老实说,季妧也被他这话惊的不轻。

寇将军要成婚了?

哪个寇将军,寇长卿?

季妧下意识看向关山。

关山神色莫辨,只握着茶盏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

第520章 他不配

“这还能有假?”

虬髯大汉端起面前凉茶一饮而尽,搁下茶碗道:“我们商行刚从京城押货回来,走时满京城都在议论!我便是聋子,也断无可能听错!”

书生也顾不得跟他计较聋子听到听不到的问题,紧跟着问:“他要娶谁?可是郑国公家的千金?”

虬髯大汉奇道:“你如何知晓?”

从京城回来那天圣旨刚下,商队昨日才到的邺阳,按说不该有比他们更早得到消息的,便是传信也没这么快。

书生浑身无力的跌坐回原位。

“去岁乡试过后,怕被风月淹留,我年前便进京赴考,所以在京中过的年,元宵那晚,大相国寺办灯会,无意间见过郑家小姐一面……”

虬髯大汉不信:“京中那些大家千金,哪个不是藏于深闺,便是出行也车马成群仆从环绕,怎么就恁巧让你见着了?该不是你做了什么偷香窃玉之事……”

“这可不敢胡说,毁人清誉!”

书生涨红了脸,但不似生气,反倒有点说不清的意思。

季妧皱了皱眉,对这人心生反感。

嘴里说着不要毁人清誉,可他这番扭捏作态,反倒会引人歪想。

果然,虬髯大汉和旁桌之人就开始催他详说过程。

书生以书挡脸,先是不肯明言,实再推脱不过,才吞吞吐吐说了几句。

“……郑小姐的马车经过之时,人群被挡开,我无意旁观,正要离去,不巧郑小姐下车时帕子不慎滑落,被风扬到了我这边,我伸手抓住,递还……”

“你亲手还给了郑小姐?”

书生摇头:“你刚也说了,大家小姐出行都是车马成群仆从环绕,何况国公府小姐……是郑小姐的贴身丫鬟来取的。”

丫鬟狠狠瞪了他一眼,拿着帕子回到郑小姐身边。

郑小姐黛眉轻蹙,并没有接帕子,只挥了挥手。

接着便见那丫鬟兴高采烈的福了福身,似乎是谢小姐赏,然后便把那方帕子塞进了自己袖口。

但这一段,书生隐去没说。

他并不觉得郑小姐那个冷脸颦眉的动作是嫌弃,一心认为她是受规矩所缚,才会压抑本心,不敢要他摸过的东西。

有人就问了:“那郑小姐长什么样呀?你们说上话没有?”

书生脸更红了。

“郑小姐其人,名嫒美姝,自是瑰姿艳逸,美不胜收。遗憾的是,未有机会说上话……”

他像是为了证实什么,紧忙又道:“不、不过郑小姐转身前,看、看了我一眼……”

这话可就大有意味了。

话落也确实引起了一片起哄声。

虬髯大汉跟着商行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照这么看,你和那郑小姐倒合该是一对,想想看,那么多人去赏灯,手帕怎地哪都不飞,偏飞到你怀里?命定的缘分不是?”

也不知书生是真没听出话里的揶揄取笑之意,还是当真这么认为。

他非但没有否认,还跌脚长叹,一副惋惜至极的模样。

“郑小姐那样的美人,却被错配给那……可惜了!”

虬髯大汉嘿了一声,没料到他还真敢认。

“这话就不对了,美人配给英雄,可不正好?”

书生面露轻视:“那寇长卿以前还勉强算个英雄,如今还算哪门子英雄?不过是过街老鼠一只,人人皆可唾骂……”

“嗐!那都是咱小地方的看法,京中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繁华之地,每天都有数不尽的大事小情发生,现在谁还记得议和之事?寇长卿回京后,不但没有受到惩处,反而更得圣心,这两年胜眷隆着呢!”

书生愈发不屑:“胜眷隆盛又如何,郑小姐定是不愿意的,不然去年便可完婚,何必拖到今年?”

“听京中人说他回京时身负重伤,去岁一直在养伤中,甚少露面,婚事拖延也属正常。

再者,那郑小姐既是国公之女,还有个当贵妃的姐姐,她若不愿嫁,谁还能逼迫她不成?”

“皇上就能!不然何须下诏书命他们完婚?”

“这你就不懂了,这就是个流程,也是皇家给的体面,他俩当初就是圣旨赐的婚。”

书生梗着脖子道:“你不过也是道听途说罢了,连郑小姐的面都没见过。我和郑小姐虽只一面之缘,却知她甚深,她心性高洁、目下无尘,断然看不上寇长卿之辈,他不配!”

他言语之间总显得自己多了解郑小姐似的,有人就瞧不上他这个劲。

“说两句缘分你还真信了?人堂堂国公之女,不配将军,难不成还配你?郑小姐若是看不上寇长卿,更不可能看上你!”

书生一拍桌案:“不要小瞧人,待我蟾宫折桂……”

待他考取状元之日,郑小姐必然会对他青眼有加。

只可惜罗敷将嫁、缘浅情深,叹只叹造化弄人。

虬髯大汉粗着嗓门打断了他的自怨自怜。

“你今年可是第二回落榜了,下次科考还要等上三年,婚期就在九月,你等得,人家小姐可等不得。

听说今科的状元郎和你住在同一会馆,你也该跟人家学学,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安心读书是正经。”

落第之事被提起,书生的脸乍青乍白。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贪图方便住进会馆。哪怕多花点钱找间客栈住,总好过和那姓宋的比邻而居。

偏偏老天无眼,让那姓宋的成了状元,而他榜上无名,还要频频被人拿来对比。

“我今年只是时运不济,下次定然一举夺魁……那姓宋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在京备考期间,风流韵事不比别个少。我谨遵礼法,对郑小姐不曾有半分逾矩,那姓宋的却勾的人家小姐芳心暗许,都把东西送到了会馆……”

“不会吧?郑小姐瞧上了状元公?”

“郑小姐如何会看上他?是礼部尚书的千金……”

“看上也没用呀,我记得状元公已经成家……”

“成家又如何?休妻有何难?一个是学政之女,一个是礼部尚书千金,傻子都知道如何选。”

嫉妒之言,虬髯大汉并未当真。

“甭管如何,人考了状元,跃了龙门,你就莫说酸话了。”

书生一再被驳斥,愈加羞恼。

“休要辱人!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只要我努力,不愁没有光明未来。但寇长卿就不同了,无耻小人,贪生怕死、阿谀媚上之辈,就该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

季妧一直提醒自己平心静气,听到此处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案站了起来。

“当众谈论女色,背后嚼人是非,到底谁是小人?”

书生待要发火,一扭头,见是个冷面小娘子。

面赛芙蓉,耀如春华,竟是不输那郑家小姐。

心头一荡,重话就有点说不出口了。

第521章 你不配

书生心头一荡,并未看到对面带斗笠的男人忽然沉下的双眼,放柔了声音道:

“小娘子有所不知,我说的都是事实……”

季妧哂笑:“什么事实?大庭广众谈论人家未出阁的姑娘、引人遐想污人名节,还辱骂于国于民有功的马上将军,极尽污蔑之能事,是这些事实?”

书生没想到,如此花容月貌的小娘子,说话竟是直刮人脸皮。

刚升起的一丝好感,霎时间不翼而飞。

哼!便是貌美又如何,空有其表罢了,小地方出身,连郑小姐一根手指都比不了。

这么一想,口气便硬了起来。

“难道不是?若不是他,关北军早打赢了,何至于签那劳什子合约,护国不成,辱国至甚,他寇长卿就是千古罪人!”

关山手中的茶盏终于放到了桌面上。

手刚一松开,就听轻微一声细响,杯身龟裂如蛛网,却没有完全裂开。

他沉下嘴角,盯着茶水顺着缝隙缓缓渗出,眼底阴霾渐起。

与人对峙的季妧并没有注意到。

“寇长卿南征北战十数年,赫赫功绩不是你红口白牙便能抵消的。议和之事,是非曲直,说给你听,你这种无脑之人也不会理解。你只需记着,有些人一日为英雄,终生为英雄,便是有过也不掩其泼天之功。而有的人,从出生便注定了是不可雕的朽木、扶不上墙的烂泥。”

“你说谁是朽木烂泥?”

郁火邪火早就积了一肚子,对着群爷们他不敢动粗,对着个女人他岂能再忍。

话落上前一步,直接扬起了手。

结果还没近季妧的身,就觉眼前一黑,紧跟着手腕被擒。

一阵剧痛传来,书生惨叫出声。

缓过劲才发现,那戴斗笠的男人不知何时竟到了近前,明明只用了一只手,他却有种腕骨都要粉碎的感觉。

这可是右手啊!若是废了,他这辈子就彻底无望了。

书生赶忙朝身后呼救。

虬髯大汉起了身,却并没有上前。

他拳脚功夫不错,但正因如此,能清楚感知到自己压根就不是对方的对手。

何况这书生连女人都打,实在是没品至极,也不值得他出手。

虬髯大汉都束手旁观,其他看客就更不可能出头了。

书生见状,顿时怂了下来,对着关山一阵哀求。

“这位侠士,饶我饶命、小生知、知错了……”

“念你还要科举,我不断你手臂。”

关山冷声说完,一脚踹上书生膝盖。

书上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季妧面前。

“你该跟我娘子赔罪。”

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今当众给个女人下跪,比直接打脸都更让人屈辱。

然书生哪还管这些。

“小娘子,你行行好,让他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涕泪横流,全无半点读书人的风骨。

季妧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本书,是书生刚刚欲要打她时掉落的。

随手翻了翻,果不其然,虽然包着四书五经的壳,内里却另有乾坤。

“狐山志异,恕我孤陋寡闻,这是圣贤书?”

听她报出书名,书生也不惨叫了,赶忙把头扭到一边。

围观者却是一阵哄笑。

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以为季妧当真不知,还好心给她解说。

“小娘子有所不知,这哪里是什么圣贤书,不过是闲书一本,里面讲得都是些神仙眷侣山精鬼怪……还有许多不正经的东西。”

但凡是个男人,都懂他话中深意。

“难怪回回落第,敢情读的是这种书!”

“看到了没,外面还用东西给包住了……”

“就他这样的,八百年也考不上状元。”

季妧在嘈杂声中,插嘴作好奇状。

“某书生久考不中,某日突然好运天降,撞进山精野魅的洞府,一响贪欢之后灵智大开,跟着连中三元、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又或者,赶考路上,夜宿荒庙,有狐妖幻化而成的妙龄女子上门,不仅自荐枕席,还管他吃住,自此夜夜春风暗渡,科场上还力挫群雄笑傲金殿

再或者,穷困书生,才华横溢,偶的富家千金垂青,眉来眼去之后,生米煮成熟饭,女家不但将女儿嫁予他,还以丰厚妆奁甚或高官厚禄相赠……

讲的可是这种?”

她貌似只是陈述故事,但旁人听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书里面的书生要都是这样,未免太不要脸了……

中年文士也有些尴尬:“确实如此。”

季妧拖长了音,哦了一声,看向面红耳赤的书生。

“我还当你狂言悖语为着什么,原是看这种书看坏了脑子。”

她随手翻了几页,跟她所料相差无几。

无外乎家徒四壁郁郁不得志的文弱书生,除了一肚子文采,其他一无所有,但自从遇到某狐仙某精怪某千金之后,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仅睡得佳人,佳人还上赶着。

至于什么金钱名望、高官厚禄,全都是眨眨眼的事。

人生若此,夫复何求啊。

“别误会,我倒也不是说这种书不好。书或许是好书,但要分什么人读。

善读之人,能从中学会端正做人、得道多助、天理循环、因果报应的道理。

而不善读之人,则只学会了意淫富家小姐,寄希望于奇迹和偶然,成天幻想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然那些狐鬼精怪眼又不瞎,她们即便喜欢倒贴,也是有挑捡的。

你仔细想想,书里那些主人翁,要么长得俊、要么有才华,再不然就是善良,至不济也得占个憨厚朴实。

而你除了文弱,还有什么?那些千金小姐图你什么?

图你一贫如洗,图你脑中空空,还是图你胆肥人怂?”

话音方落,喷笑四起。

众人觉得这番话十分在理的同时,又感慨这小娘子果然伶牙俐齿,不好惹,不好惹。

唯有季妧面无表情。

她本不想伤人颜面,怪只怪眼前这人不应污蔑他不该污蔑之人。

季妧示意关山松手,而后把书扔还给他。

“以后别再提寇将军,你不配。没事儿多读读书,书里什么都有。”

书生简直想挖个地缝钻进去,右手刚得自由,立即掩面奔逃。

虬髯大汉哈哈大笑,在他身后吼了一嗓子。

“听小娘子的话,好好读书!记得要读圣贤书!”

季妧出了口恶气,也懒得管旁人怎么议论,侧首看向关山。

“咱们走吧。”

关山颔首,两人相携下楼,结账后径自离开。

他们前脚刚走,角落处一个将这场闹剧从头看到尾的锦衣公子紧跟着下楼。

小二见状,忙迎上前:“这位公子,您还没……”

锦衣公子手摇折扇,头也没回,直接抛了一锭银子过去。

小二正想问有没有碎银,一抬头,哪里还有那人身影。

如此阔绰的客人,当真少见!

小二欣喜之余,又有些懊恼。

这位公子刚来店里时,跟他打听了不少季氏味业的事。他刚刚应该告诉人家,头先离开的两位就是季氏味业的女东家和她相公。

不过看他们前后脚离开……没准那位公子已经认出来了呢?

他还是别多事了。

第522章 他会

从茶楼出来,牵上疾风,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季妧仍有些气鼓鼓的。

关山突然开口:“何至于如此生气?”

季妧侧首:“你不气?”

他曾经的身份和职业,听了这种话应该更加难受和愤怒才对。

谁知关山却以极平淡的口吻道:“他说的本也是事实。”

“你……”季妧顿了顿,斟酌用词。

“我以为你在军中,应该会了解到一些我们寻常老百姓所不知道的内情……

整件事的关键,其实根本不在寇长卿,即便寇长卿不同意议和,朝廷一道圣旨把他撤掉,再换别的人上去,又有多难呢?

而且我通过可靠渠道得知,寇长卿当时的健康状况堪忧,虽不至重病垂危,身上有伤却是真的。外忧内患、局势已定的情况下,光凭他一个,很难去扭转……

有人还告诉我,他可能得了战后心理综合症,你可以理解成创伤后压力综合症,所以精神上似乎不太好……”

“……”

关山绷着脸:“你所谓的可靠渠道,还有告诉你……精神有问题的,是不是你那个兄长贞吉利。”

“你也认识他?”

季妧随即一想,贞吉利是军医,关山认识他并不奇怪。

“不过你别被他骗了,我俩才不是什么兄妹,顶多只能算便宜兄妹。”

关山一锤定音:“你别信他,他的话多不靠谱。”

“那倒是真的。”

贞吉利可真够失败的,感觉是个人都知道他不靠谱。

“就算寇长卿没有战后创伤导致的精神问题,那他有伤总是真的吧?这可是贞吉利亲眼所见亲手医治的……

反正我是觉得,他没有对不起天下人,天下人也没有资格指责他。这事不该让他背锅,至少不该是一人之过。”

关山垂眼,沉默了一阵,道:“那又如何。”

季妧怔然。

是啊,即便他们相信寇长卿的不得已,那又如何呢?什么也改变不了。

寇长卿离开关北后,再未返回辽东,这两年一直留在京城,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虬髯大汉口中的圣眷正隆,其实是拿兵权换来的。

不然别说圣眷了,能不能保住命都难说。

如此骁勇的一个将军,就这样被迫解了甲,真的很令人遗憾。

但有自古名将难见白头的定律在先,现在这样,于寇长卿而言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戎马半生,后半辈子能安享荣华也不错。

如今他又将迎娶贵妃之妹,也算多了层保险。

“算了。”季妧叹了口气,“这些也确实不是咱们能操心的,惟愿他新婚美满,将来有娇妻稚子相伴,卸权就卸权吧,好歹能得个善终。”

关山突然握住了季妧的手。

季妧瞪大了眼看他:这可是大街上,不要矜持了?

从刚才起萦绕在心口的郁戾之气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关山看着季妧,眸底微温。

“他会。”

会什么?季妧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

关山复述道:“会新婚美满,亦会有娇妻稚子相伴。”

季妧顿时笑了。

能祝福前同事,就不算大矛盾。

不过祝福归祝福,拉她干什么?

街上人来人往的,汗黏黏不说,就快到店里了,待会儿又要被翠翠他们取笑。

季妧挣了挣,想让他松开。

关山不但不松,反而握的更紧。

季妧仰首,但见他眼底点点戏谑,明显就是在戏弄她。

“咱们也该努……”

关山话说一半,突然顿住。

借着侧脸的动作,眼神定在身后某处,眯了眯眼,神情骤然冷漠下去。

季妧顺着看过去,但见街上来往行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怎么了?有人跟踪?”

关山的目光从宜春客栈的招牌上收回,微摇了摇头。

“那赶紧的吧,天也不早了,咱们拿点东西立马回村。”

正值关门的时辰,店里没什么客人,都在忙着整理打扫。

见两人回来,新来的两个伙计赶紧招呼,李式在柜台后也点了点头。

季妧问:“翠翠和小舟怎么不在?”

叫阿旺的伙计回道:“在后院,做饭呢。”

现在就做晚饭?早了点吧。

去到后院一看,小舟烧火,翠翠掌勺,正在炒菜。

热天就这点不好,没动几下就满头满脸的汗,翠翠后背的衣裳都湿了。

季妧跟关山进了内院,关山径直进屋,季妧瞥了眼躺在院中竹椅上纳凉的老道士,走过去踢了踢椅子腿。

“不是说了让你最近避避风头,太阳还没下山就往这跑,要是被那姓权的盯上,我第一个把你卖了!”

老道士不情不愿的睁开眼。

“这两天生意不好,贫道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实在是饿得难受……”

季妧抱臂,居高临下审视他:“我给你的银子呢?还有,之前你浑水摸鱼,没少从姓权的那讹诈吧?这才几天又叫穷,老实说,你是沾上赌了还是沾上嫖了。”

老道士像被针扎了似的,一蹦三尺高,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可不要随便诬赖人,老道我虽然没有底线,但还是要脸的!”

“这话从你嘴里出来,你不觉得水土不服吗?”季妧翻了个白眼,“赶紧吃完赶紧走,最近小心着点。”

老道士的气来得快去的也快,捍卫完自己的节操,立马没骨头的躺了下去。

“你也太胆小了点,贫道当初是改装易容,现在就算站在姓权的面前,他也认不出来。”

季妧可不敢大意:“权四海最近疯了似的,找不到江南富商,就盯上了季氏味业,还是小心为上。”

元宵过后,徐来兴果然进了全聚轩为权四海做事。权四海也确实给了他足够的体面,银钱上亦没有亏待。

之所以如此大方,全因正月里徐来兴又是兄弟情又是苦肉计,百折不挠的从徐来福那套到了酱醋的酿造之法。

权四海细细询问了过程,没觉出异常,又找稍稍懂行的人验看了一下,确认法子应该无误,高兴的一连好几天都没睡着。

紧跟着又于无意间听说了季氏味业接了一宗大单的事,而且还没来得及签契书,

截胡成瘾的权四海怎肯放过?立马想方设法联系到了那个富商。

不过在联系富商之前,谨慎起见,他特意找人做了番调查。

然后发现那富商住的是全邺阳最贵的客栈,吃的是全邺阳最讲究的留仙楼,挥金如土不说,往来连个白丁都没有。

而且他派去打探的人还不小心看到了富商和本地商户交易的现场,据说光白银就好几箱。

如此雄厚的财力,立时就把权四海给镇住了,片刻也不愿再耽搁,备酒设宴将人请来,直接表明了来意。

然而富商并不愿意违背跟季氏味业的承诺,也不太信任他。

权四海好话说尽,花招使尽,各方面都分析了利弊,连带着还说了不少季妧坏话,富商就是不为所动。

最后他一咬牙一狠心,以“降价三成且不要定金”作为条件,终于打动了富商。

第523章 未回

签下契书后,富商还要回趟江南,留下地址后,约定六月份会派人来验收。

单量太大,时间又紧,权四海只能继续往里砸钱。

买场地、建作坊、整车整车的原料购入,大规模招人、没日没夜的赶工、大批量的生产……

他没心情计较钱多钱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要比季氏味业快,同时务必瞒住那边,以免打草惊蛇。

没错,他就是要让季妧蒙在鼓里。

季氏味业开店不久,虽然生意蒸蒸日上,但底子还很薄,经不起折腾。这么大的订单,全聚轩都有点吃不消,更何况是他们?怎么说也得砸进去大半个身家。

等货酿出来,却没了销路,短时间内散卖不完,资金又无法周转……季氏味业除了倒闭,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届时他的酱醋作坊取而代之,离全聚轩一家独大的日子还远吗?

今后全城的酒楼饭馆都要从他这进货,那价高价低、给优给劣,还不都是他说了算?

或者他干脆摆明规矩——想买酱醋,就要奉上各家菜谱。

不愿意?那就去用外地贩来、昂贵且劣质的酱醋好了。

光想想都要从梦里笑醒。

几个月后,到了交货日期,权四海一日三次往码头跑,可就是不见富商踪影。

一天天过去,权四海的心越来越沉。

他悄悄观察了一下季氏味业,发现他们店同样愁云惨淡,也在想方设法的找富商,心里稍稍平衡了些。

派人照着之前富商留下的地址,亲去南方找寻,结果那个地方根本没那号人。

权四海暴跳如雷,差点把全聚轩都给砸了。

然而砸完之后,还是得想办法。

这个时候,徐来兴出面“谏言”:酱醋耐放,短时间又不会坏,就算没有大富商,大不了他们学季氏味业开店散卖。

权四海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

为了把损失尽快补回来,全聚轩上下被当作牲口使,没几天就把一楼劈了一半出来专营酱醋。

全聚轩直接和季氏味业打起了擂台,这在邺阳城着实掀起了不小的轰动。

他们打着“同品质、低价格”的噱头,还真招揽了不少客人,那段时间季氏味业的生意也确实大幅滑落。

恨只恨聘的那些大厨过于废物,到现在只勉强破解出个五香粉,而且味儿尝着还不咋对。若是把十三香、麻辣鲜以及卤料卤味这些也研制出来,还有季氏味业什么事儿?

不过看着自家门口人潮挤挤,季氏味业却门庭冷落,权四海不免又洋洋自得起来。

然而他的得意也就只持续了半个月。

某天清早,有客人进门一通打砸,直斥他卖假货。

权四海自然不肯认账,认定是有人讹诈。

负责卖酱醋的伙计们却吞吞吐吐。

作为直接跟产品接触的人,他们早发觉不对了,每每掀开缸盖,总能闻到一股异味,只是没人敢跟权四海提,都想着卖出去就好,谁承想……

权四海不信邪,亲自尝了一下,结果差点没吐出来。

醋的酸味变成了涩味,酱油甚至隐隐散发着腐臭的气息……怎么会这样?

起初以为是天气热的缘故,那为何季氏味业一点事都没有——酿造之法是假的!

想通这一点,权四海直接喷出一口血来。

要求退货赔钱的客人越来越多,见权四海闭门不出,竟然联合起来将他告去了县衙。

全聚轩售卖问题酱醋,往小了说是不够诚信,往大了说是为商不仁。

还好目前只出现腹泻和呕吐的症状,若是出了人命,权四海脑袋都保不住。

潘嘉道直接下令封停了全聚轩下属的酱醋店,杖责了权四海二十大板后,勒令他双倍退还银钱,并负责身体出问题那批人的医药。

权四海除了照做,别无他法,不然被封的就是全聚轩。

全部照双倍赔偿,不是一笔小数目。

库存的那些酱醋臭味冲天全都倒了,作坊里正生产的那些也都不能要了,此外还有大批工人堵着门口追讨工钱……

权四海原本想掏干季氏味业的家底,万没想到最后险些被掏干的竟是全聚轩。

他的怒气需要有人承受——那个人自然就是徐来兴。

若不是中途徐来福带着衙役赶来,徐来兴能被活活打死。

输红了眼的权四海直接找去季氏味业,质问季妧,是不是她做的手脚。

那个富商是骗子无疑,可骗子图什么?除非是受人指使!

季妧也不辩解,直接伸手问他要证据。

权四海哪有证据,要是有,直接就去衙门了!

季妧先是指着一屋子库存的酱醋,告诉他自家也是苦主。

接着话锋一转,笑问:酿造之法是季氏味业的,真假与外人何干,若不是有人动了歪念,真假又能耐他何?以卑劣的手段低价截胡,上赶着给人骗,怎么还有脸怪别人?

末了又语重心长给对方灌了碗心灵鸡汤——以为坑里藏着金银珠宝,不管那个坑是不是自家的就纵身往里跳,结果被一地竹签扎成刺猬,事实证明,天意不可测,福祸乃自招,与其怨天尤人,不若烧香拜庙。

权四海败下阵来,铁青着脸离开。

至此,从大年初一便着手布下的局,终于圆满收尾。

“你那些狐朋狗友没问题吧,他们会不会……”

全聚轩受此重创,元气大伤不假,到底还有口气在。虽则权四海知道真相她也站得住理,但最好还是别给他缠上的机会。

“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蒋县丞被潘知县给办了,失了后台,你没看姓权的近来老实多了?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别说那些后起之秀,便是留仙楼也不会让他喘过这口气的。”

以慈幼局为契机,后面大概又经历了一些事,过程不得而知,只知前不久蒋县丞锒铛入狱,他那经营多年盘踞邺阳的关系网,终于被连根拔尽。

从蒋县丞倒台那天起,季妧就清楚权四海不足为虑,但穷巷之狗,掉以轻心不得。

不过老道士说的也有道理,权四海树敌太多,如今失了保护伞,说是四面楚歌也不为过。

老道士挥了挥手中的破蒲扇。

“还有啊,你说的那些狐朋狗友和老道都是‘过命’的交情,给他们百八十来个胆,他们也不敢卖了老道……对了,他们还托我转告,让你以后再有这种好事别忘了他们,价格什么的无所谓,主要是想跟你学那个什么演技……他们觉得你比他们会忽悠多了,都想在你这精进一下。”

想起刚开给那些人包装外表,并且培训“富翁”气质的日子,季妧就两眼发黑。

毫不夸张的说,她一度以为自己成了传销头子,而且还是成员特别狂热的那种。

“拉倒吧,劝他们干点正经事,少坑蒙拐骗……吃完赶紧走。”

见关山从屋里出来,季妧不再理会老道士的嘟囔。

和其他几人打过招呼后,夫妻俩赶在天黑前出了邺阳。

回到家,天已黑透多时,然而意外的是,大宝竟还没有回来。

这个时辰,村塾早该下课了。

赶忙去了趟西河沟,季明方也没回。

季妧的心悬了起来。

第525章 狼狈二人组

一句“是你啊”,让季明方心中酸涩难当。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位夫子竟还记得自己……

作为曾常年不被重视的人,这于他而言,不仅是感动,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和鼓励……

他甚至有掩面痛哭一场的冲动。

看他红了眼眶,夫子也感慨良多,还主动解开了他心中的包袱。

“入仕与否并不是读书的最终目的,只是一段你可走可不走的路……你处困境,没有自弃,反倒自强向学……如今终于有机会,当心无杂念,好好读下去……读书是好事。”

在尊师重道的古代,先生一言,可抵别人万语。

季明方来之前的满怀忐忑,就这样被夫子轻松抚平。

他既不担心年龄问题,也不担心被嘲笑的问题,什么都不担心了,那颗一心向学的心,真真正正扎下根来。

因着一份素的缘分在,加上季明方本就年长,又跟着大宝学了小半年,底子虽比不得大宝,较其他人却是强出许多,因而十分得夫子倚重。

查发课业,督促学生背诵,以及其他一些零碎琐事,总之能交给他的都交给他来负责,当然功课上对他和大宝要求的也比旁人要严格许多。

胡大成开玩笑说季明方都快成他们半个夫子了。

大家就跟着取笑。

每每这个时候,季明方也跟着笑,笑容欣悦而笃定。

村塾里,他要负责学堂上的事,下学后,他还要负责看护大宝。

虽然季妧很怕季明方觉得自己成了大宝陪读,但季明方如今已经端正了心态,根本不会多想。

而且被要求去做一件事,和发自本心的去做一件事,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季明方尊重老夫子,同样也尊重大宝这个小夫子。

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小夫子还小,陪他上下学,给他提提书包,这些在季明方看来都是应当应份之事。

尽管大宝从不许别人碰他的书包,因为那是入学前,季妧一针一线给他缝的。

有时季明方怕他累着,坚持给他背,他就把里面的书册掏出来塞给季明方,自己背着个空包。

胡大成早入学半年,他子活泛,学问未见得精进,玩伴倒是结识了不少。

不过谢寡妇叮嘱过他,一定要护好大宝,不能让他被人欺负。

学童们顽皮归顽皮,还是怕夫子的,在村塾里并不敢如何乱来,有啥矛盾也都是下学回家的路上。

胡大成顺理成章加入了季明方和大宝的小队伍,三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从来没出过问题,也很少晚归。

因为学生年龄都比较小,夫子很少拖堂,至少从没拖到天黑过。

那么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房一家还以为季明方在季妧家。

季妧和关山常常晚归,季明方送大宝回家后,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一般都是做好晚饭,两人吃完再一起做功课。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听季妧说家里没人,他们也跟着急了。

留季雪兰在家照看孩子,季连松和杨氏跟季妧夫妻俩一起去了胡家。

到了胡家才发现,胡大成早就回来了。

“他俩该是还在听夫子讲书呢吧?”

今天下学后,夫子喊住了大宝和季明方,好像要给他们讲解什么。胡大成最怕被夫子“重点关照”,就脚底抹油,先溜了。

谢寡妇兜头拍了他一巴掌。

“都这么晚了,讲给鬼听,夫子不要吃饭的?让你和大宝一起下学,你记哪去了?夫子讲学问,你就不能听听,送你是去做啥的?”

谢寡妇越说越气,就要动手去拧他耳朵。

季妧将她拦了下来。

“这事跟大成没关系,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谁也不是谁的小厮,便是我这个亲姐也没办法时刻盯着,何况是大成?大成说的没错,没准还在村塾,我们先去找找……”

三家人合一起,直奔邻村而去。

走到半途,关山突然开口:“人在前面。”

今晚是大月亮地,虽然不需要提灯照明,却也看不了多远,所见都是模糊一团。

众人将信将疑,只有季妧加快了脚步。

又往前走了一截,视线范围内终于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影。

杨氏激动万分,抖着嗓子喊了声明方。

季明方和大宝听到了,也看到了,但不知为何,两人竟是齐齐停在了原地。

但这边可没人停步,因而不一会儿双方就碰了面。

看到全须全尾的俩人,季妧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落回了原处。

杨氏几乎被吓丢了魂,忍不住上前捶打了一下儿子。

“恁老晚回来,好歹让胡大成往家捎句话,家里人都要担心死!”

季明方也没想到会惹得这般兴师动众,十分过意不去。

“都是我的不是……”

季妧的视线一直凝在垂着头的大宝上。

虽看不甚清,也能感觉到这两人有些狼狈。但旷天野地的,也不是细问的时候,只能先回去再说。

回村后,谢寡妇交代了两句便带着胡大成回家了。

季明方原该直接跟家人回西河沟的,却陪着大宝去了季妧家。

季连松与杨氏不明就里,也跟了过去。

进了堂屋,油灯刚刚点亮,杨氏就惊叫出声。

“你这是咋了明方?!谁打的你,你是不是被打了?娘就说不让你去……那些人肯定笑话你、欺负你……”

季妧被她一嗓子嚎的吓了一跳。

俯去看大宝,这一眼看的心又揪了起来。

发髻散了,衣服上到处都是泥巴印。

赶忙撸起衣袖查看,好在上没伤着,就是右脸颊被抓了一道。

再看季明方,况比大宝还要严重些,同款泥巴印就不说了,干脆还挂了个熊猫眼。

“怎么回事?”季妧沉声问。

大宝揪紧斜跨包的包带,低头,一言不发。

“还是我来说吧。”

季明方安抚住杨氏,赶在前头开口。

“今天下学夫子多留了我俩一会儿,也就一会儿,就让我们走了。刚出村塾,我想起落了东西,便让大宝在门口等着我,等我拿到东西出来,大宝却不见了……”

发现大宝不见了,季明方险些没吓死,四处喊了一圈,没人回应,以为大宝先回家了,赶紧去追。

但他拖着一条腿,想快也快不了。

不过也多亏如此,他在一条岔路口停下喘息时,在通往另一个村子去的小路上见到了大宝。

第526章 打得好

在通往另一个村子去的小路上,大宝紧拽着书包,力气大到小脸都憋的通红。而书包的另一头,在一个十几岁的小胖子手里。

这个小胖子季明方不认识,但小胖子旁边那个掉了俩门牙的瘦猴他却是认识的。

是他和大宝的同窗。

原来今天的争执竟是因为书包。

书包是季妧缝的,做工一般,但布料不错,此外她又请胡细妹在书包正面绣上了竹马刀剑,反面绣上了大宝的名字,非但如此,还有斜挎和双肩两种背法,至少在以包袱皮包书的一众同窗中,看上去很是炫酷。

瘦猴一早就看上了大宝的书包,之前就厚着脸皮要过一回,不过被胡大成给教训了一顿,之后也就消停了。

这次下学后,他怕干活就没急着回家,在村塾附近瞎晃悠,先是看到落单的大宝,又远远看见放羊归来的小胖子。

小胖子也在村塾读过一年,但脑子和心眼都不如自家弟弟,就退下换瘦猴上了。

若是瘦猴一人,还不敢动坏心思,如今自家大哥也在——

他眼睛转了转,返跑回学塾门口,趁大宝不察,一把抢过他怀里的书包,然后扭头就朝小胖子所在的位置跑去。

瘦猴以为抢到了就是自己的,然而他抢的若是别的也就罢了,他抢的偏是大宝护如命的书包,大宝怎肯罢休?

从短暂的怔愣中回过神,大宝拔腿就追,一路追到了这条小路。瘦猴还没来得及跑到小胖子跟前就被大宝追上了,紧跟着书包便被夺了回去。

瘦猴是个怂子,当即就哭了起来。

当大哥的看不得弟弟受欺负,自然要替弟弟出头。

虽说大宝这小半年一直在强健体,但对方比他大太多,力量悬殊之下,眼看书包要再次被抢,季明方追来了了。

小胖子一看来了个大人,松开书包袋子就喊弟弟跑。

瘦猴抹掉眼泪,抽噎着说那是个瘸子,不用怕。

大宝脸色一沉,把重新抢回的书包塞到季明方怀里,回头一脚踹向瘦猴,紧跟着又蹲借巧劲扫倒了小胖子。

小路旁边是个浅泥沟,兄弟俩咕噜噜滚下去,四仰八叉一番折腾,等站起来,全都成了泥猴。

瘦猴哇地一声,这下真哭了。

小胖子虽然羡慕弟弟的脑子,但他最烦弟弟这点,一有个啥事就是哭哭哭。

在家的时候,只要他一哭,爹娘就要打自己。可这是在外面,哭有啥用,得报仇呀!

小胖子吼停了瘦猴的眼泪,兄弟俩一起挖泥巴团朝岸上俩人扔。

眼瞅着一坨泥凌空飞来,季明方和大宝躲闪不及,衣裳立马被稀泥糊了一片。

季明方不想跟俩小孩计较,想拉着大宝走,谁知大宝被扔出了火气,跳下泥沟和他们互扔起来。

季明方无法,又不能眼看着大宝以一敌二落下乘,豁出面皮,放下书包也下去了。

双方一开始还是远距离作战,后来直接近互博。你来我往,泥巴乱飞,昏天暗地,忘乎所以……

“虽然我俩……也落了伤,但那小胖子和瘦猴比我们更惨,一路哭回去了……”

众人:“……”

杨氏擦了擦刚冒出的眼泪。

自家儿子和俩孩羔子打架,还打成这样,她没脸哭。

季妧缓了一下,问:“所以你们一直打到现在?”

季明方紧忙摆手:“没有没有,早就结束了,结束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

“那怎么现在才回?”

季明方看了眼大宝,似乎有些难为。

“我俩一泥,那样回来……不太好,就,就找地方晒了会儿……想等泥干了,搓掉……”

结果晒着晒着,大宝枕着书包睡着了。

季明方背不动他,只能等,等着等着自己也打起了瞌睡。

季妧听后,久久无语。

她深吸一口气,蹲下看着大宝。

“季羡,才上学半年,就学会打架了,能耐啊?”

季羡是大宝的学名,也是季妧亲自给取的。

取的是“四方有羡”的意思,也有“以羡补不足”的意思,当然,还有一层最浅白的含义——她希望大宝医生顺遂、人人称羡。

大宝抓了抓书包,闷不吭声。

季妧伸手挑起他的下巴:“就因为抢了你的书包?”

大宝沉默了一会儿,眼睫轻抬:“他还,骂人。”

季明方赶忙接过话头:“没错,骂的是我。其实瘦猴和我们早结了梁子,他经常在塾里喊我瘸子,之前就被大宝推倒过一次。”

他的语气很轻松。有了目标,有了底气,是真的已经不把这种事放在眼里了,哪怕当面被叫瘸子也无所谓。

只是没想到,瘦猴当着大宝的面这么叫的时候,大宝会动手推人。

季明方虽觉得打架不该,但还开心的。

季妧发现,季明方自打去了村塾,真是越活越年轻了,难道是跟一群小孩待久了的原因?

她沉思的这会儿,大宝偷偷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想季妧会不会罚他。

结果季妧拍了拍他的脑门:“打得好。”

嘲笑同窗还抢东西的小混蛋,该揍。

事出有因,大宝捍卫自己东西的同时,还知道维护季明方,季妧欣慰还来不及,又怎会像许多糊涂家长那样,只要孩子在学校“惹了事”,回到家不分青红皂白,劈脸就骂,上手就打。

纵容包庇孩子的行为大错特错,但这种“千错万错都是自家孩子错”的逻辑,也让人理解不能。

季明方见季妧没生气,放心了,拿上季妧给他的伤药也便回去了。

季妧送了送他们,关院门的时候,远远还能听到杨氏的絮叨。

“明方啊,你听娘一回,要不咱明天别去了,你看人家都那样骂你,你脸上咋过得去……娘心疼……咱别去了,在家学也一样……”

季妧摇了摇头。

季明方被骂了那么多年,杨氏都干看着,如今季明方不在意了,她反而上心了。

究竟是怕季明方脸上过不去,还是觉得自己脸上过不去呢?

若是后者倒还好。

只不过她这个当娘的,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无法教他们直面困境和人生,也给不了他们渴望的支持和鼓励,甚至于在他们挣扎前行时还要拖一下后腿。

她能给自己孩子的,似乎只有心疼。

可光心疼有什么用?百无一用。

摊上这么个糊涂娘,而且貌似还将糊涂一辈子,子女真的要有足够强大的心脏才行。

季雪兰早已百炼成钢,季明方……

夜风送来季明方温和却坚定的拒绝,声音不疾不徐,正如他如今中正平和的心境。

季妧笑了笑,今的季明方,也已经不是昔的季明方了。

重新回屋,关山已经烧好了水。

这么的天,其实冷水冲冲便好,但季妧坚持要冷水掺兑。

等大宝洗好澡,季妧也做好了晚饭。

一家三口凑合吃完,上了药,大宝便回屋睡了。

季妧自己洗漱好,端着一个小木托盘来到了关山房前,抬手敲了敲门。

第527章 夜谈

门刚敲响就被打开了。

关山也是刚冲完澡,脖颈间湿漉漉的,。

他有个不太好的毛病,那就是洗完澡后不太有耐心拿干帕巾擦干。

季妧见后背的衣裳有几处微湿的痕迹,就知他今天又敷衍了事了。

不过他也有个好的习惯,那就是天再,也不会像有些男人那样光着膀子或者穿个坎肩乱晃。

又或许他只是碍于自己?不然都要睡了,谁还穿这般严实。

季妧瞥了眼他胡乱系上的中衣系带,心里有数了。

搁下托盘,回问关山:“你是不是又忘记了?”

关山摇头:“太晚了。”

言下之意,太晚了,以为季妧睡了,又或者想让季妧早点睡。

“再晚也不能忘了正事。”

季妧随手打开一个精致的青瓷罐,里面装着黄黄白白的粉末。

眼神示意了一下,关山便走到她面前的椅子上大马金刀的坐下。

季妧把纱布折叠成厚厚的一块,绑在一个圆木棍上,往瓷罐里蘸了一下,拿出来后,像扑粉那样往关山脸上仔细涂抹。

“凡事最怕功亏一篑,行百里者半九十懂不懂……”

季妧托着关山下巴,一边说话一边动作。

水浒传里,宋江想去京师找门路,但他脸上被刺了金印,就等于烙下了通缉犯的标识,行动十分受限。

后来神医安道全上山之后,用一种毒药给他点了去。而后好药调治了一阵,伤好了,却留了红疤。

安道全又将良金美玉碾为细末,每涂搽于患处,不久后红斑消磨,再找不到一丝痕迹。

季妧试着从现代医学的角度分析了一下,猜测安道全十有是先用酸类物质烧去金印的颜色,然后再用具有修创美颜功用的金玉粉进行涂抹修复。

如果连烧灼留下的红斑都能去除,那……

彼时,靠药墨内外兼治了一阵,关山脸上的疤痕已经消失的七七八八。远看是这样,但其实近看的话,还是能看到好几道白痕,像棉线细细弹上去的一样,并不止左眼角到鬓角那一处。

季妧也是没办法了。

怪只怪她对这块知之甚少,古代又没有专管面部修创的医馆,某天她突然想起这个法子,就决定试试看。

就是将金玉碾成细粉而已,又没有什么毒副作用。

没有效果,也没什么损失。万一要是有效,那不就赚到了?

为此季妧还特意跑去找辛子期咨询了一下。

巧的是,辛子期也曾在一本医书上见过“美玉灭斑”的记载。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不仅建议季妧一试,就连这罐金玉粉也是他亲手挑选精磨而成。

粉末要涂得很细致,涂完还要进行揉按,需要不少时间,季妧就找些话说。

“咱们和北梁……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关山顿了顿,问:“何以见得。”

季妧撇嘴:“光你们马场就往军中输送三批军马了,正常更替的话能用的了这么多?”

“无需担心,暂时不会。只不过北梁持续近两年的内斗已经结束,新皇坐稳了皇位,和那位有猛虎将军之称的藩王世子也达成了和解……”

他没有往下说,但季妧已经领会。

内乱平息,接下来便是野心的拓展,北梁又有私毁合约的前科在,关北百姓的太平子只怕不久了。

季妧真是无力又无语。

当初寇长卿因时制宜,趁北梁王病发,挑的北梁皇子间相互猜疑,进而与在外作战的统帅也起了嫌隙。

若是计划顺利施行下去,内外夹击之下,北梁就算不四分五裂,几十年内也别想恢复元气。

只可惜被万德帝那个搅屎棍……

罢了,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她还有更重要的要问关山。

“你是不是和军中联系上了。”

就算选送军马这些完全是照章办事,但北梁内部的事,他如何会知道的这般详细?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和军中联系上了,而且还是高级别的人物。

关山没有否认,只道:“太平子暂不会结束,就算北梁卷土重来,有聂老将军在,不会有事。”

季妧心里突然有一种果然的感觉。

见了面,却毫发无损,而且关山还在为军中做事,那是不是说明逃兵一事已经翻篇了?

又或者,从始至终都不存在逃兵一说?

其实她早有这种感觉了,毕竟关山各方面都不符合一个逃兵该有的表现。

但他某些时候特意回避的行为,又难免让季妧疑虑。

还有关于戴不戴斗笠一事。

脸伤未愈之时,关山戴斗笠还可以说是怕吓到人,偶尔忘记带,也坦然自若。

但自从疤痕消失,容貌恢复,在外面他几乎再未取下过斗笠,这又是为何?

“那你……”季妧犹疑了一会儿,一咬牙问了出来,“你要回关北军中?”

回到军中,意味着冲锋陷阵,意味着浴血杀敌,同样也意味着九死一生。

季妧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自私的想法,可……

她特别不想,不想过那种提心吊胆的子。

她只希望,普普通通、顺顺遂遂、有滋有味、小打小闹的走完这一生。

不要大风大浪,不要波澜迭起,亦无需翻云覆雨。

关山自是能猜出她在想什么,直接给了她一个定心丸。

“不会,我不会回去。”

“真的?”

关山颔首:“真的。”

季妧吁了口气,随即又觉得羞愧。

人就是这样,劝别人时头头是道,只有当事发生在自己上时,才会发现那些堂而皇之的话完全没用。

家国大义和儿女长之间,顾此,总要失彼。

但她当真能用自己的私心去捆缚关山吗?

“其实,我只是那么一问,倘若烽烟再起,你想重新披甲……”季妧斟酌着,说的艰难而认真,“我……或许不会拦你。只要你平安,平安归来,就行了。”

关山注视着她,眸底似有微风刮过,带着仲夏夜独有的温度和温柔。

就这样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

季妧将沉重的心甩开,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诶?我觉着这金玉粉还有用的,瞧痕迹又淡了不少”

油灯的光不怎么亮,为了看仔细,季妧俯贴近。

“凑这么近都不怎么看……唔!”

盯着近在咫尺的脸,以及不断开阖的唇,关山双眸陡暗,不等季妧把话说完,有力的臂膀圈住她纤细的腰,将人往前一带。

季妧还没反应过来就坐到了关山腿上,干燥粗粝的掌心抚上侧颊,关山俊朗无俦的脸随之压了下来。

第528章 验伤

天干物燥,比物更躁的是人心。

夏季的夜,浴后换上的单衣,拥在一处的炙的躯,比起纠缠的欢愉,其实更多的是自我折磨。

关山接近一米九的高,宽肩劲腰,体型精悍,形利落,隔着层薄薄的衣衫,可以充分感受到布料下的肌轮廓。

不过不是那种发达到虬结的筋,反而带着沙场锤炼出来的匀称和利落。

季妧的手不知何时落在了关山结实的腰间,一点点抓紧,又一点点松开,而后缓慢向中间游走,继而向上流连。

腹部、膛、肩臂,线条格外流畅。

她所过之处,犹如星火燎原,关山一度想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却迟迟没有动作。

是不想分心,亦或者自也在贪图什么。

直到季妧的手从肩臂又返还到领口处,他才觉出不对。

中衣的带子在给季妧开门时胡乱系了一下,本就松松垮垮,随意扯几下领口就大开。

季妧的手探进去,关山陡然绷紧了呼吸。

稍稍后撤了些距离

“季、妧。”

这俩字怎么听怎么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怎么了?”

季妧反问了一句,但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子往前一倾,追逐了上去。

关山板被迫后仰,以一个极为考验腰力的姿势定住。

怕季妧再胡乱动,一手托住她的后背,一手箍住腰。

季妧丝毫没有收敛,探进去就算了,还上手摸了几把。

感觉对方已经紧绷到不行,眸光微闪,趁关山不备,一把将他肩头的中衣拉了下去。

关山觉得不能再由着她乱来了,不然今天只怕不好收场,因而飞快钳住了季妧的手腕。

季妧任由他握着,目光怔怔盯着他左肩。满眼的狡黠消失了,神一点点凝重起来。

关山左肩处有一处疤痕,根据疤痕的形状判断,应是箭伤无疑。

而贞吉利曾经说过,在屿霞原那场大战中,他们的寇将军一箭落敌方主帅的同时,自己左肩骨处也中了一箭。

季妧也不知为何,以往只要是关山说的,她都会信。

可马场那一幕对她的冲击实在有点大,以致于关山都否定了与寇长卿的关联,她心里在短暂的放下之后,还是觉得有什么梗着。

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这一路回来,她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在不停拉扯。

一方面觉得关山不会对自己撒谎——关于他不会骗自己这一点,季妧从来都深信不疑。

另一方面又觉得,这种想法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厢愿呢,毕竟关山从来没有承诺过。

哪有人能一辈子不撒谎的呢?

即便对最亲近的人,能真正做到一生坦诚无遮的又有几个。

扪心自问,季妧自己就做不到。

小到生活中随意一句问候。比如别人问她吃了吗,这种况下,即便没吃她也会说自己吃了。

大到生意上的谋阳谋。就算她始终谨守底线,不可否认的是,只要使了手段,就逃不开尔虞我诈的范畴。

更何况她本还藏着个巨大的秘密……

关山心底是不是也藏着这样一个秘密呢?

因为太过骇然,所以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她。

面对她的试探,沉默不答只会被归为默认,而自己势必会继续探究下去,所以他bi)不得已撒了个谎……

季妧的推测是这样的。

若真是这样,她虽然会有些不舒服,却也能够理解。

可……

关山当时的样子,尤其他的眼神,实在不像是撒谎。

不然的话,就太可怕了。

说明自己从没有看透过关山,说明认为他不会欺骗自己的想法真的是个笑话,说明从前和以后他想骗自己都是易如反掌。

不止是言语,包括——感。

越想越没谱。

季妧想再找一些证据,一些证明关山真的不是寇长卿的证据。

想来想去,想到了贞吉利临去京城前说过的那番话。

动手的前一刻,她犹豫过。觉得自己有些多疑,也怕关山觉得自己多疑。

而且衣服扒开以后,若是左肩好好的,什么伤都没有,那么她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可是箭已在弦,索豁出去一回。大不了她事后跟关山道歉,就说自己不该不信他。

然后就是眼前这一幕。

……为何会这样?

关山左肩竟然真的有伤……

是巧合吗?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季妧怔怔抬眼,无焦距的视线对上关山沉静的双眼。

苦夏夜,遍体生寒。

短短片刻功夫,关山双目已然恢复了清明。

他的眼神告诉季妧,他明白季妧的目的。

季妧的眼神也告诉他,她需要一个解释。

刚刚的意乱迷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四目相对间,只剩较量无声。

然而关山并没有辩解什么。

只是将一侧的系带扯开,而后将整件中衣扯下。

上半整个暴露昏黄的灯光下,暴露在季妧的眼底。

小麦色的皮肤,紧致的纹理,还有……

季妧的瞳孔一缩再缩。

盖因关山右肩处,也有一处箭伤留下的疤痕。

除此之外,他的前、腹部,甚至两臂之外,全部都是痕迹。

季妧站起,把关山拉起来,绕到他背后。

宽阔的后背上,密密麻麻,更是不计其数。

季妧粗略分辨了一下,刀枪剑戟,无一不有。

有的恢复的好,只剩一道隐约的痕迹,有的却凸出于皮之上,看上去十分可怖。

季妧不觉得可怖,她只觉得扎心。

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掌反复蹂躏,从钝疼到刺疼,最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就这样傻傻看了半晌,季妧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抚上那道几乎斜贯整个背部的刀疤。

“这是……”

“我从军第三年留下的,那时还小,经验不足……”

季妧的手指颤了颤,移到下一处。

“这处是伐羯时留下的……”

之后不需要季妧开口询问,关山一处处仔细说给她听。

从刚上战场时隔三差五的受伤,到后来习惯了枪林箭雨,受伤的次数越来越小……

他讲述的语气平淡至极,仿佛这些不值一提。

也对,上面最早的疤痕都是十多年前的了,当时便是再疼,哪怕疼到生不如死,这么多年过去,那种感觉只怕也都淡忘了。

所以他可以无关痛痒的提起。

可是季妧不能。

每知道一处伤痕的来历,她的心就不受控制的揪紧一次。

耳边听到的,是刀剑划破皮的声音,是剪矢穿透体的声音……

眼前看见的,是浑浴血的关山,是痛到极致面容扭曲的关山……

季妧重重喘了口气,感觉上同样的部位也开始隐隐作疼。

关山转过,握着她的手,来到了左肩处。

“这……”

“不用说了。”季妧蓦然开口。

第529章 代价

看到这满目纵横,季妧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忧有些多余。

战场上,那么多兵卒冲锋陷阵,刀枪本无眼,箭矢也不认人,谁规定左肩有箭伤的就一定是寇长卿呢?

关山不仅左肩有,右肩也有,上半前后加在一起,箭伤不下五处。

常人伤在同一个位置的可能很小,但军人,再逢上万箭齐发的场面,被扎成刺猬都有可能。

当然,就像左肩的伤证明不了关山是寇长卿一样,其他处的箭伤同样证明不了关山不是寇长卿。

那么反过来想一想。

关山若真是寇长卿,就说明京城那个寇长卿是假的。

然堂堂一国大将,岂是人说冒充就能冒充?

他就算瞒得住朝廷、瞒得住同僚,又怎么瞒得过家里人?

茶馆那个虬髯大汉不是也说了吗,寇长卿大婚在即。

在份名誉和权势富贵都惨遭窃夺之后,连未婚妻也要嫁给那个侵占者,正常男人哪个忍受的了?

可关山听后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应该能够说明问题了吧……

罢了,就当是她自己吓唬自己

“不要说了。”

季妧扑进关山怀里,紧紧搂住他精硕的腰。

关山没有错过她泛红的眼圈。

心底止不住的柔软,却也实打实的复杂。

他回拥住季妧,片刻之后,主动打破沉默,

“我确有事暂时不便告知于你,但马场跟你说的话,没有骗你。”

季妧贴着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应该不会骗我,但有时候你给我的感觉是……你在避重就轻……”

关山眼神微闪。

“你避重就轻,说明我问了让你为难的问题,我也有不是。”

季妧仰头,下巴磕在他膛上,仰脸看他。

“你没骗我最好,我也不会再胡乱猜测,以后你若有不便回答的,其实可以直说……”

关山凝视着她许久,以颔首作为回应。

季妧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他那些伤疤上。

给关山治伤的时候,她只看过关山手肘及膝盖以下部位,虽然那里也有伤,但痕迹很浅,并不骇人。

哪像眼前……

这一所谓的“勋章”,要从地狱逃回几次才能换来?

季妧在想事兼伤感,关山却是纯粹的煎熬。

有伤疤的地方按说不会特别敏感,可季妧的手指带着女子特有的柔软,肌肤相亲的那种触感……

刚刚心思不在,如今事解决完,注意力一集中,不免旖念丛生。

“季妧……”关山又唤了她一声,语调极低沉、极喑哑。

季妧后知后觉,赶忙松手。

这跟以往彼此都穿戴整齐的拥抱太不同了,太、太、太容易擦枪走火了。

两相悦,水到渠成,男欢女,无可厚非。又是在这么暧昧的况下,顺理成章发生点什么,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本着为自己体负责的态度,季妧觉得还是……再等等吧。

况且,关山似乎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每次亲吻到最后都是他踩刹车,倒显得季妧跟个急色鬼一样。

不过,季妧又瞥了眼关山——的上半。

没了衣料的遮挡,体的每一处都彰显出一种强悍的雄力量,疤痕的存在更加强化了这种惑。

再加上那张越品越有味道的脸……

季妧咽了下口水,眼睛艰难的从关山上移开。

“那个……我先回去了。”

连托盘也不要了,急走几步就要出门,突然被关山擒住手腕,一个使力拉回怀中。

他的手掌布满了坚硬的茧,隔着绸衫硌的季妧不舒服,可是嘴被堵着,喊不了,那就只好咬人。

关山觉不出疼似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反而又用了几分力,将季妧更紧的贴向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关山才把人松开。

“早点歇息。”

满脸忍耐之色的关山,英俊之外又带了点小幸感。

季妧还没平复的心跳眼看又有加速的迹象,赶紧走人。

回到自己屋里,还有些晕陶陶的。

唉,谁说只有女色惑人,男色也祸人不浅呐。

刚收拾好躺到炕上,隐隐听到外面有水声。

季妧转了转眼珠,窃笑便挂上了嘴角。

虽说冲凉水澡不好,但自招的也没辙。

笑过之后,侧过面向木格窗,又开始对着一地的月光发呆。

季妧知道从军不易,但直到看到关山那一新伤叠旧伤,才真正知道关山到底有多不易。

九死一生,那么艰难的拼杀而出,却因为一个人的迫害骤然跌入谷底,怎么可能不恨。

所以,即便关山不是寇长卿,季妧的忧思也没有减少多少。

因为,就算关山不是寇长卿,他的来历也不会简单到哪去。

想至此处,季妧悚然发现,不知何时候,她竟然学会了掩耳盗铃,以为不听不问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而她真正的可笑之处在于——

那些伤害了她的,不管用什么方式何种手段,她早晚都会还回去。

可她却希望关山能放弃过往——那些伴随他二十多年的荣与辱、与恨,然后努力做一个泯然于众的普通人,与她在大周最边远的角落,过一辈子她所希望的安稳子。

何其自私啊……她甚至未曾问过,这样的子是不是关山真正所想。

没错,关山是说了“有你在去哪儿都行”这种话。

但……这是不是她以之名进行的绑架呢。

换位思考一下,把关山遭遇的那些施加在她上,再让她遗忘仇恨、放弃报仇,可能吗?

季妧摇了摇头。

或许,她应该暂时放关山离开。

让他去把想做的事做完,想解决的人都解决掉,再回来与她团聚。

可万一,她再也等不来团聚那天呢?

能把关山害成当初那般境地,对手不可小觑,甚至很有可能比关山更为强大。

万一关山此去,危险比机遇大……

那季妧宁可自私一点,绑架他一辈子。

但同时她心里也清楚,一切的关键并不在于她。

这半年来关山虽没有表露离开的意思,却也未曾承诺过不离开。

季妧接收到的某种信号,说白了,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罢了。

关山不是纠结之人,若他当真能够淡忘放下,便不会有所谓的暂时不便告知于她的事。

之所以有,说明那是他心中真正放不下的。

亦或者,他需要一个跟过去彻底告别的契机。

不与过去告别,他们俩之间永远无法彻底坦诚。

但若这个契机的代价是两人的分离……

季妧闭上眼,轻而又轻的叹了口气。

第530章 作坊事

翌清晨,一家三口全都早起。

季妧今天不打算去邺阳,不需要关山接送,关山囫囵吃过,一个人去马场了。

大宝饭碗刚搁下,季妧就催他去上学。

“不是说那瘦猴最擅长装哭告状?你俩早点去,先找夫子告上一状。架要打,理也要占。”

大宝愣愣的看着季妧,有点没明白过来。

“看什么,你俩本来就占理,这么做不过是要防止瘦猴倒打一耙,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新学了知识点的大宝,慎重的点了点头,转背着他的小书包出了家门。前几个月都是季明方来家里接他,如今他自己也能去找季明方了。

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季妧照顾好家里的兔兔狗狗,锁上院门径自去了西河沟。

刚过罢年,天一放晴,三大作坊的筹建就提上了程。

西河沟这块地,若按之前规划的规模,差不多可以同时容下百味坊和卤香坊

原本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只不过计划有变。确切的说,是没想到与留仙楼的合作会那么顺利。

其实不用想都知道,这中间肯定少不了刘掌柜的说和。

不过贤二爷到底是个生意人,撇开下属面与其他不可说的原因,促使他最终下决心的,主要还是季氏味业的产品本。

这一点在刘先呈给他的账目上呈现的清清楚楚——年底一个月抵得上以往三个月,这还是在试用期,若是所有店全部用上季氏味业的调料……

巨大的利润在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正月都未出,贤二爷就与季妧签了全面合作契书,言明后续事宜由刘先跟进,跟着便离开了关北。

他的离开,也是季氏味业真正忙碌的开始。

留仙楼遍布大江南北,于季氏味业来说是一张成熟且庞大的销售网,从与其中一家分店合作,到为这张网上所有分店供货,借此契机,季氏味业一下跃升了好几级台阶。

但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压力在。

年后店铺刚开门,光邺阳本地的订单就收了一摞,此外还有临府、临县慕名而来的。

而这些加在一起,尚不足留仙楼需求量的百分之一。

可想而知,若还按照原先的规划来,肯定行不通。

季妧把负责百味坊的季雪兰、负责酱醋坊的徐来福、以及负责卤香坊的谢寡妇,聚在一起合计了一下,最终决定!把百味坊建在西河沟这边。

调料这块毕竟是季氏味业的主打,于是在请示了里正之后,在许可范围内,又往南北方向各拓展了不少。

至于卤味坊,则由西河沟移到村东,就建在季妧家往谢寡妇家去的那条路北。

那一带住的人少,而且直通谢寡妇家,谢寡妇管理起来也能省些事。

酱醋坊就比较麻烦了。

原料储存区、原料处理区、蒸煮区、制曲区、发酵区、灌装区、以及最后的成品库存区,这些暂且都抛开不谈,光一个晾晒区就需要很大的空间。

若是将未来十年生意增长趋势估算在内,两个西河沟那么大都未必够,而村里显然不具备这种地方。

最后还是季妧拍板,将酱醋坊建在了大丰村外。

村子东南正好有一大片野地,空间充足,就是距离往居庸镇去的那条大路有些远,还隔了个小山头。

这个倒不难解决,小山——移,没路——修。

不过斜对着西南坟山,这个有点难办。

虽然两地离得还很远,但在多数人眼里还是不好的,主要是怕冲撞了什么东西。

季妧就把老道士喊来,让他给堪舆一下,看看风水。

老道士似模似样,围着场地一边转悠一边念念有词,又是掐指、又是跺脚,神神叨叨来了那么一通,最后给了个“上吉”的批语。

这俩字不仅甚合季妧心意,大家伙也都放了心。

于是破土动工,不在话下。

季妧给权四海下的正好派上了用场——兴建作坊、大批招人、大肆生产,这些并不是为了骗权四海而做的假象,而是实打实的赶工。

赶工的话,除了场地,第一大要素就是人手。

三个作坊同时启动,这回光是在本村招工肯定不够,同时还要面向外村。

自从对外招工的消息放出,大丰村就没消停过,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过来面试,比赶庙会都闹。

面试的规则因岗位的不同而各异,因为这回招的是长工,总体上来说要比去年招短工时严格很多,而且外村人在筛选上还要比本村人更严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人员筛选好之后,培训之前,要先签署季妧拟定的雇佣合同。

考虑到他们大都不识字,季妧请了有威望的人当众宣读。宣读完毕,没有异议的话就加按手印。

长工们听说了雇佣协议的存在后,和季雪兰、季明方当初的反应几乎如出一辙,不过他们倒不是担心季妧被人钻空子,而是怕自己罚款或者坐牢。

什么对簿公堂、呈堂证供……想想都吓人,别钱没赚到,回头被坑了个狠的。

这时候谢寡妇站了出来。

她先解释了这个合同书只针对作坊里的事管用,主要是是为了保障大家的权益,并不是卖契。

又说了季妧的堂哥堂姐都有签,她自己也签了,外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最后灵魂发问——

虽说每个人都要接受考核后才能领工钱,考核不达标还要根据况扣工钱,但若是好好做工、争取达标、不拖后腿,哪用得着担心?

不仅不扣钱,还有奖金拿。

何况季妧也不能随意克扣,她若无缘无故胡乱扣钱,亦或拖欠薪酬不给,大家是可以拿着合同书去衙门告她的!

还有,进入作坊做工,保密难道不是应当应分的的?随便出去就跟人胡咧咧,把作坊的机密都透露出去,作坊吃了亏赔了钱,不追究你追究谁?。

这世道随去哪里,都是要立规矩的。

若是想找份安稳的工作,安分挣钱,让家里人过上好子的,根本不用担心合同书上的条条款款。

换句话说,这些条条款款都是给那些懒汉坏心眼准备的。

指望混子就能领钱,又或者打着偷学的主意来的,趁早死了心,不然肯定送他们吃牢饭!

众人一琢磨,是这个理!

自己又不是抱着干坏事的心来的,本本分分做工,怕啥子?

领不到银钱还能告东家,多好的事?虽说这个东家从不拖欠薪酬,对雇工大方是出了名的。

但……多一道保险,总不是坏事嘛。

想通了这一点,众人纷纷按了手印。

不过也有少数临阵退缩的。

不管这些人是因自知之明还是做贼心虚,对作坊来说都没什么损失,就当防患于未然了。

第531章 物流所

人手招齐之后,由各个作坊的负责人带着老员工给他们进行岗前培训,这样等作坊建成,便可直接开工。

招工一事还带来一个无心插柳的好处。

乡下人虽说平日里鸡毛蒜皮、毛病不少,但朴实是真的朴实,至少多数人是知道感恩的。

那些正式入职的雇员家属,感激季妧给了他们家人机会,纷纷自发自愿的跑到工地帮忙。

雇员需要接受培训,他们又不需要,有力气,又有闲时间,不过是顺把手的事。

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全然不知,季妧支付给他们的报酬,不及他们给季妧创造价值之万一。

季妧没法心安理得的接受,便告知负责工地管理的季连松和史勇,让他们把凡是年轻力壮的都编入施工队,按天领工钱。剩下那些没能加入施工队的,也要想法子给他们一些实惠。尽管许多人都不肯要。

有了这些人的加入,施工时间比原先缩短了至少一半,不能不说是意外之喜。

人员招齐、作坊建成,接下来就是大力投入生产环节。

这小半年来作坊产出,除了供给邺阳本地各商家,其余全部通过城外码头、借水路运往了京城。

留仙楼分店众多,这时的货运又不发达,只能送到总店,再由总店进行分派……

季妧心里琢磨着事,由远及近,先去了村外的酱醋坊。

酱醋本来就是徐来福所研制,说是心头肉也不为过,再加上年前做掌柜那段时间积累的管理经验,如今分管酱醋坊,十分得心应手。

季妧去的时候他正在晒场检查,见季妧来,赶忙迎上前叫了声东家。

季妧点了点头:“这一批预计什么时候能出?”

徐来福拿出一个册子翻开,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给她看。

“晾晒期还有半个月才能结束,送到京城,怎么也得八月底九月初了,京城那边再发往各地的话……”

季妧摆了摆手。

“这次分开发。”

徐来福确认了她的意思后,不甚赞同。

“留仙楼那么多家分店,全部分开发的话,光船钱车马钱都得不少……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好多地方托不到人去,就算找到,人家捎带的也不止咱们的货,运送日期上怕是照样会耽误。”

徐来福顾虑的都在点子上,这些也是之前季妧所担心的。

不过……

“你是说金家答应合作了?”徐来福既惊且喜,“什么时候的事他们之前不是还不肯”

邺阳城内,论贵,有万家;论富,有白家。

金家也很财大气粗,苦就苦在祖上留有“生意场上事,莫与官字挨”的遗训。

这年头,官商勾连者众,离开那两张口,确实能被少咬几口,受掣肘的地方也会增多。

也就这几年潘嘉道在任风气稍稍好点,可金家的生意又不止邺阳一处。

白家就不同了,上下串联,左右逢源,不仅府州县吃的开,还懂得把女儿嫁进权贵家贴金。

是以,金家跟白家相比总差了那么一口气,这些年一直被白家压着。

季妧找上金家求合作也不是为了拉同盟,而是另有原因。

金家商行遍布大周各地,大小府州县都有,先不管规模大小——规模大小跟季氏味业也没有关系。季妧只需要知道,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行东西周转、南北调货,这就够了。

不过她虽然风头正盛,在金家面前却是不够看的,所以登门几回都吃了闭门羹。

后来终于和金家总铺的掌柜牵上线,季妧把合作意向提出后,那边久久没给答复。

徐来福还以为黄了。

“商人嘛,只要有利可图,永远都有得谈。不过不是之前说的那种合作方式。”

“那是什么?”

谋求与金家的合作,不就是为了借他们的商行送货?

季妧笑:“参股。”

徐来福瞪大了眼。

之前金家连合作都不肯,现在竟然肯让季妧参股?!

不是他不相信季妧的能力,而是……不管从哪方面来看,目前两家的实力都不对等。

金家商行有季氏味业想要合作的原因,季氏味业可没有金家商行必须合作的理由。

这种白白割肉给对方送钱的行为,金家主事人是傻的吗?

“谁说是他们给我送钱?反了,我还要给他们送钱。”

徐来福愈发听不明白。

季妧详细解释了一番。

“金家商行是块大肥肉,他们自家人都不一定能占股,又怎肯让我这个外人掺上一脚。让我们的货搭他们的顺风车,方便的也是我们,他们又捞不到好处,那点车马费还进不了人家眼里。不过……在合作之外,我还提了个货达天下的概念,当时你也在场,还有没有印象?”

徐来福迟疑着点了点头:“就类似镖局的那个?组个团队,再在大周各地设上分部,然后专门给人家送货……”

“镖局只接奇珍异宝、贵重货物,我说的那个物流公……不对,是货流所。货流所不同,除易腐易烂之类的东西,什么都能接。镖局一次只走一单货,货流所在能力范围内单量不限,也不似驿站只能传递信件公文,目标是客源四方货达五湖……夸张了点,但就那么个意思,你知道就行。”

季妧咳了一声,继续往下。

“金管家自己考虑后,觉得可行,往上请示,金家那边也批准了。最终敲定的方案是,他们拨人拨款,我也出一部分资金,双方共同创办这个物流所,专门负责往全国各地送货。”

其实季妧当时也只是作为备选项拿出来说说而已,并没抱什么希望。

毕竟古代不比现代,没有空运和铁路,只能靠水路和陆路,乍一听确实非常不靠谱。就像二十一世纪快递业新兴时那样,当时也没多少人看好。

万万没想到,金家竟然真的会同意。

由此可以看出,金家的当家人确实嗅觉敏锐且很有魄力。

他们既然敢,季妧这个提出来的人没道理怂。

然而和金家合作,所需资金可不是小数目。

好在这半年多以来,辛子期的设备坊按季度又给她分了两次红利。去年还是以百为单位,今年直接翻了好几番,以千为单位了。

用不着两年,季妧光靠每年的分红都能成为万两富婆。

况且她的制药坊也已经回本盈利,目前正在陆续回款中。

资金勉强够用,合作方式也差不多。

双方共同出资,共同派人监管,然后由季妧负责物流所框架搭建、运营理念及制度管理,金家则负责全国各地的商路和站点。

徐来福还是有些忧心。

虽说与金家合作是好事一桩,但那个物流所怎么听都有些玄,万一没成,可是血亏啊。

季妧摇头:“做生意哪有稳赚的道理,商机不仅仅在于发现,还要敢于尝试。”

何况物流所的成立,最受惠的其实是她本人。

第532章 原料地

“你想啊,若物流所得以遍布大周每一个角落,季氏味业的产品还不想送到哪就送到哪?沿途经过的每一个站点都可派传单做广告,在当地打开销路事半功倍,全天下都是咱们的潜在客户。”

徐来福没想到季妧心这么大:“咱们不是已经和留仙楼……”

“大周可不止一个留仙楼,况且再多的留仙楼也抵不过广大的人民群众。眼光放远一点,心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除了季氏味业的业务,季妧的重点还放在制药坊和设备坊的广告、递送以及市场开拓上。

“那要去哪找人?”

听季妧的意思,物流所的规模似乎比三个作坊加一起都要大,那除了资金、商路,人手也是个问题。

“人好找,重金聘武师压阵,还有就是码头那些扛包的中青年……”

徐来福渐渐被说服,又开始好奇,物流所既有这么好的前景,季妧为何不自己做?

季妧摇头。

她现在虽薄有家资,但要撑起制药坊的药物生产与新药研发,还要管季氏味业下属三个作坊的运转,经得住半个家的尝试,但经不住全副家的赌博。

“还有,别忘了金家商行最厉害的是什么?他们家经商近百年,商道四通八达,这是其一。能存在这么多年,且路路畅通,说明沿途牛鬼蛇神都是打点好的,这是其二。这些价值,是咱们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这也是她一定要和金家合作的根本所在。

“再就是成立初期,资金和人手受限之时,金家在各地的分行可以作为物流所的站点……当然,等大本营发展成熟,站点还是要跟他们的分行分割开的。”

徐来福彻底放下担忧,承诺道:“你放心,我会督促他们尽量赶工,但晾晒期该多少就是多少,一天都不能少。”

对徐来福来说,酱醋的质量是大于一切的。

关于这一点,季妧理解,也给予尊重。

“行,有你在,我放心。就是苦了你和翠翠,从朝夕相对变成了两地相隔。”

正谈着正事呢,哪能想到她会突然拐这么大的弯,渐老成的徐大主管不红了脸。

“没事,反正年底就……”

季妧戏谑道:“反正年底就是你老徐家的人了是吧?”

大年初一徐家兄弟来拜年那天,季妧就觉得不对,直到正月十五过后媒人登了翠翠家的门,才知徐来福已经说服了徐父徐母。

过程听说并不容易。

徐父徐母都是实在人,很好说话。但再好说话的人,在儿女的婚事上也难免苛刻。

张翠翠名声在外,什么持刀砍父、bi)死生父……传闻要多离谱有多离谱。

这种况下,徐父徐母能喜欢她才怪。

再加上她还有个寡母与幼弟,本又在邺阳做伙计……虽然季妧说是店员,但店员和伙计只是称呼不同,不还得抛头露面?

总之,张翠翠上槽点太多,实在没有一处符合做儿媳标准。

但过程再不如意,俩人最终也如愿以偿。如今小两口婚约已定,就待年底完婚了。

这期间徐来福不知拼尽多少力去争取,事后他也没怎么跟张翠翠说。

季妧还是觉得好奇:“你到底怎么说服你爹娘的?”

徐来福挠了挠头。

“骂也受了、打也挨了,他们不同意还能怎么样?我是他们的亲儿子,他们自然是想让我过得好的……”

季妧笑了笑:“有道理。”

“还有一宗,我天天把翠翠的好一样样说给他们听,然后再让他们想想我大嫂于氏……”

有了于氏这个样板在前,张翠翠不仅合格,直接就跨到了优秀。

季妧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回村后,季妧抄小道去了西河沟

百味坊这边也是火朝天,以至于季妧到了半都没见到季雪兰的影儿。

等她一头大汗出现在季妧面前,已经过了近两刻钟。

香料这块流程相对简便,季雪兰的管理方式又完全承自季妧,需要担心的地方不多,季妧便没耽搁她太久,只大致问了问况。

正打算离开的时候,想起下一茬香料采收又快到了,便又留下商量了会儿采收事宜。

说起采收,季妧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孟里正。

去年季氏味业还没开业前,孟里正就跟季妧打听过香料的事,还说要是能挣钱,就让村里人都跟着一起种。

后来见季妧的调料店红火到不行,更是下定了决心。

当时季妧也正犯愁。

全部从南方购买原料太贵,自家就那么几亩地,年前都是勉强支撑,如今订单量骤然加大的况下,肯定不够看。

孟里正的提议于她来说算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双方一拍即合,孟里正立马就要去通知全村,不过被季妧拦了下来。

虽然这个时期并没有明文规定全部耕地面积中基础作物一定要占多少,但季妧不得不谨慎。

香料这类经济作物即便再赚钱,也没有粮食重要。

孟里正觉得钱重要,村民有了钱,多少粮食都能买到,却忽略了这只是太平时候。

若是逢上荒年,洪涝旱灾,粮价飙升,到时成筐成筐的钱都买不来一石米。

此外还有一个可怕的影响。

若是大丰村的人真的弃农改种香料,也确实赚了比种庄稼更多的钱,那么近至其他村、镇,远至其他府、县,必群起而效仿,最后种庄稼的只会越来越少。

赋税能够以银代粮,那军粮呢?

关北作为大周粮仓之一,一旦粮食骤减,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天灾导致的减产也便罢了,若是因为一介商人的“鼓动”……

季妧不想担这个责,也冒不起这个险。

把严重跟孟里正说了一下,他也惊了一头汗。

最后两人合计了一下,决定加一个标准——种植香料的占地面积,不得占家庭总耕地的三分之一。

别说,通知一出,响应的人还真不少。

现在村民的眼里,季妧干啥都能赚钱,跟着她走准没错!

在开种之前,季妧建议孟里正去趟县衙,先跟潘嘉道报备一下。

得亏着是去了!

孟里正虽然吃了顿挂落,但也挨了顿好夸——夸他不仅积极为村民谋出路,且虑事周到、料事于先。

这事也算给潘嘉道提了个醒,第二天,关于确保农作物种植总量的通知便下发到了各个村子,不多不少,正好留了三分之一的余地。

季妧至此也算松了口气。

香料种植期间潘嘉道还来视察了,紧跟着其他村子的里正也纷纷前来取经,打听清楚况后,不少外村人也加入了香料种植的大军。

总归有县衙的规定在,不会乱来就是了。

第533章 就这样罢

其实不光香料种植这块,三大作坊能顺利进展也多亏了孟里正。

之前做脱水蔬菜时孟里正就说过,季妧不但给村大半人家提供了生计,也给他长了脸。

而这一回,季妧不仅是在村里给他长脸,脸都涨到外村去了,甚至再一次长到了县尊面前。

现在附近的几个村子,还有谁不知道他们大丰村出了个会赚钱的大能人?

不但自己赚钱,还带着乡亲们一块赚钱,不夸张的说,这比财神爷都更得大家喜欢!

财神爷常年供着也没见发财,可在季妧手底下做事,那赚的钱都是实打实的。

谁不希望自己村子也有个这样的能人?关键是没有哇!

可想而知其他村的村民对大丰村的村民是怎样地羡慕,而其他村的里正对孟里正又是怎样地嫉妒和恨。

再羡慕嫉妒恨也没辙,想跟着吃肉喝汤,那就得跟着人家走。虽然大风光是人家的,好歹自家也能落点实惠。

孟里正那叫一个高兴!

高兴之余,他也确实兑现了先前的诺言——只要季妧有难处,尽管跟他提,能支持的他一定支持。

所以在孟里正方位的支持下,别管是选地、买地,还是动员、招人,一切都进行的顺顺利利。

季妧给村里村外的人提供了就业岗位,了自己的“公义”;村民们有了工作日子有了奔头,那些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闲事也少了;孟里正既赚了名声体面又省了心,心里对季妧就更是看重和支持。

如此也算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季妧从百味坊出来,打算去卤香坊那边看看,而去卤香坊,必然要经过自家门口。

远远看见门口有个人徘徊,走近了才发现竟是孟里正。

人果然是禁不住念叨,一念叨就撞个正着。

“里正叔,你找我有事?”

孟里正以往爱朝西河沟跑,如今是三个作坊轮流跑。

好在他不耍“官威”,虽然季妧给了他一个“监督员”的名头,但他基本不插手作坊的事。

除非看到有谁偷懒耍滑不好好干了,那是必然要好好教育一通的,毕竟干系着大丰村的脸面。

季妧最近忙着与金家商谈,已经有阵子没见着他了。

见他没去作坊,反而直接找到自家门口,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

孟里正摆了摆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跟作坊也无关……就是、那个……”

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反倒引起了季妧的好奇。

“叔,有事不妨直说。”

孟里正也想直说,关键不知从哪里开口。

“也没旁的,就是那个……璟儿来信了……”

季妧愣了一下,有点摸不着头脑。

宋璟来信,何至于单单来跟她说一声?

虽然这半年来她也没少听说宋璟的消息……

想也知道,关北这种文风并不兴盛的地方,蓦然出了个状元,该是怎样的石破天惊。

到现在,邺阳各处都在谈论这个状元的种种事迹传说,更别说生养状元公的宋家村和大丰村了。

在这种大环境下,季妧耳朵想清静也清静不了。

不过,当初喜讯从宋家村送到大丰村,村民们人人皆知。像信件这么私人的东西,专门跑来跟她一个外人说,就不好了吧?

见季妧不说话,孟里正更尴尬了,咳了一声继续道:

“璟儿说,他现在进了那个什么左春坊,做什么中允……你见多识广,叔就是想来问问你,这个官好还是不好?说是正六品,但璟儿之前不是进了那个劳什子翰林院了吗?我问过你,你说那里很清贵、对仕途大有好处,怎么就给调走了呢?”

原来是这样。

季妧笑道:“这个官职我知道的也不清楚。按说是不错的,也是翰林系统,只不过职责有变,以后要专门为太子……”

说到这,季妧顿了一下。

左右春坊由詹事府驾驭,而詹事府明面上是为皇子和皇帝的内务服务,但从先帝时起已经变为专为太子一人服务。

也就是说,詹事府上下,如今俱属东宫官,肩负着训导太子的重任。

可本朝还没有太子……连个皇子都没有。

这时候宋璟被调去,真说不清好还是不好……

或者皇帝的后宫有人怀孕了?亦或者已经生了,大周要有太子了?

季妧随即否定了后一种想法。

普通人家无后都急的狗跳墙,何况是皇帝。

万德帝在位已经七年,若真有皇子降生,必然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就算关北路远,消息传得慢,但宋璟任职的书信都送了回来,没道理邺阳一点动静都没有。

看来十有**是前者了——后妃有孕,这一胎被判定是男胎,万德帝寄予厚望,还没等降生就提前配备了东宫属官……

若真是这样,那宋璟以后的前途就真是不可限量了。

翰林出身,太子属官……这些可都是进内阁的筹码。

季妧替宋璟开心的同时,也微觉奇怪。

詹事府官员对太子的影响最为直接,所以历来都是慎择其人,而常以勋旧大臣兼领其职。便是下属的左右春坊,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资历、人脉,可以说缺一不可。

她知道宋璟有多优秀,但有些事不是优秀便能解释得通。

去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以至于宋璟乡试虽过,但成绩平平,经短短几个月的调整就撇开影响、高中状元已经足够让人瞠目,若说进翰林院任修撰,这些是历届状元郎们共有的福利,那么不到半年就成为东宫属官,可不是每个状元都能有的待遇了。

便是方学政,怕也没这个能耐把自家女婿塞……

季妧忽然惊了一下。

连她都不自觉把宋璟取得的成就地位,跟其岳家联系到一起,可想而知外面的人,尤其宋璟的那些同年同僚,会如何想。

他的高升之路,怕是并不如外人看的那么繁花似锦。

季妧叹了口气。

罢了,左中允也好,右中允也好,左右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孟里正一听这个官职将来有可能给太子上课,当太子老师,顿时笑眯了眼。

“哎呀,璟儿就是能耐!”

季妧陪着他笑了会儿,看时候不早了,就问孟里正还有没有旁的事。

“要是没别的,我还要去一趟卤香坊。”

“没、没了……”孟里正赶忙道,“你去忙吧。”

看着季妧负手走远,孟里正也叹了口气。

他今天来除了想问问官职问题,其实主要是想告诉季妧——宋璟把那方玉芷给休了。

不过见到季妧后他又犹豫了。

告诉季妧做什么呢?人和关山两口子现在过得挺好的。

而且璟儿……过不久又要再娶了。

终归是有缘无分,就这样罢。

第534章 起心思

季妧到卤香坊这边的时候,杨氏也在。

见到季妧,她明显不甚自在。还是季妧叫了声大伯娘,主动与她搭话。

“大丫二丫没跟你一起?”

“没、没……她俩在家带三丫,我、我过来看看,看看有啥要帮忙的……”

杨氏这话带着点苦味。

也难怪,大房一家,除了她和三个孩子,如今人人都有正当事要干。

季明方进了学堂,日日精神饱满奋发向上。

季雪兰就更不用说了,如今管着整个百味坊,手下近百十号人,风光又体面。

至于曾经“下岗”的季连松,在督建完作坊之后,便被季妧安排去做了三个作坊的出货管理,不算是肥差,但至关重要。

季妧这么做倒不是因为他是自己大伯,事实上,她在尽量避免季氏味业成为家族式作坊。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人才紧缺的情况下,比起外人,“亲人”相对来说还是要更可信一点。

季妧原想让季连松去负责原料采购,但采购这块需要灵活应变,尤其价格方面,涨跌虽然不大,偶尔也会有所变动。季连松的性格憨厚到愚直的地步,季妧给价多少他就咬死了多少,多一文都不行。放心是让人放心了,有时也挺头疼。

季妧综合考虑了一下,就将原料采购这块移交给了史勇和高婶子的男人,把季连松调去做了出货管理,还让旺婶子的大儿子起给他做了助手。

出货这块要的就是认死理的精神,见单发货,签单上写的数量是多少就发多少。这活儿最适合季连松不过,他很快适应下来,并且做的一身劲头。

每天早上,爷仨吃过饭就出门,各奔各的方向,各忙各的工作。独留杨氏在家,喂完满院子鸡鸭鹅,再喂喂后院的猪,旁的也就没事干了。

按说以往也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没觉着有啥不对。女人嘛,还不就屋里屋外这点事?

但自打三个作坊起来,并且开始对外招人,一切就都变了。

若招的是男工倒也罢了,毕竟爷们挣钱天经地义。偏偏作坊里的活计大都需要耐心细致,所以招的还是女工居多。

杨氏以往到村里站站,尚能碰到几个说说话的,如今满村晃悠一遍也见不到什么人——都去作坊做工了。

到了中午吃饭时候也见不到。

怕外村人来回跑不方便、且耽误时候,三个作坊里现如今建的都有小食堂,大家到了饭点直接端着碗去打饭,都不用往家跑了。

只有傍晚散工时候村里才最热闹。

作坊大门打开,一阵一阵的人从里面出来,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杨氏看在眼里,也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感觉。

其实她不爱串门,也不爱跟人唠嗑,村里有人没人,对她来说没啥影响。

但看着往日那些如她一般围着锅台转的妇人,如今每个都扬眉吐气的那种精气神,开口闭口聊的都是作坊里的活计,要么就是上个月领了多少工钱,打算给家里置办些什么、给自己添置些什么……她总有些不是滋味,即便家里日子越过越好,还是觉得矮了人家一头。

杨氏琢磨了好几天,便去找季雪兰商议——她也想进作坊做事。

百味坊是女儿说了算,给她安排个位置并不算啥难事。谁承想,季雪兰想都没想就给拒绝了。

杨氏以为她是怕季妧说道,就提出走一趟面试流程,实在不行,把她安排进小食堂做饭也行。

季雪兰还是不同意。

她耐着性子跟杨氏解释,自己只有百味坊的管理权,并没有人事任免权,招谁辞谁,她说了都不算。

可这话在杨氏看来都是借口。

她甚至觉得季雪兰是故意的,就为了把她绑在家里看孩子。

实际上大丫二丫懂事的很,姐妹俩带着三丫,捡柴打猪草,从不让大人操心,更谈不上绑住杨氏。

季雪兰之所以不松口,除了她确实没有招人的权利,再就是她清楚季妧的心思——大房已经有两个人“占据高位”,再把杨氏弄进来,未免不识相了些。

杨氏自己想歪了,还跟季雪兰置上了气,到现在娘俩见面都不说话。

所以季妧才会在这里见到她,而不是在百味坊——百味坊摆明是不给她进了,酱醋坊又是男工居多,她就想试试卤香坊。

谢寡妇跟她说过,杨氏这阵子有事没事总喜欢往这来。好在她性子软、面皮薄,来了那么多次,一次也没开成口。

谢寡妇也乐得装不知道。

其实就算杨氏开口,她也有法子回绝,毕竟这种事见得多了。

自打她管了卤香坊,成了谢主管,娘家那些八百年不走动的亲戚都找了来。不过她一律都给打发了,即便有合适的也不要。

那些人也不想想,当初她男人刚死,家挨饿受穷,缸里没一粒米,她带着几个孩子上门求助,是谁把门锁的水都泼不进?

现在见她家光景好了,又龇着牙上门,当她善性好欺?那可真是瞎了狗眼!

撇开旧怨不提,她也打定主意听季妧的。不沾亲不带故,管起来方便,还能服众。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杨氏干活也算勤快,但那性子实在磨叽,谢寡妇和她处不来,但也不好撵人,见季妧来了,就冲季妧挤了挤眼。

杨氏一副欲说不说的样子,季妧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

对于杨氏,季妧没什么意见——糊涂人一个,没什么坏心思,就是负能量了些。

整天哀天怨地,其实命比谁都好,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儿女也都争气,如今头上也没了公婆辖制,村里不只多少人羡慕,偏她毫无所觉。

但一码归一码,季妧没意见,不代表她就愿意要这样的员工。撇开亲戚关系,单负能量这点就不可。

另外季雪兰猜得很对,不管杨氏精明还是糊涂,也不管她对杨氏喜还是不喜,她都不可能同意杨氏进作坊。

是以对于杨氏说不出口的请求,她自然选择了视而不见。

借口有事找谢寡妇,留下欲言又止的杨氏,两人一道去了后院。

刚进院门谢寡妇就急忙解释“我可没放她进工作区,但又不好开口撵人,就让她在我歇息的那屋坐会儿……”

季妧点了点头,两人说回正事。



第535章 酱菜园

卤香坊的生意一直很好,客流之盛,风味之美,慢慢扭转了大众对下货“难登大雅之堂”的看法。

尤其酱汁肘子、怪味鸡丝、五香鹅肠这些,不但登得起大雅之堂,还很受贵客们的欢迎。

于是继洪福饭馆之后,陆续又有多家饭馆酒楼从季氏味业订购了卤味拼盘,单订某几类的也有。

所以卤香坊如今生产的东西,不仅要供店里散卖,还要对外供货,工作量翻了好几番。

近来季妧又开通了对外批发的业务——就是允许那些小摊贩们从季氏味业进货,继而转卖。

再加上进入夏季,卤味凉菜类备受青睐,整个卤香坊就更是忙的停不下来。

不仅忙,还急。

主要卤味这东西它不禁放。冬天还好,进了夏日,多搁半天都变味。

古人消暑、制冷,给食物保鲜、做冷饮,法子也不是没有,那就是藏冰。

每年大寒季节,凿冻河之冰储藏,因为这时的冰块最为坚硬硬,不易融化。

但光有冰块,没有一个常年维持零度以下的空间也是不行的,于是就有了藏冰神器——冰井和冰窖。

冰窖多建在彻底杜绝阳光的阴凉之地,深入地底,用新鲜稻草跟芦席铺垫,把冰放到上面,以稻糠树叶等隔温材料覆盖,然后密封窖口,待来年享用。

这样的储存方式,到了来年,大概会有三分之二的藏冰融化,只需在头年将藏冰量提高到所需冰量的三倍即可。

冬天那会儿季妧就让人建了好几处冰窖,冰窖里也存了冰。

但这个终究是笨法子,贮冰量有限,用于寻常人家消暑还可,用于日日都要出货且要运送到各处的卤香坊,根本杯水车薪。

除非能自己制冰……

季妧回想了一下,她所在的那个时空,唐朝末期好像就有了制冰之术。

据说是生产火药的工匠们,偶然间发现他们开采的硝石溶于水时会吸收大量的热,继而使周围温度降低以致结成冰,于是一些能工巧匠便开始利用硝石制冰。

季妧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大周也有。

不过只有京中那些皇亲贵胄、勋贵之家才懂,外人是窥不了门径的。一般的官宦富贵人家,用的也是藏冰的老法子。

季妧找老道士弄来硝石,两人联手捣鼓了几回,还真弄出来了。

方法很简单,就是将一个装满水的器皿,放入更大的容器,然后在容器内放水,并不断加入硝石,直至中间器皿内的水结成冰。

虽然硝石不易得,但溶于水后,可以用降温结晶法或蒸发结晶法将硝石提出来重复使用。

有了这种技术,再不用从入冬就开始藏冰,随用随制,自家的生意少了后顾之忧,也再不用受季节所限。

为此季妧专门定制了特大号的容器,还特意选了一批人出来负责制冰,虽然又是笔不小的投入,但物有所值。

毕竟卤味坊如今生产的,可不单单只是卤味了。

三月份的时候又加了腌酱菜的生产线,到了六月初直接扩建成了酱菜园,暂时还是和卤香坊并在一起,由谢寡妇先管着。

季妧从卤屋出来,直接去了酱菜园。

但见满院大小划一的陶瓮,因对日照条件的需求不同,有的曝晒在阳光下,有的置于阴凉的厢房中。

瓮里分别有酱瓜、酱蒜、酱萝卜、酱生姜、酱辣椒、酱什锦菜、八宝酱菜,此外还有酱黄豆、酱豆腐乳。

黑的白的、青的翠的、褐的黄的,看上去都让人口舌生津。

其实季妧最初提出要做这东西时,谢寡妇是不咋同意的——农家过冬,谁不腌几坛子菜在那放着?又不是啥稀奇东西。

但季妧有季妧的考虑。卤香坊这边人手不算少,只集中忙活下午到晚上,上午一般没什么事做。既如此,多开发一些东西也能吃得消,而腌酱菜和自家其他产品紧密相连,正合适。

谢寡妇闷了一肚子官司,不过还是选择听季妧的。

她没想到的是,季妧口中的腌酱菜,和她以往见过的那些完不一样!

工序多,用料多,虽然心疼又麻烦,但成品出来别提多喜人。

庄户人家大都吃够了那些黑不拉几的腌菜,但酱菜园出来的酱菜不同。这个不同不仅体现在丰富的口感上,还体现在美观的外表上,更体现在品种的多样上。

就连包装用的陶瓷坛,都季妧亲手设计,而后送到窑上找人订做的。

不过带陶瓷坛的这种,因为成本高,并不做一般售卖,按季妧的话说,是要打进“上流市场”的。

这话乍一听未免有点痴人说梦——那些上等人会吃这些东西?

每每听到这种质疑季妧就笑。

上等人怎么了?上等人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上等人吃惯了鲍参翅肚也是想换换清粥小菜的。

可见哪有什么上等不上等,只要对了胃口,粉丝也能卖出鱼翅的价格。

再说了,六必居的酱菜都能成为贡品,由一家专卖柴米油盐的小店铺,成为盛极一时传扬后世的名店。

她虽不敢说自家的酱菜一定比六必居好,但肯定要甩出当前那些简单粗陋的腌制品几条街的。

事实证明这并不是痴人说梦。

酱菜园的产品一经推出,短短半月就风靡了邺阳,一时间竟比鲜菜还受欢迎些!

那些大户人家的后厨采办也成了季氏味业的常客,谁让家里主子喜欢呢。

尤其进入夏季,苦夏的人胃口不好,酱菜园的东西却能让人胃口大开,酸口的,甜口的,麻辣口的,咸鲜口的……大热天里,搭上一碗薄粥,比大鱼大肉不知强过多少。

除了这些目标人群,装着各色酱菜的陶瓷坛还和卤味拼盘一起,走进了各大酒楼的饭桌。

当然也是有针对性的。像留仙楼,就以酸甜口居多,而且比起口感更重色泽外观;像洪福饭馆,则是麻辣咸居多,卖相无甚所谓,但一定要够味。

市井百姓对季家酱菜的态度也经过一些变化,最开始谁都不想花冤枉钱买自家就有的东西,直到试吃之后……

对于这类顾客,称好酱菜后,不用陶瓷坛,直接用荷叶包装,既环保又清香,主要是便宜——他们比较在意价格,而酱菜的价格都是固定的,那就只能从包装上下手。

别说,这还成了酱菜园的一个标志。

“对了谢姨,那批泡菜……”

谢寡妇带着季妧拐弯去了隔壁院,指着一排排的宽口缸给她看。

“这批也快了。”



第536章 买地

刚入夏,季妧在腌酱菜之外,又添了泡菜,说着这个更适合夏日吃。

泡酸辣白菜、泡三味黄瓜、泡甜辣蘑菇、泡蒜汁萝卜、冰糖泡莲藕、红椒泡子姜、酱油泡茄子、辣泡豇豆角——这些是素的。

还有荤的如酸椒泡鸡胗、剁椒泡鸭掌、小米泡鸭肠、三椒鸡脆骨,以及杂蔬泡猪耳、米椒泡猪肚、嫩姜泡腰片。

不仅品种上比酱菜多,处理起来也要简单的多。

关键按季妧给的法子,出货十分的快,短些的泡个一两天就能成。

季妧走到几个正在泡红尖椒的女工面前。

按照季妧要求,她们发上都包着清一色的头巾,脸上也带着相同的口罩,再加上围裙和护袖,总之看上去极为干净利落。

每个人都低头忙着自己的,见季妧来也没有停下,除了怕误了手里的活,还因为季妧之前强调过,工作时间无视她就好。

泡尖红椒工序拢共也就几步。

就是将鲜小的红尖椒剪去蒂,洗净后晾去表面水分,同时用小火将适量花椒炒成深褐色,盛出放凉,而后坐锅点火,倒水烧开,放盐煮化,熄灭晾凉。

这时候取出洗净晾干的泡菜坛子,先装入小红尖椒,再倒入晾凉的盐水,最后加入炒制的花椒、八角和白酒,盖好坛口,发酵个七八天即成。

“辣椒蒂千万不能完减去,不然会进水……盐一定要放够,盐水务必要凉透才能装坛……”

季妧叮嘱完,便去了另一边,这边正在做的是米椒泡猪肚。

净猪肚入水锅,加入葱姜蒜和些许料酒,大火烧沸后撇去浮沫,改小火煮至熟透。撤火,原汤泡凉,捞出用温水洗一遍,控干水分后切成细长条状。

新鲜小米椒去蒂洗净,一半剁成蓉状,另一半切成圈形,备用。蒜泥放入小盆,加水搅澥,再依次加入切好的小米椒、陈醋、酱油、盐巴等,调匀成小米椒味汁。

最后把切好的猪肚条放在小米椒味汁中浸泡上一个时辰,即可捞出。

这道算是速食,工序比泡尖红椒复杂,但用时也要短上不少。

“猪肚必须用小火煮,煮的时候千万记住不能加盐,不然就老了……”

其实女工们手头都很麻利,步骤也都十分娴熟,季妧之所以叮嘱了又叮嘱,只是因为这批货很重要。

继和季氏味业旗下的百味坊与酱醋坊达成面合作后,留仙楼总店有意向在新的领域,即季氏味业的酱泡菜系列,继续展开合作。

只不过贤二爷自年后离开就再未回来过,没法亲尝,是以即便信任刘掌柜的举荐,也还是本着小心为上的原则,决定先购一批进京,若是效果达到预期,再签署长期订购的契书。

“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这批即便不送到京城,咱们也没一个敢松懈的……”

谢寡妇这倒是实话,不管合作对象是谁,她们都是如此对待的。

“不过……”谢寡妇有些发愁,“咱们方圆的菜都收的差不多了,现在采买这块是越来越难了……”

庄户人家有菜地的少,尤其是地少的人家,田地部要用来种庄稼,谁舍得种上菜?大部分都是在屋子附近随便开处菜园,了不起占一块地头,供家里人吃足够了,有多余的才会担到镇上去卖。

若还像前两年做脱水蔬菜那样,集中收购一个月,倒也勉强,可惜酱菜园是长线生意,对蔬菜的需求量只有增没有减,所以最好是有源源不断的供应。

“史勇叔和高大叔前两日去了临府的寿康县,等他们消息吧。”

寿康县素有蔬菜大省之称,季妧让史勇和高广直接去找各个村子的里正,以集中采购的方式收购他们的蔬菜,想来应该不难。

“那就好,那就好……”

谢寡妇最近为这事急得嘴上都燎了好几个泡,夜里躺在炕上一遍遍怨怪自己,为啥春耕那会儿不把自家几亩地都种上蔬菜。

后来又一想,也不行,种了蔬菜就不能种香料,种了香料哪还能种蔬菜?

再说她家那几亩地也不够看的……

谢寡妇看了眼季妧,季妧正在看人给橘子去皮、分瓣。

看着看着,自己净了手,找个长条凳坐下,帮忙撕去橘肉表层的白色筋络。

另一边已经有人坐锅点火。

水烧开后,加冰糖至溶解,倒入陶罐内晾冷,再加入蜂蜜搅匀。最后放入橘子,加盖密封即可。

这道蜜汁泡橘子是刘掌柜点名要送进京的其中之一。

以他老道的眼光,必是料到了这类甜品会受到那些贵胄之家的夫人小姐、老人小孩的喜欢,是以橘子价贵如斯,季妧照样购来了几车。

同类型的还有果酒泡香梨、桂花泡山楂,以及冰糖泡酥瓜。

只不过京城路远,便是水路也得二十来天,这么热的天气,想完好送进京而不变质,除非程靠冰保鲜。

季妧起初很是犹豫了一阵,毕竟她还没财大气粗到那份上。最终还是刘掌柜出面,承诺冰费由留仙楼承担,这事才算定下。

留仙楼固然不在乎这点小钱,但也不是冤大头,之所以愿意退这一步,季妧猜来猜去,只能猜到他们是想要制冰的法子。

不然实在解释不通。生意人,便是再好的交情也是利字当先,那贤二爷虽然一张笑脸,精明却是刻在骨子里的,没道理白白让人占便宜。

若是想要制冰的法子倒也好办,季妧并不觉得有什么私藏的必要。与留仙楼共享的话,今后运货冰费归他们,同时也能让双方合作关系更牢靠些。

“谢姨,这几样你盯紧点,后天所有这些都要送到码头,等会儿你去趟百味坊,让堂姐给你抽调好送货师傅以及制冰师傅,他们要跟货进京,每人都给些补贴。”

卤香坊这边自从加了酱菜园,空间便有限了,是以由村里爷们组成的送货队以及制冰队,暂时都归在了西河沟那边,由季雪兰统一管理。

季雪兰确实没有人事任免权,但她享有大部分人事调动权,这不仅是季妧对她的信任,也是对她个人能力的认可。

“诶,我记下了。”

谢寡妇应完声,又看了她一眼。

季妧这才意识到她有话不方便当众说,便解开围裙和她走到了僻静处。

谢寡妇终于得以开口“买地的事儿,让人给你打听的咋样了?”

买地一事季妧早就在打算了,但谢寡妇一直没听到后续,所以才有此一问。

季妧拍了拍额头,最近忙的,确实忘了把这事跟谢寡妇她们通气了。

“孟里正从镇上找的中人,目前买了四十多亩。”

“都在咱们这一片?”

“有二十多亩在邻村,剩下就比较分散了……”

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不到走投无路,没人愿意售卖。如今兵荒马乱已过,又不是灾害之年,卖的就更少了。

季妧买的这些,一多半是那些地主家转出来的。

这其中,有些是因为地贫不出庄稼但适宜种香料;有些则是因为家境没落,比如杜彩珠的娘家。

也不知是被磋磨的,还是真的生无可恋,杜彩珠的娘没熬过正月就闭了眼。

翠枝真正掌了家,愈发不背人,什么都扒给那个赌鬼弟弟,等杜老财意识到家底快被搬空之时,已经晚了。

杜老财被生生气的瘫痪在床,杜家彻底败落,为数不多的田产也被翠枝卖了个干净,其中一半的地契就到了季妧的手上。

最近听说那翠枝抱着小儿子跟人跑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季妧只买地,对不相干的事并不关心。



第537章 一见

除了这些,其他地的来源就是一些遭了事、需要钱、逼不得已才变卖祖产的农户。

对于这种,只要人品过得去,季妧买下田,照旧雇他们帮忙种地,让他们不至断了生路。

就是土地过于分散,不太好办……

也不是没想过置换,但操作起来并不如想象中简单。

思来想去,决定还是采取租赁土地加雇佣农户的方式,集中种植香料和蔬菜。

其实目前各个村子都有种植香料的,蔬菜采购也有了渠道,季妧大可不必再多此一举。

但原料部把控在别人手里,她始终不能完安心。

若是无事还好,万一被有心人钻了空子……也好有两手准备。

所以地要租,也要继续买。

缸里有粮,心中不慌,手里有地,才有底气。

谢寡妇瞪大了眼“四十多亩,那不得三四百两?”

季妧摇头“没那么高,这里面有一部分是沙壤地,价格连良田的一半都不到。”

四十多亩,在季妧看来还不成气候,但在谢寡妇看来已经不得了了。

毕竟这不是一个大家庭十好几口人的占地,而是独属于季妧一个人的。

不过再一想季妧现如今的生意,几十亩地对她而言,还真不算什么。

就连他们自家,都跟往日大不相同了,早两年,这种日子是想都不敢想的。

谢寡妇忍不住感叹“以前穷的时候,赚一文钱都千难万难,如今不缺钱了,反倒觉得赚钱容易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就好比问人,是一到一千的距离远,还是一千到十万的距离远一样。

季妧的答案自然是前者。

当你手里只有一文钱的时候,想把这一文变成一两,跟白日做梦差不多。

因为起点低,没有资本、没有经验,更没有犯错的资格,一不小心就会赔得血本无归。

但当你手里有了一两,反而轻轻松松就能滚成十两、百两,甚或更多。

这中间不单是资本的积累,还有阅历的丰富、眼界的拓宽,以及人脉资源的聚集。

这些道理说给谢寡妇有些困难,但季妧并没有敷衍,而是逐条分析给她听。

谢寡妇虽然一知半解,但在努力消化。

妧丫头说的对,人要不断进步才行。季连松都开始识字认数了,她也不能落于人后,这样才能帮妧丫头管好卤香坊和酱菜园。

聊着聊着,日头到了正中,女工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拿着碗去小食堂吃饭了。

谢寡妇让季妧留下一起,季妧摇了摇头,说回家还有点事。

从卤香坊出来,刚转了个弯,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妧丫头。

季妧回头,有些意外,杨氏竟然还没走。

“我……我想跟你,说件事……”

季妧还以为她要跟自己说进作坊的事,没想到并不是。

“就是你给大宝做的那个书包……我能不能做了,拿去卖……”

季妧有些意外“这主意是你想的?”

为难成这样,就是为了这事?

杨氏赶紧摆手“不、不是我想的,是明方,明方给我出的主意。”

季明方是个很孝顺的孩子,从他听从杨氏的话,把关于腿伤的秘密藏了那么多年就能看出。

虽然自打事情揭开后他再未对杨氏妥协过,但看着杨氏郁郁不乐,心里也不是滋味。

关于进作坊的事,杨氏在季雪兰之后也找过季明方,希望他出面跟季妧说项。

只不过季明方和季雪兰立场一致,对于她不合理的要求根本不会答应。

杨氏被儿女先后拒绝,愈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这段时间都不咋和家里人说话。尤其和季雪兰的关系,更是僵到了极点。

季雪兰每天从早忙到晚,根本顾不上这些,抽时间开解过杨氏,见她还是钻牛角尖,也就由她去了。

季明方时间多一些,得空一直在琢磨找些什么事给杨氏做——这是他的切身体会,有事做,人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瘦猴抢书包一事给了他启发,他记起村塾里许多学童都眼馋过大宝的书包,而杨氏手工不错,绣花虽一般,但勉强也够用……

于是昨晚从季妧家回去便把想法跟杨氏说了。

季连松和季雪兰一致表示支持。

杨氏有些不自信,经过家反复劝说和鼓励,才打算试试。

她是打算直接扯步开做的,但季明方坚持让她过来跟季妧说一声。

她不好意思上门,这才来找谢寡妇,想托她在中间传个话,没想到就碰上了季妧……

听完前因后果,季妧失笑。

“当然可以。”

得到允许,杨氏终于没那么紧张了,似乎还想挤个笑出来,但因不常笑的缘故,有些怪异。

季妧主动问她,知不知道怎么做。

杨氏示意自己知道。

“大丫想要……大宝去我家时,我也打量过……”

胡家那个细妹办了个什么识字班,召集了一大群村里的丫头。大丫有事没事也会带着妹妹们去凑热闹,倒还真识了不少字。

她确实羡慕大宝的书包,不过从未开口问家里人要过,毕竟她又没有书,也不用去村塾。

还是季明方注意到了她渴望的眼神,然后跟杨氏说的。

季妧点了点头“那你是打算一个人做?”

杨氏被她问愣了。不是一个人,还能几个人?

季妧试着建议“咱们村里有几个针线活好,但碍于身体或其他原因,没能进成作坊的婶子大娘,你可以把她们组织起来一起做,人多力量大……”

杨氏道“明方也是这样跟我说的,不、不过,找那么多人,万一卖不出去……”

村里谁家得块布不想着做衣纳鞋,哪有舍得给孩子做书包的?更别说买了。

“在村塾肯定不好卖,去镇上和县城的学堂书院,不愁没销路。”

见杨氏还是担心赔本,季妧干脆道“这样吧,我先跟你订二十个。”

杨氏吓了一跳“你要这么多书包,做啥,大宝都有了……”

大宝确实有了,但大宝的同学还没有。

季妧也没想到一个书包会给大宝引来麻烦,虽说小孩子的矛盾可大可小,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就算没有这茬,纯粹赞助一下村塾里的孩子也无不可。

“你只管做就行了,我自有用处。”

还没开张就来了这么大笔生意,杨氏激动之余,也开始琢磨找人合伙之事。

季妧回家吃过午饭,又歇了个午觉,便拿着几张图纸去了大房家。

家里还挺热闹,四五个妇人聚在一处,已经在说等会儿去镇上扯布的事了。杨氏被围在中间,向来苦相的脸上,竟难得有了神采。

季妧把那几张图纸递给杨氏。

“这个是双肩包……这是单肩包……这个是斜挎包……这个是大宝那种多功能的……”

挨个解说完,又陪三个小丫头玩了会,季妧起身去了百味坊,让季雪兰给她安排一辆送货的骡车,送她去邺阳。

今天原是不打算去了的,不过想起还有一些事,所以还是要跑一趟。

季妧走后,杨氏拿着图纸在院中愣神,直到几个妇人扬声催她,才应声进了堂屋。

季妧到了邺阳后,直接去了留仙楼。

跟刘掌柜定好后天出货的细节,正要走,刘掌柜喊了声留步。

“季东家,贤二爷来信说,他有个朋友不日将到邺阳,届时还望你拨冗一见。”



第538章 京中的波折

“季东家,贤二爷来信说,他有个朋友不日将到邺阳,届时还望你拨冗一见。”

刘掌柜的话让季妧为之一愣。

贤二爷的朋友,为何要见她?

莫非这是贤二爷照顾她生意,给她介绍的新客户?

没道理呀!

虽然季妧求之不得,但与季氏味业生意相关的,基本都和餐饮有关,贤二爷这么大方,把自家介绍给同行?

季妧心中疑惑,但并未表露,十分麻利的应了下来。

“既是贤二爷的朋友,且是远道而来,理该我登门拜访,一尽地主之谊才对。”

来人既能与贤二爷相交,定然不是等闲之辈,不管是谁,先见了再说。正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就算朋友不够格,合伙发财也是不错的。

“只不知对方抵达邺阳的大概时间是……我也好提前准备一下。”

见她没有多问便答应了,刘掌柜面色一松,道“快则七天之内,慢则月底之前。”

也就是说两周之内必然会到。

季妧颔首示意后,便告辞离开了。

刘掌柜目送她下楼走远,神情微有些复杂。

直到后厨掌勺的大师傅匆匆跑来,才打断他的凝思。

“掌柜的,听说季东家又送了新玩意儿来?”

刘掌柜回身,指着桌案上四五个半揸高的圆形陶瓶。

“百味坊推出的新品,这回不是调料而是酱料,甜咸辣都有,今晚你先试试。”

大师傅眼都笑没了,用围裙把几个陶瓶兜起,招呼都没打就匆匆下楼回了后厨。

他就知道!每回只要季东家来,准有好事!

刘掌柜微摇了摇头,想起什么,把季妧交给他的那张纸展开,细看了半晌,而后装进竹筒密封,叫来了贴身随从。

“后天送货进京,你跟着一起,把这个交给贤二爷。”

季妧确是玲珑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这边还在为难该怎么开口,季妧就主动上门给出了制冰之法,免了他许多尴尬,且帮了他偌大的忙。

随从跟了他多年,能大概猜出竹筒里是什么。

不由喜道“恭喜掌柜,又是大功一件。”

刘掌柜笑道“是啊,又是大功一件。”

想他刘先,原本在贤二爷面前压根排不上号,被分派到关北这种并不算富庶之地,天时地利均不占的情况下,使尽解数在当地拔得头筹,却依旧泯然于留仙楼众多分店中,让人无奈又无力。

自从和季妧合作以来,境况彻底扭转。他手下的这间店焕然回春不说,就连他自己的前路也变成了通途。

或许他应该感谢去年那场突然而至的风雪,不然贤二爷万无可能绕道他这里暂歇。

不过他心里清楚,自己更该感谢的是季妧。

外面都传说留仙楼是季妧的机遇,但其实季妧又何尝不是他的机遇?

因此他一再向贤二爷举荐,与其说是帮别人,不如说是在帮自己。

好在季妧本身立的住……不过,即便没有这些,季妧将来也不可小觑。

想起贤二爷留在邺阳期间让他着手调查的那些事,刘掌柜不得不喟叹命运之神奇。

想当初他第一次走进季氏味业、第一次见到季妧之时,便觉出其不似一般乡间女子,没想到还真让他猜中了。

只不知这对她而言是福是祸……

刘掌柜心里微觉愧对季妧,怕自己帮了倒忙。然贤二爷的命令,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但愿是福吧!

她这样的女子,不该一辈子埋没在邺阳这种地方。

不过说也奇怪,元宵过后,风雪刚停贤二爷就离开了关北。临走之前再三叮嘱,说他返京大概在二月底,而他那个朋友最迟三月底就会到关北,让他务必小心照应。

谁知三月底没见到人,四月五月也没有,这一拖竟是拖到了七月。

中间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也不好去问贤二爷。

难道京中那边起了波折?

应该是了。

他也是在京中总店跑过多年堂的,对那些勋贵世家的事颇有些了解。那样的势要之家,陡然冒出个孩子,可不得一番暗潮汹涌?

这若是个男的,回京之路怕不得杀机四伏。

还好季妧是女子,遇到的阻碍应该会小一些。

何况那位当家主母名声在外,想来不会过多为难季妧。

日头偏西,暑热渐散。

汉昌侯府的主院里,一片雅雀无声。

月洞门外的葡萄架下,几个丫鬟聚在一处悄悄说着闲话。

话题无外乎上个月领了多少钱、这个月得了多少赏。

其中一个圆脸盘的丫鬟,瞥了瞥四处无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

“诶?诚意伯家的事你们有没有听说?就是他家大公子……”

“听说去戏园子里听戏,被台子上的武生脱手掷出的红缨枪给……死的那叫一个惨。”

“瞎说什么?那是妾室生的二公子,我说的是大公子,诚意伯夫人生的那个……不过现在不能算了。”

这话立时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一致催她快说。

“我有个远房表哥在他们府里当差,二月底三月初的时候,他们府上狠是闹过一阵子,先是二公子惨死,紧跟着伯夫人产子,再之后伯夫人发现养了多年的长子竟然被人给调了包……”

一片倒抽气声。

丫鬟们面面相觑,眼中俱是不敢置信。

“你说书呢?又不是小门小户,这种出身的人,怎可能说调便调。”

“正常来说,自然是不可能,但我表哥说,伯夫人当初刚生下长子时,跟诚意伯置气,月子都未出就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听说就是在回娘家的路上,借宿某农家时,被个农妇趁机给调换了。”

“她为何要这般做?”

“富贵险中求,自然是想让亲生儿子过好日子。”

还是有人不信。

“又不是孪生兄弟,奶娘和伺候的丫鬟们会认不出来?”

“两个孩子长得像呗!不然那农妇哪来那么大的胆?”

“那也说不通呀,别人倒也罢了,伯夫人岂能会错认?”

“刚落地的孩子,一天一个样,何况伯夫人那阵子身体不好,怕过了病气给孩子,一直忍着没见……”

圆脸丫鬟说的真真切切,有如亲见一般,由不得众人不信。

“那、那之后呢?”



第539章 碍不到你什么

“那、那之后怎么了?”有人问。

“诚意伯震怒,将当初随行的丫鬟杖毙了好几个,其余的全部发卖了,亏得那长公子的奶娘死的早,不然怕也没有好下场。”

“嗐,谁问丫鬟和奶娘了?问的是那真的长公子可曾找回?”

“上哪找啊,说是已经病死了!伯夫人大受打击,到现在都还卧床不起……”

丫鬟们唏嘘过后,愤慨不已。

“定不能轻饶了那农妇一家,还有那个假公子!”

“恶有恶报,那农妇已然病死,至于那假公子,自打那场大闹之后,府里再没人见过他,有人说伯夫人给了他一大笔银子,将他送还了老家,也不知是真是假……

“应当是真的。我陪咱们夫人去相国寺上香,遇到诚意伯夫人好几次,常年吃斋念佛的人,到底心善了些,何况养了那些年,便是只猫狗也有感情了。”

“就是可怜了诚意伯夫人……好在老天有眼,让她新添了幼子。”

“谁说不是呢?若不是这个小儿子,诚意伯夫人怕是都熬不过这关。唉,一边是养大的儿子不翼而飞,一边是突然冒出个长成的女儿,你们说到底是诚意伯夫人惨些,还是咱们夫人……”

“慎言!”

不等圆脸丫鬟说完,一个年长些的丫鬟就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若是被夫人和小姐听见,仔细你……”

话到一半,年长丫鬟面色陡变。

“小、小姐……”

这一声喊让在场所有人都成了鹌鹑。

慌乱之间,起身的起身,行礼的行礼,圆脸丫鬟直接傻在原地。

一阵香风吹过,妙龄少女停步驻足。

正当众人心怀忐忑,以为要被罚时,她将一根青葱玉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别扰了夫人清净。”

“是……”

目送那道袅娜的身影走远,圆脸丫鬟长出了一口气。

“娘哎,咱们这位小姐走路怎么不带声的?”

旁边的人掐了她一下“还瞎说,刚刚真要吓死……”

谁能想带她会突然把话头拐到夫人身上,尤其说的还是那桩事。

“瞧把你们紧张的,那事府里差不多都传遍了,又不是什么秘密……”

年长丫鬟瞪了她一眼“快管住你那张嘴吧,不然早晚招祸!”

圆脸丫鬟不以为意。

“她又没听到,怕甚?就算听到了也不会跟夫人告状,咱们这位小姐最是好脾气……”

年长丫鬟摇了摇头。

“你刚来不久,懂什么?小姐脾气好,夫人却极重规矩。你若再这样莽撞,捅到夫人面前,便是你姑母在老夫人跟前再得脸,也保不了你……罢了,大家赶紧散了,夫人差不多也要醒了,当差要紧。”

这番劝诫显然没进圆脸丫鬟心里,众人都散开了,还能听到她好奇询问的声音。

“欸?你说,咱们府上这冷不丁多了个小姐,嬿小姐心里是什么滋味……”

尉嘉嬿从下人手里接过食盒,一个人拾阶进屋。

等了差不多盏茶功夫,内室才传出些许动静,便有丫鬟打帘请她进去。

临窗的矮榻上,斜倚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正是汉昌侯夫人韦氏。

等丫鬟们伺候她净面洗手后鱼贯退出,尉嘉嬿才端着碧玉碗上前。

“知您不喜甜,今日特意做了荷叶羹,您午饭未用多少,好歹尝两口……”

韦氏摆了摆手“放着罢,吃不下。”

尉嘉嬿目含担忧,却也没有再劝。

见韦氏眉心紧锁,知是老毛病又犯了,便搁下碗勺,走过去替她揉按额头两侧的穴位。

这是她做惯了的,手劲拿捏的刚刚好,便是韦氏身边最得力的婆子也比不上她娴熟。

韦氏闭上眼,眉心一点点舒展开。

“说罢,什么事。”

尉嘉嬿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若无其事道“我想回一趟淮安。”

韦氏睁开眼,双目锐利如刀。

尉嘉嬿后退一步,垂首不语。

韦氏见她这样,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你给我记住,别管什么不相干的人来,你都是这府里的小姐,正儿八经的小姐。”

“可她毕竟……”

“毕竟什么?”

尉嘉嬿见韦氏动怒,不敢再提回淮安的事。

“不然我换个院子吧,我那个院子离姑母你这近,景色也好,让给……”

“一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人还未至,竟让你不战自溃。亏得你还是在我跟前长大,由我亲自教导,便是教得你这般出息?”

韦氏声色俱厉,珠帘外的丫鬟已经跪了一地。

尉嘉嬿并无惧色,只有为难。

“嬿儿只是不想……让你和姨丈再起争执。”

提起这个,韦氏心口起伏大了些。

二月底的时候,留仙楼的贤二爷登门求见。

恰逢侯爷约友人去了京郊的庄子,须得几日才归。

贤二爷似有急事要去江南,久等不得,留了一封书信托下人转交,便匆匆离开了。

那封信被送到了韦氏手上。

韦氏素来不喜侯爷与那些个不入流的人来往,奈何他净交一些稀奇古怪的朋友,这贤二爷就是其中之一。

一介商贾,仅仅因为一盘棋就成了侯爷的座上宾,勾的侯爷时不时就往留仙楼跑,在留仙楼待的时间比在府里都长。

韦氏不悦已久,自不可能帮他转达,于是那封信便被束之高阁。

直到上个月贤二爷从江南回来,和侯爷碰了面。

当晚侯爷醉醺醺归家,先是冲她大发雷霆,紧跟着便去找老夫人,口口声声要接女儿回家。

女儿俩字于韦氏而言不啻五雷轰顶。

她紧忙翻找出那封信,从头到尾一字不差的看完,手脚一片冰凉。

平生第一次,她失了心智和理智,抛了规矩与端庄,跟侯爷在老夫人面前大吵了一架。

有人认为她是善妒,有人说她是怕沦为京中笑柄。

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些根本微不足道。

孩子若是旁人生的倒也罢了,偏偏是那个女人生的……

她如何能同意?她绝不同意!

然而侯爷已经铁了心,原以为会站在她这边的婆母也选择了默许。

说到底还是尉家的香火重要,即便那只是个丫头片子,骨子里毕竟流着尉家的血,又哪里是外人比得了的?

怪只怪她至今也未生下一儿半女,可这怪谁?怪她吗?

心冷到了极点,脑子也跟着静了下来,韦氏放弃争执,直接回了自己院子。

扫除全部障碍的侯爷,激动的命人备马车,当夜便赶往关北。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韦氏吁出一口气,拉过尉嘉嬿坐在自己身边。

“我和侯爷的事旁人管不了,你只需记住,你才是在这府里长大的小姐,只有别人忍你让你,你无需忍让任何人。”

“姨母……”

尉嘉嬿扑进韦氏怀里,声音克制而委屈。

韦氏拍了拍她的背。

“且放心,她便是进了这汉昌侯府,也碍不到你什么。”

这话似有深意,尉嘉嬿垂下眼帘,没有多问。

过了片刻,韦氏再次开口。

“最近郑国公府可有给你下帖子?”

“未曾。”

“你和郑五小姐素来交好,如今她在备嫁之中,想是忙的顾不上,便是没有帖子,你也该主动探望一下才是。”

尉嘉嬿眉心微蹙。

郑华蕤是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千金,哪里会和她交好,不过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敷衍罢了。

想她在别处,也是被捧着敬着,到了郑华蕤跟前却只有被忽略冷待的份,那感觉实在不好受。

偏姑母近来一再提醒她要多跟那边接触。

韦氏看不见她的脸,也能猜出她的心思。

“忍人所不能忍,方能为人上之人,和她交好,没有坏处。”

尉嘉嬿心里咯噔一下,直起身来,不确定的问“姨母,郑贵妃是否真的……”

韦氏未语,只淡淡瞥了她一眼。



第540章 好前程

季妧从留仙楼出来后,又在季氏味业和李式盘了小半天账。

天色渐暗,街上行人渐少,季妧阖上账本伸了个懒腰,正要让小舟去后院喊车夫驾车回村,就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停在了店门口。

张翠翠带着两个伙计正在收拾货架,听到动静,探头往外看了看,收回目光后,冲季妧挤了挤眼。

来者是谁也就不用说了。

季妧从柜台后走出去,摸了摸疾风的脑袋,虽然想装作一本正经,嘴角却抑不住的翘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来?”早上她跟关山说过,今天不来邺阳。

关山带着斗笠,并有没有下马的意思,只伸出一只手掌给她。

“顺路经过,看看。”

从马场能经过这,也是了不起哦。

季妧也不戳穿,回身指了指后院方向。

“我今天坐骡车来的。”

言外之意,她有司机。

关山的手并不收回,隔着层黑纱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盯着自己。

“好吧,既然你坚持……”

季妧装模作样的话还未说完,递到半途的手就被那只宽大的手掌攥住,紧跟着身子一轻,再回神已经坐在了关山身前。

“诶,还没……”

剩下的话飘散在了风中。

张翠翠啧啧摇了摇头,对小舟道“去跟人说一声吧,不用等了。”

小舟点了点头,去了后院。

车夫正被老道士的天理命数之言忽悠的五迷三道,听闻季妧已经先行回村,仅是点了点头,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他驾车熟练,每每季妧需要用车,而关山又不在的情况下,季雪兰都会安排他来给季妧驾车。但只要是往邺阳来,十有都会空车而回,回回都被关山截胡,见怪不怪了。

“大师,你刚刚说的全中,我家确实三个小子一个丫头,你再帮忙算算我家大娃啥时候能出息呗?”

小舟看向老道士,提醒道“东家说过,不许骗无辜百姓的钱,更不许骗自己人的钱,不然别想再踏进季氏味业大门。”

老道士一副深受屈辱的模样,指着车夫“你问问他,我可曾收他一文钱?老道只是过过干瘾,分文未取!”

车夫连忙点头,确实还没来得及取。

小舟不为所动,也没有因为“冤枉”了他而表露出愧疚之色。

老道士心里跌脚,气鼓鼓把吃饭的家伙收起,嘴里还不忘埋怨“你可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在季氏味业好吃好喝,加上跟着关山习武的缘故,如今的小舟不仅个头蹿高了不少,人瞧着也愈发沉稳了。用老道士的话说,就是不好骗了。

“东家说、东家说,你就只认得东家,只听东家的?”

小舟道“还听师父的。”

老道士鼻子里喷气“你那师父如今去了马场,哪还顾得上管你!”

“我每隔两天也会去一趟马场。”

季妧怕耽误小舟进度,每隔两天就会给他放一天假,以去马场给关山送东西为名义,让关山给他补课。

如今他基础已经扎下,不必人时时在旁盯着,勤练和多悟便可。

老道士哼哼“他俩对你倒是上心。”

目光在小舟白净了不少,甚至略显清秀的脸上转了一圈,停住。

“小舟啊,你要不要也算上一卦,看在自己人的份上,只收你一百文。一百文便可预知前程,我告诉你,这样的好事,你到哪也找……欸?别走呀!”

小舟充耳不闻去了内院,任老道士在身后说得天花乱坠,——店门已关,他练拳的时候到了。

老道士跺脚“一百文得个好前程都不愿,忒死心眼!忒不识货!”

车夫看了看小舟离去的方向,好奇的问老道士。

“咋个好前程,将来能当个掌柜不成?”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老道士揪着乱蓬蓬的胡须,摇头晃脑说到一半,蓦地停下,“贫道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既没给钱,也听不懂。”

车夫确实没听懂,但他咂摸了一下少年将军几个字,刚刚还发热的脑袋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小舟他是知道的,从慈幼局出来,得东家好心收留,虽然聪慧上进,但咋也够不着少年将军呀。

这老道士是骗子无疑了!车夫扭头就要从侧门走人。

眼见又失了一单生意,老道士不惜降价挽留,然而任他说破嘴皮,车夫也不肯信。

但老道士实在难缠,他脱身不得,就抛出一句“你既算得准,不如算算东家和她男人啥时候抱娃,若能应验,我钱袋子都给你。”

“这有何难?”

老道士赌性上来,闭目掐了掐手指,谁知掐着掐着,神色却迟疑起来。

“短别离,长相聚……生娃的事怕是三两年内没戏哇,他俩还有个大沟坎要过,过得了便儿女双全,过不了便天各一……”

“呸呸呸!”车夫冲地上吐了好几口唾沫。

“你这老道不仅是骗子,还是个黑心的!东家对你不错,你竟咒人夫妻俩分开,别当我听不出来!什么三两年没戏,我算得都比你准,等着瞧吧,不出一年东家就能抱娃。”

老道士嘴巴长得老大“不是……你咋知道她一年内会生娃?”

车夫抬着下巴,蔑视的看着他。

“我婆娘在百味坊做工,上午东家和雪兰主管说话时,干呕了好几次,你懂干呕的意思吧?妇人干呕,那就是有了。你个骗子,想骗我钱,没门!”

这过于自信的语气,让老道士都忍不住动摇、开始怀疑自己的业务能力了。

车夫都走远了,他还在那掐来算去、念念有词。

“不对啊……没算错啊……东劳西燕,就在这几天……”

两人一马行到居庸镇时,天色已暮,万籁俱寂。

季妧偏过脸跟关山说了句话,关山颔首,扯动了一下缰绳,疾风便熟门熟路的去了方家书铺。

书铺里点着油灯,方老板果然还在。

见到季妧,方老板甚是意外。

季妧有阵子没来了,她如今生意做的很大,名声也很大,至少在居庸镇上是如此,按说是没时间再抄书了。

季妧也确实不是为抄书来的,她是来买书的。

她在两排书架间缓慢移动,关山跟在身后帮她拿书,见她挑的都是启蒙类的书册,也没多问。

总共挑了十多本,另买了些笔墨纸张,结账后又与方老板寒暄了一阵,便告辞离开了。

方老板二人走远,有些感叹。

想当初,季妧也曾和另一个人一道来过自家书铺,他一度以为两人会……没想到,世事难料。

刚刚那个伟岸昂藏的男人,自季妧进店起便伴随左右,两人甚至不需言语和眼神交流,便能知晓对方心思。

阴差阳错,未尝不是好姻缘啊。



第541章 留下吗

回村的路上,两人没有急着赶路,而是放马徐行。

季妧给关山解释这些书的用途“确实不是给大宝用,是给细妹买的。”

胡细妹按季妧所说,寓学于教,边学边教。每当从季妧这学了新知识,自己掌握的差不多后,就尝试着教给她的小姐妹。

最初只有一两个肯陪着她“胡闹”,慢慢的才多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胡细妹教学水平有多高,而是见那些陪胡细妹胡闹的人都学会了写自己名字。有的人一辈子都未必认得自己的名字,更别说写了,这对乡下人尤其是乡下的小姑娘而言,是十分有吸引力的一件事。

不夸张的说,胡细妹的小课堂里,一大部分都是奔着这个来的。

然名字的吸引虽大,学习的苦却不是人人都能吃的,许多人来过两三次便不再来了,胡细妹着急过,气馁过,后来自己琢磨着调整了方式,把季妧曾经讲给他们听的那些故事拿出来在课堂说。

这个法宝祭出后,大家的积极性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流失率”也越来越少。

不过女孩子们大都要帮家里做家务,并不能全心全意投入学习。她们没有固定的上课时间,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书本,就靠着季妧给胡细妹摘抄誊录的那个小本本,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

季妧一直旁观,并没有给予她们任何帮助。

直到眼瞅着她们真的上了轨道,人数经过筛选后留下的都是真正想读书之人,才决定给那群小丫头一些鼓励。

“也不特定给谁,就放在细妹的识字班里,作为公众用书。我希望像细妹那样的女孩子能多一些,虽然不现实,但……多一个是一个吧。读书、识字、明理,不用浑浑噩噩……哪怕她们现在只是觉得新奇和好玩。”

关山圈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

“你做得对。”

关山从不会对她说“女孩子读书无用”之类的话,这一点季妧很满意。

“偷偷告诉你,我还打算建个职工子弟学校,凡是咱们作坊的工人,他们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可以免费入学……这个更不切实际,我知道,但人活一世,偶尔也是要理想化一点的嘛……不过还要再等等,等我成为真正的富婆……”

别看她现在挺风光,手头上的活钱真没多少,都去支撑作坊和店铺的运转以及物流所的筹建了,精力和人手也都严重不足。

关山将下巴抵在她发顶,微蹭了蹭,声线低沉。

“想做便去做,银子的事我来解决。”

季妧微微侧身反抱住他的腰,笑眯眯道。

“不错,很有觉悟。娘娘子我现在很穷的,学校的事就靠你赞助了。”

关山何尝听不出她话语间的戏谑,但还是认真嗯了一声。

夜风拂面而来,季妧倚在关山怀里,惬意的闭上了眼。

饭桌上,季妧跟关山聊起白天发生的事。

说到孟里正时,顺嘴就把詹事府给带了出来,等回过神,再想收回已经晚了。

虽然没有提宋璟,但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孟里正哪里会知道什么詹事府左春坊的存在。

果然,关山停了筷子,又用那种眼神看她了。

季妧呃了一声“就是孟里正问了一下,我答了一下……”

关山收回眼神,继续夹菜。

季妧老实了一会儿,按耐不住,试探性的问“你说会不会皇帝的后宫真有人怀孕了?不然干嘛那么着急组建东宫班底。”

关山动作一顿,没有正面回答,只倒“詹事府是张相一派。”

季妧琢磨了一下“也就是说,组建东宫班底,未必是皇帝的授意,而是张相的意思?”

关山点了点头。

“别管是谁的意思,还不都是为了同一个太子。”季妧同情的叹了口气,“也不知哪个倒霉娃,还没出生,老师和作业都给准备好了。”

“未必。”

“什么未必?”

“东宫将启是真,他们为的未必是同一人。”

关山说话之际,目光自安静吃饭的大宝身上扫过。

季妧不解。

不为同一个,难道为了两个?

皇帝这一个都还没生……想的是不是有点远了。

“管他谁做太子,反正不管谁做,总是要大赦的吧?”

季妧对大赦天下的诏令一直持不赞成的态度。

虽然大赦也有一定的规矩,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得到赦免,但不被赦免的往往都是那些犯过大逆不道之罪的死刑犯,如谋反、欺君、内乱等。

至于偷窃、与人争吵甚至打架、造成不良后果但没有致死的这类,都可以赦免。

如此宽泛的标准之下,难免会有小奸小恶乃至大奸大恶之人逃脱法网。

所以她当初才会急着让季秀娥早日“伏法”。

但这只是她的看法和立场,于别人而言,或许正急盼着一场大赦,比如辛子期。

饭后,季妧去西屋给大宝讲完故事,大宝也给她讲了一下村塾发生的事。

瘦猴确实拖着鼻涕抹着眼泪去找夫子告状了,不过大宝和季明方已经先行找夫子说明了情况,季明方还帮瘦猴求了一下情。

这一求情不打紧,瘦猴直接被罚站了一上午。

季妧听罢直笑,没想到季明方也是个“顽劣”的。

“他找茬在先,你们也反击了,这事也就算过去了,不可记仇听到没?同学之间要宽仁。”

大宝皱了皱眉,他实在很烦瘦猴。

“当然,他若再来惹你……”季妧补充道,同时冲大宝握了下拳头,“揍他!”

回到东屋,就看到关山在等她。

“大黄和甲乙丙丁今晚又没回来。”

那一家六口是越来越野了,约会范围已经从后山慢慢转移到了大关山,几天不回的情况也是有的。

季妧不是没提心吊胆过,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甲乙丙丁已经真正长成,院子里根本关不住了,春夏后山多人,他们一家容易被发现,跑远点也好……

关山没应她的话,伸手探上她的额头,问“不舒服?”

“没有啊。”季妧一头雾水。

关山拧眉,审视着她“刚刚吃饭,你出去吐了两回。”

季妧愣了一下,随即了然。

“不是,我上午去百味坊,一个婶子带去下饭的糟鱼不小心打翻了,我最怕那个味,一闻胃里就止不住的闹腾,不见吃的就没事,这会儿好多了。你是不知道,谢姨看我吐不出来,还以为我怀宝宝了,把她给紧张的……”

季妧想起谢寡妇当时的反应,再想想在百味坊时季雪兰和那几个婶子看她的眼神,笑的直不起腰。

“怎么可能,你说是不是?”

她和关山又没有圆房,哪来的宝宝。

关山垂眸凝视着她“若有孩子,定然像你。”

“像你也挺好的,将来肯定……”

季妧揉着笑疼的肚子,抬头就撞进一双幽邃的深潭。

两个连房都没圆的人,竟然已经讨论到孩子像谁这一步了,想想也是挺可乐的。

季妧看着关山轮廓分明的脸,忽然冒出一句

“你今晚,留下吗?”



第542章 拥有

“你今晚,留下吗?”

这句话脱口而出,但既是说了出来,季妧也就不打算再收回。

最初她没想过和关山发生什么,因为是虚假婚姻,没有那个义务,也不想平添麻烦。

后来彼此互通了心意,她仍旧没想过过早发生关系。

一来那时她对关山的过去与去留还存有疑虑;再就是让人头疼的避孕问题。

不管是出于心理还是生理的考虑,季妧都不打算在十几岁的年纪成为一个妈妈。可古代并没有特别有效的避孕措施,现存的一些方式均是漏洞白出,即便煎药来喝,中奖几率依旧很大,且长期服用对身体还有损害。

然而计划的再好,施行起来却千难万难。

大年夜后,每一次亲近都成了折磨。

她能察觉到关山隐忍的辛苦,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心爱的人就在身边,想要彻底拥有对方本就是本能。

她倒是还好,关山二十七八的年岁,正是一个男子的黄金时段……

除了以上原因,还有一层说不出口的隐忧,那隐忧源自她心底的不安。

受骨子里潜藏的悲观主义作祟,她对什么东西都没法报有长久的期待,越是渴望,越是忐忑。

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季妧不这样想。能够天长地久固然好,假若不能,至少也要曾经拥有。

毕竟明天和意外,没人知道哪个先来。既是如此,何不顺遂心意?

就算不能圆满,也不要完全的遗憾,这样当有一天意外发生时,至少不会为曾经的迟疑而后悔。

想通这些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原则并不是那么牢不可破,总有人让她愿意为之妥协。

季妧坚定了心意,屏息看着关山,等待着他的回应。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她相信关山……

哐当一声——

回应她的是关山阔步离去的背影,还有骤然关闭的木门。

季妧怔忪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她被拒绝了?还是关山没听懂?

不应该没听懂……

那就是她被拒绝了。

“……”可以把刚刚那段格式化吗?

季妧伸手捧住脸,脸颊火烫。

尴尬过后,心底的小宇宙直接炸开了。

这人,不解风情也就罢了,拒绝就不会委婉点,她也是要面子的好吗?

叉着腰,原地转了两圈,还是窝火。

想追出去找关山算账吧,这怎么好出口?难道要质问他为什么不留下?

腿长在他身上,他爱留不留,自己总不能强留,不然成什么了。

扑到炕上捶了几下竹席,心里还是怄的慌。

行!是条好汉!

有能耐以后都别踏入她房门半步。

亲也别亲了,手也别拉了,大家直接柏拉图吧。

季妧吹灭油灯,脱鞋上炕。

躺下后跟摊煎饼似的,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将迷迷糊糊要睡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她激灵了一下,清醒了,但并没有出声。

房门被掩上,熟悉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在炕边停了下来。

季妧绷着声音问“你来做什么?”

“我留下。”

季妧“……”

这反射弧可真够长的啊,她能说已经晚了吗?

然而没等她开口,关山已经上炕,并且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夏季的夜,仍旧带着几分白日的余热,即便开着窗也还是有些发闷。

两人之间,只有一揸之隔。

没人说话,唯有呼吸声交错。

男子的呼吸本就要重一些,季妧被带着,不知不觉就乱了节奏,脑子里也是乱糟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关山先开的口。

“怎么不盖东西。”

季妧穿的是谢寡妇按她的意思缝制的吊带睡裙,胳膊小腿全都露在外面,盖肚子的薄被单被她推的远远的。

“热。”

话方落,就感到一鼓凉风吹来,原是她刚才丢在一旁的蒲扇到了关山手里。

季妧微微侧过头,黑暗中,隐约能看到那只手臂晃动的幅度。

伴随着凉风一起吹过来的,还有隐隐的潮气。

原来刚才是去洗澡了……

季妧暗暗一笑,往关山那边移了移。

打扇的动作顿了一下,复又继续。

季妧清了清嗓子。

“其实也不算太热,你不用一直扇。”

“不累。”

迟迟没听到关山下一句话,当然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季妧只能没话找话。

“你在想什么?”

“想孩子。”

关山凝视着季妧,视线仿若不受黑暗阻碍。

季妧噎了一下,真想问一句“大哥,孩子是想出来的吗”?

不过当务之急,她应该把自己的想法跟关山说一下。

“我……暂时不打算生孩子。”

关山嗯了一声“那就不生。”

季妧好奇“你不着急,也不问问为什么?”

“你说过,女子过早生育,于身体有损。”

季妧仔细回想了一下,她好像没跟关山说过,只跟胡细妹说过。

难道不小心被关山给听到了?

完了,她好像还说过那些睡未成年小姑娘的都是禽兽不如……

“你还听到别的没有?”

关山沉默,没有回答。

季妧瞬间明白了。

难怪他一到紧要关头就刹车,原是因为这个。

心里是既欣慰又复杂。

欣慰是因为关山肯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甚至于凌驾在繁衍子嗣和他的个人需求之上。

复杂是因为,可以不要结果只要过程嘛,大不了多采取点措施……

“那个,再过几个月,我就满十八了……”

这暗示够明显了吧?

然而那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敢情这位是真进来睡觉来了?

季妧又往那边挪了挪,直到两人之间再无缝隙,她带着赌气和恶作剧的成分,一个欠身,趴在了关山胸口。

啪嗒一声,是扇子掉落的声音。

关山握住季妧双肩,似想将她推离,然而触手却是裸露的手臂,还有细腻的肌肤。

他咬着牙“季妧,我不是圣人。”

季妧听着他陡然加重的呼吸,勾了勾唇,先是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而后凭感觉寻到他下巴处,低头轻啄了一下。

“关山,我们做真正的夫妻吧。”

握在肩膀处的手掌陡然加大了力道,掌心似乎着了火一般,烫的季妧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那双手缓缓下移,在腰间停留了片刻,掐住她的腰身一个翻转,季妧便躺在了下面。

关山穿着长袖衣衫,微微敞开的领口已经汗湿一片。

他欺下身来,哑声道“这是你说的。”

季妧正要点头,嘴唇已被封住……



第544章 十分和谐

季妧才跟关山说过自己从不做后悔之事,转眼就打脸了。

她现在后悔,非常之后悔。

早知道应该再等等的……

自打那晚过后,关山顺理成章、堂而皇之的搬进了东屋。

于是季妧便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每次从关山怀里满头大汗的醒来,她就忍不住去想——冲动真的是魔鬼啊。

但凡她等个一月半月,拖到夏末、秋初,亦或深冬、孟春,随便哪个季节都行,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煎熬。

真的是煎熬。

三伏天,全年最炎热的时候,她扑倒了关山,从此单人房变成了双人房。

既没有风扇又没有空调,纳凉基本靠手动摇扇的情况下,她给自己找了个人形暖炉。

还有男子火力旺,这句话真不是说说而已。

季妧平日就算再喊热,其实也还好,直到和关山同居,她才真正领会到什么是热。

其实炕上空间那么大,原不必挤在一处,但也不知怎么回事,两人身上就跟安了磁铁似的……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夜里多了个打扇子的人。有好几回,季妧半夜醒来,关山手里的蒲扇都还在摇动。

若只是这样,倒也还好。

然而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孤男寡女,,躺在一处,莫名其妙就会滚到一处。

每每运动完,季妧都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其实做决定时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她只是没想到,开荤后的老男人会如此可怕。

以往两人相处,亲亲蹭蹭,多是季妧主动居多,因为吃准关山不会如何,颇有些肆无忌惮,有时甚至故意撩拨。

现在就是借她十个胆她也不敢了——不撩都恐怖如斯,若是再撩,那还不是找死。

自从越过红线,关山就仿若变了个人。

有人时还好,无人处,只要两人独处,搂抱这些都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季妧一个眼神过去,都能被他按进怀里欺负个天昏地暗,仿佛季妧勾引了他一样。可是天地良心,她那真的是毫无意义的一眼啊。

到了夜晚就更不用说了,直接化身猛兽,直如虎狼一般贪婪凶残。

季妧一度觉得关山把炕当战场了,骁勇到她不得不举白旗。

但是举白旗也没有用。

都说男人穿着衣服是君子,脱了衣服是禽兽,故人诚不欺她。

还是说从食草系进化到食肉系的都这么生猛?

好在关山是尊重她的,只要她摇头,他便不会硬来。

只是很多时候,她自己也昏头昏脑,不知怎么就……

说起来,自头回抱怨之后,关山再未弄伤过她,虽然一些细小的痕迹难免,但口勿痕相较于关山快被季妧挠花的背,根本不值一提。

季妧悚然发现,关山真如之前所说,做到了“熟能生巧”。

若不然她也不会嘴上说着不要,然后莫名就沦陷到极致的快乐中,分不出东西南北。

可是再熟再巧,她也不想夜夜被摊煎饼啊。

“我不管,今晚你必须离我远点。”

季妧把关山的枕头使劲往西侧推了又推,直到离自己的枕头足有一米远,又在两人中间摆了个枕头以示楚河汉界,这才安心躺平睡好。

关山也没想到,圆房几天都不到,他就被嫌弃了。

仔细想了想,这些天他确有些贪索无度了,虽然一再提醒自己要体恤季妧,但食髓知味,那种失控感……

上炕前他又看了眼季妧,见季妧已经闭上眼,只得吹熄灯,去到自己的位置躺下。

黑暗中,一阵阵的凉风拂来。

季妧翻了个身背对着关山,一遍遍对自己说着不能服软、不能服软……

就这样念叨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也就睡着了。

后半夜,关山望着睡迷糊后自动自发偎进他怀里的季妧,窗外月光映入深邃眼底,洒下星光点点,更有柔情隐现。

贴鬓厮磨,将人拥紧。

清晨,季妧睁开眼,又是被热醒的。

抬起手臂看了看,全是细细的汗珠。

季妧磨牙“关——山——”

关山瞧着她气哼哼的样子,也不辩解,甘之如饴背下这口黑锅。

不过,背黑锅可以,一直楚河汉界可不行。

他已经尽量克制自己,也以为季妧的惩罚一两日便会结束,谁知几日过去,情况还是这样。

对此,季妧振振有词。

“天干气燥,理当修身养性。”

关山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人生如朝露,行乐须及时。这话是你说的。”

季妧磕巴了一下。

“我、我说错了!人生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应该有诗和远方。”

“苟且?”关山反问,语气已经十分危险。

季妧这才反应过来,苟且在当前的语境下可不是什么好词。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说……”

关山点头“嗯,你说。”

“此苟且非比苟且,就是吧……”

解释的话说到一半,季妧就被苟且了。

第二天季妧扶腰爬起来,半天没跟关山说话。

两人就以这样的模式,“和谐”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因为季妧说过暂时不打算要小孩,欢爱时关山十分注意,直到发现季妧还在煮药喝,才理解她仍然怕有万一的心情。

一连好几日,关山上炕后自动自发的跟季妧保持距离。

季妧如愿以偿,反而觉得不对劲起来。

之前还如狼似虎,眨眼就如僧似佛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夜,关山刚有睡意,陡然睁开了眼。

发现季妧越过了她口中的三八线,下巴磕在他胸膛上,俩眼睛睁得很大,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大掌不由自主揽上她的腰,另一只手在她光果的肩头无意识摩挲着。

关山忍着喉咙里的干痒,开口“做什么。”

季妧也不说做什么,直接动手——作乱。

关山原想岿然不动,奈何季妧这回是有意撩拨,他的呼吸渐渐加重,浑身肌肉也骤然绷紧。

到了终于绷不住的时候,揽着季妧的腰一个翻转,汗珠子顺着下颌线流了下来。

他看着季妧,隐忍中透着无奈。

要保持距离的是她,不要保持距离的也是她。

偏偏怎样的她,都让他无法抗拒。

抓住那双四处点火的手,关山哑声道“别动,万一……喝药终究不好。”

从这简短的话中,季妧明白了原因,有些哭笑不得。

她确实怕有万一,但还不至于因噎废食。

看关山的反应,显然已是忍耐到了极限,他纯粹为自己着想,季妧又何忍看他这样。

“没关系,小心点便是,我们可以……”

说话间,季妧仰起脸,故意摆出一副索口勿的姿态。

关山目光沉了又沉,后半句便被吞吃入腹,连同季妧一起。



第545章 挑战与自虐

这之后两人愈发小心,关山也确实节制了很多,不过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那种腻歪,用谢寡妇的话说,就是没眼看。

谢寡妇非常纳闷,总觉得季妧和关山最近有些不对头。

怎么说呢,就是眉眼往来间给人的那种感觉……按说也不是新婚小夫妻了,咋还越过越蜜里调油了呢?

事实上不止她一个人注意到这种异常。

季妧虽说平日里就爱说笑了些,但像现在这样走哪都是一副笑脸、甚至未语先笑的情况,还真没出现过。

关山就更别提了。大家都知道他沉稳又能耐,就是性子生人勿近了些,许多人连跟他打招呼都不敢,但近来他见了村里人竟然会主动颔首致意?

夫妻俩种种古怪表现,无一不透露出一个讯息——季妧真的有了!

季妧有孕的事很快传扬开来,三大作坊包括余下村民皆言之凿凿,有说她刚怀的,也有说她怀了三个月的,更有说她快生了的。

传的那叫一个有鼻子有眼,季妧若不是当事人,差点都信了。

原本不想解释,但她和关山只要一出门就要被恭喜一通,关山不觉如何,季妧却是听的头大如斗。

于是她认真的向大家解释了自己并未怀孕,结果信的并没有几个,都以为她是为了稳当——关北这边有个风俗,未满三月的话,有孕的消息可以不向外透露,以免惊胎。

季妧无奈,只能听之任之了。当晚就警告了关山,在外面务必收敛些。

关山的脸皮是越来越刀枪不入,行为也是越来越猖狂了。

之前再如何也是关起门来,今早两人在灶间忙碌,季妧想去杂物间拿东西,从关山跟前走过,就被他圈住亲了一下。

当时大宝就在院中陪甲乙丙丁玩

季妧惊呆了,关山倒好,恍若无事一般,该做甚做甚。

饭桌上,季妧不理关山,一个劲给大宝夹菜。

说起来季妧也挺意外的。

关山搬进东屋后,季妧担心大宝不高兴,还在苦苦思索怎么跟他解释。

谁知并没有。

大宝虽然依旧和关山不咋对付,但对此事并没有过多反应。

但他素来心思重,季妧怕他闷在心里不说,私下找他谈了谈心。

他摇头,道“只要阿姐喜欢,便好。”

见他不似撒谎,季妧心里十分欣慰。

看来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大宝确实听进去了。

应该也有村塾的功劳。

自打进了村塾,接触到了更多的人,他的小世界里,自己不再是唯一,也就不会有过多的独占欲。

季妧把剥了壳的水煮蛋递给他,问“送去的那些书包,你那些小伙伴们喜欢吗?”

几天前,杨氏和村中那几位针线活好的妇人就把做好的书包送了来。

一共二十四个,季妧給她们结了一两多银子。

至于刨除成本后几人怎么分账,季妧是不管的。看杨氏和季雪兰最近关系有所缓和,相信季雪兰会给她们出谋划策。

杨氏拿到银子后,激动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即便沉甸甸的银子就在手中,她还是不敢相信,那是她挣的,她凭自己的双手挣得。

季雪兰提醒她,这单生意是季妧的“关照”,后面未必会有这么顺当,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两银子确实给杨氏建立了信心。

她现在已经不再东怕西怕、畏首畏尾了,浑身充满了干劲。

在季妧的启发以及儿女的帮助下,她和那几个妇人成立了一个小型缝纫队,上工地点就在她家。

杨氏私下也来找过季妧几回,季妧也确实给她提了些建议。

比如书包要进行档次上的划分,粗布细布,有刺绣无刺绣。

再比如先去镇上和县城的学堂周围进行一下市场调查,初期先不要赶太多货,量需而行。

最后还跟她说了些营销上的手段。

杨氏一一记下,拿回去与缝纫队其他人合计好,最近已经忙活开了。

对于杨氏的“创业”,全家都通力支持。

季雪兰和季明方给她出谋划策查遗补缺,季连松特意在后院搭建了一个凉棚,还置办了桌椅板凳,作为缝纫队干活的地方。

同时还开始着手搭建新屋,这样等天冷下来,缝纫队就可以搬进去了。

季雪兰悄悄告诉季妧,家里的气氛是越来越好了。

以往在作坊劳累了一天,回去还要面对杨氏的唠叨和无休无止的抱怨,常常身心俱疲。

如今杨氏哪还顾得上。

每天忙完就一头扎进凉棚,成天琢磨的都是她们缝纫队的那些事,听说连做梦都在念叨。别说抱怨了,家里人已经好几天没跟她说上话了。

季妧听后,倒不觉意外。

无所事事才会胡思乱想,忙的吃饭都顾不上,你让她伤春悲秋,她也得有时间呀。

杨氏有了主心骨,有了精气神,自然不会再被低气压和负能量主导。

所以说啊,女人还是要有属于自己事情做。

“何止是喜欢,书包送过去时,村塾里直接炸开了锅,这都好几天过去了,他们的兴奋劲还没过。”

季明方今天吃的早,过来接大宝,正好听到季妧的话。

“尤其那个瘦猴,一天到晚背着,堂上都舍不得拿下,还时不时就到大宝面前炫耀一番。”

只不过他的炫耀比较隐晦,就是打大宝面前一遍遍的过,不过都被大宝给无试了。

季妧看向大宝,这个大宝到没跟她说过。

村里那些婶子大娘的手工肯定是强于季妧多倍的,大宝的书包不再独一无二,甚至可能相形见绌了。

“大宝,要不要给你换一个?”

大宝摇了摇头“我的最好。”

对于村塾里每个人都有书包背、有些甚至比他的还好看这件事,大宝并不怎么在意,反正那些都不是他阿姐做的,只有他背的那个,是阿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季妧差点没热泪盈眶。

“看在你这么捧老姐场的份上,我打算挑战一下自己,给你做件衣裳。”

大宝小脸一亮,重重点头。

关山放下碗筷,瞥了季妧一眼。

季妧装看不见。

开玩笑,他那人高马大的,一套得抵大宝好几套,那不是挑战,那是自虐。



第546章 背叛者

“对了,夫子还说要来跟你道谢,被我劝阻了。”

季妧让人送去村塾的不单单是书包,还有纸笔等学习用品,以及一些点心果子。

村塾里的孩童们能吃还能拿,简直比过大年还开心。

季妧摆手“你做的对,用不着谢。帮我跟夫子说,以后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我能做的虽不多,也愿尽一份力。”

附近这片村落只有这一个村塾,总共也只得二十几个学生,束脩其实并不贵,但绝大多数人依旧上不起,为此多少天资聪颖热爱读书的好苗子被耽搁了下来。

有时老夫子实在惜才,将本就不高的束脩一再减免,可还是留不住人。

因为就算读书不要钱,短时间内却也挣不到钱,而那些孩子稍微长成便要帮家里干活,或者跟着大人去砖窑林场做事,家里人是不会允许他们“瞎费时间”的。

这种事老夫子看的太多了,即便他有心相帮,收不到束脩、连糊口都难的情况下,也只能是有心无力。

季妧起初只是将村塾当个过渡之所,后来从季明方与大宝的转述中一点点得知,这老夫子不但是个淳朴德厚之人,而且颇有才学,年轻时也是过了院试的,只是后来屡试不第,家中又遭遇变故,这才绝了科考之心。

以他的资历,原可以在县城或镇上找一家书院教书,然而他选择回到了生养他的村庄,这一教,就是近四十年。

这期间他也教出不少好苗子,但最后的成果很少算到他头上。盖因稍微读出些成效、又能继续往下读的,都转去别处就读了。

比如季连樘,他既能过童试,就说明确有几分真材料。然而大家只记得他是镇上书院出来的童生,鲜少记得他是在在老夫子这启的蒙、打的基础。

认真来说,季连樘去了镇上书院后,反倒不如在村塾时好学了,成绩也是一落千丈。导致这种结果固然个人原因居多,却也不是没有环境因素。

然而他不这么认为,自从离了村塾,偶尔回村时时再遇老夫子,他向来都是目不斜视,仿若不识的。

老夫子倒也不觉寒心。

于他而言,他对自己的每一个学生都尽了应尽职责,至于其他的,他从来也未放在心上。

其心其行,令人敬佩。

季妧不是瞎大方的人,但她始终认为教育是根本,而老夫子这种为众抱薪者,她不希望其“冻毙于风雪”。

原还打算跟老夫子合作——重修学堂、扩大村塾,然后让作坊职工的孩子都去那里上学。

然而老夫子已然年迈,身体大不如前,虽一直在苦苦支撑,但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所以季妧才会萌生建学校的想法。

不过学校不比作坊,不是说建就建的,硬件不难,难在师资,这事儿还得徐徐图之。

季明方和大宝出门后,关山也要去马场。

临走前问季妧要不要去邺阳,季妧想了想,决定还是去一趟。

刘掌柜说贤二爷的朋友最迟月底到,却迟迟没有消息,今天就是月底的最后一天,还是去看看吧。

关山将季妧送至邺阳便离开了。

季妧先去了留仙楼,得知刘掌柜不在,便回了季氏味业。

店内还没开始忙碌,张翠翠正在给最近新招的伙计训话。

李式被调去与金家对接、负责物流所的筹建事宜,店内近来由她主事,不过总账还归李式管。

经过大半年的磨砺,季妧发现,李式的技能点不仅体现在管账上,在管理上也很有天赋——寡言、利落、有决断,如今已能独挡一面,很多季妧忙不过来或者不便出席的场合,基本都是由他代替。

不过李式一走,店内人手又变得紧张起来,于是才又新招了几个伙计。

张翠翠先是汇报了一下店内营运以及新人的培训情况,而后才说到重点。

“已经和覃老板谈妥了,下个月即可接手他的铺子。”

覃老板开的是脂粉铺,就在季氏味业隔壁,两家紧邻着。

由于生意不太好,覃老板早就有将店铺转手的打算,而季氏味业由于生意的扩张,需要扩大店面。

双方各有所需。

只不过覃老板见季氏味业如日中天,也吃准了他们想要拿下店铺的心思,所以坐地起价,价格也一升再升。

还是季妧发话冷了他一段时间,同时在南大街另觅商铺,覃老板急了,这才愿意坐下认真谈判。

张翠翠想想都不忿“整整拖了三个月,耽误我们多少事,亏得以往来咱们店里还给他打过折!”

季妧将茶杯放下,道“人之常情,铺子拿下就行,提前联络木匠泥瓦匠,接手后赶紧整修,中间墙壁打通,风格和咱们店保持统一。”

张翠翠点头“东西也已经找人去订了。”

新铺子要用来售卖酱菜园的产品,所以柜台、壁柜和陶罐这些,都要早些准备。

说完正事,店铺也开始陆续上客。

大家都忙活了起来,季妧起身去了一德堂。

一德堂如今名声大噪,已是全邺阳首屈一指的医馆,不仅病人挤满了大堂,就连坐堂大夫也多了许多。

而原先的两个,全都不在。

平安把季妧引到二楼书房,告诉她辛子期去了县衙大牢,估摸着快回来了,让季妧稍等一等。

季妧要了本医书在手上翻阅,还没翻几页,木梯上就响起了脚步声。

辛子期推门而入,对季妧拱手一礼,才隔桌而坐。

“你师兄都还好?”季妧问。

辛子期颔首“都好。”

很寻常的寒暄,只不过话题的中心人物却是个囚徒。

至于刘兴林为何会锒铛入狱,这事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四月份的时候,刘兴林突然离开一德堂,并且于隔日就进了济世堂,据说是受了济世堂重金礼聘。

若只是寻常挖角倒也罢了,但情况显然并非如此。

年前一德堂举办新药推介会时,季妧和关山在人群中旁观,听到济世堂的掌柜和伙计对话,说要从刘兴林处入手。

季妧还提醒过辛子期,让他多多留神。

没想到担忧成真,刘兴林真的成了背叛者。



第547章 反咬

刘兴林其貌不扬,医术虽不错,却也只算中等,重回一德堂后,终日沉浸于看病问诊,对旁的事皆是漠不关心之态。

季妧与他接触不多,了解就更谈不上,只因他存在感极低,外观又给人踏实可靠之感,是以提醒归提醒,她自己都不觉得刘兴林会背叛一德堂。

若要背叛,早背叛了。

当初一德堂败落,济世堂花重金挖走所有坐馆大夫,唯有刘兴林拒绝了橄榄枝。情愿去乡下摇铃行医,也不愿为钱财折腰,可见是个重情义有底线之人。

这样一个人,辛子期说他靠得住,季妧便也信了他靠得住。

谁能料到,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就反了水。

季妧刚得知时就暗道不好。

果然,刘兴林才加入济世堂没几日,济世堂成立制药坊的消息便传了出来——显然,刘兴林并不是空手投诚,他带去了济世堂迫切想要得到的新药配方。

由此可见,底线确能被金银砸穿,一次不行,不代表第二次也不行。

终是他们大意了。

消息传来的次日,一脸疲色的辛子期就赶来跟季妧赔罪。

制药坊现如今归属于季妧,诸事皆由胡良主管,胡良参照三大作坊行事,也让制药工们签署了雇佣协议,在具体制配药物的过程中,对每一个环节的保密工作都尤其注意。

按讲刘兴林是不该有配方的,细究其源,还要往前说。

辛子期刚从季妧手中拿到那四张方子时,既要验辨真伪,又要制药试药,精力有限,亦恐能力不足,便找了自家师兄帮忙。

所以在季妧接管制药坊之前,刘兴林就已经接触过药方。

幸而辛子期始终认为东西是季妧的,没有季妧的允许,便是自己信任之人,也不全部透露。

也就是说,刘兴林接触到的药方只有一半。

但这并不足以宽季妧的心。

辛子期父亲在时,评价刘兴林,说他坐得住、心性稳、极善钻研。

按季妧理解的意思,就是比起临床,他更适合搞学术和研发。

这种人,有了一半的药方,又有成品药丸的辅助,凭自己的能力,破解出另一半并不难。

虽不知他何时起的异心,亦不知济世堂何时与他接触,但他走的那般决绝,想来是已经破解出来了。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齐掌柜,绝无可能花大价钱买半个药方。

那四张药方对季妧来说不算什么,却也不愿平白被歹意之人盗去牟利,骤然临之也挺头疼。

辛子期虽然瞧上去还算正常,但骨子里的疲惫难以遮掩,这种疲惫便是落魄居庸镇时也没有过,可见刘兴林的背叛给他带来的打击不小。

其实也难怪,经历了家破人亡、人情冷暖,他可信之人本就不多,而刘兴林作为同他一块长大的师兄,是他一直视为兄长的存在。

可这个兄长不但背叛了他、与他的仇家为伍,甚至还要调转枪头对付他。

事实正如猜测。

五月中旬,济世堂对外宣布要召开新药推介会。

季妧觉得他们未免也太心急了些。如此短的时间,怕是直接略去了试药的过程,就那般信任刘兴林?

怀揣着这个疑惑,她和辛子期一道去了推介会。

齐掌柜笑脸相迎,得意溢于言表,并亲手将新药奉上,请辛子期品鉴。

辛子期验看过后,冲季妧点了点头。

圣黄丹、芙蓉丸,虽然改了名字,但确是六味地黄丸和八珍丸无疑。

看来刘兴林只破解了两个,不过杀伤力已经足够了——济世堂于此时推出新药,必将一挽颓势,之后再想对付就难了。

辛子期看向同在场中的刘兴林。

他多番绸缪才将一德堂壮大到与济世堂并肩的地位,于名望上来说甚至已经远远将其甩于身后,如今城中各大医馆药铺都与一德堂交好,围拢包抄之势即将完成之际,却要眼睁睁看着功亏一篑

刘兴林面无波澜,毫无愧疚之意。

平安气急,当场痛骂刘兴林吃里扒外。

刘兴林只道人各有志。

济世堂的推介会算是成功了,虽然不少人都看出了其中的猫腻,但这种事根本无从追究。

一德堂的药供不应求,这个时候济世堂出了替代品,定价又低上许多,自然深受大家欢迎,订单更是接到手软。

济世堂的崛起,一德堂必不可免会受到影响。

这点不止体现在订单上。那些曾倒向一德堂的医馆药坊,虽没有立即被济世堂拉拢,也开始倾向于保持中立。

辛子期之前所作种种,眼见都将付诸东流。

更可气的是,坊间竟有传言,说一德堂的新药都是刘兴林研发!

只因为辛子期对他不公,才愤而投身济世堂。但他念着昔日情谊,不愿赶尽杀绝,是以只带走两张药方,另两张算是报了师恩。

有人说,就有人信。

刘兴林一时风头无两,几乎被捧上神坛。

辛子期的处境骤然尴尬起来,名声受损不说,与之来往者也愈来愈少。

在多数人看来,刘兴林才是王牌,有了他,济世堂以后还会推出别的药。而失去刘兴林的一德堂,注定辉煌不了多久。

辛子期原可以出面打破流言,只需说出季妧便可。

但不管是制药坊,还是一德堂的设备坊,表面上都与季妧没有丝毫关系,她既选择了幕后,当然不会乐意被曝光。

辛子期深知她的心思,是以缄口不言。

这个时候的沉默,几乎就等于是默认。

济世堂愈发猖狂。

季妧却发现一点异常——似乎传言并不是济世堂放出来的,因为他们自己也深信不疑。

再想想去年新药推介会时,齐掌柜让伙计盯紧刘兴林,曾断言一德堂的变化是从刘兴林出现开始,新药跟他脱不了干系。

但事实如何,刘兴林应该比谁都清楚。

很显然,他没有告诉济世堂实情,又或者……他根本有意坐实。

如此前后串联,也不难猜出传言是谁的手笔了。

看上去无欲无求之人,没想到竟是沽名钓誉之辈。

但不管手段怎样卑劣,刘兴林确实是打响了名号,信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就在大家翘首以盼,等他继续推出新药之时,如日中天的济世堂出事了。

有人吃了他们家圣黄散口吐白沫,惊厥倒地;还有人因为芙蓉丹,一夜之间出了满面红斑。

济世堂以为是个例,起初还试图私了,没想到出事的人越来越多。

若是寻常病人,他们还能恫吓威逼,但从他们这采购的还有各大药商。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药商们联名将济世堂告到了县衙。

济世堂自不会束手待毙。

堂上,大户愿望,抵死不肯承认自家药有问题。

堂下,重金赔付病患,又由白府出面宴请药商。

再上公堂之时,那些原告竟是众口一词,咬定假药出自一德堂。



第548章 其心可诛

济世堂完全是有备而来。

先说药本身,本就是仿一德堂的,外观上和一德堂的自然都一样。

再说回包装,济世堂原本的包装虽然也有照葫芦画瓢之嫌,好歹还有所区分,但第二次上堂,原告们呈上来的药,完全就是一德堂的外包装。

齐掌柜振振有词,说两家都有这种药,病人和药商难免混淆,偶尔忘记是从哪家买的也是情理之中。如今证物呈上,很显然,丧尽天良对外出售假药的是一德堂,他们济世堂是被迫替人顶了锅。

话里话外,不仅把自家撇了个干干净净,还暗示是一德堂在给济世堂下套,才让济世堂遭了无妄之灾、蒙了不白之冤。

季妧作为旁观者,真恨不得当场冲进去把那个齐掌柜揍成猪头,得亏她养气功夫不错。

制药坊名义上归属一德堂,即便潘嘉道知晓幕后是季妧,但邺阳百姓不知道呀,所以这场官司全程是由辛子期出面。

辛子期这边的状师指出,他们头回升堂带来的药物包装不一样,但齐掌柜早已有言在先,那是病人和药商弄混淆了。

如此无视公堂戒律,摆明了要将无赖耍到底。

潘嘉道不是庸碌之官,不会任人糊弄,这一点济世堂何尝不清楚?

他们之所以敢当堂攀咬,除了串供了原告,做足了准备,还有就是打着“即便不能洗脱罪名,也要把一德堂拉下来”的主意。

反正就是屎盆子泼两家,大家都别想干净。

若两家都有了卖假药之嫌,那么济世堂受到的关注就会小一点,损失也会少一些。

等出了衙门,再让人到处宣扬,把污水全都引向一德堂。三人成虎,加上所有原告都站在他们这边,这黑锅一德堂不背也得背。

而一旦背上了卖假药之名,一德堂就再别想跟济世堂相争。

计划的很好,若不是季妧事先留了一手,即便潘嘉道事后查明真相判一德堂无罪,一德堂下了泥潭也别想再独善其身。

接手制药坊之初,季妧便将其命名为青囊药业,为防有人假冒仿造,她让胡良在药丸、包装以及“商标”上都下了功夫。

青囊药业生产的每个药丸,第一层药衣下都有个青囊药业的独属暗印,而每一批药制成后,所用包装纸与商标间都夹有制药日期以及相应编号。

虽然都是些粗浅的防伪手段,但在当下却是独一家。

而在刘兴业出走之后,季妧第一时间就启动了紧急应对方案,让胡良统计核对好三个月内每一批药物流向何方、由谁采购,其对应的批号编号也不得遗漏,并且全部要有双方经手人签字。

防的就是济世堂,没想到他们还真出了这一招。

辛子期这边将订货单、出货单与账册,连同自家的药一起呈上。

潘嘉道着人一一验看后,两厢又进行了对比。

原告呈上的那些药,外包装乍一看确实和一德堂别无二致,但将辛子期口中的商标与包装纸用薄刃刮开后,内里确实别有乾坤。

而且原告带来的药丸上也没有青囊药业的暗记。

这些足以说明,所谓的记错、混淆,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原告中的大多数,近几个月根本没有从一德堂购药的记录。虽有数名药商在一德堂呈上最后的账册中有记载,但他们订购的是一捻金和银翘解毒丸,而非“出事”的八珍丸和六味地黄丸。

为了让众人心服口服,潘嘉道又从其他医馆召集了数名颇有名望的大夫,让他们当堂验看两家雷同的那两种药,看成分是否完全一致。

经过几个大夫一轮又一轮的争辩,得出结论——两种药虽大致相同,却有着细微的差异。具体差异在哪尚不知晓,但可以确定的是,原告购买的那些药,和济世堂的药丸成分一样,与一德堂的成分并不相同。

至此再无疑问。

堂上这群所谓的苦主,明明贪便宜从济世堂购买了假药,反过来却要帮着奸商黑医坑害卖真药的人,其行可憎,其心可诛!

原告们或是羞愧、或是害怕,纷纷低下了头。只有齐掌柜整个是懵的。

他万没料到一德堂还藏了这些手段,连不起眼的药盒都有机关。

更没料到的是,自家的药竟然和一德堂不一样!

他明明让自家坐馆大夫比对过的……

即便闹出官司,齐掌柜都没怀疑过刘兴林,凡事都有万一,虽然这个万一多了点……毕竟短时间内接了那么多单、赶了那么多药,品质上出点问题也是在所难免。

可是当听闻两家药不一样时,齐掌柜彻底惊醒了过来。

一德堂的药方不是刘兴林给的吗?既是他的,那为何济世堂的不一样?

思来想去,唯有两种可能。

要么刘兴林说谎了。药方根本不是他的,制出那四味药的的另有其人,而刘兴林不过是个冒名顶替、投机取巧的小人!

要么这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局,是辛子期和刘兴林串通好了做下的陷阱……

若是前者,刘兴林该死!亏自己信了他鬼话,还在苦苦等他制出轰动杏林的新药。

若是后者,那么刘兴林和辛子期都该死!竟然用如此卑鄙的手段,简直龌龊!阴毒!

不管是哪一种,都跟刘兴林脱不了干系。

齐掌柜毫不犹豫交代出了刘兴林,还口口声声称济世堂多年来有口皆碑,绝无可能做假药。

只可惜,有些招用一遍还行,再用就不灵了。他们刚攀咬过一德堂,如今再泼脏水,压根没人肯信。

齐掌柜暗恨,只能暂且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刘兴林身上,并恳请潘嘉道用酷刑,寄希望于刘兴林熬不住刑罚交代点什么出来。

相比于他的气急败坏,刘兴林被带到堂上时平静的很。

他自是不承认自己做假药的,还坚称自己才是正统。

齐掌柜质问他是否与一德堂勾结。

他恍然大悟,说一切都是一德堂的阴谋,辛子期记恨他带着药方投身济世堂,所以使了手段来害他。那些原告、那些假药,都是辛子期安排的。

齐掌柜差点都信了。

但不管他信不信,这事总需要一个替死鬼,那就只能是刘兴林了。

于是堂上形成了一个怪圈——时而,齐掌柜指控刘兴林、刘兴林指控辛子期,时而,齐掌柜附和刘兴林攀咬辛子期,若形势不利,再反过头咬死刘兴林。

无休无止,直到退堂鼓响,刘兴林被关入大牢。

由于他嘴太硬,确实动了刑,如齐掌柜所愿,他不仅认了罪,他也确实交代了些东西出来。



第549章 大快人心

经过两天三夜的审讯,刘兴林终于吐口。

他承认自己欺世盗名、盗取一德堂药方在先,倒打一耙、借流言污其声名在后。

但他本没想做假药,这一切都是因为齐掌柜的授意。

是齐掌柜命他换了其中几味药材,改以药性类似、价格低廉的替代。也是齐掌柜命他带领制药坊的药工们没日没夜赶工,以至于根本顾不上试药,有时为了交货,还把一些必要的步骤都给省略了。

制药过程都如此马虎,又怎能确保药效?出岔子也是理所当然。

齐掌柜接到传唤时,简直五雷轰顶。

他终于确定,自己确实被坑了。

更坑的是,刘兴林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二人当堂对峙。

齐掌柜怒火滔天,破口大骂。

刘兴林不疾不徐,但说出口的每一句都有证据。

他既有采购廉价药材时齐掌柜在采购单上的签字,又有某酒馆伙计做证,证明某天他和齐掌柜共饮时,齐掌柜不但亲口跟他说了以次充好的窍门,还强调过药坊制药就该只求速度不计其他。

便是药工到了公堂之上,战战兢兢之下也不敢说假话。

这些证据一出,四下哗然。不论是旁观百姓还是那些原告,都离奇愤怒了。

毕竟药物不比其他,它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试想一下,人这一辈子,谁没有个三灾五病?有病就要吃药,但好药能治人病,假药却能害人命。

济世堂以济世救人为宗旨,却做出此等令人发指之事,实在奸恶至极!

而且听刘兴林语气,这事在济世堂并不鲜见。济世堂还未成立制药坊时,看病抓药都在馆里,那些需要抓回去熬煮的,就有许多伪劣药材。

药材不对,药性减弱,本来三五副药就能吃好,硬要吃个十来副才行。坑骗病人钱财不说,生生将轻症拖成重症,甚至活活耽搁而死。

这话让不少人都联想到了自家。

济世堂作为邺阳最负盛名的医馆,但凡富裕点的家庭,家中有人生病,首选肯定是济世堂。

大部分都治好了,但也有一部分,送去时没甚大碍,结果越治越重,最后直接死在医馆的也有。

当时虽觉意外,但因为相信济世堂的招牌,所以也就听信了他们的解释,要么觉得命该如此,要么就是突发恶疾。

如今想想……哪是什么恶疾,分明就是吃了假药被害死的啊!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堂上堂下一片喊打之声。

齐掌柜吓得面无人色,若不是衙役阻拦加上惊堂木震慑,他当场就能被活撕了。

等大家情绪稍稍平复,刘兴林又呈上了数封信。

这些信件记录了齐掌柜是如何鼓动他离开一德堂的全过程——

先是肯定他在一德堂的重要性,离了他一德堂立刻就不行的那种。

接着替他抱不平,诸如一德堂如何亏欠于他、辛子期如何不把他当自己人。

又从方方面面阐述了个中细节,最后许以重金重诺。

总结起来就是,济世堂和刘兴林有着共同的敌人,只要刘兴林带上药方投奔济世堂,帮济世堂挤垮一德堂,他想要什么,济世堂就给他什么。

旁观群众都惊呆了。

这是何等的不要脸啊!

明明是济世堂视一德堂为眼中钉,挖人墙角、屡下黑手,还恶人先告状,一而再再而三的造谣中伤。

刘兴林就更是卑劣。

齐掌柜对付一德堂不难理解,毕竟同行即冤家,而且两家还有旧怨。可他不一样,他一身本事都承自一德堂,辛子期更是他的同门师弟。

结果这个利欲熏心、忘恩负义之辈,不但叛出师门,还帮仇家递刀。

亏得辛子期早有防备,不然这次真的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痛骂刘兴林的声音很快盖过了辱骂齐掌柜的。

刘兴林似乎听不到一般,全程默然不语。

不过他也不需要再开口了,因为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对于这种谋财害民之辈,潘嘉道自是不会手软。哪怕济世堂背后是白家,他也不会姑息半分。

最后的的判决结果出来——济世堂藏污纳垢彻底封馆,齐掌柜罪大恶极判为流放,制药坊查封,坊内药工有参与其中者一律重罚。

那些假供讹告的苦主,也笞打的笞打杖责的杖责。

至于刘兴林,他因一己私心私欲,协助旁人制售假药,虽不是主谋,亦未出人命,却也苦人无数。

没有救人之心,反生害人之意,从某方面来说,甚至比齐掌柜还要可恨,毕竟齐掌柜只是一介商人,而他却是堂堂医者。

以医害人,怎配为医?

于是刘兴林在被判徒三年的同时,还被撤去了行医资质,且终生不能再参加医署考核。

也就是说,他这辈子都不能再行医了。

如此处理,真正是大快人心。

散衙之时,人人额手称庆,只有辛子期死死盯着被狱吏带走的刘兴林,眼里说不出是悲是愤。

而刘兴林头也未回。

“所以,你当时就知道了?”季妧问。

刘兴林是月初进的县衙大牢,但直到今天,季妧才和辛子期谈起。

辛子期闭了闭眼,睁开后道“我不该怀疑他。”

季妧叹气“这不怪你,只能说你师兄伪装的太好,多少人都被他骗了,我当时不也认为他是心机深沉沽名钓誉之辈吗?”

辛子期摇头“我们不同。你总共也没见过他几次,我却是和他相伴长大的,虽中间我去南方游学了几年,但……我不该误会他的。”

季妧听他语气里隐隐透出几分自厌,一时也不知如何开解,干脆转移话题,说起别的。

“你说你俩一块长大,那刘兴林打小就进了一德堂?”

“我师兄八岁进的一德堂。

听我爹说,那年干旱又逢兵灾,庄稼颗粒无收,农户卖儿鬻女者甚多。师兄家的兄弟姐妹卖的只剩下他了……倒不是他在家里多受宠,只是因为他长的丑,又瘦成一把骨头架子,人贩子都不肯要。

他和父母一起到邺阳城里乞讨,但当时城中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没多久,他父母先后病饿至死,尸体在城郊土地庙搁了好几天,我爹带我经过时闻到异味,看不下去,才出钱寻人葬了他爹娘。

他当时也已经饿的奄奄一息,我们随身还有些干粮和水,喂给他后便进城了,没想到他一路跟在我们后面,也进了城。

我爹当时并不打算收留他,街上那么多流离失所的孩童,哪个不可怜?救也救不过来。

他也没有开口求收留,白天去要饭,晚上回到一德堂门口,给我家看门。

天长日久,我爹感他赤诚之心,终于让他进了一德堂,从小药童做起……”

这是季妧第一次听到辛子期说这么多话。

而从他的徐徐讲述中,季妧似乎理解了刘兴林的动机与行径。



第550章 原来如此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父亲之所以被强请去白府给白少爷治伤,是因为有人举荐……”

“没错,举荐之人,正是齐掌柜。”

季妧心道,果然。

她最初没有把刘兴林的“背叛”往深处想,就是因为觉的不至于。

济世堂虽是白家的产业,但白家又不止这一处产业。

虽然济世堂在辛如青死后落井下石,联合城中各大医馆,将一德堂排挤出了邺阳城,但说到底这些只算是商业竞争。

而辛如青的死,罪魁祸首应该是白家。

刘兴林若真想报仇,不该绕这么大弯。

再加上她前世见惯太多因利益不和而分道扬镳的合作伙伴,所以当时真不觉得刘兴林会有什么苦衷。

直到事发,她也没弄明白,刘兴林豁出去一切,赌上一个医者的未来,就为了扳倒济世堂?

济世堂没了,白家确会损失不少,但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怎么算都划不来。

相比之下,她反而更赞成辛子期的方式。

辛子期虽从未说过复仇,辛如青死前也交代了让他不要复仇,但辛子期心里有心结未解,这一点季妧看得出来。

他不疾不徐,稳扎稳打,一步步壮大一德堂。等自身强大之后,再一点点蚕食鲸吞对方,未尝不可。

不是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

刘兴林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在季妧看来就太极端、也太不值了。

然而今日,听了辛子期这番话,她忽然不那么想了。

一饭之恩都有千金相酬的,辛如青在刘兴林濒死之时,收其爹娘尸骨,给其片瓦遮身,还授其医药之道。不夸张的说,刘兴林能活下来、顺利长大成人,并成为一个医者,都是拜辛如青所赐。

没有辛如青,他早饿死在那个土地庙了,和他爹娘一起,曝尸荒野,无人问询。

辛如青在他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师恩大于天,所以他舍身忘死,决绝而不留余地。

这种为了复仇赔上自己人生的做法,季妧虽不赞成,但她并非局中人,所以也没资格评说什么。

谁知道当相同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自己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呢。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一早就知道?”

辛子期摇头。

“若是一早就知道,在济世堂第一次招揽他时,他就不会拒绝了。”

“那他……”

“他在乡下摇铃行医时,救过一个婆婆,那婆婆的孙子就在济世堂当药工。他不知我师兄身份,闲聊时,在我师兄有意引导下,言语之间带出来了。

其实我早该猜到的。

齐掌柜与我父亲曾是同窗,两人关系很是要好,还一同去京中参加过太医署考核。只不过刚到京城齐掌柜就病倒了。

我父亲一边照顾他一边备考,虽然幸运的过了第一轮考核,但在第二轮考核前,也病倒了。”

季妧原想问是不是被传染了,但看辛子期的表情,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猜测。

“齐掌柜搞的鬼?”

辛子期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我父亲的饮食中确实被人动了手脚,但他也不敢肯定那人是谁。

从京中回来两人便疏远了,还是齐掌柜主动疏远的我父亲。

他始终认为自己那场病来得蹊跷,是我爹怕他抢风头,给他下了药。”

“这……”

这齐掌柜莫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吧?

自己身体不争气病倒了,辛如青照顾他,他不感激也就罢了,还觉得是对方的责任。

季妧完全有理由怀疑,辛如青的饭食就是齐掌柜动的手脚。

辛如青心中其实也是有数的吧。

跟这种人断绝交情没什么可惜的。只可惜有人睚眦必报,即便成了陌路,也依旧不肯放下。

“多年过去,他进了济世堂,从那以后,便处处与我父亲作对。当年的事,我父亲其实已经释怀,只当是老友置气,谁能想到……”

谁能先到那老友却想要他的命。

济世堂人才济济都无人敢应诊,面对震怒的白老爷,齐掌柜竟然举荐了辛如青。

在明知白少爷已经救无可救的情况下,就因为私怨,他将曾经的同窗好友,一把推进了那个漩涡。

既能摆脱责任,又能除去仇敌,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我师兄投身济世堂后,找到了当时跟我父亲一同医治白少爷的那位擅长生肌之术的大夫。然后查出,我父亲被扣押、被押送牢狱、被严刑拷打,这其中都少不了齐掌柜的怂恿……白府管家,是他表兄。”

绕了半天,竟是齐掌柜在背后推波助澜。

难怪,白家就是再伤心过度,也不至于把一个大夫往死里整。要整也该一起整,毕竟当时给白少爷医治的大夫又不止一个,好像还有个喂他符水仙药的术士。

若真要追责,三个人一个都逃不掉,偏偏入狱的只有辛如青一个。

整件事由白府出面,辛如青又是“畏罪自杀”,不管怎么算都算不到齐掌柜身上。

真是好算计啊。

季妧听的心有余悸,连连摇头。

交友真的是要擦亮眼。

有些人,性格不合,大不了各走各路。

而有些人,你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就被他给恨上了。合是没法合的,散也散不了,非弄得你家破人亡不可。

“也就是说,你也是最近才知道?你师兄一直没告诉你?”

刘兴林进了济世堂才真正确认后面这一系列事,之前应该没告诉辛子期。

“案子判完,我去狱中看他,他对我不闻不问,还是我说要与白家同归于尽,他才肯将详情告知于我。”

辛子期垂头,遮去眼底哂然。

“他觉得我这个法子太慢,而齐掌柜已经逍遥太久……”

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刘兴林不想牵累辛子期。

这一点不需要季妧多说,辛子期应该比谁都清楚。

“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那些药,推介会时你是亲自验看过的,你说没有问题。”

辛子期调整了一下情绪,道“自不可能全是假药,真真假假,才更能取信于人。

我师兄熟知各类药材的药性,齐掌柜让他尽量简省,他便改换掉了其中看似无关痛痒的四味。

用以替换的药材,药性确实都差不多,只不过人的体质有湿燥寒热之分……”

季妧明白了。

“就像麻黄和桂枝,它们都是发汗解表的药物,但一个为表实证要药,一个为表虚证要药。再比如黄岑和黄柏,同用于清热燥湿,一个善清中上焦湿热诸症,一个善清下焦湿热诸症。这些细微诧异看似不打紧,但某些时候却是会起反作用的。”

简而言之,同一药性的两位药材,这味药材对病人有利,换成另一味药材,说不定就成了有害。

齐掌柜虽做惯了以次从好、偷工减料之事,但都是在确保大安全的前提下,所以他绝不会允许药物本身出问题。

他又何曾料到,刘兴林的“赌注”并没有放在药上,而是放在了患者的体质上。

所以同样服用了济世堂的药,有的人没事,有人的却中了招。

原来如此……



第551章 京中来人

“你师兄真的……”季妧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刘兴林。

“我师兄虽然看着木讷,其实心思缜密,而且于药理上要强于我许多。”

“是啊,不然也不会骗过齐掌柜、骗过潘嘉道……”

其实潘嘉道未必看不穿其中关窍,只不过辛子期确实未曾牵扯其中,所以才没有细究下去。

“你师兄虽抱了鱼死网破之心,好在没有彻底不择手段。”

至少,他没有将辛子期牵扯进来,也没有葬送一德堂的打算。

所以他攻击辛子期、侮辱一德堂,即便上了公堂也没表现出丝毫悔意。

如此作为,除了取信齐掌柜,还因为他清楚——他越是如此,待真相大白之时,群众越会对辛子期抱以同情之心,届时邺阳百姓自会还一德堂“清白”。

他不需要说一句好话,就达到了他的目的。

“但这些,原本该由我来做的。”辛子期语气低落而复杂。

“你肩负着一德堂的振兴和父亲的遗愿,自不能肆意而为。你师兄……对他而言,或许有更重要的东西。”

医者仁心,刘兴林未必没有,只是当这份仁心与他在乎的东西相矛盾时,他选择了后者。

为师报仇的确重情重义,但他将对辛家的义凌驾于无辜百姓的生命安全之上,使有情变无情。

他于医药一道也确有天赋,只可惜没有医者该有的素养和信仰,很容易“走火入魔”。

医者用医术害人,是十分可怕的事,即便师出有名。

只能说,其情可悯,其行难恕。

千幸万幸,他没有被仇恨彻底蒙蔽双眼,没有以人命为代价去复这仇,不然要面临的何止是牢狱之灾。

但即便如此,他也破了医者的底线。潘嘉道对他的判罚,已经算是公允的了。

季妧尽量以轻松的语气道“三年很快就会过去,说不定这两年朝廷会有什么大喜事发生,然后来个大赦天下呢?”

辛子期还是摇头“便是大赦,他也不能再行医了。”

是啊,比起三年牢狱,撤销行医资质,终生不得参加医署考核,这才是最残酷的。

“不能治病救人,说不定会有更适合他的路走。你会帮他,咱们都可以帮他。”

前提是他经此一事,能放下心结,能端正态度。

说到心结,季妧想起一事。

齐掌柜的流放地在滇南一处采石场,那里终年闷热,瘴气遍布,流放过去的犯人,鲜少有生还者。

且路途迢迢,齐掌柜一把年纪,能不能熬到地方还另说,基本上不足为虑了。

只是还有一个白家……

齐掌柜虽是始作俑者,白家却也间接做了他手中的刀。

只不知辛子期如今对白家是何态度。

辛子期回答的倒也淡然。

“事已至此,即便我肯放下,白家也不会放过一德堂,且走且看吧。”

济世堂是白家的重要财源之一,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即便事情是刘兴林所为,刘兴林表面上也与一德堂撇清了关系,但白家未必会信。

何况辛子期压根就没想过与刘兴林划清界限,不然也不会频繁去狱中探视。

“那你需要多提防着点了。”季妧提醒道。

一德堂虽然已成气候,但跟白家比还不是对手。

辛子期点头“放心,我有成算。”

这半年来,靠着季妧的设备坊和他的制药坊,一德堂打通的可不止关北的路子。

南方的销售网不算,便是京中也已搭上了人脉。

白家只是邺阳的地头蛇,虽然将女儿嫁去了京中,但听说只是某伯府的旁支,绣花枕头罢了。

真要拼起这层关系,一德堂未必会输。

“再过不久潘嘉道就要离京赴任了吧?他在邺阳还能震慑一下白家,他走后……也不知下任县官怎么样。”

季妧担心的正是这点。

这半年济世堂没少使手段,但全是暗戳戳,从不敢明目张胆,就是因为忌惮潘嘉道。

一德堂能顺利发展,离不开潘嘉道的撑腰。他若离开,一德堂前途难测。

新知县还不知是能臣还是庸官。

若是能臣,公正公允也就罢了。若是庸官,必躲不开白家的拉拢。

到时一德堂的处境就不妙了。

“不必忧心。”辛子期反过来宽慰于她。

季妧目露疑惑“你莫不是知道什么?”

辛子期向门口投去一瞥,见无人,也不再卖关子。

“下任知县是潘大人同年,素有官声,和潘大人交好……”

这些话应该是潘嘉道告知辛子期的。

既然新知县与他有交情,那自然不会为难他看重的一德堂。

季妧放下心来,又和辛子期说了会闲话,才起身告辞。

“等等。”

辛子期喊住她后,伏案写了一通,停笔后将纸递给她。

“这是我师兄摇铃行医期间,自己琢磨出的一张药方。他原想着靠这个帮我振兴一德堂,一直在完善中,后来见我从你这得了四张方子,便没有再提。”

季妧本还好奇,刘兴林既是摇铃行医时就知晓了齐掌柜的事,为何一直拖到今年才动手。

原来竟是想着帮辛子期振兴一德堂。

直到见他彻底立住脚,才真正断了后顾之忧。

唉,辛子期将刘兴林视为兄长,刘兴林也当真做到了长兄如父。

“所以你这是……”季妧接过纸张,语气有些犹疑。

“师兄投身济世堂时,虽然真假参半只给了对方一半药方,但……终究是对你不住。

他知你擅制药,所以托我将这张方子转交给你,想让你帮忙看看可不可行。”

说是帮忙,但呕心沥血琢磨出的药方,哪有随随便便就给人看的。

分明是想有所补救。

季妧垂头,粗略一扫,眼睛瞬间睁大。

“女贞子蜜酒蒸煮半个时辰,晒干,研成细末……墨旱莲捣成汁,熬成膏状……调入女贞子末,制成药丸。这……”

这莫非是补虚损延衰老、于乌发养颜有其效的二至丸?

季妧不敢断定。

她并不记得二至丸的具体制法,但女贞子和墨旱莲的效用她是知晓的。

“既是你师兄完善而成,应该没有大问题,我先让胡良着手安排,等新药出来,还要托你把关。”

见她喜形于色的样子,辛子期也放松了下来。

“那是自然。”

季妧回到季氏味业后,整个下午都在琢磨那张药方,直到关山来接她回家。

她这边刚走,刘掌柜就匆匆上门。

“你们东家在不在?有人想见她。”



第552章 睡不着

“我感觉似乎有人在跟踪我。”

回家的路上,季妧将自己的怀疑说给关山听。

关山握着缰绳的手倏地一紧,问“看清楚了?”

“没看清楚。”季妧摇头,“确切的说是什么也没看到,就是第六感……一种感觉你明白吗?我感觉有人在跟着我……”

事实上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这半个月来,只要季妧去邺阳,就会有这种感觉。

她试过出其不意的回头,亦或者走着走着突然拐进某个小巷,然后探头,然而什么形迹可疑之人也没抓到。

她觉得可能是自己神经过敏了,便抛在了脑后,也没有及时跟关山说。

但是今天,当她从辛子期店里出来,拐道绸缎庄买布料时,那种感觉更强烈了——确实有一道目光在盯着她,如有实质到让她如芒在背。

季妧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念头——那人似乎并不怕被发现,甚至巴不得被她看见。

她假装看柜台上的布料,眼角余光瞥向人来人往的街道。

大街之上,除了行人还是行人,即便跟踪之人就在其中,她也分辨不出。

所以才决定告知关山。

“你说会不会是白家?”季妧猜测。

其实她第一个怀疑的是权四海。

只不过权四海先遭重创又失后台,现如今更被邺阳同行围剿的焦头烂额,自己的全聚轩也濒临倒闭,根本没有那个心力来盯季氏味业了。

但除了权四海,她似乎再未与邺阳城内什么人结过怨。

思来想去,也就只剩一个白家。

认真说起来,她和白家的旧怨全要归功于季秀娥。

不管是买人冲喜还是买人陪葬,白家都缺德到了根上,但这于他们而言就是桩买卖,他们并未拿刀逼着季家卖。

是季秀娥背地里出谋划策,鼓动朱氏怂恿康婆子,将原主卖到了白家。

所以季妧将账算到了她们上,季秀娥死了,季家落魄了,这怨也便了了。

不管是在居庸镇帮胡家摆摊,还是在邺阳自己开店,她都未与白家再有过什么关联,白家更不会将她这个农家女放在心上。

季氏味业与白家的产业也没有重合竞争的地方……

撇开这些,她真找不到白家派人跟踪自己的理由了。

除非……

“白家不会发现青囊药业是我的了吧?”

如果查到青囊药业是她的,自然知道辛子期和她是一伙的,那么就不是旧怨,而是新仇了。

找人盯着她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我今天还提醒辛子期要小心来着,没想到自己这边也拉了警报……也不知他有没有被跟踪,算了,回头还是提醒他一下。不过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跟踪我?既然查到了,不是应该直接套麻袋?”

关山垂眸看着她发顶,沉默了好一会儿。

从季妧发问,到她自问自答得出结论,压根没有用到他的地方。

“所以你就是通知我一下?”

季妧点头。

“之前没跟你说,是没敢肯定,现在确定了,肯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你。这样万一哪天我失踪了,你报官也好有个目标,谁让你是我的紧急联系人呢,对吧?不过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

疾风又往前行了一程,关山才沉声开口。

“不是白府。”

季妧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自然知道。

若是白府,绝躲不过他安排在季妧身边的暗卫。

现在的情况是,那人既躲开了暗卫,却又有意让季妧发觉。

关山暗下双眸,道了句“第六感。”

季妧“……”

她虽然不信关山有第六感,但她相信关山。

于是怅然叹了口气“还不如是白家呢,至少知道敌人是哪个,现在弄个敌在明我在暗……那我最近是不是要暂时蛰伏一阵比较好?这阵子还挺忙的,真耽误事。”

箍着她腰的那只手臂紧了一下,复又松了松,有种安抚的意思在内。

“做你想做之事,无需担心。”

“那我可就听你的了,万一有个万一,我可要唯你是问。”

关山原想说不会有万一,听见她轻声笑,顿了顿,嗯了一声。

晚饭吃罢,各自洗漱完,季妧拿着量尺进了西屋,给大宝量尺寸。

大宝双臂展开,站的笔笔直直,让抬头抬头,让转身转身,眼睛始终亮晶晶的。

季妧忍不住捏了把他的脸“穿新衣服就这么开心啊?”

平时也没少给他买衣服,也没见高兴成这样。

大宝抿了抿嘴,没说话,但好情绪显而易见。

关山抱臂斜倚着门框,看季妧围着大宝量了记、记了量,没什么表情。

大宝趁季妧俯身,抬眸向他看去,小脸绷着,小心思却从眼睛里泄了出来。

若不是天已黑,又到了睡觉的时候,换个时间他都得去跑圈加练拳。

关山的目光自他脸上一掠而过,再次落在忙碌的季妧身上。

“你是不是又长个了?我做衣服肯定慢,等我做完,万一你又蹿高……不行,得做大一点……”

季妧一边念叨,一边改掉之前记下的数据。

听着她的碎碎念,看着姐弟俩平凡而又温馨的相处,想起前日蒙货郎转交的书信,关山的心情渐渐沉了下来。

大宝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然而他到现在都没有想好该怎么跟季妧说这件事。

直接将大宝的身份告知肯定是不行的,季妧若知晓此事,冯恩必起杀心。

有他在,冯恩自是不敢,但他不可能一直在。即便安排了暗卫,时刻跟随左右,他也不能完全放心。

何况他也不愿季妧卷进去。

京中局势已然大变,冯恩虽和张相联手,但张相老谋深算,不到最后关头,焉知他棋落何处。

大宝这一去,九死一生。

应氏皇族任何人的生死他都不在乎,但看在季妧份上,他可以护大宝一护,只是季妧绝不能沾染风毫风险。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宝突然失踪。

届时季妧肯定会到处寻找。天长日久,遍寻不到,渐渐就会放下。

痛一时,至少能换一生安稳。

“你在这做什么?”季妧回头才看到他站在门口。

“等你,睡觉。”

季妧没料到关山会当着大宝的面说这个。

这话乍一听没毛病,但他那个眼神季妧太熟悉了。

再开口不禁呛了一下。

“我在忙,你、你自己先睡。”

“睡不着。”

关山直起身朝她走来,拿起那张纸,瞥了眼瞬间冷脸的大宝。

“这不是已经量完了?”

话落,牵起季妧的手,干脆利索的出了西屋。

季妧“……”

大宝“……”



第553章 不吃醋

季妧软手软脚躺在关山怀中,半天不想说话。

夜深寂寂,唯有蒲扇轻轻晃动的声音。

季妧终于缓过来,没好气道“大哥,你贵庚?”

一大把年纪,跟小孩子抢人,也好意思。

关山扇扇的动作倏地一停“嫌我老?”

话里的危险聋子都能听到。

季妧真怕了他了,赶忙求饶。

“您风华正茂、风鹏正举、龙精虎猛、正当壮年,您不老,您年轻着呢!”

屏息等了一会儿,待凉风又起,季妧松了口气,才道

“你是不老,可大宝还小,你也让着他点。”

关山自觉让大宝已经足够多。

白天大宝见不着季妧,他同样见不着。晚上回来往往也要等上许久,等到大宝故事时间结束才能拥人入怀。

这些他没有说,也懒得说。

“我刚看了你买的布料。”

关山对吃穿之类的东西向来都不在意,没头没脑的,怎么聊起这个了?

“是啊,要给大宝做衣……”

季妧突然想到什么,赶忙打住。

然而已经晚了。

“没有我的。”关山强调。

季妧头疼的咝了一声。

早上关山看她那一眼,她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一出等着她。

“我几斤几两,天知地知你也知,不要太高看我啊。再说了,我敢做你敢穿吗?大宝不同,他审美观还没形成,我做成什么样他也不会嫌丑……”

“我也不嫌。”

嗬!话说的可真轻巧,要不怎么说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季妧没好气道“你不嫌,我嫌。大宝多高你多高?给大宝缝件衣裳,以我的速度最快也要年底,要是给你缝,两年内你就别想穿新衣了。”

关山似乎认真思索了一下。

“有道理。”

季妧撇了撇嘴“算你……”

“那你给我缝荷个荷包。”

季妧“……”

她这回是真头疼了。

千不该万不该,她当初就不该绣那个荷包。

怪只怪胡大成那个嘴上没把门的。

若不是他一通瞎嚷嚷,当时还住在土屋的关山又怎会知道她在绣荷包,更不会因此猜到……

也怪她自己。

此地无银三百两,非要说什么脱单。

关山这个心机深的,婚后某一天突然问她“脱单何意”,季妧没防备,直接就跟他说了。

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自己又把自己埋了。

不能想,越想越郁卒!

见她侧过身背对着自己,还一个劲儿喊头疼,关山搁下蒲扇,将人抱起,搁在自己上方

“你若真头疼,我有法子治头疼。”

季妧瞬间好了“不疼了,不疼了……”

“那做不做。”

季妧趴在他胸口,有气无力道

“我说,八百年前的老陈醋,咱能不吃了吗?”

“我不吃醋,我就是要个荷包。”

如果语气不那么硬邦邦,这话还有点说服力。

“那不如……我给你缝个鞋垫吧?”季妧讨价还价之余,忍痛提高了一下标准,“绣花的那种。”

“娘子心意,却之不恭。”

季妧一喜。

又听他道“鞋垫要,荷包也要。”

季妧气的捶了他一下“你可真不贪心!”

关山握住她那只手,包在掌心揉了揉。

“你不是喜欢绣荷包?”

“谁跟你说我喜欢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好不好。”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哼。

“为夫记得很清楚,你当时忙着绣荷包,把我交给胡大成,自己鲜少往土屋去。我当时尚在恢复期,你都能放心,可见荷包是比我重要的。”

季妧咬牙,闭眼,好想剁手。

没有这双手,也就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她试图解释“你当时都好得差不多了,不需要我时时刻刻盯着,我才腾出手……”

关山充耳不闻,还在细数她“重荷包轻病患”的罪行。

季妧终于撑不住了,举手投降。

“我绣,绣还不行吗。”

关山打住。

季妧以为他总该消停了,没想到才过一会,就听他沉声反问。

“所以,你真的喜欢绣荷包?”

季妧“……”

所以到底要她怎么样啊?

她说不喜欢,他非说她喜欢。

那她要是说喜欢,他是不是又要问自己是喜欢绣荷包,还是喜欢给某人绣荷……

季妧突然福至心灵。

“我不喜欢绣荷包,我只喜欢给你绣荷包。”

行了吧?满意了吧?大爷?

关山勉强满意,于是将他的满意表现在了行动上。

翌日早晨饭桌上,大宝扒饭的间隙,瞅了关山一眼,又瞅了一眼。

倒不是突然对关山有兴趣了,而是他下巴上那个牙印……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关山恍若未觉,给季妧夹菜。

季妧臭着脸,头都没抬。

吃罢饭,大宝背着书包去西河沟找季明方。

关山洗好碗,牵着疾风就要出门,被季妧喊住。

“你……就这样出去?”

关山似乎并未听懂她话里暗示“有何不妥?”

季妧噎了一下。

妥,妥才怪!

关山脸皮厚,不怕被人笑,她可不想再被村里人用一种“你懂我懂大家都懂”的眼神八卦了。

认命把关山拽回西屋,让他坐在圈椅里,打开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瓷瓶和棉棒。

回身,示意关山抬高下巴。

关山伸手圈住她的腰,将她往跟前带了带,这才照做。

季妧懒得跟他计较了,锁着眉,小心给他上药。

心里第一百八十次暗怪自己不该冲动。

其实痕迹不深,无奈在脸上,只要有人跟关山说话,必能看到。

可惜没有创可贴,用纱布吧又显得小题大做。

想着干脆扑层粉算了,但看了看关山偏深的肤色,还是算了。

最后死活让关山答应一整天都要戴斗笠,季妧才放他出门。

关山走后,季妧把三个作坊送来的账目以及三个主管的工作汇报看了一下。

当然,谢寡妇的工作汇报是由胡细妹代笔的。

刚看到一半,听到有人敲门。

打开门,是村里一位大娘。

“妧丫头你看……”

季妧一眼看到她身后那辆马车,以及驾车的人。

“季东家,我们掌柜请你去趟邺阳,说有人想见你。”

“贤二爷的朋友来了?”季妧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伙计点头“确有人来。”

这可真够巧的,她昨天亲自去问没撞着,今天没打算去竟然就来了。

“那行,咱们这就走。”

季妧也没什么要准备的,反手就锁上了院门。

伙计想到那些人诸多挑剔的样,小心提醒道“季东家,你要不要……梳妆一下,或者换套衣裳?”

季妧发髻整齐,穿的也是她平时的衣裳,外出或者见客都没有问题。

不过她随即想到对方来自京城……来自京城又怎么了?

她不觉自己有失礼之处,若对方只敬罗衣,这种人不结识也罢。

“就这样,走罢。”



第554章 告罄

马车到了邺阳,并没有去留仙楼,而是拐道去了城西一处私宅,年前贤二爷就在此留宿。

私宅不算大,但有园有景,清幽雅致。

小伙计扶季妧下车后,上前扣门。

不多时,院门打开,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子将季妧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道了句“跟我来”,扭身就走了。

季妧微蹙了蹙眉,不知为何,对方的这个眼神莫名让她觉得不舒服。

迈过门槛,季妧顿住脚,看向止步不前的小伙计。

“你……”

小伙计摇了摇头,指了指里面,压低声道“季东家,小的在外面候着,就不进去了,你跟着那位走吧。”

“刘掌柜在不在?”季妧问。

“刘掌柜在留仙楼忙活。”小伙计顿了一下,“便是刘掌柜来了,也不见得能进。”

季妧心里更疑惑了。

到底什么人,借宿别人私宅,竟还这么大的派头?

带路的丫鬟已经走出一段距离,拐上长廊时,见季妧并未跟上,驻足往这边看来。

虽未曾说话,但脸上已经隐隐透出不耐。

这是无声催人呢。

也不知是还没学会表情管理,又或者故意摆给她看。

季妧暗啧了一声,她能说她更不耐吗?

不是她看不起丫鬟,而是一个丫鬟都这样龟毛,时时刻刻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主人什么样真不敢想。

季妧有预感,她和这里面的人气场不和,应该没什么合作的可能。

刘掌柜也不在,单独见她是个什么意思?

有心掉头走人吧,想想都到门前了,半路退缩也不是个事儿。

况且贤二爷引荐、刘掌柜张罗,总不好拂了他们二位的面子。

且忍忍吧,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

见季妧跟上,丫鬟继续前行,直到进了会客厅,才停下。

丫鬟说了声请稍候,转身又消失了。

季妧“……”

她也不客气,自己找了张就近的椅子坐下。

贤二爷在时,这里季妧曾来过一次。

当时见到不少下人,都是刘掌柜安排来伺候贤二爷的,但季妧一点不觉拘束,下人也都比较松泛。不像现在,一路走下来总共没见到几个人,花厅里也只有她一个。

干等了足有一盏茶时间,才有人上茶。

来的俩小丫鬟和引路的那个大丫鬟穿着同样的仆役服侍,想来刘掌柜聘的那些下人都被请走了吧。住人家的私宅,却嫌弃人家的下人,季妧对没露面的这位是一点好印象也没了。

“请问贵主人何时有空?”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说了声“快了”,就退守到了客厅门口。

也不知是不是季妧错觉,总觉得她们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古怪。

这几个丫鬟虽然心高气傲了些,但能看出来规矩还是有的,言行举止也不同于一般人家的仆役。

即便如此,还克制不住似的,时不时往里瞅她一眼,时不时又互相对个眼神。

怎么回事?

季妧一头雾水,想着小丫鬟既然说快了,那应该是快了。

耐着性子又等了差不多半柱香的功夫,耐心彻底告罄。

她主动询问贤二爷的客人到没到、愿意尽地主之谊是一回事,但被人召之即来、还干晾着,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况且等了这么久,她自觉仁至义尽。

见季妧起身,两个小丫鬟一愣“欸?小……季……”

她们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季妧,来回变换了几回,见季妧已经出了会客厅,才急道“季姑娘,你要去哪?”

季妧扯了个十分公式化的假笑“贵主人既然事忙,我就不叨扰了,告辞。”

话落,扬长而去。

两个小丫鬟傻眼了,大概没想到会是这样。

“还愣着干什么?我去通知姚嬷嬷,你快去把她拦下!”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跺了跺脚,扭头朝后院跑去。

另一个回过神,赶忙去追季妧,然而等她追到大门外,季妧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季妧也没想到留仙楼的小伙计还在。

小伙计笑道“刘掌柜吩咐我候着,总要把你送回去才行。季东家,你们谈好了?”

季妧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刘掌柜如此费心,她却直接撂挑子走人……罢了,回头再跟他解释吧。

日近中午,留仙楼应该正是忙的时候,季妧跟小伙计说了声,马车径直去了城郊的青囊药业。

小伙计问她去一德堂的制药坊作甚,季妧随口说了句制药坊的胡主管是她老乡,自己找他有事。

等到了地方,正赶上药工们下工吃饭。

胡良听说季妧来了,赶忙迎了出来。

一声东家差点脱口而出,等看到她身旁跟的还有旁人,又咽了回去,像寻常相识一般招呼,并按季妧意思,让人将小伙计带下去好好招待。

小伙计起初还不肯,觉得不好意思,还是季妧说她可能要耽搁些时间,小伙计才随人下去。

胡良带季妧去了自己办公的地方,请季妧坐下,亲自给她斟了茶,才问起来意。

“这个是刘兴林给的药方……”

季妧将那张药方递给他,并详说了一下个中因由。

胡良不甚确定“不用再找人验看一下,就这样直接……”

刘兴林之前刚判出一德堂,这冷不丁又给了季妧一个方子,他委实不敢全心相信。

“不用,你直接安排下去就行了。”

方子她已经翻来覆去研究很久,确认没有问题。

“有辛子期把关,还要经过试药环节,放心吧。倒是你这边,保密措施一定要做好。”

胡良点头“凡制药师,在雇佣协议之外,又分别让他们签了单独的保密协议,制药的各环节也是独立分开的。”

青囊药业现有的几个制药师,还是辛子期当初靠人脉找到的。

初期是他在管理,后面交到季妧手里,由胡良代管。

胡良这大半年虽然学了不少相关知识,但还够不上专业水平,而辛子期如今要兼顾一德堂和设备坊,她也有太多事要忙,这边得需要个首席制药师才行。

首席制药师的位置至关重要,不但要能顶得住,还要能靠得住,季妧之前一直在为此事发愁。

但昨天之后,她有了属意人选——刘兴林。

刘兴林此人虽然“危险”,但若以赤诚待之,他必回以赤诚。

最关键是他擅于此道。

季妧虽然能一下拿出四个药方,甚至还能拿出更多,但这些并不是她自己的。

刘兴林不同,他凭借的完全是自己的实力,光一个二至丸,就足以让他留名杏林,若是给他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辅助……

不过具体怎么样,还要等他出来再说,他虽不能坐馆行医,也未必就愿意过来帮自己。

“对了。”胡良想起一事,“上次公堂上为了自证,咱们的防伪措施已经为人知晓,虽然知道的人不多……接下来该怎么办?”

“换新的。其实就算没有那一出,这个也要经常换比较好。”

接下来两人就这方面深入聊了聊。

等谈的差不多时,胡良留季妧用饭。季妧说了句有事,便上了马车。

“季东家,是回家还是回城?”小伙计问她。

“回城,去留仙楼。”

还是去跟刘掌柜赔个不是吧。

贤二爷的这个贵客,她还是不伺候了。



第555章 贱价

马车刚在留仙楼门口停下,刘掌柜就快步迎了出来。

“季东家,你这是去哪了?”

季妧一愣“怎么了刘掌柜,是有急事?”

“没什么急事,就是想问问,上午你去私宅……”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刘掌柜,我这人性子比较散漫,又不懂什么京中规矩,恐得罪私宅那边的贵客,还是……”

话未落地,楼上走下几个人来。

季妧认识。

为首的是私宅那边给她引路的那个大丫鬟,后面跟着的是上茶的两个小丫鬟。

三人皆着粉蓝衣裙,梳着相同的双丫发髻,就连走路的姿势都一样,双手交叠置于腹部,抬脚落脚、不露鞋尖不闻声——如此做派,引得店内不少人侧目。

为首的大丫鬟冷着脸,也不知是因为那些打量的视线,还是因为季妧。

“季姑娘,请跟奴婢们走一趟吧。”

这哪是请人,分明是衙役捉拿罪犯的语气。

季妧看向刘掌柜。

刘掌柜一脸焦急,欲言又止,显然有话,但不便在此处说。

季妧暗叹,能让刘掌柜在自家地界如此赔小心,这京中贵客当真好大的威势。

不过再大的威势,牛不喝水还有强按头的?

她今天还偏不乐意伺候了怎么着?

拒绝的话正要出口,眼睛扫过几个丫鬟虽敷衍却不容拒绝的架势,心中忽然一动。

紧跟着想起了刘掌柜那句原话——“贤二爷来信说,他有个朋友不日将到邺阳,届时还望你拨冗一见”。

季妧一直以为是贤二爷把自己引荐给了他的朋友,所以人家才会顺便见一下自己。

但结合眼前情形,季妧终于意识到,人家可能并不是顺道,而是专门来见她的。

京城……这就有意思了。

既然都找上门了,何妨一见。

“走吧。”

季妧弯腰进了车厢,那三个丫鬟则上了另一辆面积大一倍、妆饰华美不止十倍的马车。

车行到一半,季妧微微挑开帘子一角,作出一副没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小声问赶车的小伙计

“这些人究竟什么来头?刘掌柜又没跟来,我一个人过去,真怕得罪了贵客。”

刚刚在青囊药业,小伙计沾季妧的光,被人好酒好菜款待了一番,如今见她一脸忐忑的样子,想了想,就把自己知道的悄悄告诉了她。

“昨晚我们掌柜款待她们时,说了句什么侯爷……”

这一句侯爷,让季妧结结实实怔住了。

既是贤二爷的朋友,她还以为是京中富商,比贤二爷还要富的那种。

哪想到竟然是如此权贵?难怪连下人都如此嚣张……

下了马车,大丫鬟在前面引路,两个小丫鬟綴在季妧后面,生怕她再跑了似的。

穿廊过道,很快到了客厅。

厅里早有人在,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大约是过于干瘦的缘故,两侧法令纹特别明显,显得人也多了几分刻薄。

在她身后,还站着个捶背捏肩的小丫鬟。

为首的大丫鬟走到她面前回话“姚嬷嬷,人带来了。”

姚嬷嬷抬眼,目光落在季妧脸上,停顿了许久。

这种眼神和几个丫鬟偷偷打量她的一样。不,比她们的还要入骨三分。季妧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强烈了。

“你叫季妧?”姚嬷嬷发问。

虽然有明知顾问的嫌疑,季妧还是颔首道“正是。”

姚嬷嬷哼了一声“倒是好生难请。”

给她捏肩的小丫鬟适时接道“嬷嬷在这候了你许久,午饭都未用。”

上午干等半天,连个主事儿的鬼影子都没见到,这会儿倒成了她的不是了。

“我上午来,等了半晌不见人,想到你们也是昨日刚到邺阳,应是舟车劳顿还未歇过乏,便没敢继续叨扰。”

季妧边说边指向那两个小丫鬟“我托她们转达了呀,怎么,是我话没说清楚吗?”

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不见一点慌乱之色和小家姿态。

姚嬷嬷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缓缓站起身,冲季妧矮身福了一礼。

有她做了表率,厅里其他丫鬟纵然不甚情愿,也得跟着行礼。

季妧后退一步,侧身站定。

“好好说着话,这是作甚?嬷嬷有事不妨直说,不必行此大礼。”

姚嬷嬷使了个眼神,四个丫鬟鱼贯退下。

厅内只剩她和季妧二人,紧闭的天窗终于敞开了。

感觉上过了许久,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会儿工夫。

姚嬷嬷话音消失,厅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良久,季妧干笑。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我不姓季,我爹也不是我爹,我爹是汉昌侯,他现在想接我回去……嬷嬷,你,精神还好吧?”

姚嬷嬷嘴角下拉“小姐是不信老奴说的话?”

“先别急着喊小姐。”季妧伸出一只手示意她打住。

姚嬷嬷双手交扣于身前“可你确是我汉昌侯府的小姐。”

季妧冲她摇了摇手指“凡事得有根据不是?这空口白牙的,突然冒出个认亲的,换个人早破口大骂了。”

姚嬷嬷一双老眼紧盯着季妧不放,似乎在判断她所说是真是假。

正常人,听说自己不是农家女,而是侯府千金,早该欢喜疯了吧?

但她否认与拒绝的样子又不似作假……

姚嬷嬷转念一想,也便明白了。

乡下长大,没见过世面,哪里知道侯门高贵,等到她真正明白个中好处,怕是哭着喊着也要认祖归宗。

“不需要别的,你和侯爷的面容有九分相似,光这一点老奴就敢肯定。”

九分相似?!季妧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脸。

她对自己的脸很满意,但若这张脸长在男人身上……不敢想。

“天下相像之人何其多,堂堂侯府,靠一张脸认血脉,是不是太随便了点?况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既说我与你家侯爷长得像,总要让我见见吧?”

姚嬷嬷板着脸道“如此小事,何须劳动侯爷。待小姐回京,自能见到。”

“这么说,你们侯爷没来,来的只有你们几个?”

姚嬷嬷下巴微抬了抬,似乎在说有她们几个就够了。

季妧心底冷笑。

不露面就想认个女儿回去,那这女儿真贱价的可以。

“既如此,没什么可说的了。”

话落,转身就走。



第556章 奴大欺主

季妧说自己不懂规矩,并非真的不懂规矩,至少胳膊拧不过大腿的规矩她是懂的,尤其是在等级森严的大周朝。

来的路上她都已经想好了,能忍则忍,不惹麻烦。待把人敷衍走,山高水长、后会无期便是。

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嘛,想自保就要适当咽些东西,咽不下也得咽。

就好比被石头挡了道,若没有移石搬山的能力,那么绕一步未尝不可,怎么都比做那击石之卵来的强。

虽然人固有牺牲,那也得牺牲的有意义不是?否则还是留着小命再图后计吧。

只是打开了天窗、戳破了那层窗户纸,有些事便不是忍让能解决的了……

其实确定了对方专为见她之后,季妧就已经隐隐预感到什么。

所以她没有再推辞,跟着丫鬟们再次来了这处私宅。

一来是全了刘掌柜的面子,不让他难做。二来她心里也好奇,想要见见对方是何许人。

若真如她猜测,那么躲的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总是要面对的。在这里解决,总比对方找去季氏味业亦或找去大丰村的好。

她心里做好了准备,同时又暗觉这准备无用。

季妧确非季家人,但十多年了都不见有人来寻,想来这次也不大可能。

加之半道听闻对方来自侯府,就觉可能性更小。

进这道门前她还在琢磨会不会有别的原因,万万没料到,最不可能的成了真——事实证明她一点也没想多,对方还真就是来认亲的。

认亲也就罢了,若是态度真诚点,再把苦衷摆出来,或许她还会考虑一下拒绝的委婉点。

然而呢?

主人家连个面都露,让一群下人过来,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恩赐施舍的语气,告诉她所谓“真相”。

不走还等什么?

等着她痛哭流涕?等着她跪地谢恩?

做梦去吧。

再联想到上午的冷板凳,分明是下马威啊。

今天别说给她下马威的是一个婆子四个丫鬟,便是侯爷本人来了,她照样不伺候。

不怕得罪侯府?自然是怕的,不过既是“自己人”,那就好办多了。

越是自认高贵的人,越要脸面,他们总不至于为了认个女儿闹得满城风雨。

季妧不确定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总不至于是正室嫡女,不然也就不会流落在外且这个待遇了。

妾生女?外室女?

真是一个比一个闹心!

别说亲爹是侯爷了,亲爹是公爷她也不可能认。

好好当自己的一家之主不香吗?不愁吃不愁穿,邺阳城里到处转,田间地头随处跑。

非要钻那金笼子里当个待价而沽、一生福祸完全系于他人之手的金丝雀?她脑子还没坏掉。

季妧转身就走,可惜没走掉。

门口四个丫鬟齐齐拦住,后面还多了两个小厮。

季妧回身看向姚嬷嬷。

姚嬷嬷被她二话不说翻脸走人的行为惊住了。

震惊过后是十二万分的不快,脸上硬装出的那几分稀薄的恭敬也不见了。

“老奴斗胆劝小姐一句,人还是识敬些好。再者,你身为侯府千金,进退都该有规有矩,未告辞便走人的行径还是趁早改掉,免得进了京被人笑话。”

季妧挑眉“说的倒似模似样,不过我怎么知道你们是真是假?这年头,人贩子不要太多,况且我又长这般漂亮,可不得多防着点?要是来一个人说是我爹,我就跟人走了,那得多蠢啊!

你看这就被我说着了不是?我要走,你们还不给走,让人拦门是什么操作,正常请人上门做客能这样?

我有言在先,刚刚进门的时候我跟人说了,若是一炷香后我还未出这座宅子,就让他们去衙门报官。”

姚嬷嬷刚刚还庆幸,侯爷的这一丝血脉虽长于乡野,好歹没有想象中的粗鄙、粗俗、粗野,只是略有些不懂规矩不得体。

哪想到,她何止是不得体,根本就是混不吝!

听她把自家比成人贩子,姚嬷嬷一张老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显见被气的不轻。

从袖中掏出一块腰牌,递给季妧看。

“这是我汉昌侯府的腰牌。”

“我这个乡下长大的丫头,一没规矩二没见识,这点你心里不是都有数吗?我连邺阳城都没出过,又哪里认识什么侯府腰牌。”

季妧不但不接,还一脸你们休想诓我的样子。

“你……”姚嬷嬷都气哆嗦了。

她深觉不该来这一趟。这野猴子样,接回京,没得被别家笑话!便是侯府血脉又如何?终究是个女娃。

奈何侯爷他……

想到个中缘由,只能硬忍下这口气,着下人去请刘掌柜来。

“我的话你不信,刘先的话你总该信了。他的主子贤二爷,还不至于配合我们这些……”

人贩子三个字她实在说不出口,耷拉着脸坐回位置上重重喘气。

“不必了。”季妧喊住要去传话的小厮。

她本就没有怀疑过,何必让刘掌柜多跑这一趟。

“既信了,就坐下谈谈吧。”

姚嬷嬷也看出来了她是有意歪缠,还以为她是故意拿乔。

“好叫小姐得知,老奴在老夫人跟前伺候了几十年,还算有些脸面。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老奴都可以代为答应。”

季妧盯着她看了会,突然问道“我娘呢?”

姚嬷嬷一怔过后,脸色瞬间变了。

“我娘。”季妧只当没注意到,把话又重复了一遍,“你刚刚说了那么多,偏偏关于我娘只字未提。你们侯爷没来,那他跟我娘怎么结识、怎么有的我,我娘又是个什么身份,这些总可以说说吧,我挺好奇的。”

都说人老成精,更何况侯府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人。

姚嬷嬷最初那番话,看似什么都说了,其实什么都没说。

卫氏是什么身份,为何怀着她还流落此处,而且是被贩卖所至……

不是含糊带过,是一概没提。

若是不知道,那他们又如何确知自己的身份?

那就是不能提了。

果然,姚嬷嬷眼神闪烁了一下,生硬道“这个等进了京,由侯爷告诉你。”

季妧摊手“那还是没得谈。”

姚嬷嬷自认好说歹劝,见她还是要走,怒意上头,拍桌而起。

“你究竟知不知晓进了侯府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朝飞上枝头,意味着麻雀变为凤凰!和你现在是云泥之别。

老奴知晓你在城中开了个铺子,但商贾之道,终究失之下贱。便是贤二爷那般家大业大的,在侯府跟前也只有弯腰赔笑的份。

是以老奴斗胆,劝你想想清楚,别因为见识短浅,而错失了大好人生!小姐以为如何?”

“我以为如何?”季妧反问了句。

话音方落,随即变脸,一巴掌拍向姚嬷嬷刚拍过的那张桌案。

她这一下用的劲极大,以至于茶盏都震翻了,茶水淋了一桌面,还在滴滴答答往地上淌。

“你口口声声老奴斗胆,我看你不是斗胆,分明是海胆!你冲谁拍桌瞪眼呢?冲谁疾言厉色呢?冲你口中的小姐我?”

季妧指着自己,目露讽刺。

“我见过的奴才不少,但像你这般的尚属头回。还是说奴大欺主就是你们侯府的规矩?!”



第557章 听懂了吗

姚嬷嬷差点没背过气去。

正如她所说,她在老夫人跟前伺候了几十年,连侯爷都得给她几分薄面,遑论府里其他人?

但季妧这番话一出,她直接就成了欺主之奴!

她跟府里其他主子自不会拍桌拿大,但季妧算什么主子,她连正经的小姐都不是。

偏偏这话不能说,这哑巴亏也只得忍下。

姚嬷嬷险些咬碎了牙,缓缓屈膝下去,两颊松弛的肉一颤再颤。

“老奴方才失礼了,给小姐赔罪。”

门口的丫鬟和小厮都惊呆了,目光齐刷刷看向季妧。

为首那个大丫鬟更是慌的直接进来扶人。

“嬷嬷这是作甚?!府里谁不知你的忠心!您当初为救老夫人,膝上落了毛病,老夫人都免你行礼,何苦……”

丫鬟看向季妧,觉得自己说的已经够清楚明白了。

姚嬷嬷是身份地位,她又是什么地位?说是小姐,名不正言不顺,但凡心里有点数,都受不得这个礼!

季妧抱臂站在原处,一动也未动。

目光也并未看她,而是似笑非笑的看向姚嬷嬷,单边挑起的眉仿佛在说——看,侯府就是这般没规矩。

姚嬷嬷的老脸乍青乍白。

“芸香!住嘴!我给小姐行礼那是应当应分。”

叫芸香的大丫鬟顿时急了“可……”

“这里哪有你多嘴的份,还不快跟小姐请罪。”

面对沉下脸来的姚嬷嬷,芸香不敢再出声,不情不愿矮下身去。

姚嬷嬷这才看向季妧。

“都是老奴没教好她们,让她们没大没小,乱了规矩……”

说着话,晃了一下身子。

年纪大了,又多年养尊处优,维持了这么久,早就撑不住了。

她本可以自己起身,但那样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奴大欺主……

是她料差了。

还以为季妧会跟嘉嬿小姐一样尊长爱幼、体贴人意……

季妧不疾不徐,踱步到两人跟前,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一只手——托了下姚嬷嬷的肘弯。

还似笑非笑道“这是做什么?开个玩笑而已,快起来,地上有茶水,小心脏了衣裳。再说你年纪大了,万一有个闪失,我可负不了责。”

姚嬷嬷额头已见微汗,胸脯起伏也不受控加大。

跪着的芸香十分不高兴,季妧只扶了姚嬷嬷,完全忽视了她。

她正想自己起来,突然接到姚嬷嬷凌厉的一瞥。

芸香心头一凛,赶忙跪好。

季妧仿佛没看到两人的眉眼官司,象征性关怀了一下老年人后,转回了正题。

“我也不是有意与嬷嬷为难,只是你说商贾之道失之下贱,这话我不赞同。靠自己,怎么就下贱了?这世上没有贱人,从来只有自轻自贱之人,而贱人者人恒贱之,嬷嬷您说是不是?”

季妧突然发作了这么一场,姚嬷嬷知道她不是好拿捏的,态度收敛了不少,尽管并不认同季妧的话,也硬忍着没有驳斥。

“老奴言语不当,但您是侯爷的女儿,千真万确。”

“你说他是我爹他就是了?我若说我是你祖宗,嬷嬷你难道不想骂人?”

明明一脸笑模样,偏生出口的话能噎死个人。

门口的丫鬟小厮纷纷垂下了头。

姚嬷嬷却已调整好了心态,状似谦恭道“老奴不敢。小姐是主子,主子就是祖宗。”

季妧咝了一下,牙都酸倒了。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能说什么。

“别叫我小姐,也别叫我姑娘,我已……”

季妧正要说“我已嫁人,请称呼我季娘子”,被姚嬷嬷先一步料到,紧忙打断她的话,喊了声芸香。

芸香会意,爬起身,满是怨念的看了季妧一眼,带着其他人退了下去。

季妧看着紧闭的木门,笑问“怎么,你们还不知我已嫁人的事?”

姚嬷嬷垂眼道“这个老奴已听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让那人写封和离书,等回到京中,自不会有人知晓这事。”

“你们这些人简直……”季妧直接被逗乐了,“你们硬说我是侯府的女儿,要我这个人,却不肯接受我的过去。和离了又能如何?回京后包装包装,还能卖个高价不成?”

姚嬷嬷拉下脸来“小姐慎言!老奴不觉得这有何可笑之处,若让人知道堂堂侯府千金配了个乡野村夫,那才是笑话。你们新婚不到一年,正是情浓之时,一时或难割舍,但你听老奴一句劝,万事朝前看,还有更好的在前面等着你。待回了京城,侯爷自会为你重觅良缘,以汉昌侯府的门第,京中名门子弟,还不任挑任选……”

季妧作沉思状,沉思过后,道“实不相瞒,我以前也是这般想的,万事朝前看,不能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吊死,外面还有一大片森林等着我……”

姚嬷嬷虽不知这跟森林有何关系,但听出了她的话风,面色一松。

“小姐这是答应了?”

季妧忍痛,摇头“我相公怕是不允许。”

姚嬷嬷皱眉“不过一介草民,给他笔钱,远远打发了,量他也不会不乐意。”

季妧继续摇头“你有所不知,他那人凶悍惯了,以前干得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

姚嬷嬷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这到底嫁的是个什么人?水寇?悍匪?

“他再是凶残,还敢跟侯府作对不成?!”

季妧还是摇头“关键、关键……”

“小姐还有何难处,直说便是。”

“关键我觉得,这天下能配得上我的也就他了,没有更好的,他就是最好的。”

“……”姚嬷嬷敛了神色,“小姐这是在拿老奴寻开心吧。”

季妧长吁了一口气,恢复正经。

“我不是拿你们寻开心,我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婚,是不会离的;亲,也是不会认的;侯府如何了不得,都跟我没有关系。

尽可以使手段,能拆的开我俩算你们本事。或许你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让他出点事,亦或绑我回京,但是相信我,你们若真敢动手脚,我绝对有办法让侯府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这么说你听懂了吗?”

姚嬷嬷逐渐冷下脸来“老奴听懂了,但老奴做不了主。”

季妧哂笑“没指望你做主,转达给能做主的人就成。”

转身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终于没人拦着了。

“哦对了。”季妧回头,对脸色已然难看至极的姚嬷嬷道,“我不喜欢半路认爹。爹嘛,一个就够了——这句话麻烦重点转述给你们侯爷。”



第558章 还算识相

一路畅通无阻出了私宅,留仙楼的小伙计竟还在门口候着。

刘掌柜也在,正背着手忧心忡忡徘徊着。

见季妧出来,开口前先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

瞧着倒是还好,就是辨不清喜怒……正是因为辨不清,才有问题,平常的季妧哪会是这样?

刘掌柜终于确认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季东家,我也是……贤二爷他也是、也是想让你们见见……”

“刘掌柜不必多说,我明白,这事怪不到你,也怪不到贤二爷。”

平心而论,就算是她,陡然看到一个长得与自己好友相像的人,也会忍不住跟好友八卦一下。

不管出于好心还是旁的什么原因,贤二爷只是想促成一桩父女相认的佳话,这无可厚非。

只是这好心季妧没法心领,却也不会说翻脸就翻脸。撇开私交原因,两家还是合作伙伴,以后还要生意往来的。

至于刘掌柜,他只是听吩咐办事,就更没迁怒的必要了。

“人我已见了,事也说清了,她们应该不会再为难你。”

刘掌柜见她到了此时还在为自己考虑,更是愧色难掩。

不过道歉的话,再说也无补于事,只能暗暗记下。

“季东家……”

听季妧话里意思,她似乎不打算认祖归宗。纵然怕季妧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刘掌柜还是迟疑着开了口。

“容刘某多一句嘴……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其实就算没有贤二爷的吩咐,让刘先自己选择,他也是想促成季妧和生父见面的。

毕竟那可是侯府啊!多少人哪怕奋斗终生都求不来的晋身之阶。

正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是鱼跃龙门的契机,更是实现命运大翻转的机会!

虽则季妧身为女子,风光上要小了点。但若通了这锦绣路,后半生便可无风无雨,于闺阁后院安享荣华。

尽管他觉得以季妧的头脑只待在闺阁太浪费了,但这跟显赫的出身比起来,也算不了什么。

而且他打听过季妧的事,知晓她是苦水里泡大的,父母双亡后,那个季家更是险些将她坑害致死。

如此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偏季妧……

究竟是年轻还是赌气?刘掌柜不知道。

他只知,大好的机会,真就这样放弃了,终有一日是要后悔的。

何况血脉亲情是割舍不断的,那毕竟是亲爹……

季妧分得清虚情,自也分得清什么是真心。

刘掌柜是在底层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吃够了苦头,深知往上攀爬的艰难,才会对她这个不知珍惜的小辈出言规劝。

他是真的想见她好。

“我知刘掌柜你是真心为我考虑,只是吧,我这人比较喜欢一步一步往上走,踏实。骤然凌空,高处不胜寒,也没甚意思。至于说血缘……”

季妧顿了顿。

“在我看来,生恩不及养恩,何况这天地间,不是每个人都配为人父母的。”

刘掌柜见她决心已定,纵然替她惋惜,也不再多言,但担忧还是难免

“那侯府岂会就此罢休?”

他们若要做一些不利于季妧的事、逼其就范,简直易如反掌。

“她们不敢。”

方才花厅里,季妧之所以表现的那般强硬,除了吃准她们不敢闹大这一点,还有就是,她们没有表现出的那般想接她回去。

大家配合演场戏,各取所需,互惠互利,如此而已。

季妧走后,过了许久,姚嬷嬷的喘息才稍稍平复,但脸色仍旧难看。

芸香给她递了盏茶,她抿了一口也就放下了。

“还算识相。”

这句话近似自语,却还是被耳朵始终竖着的芸香听到了。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乡野女子,不知礼数、毫无教养,还敢跟嬷嬷你摆谱。她哪里识相了?分明是不识相!”

虽然季妧越不识相越好,但想想刚刚那一跪,芸香心里还是有气。

姚嬷嬷摇头“你懂什么。”

芸香十分不解。

“嬷嬷,她那样不将你放在眼里,你不气?嘉嬿小姐都未曾对你说过一句重话,也未曾受你全礼。”

姚嬷嬷淡斜了她一眼“她跟嘉嬿小姐,如何相提并论。”

芸香被看穿了心思,赶忙垂下了头。

姚嬷嬷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一地的碎瓷片上。

刚刚丫鬟要打扫,她没让。就这样看着,眼前又出现那高高挑起的眉以及透着嘲讽的眼神,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心。

心思被看透的感觉确实不怎么好,被顶撞被压制也着实让人生气。

但是想想她的出身,便也释然了,实在犯不着跟个乡下丫头计较。

“那嬷嬷,咱们接下来……”芸香试探着问出口。

姚嬷嬷闭上了眼,没接话。

回忆起临行前老夫人的交代——优则留,劣则汰。

若是可堪调教,就把人认下,路上把一应规矩礼节教导好,免得回京丢人。

若是实在不堪,就原路返回,全当没这个人的存在,便是季妧知道了真相死扒着不放,也要想法子绝了她的心思。

季妧虽衣着寒酸了些,但身条纤美,脸面又随了侯爷。谈不上不堪,勉强还算附和老夫人的标准。

就是性子不讨喜,还有那副伶牙俐齿,甚至是有几分可恨的。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再刺的性子,到了她手里,也有把握调教的服服帖帖。

可惜就可惜在她嫁了人……价值大打折扣,难免不如人意。

虽然这一点老夫人早已知晓,也交代了处理方式——和离后把那男子打发掉,顺便让知情人全都封口,对外就说是云英未嫁。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随行的下人就有另怀心思的,若有一日这事被捅出去,丢脸的不还是侯府?

老夫人年纪大了,盼孙心切,却回回落空,如今天上掉下个孙女,就心软了,完全不似年轻之时。

主子糊涂了,她不能糊涂。

姚嬷嬷又想起临行前侯夫人派人给她送了点东西,旁的虽未曾明言,但无言胜有言。

原本她是不用考虑侯夫人如何的,她的主子只有一个,自然以老夫人之意为准。

但是经过方才的会面,她迟疑了。

就好比一颗树,幼苗时期长歪了还有得纠正,但若是已经长成……又何必多费那个心力?

季妧骨里带刺、目中无人,兼之顽劣难训,已嫁之身更如一颗天雷,随时都会引爆。

这样的人,接回去风险实在太大。

好在她尚有自知之明,不管是真不愿还是假推脱,当众撒了那一通泼,下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所谓打狗还须看主人,她代表的可是老夫人的颜面。季妧还没进府就如此张狂,将来又怎会把老夫人放在眼里?

所以姚嬷嬷才说她识相。

有了她言语不敬还当众动手作借口,既能给老夫人交代,又能顺了侯夫人的意,何乐而不为?

反正她该做的都做了,有人不识抬举,没有造化,怪不得她。

“收拾东西吧。”



第559章 都是主子

芸香正在心里盘算着什么,冷不丁听了这句吩咐,愣了好一会儿,

待领悟其中的意思后,喜不自禁道“嬷嬷,咱们这是要回京?何时回?”

姚嬷嬷正要说话,一道身影匆匆奔进厅来。

“听说小姐来了,小姐呢?人在何处?”

芸香叫了声管家,正要回话,尉大管家在前厅找不见人,已经绕到后厅去了。

不多会儿又跑了回来,微喘着气,急问姚嬷嬷。

“澄明不是说小姐来了?怎么不见人?”

姚嬷嬷哼了一声“澄明刚从街上回来吧?倒是好快的嘴。”

尉大管家最受不了她这性子,嗐了一声,转而问芸香。

芸香看了眼姚嬷嬷“她……走了。”

“走了?!怎么就走了呢?”尉大管家连连跺脚,险些没把胡子给揪掉,“走多久了?还能不能追到?快让人备马,我好……”

“管家、管家,你先别急,你先听奴婢说……”

“哎呀!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卫管家一摆手,正要甩袖走人,脚下不小心踩到什么东西。

退后一步站定,这才注意到地上狼藉。

“这……”

芸香见机,赶紧道“这就是她摔的。”

“她?谁?算了,别管是谁,赶紧让人收拾收拾,备好茶水点心,我先去追小姐。”

芸香绕到前面拦住他。

“管家你听奴婢把话说完,这茶盏就是季妧打碎的!”

还在扬声催促澄明备马的尉大管家瞬间哑口,等意识到芸香说的是谁后,眼睛瞪的老大。

“小姐摔的?!”

芸香忙不迭点头。

尉大管家咿了一声,重新低下头,原地转了一圈,眼睛紧盯着那几片碎瓷不放,仿佛上面生了花似的。

趁着这个间隙,芸香赶忙把季妧今日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

说的时候还偷偷看了眼姚嬷嬷。

见她没有什么反应,便彻底放开了,其间添油加醋自不用提。

在她的讲述下,季妧彻底成了个粗鄙无礼飞扬跋扈不可理喻的蛮横女子。

还着重强调了季妧对姚嬷嬷拍桌那一幕,只不过刚讲到一半就被尉大管家打断了。

“小姐怎么拍的?你再给我说说。”

芸香微愕,心道怎么拍的重要吗?重点是后面她那些无礼的话才对。

不过想到管家许是过于气愤,就又绘声绘色的复述了一遍。

说完,静等着看管家变脸。

尉大管家确实变了脸,只不过变的她看不懂。

这一脸欣慰是……怎么回事?

“不愧是侯爷的血脉,不愧是侯爷的女儿……”

尉大管家欣慰着,赞叹着,连看瓷片的眼神都变慈祥了。

“我跟你说,别看侯爷现在这样,他小时候也是个顽劣的性子,也爱拍桌子,也爱摔杯子,父女俩这习惯真是一模一样!连杯子碎在地上都一样,还有,我数数……连瓷片的数量都一样!”

芸香懵了。

不、不该是这个反应吧?

先不说侯爷摔杯子她无法想象,再就是,侯爷摔杯子跟季妧摔杯子……这能比吗?

季妧是个女的啊!如此做派,哪有一点闺阁教养?

“管、管家……”

她试图再提醒一下,然而沉浸在回忆中的尉大管家完全把她给屏蔽了。

“唉,不愧是父女俩,听说长得也一样……”

好不容易等他唏嘘感动完,芸香正要开口,又被摆手制止了。

“不必说了,我要去追小姐,现在就……”

“不必追了。”姚嬷嬷站起身,“都走半天了,追也追不上。”

话落,皱眉吩咐芸香“让人把这打扫干净。”

芸香“诶”了一声,看了眼两人,蹑步退出门去。

人一走,尉大管家就气冲冲的质问“既是小姐上门,为何不叫我。”

“你当时熟睡未醒,我让小厮去喊你,小厮拍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声,澄明和雅正也都不在。”

尉大管家瞬间尴尬起来。

连日赶路确实乏了,昨晚又喝了点酒,一倒下山崩都吵不醒他,更别说小厮了。

而澄明和雅正两个又被他指派出去踅摸好东西去了。

那日出发的急,只带齐了盘缠和日常用具以及换洗衣物,行至中途,还是侯爷想起要备些女孩子家喜欢的东西……

不过不对呀,他是睡过了头,但明明说好了,今天歇歇乏,待养足了精神、备齐了礼,明日再去大丰村拜见小姐。

怎么变成今天了?还是在私宅?

尉大管家面色微变。

“是你让人把小姐叫来的?莫要忘了,侯爷可是再三嘱咐过,要咱们亲自登门。”

“亲自登门”四个字加重了音。

“倘若侯爷不是中途病倒,怕耽搁了时间,让咱们先行,便是他今日亲至邺阳,也是他去看小姐,而不是小姐来看他。你该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姚嬷嬷哼了一声。

“这个不必你提醒,小姐也不是我让人叫来的。她以为咱们是贤二爷的客人,自己前来拜会,我一个奴才,还能拦着不让她进门不成?”

“果真这样那是最好。姚嬷嬷不必介怀,年纪大了,难免唠叨,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咱们这些老奴呢,在侯府伺候了半辈子,老夫人和侯爷给咱体面,但咱们自己不能失了本分,主子始终是主子,大主子小主子——都是主子。你说呢?”

姚嬷嬷站的笔直,嘴角缓缓拉了下来。

“自然。”她道。

尉大管家又恢复了往日的笑模样。

“既然嬷嬷已经见了小姐,明天你就歇着,我带着澄明他们前去就行。哎呀这个雅正,澄明都回来了他还没影儿呢,不知找到什么好东西没有,也不知小姐喜欢什么……不行,我得去看看。”

茗香带着洒扫的下人进屋,和忙颠颠往外走的尉大管家撞个正着。

“对了,那个茗香丫头啊,我想起有件事要跟你说。”

“有什么事管家尽管吩咐。”

“季妧和‘她’,都不是你能叫的,以后记得称呼小姐。是不是出来的久了,把府里学的规矩都给忘了?你这样可不行,这样等回了侯府,还怎么去嘉嬿小姐跟前当差。”

尉大管家笑呵呵说完,阔步出了前厅。

芸香站在原地,等回过神,背上已出了一层冷汗。



第560章 护窝子

“嬷嬷,管家他……奴、奴婢……”芸香战战兢兢看向姚嬷嬷。

姚嬷嬷道“他怎么吩咐你怎么做便是。”

芸香应了声是。

待那阵心慌褪去,终究难忍好奇。

“管家怎么突然……”

他平日除了侯爷的衣食住行,不是万事不问的吗?天天跟个弥勒佛似的,怎么今天突然变样了?

“弥勒佛也是护窝子的。”

“那季……小、小姐那个样子,管家怎么还维护于她。”茗香还是叫不惯这声小姐。

“侯爷都是他看着长大的,那是容不得丝毫差错,现如今冒出个侯爷的血脉,自然更是珍贵万分。季妧便是一朵喇叭花,他也能当牡丹看待,你刚刚那点伎俩,以为他看不穿?”

芸香瞬间涨红了脸“奴婢也是想帮嬷嬷你分忧……”

这话里有几分真,姚嬷嬷又岂会不知。淡瞥了她一眼,芸香便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芸香才小心问道“管家明天真的要去大丰村接小姐?”

“你拦得住他?”姚嬷嬷反问。

芸香下意识摇头。

尉大管家深得老夫人和侯爷倚重,即便他不靠谱、不管事,在府里也没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为何不把小姐的原话转述给管家?是她自己拒绝认这门亲,又不是咱们拦着不让她认。”

姚嬷嬷示意她去看那堆正要被清理掉的碎瓷片。

“看到这个,何须再问?”

管中窥豹、叶落知秋,一个碎掉的茶盏,足以让尉大管家窥出季妧的心思。

只不过他不是个轻易服输之人,事关侯爷那就更不可能认输了。不管季妧愿与不愿,他都要给侯爷交代。

芸香又急又无奈,原以为姚嬷嬷说要回京,等于是放弃了季妧,没想到还有尉大管家这一关。

瞧管家那兴奋劲,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那就这样……万一……咱们岂不是走不了?”

姚嬷嬷转脸出了花厅。

“让你收拾行李,你收拾便是,剩下的就看咱们那位小姐的了。”

季妧不是不肯认亲吗,她不是有骨气吗,那就最好骨气到底。

等尉红碰了壁,也就是回京之时,不过晚个一两天罢了。

澄明跟着尉大管家回他们住的院子,路上边走边问。

“管家怎不问问小姐的态度,还有小姐拍桌后说了什么?”

尉大管家哼着小曲“还用问吗?姚老太婆脸都被气歪了,定然没讨到好果子吃。”

澄明偷偷嘀咕“你倒是幸灾乐祸上了,就不怕明日也没好果子吃……”

尉大管家自上了年纪,耳朵就时灵时不灵,具体表现在——凡是找他办事或者想见侯爷的,喊破嗓子他都听不到;凡是夸他或者骂他的,那是一听一个准。

“兔崽子!我跟那姚老太婆能一样?小姐冰雪聪明,定能知我一片丹心!”

澄明也不怕他瞪眼“还冰雪聪明,你都没见着人呢!”

“由父看女,错不了。”

澄明心道,光看摔茶杯这个,跟侯爷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尉大管家刚走几步,蓦地停步转身,背着手看向澄明。

澄明吓了一跳,心想肚子里的话也被他听到了?

不料尉大管家却是问他今天踅摸到了什么。

澄明松了口气,带他去库房。

尉大管家翻来覆去不甚满意,都是些胭脂水粉、绮罗锻匹,还有就是珠钗环佩和金石玉器,瞧着甚是一般,也不是最时兴的款式。

“俗!俗不可耐!你是银子没带够还是不上心?”

澄明大呼冤枉。

“小的哪敢不上心啊!天地良心,为了这些东西,我把这小县城都翻遍了。管家你也不想想,这里又不是京城,你觉得不好、不时兴,没准小姐觉得好呢?她在乡下长大,说不定都没见过这些……”

尉大管家扬手要打他,被他躲开了。

“那是以前,今后小姐吃的用的玩的,那就得是最好的!”

“最好的、最好的、都是最好的。”澄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过管家,最好的都在京城,那也得把小姐接回京城再说。”

这个说到尉大管家心坎里去了。

“雅正还没回?”

“我俩分头行事,谁知他……”

说谁谁到。

雅正进了房间,拱手行礼“管家。”

比起跳脱的澄明,雅正是人如其名,一言一行,板板正正。

“全都打听到清楚了?”尉大管家问。

雅正点了点头。

过了许久,库房的门才再次打开。

尉大管家把澄明和雅正赶了出去,自己留下,挑选他认为“勉强入眼”的东西。

被赶出去的两人也并没有离开,而是守在门口。

澄明唏嘘摇头“我看明天之行,悬!”

雅正没接话。

澄明撞了撞他“诶?咱们那位小姐,你觉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雅正道“你今天不是看到了。”

澄明叹气“我回来的晚,就看到一个背影,也没看清长啥样……不过那背影瞧着挺有气势的,仿佛随时都会撸袖子跟人打一架。欸你说……”

澄明说了半天身旁都没反应,转过头,发现雅正抱臂倚柱,闭目休憩中。

“季东家,你是回店还是回村?”

和刘掌柜在岔路口分开后,留仙楼的小伙计如是询问。

季妧想了想,道“回村吧。”

她今天心绪不佳,回季氏味业也没心情做事。

今天早上跟关山说过自己不会来邺阳,让他不要多跑一趟。所以即便她等到天黑,也搭不上顺丰马。

“麻烦你了。”

“不麻烦!季东家坐好!”

马车拐了个弯,向北大街驶去。

这个点不怎么热,街上行人比较多,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季妧坐在车中,托着腮,百无聊赖的掀起了一侧车帘。

可巧,正对着新开的那家茶馆。

季妧还在考虑要不要停车去买些他家的茶点,眼神不小心扫到一片紫色。

定睛一看,是一个人。

茶馆的二楼,锦衣公子手摇折扇,凭窗而立,正对着她笑。

对着她笑???

季妧微探出头,四处看了看,确定周边没旁人。

再转过头,那锦衣公子笑的更灿烂了。

似乎为了帮她确认,还收拢折扇,隔空冲她点了点。

季妧“……”

这哪来的花孔雀?瞅那花枝招展的样,以为自己是潘金莲吗?

可惜她不是西门庆。

季妧吐槽了一句骚包,顺带附送了一枚白眼,就刷拉放下了车帘。

锦衣公子望着远去的马车,笑意愈浓。

“季妧……”

“公子。”一个随从模样的人无声走近,递给他一个细小的竹管,“京中飞鸽传书……”

锦衣公子接过打开,笑意逐渐消失。

“谢直,安排一下,也是时候见见故人了。”



第561章 别来无恙

留仙楼的小伙计把季妧送到家就回去了。

季妧把早上离开时未完成的工作做完,又把批示后的工作汇报分别送到三个作坊。

从酱醋坊回村的路上,正好碰到下学回家的大宝和季明方。

他俩身后,胡大成手挥树枝、骑着木棍,跟同村的孩子“打仗”打的不亦乐乎。

见到季妧,大宝黑澄澄的双眼陡然一亮,而后抛下季明方,登登登跑向她。

季妧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顺手把书包接过。

发现书包鼓囊囊的,打开一看——又把狮子布偶带去上课了。

去村塾的头一天,季妧怕大宝待不住,就把那个丑不拉几的布偶塞进了书包,还一本正经的告诉他,有布偶陪他上课,就等于姐姐陪他上课。

自那以后大宝就一直带着这个布偶。

后来见他适应了村塾的环境和人,季妧就试图把这习惯给他戒掉。或藏或洗,总之什么借口都用过了,至于效果……就是现在这样。

大宝怕她又把布偶藏起来,快速从她手里抢过,紧紧搂在怀里。

狮子玩偶做的本就不大,他如今又长高许多,衬的玩偶更迷你了。

季妧戳他额头“大夏天抱团棉花,你也不嫌热。”

大宝摇头,道“不热。”

非但如此,还自发牵住了她的手。

季妧没奈何,拉着他一晃晃的,迎着余晖往前。

大成和其他几个孩子很快追上他们,喊了声小妧姐,又嬉闹着跑远了。

渐渐的,小路上只剩下她们姐弟俩还有季明方。

见季明方面有忧色,季妧跟他闲聊了会儿,得知夫子的身体更差了,今日还摔了一次。

“晕倒了?”季妧惊问。

季明方摇头“就是眼前一阵发黑,没看清楚路,所以才跌了跤,过了那阵也就好了。我们劝他休息,他也不休息,今天还是常时下的学。”

季明方不能不忧心。

若夫子就此倒下,村塾难以继续,那么二十多个学生将无处可去。

去镇上书院?没有几个家庭支付的起。

庆幸的是夫子没倒,但这次有惊无险,不代表下回也能。

夫子多撑一天就多一天的损耗,如同一盏灯,眼睁睁灯油逐渐耗尽、灯火渐趋微弱的过程,是最残酷的。

季妧皱眉“找大夫看过了不曾?”

“夫子家中的情况你也知晓,束脩收的便宜,勉强维持生活,哪舍得看大夫。我打算明日去镇上,用我存的钱请个大夫,把人直接请去学堂,给夫子看诊。”

“这样也好,钱都花了,人也请了,他总没法再推脱。”

大抵文人都有风骨,尤其夫子这种,不饮盗泉水、不食嗟来食,自然更不肯多占学生便宜。

季妧之前的赞助,还是打着为学生好的名头,赞助的东西也确实都用到了学生头上,夫子没有占用一分一毫。

就那他还深感不安,季明方拦着不让他道谢,他就特意写了份信托季明方转交。

信中没有华丽辞藻,亦无铿锵声律,就是一封朴实到极点也真诚到极点的感谢信,一片拳拳爱才之心随之跃然纸上。

这样的人,固执到顽固,想给他一些帮助都要费尽思量。

但有一种帮助,季妧相信,老夫子一定愿意接受。

季妧便把建职工子弟学校的事跟季明方说了。

这事虽然已经筹谋了许久,但季明方却是第一次听说,他的惊讶不难想象。

“这、这能行吗?”

建学校,这太匪夷所思了。

“怎么不行?你不是也担心夫子的身体撑不下去、学塾里的孩子没处读书吗?等学校建成,除了作坊工人家的孩子,让你们村塾的那些孩子都挪过来,请夫子作名誉校长,不让他劳神,领一份薪酬,也好安度晚年。

夫子一生清苦,若是不再教书,固然能好好休养,但是断了经济来源,怕是生活无以为继……

季明方瞬间动心了。

“不过我眼下能力有限,做不到减免所有人的束脩,你们村塾的学童过来,初期可能还是要象征性的交一下。”

所以才叫职工子弟学校。

她当然想给所有人都免费,乃至“大庇天下学童”,让他们都有书可读。

但这个口子一旦打开,万一十里八乡、需要的不需要的,都跑来凑热闹……她目前确实负担不了,也怕出事。

不过措施她也想好了——可以设立助学金和奖学金,对于特别贫困的家庭以及成绩优异者,以资鼓励。

这个评判的标准由学校制定,解释权也归学校,总体上比较好控制些。

“放心,束脩肯定不比在村塾时高。

季明方连连点头,只要束脩不涨,在哪读不是读呢?

“大约何时兴建?”

季妧原本是打算往后拖拖的,既然老夫子的身体已经难堪重荷,只好提前了。

“就最近吧。我抽空把图纸完善好,你晚上跟大伯说一下,让他把手头的工作先移交给旺婶他儿子,然后联系好施工队……”

季明方逐一记下季妧交代的事项。

“那夫子该去哪里请?”

这个问题也是季妧最头疼的。

场地固然重要,好的老师才是重中之重。

他们这一片,童生秀才之类的本就不多,一个宋璟一个季连樘。

宋璟就不用说了,远在京城,前程似锦。

就季连樘那样的,倒贴钱季妧也不能请。

从镇上找吧,正所谓人往高处走,但凡有点真才实学的都想往县城挤呢,哪里会纡尊降贵到村子里来。

从县城寻人就更难了。

当然,只要钱到位,也不是全然请不到。但话说回来了,冲着钱来的,季妧还真不能完全放心。

不排除还有像夫子一样,愿意投身大周教育事业、为大周未来的花朵不计较荣誉得失的人,但那需要时间从人海里打捞。

“先把学校盖起来再说,若是学校盖好还没找到合适的,堂哥你可以先顶一阵子,反正初期人少。”

季明方只当她开玩笑。

“那敢情好,我也跟胡细妹学学,寓学于教,边学边教。”

季妧嗯了一声“届时,有夫子做你的顾问,再让大宝和细妹做你的左膀右臂。”

“细妹?”季明方惊讶的问。

季妧点头“学校建成后,我打算男女都收……我知道这可能有点惊世骇俗,但……就在咱们村,那些女孩子也不用考院试、府试,更不用参加科举,只是教她们读书识字明理,想来应该没有大问题。”

换个人或许都没法那么快接受,但季明方不同。

他的梦想曾搁浅过十年,那十年里,他深尝对学堂、对书本求而不得的滋味。

那滋味太苦了。

推己及人,他希望每个人都能顺顺当当的圆梦。

不管是男是女,不管身体健康还是残缺,不管有钱还是没钱,都有书读,这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

何况女孩子读书认字似乎并不比男孩子差,大丫天天去胡细妹的小课堂蹭课都识了不少字,还会背诗了。

“可能不会有太多人……”季明方提醒道。

除了经济问题,再就是,学校可以不怕别人眼光,学生本人和她们的家长,碍于种种,愿意送女孩子进校的终究是少数。

“我知道,先划一间教室给胡细妹她们,有几个是几个,哪怕就一两个呢,总得有人先走这一步,你说是不是?”

若是考虑到“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问题,大不了一分为二,男女互相隔开。

季明方觉得也是个办法“那好,我回去就跟我爹说……”

回到家,大宝洗了把脸就去后山跑步了。

季妧把桌椅搬到当院,伏案绘了会儿校舍的草图,之前断断续续已经完成的差不多,这次只是收尾。

等大宝带着大黄和甲乙丙丁从后山回来,天色已经微黑。

姐弟俩吃过饭,又在院中纳了会凉。

奇怪的是,这么晚了,关山还没有回来。

不过往日他也有晚归之时,季妧没太在意,锅里给他留了饭,洗漱过后就回屋了。

睡不着,本想就着灯火把给大宝做衣的布裁出来,但是光线太过昏暗,季妧又不熟练,就没敢动剪刀。

在笸箩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块之前剩下的布,颜色素淡,正适合男人用,于是穿针引线忙活起来。

宜春客栈,最奢华的客房。

听到门扉开阖的声音,临窗观景的锦衣公子收拢折扇,回身笑道

“别来无恙啊,伯昭。”



第562章 断了吧

一灯两人,隔桌而座。

左侧锦服玉带、倜傥风流,右侧粗布行衣、气势冷峻。

随从送上筛好的酒便退下了。

锦衣公子执起酒壶,将两人面前的酒杯分别斟满。

而后举起酒杯,冲对面道“自万德五年一别,已近三年未见,伯昭过的可还好?”

关山大马金刀坐着,并未碰那酒杯。

“你来邺阳半月有余,我过得好与不好,心中自有答案,何须再多言。”

锦衣公子啧啧摇头,将酒杯放下后,整了整衣袖。

“好歹是老友重逢,你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原以为成了亲总该有所改变,没想到还是这般无趣。你家娘子怎么忍受得了你的?

季妧……你家娘子是叫季妧吧?今儿下午我还见到她了,挺可人,也挺有趣的,艳福不浅啊。”

关山眉心折起,目光陡然沉冷下来。

“温如舒,把你的人撤走。”

温如舒哈哈大笑,拿过置于桌上的折扇,打开后扇了两扇。

“果然瞒不住你啊!别生气别生气,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想看看什么样的女子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你甘愿放下所有,拘在这小小县城当个凡夫俗子、乡野村夫。”

关山双眼一暗“跟她无关。”

“真的吗?我不信。”温如舒将折扇合上,轻捶着另一只掌心,“大家都是男人,有些事都能理解。人家救你于危难之时,以身相许也是应该,何况还是个小美人,过几年就是大……”

“美人”二字未及出口,就听咻地破空声响在耳边。

温如舒一个侧仰,右手险险夹住直奔面门而来的竹筷,喘了口气,才发现整个手臂都被震麻了,整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了,衣袖还扫倒酒杯沾湿了一片。

他愣罢,扔掉竹筷,若无其事的调侃“看来恢复的不错,只不知是那辛子期的功劳,还是季……好,不说她,不说她还不行?”

察觉关山眼底渐渐凝聚的浓黑,温如舒见好就收。

“言归正传,你当初怎么伤的?”

关山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目无波澜。

有些事心知肚明,本就无需言语。

“果然……”温如舒讽刺一笑,“寇大将军还朝,皇上亲迎于郊,君臣佳话,恩宠无限,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你如何知晓。”

关山坐了很久,缓缓开口,却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的问题。

温如舒哼了一声“他瞒得过天下众人,还能瞒得住我和泰叔不成。”

顿了顿,咬牙道

“我们不信你就那么死了,暗中派了好几拨人来寻你。想着他们下手,定不会选在军营附近,是以净往远处找了,就连江南也有线索传来……谁料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竟一直在关北,而且就在离军中不远的大丰村。

不瞒你说,找到后来我已经放弃了,是泰叔不肯放弃,这两年到处搜寻你的下落。

六月下旬的时候,从隋家马场传来消息,泰叔传话给我,我这才马不停蹄赶来。

我一直以为,你要么是死了,要么便是重伤未愈,不然你不可能不回京……

我想过千百种可能,独独没想过你竟已改名换姓、娶妻成家。

那女子纵有几分美貌,且救了你性命,也不足以改变你的意志。

是你。你认命了,对也不对?”

温如舒看着关山,眼神隐有试探。

关山抬眼,目光与他对视,没有半分躲闪。

“泰叔近来如何?”

温如舒神情微变,转瞬即逝。

“难为你还记得他老人家,我还以为你有妻万事足呢。说吧,还打不打算回京,莫非你真就这样放下了?”

关山淡淡道“我若没打算回京,你以为你能收到隋家马场传出的消息。”

温如舒一愣,随即自嘲一笑“我就说……什么时候回?”

关山沉默了一瞬,道“再给我些时间。”

温如舒了然“是要和娘子告别?”

那次大关山之行后,关山答应过季妧,无论去哪都要事先交代一声。

他没料到温如舒会过来,且来得这般快。

但这些都不是借口。

从那日陪季妧从茶楼出来察觉到他的踪迹,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告别,却迟迟没有出口。

不是怕季妧不会同意,而是自己……有口难开,心中难舍。

见他未语,温如舒兀自道“告别的话,一天也该够了。不然,两天?”

关山静坐良久,看着窗外寂静的街道,发觉时候已经不早了,再不回去,季妧该担心了。

“这事我自有分寸,等我消息便是。”

温如舒紧跟着站起身,在他背后大声道

“我可以给你时间,泰叔给不了!”

关山脚步蓦地一顿,回过身,已然变了脸色。

“泰叔出事了。”

这话显然并非疑问。

温如舒踱步到他面前。

“这么跟你说吧,怀疑你活着的不止我和泰叔,明白了吗?前年还算安稳,从去年下半年起,将军府里就有人夜不安寝,然后时不时就把泰叔请进府说话。

具体怎么个说话法就不用我多说了,你比我清楚。

总之,从那以后泰叔身子就垮了。

最近半年,他进将军府的次数更为频繁,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卧床不起了,今日传来书信,他……”

“说。”双拳咯吱作响,声音已带了狠意。

温如舒的面容也变得沉重下来,从袖中摸出那个竹管递给他。

“你自己看吧。”

关山伸手接过,快速打开,快速看完。

再抬起头,面容已然被阴霾覆盖,周身杀气纵横。

“为何不拦着他。”

“拦?”温如舒嗤笑,“你们两个,我拦得住谁?我拦不住你犯蠢送死,更何况是对老将军一腔忠心的泰叔。别说将军府施酷刑喂毒药,便是要他的命,他也会给!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背叛是因为你,他苟活到现在,也是因为想见你一面,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关山站在原地,额角青筋暴跳,眸底风云翻涌。

未发一言,转身就走。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顾那儿女情长?实话告诉你,我和泰叔身边都有人盯着,纵然小心再小心,难免会有风声走漏。你若真是为她好,就此断了吧。”

关山背对着他,简短道“我见她一面,明早就走。”

温如舒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勾唇,笑容古怪。

关山行至门口,脚步突然迟缓下来,身子微不可查的晃动了一下,伸手扶住了门框。



第563章 自己选

关山勉力回头,双眼死死盯着温如舒。

温如舒摇动着折扇,笑如春风。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近三年未见,你总不会以为我下药的手法还那么老套吧?没错,酒中确实有,可惜你没喝,我也料到了你不会喝,所以留了后手。这世上唯一能让你放松警觉的便是泰叔,果然啊——”

他说话的功夫,关山额头的汗水便成串滚落。

“没用的,我特意花重金托人从大内寻的,仅此一瓶,专门对付武力非凡之人,越是用内力去逼,药效就发挥的越快,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快撑不住了?”

“你……”

关山努力保持清醒,眼神还是渐趋涣散。

挺拔的身躯倒下去之前,他踉跄着往回走了几步,而后一把揪住温如舒的领口。

“告诉,季、妧……”

温如舒看着轰然倒地的某人,摇头啧叹。

“温柔乡英雄冢。伯昭啊,你再在她身边待下去就毁了,我这是在帮你。”

一直在门口守着的随从谢直,听到动静后推门而入。

“这……”

他看着地上的人,一时瞠目。

“怎么,没想到我会得手?”

确实没想到。

以往不管是比武力还是别的,自家公子从来都只有被碾压的份。不然今夜也不会有数十人潜藏在暗处,专等公子失手后出手相助。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

温如舒蹲下身,打量着即便陷入昏迷仍然眉心紧皱的关山,言语中除了得意,还颇有几分感慨。

“相识多年,这一招使了多次,可是从未得逞过一次,不料这回竟是圆了我一个梦,只不知这回乱你心绪的究竟是泰叔还是那个季妧?唉,女人实在太可怕了,我原本都打算从了我爹娶了那狄家小姐,看你这样,还是算了吧。”

自语罢,吩咐谢直。

“城外码头有船等着,把人送过去,连夜返京。”

谢直迟疑道“他、他要是中途醒来,我们不一定制得住……”

这话水分太大。

事实上,不是“不一定制得住”,而是“根本就制不住”。

若是能一直这样昏睡至京城倒也罢了,但可能性显然不大。

“公子,那药还有吗?”

温如舒哼了一声“你觉得呢?”

总共就得了一点,稳妥起见,全用上了。

“那……难道要用绑的?”

“不用绑,也不用管,让他自己选。”

反正他说的都是实情,泰叔确实病重,算上路上耽搁的时间,即便日夜兼程赶回京城,都未必能见上最后一面。

娘子难舍,但终有见时;而泰叔一旦闭上眼,将是天人永隔。

轻舟快船,等他醒来差不多已至通州,若是到时他仍选择回头,温如舒亦无话可说。

谢直冲门外招了招手,两个身着夜行衣的人走了进来,将关山架起先行出了门。

谢直带上门前,问了句“此件事了,公子为何不跟我们一起走?”

温如舒笑道“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总得给人娘子递个话不是?”

季妧半夜醒来,一只手拿着缝了一半的荷包,另一只手上还拈着针。

她瑟缩了一下,这才察觉窗户没有关。

进了八月,中午依旧热的让人难耐,夜里却要比前些时候凉爽许多,后半夜甚至有些微冷。

季妧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回身把剪刀针线等一应物什收拾进笸箩里搁到炕柜顶层,这才躺下睡觉。

看样子关山今晚是不回来了。

季妧闭上眼,告诉自己不用慌。

上回不就白担心一场?结果他只是去大关山打猎去了。

也不知这回又去做什么了?总不能又去打猎了吧。

揣测来揣测去,最后摇了摇头。

罢了,管他去做什么了。

夜不归宿却不报备,回头家法伺候就对了。

季妧原本有一肚子话要跟他说,这回变成了一肚子气。

翻来覆去许久,直到天色将明才微有些睡意。

“快点快点,澄明你倒是快着点,早上没吃饭是不是!”

澄明赶着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管家您英明,腹中空空,饥肠辘辘,一粒米都没有。”

天不亮就把人喊起来,上哪去吃东西。

尉大管家瞪眼“我看你就是懒驴上磨!你跟雅正换换。”

雅正驾的那辆只有物没有人,澄明还乐得跟他换。

换了之后,尉大管家还是不满。

这县城距离大丰村,说是不远,却也不近,早上清点东西又费了点时间。

去早了可以在村口等会儿,但万一去晚了,岂非对小姐的不敬。

“雅正,有什么法子再快点?”

“肋生双翅。”

空气静默了一瞬,旁边传来澄明肆无忌惮的嘲笑声。

紧赶慢赶,到了大丰村时太阳已高高升起。

村里陡然来了这么两辆华贵的马车,就连赶车之人都相貌堂堂衣着不凡,由不得村民不侧目。

等听说是找季妧的后,也不觉奇怪了,还很热心的给指了路。

到了季妧家门口,雅正给了带路人一锭银子,那人直接傻了眼,然后晕头转向就走了。

尉大管家下了马车,紧张的深吸了几口气,又是整理胡子,又是整理头发。

确定自己既不会不得体也不会失仪后,这才走向紧闭的大门。

手抬起,又落下。

再抬起,复又落下。

澄明都要翻白眼了,尉大管家终于下定决心,第三次抬了起来。

不过手还没拍上门板,大门就被从里面拉开了。

季妧迈步而出,看着面前老头,皱了皱眉。

尉大管家对着这张脸,直接呆了。

就连雅正和澄明也有些意外。

他们只听说长得像,没想到会这般像。

而这短短功夫,季妧也已看清了他们的车徽。

脸色倏然转冷。

“你们是汉昌侯府的?”

尉大管家回过神,差点没激动的老泪长淌——连说话的神态都像!

“是、是,老奴是……”

来之前准备的一大段自我介绍全想不起来了。

不过季妧也没给他想起来的机会。

她把门锁上后,直接提裙上了尉大管家刚刚坐的那辆马车。

“愣着做什么,赶车。”

这话是对雅正说的。

雅正看向尉大管家,尉大管家还在蒙圈。

这、这,这进展是不是太顺了点?

转念一想,小姐定是观他可亲,才会问都不问就跟他走。

尉大管家顿时满面带笑,几步上前把雅正挤到一边,抢过马鞭和缰绳,恭敬道“小姐坐好,老奴来给你驾车。”

雅正倒还好,澄明简直没眼看。来的路上还说老胳膊老腿要颠散了,这会儿可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季妧摔下车帘前,说了句去隋家马场。

尉大管家愣了一下,才知道会错了意。

不过回京也不急在一时,既然小姐有事要办,他们自当效劳。

关键是小姐愿意让他效劳,这说明什么?

尉大管家喜滋滋的挥鞭。

马车启动之时,雅正从另一侧跳了上去。

澄明见状,正要掉头跟上。

尉大管家探头吩咐“在这等着。”

留守的澄明“……”

等可以,能不能给他弄点吃的再走啊。



第564章 逼问

晨起,季妧把大宝送出门,在家忙活了一会儿,又去了三个作坊视察。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她觉得,最少上午过完,最多再等个两三天,关山就会还家。

关山知道她的底线,若不想三天后成为“亡夫”,不管如何总是要给她个交代的。

可也不知为何,一上午胸口发闷,总觉得哪里不对。

联想到昨日和那个姚嬷嬷的对话,季妧一颗心直往下沉。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

姚嬷嬷巴不得她不认这门亲,又怎会真的派人对付关山。

就算她脑补过度,想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才派了人……一般人也不是关山对手。

可,万一呢?

关山终究不是神人,万一他大意之下遭了暗算……

想到这种可能,季妧再也待不住,回家稍稍收拾了一下,就打算去趟隋家马场。

刚一出门,竟然碰上了汉昌侯府的人。

这一瞬间,季妧心里闪过无数念头,被她压了下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是妖总会露出尾巴来。

正好她需要用马车,也不用费事去西河沟让季雪兰给她安排了,直接就地征用。

被征用的车夫尉大管家可太高兴了!一路上嘴都没停过,边赶车边隔着车帘跟季妧说话,而且每句话必以“小姐”做开端。

“小姐你吃了吗?”

“小姐,老奴是汉昌侯府的管家,看着你爹也就是侯爷他长大的。”

“小姐,你和侯爷长的是真像!”

“小姐这段路有点颠,千万坐稳喽!”

“小姐你去马场是为何事?”

诸如此类。

但不管他怎么热情洋溢,车帘后面始终没有传来回音,安静的仿佛没有人一般。

连很少感到尴尬的雅正都替他觉得尴尬了,尉大管家却丝毫不觉得。

“小姐,我跟你说,你……”

“闭嘴!”

季妧终于出声了。

“你才小姐,你家都小姐!”

尉大管家“……”

接下来的一路总算安静了些。

到了地方,季妧掀起车帘,无视尉大管家搀扶的手,直接跳下马车,奔入马场。

“欸?小……”

尉大管家见状也想跟上去,怎奈入口处是有人把守的。

值守人员认识季妧,以为这俩人是季妧带来的,正想放行。

已经跑出挺远的季妧突然回身,指着尉大管家道“别放他们进来,帮我看住了。”

于是尉大管家和雅正便被当犯人似的团团围了起来。

雅正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倚着马车闭眼休息。

尉大管家搓着手给大家解释“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我家小姐她跟……”

“少套近乎!季娘子说你有问题,你就有问题。”

尉大管家“……”

季妧直接去见了隋老场主。

隋鸣凤听说关山一夜未归,震惊的直接从桌案后站了起来。

“昨天马场又往军中送了一批马,确实耽搁了些时间,但关兄弟酉时二刻就离开了,当时太阳还未落山……”

他说话的过程中,季妧不错眼的盯着他,确认他的焦急应是出自真心,稍稍放松了些戒备。

“不知他走时可曾说过要去什么地方?或者,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这个……”

隋鸣凤想了一下,唤来随身老仆,让他把关山的副管事,以及昨天值守马场入口的人员叫来回话。

“事刚忙完关爷就回去了,没说要去什么地方,但一般来说,他除了回家也不会去别的地方,不少兄弟都拿这事打趣过……”

“我是看着关爷出马场的,他就一个人,什么也没带……”

那两人回完话就退下了。

隋鸣凤原地踱了会儿步,蓦然顿住。

“这样,我出去一趟,看看能不能从旁的地方得到消息。”

季妧猜到他是要去军中,虽然觉得可能性不大,但这种时候,任何一点微弱的可能都不能放过。

“有劳了。”

“应当的。不过老夫一时半会估计回不来,你也不必在此干等,若有消息,老夫会差人给你送去。”

隋老场主骑上快马匆匆出了马场,季妧则去了关山在马场的住处。

她有钥匙,直接进了院子,将屋内一寸寸搜查过,没发现任何异常。

家里也是,她出门时检查过了,关山年前做的那张弓,还在东厢第一间房里挂着。

既没带弓,也没带箭,什么都没带,空着俩手,怎么可能是去打猎……

尉大管家还在跟值守人员争辩,远远看见季妧,也懒得搭理人家了,赶紧恢复侯府管家应有的仪态。

季妧走近,脸色比进去时瞧着要好些,至少没有再冷着脸,尉大管家喊她时,她还点了点头。

以至于季妧都进了车厢,尉大管家才反应过来。

幸福来的太突然!

尉大管家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得体,但嘴已经咧到后脑勺去了。

回去自然也是他赶的车。

马车刚行没多久,季妧突然出声。

“那个谁,你进来一下。”

尉大管家赶忙把鞭绳塞给另一侧的雅正,然后隔帘请示了句“小姐,那老奴就进去了?”

“嗯。”

尉大管家这才掀帘进了车厢。

进去第一件事就是行礼,不料礼刚行完,一抬头,脖子上就抵了一把匕首。

尉大管家笑容不变。

“敢问小姐,可是老奴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

“我相公在哪?”季妧冷声。

尉大管家一愣。

“敢情小姐你这趟是来找姑爷的?这个老奴委实不知。老奴今天才见到小姐真容,还未曾见过姑爷。”

“你猜我信还是不信?我昨日才跟那个姚嬷嬷谈过,今日他便不见了,不早不晚,偏偏是你们出现在邺阳之后,更巧的是你们今早就找上门来,怎么,来耀武扬威?”

尉大管家暗恨自己出门没看黄历,若是换个时辰上门,何至于碰上这倒霉事。

“我的小姐,老奴实在没理由那么做!”

“怎么没理由。”季妧脸上结了层霜,“虽则我说了不会认亲的话,怎奈你们不能完放心,所以想借关山做筹码,从而确保我不会赖上你们。”

“小姐这是哪里的话!”尉大管家直瞪眼,“老奴这次来就是接你回京的,又怎会借姑爷相逼,让你放弃认祖归宗?这绝不可能……”

他忽然想起什么来,赶忙道“小姐是否误会了?老奴与那姚老刁婆不是一路人,她不知得了何人授意,但老奴却是一心向着小姐的,侯爷他还……”

“够了。”季妧冷脸打断他的话。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当她好骗?

“我再说一遍,把我相公交出来,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如若不然……这把匕首是我相公给我防身之用,据说削铁如泥,想来割断人的脖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想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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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5章 送信

尉大管家都要哭了。

“小姐,老奴发誓还不成?”

“发誓有用的的话,这天下一多半人都得被雷劈死。劝你老实点,别再耍花样,我知道帘外那人有功夫在身,不如咱们试试看,是他功夫快,还是我匕首快。”

说着,锋锐的匕首往前逼近了一步。

这把匕首确是关山给她防身的,关山也确实说过削铁如泥这种话,只是季妧从未试过。

自得了匕首,怕大宝不小心碰到,加之关山在,匕首无用武之处,所以一直被束之高阁。

这是季妧头一回握着它抵上敌人的脖颈。

原以为削铁如泥不过是夸大之词,谁料匕首还没实实在在触到人,尉大管家颈上就现出了一道红痕。

季妧看着鲜红的小血珠从那道红痕中渗出,脸色微僵,硬忍着没动。

尉大管家竟也没有往后退的意思。

“苍天可鉴,日月可表,老奴对侯爷一片忠心,对小姐也绝无二意,又怎会伤害小姐在意之人?来之前侯爷还交代过,若小姐所嫁确为小姐心悦之人,那么不论贫贱,一同接回京中……老奴绝无可能做背主之事。”

“一同接回京中。”季妧玩味的重复了一遍这六个字,眼神中透着嘲讽,“难道不是和离后把人打发走甚或直接灭口,然后再让我伪装成未嫁之身给你们侯府填窟窿?!”

“这、这从何说起?又是那姚嬷嬷说的?”

见季妧不说话,尉大管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老刁婆!就知她没安好良心!”

咒骂完,肃容看向季妧。

“老奴确实未曾做过不利于小姐之事,跟姑爷失踪更没有半点关系,小姐若还是不信,尽可以取走老奴性命。”

说着,主动往前一迎,脖子正撞上刃口。

伤口又多了一道,季妧下意识往回撤了一点点,就听帘外一道平板的声音传来。

“小姐握匕首的姿势不准、也不稳,小的虽不才,自信可以快过几分。”

季妧反问“那又如何?”

“小的无不敬之意,只是想告诉小姐,我等若有歹意,小姐绝无机会威胁到管家。”

“雅正!”尉大管家出声喝止。

帘外静默下来。

季妧垂眼思量片刻,将匕首收回,同时坐回座位。

尉大管家顿时笑开了“小姐这是信老奴了?”

季妧没什么表情“即便这事你不曾参与,不代表与那姚嬷嬷无关。”

尉大管家想说,姚嬷嬷若有动作不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但怕季妧觉得他和姚老刁婆是一伙的,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

“小姐的意思是……”

“去见她。”

尉大管家连忙吩咐雅正拐道邺阳。

回过头,笑道“小姐也该累了,歇一会儿,一会儿就到地方。”

季妧瞥了眼他颈间血糊糊的伤口,把原本包匕首的帕子扔过去。

“出去处理一下,不用进来了。”

脸是冷的,语气也不太好,动作更谈不上礼貌,帕子还是粗布的,但尉大管家捧在手里,喜的跟什么似的。

出了车厢,尉大管家小心翼翼将帕子叠好,接着扯过雅正一片衣袖往脖子上胡乱抹了抹。

正把随身携带伤药递过去的雅正“……”

反正死不了,药还是扔了吧。

马车进入邺阳,不多会就在私宅门口停下。

姚嬷嬷接到消息,以为出了什么变故,很快就带人到了前厅。

尉大管家将一众下人部屏退,根本没用季妧开口,就开始了与姚嬷嬷的对峙。

为了挽回今天的失利开局,同时也为了给季妧留下个好印象,尉大管家奔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那是卖了命的表演,每一句质问都犀利无比,根本不给姚嬷嬷回旋的余地。

姚嬷嬷从呆愕到惊愕,从气闷到气急,最后被尉大管家逼的紫涨着老脸指天誓地,说自己但凡动了手脚就老无所依、不得好死云云。

累出一头汗的尉大管家,回头看向季妧。

“小姐?”

季妧旁观至此,放下茶盏,说了句打扰了,起身出了客厅。

尉大管家带着雅正紧随其后。

身后传来一片大呼小叫声。

“姚嬷嬷?姚嬷嬷这是怎么了?天呐,快来人啊,姚嬷嬷气晕了!”

季妧出了私宅,回身看向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尉大管家。

“我不是傻子,不必演戏给我看,事情或许与你们无关,最好与你们无关。”

尉大管家赶忙表忠心“老奴和那姚……”

“你们是不是一路、你是什么立场,我并不关心,该说的昨日我已经说了,你有不明白的大可以去问她。别跟着我,也不要再去大丰村,否则……”

季妧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出了巷子。

雅正问“不跟?”

“这执拗脾气真像足了侯爷,暂时随她去,免得火上浇油。”

尉大管家望着季妧离去的背影,老怀大慰。

“不愧是侯爷的血脉,有气魄,有胆识,当真与众不同。”

雅正心道,差点都把你给宰了,确实与众不同。

“侯爷五岁那年,闹脾气打翻了汤羹,正好撒在我右手上,其实不碍事,但侯爷吓得不轻,也是递了个帕子给我……小姐跟侯爷一样,是个面硬心软的。”

雅正终于忍不住了“你确定?”有那个面硬心软的会拿刀抵着别人脖子。

“你懂什么?小姐若真怀疑我,在那什么隋家马场,就会找帮手对付咱们。”

雅正心想,她之所以没那么做,难道不是因为怕更多人知道她与侯府的关系?加之笃定了他们不会把她如何,毕竟是侯爷的女儿,即便会拿她身边的人做文章也绝不敢伤她分毫。

尉大管家拿出那块帕子看了又看,叹息着收起,敛容道“你去查一查,到底怎么回事?小姐是不是还得罪了什么人。”

季妧回到季氏味业,得知关山昨日并不曾来过店里。

张翠翠问她怎么了,她摇了摇头,说了句无碍,便去了后院。

侯府那个管家虽然不简单,但季妧能感知到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姚嬷嬷的种种表现,也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

不是去打猎,又与侯府无关,那么还有谁……

季妧把所有可能的人都过了一遍,找不出任何动机和能力同时具备的人。

莫非……一个念头突兀的蹦了出来。

季妧赶紧摇头。

不对,不可能。

关山不是那种人。

何况那晚验伤过后她都已经想好了的,虽然还未曾下决定,也未曾告知关山,但,关山若真想了却旧日恩怨,只需如实跟她说,她或许会担心,绝不会阻拦。

关山应知她的心思,没道理一声不吭的离开。

至不济也该留封书信……

“东家。”小舟出现在门口,“有位锦衣公子想要见你,说是给你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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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6章 让他来说

不多时,小舟引着个紫衣男子进了内院。

还没进屋季妧就觉得这颜色有些眼熟,等人到了近前,季妧眯了眯眼。

“是你。”

昨日茶馆二楼那个花孔雀。

目光从对方手中晃动的洒金折扇,缓缓移动到那张唇红齿白的脸上。

瞧着倒是风度翩翩、仪表堂堂,怎内季妧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太好,导致印象分直接倒扣。

关键是,她似乎并不认识对方。

而对方却像是完忘了昨日那茬,刚一落座就自报家门。

“再下温如舒,对季姑娘闻名已久,今日终得一见,一偿宿愿。”

既是闻名已久,又岂会不知她已经嫁人,那这声姑娘可就耐人寻味了。

季妧声色不动“哦?你的大名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言下之意,我和你不熟。

温如舒不以为忤“无妨。人嘛,从不熟到熟识须有个过程,只要季东家肯给温某这个机会,说不定会有相见恨晚之感。”

季妧抱臂而嗤,神情和语气中都透着疏淡“我为何要给你这个机会?你又有何不同。”

“同在何处,不同在何处,总要相处过才知道。”

眼神带着勾子,言语更潜藏暗示,真是好个风流公子哥。

季妧冷哼,昨日临窗卖笑,今日都撩上门了是吧。

“听公子口音,再瞧公子这通身气派,想来应非本地之人。”

“姑娘好眼力,温某来自京城。”

季妧作出一副有眼不识泰山的样子,态度热络了不少。

“不知公子父母双亲可在,家中所操何业?”

小舟泡好了茶水送来,说了句慢用又退下了。

温如舒端起其中一盏,垂眸看着杯中打旋儿的嫩叶,轻慢之色自眼底一闪而逝。

再抬眸时,又是一派倜傥模样。

“家父不过京中一小吏,虽不值一提,但也薄有家资,温某即便终日周游,也不愁温饱。”

季妧拉长音“哦”了一声,一副难怪如此的表情。

“原来公子竟是有父母的。”

温如舒微有不悦,但没有表露出来。

“季姑娘这话是何意?”

“我瞧公子相貌非凡、衣着讲究,不想却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兼之言行举止轻浮,眉眼之间又颇有撩人之态,还以为是惯性使然……惯性,一种职业习惯,懂吗?”

温如舒乍一听,不甚懂;稍一品,明白过来了——季妧分明是把他比作了那风月之地以色侍人者!

季妧见他脸色微僵,显然已回过味来,嘲弄道“只可惜,公子你这款不是我的菜,所以媚眼就别再抛了,膈应。”

温如舒眼角一抽。

“还有——”季妧指了指自己半挽起的发髻,“我已婚,请叫我季娘子,谢谢。”

温如舒握着扇柄的手紧了紧,暗吁了口气,又慢慢松开。

经过这短短交谈,他已十分肯定,伯昭和这女子成婚绝对是为了报恩。如此性情,与伯昭南辕北辙,他怎可能真心喜欢?

既非真心喜欢,那就好办多了。

“季东家。”他清了清嗓子,“按说我该称呼你一声嫂子才对,但你这年龄实在是……”

季妧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是——又来一个认亲的。

“温公子若是缺嫂子,从敝店出去,或左转或右转,不怕挨打的话,大街上随便挑。”

温如舒笑容顿了顿“季东家很会开玩笑。”

“我便是笑话大,也只笑给熟人听,温公子有事说事,没事我就不送了。”

季妧边说边端起茶盏,这是要送客了。

温如舒也不再绕弯子。

“季东家不必恼怒,温某冒昧登门,也是急你之所急。”

季妧挑眉“我有什么可急的?”

“难道季东家不是在寻人?”

季妧放下茶盏,眉梢一点点落了下去。

“是关山让你来报信的?”

温如舒颔首“正是。”

季妧眨眼“你猜我信还是不信?”

温如舒从袖中拿出一份用蜡印弥封的信件递过去“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季妧的目光落在那信件之上,顿了一会儿,伸手接过。

信封上干干净净,未落一字。

拆开后掏出信纸,入目确是关山字体。

季妧的心高高提了起来,像是已经预知到什么。

待一目十行看完,捏着信纸的手指已变得冰凉。

见她怔神,温如舒笑了笑。

“季东家的再生之恩,我那兄弟铭感五内,他也用自己的方式报答了,虽然远远不够…………奈何忠义难两,他在京中有家有业,还有长辈待尽孝,只能……”

“他人呢?”季妧打断他的话。

“昨夜已经还京。”

季妧捏着那几张纸扬了扬“让他站在我面前,亲口跟我说,否则,我不信。”

温如舒摇头“你这又是何必?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你难道不认识他的笔迹?”

季妧深吸了一口气,笑“笔迹这东西,想模仿也不算难事,尤其是对有心之人来说。”

“书信固然好仿,难就难在得有人配合,你说呢?”

季妧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而是若有所思道“在你来之前,我还在猜测他究竟出了何事,事情又跟何人有关,现在我知道了。”

“你该不会怀疑是我……”

温如舒显出几分吃惊,片刻后吃惊化为了冤枉。

“若不是他点头说走,我便是带十个高手也绑不走他。你与他好歹做过一段时间夫妻,对此应该有所了解。”

“双拳难敌四手,若再有人背后暗算——”季妧牢盯着他不放。

温如舒收拢折扇,笑意微收。

“且不说他岂是那般容易被暗算之人,就算是我动的手,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来告知于你?你我本不相识,若我昨夜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你怕是一生都找不见我。顺便告知你一声,温某半个月前就到了邺阳。”

半个月前……

这意思也就是说,关山不是猝然离开,而是有预谋的。

他早就打算好了,只是没让她知道,专等时机成熟后,才托人奉上这封语焉不详的信。

见季妧沉默不语,既没有如预想中那般垂泪自哀,也没有痛骂负心汉。

温如舒心底有些不确定。

“季东家倒也不必伤怀,你还年轻,伤情段时日,再另觅个知冷知暖的良人便是,关山也是乐意见你重新开始新生活的,还有这个——”

他掏出一叠银票,置在桌上,缓缓推了过去。

“这是一千两,关山让我转交于你,有了这笔钱,你便不用再为生计奔波,只需安生度日……”

季妧将那叠银票拿起,认真看了看,又动手数了数。

数完,抬头。

“他的命,就值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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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7章 你奈我何

温如舒眼中微有嘲色,笑容却是大盛。

“季东家若是嫌少,稍后我让人从钱庄取些,再予你送来便是。”

季妧点头“那行,你让关山给我送来。”

温如舒神情微滞“季东家又何必胡搅蛮缠。”

“这怎么就是胡搅蛮缠了?你刚也说,我救他一命,是他的救命恩人,跟恩人道个别不应该吗?何况我还是他妻子,拿这点钱就想把我给打发了?

说得倒是好听,让我开始新生活,开始新生活之前总要和离吧,和离的话那他总得出面签下和离书,不然我怎么开始第二春?”

季妧似乎在认真和他探讨再嫁的可行性,言语之间将个市井小妇人的模样展现的淋漓尽致。

温如舒一方面庆幸她没有用情太深,比较好打发。一方面又替好兄弟不值——这到底娶了个什么糟心妇人!

对着这张美则美矣却精明市侩的面容,笑自然是笑不下去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往衙门报个失踪,过个一年半载,再用银子打点一下,走通门路又有何难?”

季妧一副受教了样子,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太迂回了,不适合我,我喜欢有话当面说清,有事直接办完。所以,让关山来见我,谁说都没用,只要他当着我的面,把这封信原封不动读上一遍,我立马放手,再不纠缠。”

绕了半天又回到了原点,这滚刀肉似的性子,自认好修养的温如舒也绷不住了。

“季东家是明白人,关山并非凡夫俗子,这一点想必你早已心中有数。他与你结为连理,既为报恩,也为时势所迫,这一点你更应该清楚。不过你最应该明白的是,有些人是注定留不住的,便如那参天的松柏,你将他移栽在田垄地头,终是暴殄天物。”

季妧直视着他“我就是要暴殄天物,你奈我何?”

“你……”

温如舒脸上刚现出几分怒容,察觉自己失态,又换了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我只是个传话人,不愿见你的是关山。

老实说,我原也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不过见了你之后,我倒是能理解他了——死缠烂打的女人,是会将男人吓跑的。”

季妧微哦了一声“这个就无需你操心了。”

温如舒感觉心中一股无名火直往上蹭,硬忍了下去。

“不该操心也操心了,既然管了这桩闲事,何妨再听我多一句嘴?

季东家,人贵在自知,你确有几分优秀,但京中有更优秀的等着他。

他的未婚妻,名门千金、贵胄之后,高贵自不必提,关键是圣旨赐婚,对方也一片痴心,等了他已近五年。

关山纵不该负你,亦不该负她,若你们二人之间必得负其一,那只能是你了。

不怕告诉你,下月十五,便是他们的婚期,不然你当他为何急赶着回京。”

将听到未婚妻三个字时,季妧心口就莫名一紧,再听到婚期是九月十五,更如同被人擂了一拳。

虽然她面上看上去还算镇定。但那镇定已有了几丝裂缝。

狡猾如温如舒又怎会看不出?

“你若还是不信,大可以去京中寻他,不过此去路遥,你一介弱女子,万一路上出了点什么意外……何如拿着钱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温某言尽于此,就此告辞。”

这番似提醒似威胁的话说完,温如舒展开折扇,脸上的笑意终于舒心了几分。

“等等。”

在他即将转身之际,季妧喊住他。

温如舒以为她还要纠缠,谁知她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温公子可有兄长?”

温如舒不知她何出此问,也没再意,漫不经心道“家有二兄,皆已成婚。”

“那就好。”

温如舒眉心微拢,什么那就好?

正待要问,不提防一杯茶水冲他迎面泼来。

“这杯茶,是替你亲嫂子敬你的。”

季妧将空盏放下,笑靥如花。

温如舒“……”

叶松在季氏味业门口侯了半日,终于等到自家公子出来,却被他狼狈的样子惊了一跳。

“公子,你这是……”

温如舒脸色乌沉,回首看了眼季氏味业的招牌,忽又轻声笑了出来。

“确实有点意思。”

然再有意思也无用,她和伯昭,都是注定了的。

伯昭这人,对内瞧着是冷心冷肺、铁面无情,对外更是大杀四方、悍勇无双,但他有着致命的弱点。

这弱点是什么,只有他最亲近的人知道,

不然何至于……

如今可好,终于用半条命的代价换来了清醒,如今却又作茧自缚。

京中那些人已经不想让他活了,是以,他万万不能再有任何弱点。

可待在邺阳的这半个来月,他调查的仔仔细细,也看的清清楚楚——季妧何止是他的弱点,根本就是命门。

有这个软肋在,那些人便能趁机要了他的命。

棒打鸳鸯确实残忍了点,但他也是为这两人好。

儿女情长,终是镜花水月。活着,拿回自己应得的、失去的,比什么都重要。

“叶松,你去趟关北军营……”

“东家,钱要送回去吗?”

温如舒走后,小舟从门外进来。

刚刚奉茶的时候,他察觉到气氛不太对,便没有离开,所以那番话他都听到了。

季妧回过神,瞥了眼那叠银票。

“不送。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我总不能人财两空,你说是吧。”

小舟沉默了一下,道“师父他真的回京了?”

季妧像是没听到一般。

屈指在那叠银票上敲打了一阵,待心中那股郁气散了些,便把银票递给了小舟。

“送去慈幼局,那边最近不是再扩建学堂?”

小舟迟疑着接过。

“管事的若是问何人所捐,我该怎么回?”

“就回爱心人士。”

季妧叉腰转了个圈,又改了主意,让小舟去内室拿笔墨出来,而后将那几张银票装进信封,落款“爱心人士温某某”。

“这可是笔巨款,跟管事说,让他好生感谢一下人家,那家伙说了,他住在宜春客栈,敲锣打鼓送锦旗……懂?”

小舟点头,表示明白。

“还有,再帮我办件事……”

把事情安排好,季妧也没再多呆。

店里如今也添置了一辆马车,用来拉货之用,正好这会儿空着,张翠翠便抽了个伙计送季妧回去。

澄明空着肚子干等了大半天,眼见日头都偏西了,实在熬不住,正考虑要不要翻墙进去找点吃的,季妧回来了。

澄明还没来的及高兴,就发现她坐的并非侯府的马车,车夫也不是尉大管家。

季妧仿佛没看见他这个人一般,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向大门,开锁后进了院子。

正要关门之际,澄明终于反应过来。

“诶?小姐!管家和雅正他们……”

“他们不会来了,你也走吧。”

澄明闹不清发生了何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载满货物的马车。

“那小的该怎么……”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

话音落地,哐当一声,院门紧闭。

澄明捂着咕咕叫的肚子。

“好歹给口吃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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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8章 越怕越来

翌日,季妧送走大宝,该干嘛干嘛。

中间的时候,季连松来了一趟,聊了聊施工队的事。

季妧拿出图纸,结合上面粗绘的草图,有条不紊的跟他讲了一下自己想要的学校的样子,至于场地,已经跟孟里正打好招呼了,他会给安排好。

季连松听得很仔细,大概明白了学校布局,并就此估算出需要哪些人、需要多少人,心里也算有了个准谱。

说完正事,又叮嘱了季妧一番,无外乎是劝她要好生休息。她这一天天的,忙得脚不沾地,精神头瞧着倒是还好,就是细看会发现眼底有些微青色。

季妧应下,送他出门。

半晌午的时候,小舟赶来汇报情况。

“管事的收到捐银后很是激动,加紧弄了个匾出来,又请了个锣鼓班子,一路吹吹打打去了宜春客栈。那温公子的脸当场就绿了,笑的怪模怪式的……不过管事的在留仙楼设的答谢宴,他倒是去了。”

说到这里,小舟顿了顿。

“小曲带着几个机灵的帮手去宜春客栈大闹,我趁机混进去摸查了后院,也潜进了温公子住的那间客房……”

季妧看他神色就知道结果了。

“是不是一无所获?”

小舟点头“他就带了一个随从,也跟着他去留仙楼赴宴了,客栈的房门小曲一撬就开,我们俩连床底下都找了,什么都没有发现,也没有任何异常。东家,这事是我没办好。”

“不怪你。”

这个主意本就是下下之选,季妧心知杜明,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若关山确实遭了温如舒的暗算,那么把人藏在客栈的可能微乎其微。

若确如温如舒所说,是关山自己……

不过这个如果,季妧还是不信。

“你跟我去个地方。”

季妧带着小舟再次去了隋家马场。

虽然隋老场主已经说了,有消息自会谴人给她送去,但今天已经过去大半,迟迟不见人来,所以季妧觉得还是自己比较好。

马场倒是进的顺畅,只可惜并没有顺利见到老场主本人,而是老场主身边的那个老仆人接待的。

“季娘子,我们场主去了大铭府,关于新一批马苗的事,挺急的,一早就走了,回程也得在三五天后……噢,我想起来了,场主走时叮嘱过我转告季娘子你,让你不必忧心,关爷他吉人自有天佑……”

昨天刚得知关山失踪时,隋老场主的着急季妧是看在眼里的,她看得出,隋老场主联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

起初季妧以为是马场的竞争对手,直到隋老场主急匆匆要去军中打探消息……

去了一趟军中,突然就不急了,还有闲心关心马苗之事,还劝她不必忧心……

季妧有一种感觉,有一件事,似乎关山周围的人都知道,独独她一无所知。

什么吉人自有天佑?分明是把她当傻子呢。

就连她自己,不是也骗过自己?

只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终究没骗过去罢了。

不过,她骗自己,跟别人骗她,那是两码事。

“东家,咱们要不要去趟军营?”小舟询问。

季妧摇头“不去了。”

去了又如何,她又进不去,就算能找到相关人询问,相信得到的答案也和这老仆说的差不离。

小舟迟疑“那,就不找师父了吗?”

季妧叹了口气,看了眼浪阔的天空。

“这天大地大的,我去哪儿找他啊。”

到了这一刻,季妧才发现自己究竟有多渺小。

原以为有了几个钱就翻身农奴把歌唱了,至少吃穿不愁、温饱无忧。然而她那点钱,在真正的有钱人面前毛都不算,在权势面前就更是缈若飞烟。

平时跟邺阳城内的商家同行,你来我往,或斗或和,都不觉什么。到了真正的庞然大物跟前,才觉出自己真就如蚂蚁一般。

这种没头苍蝇似的茫然,无法果断拒绝、无法有效反击、所有不爽只能压进心底的无力……

“回吧。”

季妧和小舟刚离开大丰村没多久,那两辆奢华马车又进了村。

“我说管家,小姐不都说了不想见咱们吗?干嘛还去热脸贴冷屁股,直接写信告诉侯……”

“你懂什么?!”尉大管家一巴掌拍向澄明后脑勺。

侯爷的脾气就是来得快去得更快那种,往往把自己关在书房半日也就消了,小姐想必也是一样,何况这都过了一天一夜。

“若只是生气倒还好办,瞧着不像是生气,倒像是认真的,这次我赞成澄明,还是写信告知侯爷吧。”

“侯爷正在病中,岂可再因此事劳神?接不回小姐我也没那老脸给侯爷去信……你俩也别净说丧气话,不能吃一次闭门羹就气馁,咱们得让小姐看看咱们的态度,没准就被感动了,一感动就肯跟咱们回京……”

“我看玄。”澄明撇嘴,“我有预感,这次咱们还得吃闭门羹。”

“乌鸦嘴!”

到了地方,见果然是铁将军把门,尉大管家气得想踹澄明。

澄明嬉皮笑脸跳回马车上,拍了拍鼓囊囊的小包袱——他今天带干粮来的,不急。

他是不急了,尉大管家着急。

好好的姑爷莫名其妙没了,小姐好像还与温家三公子有了牵扯,这其间有什么关联,竟连雅正都查不到。

关北似乎成了是非之地,越早把小姐接走越好,以免夜长梦多。

“雅正,着人给我盯住那温三,盯牢了。”

“已经安排,不过……”雅正皱了皱眉,“他身边藏在暗处的侍卫不下数十。”

这也是尉大管家担心的地方,若真是寻常游玩,带那么多暗卫来做什么?

“他昨日去季氏味业,与小姐说了什么,可有打探到?”

雅正摇首“有耳目灵便之人把门。”

澄明啧了一声“那不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成日里东颠西跑的没个定性,来关北也不稀奇,他家里人怕他出事,派点暗卫保护他就更不奇怪了。至于为何会去季氏味业……谁让咱们小姐长得好呢!”

尉大管家捋须点头“咱们小姐确实……”

意识到不对,赶紧打住,瞪眼道“咱们小姐长得再好,也不是他一个花花公子能肖想的!”

“是是是!”澄明连忙告饶,“小姐何等人物,绝不是他能肖想的!”

尉大管家原地踱了会儿步,更气了。

“不行,这事还是得跟侯爷说道说道……”

澄明和雅正互视一眼——刚才是谁说没老脸给侯爷去信来着?

干等了大半个时辰,澄明坐不住了,借着打听消息为由,往村里溜达了一圈。

不多时就转了回来,将季妧被自家小店员接走的事说了一下。

“没说去哪,说不定去季氏味业了,时间刚好错开,咱们的人也没法报信……那咱们是回去,还是就这样等着?”

尉大管家想了想,道“去趟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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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9章 专程拜访

自从三大作坊成立,大丰村大部分人家的日子都是越过越好,只有老季家景况日下。

但凡从门口路过,十有九回都能听到康婆子的叫骂声。

康婆子本就是个骂街的高手,日子过得不如意,天天有把火在五脏六腑烧着,于是骂起人来更是变本加厉。

只是,骂朱氏,朱氏会顶嘴;骂杜彩珠,杜彩珠成日里闭门不出便是以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杨氏,离得远了,隔空骂的也不痛快。

其实说来说去,她最想骂的还是季妧。

季秀娥的死让她有所收敛,但除了更加忌惮季妧,并没有真的让她领悟到什么。她始终觉得,而且越来越觉得,季家走到如今的地步,都是季妧克的。

只不过她只敢这么想,说是不敢说了。

以往跟村里人说季妧是丧门星还能博两分同情,如今只要张嘴,换来的必是嘲笑,保不准还会被人啐一脸唾沫星子。

还不就冲那丧门星有几个臭钱?!

一群捧高踩低眼皮子浅的!如今她老四已经收心,若非今年没那什么院子试,今年就能中秀才!

且等着好了,等明年这个时候,她定能扬眉吐气!

只不过在那之前,她也只好在院子里指桑骂槐过过嘴瘾。

“娘你烦不烦!一天吵吵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朱氏满脸怨气,顶着鸟窝似的头发,掀了门帘子出来。

康婆子一手掐腰,另只手指着高高的日头。

“这都多早晚了?咋睡不死你个馋懒婆娘!抽个空你也地里转转,草都比庄稼高,咋还有闲心睡!”

三房已经单过,分的有地,还养了牲口,奈何朱氏和季连槐一个赛一个的懒,地到了他们手上也不好好侍弄,夏收也没落多少粮食。

康婆子心疼几块好地被他们糟蹋了,但她心疼也没辙,自家那些都侍弄不过来。

季庆山身子倒了,养了这大半年,勉强能拄着拐走几步路,干活是不能的。

季连樘发奋读书备考中,也不指望。

杜宝珠没了有钱娘家做靠山,康婆子偶尔也能拿捏,但那一言不合就扔人的毛病……

大房一家,年节孝敬倒是没少,说到帮忙干活,却是个个都没空。

还不都去帮那个丧门星了!

“这时节不睡还能干啥,俺们又不用考秀才!”

康婆子咋听不出来朱氏的风凉话,当即变了脸。

“你们不考秀才,那你们把明茂往镇上送!”

“老四都能重回书院,我明茂咋就不能去了?”

父母对儿女似乎永远狠不下心肠。

经不住季连樘哀求鼓动,春后,康婆子卖了块地,又让他回了书院。

居庸镇的书院不收他,就去了邻镇。

朱氏紧跟着也卖了一块地,把季明茂也送去了镇上。

就为这事,老季家大战了好几场。

在康婆子看来,地虽说分给了三房,但还是季家的,买卖必须经过他们老两口同意,何况卖地是败家之相。

朱氏才不管那些,分给她的东西,那就是她的,她想怎么支派怎么支派。

况且她又不是胡花,她家明茂一等一的聪明,没道理老四在镇上读了好几年,她家明茂却要在村塾里白白耽误。

“你想得倒美,也不看看明茂有没有那个命!我老四文曲星下凡……”

“没听说哪个文曲星逛妓院的,我明茂就不会……”

这一下踩到了康婆子痛处。

“你个x女人!”

婆媳俩从当面对喷,很快就动起手来。

康婆子揪住朱氏头发,劈头盖脸的打;朱氏再浑也不好打明着跟婆婆对打,就借着东倒西歪的劲使阴的。

两人谁也不肯先松手,仿佛谁打赢了,谁的儿子就是真的文曲星。

尉大管家带着雅正和澄明站在门口,被这场好戏惊的目瞪口呆。

还是季雪娟从屋里出来倒水注意到他们,这才去喊康婆子和朱氏。

然而两人撕扯的浑然忘我,又哪里是喊得停的,季雪娟只能冲上去硬把两人拆开。

“奶!娘!家里来客了?!”

客?自打季家的内情传出去,以往走的热络的亲戚都不来往了,哪来的什么客?

婆媳俩齐齐看向大门口。

待看到门口站着的三人,衣着讲究,极有派头,尤其后面两个,一个手里捧着几匹艳丽的绸缎,另一个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康婆子瞬间瞪大了眼,也不管认不认识,就迎上去把人往屋里请,然不怕自己疯婆子似的形状吓到人家。

朱氏一看,不得了!这么厚的礼,这是哪里来的贵客?!

她想跟进堂屋看看究竟,顺便摸点好处,硬被康婆子挤了出去。

朱氏不死心,还想偷听。

没想到那两个年轻人紧跟着就出来了,顺手带上了堂屋门不说,还门神似的一左一右守在堂屋门口。

朱氏愈发好奇,挠心挠肺的想知道里面在说些什么。

康婆子浑浊的双眼紧紧盯着搁在炕桌上的礼,把什么贵客都抛到了一边。

还是季庆山从炕上半坐起身,亲自招待这个体面的客人。

“不知,贵、贵客找、找谁……”

他本心以为是找老四的,结果却听到了一个令他如何都不敢置信的答案。

“敝姓尉,专程来拜访季连柏夫妇。”

朱氏在院子里探头探脑了足有半柱香功夫,堂屋门才再次打开。

尉大管家迈步而出,那两个年轻人转身进屋,把来时带的那些礼又如数抱了出来。

朱氏惊呆了,还有这样的?

最奇怪的是,康婆子竟也没出来阻拦。

她扯着脖子朝屋里喊了几声娘,没有动静,眼见那三人即将出院子,她也顾不得了,自己冲到门口将人拦下。

“你们这是哪里的规矩?来我家做客,礼还兴带走的?!”

尉大管家捋了捋胡子“既是带来的礼,哪有带走的道理。”

朱氏一喜“那交给我吧,我替爹娘他们收着!”

她伸手就要去接那些华贵布料,结果对方一个闪避,她一根指头也没碰着,还差点闪了腰。

尉大管家笑道“礼是送给季家二爷的,自当给他送去。”

“季家二爷,哪个……老二?”

这一瞬间朱氏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是个死人了,你们咋、咋给他送?”

“这有何难?烧去便是。”

这么些好东西,就、就这样烧了。

朱氏眼红的滴血,心疼的直抽抽。

然而她却不敢去拦了。

一来这些人竟然跟季妧有关。二来,她突然注意到,那俩年轻人腰间悬着的竟然是——剑?

目送三人出了季家,朱氏转身高叫着跑进堂屋。

“爹!娘!他们要把那些东西烧给二弟!你……”

季庆山脸色青灰,躺回了炕上,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了。

朱氏的闯入没有惊醒他,却是惊醒了瘫坐在地上的康婆子。

迟愣愣回过神的康婆子,猛一拍大腿,蓦地嚎哭出声。

“天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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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0章 命好

这突然爆发的哭声吓了朱氏一跳。

“娘,你、你咋了?”

这一个两个的,别不是中邪了吧?

康婆子哭的痛断肝肠,根本顾不上答她。

“不该啊……不该啊……”

人生头一回,康婆子尝到了悔。

千不该万不该,当初就不该把那丧门星赶出去!她就不该同意分家!

然而细思量,这也不能怪她。

当时她又哪能想到,那丧门星竟、竟有个富贵爹?

要是早一步知道,她一定好好把人养着,说啥也不能贱卖喽啊!

康婆子看着空空如也的炕桌,想起刚刚还堆成小山的厚礼,瞬间哭声更大了。

“哎呀娘!你先别哭,到底咋了,你倒是说啊?!”

说?康婆子一颗心被搅的稀碎,压根不知道从何说起。

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她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对方一落座,开门见山就要见老二,说要感谢老二对他们小姐的养育之恩。

他们小姐?是谁?

这是康婆子和季庆山共同的疑惑。

在他们的认知里,季连柏并不认识什么……等等!养育?

老两口立马意识过来——这是季妧的亲爹找来了!

面前这人口口声声称小姐,说明他只是个下人。下人都这般气势、这般阔绰,那亲爹更不敢想。

康婆子在短暂的震惊过后,眼珠子一转,立马就清了清嗓子,摆上了谱。

这会儿她也忘了当初是如何嫌弃卫氏辱季家门楣的事了,只觉得季妧这亲爹还算上道,知道他们是卫氏母女俩的恩人,这是报恩来了。

总好过季妧那个狼心狗肺的,记仇不记好!半点便宜也不肯给季家沾。

再如何她也是吃季家饭长大的,她就是再不乐意,亲爹也得给他们两个老的面子。瞧瞧,这么些礼……这么些算什么?得给钱!得给多多的钱!

刚刚还觉得礼厚的康婆子,瞬间觉得礼薄了些。对方看起来有权又有势,自家替他们养大了闺女,便是多要十倍也不过分!

康婆子都在琢磨该张口要多少了,那管家却很是遗憾的摇了摇头。

管家说,来之前他们其实备了整三车的礼,还有万两银票……

听到万两银票,康婆子眼珠子都快瞪脱窗了,然没注意到季庆山渐渐下沉的脸色。

管家又说,只可惜到邺阳后,听了点让人不太愉快的消息……

接下来,他把发生在季妧身上的事,又或者说,老季家加诸在季妧身上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摊了开来。

早期的谩骂、殴打、苛待,后来再一再二卖了换钱、卖与人做冥妇。

饿了不给饭,病了不给医,甚至将奄奄一息的人抬到破窝棚自生自灭,见她过得好了又诸般纠缠……

他不疾不徐的讲述着,明明挺面善的一个人,语气也十分和悦,但不知为何就是有些瘆人。

康婆子越听越心虚。

但想想那三大车礼,再想想那万两银票,她不能虚。

梗着脖子正要反驳,却被季庆山伸手扯住。

季庆山一张老脸已经由红到紫,隐隐还有些发黑,显然受的刺激不清。不过就算到了这地步,他还勉强保有几分清明,知道对方根本不是来找他们求证的。

果然——

就见那管家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在康婆子面前晃了晃。

康婆子双眼暴亮,使力挣开季庆山,就要伸手去接。

谁知管家又收了回去,还笑呵呵道,这些礼不是给季家的,而是给生养了季妧的二房夫妇,既然二房夫妇已死,那就只好烧给他们。当然,康婆子若是实在想要,也不是不可以……

康婆子起初没听懂是啥意思,还是季庆山磕绊着警醒了她一下,她才算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厚礼和银票都是给死人的,想要,除非是死人。

康婆子哪还敢收?直接吓的打起了摆子——她生平最不怕人唬,但这一回,对方一句狠话都没说,她愣是打心里恐惧起来,自己都说不上缘由。

管家笑言,季家对季妧所做种种,那是万死也难赎,只不过,既然他家小姐心善,放了季家一码,他们做下人的也只好听主子的。前提是老季家以后别再给季妧添堵,否则——

康婆子惊惧交加,眼睁睁看着那管家告辞走人,又眼睁睁看着那俩年轻人进来把礼抱走……

这会儿回过神,想着那本该属于他们的银票将要化为老二坟前的一捧烟灰,更是捶月匈顿足、悲从中来。

朱氏问不出个所以然,正不耐烦,瞥到炕上的公爹还是一动不动,心里蓦地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她壮着胆子,挪着步子,一点点贴近炕沿,颤巍巍伸出手——

将要挨到鼻尖之际,那枯皱的眼皮骤然掀了开。

“叫、叫,老四。”季庆山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朱氏,面目狰狞,青筋暴起,“好,好好,考……一定,考…上……”

“管家,真就这样放过他们?”

澄明自得知了季家人做的那些阴毒之事,对这家人就叹为观止。

他还以为管家会替小姐出出气,就算不以牙还牙,也不能轻易放过,谁承想就只是抱着礼物去晃悠了一圈。

尉大管家已没有了在季家时的和煦之色。

“小姐只取了季秀娥之命,没有对季家赶尽杀绝,想来是念着那季连柏……咱们做下人的哪好一意孤行,顺着主子心思便是。”

澄明哼哼了两声。

“照这么说,还得谢谢他们不杀之恩?若不然小姐哪还有命活。小姐若是早早死了,侯爷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世上还有个女儿。”

不行,越说越想拔剑砍人。

尉大管家摇头“咱们小姐活下来,那是她命好,跟季家何关。左右这家人也不会好过就是了。”

迂腐之人,执迷不悟,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还盼着小儿子能光耀门楣。

可恨可叹。

便是他不做什么,这家人以后的日子也好不了。

而且刚才他冷眼观之,那季庆山的时限怕是不多了。

主心骨一去,才是猢狲尽散之时。

尉大管家收拢心思,让他找村民打探一下坟山如何走。

“真要烧啊?”澄明问。

“答应侯爷的事,自当办妥,不管以何种方式,心意送到就行。”

季妧和小舟从马场回来,刚一进村,就听说昨日那几位贵客又来了,二半天还去了躺老季家,后又抱着许多东西去了坟山。

季妧当即沉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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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1章 警告

季妧在家门口下车,果然看到刚从坟山归来的三人。

尉大管家笑呵呵正要行礼,被季妧抬手打断。

“我有没有说过,别再来烦我。”

脸色不好看,语气更是差到没边。

“你们竟还自作主张,去了季家?”

见气氛不妙,澄明和雅正默契的待在马车边,没有上前。

尉大管家倒是面不改色。

“回小姐的话,去季家拜访是侯爷一早就交代了的,他们好歹收留了卫氏,养育了你……”

季妧瞬间变了脸色“你跟他们说了?你跟村里人也说了?”

尉大管家不甚明白,从康婆子和季庆山的反应来看,他们早就知道季妧并非季家血脉,既如此,有什么可隐瞒的?

何况季妧之前吃了那么多苦,背了那么多污名在身,又是刑克六亲又是丧门星的,尉大管家想想都替她难受。

按他的意思,就该广而告之,叫所有人都知晓,季妧是侯府千金,锦绣命格!才不是什么克父克母的农家孤女。

让曾经辱骂她看低她的人跪着仰望她,让那些人明白她们连摸季妧裙角的资格都没有……扬眉吐气,一雪前辱,有何不好?

“小姐,老奴觉得,侯府千金的身份,并不……”

他想说侯府千金的身份并不辱没季妧,谁知一直都比较沉稳的季妧突然爆发了。

“侯府千金!侯府千金!你当我稀罕?!你们觉得好就一定要塞给我,你们觉得不好就硬要从我手里抢走,问过我意见了吗?什么都是你们觉得,你们是上帝不成!!!”

尉大管家傻眼了,蒙圈了。

他实在想不出,季妧为何对这个身份那般排斥?

这搁在谁身上不是天大的好事?就算她对侯爷这些年的缺位心怀有怨,发发脾气也差不多了。尉大管家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即便季妧明确表露了拒绝认亲的意思,他也没当回事,只当她是小女孩家闹脾气,又或者想等侯爷亲自来接。

可眼下她这个表现……

尉大管家皱了皱眉,觉得事情可能真不如他想的那般简单。

澄明这个没脑子的,浑然不知严重性,还在那插科打诨“小姐,上帝是谁?听你意思,他很能耐?是他抢了你的东西?你只管说,我们帮你抢回来!”

没人理他。

尉大管家一番思虑过后,弯腰赔礼。

“老奴笨嘴拙舌,话有不妥,惹怒了小姐,小姐不要跟老奴一般见识。”

季妧一手叉着腰,一手捂着额,原地走了两个来回,月匈腔仍旧剧烈起伏着。

心里积着气、压着火,骤然爆发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同时她也清楚,这火不是针对面前几个人。

只不过他们的做法确实触碰了季妧的底线。

“回答我的话,到底说没说。”

“季家两老心知肚明,老奴没提侯府,只暗示了一下小姐出身不凡,以及冒犯之人该得什么下场……至于村里人,老奴并不曾多言。”

“如此最好。”

季庆山和康婆子便是碍于脸面也不会到处宣扬,若是被吓破了胆,就更不会了。

季妧紧绷的神经稍缓了缓,沉声警告道,“我再说一遍,不许再来,更不许跟村里任何人提起这事。”

“这个……”尉大管家实在为难。

认祖归宗,想不闹出动静是不可能的,而且侯爷原本的打算,就是要风风光光将小姐接走,也算偿了她多年委屈,留下一段佳话。

“风光?佳话?”

季妧硬是被气笑了。

“我风光了,我佳话了,那我爹呢?你们有没有想过他的处境!你们有没有想过别人会如何指摘议论他!”

因为早产,头几年怀疑她并非季连柏骨肉的确实不少,后来见季连柏将她疼到了骨子里,若非亲生绝对做不到,这才渐渐打消了怀疑。

虽然时不时仍有人喊她野种,但多是骂习惯了,心里并不真的认为,至少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再后来,卫氏生了季牧,关于她的流言也就传不起来了。

如今突然冒出个亲爹,她若是认了,又将季连柏置于何地?

季妧都不用想就能猜出,村里人在感慨艳羡她的造化之于,背地里肯定要嘲笑死季连柏。

用关北的话,媳妇生的娃不是自己的,那是活王八,是个男人都忍不了。季连柏不但忍了,还养了那么多年,外人不清楚他和卫氏之间的事,只会认定他无能。

虽说人死如灯灭,季妧也绝不允许别人这样毁他身后名,这是对已故者最起码的尊重。

尉大管家没想到,她对那养父竟然有这般深的感情,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小姐,侯爷才是你亲爹……”

季妧冷笑“我姓季。”

尉大管家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最好把我的话记住了,若是此事传扬开,我唯你是问。小舟,替我送客!”

始终垂手旁观的小舟应了声是,回身向尉大管家伸手做请——他本就要赶回店里,正好可以把人送回邺阳。

尉大管家看着打开又闭合的院门,重重叹了声气。

翌日下午,小舟又来了一趟。

“晨起那温如舒就乘船回京了,留了封信。”

又是信。

季妧接在手里,犹豫了一瞬,才动手拆开。

并不是她心中所想,信上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个地址。

“公子,既然想断了她念头,又为何将地址给她。”

温如舒站在船头,被夜风吹得衣衫猎猎。

“我想了一下,还是不能把事情做的太绝,万一回头伯昭找我算账,可如何是好?”

“公子就不怕她真的进京?”

温如舒轻摇折扇,笑意盎然。

“届时一切已成定局,她便是进京又有何妨?何况,她怕是连自己要找的是谁都不知道,想想还挺有意思的。”

“该不该进京?”

两夜未曾好眠,季妧脑子依旧清醒的出奇,她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很快便得出了答案。

先不说她的家和事业都在关北,即便这些都可以不管不顾,她也不可能撇下大宝千里寻夫。

偌大的京城,寻不寻的到且另说。

就算地址是真的,人也寻到了,若果如温如舒所说,那她该怎么做?

和另一个女人扯头花吗?

再或者论个先来后到,千方百计抢回来?

勇敢是挺勇敢的,但她的尊严不允许。

而且,她膈应。

虽然她也需要一个解释,一个交代,但这些并非生活的部。

确知关山没事便好,虽然想到他前路艰险、心仍旧揪着,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是他的选择,她连个知情权都没有,还瞎操什么心,不添乱才是正经。

关山是不是也这般想的?所以人人知道,独独瞒她。

至于他还会不会回到关北、回到这个家中……

腿长在他身上,要回自会回。

但倘若他真惹了桃花债……

季妧伸手,摸了摸身旁空着的位置。

“九月十五……未婚妻……”

有如钝刀割肉一般,喃喃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季妧侧转过身,叹息着闭上了眼。

那还是,此生不复相见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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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2章 屋塌了

季妧也不知何时睡着的,感到有人在晃自己,迷迷糊糊喊了声关山,手一拨才觉出不对劲。

睁开眼,发现天已经亮了,而晃他的是站在炕沿的大宝。

大宝手里拿着个东西,冲她摇了摇。

季妧一看信封,睡意不见了,头有些疼——那个温如舒,走都走了,还来给她添堵?

有心不再理会,又好奇这次会是什么。

季妧半坐起身,从大宝手中接过信封,正待要拆,发现蜡印不对,像是被人拆开后,又重新弄的。

存着疑虑,从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来。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猜错了,这次应该不是温如舒,纸不一样。

心中突然一动,该不会是……

季妧瞬间坐直,屏息将那张菲薄的纸页展开,入目果然是熟悉的字体。

——有事返京,事毕即归,勿虑。将大宝送至隋家马场,交予隋鸣凤,切记。

季妧揉了揉眼,逐字数了一下。

没错,就这么两行,整整二十六个字。

季妧气的差点没把信给撕了。

写都写了,就不能多写几个字?他就没什么要说的?他就不该解释一下?

季妧蓦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正要扔出去,想到刚刚的蜡印,又蓦地停了下来。

或许,不是不想多说,而是不便多说呢?他身边应该都是温如舒的人……

季妧紧忙问大宝“这谁送来的?送信的人呢?”

大宝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在外面。”

季妧匆忙下炕更衣,跑到院中,拉开大门,就见村中一个小童指着旁边寻常装扮的男子道

“妧姐姐,这人找你,我娘让我给他领路。”

季妧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声谢谢,小童蹦蹦跳跳跑了。

季妧转向男子,问“信是你送的?”

不等男子回应,又道“他既有功夫写信,为何不自己来说?”

男子拱手道“京中有重要之人,急等回去一见。”

重要之人……

季妧把这四个字在齿间过了一遍,神情莫辨。

男子见她不说话,催问“季娘子可要回信?”

“不用。”季妧冷声道,“你走吧。”

男子迟疑“还是写一封吧。”

不然他不好交差呀。

公子搞的是绝顶好药,按说要昏睡个一天一夜、到通州时才能醒,没想到竟提前了大半日醒来。

他逼船掉头,谢头儿不肯,一番打斗,护送的人趴下了,还是谢头儿搬出泰叔生死,这才把人留下。

于是也便有了他回程送信之事。

他想着公子吩咐,原想糊弄了事,没想到那人紧跟着便吩咐大船慢行,待行至随州,若他还没有携信物返回,就将谢头儿丢河里……

其实原本应该更早到的,奈何信有两封,他先去了关北军中,入营时被当奸细扣押了一夜,直至韩老将军归营。

“季娘子,你若不写……”

“你等等。”

季妧撂下这句,快步回了东屋。

费力挪开梳妆台,在梳妆台与书架夹角的地面上摸索了一会儿,揭开几块砖,下面是个四四方方的地洞——季妧藏银钱和贵重东西的地方。

她从最底层拖了个小木匣出来。

打开木匣,入目便是那块烙着“寇”字的铜牌。

当初贞吉利把这私符给她,让她作防身只用,然而她从未动用过。

一来还没遇上生死攸关之事,二来觉得心虚。

毕竟自己与那寇长卿无亲无故,狐假虎威也便罢了,真用了人家的私符,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当时又何曾想到,有一日会真的跟这私符的主人产生关联。

想起去岁大雪,她与关山对坐在暖融融的炕上伏案抄书,突地心血来潮,就曾把这私符拿出给他看过。

关山只扫了一眼,并没说什么。

那时她心中还不曾对关山生疑,是以也没太在意。

如今再细想关山当时的神情……

季妧重重吁出一口气,把木匣盖上,上了锁后,出屋交给来人。

男子以为她写的信就在匣中,也不多问,急匆匆上马走了。

季妧干站了半日,进了灶房做早饭。

大宝还要上学,吃罢饭还要跟孟里正去看学校选址,物流所那边也要去一趟……事情那么多,哪有时间想别的。

不过有件事一直盘旋在她脑中。

关山惜字如金,按说不会写无关紧要的话,却特地叮嘱她把大宝送至隋家马场,季妧虽想不通原因,却还是放在了心上。

傍晚大宝从村塾回来,季妧跟大宝商量了一下,大宝果然不同意,一晚上都绷着个脸。

季明方请的大夫给夫子看过了,说最多撑到月底就得休养,季妧盘算了一下,打算月底前把手头的事都安排好,然后她亲自带着大宝去马场待一段时间,就当放个长暑假,等新学校建成再回来。

这样跟大宝一说,大宝果然点了点头。

接下来几日,季妧一直忙的脚不沾地。

该走的都走了,倒也没再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都是些日常琐事和作坊公事,只除了频繁被尉大管家带人骚扰。

那个尉大管家也不知是年老健忘还是怎地,回回来回回吃闭门羹,回回被季妧怼到南墙上,可下回还来。

季妧再放狠话也没用。

对于这种为老不尊的赖皮脸,她是真的没辙,除非下命令。

但下命令也就意味着承认了自己是他家小姐……所以,无解。

总不能让人在村口拦着,真要那样,真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不过即便不拦,村中也开始有了流言。

“听说了吗,天天来咱们村的那两辆马车,是卫氏娘家人找来了。”

“我就说!卫氏那模样、那脾性,绝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看看!说着了吧!”

“哎呦,那咋落到咱这了……得亏遇着了季家老二,也难怪连柏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只可惜妧丫头不认,门都不让进。”

“她咋想的,姥娘家的人,认了也算一门亲,以后也好有个帮衬,而且瞧着是大户人家,怪有钱的……”

“谁知道呢?不过妧丫头这么做,想来总有因由,咱们不知内情,还是莫要多说……”

风声是从哪里放出来的不用猜都知道。

尉大管家算是退了一步,然而季妧并不领情。

这天早上,季妧正在做饭,一个在酱菜园做工的婶子急匆匆跑来告诉她,大宝爷爷住的那间土屋塌了。

季妧跟去一看,确实塌的干干净净。

“土坯砌的,最是经不住风雨……”婶子在季妧耳边念叨。

季妧点了点头。土屋年头虽不长,但从未修缮过,本就朽败不堪,能撑到现在也到时候了。

饭后,季连松上门,问季妧要不要把那土屋重新垒一下。

季妧摇头说不用。

原本就是为着大宝才买下的,可大宝一次都没去过,今后也没有继续保存的必要了。

“先这么着吧,你们施工队还是先紧着学校那边,争取尽快建好。”

孟里正帮着参详了好几个位置,最终还是选择建在村外,就是去村塾那条路上的中间位置,离大丰村口也就几分钟路程。

那一片地质不算多好,价钱出高点就能买到手,学校可以往宽敞了建,不必像村里那般局促。

“诶!木头砖瓦都订好了,也让人选了吉日,大后天就动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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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3章 机会

季连松回去后,季妧把早饭做好,大宝正好跑步回来。

“满头大汗,赶紧洗把脸。”

大宝洗了脸,坐下吃饭。

季妧夹菜的空隙瞥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一脸心事,怕谁看不到。

大宝盯着她,问“他走了,还回不回。”

季妧顿了顿,道“他有他的事要做,你有你的事要做,阿姐也有阿姐的事要做,所以别想乱七八糟的,做自己的事就行。”

大宝垂眼,片刻后点了点头。

送走大宝,季妧还要去邺阳,锁上门转身,脚步微顿。

“有事?”

季雪娟走到她面前,脸上看不出什么,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却握的很紧,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我能不能,去你的作坊做工?”

她说完,像是怕季妧误会,紧跟着补充道“不是爷奶让我来的,我爹娘也不知道,我,我就是想试一下,行就行,不行就算。”

季雪娟是个闷葫芦,没有季雪婵能说会道,更没她能争会抢,在三房是最没存在感的一个。

当然,也是唯一没欺负过季妧的一个。

但也只是冷眼旁观,并未给过季妧什么帮助,自也攀不上什么交情。

季妧好整以暇问“理由?”

季雪娟沉默了一阵,抬头与她对视“我不想像季雪婵那样。”

季连樘的官老爷梦破灭后,朱氏指望不上鸡犬升天,不敢再耽搁,年前匆匆找了婆家,刚过正月就把季雪婵给嫁了,嫁的很远。

她男人来迎亲时季雪娟看到过,面向不仅显老,还显凶,听说好酒,醉后有爱打人的毛病。

三日回门那天,季雪婵一进家门就扑到朱氏怀里痛哭,半边脸都是肿的。

然而看着女婿提进门的大包小包,朱氏愣是一句重话都没说,好吃好喝招待了一顿,饭后就把季雪婵连推带搡送出了家门。

季雪娟就在旁边看着,静静的看着。

明明相看了好几家,选来选去却选了这么个东西,她知道为什么,因为这家给的聘礼最高。

朱氏要给季明茂攒钱,将来考秀才、考举人,卖那一块地的钱哪里能够?所以又把季雪婵卖了。

接下来轮到的就是她。

季妧听罢,表情没什么变化。

“你到年也十六了。”

言外之意,朱氏不会给她多少时间了。

“我知道,所以我想尽快赚些钱,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季雪娟没说。

季妧也没问,想来不过是以经济权换话语权。

季雪娟若能挣钱,就会成为三房最有价值的人,朱氏自然舍不得将她远嫁,甚或舍不得她嫁。

若是别人,说不定就此沦为爹娘赚钱的工具,但季雪娟不会。

她是清醒的,也是自私的。

好在这种自私不算太让人讨厌。

见季妧迟迟不说话,季雪娟脸色有些灰暗。

不过她并没有就此放弃。

“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不会不清楚自己的斤两,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像村里人那样面试的机会……我不会惹麻烦,也不会让我爹娘去惹麻烦。”

最后一句她是咬着牙说的,信誓旦旦的样子。

季妧嗤笑“给他们胆,他们也不敢去我作坊闹。”

三个作坊都有巡逻队,轮班值守,不分白天黑夜。

就算没有这些,朱氏也不敢再来惹她。

“那……”

季妧摆手“想进作坊,各凭本事,我说了不算,我也不管。”

季雪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双颊陡然添了光彩。

她跟季妧道了谢,转过身,脚步轻快的朝卤香坊的方向跑去。

百味坊是季雪兰在管,她过去难免尴尬,酱醋坊又以男工居多,还是酱醋坊比较适合。

可见是个心里有空的。

季妧目送她走远,正要去西河沟坐车,斜刺里又冲出一个人来。

“小妧,你都能同意让季雪捐进作坊,你也让我进去吧!”

季妧打量着面前人,有点吃惊。

脸色百里泛黄,眼角细纹遍布,发髻松松垮垮,衣裳也很是破旧,跟以前比,乍然老了好几岁。

这还是以前那个田娇?

在季妧的审视之下,田娇觉得十分难堪。

亲娘勾搭上公公,还被送去了尼姑庵,好不容易怀的孩子也掉了,自那以后,不管是在村里还是在姜家,她都抬不起头,更是成了毛氏的出气筒。

孩子刚掉没几天就被从炕上赶下来干活,身体没调理好,落了病根。姜武也跟她离了心,从一开始的知冷知热,变成了如今的不冷不热。

田娇知道,除了娘的缘故,还因为那段时间自己对他的敷衍和不耐。

但是已经晚了,见过她真面目的姜武,已经完不买账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再看看季妧,生意越做越大,作坊一个接一个的开。原本嫁的丑相公也突然治好了,少有的英俊,还一心一意对她好。

似乎所有的好运都围着她转。

田娇痛恨这种运气,但她现在不得不低头。

只要进了作坊,毛氏就没法再磋磨她,等她赚到钱,再学到些秘方……

“小妧,以前我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我给你赔不是,你看在咱俩一起玩大的份上,就可怜可怜我。”

这个习惯倒是没改,动不动就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只可惜,以前让人看了我见犹怜,现如今只觉得干巴和苦相。

而且坏水都要从眼里冒出来了。

“小妧……”

田娇还要哀求,季妧直接给了答复。

“首先,我没有同意季雪娟进作坊,至于你——更加不行。”

话落,田娇蓦然变了脸色。

季妧则直接错身走人。

田娇在她身后愤恨大喊“季家人那样对你,你都肯给季雪娟机会,为什么我不行!”

为什么?很简单呀,她可以给一个人机会,却不会给一条毒蛇机会。

季妧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季妧!季妧……”

彻底绝望的田娇,歇斯底里的喊着,眼神逐渐疯狂。

物流所的事已经忙的差不多,总铺、店员、押送人员都已招齐,金家那边各商道也已打点妥当,就差择日开业。

因为事务繁杂、千头万绪,季妧和李式以及金家那边安排的负责人,一直商谈到很晚。

眼看天都黑了,还有些事未完。

季妧想着晚点也无碍,左右季明方会陪着大宝,便也没急着走。

三人各自用了点东西,正要继续,张翠翠带着小舟慌里慌张找了来,身后还跟着满头大汗的季明方。

“季妧,大宝他……”

这一幕似曾相识。

季妧站起身,一颗心晃晃悠悠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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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4章 肯定能

小舟一点不敢耽搁,把车赶到最快,就差没起飞了。

等几人回到大丰村时,整个村子到处都是火把灯笼的光,远近吆喝声不断,细听全是唤大宝的。

“妧丫头……”

谢寡妇带着几个妇人刚从村塾那里回来,见季妧从车上下来,紧忙围上前。

“你大伯和史勇他们带着一群爷们去了后山,雪兰带着人在田间地头找,徐来福则带人去了附近的村子……”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的搜寻工作可以说安排的有条不紊。

“作坊里的人全去了?”季妧问。

“可不是!还有村里那些老少爷们,能帮忙的都帮忙找了……”

在出动了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还是没找到,情况显然不太乐观。

季妧瞧上去还算镇定,转过头问季明方

“确定大宝去了后山?有没有去别的地方”

回来的路上季明方已经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村塾下学后,见季妧不在家,他没急着回西河沟,选择留下陪大宝。而大宝有个习惯,只要天不下雨,晨起和傍晚都要去后山跑一圈。

这个习惯季明方也是知道的,但他没法陪跑,就留在院中完成先生交代的功课。

待功课完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宝还没回,他微微有些着急,但也没多想,起身去灶房做了晚饭。

等饭做好,天已经彻底黑透,大宝还是没影,他这才慌了。

“我们从村塾出来就直接回了家中,哪里都没去,大宝说去跑步,也不可能去别的地方……”

跟在谢寡妇后面的一个婶子道“太阳快落山那会儿,我家小孙子正好从山上放羊回来,他亲眼看到过大宝……”

季妧想了想,接过谢寡妇手中的火把。

“谢姨,你们先歇歇。”

“你也要去后山?”谢寡妇拉住她,“去的人够多了,作坊一多半人都在上面……你在家等一会儿,说不定一会儿就下来了。”

季妧摇头“不亲自上去找找,我不放心。”

说罢,疾步朝后山奔去。

小舟急忙跟上。

季明方也想跟,硬被一同找人的杨氏拦了下来。

“娘知道你担心……不一定非要去后山,咱们在村里再找找看,没准儿躲哪睡着了……”

季明方也知道自己这样,上去也是拖后腿,没办法,只好跟着谢寡妇她们把村子又翻了一遍。

季妧直奔上回找到大宝的那个山洞,然而这一回,里面什么人都没有。

没有关山,也没有大宝。

就连大黄和甲乙丙丁这几天也不再。

小舟看着季妧脸上一瞬间闪过的惊慌。

“东家……”

季妧回过神,抹了把脸,返身走出山洞。

“继续找。”

一路走,一路喊,嗓子很快就嘶哑了,中间还和史勇带领的那队人碰了头。

“山上我们已经找了两遍……”

他的声音和神情一样沉重。

后山本就不大,村里加上作坊一大半的人手都在这,跟撒网似的,每一寸地皮都没放过,但凡有可能的地方都找了。

“刚还见了你大伯,他那边也没消息……”

季妧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

小舟自然是跟着她的。

史勇叹了声气,喊人跟上。

这一找直找到后半夜,田间地头,村里村外,凡是出去寻找的那些人陆续都回来了,包括季雪兰和徐来福。

大家托着疲乏的脚步,脸上也是显而易见的疲累,可见是真的耗光了体力,火把什么的也撑不住了。

“爹和小妧他们还没回来?”季雪兰问。

谢寡妇摇头“要是找着早回来了,估计是……”

“回来了!”

季明方正坐在门槛处歇气,突然看到山道上有微弱的火光。

不多会儿人就到了近前,只不过季妧是被季连松扶着的。

谢寡妇惊了一跳,赶忙迎上去接手。

“咋了这是?!”

季妧轻描淡写一句崴着了,问“你们那边有没有消息?”

季雪兰与徐来福对视一眼,均是摇头。

季妧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今天辛苦大家了,大家快回去歇着吧。”

她转身跟众人道了谢,请大家回去休息。

村民和作坊员工也不知该怎么宽慰她,七嘴八舌说了些好话,就各自回去了。

“上回好歹是虚惊一场,这回……”

“大宝要是真找不到,季妧可不得伤心死……”

这些议论顺着夜风吹进了季妧的耳朵里,季妧恍若未闻。

“堂姐堂哥,大伯大伯娘,你们也都回吧,还有徐主管,你也回吧。”

季连松叹了口气,没说啥,带着杨氏走了。

徐来福走前,叮嘱她不要过于伤神,早些休息,明天一早还要去县衙报官。

季妧点了点头。

季雪兰看她腿脚不甚方便,不知伤的如何,想留下照顾。

季妧道“你不回,大丫二丫三丫她们该着急了,我这里有谢姨呢。”

谢寡妇朝她摆手“走吧走吧,有我呢。”

人都走后,季妧让谢寡妇也走。

“我脚真不严重,就是被根枯藤绊了一下,歇一晚就好,再说小舟还在。”

谢寡妇却不同意,小舟是个男娃,哪里会照顾人?

“小舟,你去我家跟细妹说一声,就说我今晚不回去了,让她们闩好门。话送到你也别多跑了,大成那屋挺宽敞的,你凑合着在那歇一晚,成不成?”

小舟来过大丰村不是一回两回,知道胡家在哪,看了季妧一眼,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谢寡妇扶着季妧进了堂屋,正要把前院后院全部落闩,季妧喊住了她。

“谢姨,今晚别闩了。”

谢寡妇知道她心思,这是担心大宝回来呢。

心知不可能,但想想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也就由她了。

“你老实坐着,我去给你烧水。”

谢寡妇把热水凉水各给她端了一盆,看她把裤管卷起来,才发现膝盖处破了好大一块皮。

“就这还叫不严重?”

“没伤到骨头就没事。”

谢寡妇弯腰看了看她脚踝处,有点肿。

“咋就这么不小心,上回是大宝,这回是你……”

谢寡妇叹了口气,看季妧把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进灶房给她端了碗饭。

“应该是明方做的,我加了把火,你凑合吃点。”

季妧一点胃口都没有,但还是接过碗筷,把满满一碗饭全扒了下去。

吃好歇好,养足精力,明天才好找大宝。

“谢姨,我想睡一会儿。”

谢寡妇还担心她不肯歇呢,闻言自是连连点头。

等她忙活好进到东屋,季妧闭着眼躺那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谢寡妇吹灭油灯,脱掉外衣,轻手轻脚上了炕。

刚躺下,就听黑暗中传来一声带着鼻音的询问。

“谢姨,你说……我还能找到大宝吗?”

谢寡妇侧过身,拍了拍她枕在一侧的手。

“能,肯定能。”



第575章 深夜火光

季妧觉得很累。

四肢发沉,尤其是眼皮,黏了胶水似的。

她觉得自己该睡了,又或者已经睡了。

可是脑子还在转,不停的转。

等一切终于慢下来时,耳边又隐隐传来闹死人的噪音。

像是金属器械碰撞到一起的声音,刺耳无比,又像是有人在屋顶上方打架。

她想喊那些人停下来,但试了又试,嘴巴怎么也张不开。

还有,屋里为什么这么重的烟味,是着火了吗?

季妧睁不开眼,伸手去够身旁的谢寡妇,却发现自己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屋里的温度已经越来越高,喘息也越来越艰难。

季妧心底大急,想呼救,奈何什么动静都发不出。

这是梦吗?还是真的?

不行,不行,她还没找到大宝……

季妧急促的喘着气,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醒来啊、醒来啊……

耳边突然传来踹门声,紧跟着她的身体便骤然腾空。

在空中飘浮了半晌,身体落在了一根树枝上,然后那根树枝颠啊颠……直到一股难闻的气息钻进鼻腔。

季妧蓦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火光。

她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大火燃烧的正是自己家。

一切都不是梦,而是真的!

“谢姨?谢姨还在里面……”

季妧喃喃念着就想往里跑,却被一个黑衣人拦住了去路。

“人在那。”

季妧被这突然冒出的人惊了一跳。

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才发现谢寡妇躺在地上。

这么大的动静,竟还是昏睡状态,再想想自己刚刚的异常,季妧隐隐明白过来。

“有人给我们下药?有人要杀我?刚刚是你将我扛出来的?”

黑衣人拱手抱拳“事急从权,有得罪之处,还请夫人海涵。”

季妧顾不得问他为何叫自己夫人,着急四顾。

“喊人啊!救火啊!赶紧……”

“夫人。”黑衣人打断她,“火太大,救之不急,而且里面有尸体。”

季妧愣住。

里面有尸体的话,万一把村里人叫来,确实无从解释。

问题是,尸体……

只听黑衣人继续道“对方有五人,出手阴辣诡谲,且极善缠斗,属下这边只有两人,一时间被拖住,才会让火势蔓延、害夫人深陷险境……”

“是关山让你来的?”季妧问。

“是。”

“那、那些人呢,还有你同伴,你们不是两个人?怎么只有……”

季妧一颗心直往下坠,暗道不会是为了救自己牺牲了吧。

黑衣人忙道“夫人莫急,对方有漏网之鱼,我那同伴追踪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黑衣人话音刚落,他那同伴就会来了。

“如何?”黑衣人问。

同伴微摇了摇头。

向季妧行礼后,转向黑衣人道“我刚已在村里伪装示警,想来很快就会有人前来救火,咱们赶紧把里院清理干净,以免给夫人添麻烦。”

他口中的清理,显然不是一般的清理。

季妧眼睁睁看着他二人纵身跃入火光熊熊的院内,不及片刻,一人扛着两个麻袋似的东西又跃了出来。

不对,为首的黑衣人竟驮了三个。

他刚刚说对方有五人,还有个漏网之鱼,哪来的五具尸身?

“还有一个女子,应该不是他们一伙的,没有丝毫武力,随身只带了一把菜刀,不知何时潜入院中。大火起时,双方正在缠斗,她被四处蔓延的火焰从暗处逼了出来,而后被对方一剑毙命。那些贼人似乎把她当成了夫人你,见人身亡,便没在往屋内强攻。”

黑衣人说着,转过肩头与季妧看。

火光离得虽远,但季妧一眼就认了出来——竟是田娇!

她应该是趁大家忙着寻人那段时间溜进来的,正好那会儿她在后山,黑衣人不便近身,又或者人群刚散之时,她没让谢寡妇落闩……

握着菜刀吗?

季妧神情转冷,看向另外的尸体,也是夜行装扮。

“究竟是何人要杀我?他们身上可能找到什么线索?”

“这些人都是死士,想找到线索很难。”

“那大宝呢,我弟弟是被同一批人所掳,还是……”

“夫人在何处我二人就在何处,是以并不知令弟行迹。”

季妧还待要问,就听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

“快救火啊!妧丫头家着火了!!!”

再回首,那两个黑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应是往后山去了。

季妧才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是屋后。

孤零零的站在一片空地上,看着冲天的火焰,还有前方传来的呼喊声、救火声,季妧突然狠狠打了个寒颤。

竟然有人要杀她?竟然有人要杀她……

放火还不够,竟然还想进去补刀,这是一定要让她死才甘心啊……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尝到被刺杀的滋味。

若不是刚刚那两个人,说不定她此时早已葬身火海。

还有田娇。若不是她,说不定死于剑下的就是自己……虽然她携刀而来,本意也是致自己于死地。

夜风吹过,季妧觉得冷,冷到发抖。

一点点握紧掌心,才发现自己手里竟攥着个小瓷瓶,大概是黑衣人离开时塞给她的。

季妧拔开瓶塞,闻道了那股难闻的气息,赶忙蹲到谢寡妇身边,将瓶口凑近谢寡妇鼻底。

少顷,谢寡妇悠悠转醒。

“妧丫头?”

她迷瞪瞪的,迟迟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

“谢姨,谢姨?”

季妧连喊了好几声,又把那瓶口在她面前晃了晃,谢寡妇这才缓缓清醒过来。

这一清醒不得了,她瞬间蹦了起来。

“着、着火了?!”

刚站定,就发现手脚无力的很,若不是季妧扶着,险些又要跌倒。

“妧丫头,这到底咋回事?好好的咋就着火了?!哎呀快别扶我了,快喊人救火呀!火势这么大,不知还能不能救的来……”

谢寡妇痛心疾首。

季妧也痛。

这是她住惯了的家啊,她和大宝,她和关山,他们一家三口的美好记忆都在里面。

如今一把火,全都没了。

季妧怔怔看着,一动不动,

谢寡妇已经听到前面传来的救火声,以为季妧吓傻了,拽着她就绕路朝前走。

“妧丫头和谢婶子在这!在这!”

前院火势太盛,有人提着水桶绕到后门,想看看这边情况如何,结果就发现了季妧和谢寡妇。

他这一声喊,不多会就涌来了许多人。

季雪兰跌跌撞撞跑的最快。

“没事吧、都还好吧?”

嘴里问着,眼里打量着,同时解下外衫披在季妧身上。

谢寡妇急的上火“来了多少人,火还能救下来不能?”

季雪兰看了季妧一眼,语气有些迟疑。

“村里人已经陆续赶来,但火势有点大……庆幸的是你俩逃出来了,虽然房子可惜了……”

季妧摇头。

不可惜。房子没了,可她捡了一条命。

有命在,什么都能会有的。

有命在,才能弄清,究竟谁要她死。



第576章 数种猜测

浓烟滚滚,熊熊的火焰映透了漆黑的夜空,火苗肆无忌惮挥扫着它的爪牙,四处蔓延并吞噬着一切。

炕上的人很快成了燃烧的火球,仓皇跳下炕扑向出口的方向,眼看就快要接近的时候,又被更大的火海吞没。

求生无路,只能在火海中挣扎、扑打、惨叫,痛不欲生……终至一点点倒下,再无声息。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来到了她身边。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伸出手,想要求救。

那一团雾气的脸上突然露出一双泛着杀意的眼,紧跟着便举起长剑,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刀刃穿透心脏的感觉疼到她浑身痉挛,却叫不出一个字。

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自己的胸腔中流出,流了一地,就连置身的火海都被染成了红色的,每一簇火苗都化为一张张狰狞的脸,张着血盆大口朝她袭来——

“小妧姐,小妧姐……”

胡细妹见季妧睡梦中满头大汗、呓语不断的样子,十分害怕,喊了好几声都不管用,只能上手去推。

“醒醒啊小妧姐!”

季妧猛地坐起身,双目无神的盯着前方,如溺水得救的人一般,大口大口的贪婪喘着气,与此同时,一只手无意识探向自己的心口位置。

还好,还好……没有剑,也没有血洞。

“小妧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胡细妹端了一碗冷凉的温开水给她,语气十分担忧。

季妧接过,一气喝完,嗓子那种被浓烟熏炙的感觉才勉强压下。

“没事,你娘呢?”

“我娘在她那屋睡呢。”

胡家的院子已经重新翻修,胡细妹如今也有了自己的房间,季妧眼下就躺在她的炕上。

“我娘那边叫都叫不醒,你刚刚又那样……雪兰姐去请大夫了,也快回来了。”

昨夜季妧和谢寡妇被前去救火的众人发现后,因为穿的单薄还光着脚,现场又都是爷们居多,她俩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被送回了胡家。

也许是药的作用还在,两人状态都不太好,到了胡家后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季妧到现在都感觉太阳穴一侧涨涨的。

“火救下了吗?算了,我还是去看看……”

“你快老实歇着吧,火灭了!”

季雪兰正好带着老大夫进来,见季妧要下炕,连忙把她按回了炕上。

老大夫望闻问切了一番,说是没有大碍,给开了个压惊定神的方子,便被胡细妹带去给谢寡妇看诊去了。

“火那么大,真灭了?情况怎么样?大家没伤着吧?”她看了看屋外,见天光已然大白,顿时焦虑起来,“不行,还得找大宝,还要去县衙……

“就你现在这样,出去能做什么?听我给你说。”

季雪兰瞪眼,硬拦着不让她下炕。

“火确实大,万幸你那边离小溪近,去的人又多,天蒙蒙亮时就给灭了,没人伤着。不过现下还不好收拾,压在底下的砖都滚烫,你大伯说了,等下午再带人过去清理……

火应该是从灶房起的,连着正屋三间烧的最厉害……后院倒是还好。得亏着当初是用砖瓦建的房,这要是毛坯房或者茅草房,真想都不敢想。”

灶房里堆了不少木柴,把油罐里的油泼淋上去,立时就能烧着一大片。屋子再是砖瓦建的,房梁门窗之类的却全是木头,终也难逃墙倒屋塌的下场。

所以季妧也并没有太乐观。

季雪兰继续道“救火那批人都让回去歇着了,作坊里剩下那批一大早又去了后山,白天总归看的清楚些,但……”

季妧清楚她的停顿意味着什么,不死心,哑声问“那些沟沟坎坎,还有山坳底下,全都找了吗?找仔细了?”

“都找过了,凡是隐蔽的、可能藏人的,全都重新过了一遍。”

后山并没有什么险要的地方,不然村里人平时也不敢让孩子们上山玩耍、放牛放羊。经过这么长时间,这么大动静,大宝若真的还在后山,不可能找不到。

换言之,人应该真的不在这边了。

季雪兰虽没明说,但季妧听出了这意思,本就不甚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你也别太担心,徐来福已经带人去邺阳县衙了,等报了官,衙役自会搜捕。”

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季雪兰不想她太难受,转移了话题。

“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起火了?你说会不会是……”

她顿了一下,面有难色。

季妧摇了摇头“不是季家。”

季雪兰悄悄松了口气。

她对季庆山和康婆子再有心结,也不希望他们真的是如此丧尽天良之人。

“你不知道,我刚请大夫回来,在大门口被朱氏拦住了。她拉着我,一个劲让我跟你说,这回真不关她事,大宝不是她拐的,火也不是她放的……我还以为她是做贼心虚。”

朱氏不能不怕,她有前科在,所以听到大宝又丢了的消息,就长草似的坐卧不宁。

她一点也不关心大宝死活,只是怕季妧又赖到她头上,毕竟她最有嫌疑啊。

想想季秀娥那样精明的人都被她整死了,她这样的……

这桩事搁在心头,闹得饭也不香了,觉也睡不着了,恨不得出去帮着一块找才好,又怕别人说她做贼的喊抓贼、没安好良心。

摊煎饼似的在炕上烙到后半夜,将有些睡意,又听说季妧家被烧了。

她觉得事情大发了,尤其季妧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找去季家,别不是憋什么大招呢吧?

越想越害怕,睁着眼到天亮,打听到季妧来了胡家,第一时间就跑来“喊冤”,力证自己的清白。

“也不是朱氏。”

季雪兰奇怪的看着季妧。

“你说的这般笃定,是不是知道是谁?”

季妧不知道。

但她可没忘记那俩黑衣人所说,来暗杀她的那些人都是死士。

死士这东西,若非大家大族,绝对豢养不起。

大家大族……

季妧心中突然有了个猜测。

会不会,想杀关山的那些人找到了这,发现关山不在,就顺手杀一下她?

不对……

那些人若能查到关山在此处安身,应该也能查到她与关山的关系,那就应该清楚抓住她比杀了她更有利。

还有,掳走大宝这一点也说不通。大宝可威胁不了关山,只能威胁到她。

难道是专为杀她而来?

季妧觉得自己并没有得罪过这样了不起的人物。

便是那白家,顶多背后使些阴招,也不至于胆大包天到杀人。即便敢,最多也就是出动些武师,远达不到死士的标准。

沉思细想,唯有最近出现的温如舒和汉昌侯府……

温如舒虽则讨厌,但对她似乎并无杀意。

至于汉昌侯府——

尉大管家虽表现出十足的真诚,但那个姚嬷嬷的态度季妧可没忘,会不会是姚嬷嬷背后的人?

但问题还是出在大宝这,杀她就杀她,有什么必要对大宝动手?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杀人放火的和掳走大宝的是两拨人,正巧撞到了一起。

杀她者许是与汉昌侯府有关,掳走大宝的人又是为了什么?

季妧心中一动。

自己这般大了都有人上门认亲,那么大宝……

她一直觉得大宝不似寻常人家的孩子,加上他和爷爷的来历,以及毫无征兆突然坍塌的土屋……

“堂姐,你找些人手,让他们帮忙清理一下土屋。”

季雪兰不解“不清理你自己的房子,怎么突然要去清理那土屋?”

“我自有原因,暂时不方便说。”

季雪兰便也不再多问,起身就去安排了。



第577章 一枚腰牌

她这边刚走,胡细妹就扶着谢寡妇进来坐到了炕沿上。

“也不知咋了,头疼的厉害,手脚还是不太使得上力,你感觉咋样了妧丫头?”

季妧心知跟药有关,又不能明说,只道“许是烟熏着了,我倒是还好。”

“年轻人,就是恢复的快。”

谢寡妇感叹完,神色有些迟疑。

“妧丫头,你说这火……会不会是我昨晚上烧锅,柴禾没灭净?”

谢寡妇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若真是这样,那她可就是罪人了,害的季妧没了家不说,连命都险些丢了。

季妧却道“若是火没灭净,早就烧起来了,哪里能等到那么晚,谢姨你别多想。”

谢寡妇叹了口气,说了句但愿吧,拉过季妧的手拍了拍。

“他们说是你把谢姨从火海拉了出来,都那个时候了,你还记得我……”

救谢寡妇的明明另有其人,但实话显然是不能说的,因而季妧只能昧着良心认下。

谢寡妇怪道“具体是怎么逃出来的,我竟是一点也想不起了?你把我背出来的?”

先不说季妧腿上还有伤,就是正常状态下,也很难背的动自己。

不过也说不准,当人陷入绝境时爆发出的求生力,谁又知道呢?有一年她在采石场,当滚石向她砸来时,她也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想着家里几个孩子,愣是跑出了一条命。

季妧含混道“你当时睡着了。”

谢寡妇更加不好受了“我是个不中用的,竟然睡的那般死,还说照看你,竟险些拖累了你……”

季妧安慰了她几句,怕她再问细节,赶紧道“谢姨,你既是头疼就再睡一会儿,我好多了,想出去看看。”

谢寡妇只当她要去看房子被烧成啥样了,也不拦着。

“让细妹陪着你去,别难受,房子没了咱再盖,钱没了谢姨这有,这段时间你就在这住。”

谢寡妇以为季妧的钱应该都被烧没了,其实不然。

要维持三个作坊和季氏味业的运转,如今又多了个即将开业的物流所,季妧身家确实上去了,手上的现银却没有多少,而且都被她藏在了东屋那个地洞里,所有的贵重东西都在那,想来是没有大碍的。

不过她还是笑道“那是自然,这里就如我娘家一般,我现在走投无路,你们不收留我也不行。”

谢寡妇和胡细妹都被逗笑了,气氛总算没那么沉重了。

季雪兰想的周到,刚刚来时带了两套自己的衣裳来,都是新的,季妧随便拿了一套换上,她和季雪兰身量相仿,倒也勉强合身。

“看看就回来吧,别待太久,大成去镇上抓药了,早些回来喝药,你腿还伤着。”

对于谢寡妇的念叨,季妧一一应下。

腿确实还有点疼,走路有点不顺当,胡细妹挽着她胳膊,充当她的拐杖。

季妧没去看自己的家,直接去了土屋。

季雪兰安排的人手已经到位,铲的铲抬的抬,忙的热火朝天。

土屋狭小,又是土坯所垒,很好清理,四五个汉子花了半个多时辰也就弄好了。

季雪兰猜测季妧应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这里,所以事先嘱咐过,大家清理的时候也都格外小心,然而毫无所得。

季妧有些失望。

一方面觉得被人捷足先登了——土屋早不塌晚不塌,为何偏偏是此时?

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想岔了——能把大宝无声无息掳走,定也不是一般人,若真是大宝的家人寻来,不说多感激她,至少也该见见她,何至于行土匪之事。

若对方果真如此阴私下作,那么杀自己的也极有可能就是掳走大宝的这批人——

“小妧。”季雪兰走过来,“都清的差不多了,按你说的,地面也掘了,你看……”

“就这样吧堂姐。不管是昨天帮忙找人的还是今天帮忙清理的,若是作坊工人,薪酬翻倍,若是村里乡亲,你看着替我表达一下心意。”

“欸,我会看着处理,你赶紧回去吧。”

胡细妹和季妧刚走近胡家大门,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

扭头一看,竟是隋老场主和几个马场的人。

见季妧无恙,隋老场主明显松了口气。

“老场主可是有事找我?”

看他神色,显然是听说了什么。

隋老场主下马道“老夫今早去邺阳会友,正好碰到你们村的人,听说季娘子家中出了事,特意过来看看……人没事便好。”

季妧将信将疑。

她疑心昨晚那两个保护她的黑衣人是关山从隋老场主处所借,但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俩人行止之间有一种和关山相似的气息,似乎出自军营,又或者是关山以前的人手呢?

不过季妧清楚,这隋老场主确实和关山有着某些关联。

她有心问,但心知问不出什么,索性闭口。

谢寡妇听说关山的东家来了,起身迎了出来,开口就是抱怨。

“你就是隋老场主是吧?你们马场恁多人,怎么偏就把关山派了出去呢?他啥时候回啊?你说家里出了这么多事,他这时候不在,万事都得妧丫头担着,能不能捎个信提早把他叫回来?”

关山多日未还家,众人理所当然以为他又出公差去了,以往也有过,虽然不多。

隋老场主看了眼季妧,这才看向谢寡妇“老夫也盼着他尽早回来。”

这明显就是打马虎眼的话,谢寡妇却以为他是同意了,忙换了个笑脸请人进去喝茶。

“老夫还有事,就不多待了。关山是我们马场的支柱,他家出了事,老夫不能不问,这是一些心意……”

隋老场主拿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递给季妧,里面装的并不是银子,而是银票。

“家里一切损失,都由马场承担,来的路上经过大官庄砖窑,顺道把砖瓦也给定了,还有所需木材石料,想来下午就能送到……”

谢寡妇听的连连点头,心道这东家还不错。

季妧却摇了摇头“心意领了,这个就不必了。”

“季娘子误会了,砖瓦木材那些是老夫的心意,这些却不是。

你有所不知,自关兄弟来了我们隋家马场,马场获利不计其数,他应得的酬劳都不止这些。只是他不肯多要,每月只领十两,不过老夫都给他存着呢。

前些时候又输送了一批军马,我再一次提出给他酬金,他没有拒绝,季娘子知道为何?听说季娘子打算建学塾,这是好事呀!”

季妧现在听到关山就咬牙,何谈接这些所谓酬劳。

谢寡妇可不这么想,在她看来,这些既是关山应得的,那就是季妧的。夫妻俩,谁拿还不都一样?

何况眼下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谢寡妇可不能看着季妧犯轴劲,伸手就把钱袋子接了过来。

钱袋脱手,不待季妧反应,隋老场主说了声告辞就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季妧“……”

谢寡妇把钱袋子塞她手里“这下好了,瞌睡碰到枕头。瞧着不老少呢,这东家还挺仁义,主要是关山能耐。”

“娘!药买回来了。”

胡大成提着两串药包满头大汗的跑来。

胡细妹接过就回屋煎药去了,季妧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胡大成的腰间——那里不伦不类的坠着一枚腰牌。

“大成,你这个是从哪里得的?”

“这个呀?”胡大成解下来递给她,“我在学塾附近捡到的,就是昨天下学的时候。”

季妧将腰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正面与那日姚嬷嬷给她看的腰牌无异,只不过背面刻着“澄明”二字。

汉昌侯府……学塾附近……

季妧脸色倏冷,将腰牌紧紧攥于掌心。



第578章 一个条件

晌午刚过,尉大管家又准时到了大丰村。

马车还和之前一样直奔东北方而去,只不过半途就被热心村民拦了下来。

众人七嘴八舌,把昨天发生的事跟他这个“姥娘家的人”抖了个干净。

尉大管家听后,驾车疾驰到季妧家门前,对着大火焚烧后已经不能称之为家的半壁残墟看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什么。

还是季连松带着人前来清理,提醒了一句季妧所在,他才按照指路去了胡家。

季妧亲自出门见的他。

之前她可从来都是无视的,即便无视不了,也是带搭不理。

尉大管家的心情有些沉重,见了季妧,立马赔罪行礼。

“小姐,昨夜的事老奴已经知晓,都是老奴的过失,幸而小姐福大命大,不然老奴真是罪该万死。”

季妧并不接话,目光一径看向他身后另一辆马车旁站着的雅正。

“澄明呢?”

“澄明今日有事……”

尉大管家顿了顿,雅正的神情也有些微妙。

季妧微哂,紧握的右手高高举起并缓缓张开,那枚印着“澄明”二字的腰牌晃悠悠悬吊在尉大管家面前。

“这个怎么解释?”

尉大管家愣了一愣,不过这次回答的倒是利落。

“澄明向来粗心大意惯了,丢三落四更是常有的事,昨日还到处嚷嚷腰牌丢了,不成想竟是被小姐捡到了。”

“你就不问问我是在哪里捡的?”

尉大管家欣然照做“不知小姐……”

“村塾。”不等他说完季妧就给了答案,“我弟弟的村塾。我很好奇他去那做什么?”

尉大管家顿了一顿,干笑道“澄明没个定性,没事就喜欢东游西逛,想来也是巧合。”

“巧合?那么巧逛出了村子,那么巧逛到了村塾,那么巧他昨天丢了腰牌,那么巧昨天我弟也丢了——你觉得我会信吗?”

“这个……”确实很难让人相信。

季妧见状,越发正实了心中猜测。

看来之前确实是她想岔了。

杀人放火的与掳走大宝的确实不是同一批人,只是这两批人都与汉昌侯府有关罢了。

尉大管家从她神情中猜出什么,吓得直摆手。

“小姐,老奴绝无可能放火,更不可能派人暗杀于你,就是要了老奴的命,老奴也……”

“你许是不会,但有人会。”

尉大管家神情一顿,试探着问“小姐的意思是……”

“澄明是你的人,你让他掳走大宝,想借此逼我回京。而姚嬷嬷背后的人不想我回京,所以先下手为强,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季妧一瞬不瞬盯着他,“尉大管家,我猜的可对?”

前面的你来我往只是铺垫,这句才是点题的关键。

偏偏到了这,向来巧舌如簧的尉大管家竟然不合时宜的沉默了。

季妧忍着心头怒意,冷声质问“澄明在哪?他究竟把我弟弟藏到哪儿了?”

尉大管家先是叹了口气,而后冲季妧拱了拱手。

“小姐想见那个男娃,也不是不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至于条件是什么,他没明说,但双方心知肚明。

尉大管家直起身,迎上季妧的视线。

在他的注视下,季妧的神情寸寸转冷。

“为何不告知她实情?”回程的路上,雅正难得出声。

尉大管家与季妧的较量,他全程旁观未置一词,实则有诸多不解。

每一次来大丰村都吃闭门羹,尉大管家和他尚且坐得住冷板凳,澄明却不行。

几天下来整个大丰村都被他摸透了,当然也包括之前没打探到、又或者没上心的一些细节消息,比如季妧收养的那个弟弟,以及她对弟弟的上心程度。

接人回京的事迟迟没有进展,澄明觉得像尉大管家那样不温不火的耗下去,他们一辈子都得搭在这。所以就把歪主意打到了大宝身上,想以大宝为突破口,让季妧松口点头。

不过他那个脑子,能想到的无外乎就是打听到大宝的喜好,再投其所好,然后告诉他京城多好多好,进而引导他一定要说服姐姐去京城。

雅正觉得这主意太蠢,就没有掺和,所以昨天澄明是单独行动的,只不过出师未捷,闹起了肚子,都没等到大宝下学,计划就搁浅了。

今天没跟着一起来也是这个原因。

然而世事就是那般凑巧,澄明弄丢了腰牌,大宝遭人掳走……也难怪季妧会把二者联系到一起,乍一看他们嫌疑确实最大。

但嫌疑再大也不是直接认罪的理由,还是尉大管家背锅已经背习惯了?

“那个孩子被谁掳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要对小姐下手。”

尉大管家笑容全然敛起,态度变得十分严肃。

纵火、杀人,每一招都是奔着致季妧于死地而来。

季妧的关系网以及生意上结下的仇怨,他摸的一清二楚,可以很确定这祸事不是她自己招来的。

那么是谁?

尉大管家其实也和季妧一样,本能想到汉昌侯府里的人。

不过虎毒不食子,季妧即便没过代表老夫人的姚嬷嬷那关,老夫人也不至于要她的命,尤其还是以这种方法。

至于侯夫人……这次来的人中,确有侯夫人的人,虽都在自家眼皮子底下,没什么大动静,但,没有动用府里的人手,不代表没有动用别处的人手。

侯夫人的娘家——黔西韦氏,想派几个死士,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还有那个未及谋面就已失踪的姑爷。

此人他着重调查过,除了前身是流浪汉,后来去了隋家马场,查不到更多有用信息。

越是如此越是蹊跷。

再加上大宝的突然失踪……虽还不知是哪一方所为,但可以肯定是,关北已是非之地。

有人要季妧死,有人要她的命。

“既如此,让她认为大宝是咱们掳走的也好,至少她肯跟咱们进京。”

这个理由无可辩驳,但雅正想想那位的脾气,总觉得有点悬。

“等到了京城,咱们却交不出人,该如何收场?”

“咱们先上路,安排人手留在邺阳追寻。能找到自然最好,若是咱们的人都找不到,小姐更不可能,那么她留在关北也不过徒劳,除了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还有咱们侯爷。”

尉大管家叹了口气。

已经接连好几日都没收到侯爷的音讯了,也不知病好没好,他也是实在放心不下,这才决定走这步险棋。

不过雅正考虑的问题也确实值得重视,别一个心结未解,回头又添了另一个死结。

“吩咐下去,一定要把那个孩子找到。”



第579章 三日已到

“妧丫头,你可想好了?真要进京?”

谢寡妇自从知道尉大管家是卫氏的娘家人后,态度好了不少。

虽卫氏活着的时候从未提过,但每到逢年过节,看到村里的妇人们挎着提篮欢欢喜喜走娘家,卫氏眼里不经意流露的那种……谢寡妇说不上来,总之看了叫人难受。

谢寡妇也问过她——既是从人贩子手中逃了出来,又嫁了人生了子,何不回故乡看看呢?即便远了点,按季连柏对她百依百顺的样子,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卫氏却只是一味摇头。

谢寡妇是个急脾气,当时还不明白她那欲说还休背后的苦楚,非要她说出个一二三来。

是爹娘不在了,还是爹取了后娘、后娘苛待她?总归有个因由。

有次卫氏被逼问的急了,掩面而泣,只道自己愧对爹娘多年养育和教导,今生都无颜再见他们。

卫氏虽柔弱,却从不轻易掉泪,可见是真的被戳了痛处

自那以后,谢寡妇再未提过。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卫氏娘家人竟然找来了!

可见卫氏的爹娘并没有忘记她,且一直都在寻找她,卫氏若是泉下有知,不知有多开心。

冲着这一点,谢寡妇一度也劝过季妧认下这门亲。

然而当季妧真的同意下来,她又有些不是滋味。

“谢姨,我决心已定。”

季妧做这个决定并不全是因为尉大管家拿大宝相逼。

即便确定了大宝是为澄明所掳,可杀她的幕后黑手还未可知。

不管是关山的仇家还是她的仇家,总之有人想让她死就对了。

刺杀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这次田娇做了替死鬼,下次呢?

若对方发现她还活着,再卷土重来……不仅她性命难保,只怕还会牵累身边人遭无妄之灾。

与其如此,不如进京。

而且,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尉大管家的反应很耐人寻味。

在某些方面,他似乎与自己想到了一处。或许真让她说着了,烧她房子要她命的人就在侯府。

她这人心眼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只要干系不到生死,一切好说;干系到了生死,那就得好好唠唠了。

至少她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得有人赔偿不是?

谢寡妇叹气“你说你这冷不丁走了,怪舍不得的……”

季妧挽着她的手臂晃了晃“我又不是立时走。”

尉大管家已经同意给她几天时间来安排善后。

“几天眨眼就过,还不是要走?走倒是容易,怕只怕……”

京城啊,路远着呢。

路上遭罪不说,万一认了亲后,姥爷姥娘不肯放人可如何是好?

季妧却道“家在关北,作坊店铺都在关北,我不回关北还能去哪?”

关北这地方,没有江南的富庶繁华,还要饱受兵戈的侵扰,尤其她当时的处境,以及周边人避她如蛇蝎的态度,因而最初的最初,季妧是十分不喜欢这地方的。

可是正如小鸭子会把第一眼看到的人当作妈妈一样,不管季妧愿不愿意承认,她在这个陌生时空的根已经牢牢的扎在了关北。

她一步步扭转了处境、改善了生活、开拓了事业、亲手打下了这片“江山”,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谢姨,我跟你保证,不管走出多远,耗时多久,我一定会回来。”

“即便那边人不同意?”谢寡妇问。

季妧笑了笑“放心吧,她们会求着我回来的。”

徐来福和小舟快到傍晚才从邺阳回来。

“潘大人很重视,接了案就派衙役全城搜捕,四处乡镇也不会漏下……我和小舟还有翠翠、李式他们,今天跑遍了城中所有牙行,辛大夫、刘掌柜与洪掌柜也都帮着打听了……”

季妧虽然已心中有数,却无法告知潘嘉道实情。

照尉大管家所说,澄明已经带着大宝先一步回京,她就是状告大宝为他们所掳,找不到人也枉然。

何况对方是侯府,潘嘉道敢不敢与之作对是一回事,能不能与之作对又是另一回事。

即将调任的紧要关头,还是不给他添麻烦了。

不过季妧也不打算立即撤案。

她心里始终有些不安,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何,所以想趁这几天,再尝试一下。

万一在别处找到了呢?

至于私宅那边……

季妧附耳交代了小舟一番,小舟点了点头,立即驾车回了邺阳。

夜深人静,旁边的胡细妹已经睡熟,季妧躺在炕上,睁着眼毫无睡意。

她十分后悔。

若是收到关山那封信之后,立时便将大宝送去了隋家马场,或许大宝就不会出事了。

偏她怀着侥幸之心一味拖延……当然也是因为她当时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问题的重要性,所以才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那么关山又是如何知道的?

对了,他离开邺阳当晚,汉昌侯府的人已经抵达邺阳,莫非……他提前料到了会有今日这遭?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季妧险些没气炸。

要交代不交代清楚,自己又不是他脑电波,怎么猜得到?

真是话少害死人!

接下来两日,季妧有条不紊安排着一切。

先是给三大主管开了个会。

重点强调了作坊的整体规划,分解了未来半年到一年的详细目标,至于工作汇报和账目明细,也要通过自家的物流所定期送至京城,季妧会及时查阅和反馈。

接着又关起门跟李式和张翠翠谈了半天。

张翠翠要负责店铺的日常运营、维护好现有的合作商,并在此基础上继续拓展新的业务。

李式肩上的担子就比较重了。

等物流所正式上了轨道,交由培训好的人手负责,他则要脱身出来,把关整个季氏味业。

大方向季妧已定好,他只需监督并施行,尤其是财务这块。

没错,季妧选了李式作为她的经理人。投票一致通过,徐来福和季雪兰等人并无异议。

生意上的事安排好,紧接着便是学校的事。

隋老场主送来的砖瓦、木材、石料等源源不绝,何止是重建房屋,连建学校的份也算在内了。

季连松想先帮她把房子盖起来,季妧拒绝了,让施工队务必先紧着学校。

房子即便盖好了她暂时也住不了,空着也是空着,孩子们上学的事却是迫在眉睫。

学校如何建,之前已经交代给了季连松。

学校建成以后的事,季妧则委托给了季明方。

怎么聘夫子、怎么招学生,怎么订立标准细则,怎么实施奖惩……

季明方越听越觉得,自己的职责好像是院长的。当然,季妧称之为校长。但不管怎么个叫法,他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季妧就说了,老夫子那个名誉校长需要好生休养,她这个正头校长又要远行,若自己的堂哥都不愿帮忙,真就没人能帮她了。

其实她已经做好打算,等学校成熟,季明方的业务也精熟后,自己这个校长的名头也是要让出去的,但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季明方没辙,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又恐自己做不好辜负了季妧信任,为此更加努力不在话下。

到了第三天,手头上的一应事宜都已交接妥当,衙门和小舟那边也陆续传来了消息。

衙门的搜捕一无所得。至于小舟,他从慈幼局挑了几个机灵的孩子,去私宅附近或乞讨或玩耍。

其中颇会卖可怜的小曲还被一个好心的下人带进了后厨,只是她并没有在私宅里发现大宝的踪迹,连一丝异常都没有。

而三天已过,季妧只能接受结果。



第580章 人选

上京既然已成定局,季雪兰等人便凑份子在留仙楼定了桌酒席给季妧践行。

刘掌柜和辛子期参与了进来,还有最近为新药忙得脚不沾地的胡良。

席间也没有多余的话,就是闲话家常、喝酒吃菜。

季妧不喜硬劝酒的行为,倒也没有喝醉的。

宴散,众人回店的回店、回村的回村,季妧留下和辛子期说了会儿话。

“我走后,青囊药业全权由胡良负责,虽然该交代的都已交代,但他经验尚浅,恐怕还要劳你多帮衬提点。”

辛子期颔首。制药坊和设备坊相距甚近,这些都不是事。

“还有,我想聘你师兄当首席制药师的事,不知他考虑的如何?”

辛子期看着她,别有意味道“三年后的事,何必着急,不若等你回来亲自问他。”

这人也是一副玲珑肚肠,季妧知晓自己的心思瞒不住他,笑道“也好,那就等我回来再问。”

“何时回来?”

“快的话年底,慢的话……谁知道呢?”

辛子期若有所思道“你如果归来的晚,说不定我们能在京中再聚。”

季妧瞪眼“你也要去京城?”

辛子期也不瞒她。

“我近来正打算在京城开设一德堂,不过这边暂时脱不开身,得等我安排好,还不知什么时候。”

“厉害!”季妧冲她竖指。

一德堂如今确实声名远播,许多病患不远千里也要来找他看诊,这其中就有不少来自京城。

“其实多亏了那些器械设备,它们对临床手术帮助很大,术后的效果至少能提高七成。还有你的青囊药业,一德堂能在短短时间内蜚声杏林,主要是靠那四味新药,可惜风光都被我占了,没人知道药是你的、制药坊也是你的。”

季妧摆手“我生产新药,你替我挡麻烦,你得名,我得利,各取所需的事,何必见外?何况新药虽对你有所加成,主要还在于你医术精湛啊辛大夫。”

辛子期也不是矫情之人“那这称赞我就受下了。”

两人临窗看了会街景,辛子期突然提醒了她一句。

“在京中若遇到麻烦事,可找潘大人。”

说起潘嘉道的从政生涯,也称得上波澜迭起了。

进士出身,翰林院侍讲,任过延平府学政,后来又莫名去了黄州府任知府。

据说在任期间颇有政绩,深受当地老百姓喜爱,只是即将任满之际出了纰漏,被贬到了关北的邺阳。

也有人说不是出什么纰漏,而是得罪了京里位高权重之人,这才被穿了小鞋。

从一个正四品的大官,突然官降三级,成了个正七品的知县。要知道,这三级,是多少人穷尽一生都爬不上的高度。

许多人替他惋惜,潘嘉道却处之泰然,并且将邺阳治理的井井有条。

好在时来运转,如今任满,成功调回了京城不说,还直接升了吏部侍郎。

这次的大起,真是比上次的大落还要刺激,甚至是魔幻。

据说除了政绩因素,还因为前年开仓助军的功绩,不过功绩再大也不至于陡然间升这么快,难怪邺阳都在传潘嘉道抱上了新大腿。

季妧觉得抱大腿这个用在潘嘉道身上不太合适,她猜测应该是结了新同盟。

虽然结党并非好事,但在得罪了大人物的情况下,不想继续被贬下去,也无可厚非了。

季妧微微摇头。

“潘大人在咱们邺阳确实首屈一指,只不过京城可不比邺阳,那是一块牌匾掉下来都能砸死好几个大官的地方,潘嘉道估计也要举步维艰一阵子,我还是不给他添麻烦了。”

辛子期转脸看她“他若当真仅是吏部侍郎,我也不会有此一说。”

“你的意思是……”季妧暗惊,莫非潘嘉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腿?

辛子期没有透露更多。

“总之,有机会多与他来往,没有坏处。我们闲聊之时,他对你时有夸赞,若你有了难处,他许是愿意帮上一帮。”

都说到这份上了,季妧只好领情。

二人结伴从留仙楼出来,行至一德堂,辛子期拱手拜别。

“明日我就不送了。”

季妧最害怕离别依依的场景,怕看,更怕这类场景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刚才桌上就把话撂下了,明天任何人都不许去送她。

辛子期这话正合心意,于是她颇豪气的一抱拳。

“青山不改,流水长流,后会有期。”

辛子期微露出些许笑意“后会有期。”

季氏味业今日歇业,季妧回到自家店里,店员们正相对愁坐,谢寡妇和季雪兰也在。

“妧丫头,刚刚我们商量了一下,你还是从店里选个人一起吧,虽说是亲戚,但身边有个自己人,总归是要方便些。”

季妧自然是拒绝的,这趟京城之行,她自己都前途未卜,何必牵累旁人。

然而这次季雪兰、张翠翠等人都站在谢寡妇那边,还有半路跑来的老道士。

这神棍又发挥起了神棍特色,言之凿凿的说,季妧若是孤身前往,必身犯险境,须得有人随行才好。

季妧懒得理她,可谢寡妇吃这套呀。虽然她平时不咋信,但到了在意的人身上就宁可信其有了。

“道长,你看看得找个什么样的人随行才好?”

老道士装模作样的拈须掐算了一会儿,突然伸手一指小舟“就他。”

谢寡妇虽然担心小舟照顾不好季妧,但小舟会些拳脚……

她一拍手“那就带小舟!”

季妧头疼“谢姨,你听我……”

话刚说到一半,小舟突然走上前。

“东家,你带我去吧。”

季妧挑眉,没想到这小孩也“叛变”了。

小舟垂头,复又抬头,眼神坚定的看着她。

“师傅不在,我得替他护着你。”

季妧愣了一下,手指无意识拨弄着桌上的茶盏。

待茶盏的转动停下,这才道“想去便去吧。”

“谢谢东家!”

小舟弯腰鞠了一躬,显然很高兴。

“东家,我想去一趟慈幼局……”

季妧摆了摆手,小舟一溜烟跑出了门。

这时,老道士清了清嗓子,又道。

“贫道话还没说完呢,除了小舟,还得带一个。”

谢寡妇忙问“还要带谁?”

老道士在季妧的白眼中指了指自己,嘿嘿笑道“不才,贫道。”



第581章 不然呢

等小舟回来的功夫,季妧留谢寡妇她们在前面说话,一个人去了内院。

谢寡妇和季雪兰还以为她要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这里也就几套她的换洗衣裳,还有几册书。

从衣柜拿衣裳的时候,瞥到旁边的男子衣袍,季妧的手顿了顿,突然就没了收拾的心情。

在胡家吃过晚饭,她一个人提着灯笼回到了自己家。

这里季连松已经带着施工队清理过,既是决定重建,便连没塌的墙也推倒了。

季妧对着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地方,想着昔日的情景,怔忪良久。

她已经告诉季连松,一切都照原样建,不管是布局还是家具。图纸也已经绘制好给他了。

只是,即便房屋能够复原,一切真的能够复原吗?

“夫人。”

四下寂寂,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季妧回身,看着无声无息出现的俩人。

“我弟真的不在那处私宅?”

暗卫实际上只负责保护季妧安全,并不必帮她跑腿办事。

是季妧无人处突然拔刀作自刎之态,暗卫逼不得已,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

“令弟确实不在那处私宅。”暗卫之一上前回话,“应该也不在邺阳。”

“你们逼问那个尉大管家了?”

“管家身边的那个护卫功夫不弱,私宅暗处也埋伏着许多人手,不闹大的情况下,很难将人擒住。”

“那你们如何敢肯定我弟已经不在邺阳?”

“属下有自己的消息网,若是还在邺阳,不会全无痕迹……对方行踪神秘,但似乎经过城外码头……因为当时并不知令弟失踪之事,所以……”

“确定船是往京城去的。”

“是。”

季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你们知不知道,关山为何要我把弟弟送去隋家马场?”

两人齐齐摇头“我二人的职责只是保护夫人。”

“好吧,看来答案只能去京城找了。”

两人对视一眼,另一个开口道“夫人还是不要去京城的好。”

“为何?”

“夫人去了京城,所面临的危险只会更多,然我二人不能离开关北,无法再跟随夫人左右。”

“为何不能……算了,知道你们不能多说。我这么问吧,你俩不是关山属下?”

暗卫迟疑了一下,点头。

“那关山身边可有暗卫保护?”

“没有。”

季妧十分不解,以关山曾经的身份,何至于连个可用之人都没有?曾经为了隐瞒身份也便罢了,都打算回京了,不联系一下旧部?掌兵那些年,按说总该有些心腹……

这个疑惑她没有问出口,因为知道问不出所以然。

“我知道了,多谢你们这些时日的关照,从明天起你们就自由了。”

“夫人还是执意要去?”

“不然呢?京中危险,留下来就不危险了吗?想让我死的人总归是想让我死的,这次派五个人你们尚能抵挡,下次若对方派五十个人呢?就算你们能护住我,我身边那些人呢?我不想真的成为灾星,而且……”

季妧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这几日她夜夜噩梦,担心的要死,也恨的要死。

纵然她跟谢寡妇说的笃定,但其实能不能回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撇下大宝不管。

所以,即便京城是龙潭虎穴,即便她毫无依仗,即便想杀她的人还在京中等着……她也不得不走这一遭。

虽然汉昌侯府的水深水浅尚未可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汉昌侯是不希望她出事的。

抓住这点,借力打力,说不定尚可一博,至少凶手在府里是不敢明目张胆动手的。

她怕死,但她更厌恶这种被掌控、被欺瞒、被愚弄的感觉。

既然没有人告诉她答案,那她就自己去找,总比被蒙在鼓中、被动等死的好。

暗卫离开后,季妧提着灯笼正想离开,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定住脚步,等了一会儿,果然见五只黑影从山道上一溜奔来。

是大黄和甲乙丙丁。

大黄还是那么欠揍,离她一步远的时候就踩了刹车,蹲坐在地上,一脸高傲的看着她。

甲乙丙丁则热情洋溢的将季妧团团围住,只是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和平时的兴奋有些不同。

将灯笼凑近,发现它们雪白的皮毛变得脏污污的,便明白这两日它们已经回来过了。

季妧鼻梁一酸,蹲下身挨个摸了摸它们的脑袋。

“咱们的家没了……”

察觉到季妧的伤心,四个家伙开始舔季妧的手和脸。

季妧费了好大劲儿才让它们“冷静”下来。

“坐好,认真听我说。”

甲乙丙丁嘴里呜呜着,尽管不那么情愿,还是排排坐,齐齐盯着季妧。

“咱们的家被火烧了,我呢,也要暂时离开一阵……没法带你们。”

这半年来,大黄一家有一多半是在大关山度过的。

甲乙丙丁的狩猎能力,按关山的话说,已经不输其父,当然,凶戾之气的增加也可想而知。

不过关山训练的好,比之以前,它们更服管教。但也只是服从关山季妧和大宝的管教。

所以季妧没法把它们托付给任何一家,因为没人能养它们。

它们不是宠物犬,更不是一般的家犬,不能放养,更不能圈养。

寻常狗还得溜呢,何况是精力无穷的它们?若不然季妧也不会默认它们往大关山去,就是因为实在关不住。

至于京城,先不说带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种地方,对它们而言未必是好去处。

“你们别担心,等房屋原样盖好后,狗洞还给你们留在老地方,你们随时都可以回来,堂哥会给你们定时添食……你们不许欺负他,听到没?”

若说这个家以外还有什么人能让它们放下戒备,那就非季明方莫属了,毕竟他是家里的长客,在季妧晚归的日子,经常陪伴大宝,兼给它们喂食。

甲乙丙丁也不知究竟听清楚没有,一个劲的摆尾巴。

季妧轮流戳它们脑门,戳过后,又给揉了揉。

“你们要帮我看好家,我很快就会回来,带着大宝一起回来……”

她长吁出一口气,站起身,冲它们挥了挥手。

“走吧,去找你们爹吧。”

甲乙丙丁显然看出了这个手势的意思,再不肯老实坐着,挨的挨蹭的蹭,小丁更是直接站了起来,前腿扒在她身上,呜呜声不断,似乎很不情愿。

就连大黄也朝她走近了些。

季妧看着这一家五口,使劲眨了眨眼,逼退眼底湿意,逼自己硬下心肠。

“走吧,快走……家都成这样了,你们今晚也没法在家睡觉了……”

“平时野的不着家,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现在知道装可怜了?舍不得了?晚了。”

“快走吧……我也要回去睡觉了……快走……”

季妧从轻声哄劝,到佯装发怒,终于,在她的怒目瞪视中,大黄带着四个孩子一步三回头的往后山去了。

只是在山道入口又停了下来,齐齐扭头往这边看。

季妧心知,自己不先走,它们不会离开。

心里正难受,突然听到一声低低的嚎叫。

不一会,就见一家五口变成了一家六口——白狼竟也来了。

“我就说怎么突然有良心了,感情不是回家,只是走娘家……”

季妧嘀咕着转身,一步步往胡家走,边走边用手背蹭脸,谁知越蹭越湿、越蹭越湿。



第582章 夜谈

季妧今晚的心情不甚好,一路游魂似的,直走到胡家门口,才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东家。”小舟迎上前。

季妧一个人出去,他不放心,但是季妧不让他跟,他就一直在门口等着。

季明方则是刚来,听说季妧还没回来,就陪小舟说了会儿话。

“你先进去吧,早点歇息,明天估计会很累。”

小舟点了点头就进去了,季妧看向季明方。

“堂哥这么晚过来了。”

季明方从袖中拿出个钱袋,正是隋老场主给季妧的那个。

“学校的事我会尽己所能,但这钱是不是太多了?根本用不了这些。倒是你,出门在外,不能没钱傍身,不如……”

隋老场主走后,季妧打开钱袋一看,自己也惊了一跳——足有五千两之多。

季妧清楚,马场再是暴利,肥的也是东家的私囊,绝不至于对个员工如此阔绰。

隋老场主对关山这么大方,除了因为关山帮了马场大忙,恐怕还因为他是他。

季妧想了许久,最终没有退还,而是将这笔钱给了季明方,作为学校筹建与运营的专款。

“放心吧堂哥,我的钱够花。”

季连松带人清理废屋之前,季妧已经去把地洞里自己的小金库挖了出来。

里面现钱不多,不过辛子期知道她为了筹备物流所资金吃紧,就提前给她结了设备坊的分红,再加上李式又从账上给她支了一笔,她现在是个十足的小富婆,绝不会缺钱花就对了。

“可……”

季明方实在不安的很,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更别说来管理这么多钱了。

自从季妧把这个钱袋子给他,他已经连着失眠了两晚,钱袋子放哪都觉得不安全,随身带着吧,隔一会儿就得确认一下……太折磨人了。

“可这真的是太多了,建学校完全用不到这些。”

“别急呀,学校建成后,再以隋老的名义设立一个助学金,用来支持那初自贫困家庭但成绩优异的孩子顺利完成学业,你觉得如何?”

季明方双眼一亮,连连点头。

他愁就愁在不知道这么多银钱该派何用处。季妧这么一说,他突然觉得,这么用再合适不过!再有益不过!

“不过,助学金是长久之计,要不钱还是放你那,等有需要时,我再从你这支取。”

“堂哥,我这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万一因为我而误了某个孩子读书的机会,你忍心吗。”

季明方面露踌躇,他确实于心不忍。

季妧看得出来,他之所以一再推脱,并不全是出于怕丢钱的心理,更多的是想要避嫌。

掌管这么大一笔钱,心里有压力也是正常的,自古财帛动人心,就算能约束自己,大概也怕流言蜚语。

“等学校建成后,举行个开学典礼,你亲自去请一下隋老场主,愿不愿意出席都随他,但一定要把这个助学金的事告知他,就说孩子们能安心读书,多亏了他老人家的善心善款,他若是愿意,可以安排人手与你一同监督这笔善款的用途去香,另外我也会让李式定期进行核账。”

季妧这话彻底打消了季明方的疑虑。

“我记下了,等学校建成,就照你说的做。”

季妧又具体跟他说了下助学金的助学方案。

“若还有不明白的,可以写信给我,让堂姐他们送到县城的物流所就成。”

季明方点了点头。

“那我就回去了,你到了京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你慢点。”

目送季明方走远,季妧转身进了院子,洗漱后去了胡细妹那屋。

“小妧姐。”

两人并肩躺在炕上,胡细妹揽着她一只胳膊。

“我也想陪你去京城,我舍不得你。”

季妧没有再说自己很会就会回来的话敷衍她。

“细妹,聚散离合都是很正常的事,不要轻易因为别人而放弃自己的计划。舍不得我,可以给我写信,是不是?明明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实在没必要以自己的成长为代价。之前是谁信誓旦旦的跟我保证,说一定要比男孩子读书更厉害来着?”

自从胡细妹知道新学校建成后会留间教室给女孩子,就兴奋的不行,读书比以往更用功了,都要入迷了。

胡细妹低落的点了点头。

“我就是那么一说。那……小妧姐,你可一定要早点回来,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

季妧拍了拍她的手“这就对了。”

两人又说了会闲话。谢寡妇突然推门进来,让胡细妹去她那屋睡。

胡细妹不愿意。小妧姐明天就走了,她有一肚子话要跟小妧姐说。

“就你话多!快去!”

胡细妹不情不愿的走了。

事实证明,谢寡妇的话一点不必胡细妹的少。

之前已经叮嘱过无数遍的事项,又被她逐个重复了遍,季妧这回却一点也没有嫌她唠叨,无论她说什么都一一应下。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卫氏如果还活着,说不定比谢寡妇还唠叨呢。

不过卫氏如果还活着,说不准就没她了……有些遗憾都是注定的。

谢寡妇突然停下,有点迟疑。

“妧丫头,大宝的事……”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连官府都找不到,想想当初的季牧,十有是找不回来了。

大宝刚丢的头一天,季妧的担心和害怕都是显而易见的,后面两天反而察觉不到她在想什么。越是如此,谢寡妇越是不放心。

季妧不想她跟着担心,又不能据实已告,只能含糊的告诉她,自己打听到大宝有可能被带去了京城。

谢寡妇理所当然的以为大宝是被人贩子带去的。

“哟!我可听说,京城比邺阳大了去了。靠你一个哪行,你姥爷家瞧着是有能耐的,要不让他们帮着找找?实在不行就抱官,只是不知京城的衙门好不好进……”

季妧任由她在那发散思维,不料听着听着困意竟是上来了。

将睡未睡之际,听谢寡妇叹了口气。

“妧丫头,到了京城,见到你姥爷姥娘,记得跟他们说一声,就说你娘惦记他们,一直惦记着他们……”

季妧眼睫颤动了一下,过了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第583章 狂奔而来

翌日一早,尉大管家就驾着车马来到了大丰村。

侯府的银钱季妧不肯要,侯府的礼季妧也不肯收,之前购置的那些东西索性全卸在了私宅库房,这次来全换了吃食糕点,从进村就一路派发,闹得全村喜气洋洋,都知道季妧要进京认亲了。

季妧出门时,胡家门口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

尉大管家笑的别提多开心了。

“小姐,老奴去帮你收拾行李……”

季妧晃了晃手中的小包袱,示意这就是自己要带的全部。

尉大管家心知,她这根本就是没有在京城久留的准备,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当前最重要的是把人安全送进京,至于别的,大可徐徐图之。

“也好,船上备的都有,到了京城,自会给小姐添置新的。”

季妧没理他,转身跟众人道别。

“不必多送,就到这吧。”

一早前来胡家与她话别的人中,除了季连松一家,还有高婶子、旺婶子、冯六嫂等人,就连五爷爷也来了,以及孟里正。

该说的刚才在院里都说了,此刻众人只能重复着“保重”、“注意安全”,目送她上了马车。

每个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毕竟认亲是大喜事,尤其认的还是这么阔绰的亲戚,但车帘放下之前,季妧还是瞥到有人红了眼。

谢寡妇、胡细妹、季雪兰……

季妧冲她们笑笑,放下了车帘。

小舟上了雅正驾着的那辆马车,季妧说了这是自己随行的人,尉大管家自然不会反对。

马车正要启动之时,谢寡妇突然想起什么,跑到上前问季妧。

“妧丫头,要是过几天关山回来了,我咋跟他说?他要是想去京城找你,让不让他去?”

车里沉默了一阵,季妧才掀起车窗帘布。

“关山他……我们会在京城相遇也说不定。”

谢寡妇以为尉大管家把关山派去京城出公差了,一拍手,喜的什么似的。

“这就巧了不是!我原还担心你一个人不好办,既然他也在,那就没事了,走吧走吧。”

季妧点了点头,瞥了眼若有所思的尉大管家,放下了车帘。

在一阵叮嘱声中,马车驶出了胡家所在的巷子。

刚拐上村子主路,就听到一阵吵闹声。

声音有些耳熟。

季妧掀起帘子一角,看到毛氏和村里另一个婆子扭打成一团。

从围观者的议论中得知,毛氏怀疑自家儿媳跟那个婆子的儿子跑了。理由是那婆子的儿子前几天刚去外地,田娇紧跟着也不见了。再加上之前就有人撞见过俩人在田埂上说悄悄话,于是毛氏毫不怀疑的打上了门。

姜武试图拉架未果,反被推了个趔趄,这一回身,正好撞见马车里的季妧。

他犹豫了一下,走到距离马车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小妧,我知道,三天前的下午,田娇去找过你麻烦。我、我想问一下,她之后有没有再去找你……你知不知道她去哪了?”

他脸上并没有质疑,仅仅是一句普通的询问。

若是以往,田娇出了芝麻绿豆的小事,他都能急的跟什么似的,如今人都不见了,他反而平静如斯。

季妧毫无表情的看着他,道“不知道。”

“哦、哦……”

姜武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点了点头,朝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季妧放下车帘,马车重新行驶起来。

人渐渐散了,正在跟人打架的毛氏也歇了火。

她看着远去的马车,又说了那句最近这些天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话。

“你说当初咱家要是没退亲该有多好……”

姜武没有接话,木然转身。

毛氏回过神,问“你去哪儿啊儿子!人还找不找了?”

已经走远的姜武头也未回。

除了大丰村,马车速度越来越快。

尉大管家一边给季妧驾车,一边笑呵呵说着话。

“知道小姐不喜热闹,其他人都已在船上等着了,就来了老奴和雅正,小姐不要觉得委屈了才好。”

季妧闭目养神,全当没听到。

直到听见一句“不要杀它”,才蓦然睁眼。

季妧以为小舟出了什么事,急让尉大管家停下,刚跳下马车就惊住了,紧跟着喊了和小舟一样的话。

“不要杀它!”

雅正已然拔剑,正与一庞然大物对峙着,小舟则拼尽全力扯着不许他上前。

尉大管家见状,赶忙挡在季妧身前“小姐小心,是雪狼!”

季妧推开他,向那庞然大物飞奔而去。

尉大管家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她跑到那东西面前,蹲下身子一把揽住了它的脖子。

“你怎么跟来了小丁?”

刚刚还目露凶光的小丁,见到季妧,眼神瞬间变了,变得湿漉漉,可怜巴巴的。只是喘息声很大,显然疾奔了许久。

季妧揉了揉它的脑袋,小丁眯了眯眼,不停往她脖子上蹭。

“小姐!”

尉大管家着急上前,雅正也往前一步。

小丁停下与季妧的亲昵互动,扭头盯着他们,鼻子耸起,犬齿露出,噬杀之意毫无遮掩。

季妧皱眉看着雅正“把剑放下,它不是狼,是我养的狗。”

雅正看向尉大管家“它身上有狼味。”

尉大管家观察了一阵,发现那东西虽然瞧上去凶悍非常,但并无伤害季妧之意,甚至当雅正拔剑对着它时,还摆出了保护季妧之势。

“小姐说是狗,就是狗。把剑放下。”

季妧让他们退后,待他们照做后,季妧便不再理会,专心安抚小丁。

“别这样小丁,那人很厉害的,你牙齿再快能有剑快吗?傻不傻啊……”

小丁哼哼了两声,尾巴摆个不停。

季妧看着温顺下来又一副“笑脸”的小丁,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受。

既感动,又欣慰,更多的是难过。

“昨天不是告过别了吗,今天怎么还来送行?没白疼你……”

一人一狗,旁若无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话。

尉大管家看了看日头,叫了声小姐,意即时间不早了。

季妧长吁出一口气,最后拍了拍小丁的脑袋,站起身。

“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

小丁眼神焦急起来,向来听话的它,这次一点也不听话。

季妧往后退一步,它就跟一步。

季妧跺脚让它走,它抬头看季妧一眼,竟是低头咬住她裙角开始往后拽,似乎想要将她拉回家。

季妧把裙摆扯回来,它就去咬另一边。

季妧心口堵的难受,最后一次把裙角夺回,咬牙切齿的冲它怒吼。

“走!让你走听到没有!走啊,别再跟着我!我不要你了!”

小丁终于停下,歪了歪脑袋,看着她,眼睛里有不解,有不安,还有隐隐的伤心。

季妧不敢看下去,扭头奔回自己那辆马车。

“快走。”

这句显然是吩咐尉大管家的。

小丁看着载着季妧的马车再次走远,尾巴焦虑的摆了又摆,一会儿回头看向身后,一会儿扭头去看即将消失的马车。

如此重复了几个来回,它似乎做了某个决定,最后看向大丰村的方向,仰头长嗷了一声。

几道相同的声音隐约从那个方向传来,如应和一般。

马车内,季妧两只手紧紧抓住膝盖,反复深呼吸着。

终究还是忍不住,掀起了车窗的帘布。

车行这么快,小丁应该看不到自己了,她就看一眼、就一眼……

谁知这一眼,竟是当场泪如雨下。

“停车!快停车!”

马车还未挺稳,季妧就跳了下去。

她并没有往回跑,站在原地,朝着远方伸出了双手。

乡间的土路上,一只像狼一样的东西,迈着矫健的四肢,正飞速的朝她狂奔而来。



第584章 他是我朋友

城外码头往日虽热闹,却不及今日热闹。

水面上停泊着一艘少见的大船,而岸上,有婢仆成群,分两排而站,仪容整肃,一望便知不是寻常的富贵人家。

芸香沉着脸,手里的帕子搓了揉、揉了搓,加之被来往的目光打量来打量去,心情更差了。

不过她的坏心情,主因并不在此。

“嬷嬷,那季……小姐,当初说不认亲的是她,如今反口的也是她,安的什么心?还害的咱们拖了这么久……”

姚嬷嬷心中也不悦。

季妧在她心中已经被打上了不合格三个字,那就是废棋了。她看不上的人,老夫人绝无可能看上。

不过她不能不给尉大管家面子,毕竟他代表的是侯爷。

原想着等他碰壁之后就回京交差,谁曾想这一耗就耗了半个月。

真不知究竟是尉大管家的诚心最终打动了季妧,还是季妧的手腕高超,以至于尉大管家在屡吃闭门羹的情况下还能持之以恒。

“别管她安的什么心,她都要进京了,你那脸色也该收一收,难道还要尉大管家提点你一遍?”

芸香脸色变了变,立马端正好姿势。

“可是嬷嬷,她分明是欲擒故纵,好显得是咱们侯府求着她似的,不就是想自抬身价吗?这样坏的心眼,这样深的心思,接回去老夫人能喜欢?万一气着老夫人可怎生是好?这要再丢了侯府的脸面……”

“进京是一回事,能不能被认可是另一回事。若注定不被认可,侯府的脸面也轮不到她来丢。”

“瞧咱们侯爷那劲头,肯定是要认下的。”

“侯爷再是任性,也不能不孝,何况内院当家的终究是老夫人。”

也就是说,季妧即便进了侯府也落不到好?芸香想到这,重又雀跃起来。

不过这雀跃也就持续了一会儿。

她悄悄动了动有些发酸的腿,问“嬷嬷,咱们何不去船上等?”

“不管将来如何,到京城之前也得把她当小姐待,何况这是尉大管家的吩咐。”

芸香怏怏点头,心道且让她风光一阵子。

只不知还要等多久,八月的日头虽然不再毒辣,但长时间这样也是有些晒人的。

姚嬷嬷看着前方,道“来了。”

马车在前面的空地上停下。

眼看着尉大管家一脸殷勤的撩起车帘,丫鬟和小厮齐刷刷抻长了脖子,不料车厢里突然窜出个白影来。

那白影四肢着地后,极威风的抖了抖身子,而后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凡是被那双黑中泛点蓝的眼神扫到的人,顿感浑身冷飕飕的。

鸦雀无声,直到一声“娘哎!是狼!”打破了沉寂。

整齐的队列霎时间乱了套。

喊的喊,叫的叫,就连老沉的姚嬷嬷都遽然变了色。

“小丁!”

伴随着这道略显严厉的声音,季妧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先跟受到惊吓的众人强调了一遍小丁是狗不是狼,这才招手把小丁唤至跟前。

“刚刚说的好好的,不许乱跑,不许吓人,你又给我卖耳朵!”

小丁又展现了变脸的绝活,眯着眼,吐着舌,一个劲冲季妧卖萌。

季妧一时冲动把这家伙带上了车,现在又开始头疼。

许是跟着白狼耳濡目染的缘故,再加上在大关山脉里释放了天性,如今的小丁,乍一看真的与狼无异。

当然,主要是给人的那种感觉,仔细看样子的话还是不同的。

只是一露面就把人吓得魂不附体,谁还有心思去分辨它的长相,再说也不是人人都懂狗与狼的区别。

麻烦也就麻烦在这——人们下意识会把小丁当成狼对待,轻则像现在这样引起骚乱,重则就如雅正那样试图取它性命。

她能拦得住雅正,不代表也能拦得住其他人。

这也是她不打算带大黄一家进京的原因——怕它们闯祸伤人,更怕自己护不住它们。

季妧想了想,回身唤来小舟。

“你去帮我买……”

小舟领命而去。

姚嬷嬷虽然缓了过来,脸色还是不好。

“这……”

尉大管家很镇定的噢了一声“是小姐养的狗,瞧着有点凶,不吃人。”

顿了顿,补充道“咬不咬人就不知道了。”

姚嬷嬷心口急促起伏了几下。

正常的姑娘家,哪里有养这种东西的!

再回头看看身后已经吓成鹌鹑的丫鬟小厮们,手都气抖了。

“一个个的,成什么样子?!一只狗而已,没见过?!”

芸香赶紧带着大家重新列队站好。

姚嬷嬷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交叠置于腹部,走到季妧面前,刚叫了声小姐就被尉大管家抢了先。

“小姐,日头高了,要不咱们先上船。”

季妧挠了挠小丁的下巴,站起身。

“走吧。”

“等等等等!等等我呀!”

破旧道袍,蓬乱白发,腰悬歪嘴葫芦,手持勘运破灾竹幡,来者不是老道士又是哪个?

“哎呀,说好了要带着贫道的,竟也不去通知人家一声。”

季妧负手看着他,想问自己什么时候说要带他了?根本没有理他好吗,不然带小舟回大丰村时就会喊他一起了。

“还愣着干什么,不是在等贫道吗?贫道都来了,赶紧走吧!走吧走吧,别误了吉时,我算过的……”

老道士根本不给季妧开口的机会,自来熟的招呼大家上船的同时,已经一马当先朝码头走去。

“让贫道瞅瞅……肯定是这个没错了!”

老道士三步并作两步,登登登上了那艘大船,众人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

芸香回过神,气得指着两个小厮“你们还不快去把他赶下来!也不知哪里来的癫道士,回头脏了……”

“他是我朋友。”

芸香的话戛然而止。

她看着季妧,季妧也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尉大管家呵呵笑道“既是小姐的朋友,我等自当好生招待,小姐放心,船上有足够的房间,绝不会屈了那位道长。”

季妧并不应他这话,漫不经心的回头,看小舟来了没。

堂堂尉大管家,陪尽笑脸、殷勤伺候个乡下丫头,这场景看呆了多少人?

关键被伺候那人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仿佛十分不待见尉大管家……

再想想她养的那畜生,还有那古里古怪的朋友。

芸香瞥了瞥嘴“尽是些不入流的……”

她自忖站在姚嬷嬷身后,季妧看不到自己,不防尉大管家向她投来了一瞥。

上次在私宅的警告还是笑眯眯的,这回一丝笑意也无,只剩迫人的冷厉。

芸香心头一颤,缓缓垂下了头。



第585章 怎么想的

小舟很快就回来了,只不过还带着一个人。

他皱着眉,似乎十分为难。

跟着他的那人却是全然不同的状态,一蹦一跳,脚步欢快极了。

“东家……”

他看了季妧一眼,正在想着该怎么说,小曲就将他挤到了一边。

“季东家,你都把小舟哥带上了,那你把我也带上呗。”

季妧看着这个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道“我带小舟是因为他是我店里员工,我为什么要带你?”

小曲褐色的眼珠咕噜噜转了两圈。

“我聪明,可以帮你办事啊,你想怎么使唤我都行,就像……”她往旁边看了眼,手一指芸香,“就像那些丫鬟一样!”

芸香呕出一口血。

她再是丫鬟,也是侯府的丫鬟,岂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比拟的!

但尉大管家刚刚那一眼的余威还在,她硬忍着没敢抬头。

季妧抱臂打量着小曲。

这丫头心性不定,是非观薄弱,大概跟之前慈幼局的成长环境有关,万事只求利己,完全不在乎会不会损人。

不过是机灵也是真机灵。最近这两回,不管是大闹宜春客栈还是乔装去私宅讨饭,她都是主力。

“那……”

“不可!”姚嬷嬷截断季妧的话,“侯府的丫鬟,那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经过不知多少关的培训才能派到主子跟前伺候,断没有拿个滥竽来充数的道理,侯府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进的。”

季妧微挑眉梢“你是在做我的主?”

姚嬷嬷板脸道“老奴不敢。”

“不敢就好。”季妧哼了一声,转向尉大管家,“我要留下她,管家没意见吧?”

尉大管家笑道“老奴能有什么意见?小姐想带什么人就带什么人,若是这些下人都不合心意,大不了全卖了再换新的。”

原本还有敢怒不敢言的,听了尉大管家这话,个个噤若寒蝉,再不敢有半分轻视之意。

“不必,这一个就好。”

季妧重新看向姚嬷嬷,微哂。

“姚嬷嬷倒也不必急着扣大帽子,她便是丫鬟也是我的,我几时说过跟你们侯府有关了?”

尉大管家笑容微顿,而姚嬷嬷的嘴角又耷了几分。

“好了小丁,咱们上船!”

季妧招手让小丁跟上,小舟和小曲紧随其后。

“小姐慢行,让老奴来给你引路……”

“姚嬷嬷……”瞥了眼尉大管家的背影,芸香呐呐开口。

姚嬷嬷脸色阴沉道“你也等着我给你引路不成?!”

芸香不敢再多言。

“哇!这船好大啊!”

小曲看着船,嘴长得合不拢。

老道士说的没错,根本不需要人引路,放眼望去,水面上最大的那艘就是了。

底尖上阔,首昂尾高,瞧上去庄严且有派头。

季妧目测了一下,船长大约三十米,宽则十米左右,船身三重,最顶层还有个露天的观景台。

而他们一行,满打满算也不到三十个人……

尉大管家还口口声声“暂时委屈小姐了”。

“日头高了,外面晒的慌,老奴带小姐去休息,小姐的房间在……”

“季妧?”一道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

季妧循声望去。

距离这艘船不远处,停泊着一艘寻常的客船。

待看见唤她的人,季妧微一愣神。

方玉芷也没想到,码头上人来人往,她竟然一眼就认出了季妧。

她和季妧满打满算也就只见过一面而已。

理智还没反应过来,名字已经喊了出去。

见季妧朝自己走来,方玉芷挺直了脊背、抬高了下巴,端出自认为最好的状态。

不过等季妧走到近前,看着她那张如三月桃花的脸蛋,还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季妧瞥了眼她略显憔悴的面容,并没有多想,只当是旅途劳顿所至。

不过和上回相见,方玉芷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衣着还是那般光鲜亮丽,神态还是那般居高临夏,那是哪里不一样了?

触上她微有些闪躲的眼神,季妧恍然——是心气,又或者说底气。

学政千金,状元之妻,正该得意的时候,可她瞧着并非如此。而且她此时不该在京城吗?怎么又回了邺阳……

季妧虽然疑惑,但并没有问出口,主要是她也不太感兴趣。

两人沉默着往前走了一阵,方玉芷突然开口。

“宋璟把我休了。”

什么叫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实说,季妧确实有被震惊到。

“你心中一定在嘲笑我吧?”方玉芷问。

季妧老实道“没,就是有点意外。”

这是实话,但方玉芷显然是不信的。

“你撒谎。”

“宋夫……啊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你方娘子比较好。方娘子,眼睛长在前面,就是要往前看的,你和宋璟如何、你过得好与不好,我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跟我没关系。”

方玉芷停下脚步,冲她微微冷笑。

“当初我把他从你手中抢走,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你心里一定痛快极了,这条小道上只有我们俩,你还装什么呢?”

季妧呃了一声。

“这么说或许你会觉得我是在挽尊,但事实就是如此——不是你把他从我手中抢走的,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你,即便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假想敌,你又何必紧揪着我不放呢?”

这话也是实话,然而却不小心刺痛了方玉芷。

“你觉得我会信吗?你分明就是恨我、嫉妒我,你肯定早都盼着宋璟把我休掉了吧?我都听到了,你心里在笑,和她们一样,你们都在嘲笑我……”

季妧有些后悔下船了,刚刚就该装听不到的。

“行,我恨你,我嫉妒你,我巴不得你被休,我现在高兴极了,恨不得绕邺阳城跑两圈,顺便再放两串鞭炮。行了吧?满意了吧?满意了的话,那就这样吧。”

季妧转身就走。

只是才迈出一步,就听方玉芷在身后崩溃大喊。

“你也别高兴的太早!即便宋璟休了我,他也不会再回头娶你!他要娶的是任盈珠!你知道任盈珠是谁吗?礼部尚书的千金,宋璟座师的掌上明珠……”

宋璟休了方玉芷已经够让季妧吃惊了,得知他又将新娶,季妧已经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升官发财换老婆,便是一般官员,贸然做出这种事也是要遭人非议的,更何况宋璟入的是翰林系统。

翰林清贵,众所皆知,因而最重声名。宋璟新婚不久,又是新科状元,且刚任职左春坊左中允……万众瞩目之下,纵然夫妻间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或者裂痕,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走这一步昏棋。

休妻不久又要新娶,那就是昏中之昏了。

纵然对方是礼部尚书,能保他仕途通畅,甚至步步高升,那他的官声呢?

最重要的官声没了,以后就是升上再高的位置,这块污点也会成为别人攻击他嘲笑他的利器。

宋璟他……到底怎么想的。

“你说话啊季妧?他永远不会回头,你们永远没可能了,你是不是很痛苦?很难受?”

见季妧沉默,方玉芷觉得自己戳中了她的痛点,嘴角得意的翘了起来。

季妧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突然粲然一笑。

“巧了,我这人,也不爱回头。”



第586章 注定无解

“巧了,我这人也不爱吃回头草。”

季妧粲然一笑,笑容转瞬即收。

“而且你是不是忘了,我已经嫁人了。方娘子,做人还是不要太想当然的好,就算你喜欢乱牵红线,可我这还没恢复单身呢不是?你这么着急替我操二婚的心,不合适吧。”

方玉芷自打被休,精神就一直不太好,见到季妧又钻进了死胡同,确实把她已经嫁人的事给忘了。

这会儿经季妧提醒想了起来,却还是不以为意。

“若是现在的宋璟出现在你面前,他和你那个疤脸相公之间,你会选谁?”

虽然是个疑问句,但她笃定的神情,似乎对季妧的选择已经了然于心。

前途大好的新科状元,和一介村夫莽汉,这还用选吗?

如果是以前,季妧确实想都不用想。

但现在,她和关山的婚姻亮了红灯,会不会炸坟尚不好说……不过她与关山再如何,跟别人也扯不上关系。

道理季妧也懒得说了,方玉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听不进去。

“‘人貌非昨日,蝉声似去年’,这句诗方娘子可曾听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句话方娘子可否明白?或者再来个通俗点的,我们乡下有句俗语叫‘糟鱼臭鸭蛋给钱也不换’,知道什么意思吗?意思就是,你觉得一文不值,我觉得千金不换。方娘子,我说的够清楚了吧,这个答案你可还满意?”

方玉芷怔怔的看着她。

“你真的……对于曾经,你就不介怀?你当真不难过?”

若说没有难过过,那是假的,不过那种感觉季妧已经淡忘了。

情路十八弯,谁不会遇上个沟沟坎坎?不小心摔了一跤,掉两滴眼泪也就罢了,爬起来照样朝前走。

总不能什么也不干了,就趴在原地舔伤口吧?没事也被舔秃噜皮了。

“你自己都说是曾经了,对于已经属于过去的事,我为什么要难过?倒是方小姐你这么难过,我很意外,也很好奇。

怎么得到的就会怎么失去,能被你抢走的人也会被别人抢走,你爹很厉害但总有比你爹更厉害的,这些你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没有用正确的态度对待感情,就不要抱怨这段感情回赠你以苦果。

即便这苦果实在苦得要命,也请你记住,不是我塞到你嘴里的,如你所说,是你自己抢过去的。”

季妧不想再跟她没完没了的忆往昔,索性把话往重了说,重症就该下猛药。

不过这药会不会太猛了点……

季妧怕把方玉芷给激疯了,咳了一声,试图转圜一下。

“方娘子你若心有不甘,或是还放不下他,就自己去争取一下,在这跟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教什么劲呢?

换句话说,我有什么值得你耿耿于怀的?你认真想一下,宋璟若真是对我还有点什么,又怎会转头就娶别人?”

季妧说的这些,方玉芷未尝没想过。

在邺阳的时候,季妧确实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可是去了京城,她心里又被夯了根楔子。

那楔子就是任盈珠。

在任盈珠的衬托下,季妧这根刺实在也算不上什么了。

季妧说的对,宋璟若真还对她旧情难忘,好不容易休妻,肯定会回头找她的……

季妧见她情绪已然平复,心知这回她是听进去了,不由语重心长道

“方娘子,感情和婚姻都没有捷径,更不能凭手段和外力,真心才能换来真心,你现在明白还不晚,毕竟未来的路还很长……我言尽于此。”

方玉芷摇头,失魂落魄。

“我就算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宋璟不会原谅我了……”

看来宋璟休妻这事果然是有内情。

而且听方玉芷的意思,主因还在她这。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季妧想说即便她不说自己勉强也能猜个大概,但看她一副憋了许久想找人倾诉的样子,还是点了下头。

“我婆婆……就是孟氏,自我嫁入宋家,就没给过我热脸,后来更是诸多挑刺……我始终想不明白,我一个大家小姐,屈尊下嫁到他们那穷乡僻壤,她凭什么看不上我。”

季妧暗叹,一个觉得自己纡尊降贵,另一个觉得自己儿子得配天底下最好的,两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撞到一起,可不得跟火星撞地球一样?

再加上婆媳这个亘古未解的难题,难上加难啊。

“四月中旬,宋璟金榜题名的喜讯传来,恰逢我爹要回京述职,说动了孟氏同我们一道进京,毕竟她不去的话,我就要留下侍奉她,也去不成。我满怀着夫妻团聚的喜悦到了京城,谁知却收到了一封休书……因为我把孟氏推进了水池。”

季妧猜到可能跟婆媳矛盾有关,但没想到竟是这种程度的相关。

“当时我和孟氏的关系已经恶化到极致,当着宋璟的面还能勉强维持,宋璟不在的话,一句话都不愿跟彼此多说,去哪也从不一处。

那日,她去街上买菜,不小心崴了脚,被人送了回来。送她的是任盈珠。

此后几天,任盈珠日日差人送药,说若不是自家马车惊了孟氏,孟氏也不至于受伤。

呵,若非我一早就听闻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不定还真就信了。”

方玉芷攥紧了拳头,满眼恨意与冷然。

“孟氏并非不知,可她非但没有拒绝任盈珠的嘘寒问暖,还当着宋璟的面夸赞她柔善知礼。

我忍不下这口气,和她在庭院中起了冲突,激动之下,一失手、失手……”

话至此处,后面的事季妧也就明白了。

女子出嫁后,不顺公婆即是逆德。方玉芷非但与婆婆争吵,还殴伤了婆婆,不管她有意还是失手,都是犯了七出。

孟氏抓住这一点,逼宋璟休了方玉芷,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孝不敬,便是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你就没跟宋璟解释过?”

“解释了,有什么用?孟氏本就不喜我,如今又有了合意的儿媳人选,她坚持让宋璟休了我,宋璟不点头,她就以死相逼……”

又是以死相逼。

都说一招鲜吃遍天,孟氏用这一招,就能把宋璟这一生吃的死死的。

除非宋璟下狠心摆脱……估计也摆脱不了,因为孟氏真的会死。

如此的话宋璟就会背上逼死寡母的罪名,官场仕林中人又岂会再容他?

他自己恐怕也容不了自己。

唉,注定无解。



第587章 再算一卦

方玉芷突然抓住季妧的胳膊。

“你说,会不会、会不会宋璟早就看上了任盈珠,所以他才顺水推舟写下了休书?我听人说宋璟备考期间就与她结识了,她还屡次三番差人去给宋璟送东西,虽然宋璟从没要过……”

季妧叹了口气,道“这事你应该找宋璟去求证。”

“求证?”方玉芷松开手,木然的摇头。

“事到如今,求证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宋璟他、虽然心里没有我,但这事上,他也算尽力了,至少孟氏让他写休书时,他并没有立即就点头,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拗的过孟氏罢了。

被休后,我也曾低声下气上门,祈求孟氏的原谅,结果你也看到了……宋璟要娶别人了。”

方玉芷自嘲道“你说的对,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怎么得来的终将怎么失去。我当初确实耍了手段,人抢来了,心却得不到……到头来还不如你,至少你那个疤脸相公将你捧在心尖上。”

季妧一思量,自己成婚未满一年就成了“弃妇”,实在也没什么优越之处。

于是宽慰她道“不必妄自菲薄,其实我也没比你好多少。”

方玉芷以为季妧指的是她那相公的相貌和身份。

“他虽有不足,到底真心待你,你二人琴瑟和谐、夫妻和美。我就不同了……我被休不久,我爹也被御史给参了,紧接着就遭贬官。他携家人去南方赴任,独独谴人将送我回邺阳,我知他是嫌我丢脸了。等到了外祖家,那些舅母表姐妹还不知要怎么嘲笑我,随他们笑吧,谁让我如今成了下堂之妇。”

难怪人说磨难催人成长,如今的方玉芷,可比初见时好太多了,至少可以正常沟通了不是?

既然不那么讨厌了,大家又同为女性,季妧决定多管闲事一下下。

“要我说,你实在不必太丧气,被休而已,天又没塌,吸取这次教训,下回找个两情相悦的便是。朝廷近年来是鼓励寡妇改嫁的,和离与被休的也一样,可别浪费了好政策。

你有所不知,有的朝代,女子一日下堂或守寡,终身都要背着个冰冷的贞洁牌坊,公苍蝇从你面前过都不能多看一眼,否则就算失节,不让你以死明志就不错了,再嫁那是想都别想。

现在多好啊,正赶上好时候,你抓住机会……”

方玉芷匪夷所思的看着她,苍白的脸陡然涨的通红,呼吸急促,震惊和气怒交织,仿佛季妧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一般。

“休要辱我!”

季妧卡壳了一下。

“不是、这怎么就辱你了?我是真心的建议你……”

“你劝我再醮,还说不是辱我!好女不侍二夫,我们这种出身的女子,纵然被休也不会自甘堕落。改嫁?也就只有你们乡间女子才做的出。不过也难怪,你们没读过女德女戒,不知清贞为何物,更不知廉耻二字怎么写,所以才尽做些不贞不洁、自轻自贱之事!”

季妧刚对她有所改观,甚至有所同情,立马就挨了现实一记铁拳。

不知廉耻?不贞不洁?自甘堕落?自轻自贱?

她叉着腰,气乐了。

“你脑子坏掉了吧?好心当做驴肝肺。是,我是没读过女德女戒,但我知晓人有七情六欲。你自己也有,承认怎么了?合着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是吧?”

“你、你……”方玉芷差点没厥过去,手指着她,“能说出这番话,果然不知廉耻!我真替你相公心寒,将来他要是把你休了,或者让你守了寡,你岂非转头就要再找新的。”

季妧打了个响指“你还真猜对了!不过提醒一下,就算被休,那也是我不要他。”

方玉芷被她的坦荡惊呆了,回过神,咬牙骂了句“不要脸!”

“我高兴!你在隆冬做你的女修士,我在春日荡漾我自己的。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果然,气场不合的人,不管怎么样都合不一块去。

什么平和沟通,什么能听进去人话,都是幻觉。

亏她还想着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果然是吃饱了闲的!

季妧唾弃完自己,不去看方玉芷那五颜六色的脸,掉头就走。

谁知转过身,发现笑容可掬的尉大管家就在不远处站着。

“时候不早了,小姐你看……”

“小姐?”

方玉芷追上来正要跟季妧理论,听到这声称呼直接愣住了。

她疑惑的打量着那个管家模样的人。如此体面和气势,显然不是一般人家。

还有那艘大船。刚刚没注意,现在回想,季妧是从那艘船上下来的。

那么大的排场,她要去哪?

疑惑的目光投向季妧。

“你……究竟是谁?”

尉大管家显然是看到了刚刚两人争吵的情景,特意赶来给季妧撑场面的。

“这位是我们汉昌……”

季妧暗含警告的瞥了他一眼,截过话头,似笑非笑的看向方玉芷。

“一个随时准备着改嫁的乡野女子,仅此而已。”

方玉芷眼睁睁看着那管家毕恭毕敬将季妧请上船,久久没法回神。

姚嬷嬷等人还跟迎宾似的在舱门两侧站得笔直,等了这么久,脸色肯定说不上好。

季妧也没看她们,径直进了船舱。

刚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小丁就扑了过来。

季妧一根手指抵着它脑门,将它按坐下,回身问尉大管家。

“小舟和小曲呢,还有老道士?”

“小姐放心,他们的住处都已安排好,为了不扰小姐清静,在下面一层。”

季妧漫不经心道“既是不想扰我清净,没有我的吩咐,都别上来。”

“老奴记下了。小姐若没有旁的事,那老奴就吩咐他们开船了。”

季妧专心撸着小丁的毛,没再说话。

尉大管家等了一会儿便退了出去,并顺手带上了房门。

听到脚步声走远,季妧盘腿坐在干净的木地板上,长叹了一口气。

“跟你说啊小丁,我刚刚遇到个神经病……”

季妧逮着小丁一通吐槽,小丁听的乐呵呵的。

就在这时,船身猛的晃动了一下穿,很快又恢复了平稳。

季妧知是船行了。又陪小丁玩耍了一阵,站起身,出门上锁,朝着走廊尽头的舷梯走了过去。

爬上最顶层的露天观景台,竟然已经有人了。

季妧无视那人,自己选了个位置坐下。

微风拂面,江水悠悠,船速由慢至快,两岸风景飞速后退着。

老道士探头探脑了一会儿,悄悄蹭过来,和她并肩而坐。

正想对着日头抒发一下心情、感慨一下人生,季妧突然开口。

“秃驴,你再给我算一卦吧。”



第588章 晕着晕着

“谁是秃驴,贫道可不是秃驴。”

老道士一边瞪眼,一边指着自己那头枯草似的白发自证。

季妧无所谓的摆了摆手。

“佛道本一家,这话可是你说的。你自己不也经常弄串?”

老道士无话可说,只能悄悄嘀咕。

“贫道不介意扮和尚,但秃驴二字实在不符合贫道气质,是气质没错吧?”

季妧不再搭理他,盘腿托腮,望着远处,瞧上去有些恹恹的。

老道士心内了然,接连失去了相公和弟弟,也难怪整个人都颓了。

“唉!聚散离合,实乃人生常态,居士看开点,你的卦……”

“或许你当初算的是对的。”季妧突然打断他。

老道士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是对的?什么时候算的?

不过厚颜如他,有了好事自然是先认下再说。

何况这话可是出自季妧之口,多难得啊!

他清楚的很,季妧一直当他神棍骗子,还说什么封建迷信,如今竟然肯亲口承认他说得对……

“我大概真的是命里犯煞,八字缺福。”

老道士正喜滋滋捋着胡子,听到季妧后半句,直接将胡子揪了几根下来,疼的龇牙咧嘴。

疼罢,慢慢想起了自己的“黑历史”,以为季妧这是要秋后算账,瞬间绷紧了神经。

“你看、你看!做人最忌沉迷过往。贫道是说过那话不假,可贫道还说了,居士你福自天来、事不须求……”

“命盘险是你说的,八字硬也是你说的。”

“不不不。”老道士急的直摆手,“你要相信贫道,你的命格已经改了,你将来是有大福运的人啊!”

季妧斜眼看他“做人能不能真诚点。我都这样了,福运在哪呢?莫非你是在嘲讽我。”

老道士都要哭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做人咋就这么难!

“天相有变的嘛,卦象自然也会有变……正所谓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老道士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暗怪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季妧不想理他,转过头看风景去了。

邺阳城在视野尽头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几许怅然突然袭上心头。

“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来……”

老道士啧道“回不来就不回来,京城岂不比这里好?”

季妧转头,直勾勾盯着他。

“作、作甚?”

“你为何非要跟着我去京城?”

老道士嘿嘿笑道“居士你人美心善,既然带了小舟又带了小曲,多贫道一个也不多嘛。”

“少顾左右而言它,我问的是你去京城的原因。你当时扯出小舟,不就是为自己去京城铺路?”

“这怎么能是为贫道铺路呢?贫道可都是为了居士你啊!”

老道士一脸正气凛然。

季妧嗤道“你连个命都算不准,我带你去有何用。”

“贫道用处可大了!再说准不准的,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你且等些时候,就知老道……”

季妧不想听他废话“我再问一遍,为何去京城?想清楚了再说。这里离邺阳还不算远,找人把你送回去也不难。”

老道士噎了一下,觍着脸道“贫道就是想去见识一下,听说京中同行甚多,以道会友……”

以道会友?骗子聚会还差不多。

“你……”

老道士正硬着头皮等下文,迟迟没等到,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诶?你这是咋了?”

季妧面色苍白,额头冷汗密布,一只手撑着围栏,五官都纠结到了一起,似乎十分痛苦。

难怪,刚刚瞧着她就不对劲……

老道士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就去扶季妧。

季妧摆了摆手“晕……”

刚说出一个字,就趴到围栏上吐了个昏天暗地。

老道士一副天都要塌了的样子,直接嚎上了。

“居士啊!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我还怎么蹭船去京城啊……”

嚎归嚎,行动也没耽搁。

老道士把季妧扶了下去,而后通知了尉大管家。

尉大管家还以为季妧中毒了,紧忙叫来随船大夫去了季妧房间,等待的间隙脸色那叫一个难看,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喘。

姚嬷嬷眼角余光瞥向芸香,芸香低着头没有察觉,不过窃喜的心情隐隐流露了出来。

不一会儿大夫就出来了,尉大管家一脸凝重的询问情况如何。

“无碍,就是晕船。”

“……”

尉大管家沉默了一阵,道“抓些宁神的药煎了送过来吧。”

侯爷就有晕船的毛病,太医都给瞧过的,没得治,不然他们来关北就不会舍水路而走陆路了。

尉大管家想着,季妧既是侯爷的血脉,没准也有这个毛病,所以一早就建议过走陆路。

只是季妧不肯听他的,坚持走水路。

这不……不愧是父女啊。

屋内,小舟小曲站在床头,老道士站在床尾,正恨铁不成钢的跺脚。

“你说你,早知道你晕船,就该走陆路!逞什么能!”

季妧有气无力的躺着,一时不知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她真不是逞能,只是想赶时间,毕竟水路要比陆路快上不少。

尉大管家说,因为汉昌侯晕船,所以她十有仈jiu也会晕船时,她是嗤之以鼻的。

一口咬定自己不晕船,坚持走水路,不料打脸来得竟这般快,上船没多久就晕的七荤八素……

天地良心,她当时真不是为了杠而杠,她是真的不晕船。

只不过她把自己换了壳子这事给忘了。

跟是不是汉昌侯的女儿无关,毕竟晕车晕船一般不会遗传——纯粹就是原身晕船。

换句话说就是内耳前庭器官对平衡刺激过分敏感,引起植物生殖系统功能紊乱,所以身体才会出现恶心、眩晕等一系列症状。

季妧瞬间生无可恋了。

先不说她没有用来防晕抗晕的药物,就是有也来不及了,一旦开始出现晕船症状,口服药物几乎就失去了作用。

小丁蹲坐在床边,下巴搁在床沿,眼巴巴的看着季妧,似乎知道她不舒服,在为她担心。

季妧抬手点了点它的鼻子,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

尉大管家很快就把煎好的药端了来。

季妧心知这汤药用处不大,无奈实在难受的厉害,只有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待她喝完,尉大管家小心翼翼的请示。

“小姐,身体为重,你看咱们要不要在下个码头下船,改走陆路?”

“不用。”

既然已经决定进京,季妧只想尽快。

大宝在等着她,还有……

至于晕船,没准晕着晕着就习惯了。



第589章 私心和杀心

事实证明,晕这东西,她确实习惯不了。

接下来两天,那个大夫把能换的药方换了个遍,然而正如预想,收效甚微。

季妧自己也做了一些努力。

譬如,保持通风、调整身心状态、调整饮食结构,在此基础上减少在船上活动时间,并且尽量避免观看窗外活动物体。

能做的都做了,症状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加剧了。

除了恶心呕吐和眩晕,还伴有疲乏、嗜睡、视物模糊、前额剧痛等症状,到了后面下床都费劲。

小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小丁也跟着变得蔫头蔫脑,老道士更是念叨个没完,就小曲还算镇定。

第二日的傍晚,尉大管家没有征询季妧的意见,直接让船停在了通州码头,并着人订了通州最好的客栈,把季妧先行送去休息,他则留下善后安排。

季妧躺在客栈的床榻上都感觉床在颠簸摇晃,整个人难受的不行。

尉大管家将城中比较有名望的大夫都请了来,得到的答复无外乎就是让病人好生休息的话。

“依老奴看,这也是天意安排,侯爷在来接小姐的路上病倒在随州,这才让我们先行,原是希望小姐能与他在随州汇合的,谁知小姐你坚持走水路……从邺阳出发前老奴派人去送信,当时还怕侯爷失望,这下可好,改走陆路,正好两全。老奴刚才已经吩咐人快马加鞭递送消息去了,小姐安心养着便是,不必着急。”

尉大管家话里话外都是宽慰的意思,显然是怕季妧自责。

季妧心里确实有些懊丧,但也没奈何。

晕船是个体力活,只要休息好了,保持旺盛的体力和充沛的精力,人就能不药而愈。

季妧知道这个道理,更知道自己消耗比较大,需经几天才能完全康复。

好在这两年坚持锻炼,身体素质还算不错,到了隔天下午,自我感觉好多了,就吩咐赶路。

经大夫复诊过后,尉大管家才勉强同意。

季妧乘坐的马车不仅具备防震功能,里面的陈设也相当舒适,虽然行路时免不了有些小颠簸,但跟船上的糟心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三天不到,众人的脸上隐约现出疲色之时,季妧的精神头反倒越来越好。

这下可把小丁高兴坏了!

之前在船上,季妧情况不好,小丁想不起撒欢,也没地方撒欢。

如今回到地面,季妧身体好了,它就不肯安分的在马车上呆着了,瞅准机会总要下车潇洒走一回。

季妧也不可能一直拘着它,总要给它些放风的时间,不然旺盛的精力得不到宣泄,憋也要憋出病来。

奉旨放风的小丁是开心了,整个车队却是一片怨声载道。

小丁已经被季妧嘱咐过了,并不会去攻击和她一起赶路的这些人,只不知是恶趣味还是怎地,每次出行总要从人群中乱窜一阵。

坐在马车里的还好,那些骑马的,连人带马都要受惊。

即便大家都知道了小丁是狗的事实,但耐不住它看着太像狼了,只要看见它,行动先于理智,第一反应就是嚎和跑,又或者边嚎边跑。

季妧没辙,就用临行前托小舟寻来的篾片编了个简易的狗嘴套,唤来小丁给它套上。

小丁肯定是不肯的,但等他明白只有带着这个才能出马车时,也就只能屈服于淫威之下。

小曲好奇的问“这个真能防止它咬人?”

季妧不假思索道“自然不能。”

想要能真正防止小丁咬人的嘴套,篾片哪能顶用,除非精铁制成。先不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材料和匠人,便是能找到她也不愿小丁受这茬罪。

“那你是……”

“给大家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这心理安慰还是有些作用的。

另外,季妧又在它头顶扎了个揪揪,还制了个围兜系在它脖子里,上面用黑色的线大大的绣了个“犬”字上去。

以前出场就吓得人腿软的威武小丁,瞬间换了个画风,乍一看怪的很,仔细看又觉得十分有趣。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凡小丁经过的地方,再不是人仰马嘶,而是叽叽咕咕的窃笑声。

别人碍于季妧的身份还会收敛些,老道士和小曲就没这种顾虑了,一个老不修,一个没心肺,每次见到小丁都笑的前仰后合。

只有小舟最是仗义,虽然能看出来忍的也很辛苦,但好歹没当着小丁的面,让小丁勉强得以保全些面子。

小丁虽然对大家的反应有些疑惑,但疑惑过后也就抛一边去了,丝毫不影响它做个风中狂奔的狗子。

他们这边天天欢快的不得了,芸香却不痛快了。

这日中途休息,她借着给姚嬷嬷捏肩的机会,少不得又上了番眼药。

“嬷嬷你看,那老道士又四处给人算命了……”

姚嬷嬷反问“你昨日不也找他算了?”

芸香脸一红。

“奴婢是看他叫花子似的,可怜他才赏了他点钱,谁知他死活拽着奴婢不让走,非要给奴婢算上一卦……算的还不准!”

提起这个芸香就一肚子气。

明明给别人算的都挺好的,怎么轮到她就是“眼睛长在屁股上,弃本逐末把命陨”了?

她眼睛雪亮着呢,她的命也好得很,老道士分明是在胡诌!

“竟然把这样的江湖骗子引以为朋友,成什么体统。”

这话针对的是谁,姚嬷嬷又怎会听不出。

“你这样看不上咱们这位小姐,跟我这个老婆子说又有什么用?自己想招去。”

芸香手上动作一顿,悄悄看了一下,发现姚嬷嬷闭着眼,似乎是随意而说。

“嬷、嬷嬷这是说的什么话?奴婢能有什么……不、奴婢可不敢看不上小姐。”

姚嬷嬷答非所问“小姐在船上病倒时,我原以为是你动的手脚。”

芸香吓了一跳,赶忙绕到前面蹲下身子。

“嬷嬷这是听谁说的?奴婢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再说尉大管家都找大夫看过了,小姐是晕船,并非中毒。”

姚嬷嬷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算你还不算太蠢,没有一上船就动手。”

“不、不是的,奴婢绝没有那个心……”

“好了!”

芸香还在试图辩解,姚嬷嬷睁开了眼。

“我也算看着你长大,别怪我没提醒你,私心可以有,若是起了杀心……无论如何,她也是侯爷的骨血,千万别走错了路。”

芸香俯下身去,已然汗湿脊背。

“奴、奴婢不敢……”



第590章 侯爷呢

自从季妧精神恢复,尉大管家彻底放下心来,便吩咐车队加快了速度。

其实这些天他一直悬着心。

已经多日没有收到侯爷的消息,派人送信过去,亦或者飞鸽传书,都是石沉大海。

有瑞阳和端砚在侯爷身边护卫,按说不会出什么问题……还有澄明。

因为特殊原因,暂时不宜让季妧见到澄明,所以早在季妧答应进京的那天,他就让澄明先一步去随州等着、顺便一探究竟。

照理也该到了……

尉大管家不是关心则乱之人,尽管惦念着侯爷,但季妧也是头等重要,衣食住行、小心伺候自不必说,就连每日的行程都要事先请示过季妧才会吩咐下去。

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出了邺阳地界,季妧算是两眼一摸黑,随他安排就是。而且他安排的也很合理,基本没有错过宿头的时候。

只有那么一两次,两个城镇之间相隔太远,实在赶不及,不得已只能露宿野外。

时节进入八月下旬,白日已经有点凉嗖嗖的感觉,到了夜里气温更低,尤其是野地里。

不过再怎么着也屈不着季妧,吃的喝的都是最好的,歇息的地方也是最好的,加之侍卫将方圆团团围住,还有小丁来回巡逻,跟睡客栈没什么区别。

至于其他人是不是这种感觉……她只操心连她在内的四人一狗,其他人不在她的考虑范畴之内。

就这样走走停停,半个月也就过去了,随州近在眼前。

进城之前的一次休息中,老道士窜到季妧身边,问她紧不紧张。

季妧道“一个鼻子两只眼,我紧张什么?”

她的目的是京城,至于汉昌侯,途中的一个npc罢了,有什么要紧。

老道士啧啧连声“天伦人性,血脉亲情,只怕你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还要为礼法孝道所不容啊。”

季妧呵了一声“你口口声声是天地孕育了你,成日里不照旧指天骂地?也没见天降悍雷劈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天地心里都有数,知道生不出你这神棍,也没养过你,所以劈不着你。”

老道士又开始吹胡子了“你这人,强词夺理!”

“错,这理既不是强的也不是夺的,是我自己的。”

小曲揪着自己枯黄的辫子在旁边琢磨。

“有个这么有钱的爹,为啥不认?要是我,肯定认!不喜欢我也认。只要认下来我就是大小姐,吃喝不愁,还有花不完的钱……冲这个,多认几个爹也行啊!”

“那也得你胃口足够好才行,不然金山银山堆在你面前,你也吃不下去。”

小曲显然没听懂这个胃口暗指的是什么,得意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我胃口一等一的好!”

季妧笑了笑,不再说话。

小舟瞪了小曲一眼。

“东家自己就有钱,将来还会更有钱,何必为了钱而委屈自己依附他人?”

“钱嘛,谁还嫌多?自然是越多越好。”

“你……”

小舟正欲说话,旁边传来一声轻咳,转身一看,是尉大管家。

“下午就要进随州城了,老奴特意来问问小姐,要不要寻个地方,好生梳妆一下?”

季妧摸了摸头发“我头发乱吗?”

“不乱。”

季妧展开手臂“我衣裙脏了?”

“不脏。”

“那还是我脸上有灰?”

“没有。小姐十分得体。”

季妧奇道“既如此,为何要我重新梳妆?”

“小姐和侯爷是头一回见……”

尉大管家早就请人备了不下数十套衣裙,绫罗绸缎不一而足,各种刺绣应有尽有,季妧就是一天换一套也尽够了。

但她一套也没试过,到今天为止,穿的仍旧是自己的衣裳。

她自己的衣饰虽不名贵,但素素净净,确实没有什么失礼的,只不过,父女第一次见面,上心些总是没错。

季妧诚心请问“怎么?不穿绫罗绸缎,会玷污你们侯爷的眼?”

“小姐这是哪里的话……”

尉大管家有点后悔,他就不该开这个口。

“是老奴多虑了,小姐自便即可。”

尉大管家前脚刚走,姚嬷嬷后脚就来了,话里话外也是让她重新更衣梳妆的意思。

还说什么,即便侯爷是她父亲,女儿见父亲也该庄重,万不能失礼。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她脸色铁青的回了自己马车,而季妧直到进城都还是素面布裙。

随州城是一个很重要的交通中转枢纽,比邺阳城大的多,也要繁华的多。

出乎意料的是,汉昌侯并没有住在最繁华的地段、最豪奢的酒楼,而是选了个十分偏僻的客栈下榻。

客栈挺清幽,也挺干净……大概也就这两个优点了。

尉大管家解释了一下“侯爷不喜欢吵闹……”

季妧噢了一声,表示并不感兴趣。

尉大管家看着客栈的大门,神色有些凝重。

侯爷入住这家客栈后,他便将整家客栈都包了下来,再不许接待别的客人。

可这出出入入的,分明都是不认识的旅人……

掌柜的出门送客,转身瞥见尉大管家,抬腿就迎了出来。

很明显,他对这位大手笔包下客栈的管家还有印象,而且印象相当深刻。

“哎呀这位客官,您今日又要包店?”

尉大管家被迎进院中,皱眉打量着比他们之前来时热闹了不知几倍的内院。

“怎么回事?”雅正上前问道。

掌柜的以为他是问店里的生意,顿时喜笑颜开。

“还要托几位贵客的福,若不是你们把小店捯饬的焕然一新,不输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敝店也不能起死回生。”

季妧慢步进了院子,正好听到这话,心道难怪。

堂堂汉昌侯,金贵的天上有地下无的,竟然纡尊降贵住进这种农家乐风格的地方?却原来客栈里面别有洞天啊。

从院门到大堂,全铺了暗色的厚绒地毯,一看就价值不菲。内里的布局也有很大改动,处处透着精致和雅致,与客栈简陋的外表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差异美。

季妧边看边摇头,实在是——难为这位侯爷了。

雅正冷着脸打断客栈掌柜的呶呶不休,直接问出尉大管家最关心的问题。

“我们爷何在?”



第591章 看好戏

客栈掌柜一脸惊讶“你们那位爷已经回家了呀!”

“回家?”尉大管家神色又凝重了几分,“没道理……”

“就是回家了!得走十多天了吧,怎么你们不知道?听说你们去外地办事去了,我还问过那位爷要不要给你们留口信,他说不用……”

老道士抱着自己的竹幡,一边剔牙一边冲季妧嘀咕“看来你这便宜爹心不诚呀,哪有接人接到半道自己回家的。”

季妧却丝毫不意外。

连住个客栈都这么龟毛讲究的人,可想而知本身该有多养尊处优。当初一身劲头接女儿,估计刚出门就后悔了吧?与其旅途劳顿吃苦受累的跑一遭,何不在家中舒舒服服的等着,反正他要见的人总会送上门的。

尉大管家回过身,正好瞥见季妧眼中的玩味,就想替自家侯爷辩解几句。

“小姐,侯爷确实要等你一起的,他定然是有急事……”

“无妨。在随州等,亦或在京中等,左右都一样,换个地方而已。不过——”

季妧似笑非笑的看着尉大管家。

“等人是件很辛苦的事,回头别再累着你家侯爷,咱们还是赶紧的吧。”

尉大管家迟疑道“天色也不早了,现在出城的话怕会错过宿头,赶了一天的路,想来小姐也已疲乏,这家店虽然简陋,但经过上回……勉强还算过得去,老奴提议在此下榻,小姐以为如何?”

季妧还能如何,自然是听凭尉大管家安排。

客栈掌柜还是很机灵的,听了吩咐,麻利就把第二进院子里零星的几位客人全部挪到了前面,而后将院子重新洒扫布置,这才恭恭敬敬请季妧入住。

房间里已经备好了热水,季妧洗漱罢,正在临窗绞头发,小曲突然跑了过来。

“那个尉大管家带着好几个人出了客栈,也不知要去哪。”

季妧点了点头。

小曲见她不上心的样子,着急的跺脚。

“你就不怕他跑了呀?他要是跑了,吃喝住店,谁给咱们付钱?”

能让这小姑娘着急的也就只有钱了。

“不用担心。”季妧另换了一个干的巾帕包头发,“他不会跑的。”

“一群大男人,总不能是去逛街吧?”

“有何不可。”

小曲听罢,眼睛咕噜噜一转“那我也要去!”

每次只要打着季妧的名义,想吃什么那个尉大管家就给买什么,她馋了,要去看看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吃的。

季妧焉能不知她的小心思,却也不拦着她,只让她喊上小舟同去。

小曲离开后,季妧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

其实尉大管家的心思她也清楚,什么错过宿头、怕她劳累,无法是想打听他们主子的行踪而已,所以刚安顿下来就急匆匆出了门。

撇开个人恩怨,季妧有时都替这个尉大管家心累的慌。

一大把年纪,颠颠的从京城到关北,一心想帮主子达成心愿,可汉昌侯明显就是个不靠谱的,没准这会儿认女儿的热情已经消退。难为了尉大管家,一路上对她卑躬屈膝,还要受她的冷言冷语。

不过也是自找的,谁让他把主意打到大宝身上。

想到大宝,季妧不由深锁眉心。

若大宝果真被澄明先行送去了汉昌侯府,而汉昌侯已经对所谓的女儿丧失了新鲜感,那大宝会不会受到苛待?

她虽没见过高门内院的龌龊,勉强也能想象出几分——女人们不见硝烟的战场,下人们捧高踩低……

何况想杀她的幕后人物十有也在侯府,那大宝……

不行。

不管尉大管家打没打听到消息,明天必须上路,路上必须再加速。

夜长梦多,她必须尽快见到大宝。

季妧这边刚做下决定,就听到院子里一阵吵闹,好像是什么人晕倒了。

推门出去,仔细一听,竟是姚嬷嬷晕倒了。

客栈不比府里,即便想讲究也没有条件,所以姚嬷嬷还有一众丫鬟是与季妧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季妧住主屋,姚嬷嬷住在厢房位置。

几个丫鬟把门口挤的密不透风,叽叽喳喳着怎么办、如何是好,还有提前掉上眼泪的。

“自然是去叫大夫,不然还能怎么办。”

丫鬟们见到季妧出现在这,齐齐一愣。

“回小姐话,之前赶路,药材所耗无几,大夫街上采买去了,还未回。”

“没回就派人去找,在这大呼小叫有什么用。”

丫鬟们受芸香影响,最初也觉得季妧是乡下来的,不免怀有几分轻视的心思。

但这一路下来,季妧的一言一行她们都看在眼里,慢慢发现,这位小姐虽然有些不守规矩,却并不如想象中粗鄙。

只不过她很少和汉昌侯府的人说话,对尉大管家都没有好脸色,下人们更不敢往她跟前凑了。就算不怕她,也怕尉大管家,芸香被当众呵斥的事大家可都牢牢记在心里。

如今被她这样冷脸斥问,丫鬟们不自禁就垂下了头,心道主子确实是主子,就这气势,也不是谁都有的。

“奴婢这就去找。”

最先回话的丫鬟领着两个小姐妹匆匆跑了出去,剩下的人则自动自发给季妧让了条路。

季妧进了屋,发现姚嬷嬷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而芸香并另一个丫鬟,一个将人半扶而起,另一个则在死命掐她人中。

“这样根本没用。”

掐人中只是一种检查患者有无意识的方法,并没有任何抢救作用,能醒的不掐也能醒,不能醒的掐破都没用。

季妧突然发声,芸香下意识松手。

反应过来觉得脸上过不去,不阴不阳道“小姐拦着不让奴婢救姚嬷嬷,究竟是何居心?”

季妧并不理她,挽起袖子走到姚嬷嬷身边蹲下。

芸香被无视了个彻底,气的脸都变了,欲要开口挽回颜面,被旁边丫鬟及时扯住。

“先别出声,看看她要做什么……”

季妧观察了一番姚嬷嬷的面色,道“把情况大致跟我说说。”

芸香自不会开口,她身边那个丫鬟倒还算识趣。

“具体的奴婢们也不知道,只隐隐听到姚嬷嬷呛咳的很厉害,过来一看,姚嬷嬷已经倒地上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季妧轻拍姚嬷嬷双肩,并在其双耳边呼唤,确定其已毫无意识,立刻用食指和中指触摸颈动脉,同时侧耳俯身聆听口鼻处的呼吸音,眼睛则看向胸腹部。

颈动脉搏动、口鼻处有气流呼出、胸腹部依旧起伏……呼吸还在,但十分微弱,随时有骤停的可能。

“把窗户打开,人全都出去。”

芸香精神为之一振。

“你要把我们支开做什么?姚嬷嬷眼看都要不行了,你就算再与她有怨,也不能……”

季妧直接一个冷眼扫过去,却不是看她,而是看向门口。

“都聋了?”

“是、是……”

门口那几个丫鬟应着声,赶忙就照吩咐做了。

芸香杵在原地,根本没有配合的意思。

和她交好的那个丫鬟悄声道“你跟她较什么劲?让她折腾便是。姚嬷嬷十有是不成了,回到京城,老夫人问起来……”

芸香眼睛一转,安静的退了出去,却不走远,守在门口,只等着看好戏。



第592章 天意吗

空间腾了出来,空气也流通了,季妧先是将姚嬷嬷放倒并保持头部稍低于脚部的体位,而后解开其衣领腰带以保持呼吸道通畅,同时用手指按压人中穴。

见无效,唤丫鬟将她的应急药箱提来,从里面取出银针,按照从辛子期那学来的,针刺合谷、百会等穴位,终于,姚嬷嬷长出一口气,恢复了点意识。

只是表情十分痛苦,呼吸间可以听到明显的哮鸣音和喘鸣音,而且无法说话,脸色也呈暗紫。

季妧另叫了个壮实点的丫鬟进来抱起姚嬷嬷,保持身体前倾的姿势,自己则紧握拳头,放在姚嬷嬷肚脐与胸骨下端之间,再用另一只手抓住拳头,快速向内和向上冲击,如此重复多次。

等到梗阻解除,姚嬷嬷能自主呼吸,季妧已经满头大汗,气喘不止。

刚吩咐人把姚嬷嬷扶到床上躺着,随行的大夫就被丫鬟寻了回来。

“气管堵塞,没有吸入异物,应该是炎症……”

季妧大致根他解说了一下,等老大夫去给姚嬷嬷看诊,便出屋回了自己房间。

姚嬷嬷这病本就是急症,抢救回来便过了险关,大夫又给开方喝了药,到了晚上差不多就能下床走动了。

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一个小丫鬟的搀扶下去见了季妧。

当时季妧正翘着二郎腿躺在临窗的矮榻上,一只手揉着趴在地上打瞌睡的小丁,另一只手握着卷杂记打发时间。

让人进来后,抽空瞥了一眼,问了句何事,就又收回了目光。

姚嬷嬷松开小丫鬟的手,端端正正给季妧行了个礼。

“老奴是来谢小姐今日的救命之恩。”

啧啧,这硬邦邦的脸色,这硬邦邦的语气,真是将不情愿三个字展现的淋漓尽致。

“不必谢我,今日就是个要饭婆子倒在我面前我也不能视而不见,日行一善,我给自己积功德呢。而且我这人胆小,同行人中若是突然死了一个,我晚上怕睡不着觉。”

小丫鬟悄悄看向姚嬷嬷,然后惊奇的发现,被比成要饭婆子,又被说成死人,姚嬷嬷竟然没有太大反应。

“小姐如何想是小姐的事,老奴却不能失了礼数。老奴欠小姐一个人情,但小姐也别指望凭此改变老奴的看法,毕竟老夫人给定的标准,您一样……”

季妧叹了口气,将书搁到一旁的茶几上,腾出手揉了揉太阳穴。

“我以为姚嬷嬷是明白人,看来还是不明白,那我就直说了吧——你的看法于我而言,真没那么要紧。”

后半句话一出来,明显感到姚嬷嬷胸口起伏大了些。

季妧冲小丫鬟抬了抬下巴“没看姚嬷嬷又喘上了?赶紧扶回去歇着。”

“诶……”

小丫鬟行了一礼,赶忙搀着姚嬷嬷朝外走。

姚嬷嬷一只脚都迈出门槛了,又停了下来。

“小姐不喜欢听,老奴也要说,闺中女子,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似这种轻浮之举,小姐还是莫要再为之。”

要说经常翘二郎腿对身体不好还差不多,反正她也不经常翘,非要跟轻浮扯到一块……

季妧本来都打算放下了,听了这话,立马换条腿继续翘,还把茶几上的书拿过来盖在脸上,一副你讲什么我都不想听的架势。

姚嬷嬷什么表情她也看不见,反正从她这回去又叫了大夫,看来是被气的不轻。

姚嬷嬷走后不久,尉大管家从外面回来,都未及歇息,直接来跟季妧请示能否加快行程。

正中下怀的事,季妧自然不会拒绝。

至于尉大管家打探的如何,汉昌侯是否真的回京了,季妧一个字也没问。

翌日一早出发,到了中午休息,小曲这个小喇叭特意跑来告诉季妧,那个讨厌的芸香被姚嬷嬷从车上赶下去了。

“赶下去了?”

“以往她都是跟姚嬷嬷一个马车的,今天却和好几个丫鬟挤在一处,可不就是被赶下去了?”

季妧心知,未必是赶,只是姚嬷嬷不再抬举她了而已。

姚嬷嬷之前之所以抬举芸香,无非是想借芸香给自己找茬,现在突然不抬举了,或许跟芸香昨日拦着自己给她治病有关,又或许只是还的“人情”。

想还就还吧,季妧是无所谓的,她本来也没打算让姚嬷嬷记着。

既说了加紧行程,除了赶路的速度加快,中途的休息时间也明显缩短了,这样的状态差不多持续了十来天,眼看京城越来越近,却突然天降暴雨,将众人困在了一个叫宛丘的县城。

“这贼老天,到底还要下到何时,贫道骨子里都要发霉了……”

老道士蹲在廊下,又开始了指天骂地。

像他一样叫骂的不在少数。

之前连日赶路把大家累的够呛,都想着能好好歇歇,现在倒是能歇了,但是被困在客栈里,哪也去不了,衣赏也没法洗,昨日客栈一楼还进了水,可真是要了亲命。

季妧住在二楼上,没怎么受影响,但心情同样烦躁,睡也睡不着,看书也看不进。

终于在尉大管家又一次来询问她昨夜睡的可好时,季妧忍不住问“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她也知道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毕竟雨停不停的,也不由尉大管家说了算。

尉大管家又何尝不盼着天晴,奈何这大雨从早到晚,瓢泼似的,没有个尽头。

“怕是还得等上几日,前日亏着咱们没有冒雨赶路,听说前面发了山洪,路都冲毁了,有几辆马车没躲过去,死了好些人……小姐是闷坏了吧?不如老奴找人……”

季妧打断他的话“我就问你,九月十五之前,咱们还能不能赶到京城?”

“若是没有这场雨,定是能的,但现在……”尉大管家顿了顿,问,“小姐可是有急事一定要在九月十五前赶到?”

季妧胡乱摆了摆手“没事,你下去吧。”

尉大管家出门之际,廊下骂天骂的正欢的老道士突然长叹一声。

“天意啊!天意!”

边说边拿眼斜瞅季妧,显然就是冲季妧叹的。

季妧懒得跟这个神棍打嘴仗,直接唤来小丁,手一指老道。

“弄他!”

老道脸色遽变,豁然起身,寻机要溜。

“欸?欸?欸?居士你人美心善,这样就过分了、过分了,过……啊!!!救命啊!!!”

溜之未及的老道士被小丁扑了个正着,寂静到只剩雨声的院中很快响起一连串鬼哭狼嚎。

在这片扰人的噪声中,季妧的心情却难得平静了下来。

她负手望着屋檐下连成线的雨帘,良久后低喃了一句。

“天意吗。”



第593章 极好的

小丁正闷的厉害,难得逮到个可以陪它玩耍的人,兴奋的不行,跟猫逗老鼠似的,绝不一爪子怕死,而是扑了放放了扑。

从楼上到楼下,从院内到院外,老道士一路鬼哭狼嚎,然而求爹爹告奶奶都没用,小丁根本不听他的。

各屋的人也正无聊,闻声都出来看热闹。

老道士气的大骂季妧没良心,结果被小丁两爪子按进了水洼里。

老道士投降,再不敢说季妧风凉话。

季妧也良心了一回,唤小丁回屋。

老道士骂骂咧咧,小丁意犹未尽,季妧也后悔了。

就不该这个时候开门放小丁的,它折腾了一圈是开心了,但泥水里滚过,毛色已经脏的不成样,哪里还能进屋?

“我去后院打盆水,给它洗洗。”小舟道。

季妧点头,也只好这样了。

“你们先去让后厨的人备水,我来给它洗。”

这一路相伴下来,小丁和小舟小曲也算是熟稔了,但熟稔的程度仅可以近身,洗澡是想都别想。

小舟和小曲下楼后直接去了后院,季妧拿了把伞带着小丁随后。

后厨半点不敢怠慢,水很快就备好了,而且是温的。

搁在院儿里肯定不行,这么大的雨,即便撑着伞也防不到什么,干脆抬到了灶屋的房檐下。

当地的建筑风格与关北有些不同,就拿屋檐来说,留的很宽,一般能容两人同行。

季妧搬了个凳子坐下,开始给小丁洗澡。小曲蹲在一边看,小舟则拿了把伞站在最外面替她们挡着零星飘进的雨丝。

小丁打小就喜欢玩水,刚才的泥水都玩的一身劲,这会儿换了净水,又有季妧陪他“玩”,更来了精神头,用爪子扑腾还不算,还时不时抖抖毛。

季妧被它弄得一头一脸的水,衣裙也湿了,气得敲了它好几下,这才老实下来。

等第一遍洗好,盆里的睡已经变成了泥浆。

“我逮着它,你们让小二帮忙再换一盆水。”

小舟和小曲抬着把水倒了,然后去了灶房。

季妧正数落小丁,眼角不经意一瞥,定在了对面二楼的某个窗口。

那里站着个面容柔美的女子,瞧妆扮应该也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临窗的女子正一脸好奇的看着季妧,确切的说是季妧和她的狗,没想到被季妧察觉了。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遇上,她显然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但并没有躲闪,而是落落大方的冲季妧笑了笑。

美人的笑总是能博人好感的,季妧也冲她点了点头。

那女子得到回应,笑容愈大了些,手指着小丁,似乎是想问什么。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就多了个妇人,应该是她身边伺候的嬷嬷,神情瞧着有些严厉。

嬷嬷将手里的披风给她披上,又说了些什么,期间还看了眼季妧,想来是跟季妧有关,紧跟着窗户就被掩上了。

季妧也不在意,等水送来,继续给小丁搓澡。

客栈二楼,刚关上窗户的那间房内。

“天这么凉,外面还下着雨,小姐你且得小心,回头再病倒了可怎生是好?”

“奶娘,我就是看看,那只狗真好玩,还有她的主人……她是不是就住在咱们对面?”

提到这个,奶娘田氏情绪就不太好。

“咱们晚了一步,好一些的客房都被占了,只能让小姐你住在这儿,推开窗正对着后厨,烟熏火燎的,成什么样……”

眼见着奶娘越扯越远,景明珠有些无奈。

“好了好了,不提这个了。奶娘,你估摸着咱们得什么时候才能启程?紧赶慢赶,也不知还能不能赶上华蕤的出嫁日。”

“怕是赶不上了。”

景明珠一脸怅然“说好了要给她送嫁的。”

田氏却不以为然“赶不上就赶不上,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也难怪她这个态度。

景明珠出自景国公府,郑华蕤出自郑国公府,两家门第按说也算相当,只可惜国公府和国公府也不都是一样的。

景家祖上跟太祖一起打过天下,不仅有从龙之功,还有数次救驾之劳,可以说,这世袭罔替的爵位,那是拿命博来的。

郑国公的爵位却是怎么得来的?

七年前,也就是万德帝登基以前,他还是个小小的武清伯,万德帝继承大统的第二年,就被封了郑国公,理由是于秋狩之际救驾有功。

其实呢,所谓的救驾不过是一场笑话。

猎场那么多人,万德帝更是前呼后拥,轮得到他一个外围的武清伯救驾?说到底还不是生了个好女儿。

听说郑华聘在潜邸时就受宠,无子而封贵妃已经是极大的殊荣,可她仍不知足,成日在万德帝耳边吹风,这才帮自己父亲讨来了国公的爵位。

这事,满京城的勋贵就没有不知道的,只是碍于郑家如今势大,没人明说罢了。

“靠个女儿就能封爵,乱了规矩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奶娘。”景明珠不甚赞同的看着她,“临近京城,多言招祸,何况郑贵妃如今……”

“好好好,老奴不说就是。”

田氏拍了拍她的手。

“只是小姐,任他郑家如今再风光,根底终究浅薄,动摇不了咱们景家分毫。再者说,他们有个郑贵妃,咱们有个景太妃,皇上生母早亡,拿咱们家太妃完全当太后敬重的,你真不必委屈自己与那郑华蕤交好。”

景明珠摇了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郑家是郑家,华蕤是华蕤,我与她自幼相熟,并没有旁的原因。”

“确是自幼相熟不假,只是从前她在小姐跟前是什么样?如今又是什么样?也对,从伯府小姐变成了国公府小姐,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华蕤性子自来如此,不相熟之人会觉得难以亲近,其实熟悉后是很好相处的。”

田氏嗔她“在小姐你眼里,哪里有不好相处的人?”

“不说这个了嬷嬷。这次赶不上华蕤送嫁,礼却是不能少的,我特意挑的,你让下人盯仔细了,千万别磕着碰着,等到了京城就送进郑……不对,该是送去将军府了。”

说到这,景明珠笑了笑“华蕤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确实得偿所愿了,只可惜曾经威震天下的神武将军,如今已经徒有其表,成了有名无实的空架子。

不过这话说出来小姐肯定不乐意听,田氏也就只是在心中想想。

“还有给盈珠准备的那份。”

说到这个,景明珠一脸慨叹。

“真是世事难料,五月里还在京中见过,我只不过走了趟外祖家,她就把自己嫁了,九月初成的亲,听说新郎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如此仓促,也不知人品如何?”

田氏却是有几分了然的。

“任家小姐打小就病弱,抱着药罐子长大的,最近几年身体越发不好,听送信的人说,新郎是她自己看上的,一心要嫁,任老尚书自然是要遂她心意的。”

景明珠点了点头。

“既是她自己选的,那肯定是极好的。”



第594章 你想要的

灯火昏黄,内室里先是传来一阵压抑的轻咳,紧跟着就听一道微微带喘的声音问“良环,几时了?”

倚着床柱打瞌睡的丫鬟猛的醒过神来,赶忙掀开床帷一侧,将人扶坐起来,背后塞了个引枕。

“小姐怎么就起了?才睡下不到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戌时了吧,姑爷还没回来?我听外面还下着雨,可吩咐人给他送伞了?”

“伞一早就送过去了,没淋着姑爷,你就放心吧小姐。姑爷也是刚回,这会儿在书房招待客人呢。”

“不许再叫我小姐,要叫我夫人。”

“瞧我这记性。”良环轻拍了下自己的嘴,“是!夫人!宋夫人!”

任盈珠嗔了她一眼,满是病容的脸上隐隐透出些许潮红。

过了一会儿,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问

“这么晚了,可知是什么客人?”

“听观言说,好像是老家来的……”

听到老家,任盈珠脸上的红晕又不见了。

良环知她心思,劝道“夫人不要多想,奴婢打听了,那方玉芷已经回了邺阳,此后跟侯爷再不相干了,今天来的只是姑爷昔日的同窗。”

任盈珠一听是同窗,就要起身。

“快,帮我梳洗更衣,既是夫君的同窗,我若不露面,岂不失礼?”

良环死活拦着不让。

“姑爷体恤夫人你身子不好,已经事先吩咐过了,不让扰你睡梦,夫人你就别折腾了。何况那人虽是姑爷同窗,也只是一个书院读过几年书而已,并无功名在身,小姐实在犯不上……”

任盈珠摇头。

“话不能这么说,夫君素日里往来的人甚少,能让他这么晚在书房招待的,必不止同窗这么简单,想来关系应该很好,便是没有功名,我、我也该……”

没等把话说完,又是一阵猛咳,直咳到浑身无力。

良环扶她躺下。

“小姐你先歇会儿,我去看看药有没有煎好。”

良环一口气跑到厨房,进门就问“慈姑,药煎好了没?”

蹲在炭炉前看火的慈姑摇了摇头“还要等一会儿,夫人又咳了?”

“可不是!以往只是身子弱,今年也不知怎地,入了秋就咳个没完。”

良环寻了个矮凳在慈姑身边坐下。

“你说咱们小姐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么多青年才俊任她挑选,她却偏偏看中了姑爷……当然,姑爷也挺好的,既饱读诗书,又温文尔雅,对咱们下人说话也十分有礼……”

眼前晃过那张儒雅清俊的脸,良环的脸不禁有些红。好在背对着油灯,慈姑又一心盯着药罐,并没有发觉。

“只可惜姑爷这家境,跟之前与小姐议亲的那些人家实在是不能比。

小姐嫁过来,不但要住赁来的宅子,整个宅子还没小姐在闺中时的院子大。怕伤姑爷颜面,连丫鬟都没敢多带,就带了你我二人和贾嬷嬷。

贾嬷嬷这几日还被吩咐去伺候姑爷的老娘了,就因为她俩年岁一般大,能说到一块去……小姐也真是煞费苦心。

只苦了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以往在府里,洒扫浣洗这些粗活,哪里轮的到咱们做?”

说到这,良环看了看自己的手,皱眉道“这才几天,我的手都变粗了。”

慈姑听惯了她的抱怨,也没当回事。

良环没得到回应,碰了碰她“你心里就不委屈?”

慈姑老实摇头“不委屈,这些活我以前在府里也是干惯了的。”

良环这才想起,慈姑和她是不一样的。慈姑在府里就是最低等的丫鬟,专门洒扫看门的。

也不知小姐为何就挑中了她……

挑了她也好,慈姑老实,而且任劳任怨,许多自己不想做的事,推给她她也不说什么,闷不吭声就把活给干了。

活有人干,落差却难填。

“以前在任府吃的好住的好,再看现在……府里的姐妹还不知要如何嘲笑你我。”

“姑爷眼下俸禄不高,已经尽力不屈着小姐了,小姐都没说什么,咱们更没有什么说的。”

理确实是这么个理,不过想想这狭小到勉强才能分出个前后院的宅子,良环心里还是沮丧。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快了。”慈姑道。

“你怎知快了?”良环反问。

“姑爷是状元,在我们乡下老家有一种说法,状元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注定要当大官、做大事的。”

良环一副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那是你见识短。你们乡下八百年出不了一个状元,比作星宿也不奇怪。可这里是京城,状元再金贵,三年至少也能出一个,并不是人人都顺风顺水的。”

慈姑想了想,摇头“姑爷不一样。”

良环实在和她说不到一块去。

不过想想,她说的好像也没错,老爷也曾说过姑爷将来必定不凡的话……

在她出神的功夫,慈姑已经把药滤好了。

良环瞥了眼另一个炭炉,问“那是要给姑爷送去的?”

“观言刚刚让我烧几个菜,又烫了酒。天冷,酒喝多了不好,就又煲了汤。”

良环眼珠一转,很快又把想法摁了下去,拿起托盘接过药碗。

“药交给我就成,你记的把汤给姑爷送去。”

慈姑点了点头,又坐下看火去了。

书房里说笑声不断,似乎宾主相谈甚欢。

“我鲁驭是真没想到,堂堂的新科状元,礼部尚书的乘龙快婿,竟然住在这种地方……还以为至少得是高楼广厦、温香软枕。”

鲁驭看着对面的宋璟,话里已带了几分醉意。

宋璟也喝了同样多的酒,只是他并不容易上脸,是以看上去没事人一样。

“你也是来跟我绝交的?”他问,仿佛在说一件十分寻常的事。

鲁驭撑着着桌子边沿,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我可没有吴荣膺和李冠春那般的傲气,你们同中秀才、同中举人、同中进士,而我只是一介白身,蒙你这个状元郎惦记,写信将我唤来京城……我这后半辈子可全靠你提携了,哪能跟你绝交?来,碰一个。”

两个酒盅在空中相碰。

宋璟仰颈,一饮而尽。

鲁驭却没有喝。

他擒着酒杯,醉眼惺忪的打量着宋璟。

“我就是好奇,你为何会走这么一条路?我也想问问,你想要的那些,都实现了吗?”



第595章 还不够吗

“我就是好奇,你为何会走这条路?我也想问问,你想要的,都实现了吗?”

面对鲁驭的质问,宋璟脸上的笑顿了一下。

仅仅是一下,便复笑如旧。

“实现了。”

鲁驭直起上半身,四面八方胡乱戳点了一通。

“仅是如此?”

“如此,不够吗?”

宋璟反问。

“不必在翰林院苦熬,不必去六部廊房坐冷板凳,锦绣铺路、官袍加身、极目皆是坦途,多少人碌碌一生孜孜以求的东西,我都有了,还不够吗?”

“那你可还记得,乡试前你跟我说过什么?

你说,等乡试结束,你就去跟季妧提亲。

你还说,若明春能中进士,不管是入翰林院还是外放当个小县官,你都会带着季妧,尽量不让她和你娘独处。

你更说过,要做一个清廉之官,一个为公为民之官……

这些,可都实现了?”

至此,宋璟脸上的笑彻底消失。

他抬眼,眼中温润不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冷。

“人是会变的。”

顿了顿,又道“人也不能贪心。”

鲁驭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拍桌哈哈大笑。

“玩笑而已,还认真上了?

人季妧已经有了归宿,我特意打听过,夫妻俩日子过得好着呢。你现在也是娇妻在怀官运亨通,说明什么,说明皆大欢喜,一切都是天意!

来,不说那些了,咱们喝酒。”

接下来两人再未说话,只沉默对饮。

也不知过了多久,鲁驭轰然趴倒在桌上,脑子已经不清醒了,嘴巴犹自说着胡话。

“我,对你,很……失望,你的抱负……嗝,呢?”

“那些真、真是你想,要的?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人,笑、笑你?”

“你知不知、道,自己负了多,多少人……”

更深漏静,一人独坐。

宋璟看着酒杯,垂眸轻笑。

“最想要的得不到,最不能负的也负了……有什么要紧。”

将最后一盅酒饮尽,宋璟微有些摇晃的站起身。

稳住身形后,唤来小厮观言,让他将鲁驭送去仓促收拾出来的那间“客房”。

“大人,那你……”

观言本有些不放心,话才出口,看见来送汤的慈姑,没再多嘴,搀着鲁驭走了。

“姑爷,夫人吩咐给你煮的汤。”

“放下吧,有劳了。”

慈姑也不多言,收拾好圆桌上的杯盘狼藉,将汤盅连着汤碗放上去,又打来一盆温水搁在洗漱的盆架上,便退下了。

宋璟并没有喝那汤,洗了把脸,坐在书桌后的圈椅里出神。

慈姑送完汤回去交差。

任盈珠听说客人已经被送去歇下,犹豫了一会儿,问“姑爷可有说何时休息?”

良环最懂任盈珠的心思,替她把心里话问了出来“姑爷今夜是回房还是?”

不怪她有此一问,实在这事不是一回两回了。

观言说,他家大人以前就这样,所以书房不仅洗漱用具齐全,连休息的床榻也有。

慈姑回道“姑爷没说。”

“姑爷不说,你就没问?”

“夫人没让我问。”

“你这个榆木脑袋!”良环气得跺脚。

任盈珠轻咳着打断她俩。

“不怪慈姑,是我觉浅,夫君又常处理公务到很晚,顾虑我才会……”

“再是如何,你们才新婚没几天,姑爷他不该这样冷落夫人。”

任盈珠摆了摆手。

“谁让我自己不争气,常日里病歪歪的,弄得一屋子都是药味……他歇在书房也好,免得过了病气。”

“夫人你等着,我去把姑爷给你请来。”

话音撂地良环就跑了出去。

任盈珠盯着晃动的珠帘,若有所思。

片刻后收回目光,看向慈姑。

“你说,他是不是在怪我?

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至于休妻,更不至于沦为同僚间的笑话……

可是慈姑,我也不想的。

我头一回见到他,心里就有了他,我就是想多看他两眼,没想到父亲会出手……”

慈姑听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姑爷休妻,不是因为前头那个犯了七出?跟老爷有何关系。”

任盈珠叹了口气。

“方玉芷原是不肯放手、还要纠缠的,直到她爹突然遭贬……还有,父亲私下见过宋璟,这事我也知道。你说,会不会是他威逼宋璟,宋璟才会答应娶我?”

慈姑摇头“这个,奴婢不知。”

任盈珠盯着跳动的烛光,失神喃喃“难道我猜错了?他心里其实是有方玉芷的……”

良环站在书房外,想着里面的人,满腔替自家小姐出头的热血突然就没了。

她整了整头发和衣裙,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手轻拍房门。

屏息等了一会儿,听到一声清润的“进”。

良环推门进来,小心翼翼看了眼书桌后闭目养神的宋璟。

心头重重一跳,赶忙垂下了视线。

姑爷似乎喝醉了……

喝醉后的姑爷,瞧着与往常十分不一样呢……

宋璟睁开眼,看向良环,问“有事?”

良环这才意识到,自己进来到现在,竟然一直忘了说话。

俏脸霎时间涨的通红。

“姑、姑爷,夫人让奴婢来问你,今夜可、可回房安歇?”

宋璟捏着眉心的手顿了顿,放下后,随手拿起一份卷宗样的东西在手里翻看。

“今日故友相逢,心里高兴,就多饮了几杯,一身酒气,还是莫要去扰夫人了。”

这话实在太过客气,夫妻俩,有什么扰不扰的。

良环心中这么想,只可惜脑子晕乎乎的,嘴巴怎么也张不开。

诶了一声,又看了宋璟一眼,这才退出门去。

带上门前,瞥见圆桌上动都未动的那盅炖汤,犹豫了一下,柔声提醒道

“那汤精心炖了许久,醒酒又养胃,姑爷多少喝些。”

宋璟点了点头,说了声多谢。

良环心里揣着个小鹿,脚步轻快的回了内院。

“今晚又睡书房?”

虽然早有这个心理准备,骤然听闻,任盈珠脸上还是掩不住的失落。

“小姐不要多想,姑爷也是怕酒气熏到小姐。”

这欢快的语气,想不引起人注意都难。

任盈珠抬起头,目光在她亮晶晶的眼睛和红润润的脸蛋上停了停。

“我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第596章 有备

书房终于安静下来。

宋璟站起身,打开身后的小书橱,将最底层的书全部移走,露出个上锁的小木匣来。

返身坐回原位,将木匣置于桌上,开锁后,从中取出厚厚一摞书信。

逐一拆开来看,信的落款全是孟广孝——孟里正的大名。

自从宋璟进京赴考,每半个月都会写封家书回去。

家书分两封,一封送至宋家村给孟氏,一封则送至大丰村给孟里正。

对此,孟里正十分感动。

因为早年间的一些事,孟氏一直对他这个长兄心怀芥蒂,他也自觉愧疚的慌。但宋璟是个明事理的,对他并无怨怼,反倒时刻记得他偷摸给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援助。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舅甥之间虽无嫌隙,却也算不上多亲近。没想到人离开了大丰村,联络倒比以往更紧密了。

其实来信也没别的要紧事,就是日常问候,顺便说说他在京中的情况。

孟里正的回信也很干巴,无外乎就是叮嘱他保重身体、时刻上进、不要惹事,还有就是要好好孝顺孟氏,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但就是这么干巴的信,宋璟却反反复复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因为在信中,孟里正偶尔也会提一下村子里的事。

譬如谁家儿子娶了媳妇,谁家女儿找了婆家,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新得了一个娃娃。

譬如村中新起了三个作坊,乡亲们都进作坊做事,一门心思赚钱去了,惹是生非的少了,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了。

再譬如村中可能要办学塾了,凡是进作坊做工的人家,孩子都能免费入学,外村的交了束脩也可以去读,交不起束脩的亦不用愁,学塾会给聪明的学生发奖学金和助学金……

这些,孟里正写的津津有味,事无巨细。

但作坊是谁办的,学塾又是谁建的,却提都没有提。

尽管如此,宋璟还是从这字里行间,看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于是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因为只有在这些信里,他才能得到片刻喘息,才能放纵自己去想一些遥不可及、不切实际的事。

看得次数多了,他甚至做过一个梦。

梦里他一身粗布青袍,回到了大丰村,成了新学塾的一个夫子。

他在给孩子们上课,朗朗的读书声中,以至于忘了时间,直到一道窈窕曼妙的身影出现在学塾门口,双目清湛、眉眼含笑,招手唤他回家吃饭。

他紧忙合上书册,不顾满堂哄笑声,嘴里说着来了来了,脚步已经迫不及待向那女子奔去。

两人聊着中午吃什么、下午要给学生们讲什么,手牵着手回了家。

在梦里,这似乎是很寻常的场景。

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比跨马游街那天还要开心,以至于开心到笑出声来。

为此还把观言吓了一跳——观言是宋璟于上京路上救下的,后来就跟了宋璟,专给他跑腿,即便那时的宋璟根本给不了他工钱。

自从跟随宋璟,观言时常都能见到他笑,但从未见他那样笑过。他觉得大人肯定是魇住了,于是便将人叫醒了。

宋璟醒后,头一回对他发了脾气,然后又道了歉。

再之后,他试图续上那个梦,可是都失败了。

直到某天晚上,他伏案而眠,又回到了那个场景——他合上书册,迫不及待向门口那女子奔去。

可这一次,无论他怎么努力,无论他步子迈多大,就是到不了她面前。

明明只有三五步距离。

他跑得大汗淋漓、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之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美梦终成魇。

回忆至此,那种无力与撕裂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宋璟闭了闭眼,平复下心情继续看信。

一封封看下去,在轻松愉悦之中,很快来到了倒数第二封。

才看了几行,眼中刚浮现的几缕浅淡笑意,又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这封信是七月下旬从大丰村寄出的,信中,舅舅破天荒提到了季妧。

先是详细描述了季妧与他夫君的恩爱种种,然后似不经意的提起了一件事——季妧有孕了。

用词十分笃定,说村里人都在传,十有是真的。

宋璟还记得初看这封信时,像是重重挨了一闷棍,脑子空了整整一天。

如今再看,还是如此。

这种感觉,和他刚得知季妧嫁人时一样。

季妧嫁人的消息,他也是过了许久才知道的。所有人都瞒着他,是鲁驭打听来告诉他的。

当得知季妧成婚的日期就在他之后不久,他一度怀疑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坏了她名声,又或者伤了她心,所以她才随便找个人嫁了……

鲁驭说,是季家老宅的人上门逼婚,季妧才会仓促嫁人,让他不必太过愧疚。

可他又岂止是愧疚?

他千想万想都没想到,季妧会嫁给那个流浪汉。

他防范过胡良,但从未将流浪汉放在心里,即便叮嘱过季妧要将那人早些送走,更多的还是为她安全考虑。

可是最后,竟是这个凭空出现的流浪汉娶到了季妧?

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甚至想过,假若季妧过得不好……

可,即便季妧过得不好,他又能做什么?

他连出现在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他已为人夫。

直到六月初,和方玉芷一别两宽之后,心底某个角落隐隐有了复苏的迹象。

然知子莫若母,孟氏又岂会看不穿自己儿子?这次她既没有罚跪也没有动家法,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直接让人抬了副棺材进门。

宋璟心中刚破土而出的幼苗,霎时间便被风吹雨打去。而那封季妧有孕的书信,则让他彻底死心。

夫妻恩爱,即将生子……也好,她过得好便好。

这种寻常的日子是他所羡慕的,也是他给不了的。

因为他身负锁链,锁链的一头在孟氏手中,另一头则在官场。

身不由己,寸步难行。

除非他能……

宋璟眸色微沉,将信理好放入匣中。

木匣分两层,他的手在上下两层的接壤处游走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打开。

观言将鲁驭安顿好,回到书房,见宋璟还在伏案疾书,开口劝道

“时候不早了,大人你又喝了酒,既无事要忙,何不早些休息?”

“谁说无事要忙。”

观言迟疑道“东宫还空着——”

正因为东宫空着,宋璟调职后远比在翰林院还要清闲,只是他常给自己安排很多事,让自己忙得停不下来。

“马上就有主人了。”

观言一惊“郑贵妃要生了?”

不对,似乎还不到时候。

而且,即便贵妃生了,也不会立即就住到东宫去。

想起几日前有人深夜上门,观言心知可能与此有关,但没就此多问下去。

“大人是左中允,只需记载太子的日常起居便可,授课并不是大人差事,何必过多操心准备这个?”

宋璟停笔,玉面带笑。

“以后的事谁说的准?有备无患。”



第597章 帮谁

“小姐去哪了。”

姚嬷嬷沉着脸来找季妧,发现人不在。

小曲蹲在门口边看雨边嗑瓜子,被问的烦了,伸手指了指走廊尽头那间房。

姚嬷嬷的脸更沉了。

去关北之前老夫人就有吩咐,若是所谓的孙女实在不堪造就,又拗不过侯爷硬要把人带回来,那么在回京的路上也一定要低调,万事且等进了府再说,千万不能给别家看了笑话。

这一路紧赶慢赶,倒也没出什么岔子,偏偏在临近京城的时候,在这个小小的客栈,遇到了景国公府的人。

见到田氏的第一眼,她心里就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田氏真就问了她们为何会在此处。

姚嬷嬷原想含混过去的,结果尉大管家横插一杠,与有荣焉的告诉田氏,说他们是来接自家小姐的。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田氏那个惊异的表情。

好在都是各府的老人,纵然心里惊疑,也不会当面予彼此难堪。

即便如此也够姚嬷嬷头疼的了。

更恼人的是季妧竟还亲送上了门,明明遮掩都来不及!

季妧倒也不是成心的,主要是小丁在屋里关的要抑郁了,这才牵它出来在走廊上遛遛。

虽然走廊上几乎没人,但为了避免万一的发生,嘴套和围兜肯定还是要带的。不同的是以前只扎一个小揪揪,这次扎了一头的小揪揪——谁让她也闲的发慌呢。

本想溜达两圈就回去,不料又遇见了昨日那个临窗而笑的美人,只不过这次开的是正对走廊的这扇窗。

原本只开了一条缝,当季妧牵着小丁经过,半扇窗都推开了。

她笑看着小丁,对季妧道“你家的狗看起来很不一样。”

难得碰到个不怕小丁的,季妧便停下跟她聊了几句。

“你不怕狗?”

“我外祖家有个猎场,养了许多猎犬,我经常去,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倒是你家这狗,比我见过的所有猎犬似乎都厉害。”

季妧揉了揉小丁的脑袋“夸你呢,赶紧谢谢人家。”

小丁敷衍的昂着脑袋嗷了两声,把美人又逗笑了。情理之中,季妧和小丁被请进屋成了座上宾。

美人,也就是景明珠,让丫鬟拿出肉干招待小丁,她则陪季妧闲聊。

两人互相介绍了一下,起初还有些生疏,没想到越聊越投机。

季妧本身就是个隐性话唠,碰到不想说话的,往外蹦一个字都嫌多,碰到投缘的,那是说多久都不嫌累。

她跟汉昌侯府的人无话可说,跟小舟小曲俩孩子说不到一块去,跟老道士就更别谈了,分分钟谈崩。

难得碰上个长得好看、脾气也好又能说到一处的,两人天南地北聊得根本停不下来。

直到门口传来一声带着些许刻意的轻咳。

景明珠唤了声奶娘,拉过季妧的手“我给你介绍,这是……”

“老奴知道,这位是汉昌侯府的……嫡小姐还是庶小姐来着?”

季妧扯了个不咸不淡的笑“我姓季,叫我季妧便好。”

田嬷嬷神情有些微妙。

少顷,福了福身“季姑娘。”

之所以叫季姑娘而不是叫季娘子,盖因季妧已经将头发披散了下来。

尉大管家和姚嬷嬷都知道了她男人失踪的事,姚嬷嬷更是直接认为季妧被人抛弃了,毕竟这种不贤不淑的性子,有哪个男人受得了?

是以离开邺阳之际,姚嬷嬷强烈“建议”她梳回姑娘头。

季妧原可以不听的,只不过……她之前就跟关山说过,若他再敢不声不响失踪,且只字片语不留,她就对外宣布守寡,然后开开心心做寡妇。

这次虽然给留了信,但那是马后炮,不作数。季妧不高兴,连寡妇也不想做了,直接恢复单身。

关山,关山是谁?名字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统统不作数。

那梳什么头还有什么所谓?反正她眼下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看法。

季妧起身,唤了声小丁,转头对景明珠道“我和小丁就不打扰了。”

景明珠将她送至门外,微微踌躇。

“你别介意……奶娘她就是……”

季妧摇头“多虑了。”

她听过的难听话太多了,这种级别的挠痒痒都不算。

景明珠微微释然“这种地方,我就不留你用饭了,等回了京城,再好好请你。”

季妧点了下头,权作回应。

目送季妧牵着小丁走远,景明珠回屋,语气少有的严肃。

“奶娘,季妧是我新结识的朋友,你刚刚那样说话,实在失礼。”

“小姐,别家老奴或许不知,那汉昌侯府的情况老奴却是听说过的。

汉昌侯的嫡妻韦氏,因为身子原因,膝下一个子女也无,汉昌侯钟情韦氏,府里一个妾也未纳,这冷不丁哪里冒出个小姐?

瞧这年岁,应该在汉昌侯与韦氏大婚之前,说不定就是哪个通房生的,被韦氏给打发了,只是没处理干净……

昨日里看她给狗洗澡,还以为是汉昌侯家的丫鬟,毕竟哪家小姐会是如此作派?

嫡出嫡长与野生野长的终究不同,便是回了府里也讨不到好……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身份,小姐与她相交才是失礼。”

“奶娘。”景明珠打断田氏,“若是在京城,我依了你便是。可这里不是京城,何必还被那些条条框框给拘着,非得时时处处分出个三六九等?

我觉得季妧是个极通透的妙人,我喜欢她,结识的是她这个人,与别的毫不相干。

至于什么通不通房的,咱们既不知内情,就不能乱说。”

田氏见她认真起来,勉为其难为难的应下。

“小姐放心,老奴的嘴巴向来严实。”

说罢,叹了口气。

“其实便是在京城,小姐你又何曾听过我的?

就拿汉昌侯府那个不伦不类的嘉嬿小姐来说,生父不过一介小小官吏,还被贬官流放到了岭南。韦氏膝下空虚,将她留在侯府假充嫡女般教养,岂不是笑话?

除非门第比汉昌侯低的人家,勉强会给她几分薄面,但凡门第相等或高上一些的,谁心里没个数?

偏小姐你心软,见不得她受冷落,回回相见都要跟她搭上几句话,还不是为了给她打圆场?

话说回来,等这个季姑娘进了汉昌侯府,必然是要和那尉嘉嬿对上的,到时看小姐你帮谁是好。”

“好了奶娘,你就别管这事了……”景明珠服软,“与人为善,这是祖母教我的,奶娘要是有意见,那就是对祖母有意见,回去我可要告状了。”

田氏拿她没辙,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景明珠这关算是过了,季妧和小丁却被黑面神姚嬷嬷堵了个正着。



第598章 难言之隐

“女子对长辈要行万福礼,老奴示范一遍给小姐看——右手平伸,左手虚拢,右手压左手,搭在左腰边,左腿前置、右脚后支,屈膝低头,同时口说请安的话。若是正式的场合,万福礼便不适用了,要行拜礼和叩首礼才……”

姚嬷嬷瞥了眼打呵欠的季妧,顿下。

“老奴刚说过,于人前不可打呵欠,此举十分不雅,小姐又忘了。”

季妧手撑着额头,有气无力道“我有以手掩唇。”

“以手掩唇也不行。”

“这是生理反应,我可控制不住,就跟人有三急一样,那……”

姚嬷嬷重重咳了一声“人有三急这样的话也不可说。”

季妧差点翻白眼了,这哪里是调教贵女?分明是调教仙女。

仙女才不用吃喝拉撒,她不行。

“姚嬷嬷,你看看我的眼泪。”

季妧用指腹抹了抹眼角,一片水渍。

“看到了吧?我很困,真的非常困。从用过午饭你就一刻不停讲到现在,午觉时间都被你给占了,我看你这么大年纪,实在不想赶你出门,你差不多也就得了。”

若搁在之前,姚嬷嬷早就被气走了,今天也不知为何,竟十分稳得住,任季妧如何拿话相激,都纹丝不动。

“请小姐起身,照老奴刚才说的做一遍。”

季妧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姚嬷嬷,我的意思早已经说的很清楚,你真的不必再费这个心。折腾我,你自己也受累,何必给彼此找麻烦?难不成你还真想我留在汉昌侯府啊。”

姚嬷嬷板着脸道“小姐留不留,不由老奴说了算,但是小姐既然进京,该学的礼节就要学好,万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侯府的颜面,这也是老夫人之前交代过的。”

只不过她成日里被气的实在不想见季妧,这次若非遇见景国公府的人,差点把这茬给忘记了。

季妧总算明白了,原来是被景国公府的人给刺激的。

“你放心,我是我,你们是你们,我就算丢脸,也牵连不到你们侯府。”

姚嬷嬷看着她“小姐既读过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应该不用老奴多说。”

言下之意,外人既知道了她是汉昌侯府的小姐,那么她丢脸,就等于是汉昌侯府丢脸。

季妧唔了一声“说的有道理,可是,你们侯府丢不丢脸关我什么事?我为何要为了你们的颜面委屈自己。”

姚嬷嬷语气沉了沉“小姐既然肯来京城,说明心中是有打算的,那又何必在这些小节上使性子?学了这些东西,于你有益无害,但你不学的话……老奴今天就不走了。”

季妧笑了,这还耍上赖了。

“小丁!”

听季妧喊小丁,姚嬷嬷的眼皮子颤了颤。

老道士的惨状她是亲眼见到的,但她愣是绷紧了面皮站着没动,任由闻讯奔来的小丁围着她嗅个不停。

季妧见她脸色有隐隐发白的趋势,想起她前不久才发了急症,摇了摇头,手往旁边一指,小丁便过去趴下了。

“至于吗?弄得英勇就义似的……行行行,你赶紧讲,讲完就走,别打扰我休息。”

姚嬷嬷心底悄悄松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还请小姐照老奴刚才说的做……”

“打住。你要讲就赶紧讲,讲完我一气儿做给你看。”

姚嬷嬷觉得她这态度实在不像端正学习的样儿,但怕再耗下去她听都不愿意听,只好先行往下讲。

“同辈之间,日常见面之时行常礼即可,小姐请看——双手握拳竖立,右手压在左手上,置于正胸腹前,两膝稍曲,颔首低眉,便算是招呼。

至于作揖礼和拱手礼……”

洋洋洒洒,差不多过了半柱香时间,姚嬷嬷才停。

“老奴说完了,请小姐先把几个主要的礼节做一遍,不会的暂且不做,老奴明天再过来给小姐讲。”

听了这话,季妧惊坐而起。

“明天不用来了,我现在就做给你看——”

季妧把万福礼、常礼、作揖礼、拱手礼等等,原样做了一遍。

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没出什么差错,甚至算得上标准。

姚嬷嬷脸色稍霁。

侯爷的血脉,除了模样出挑,也是有几分聪明的,若肯用在正道上……

完成任务的季妧大大伸了个懒腰。

“现在我要去睡了,谁都别拦我,你自己出门别让人请了。还有,接下来两天别再来我跟前念叨,我学的也差不多够用了。”

姚嬷嬷的脸子啪嗒一声又掉到了地上。

季妧刚要跟床榻来个亲密接触,就听到门口有脚步声,还以为是姚嬷嬷去而复返。

“我说你有完没……你?”

门口站着的不是姚嬷嬷,而是景明珠。

景明珠奇怪道“这是怎么了?我瞧着姚嬷嬷脸色不好。”

“老毛病了,甭管她。”

季妧说的再自然不过,景明珠听得却直忍笑。

“姚嬷嬷刚才都跟我说了,她是不是逼你学礼仪呢?”

季妧丝毫不见窘迫。

“她那般重视侯府脸面,肯把这事跟你说,可见你是个靠得住的。”

景明珠坐下后,冲她眨了眨眼。

“你这称赞我就暂且收下了,若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像是大礼小礼……”

“大礼小礼就不用了。”季妧斟了杯茶递给她,“不过倒还真有事要请教你……”

接下来两日,季妧与景明珠常在一处,几乎形影不离。

同一栋楼同一道走廊,连房间也正好南北相对,可不便捷的很?

有这个榜样在,姚嬷嬷也算彻底放了心,当真不再来唠叨季妧了。

她又哪里知道,季妧私下跟景明珠请教的与礼节毫不相关,全是京中的风土人情和小道八卦。

最初她还是有些顾虑的,毕竟对景明珠这样的名门闺秀而言,她问的那些应该归为“非礼勿言”一类。

不过相处两天后她就发现了,这姑娘乖乖的外表下,分明也藏着一颗八卦之心,一说起来就两眼放光的。

这天下午,两人脱了鞋坐在矮榻之上,临窗观雨。

闲话过后,季妧似不经意拐了个弯。

“昨日说到寇将军即将大婚……他也二十七八了吧?按说孩子都该有了,怎么这会儿才娶妻,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景明珠先是看了眼静悄悄的门口,见无人,这才小声道“还真有。”



第599章 自有天定

“寇家算是将门世家,但寇老将军在世时,寇家在京中也只是一般,并没有如今这么煊赫的声势。

后来寇老将军战死,寇家转瞬败落,不到三五年间,京中就没什么人记得了。

这样又过了许多年,直到其独子寇长卿立下军功……”

听到这,季妧出声打断了一下。

“我听说他十三岁就从军了,立下军功是那一年吗?”

景明珠仔细想了想,摇头。

“寇将军确实是十三从的军,但立军功是哪一年……这个不好说,我也是偶尔听家兄提起。

他大大小小立过无数次军功,但真正让他名震天下的,是十九岁那年收复辽东七州。

先帝龙心大悦,封他神武将军,还特赐了将军府,就连将军府的门匾都是先帝亲手所书。

也就是自那时起,沉寂多年的寇家正式崛起,重回众人视线不说,风光甚至更胜往昔。”

季妧托着腮,若有所思。

“可这跟他晚婚有何干系?因为四处征战,没有时间?”

问是这么问,但季妧心里清楚不可能。

古人都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尤其军人这种特殊职业,功勋荣耀都是拿命换来的,说不定哪次出征就有去无还了。

这种情况下,一般都会早早娶妻、早早生子,以期万一发生时,至少能留根香火。

就算本人不愿意早娶,家里人也不会同意。就算真的忙到没时间成亲,抽也能抽出来时间。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自然不是。”

果然,景明珠否定了她这话。

“年少成名,少年将军,京中不知多少人家想与之结亲,但都被寇老夫人给回绝了。”

“这是为何?”

竟然是家长拦着不同意,这就很让人费解了。

是眼光太高,还是格外开明,开明到不计较子孙有没有后?

“我刚不是跟你说过,寇家勉强算是将门世家?你想呀,常年征战沙场,身上得背负多少血债?这样累代下来,阴戾之气已是极重,再加上……”

景明珠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

但话已至此,断没有说一半的道理,只能继续往下。

“寇老将军曾经出征过西狄,在他去之前,西狄已经屠了咱们边境一城,满城百姓都……”

她不忍再说下去,季妧也已经了然于心。

“寇老将军披甲上阵,打了半年吧好像,最后反败为胜,也和西狄一样……”

“是寇老将军下的令?”

“寇老将军当时只是前锋将军,并不是主帅,是不是他下的令不得而知,但当晚确实是他带兵攻的城,而且当时的情况已然失控……”

季妧听罢,沉默良久。

不管是寇老将军下的令,还是士兵们杀红了眼,最后的结果都一样,而且这事还没法判个对错。

西狄屠城在前,大周士兵怀着满腔悲愤反扑,不以牙还牙,怎能祭那满城亡魂?又哪能消这家仇国恨?

“虽然打了胜仗,朝廷却争论不休,吵到最后,寇老将军没有回京受赏,而是被派去了边关驻守……也是这次之后,有人传说寇老将军杀业太重,必将损及子孙后代……”

季妧有些无语:“你信吗?”

“我也不知该不该信……”景明珠有些困惑。

“那之后又过了三年,寇老将军战死,寇老夫人随夫常驻边关,当时产子还不到一年半。

他们的儿子并没有事,还成了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这么看来,折损的是寇老将军自己,并没有波及子孙。

可寇老夫人丧夫在先,儿子就是她的全部,她对此深信不疑,到处找寻破解之法。

后来还真让她找到了……”

季妧试探着问:“破解之法莫非就是晚婚?”

“没错。一个得道高僧给指点了迷津,说是二十五岁前不可成家,不然必有灾殃……瞧你这表情,似乎不相信?”

季妧又不能直接跟她说封建迷信不可信,只好含糊其辞。

“我就是觉得,这高僧也不知靠不靠谱,随口一句话就定了别人小半生。这幸好是二十五岁,若他说的是八十岁之前不可成家,岂不是耽误了人家一辈子?那才是灾殃本殃。”

“八十岁?”景明珠作了个被吓到的表情,“那还不如出家算了。”

“这么看来那高僧还算有点良心,至少只让人打二十五年的光棍。”

讲了半天的话,喉咙有些干,季妧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其实也不能算打光棍。”景明珠冲她眨了眨眼,“虽说二十五岁前不能成家,但通房还是有的。”

季妧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好在她下意识偏了偏头,没有弄到景明珠身上。

景明珠见她呛咳不止,伸手要替她拍一拍,被她止住。

“你刚刚说,关、寇长卿有通房?”

“自然是有的……这有什么不对吗?”

景明珠瞧着她震惊到呆愣的样子,还以为她不解通房何意。

“凡世家子弟,从十几岁起,房里就会配备一个通房丫头,负责主子的衣食起居,以及……”

景明珠顿了顿,脸有些红。

“嗯……就是那个……”

季妧自然明白是哪个。

心里压了多日的火蹭地冒了起来。

她当初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有没有妻子?有没有未婚妻?有没有心上人?

得到的答案通通都是没有,还说什么从不说谎。

是不是通房不算妻子、不算未婚妻、不算心上人,就不算说谎?

那她总是个人吧?而且是夫妻之间根本不能抹杀的存在。

至少在季妧这里抹杀不了。

她可以允许自己的男人有过去式,但绝不能容忍他有现在进行时、并且将一直进行下去式。

平地里冒出个未婚妻,这又冒出个通房……

未婚妻这三个字犹如一盆凉水浇在季妧头顶。

对呀,她生什么气?

若论先来后到,自己才是凭空冒出来的那个,愤怒似乎也轮不到她。

季妧慢慢冷静下来,问:“寇将军的未婚妻,难道不在意?”

“一般人家都会有,何况寇将军的年岁……”景明珠略过那些羞于启齿的话,道,“华蕤也是知道的,她倒不怎么在意。其实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个懂事的,大不了给抬个妾,若是看着不顺眼,嫁过去打发了便是。”

季妧知道,景明珠这种态度搁当下再正常不过。

可是她做不到,也接受不了。

“郑小姐大度如斯,与寇将军堪称良配。”

景明珠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对这话倒是颇为赞同。

“我也觉得冥冥中自有天定,若不是高僧那番话,寇将军早早成了家,华蕤哪还能如愿嫁给他?你说是不是?”

季妧微微一笑:“确实如此。”

第600章 别人的相公

越和季妧相处,景明珠越是喜欢季妧。

看似疏疏懒懒的性子,实际风趣又好玩,最主要和她在一起,一点也无需顾忌,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说。

像通房这类的话题,在京中那些好友跟前她是提都不会提的。

其实到了这个年岁,该教导的都教导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只是碍于规矩和矜持,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说到通房,我倒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瞧你刚才那般惊诧,莫非你们家乡没这个规矩?”

季妧叹气:“景小姐,你这可真是何不食肉糜。我的家乡是乡下,那里多数男子娶妻都困难,更别说婚前再给安排个性启蒙老师了。”

“什么老师?”景明珠没太懂。

“就是通房丫头。”季妧纠正道。

景明珠啊了一声,隐隐露出些艳羡。

“虽说我们这种人家早已习惯了通房丫头的存在,处理起来也不算麻烦,但仔细想想,若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也挺好的。”

季妧失笑:“通房丫头确实是多余的存在,不过你倒也不必急着羡慕,他们只是没钱罢了,有了钱,妾照纳,通房也是免不了的。”

景明珠端起茶盏,点了点头。

点到一半又顿住,睁着大眼睛问季妧。

“你回了侯府,将来许配的人家门第必然也低不了,那你未来夫君若是有通房可该怎么办……我瞧你似乎不大能接受的样子。”

季妧垂眼道:“倒也好办,我也找个通房小厮。”

“噗!”

这次喷茶的换成了景明珠。

“对不住对不住……”

景明珠顾不上收拾自己,赶忙掏出帕子去给季妧擦,季妧半边袖子都湿了,她一边擦一边道歉。

季妧玩笑道:“有来有往,咱俩也算扯平了。”

景明珠从来没这样在人前失礼过,双颊比刚才说“禁忌话题”时涨的还红。

她捂着脸,嗔怪季妧:“原不该跟你道歉的,谁让你乱说,你不乱说,我也不会失礼。”

冷不丁冒出一句通房小厮,景明珠差点怀疑自己幻听了,实在是……冲击有点大。

“失就失,你家奶娘又不在,也没旁的人,贤良淑德给谁看。”

景明珠一想,也是,于是心安理得坐回了原位。

坐下后,两人对视一眼,又对视一眼,然后齐齐喷笑出声。

景明珠更是直接笑趴在小几上,肩背一抽一抽的。

等终于缓过劲来,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季妧:“你可真是……什么都敢说。”

季妧学男子抱拳,拱了拱手:“彼此彼此,你也很有潜力。”

景明珠再次笑出声。

“我要是早遇到你就好了,早遇到你,我也就不用总往外祖家跑了……”

“京中不好吗?”季妧明知故问,“外面的人不知多想进京见见世面。”

“京中好是好,就是总被拘在家里,规矩多多,实在无趣的很……”

不似在外祖家,她可以和表哥表姐们一起纵马打猎,即便是拖后腿的存在也乐此不疲。

“闲的没事搞搞宅斗,你们这些大家小姐不用宅斗的么,怎会无趣?”

等景明珠理解了宅斗的意思,十分不解。

“有什么可斗的?那些姨娘都被管教的服服帖帖,她们敢跟我母亲斗?直接找人牙子发卖了就是。至于庶姐庶妹,偶尔确实会有些小心思,但她们再如何明里暗里较劲,左右也影响不到我。”

季妧摇头感叹:“那确实挺无趣的。”

“对吧,而且我和庶……”景明珠突然打住。

她想起季妧很可能也是庶出,不禁有些懊悔。什么不好说,偏说嫡庶做什么。

“嗯……其实你无需担心,汉昌侯府没有子嗣,独你这一个。”景明珠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个姨家表姐,叫尉嘉嬿,十多岁时接到侯夫人跟前养着的,不过她性子很好,想来你们应能处的不错。”

接着景明珠又给季妧讲了些旁的,比如京城那些叫得上名号的家族的枝枝脉脉。

按她的话说,季妧以后要在京中生活,记住这些东西,早晚能用上。

季妧又不能如实告诉她自己没打算在京中多呆,只好收下这片好意。

只是两人太容易跑偏,聊着聊着就从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跑到稀奇古怪的秘闻八卦上去了。

八的正起劲,突然听到门口传来田氏的声音。

景明珠吓得赶紧整理刚刚弄乱的衣服,嘴里还道:“完了完了,奶娘发现我这样,肯定不会再让我来了……”

“别急。”季妧拉住她,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田氏请示罢,进了屋,发现季妧和景明珠隔着张几案而坐,一人手里捧着本书,看得浑然忘我。

田氏勉强点了点头。

没想到这季姑娘也是个好学的,这样也好,她拦不住自家小姐往这跑,至少不用担心被人给带坏。

“小姐,时候不早了。”

景明珠顺着看了眼窗外,才发现天色确实有些暗了。

“我得回去了,今天多有打扰。”

她揉了揉眼睛,下榻穿好鞋,正要跟田氏走,才发现书还攥在手中,于是回身将书册还给季妧。

“是本好书,我们明日再看。”

季妧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目光依旧黏在书上:“我就不送你了,正看到精彩处。”

景明珠差点破功。

怕在奶娘面前露了馅,扭头就走。

田氏差点跟不上:“小姐,你慢点……”

景明珠头也不回,嘴里故作抱怨:“我饿了,奶娘你快点……”

入夜,季妧毫无睡意。

折了个纸飞机在手中,扔出去,小丁给捡回来,扔出去,小丁再捡。

如此几十个来回,直到报废了好几个纸飞机,小丁也趴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气。

季妧侧躺在床上,伸手揉着小丁毛茸茸的脑袋。

“虽然他们都这么说……事实好像也确实如此……但我还是想他亲自给我个解释,我总得给自己第一段婚姻画个句号不是?可现在是问号,一脑门问号……”

小丁被摸的很舒服,下巴搭在前腿上,闭着眼昏昏欲睡。

季妧看着这没心没肺的小混蛋,还有那一地纸飞机,更怅然了。

“若是真有飞机就好了,高铁也行……那样我就能在天亮之前出现在他面前。”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季妧都想好了,给他一巴掌,再踹他一脚,然后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不对,滚的应该是她……不过也无所谓了。

“可我没有飞机,天亮之前到不了,天亮之后……就是九月十五了。”

九月十五,他就要成为别人的相公了。

而自己却被困在这县城。

难道真如老道士所说,一切都是天意?

季妧闭上眼,突然有些心灰意冷。

辽东大营。

暗夜之中,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巡夜的士兵将一人一马拦下。

马上坐着的男人身着黑色披风,头脸全被兜帽罩住,看不清面容。

神秘,又透着肃杀之气,巡夜士兵不由心生警惕。

“军营重地,不得擅入。你是何人?所为何事?”

马上之人开口,声音比这秋夜还要沉冷,隐隐带着几分涩哑。

“我找鲁达年。”

第601章 赶庙会

雨半夜就停了,早起甚至出了太阳。

季妧才起来不久,尉大管家就一脸喜气的过来汇报:“小姐,天晴了,咱们今个就能出发。”

季妧敷衍的点了点头,一脸无精打采,并未见多高兴。

尉大管家问道:“小姐之前不是还急着进京?”

季妧想说,天是晴了,但晴的太晚了,有什么用。

不过想想大宝还在等着她,这话又咽了回去。

“天晴了也得赶路,又不能瞬移到京城,有什么可高兴的?”季妧顿了顿,问,“何时走?要是吃罢早饭就出发,我现在收拾。”

季妧的东西从不假手于人,就连她自己带的小曲也一样,这一点尉大管家是清楚的。

他笑着回道:“上午怕是走不了,估计得晌午后。下了这么久的雨,官路倒还好,小道肯定难行,今天难得是个毒日头,晾上半天,等会我再让人去探探路……”

“既是不急着走,那我再歇会儿。”

季妧揉了揉太阳穴。昨夜没睡好,脑子嗡嗡的响。

尉大管家瞬间紧张起来:“小姐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瞧瞧,还是受了凉气……”

季妧摆了摆手:“我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通宵思索了一下人生。没有通宵过的人,是没有青春的人,明白?”

尉大管家并不明白,但他能看出季妧心情不佳,便没有再问下去。

“那小姐你先歇着,待会儿饭好了我让人送来。”

季妧回到床上,也就浅眯了半个时辰不到,景明珠就来了。

“这么晚了还在睡?”

季妧总算恢复了点精神,边洗漱边跟她说话。

“怎么,又想看书了?”

景明珠抿嘴笑:“书是要看的,不过今天咱们换个地儿。”

换个地儿?季妧疑惑。

“我刚在屋内,听送茶水的小二跟奶娘她们说,今天城内有庙会,若是不急着走,可以去看个热闹。”

季妧对庙会并不是太感兴趣,且不说在邺阳本地,就是前世在乡下生活的那些年,她也是见过的。

庙会一般都在固定的集市上举办,而且连着好几天,附近村庄的人赶集似的蜂拥而至,那叫一个人山人海。吃的、喝的、穿的,耍猴的、说书的、唱大戏的,自然也少不了拜佛烧香的,总之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小时候每年都眼巴巴盼着庙会早点到,然后兜里揣着大人给的零花钱,和小伙伴们一起嘻嘻哈哈赶庙会。粉嫩嫩的棉花糖,红彤彤的糖葫芦,还有一种已经叫不上名的雪白的奶油制品……开心的睡梦中都能笑醒。

但是长大了再回想,其实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大概小时候的快乐真的太轻易了,又或者跟她眼前的心境有关?

季妧不是会任由自己在低落情绪里沉溺太久的人,自怨自艾更是最惹人唾弃的行为。

她用冷水使劲拍了拍脸,直起身,边拿干帕巾擦拭边道:“行,去看看也好。”

景明珠雀跃过后,又有些迟疑。

“我瞧你有点累的样子,若只是为了陪我……”

“昨晚没歇好,刚才已经补了觉,无碍的。”季妧试着转移话题,“庙会不都在年后到二月二龙抬头期间举行么,这不年不节的,办的哪门子庙会?”

“各地习俗不同吧,听说跟地藏还是斗坛有关?原本九月初就要举行的,各地的手艺人、杂耍人早都到了,结果这雨一直断断续续下个不停,近来更是连着下,没有停的时候。今天难得老天爷赏了个脸,自然不敢再拖,再不办的话听说那些人都要散了……管他们呢,咱们就是凑个热闹。”

季妧点点头。

确实,不管庙会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而办,还是为了祭神拜菩萨而办,对于一般民众而言,还真就是瞧个热闹。

“你用过早饭不曾?没有的话就在这吃吧,吃完咱们直接去。”

景明珠揶揄道:“我可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用过了,你慢慢吃,我等你。”

季妧慢条斯理吃完,又喂了小丁,这才跟景明珠出门。

小曲和小舟自然是要跟着的,尉大管家自己跟着还不算,又给安排了四五个随从。景明珠那边的人更是只多不少。

田氏和姚嬷嬷的脸拉的一个比一个长,知道拦不住,给俩人各戴了一顶帏帽,能把大半个身子都遮住的那种。

这一通折腾下来,季妧还没出门就有点后悔了,景明珠的兴致却不减反增。

“我七八岁那年在外祖家的县城赶过一次庙会,可好玩了,一直记到现在……”

“京城难道没有?”

“有是有,人太多了,每次都是马车去马车回,下去走走都不行……哪像现在自由自在的。”

季妧环顾了一下前后左右围的密不透风的丫鬟和侍卫,无话可说。

目送季妧和景明珠离开,芸香的脸色不太好。

刚刚姚嬷嬷要挑两个丫鬟陪同前去,她主动请缨,姚嬷嬷却只是瞥了她一眼,然后略过她选了别人。

旁边的丫鬟一边踮着脚眺望,一边啧啧连声。

“咱们这位小姐可不得了,这还没进京呢,竟然结交了景小姐。”

芸香哼声道:“景小姐素来好性儿,这算得了什么,她与咱们嘉嬿小姐同样交好。”

“可她从未邀嘉嬿小姐一同外出游玩呀。刚刚你也看到了,手挽着手呢。”

这时又凑过来一个丫鬟。

“前两日我看到姚嬷嬷在教导她礼节……姚嬷嬷这是认可了吧。”

芸香扯了扯帕子:“你们懂什么,姚嬷嬷只是怕丢了侯府的颜面。”

“认真的教,和敷衍的教,那能一样?”

“姚嬷嬷若是认可,老夫人那关十有仈Jiǔ是过了……”

“不然还能怎么着?毕竟是亲生的孙女……”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芸香渐渐沉了脸。

街上确实热闹非凡。

连日大雨,百姓都被闷坏了,迫不及待要出来放放风,更何况逢上了庙会。

庙会本身和季妧所想相差无几,因而只是走马观花的看看而已。景明珠却欢喜的不行,经过哪个摊子都要停下来问询一阵。

行人如织,一行人很快被冲散成两下。

季妧索性让人过去递话,让景明珠好好玩,尽兴后再去约定的地点汇合。

尉大管家见季妧兴致不高,正琢磨有什么法子能逗她开心,发现有一处比较热闹,就建议去那边看看。

季妧无可无不可,跟着去了。

到了近前一看,原来是百技班子在当街卖艺。

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惊乍声此起彼伏,想来不过是什么金钟罩、铁布衫,又或者心口碎大石、尖枪刺喉之类的。

季妧没甚兴趣,正要走,突然被一声虎啸所吸引。

第602章 我恨你

这地方竟然有老虎?

季妧拨开人群走进去,看到高台之上,一只颈缚铁链的斑皮大虎,正围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笼转圈,咆哮声虽然震人,但并无多少野性,显然是被驯化过的。

只是再驯化,瞧着也吓人。

观众显然也是怵的,因而都有意识的跟高台保着距离,方便意外发生时可以第一时间跑路,但并不舍得就此离开,毕竟这景象难得一见。

再说老虎都被锁成那样了,听班主说牙也被拔的差不多了,正所谓拔了牙的老虎威风难再,大家心中的畏惧自然小了许多。

老虎围着铁笼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时用爪子拍打铁笼,有好几次前肢都从栅栏缝隙探了进去,气氛一度十分紧张。

它眼里散发着饥饿至极的光,涎液顺着嘴角不停低落在高台之上,很快汇成一滩,似乎铁笼里藏着世间最诱人的美味。

事实上铁笼里是个人,一个蓬头垢面、辨不出面貌的少年。

少年并不求救,只一味躲闪求生。

但他枯瘦如柴,四肢也像是许久未吃过饭一样软绵无力,又哪里能敌老虎迅速?身上已经被挠了好几下,皮开肉绽,血淋淋的。

围观的人群中,有大声叫好的,也有直呼可怜的,但无一例外都看的津津有味,甚至期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季妧看不下去了,眉头直皱“这种的……衙门不管?”

“里面的人十有**是买下的奴隶,只要不出人命衙门也没法管。不过小姐放心,依老奴看那老虎八成是打小驯养的,肯定不会闹出人命,他们也只是以噱头博财,真闹出人命就得不偿失了。”

尉大管家解释完,揣度了一下季妧的心思,请示道“要不要将人买下来?”

季妧盯着铁笼中刚躲过老虎又一次攻击,爬到铁另一头蜷缩起来的少年,许久未语。

这天下可怜人不知有多少,她救得了几个?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团糟,哪里还有管闲事的资格。

“罢了,走吧。”

从人群中出来,季妧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

明明太阳就挂在上面,为何感觉比连日阴雨时还压抑烦闷?

回头又看了眼被围的水泄不通的高台。

这里只是临近京城,就如此……京城里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惊世骇俗。

可大家似乎都见怪不怪的样子……想来是世面见得多了,不像她这个关北来的土豹子,骤然被人从深山老林驱入繁华市井,自然会种种不适。

不过倘若真适应了,才是最可怕的吧。

季妧到这一刻才发现,她竟然有些想念大丰村了。想念村里形形色色的人,想念她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京城于她而言,就像是一头盘踞前方的猛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她一步步成为腹中之食……还未真正走进,她心里已经隐隐生出排斥之感,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大抵还是对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恐惧与无力。

但逃避从来不会是季妧的首选,何况前方还有人在等着她。

现在打不得退堂鼓,等见到大宝,快刀斩了乱麻,他们再一起回家。

所以在此之前,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季妧重重吐出胸中浊气,随尉大管家去了下一处。

卖小吃的、吹糖人的、游摊子的、测字卖画的,都逛了个遍,最后甚至听了一段咿咿呀呀的小戏。

不知是哪个地方的方言,季妧听不懂,愈发百无聊赖。

尉大管家适时的提出回去,季妧点了点头。

只是回程的路上,又经过了那个百技班子所在。

季妧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熟料这时,高台上蓦地传来一声巨响,人群中也紧跟着爆发出一阵惊呼。

“那老虎估计是饿疯了,竟然拿头撞笼子……”

“人滚了好几圈,我看是摔的不轻,爬不起来了……”

“哎呀!要被抓住了……”

季妧既不想做拯救者,也不想做麻木的旁观者,奈何这些话交织在一起,生成的画面直往她脑子里钻。

嘴里念着闲事勿理,想走,却又拔不动腿。

尉大管家将她的犹豫看在眼里,只是这次并未多说什么,就在一旁静等着,等季妧自己开口。

“那个……我想了想,我可能缺个小厮。”季妧试图解释一下,“老道士不干活,小曲力气小,小舟需要个帮手……”

尉大管家含笑躬身“老奴明白了,老奴这就去办。”

季妧想到自己刚刚拒绝,这才一会儿工夫就出尔反尔,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过还有比脸面更重要的事。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意思不言而喻。

尉大管家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听小姐的。”

既是季妧吩咐,尉大管家十分重视,亲带着两个人去处理。

季妧让小舟小曲也跟着,处理好把人直接带去客栈,剩下的人则跟着她去了汇合点。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等到兴尽而返的景明珠,两人一路说着话回了客栈,季妧直接回了自己房间。

老道士已经被小丁前后院“遛”的的只剩一口气,看到季妧鼻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你们倒是潇洒,凭什么留贫道下来受罪!”

庙会那么多人,依老道士见了人就眼冒绿光的劲头,还不跟泥鳅入海一样?季妧怕他再去搞封建迷信害人,小丁这个留守儿童又正需要人照顾,就把他俩留作了一对。

“这怎么能是受罪呢?上次的事我一直心怀愧疚,所以想让小丁跟你亲近亲近……”季妧接过牵绳,摘掉小丁嘴套,“还不谢谢这位神棍。”

小丁这半日被老道士唠叨的早就心中不爽,闻言很凶的冲他咆哮了好几声,把正打算找季妧要说法的老道士吓得一溜烟没了影。

吃过午饭,尉大管家和姚嬷嬷开始打点行装,小舟过来说人醒了。

季妧跟着去了他和老道士的房间,大夫也在。

“身上伤挺多,但多是外伤,不致命,包扎好了,也喝了药,就是饿太久,底子虚的很,要好好养养。”

季妧点了点头,看向床上躺着的少年。

蓬乱的头发,小脸乌漆嘛黑,能看出他是睁着眼的,只是没有反应。

大夫见状提醒道“就是我们小姐买下的你,不然你今日哪还有命活?还不给我们小姐磕头谢恩。”

季妧正想说不必,少年已经挣扎着起身下地。

他缓慢的跪在季妧面前,缓慢的磕下头去,并没有说一个字。

小舟看了季妧一眼,弯腰去扶他,只是怎么也扶不起。

季妧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背,以及这个卑微至极的姿态,不知为何,竟能感知他此刻的心情——难堪、痛苦、恐惧、求生……至于感激,微乎其微。

她让小舟站到一边,亲自伸手去扶。

这一回少年终于起了,而且缓缓抬头看向季妧。

目光相接,季妧愣了愣。

这双眼……这五官……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比起她的茫然,少年则是满脸震惊,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死死盯着季妧,眼泪唰地流了出来,似有无限委屈,又似乎含着别的情绪。

季妧微微瞠目,不确定道“狄嵘?!你……”

不待她把话说完,狄嵘忽然伸手,狠狠将她推倒在地的同时,迸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

“我恨你!我不要见到你!!!”

第603章 超度

突闻季妧受伤,尉大管家立刻赶了过来。

季妧倒地时,手掌心被木地板上的倒刺给戗破了层油皮,流了点血,幸而大夫在,直接就给上药包扎了。

尉大管家目光落在那片白纱上,陡然转身看向狄嵘,厉声道。

“不成想竟是救了个白眼狼回来,来人,把这个不知道好歹的小畜生给我送回去!”

看到季妧掌心血迹时,狄嵘就冷静了,又或者说是被吓住了。

但这怔愣只是暂时的,他很快就挺直了脊背,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季妧,并没有任何道歉的意思。

听到尉大管家要把他送回去,瘦骨伶仃的身子无意识瑟缩了一下。

显然,他很怕被送回去,惧怕无比,但他看了一眼季妧,立刻紧握了拳头,硬忍着没有求饶。

这就有意思了。

季妧不知小纨绔究竟遭到了什么样的社会毒打,看刚才他肯跪地叩头,好歹也算知道了点人间疾苦,也能看懂点旁人的颜色了。

但既肯服软,怎么见到她又突然长出“傲骨”来了?

给别人下跪就行,给她就不行……季妧稍微琢磨了一下也便明白了。

落难的小王子还是小王子,怎么能对一介村女下跪呢?何况他跟自己一直不对付。

尉大管家见季妧不说话,以为是同意了,直接叫来两个下人,要把狄嵘扭送出去。

狄嵘被反扭住双手,脸上闪过一丝恐慌,快被推出门槛时,他回过头死死盯着季妧。

又是这种委屈掺杂着愤恨的视线。

季妧不明白,他跟自己委屈个什么劲儿呢?该委屈的是她好吧,好心一回还被弄伤了。

还有,他对着自己愤恨什么?他有今天难道是自己害的?是自己把他推铁笼子里的?

“算了。”季妧瞥了眼眼眶通红但死犟着不开口的小纨绔,扭头对尉大管家道,“留下来吧。”

尉大管家也算看出了一些端倪。

“小姐认识他?”

季妧并未否认“有些过节。”

尉大管家一听,犹豫了“既是有过节,留在身边,终究不妥。”

“没事,你们都出去,我这就跟他了结一下。另外,烦请尉大管家帮我做件事……”

人全部退下后,小舟守着门口。

季妧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的喝茶,并不看狄嵘。

果然,小纨绔还是那般沉不住气。

他看着季妧,嘲讽问道“你是哪门子小姐?”

季妧挑眉“你管我哪门子小姐?我倒要问问,你现在是哪门子少爷?”

这话本意是想提醒小纨绔,落魄凤凰不如鸡,人在屋檐下就别那么猖狂。

何况以他眼下的状态,说是乞丐也不过分,确实跟以往的少爷模样不沾边。

不料狄嵘脸色骤变,似乎被刺中了心事一般。

季妧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

堂堂伯府公子,为何沦落至此?飞扬跋扈不再,变得阴郁且沉默。

难道是没落了?不至于呀,万府还好好的呢。

“你被拐子拐了?”

狄嵘紧抿着唇,不语。

季妧又问“你那个傻白甜小厮——是叫三泰对吧?他人呢?”

狄嵘猛地抬头,冲她吼道“跟你无关!不要你管!”

季妧瞥了眼他微微颤抖的拳头,点了点头。

“行,既是跟我无关,我也就不问了。说实话我也懒得多管闲事,尤其是好赖不分的人的闲事。但既然做了好人,那就好人做到底,我等下让人把你送去官府,你有什么就对官府说罢,官府自会抓拐子,亦会送你还家,还……”

“不要!我不要去官府!”

提到官府,狄嵘脸都白了,竟比要把他送回百技班子时还要恐惧的样子。

季妧心中疑惑更甚,怎奈这小子脾气死硬,除了顶嘴,其余的一句也不肯多说。

“百技班子你不回,衙门你也不去,怎么?真要留下来给我当小厮?”

狄嵘阴沉着脸,答案都写在脸上。

季妧本就不是个十分有耐心的人,尤其是对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既然这么不配合,她也懒得浪费时间,起身便要朝外走。

狄嵘仓促开口“我要去京城,你带我去京城!但是你不要告诉他们我是谁!”

这个他们,显然是指尉大管家等人。

小纨绔还是有几分聪明的,事实上季妧正打算出去问问尉大管家,京城的诚意伯府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季妧反问。

狄嵘紧抿着嘴,用一种难解的眼神看着她,又不说话了。

季妧很有抚额长叹的冲动。

不管是落魄前还是落魄后的小纨绔,不讨喜的特质真是一样一样的。

算了,也是她自找的。

见季妧一言不发,伸手就要开门,狄嵘略有些紧张的追问“你要去哪?”

“等会儿就要出发了,你和小舟同车,到了京城自便便是。”

这……是同意不赶他走了?

狄嵘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过了许久,用脏污的衣袖往脸上狠狠一抹。

季妧前脚回到自己房间,尉大管家后脚就来汇报。

“那百技班的班主确实不是拐子,他是从一个人牙子手中买下的,一应文书手续俱全……”

季妧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你……”

想打听一下诚意伯府的事,转而又想到小纨绔的惊慌……毕竟也算答应了他,而且事实证明,多事总归不是好事。

“你去忙吧。”

“欸!小姐你先歇会儿,饭菜马上就好,吃罢咱们再启程。”

尉大管家走后,季妧让小曲把躲在后院晒太阳的老道士揪来。

“神棍,到你表现的时候了……”

用过午饭,启程上路。

既是同路,季妧和景明珠又要好,两家干脆并到了一起。

出宛丘县城之前,听见街道上有许多人议论,说是百技班子的老虎突然不见了。

“那么粗的铁链,也不知怎地就断了,老虎被他们虐打的不成样子,又饿了太久,突然凶性大发造了反,当场就把驯兽师给咬死了……”

“他们班主也折了只胳膊,活活疼死过去,小班主急的跟什么似的,亲爹都顾不上,生意也做不成了,到处找呢!”

“毕竟是摇钱树,丢了这只,再想抓下一只可就难了……”

“抓到了也不好驯呀……”

“也是作孽!活该现世报……”

季妧掀起车帘,看向有马车不坐,非要骑头驴作怪的老道士。

“不错呀。”季妧意味深长,“只不知这回是放生还是杀生?”

老道士捋了捋胡须,摇头晃脑道“放生亦是超度,杀生亦是超度,都是超度……”

季妧笑了笑,放下了车帘。

大概是怕再被雨水困住,车队中途很少再歇息,就这样紧赶慢赶,又过了四五日光景,京城已然在望。

请假条

我家猫2月27日晚生病入院,猫血栓,黄金七十二小时过去没有任何好转,也知道这个病非常难治,但看它能吃能喝的样子,实在做不出安乐死的决定。

这些天一直在医院治着,我自己也是每天抽时间早晚跑两次医院,可能是心理作用,每次看它都觉得它精神有些好了,它多喝一口水我都觉得它要好了,没想到昨晚还是去了喵星。

它17年来到我身边,陪我度过一段很不好的日子,一直活泼好动,小病小灾都没有过,从没想过会这么突然的离开……

今天要送它最后一程,请假一天。

切身教训,家里养了小动物的,一定要养成定期体检的习惯,若是猫突然食欲不振、情绪不好,不喝水、不排便,最好不要大意,尤其是英短、美短、加菲这类。

猫太能忍,有时候发病前没有任何症状,就算有,可能也被粗心忽略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要是我能早两天发现不对,早送去医院,可能结果就会不一样了。

第604章 入京

庄嬷嬷掀帘子进屋,见尉嘉嬿手里拿着书,眼神却是空的,就知她心思不在。

“小姐在想什么?”

尉嘉嬿摇了摇头,将书放下,把针线笸箩里那个做了一半的抹额重新拿起,低头绣了起来。

庄嬷嬷走上前,替她把窗掩上。

“这天儿啊,刚晴没几日,又起风了,瞅着傍晚准有场大雨,也不知……”

“咝!”

庄嬷嬷回头一看,发现尉嘉嬿捧着手,指尖已经沁出了血珠,应是出神时给扎着了。

“哎呦我的小姐,你可小心着点,读书出神也便罢了,做针线活也是能出神的?”

庄嬷嬷要给她处理,她摇了摇头。

“无碍。”

尉嘉嬿拿出帕子擦了擦,总也擦不净似的,最后放进嘴里抿了抿。

庄嬷嬷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以为她是看了几日前郑华蕤大婚的排场,心里有结。

“以往各家宴请,夫人都懒怠走动,近来却一改往常,逢约必赴不说,且回回都带着小姐,你当是为了什么?”

庄嬷嬷走到她对面坐下,软言开解。

“要老奴说,小姐实在不必艳羡别个,夫人待你犹如亲生,你的亲事纵然比不上那郑家小姐,必也不会差到哪去。”

谁知尉嘉嬿听后,不喜反忧。

“犹如亲生,终归不是亲生。”

庄嬷嬷听了她这话音,总算知道症结所在了。

“你是在担心那位?”

尉嘉嬿不说话。

那便是了。

庄嬷嬷嗐了一声。

“那位再如何也影响不到小姐你,若是为她烦忧,就真是不值当了。这些天老奴瞧着你也没往心里去……”

尉嘉嬿垂下眼,过了一会儿,道:“我原也以为自己可以不往心里去,可随着日子临近,心里总有些发慌,就像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要被人抢去……嬷嬷,名不正言不顺,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老奴懂。不过小姐,且不说她的名头也正不到哪儿去,便算她是正正经经的嫡小姐,这么些年养在乡下,你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说到这,庄嬷嬷顿了一下。

“就拿小姐你那两位亲姐妹来说,她们没有小姐你这般好命,能得侯夫人青眼,当初一同被流放到岭南那荒毛之地,吃苦受罪不说,也没能好好教养,如今虽有惊无险的回了淮安,但毕竟是耽误了……”

一介犯官,既遭流放,又褫官归乡,如今不过一介庶民,不能再给子女任何襄助,子女又错过了成材的好时候,想攀高枝是不行了,只能草草的嫁了人。

尉嘉嬿想起去年回淮安时见到长姐和小妹的情景。

时隔多年,原以为三姐妹会抱头痛哭,然而没有,她看着久别的亲人,只是踌躇不前,因为委实不敢相认。

曾经比她还要出挑的长姐,变得皮肤粗糙、头发枯黄、又黑又瘦,尤其看人时躲闪的神态,处处透着小家子气。不,更确切的说是穷酸气。

小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那只是人前,人后就变了个模样,一双眼只围着她转,恨不得将她身上穿的戴的、所有好东西都扒下来。

两个姐夫她也见到了,大字不识、粗俗卑劣,总之不堪的很。若是以前,这种人怎么可能与她家结亲?

可是今非昔比,她的姐妹也成了地道的村妇,自也没什么可挑捡的。

那次回去,尉嘉嬿心中的思亲之火摇摇欲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慌,和恐慌之后的坚定。

她不要,她绝对不要成为长姐和小妹那样的人。

庄嬷嬷见她有点抖,取来披风给她披上,拍了拍她的肩,继续往下。

“关北那种地方,比岭南又能好到哪儿去?那位听说也是长在乡下,穷乡僻壤,能养出什么出彩的人儿?

老奴也是从乡下出来的,乡下的姑娘,想读书识字?门都没有,女红针织都未必会。

那位的母亲又早亡,没个长辈在身边教导着,想来是上不得台面的,如何能跟小姐你比?

你虽说受父母牵累,但跟那边已经断了七八年,以后少走动就是。别忘了,你的背后是汉昌侯府,谁不知你是在咱侯府里精精细细养大的?

夫人待你上心,寻婆家上可能会受淮安那边影响,太高的不成,但再怎么也不会比那位差就是了。”

毕竟算是自己带大的,庄嬷嬷最知尉嘉嬿的心思,也最懂得怎么开解。

之前季妧的形象在尉嘉嬿脑中一直是模糊的,这番话听下来,季妧竟然与长姐小妹的形象重叠了。

是啊,便是朵牡丹花,在烂泥里养了这许多年,只怕……环境造就人,环境也最能误人,没人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

尉嘉嬿长舒一口气,紧锁的眉头总算松动了些许。

“嬷嬷,我听说乡下女子十三四岁就要许人家,你说她会不会……”

庄嬷嬷顿时笑了。

“小姐您今年十七,如果老奴没记错,小姐的妹子还要比小姐小上两岁,可是在淮安那种地方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吧?她不也嫁了?如今孩子都有俩了。

关北那位,想来……也就只有咱们京城,不介意把姑娘多留个几年,仔细挑、慢慢选,您说是不是?”

尉嘉嬿的眉头彻底展开,终于露出了笑模样。

“你看我这抹额绣的怎样?姨母会不会喜欢?”

“只要是小姐绣的,夫人都会喜欢……”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丫鬟急匆匆掀帘子走了进来:“小姐,到了!”

谁到了,不言而喻。

尉嘉嬿放下手里的活,起身整了整衣裙。

“既到了,咱们去迎迎。”

京城正如想象。

四衢八街,商铺鳞次栉比;八街九陌、车马川流不息;商贩人声鼎沸,行人摩肩接踵,极目热闹非凡,好景目不暇接——一切都是震撼的、宏伟的,尤其是对于他们这种初次入京的人来说。

季妧隔着马车都能听到小曲的惊叹声,她自己也觉得新鲜。去过故宫、看过古装剧,但真正身临其境还是不一样的——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直接就把包括邺阳在内的、沿途她所见的所有城镇比到了泥地里。

作为大周的国都,京城在区域划分上也体现着等级森严,具体说来就是“东贵西富,南杂北王”。

顾名思义,达官显贵大多住在东城,而她们的车马也确实一直在往东边走。

季妧中途掀起车帘看了看,沿途以深宅大院居多,且越往东去越僻静。

这几日赶路没休息好,看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致。

她这边刚把车帘放下,前面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二哥!”

景明珠掀起车帘,朝外面招了招手。

“二哥可是来接我的?”

正前方,一个身着靓蓝色锦服眉目舒朗的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有些无奈的看着她。

“前几日你的信就到了,知你今日还家,母亲不放心,非让我来迎迎你,谁料一出门就撞上了,白跑一趟。”

“怎么就白跑了,好歹是份心意。对了,我给你介绍……”

景明珠忽然想起,季妧刚刚进京,身份未定,情况未明,暂时不宜太张扬。再说他们男未婚女未嫁的,就这么当街引荐也不合适。

“你等等,我刚结识了一个朋友,跟她说一声。”

景明珠被扶下车,往后走到季妧车旁,轻敲了敲车壁。

“咱们不一条街,等下就要分开走了,我改日去府上找你,或者邀你过府来玩,你可不许推辞。”

季妧在里面已经听清原委,知道她有人来接,掀起车帘也未多看,仅是冲景明珠笑了一下。

“行。”

得到肯定的答复,景明珠高兴的回到自己马车,随即马车启动。

景明愆的目光从那片已然落下的车帘上收回,拨转马头跟上自家妹子。

第605章 进府

车队又往前行了一阵,跟着便拐了个弯,想来是和景明珠他们分开了。

季妧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只不过没养多久,马车也便停了。

“小姐,咱们到家了。”是尉大管家的声音。

车帘被挑起,最先下去的仍旧是全副“武装”的小丁,季妧紧随其后。

“这是侯府正门?”季妧明知顾问。

尉大管家有些为难,显然是刚刚有人跟他说了什么。

“回小姐的话,这是侯府的西角门,老夫人的意思是……”

“老夫人的意思是,不拘走什么门,最要紧是祖孙俩先见见面、熟悉熟悉,若没有旁的什么问题,来日大宴宾客之时,再中门洞开也不迟。”

说话的是个比姚嬷嬷年轻些的婆子,神情透着股热乎劲儿,瞧上去比姚嬷嬷可亲多了,只是软钉子的含量丝毫不少。

季妧扫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尉大管家道“这是侯夫人跟前伺候的邢嬷嬷。”

“老奴见过小姐。”

邢嬷嬷给季妧行了礼,就自来熟的要去扶她。

小丁适时往前一步,虽然带着嘴套,但并不妨碍它低呜着发出警告。

“哟,这是个什么东西?”

邢嬷嬷低头瞅着浑身雪绒绒且扎着一头小辫子的小丁,倒不觉如何惧怕,只是当对上小丁渗着凶光的双眼,还是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季妧唤了声小丁,小丁扭头看了看她,回到她身侧蹲坐下。

“我不喜欢别人离太近,我的狗也是。”

邢嬷嬷顿显尴尬,随即若无其事道“这一路舟车劳顿的,也该累了,快别在门口站着了,咱们先进去吧。”

话落,当先一步引路。

尉大管家低声道“小姐若是想走正门,且等等,老奴这就去找老夫人……”

季妧自然知道正门与角门的区别,只不过有的人以为她不知道。

又或者根本不在乎她知不知道,甚至巴不得她因为知道而闹起来才好。

若季妧真是一心回来做侯府千金的,说不定还真要计较一番。只可惜她只当自己是个过客,对于眼前这些就犹如看戏一般。

她倒也不怕闹,甚至她计划的一环就是“闹”。只不过不是这个时候。

还没见到大宝,怎么能在此时就撕破脸?万一真闹的众人皆知、走不掉了,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不用,这位嬷嬷说的对,哪个门都一样,我乏了,赶紧的吧。”

邢嬷嬷笑了笑“老奴给小姐带路。”

偌大的侯府,安静异常,除了守角门的小厮,以及邢嬷嬷自带的两个丫鬟,此外几乎没见着什么人。

一路七拐八弯,中间还分了两路,小舟和狄嵘被尉大管家带去偏院安置,至于老道士,刚进城就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去会他口中的“道友”去了。

季妧身边只剩下小丁和小曲跟着。

将上游廊之时,迎面来了一群人。

“小姐怎么过来了?这天儿说变就变,你昨日咳了两声,夫人还嘱咐你好生在屋里待着,瞧瞧,又不听话了不是?”

邢嬷嬷这回的笑是实打实的,话里的热情也是实打实的,最关键她喊对方小姐……

季妧看向被一众丫鬟婆子环绕在正中间的人——锦绣罗裙,粉面桃腮,五官虽不算闭月羞花,却也称的上亭亭玉立,迈出的每一步都不大不小、仿佛尺量一般,再观那脸上挂着的恰到好处的笑,无一不透着端庄娴雅四个字。

果然是侯府小姐的派头。

季妧打量尉嘉嬿的同时,尉嘉嬿也在打量季妧。

与季妧的漫不经心不同,她是每多看一眼,心就沉上一分。

难怪贤二爷一眼就能认出季妧的身份,这张脸简直集合了姨丈所有的优点——姨丈容仪之美,便是季妧姿容之盛,在此之外,还多了股女儿家独有的柔婉风韵。

只不过这种柔婉仅限于容貌,与季妧本人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

至于季妧给人的感觉是什么……尉嘉嬿一时不大看的透,但至少不是她想象中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

尉嘉嬿又打量了一眼她的发式,嘴角弧度稍直滞,笑意却半丝不减。

“听说姐姐来了,我哪里还坐的住?论礼也该出来迎迎?”

尉嘉嬿回了邢嬷嬷的话,目光转向季妧。

“从管家他们离京我就算着日子,眼巴巴的盼了这许久,可算把姐姐盼来了,这一路累坏了吧,姐……”

“尉大管家跟我说了,你比我大半岁,这声姐姐就不必了。也不必称妹妹,我娘没给我生姐妹,叫我季妧就行。”

季妧被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便先一步堵住她的嘴。

尉嘉嬿愣了一愣,神情似有些难堪,还有些不知所措。

邢嬷嬷脸子挂不住了“小姐她也是……”

季妧负手挑眉“这声小姐是喊谁?你刚喊我也是小姐,喊她也是小姐,总要有个区分才是。”

周围顿时沉默了下去。

姚嬷嬷适时走上前,冲尉嘉嬿福了福身“嘉嬿小姐。”

尉嘉嬿笑意微凝,细看又没事人似的,继续招呼季妧。

“那我就叫你小妧好了,我来给你带路吧,你的院子还是我亲手安排的……”

季妧这回总算没再说什么。

差不多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到了一个垂花门前,众人停下。

“这里就是了。”尉嘉嬿看了眼季妧,欲言又止道,“这个院子偏是偏了点,小也小了点……我原想跟你换的,只是……”

季妧点了点头,没什么情绪道“还有什么要说的?没的话你们就都下去吧,我不喜人多,无事别来烦我。”

这态度、这话语,可以说无礼至极。

尉嘉嬿却脾气甚好的笑了笑“也好,你风尘仆仆而来,总要洗漱一下、换身衣裳,再去见老夫人比较好。里面什么都有,你且自便,我就先去老夫人那候着了,一会儿咱们再好好说话。”

季妧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径直带着小曲和小丁进了垂花大门。

“这、这……”不愧是乡下来的!

邢嬷嬷看向姚嬷嬷,大抵是想问来的路上就没教过规矩?

姚嬷嬷直接转身走人,眼不见心不烦。

空有皮囊,行止猖狂,老夫人只怕是不会喜欢——尉嘉嬿略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神情却是比刚刚松了些许。

小曲跟在季妧身后也在嘀咕“装乖才有糖吃,这个道理我都懂。”

按照慈幼局的生存法则,季妧的这种做法在小曲看来十分的不聪明。

“谁要吃她们的糖了?”

季妧推门进了正房,而后直奔内室,径直扑倒在宣软的床榻之上。

小曲睁大眼睛打量着屋里富丽堂皇的陈设,抽空问了句“不是要去给那什么老夫人请安?”

季妧闭着眼,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意思再明显不过。

“那她们若是来催?”

“那就让她们等着。”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第606章 谁也不见

尉嘉嬿先去了趟韦氏那,赶到福熙堂时,老夫人还在里间临窗的矮榻上歪着。

姚嬷嬷坐在下首处的矮凳上,刚把这一路的事情汇报完,见有人进来,适时住了嘴。

“嬿丫头来了。”

老夫人口气和蔼,待尉嘉嬿行罢礼,招了招手,让她到身边坐。

尉嘉嬿观老夫人神情不见异样,不知是姚嬷嬷避重就轻了,还是……

她眼睛一转,也不多问,走到塌边侧身坐下,接过丫鬟手中的美人拳,替老夫人捶打双腿。

力道适中,不急不缓,老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这丫头,最会伺候人。”

尉嘉嬿笑道“老夫人要是不嫌弃,我天天过来伺候你。”

老夫人摇头“太难为你了,还要顾着你姨母那头,她头疼病可好些了?”

提起这个,尉嘉嬿似有些无奈。

“没呢,换了好几个方子,也不见好,成宿成宿的睡不着,就那么干熬着,人都瘦了一圈……今天妧妹妹来,姨母说她本该出面,只是实在起不来,病里也不宜见客,这才让我代为迎一下。刚刚已经将妧妹妹送去清晖园了,想来不多会儿就要来给老夫人你磕头了。”

“心里不痛快,她这病轻易好不了。”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姨母最是疼你,你常去跟前陪着点,最要紧是多劝劝,心宽天地皆宽,钻牛角尖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欸。”尉嘉嬿迟疑了一下,道,“老夫人,要不还是将我的栖霞阁腾出来给妧妹妹住吧?清晖园实在偏远了些,离老夫人你这都要走上许久,更别说侯爷那边……我心里委实不安。”

“你好好住你的,有什么可不安的。那清晖园又不是个永久的住处,等她把府里的规矩都学全,能登得台面了,再换去别处不迟。总不能一来就纵着,成什么样?”

老夫人的语气淡淡的,但话里的意思……尉嘉嬿点头应下,笑容有些勉强。

室内静默了一会儿,老夫人问“你觉得她如何?”

这个她,不用问也知指的是谁。

“之前旁人说我还不信,今日见了才知,和姨丈真是像了十足十,模样跟画出来的似得,我都看呆了眼,老夫人见了也一定欢喜。”

“不是问样貌,是问她品性如何?言行举止又如何?可有为难你?”

“这个……”

尉嘉嬿瞥了眼姚嬷嬷。

姚嬷嬷刚被老夫人赐了碗茶,正坐那垂眼喝着呢,对于这番谈话仿佛没听到。

尉嘉嬿不确定她有没有把之前的事说给老夫人听,但不管她说没说,自己也只有一种答法。

“刚刚见了一面,两下里还不了解,至于为难,就更谈不上了,不过妧妹妹直言快语,我很是喜欢。”

“直言快语?”老夫人哼了一声,“我看是伶牙俐齿吧。”

尉嘉嬿慌的摆手“老夫人,我没有这个意思……”

“知道你是个好性儿的。行了,不提她,且陪我说会话……”老夫人看向姚嬷嬷,“难为你,一大把年纪这么来回奔波,先下去歇着吧,不然身子骨哪吃得消。”

“那老奴就先下去了。”

福熙堂外,一个大丫鬟正煞有介事的吩咐下面的人。

“待会儿人来了,就说老夫人正在歇觉,吩咐了不能打扰,先让在院子里等着……”

姚嬷嬷出来,正好听到,心知是老夫人的意思,也没有多说什么。

刚刚邢嬷嬷和她一块来的福熙堂,抢在前头就把季妧入府后的一言一行学给了老夫人听。

邢嬷嬷离开后,老夫人让她把此去关北所见所闻细细说来。

从最开始的拒绝,到最后的妥协——她照实说了。

老夫人又问了她对季妧的看法。

灵心慧齿,疏于规矩——她也照实说了。

当然,重点在于后四个字。

从到达宛丘开始,姚嬷嬷就试图教其规矩将其“掰正”,但季妧是能敷衍则敷衍,最后干脆在房门上贴了“姚嬷嬷禁止入内”的纸条,把她气的够呛。

之后她也算看明白了,季妧成日里与景家小姐待在一处嘀嘀咕咕的,哪里是学什么礼仪,更非看什么贤书。

姚嬷嬷哀其不争是一回事,但态度并不如最初那般否定。

在她看来,季妧纵然有种种不足,但和侯爷一样心存仁厚,光这一样就能盖过其他。

虽然表现的方式有时让人恨得牙痒痒,习惯了的话也就那么回事……

想到这,姚嬷嬷悚然而惊。

她竟然习惯了???

不过她如何想不要紧,在老夫人眼里,季妧这种“胆大包天”的性子是万万容不了的。

姚嬷嬷心里明镜似的,老夫人这是想把人晾上一晾。

只是这番苦心怕是白费了。

就季妧刚刚撵人那德行,能不能来都是一回事。就算来了,若不能立时见到人,只怕会扭头就走。

姚嬷嬷叹了口气,决定还是不操这个心了。

这段时间心力交瘁,她真得好好歇歇。

尉嘉嬿陪老夫人漫无边际的聊着,眼看聊无可聊了,院子里还是没有动静。

天色已暗,老夫人也有些乏了,支颐闭目道“把人叫进来吧。”

帘外候着的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走进来回话。

“回老夫人,小姐她……并不曾来过福熙堂。”

老夫人缓缓睁开了眼。

尉嘉嬿见气氛不好,赶忙打圆场。

“妧妹妹远道而来,想必是累了,又或者是迷了路也说不准,必不是有意的。”

老夫人哼笑“倒是我这个老太婆想的不周了,也好,绿葵,你带人亲自去请。”

“是。”

回话的丫鬟领命而去,这一去直到天黑透了才回,而且身后并没有跟着旁人。

不等绿葵回话,尉嘉嬿惊讶的捂住了嘴。

“这是怎么了?满头满脸的汗,发髻都散了,鞋子也不见了……怎地如此狼狈?”

“大狗、狗追的……”

绿葵惊魂未定。

她带人到了清晖园,见只有一个小丫头蹲在院门口嗑瓜子,便表明了身份和来意。

小丫头却说季妧睡下了,谁都不见。好说歹说都没用,她理都不理,还堵着门口不给进。

两下里歪缠许久,最后绿葵急于交差,只能带着人强闯。

谁知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似狗非狗的庞然大物,伏低上身冲她们低呜不断,模样凶恶至极。

绿葵并几个丫鬟吓破了胆,一路跑的丢鞋弃袜,说出来实在是丢人。

“好,好。”

老夫人一连说了两个好,便不说话了。

只手里的佛珠串子被拨的噼里啪啦响,气怒自不消说。

第607章 不可告人

庄嬷嬷提着灯笼给尉嘉嬿照亮,觑了觑四下无人,险些没笑出声来。

“不瞒小姐你说,今日猛一见着那位,我心里着实惊了一下,不成想竟是个绣花枕头。”

“嬷嬷。”尉嘉嬿不赞成的摇了摇头。

她们虽说已离了福熙堂,但难保暗地里没有耳朵。

庄嬷嬷会意,闭口不言,主仆俩一路沉默着回了栖霞阁。

进了屋,庄嬷嬷替她将披风解下,又给她斟了热茶递上。

尉嘉嬿皱眉摆了摆手。

在福熙堂说了半日话,嗓子冒烟,已是喝了三盏,如今哪里还喝的进。

庄嬷嬷也不勉强,将之放回桌上,回身笑问“如今小姐可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了吧?”

“嬷嬷觉得可以放心了?”尉嘉嬿反问。

“今日廊上,当着众人面就给小姐难堪,如此沉不住气,能成什么气候。初进府,不说拜会侯夫人,连老夫人的面子都敢撅,亲自去请都请不来……要不怎么说是乡野女子?教化不通,规矩不懂,还猖狂如斯,瞧刚刚都把老夫人气成什么样了?小姐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话虽这么说……但嬷嬷不觉得,她长得过于好看了吗?”

尉嘉嬿想过季妧许是长的不错,但没想过竟然如此不错,同为女子,连她看了都移不开眼,可想而知……

而且,季妧虽然不讲规矩,但行止并不粗俗,更没有任何粗鄙陋习,与长姐小妹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甚至别有一番说不出却惹人注目的魅力。

尉嘉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知道环境的重要,亦知道能力的重要,更知道天分的重要。

美貌也是天分的一种。

赏心悦目的女人,任谁都会多几分包容与怜惜的。

“模样是不错……”这一点庄嬷嬷也不得不承认。

“不过京中美貌的女人不知凡几,不见得人人都好,红颜薄命的倒是多了去了,可见脸长得再好也无用。

小姐长得也不差,八成相貌加十成才智,怎么不强于她九成相貌加一层才智?何况她一层才智都未必有。

有也没用,就她那性子,白费了那张皮囊罢了。”

尉嘉嬿忍不住笑了“我竟不知嬷嬷竟有如此高见。”

庄嬷嬷不认可道“老奴没什么高见,老奴说的都是实话,小姐切不可长她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尉嘉嬿点了点头“我也就那么随口一感慨。嬷嬷,我出身不好,资质也只能说尚佳,能有今天,靠的从来不是天赐的什么东西,我靠的是我自己。”

她羡慕季妧天生就流着尉家的血脉,更羡慕季妧有着锦上添花的容貌,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再好的东西,放在不懂得珍惜的人手里,也是枉然。而她,只要走好每一步路,未来不见得就比别人差。

“小姐。”大丫头菱香掀帘子进来,“大管家来了。”

“管家?”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快请进来。”

尉大管家进屋后,尉嘉嬿请他落座,并让丫鬟上茶,均被婉拒了。

“嘉嬿小姐不必忙,老奴就一件事,说完就走。”

尉嘉嬿笑道“您只管说。”

“芸香。”

尉大管家话音方落,从屋外走进个小丫头来。

“管家这是……”

“是这样的,之前出发的匆忙,随意点了些丫鬟婆子,不成想竟把芸香也点了进去。老奴也是后来才知,嘉嬿小姐喜欢芸香,已经跟老夫人开口要过人了,要不是老奴粗心,说不定这会儿她已经在小姐跟前伺候着了。这不,老奴一回来,头一桩事就是把人给你送来,还望你不要怪罪才好。”

尉嘉嬿神情微变,视线从尉大管家这张笑呵呵的脸上,移到门口那个小丫头的脸上,停顿了许久。

庄嬷嬷不解道“管家怕是弄错了,这丫头面生的很,哪里是芸香?”

“你们有所不知,原先的那个芸香……”尉大管家叹了口气,“服药自杀了。”

哐当一声,庄嬷嬷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

她吃惊的张大了嘴“怎、怎么会?”

“谁说不是呢?明明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程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眼瞅着都快到京城了……”

尉大管家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看了她二人一眼。

“我让人翻了她的行囊,发现她那药竟是京中的药铺所买,想是早已怀了死志……嘉嬿小姐可知道些内情?”

尉嘉嬿已经回神,闻言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沉重。

“不瞒管家,我对芸香了解也不深,问老夫人要她,只是因为她曾经帮过我……”

“原来是这样。”尉大管家负手叹气,“索性她这药毒的是自己,若是别人,又或者是小姐……老奴真是想想都后怕。”

尉嘉嬿捂着心口,脸色有些发白,似乎也被这种可能吓到了。

“幸而妧妹妹没事。只可怜芸香……”

“芸香命薄,没有伺候嘉嬿小姐的福分。不过说到底是老奴的过失,老奴不能不有所补救。”

尉大管家将那小丫头招至跟前。

“这丫头是老奴特意托牙行寻的,既机灵又识字还会算账,最难得模样和之前的芸香也有几分相似,老奴特意给改了名,也叫芸香,以后嘉嬿小姐看到她,就当是看到之前的芸香了,嘉嬿小姐以为如何?”

“管家有心了。”

尉嘉嬿笑着颔首,只是细看的话,那笑容微有些僵。

“还有这个。”

尉大管家从袖中掏出一只金钗。

“这也是从芸香的行囊里找到的,不像是下人该有的东西,小姐可认识?”

尉嘉嬿仔细看了看,有些不确定“嬷嬷,这……”

庄嬷嬷赶紧道“小姐忘了?那次芸香帮你,你特意谢她的。”

“既是嘉嬿小姐的物件,那就物归原主。时候不早了,老奴就不打扰嘉嬿小姐休息了。”

尉大管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似乎真就是来送丫鬟和归还失物的。

尉嘉嬿握着金钗站在原地,手一寸寸收紧,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消失。

庄嬷嬷看了眼新芸香“你下去吧。”

“是。”

待新芸香敛眉低目一走,庄嬷嬷顿时急道“我的小姐,这事可是你……”

“嬷嬷觉得我傻不成?!”尉嘉嬿难得声色俱厉。

她急喘了几息,缓和下语气,道“不是我做的,我只是让芸香留着神……”

“那芸香怎么……谁给她的药?”

尉嘉嬿看向庄嬷嬷,庄嬷嬷瞬间心领神会。

“莫非是夫……”

尉嘉嬿没有说话,只心头微寒。

庄嬷嬷跺脚“管家刚才那一出,分明是怀疑到小姐头上了呀!这可怎生是好?该怎么解释……”

“解释什么?”尉嘉嬿看着窗外漆黑夜色,“这锅我不背也得背。好在季妧无事,管家也只是怀疑。”

“只是怀疑就弄死了芸香?”

尉嘉嬿沉默了一阵“嬷嬷,你出去一趟……”

庄嬷嬷很快出了栖霞阁,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才回来。

“凡是和芸香交好的都不见了,对外只说是犯错发卖了。剩下的嘴严的很,什么也打听不到。”

尉嘉嬿笑了笑“我原只是怀疑,现在看来,还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608章 那还等什么

季妧这一觉直睡到翌日午后才醒。

起身下地,对着窗外日光明媚,抻了个懒腰,顿觉通身舒泰、神清气爽。

小曲都要无聊死了,正在院子里玩石子,见她出来,忍不住抱怨道:“没见过比你更能睡的。”

同样无聊的小丁,见季妧终于醒了,激动的围着她上蹿下跳,被季妧按住好一通揉搓。

“我老胳膊老腿,可不比你们小丫头,稍微眯一会儿就能生龙活虎。”

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月,除了在宛丘那几天,基本没好好睡过,好不容易挨到床,可不得睡个昏天黑地。

“你也就比我大五岁,成天说话扮老气。”

“五岁?说出来吓死你。”

季妧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观察了一下院子的大致格局,顺便活动了一下腿脚。

“你说是就是吧。”小曲冲她扮鬼脸,“不过你不是不喜欢这里,怎么还睡的着?”

“不管到了哪里,该吃吃、该睡睡,这是最基本的素养,不吃饱喝足、养足精神,怎么打怪?”

季妧径自去了院子里的小厨房,一边张罗着洗漱,一边探头问她。

“你早饭可吃了?哦,还有昨天的晚饭。”

小曲翻了个白眼:“等你想起来我都要饿死了。”

“我临睡前跟你说了吧,桌子上有点心有茶水,饿了就先垫垫,实在不行就去寻那个尉大管家。”

“我倒也想出去寻他,关键这府里跟迷宫似的,我出去就怕摸不回来。”

“摸不回来你不会问路?总能碰到个丫鬟小厮。”

“别打量我年纪小就看不出,一个个都不是好人,等着看笑话呢,我才不找他们。”

“昨天谁跟我说的装乖有糖吃?这会儿你倒是骨气上了,是吃饱了吧?”

小曲见已经被她看穿,也不再装样儿。

“那个尉大管家已经送了三次吃食,反正你也不吃……”

她揉了揉鼓囊囊的小肚子,吃食去了哪里不言而喻。

“我可没有吃独食,小丁也有份的。”

季妧失笑。

小曲这个丫头,什么都能忍,绝对忍不了两样东西,一是银子,二就是饿。

要是吃不着饭,她才不会管别人看不看笑话,早闹的不得安生了。

“我也没放尉大管家进来,吃食都是我自己端进来的。”

这意思就是,自己贪吃归贪吃,并没有办砸她交代的事。

季妧问:“除了尉大管家,旁人呢?”

提起这个小曲就一脸不耐烦。

“我觉得那个芸香就够烦人的了,没想到这府上的丫鬟一个赛一个。都说了你睡着不见人,怎么听不懂人话似的,上半晌又来了好几拨。全被小丁吓跑了,当然,也有我的功劳。”

说到这,小曲停了停。

“说也奇怪,得有好几天没见着那个芸香了吧,之前她还给过我一块碎银子呢。”

碎银子自不会白给,派作何用,心知肚明。

“只怕你是见不着她了。”

从宛丘离开的当晚,她们一行借宿在一家农舍。

季妧从来都是独自用饭,最多带上小舟和小曲,当晚老道士硬要凑热闹,然后好巧不巧的发现饭食有问题。

季妧就知道一路上不会太平,也没有闹大,只把尉大管家唤来,让他亲自过目。

尉大管家是沉着脸离开的,翌日芸香便不见了。

季妧也因此确定了一件事——汉昌侯府确实有人要她死。

之后几天队伍里又陆续少了不少人。

季妧仔细观察过,都是对她东窥西探、心思活泛之人。

她起初还觉得奇怪,这尉大管家不像是个好糊弄的,怎么带来的人中龙蛇混杂,什么样的都有。

却原来谁是龙谁是蛇他心中早已有数,平日里任他们上蹿下跳,待到京城近在眼前再一网打尽,省事又干净。

至于芸香之死……她不死,死的就是自己。

生命不分高低贵贱,奈何有的人偏要自我作贱,她又有什么办法。

小曲不解:“她去哪了?难得碰上个人傻又肯使钱的,我还打算多诓她几次呢。”

季妧并不详说因由,只道:“别怪我没告诉你,府里可不比外头,别谁给的东西都接,万一接了不该接的,小心自己也不见了。”

小曲嘻嘻笑:“你是怕我真把你卖了吧?”

季妧发现小厨房里东西齐全,菜肉米面都有,便让小曲升火烧锅。

“两个锅一齐烧,一锅煮粥一锅炒菜。你还要不要吃,肚子若还有空我就多放一把米。”

“我肚里空大着呢,多放几把也行。”小曲一边添柴一边提醒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季妧忙着切菜,头也不回道:“你能卖得了也是你本事。”

“不要小瞧人。”小曲刚放完话,转而唉声叹气起来,“我要是把你卖了,小舟哥肯定就不理我了。”

想想还是觉得有些亏,又摇头晃脑道:“也说不准,要看是你给的银子多,还是别人给的银子多。”

“有志气。”季妧将菜下锅,滋啦一声响中,抽空瞥了她一眼,“那我再提醒你几句——小聪明要用在正道上,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京城水深,我自保尚且艰难,到时可顾不得你。”

小曲耸了耸鼻子:“好香呀。”

院子里有一块小花圃,两人抬了张桌子出来,就在花圃旁吃了一顿不晌午不晚的饭。

饭罢,小曲这个吃白饭的被使唤去洗碗,季妧在院子里逗弄小丁,尉大管家提着食盒又来了,这回总算顺利进了门。

桌案还没来得及收,尉大管家将食盒搁上去,笑道:“就怕小姐二半天醒来饿肚子,老奴让人又张罗了一些吃食,不想还是晚了。”

季妧屈起两指敲了敲他那食盒:“就是不晚,我也不敢吃呀。”

尉大管家知道她意有所指。

“老奴跟小姐保证,之前的事再不会发生。这些都是老奴亲自看着整治的,又是在府里……”

“就是府里,才吓人呢。”

这话愈发露骨了,尉大管家顿了顿,转开了话题。

“小姐若是喜欢吃现成的,也不必自己动手,派人知会一声就是,这些粗活自有人去做。若是之前安排的人你不喜欢,不打紧,老奴亲自挑了几个伶俐的,就在院外候着……”

季妧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饭,我不敢吃,怕有毒;人,我也不敢用,怕下毒。”

“这……”尉大管家叹了口气,“可你终究是汉昌侯府的小姐,哪能什么都让你亲力亲为。”

“小姐?什么小姐?西角门子进来的小姐?藏藏掖掖不敢见人的小姐?”季妧似笑非笑。

尉大管家忙道:“老奴知道,昨日确实委屈了小姐,您只管放心,等侯爷与小姐见了面,该小姐的,都会是小姐的。”

季妧顺势起身:“那还等什么,带我去见你家侯爷吧。”

第609章 可算请来了

季妧提出要见汉昌侯,尉大管家却突然陷入沉默,这让她心中起疑。

刚刚她问过小曲了,从昨日到今日,来传她的只有老夫人的人,并没有汉昌侯的人。

汉昌侯半路折返,如今连见都不愿一见,这是压根不想认她这个女儿了?

既是不想认,那就把大宝还给她呀,正好一拍两散,彼此也省了麻烦。

“怎么?难不成你们侯爷事务繁忙,见他还要递拜帖、排日子不成?”

“小姐想见侯爷,随时都可以见,无论前面有多少人排日子,都得给小姐让道。只是……”

真实原因若是跟季妧说了,怕她不愿意等,直接就管自己要大宝,那自己去哪里找?

但依她的性子,不说其实也瞒不了多久。

尉大管家犹豫再三,决定还是照实说。毕竟侯爷也是为了季妧,季妧一感动,说不定……

“是这样的,侯爷病好之后,虽然自行离开了随州,但是并未回京。”

季妧皱眉“你骗鬼呢?若不是确定他已然回京,你会不分白天黑夜的朝京城赶?”

尉大管家微露愧色“也怪老奴没有调查清楚,侯爷让其他人先行回了侯府,他自己则只带了瑞阳和端砚两个随侍,轻车简从去了邺阳……大抵是是想给小姐你一个惊喜。”

季妧“……”

“侯爷是上月中旬离的随州,咱们抵达随州之日,应是侯爷到达邺阳之时,他得知咱们已经出发,必不会过多耽搁,定然快马加鞭赶回……小姐不必太过感动,也不必过于着急,老奴已经派人去迎了,最迟月底,小姐定能见到侯爷。”

季妧既不感动也不惊喜,淡淡道了句“你家侯爷可真客气。”

也真多余。

“这哪里是客气,分明是侯爷思女心切。”

“别跟我扯什么思女心切,我就问你一句,你家侯爷临时更改行程,都不知道提前沟通协商一下的?至不济也要通知一下吧,八百里加急,再或者飞鸽传说,什么不行?一声不吭,鬼鬼祟祟去送惊喜?给鬼送惊喜!”

季妧此刻十分烦躁。

以为到了京城,快刀斩完乱麻,就能赶紧带大宝回家,谁料这个汉昌侯半路抽风,竟然自己跑邺阳去了。

这下还快个什么?直接成了钝刀子割肉!

尉大管家自然知道自家侯爷这么做的原因。

在侯爷看来,他不亲自去接季妧,总显得诚意不够,半路病倒是意料之外的事,但他又不是轻易放弃之人……至于为何事先没有传信,还兵分两路打掩护,十有**是为了避开一些眼线。

自己不也被这障眼法给骗住了?还是昨日进京前被人递了几句话,才知先行回来的那些人一直都在京郊的庄子上待着,老夫人与夫人全不知晓。

“侯爷他是、他也是……”

季妧不想听他再辩解下去“我要见大宝。”

尉大管家就知道会这样。

“小姐,任何要求老奴都能答应,唯独这个不行。”

“见见而已,我势单力孤,又是个弱女子,你们还怕我把他抢走不成?”

“小姐非比常人,老奴自然要谨慎些。待侯爷返京、父女相见之时,老奴自会把大宝的下落告知小姐。”

尉大管家虽然赔着笑脸,但态度坚决。

“既如此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等你们侯爷什么时候到了再来通知我吧,其余时候、其余人,不要烦我。”

季妧沉脸甩下这句话就进了屋。

守门将军小丁站了起来,一脸不高兴的盯着尉大管家。

尉大管家叹了口气,背着手踱出院子,对候着的一众人等摆了摆手“回吧,小姐不用人伺候。”

顿了顿,又道

“小姐不用人伺候是一回事,你们伺候不好又是另一回事。都醒着点神,今后清晖园的事就是头等要紧事,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及时补上,小姐若有什么吩咐,都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下人们应了“是”,便散开了。

雅正跟着尉大管家去了前院书房。

“关北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留下的人遍寻不到,只查到一点线索,似乎是来了京城,但并不确定一定是小姐弟弟。”

“来了京城……”

尉大管家皱眉沉思,该不会真是侯府中人下的手?

“咱们离开这段时间,府里可有什么异动。”

雅正知道他问的是谁。

“夫人去相国寺上过一次香,那次回来便染了恙,之后再未出府,也未在府中见客。长虹院里的下人也未见异动。”

尉大管家眯了眯眼“派人去查黔西那边。另外,关北那边继续找着,京城这边也多撒些人手出去,务必在侯爷回京前把人找到。”

奇哉怪也,到底是什么人要掳走那个小孩,还能做到如此隐秘?

季妧这边刚吩咐小曲一些事,那边福熙堂的人又来了。

小曲正想带着小丁去赶人,季妧眼珠转动了一下,将人拦了下来。

“我跟她们去。”

“儿子见不着,见娘老子有什么用?”小曲问。

季妧笑道“趁汉昌侯不在,我得把基础打牢才是。”

福熙堂的人也没想到,这次竟然成功了。

她们想着赶紧把人带到老夫人面前交差,无奈季妧悠悠闲闲跟逛园子似的。

偏她们还不敢催,因为那只像狼一样的大狗就跟随在季妧左右。

季妧昨日一心只想着找张床睡觉,确实没有好好打量,今天再看,不由啧叹连连。

偌大的侯府,穿山游廊、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轩峻壮丽,大气之余又不乏精致,媲美她前世见过的一些大型私家园林,跟逛园子确实没有区别。

季妧就这样边走边逛,用了比平日近三倍的时间才到达福熙堂。

小曲在门口停了下来。

“小姐,我先去前院看看小舟他们,等会儿再来接你。”

季妧嗯了一声,迈步进了院子。

早在季妧出清晖园的时候,就有人事先跑来通报,老夫人怕昨日之事重演,这次没敢再晾人,一早就等着了,只是没想到这次被晾的成了她。

等季妧进屋,就见上首处坐着个极富态的老太太,本就不甚慈祥的脸,黑的跟什么似的。

丫鬟们回了话就退下了。

老夫人的目光在季妧那张嫩如初蕊艳赛芙蓉的脸上停顿了许久,神情稍稍缓了一些。

语气却是算不上好的。

“可算把你请来了。”

季妧负手站着,东看看西看看,也不接话。

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静默。

大丫鬟绿葵冲季妧使眼色,提醒她还没给老夫人行礼。

不料季妧打量完四周,径直选了张椅子坐下,一副无聊又不耐的神情。

姚嬷嬷见状,眼皮一跳,心道不好。

果然,季妧开口了。

第610章 有一桩

季妧自己捡了个位置坐下,这才漫不经心看向上首处。

“一趟趟招魂似的,总找我什么事?你这地方未免也太远了些,来一趟累死个人。有事赶紧说,一次说完,反正我是不会再来第二回的。”

话一落地,屋里真静的如死水一般

丫鬟们目瞪口呆,就连气也不敢喘了,生怕动静大一点祸殃就要遭到自己头上。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老夫人。等她反应过来,更大的不悦从心里蔓延到了脸上。

“你今年……”

“啊对了!”

季妧忽然冲对面的绿葵眨了眨眼,比了个饮水的姿势,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打断了这屋里最尊贵人的话。

绿葵看着她,既愣且懵。

季妧皱眉“水呀,走这一路渴死了都要,这么没眼力见呢?你们主子都是怎么教你们的?”

老夫人忍无可忍,猛一拍桌案“姚嬷嬷!这就是你教的规矩!”

进屋既不行礼,也不叫人,不恭不敬,还目无尊长,便是真正的野孩子也没有这样的!

姚嬷嬷连忙跪地请罪“是老奴不中用,没有把小姐教好。”

季妧甚感无趣“到底有事没有,没有我可走了,别浪费我睡觉的时间。”

见她当真一副迈步欲走的架势,老夫人也顾不得问罪姚嬷嬷了。

“你坐下!我问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何身份?”

季妧十分利索的点头。

“知道。你们汉昌侯府没儿子,只有我这么一个疑似的女儿,所以才接我回来。”

“这是什么浑话!什么疑似……”老夫人硬咽下一截儿话,“你既是知晓自己的身份,一言一行就更该注意。你娘把你生在那穷乡僻壤,也不知怀的什么心,只养不教,误了我侯府血脉,你若想顺利进这道门,且得……”

“等等等等,先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咱们来点实际的。”

季妧心底冷笑,面上仍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我得问问,你们把我接回来,家产我有份吗?有多少?总不能光落个奶奶和爹来管我吧,占我便宜呢!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没好处我可不干。再说了,侯府又没儿子,不给我给谁?

我看你这样子也没几年了,那个侯爷据说也病歪歪的,良心给你们一个建议,遗嘱要早点写,家产也要早点分,不然等哪天……”

老夫人盯着季妧,心口起伏加剧,一张老脸由黑转红,又由红转黑。

绿葵离得近,发现不对劲,叫了声老夫人,赶忙去扶人。

姚嬷嬷匆促起身,一边替她顺心口,一边冲旁边的丫鬟喊“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来的路上季妧事先打听过,这老夫人素日里最重养生,并无宿疾在身,怎么这么不禁气的吗?

踱过去一看,发现人没昏,只是被气呛着了。大抵绿葵的惊呼给了她灵感,正扶着头在那唉声叫唤,乍一瞧跟真得似的。

“欸?先别急着晕呀,先说说要分给我多少,说完你再晕……”

季妧推开围拢着的丫鬟挤进去,确保老夫人能看到自己。

老夫人哆嗦着手指着她,紧跟着两眼一翻,这回真的晕了。

屋里一片人仰马翻。

大夫很快被请来了,老夫人也被移进了内室。

盏茶时间过后,姚嬷嬷送大夫出来,见季妧正坐在原位慢悠悠品着茶,浑然不觉丫鬟们看她的眼神有多怪异。

姚嬷嬷一摆手,丫鬟们鱼贯退了出去。

“小姐,老夫人醒了,要见你。”

季妧这次倒是干脆的很,将茶盏放下就起了身。

姚嬷嬷一只手打起帘子,伺她走进,压低声道“老夫人年岁大了,不宜动气,小姐说话还是注意着些分寸,以免不好收场。”

季妧也不应这话,迈步就进了内室。

老夫人半倚在靠枕上,扶额闭目,唉声连连。

久等不到赔罪声,两道眼皮掀起一条缝,正对上季妧笑眯眯的脸,跟看什么稀奇景似的。

胸口刚压下去的那团火蹭蹭又往上冒,眼看呼吸又急促起来,姚嬷嬷赶紧上前好言安抚。

“老夫人,小姐初来乍到,懂得什么?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千万仔细着身子,往后慢慢教就是。”

老夫人看着季妧那张脸,满腹火气化为一声长叹。

“你说的对,生于那么个地方,还能希图什么。”

随即看向季妧“你上前来。”

季妧走到临窗的罗汉榻上坐下,手肘拄着中间的榻几,随意拨弄着美人觚里插着的白兰花。

“就这么说吧,离得近了,过了病气给我。”

姚嬷嬷重重咳了一声“小姐知道老夫人疼孙女,怕老夫人心里不安……”

老夫人被噎的重喘了好几口,硬忍了下去。

“也罢,你就坐那,听我说。”

季妧挑了挑眉,在姚嬷嬷的灼灼注视下,总算没再语出惊人。

“你是尉家的血脉,只可怜白白被误了这些年,不过不打紧,姚嬷嬷说得对,规矩可以慢慢教,重要是人聪明、拎得清。”

老太太的目光在季妧乌压压的头发上转了一圈,略点了点头。

“你之前找的那个男人,姚嬷嬷都跟我说了……跑了就跑了,也省了许多麻烦,以后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全当没这回事。你头发肯放下来,说明心里是有数的,只要你听话,将来不愁好出路……”

这话并不是商量,而是吩咐。

奇怪的是季妧这回并未反驳,嘴角的笑意还有渐趋加深的趋势。

姚嬷嬷觉得有些不对劲。

还记得头回跟季妧见面,提出和离一事时,她是何等反应——拒绝的干脆利落,毫无商量的余地。

后来那男人离奇不见了,季妧突然将头发散了下来,她就存着疑,勉强告诉自己是季妧被伤了心、想通了的缘故。

但会有那种天真想法,是在了解季妧之前。在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过后,她丝毫也天真不起来了。

如今再见到这个笑模样……直觉告诉她,季妧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老夫人却不这么认为。

她见季妧不再顶嘴反而满脸带笑,便以为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

眼里露出些许满意,暗道张狂是张狂了些,好在还有点脑子,知道怎样为自己筹谋。

“你既是明白了,就得配合,今天的事就算了,日后……”

“老太太。”

终于,季妧还是出声了。

“先别急着说以后,咱们把事情捋清楚了再说不迟。”

老夫人不悦道“姑娘家,多听多记,哪来那许多问题……说吧,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不清楚的可太多了!”季妧夸张的一摊手。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你们的人在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看法。

你们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乡下丫头,能巴上侯府的门槛已经烧了高香,除了感恩戴德外不会有任何看法,更不需要证明给我看?

行,就当是如此吧。

别的都可以不管,但有一桩,我总有知情的权利。

我娘——她是谁?她是什么身份?她为什么会怀着我流落关北——这些,是不是该告诉我一下呢?”

第611章 别想好过

老夫人瞬间沉了脸,眼神在下意识的闪避之后,变得阴霾重重。

“我会跟韦氏商量,将你寄养在她名下,以后她便是你的母亲,你便是汉昌侯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女。至于死了的人,就不要再提了。”

季妧仍旧是笑着的,只是笑里多了些让人发瘆的东西。

“还是让您那宝贝儿子抓紧时间再生一个吧。”

撂下这句不冷不热的话,笑容顿收,转身就走。

“站住!”

老夫人半坐起身,头也不疼了,气也不喘了。

“撇开前情不谈,卫氏她有那番说不得的遭遇,还嫁了个乡村野汉,又给人生了个孩子……”

提到这老夫人就恨得慌。

卫氏不贞不洁也就罢了,为何偏偏给尉家生的偏偏是个女娃?若是换换该有多好,那样侯府后继有人,百年之后她也能阖眼了。

“有这样不堪的亲娘,若叫外人知晓,你今后在京中再别想抬起头来!就连侯府也跟着……韦氏出身世家大族,既尊贵又体面,做你母亲断不会屈着你。纵然卫氏还活着、今日同你一道踏进侯府大门,按规矩你也得叫韦氏一声母亲。”

季妧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一片冷然。

“我知道,你们这些高门大户什么匪夷所思都习以为常了,但在我这,行不通。生我养我的才是我母亲,其他人,再高贵都不行,便是王母娘娘也不行”

季妧回头,目露哂笑。

“我不觉得我娘不堪,她比你们任何人都光辉的多。你们但凡能剖开自己的心看看,就知什么是真正的龌龊之地、不堪至极。”

“你、你……”

老夫人脸色发青,指着她的手哆嗦了起来,这回是当真气着了,然季妧已扬长而去。

福熙堂外,小曲和小丁蹲在一起,见季妧出来,迎上前。

觑了觑她脸色,把话咽了回去。

跟着一言不发走了许久,才听季妧问。

“小舟那边可还好。”

“能有什么不好?也没什么事情做,我去的时候正打拳呢。”

“小纨绔离开没有。”

小曲摇头“脸也不洗,闷在屋里也不出来,不知什么毛病。之前不是还说到京城就离开,现在也不说了。定是知道你是侯府千金,想巴着你呢。”

季妧知道不会是小曲说的这个理由,只道“随他去。”

反正诚意伯府就在京城,他想回家随时可以回,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也管不到别人的家事上去。

长虹院,尉嘉嬿正在伺候韦氏喝药。

丫鬟匆匆进了院子,尽管着急,进耳房前还是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邢嬷嬷怕打扰韦氏吃药,暗暗摆了摆手,丫鬟便在帘外停下了。

邢嬷嬷看了韦氏一眼,蹑步走了出去,和丫鬟头碰头嘀咕了一阵,重又回来。

汤药还剩大半,韦氏就伸手挡开了“撤下吧,满嘴苦味。”

尉嘉嬿将药碗递给丫鬟,另从托盘里舀了颗糖渍的梅子,递到韦氏嘴边。

“知您不喜甜,我亲手做的,不甚甜,姨母好歹赏个脸,尝一颗试试。”

韦氏不好拒她,勉强尝了一颗,倒还算适口。

“难为你有心。”

“姨母若是喜欢,我多做几样,平常无事,改改味儿也是好的。”

韦氏拍了拍她的手,这才撩起眼皮看向邢嬷嬷。

邢嬷嬷紧忙上前回话。

“那位刚进福熙堂不久,福熙堂就传了大夫,说是老太太被气晕了……幸而没有大碍。醒来后又把她叫了进去,关门闭窗的也不知说了什么,只知她前脚刚走,老太太把药碗都砸了……伺候的丫鬟说,好些年没见老太太动这么大气了。”

“卫云莐的女儿,竟是这样……”

自语罢,韦氏紧皱的眉心一点点松开,目光转向尉嘉嬿。

“你怎么看?”

尉嘉嬿笑了笑“旁的都与我无干,我现在只关心姨母的病情。吃了这些天的药,就数今天的有用,我瞧着姨母的精神好多了。外面日头不错,我陪姨母去院子里走走?”

韦氏脸上总算露了些笑意“听你的。”

季妧刚回到清晖园不久姚嬷嬷就来了。

按说也是老熟人了,不过小曲铁面无私,照拦不误。

姚嬷嬷塞了串钱给她,让她拿着买糖吃。

小曲收了钱,回头就冲屋内喊。

“来的是姚嬷嬷,给钱了,让不让进?”

半晌,季妧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你钱都收了,还问什么。”

“你要是不想让她进,我就当没收过,反正我脸皮厚。”

姚嬷嬷“……”

季妧正躺在临窗的美人榻上看闲书,听见脚步声,随手指了指旁边的圆凳“自己找地方坐。”

姚嬷嬷行礼后才落座。

“小姐不喜欢绕圈子,老奴索性就直说了。老奴知道小姐今日此番是为何,老夫人说话确有不到之处,但她终究是小姐的长辈,万无……”

季妧眼睛盯着书,头也不抬“嬷嬷若是没别的事,我就不送了。”

姚嬷嬷顿了顿。

“老奴只是想提醒小姐一句,你那个弟弟……”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尉大管家用了非常手段。

“这手段老奴瞧不上,但已成事实,你这样肆意妄为,总要替他考虑一下。”

季妧双目微沉,随即枕着手臂侧转过身,一脸无辜看着她。

“我怎么肆意妄为了?不过就是问了些实际问题,说了下心里话而已。粗鄙、没有教养、登不得台面、见权势眼开……这不就是你们想象中的我么?我倾情呈现给你们看,反倒接受不了了?”

“小姐是什么样的人,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老奴。”

“我倒是找了个知音。”季妧笑的前仰后合。

笑罢,诚恳道“那就去跟你们那位老夫人说去呀,就说我今天都是演戏,真实的我端庄贤淑、温婉大方,瞧她信是不信。”

姚嬷嬷板着脸“老奴不是多嘴之人,只是想劝小姐,既进了京,就不能再任意而行,这是为了你那个弟弟,也是为了你自己。”

季妧将书扔到一边,起身盘腿而坐,正对着姚嬷嬷。

“那嬷嬷觉得我该如何?

你初到关北说的那些轻贱我的话,每一个字我都记着,但我不怪你,因为我清楚,不过是有人借你之口罢了。

我弟弟被掳,我被逼上京,家里那把火且不论,路上有人下毒总是真的吧?

那些人久处高位,习惯了不把人当人,践踏我尊严,无视我意愿,甚至还要谋夺我性命。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家,还指望我和颜悦色不成?

不妨告诉嬷嬷,只要在京中一日,这就是‘真实’的我。

侯府不是缺女儿吗?这样的女儿,端看你们要不要得起了。”

季妧说的这些,姚嬷嬷或多或少都知道,芸香的突然失踪,她心中隐约也有些猜测,只是不能言说,神情便有些复杂。

“万事不看,总得想想你娘,天底下就没有娘不想孩子好的,她若泉下有知,定然希望你认祖归宗。”

“我娘是谁?你和尉大管家百般搪塞,你们老夫人又让我从今后不许再提。一个提都不能提、百般惹人忌讳的存在,她的心愿就不牢你们操心了。”

季妧手肘拄着自己膝头,单手托腮,眉眼带笑。

“还有啊,千万别让我查出她被卖一事与你们侯府有关联,否则——你们老夫人在乎什么,我就专毁什么。牵涉其中的人,一个都别想好过。”

第612章 偏不

姚嬷嬷走后,小曲探头探脑走了进来。

先是拿脚尖碾了会儿地面,才慢吞吞开口。

“既然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能敷衍就敷衍呗,只要好处能到手,装一下样子也不打紧,你之前也不是没干过,怎么这回倒不肯了?”

这个“装”和季妧今日的“装”显然是不一样的。

说白了,还是想劝季妧装乖,把老夫人哄得开开心心,然后多得些好处,再拍拍屁股走人。

季妧枕着手重新躺下,看着窗外晚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

“要真那样,我怕她们会爱上我。”

小曲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句臭美。

季妧勾了下唇,笑容在颊边短暂逗留,很快就隐了下去。

事实上,她何尝不知道那些人喜欢什么样的?

她更知道怎样才能显现出良好的教养。

但是她偏不。

京中不比乡下,都是些自认高人一等、处处精致讲究的人,这种人最善长虚与委蛇,真与她们打机锋,不知要打到哪一年去。

对付此类人,就得用粗招笨招,单刀快入,越直接越好。

单从这点上说,老夫人可比康婆子好对付多了。

康婆子万事都豁的出去,根本不知脸皮为何物,更别谈羞耻心了。

碰上这种,除非比她更泼,然后以绝对的武力碾压,否则还真就得迂回些,譬如挖个坑让她自己往里跳。

老夫人不一样,大宅门里熬了一辈子,长得可不止是年纪和阅历,背地里耍些个阴私小手段,还真未必瞒得过她去。

碰上这种,阴谋不如阳谋,索性直击她七寸。

她的七寸是什么?自然是汉昌侯、自己的颜面还有就是侯府的体面,其他一切都得往后排。

捏住这个,何愁不能一力降十会?

当然,老夫人未必看不出季妧的小心思,只是今天事发突然,来不及反应罢了。

不过就算她反应过来季妧也不怕,季妧就是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个不定时炸弹。

风险远远大于利益的情况下,端看她怎么衡量了。

其实今天成效还不错,坏就坏在季妧那张脸上。

有好几次,那老太太眼看都气的不行了,对着这张与她儿子酷似的脸,硬生生又把火压了下去。

但凡她长得像卫氏一些……说不准今天已经一步到位了。

试想一下,老夫人见到她的脸就生厌的前提下,再发现她言行举止粗俗不堪,还不立时将她撵出门去?

就算尉大管家扣着大宝,老夫人为了杜绝她死缠烂打的可能,也会下令放人,然后将姐弟俩尽快驱离出京。

届时,纵然是汉昌侯本人,还能逆了一个孝字?

等到她被撵出侯府,侯府想害她的人也该歇手了。

季妧倒不是不想报仇,只是就当下而言,大宝能平安回到她的身边,才是重中之重。

何况,以她目前的能力,自保恐怕……

一定要快点找到大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行。

不过离开之前,还有些私事要解决……

季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防被小曲推了一把。

“问你话呢?你又困了?”

季妧摇了摇头“看窗外那朵花入神了,你问什么了。”

“我听说,大户人家名声很重要,尤其是闺阁绣楼中的小姐,名声若败坏了甚至会死人,是也不是?”小曲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季妧颇有些意外的看着她。

“名声这东西,别人拿来束缚你禁锢你也就罢了,要是你自己也张口闭口的都是名声,岂不是自己往那网子里钻?再说你小小年纪,哪听来的?”

小曲斜眼瞅她,一脸她没救了的表情。

“我是怕你这样胡乱搞下去,把自己名声败坏了,会出事。你要是出事了,那我和小舟哥可怎么办?”

原来绕来绕去还是担心自己。

季妧颇感好笑,不过还是仔细说与她听了。

“名声重不重要,端看你怎么看、怎么想,以及能不能不靠名声而靠自己的双手在这个世上立足。

若能,便不重要。若不能,那确实很重要,和一个人的饭碗一样重要。

倘若我真在京中生活,一餐一饭全都要仰仗侯府,除此之外别无退路,那名声于我而言便是道摘不掉也不可摘的紧箍。

可我并未打算在这里久呆,纵然名声坏透了又如何?”

小曲想了想,季妧自己有店有地有作坊又有钱,纵然离了侯府和京城,也不会缺饭吃、缺钱花,回到邺阳说不定还更自在些。

“早说嘛!你不知道,自打进了这侯府,我喘气都比往日细些。以后我也放开了喘、放开了闹,反正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你还是收着些吧。名声固然是道紧箍咒,但在这样的大环境……就是人人都看重它的时候,有总比没有强。”

“可你刚说不重要。”

“我说不重要,是针对我自己来说,而且并非常态,只是特殊情况下的一种抉择。

譬如,我想做一件事,若是顾虑名声就会束手束脚、最终什么也做不成,那么名声于我就成了拦路虎。

这种情况下,若是小事,暂时屈就一下未为不可。但若是不得不为的大事,那也就顾不得了。

闲来无事,做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能有好名声,谁愿意要坏名声?能让人人交口称赞,谁愿被时刻指指点点。”

小曲趴在桌上转杯子,边转边道“看来还是很重要,除非有比名声更重要的,否则能不败坏还是不要败坏的好,不然就无可挽救了。”

“这么说也行,”季妧点了下头又顿住,“不过即便败坏了,也不是没有挽救的法子。”

小曲圆眼大睁,问“什么法子?”

“第一个法子我刚刚已经说了——不与他们同路,对他们无所求。注定是要分道扬镳的,三两句闲言碎语算什么,好坏任由他们评说。这里还有第二个法子。”

季妧伸出两根手指冲她晃了晃。

小曲迫不及待的问“第二个是什么?”

“站得比他们高,比他们任何人都高。到那个时候,他们就会忘记你今天所有的粗俗与不得体,而像星星环绕月亮那样围着你、恭维你。

你绣个水鸭子,他们夸你绣的是鸳鸯;你指着鹿喊马,他们赞你火眼金睛;你做再多离谱出格之事,在他们眼里都是真性情。

谁还会管什么名声不名声?世人敬的从来都是那层罗衣,何曾在意罗衣底下是个什么东西。”

小曲挠了挠头“这个有点难。”

季妧起身下地“所以啊,醒着点神,没有金刚钻,轻易别越高压线。”

“高压线是什么?”

“那个不重要,烧锅,做饭。”

第613章 暗潮

京中近来发生了两件大事。

头一件就是九月中旬举办的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有常胜将军之称的寇长卿,迎娶当朝贵妃之妹郑华蕤。

虽说常胜将军已经不能再称为常胜将军,耐不住圣眷犹在呀!成婚当日,十里红妆自郑国公府铺到神武将军府,花轿绕行了大半个京城,所到之处万人空巷人山人海。

盛况之空前,多日过去还被人津津乐道的提起,直到另一件大事的发生。

今上登基七载有余,至今没有皇嗣降生。东宫空置,朝廷无储,皇帝急,大臣比皇帝更急,三天一劝五日一谏,无不是劝皇帝要广纳后宫、雨露均沾。

在这方面,万德帝也不是听不进话的人,这不,七年间硬是选了两回秀。

第一回还讲究姿色家世、德言容功等,到了第二回,“好生养”直接成了首要标准。

荒唐确很荒唐,但火烧眉毛了,谁还顾得上?

两回下来,后宫已经充盈到不能再充盈,万德帝将几年前开疆拓土的精神头换了个战场,无奈任他再如何精耕细作,始终未有收获。

这个收获指的是皇子,公子还是陆续续续生了好些个的,只是夭折居多,存活下来的也就那么两三个。

民间已经开始流传,国朝之所以无后,全因皇帝登基后的种种作为,上违天意,下伤阴德。

更甚者还传唱起影射他得位不正的童谣……

万德帝初听时简直雷霆震怒,然而传唱者众,根本无从追究。

自那以后,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更加急迫。只是他的身体已被掏空,新鲜感也逐步丧失,一度到了见女人就头疼的地步,后面不得不依靠些旁门左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大半年的沉寂之后,宫中再次传来喜讯——郑贵妃有了!

郑贵妃在潜邸时也曾怀过一次,只是不小心流掉了,是个成形的男胎。

时隔多年,她的肚子再次有了动静,万德帝喜不自胜,笃定了这胎一定是皇子。

不久后,宫里有消息传出,郑贵妃怀的果是男胎无疑。

那些关于万德帝无德、无道的传言渐渐消弭于无形。

近来,钦天监的监正夜观天象,又发现天象异动。紫气东聚,斗柄东指——也就是说,新的帝星已经出现。

除了郑贵妃肚子里那个,并无人做他想。

算了算,差不多也快五个月了,等到来年春天,大周朝就要迎来新的储君。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条更加轰动的消息在京城上方炸裂开来——闵王遗孤找到了!

自大周立国以来,历代皇帝在子嗣上都不甚繁茂,独苗的情况时有出现。

先帝就只有闵王一子,且不知是何因由,将人分封到了偏远的西南。

先帝大行之时,跟前侍奉的只有当时的恭王,也就是如今的万德帝,可巧的是,皇位最后也传给了他。

不是没有人质疑过,只是他有传位昭书在手,又有一同侍疾的景太妃为证。再加上不久后闵王薨逝的消息传来,继承大统也就顺理成章了。

万德帝登基之时,曾当着群臣的面,痛哭流涕的发下誓愿——闵王但有一丝血脉在人间,他必当退位相让。

来这一出,除了想展示自己临危受困,是先帝硬要绕过亲生儿子将江山社稷的重担交付他这个皇侄。更想表明自己对皇位从无觊觎之心,亦不会留恋。

可闵王薨逝之时,闵王妃刚产子不久,悲痛欲绝之下也随着闵王去了,那个孩子自也没能活下来,据说是病死了,如今哪还来的血脉?

万德帝借此摆足了姿态,也洗尽了嫌疑、赚尽了人心。他又哪能想到,七年过去了,闵王之后突然蹦了出来。

那个已经死了的孩子,竟然又活过来了?

万德帝自不肯信,可寻到这个孩子的是仁宗的堂兄、德高望重的老安王。且事先没有任何防备,直接就在早朝时捅了出来,打了万德帝一个措手不及。

那天的早朝彻底炸开了锅,面对激动万分的群臣,万德帝只好将人传唤上殿。

许多老臣在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就已经热泪盈眶,再加上一应物证俱全,核实再三后就更是确凿无疑。

万德帝决口不提当年发下的誓愿,只命人将那孩子送去早先的闵王府安置。

可是他不提,有人提。

先是御史台谏言,仅跟着六部上疏,发展到最后,连太学都联名请愿了。

天子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岂能不认?若失了信,便失了百官和天下读书人之心,那他这个皇帝还以何立足?

万德帝骑虎难下,可是郑贵妃也即将产子……

“说是大凶之年,不宜册立太子,先让那孩子承袭了闵王之位,待到明年再行册封。”

“明年郑贵妃也生了,谁住进东宫还不一定呢?要是期间再发生点什么天灾**……”

“马尿又灌多了吧你,说什么胡话呢?”

“瞧你胆小的,这也没外人……你想啊,不大点个孩子,自己在王府住着,又没什么人看顾,哪里长远的了?”

“怎么没人看顾?虽然太子明年才能册立,东宫属官却是一早就备下的,正好派上用场。”

“那郑贵妃可不得气死?原是给自己儿子准备的。”

“更气的还有呢!前些日子不是都在说什么天象异动、新帝星出现?原本大家都以为说的是郑贵妃腹中的孩子,现在可就难说了。”

“还真是……钦天监刚传出这话,闵王的后代就找到了,可不正好应上了?”

“等着瞧吧,以后有好戏看了……”

京城的角角落落,像这种对话时有发生,百姓的口是堵不住的。

大周朝平静的波面之下,已经暗潮涌动。

闵王府。

一大早,内室就传来噼里啪啦的碎瓷声。

“又闹了?”

守门的小太监见来者是滕英,可算松了口气。

“公公快去看看吧,饭也不肯吃,送进什么砸什么,人都伤了好几拨了……”

“咱家知道了,把门打开吧。”

小太监把门推开,滕英刚迈步进去,一个圆凳就向他砸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少年嘶哑到几乎听不出声的声音

“我要见她!”

第614章 摸到关窍

“我要见她!”

少年绷着脸、握着拳,满脸冷意的看着他。

自打滕秀被派到闵王府当差,这种情况几乎每天都要上演好几遍,哪次不是满屋子奴才跪一地,又或者被踹个七倒八歪?是以他一点也不陌生。

早在半个多月以前,少年进京的头一天,他就奉义父冯恩的命去见过一次。

当时少年昏迷着,滕秀不明就里,还将办事的人狠狠斥责了一顿——以少年注定不凡的身份,这样对待岂非大不敬?

办事的人却解释说,不这样,根本制不住,也带不来。

细问情由,才知少年一路都在闹。

不同于一般小孩子的那种闹法——他不哭,也不喊,一言不发,就是要回家。

关键他还学了拳脚。

虽然这拳脚还不够挠痒痒,但是难缠呀!

不能伤着他,不能还手,还不能让他跑了……就只能堵着门口任他发泄。

发泄完还是要跑怎么办?总不能拿绳子将人捆着,那样岂非更不敬?

最后只好采取多喂安神药!间杂点昏睡穴的方法,一路轻舟快船,飞速至京。

领头人就差没把“难”字大写在脸上了,出了那么多次任务,独这次最难,两下交接之时,如同甩了个烫手山芋。

滕秀倒是觉得还好,他在深宫里长大,多难缠的主子没见过?

伺候人是他的强项,要不然他今日还在宫苑一角倒夜香、刷恭桶呢,哪能蒙义父青眼,一路提拔,如今更是将这等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想至此,滕秀嘴角绽开。

被砸的半边胳膊已经麻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先是捡起圆凳放回原处,而后走到少年跟前见礼。

“可是那些奴才伺候的不周,惹主子您生气了?主子只管说是谁,奴才马上吩咐人将他打杀了,您又何必动怒,伤了自己的手……”

瞥到少年拳侧有些红肿,弯腰欲要看他伤情,却被少年闪身避开。

滕秀这才想起,这位主子不喜别人碰触,甭管是宫女还是太监,通通不行。

“主子要是感到手疼,千万得说,不要忍着,咱们王府里就有太医候着……”

少年,也就是大宝,更是新任闵王——冷着脸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曾经黑白分明的眼底布满血丝。

他的眼神是沉静的,自以为将情绪掩藏的很好,只是但凡有点阅历的人,一眼就能看穿那表象之下极力压抑的焦灼、恐慌与思念。

“放我回去。”

滕秀笑道“该说的,奴才那回去京外接你时都已经说了,想是小主子又忘记了,那奴才就再说一遍。

先闵王与闵王妃遭人暗害,您被忠仆偷梁换柱抱走,虽侥幸活了一命,却平白流落民间,吃了这些年的苦。

其实这京城才是你该回的地方,皇城才是你的家,前天你去的金銮殿,才是……虽然主子的家现在被人占了,不过不打紧,那都是暂时的,奴才们会帮助你,堂而皇之的走进去。

就算主子不喜欢那个家,你父母的仇……”

大宝长长的眼睫掀起,没有任何表情波动。

“我要见她。”

放我回去、我要见她,他似乎只会这两句。

说句大不敬的话,滕秀一度怀疑过这小主子是不是个傻子。

不过事实告诉他,小主子非但不傻,还十分聪明,很多话他都明白,只是不想理罢了。

滕秀叹了口气“季妧,主子想见季妧?”

大宝有在克制,但眼睛还是蓦然亮了一下。

滕秀笑了笑“不瞒主子,您这样不吃不喝的,奴才实在吃罪不起,昨天就已经安排人去接了,何况前天就答应过你,只要你听从老安王他们的话,就让你和姐姐相见……只是路途遥远,一来一回需些时间,主子您还要耐心些才行。”

大宝审视着他的神情,半晌道“别骗我,不然,杀了你。”

滕秀微愣,反应过来心情有些说不出的微妙——这话还是他亲口所说。

当时滕秀对新主子还没有足够的了解,为了安抚住他,特意阐述了留在京城乃至走入皇城的种种好处。

“……全天下都是你的,所有人都要对你俯首称臣,届时你想见谁见谁,想杀谁杀谁……”

小主子果然听进去了,而且这就用上了——不愧是皇家之人。

“奴才怎么敢骗主子?最晚十一月中,定能让你们姐弟相见。不过在那之前,主子您得好好保重才行,不然等季姑娘见了你,发现你伤了、瘦了,岂不要难过死?”

大宝眼睫动了动,走到桌旁坐下。

滕秀一脸欣慰,赶忙吩咐人传膳,同时命人进来将碎掉的东西都收拾了。

滕秀伺候大宝用完膳,这才提起正事。

“听闻主子在家时就已入学启蒙,季娘子的情况按说也不是特别好,那样的条件下还能教主子读书识字,甚至送主子你进学,实在难得……只是为了接主子回来,奴才们用了些不恰当的方法,害得主子不得不中断学业,还请主子降罪。”

话落,滕秀突然跪了下去。

大宝垂着眼皮,对于这番请罪视若未见、置若罔闻,显然还在想季妧。

滕秀兀自往下“即便主子宽仁,不忍降罪,奴才亦无地姿容。所以奴才斗胆,还请主子赐个补过的机会,随奴才去前院见见新请的几位先生,今后由他们给主子授课,这样等季娘子进京,奴才也好跟她有个交代。季娘子对主子寄予厚望,想必主子也不想让她失望……”

只要提起季妧,小主子的情绪总会缓和许多。只要打着季妧的名头,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这是滕秀在短短几天内摸到的关窍。

他怀着笃定的心情,静候了一会儿,执拗的小主子终于站起了身。

自先闵王去了封地,闵王府就一直空着,如今内里已经有几分破败,即便入住之前仓促修葺了一番,终究不复往昔模样。

然而没人在意这个。

不管是在府里伺候的下人,还是被分派来授课的詹事府属官,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清醒的认知。

闵王府不过是暂时的过渡之地,明春之后,小闵王要么入主东宫,要么……

第615章 相逢不识

“王爷来了。”

随着这声通传,等候在前院的詹事府属官纷纷躬身行礼。

滕秀见小主子并无说话的意思,开口笑言“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属官们谢过王爷之后,重新分成两列站好,场面跟着就静了下去。

小主子不开口,滕秀不能总代他说,不然难免有僭越之嫌。

这个沉默的空档,属官门也心思各异。

最近几年,朝廷里乱象丛生,贤良之臣屡屡获罪遭贬,奸佞小人却居于高位邀宠献媚,此种情况下,多数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暗地里却是拉帮结派之风日盛。

某方面说,詹事府也是个小朝廷,也需要站队——今天来给闵王授课,就是一次站队。

不出意外的话,闵王将会被册立为太子。给未来的太子授课,这是个机会,更是场风险巨大的赌博。

至于赢面有多大……詹事府总配置人员近四十,今天出现在闵王府里的不足一半,从这点就可以看出。

那些没来的,要么找理由、要么寻门路,原因无外乎只有一个——若是此时来了闵王府,当了闵王的授业恩师,来年郑贵妃腹中的皇子降生,绝无可能再用他们。

说白了,他们想给真正的太子授课,但他们并不看好闵王。

便是来的这十数人中,也并非全是出于自愿。

正统又如何,人走茶凉,终究形势比人强。

靠前的属官借着身高之便打量了一下站在正前方的少年,发现确实是钟灵毓秀的人物。心里暗道一声可惜,便垂下了头。

有人心怀忐忑,有人心怀期许,亦有人心如止水。

大宝抬起眼帘,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逡巡而过,接着停顿在了倒数第二排的,一个仿佛入定般的年轻官员身上。

他伸手,指了指那个官员。

滕秀有些意外,小声提醒道“那是左春坊的宋大人,他奉的是别的职,今天给主子授课的是杨少詹事,就是前头那位,要不要……”

发现小主子还是盯着那个宋大人不放。

滕秀顿了顿,笑道“请宋大人上前回话。”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看过去。

年轻官员仿若感知不到一般,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出列上前,行礼抬头。

“卑职宋璟,现任左春坊左中允一职,见过王……”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宋璟其人,才华横溢,风姿特秀,又背靠个好岳丈,不知惹了多少人的眼。

怎奈这人十分老成,让人抓不住错处不说,还极擅化干戈为玉帛,平素也不爱管闲事,很是四平八稳的一个人。

但今天这样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失态了?

滕秀也觉出不对,轻咳了一声作为提醒。

愕然、惊疑、凝重等情绪从宋璟眼中飞速掠过,他回过神,又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垂首掩去满脸复杂。

“下官失礼,请王爷降罪。”

大宝问滕秀“你不是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滕秀点头“自然。”

大宝蓦地指向宋璟“杀了他。”

季妧既说了不见人,又有“难缠丫头”与“凶神恶犬”守门,当真无人敢扰。

不过即便没有这些,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来扰她就是了。

尉大管家忙着满京城寻人,顺道还要去接汉昌侯归府。

福熙堂那边,被气坏的老夫人正在休养。短时间内是不会传她了。

至于住在长虹院的韦氏,她又怎么会想见季妧呢。

季妧落得个耳根清净,不过她也不可能一直坐着干等。

听闻季妧要出去逛逛,尉大管家并未阻拦,只让她多带些人。

季妧想想那前呼后拥的阵仗就头大。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她同意带两个随从,不过随从要跟她保持一定距离,也就是说暗地里保护。

为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自己则带了顶帏帽,这才携小曲出门。

“咱们要不要去找那个景小姐,叫上她一起?我瞧她很喜欢热闹。”

关键她对京城熟啊,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肯定都知道。

“对了,京城人见面之前好像要先下个什么帖子,她怎么没给你下帖?是不是不当你是好朋友了。”

小女孩的思路果然直来直去。

季妧心知,景明珠大抵也是在等消息,等汉昌侯府认女的消息正式对外公布。

否则以季妧现下的身份,不管是邀她去国公府,还是景明珠自己过府来玩,都是徒增尴尬,甚或会添麻烦。

这里面的门道,讲给小曲听小曲也未必会懂。

“她拿不拿我当朋友不知道,但是你再多嘴,就回去替了小舟来。”

小曲赶忙捂住嘴。

她做梦都想看看京城什么样的,才不要回去看那个小纨绔。

季妧并没有明确的去处,直接去了东城最热闹的金水街。

一上午,逛了首饰楼,逛了了胭脂铺,也逛了绸缎庄,总之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逛累了就去茶馆歇歇脚、听听书,转眼就到了中午。

从一家文房四宝店出来,小曲捂着肚子喊饿。

季妧想起留仙楼就在金水街,找路人打听了一下,正要带她去,目光突然定住。

距离她们所在位置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是一家酒楼。

酒楼门口,一个二十多岁、满脸都写着精明的小年轻,正低头呵腰的跟一个华服公子说着什么。

还没说两句,那华服公子就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然后直接进了酒楼。

小年轻没有跟进去,和另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候在门口。

“贞吉利……”

“什么吉利?”

季妧没有回答她的话,抬腿朝斜对面走去。

“我说你这人,脸皮可真够厚的,不过帮了我家公子一回,这就赖上了?”

“瞧你这话说的,我只是为聂小将军的风采所折服,当然了,谁不想跟着聂小将军吃香喝辣……”

“可你未免也太殷勤了些,人家都叫我们狗腿子,我看你比狗腿子还狗腿子,想抢我们饭碗不成?”

“那不能,那不能,还指着哥几个提携呢,改日我做席,请哥几个吃酒……”

季妧走到二人面前时,贞吉利脸上还挂着谄媚讨好的笑。

“贞吉利。”季妧喊了一声。

小厮撞了贞吉利一下“找你的,什么人啊?”

贞吉利侧转过身,季妧将半边帏帽拨开。

四目相对,贞吉利神情微滞,随即若无其事的转了回去。

“不认识。”

第616章 难怪

“不认识,人姑娘家能当街叫你名字?”

小厮明摆着不信这话,眼中带了几分猥琐的探视,有心去看那姑娘长的是何模样,只是被贞吉利有意无意的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踮了踮脚,还是看不着,伸手就想将贞吉利拨开。

“你且让让,我来帮你问……”

“嗐!有什么可问的!”贞吉利一把揽住他的肩,将他转了个边,“咱哥俩商量商量晚上去哪吃酒才是正经。”

小厮顿时来了精神“真是你做东?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贞吉利一句不认识,季妧还以为他没出自己,毕竟他离开后这一年半多的时间,自己模样确实有变。

“贞吉利,我是季妧。”

季妧自报了家门,同时想将帏帽取下。

小厮冲贞吉利挤了挤眼“还想糊弄我?分明认识,别不是你在哪里惹的风流债吧?”

风流债三个字让贞吉利下意识皱了皱眉,意识到小厮还在盯着自己,立马化作一脸不耐烦。

“有完没完?我说你有完没完?”

贞吉利松开小厮,挥臂转身,好巧不巧,将季妧想取帏帽的那只手打落了下来。

“你看我现在混成这样,像有钱的人吗?”

他这一挥力道即大,季妧握着被打到的那只手,手背都红了。

小曲不乐意了“你凭什么打人?”

离此处不远的摊子上,有两个寻常打扮的男人,见状正要朝这边走。季妧往那边看了眼,两人同时止住了脚步。

季妧转过头,透过一层薄纱,盯着贞吉利。

贞吉利直接转开了头,并不看她。

“咋回事啊到底?”小厮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贞吉利将他往旁边带了带,道“实不相瞒,那女的我确实认识,老家来的穷亲戚,打秋风的。”

小厮一听,顿时满脸厌恶。

“上个月我姨家表弟也来找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想进聂府当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我跟你说,这种穷亲戚,千万不能理!你今儿周济了一个,赶明儿七大姑八大姨都得来求你,真如蝗虫过境一般,骨头都能给你啃净!”

“你都被逼成这样,何况是我?我自己在京中还没扎住脚,你说她整天缠着我做什么?还不如拿只碗去大街上要饭来的便当。”

小厮揶揄道“这么死赖活赖的,别不是看上你了吧?长什么样呀,要是长得好看,你就……”

贞吉利不等他说完就夸张摇头,仿佛慢一点就会被什么粘上似的。

“母夜叉一样,哪里算得上好看?而且命硬,相师亲批过的。”

小厮顿时没了探听的兴趣“赶紧撵走了事,免得沾了霉运。”

这番对话声音不小不大,恰恰能被季妧她们听见。

小曲直接火冒三丈“说谁要饭?说谁命硬?我看你才是!”

贞吉利抱臂转身,脸上是和小厮一样惹人厌的下流表情。

“不然缠着我做什么?姑娘家有这样不要脸面的?”

“你……”小曲撸起袖子就要扑上去挠他。

季妧伸手将她拽住“是我认错了。”

这话她是看着贞吉利说的。

隔着轻纱,也不知贞吉利看没看到。

“公子,这就吃好了?”

小厮热情洋溢的声音传来,贞吉利愣了愣,随即将季妧推到一边,阔步朝门口迎去。

之前进去的那个华服青年,也就是聂士荣,从二楼下来,身后跟着几个一看就是同样出身的公子哥。

“这家做的什么东西,换一家……你还在?”

聂士荣瞥了眼贞吉利,有些意外。

贞吉利觍着脸道“小的还等着给聂小将军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哪能走呢?”

“别再叫我聂小将军了,我现在哪还是什么将军。”

聂士荣一脸不痛快,不过能看得出来,这不痛快并不是冲贞吉利。

贞吉利恭维道“在小的心中,聂小将军永远是聂小将军,当年关北军中你纵横杀敌的英武之姿,小的一日不敢或忘……”

其他几个公子哥俱是一脸惊讶。

“你竟当真杀过敌?是兄弟们眼拙了,失敬失敬!”

聂士荣自然没杀过。

爷爷在世时,时常把他带去沙场历练,只是奶奶和娘不放心,在他身边安插了十好几个侍卫,杀人这事从来用不到他出手,但功劳是回回都落在他头上的。

后来爷爷战死,父亲自己身为主将都不喜刀兵杀戮之事,更别说严格要求自己儿子了。

不过被兄弟们崇拜的感觉不赖,聂士荣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恍然觉得自己真如所说那般英武。

他又看了眼贞吉利——是个有眼力见的,关键是会说话。

“你就跟着吧。”

贞吉利喜出望外“谢小将军!”

季妧早就被贞吉利推到了一边,无人当道,聂士荣畅通无阻的走到了街边的马车。

小厮正要搬凳子下来,贞吉利道了句何必麻烦,而后直接跪趴在了地上。

“请小将军上车。”

跟在聂士荣身后的公子哥们哈哈大笑,直夸聂士荣收了个好奴才。

聂士荣十分得意,踩着贞吉利的背上了车。

季妧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直到贞吉利随着那行人走远。

“季东家,那人你真认识啊?你怎么会认识那种人?既龌龊又没骨气……”

季妧眉头皱起,心中疑惑无限扩大。

她确定那就是贞吉利,也确定他认出了自己,只不知他为何大变了样。

他不是跟着寇长卿进京的吗?即便没有受到赏赐和提拔,也不该沦落到这个地步。

对了,寇长卿……

现在看来,去年贞吉利跟随上京的那个并非真正的寇长卿。

既是冒牌货,又哪里会对原主的心腹上心,想办法碾压驱除甚或斩草除根才是正经。

那也就难怪了。

贞吉利是带着野心和抱负来的,到了京城却发现靠山没了,自然要寻找新的靠山。

那为何会是聂家父子?

季妧记得很清楚,贞吉利言语间是十分看不上聂家父子的,怎么突然……还是说往上爬真就那般重要?重要到尊严都可以践进泥里?

还有,他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自己?

季妧想了想,唤了个随从过来,附耳交代了一番。

宋璟神情冷凝的从闵王府出来,往日满脸春风消失无踪。

等候许久的观言迎上前“大人,我听说……”

宋璟抬手打断他的话“你替我走趟关北。”

“关北?”

“对,立刻就去,不得耽搁。”

第617章 悬心

观言领命而去,宋璟转身正要进轿,突然被人喊住。

“宋大人且慢。”

唤他的是少詹事杨周。

宋璟回身,拱手一礼“杨大人有事?”

“宋大人今日受惊了,不过好在是虚惊一场……宋大人何时得罪过闵王?”

宋璟摇头“下官不知。”

“因何初次见面,开口就要杀你?”

“下官不知。”

杨周观察着他的神色,发现也看不出什么,索性直接问道“那宋大人又是对王爷说了什么,才让王爷回心转意放了你?”

闵王指着宋璟说出那个杀字时,在场同僚无不吓了一跳。

并非担心宋璟,而是物伤其类。

闵王小小年纪,喜怒不定也就罢了,若还残冷嗜杀……这样的人绝非明君之相,将来如何能承继大统?

他们这些属官也将毫无前程可言,且日日都要伴君如虎、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说什么也得另谋出路。

当然,也有人纯粹看宋璟笑话的。

怪只怪宋璟实在太顺了,几乎没费什么力就升了左中允,眼看官途一片坦荡,却要折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手上,真是想想都好笑。

宋璟在最初的失态之后,却不见如何慌张。

他也没有请求饶命,只想在赴死之前和闵王单独谈谈。

闵王绷着小脸,并没有应下。

滕秀断不可能看着他头一天就杀人,杀的还是詹事府下面的人,那以后东宫所有属官,必定人心尽散。

也不知他在闵王耳边说了什么,闵王阴沉沉看了宋璟一眼,转身进了书房。

滕秀紧跟着便请宋璟进去。

时间并不长,也就是半盏茶的功夫。

等宋璟从那间房再出来,不仅不用死,还变相升了职。

没错,闵王非但没有杀宋璟,还指明今后由他给自己授课。

若非宋璟刚刚调任,资历太浅,只怕任命他为少詹事的公文今天就能下来。

化险为夷,还升了官,真是想不让人好奇都难。

“今后咱们就要一同辅导王爷了,对于他的喜恶品性,愚兄一无所知,心里着实没个着落,不知宋贤弟可否赐教一二?”

短短几句,称呼已经变成愚兄贤弟了。

宋璟却谨守着本分。

“大人抬举了,王爷只是在跟下官玩笑,并非真的要杀下官。也请大人放心,王爷虽年幼,但心性极佳,绝不是嗜恶滥杀之人。”

“宋贤弟的意思是……”

宋璟看了他一眼,没有明言,直接拱手告辞。

杨周望着他背影陷入了沉思。

他俩这番交谈不少人都看在眼里,宋璟一走,就有人过来询问。

杨周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众人关于宋璟又展开了一番讨论。

“说也奇怪,他是任大人的乘龙快婿,怎会和咱们一样被分来这闵王府?”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任大人这些朝中老臣,肯定是向着王府这位的……”

“任大人既肯让自己的女婿过来,是不是说明……”

“说不好,别忘了,张相态度还不明呢。”

“唉,我等宿命也不知究竟……”

杨周开口打断他们的话。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既上了船,唯有尽心。”

众人纷纷叹息“也只好如此了。”

宋璟进了院子,直奔书房。

良环正要出去采买些东西,与他迎面撞个正着,既惊又喜道“姑爷,你……”

话未说完,宋璟就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良环愣在原地。

姑爷这是怎么了?以往任谁跟说话打招呼,他都会停步驻足,温和回应,怎么今天跟没看到她似的。

是故意的还是……良环揪着帕子,越想心里越难受。

“夫人怎么在这站着?”

任盈珠的目光从良环的身上收回,看向慈珠。

“我刚听说观言回来了,收拾了些东西就急匆匆走了,可有说什么事?”

慈姑不是多嘴之人,从不多打听旁人的事。

“姑爷回来了,夫人要不去书房问问?”

“夫君不喜人去书房打扰,还是等等吧……你觉得良环最近可有不同?”

良环还是那个良环,慈姑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同。

“良环是家生子,从小伴着我长大,同我最是贴心,也最知我心意,所以出嫁之时,伺候我的一等丫鬟中,我独独留了她。没想到……女大不中留。”

这话听着有些许怅然,慈姑听懂了最后一句。

“夫人是要将良环许人了?”

任盈珠叹息了一声,道“你去忙吧,多做两道夫君爱吃的菜。”

书房里,宋璟又把那个木匣子搬了出来。

将最上面那封信拆开,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没有,确实没有任何与季妧有关的讯息。

这封信的落款是八月初五,说不定舅舅寄出这封信时,事情还没有发生……

宋璟将木匣锁好放于原处,出门去了两条街外的急递铺。

“宋大人,真没有你的信,有的话肯定一早就给你送去了。”

无功而返,宋璟一颗心愈发高悬。

他是千想万想都没有想到,闵王的后代竟然会是大宝?

第一眼的震惊过后,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季妧呢?季妧还活着吗?

实在不怪他会这么想,大宝的存在是绝顶机密,在真正揭开之前,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重风险。

去接大宝的那些人,必然不可能将真相告知季妧。而以大宝对季妧的重要性,季妧在不知根底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轻易放手。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我可以让你见到季妧。”这是他走进书房后,对大宝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他从大宝眼中的波动,得到了确定的答复——季妧果然没有一起进京。

灭口两个字强行闯进脑中时,宋璟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强逼着自己保持冷静。

“我……确曾伤害过季妧,但至少我不会让她死。相信我,我比他们都可信。”

就是这句话,救了他一命。

宋璟却并没有逃过一劫的喜悦。

只要想到季妧可能已经遭到毒手……不,不会,季妧向来运气很好,她又那么聪明,绝不会有事的。

在观言带回消息之前,他不能乱了阵脚,替季妧好好看护住大宝,这才是当下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黄昏时分,季妧乘马车来到了南城一条杂乱无比的小巷。

“就是这里。”

第618章 不赖你

季妧就在马车里等着,直到太阳落山,夜色弥漫,才听到一声“人来了”。

季妧留下小舟和小丁,自己一个人下了马车。街对面,一道身影正踉踉跄跄的朝巷口走去。

充当车夫的随从想要跟着,被季妧摆手制止了。

白日里答应了做东请客,晚上少不得要兑现。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那些个小厮比小鬼还难缠。不过与他们打好关系,以后也大有用处就是了。

贞吉利打了个酒嗝,脚下一绊,跌倒在地上。

他用手撑了几下,没爬起来,索性仰面瘫倒,盯着夜空时不时傻笑。

正昏昏欲睡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他睁开醉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嘴里嘟囔了一句“见鬼”,翻了个身。

“贞吉利。”季妧又喊了一遍。

这次回应她的是渐起的的鼾声。

季妧原地站了会,蹲下身,想将他拽起来。

刚才睁眼没看到人,这会儿感觉有人在拉自己,贞吉利打了个激灵,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就往前跑。

不过他这烂醉如泥的状态,跑的也没有正常人走的快。

季妧在他身后跟了几步,眼见就要进巷子了,停步出声。

“我知道你没醉,如果不想明天我去聂府堵你,就给我站住。”

贞吉利像是没听到一般,又往前走了一段,才像是体力不支一般,扶着墙停了下来。

“终于认得我了?”季妧问。

贞吉利慢吞吞转头,晃了晃脑袋,醉醺醺道“认得、怎么不认得?穷亲戚……”

他打了个酒嗝之后,用手点着季妧。

“白天、我,说的那些,还不够明、明白……别,缠着我,没钱!”

季妧也不生气,很认真的跟一个醉鬼聊着天。

“我不要钱,我就想问问,你怎么混成这样了?”

贞吉利嘿嘿笑起来“你算、哪个?以前叫你声妹、妹子,是看你可怜,还当真了?”

说罢,扶着墙,继续朝巷子里走。

季妧抱臂站在原地,盯着他背影看了会儿,再次出声让他站住。

贞吉利极不耐烦。

“咱俩甚关系、都没有,我的事,轮、轮不到你管,你也别想,赖上我。”

“不赖你。”

季妧走上前,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你说的对,是我失了分寸,多管闲事了。咱们本没什么关系,今日还了钱,就彻底没关系了。你多保重。”

身后脚步声渐远,贞吉利却没有回头。

回屋后摸索着点亮油灯,将手中的东西拿出一看,发现是个荷包。

用不甚灵活的手指解开抽绳,从中抽出几张银票来,数了数,竟有三百两之多。

贞吉利脑子有些混沌。

他仔细想了又想,自己好像并没给过季妧这么多钱。

莫非是利息?那他可真赚大发了……看样子小没良心的确实过得不错。

贞吉利往身后几乎快要散架的木床上一倒,乐呵呵笑了几声,倒头就睡了过去。

“回府。”

季妧上了马车,吩咐完,直接放下帘布。

马车里点着灯烛。

小舟见季妧脸上没什么表情,就知应该不太顺利。

“我看那人醉了,要不明天咱们再来一趟?”

季妧低头挠着小丁的下巴,道“不必了。”

就算多来一百趟,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也罢,人家不想说,自有不想说的道理。

何况,她与贞吉利萍水相逢,只不过短暂交集一下,人家实在没义务事无巨细的跟她交代。

反正自己尽了义务还了钱,也不欠他什么了。

不过说归说,心里还是堵着口气的,不然也不会把利息扣下来,只还他三百两。

等什么时候那口气消了,有缘再见的话,再将利息补上吧。

三百两给了贞吉利,倒也不会天真的以为他有了钱就会远离聂家。

季妧只是希望他不必为了钱卑躬屈膝。当然,若他的觍颜陪笑只是为了往上爬,那就另当别论了——至少三百两是远远不够的。

尉大管家一直在清晖园等着,直到见她平安回来才放心离开。

小曲原本也想跟着去的,可是没去成,是以不高兴了一整晚。

“小舟有功夫在身,小丁既能威吓又能咬人,带他俩去好歹能防身,带你去当吉祥物么?大晚上的,万一碰上个抢劫拦道的的,我估摸着你跑的比谁都快。”

小曲想了想“有道理……”

那就不计较了,埋头扒饭。

扒到一半,想起一件事来。

“中午还说带我去留仙楼,结果也没去成……”

一边抱怨一边偷觑季妧。

季妧敲了敲她的碗沿“吃你的吧!明天补给你总行了。”

小曲顿时眼冒精光!再三确认后,囫囵把剩下的饭扒进肚子,然后自觉去洗了碗。

两人洗漱后便各自歇下了。

小曲想着留仙楼里的美食,淌着口水进入了梦乡。

季妧却睡不着。

白天跑了许多地方,打听到的消息却不多,就连茶馆这种地方,探听到的也有限,大概是天子脚下的缘故。

关于汉昌侯府,可以确定的是韦氏是汉昌侯尉怀祯的元配,在她之前,尉怀祯没有娶过任何女人。

季妧原本还想着卫氏有没有可能是尉怀祯的第一任妻子,现在看来是一点可能也没有了。

相比之下,反倒是神武将军府的消息要多一下。

不知是地理原因还是时间当真冲淡了一切,提起寇长卿,与刚议和那会儿铺天盖地的斥责痛骂完全相反,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歆羡。

为将者少有善终,寇长卿中途卸甲交权,虽英名难全始终,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未尝不是桩幸事。

最难得的是,他解甲之后并未飞鸟尽良弓藏,圣上非但没有为难他,反而更优待于他。

性命无忧,安享荣华,如今又新娶娇房,依旧是世俗意义上的人生赢家,怎么说不让人羡慕?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替他惋惜。

曾经攻无不克的神武将军,如今被关在这京城,再多的风光,都掩盖不了他被拔了牙的事实。

不过这种声音太少,不值一提。

坊间提的更多的还是他与新婚妻子如何恩爱甜蜜、对新婚妻子如何呵护备至的事情。

季妧心烦意乱的翻了个身,念经似的数起了羊。

第619章 乱糟糟

贤二爷早就收到了刘先的来信,对于季妧与汉昌侯府众人的拉锯过程早已知晓。

季妧竟然不愿意认这门亲,这也是他所没有料到的。

只是他和侯爷相交多年,知其心结所在,若没遇见季妧还好,遇见了、怀疑了,然后瞒着不说,似乎也说不过去。

不过细究起来,终究还是他欠了季妧的,少不得交代刘先,以后在生意上多多照顾。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照顾。季氏味业现推出的产品,每一样与留仙楼签了供货契书,这一点光靠人情可办不到,毕竟贤二爷绝不可能拿自家祖业开玩笑。

总店这边自不消说,如今各府分店也都用上了,反馈回来的消息除了夸就是催。

年前从关北回来他还交代过刘先,一定要把季氏味业盯紧了,一旦有新品推出,赶紧安排试用。先在邺阳试用一段时间,反响好的话再送到京城,之后再派发至各分店。

现在干脆跳过了这一步。

现如今,季氏味业的产品在邺阳本地都供不应求,慢一点都轮不上,哪还有时间给他们犹豫试用?上回的酱菜系列和新研发的酱料,就是直接送进京城的。

京城不比关北,叫得上号的酒楼太多了,留仙楼也只是微有薄名,自从有了各色调料的加持,才真正打响了名号,成功跻身顶流。

从这方面来看,与其说他在照顾季妧生意,不如说季妧帮了他大忙。

只可惜,两家生意虽还密切往来,季妧心里肯定对他存了芥蒂……

这日,贤二爷难得来楼里一趟。

正听掌柜汇报,下面的人突然来报,说是门口停了辆马车,暗处打着汉昌侯府的标记。

贤二爷还以为是汉昌侯本人,有些意外。

往日来汉昌侯来,从来都是直入后院,今日怎么改走正门了?

留仙楼主楼共分三层,面向一般客人,热闹且喧哗。后院才是用来招待有身份,又有特殊讲究的人,要清幽隐蔽的多。

贤二爷也顾不得多想,紧忙就下楼去迎。

季妧其实没打算见贤二爷,倒不是贤二爷所想那般心有芥蒂,而是觉得他一个总掌事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留仙楼。

没想到就是这般巧,刚进大堂就撞个正着。

贤二爷也结结实实的愣了一下。

“季东家还愿意光临敝店,可见是原谅我了。”

搁在以前,对着季妧,贤二爷是绝不会用敝店这种词的,估计是想着季妧今非昔比,马上就要认祖归宗了。

季妧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贤二爷说的什么话,咱们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吗?还是……这是不欢迎我的托词?”

贤二爷会心一笑“你初来京城,原该给你接风洗尘,赶巧撞上,不如就在今日?”

说着就要带季妧绕道去后院。

季妧却不肯。

“我就是带着小丫头来尝尝鲜,这里就很好,我俩都喜欢热闹。贤二爷用不着客气,你自去忙,不必管我。”

贤二爷不好违拗她意思,便将人带去了二楼,这里也是独立的房间。

菜压根就用不着点了,掌柜的见是贤二爷亲自招待的客人,心里早就有了数。

上菜之前的这段空挡,贤二爷和季妧聊了不少。

关于汉昌侯府只字未提,对于认亲情况更是问都没问,主要还是谈些接下来的合作。

贤二爷对于季妧口中的物流所很有兴趣。

金家商行在京中也有一席之地,物流所建成后,打通的第一条物流通道便是邺阳至京城的路线,之后再由关北和京城作为中心点,分别往其他府州县发散。

这要是全部打通,日后从季氏味业采购的货物就可以直接运送各分店,再不用总店这边操心。什么陆运漕运、谁先谁后、各处协调,通通不用管。

省事,关键是时效!

听说物流所已经在试运行,贤二爷甚至都没有细问端详,直接就拍了板——以后留仙楼在全大周所有货物运送,全部委托给物流所。

季妧不知他是当真对自己有那么大信心,还是看在汉昌侯府的面子,但……管它呢,有生意做就是了。

留仙楼本就是她的第一批目标客户之一,如今不必多费唇舌就拿下了这么大的客户,她脑子有包才会纠结那些有的没的。

“那就预祝咱们在新的领域合作愉快。”季妧抱了抱拳。

贤二爷大笑“必然愉快!”

小曲听不懂他俩究竟在说些啥,只觉十分无趣,好在饭菜很快就上来了,都是些见都没见过的菜式。

她两眼放光,直接开吃。

季妧和贤二爷边吃边聊,刚说到细节处,掌柜的突然推门走了进来,而后附在贤二爷耳边说了几句话。

“……神武将军……要来……后院……”

啪嗒一声,季妧手中的筷子掉落下来。

贤二爷转过头,见她神情怔忪,不知在想什么。

“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季妧回过神,有些尴尬。

她无意探听,奈何离的太近……

“没,很好。”

贤二爷便道“那你稍坐,我先去后头招呼一下。”

眼见他起身,季妧沉默了一下,突然道“二爷能否帮我一个忙?”

季妧留下大快朵颐的小曲,随贤二爷一道去了后院。

留仙楼的后院与一般酒楼中规中矩的后院很是不同,与季妧想象中也不大相同。

院落总体仿的是江南园林设计,在这闹市之中竟颇有曲径通幽之感。

而所谓的雅间则全部是独栋“别墅”,数量不多,但占地面积极广,掩映在杂树闲花之中,望之野趣盎然。

只可惜以季妧此时的心境根本无法欣赏。

贤二爷将她带到一处全竹制的房屋前停下。

“每一处雅间都有单独通行的小道,但既然你想见见寇将军,我少不得安排一下……等会人来了,我会引他们从这里经过,你进去,从窗缝里看两眼也就罢了,切记不要开窗。”

季妧点头应下,贤二爷便脚步匆匆的走了。

季妧进了屋,走到贤二爷说的位置站定,脑子里乱糟糟的。

刚刚她跟贤二爷说,自己仰慕寇将军多时,只可惜无缘得见,今日凑巧,便想瞻仰一下寇将军英姿……

她其实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他,而且这般顺利……

冲动过后,便有些后悔。

分别不久,已有物是人非之感,她竟不知再见之时该说些什么——对着别人的丈夫,说什么又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已经没有时间给她后悔了,因为她听到了脚步声正由远及近。

第620章 违和

脚步声由远及近,其中还夹杂着谈笑声,显然来的不止寇长卿一个。

也对,一个人吃饭,很少会来这种地方吧,所以他今日要么是设宴,要么便是赴约。

不过这些对季妧而言都不重要,她站在半侧窗后,透过不过两指宽的缝隙看向窗外。

下意识屏住呼吸的同时,心里默数着一二三……来了!

季妧定睛望去——

只见一行大概有五六个人,俱是身份不凡的样子,长什么样她没留神,她的目光全部凝在正中间那人身上。

一袭银白锦袍,身姿笔挺,面容冷峻,还有那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嘴唇以及棱角分明的轮廓……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了骨子里。

是他,果然是他。

那眉那眼,绝无一丝伪装的可能。

季妧心里偷偷寄存的、微弱的、不足万分之一的希望,至此彻底破灭。

她理解关山的血海深仇,她明白关山不得已的苦衷,可这一切都不能改变,他为了达成目的,而娶了别的女人的事实。

不过,那原本就是他的未婚妻,这才是他原本的人生。

至于大丰村的那些日日夜夜,是偷来的、错位的。而她,不过是那段错误时光里的一个小插曲。

曲终,人散——再正常不过。

季妧有想过,若一切成真,自己就扇他一巴掌、踹他一脚,再让他滚。

现在,他就站在距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季妧大可以冲出去,让他给自己一个交代,然后再按计划施行。

可是就这么怔怔看着他的侧颜,往昔的一些回忆忽然涌进脑海。

第一次遇见他,他趴在村口的老榕树下,四肢几近全瘫,毫无求生意志,任村里那些调皮孩子拿木棍戳、拿土块砸……

后来,他爬到了自家旁边,与自家做起了邻居。自己日日苦恼怎么撵他走,最后非但没撵走,反而稀里糊涂给他搭了个矮棚遮风挡雨……

再后来,他救了大宝,季妧也发现了他身上惨绝人寰的伤……

治伤的过程,她现在想起来还心尖发抖、头皮发麻,可那般非人的疼痛他硬是咬着牙活活扛了下来,支撑他的不是爱,是仇恨的烈火,这个不是一早就看出来的吗?

他受了那么多的罪,不正是为了活下来,复仇、回到自己的位置、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吗?

季妧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起来。

突然提不起力气走向他,甚至连那所谓的交代都不想要了。

就这样吧,夫妻一场,成全他又何妨。

做出这个决定,像是经了一场酷刑。

却有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肆无忌惮的嘲笑——他背叛了你,伤害了你,你还心疼他干什么?你心疼他,谁心疼你?

是啊,没错啊,说的有道理。

可是没办法,就是这么不争气。

果然感情是这世上最毁人不倦的东西,若搁她以前的脾气……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百无一用是情深。经此一劫,以后免疫了就是。

心里已经壮士断腕,目光却还凝在那人身上。想着再看一眼,就看最后一眼,反正余生估计再也见不着了。

贤二爷以介绍园中景致为由,故意在此处停了会儿,想着季妧的心愿也该达成了,于是继续引众人往前行。

众人边走边闲谈。

其中一人打趣道“伯昭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之时,竟还能拨冗见我们一见,难得!着实难得!”

“这话就不地道了,扪心自问,你们若娶了那等国色天香的女子,能舍得出来?还不溺死在温柔乡里。”

“说的极是,只可惜我家那个母老虎,容貌不及弟妹半分,温柔似水更是不沾一个字……还是伯昭好福气。”

“你也别羡慕伯昭,不说赫赫战功,你但凡能有他半分英俊,嫂夫人也得给你赔上几分小意……”

“还是别了!她给我陪小意?吾命休矣!”

这话引起一阵大笑。

一直安静听他们交谈的寇长卿也笑了。

就是这一笑,让季妧下意识皱起了眉。

关山很少笑,或者说几乎就没笑过,婚后偶尔被她逗笑过那么寥寥几回,从来都是淡淡的,只能从眼睛里看出来,而且转瞬即逝的那种。

后来两人有了更进一步的关系,床榻之间季妧闹他、故意挠他痒,他都面色不变,何曾见他这般笑过?

洒脱的、毫无束缚的笑声,出现在那张脸上,实在太过怪异,怎么想怎么觉得违和。

季妧仔细思索了一番,发现她刚刚只囿于五官表象,却忘了本质的东西。

明明是同一张脸,一个神情沉毅、让人望而生畏,一个神采奕奕、让人如沐春风……

为何同一个人,前后差距如此之大?会不会……

只可惜那些人已经走远了,没法再细细端详。

季妧在屋里来回踱着步,仔细回想寇长卿的每一个神情。

只可惜方才她心思放在别处,没有抓住太多有效的细节。她甚至已经记不清寇长卿是否真的有笑过?还是自己眼花了?

应该不会,从那道身影出现,她的目光就没移开过……

莫非是做戏?毕竟被冒名顶替了这么久,伪装成他的那个人说不定就是这样的风格。

也说不通呀,既然要伪装他,肯定会模仿他的一言一行,突然改变行事风格,就不怕引人气疑?

不过,解甲交权之后,生死不用再悬于一线,过着太平日子,又娶了贵女为妻,在这样的氛围下,再像原先那样成日绷着脸过日子多累啊。顶替者的性情发生些“适当的变化”,似乎也说得过去。

问题就出在,关山并不是个会做戏的人……

季妧蓦然止步。

她太想当然了。又或者说,她对关山太有自信了。

以为他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成,殊不知,对方既然能将他害到那步田地、且瞒天过海顺利顶替他那么久,城府和手段绝对弱不到哪里去。

所以刚刚那个,很可能还是顶替者。

这个猜测让季妧心里一揪,随即又摇了摇头。

刚才离得并不远,她的视线也很好,她看得很清楚,那分明就是关山的身形、关山的脸。

老道士说过,这世上最顶级的易容术也经不住细观,且时效很难长久。若刚刚那个真的是顶替者,他置身于那些人中间,与他们近距离说说笑笑,就不怕会穿帮?

心乱如麻,脑子却在飞速转动。

很快,季妧打定主意奔出门去。

第621章 或许

“你要做什么?”

自打寇长卿扬名以来,京中爱慕他的姑娘众多,贤二爷自家的小女儿成日里就嚷嚷着,将来也要嫁个像寇长卿那般的英雄人物。

所以对于季妧的心思,他其实也能理解。

只是这看都看了,还要给他做菜?

如果他没记错,季妧可是有相公的……

季妧焉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心里有事,也懒怠解释,只道寇长卿让关北百姓免于战乱之苦,她心中感激,就想做道菜表表心意。

理由可以说找的相当敷衍了。

不过对于关北那一年的状况,贤二爷去岁淹留关北时曾听刘先提过,所以心中还是有几分信的。

就算不信,他也不会在这事上拒绝季妧。做菜而已,他可没忘邺阳分店的糖醋宴是出自谁的手笔。

“跟我来。”

后园的厨房也是独立的,且风格自成一体。不过再雅致的外表,内里依旧忙的热火朝天。

贤二爷从掌勺师傅那要来今日的菜单递给季妧。

季妧粗粗一看,暗自咋舌。

凤吞群翅、纸包鳟鱼、烤酿螃蟹、清蒸大虾、此外还有罐焖牛肉、鸡汁松茸、翡翠水晶饼、推沙望月汤等。

总共二十多道,道道豪奢,相比之下,邺阳那间留仙楼真可谓十分平民化了。

贤二爷问“你看看要添些什么进去,或者哪里需要改动。”

季妧连忙摆手“我那点手艺,做几道家常菜还凑合,实在不敢班门弄斧,而且这份菜单搭配极好,并不需要如何改动。我就另外单做一道吧。”

“也好,你需要什么食材,只管跟他们要,我先去前头看看。”

厨房管事不敢怠慢,忙不迭过来询问。

听贤二爷的意思,季妧做的这道菜也是要给吟秋榭那边的贵客送去的,食材必然不能马虎,像鲍参翅肚燕窝松茸之类的肯定少不了。

没想到季妧只要了两样,鸡蛋和豆腐。

管事的怀疑自己听岔了。

“你没听错,就是鸡蛋和豆腐。”顿了顿,又补充了一样,“再给我准备把小葱。”

掌事的一头雾水,再三确认之后,只好把东西给她如数送来。

“这些后厨就有,用不着准备……姑娘打算做什么?”

“金银豆腐。”

季妧系好围裙,提着食材走向案板。

这道菜,食材简单,做起来也没有任何难度。

先把豆腐放进蒸笼蒸一刻钟左右,蒸熟蒸透后,去掉豆腐外层的老皮切成小方块。

将三个鸡蛋打碎后倒入碗中,加盐搅拌开,再加入切好的豆腐丁搅拌均匀。

此时掌事的已经命人在一处空着的小灶下生了火。

锅中放入适量油烧热,再把搅拌均匀的豆腐丁和鸡蛋倒入锅中翻炒。

直炒到鸡蛋熟透,加入一些香葱末,翻炒均匀后停火出锅,金银豆腐便做好了。

瞧上去金黄灿灿,又有白玉滑润的一面,尤其这扑鼻的香气……

即便如此,掌事的还是拿不定主意。

今日做东的可是神武将军,其余客人也非富即贵,菜品是出不得丝毫差错的,不然他吃挂落都是轻的。

好在贤二爷也放心不下这边,很快又折返了回来。见到季妧的做的菜,他也有些犹豫。

品相是很好,味儿也很香,就是太家常了些。

“以寇将军的身份地位,什么美味佳肴没吃过?说不定正想换换口。这道菜确实家常了些,但越家常越能代表我的心意。”

就这还是她“包装”后的成果,原本还想着直接摊个鸡蛋饼的。

贤二爷考虑了一下,觉得有道理,便让和其他菜一起送过去。

季妧不忘提醒“那道菜一定要搁在……”

贤二爷清楚她要说什么“放心。”

接下来季妧哪也没去,就在后厨的院子里等消息。

一群人谈天说地吃菜喝酒,哪有那么快?季妧足等了差不多两炷香的时间,贤二爷才再次出现。

“怎么样?”季妧迫不及待的问。

贤二爷十分高兴“正如你所说,他们觉着新鲜,很是喜欢,一盘都吃光了。”

“吃光了?”

不等贤二爷说话,季妧追问“那寇将军呢,他有没有吃?”

贤二爷笑道“还要数寇将军吃的最多。”

“真的?”

“自然是真的。”

贤二爷觉得季妧的神情有些不对,瞧着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还以为她是为没能亲自送到寇将军面前、亲眼看着他吃下而失落。

“这里是京城,你是个姑娘家,身份又……把你带来这里已经很不合宜,若再让你私见外男,我就实在没法跟侯爷交代了。”

即便他肯抛下顾虑,寇将军也未必肯见。若未经允许直接将人带过去,只怕会给留仙楼和季妧招来麻烦。

季妧从怔忡中回神,道“二爷已经帮了我很多,我……没什么事了。”

贤二爷点了点头“可要在园中逛逛了?我让人……”

季妧摇了摇头“不了,小曲该等急了。”

“那我让人送你过去。”

从后园出来,饶了大半圈回到主楼,原以为小曲早该吃完了,没想到还在那风卷残云呢。

“你也不怕撑着。”

小曲抚着圆鼓鼓的肚皮叹气“我有什么办法,掌柜的一直上菜,不吃多浪费。”

“你不放筷子,人家自然要一直上菜。咱们要是还不走,这菜能一直上到天黑。”

掌柜的知道季妧是贤二爷的贵客,自然要尽心尽力的招待。

小曲有些不舍,但肚子里确实没空了。

“你不吃?我还特意给你留了好些好吃的。”

“饱了。”

季妧留下锭银子,带着小曲出了留仙楼。

车夫将马车牵来,她二人刚刚上去,掌柜的就追了出来。

“季姑娘,本就招待不周,这钱万万不敢收,贤二爷要是知道了,岂不打我脸……”

“吃饭哪有不付账的道理?这话你转达贤二爷,不会怪罪你的。”

季妧留下这句,放下了车帘。

“伯昭在看什么?”

酒酣饭饱,几人骑着高头大马正要出城,刚转到大街上,寇长卿突然勒马而停。

见他目光久凝在前面那辆马车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同行的人有些不解。

“瞧徽记是汉昌侯家的,刚刚上去的是个姑娘……你认识?”

寇长卿对着早已轱辘辘驶远的马车,漫不经心道“或许吧。”

第622章 路遇老者

接下来几日季妧还是常往外跑,东城的茶馆几乎被她跑遍了,虽然并未打听到了不得的发消息,但可以确定的是,神武将军府近来除了大婚一事,并无什么大变故发生。

想探听更多,苦无门路,季妧突然想起了温如舒。

京中姓温的人家虽多,叫温如舒的可不多,稍加打听便知道了——原是刑部尚书的三子,亦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只不过没能入二甲,三甲里也只是吊车尾。

即便这样也大大出乎了季妧意料,毕竟那个温如舒给人的感觉压根与圣贤书联系不到一起。

季妧确实对这人没什么好感,但讨厌归讨厌,若想打听关山消息,除了他,季妧实在也想不到别人。

当初是他亲口所说,关山急着回京迎亲、婚期就在十五……那信誓旦旦的语气,仿佛所有障碍都已扫平,就等着关山回京当新郎似的。

结果呢?现在的神武将军根本不是关山。

季妧知道,仅凭一个远观的笑还有一盘炒鸡蛋就下这样的判定,未免失之武断了些。但她心里有一种感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觉着那人不是关山。

虽然那张脸和关山长的一样,但给她的感觉是陌生的、疏远的,而这种陌生与疏远绝非强装,是内心最直观真切的感受。

当时她当局者迷,回去后,冷静下来,把自己关在屋里,闭着眼回想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

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推测让季妧心里长松了一口气——如果那人不是关山,迎亲的也就不是关山,关山依旧是她的。

只是想到另一个姑娘,心情重又变得沉重。

郑华蕤的未婚夫是寇长卿,却被蒙在鼓中嫁给了一个冒名顶替者,这对她而言也不公平……

千头百绪,怎么想都是个解不开的乱局,索性抛开不去想。

当务之急是要确定关山的下落与人身安全,至于其他的,等风平浪静时再说吧。

打听到温府所在,却不好直接上门,便让小舟出面,约他留仙楼一聚。

马车停在距离温府不远的一个小巷中,小舟跳下车,飞奔出巷子,一盏茶的功夫就折返了回来。

“守门的说,他家三公子几日前出京办事去了,现下并不在府中。”

去趟留仙楼都能撞到寇长卿,专门找的人却扑了个空,可见事有凑巧,事又有不凑巧。

“可有说他出京所为何事?探亲、访友,还是公差?”

小舟摇头。

“那去了哪里打没打听到。”

只要知道温如舒所在,她可以自己出京去找,怎么不比坐困愁城的好。

小舟还是摇头。

“听东家的,我塞了一锭银子给他,但守门的并不知情,他还特意找温公子那院的下人问了,没人知道。”

线索就这样断了,季妧心急却也无奈。

又不能贸贸然找去神武将军府,她怕打草惊蛇,反坏了关山的事。

“走吧,咱们过几日再来。”

马车驶出巷口之际,忽然停了下来。

季妧问怎么了,车夫说撞到人了。

“人怎么样,伤没伤到?”

季妧掀起车帘,发现车夫并没有下去的打算,不禁皱眉。

“小姐放心,不干咱们的事,是别家的马车撞的,他们把路堵住了,咱们得等等。”

季妧一看,确有辆马车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在两辆马车中间的那片空地上,躺着一个年迈的老者,还有散落了一地的书册。

肇事的车夫趾高气昂的警告“老家伙休想讹人!分别是你自己不长眼撞上的。”

老者也不搭话,挣坐起身,并不急着起来似的,先是将那些书册逐一捡起。每捡一本就十分仔细的拍去上面沾染的尘土,这么狼狈的处境,却丝毫不显狼狈。

那车夫不耐烦了“老家伙你倒是快点!”

见老者一味不理人,车夫气怒之下涨红了脸,扬起马鞭威胁道“成心挡道是吧,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看我……”

“你有在那废话的功夫,何不下车将人扶起?”

“哪来的没眼力见的,敢管大爷闲……”

车夫顺着声音看去,目光定在厢壁的徽记上,瞬间僵了脸。虽然看不出徽记是哪家的,可他知道,但凡有这种徽记的人家,都不好惹。

季妧戴上帏帽跳下车,走到老者身边蹲下,替他将稍远的几卷书捡起,学他那样用衣袖拂了拂才递还给他。

老者说了句多谢,伸手接书。季妧得以看清了老者的长相,盯着这张清癯儒雅的脸出了神。

季妧一直觉得自己姥爷很帅,不管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的回忆里,而且不止她一个人这样认为,村里人都这么说。

姥爷出生成长的环境很苦,只上了小学就没再读下去了,但他很爱读书,家里有个大大的木箱,里面存的都是他的宝贝,有事没事就会翻出来看看,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他和其他的乡下老头不太一样。身上总有种书卷气。

随着她一年年的长大,姥爷的音容笑貌变得越来越模糊。

但是今天,记忆中那张脸重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折磨了季妧很多年,她曾经无数次的祈盼过,如今愿望成真,真的见着了,她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深怕眼前只是黄粱一梦,醒来一切都是假的。

手无意识攥紧。

“小姑娘……”

老者没能抽走书,唤了她一生小姑娘。

慈蔼的面容,慈和的声音。这一瞬间,季妧险些泪奔,幸而戴着帏帽,才不至于失态于人前。

深吸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把书递还给老者。

“老人家……”季妧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显得正常些,“你脚还好吗?我扶你起来吧。”

老者道了声多谢。

季妧将他扶起,让他活动了一下手脚,确定没有扭到,只是掌心蹭破了一层皮。

肇事车夫硬挤出一脸虚假的笑凑了过来,口中的老家伙也变成了老先生。

“老先生,刚刚是我鲁莽了,要不咱去医馆看看?医药费我来出。”

季妧征询老者意见,老者却摆了摆手。

“你虽有鲁莽之处,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确也未曾仔细看路。今后多注意,别再撞到其他行人便是。”

肇事车夫连哎了好几声,看了眼季妧,便驾车离去了。

“老人家……”

季妧一对上这张脸,鼻尖就忍不住发酸,眼眶也跟着发烫。

她侧过头看向别处,待平稳下情绪,才提出送老者回家。

老者虽未扭伤,但这么大年纪,摔那一跤也着实够呛,这会儿左边膝盖就有点不听使唤,何况还要抱一摞书,便未推辞。

“只是又要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就算老者不同意,她也是要偷偷跟着的。

好不容易愿望实现,总不能只见一面。人都是贪心的。

车夫帮忙扶老者上了车。

季妧询问老者住处,老者道出云英巷三个字。

季妧要摘帏帽的手蓦然停在半空。

第623章 云英巷中

云英巷位于城北。

虽然京城的格局分布总体是按照“东贵西富、南杂北王”来的,但北边也并非只有皇城和王室,还有生活着许多太学生的太学,文武官员也多聚于此。

当然也少不了一般的居民区。

出了小巷,再过了四牌楼,马车沿着定淮们、金川门、凤来门一路往北,等过了中正桥,便是北城的区域了。

根据老者指的路,马车刚过中正桥便折向东去,又拐了几个弯,来到一片居民区,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巷口停下。

巷子太窄,马车进不去,季妧只好扶老者下车。

“多亏了你啊小姑娘。”老者第三次道谢。

“不用跟我客气。老人家,你家是哪户,我把你送到家门口。”

老者不愿再劳烦她,怎奈季妧坚持,只好指了指最里边。

“门口有棵楝数的便是。”

季妧一只手挟着书,一只手扶着老者朝巷子里走。

这个巷子不深,共住了四户人家,季妧每路过一家都会留神一下,只不过普遍人家并没有挂匾额的习惯,也分不出哪家是哪家。

很快三户都过去了,再往前便是老者的家。

远远看见门额上挂着一块匾额状的东西,季妧的心顿时高高提了起来。

到了近前一看,确是块匾额,上书着“卫府”二字。

季妧有些意外,却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老人家,你……姓卫?”

刚刚在马车上,乍然听到云英巷三个字有些猝不及防,再加上季妧看得出老者并不是多话之人,便没有贸然攀谈,一路安安静静到了北城。

其实来的路上她就已经有所预感,只是眼见方为实,直到这“卫府”二字出现在她眼前,她才真正确认——老者,大约是卫氏的父亲。而这里,就是卫氏的娘家。

卫府跟季妧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根据记忆中卫氏的谈吐教养,季妧一直以为她出身名门大族,至不济也得是书香世家。

可眼前的卫府跟寻常门户并没有什么区别,只除了那块匾额。

莫非是没落了?

“正是。”

老者一边回她的话,一边伸手拍门。

不一会便有人跑了来,是个小童。

“老爷,怎么这早晚才回?老夫人问了好几次,小的爷奶都出去找了。”

季妧愈发觉得疑惑。

看老者穿着朴素,住的地方也寻常,她刚还想着卫家是不是没落了,没想到家里竟还养了几个仆人。

不过想想,这里是北城,最挨近天子脚下的地方,卫家便是没落又能穷到哪儿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老者并不应小童的话,回身请季妧进去稍坐。

平心而论,季妧是想进的。

她心里存着侥幸——这老者和姥爷那么相似,那他的老伴会不会也和姥娘一样?

只是……

原本她是打算找到大宝,带着他离京之前,来一趟云英巷看看情况。若果卫家过的好便好,若是卫家过的不好,那就暗地里贴补一下。

她并没打算真的给自己认对外祖回来。

可是谁又能想到,世事竟然如此离奇——卫氏的爹、原身的外祖,竟然和她的姥爷长得一样?!

季妧没法再丢开手,但也没不能立时就相认。

卫氏忍着思亲之苦,临终前才说出云英巷的名字,里面似乎藏着很大的隐情。再结合汉昌侯府百般忌讳的态度……不把事情弄清,这样贸然相认,季妧不确定是好是坏。

而且现下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大宝尚未找到,关山也让人悬心,还有侯府的烂摊子。

后者不值一提。大宝也还好,只是被尉大管家藏了起来。唯独关山的事有些麻烦,若是被有心人查到她身上……她不怕,只怕会牵连到身边的人。

前思后想了一番,季妧艰难摇了摇头。

“不了姥……老人家,我还急着回去。”

说罢,转向小童。

“你们老爷跌了一跤,又不肯去医馆,你最好还是请个大夫给他看看,还有这个。”

季妧把一直攥着的小瓷瓶递给小童。

“他掌心也破了,刚在车上给上了伤药,记得按时更换。”

该嘱咐的嘱咐完,季妧隔着帏帽的轻纱,又看了老人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老爷,这哪家小姐,心可真好。”

“倒是忘了问。”老者想了想,“去我书房取副字画,给人送去。”

小童疾步颠颠的,取了字画就紧忙去追。

出了巷口,马车还未走多远。

小童大喜,正想招手喊,冷不丁瞥到了马车上烙的徽记。

“汉昌侯府的?”

小童一跺脚,也不喊人了,拿着画轴原路跑了回去。

“呸!什么小姐,老爷你当她是哪家的?汉昌侯家的!定是欺老爷眼神不好,故意恶心咱们的!”

老者脸色变了又变,半晌后,背着手,一言不发进了院门。

季妧上车时注意到车夫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故作没看见。

进了车厢,取下帏帽,这才慢悠悠出声。

“你可知这卫家什么来头?”

车夫支吾了一会儿,说了句不甚清楚。

“这样啊,那你把车停下,我下去找个人打听打听。”

车夫忙道“小的想起来了,前任礼部尚书好像就是姓卫。卫老大人本就是京城人士,即便后来官至高位,也没有搬离祖宅……祖宅就在这一带。”

果然是大户人家啊,季妧心道。

至少曾经是。

这么看来,卫家并非没落,只是卫老大人退休了而已。

“卫老大人何时致仕的?”

“大约……十八年前。不是致仕,是……称病辞官。”

十八年前?卫氏好像就是那时候被卖去关北的,是巧合吗?

车夫苦道“小姐,您别为难小的了,小的真就知道这些。”

季妧没再说话。

九月二十八这天,季妧坐马车出了金水门,直往东郊相国寺方向而去。

相国寺每月有五次开放机会,分别是初一、初八、十五、十八、二十八。今天是本月最后一次对外开放,但见沿途行人络绎、车马不绝,不像是上香,倒像是赶集。

行到一半时,隐约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季妧挑开车窗帘布,顿时笑了“是你。”

第624章 多思多虑

“夫君在看什么?”

任盈珠见宋璟挑起车帘,似乎在寻什么人,不由出声询问。

宋璟没应声,目光在来往行人车辆上一遍遍逡巡。

他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季妧。

只是看来看去,终究还是失望了。

许是自己听错了。

就算没听错,同名之人何其多,未必就是他认为的那个……

“夫君?”任盈珠见他眉心紧锁,不禁面露担忧,“夫君可有不适?”

说着话,身手就要探试额头。

宋璟侧脸微偏,避开了碰触,神思已然回笼。

“无碍。”

任盈勉强笑了笑,珠略显尴尬的收回手。

“无碍就好,我还以为……咳咳咳!”

一句话还不曾说完,又开始咳了起来。

宋璟才发现有冷风从窗口灌入,松手,帘布落下。

“今日风大,原不该来的。这样咳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回……”

宋璟正想吩咐人停车掉头,却被任盈珠扯住了手臂。

“夫君不必担心,我好多了。”

任盈珠一脸温情的仰视着他,硬是将嗓子眼里的痒意压了下去。

“再说,这次上香也是娘的意思,咱们不好违背。”

“确实不好违背。”

宋璟低低重复了一遍,语气复杂难辨。

“娘也是着急,想早点、早点……”任盈珠含羞瞥了他一眼,“夫君应该明白。”

宋璟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身子不好,这事急不得。”

明明是宽慰的话,落在任盈珠耳中却如针刺。

“夫君说得对,我这不争气的身子骨,确实无法早早给宋家延续香火。”

见她言语间有了自厌之意,宋璟不由叹了口气。

“咱们刚成亲不到一个月,你实在不必为此着急……”

“我的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会一天两天就好,若是迟迟不能……那我岂非成了宋家罪人?更无颜见夫君你。”

“我不在意这个。”宋璟似有些疲意,闭眼捏了捏眉心。

“夫君不在意,我却不能不在意。”任盈珠顿了顿,突然问,“夫君觉得良环如何?”

宋璟睁开眼“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良环生得不错,做事也殷勤,我是想着,夫君若是喜欢,索性纳了她……”

“这是娘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是、是……”

“还是夫人觉得寂寞,想多找几个姐妹一起来看风景?”

宋璟很少这样说话。

任盈珠有些怅然。

“世间有几个女子愿意给自己的夫君纳妾?只是娘说的对,子嗣为大,且我终日缠绵病榻,不能尽到为人妻的本分,夫君你常日宿在书房也不是长久之计,纳了良环,好歹她可以替我伺候着……”

“我不需要人伺候。”宋璟看着她,俊秀的脸上还是一派温润,双眼却沉冷了下去,“此事再别提起。”

“……听夫君的。”

语气十分为难,披风下紧握的手却一点点松了开。

夫妻俩无言对坐了会儿,任盈珠再次起了话头。

“夫君在闵王府待的可还顺心?若是不顺心,我跟爹说说,让他找别人顶了那差事。爹也是糊涂了,虑事失之周全,那闵王府如何能进?”

“如何不能进?”宋璟反问。

“昙花一现,终究不得长久,何必白费功夫?得罪了郑贵妃,恐影响了日后前程,不若及时抽身,暂且观望。”

宋璟意味不明的笑了下。

“夫人成日这样多思多虑,身子如何能好?我的事,还是不牢你操心了。”

任盈珠脸色一白。

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车厢就此静下,再无人说话。

而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另一辆马车内,却是截然相反的热闹。

“远远瞧着是汉昌侯家的马车,就猜着是你,没想到还真是。”

景明珠从自家马车下来,上了季妧的马车,非要和她坐在一处。

“呀,几日不见,小丁瞧着又英气了!”

今日出门匆忙,忘了给它扎小辫,傻气少了,自然英气多了。

“你怎知是我?就不能是其他人。”

景明珠眨了眨眼,道“若是其他人,哪能就带一个车夫,还不跟我家似的,前后跟的都是人,一只苍蝇都飞不进。”

季妧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可见人少确是有好处的,你那里苍蝇飞不进,我这里就飞进了一只花蝴蝶,还是最漂亮的一只。”

“少唬我,这个季节还有蝴蝶?再说蝴蝶分什么漂不漂……”

景明珠后知后觉,明白自己是被打趣了。

“好哇你!”

怎奈自己今日确实穿的花哨了些,反驳都没有底气。

没有办法,回到家就是这样,从衣裳到首饰都是母亲亲手置办,旁人插手不得,连她自己也不行。

偏母亲的眼光吧……也不能说不好,就是过于钟爱花团锦簇。最不喜小姑娘穿的暮气沉沉老气横秋,自家宝贝女儿就更不行了。

这虽是事实,但说这话的人却是不能轻饶了的。

景明珠扑向季妧,作势要捶她,谁知手刚抬起,就被小丁的爪子给挡住了。

毕竟同路过一段时日,小丁知道眼前这人不能咬,只好用眼神予以警告。

景明珠坐回自己的位置,斜瞅着小丁,故作伤心的控诉“我那些肉干都白喂了。”

季妧拨了拨小丁耳朵“才没有白喂,要不是看在肉干的交情,你这身花裙子都保不住!”

景明珠瞪眼“你还说!”

“不说了就是。”

景明珠对她的识相勉强表示了一下满意。

“你就这样过我这边,家里人不说?”季妧问。

“今日我和二哥先行去寺里打点,祖母和母亲她们得一会儿才能跟上。”

先行打点是真,不过是景明珠的二哥打点,景明珠应该就是为了躲个清闲而已。

心知说出来景明珠又得跟她急,季妧便奉行了一回沉默是金,低头给小丁扎揪揪。

景明珠托腮看了会,才犹犹豫豫道“说找你玩也不曾去,你不会怪我吧?”

季妧笑了笑,回答的十分干脆“没有怪你,不会误会,道理我懂。”

“你懂就好。”景明珠拍了拍胸口,“我一直让人留意着汉昌侯府的动静,就等着……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第625章 灵与不灵

照常理来说,尉家既然决定将季妧接回,那肯定是要认祖归宗的。而韦氏一无所出,必然会将季妧认为嫡女。

如果真是这样,对季妧来说就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只是她等了又等,迟迟没把这个结果等来——汉昌侯府把消息捂的铁紧,根本没有公布的意思。

景明珠虽然担心,却也不好贸然过府。

几日前接到了华蕤的帖子,和几个手帕交结伴去了神武将军府作客,尉嘉嬿也去了。

景明珠和她聊了许久,愣是没从她嘴里听出一丝消息,由不得她不往不好的方向猜测。

“若非我让人留着神,发现你最近常往外跑,还以为你……枉我替你担着心,你倒是逍遥自在。”

季妧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我还没计较你找人跟踪我呢,你倒是委屈上了。”

景明珠急道“我可没找人跟踪你,是我二哥,他在外行走方便,我就让他帮我打听打听……还不是怕你被送走。”

“好了,逗你玩的,我这边没什么事,不过呢,你也不必等了,你想见的那个结果是等不来的。”

季妧说的云淡风轻,却把景明珠惊得瞪大了眼睛。

“为何?他们又反悔了?不肯……”不肯认你?

“他们会不会反悔我不知道,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祖归宗的打算。怕你跟着白操心,索性提前透露给你,具体不方便细说,总之,这次京城之行,很高兴认识你这位花蝴蝶小姐。”季妧冲她挑了挑眉

都这功夫了,还不正经!

景明珠虽急却也无法,毕竟是旁人的家事,她管不了,也不该管。

“你会回关北?”

季妧理所当然的点头。

“自然,那里才是我的家。等此间事了,找到要找的人,我就会回去。”

“那咱们说好了,你决定回去时一定要跟我说,我去给你送行,你回到关北也不许断了往来,我给你写信你要回才行……”

瞧着她难掩失落的样子,季妧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马车突然停了。

“小姐,到了。”

景明珠有些意外“今日竟这般快?”

说着就要掀帘子去看。

“相国寺还没到,不过我并不去相国寺。”

“不去相国寺,那你……”

话说到一半,景明珠随即意识到这样不太妥当。

个人有个人的行程,季妧想说自然会说,若是不能说,自己问了,岂不是有意让别人为难?

季妧看出她的犹豫,不免叹息。

景明珠天性活泼,回到京中却不得不让自己做个规行矩步的贵女,便是说个话都诸多顾忌,生怕哪一句就失了分寸。

季妧主动接过话头“我去清风观。”

清风观?景明珠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你去想来有你去的理由,不过若是为了祈愿的话,建议你还是去相国寺,很灵验的。那些牛鼻子老道信不得,都是乡间唬人的东西,京中没多少人信那个。”

她话语中自然而然流露出对佛家的推崇和对道家的贬斥,并非没有理由。

都说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大周从太祖起,历任皇帝皆是佛家忠实拥趸,每回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福泽于民的同时,必然还会广铸金身大修佛寺,这种情况下,百姓很难不跟着一边倒。

单从数量对比就知道了,京中大小佛寺,光知名的就有五十八家,而道观连其五分之一都不到,还都像清风观一样寂寂无名。

不过季妧既不是去见菩萨也不是去见天尊,是佛是道她并不关心,

“你既说灵验,等我下回得空,少不得也要去看看了。”

季妧都这么说了,今日必然是没法同行了。

景明珠起身,下车之前,回头冲季妧挤了挤眼“求姻缘最灵。”

季妧“……”

有心解释,想想还不到时候,等侯府的事解决掉再告诉她吧。

“二哥,清风观你去过没有?那里如何?”

景明珠问完话却没听到回答,掀开帘子一看,发现二哥正偏头看向南边,那里只有一条小道,小道上只有一辆赶路的马车。

“二哥?”景明珠又喊了一声。

景明愆收回目光“怎么?”

景明珠也不说话,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家二哥看。

景明愆被她盯的不自在,绷着脸以教训的口吻道“有话快说,没话就把帘子放下,扒在窗口像什么样子。”

景明珠故意哼了声“我只是扒扒窗口,有人天天往茶馆跑呢,那又该如何?”

景明愆耳朵一热,避开她的目光,自语着看向身后。

“不知母亲他们何时能跟上……”

这顾左右而言它的手段实在拙劣,一点也不像常被家里人夸赞聪敏稳重的二哥。

景明珠心底暗笑,却也知道分寸,毕竟有关别人名声。

不过想一想,她还是挺开心的。

“你还没回我话呢二哥,那个清风观究竟怎么样?”

得自家妹子高抬贵手,景明愆不由微松了口气。

“就是个破败的小道观,之前和别人狩猎时经过,里面没什么人了。”

随即微微凝神“你朋友她……要去清风观?”

景明珠也很疑惑,想不通季妧去那要做什么。

与景明珠分开后,马车往南行了又半柱香的时间才停。

小道路况之差,季妧险些被颠散架,心里把某人骂了八百回。等看到屹立在萧瑟秋风里,荒草丛生处处写满凄凉的沧桑小道观,直接没了脾气。

“你在这里等我。”

车夫不甚放心“小姐,还是让小的跟着吧。”

季妧拍了拍小丁的脑袋,意思很明显。

车夫便没再说什么,留在原地谨慎戒守。

道观年久失修,墙壁屋脊倒塌了好几处,等走进正殿,只见蛛网遍结、香炉倾倒,立的几尊塑像也不知是何方神圣,身上的金漆彩绘皆已剥落,处处皆是破败景象。

季妧穿堂而过,进了后院,一眼就看到躺在石台上啃鸡腿啃得不亦乐乎的老道士。

“真难为你挑了这么个地方,这哪里是清风观,干脆改叫西风观好了。”

“这名不错。”老道士竟然一脸赞同。

季妧佯装要踢他“少废话,打听到什么没有?”

知道入侯府后行动多少会受限,进京前季妧就跟老道士说好了,让他以工抵债,替自己跑个腿。

毕竟术业有专攻,像探听消息这种,还是走街串巷、三教九流的人最合适。

谁承想老道士自行离去后连着多日都没见人影,直到昨天傍晚才让小舟传了句话,让来这里相见。

老道士扔掉鸡骨头,抹了抹嘴,从石台上跳了下来。

“消息倒是打听了不少,看你要先听哪一桩了。”

第626章 关联

“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要先听好消息还是先听坏消息呢?”

这话让老道士眼一亮“那你是要听好的还是坏的?”

季妧哼道“好的。”

至少可以先压压惊。

老道士却揪着胡子陷入了为难。

“又怎么了?不会是……”

季妧适时打住,不想再给他提供灵感。

老道士唉了一声“关键都不咋好,这让贫道如何选择?”

季妧“……”

不想再跟老道士废话,转身冲不远处草丛里正逮蛐蛐的小丁招了招手。

老道士一看这手势,立马怂了。

“道家重地,你怎地还如此暴躁?也该杀杀戾气才……诶!快拦住它啊!”

小丁才不听他那些大道理,把老道士撵的东奔西跑、上蹿下跳,最后气喘如牛瘫坐地上。

“贫、贫……贫道说,说还不行!”

早这样不就完了,回回都要连抽带打才肯老实。

“先说说汉昌侯府。十八年前,他们府上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这几日季妧也试着打探过,但知情人很不好找。

京中权贵遍地,发生什么事百姓都见怪不怪,除非特别轰动。

但即便再轰动,一年两年还能存点印象,十年八年那可就说不准了。

何况这还是十八年前?不是相关者,谁会费那个心。

“十八年前啊,还真有一桩,你猜……”

老道士原还想卖个关子,接收到季妧的眼神,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

“那一年,汉昌侯府的世子,和礼部尚书的幺女,私奔了。”

汉昌侯府世子,毫无疑问就是现在的汉昌侯。礼部尚书,应该是前礼部尚书……也就是说,卫氏和尉怀祯私奔?

老实说,季妧也曾这般怀疑过

在得知了卫氏的出身后,小妾论、通房论、外室论通通撇除,那也就只剩私奔这一说了。

虽然家世很好,但,谁还没个青春叛逆期呢?情到浓时,沉沦爱河的男女能做出什么,还真不好估量。

理智是这样想,但情感上季妧还是不太能接受。

记忆中犹存着卫氏的一言一行,她根本不像是能做出出格之举的女人。

还有,她若真是对尉怀祯情根深种到了愿意跟他私奔的地步,为何后面还会接受季连柏——不存在胁迫,也不全是为了报恩,是真的有了感情的那种接受。

病榻弥留之际,她拉着女儿的手,心心念念的也是远方的父母,根本没有提过尉怀祯半句。

可她又确实生了尉怀祯的孩子……莫非是受伤太深,彻底死了心?

受伤……

“后来呢?他们私奔,后来如何了?”

汉昌侯娶了韦氏,卫氏被贩至关北,这场私奔以失败而告终。

结果季妧已经知道,她需要知道的是过程——为何两个人一块私奔出京,一个毫发无损的回来了,另一个却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是汉昌侯负心薄幸,还是尉老夫人使了什么手段?”

“说是乘船南下的路上,有天夜里遭了水匪,整艘船都沉了。那个什么世子的被救了出来,你娘却不见踪影,在水上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啧啧。”

老道士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了一把炒豆子,咯嘣咯嘣咬的那叫一个香脆。

季妧没空管他“真就是这样?”

哪里就那么巧遇见水匪了?真遇见的话还能有活口,当水匪是吃闲饭的不成。

哪里就那么巧被人救起了?救的偏还是汉昌侯,这由不得季妧不阴谋论。

老道士摇头晃脑“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天知道了也不会告诉她,季妧想着是不是去事发地点查看一下比较好。

老道士劝她赶紧打消这念头。

“那地方远得很,贫道替你打听过,出事的一带至今都水匪横行,再说多早远了,又是在水上出的事,你找谁打听?别白搭进去一条小命。”

虽然老道士不甚靠谱,但这几句分析还是在理的。

季妧也知道可行性不大,只是心里梗着块东西不上不下。

若没有隐情还好,顶多说卫氏被爱情蒙蔽了双眼。

若有隐情,那卫氏岂不冤枉?毕竟是一生的代价。

老道士趁她发呆,出去转悠了一圈,回来老大不高兴。

“你在那侯府里成日间大鱼大肉,倒也带点出来便宜下贫道,咋好意思空着手来的。”

季妧懒得理他,他自己不也……哦,不算空手。有鸡腿,有炒豆,只不过都进了他自己肚子而已。

“谁告诉你我成日间大鱼大肉的?”

“怎么?难道他们敢不给你饭吃?”老道士瞬间来了精神,“不应该啊,要欺负也是你欺负别人。那就是受冷落了!”

“差不多吧。”

季妧不乐意见侯府的人,侯府里有一部分人也有意无意忽略她的存在。

这些人必然是得了授意的,不是福熙堂,就是长虹院那位。

说起来,从她进京到现在,韦氏连露面都不曾。

不过也不难理解。

聘则为妻奔为妾,四舍五入季妧就是妾生的,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在世人眼里就是如此。

韦氏纵然不喜她,也实在犯不着跟她计较。

不过想想家中的火、路上的毒……韦氏真如表现得那般不在乎?

“他们当年为何私奔?”季妧问。

“左右就是父母不同意呗!”

“废话,同意还用得着私奔?我是问你这里面没有没有牵扯进别人?比如汉昌侯当时有没有议亲的对象。”

老道士眼神飘闪,明显心虚了。

季妧抱臂哂笑“是谁把胸脯拍的砰砰响,还说什么秋毫毕知万无一失。招牌砸了吧,砸的稀巴碎。”

老道士不服气道“那些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贫道哪里知道?这不就是你常说的那什么知识盲区,不信你问点别的。”

“那卫老大人当年辞官,跟这事有没有关联。”

“关联嘛,肯定是有的,不过也不全是。好像还被人弹劾了,说他教不好女儿之类的……”

季妧听罢,既觉好笑又觉愤怒。

“教不好女儿?先不说事情还不一定,就算卫氏私奔是真,这跟卫老大人有什么干系?又不是他自己德行有亏,撑死了只能算家事。”

“哎呀,官场就那么回事,别管用啥手段,消灭一个是一个。”

也对。

官场倾轧,互相攻讦是常态。

卫老大人身处高位,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都巴不得抓住点错处将他拉下马,理由够不够充分已经不重要了。

卫氏要是知道因为自己而害的父亲深受牵连,还不知该多有难受。

想到那张酷似自己姥爷的脸,季妧也难受。

卫老大人痛失爱女,还要面临指指点点与同僚攻讦,当年的困境对他的打击必然深重,这些年也不知走出来没有……

第627章 你敢

季妧越想越不是滋味。

卫氏、卫老大人,还有未曾谋面的卫老夫人,这一场私奔导致了整个卫家的惨剧。

最好真的是私奔,否则……

“神武将军府那边呢?”

“娶了新妇,轰动全京城,算不算?”

季妧一脸假笑“既轰动全京城,而且就发生在前不久,你猜我知不知道?”

“再往前就是和北梁议和那事算大了,不过那事你应该也知道。”

“我现在只想知道。”季妧顿了顿,“寇长卿有没有孪生兄弟,或者兄弟?”

虽然已经从景明珠处听说了寇长卿是独子的事,但那人实在长得和关山太像了,抛开细节单论模样,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季妧不信世上会有如此高超的易容术,就像是自己的脸,众目睽睽之下都不怕被发现——这水准即便她所处的那个世界也达不到,除非整容,整容也不一定能做到那般自然。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世上确实存在一个长得和关山一样的人。

谁知老道士的回答却是否定。

“他家就他一个,兄弟姐妹一概没有。”

“那堂兄弟呢?他有没有叔叔伯伯。”

堂兄弟之间也有长得相像的可能,毕竟父辈有共同的遗传基因。

“倒是有个叔叔,不过年少离家、不知去处,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说不准早死在外头了。”

年少离家,没有成亲,又哪里来的孩子……

“你确定?”季妧将信将疑的看着老道。

老道士气哼哼道“至少表面是如此。”

“什么叫表面上?”

“大家都这么认为呗。”

季妧沉默了一会儿,自语道“可那人分明就是假的,若不是兄弟,为何脸却……”

老道士截断她的话“你怎知人就是假的?”

是真是假,她自己的老公,她还能不知道。

不过季妧没跟老道士说过内情,这会儿自然也不会跟他争辩。

“确定没别的了,尤其是九月十五前后?”

老道士头摇的拨浪鼓似的“反正老道只能查到这些。”

探听不到关山丝毫消息,季妧忧心如焚,却也只能忍下。虽然老道士算是她这边儿的,她也不敢轻易透露,唯恐给关山带去麻烦。

“最后一桩,大宝——”

老道士嘿嘿笑道“今天叫你来,主要就是为了这桩。”

季妧心口一跳,喜悦已经上了眉梢。

“打听到大宝下落了?”

“别急呀,马上就有。”

老道士故弄玄虚,还让季妧通知车夫把车驾到道观后面停着。

一切准备停当,又让季妧带着小丁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

日头快正中时,这方后院终于又响起了脚步声。

“我说牛鼻子,你上次算的不准啊!说什么好运将至、很快就能还家,我这会儿照样没处归,一点不准,还钱!”

这声音……似曾听过,但印象不深。

季妧扒着门缝往外瞧,等看清楚来人,差点没忍住冲出去——竟是澄明!

老道士翘着二郎腿躺在石台上,一颗颗往嘴里抛炒豆子。

“为何不准,居士你心里应该有数。”

澄明把手指捏的卡吧响“听你这意思是怪我喽?骗我一回,还想骗我第二回怎地?”

老道士一副大无畏的神情,义正辞严道“当日老道给你写那开运符之时,问过你因由吧,你没说实话,开运符自然不准。”

澄明梗着脖子“谁、谁说我没说实话?”

“你之所以有家归不得,并非如你所说有人追债,而是你亏欠了一个人,一个七岁的男娃……”

澄明听的一愣一愣的“你怎么知道……”

老道士白了他一眼“自然是算的。”

澄明也不喊牛鼻子了,直接又喊回了大师。

“大师你可真神,不过……也不能说是我亏欠的吧。”

“怎么不是,你已经乌云罩顶了。”

澄明瞬间蹦了起来,还下意识往自己头顶抓了抓。

“大师你可别吓我,我已经够倒霉了!”

“贫道吓你作甚,你若再执迷不悟,就不是乌云罩顶,而是血光之……”

老道士嘶了一声,突然顿住,老眼定定的盯着他。

澄明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开始检查自己有何不妥。

老道士突然大叫一声不好。

“哎呀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居士你印堂已然发黑,黑中还泛红,说明马上就要背人命债了。”

澄明吞了下口水,额头汗都下来了。

“不、不、不能吧。”

“那男娃九死一生,几乎命悬一线。他要是死了,你的命也保不住了,要给他偿命的。”

澄明最初只是心虚,听到最后一句直接跳脚。

“怎么就我偿命了?你可别瞎胡扯,我就见过他一面他就丢了,人也不是我掳的,掳到哪儿我也不知道,跟我一文钱关系都没有,凭什么我……”

“哐当!”

骤响声打断了他的辩解。

老道士指着他身后,痛心疾首“就这一扇全乎点的门,还被你给祸祸了!”

澄明满头雾水转过身,等看清门口站的是谁,瞬间化为满脸惊悚。

他很想说一句“真巧啊小姐,你也来上香?”

还想骂一句“牛鼻子老道,敢坑害大爷!”

事实却是他啥也不顾上,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拔腿就跑。

季妧沉着脸朝他背影一指“小丁!”

小丁嗷了一嗓子,炮弹似的冲出门,三两下就追上了澄明。

澄明没见过小丁,乍然瞅到扎了一头小辫的狼朝自己扑来,下意识就要拔刀。

季妧竖眉怒指着他“你敢!”

就是这一句话的功夫,愣神的澄明就被小丁扑倒在地。

感觉到明晃晃的牙齿就停在自己喉咙处,澄明一动也不敢动。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脑子里突然冒出个不合时宜的想法——或许老道士说的是真的,他不但乌云罩顶,还将有血光之灾。

“如何?贫道的开运符起作用了吧,你今日就能还家。”

老道士背着手悠哒过去,边说边去解他钱袋。

“居士答应过事成之后定有重谢,不过贫道这人向来不爱财,重谢就不必了,只收点辛苦费。”

澄明被气的吐血。

暂时跟他计较不着,只觍着脸看向季妧。

“小姐,你听我说……”

季妧冷笑“不急,等会儿有你说话的时候。”

第628章 入宫意

车夫隐约听到动静,以为季妧出事,直接翻墙跃入。

待看清院里的情形,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

“来的正好,把他给我绑起来。”

车夫看了看季妧,又看向地上躺尸的澄明,神情十分之为难。

“小姐,大水冲了龙王庙,澄明也是府里……”

“我知道他是府里的,我现在让你绑他,有意见?”

哪敢有什么意见,尉大管家都说了,一切听小姐的。

车夫找来绳子,按季妧要求,将一脸生无可恋的澄明五花大绑,而后扛去了马车。

季妧跟着要走,被老道士伸手拽住。

“你这人,怎么前脚过河后脚就拆桥呢?”

“你还有什么事?”

老道士知道季妧这会儿心情不佳,也不乱卖关子,吭哧道“那个,贫道打算入宫。”

季妧纵然急着赶回汉昌侯府,也被这话惊得不轻。

“你要当太监?”

老道士瞪眼“我这把年纪了,当哪门子太监!”

季妧松了口气之余,心道你这身份当不当太监也没差。

“那你进宫做什么?”

老道士鬼鬼祟祟看了下四周,而后压低声音道“郑家最近在招道士。”

“刚不是说宫里,怎么又扯到郑……”季妧恍然,“郑国公府,郑贵妃娘家?”

老道士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季妧不解“他们招道士做什么?”

“自然是给皇帝招的。”

“我刚来京城不久都知道这位皇帝笃信佛家,还经常招相国寺主持进宫参禅论经,有你们道士什么事?”

“那是以前。人嘛,一时有一时的需求,前半生误入歧路,后半生迷途知返,也是有的。”

老道士还在那暗戳戳自吹,瞥到季妧看透一切的小眼神,讪讪打住,认真起来。

“佛家追求的是破除生死轮转、无惧轮回,我们道家追求的却是长生不老,所以常被他们戏称为守尸鬼,还说什么‘纵经八万劫,终是落空亡’。

他们又哪里知道,芸芸众生,真正能做到无欲超脱的根本没有几个。是人都有执著的东西,而对一切的执著,其实都可以归结为对肉身的执著。

至于生死轮回、自在受生,何其虚无缥缈?

旁人或可一信,帝王却是不会信的,或者说帝王不敢赌——这一世已然是极致,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来生?坐拥万里江山、享尽世间繁华,谁舍得死?一闭眼一撒手可就什么都没了。

就这么跟你说吧,但凡是皇帝,活到一定年岁,都想追求个长生不老。不敢说十之**,至少也有十之七八。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告诉他,今世因、下世果,你死后所投生的地方和身份要由此前所做的业决定,他会作何感想?

帝王之路,献血铺就,更有那作孽深的,踏入轮回不怕入了畜生道?即便不入畜生道,投生为贩夫走卒也没意思。还不如向天借命,再活他个千儿八百年,最好永生不死……

如此一来,出佛入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季妧好歹也是上过历史课的,知道历朝帝王中,执著于求仙问药的确实不在少数,有的前半生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到了晚年却突然沉迷于炼丹修道,可见即便贵为帝王,面临生死关时也与常人无异。

老道士说的并没有错,只是……

“说了这么多,你是要进宫去给皇帝炼那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

季妧缓缓皱起眉。

“我告诉你老道士,你平时小坑小骗的也就算了,千万别真入了歪门邪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药?你们祖师爷的骨头都在地里埋着呢,那就是赤果果的现身说法。”

“你把贫道想成什么人了?炼丹虽然是道家传统,却不是贫道所长。不过贫道要纠正你一下,丹药也不全是坏的,那玩意也有好的,只不过被一些老鼠屎给坏了名声。”

“好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古至今,凡是给皇帝炼丹药的道士都没有好下场。皇帝吃多了丹药,一般都会汞中毒而亡,而皇帝一蹬腿,炼药的道士肯定得陪葬。”

老道士连连保证“不练药、不练药,贫道只会给人批命。”

季妧无语“你还不如人家炼丹的呢,好歹是门技术,你就上下嘴皮子一碰,全靠忽悠?”

“靠嘴皮子怎么了?贫道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忽悠下市井小民还行,进了宫你敢给人批个命不好试试?只能说好话,偏偏皇帝身边最不缺说好话的,绕京城一百圈也轮不到你,你就别头铁了,继续找你的道友们论道去吧。”

季妧不是不相信老道士的忽悠**,她是纯粹不想让老道士去蹚浑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进过宫也知道宫里不是好去处,是非之地,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尽量远离的好。

老道士胡子都要吹飞了。

“你就别管贫道怎么忽悠了,贫道是来找你拉赞助的。”

不用问,赞助这词也是跟季妧学的。

季妧看着他伸向自己的手,也没犹豫,直接把随身的钱袋子递给了他。

老道士打开一看,都是些碎银子,一锭整的也只有十两。

“你有所不知,那郑国公家的管家是个死要钱的主,贫道说他下个月要跌断腿他都不信,就要钱……只要用银子打通这关,之后就不用愁了。”

老道士顿了顿,猥琐中透着谄媚“等贫道飞黄腾达,定十倍百倍还你。贫道可以给你打借条。”

“这些银钱不是给你走后门用的,是给你应急用,不够了可以再去找我,进宫还是歇了吧。咱不做那缺德事,也不犯那送命险,相信我,广阔天地在民间。”

季妧象征性安慰了他一把,叫上小丁,扬长而去。

“你就是个小家雀,哪里知道贫道的大志……”

老道士气的跌脚,追出门,马车已经启行。

他气咻咻嘀咕“有你求我去的时候。”

中午已过,季妧还未回来,尉大管家以为她今日又不回来了。

关于这事,福熙堂前后已经找过他好几回,无不是让他管管季妧,一个姑娘家成天往外跑成什么样子。

尉大管家一律只应不听。

这可是侯爷唯一的血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能在后院憋着委屈了她。

再说侯爷早有嘱咐,万事都要顺着季妧,他自然听侯爷的。

说起来,侯爷也该……

“管家、管家!”小厮一脸喜气跑进院子,“侯爷回来了!”

第629章 闹侯府

尉大管家脚步匆匆进了清晖园。

他本要去迎侯爷,听说季妧也回来了,心道巧了不是!前后脚啊!

于是他改了主意,打算先跟季妧通个气,等下父女相见,也该好生准备一下。

进了院,发现院中站着个五花大绑的人,瞧背影有点熟悉……

心里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尉大管家放慢了步子,一步步绕到前面,然后老脸直接就绿了。

澄明正垂头丧气着,眨眼见到尉大管家,眼泪都要出来了。

“管家、我没脸了!刚刚她们把我一路牵过来,好多人都看到了……”

尉大管家气不打一处来,瞪眼咬牙加跺脚。

“你何止没脸,我看你连命都别要了!”

澄明求安慰不成反被骂,选个角落蹲着去了。

他已经决定了,太阳不落山,他誓死不出这个门!

“尉大管家来的正好。”季妧抱臂站在主屋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事已至此,狡辩也无用,尉大管家只能承认。

“没错,小姐的那个、弟弟确实不是我们拐走的,也不在我们手中,老奴当时只是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说得倒是轻巧!”季妧脸色冰寒,语气却带着勃然怒意,“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弟弟会怎么样?路上以及在侯府浪费掉的时间,我原可以用来找他,而不是跟你们在这拉锯扯皮!”

尉大管家紧忙解释“小姐你先别急,先听老奴说,老奴在关北安排了人手,一直在追查那个孩子的下落,咱们赶路的那一个多月,可以说半点没耽搁……”

“结果呢?”

“结果……”

尉大管家叹了口气,结果不言自明。

就在这时,小曲提了三个包袱出来,一个她的,一个季妧的,还有个小丁的。

“东西都收拾好了,现在就走?”

尉大管家一看这阵仗,顿时变了脸色“小姐你这是……”

季妧冷瞥了他一眼“你们耍我耍的也该够了,我人单力孤,奈何不了你们,但我的配合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罢,接过自己的包袱背在肩上,迈步就朝外走。

尉大管赶忙叫了声雅正。

季妧走到清晖园门口,被雅正拦个正着。

尉大管家也追了上来。

“小姐,老奴安排的人虽然没找到那孩子,却打听到一些线索,他应该是被掳到京城了,这些天府里撒出去不少人手,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京城都快翻遍了……”

季妧听到他说大宝有可能被掳到京城时,心里是有些波动的,因为关山给她安排的那两个暗卫也这么怀疑过。

只是听他后面的语气,很显然是没找到。

失望太多次,已经品不出失望的滋味了,只觉无比愤怒。

“你们口口声声叫我小姐,还不是照样欺我瞒我骗我?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们,相信你们会认真去找大宝?”

尉大管家单手举起。

“老奴发誓,但有不尽心寻找之处,就让我老无所依横死街头,或者干脆降个悍雷劈我!”

“不是你们,未必不是你们侯府其他人的手笔。”

话音所指已经很明显了。

“有能耐你现在去给我搜,找到我就信你。”

“老奴知道小姐说的是谁,老奴最初也有过这样的怀疑,也找人暗查过……小姐试想一下,那位不想你进京、更不想你进府,又怎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

季妧也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如果真是韦氏掳的大宝,早威胁她不让她进京,又或者借机除掉她了。

可她就是气,气尉大管家等人,更气自己——当时为何不再查查,凭借一个腰牌和一些想当然的推测就下了定论。

其实季妧宁可大宝是在尉大管家这里,这样至少他不会有生命危险。

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大宝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茫茫人海自己又该去哪里找他?不知道。

忧心如焚,这侯府是片刻也待不得了。

尉大管家还在苦口婆心的试图说服她。

“小姐,你千万不能冲动,从邺阳到京城,查到现在也查不出个头绪,掳走那孩子的人绝不简单。老奴派出去的都是精干的人手,连他们都找不到,小姐又要去哪里找?”

“去哪找就不劳你们费心了,我去哪也不用你们管,怎么还有强留客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里是小姐的家,你……”

“这里不是我家!这里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家被火烧了,我相公不见了,我弟弟被人掳了——你们的出现彻底毁了我平静的生活,还将我带到了一个我厌恶不已的地方,你们还想怎么样?!”

季妧突然爆发,颇有些歇斯底。

尉大管家怔住了。

这些天,季妧进进出出,从不让人操心,在清晖园里过得也十分悠闲惬意。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吗?

她的内心对侯府已经排斥到了厌恶的地步,只是为了那个孩子才一直隐忍着。

原以为父女天性,回到自己家中,总该生出些依恋和眷念……

“说啊尉大管家,你还要怎么样?”季妧灼灼逼视着他。

“小姐,侯爷他……”尉大管家想说,侯爷就快到了,至少见上一面。

季妧根本不耐烦听他把话说完,突然倾身凑近雅正。

瓷白的脸突然在眼中放大,雅正下意识后仰。

趁着这个空档,季妧一把拔下了他的剑。

尉大管家吓了一跳“小姐,刀剑无眼,可千万别伤着自己。”

雅正摸着自己空空的剑鞘,神色堪比澄明——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拔走了剑,他这张脸也可以扔了。

季妧提剑在手“我今天就是要离开这里,不是竖着出去,就是横着出去,你们看着办吧。”

这性子倔的……

尉大管家实在没奈何了,使了个眼色给雅正。

雅正只好让路。

“走。”

两人一狗走得飞快,眼看就要出侯府了,迎面又来了一群人。

小曲惊诧道“不会都是来堵咱们的吧?这么多人,咱们也打不过呀。”

两边距离越缩越近,季妧突然眯了眯眼。

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的那个,长得有点眼熟,若果去掉上唇那层短须……不就是她自己?!

果然是“美姿仪,善修饰”的美男子啊,难怪能祸害了人家姑娘,自己还能好好的。

季妧知道来者是谁,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光看骤然加快的脚步就知道了。

季妧更快,几乎是向那个人飞奔而去。

汉昌侯看着奔向自己的女儿,一种陌生的情绪充斥心间,让他激动之余,还有些不知所措。

“女——”

刚喊出一个字,迎面就来了一记铁拳。

季妧一拳打在那张比自己还白的脸上,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谪仙般的人物果然都不禁打。

汉昌侯还没反应过来就倒在了地上,没反应过来的下人更是一脸懵。

“发什么呆,快跑!”

季妧叫上小曲小丁,拔腿就跑。

都跑出很远了,才听到身后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侯爷!侯爷你伤着没有?快叫大夫……”

然而罪魁祸首季妧已经出了侯府。

第630章 好走不送

季妧和小曲、小丁跑出侯府所在的那条街,趁四下无人时,飞快转到另一条街,直奔到到街尾一条杂乱的暗巷才停,小舟和小纨绔已经在等着了。

小曲咦了一声“我以为你们还在府里。”

小舟道“东家从外面回来就让人去通知我了。让我没事别老在侯府待着,出去见见世面,哪怕去旁边遛下弯也好。”

“让你见世面,你就知道咱们要跑路了?”

“进京之前东家嘱咐过,没有特殊情况,一个人不要乱跑。”

何况这条小巷还是他先发现然后告诉东家的。

“好了。”季妧打断他俩,“东西都带齐了吧?”

小舟点了点头。

季妧瞧见他手里提着两个包袱,不用问就只另一个是谁的。

抬眼看向倚墙站着的小纨绔“自己东西自己拿。”

小舟在慈幼局里照顾惯了弟弟妹妹,不觉得这有什么。

“东家,就两件换洗衣裳,也不重,我……”

“你别说话。”

季妧冲小纨绔抬了抬下巴。

小纨绔沉着脸僵持了一会儿,直起身走过来,从小舟手里拿走了自己的包袱。

“接下来咱们去哪?”小曲问。

“不急,再等等。”

话音方落,就听到街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侯爷说了,一定要把人找回来,快!”

“附近几条街都看看,别漏了。”

“管家说小姐近来常去金水街……”

小舟、小曲连带着小纨绔,都默契的往巷子里走了走。

这本就是条夹道的暗巷,背着光,早已废弃了的,即便有人路过也不易发现。那些人又以为季妧既出了侯府,肯定能跑多远跑多远,不一定能想到她就躲在距离侯府如此近的地方。

果然,不一会儿说话声和脚步声就一并远去了。

季妧带着他们,从这条暗巷钻出去,到了另一条街上,然后朝与金水街相背的方向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家车马行。

原本只想租一辆马车,然后由小舟驾车的,怕路上撞见侯府的人,就连带着租了个车夫。

有车夫驾车,四个人全都进了车厢。

“东家,咱们这是要去……”

季妧没回答小舟,转而看向小纨绔。

“你还不回家?”

小纨绔盯着晃动的帘布,跟没听到似的。

季妧真是好气又好笑。

之前进京时还吼着叫着不要她多管闲事,现在却一副讨债鬼的样子赖上她了,还赖的理直气壮。

“事先声明,我以后跟汉昌侯府没关系了,跟着我,接下来流离失所也说不定,反正我顾头不顾尾,更顾不了你,你自己看着办。”

小纨绔把头扭了回来。

“你不是汉昌侯府的千金,他们不认你了?”

年龄毕竟在那摆着,脸上装出副大人样,心思却一览无余。语气刺刺的,听起来跟冷嘲热风也差不多了。

季妧直接以牙还牙“跟你无关,要你管?”

小纨绔瞬间涨红了脸“谁要管你这个疯女人!”

季妧真想抬脚把这熊玩意儿踹下去。

“少废话,到底下不下!”

小纨绔把脸一撇,又不吭声了。

“爱跟你就跟着,不过以后得自力更生,再想像前些日子那样成日躲在屋里吃白饭,不能了。”

季妧把该明确的明确好,这才撩起帘子吩咐车夫去城北。

马车过了中正桥,向东行去,拐了几个弯之后,眼前所见便熟悉起来——前几日她刚刚来过。

行至云英巷旁边的一条巷子时,季妧出声喊停。

她率先从车上下来,领着小丁便朝巷子里面走,几个小的亦步亦趋的跟着。

车钱早已给过,车夫掉了个头也便离开了。

四人一狗最终停在最后一家门口。

季妧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就朝院子里进。

小曲瞪大了眼,跟在她后面追问“这、这房子是你的?”

“算是吧,我今天也是第一次来。”

得知房子确实是季妧的,小曲差点没跳起来了。

她还以为真要流离失所了,虽然心里不怕,但有个固定的窝总比没有的好。

“你都没说过,怎么说买就买了?”

“狡兔尚有三窟,寄人篱下,总要防备着哪天被人扫地出门,有房子才有安全感呀。”

小曲从季妧手里接过钥匙,将院里所有的房门全部打开,然后迫不及待一间间的巡视起来。

相比她,小舟考虑的就比较远一些。

“侯府知不知道这里?”

季妧每回出去,尉大管家少则安排一个随从充当的车夫,多的时候三五个随从也是有的,可以说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子地下。

虽然尉大管家再三强调,人爱排给小姐就只听小姐吩咐,他绝不会擅窥行踪。但具体如何谁知道呢?

即便之前不会,季妧闹了这么一通跑出来后,就说不准了。

“暂时还不知道。”

事实上这房子并不是经季妧的手买的。

这些天她除了茶馆,最常去的便是留仙楼,贤二爷不是对她存着几分歉意?正好用上。也免得彼此之间总存着心结和尴尬。

贤二爷果然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并且以极快的速度便把房契送到了季妧的手上,若非季妧坚持一手交钱一手收契,他连买宅子的钱都不肯要。

有些事虽未曾言明,但贤二爷心理清楚,两家若想长久合作下去,他就绝不能再“卖”季妧第二次——他已将季妧的存在告知了汉昌侯,对于老友问心无愧,接下来的走向便不是他一个外人能过问的了。

“不过……”季妧顿了顿,“大概也瞒不了多久”

汉昌侯府想查个人还不简单?即便贤二爷缄口,他们也有的是法子。季妧估摸着,撑死两三天,侯府的人就会找来。

小舟神色凝重“既然大宝不在他们手上,咱们为什么不直接离京?”

一直旁听的小纨绔豁然道“你们若是要离京,我现在就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季妧,隐约有点小威胁的意思。

季妧会受他威胁?

伸手一指院门“好走不送。”

“你——”

见季妧丝毫没有把话收回的打算,狄嵘紧攥着拳头,恨恨瞪了她两眼,转身夺门而出。

第631章 没了才好

“东家,咱们真要走?那我去把马车再叫回来。”

“不用。”

邺阳能找的地方已经找遍,多方线索都指向大宝被掳来了京城,不知是直觉还是什么,季妧也莫名相信大宝就在京城。

何况她还没打听到关山的消息,现在又多了卫老大人一家……眼下她还不能走。

“那侯府的人若是找来……”

“找来就再说。”

刚刚在侯府附近之所以要躲藏,是因为一旦被那些人找到根本毫无反抗能力,除非她真来个以死相逼,否则就只有被带回侯府一个下场。

眼下不同,他们是在民宅,就算那些人真找了来,还能强闯不成?估计还怕动静闹大、丢了侯府颜面。

“既然咱们不走,要不要把他找来。”小舟指了指门口。

季妧想到那小纨绔就头疼。

“找什么?腿长在他身上,爱跑哪跑……这会儿估计早跑远了。”

“不一定,我还是去看看吧。”

季妧敷衍的摆摆手“去吧去吧。”

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别跑远,回头你再跑丢了,算怎么个事儿。”

“欸!”

小舟笑着应下,飞奔出门。

“没看头。”

小曲把所有房间都溜达完,给了句这样的评价。

确实没什么看头。

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一间灶房外加一间倒座房,除此之外还有个小花圃,加一起都没有侯府住的清晖园大。

其实贤二爷替她买的宅院并非这座。

最初她指定要云英巷附近的,奈何这片都有人家,只好退而求其次,在隔了两三条街的地方买了一套,地段比这边好的多,院子也比这边大的多。

然而季妧并不在乎房子的大小,她想要的无非是离卫家二老近一些,所以私下又托了贤二爷,贤二爷再托牙行,辗转找到了这户人家的主人,谈了换房子的事。

主人虽然不舍祖宅,但四代同堂,早已挤不下了,如今天上掉馅饼,以小换大,还是好地段,何乐而不为?

所以季妧便住进了这桐花巷,而与她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卫家。

季妧里里外外逛了一圈,发现桌椅床柜都很齐全,棉被也有,而且都是崭新的,就连灶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没落下。

想来那家人搬走时,把一应家具物什都带走了,贤二爷又自掏腰包给置办了一整套全新,只是没跟她说而已。

“好了,咱俩也别在这干站着了,赶紧打水,把院里洒扫一遍,桌柜也都要抹……”

小曲噘嘴“都是干净的,还要打扫?”

“当然。”

桐花巷比云英巷住的人家多,季妧数了下,共有七户,而这七户共用一口水井。

季妧提着崭新的木桶打了半桶水回来,木盆抹布这些也都是现成的,废话不多说,撸起袖子就是干。

小曲嘴上虽抱怨,但到底是吃苦长大的,干起这些家务活竟比季妧还麻利。

当然,她的嘴巴也没闲着。

“今天那个就是你爹吧?你俩长得可真像……他脸方了点,还留了胡子,不过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我从没见过那么像的……”

季妧正在擦书桌,没搭理她。

她也不需要人搭理,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了许久。

“也不知道我像不像我爹娘……若是也长得很像,哪天走路上,说不准就认出来了……”

话里带了几分隐约的憧憬,说完这句,屋里就沉默了下去。

季妧想着小姑娘是不是因事伤情了,正打算安慰她两句,没想到她自己把脑袋摇的拨浪鼓似的。

“不好不好!还是算了!

我没跟你说过吧季东家,我是被扔到慈幼局的,和我住一个屋的小虹姐,她也是被扔的。不过她家里人好歹给她裹了个小被子,破是破了点,多少能扛点寒。我呢?什么都没有,光着的,大冬天,又是夜里,差点没冻死,能活下来全是我命大!

我猜我那没见过面的爹娘一定是偏心眼,看我是丫头片子,就把我给扔了,不然咋那么狠心呢?一片布都不给我裹……

我才不要像他们,我也不要见他们,我自己挣钱自己花,才不学小虹姐那个蠢蛋。”

“小虹怎么了?”

小曲撇嘴“她蠢呗,好不容易从慈幼局熬出去,又顺顺利利的找了个作坊做工,结果爹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找来,三两句好话一糊弄,她禁不住,就跟他们回了家。没多久就被卖了,卖的钱全给她兄弟盖屋娶媳妇了。

这种爹娘,有还不如没有,狠起来比慈幼局原先那些乳娘都狠。

乳娘再克扣我们吃食衣物,再打骂我们,至少没把我们往楼子里卖。生身爹娘狠起来,却是可以把儿女生生往火坑里推的。”

季妧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头。

“不管他们有没有苦衷,不管以后能不能再相遇,只要你心里拎的清,就没人能伤害得了你。”

小曲嗯了一声,很快又活跃起来。

“我不想找父母,是怕家里穷,他们再拿我卖钱。东家你爹那么有钱,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不认就不认吧,还给了人一拳,打亲爹呀!”

季妧把脏抹布递给她,从她手里接过涮洗干净的。

“不打他,就刚刚那个情景,前有狼后有虎的,咱们怎么跑出去?擒贼先擒王……”

“这个我懂!”小曲兴奋道,“小舟哥说过,一群人里面,只要把最厉害的那个人拿下,其他人就不用管了。”

这应该是关山教小舟的。

“不错嘛,平时让你看书认字就跟上刑一样,看样子还是得你小舟哥教你。”

“谁教我也不爱学,看字就头疼。”小曲有些着恼,“干嘛扯我认字上。你把你爹打了,大逆不道的!”

季妧却道“大逆不道才好。”

堂堂汉昌侯,众目睽睽之下被亲女儿撂倒了,这得出多大的丑?

再多廉价的愧疚,再多虚无缥缈的感情,应该也被这一拳打没了吧?

没了才好,最好别来烦她。

汉昌侯府,福熙堂。

尉老夫人让下面的人将季妧那日对她的不恭不敬,以及这些日子的猖狂行径,详细说给汉昌侯听。

“你都听清楚了?她不把我这个祖母放在眼里就算了,现在连你这个亲爹都打!这样的血脉,不认也罢!”

“母亲说完了?”

汉昌侯站起身,即便肿了半张脸,依旧无损卓然风姿。

“既是说完了,儿子就告退了。”

“站住!”尉老夫人问他,“你这才回来,又要去哪?”

汉昌侯头也不回道“去接我女儿,你孙女,回府。”

与此同时,季妧搬进桐花巷的消息被送进了神武将军府,寇长卿的案头。

第632章 父母恩

与季妧的第一次见面,以谈崩而告终,当时尉老夫人就看出来了,季妧头生反骨,不是个好驯服的。

尉老夫人生生被气病了一场,之后还很是怨怪了姚嬷嬷一通——让她亲去关北接人就是为了把好关,可她是怎么把的关?

季妧这种的当初就不应该接回来,她身上的毛病哪里是“疏于规矩”四个字就能概括的?

明知规矩而不守规矩,成日里抛头露面,与一些不入流的人来往,这是离经叛道!

最关键的一点,她与侯府不一心。

规矩不懂,可以教;与侯府不一心,不但于尉家毫无助益,只怕还会成为将来的祸根。

这是尉老夫人最不能忍的。

只是每每想起那张酷似祯儿的脸,始终做不了把人送走的决定。

怪只怪老天无眼,祯儿只得这么一个骨血存于世上,她就是再不喜欢,也无可奈何。

后面她对清晖园眼不见为净的态度,便是想着等祯儿回来再行商议。

中午刚过,下人就来回禀,说侯爷下了船,马上就到家了。

尉老夫人想着他在外奔波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还不知遭了多少罪,紧忙吩咐小厨房多做些侯爷爱吃的菜。

引颈盼望了小半天,左等右等不见人,心中急切不已,就打发丫鬟去前院看看怎么回事。

结果丫鬟刚出去没多大会儿就回来了,还一脸惊悚的说侯爷被打了。

这还了得!

尉老夫人拍案而起,正要吩咐拿了人送京兆府,就听丫鬟支支吾吾的说,打人的是清晖园那个。

清晖园哪个都不用想,除了季妧也没别人了。

尉老夫人当即两眼一黑,亲自去把儿子接回了自己院中。

等亲眼看到那肿起来的半边脸,尉老夫人心如刀绞。

她的祯儿,长这般大,从来没挨过一根手指头!那个疯丫头怎么敢,她怎么敢!

这下也无需商议了,尉老夫人下了决心,季妧决不能留!

让下人把季妧入京后的所作所为一一说给儿子听,是想着他挨了打,又听了这些,必会对季妧彻底失望。

谁料他还是要去找那个孽障。

“你可知,她不知尊卑、目无尊长?”

“儿子却觉她赤子心肠、坦率可爱。”

“她张口闭口要继承家产,如此野心野望,哪里可爱?”

“儿子的便是她的,要自己分内的东西,不算野心野望。”

“你的便是她的?你的爵位能袭给她吗?”

“母亲和韦氏不是早已商量好了,要从族里过继一个来承袭?儿子听说妧儿只喜欢钱,不冲突。”

汉昌侯神情淡淡,说出的话却直戳尉老夫人心窝!

但凡还有半点希望,她也不可能出此下策,可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汉昌侯府走到被消爵的地步!

“这个暂且不提。祯儿,你想把好的都给她,也得她领你这个情,她连认韦氏为母都不愿,可知心里是恨着侯府,也恨着你的。”

“她母亲本就不是韦氏,不愿认便不认,至于恨……也是儿子应当的。”

尉老夫人手都气哆嗦了“你就不怕卫氏那女人这些年给她灌输了什么不好的,让她来害你!”

“母亲,逝者已矣,咱们还是别妄加揣测了。”

尉老夫人气急“我看你是还没忘了那个妖精!可知她并非什么贞洁列女,后头又找了男人,还给人家生了个儿子!”

汉昌侯一直没什么波动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

他皱了皱眉,道“无论如何,她生了我唯一的女儿。”

“连亲爹都打,这样的女儿如何能认?她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儿子不介意,雷劈不着她。”

“你!”

尉老夫人捂着心口,喘息又开始急促起来。

下人们拿药的拿药,递水的递水,通通被她挡开。

“你是铁了心要认回她?那你就别认我这个娘!”

如果是多年前的尉怀祯,说不定真就甩袖走人了。

“母亲,儿子年轻时闯过不少祸,没少让您费心,您却从未苛责于我,如今怎就不能把对儿子的这份宽容分给你的孙女半分?仅仅因为她是卫氏所生?可她身上也流着儿子的血。儿子今天见到她,就像见到多年前的自己,母亲难道没有这种感觉?”

尉老夫人眼神一闪,神色微微松动。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季妧哪能在侯府待到今天。

尉怀祯走上前,从丫鬟手里接过水与药,递到尉老夫人跟前。

“养儿方知父母恩,儿子如今为人父,才知母亲的不易。您对我的心,正如我对妧儿的心,是一般无二的。”

尉老夫人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后叹了口气“你哪里是会服侍人的?看看自己,眼下发青,必是急着赶路没休息好,让下人伺候吧,你回去养养神,旁的……明日再说。”

季妧和小曲打扫到一半的时候小舟就回来了,还拽着臭着脸的狄嵘。

小曲一直看这小纨绔不顺眼。

别当她不知道,他和小舟哥住在前院,总是让小舟哥洗衣端饭。

小曲哼了一声,待小纨绔看过来,便戳了戳自己的脸,用嘴型说了句厚脸皮。

狄嵘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难看了,扭身又要走,被小舟死死拽住。

“小曲!”

见小舟一脸不赞成,小曲扮了个鬼脸。

季妧自顾自擦着长案,也不抬头。

“没看到正忙着呢,有手没有,有的话帮着干活。”

“欸东家!”

小舟将小纨绔的包袱取下,和自己的堆到一起,另拿了两块抹布,其中一块递给小纨绔。

狄嵘盯着那块布,眉头锁的死紧。

小舟迟疑了一下,道“你要是不会做,就看着我……”

季妧忽然走过来,接过那块干净的抹布,而后将自己手中已经脏污的不成样的那块塞到小纨绔手里。

“想当少爷就回自己家,小舟不是你的小厮,懂了吗?”

季妧说完就带着小曲小舟去了厢房,正屋几间都弄好了,就差院子里的了。

狄嵘一个人站在原地,垂眼看着手里的脏抹布,脸上的嫌弃慢慢淡了下去。

其实这抹布也没有多脏,至少比他在百技班的时候干净多了……

他将抹布一点点攥紧,又一点点松开,最后蹲下身,投进水盆中,一点点搓洗起来。

第633章 深夜人

里里外外全都打扫完,太阳差不多也要落山了。

灶房什么食材都没有,季妧就带着他们去街上找了家面馆,随便凑合了一顿。

吃完后顺道采买了所需的米面肉蛋粮油菜蔬也就回去了。

回到家洗洗漱漱,分配好房间,各自归屋休息。

这一天过得漫长且刺激,又做了半天家务活,实在疲乏的可以,季妧刚沾枕头便迷瞪了过去。

夜半时分,她满头大汉的醒来。

还没从刚刚的噩梦中平复,便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屋里竟然燃着灯?

她睡下时明明吹灭了的。

“醒了?”

男性低沉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宛如晴天一道霹雳,季妧感觉脑子都空白了一瞬。

缓缓转过头,等看清男子的面容,瞬间瞪大了眼。

季妧望着对方,神情呆滞,一时间竟分不清此刻是梦境还是现实。

男子走到床边坐下,手自然而然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

“做噩梦了?”

明明是关心的话,说出来却没什么起伏。

季妧晃了晃脑袋“关、关山?”

高大的身形,俊俦的面容,还有靛青色的粗布行衣,不是关山是谁?

关山微一颔首“是我。”

季妧豁然坐起身,紧紧盯着他不放。

“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

关山没回答,只是拉着她那只手贴到自己脸颊。

这么真实的触感,自然不是在做梦。

季妧脑子有些混沌,心里更是百感交集。

“你、你怎么……你知不知道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

关山更俯身将她拥入怀中,宽大的手掌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背,似乎藏了千言万语,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什么打啊踹的,季妧全忘了,只剩下拥抱他的冲动与本能。

只是这怀抱,还有这气息……抬起的手忽然僵滞在半空。

改拥为推,从对方怀中退了出来。

“还在生我的气?”关山低声询问。

季妧摇了摇头,一径盯着他,

摇曳的灯火太过昏暗,将什么都蒙了一层昏黄的纱,看不真切。

季妧忽然抚上面前这张脸,用指腹一点点描摹着熟悉的轮廓和五官。

关山岿然坐着,为了方便她,身子甚至又前倾了些。

季妧的手最终停在了左侧脸颊处,中指无意识的在左眼角到鬓角之间滑动,似乎是夫妻之间亲昵的小动作,往日做惯了的。

半晌,她长松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你了。”

“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

关山凝视着他,眼底藏着深情、愧意,还有其他一些捉摸不透的东西。

“我应该跟你商量一下的。”

季妧点了点头“是啊,你应该跟我商量一下的,那样我也就不会无头苍蝇一样,白白找你那么久。”

关山垂首问“你都去哪些地方找我了?”

季妧回望着他“不说了,你不是已经在我面前坐着了?”

“但是我想知道,我的娘子为了找我,经历了多少辛苦。”

季妧笑了笑“也没多辛苦,就是在京城找了找。你的家就在京城,不然我还能去哪里找?”

关山顿了顿,道“还是娘子聪慧。”

说罢又要来抱她。

而这一次,季妧直接拒绝了。

“我们夫妻分别这么久,你就不想我?”

“夫妻?”季妧哼了一声,“先搞搞清楚,你现在是谁的夫。”

关山终于明白了她生气的源头所在,不疾不徐道“我流落关北那些日子,皇帝找人顶替了我的身份,府里那个是他娶的,与我无关,只是我刚刚回到自己的位置,暂时还不宜有大动作,等我想法子休掉她,到时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

季妧仍旧不满“她是你未婚妻,怎么能说与你无关?”

“可我毕竟先娶的你。”

“好啊,我就等着你把她休了,但在那之前,你不许碰我。”季妧歪着头,笑眼看他,“我的相公必须全身心属于我一个人,这话你还记得吧?顶着别人夫君的名头来跟我亲近,我恶心。”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何况她本就生的雪肤乌发,这一笑,宛如花树堆雪一般。

关山盯着她细而略扬的眼角和清凌凌的眼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应下。

“听你的。”

虽然“全身心属于她一人”这话未免霸道,但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特别的理所当然。

季妧掩唇打了个哈欠“我困了,你也快回吧,熬夜对身体不好。”

关山却道“我看着你睡着再走。”

藏在被子下的那只手攥了下。

季妧拿眼瞪他“你深更半夜出府,在外面耽搁太久,万一被有心人发现,岂不横生事端?”

关山似觉有理,便点了点头“也只好这样了,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亲眼看着季妧躺下,替她掖了掖被子,关山这才起身

“对了。”季妧忽然喊住他,“小舟他们……”

屋里说了这么久的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外面却一片安静,就连小丁都没有动静,太奇怪了。

“他们无碍,睡一会儿就好。”

“那就好。”季妧做出一副放心的样子,又打了个呵欠,“明天我要写信跟胡姨她们说一下,她们也很担心你……”

“胡姨?”关山望着她,“你不是一直都叫谢寡妇为谢姨。”

季妧啊了一声,拍了拍后脑勺“睡迷糊了,是谢姨。”

关山想了想,道“还是写给胡良吧,他在县城,收信方便。”

季妧笑了笑“听你的。”

“睡吧。”

说完这两个字,关山俯身吹灭桌上油灯。

黑暗中,只听到脚步声,还有门打开又被关上的声音。

而后一切归于寂静。

床上的人呼吸平稳,似乎真的已经睡着了。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后,床上的人忽然掀被下床,摸索着出了门,连灯也不敢点。

两间厢房,一间住着小曲,另一间住着小舟和狄嵘,只是都从里面闩着。

季妧硬叫也叫不醒,只能找来东西,从门缝中一点点拨门栓。

也不知花了多少时间,门栓终于打开时,季妧已经一头的汗。

她顾不得擦拭,冲进去摸到床边,以手探了探每个人的鼻底和脉搏,发现呼吸都在,且很平稳。

睡在倒座房的小丁也是一样,甚至还惬意的打着呼噜。

季妧高高提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下,四肢发软跌坐在小丁窝旁边,才发现后背的衣裳都已经汗湿了。

第634章 送走

清晨的饭桌上,四人一狗全都无精打采。

吃罢饭,小曲要去刷碗,季妧让她坐下,看向小纨绔“你去。”

狄嵘一愣,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男子不入庖房,哪有男子洗碗的道理?!”

“男子怎么了?男子别吃饭呀。”

“小爷不吃便是!”

小爷二字脱口而出,狄嵘自己都愣了,随便脸色便黯淡了下去。

季妧昨晚没休息好,再加上心里存着事,耐心几乎为零。

“这个家里养不起小爷,饭我来做,洗碗小曲你们仨轮流,想留下来就得服从安排,想吃白饭?你交一文钱伙食费了吗?”

狄嵘咬牙“不就是几顿饭钱而已,大不了我以后还你!”

“明天和意外都不知哪个先来,谁跟你谈以后?我这里不赊账,不服憋着,再不服大门在那——”

季妧手朝外一指,同时瞥了眼小舟。

“今天谁都不许去追。”

小舟低下头不说话,小曲则笑的见牙不见眼。

羞辱感袭上狄嵘心头,让他的脸一片烫热。

他觉得自己应该有骨气一点——甩头就走、谁去找都不回。

可是出了这里,他又该去哪里?

他是要走的,但要等时机……

众星捧月长大的纨绔少年,平生头一次学会了思考,当然,也体会了什么是忍辱负重。

他站起身,将桌上的碗筷摞在一起,然后一言不发去了灶房。

季妧有些意外。

她以为自己都把话说成这样了,小纨绔绝对忍不下去,没想到竟然忍下来了。

唉,头疼。

“你们在屋里待着,我出去有点事。”

季妧嘱咐小舟把门闩好,独自门去了留仙楼。

这一去直到下半晌才回,回来把三个人全都叫到了正屋。

“贤二爷名下除了留仙楼还有不少铺子,我跟他商量了一下,让你们去他铺子里当学徒……”

小舟和小曲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让他们去当学徒。

小曲嘴快,直接问了出来。

季妧道“我花钱大手大脚你们也知道,自打进京后诸多开销,如今又添了这宅子,没闲钱养活你们了,你们都得自力更生,我昨天可是提醒过的。”

小舟当即点头表态“我去。”

贤二爷给东家房契的那日他恰巧在场,知道东家约么给出去二三百两。

说实话,他觉得有些贵了。

若是临街的商铺也就罢了,这套宅子既偏又小,还不临街。同样的价位,在邺阳绝对能买到比这大数倍也好数倍的宅院。

不过想想,这里是京城,一碗面都要比邺阳多付好几个铜板,房子贵些似乎也很正常。

师父不在,他得替师父照顾东家,东家既然没钱了,那他就去挣。

小曲也没什么意见,邺阳那会儿她就想进季氏味业做工,一直没去成,如今进了京城的铺子也一样,工钱说不定还更多。

唯独狄嵘拒绝的干脆“我不去。”

季妧抱臂看着他“少爷病早上才犯,这是又发作了?”

“我不是,我……”

怕苦怕累是其次,关键金水街那一带他以前常去,若是碰到以前的玩伴,或者那些玩伴的仆人……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个笑话,但他并不想亲自看到也不想亲耳听到。

狄嵘握了握拳,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对季妧道“从今以后,碗我洗,地我扫,我也可以学着洗衣裳,院里的活我都包了……我不要工钱。”

小曲咿了一声“你这什么毛病?跟大姑娘似的不敢见人。”

狄嵘不理她,也不等季妧答复,扭头出了正屋,拿起笤帚就开始笨拙的打扫院子。

季妧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管他。你俩先把东西收拾一下,等会儿留仙楼那边有人来接。小舟去的是书肆,小曲去的是布庄,铺子里会给你们安排住的地方,就不用每天往回跑了。”

这么急?小舟心理有些迟疑。

“东家,我看还是不住店了。我脚程快,可以每天回来……”

他们都走了,宅子里可就剩东家了,小纨绔还不知去留,即便他留,也不指望他能帮东家做什么事。

小曲听说她和小舟离的近,倒是不介意住在铺子里,不过想到季妧做的饭菜,也觉得还是住家里好。

“一个东城一个北城,你们以为离的近?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不如多学点东西,我可不是让你俩去混日子的。

书肆清闲,小舟你干完分内事,抽空多读些书,你师父教你的拳脚功夫也不能落下,要勤练不辍才行。至于小曲,你既不喜读书,就多学学迎来送往察言观色之道,最好能学会拨算盘。

这些我都托给贤二爷了,他会吩咐掌柜多照看你们,不过你俩也不能仗着有熟人就恃宠生娇。当然,若是受了委屈也不能瞒着不说,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季妧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话语间没有留任何拒绝的余地。

小舟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也感念季妧的苦心,便没再坚持。

“那,东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京中人生地不熟的,突然把他俩放到外面,定然心中没底。

季妧正想说七天回来一次,想了想,又改为了半个月。

“送你俩读书你俩又不肯,那就得好好学门手艺,这样将来离了谁都能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扎根生存,总想着回家算怎么回事?跟小曲学学。”

听到季妧夸自己,小曲骄傲的挺了挺胸脯。

她就这点好,跟株蒲公英似的,被风吹到哪都能活,而且活力满满,从不为多余的事而感伤。

小舟垂着头,半晌,重重点了点。

他已经十五了,是该自立了。

俩人回房各自收拾,刚收拾好,留仙楼的马车也到了。

季妧把他俩送上车,又叮嘱了几句,目送马车出了巷子。

回身进院,正对上一脸呆怔的小纨绔。

小纨绔对上她的视线,立刻搁下扫帚进了灶房,生怕多跟季妧呆一会儿就要被赶出去赚钱。

他现在只想降低存在感,暂时换个栖身之地而已。

事实上季妧这会儿的心思并不在小纨绔身上。

眼看天色将晚,她绷紧了每一根神经,也打起全幅的精神,静等黑夜的到来。

第635章 笼中雀

等到吃罢晚饭,夜幕终于徐徐垂落。

狄嵘臭着脸刷完锅,回房睡觉前,季妧叫住他,让他把门栓牢。

至于小丁,季妧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把他的窝挪在了自己屋里。

抱膝坐在床上,一遍遍回想着昨晚的情景,神情少见的有些低落。

刚从睡梦中醒来那几分钟,脑子还不够清楚,骤然见到那张脸,她确实懵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以为那是关山。

只可惜他不是。

关山的怀抱让季妧全身心依赖和放松,但那个怀抱,让季妧觉得冷、觉得百般不适。

鼻端陌生的气息也告诉她,那不是她的枕边人,而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也不能算全然陌生,季妧产生怀疑的瞬间,几乎就猜到了他是谁。

之后她忍着惊疑,抚上那张脸。

五官眉眼,和关山不说百分之百相像,至少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可是独有一处——关山左眼尾到鬓角之间,有一道根本无法修复的凹痕。远看不明显,近看却是清楚存在的。

而昨晚那人,同样的位置,一片平坦。

其实即便没有这处“暗记”,也能从别的方面证明。

比如触感。关山就是个糙人,哪里会有如此光滑的皮肤?

再比如眼睛。那双眼睛看着她时深情满满的样子十分让人感动,但是关山不会。

毫无疑问,他确实呈现出了关山沉稳冷肃、不苟言笑的一面,只可惜不经意间总给人一种轻佻之感。

如此种种加在一起,季妧更加确定了来者的身份——寇长卿,神武将军府里那个冒名顶替关山的人。

答案浮现的一瞬间,季妧感觉浑身的血都静止了,脑海里更是冒出了无数的疑问。

寇长卿为何会认识她?又如何在她搬到桐花巷的第一晚就精准摸上门?他有什么企图?

与之周旋的时候,这些问题充塞了她的大脑。

而在各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中,得到的讯息更让她遍体生寒。

寇长卿不仅知道她,还知道谢寡妇,就连胡良在邺阳的事都知道。季妧毫不怀疑,自己提起大丰村内任意一个名字,他都能接住。

对方掌握你全部讯息,你在对方眼里却是个透明体——这种感觉太糟糕也太可怕了。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且超出了所有预想,之后的应对几乎全凭急智。

即便她强迫自己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表现得依旧不怎么如意,直白点说就是太平淡了。

至少应该撒撒泼什么的,毕竟“夫君”都娶别的女人了,她很应该大闹一场,这样拒绝与他亲热的理由才更站得住脚。

可是她不敢,

面前的人她全然不了解,脾气、性格通通不知道的情况下,她怕自己的胡闹会激怒对方,对方耐心尽失之下,会要了她的小命。

就连表现亲密点当时的她也做不到。

她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条毒蛇,就是再好的演技,她也没法跟个毒蛇你侬我侬,满脑子所思所想无非是快快把他送走。

与此同时她也清楚,不一定能送的走。

换句话说,她差点以为自己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毕竟对方没有从他这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没错,季妧察觉出来,寇长卿也在找关山,由此也帮她证实了一件事——关山应该真的不在京城。

寇长卿想从她这知道关山还有哪些藏身之处,又或者有哪些同伙。

季妧就是知道也不可能跟他说,索性一句“你之前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轻描淡写带了过去。

稀奇的是,他竟然真的没有再追问下去,还为了附和她,说什么休妻的鬼话。

这是真打算假冒到底了?

说不通啊,他在别人面前假冒也就算了,在与正牌同床共枕过的人面前这样,就不怕一时大意露出马脚?

寇长卿走后,季妧翻来覆去想了一夜,隐约得出一个结论——他其实是不怕露馅的。

季妧看不穿最好,若是她当场戳穿,大不了将诱供变成严刑逼供,最后杀人灭口。

也有可能比灭口,毕竟她还有最后一个用途——威胁关山。

虽然昨晚糊弄了过去,保住了性命,也没被抓走,但季妧相信,此时此刻,这间宅子已经成了关她的囚室。

或许从她进京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成了别的的笼中雀。

之前她这只雀住在汉昌侯府,出入皆有侍从跟随,寇长卿多少会顾忌着点,现在她从汉昌侯府搬出,失了庇护,寇长卿自然无所顾忌。

其实就他这有备而来的样,若真想抓自己,汉昌侯府未必拦得住他。

唯一后悔的是这次进京不该带小舟和小曲,万一她有个好歹,这俩孩子在京中真就无依无靠了。

尤其经过昨晚之后。

头回只是昏睡,保不齐哪回就遭了毒手。

季妧想来想去,只有安排他们去做学徒并且食宿皆在店里。远离这处宅子、远离她,至少会安全一些。

只是剩了个小纨绔,着实让人头疼。

罢了,反正是他自己的选择,当下她还是考虑一下自身要紧。

昨夜寇长卿离开时,说是过几日再来看她,季妧却不敢掉以轻心,万一他今晚又上门了呢?

门后边,小丁已经打起了呼。

季妧把手探到枕头下,铁器的冰寒让她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心却莫名稳了下来。

事到如今,慌乱也无济于事,反正又跑不掉,还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走。

寇长卿想演,那就陪他演。

他想从自己这探听一些东西,自己又何尝不是?关山毫无消息,她正一筹莫展呢。

就是从关山的立场考虑,自己替他多了解了解这个冒牌货,也不见得是坏事……

季妧赶紧让自己打住。

她为什么要从关山的立场考虑?关山有从她的立场考虑吗?

还有,顶着同样一张脸,睁着同样一双眼,别人可以含情脉脉,为什么他就跟个石头一样?

真该跟人好好学学……

想到昨晚寇长卿屡屡主动握她的手,还试图抱她,季妧就忍不住叹气。

寇长卿大抵是打听过他们夫妻关系“恩爱”,所以猜测她和关山私下相处时应该比较亲密,拉手搂抱都是常事,所以才依葫芦画瓢。

他又哪里知道,搂啊抱啊这些,回回开撩的都是季妧……

季妧乱七八糟想了许多,直想到自己犯瞌睡,迷迷糊糊看了眼窗外,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

今夜安全度过——迷迷糊糊睡去前,季妧如是想。

第636章 骗子

新的一天,从碗盘的碎裂声开始。

狄嵘这个年纪,正是胃口大开长身体的时候,被饿醒后,发现等着他的不是热汤热饭,而是冷锅冷灶——季妧天将亮才睡,自然而然睡过了头。

狄嵘拉不下脸去叫人,又不想让季妧觉得离了她自己一顿热乎饭都吃不上,就想自己动手,然后手还没怎么动就悲剧了。

睡不好的人,起床气是肯定的。

当一脸杀气的季妧出现在灶房门口时,本就做贼心虚的狄嵘差点没蹦起来,下意识拿过唯一幸存的盘子挡在身前。

“你这买的什么便宜货,一点都不禁摔!”

倒打一耙是吧?季妧指向碗架。

“昨天一天,碗碟就被你摔碎了一半,就剩这几个你还摔,怎么原来你是嫌太便宜,想全部摔光好用手捧着吃饭?”

狄嵘还想梗着脖子分辩,对上季妧的视线,气焰硬是被压了下去。

“大不了,以后陪你……”

季妧嗤道“又是以后,你以后可真忙。”

狄嵘如今已能听出来好赖话,当即就憋红了脸。

季妧却不再看她,自去洗漱后,挽起袖子动手做饭。

“还杵着做什么?把地扫扫。”

狄嵘闷不吭声去外面拿了扫把,把碎瓷撮进了灰斗,然后坐到锅门前烧锅。

季妧米都淘洗干净下锅了,他火还没点着。

狄嵘正暗自着急,冷不防季妧走到他身边蹲下,把他吓得浑身紧绷。

季妧也不看他,火点着后就去洗菜了。

两个人的早饭,就是稀粥配一叠炒青菜,外加两个煎荷包蛋。

吃完饭,狄嵘进灶房洗碗,这次那叫一个小心谨慎,就跟伺候祖宗一样。

没办法,在打碎就没得使了。他觉得季妧真干得出来让他用手抓饭的事。

洗漱好出去,季妧坐在花圃旁的躺椅上冲他勾了勾手。

“做、做什么?”狄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不做什么,跟你聊聊。”

狄嵘一点都不想跟她聊,但人在屋檐下,只能忍气吞声。

等他一脸不情愿的磨蹭过来,季妧徐徐开口。

“你不肯说你家里的事,也不让人打听,我尊重你。当然主要是懒得打听,毕竟你也看到了,我自己都一头包,自顾不暇。但是吧……”

说到这,季妧顿了顿,瞥了眼他骤变的脸色,继续道

“不管你是离家出走然后被拐,还是被府里的妻妾斗争殃及池鱼,不管你是不愿回府还是不能回府,你总有一两个信得过的亲戚吧?外祖、舅舅、姑姑、姑父……找他们商量商量,说不定就找到走出困境的法子了呢?怎么不比你缩在我这好。”

狄嵘的脸色在来回变幻中逐渐阴沉了下去。

“我没有亲戚。”他说。

季妧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狄少爷?咱俩毕竟无亲无故,你不能因为我救了你,就赖我一辈子吧?这也不合适。”

“我会干活,我也没想赖你一辈子。”狄嵘脸硬邦邦道,“还有,别叫我狄少爷。”

“这样你看行不行?你不想见人,我就托贤二爷给你找个不怎么需要见人的铺子,和小舟他们一样,不用签学徒的契书,等你哪天不想干了,随时可以走。”

季妧自认为给出了最诚心的建议,小纨绔却一径沉默不语。

“你看,问你你又不说,再不然就是沉默,给你找铺子你又不愿意去。”

季妧揉了揉额头,无力的很。

“我不是想赶你走,我也不缺你这口吃的……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惹了点麻烦,你在这院里住着,保不齐会跟着遭殃……”

狄嵘打断她“等麻烦上门,我会躲起来。”

季妧“……”

她缓缓扯了个假笑出来。

“那行,那咱俩就各安天命吧。”

今天是搬入新家的第三天,季妧觉得也该去拜会拜会邻居了。

只不过她要拜会的邻居不在桐花巷,而在云英巷。

虽然两家只隔着一堵墙,搭个梯子就能看到对面院里,但那样未免猥琐了些,正好有搬新家作为由头,何不亲自登门一趟?说不定还能见到卫老夫人。

季妧花了小半日时间做了几样老年人能吃动的点心,每样给小纨绔留了些,剩下的全部装进食盒。

提着食盒正要出门,想起什么,又回屋拿了帏帽带上。

一路上季妧都在思索见了卫家人该怎么说。

正巧搬到这里,远亲不如近邻,以后请多关照?

还是特意拜访卫老大人,想看看他手上的伤好了没?

若是对方邀她进去,那她进还是不进?

要不暂时还是先不进了——

进门不脱帏帽说不过去,但脱了帏帽,凭她这张神似汉昌侯的脸,等于是直接揭了谜底。

汉昌侯拐了人闺女,早都被卫家人恨到了骨子里,即便她是卫氏所生,估计也很被卫家人难受。

就算看在卫氏那一半血脉,勉强接受了她,成日对着她这张脸,于老人家而言也是种刺激……

还是再等等吧。

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结束,双方熟悉了,也有个心理准备。

季妧胡思乱想着,叩响了卫家的大门。

听到脚步声接近时,心里突然打起了鼓。

开门的还是那个小童“你是……”

季妧忙道“我就是前几日送卫老大人回来的那个,不知卫老大人伤好没有?可巧我也搬到了附近,咱们两家也算是邻居了,今日正好做了些糕点,就……”

“呸!”

没等她把话说完,小童变了脸,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就要关门。

季妧伸手挡住。

“小哥,有话好好说,怎么这么不礼貌呢?”

小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我跟骗子没什么好说的。”

季妧嘿了一声“我怎么就骗子了?”

“说什么搬家,说什么邻居,你分明就是汉昌侯府的人!”

季妧愣了一下,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下意识否认“我不是……”

“休想骗我!你们汉昌侯害还嫌害我们卫家不够?说!屡次三番接近我家老爷是何居心?!”

季妧想说,她没什么居心,就是想送些吃食。

小童摆出一副你说了我也不信的表情,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卫家跟汉昌侯府没什么可说的!下次再敢登门相扰,我定找人教训你!”

话落,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季妧手握成拳,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如是再三,终还是垂了下去。

第637章 来得巧

门刚刚关上,一位衣着朴素头发半白的的老妇人,手住着拐杖,扶着墙壁出了堂屋。

小童嘀嘀咕咕往回走,见状赶忙加快脚步。

“老夫人,您要出来好歹跟我说一声,万一摔着,爷奶要骂死我了。”

卫老夫人拍了拍他的手。

“你爷奶这会儿在后院收拾菜园子,他们不知道,我就是想出来晒晒太阳,再说我又不是真瞎……刚刚你又跟谁吵架了?”

小童扶她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一脸不忿。

“就上次送老爷回来的那个。不知她打的什么算盘,今天又来了,提着点心假惺惺要看望老爷,还说什么现在和咱们是邻居。”

老夫人怔住,浑浊无神的双眼看向他。

“是上回那个……尉家的?我记得你说过,约摸十七八岁……”

小童点头“就是她。我上次追出去,听见侯府赶车的车夫叫她小姐,也不知是哪门子小姐!”

老夫人突然有些激动的攥住他的手臂。

“那你见没见她长什么样子?”

小童摇头“带着帏帽,没见着真容,估计是不敢见人。”

“那她现在在哪,她走了没有?”

“我已经把她骂走了,老夫人只管放心,她绝不敢再来。”

“走了?走了……”老夫人喃喃了两句,神情反而急切起来,“走哪去了?”

这是什么问题?小童有些奇怪“自是回汉昌侯府了。”

“她不是说搬家,跟咱们做邻居?”

“她的话哪能信?咱们巷子没听说有人搬走,做什么邻居?隔壁巷子倒是有一……”

话刚说到一半,就被一声轻咳打断。

小童见自家老爷从书房出来,巴拉巴拉又把这事说了一遍。

卫老太爷听后,迟迟没有反应。

“老爷……”卫老夫人突然双目含泪,摸索着站起身,“你就没想过,她、她可能是……”

昨日一个老姐妹过府探望,闲聊时无意间提起汉昌侯府这两天的热闹,说是汉昌侯的女儿不见了,正到处找呢。

老姐妹最初还以为是韦氏悄没声的生了,一打听才知道,所谓的女儿竟是外地接回的,都十七八了。

像他们这种人家,在外面有了私生的孩子,即便不至于藏着掖着,也不会这般大张旗鼓,可汉昌侯不但毫无顾忌,简直恨不得全京城都知道他有女儿才好。

老姐妹跟她好了半辈子,对当年的事也是知晓的,心里觉得蹊跷,就“顺嘴”这么一说。

说者有意,听着亦有心。

卫老夫人忽然想起那日老爷从街上回来,小童老大不高兴,说是被汉昌侯府的人送回来的。

关于汉昌侯府,她一个字也不想听,所以当时便没往别处想。

如今两下一联想……

卫老夫人一宿没睡着。

十七八岁、外地接回,如果这些只是巧合,那送老爷回来、还送到了云英巷,难道这些也是巧合不成?

今日那小姑娘又亲自登门探望,还做了点心……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啊老爷,她是、她肯定就是……”

“别说了。”

卫老大人沉着脸打断她的话,说了句“莫要多想”,回身又进了书房。

卫老夫人扶着桌子垂下泪来,喃喃自语道

“都过去这些年了,咱们也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不能放下吗?瑛娘是做了错事,可她当时还小……她还小……”

小童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在他记忆中,老爷和老夫人可是从不红脸的。

“老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卫老夫人拭了拭泪,什么也没说,也不让他扶,拄着拐杖蹒跚着回了内室。

小童不放心,便跟去看看。

刚靠近房门,就听到一阵压抑的悲戚声。

“瑛娘啊……娘的心肝肉,你快回来吧!娘的心都碎了,你到底在哪……瑛娘,我的瑛娘——”

小童出生的时候卫家已经没落了,他并不知道瑛娘是谁,不过猜也能猜到,应该是云莐小姐。

可是云莐小姐不是已经死了吗?

比起疑惑,小童心里更多的是着急。

老夫人那双眼睛就是生生哭成了半瞎,哪还禁得住这样哭?

偏他最不会劝人……还是去叫奶奶来吧。

门窗紧闭的书房,卫老大人独坐于桌案后,手里拿着一卷抄录的书。

书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字体很是娟秀,一看就知是女孩子的,但又写的很大,像是故意为之。

嗔怪和和撒娇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爹,那些书字太小,把你眼睛都熬坏了,以后我来给你抄,我把字抄的大大的,你看起来就不会费眼睛……”

“爹看的书多了,你能抄的过来?再说你都是大姑娘了,还能给爹抄几年……”

“再是大姑娘,也是爹的女儿,我给爹抄一辈子……”

啪嗒一声,有什么低落在书页上,瞬间浸透了纸面。

提着食盒往回走的路上,季妧别提多堵心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还没等铺垫好,自己就露馅了。

被骂的狗血喷头,还不能还嘴,因为对方是卫家、是苦主,她辩无可辩,活该吃闭门羹。

不能想,越想越窝火。

她一点也不恼那个开门的小童。

小童尽忠职守,本就没什么错,换作是她,她也不会让汉昌侯府的人进。

她恼的是恼罪魁祸首——汉昌侯!

卫氏那么个温柔如水的人,就算私奔是真的,也绝不可能是她的主意,百分之百是被汉昌侯忽悠上了贼船。

如果此刻汉昌侯站在面前,季妧真想揪着领子问他——有没有脑子?干得什么破事?

自己作死也就罢了,还连累的她不受亲姥爷待见。

就算她跟汉昌侯府划清界限又怎样,脸又不能换……亏她以前还觉得这张脸挺好看,自从亲眼见了汉昌侯,最近她连镜子都懒得照了,一照就烦。

郁闷又烦躁的季妧闷头进了院子,把食盒直接丢给小纨绔,自己一个人钻屋里补觉去了。

翻来覆去有一阵子,将有点睡意,就被一阵砸门声给惊醒了。

季妧狠狠捶了捶被子,下床拉开门,正想冲小纨绔发火,小纨绔竟比她还火的样子。

“侯府的人来了。”

耷拉着脸摔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就摔门而出。

季妧眯了眯眼,突然就不困了、精神了。

侯府来的是谁,用脚趾头都能猜到。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第638章 晚了

汉昌侯昨日就知道了季妧的住所所在,碍于当时天色已晚,加上他突然觉得自己没准备好,拖来拖去,硬是拖到了今天这个时候。

尉大管家瞥了眼即将沉入西山的太阳,心道今天也没比昨天早到哪儿去。

再看看自家主子,表面瞧着镇定如常,只可惜瞒得住别人瞒不住他——心里指不定怎么慌呢!

可见多拖了一天,不见得就准备好了,而且季妧也一定给开门。

尉大管家觉得侯爷这次十有仈Jiǔ是要吃闭门羹了,没想到大门突然开了,还是季妧亲自开的门。

季妧瞧着前拥后绕的排场,眉头深锁。

“你进来,其他人留下。”

这话是冲汉昌侯说的,而且根本不是商量的语气。

汉昌侯回神,吩咐尉大管家:“全听小姐的。”

说罢直接跟在季妧后面进了院子,并顺手带上了院门。

尉大管家虽然心喜父女二人终于见上了面,并且能关上门好好谈谈,但想到里面只有这父女俩,不由得又有些忧心。

转念一想,毕竟血浓于水,再多的隔阂,等见了面说开了,心结也就不存在了。

只是……千万别吵起来才是啊。

屋里的气氛十分和谐,尉大管家担心的一幕并没有发生——没人说话,又怎会吵得起来?

汉昌侯原本是有诸多话要说的,腹稿打了整整一夜,如今见到季妧,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季妧并没有请汉昌侯落座,汉昌侯便陪她站着。

就这么相对而望,季妧发现,其实她和汉昌侯并不相像。

不是指五官,而是指内在的气韵。

汉昌侯这种的,不仅在京城受欢迎,便是放在现代,也是有型有魅力的大叔。还不是随处可见的那种英俊,他有自己的独特的气质,即便站在人群中,也如鹤立鸡群一般,气质十分凸出。

这恰是季妧所没有的。

跟汉昌侯的不食人间烟火相比,她的气质用四个字就能概括——火燎烟熏。

汉昌侯不错眼的凝视着季妧。

其实刚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个女儿时,他并没有多激动,更多的是对卫氏的愧疚。

可是卫氏已经死了,那么剩下的,便是对女儿的亏欠。

所以他才急着把人接回来。

只可惜阴差阳错,没有亲自接成。

贤二爷只跟他说了大致情况,客栈养病时收到的管家传信也是语焉不详。他在邺阳多留了两天,想要更透彻更全面的了解季妧。

事情比想象中容易得多,季妧太过有名,大丰村附近随意打听,从小到大,桩桩件件……

了解的越多,汉昌侯愈发感觉到一种连心之痛。

他的女儿,本该金尊玉贵养大,却平白吃了这些年的苦。

回程这一路他一直陷在煎熬中,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把季妧留在侯府的想法。不仅如此,还要给她最好的一切以做弥补。

至于季妧本人的态度,他从管家那差不多也摸清楚了,但并不认为有什么。

季妧怨他、怪他,乃至恨他,都是应该的,这并不会妨碍他尽自己的义务。只希望有一天,她能原谅自己,再慢慢接受自己。

汉昌侯心思百转,正要开口,季妧抢在了他前头。

“你是谁?”

明知故问的话,季妧说出来了,而且很认真的在等答复。

“本侯……”汉昌侯顿了顿,“我,我是你爹。”

季妧呵了一声:“我爹叫季连柏,你贵姓?”

汉昌侯自然知道她话中之意。

“我是你的生父,这一点,你从咱们的面容上应该也能看的出来。”

季妧伸出一根手指冲他摇了摇。

“这世上的事,眼见不一定就为实。若眼见为实,为何看着我长大、我从小叫爹的人,不是我爹?”

“可我确是……”

“就算你是我亲爹好了。”季妧似笑非笑道,“那么请问这位亲爹——

你知道一个笨手笨脚的大男人该如何给孩子把屎把尿,帮体弱的妻子分担艰辛?

你有否在孩子深夜闹觉时,偷偷起来,将小木床都快晃散架,就为了在惊动妻子之前将孩子哄入睡?

你可曾在春天到来时,试着用初春的柳条给孩子编各种各样的玩具,然后扛着她满山头跑,逗得她咯咯笑吗?

孩子长大后——对,没错,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在外面受了欺负,给我撑腰的是你吗?我被流言蜚语所伤,一遍遍告诉我、我是他最宝贝的女儿,那个人是你吗?”

她的语气很寻常,神情也很平静,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振聋发聩。

不沾尘俗的汉昌侯,已经多年不曾这般狼狈无措过了。

季妧却没有停,双目直视着他。

“如果你觉得以上太难,那咱们来个简单的——我想吃糖葫芦时,专门去镇上买一串回来,怕家里人发现,把糖葫芦从签子上捋下来,然后包在油纸里,藏在胸口处,偷偷将我带去小溪边,一颗颗看着我吃下的——是你吗?”

这句话似乎给了汉昌侯机会。

“你喜欢吃糖葫芦?我现在就去给你买,你要多少都有。”

季妧抱臂摇头:“有一个词叫时过境迁。我早已过了喜欢糖葫芦的年纪,你这句话,说迟了。

——你的出现,太晚了。

汉昌侯白皙的面容,变得有些灰败。

嘴唇翕动了许久,再开口,语声十分艰涩。

“我确实未曾尽到为人父该负的责任,但这一切并非我所愿,怪只怪造化弄人……我对不住你娘,也对不住你,唯有用余生来弥补……”

一句尽力弥补,就想白捡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做梦呢。

“我刚才说的很难懂吗?侯爷,你晚了整整十八年,需要你的人早都不在了。”

汉昌侯以为她说的是卫氏。

“此事我正想跟你商量,如果你同意,我立即派人给卫氏牵坟,就葬进咱们尉家祖坟……”

“以什么名义?”季妧截断他的话,“妾吗?”

一声妾,让汉昌侯为之哑声。

他和卫氏……名不正言不顺,卫氏后面还嫁了人,进尉家祖坟都要费些力周旋,以正室之礼安葬怕是很难。

但如果达成了,季妧会不会开心一些。

“我可以一试……”

“你可打住吧!”

季妧冷笑连连。

“我娘堂堂礼部尚书嫡女,凭什么给你做妾?当初若不是你拐她私奔,她现在也是高门主母,嫁人生子,顺遂一生,谁稀罕葬进你家祖坟?我娘不稀罕,我也不稀罕,你去隔壁问问——”

季妧指着院墙,声音冷,脸色更冷。

“你去问问我外祖他们,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将女儿尸骨再交到你这个人贩子手中!”

第639章 并不像

已进十月,冷意袭身,汉昌侯却觉满面烫热,无地自容。

可有些事,该说还是要说清,他不想在季妧心中,留下自己是人贩子的印象。

“我当初和你娘,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就能拐人家女儿?”季妧双目灼灼,“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娘拐的你。”

汉昌侯眼神微滞:“这是大人之间的事……”

季妧却执拗道:“可是我想知道,私奔到底是谁的主意,我娘的,还是你的?”

汉昌侯一时语塞。

他刚说过要弥补季妧,自然也包括满足她的心愿。即便父女俩谈这个话题,感觉很怪。

“都不是。”

季妧瞪大了眼:“莫非还有第三个人参与?”

汉昌侯迟疑了一下,简而化之的将往事道来。

“我和你娘是在老景国公的寿宴上结识的,她……很独特,我见之难忘,便借故与她搭上了话,之后书信往来了一段时日。”

似是怕季妧误会,又强调了一句:“并非借着书信传情,而是我有事请教于她……”

季妧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汉昌侯面色讪然,避开了视线

“我那是头一回辗转反侧的思慕一个人,但是你奶奶不许,她觉得卫家虽然清贵,于侯府终究助益不大。”

季妧这回倒是开口了,还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

“确实啊,像你们这种钟鼎之家,要联姻也该是世家大族,强上家强,方可保家族万年嘛。我只是想知道,尉老夫人是不是当时就属意韦氏了,还是你和韦氏早已定下婚约?”

汉昌侯否定了这一说法。

“黔西韦氏,家族底蕴不足百年,你奶奶属意的另有其人。”

既然汉昌侯那时和韦氏还没有瓜葛,这里面应该就没有韦氏什么事。

可韦氏对她的恨意,实在不像是寻常正妻面对夫君私生子的态度……

汉昌侯见她不说话,继续往下。

“年少轻狂,执著什么,就总是想着要得到手才好。这时有人给我出了个主意……彼时我已从往来书信中察觉到,卫氏和我有着同样的心意,便将私奔一事写信问她,她在回信中也同意了。”

同意了?季妧下意识皱眉。

“不过我并没有打算真的私奔,只是想着先去外面躲一段时间,等家里人急了,求着我们回去时,自然不会再阻拦我们……”

季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果然年轻总要犯次蠢?

回首旧事,汉昌侯也觉得那时的自己何其愚蠢,可他跪也跪过,求也求过,实在也别无他法了。

“初时一切都很顺利,没想到进入巫江一带出了事……我获救后,一直在寻找卫氏,半个多月过去,毫无所获。所有人都告诉我,卫氏死了……”

“所以你便放弃了。”

汉昌侯沉默良久,道:“我负了卫氏。”

“谁负了谁我不管,我且问你,若你当时只是想假借私奔逼家里人同意婚事,为何中途会有了我?”

没有明媒正娶也就罢了,还未婚先孕,这就是他对卫氏的重视?

若一开始就不打算回头,这种行为勉强还能理解;既然并不是真的私奔,那就是在把卫氏往死里逼。

原本和女儿谈这种话题就尴尬,现在直接谈到那事上去……纵然三四十岁的人早已处变不惊,此刻还是忍不住惊了一下。

“我,也不是很清楚……上船后,稀里糊涂……大抵,情难自禁……”

孤男寡女,年轻气盛,在那么个环境下,发生点什么也算情理之中。

但也只是针对生理冲动而言,连这个都忍不了,谈什么爱呀慕呀的,当真可笑。

事情到此,似乎没什么可问的了。就是风流少年撩拨了深闺少女的故事。

不过卫氏能被撩动,让季妧十分不解,难道就只是迷上了这张脸?

这张脸确实很能让女人动心,但卫氏并非那么肤浅的人。加一起也没见过几次面,对彼此的了解也不深,就凭私下几封……

季妧忽然顿住。

“谁帮你们传的书信?”

汉昌侯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别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你。”

也就是说这个不能喽?为什么不能?

传信这种事,肯定要交给身边的人。

如果是尉大管家,汉昌侯实在没必要隐瞒,除非……

卫氏肯与人私信往来已经大大出人意料,传信的若是个男人,不方便且不说,卫氏必然也不好意思。

所以那人必然是卫氏亲近的。

而且不是丫鬟之流,不然汉昌侯不会有顾忌。

应该是深闺蜜友之类,甚至可能还是卫氏与汉昌侯的共同好友。

季妧将这一点暗暗记下。

“最后一个问题,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

见汉昌侯脸上又现出同样神色,季妧心里便有了数——

传信的,和给他出主意的,是同一个人。

“事情就是这样。妧儿……”汉昌侯看着她,眼底十分复杂,“为父有错,为父认错,不敢奢求你原谅,只盼你给我一个机会……”

季妧哂笑笑:“我给你机会,谁给过我娘机会,谁又给我外祖他们机会?

我娘搭进去半生和一条命,卫家二老余生都活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中,更不提当年卫家声名为之扫地,卫老大人因此辞官……你一句轻描淡写的年少轻狂,毁了一个家,你知道吗。”

汉昌侯长叹了一口。

“我可以再去跟你外祖他们负荆请罪……”

“你是嫌害他们害的还不够?”季妧语气直接降到冰点。

“我把你叫进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不管是你们汉昌侯府的谁,敢去惊动卫家人,又或之后上门打扰,我就把账全算在你头上。”

说着,冲他扬了扬拳头。

“我不怕天打雷劈,这点你应该清楚。”

汉昌侯久久无言。

管家错了,他也错了。

季妧并不像他。

但凡他有季妧半分决绝与坚定,当年也就不会……

汉昌侯带着人走了,天也黑了。

小纨绔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季妧隔着门告诉他晚上饿了就吃点心,之后洗漱罢也回了自己屋。

连着两晚没休息好,今夜她想好好睡上一觉。

不过注定睡不好了——寇长卿,又来了。

第640章 有口无心

前两日季妧几乎彻夜未眠,就是防着假关山上门,结果显得有些多余,反而把自己耗的不行。

今日比较烦乱,戒心也低了些,吹灯便囫囵躺下了。

差不多又是相同时候,季妧睁开了眼。

一片黑暗中,有个人坐在她床畔,她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手慢慢探入枕下……

“醒了。”

这声音,不是寇长卿又是谁?

季妧顿时了无睡意,听了一会儿才回应。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点灯?”

“怕扰你清梦。”

一片窸窣之声传来,紧跟着屋里便亮了起来。

季妧借着遮眼的动作,将手从枕头底下抽出,等眼睛适应了光亮,便快速披衣坐起。

寇长卿重新回到床边坐下。

“我看你面色不好,是不是这两日没有好好休息?”

季妧心底微惊,不知这话是随意而问,还是在试探什么。

“别提了,破事那么多,哪里休息的好。”她郁闷的揉了揉太阳穴,目光忽然定住,“小丁怎么没了?”

寇长卿顺着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没什么起伏道:“怕它叫声惊醒你,让它安静一会,不防事。”

不用想,狄嵘应该也是同样的情况。

“其实你不用担心它乱叫,它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就算你换了衣着和身份,它也认得出来。”

这句话就堵在嗓子眼,但是季妧没有说。

既然已经无需试探,就无需逞口舌之能。何况她想到的,寇长卿未必没想到。只是他不在意,或者说他还想把游戏玩下去。

季妧若将擅自点破,小丁就成了阻碍,下一回说不定就不是昏睡,而是无故横死了……小丁再厉害,那也是对同类、对普通人而言,面对寇长卿这种……

“它确实喜欢乱叫,常吵得人脑子疼,本来给它安排在倒座房的,非要挤进这屋,明天我还给它挪回去。”

寇长卿点了下头:“挪回去也好。好不容易避开各方耳目来看你,只想和你好好独处,不想让任何人事打扰。”

季妧接着垂脸的动作以掩盖眼中嘲讽,落在别人眼中却好似害羞了一般。

寇长卿下意识伸手要去触碰她。

季妧闪身避开,脸色有些冷。

“我昨日说的话,看来你是当了耳旁风,还是你已经权衡清楚,不打算休妻、要将我由妻贬妾?”

寇长卿神色微顿,将手收了回去。

“刚刚是我忘情了,你别多想。我只得你一个便好,哪来的由妻贬妾,就算按先来后到,你也不会是妾。”

这话不但没起到安抚作用,倒似惹怒了季妧一般。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不过寇长卿却是瞬间了然。

“你父,我是说汉昌侯,他找到这了?”

季妧悄悄握拳。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她入京后一直住在侯府,有心的话并不难打听到个中缘由。

现在的的问题是,既知道她与汉昌侯的关联,就不难知道她与卫府的关联。

搬来当晚季妧就已经隐隐后悔,到了这会儿悔意更深。

她出于一己私念搬到这里,根本就是个错误的决定。除了会令卫家二老徒添伤心,如今还将他们卷入了危险之中。。

可是又一想,不管她搬不搬来,寇长卿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早在她成为牵制关山的棋子时,卫家二老或许就成了牵制她的棋子。

季妧硬逼着自己摆出一脸疑惑的样子。

“这事……你知道?”

“你初进京那会儿,我不能立时与你相见,又不放心你,便特意着人打听了一下,才知你和汉昌侯府的渊源。”

季妧笑:“那你就不觉得惊讶?我一个小小村女,竟与侯府扯上了关系。”

“那些都不重要,不管你是村女还是侯府千金,都是我的妻子。”

季妧脸上的笑一点点淡了下去,终至消失不见。

她侧首盯着内侧墙壁,也不说话,寇长卿知她不想接这个话茬,便转移了话题。

“你是怎么想的?这个父亲,认还是不认。”

季妧将头转了回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寇长卿沉吟片刻,道:“我方才已经说了,你怎么选,我都支持。”

季妧直接给出答案:“不认。”

但核心原因她肯定不会告诉寇长卿。

“他抛弃了我和我娘,害我们娘俩流落异乡,吃了那么多苦,他自己倒好,袭了爵、另娶了高门贵女、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这样负心薄幸之人,我若是认了,岂不是对不起我娘?”

寇长卿如何听不出,季妧明着说汉昌侯,话锋所指却分明是他。

那斜瞟着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如此耍横使蛮,只有面对最亲近的人才会流露。

心底的疑影突然淡了许多,整个人都松缓了不少。

“你应该明白,眼下处境全是逼不得已,但我与汉昌侯不同,我可以向你承诺……”

季妧明摆着不吃他这一套。

“誓言二字都带着口,但多的是有口无心。”

寇长卿盯着她被薄怒晕染的脸,唇角竟扬了一下。

“笑什么?”季妧皱眉。

寇长卿笑意更深了些,但比起那日在留仙楼后园所见,还是有所克制的。

“我以为女子都是贤……”

话刚出口便打住,见季妧并没有注意到,暗暗改了口风。

“娘子醋了,为夫开心,你这般在意我,我绝不会负你。”

这声娘子叫的季妧浑身发僵,脸也有点僵,语气几乎称的上凶恶了。

“我不想听你怎么说,只看你怎么做,没做到之前我一个字都不信。要怪就怪汉昌侯,拜他所赐,我现在恐男。你没事儿也少在我跟前晃,我看了烦。”

寇长卿不以为杵,眼神甚至称得上温柔。

“我答应你,府里的事没解决完,不会强迫于你。但你不让我看你,却是不行,不然可以慰相思之苦。”

季妧硬忍着才没逼自己破功。

相思个鬼啊相思!关山要能说得出这话,天上都得下红雨。

“行吧。”

季妧恹恹的点了点头,尽力将对他的不舍与怨念传达出去,好让他知道自己想让他来又不想让他来的“矛盾”心情。

“不过为了你自身安全考虑,来的还是不要太频繁,毕竟太过冒险。”

顿了顿,又道。

“下次什么时候来,最好提前告知我一下,差人送个口信也成,不然我天天悬着心……”

寇长卿故意问:“刚刚是谁说不想见我?”

季妧板着脸,不说话。

寇长卿似乎拿她没有办法。

“好,我答应你便是。”

第641章 水深火热

接下来几日,季妧真是过得水深又火热。

寇长卿虽然答应了“不经常来”,但基本上也是三天一趟。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每个表情、每个眼神包括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

季妧为了应对这种频繁的夜探,都快神经衰弱了。

更可怕的是寇长卿竟然还提出要给她换个大点的宅子,理由是不想让她住在桐花巷这种地方受委屈。

季妧当时真的快忍不住了,硬逼着自己忍了下去。

同时越发肯定了之前的猜测——她住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再跟卫家二老撇清关系。

一切都在寇长卿的掌控中,距离远近于他而言没什么不同,不然也不会提出要给她搬家。

季妧会同意才怪。

如果住进他准备的宅子,那真是自己钻进了鸟笼,从此事事在他眼皮子地下,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去……

这事以季妧发火将寇长卿赶出门而告终。

季妧义正言辞的告诉他,她要搬也是搬去将军府,走正门,住正院。才不去什么别苑、私宅。

不清不楚的住进去算怎么回事?不是拿她当外室又是什么?

分明是变了心、改了意,想金屋藏娇、享齐人之福,才这么轻贱她、作践她!

然后由他扯到汉昌侯,最后又扯到了天下男人皆薄幸……

寇长卿到底是头一回遇到泼妇撒泼,一时间被怼的哑口无言,甚至有些无可奈何,之后就绝口不提搬家的事了。

不过糟心事不止这一桩,侯府那边也不肯让她消停。

那日汉昌侯灰头土脸离开,季妧以为,但凡是个要脸面讲尊严的都不会再登门。

没想到翌日他又来了,隔日打开门他还在门口站着……

说的话翻来覆去无非就那几句——

他想通了,都是他的错,他要赎罪,请季妧给他机会。

季妧开始还是有所克制的,说话虽不好听,但也不算太露骨,好歹给他留了层颜面。

但她克制一回、克制两回,总不能一直克制下去。她对讨厌的人没那个耐心。

所以到了第三回,直接挥扫帚、放小丁!

汉昌侯那张祸水美人脸,继挨了季妧一拳之后,又被扫帚条子划了几道印子。季妧是真打,若非尉大管家关键时刻英勇护主,他的下场只会更惨。

季妧看尉大管家年纪大了才收手,小丁却不分什么男女老少,通通一视同仁,扑上去就是一顿撕咬。

当然不会真的咬,季妧事先交代过,就是做做样子。不过凭它那体格,做做样子也够吓人了,再说别人又不知它是做样子。

汉昌侯的贴身护卫,除了雅正和澄明,还有瑞阳与端砚,这四个倒是都有一身好功夫,且随身都佩着兵器。不过佩了也没有用武之地,因为侯爷吩咐了,不许拔剑,不许吓到小姐,就连欺负小姐的狗也不行。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一脸麻木的闪避来避去,其他人则被追的鸡飞狗跳鬼哭狼嚎,那叫一个惨。

飚没白发,那次之后,侯府的人已经多日没来了。

可不是,再不好好养养,真破了相怎么办。尉老夫人看见自己儿子又挨了打,也该管管他了,最好永远别放他出门。

闹出如此动静,想不引起巷子里其他几户注意也难。

好在这一片住的都是市井百姓,不认识什么汉昌侯,汉昌侯除了头一回夸张了些,之后也都是轻车简从。

然而瞧着就不是寻常人的阵势,该好奇的还是会好奇。

季妧打巷子里经过,投向她的无一不是揣度打量的眼神,背地里还不知怎么议论。

这个季妧倒不在意,她担心的是隔壁。

这边都注意到了,隔壁巷子呢?一般人不认识汉昌侯,卫家人该知道呀。

唉……

季妧已经不抱幻想了,知道就知道吧,不认就不认吧,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短时间内她也不打算再登卫家的门了。

一来是碍于寇长卿的眼线,再就是避免老人家看见她闹心。

不过让她伤心的是,卫家不让她进,却肯让小纨绔进。

事情是这样的——

某天早上吃罢饭,小纨绔破天荒出了门,中午也没回。

季妧还以为他终于想通,肯回自己家了,又或者听从她的建议,找亲戚商量办法去了。

正打算放鞭炮庆祝一下,小纨绔又回来了!

更气人的是,他中饭竟是在隔壁吃的!

季妧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二半天就回来了,只不过快到巷子口的时候,碰到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厮,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很显然是出来采买的。

狄嵘走得急,不小心撞了那小厮一下,导致东西散落一地。

他原是不想管的,又怕这人找上门,到时还不知要怎么挨季妧训……

犹豫再三,还是停了步子,不情不愿回身,帮小厮把东西捡到大竹篮里。

满载的竹篮有些重,他最近才被季妧奴役着干活,使不出多少力气,一下子没提起来。

小厮见他握着竹篮的提手不肯松,还以为他要帮自己送到家,原本被撞有些不高兴,立马就高兴了,还反过来跟他道起了谢。

狄嵘又是个好面子的,只能捏鼻子认下。吭哧吭哧提着竹篮跟在小厮后面,肠子都悔青了。幸而离的不远。

他搁下东西就准备走的,没想到和主人家撞了个正着,再然后那对老夫妇就要留他吃饭,小厮也很是热情,热情的他没法拒绝。

再加上他想到可以少洗一次碗……

季妧一瞬不瞬的盯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有点吓人。

狄嵘被盯的直发毛。

“大不了、大不了……我洗就是……”

季妧打断他的臆测。

“我问你,你跟那家人说你住哪儿没有?”

狄嵘臭着脸“没有。”

这又不是他家,他为什么要跟别人提。

难道要告诉别人自己寄人篱下,靠给人刷锅刷碗打算院子换饭吃?

季妧舒服了不少。

心道,也没什么,卫家人只是不知道而已,若是知道小纨绔也住在隔壁,才不会热情的留他吃饭。

“好了,没你事了,去把锅刷刷。”

狄嵘“……”

闵王府。

内室被砸,书房也一地狼籍,滕秀只好以闵王身体不适为由,暂时罢了今天的课。

负责今日讲授和记录的几个官员难得放次假,心情都不错,唯有走在最后的宋璟面色沉凝。

滕秀说过,派去关北的人皆是轻舟快船,快的话下月初就能抵京。

大宝这段时间一直没再闹过,他压着自己的情绪,一心一意在等季妧。

除非发生了什么变故,否则他绝不会突然闹将起来。

观言乘的是普通客船,估计还需几日才能到达关北,他这边也毫无消息,唯有耐着性子继续等。

从闵王府出来,宋璟没有回府,而是去了东城。

东城有座茶楼,既嘈杂又僻静,是与人见面的好去处。

“唉,这家面馆这么贵,也不好吃,抵不上季东家的手艺……”

“东家这段日子心情不好,做的饭菜都让你这般念念不忘,若是你吃过之前她在邺阳店里给我们做的那些,只怕会更加挑嘴。”

“骗人的吧小舟哥,你都吃了什么?快跟我说说。”

“醋搂鱼、麻辣肺片、拆骨鹅掌、火腿炖肘子……就连便宜的三鲜包子胡辣汤……”

擦肩而过已经走远的宋璟突然停住了脚步。



第642章 请你喝茶

傍晚十分,小舟和小曲突然回了桐花巷。

距离说好的半个月还差两三天,不过刚出去“独立”,可以理解,季妧也没说什么,好好张罗了一桌饭菜犒劳他倆。

小曲跟饿了几天似的,全程风卷残云,小纨绔嫌弃她的吃相,并且将嫌弃表现的十分明显。

于是小曲就跟他杠上了。

专瞅他要下筷子时,先一步将菜抢过来,抢过来还不算,还非得在他眼前过一下,绕一大圈然后才塞进嘴里,边咀嚼边吧唧嘴,炫耀的意味不要太浓。

狄嵘本就经不得激,也跟她较上了劲。

两个人从先下手为强,很快发展到了虎口夺食。只是狄嵘哪里能是小曲的对手,论抢饭,小曲就没输过谁。

连连失败之后,狄嵘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赌气不吃了。

小曲冲他扮鬼脸:“羞不羞啊,大男人这么小气。”

狄嵘咬着牙,为了证明自己不小气,再次拿起筷子投入战斗。

季妧不怎么讲究饭桌规矩,但今天显然有点闹过头了,不过也没出声制止,她的注意力在明显有心事的小舟身上。

吃过饭,小纨绔去刷碗,小曲在院子里逗小丁。

小舟叫住了季妧:“东家,我有事跟你说。”

季妧以为是铺子里的事:“是不习惯,还是被别人欺负了?”

“铺子里的人都很好、很照顾我们……是这样的东家,中午我和小曲见到一个人,那人也是咱们邺阳的,他还认识东家你。”

他乡遇故知啊,季妧被勾起了好奇。

“姓甚名谁可有说?”

“宋璟,他说他叫宋璟。”

季妧一愣,过了一会儿才道:“哦,是他。”

“他就是那个宋状元吧。”

上半年整个邺阳都在谈论的状元郎,小舟还记得这个名字,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东家认识的,东家从来没说过。

“我和小曲说的话被他听去了,他猜到东家就在京城,似乎有些激动,就向我俩打听你住在何处,我没承认,也没告诉他,拽着小曲就走了。”

宋璟要见他?见她做什么?

时移世易,有什么见面的必要?还是不见为好。

“不过……”小舟顿了顿,“他托我带句话给你。”

季妧下意识皱眉:“什么话?”

“他说,你最想见的人也最想见你。”

季妧乍一听,没明白什么意思,再一想,蓦然变色。

她最想见的人有两个,但宋璟是不认识关山的,那么他说的只可能是大宝!

“他在哪,现在去!”

季妧说着就要往外走。

小舟赶紧拦住她:“时间定在明天中午,他会在一枝春茶楼等你。”

季妧看了看外面已然暗下的天色,知道自己有些心急了,可她不能不急。

宋璟有可能知道大宝的消息,甚至有可能知道大宝在哪!

他为何会知道?大宝现在好不好?

这些忐忑、疑问充斥着她的大脑,让她如果还能坐得住。

不过这会儿冷静下来,倒是庆幸小舟叫住了她。这四周有寇长卿安排的眼线,若真是贸然去见了宋璟,还不知要惹出什么麻烦事。

这一晚,季妧辗转反侧,久不成眠。

小曲和小舟还要去铺子里,季妧天蒙蒙亮就起来做饭,送走她们,又忙了会儿别的,二半天季妧才出家门,小纨绔也被她揪了出来。

狄嵘一听说要去金水街,老大的不情愿,反抗不过,便又把头发弄乱,将脸抹的灰扑扑的。

季妧随他折腾。

狄嵘还以为她有什么要紧事,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就是闲逛。

什么金楼绸缎庄胭脂铺的,一上午净在这几个地方打转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女人就是麻烦!

还有,不是没钱了吗?为什么左一样右一样买了那许多?还都让他拿着!

这些话在他肚子里滚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敢说出来。

季妧跟成衣店的老伴娘说着话,看似讨论的热火朝天,其实有些心不在焉,眼角余光不时扫过大街上的人来人往。

不过就她这么点道行,能看出什么?垂死挣扎罢了。

但是不挣扎也不行,总不能就这样大刺刺进茶楼,那进寇长卿耳朵几乎是肯听的。

像这样绕了这半天其实也没什么用,寇长卿安插的人,怎么可能被这点小伎俩就给甩掉。

只可惜身边没有高手……

刚这么想,季妧突然眼前一亮。

澄明最近屡走背运。

清风观被绑,导致季妧搬离侯府不说,他自己也被管家给狠狠处罚了。

澄明怀疑自己晦气到家,跟那疯疯癫癫的老道士脱不了干系,听说他这两天又开始出没,便一直在这条街蹲守。

正在大街上走着,他的耳朵忽然动了动,若无其事继续往前,不多久便拐到了一条南北小巷。

季妧刚转过弯,就被剑柄抵住了喉咙。

澄明一看是她,赶忙将剑收回。

内心开始咚咚打鼓——坏了坏了,又要背运了。

“敢问小姐,为何跟着……”

“路这么宽,谁不能走?怎知我就是在跟你。”

澄明一副“我耳朵灵着呢”的表情:“小姐是从王氏绸缎庄出来的吧?”

季妧有些意外——可以啊,自己刚一行动就被发觉了。

想到之前清风观的事,她原本还有些疑虑,这会儿也打消了。那次他急冲冲找老道士算账,没有察觉到自己也正常。

澄明被她用这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慢慢的,后背有点发凉。

“小姐找小的,有、有事?”

难道想开了,想回府了?那也不应该找他呀,应该告诉侯爷,侯爷一高兴,说不定病就好了。

不过他又觉着,应该不是为了回府的事。

果然——

季妧笑了笑:“请你喝茶。”

狄嵘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站在一个稍显隐蔽的地方,脏兮兮的脸更黑了。

好在等的时间不长,季妧很快就回来了,只不过她身后还跟了个男人。

狄嵘知道是侯府的,心情更差了,问季妧:“他为什么跟着?”

季妧面色不郁的瞪向澄明:“只是让他捎句话,就跟牛皮糖似的甩不掉了。”

澄明嘴角抽了抽,道:“若是被侯爷知道小的在街上碰到小姐却没有将你护送回家,小的实在吃罪不起。”

季妧说了句扫兴。

“谁跟你说我要回家了?我要逛一天,爱跟你就跟着。”

听到要逛一天,狄嵘差点撂挑子。

季妧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

“提了半天东西,知道你辛苦了,前面有家茶楼,咱们进去歇歇脚。”

狄嵘还能说什么?反正季妧又不会听,只能怏怏不乐跟着她走。

澄明綴在两人后头,不远不近跟着。

第643章 我要见他

进茶楼之前,季妧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抱期望,等进了门,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心也高高悬了起来。。

“你俩就在这里。”

这个雅间是套间的形式,面面相觑的狄嵘和澄明被留在了外间。

季妧绕过屏风,继续往里走了一段,进了充做隔断的月洞门。

临窗的位置站着个人,玉冠束发,青色儒衫,光一个背影就足显卓尔不群之态,等回过身来,温润清俊的面庞,熟悉,隐约又有些陌生。

“来了。”他问

清润的目光定定看着季妧,里面似乎翻涌着什么东西。

她又长高了,也更好看了。还是那般不讲究打扮,素衣布服,素面朝天,浑身上下除了挽发用的那根扁银簪,再找不到一样首饰,即便这样,也难掩天生丽质。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在季妧进来之前,宋璟已经如坐针毡了好一段时间,茶也喝了好几盏。倒不是渴,而是有些慌,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从在闵王府见到大宝,再到派观言去关北,等消息的这段时间,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怕猜测成真,怕观言带回来的是噩耗,怕季妧真的已经……

每日去闵王府授课,非但不能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大宝,还要想办法给他定心,让他相信季妧很快就会来到他身边——宋璟的心情,其实远比大宝还要焦灼。

而这种焦灼在昨日到达了顶点。

不料峰回路转,就在同一天,他竟然得知季妧就在京城,这怎不让人欣喜若狂?

可是欣喜过后,想到今日相见,又难免慌乱。

他是无颜见季妧的,季妧现如今对他是什么态度,那些关于他的传言可曾听闻,听闻后又将如何看他?

自虐一般,翻来覆去的想,越想越没有底,几乎要临阵而逃。

终究还是想见她一面的念头占了上风。

“坐吧。”

宋璟原请她去临窗那张桌,季妧瞥到屋中央还有一张圆桌,道“就这吧。”

宋璟自然听她的。

两人坐下不久,茶水茶点陆续送来,外间的也一并顾到了。

等小二退下,季妧率先开口。

“你真的有大宝的消息?”

清湛的双眼隐隐透着急切,声音却压的很小很小。

宋璟愣了一下,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垂下眼帘,遮住那份怅然若失。

没有责问、没有奚落,甚至连寒暄都没有,直接开门见山……如此干脆,不拖泥带水,果然是季妧啊。

相比之下,自己方才的踌躇、忐忑,似乎有些可笑。

再抬眼,端正了心情,脸上的表情也随之严肃下来。

“我知道他在哪。”

季妧豁地站起——不仅仅是消息,竟然真的知道!

费了很大力才勉强把激动的心情压下去,她问“有没有笔墨?”

如此雅致的地方,想来应该是有的。

宋璟瞬间明白她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正有此意。

两人离开圆桌,一前一后朝里走,进了珠帘,里面就有一张书案,其上笔墨纸砚俱全。

季妧直接蘸墨书写。

“他在哪?好不好?”

宋璟另取纸笔,写道“闵王府,除了想你,都还好。”

闵王府三个字甫一入眼,季妧的心就漏跳了一拍。

她来京中不算短了,贵胄世家不认识几个,闵王府却是听过的。整个京城都在传的最大热点新闻,风头之大甚至盖过了寇长卿大婚,季妧即便无心理会闲事,也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听了不少。

她私下还感叹过,这个新任闵王十有**是炮灰。

再是正统又如何?江山给出去容易,再想要回来就得看人家心情了。借钱的是孙子欠钱的是大爷,从来都是如此。

万德帝要是一直生不出子嗣还好,如今郑贵妃有孕,宫里宫外都在传这胎怀的是皇子,万德帝属意的太子是谁压根不用想,不然新任闵王就不是住进闵王府,而是直接入驻东宫了。

看过的无数历史剧告诉季妧,一旦跟皇位沾上关系,最终却没能登上宝座的,十成十性命难保。

新任闵王的筹码太低了,就只有一些老臣的支持,近几年朝中忠正耿直的老臣还被万德帝嚯嚯了不少。

反观那个未出世的小皇子,一出生就手握皇帝爹、贵妃娘两张王牌,论外戚有郑国公,朝中也自有一派拥趸,根本是躺赢。

所以说闵王不炮灰谁炮灰?

若是朝臣反对声激烈,万德帝还要些脸面的话,估计会让他进东宫当几年太子,但这个太子早晚也是要出意外的。

——这是季妧作为路人甲时,对这件事的的全部看法。

她万万没想到,大宝会跟闵王府牵扯到关系。

手颤了一下,墨汁自笔端滴落,迅速晕染开,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极力稳住,快速写下两个字。

“为何?”

宋璟从她的反应,就知道她已经有了答案。

“如你所想。”

顿了顿,又在纸上补了一句。

“大宝,就是新任闵王。”

季妧愣怔怔抬头,看向宋璟。

宋璟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最后一丝侥幸被打破,季妧扶住桌子,大脑一片空白。

呆怔了许久,她匆忙捡起掉落的笔,刷刷写完就将纸推向宋璟。

字迹十分潦草,勉强才能辨认。

“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他行动受限,出不了王府半步。”

“那你能不能带我进府?”

宋璟叹了口气,提笔写下“你要冷静”四个字。

可是季妧如何冷静?

她判定活不长的那个闵王竟然是大宝,这让她还如何冷静的下来。

她曾经猜测过,猜测过大宝的身份——可能不是一般的庄户人家,可能大富大贵,可能会不简单……但从没想过会这么……不简单。

这一刻季妧是真正慌了。

她无权无势,仅有点小聪明,现在勉强有了点小钱,可是这些有什么用?这些救不了大宝啊。

小小年纪袭了王爵,表面上一步登天、荣耀无限,实际上危机四伏、杀机暗藏,他在这个位置上多待一天就多一天危险。

他该多害怕?季妧都不敢想,一想心就揪成一团。

她一定要去闵王府。

大宝出不来,她就进去。

有她在,至少他可以少些害怕,自己也可以稍稍护着他。

至于以后……能想出主意最好,想不出……那她也不能留大宝一个。

第644章 两难

宋璟清楚她这会儿必然是乱了心神。

给她足够的时间,见她情绪稍稍平稳下来,才提笔写道“会有性命之忧。”

季妧盯着“性命之忧”四个字,蓦然想起那场几乎致她于死地的大火。

当时她就曾猜测过幕后黑手是谁。

排在第一位的是关山的仇敌,也就是寇长卿的人;排在第二位的是汉昌侯府的暗手,也就是韦氏的人;掳走大宝的人则排在最后,因为她觉得这个可能性最低。

现在,最不可能的,反而成了最有可能的。

季妧深吸一口气,快速写下“是支持大宝的人?”

宋璟在下面回道“应该是。”

季妧想不通,既然是大宝这派的人,为何要杀她。

那些不小心捡了权贵之后的,不都会得到一大笔银钱奖励的吗?就算养大宝是她自愿,她什么都不图,也不至于还让她搭条命进去吧。

她觉得不忿不平,更觉得荒唐可笑。

“为了保密,所以要灭口?”

这是季妧冷静后想到的最有可能的理由。

新任闵王是横空出现的,打了万德帝一个措手不及,也稍稍占了些先机,可想而知在此之前被捂得有多紧。

期间但凡有一丝风声泄露出去,万德帝来个先发制人,大宝以及他身后的那些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而季妧作为大宝身边最亲近的人,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消息都极有可能从她这里流出,尽管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不重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季妧垂在身侧的手越握越紧。

宋璟点头后顿了顿“或许还有别的理由。”

季妧正想问什么理由,对上他的眼神,“去母留子”四个字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冒了出来。

虽然她和大宝并非母子,但从某方面说,情况又有些相似。

大宝只信任她,只肯听她的——换句话说,她能掌控大宝,有朝一日大宝真的御极,她就有可能操控一国之君。

季妧一时间真的是……找不出什么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你确定?”她问。

“你的存在,是个隐患。”宋璟写道。

季妧呵一下笑出了声。

当她是太后吗?她不是大宝亲娘,甚至不是大宝亲姐,对朝政更没有半点兴趣。

他们怎么就不换个思路想想,既然大宝听她的,掌控了她,岂不是就掌控了大宝?

哦,忘了。那些人既然将一切都摸透彻了,那么除了知道大宝对她有多依赖,应该也知道她这人有多不好控制,所以她才要消失。

“他们只想要一个傀儡吧。”季妧冷笑着写下这句。

一个七岁的孩子,被掳到京城,无依无靠之下,只能信任那些被安排到他身边的人,慢慢的,由信任,到倚重。

打算的多好呀,若换一个同龄人,说不定早就吓懵了,让说什么说什么、让做什么做什么。

只可惜他们面对的是大宝。

大宝心智早熟,不易诱哄,最关键的是,他天生缺乏对人的信任。

“支持大宝的人中,有肱骨老臣,也有仕林新贵,这件事,未必人人知情。”

也就是说,灭口只是某一小撮人的主意。

“你心中有没有猜测?”

季妧觉得,宋璟既然这么说,心里应该有了怀疑对象。

宋璟心里也有些复杂。

不想让她牵扯进来,但她已然牵扯了进来,再想独善其身是不可能了。

还是告诉她吧,也好让她有个防范。

“司礼监掌印,冯恩。”

季妧心惊。

外界都说是老安王……竟然还有司礼监的事?

那么难怪了……除掉她,与大宝最亲近的,可不就是司礼监的人?

“这样的人在大宝身边能行?”

“看你从什么角度想了。对于想让大宝承继大统的人来说,冯恩是不可或缺的助力,确切的说,他是这次的主导之一。”

宋璟竟然连这个都知道,这让季妧微有些意外。

知道司礼监,还知道冯恩的参与程度,非核心人员绝无可能。

不过转念一想,他现在的岳父是礼部尚书,也就不意外了。

“我怎么想都不重要了,现在摆在大宝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不是吗?”

大宝的存在已经暴露,他只有往前,再无归途。

宋璟道了声“是”。

季妧了然“所以不管冯恩对我做过什么,我都只能当做没发生过,现阶段大宝需要他,我们要一致对外。”

宋璟喟然叹息。

“只是委屈了你。”

“不委屈。像你说的,换个角度想想,冯恩未必就是大奸大恶之人,不然何必背弃万德帝而选择大宝。虽然我憎恨他将大宝推进这洪流旋涡,虽然他还想杀我,但……只要接下来大家目标一致就好。”

即便只是暂时的,为了大宝,也只能如此。

不如此又能怎样,她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想对付冯恩也没招。

不过,她肯识“大体”,冯恩那边却未必肯。

若是冯恩怕她翻旧账,定要除掉她才肯继续扶持大宝……

宋璟看出她所想,提笔写道。

“冯恩再是想杀你,也是在关北,瞒着大宝的情况下。如今到了京城,大宝很快就会知道,冯恩即便有所忌惮,也不会再对你动手。他虽是太监,倒也有几分格局。”

也就是说,冯恩并不全是私心私利之人?

这评价算不错了……

季妧心弦松了些许,转而疑惑起来。

“那你还说我有性命之忧?”

“我说的性命之忧,主要来自宫中。”

“你是说……”季妧迟疑,“皇帝。”

宋璟看了她一眼,很显然,她猜对了。

“那边若知道你对大宝的重要性,你会陷入同样的危险。还有就是,冯恩会如何,我也只是猜测,他会不会再起杀机,谁都不敢保证。”

季妧皱眉。

照宋璟所说,现如今整个京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闵王府,若是她进去会有危险,那大宝的危险还要比她更高百倍,而且这样的危险从早到晚、时刻相随……

宋璟看出她还没有放弃念头,想了想,写道“你若落入那些人手中,甚或者失了性命,大宝会如何?”

第645章 目的

这一句发问如同醍醐灌顶。

季妧担心大宝的安全,迫切想陪伴在他身边,可若真去了他身边,又会给他带去牵绊和新的危险。

倘若她真出了事,而且是在大宝眼皮子底下,大宝只怕……

不堪设想。

“所以我的建议是,你留在外面,顾好自己,关键时刻或许还能有个照应。”宋璟边写边跟她保证,“你放心,大宝由我替你护着,我也会找机会,促成你们姐弟相见。”

季妧沉思了一会儿,说了句多谢。

这便是同意了

“小妧……”

这两个字出口宋璟便意识到了不妥,但那声季娘子,怎么也说不出。

“你,永远不必跟我道谢。”

“还是要谢的。”

季妧的语气不亲不疏,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即便你没说,我也知道你为此担了多大风险。虽然你的职责是给大宝授课,但咱们若不是同乡,你本可以不必湿鞋。”

同乡二字,让宋璟心中滋味难言。

半晌,他洒然一笑。

“风险确实有,机遇也很大,若事成,从龙之功亦有我一份,岂不比宦海沉浮苦熬资历的好?”

说是这样说,可谁都知道,明明另一边成功的几率更大。

“热灶轮不上我,冷灶虽冷,往往能掘出‘大宝’。”

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季妧想起,曾几何时,她似乎也曾说过相同的话。

“那我祝你早日得宝。”

四目相视,会心一笑。

笑容淡下去后,室内便陷入了沉默。

太阳光穿过珠帘,照在地面的绒毯上,映出些有趣的花纹,两人都盯着那片地方。

季妧琢磨的是与大宝相关的事,宋璟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这次是我莽撞了。”他转脸看向季妧,“那个叫小舟的对我很是防备,不肯告知我你的住处,我又实在着急,才邀你来此一见,还望你夫君不要介怀才是。”

季妧下意识摸了摸发髻。之前在侯府,她的头发一直是散下的,今日来见宋璟,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特意挽了起来。

“他信任且尊重我,再说老友相见,没什么可介怀的。”

宋璟神情微顿,勉强作出一副寒暄的语气“他没有陪你进京?”

季妧垂眼,复又抬起。

“他在外面忙些私事,忙完就会来京中与我汇合。”

季妧心中有些矛盾,不知该不该将关山的事告诉宋璟。

寇长卿娶了郑华蕤,如今俨然是郑国公那边的人了,若将他是冒牌货的消息透露给宋璟及他身后的人,必然会成为一把重创政敌的绝好利器。

可事情一旦捅开,关山就永远无法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到时再被治个欺君之罪,怕是整个神武将军府都会被牵连其中,包括关山的亲人。

关山回过京城,却没有闹大,应该也是存着这种顾虑。

季妧想到此处,立刻打消了心思。无论如何,还是等见到关山再说。

这个问题她含混带过,改而将自己与汉昌侯府的关系告诉了宋璟。

今后她和大宝的联络全要通过宋璟,自己这边可能引起的麻烦自不好瞒他,其实也瞒不住。

宋璟听后,意外自不必提,不过随即便转忧为喜。

“刚还担心你孤身在京不安全,没想到你……这下我便可放心了,不管是哪一方,动你之前且得掂量着。”

“可我已经和他们闹翻了,而且从侯府搬了出来。”

宋璟迟疑道“有无转圜的可能?为你自己考虑……”

季妧摆手“别为我考虑了,我只问你,若我回侯府,嗯……就讨好一下他们,对大宝有没有益处?”

“你有所不知,京中这些钟鸣鼎食之家,大多起于太祖那朝。太祖立朝,大封群臣,既不能寒了功臣之心,又不想分权生乱……”

季妧明白了。

“简而言之,封官进爵,却无实权?”

宋璟点头,又摇头。

“说他们毫无实权,也不尽然。开国至今,历经几朝,降等袭爵的多已降为庶民,平等袭爵的那些却依然屹立着。荣华和权势从来相辅相依,这些勋贵之家荣华已极,岂能不做些旁的打算?虽比不得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底蕴深厚,但也绝非等闲。”

季妧听罢,若有所思。

宋璟点到为止,虽则担心她的安危,却也不愿勉强于她。

“你现如今住在哪里,不若我给你找几个看家护院的好手。”

“还是不了。”

什么看家护院的好手也难敌暗处的那些鬼魅。

“我现在住在桐花巷,大宝那边有什么消息,你不要亲自送过去,交给小舟转交便好,他就在茶楼附近的书肆。”

季妧本意是怕宋璟被寇长卿的眼线注意到。

来之前她就有所顾虑,这一番交谈下来,顾虑更深。如今他们和寇长卿算是两个阵营的人,宋璟和她任何一个人出事,都会影响到大宝,所以不得不小心。

宋璟不知内情,只当她顾虑夫君感受。

“还有一事。”将失落之意压下,强打起精神道,“你随身的东西给我一样,要大宝能认出来的。他现在谁都不信,今日连我也不肯见,还怀疑我与那司礼监的滕秀是一伙的。我若没有信物,很难安抚住她。”

季妧上下摸了摸,除了挽发的簪子,浑身上下一件多余的物事也没有。

簪子也不是旧物,是她前几天随手从摊子上买的,即便宋璟带过去大宝也未必肯认。

“这样,我写几句话。”

季妧走到书案旁,执笔蘸墨。

宋璟侧转过身,看着写字的季妧,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居庸镇上的那间书肆。

当时的她还不是现在这样,当时的他也不是现在这样。

季妧停笔,待墨迹干后,直接将纸递给宋璟。

宋璟接过,就只是很寻常的两句话,他的目光却在上面停顿了许久。

“还有一样东西,明天一早我让小舟给你送去。”

宋璟回过神,将住址报给她。

犹豫再三,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我……另娶了。”

“听说了。”季妧满面带笑,“替我问嫂子好。”

宋璟盯着她坦荡真诚的双眼,半晌,说了声“好”。

季妧先走,宋璟留下善后。

他将记录二人对话的那些纸看了一遍又一遍,纵然心中不舍,为了不徒添事端,还是投入炭炉付之一炬。

大宝还是不肯上课不肯见人,他没有拿到季妧给的另一样东西,暂时也不打算去王府,就这样枯坐到天黑,才出了茶楼。

刚进门良环就迎了过来,说是书房有人等他。

“是老爷派来的。”

她口中的老爷,自然是礼部尚书任时行。

宋璟面容难辨,未应声,径直去了书房。

等候已久的中年男人见他进门,转过身,也不废话。

“老爷让我提醒你,别忘了进闵王府的目的。”

第646章 门风

季妧糊弄走澄明,带着小纨绔回到家,一整个下午都在琢磨自己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按宋璟所说,保全自己,关键时刻有所照应……可她现在活在别人监视之下,等同于被人捏在掌心,竟是一样都做不到。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若不知大宝处境,尚可以继续与寇长卿虚与委蛇,现在却是万万不行了。

今天好在是拉了澄明守门,从茶楼出来季妧反复跟他确认过,进茶楼之前暗处确有人跟着,不过进茶楼后便消失了,大抵是意识到了澄明的存在,也知道澄明知道了他们的存在,怕暴露自身,牵扯出主子,这才作罢。

但她不可能每次都能遇到澄明。

下次,或者不知什么时候,万一有蛛丝马迹被寇长卿耳目窥到……她不想在成为关山的掣肘之后,再成为别人对付大宝的杀器。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

夜深人静而来,孤男寡女相会,这事若传出去,别管是谁也别想洗清。

就季妧个人来说,她并不在意这个——比起名声,她更想活命。

她在意的是关山的看法。

将来见了面,这事必然是要如实告诉他的,关山作何感想、信不信自己,季妧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她现在还是关山的妻子,在这段关系真正存续期间,不管是思想还是身体上,她都不会背叛自己的爱人。

何况最近寇长卿给她的感觉,实在有点危险……季妧可不指望一个假面人信守承诺。

所以其实在今天之前她就想过另寻住处之事。

只是偌大的京城,一时竟找不到庇身之所,纵然是身家丰厚的贤二爷,轻易也不会愿意得罪将军府。

季妧也不想牵累别人。

她清楚的很,她现在的身份就是个大麻烦。

不,应该说炸弹更准确些,还是核爆级别的,挨谁谁危险。

想摆脱寇长卿,似乎只有重回汉昌侯府。

只是,她虽然厌恶尉家人,还不至于干祸水东引。毕竟将来一个弄不好,可能是抄家灭门的下场。

思来想去,竟找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

这种小人物的无力感,季妧一穷二白、忍饥挨饿时都不曾有过。

直到进了京城,才知自己就是只蝼蚁,人人都能踩上一脚。

高低贵贱、阶级分明的封建社会,可不就是这样?

不满又如何,规则就是如此。

处在金字塔的最底层,自怨自艾没用,叫天骂地更没用,眼泪改变不了世界,唯一的出路就是咬牙往上攀爬。

只有爬到足够高的地方,才可以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到时再说改变规则也不迟。

傍晚时分,小舟和小曲又回来了。

翌日清早吃完饭,两人背着季妧给他们缝的斜挎包出门去了铺子。

两只包一模一样,看不出什么区别,但仔细瞧的话会发现,小舟那个包稍稍鼓出一些。

东西送出去了,大宝见到会不会好受一些?也不知宋璟下次送来消息是什么时候……

二半天,一辆马车进了桐花巷。

从车上下来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高高的颧骨,嘴角两边纹路深刻,一看便知素日里是严厉惯了的。

丫鬟搀扶她站定后,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那边就是云英巷……”

老妇人闻言,浑浊的双眼更晦沉了几分。

另有下人上前拍响了门。

小纨绔一早又出去了,小丁在院子里扑木球玩,听到动静嗷呜了几声。

季妧闻声出来开门,见到来人,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阴霾。

“有何贵干?”

尉老夫人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并没有因为季妧的无礼而动怒,即便季妧今日的无礼超出了她的想象——竟然连请自己进去坐坐的意思都没有。

“你确定要在这里说?巷口来去都是人,被人听见看见,伤的固然是侯府颜面,隔壁巷子那家……”

不等她把话说完,季妧便面无表情拉开了大门。

进了正屋,两下落座后,丫环们极有眼力见的退了出去。

尉老夫人也不指望季妧给自己上茶,她打量了一下陈设简陋且空间狭小的正堂,稀疏的的眉不经意皱紧。

“你闹死闹活的从侯府搬出来,却只能住在这种地方,可曾后悔?”

说这话时,她的下巴不经意抬了抬。那是常年居高临下养成的习惯,亦是施舍的姿态。

只要季妧说一句后悔,她就可以勉强点一下高贵的下巴,让她回侯府。

只是她没有等来那句后悔,却是等来噗嗤一笑。

“尉老夫人,你本就不喜欢我,我自己滚出侯府,免了你多少麻烦事?你怎地还如此想不开,竟还想请我回去?当真是年岁越大越糊涂了不成?”

一个“请”字已让尉老夫人下不来台,季妧竟还拐着弯骂她糊涂。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讨人喜欢。我确实瞧不上你,侯府也不缺你这样的孙女,若不是看在祯儿的份上……”

季妧实在是听够了这番言论。

“您谁的份上都不用看,遵从本心继续讨厌我就好,千万别委屈自己。至于旁的,该说的我都跟你的祯儿说完了,您老还是请回吧,别逼我说更难听的话,回头你有个好歹,我可是要吃官司的。”

“那是你爹!”尉老夫人终于恼了,“他一心觉得愧对你,想接你回去,你不仅把他往外赶,还口出不敬、屡次动手!这要搁在别家,哪还有你的活路!祯儿纵着你,不许下人往外说,怕我知道了与你为难……他一片苦心,你半点情不领。可知他这几日没来是因着什么?拜你所赐,祯儿他病倒了!我可怜的儿,烧到说胡话嘴里还念着你,你问问自己,可还有一丝人心?!”

季妧平静的听她听完,脸上一丝波动也无。

“我说过,我爹姓季,我爹死了,不是病了。你儿子病了就去看医生,跟我有什么关系,跑我这发疯又不能让他药到病除。”

“你!”

尉老夫人指着她,正想喊下人进来将她绑走,想起临来时姚嬷嬷的规劝,知道来硬的不行,又将火气强压了下去。

但让她跟季妧服软,却是不能。

“没人做得了你的主了是吧?我倒要去问问卫孟州和常氏,女儿教不好,外孙女还是教不好,他们卫家到底是什么门风!”

季妧勃然色变。

“你再说一遍。”

第647章 别后悔

尉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蔑色。

“我可有说错?他们养的好女儿,年纪轻轻就学了一身狐媚本事,拐得我儿与她私奔,不然祯儿何至于……他本可以结更好的亲,结果全毁在了卫氏手里!你是她生的,骨子里也随了她的不规不矩,忤逆长辈、殴打亲父,哪一桩……”

“够了!”

季妧沉声打断她的话,瓷白的脸上风雨欲来。

“在你这种人眼里,你的宝贝儿子永远都长不大,永远都是孩子。

他拐了别人家女儿,你却只骂人家女儿是狐狸精,好似你儿子半分错也没有。哪怕他强暴了别人,估计你也会觉得是别人扯了他裤腰带,你儿子清白又无辜——怎么你生了个弱智吗?

还真当他是孩子呀?孩子是不会想女人的,更不会想睡女人,你怎么就不敢正视这个现实呢?他自己都亲口跟我承认了的。

私奔是他提的,去江南的船也是他准备的,一切都是他的筹谋策划……明白了吗?都是你眼中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干的!”

尉老夫人万万料不到她竟然能说出这等混账话来,一时间气得浑身哆嗦。

“就算、就算是……那也是卫氏不检点,一个巴掌拍不响!”

季妧冲她晃了晃自己的右手。

“今天若换个年轻点的来,我还真要亲自示范给她看看,一个巴掌不但拍的响,还能拍的很响。”

尉老夫人乍一听没明白意思,配上她的动作才反应过来,当即拍桌子站起来。

“你不仅打你爹,还想打我不成!”

“我只打欠打之人,不想被打,嘴巴就放干净点!自家门风不正,谁给你的脸说别人!”

季妧站起身,寸步不让。

一个胸口急剧起伏,一个满脸凛冽寒风。

尉老夫人终于确定一个事实——她是真的不喜欢季妧。

即便她流着祯儿的血,但只要想到她身上另一半血是那个女人的,浓重的厌恶便压过了稀薄的亲情。

因为她这张脸曾经软下去的心房一角,逐渐起来。

“不想让我去找他们也可以,你必须跟我回侯府。”

季妧是祯儿的心病,心病不除,祯儿好不了,跟儿子的身体比起来,她的喜恶又算什么。

等祯儿去了病根,再把季妧嫁出去,既能替侯府结一门亲,又不必再见季妧,也算两全其美。

“你搬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别打量我不知道。我尉家的子孙,断没有回他卫家的道理,他卫孟州要是敢这么做,我就敢把当年的事再翻出来,倒要让满京城的百姓评评理,看看到底骂谁的多!”

骂谁的多?自然是骂卫氏的多。

男的出轨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女的出轨就活该浸猪笼——后世尚且有很多这样的现象,何况是现在。

当年私奔的是两个人,骂名却全都让卫氏背了,卫家从上到下抬不起头,卫老大人“称病辞官”……

至于当时的汉昌侯世子,人们偶尔提起不过取笑两句,说一声少年风流。什么苦头都没吃,任何损失都没有。

尉老夫人还一脸苦大仇深,活似她儿子吃了多大的亏,可曾想过人家痛失爱女的心情?!

如今竟还拿卫家人来威胁她,真是好的很啊。

尉老夫人盯着季妧寒冰似的脸,一声冷笑。

“事到如今,我老婆子还怕什么?我祯儿不好过,谁都别想好。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季妧承认,她确实被威胁到了。

尉老夫人彻底豁出去了,但是卫家二老不一定承受的住再一次的打击。

“好,我跟你回府。但是你记住,是你请我回去的,可千万别后悔。”

终于降服住了季妧,尉老夫人勉强顺了心气,对于季妧的话丝毫不以为然,只当她是在给自己找梯子下。

“识相就好,你若是能一直如此,今后也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所谓好处,不就是给她找个“好归宿”?

季妧唇角勾起一丝嘲弄。

入夜后,差不多同样的时辰,季妧再次等来了寇长卿。

她没绕弯子,直接将自己要回侯府的事说了出来。

寇长卿下意识皱了皱眉,见季妧盯着他看,又若无其事道“你不是一直不愿意回去,怎么突然想通了?”

为了不拖累卫家人,为了能对大宝有所助益,自然更为了避开你这个伪君子。

季妧心底冷哼完,一脸郁卒的叹了口气。

“汉昌侯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我那日追着他打,小丁又追着他咬,没掌握好分寸,他连惊带气的,回去又受了寒,就倒下了。”

寇长卿是知道这事的,确实是有些出格了,但以季妧的性子,似乎也没什么。

“知错便是好的。”

“看,你也觉得是我的错。”

季妧更惆怅了。

“其实那天刚打完我就后悔了,这几天内疚的饭量都小了,今天尉老夫人登门,我本来想跟她好好说话的,结果一时没忍住,又吵了一架。”

“你也不是出于故意。”

“说是这么说,但他们毕竟是长辈……听说汉昌侯都烧糊涂了还在喊我的名字……你说他要真死了,岂不是被我给害死的?”

季妧一副悔青肠子的痛心之色。

“唉,我虽恨他,但他毕竟……反正我住在这也没什么必要了,卫家人连门都不让我进,还把我骂的狗血淋头。说实话,我挺心寒的,既然他们认定我是尉家的血脉,那就是吧。仔细想想,做侯府小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足以与你相配,你说呢?”

她说了这半天,似乎都在为最后几句做铺垫。

寇长卿显然也接收到了。

他忍不住握住季妧的手,眼神随之温柔下来“我说过,你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

季妧使性子般将他甩开,头瞥向里侧。

“你当然这么说,我却不想输给别人。”

寇长卿会意而笑,心知这是季妧在意他的表现。

“你想回就回吧,毕竟是你的亲人,回去也好。”

季妧想过他可能会不同意,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

比起高兴,心底更多的是纳罕。

他就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让关山得一个出自汉昌侯府的妻子?汉昌侯府虽比不得郑国公府,却也是一份不可小觑的助力。

还是他就这般自信,自信他的身份不会被拆穿……

“在想什么?”寇长卿凝视着她。

季妧将疑惑压在心底,笑“想何时能够光明正大进你神武将军府。”

翌日,汉昌侯府的人来接。

狄嵘知道她要回去,将最后几个碗碟摔的稀碎。

第648章 我走了

昨日尉家来人时狄嵘出去了,下午才回。而季妧下午去了小舟和小曲做工的铺子,后又办了点别的事,晚上回来他已经凑合吃罢回屋歇下了,季妧自己有心事,就没及时跟他说,直到刚才才通知他。

然后正收拾桌子的狄嵘直接就把碗碟给摔了。

季妧盯着一地狼藉,抬眼看向小纨绔,不悦已经写在脸上。

狄嵘这次却没有退缩,他握着拳,气怒异常。

“我就说,好不容易飞上枝头,你哪舍得下来?原来是欲擒故纵,等着人请你回去!是不是汉昌侯府终于答应给你正名了?此后你再不是村姑,是千金小姐了?为了认亲爹,要认别人做母亲,连姓都不打算要了,虚荣、无耻!”

讽刺的话从他嘴里一句句蹦出,每个字都带着莫名的怨气。

季妧比他更莫名。

“我飞上枝头怎么了?我欲擒故纵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

狄嵘卡住,涨红脸憋出一句“我看不惯!”

“看不惯别看!”

季妧觉得这小纨绔真是给几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典型。

“天下看不惯的事多了,都归你管?”

“我不管别人!”狄嵘脱口而出。

季妧嗬了一声,叉腰走近他。

狄嵘见她逼近,眼神有些虚晃,但很快便定下来,绷着身体与她对峙,脚步也未曾稍移半分。

“你是我谁呀,管起我来了?”

吃她的住她的,现在竟然还对她指手画脚上了?说到底还是她太冤大头了。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小纨绔哪跟神经,他的脸色来回变幻着,嘲讽不见了,愤怒也不见了。

道歉当然是没可能的,仅是将脸撇向一边。

季妧也不是真要和他较劲,只是小纨绔身上的一些坏毛病,有时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若有什么不满或意见,大可跟她好好说,上来就摔盘子砸碗的,不好意思,她最不吃的就是这套。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又没说不管你,你若还是没地方去,跟我一起走便是。”

她方才要说的就是这事,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小纨绔给打断了。

狄嵘蓦地转过头,咬牙吼道“我才不跟你一起去看人眼色!你以为他们认了你,其他人就真把你当小姐待?就连府里的下人都看不起你!”

之前他和小舟住在侯府前院,那些下人背地里都是怎么谈论的,他一清二楚。

“是不是没人教你好好说话?”

季妧的火蹭蹭往上冒,深呼吸硬压了下去。

“看不起我的人多了,我还能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以后都不见人了?他们算老几?我没功夫理会闲人,闲人说的闲话除了满足一下自己,屁都不是。你不想去就不去,当我求你不成?随你去哪,各走各路。”

“各走各路就各走各路!”

狄嵘狠狠瞪了她一眼,奔回自己房间重重摔上了门。

汉昌侯府的人等了好一会儿大门才打开。

瞧季妧脸色不好,下人们忍不住开始咯噔——不会是又反悔了吧?

唯有尉大管家和姚嬷嬷镇定如常。

尉大管家还是笑呵呵的,姚嬷嬷还是耷拉着一张脸。

季妧抱臂看着他俩“又是你们二位?”

尉大管家躬身道“老奴答应过侯爷要接小姐回家,上次没办成,这次一定办成。”

姚嬷嬷的话就干巴的多“请小姐更衣,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吩咐下人来办就好。”

“更衣就不必了,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你们等我一会儿——”

季妧回屋拎起早先整理好的包袱,叫上小丁,经过小纨绔的房间时,脚步暂停。

“我走了。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就还在这住着,反正钥匙你也有。五斗橱里给你留了些碎银子,算是你这些日子做家务的工钱。若还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去铺子找小舟和小曲,或者……”或者去侯府找她。

但想到小纨绔刚刚的态度,想来他也不会去,还是算了。

“夜里记得锁门。”

狄嵘躺在床上,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然后哐当一声,大门被带上了。

他蓦地坐起身,却没有追出去,只拽过枕头捶打出气。

等外面嘈杂的声音彻底没了,狄嵘才从屋里出来。

拉开大门,巷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追到巷口,勉强看到马车一角,随即便拐弯不见了。

“虚荣……疯女人……”

咬牙切齿,来回念叨这两句句。

可是赌完气,更多的是茫然。

季妧回她自己的家了,那他呢,他该往哪去?

还住在这?

不,他才不要别人的施舍,他和季妧没有任何关系,她什么都不是……

狄嵘握拳转身,又见到了之前那个小厮。

小厮站在旁边的巷子口,似乎和他看的是同一个方向。

狄嵘没心情理会。

小厮却突然跑了过来,言语间带着试探“你姐姐是不是被人接走了?”

狄嵘正憋闷着,闻言顿时不耐烦道“与你何干?”

“你别误会小少爷,实在是近日你们家比较热闹,大家都在谈论,我不小心听了几耳朵,有点好奇,才多嘴问问。”

“少管闲事!还有,她不是我姐,我跟那女人没关系!我也不是小少爷。”

狄嵘横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巷子。

小厮登登登跑回卫府,对站在西墙根下的老爷和老夫人道“尉家来人,把人接走了!”

小厮,也就是之前骂季妧的小童卫喜。

卫喜从自己奶奶那已经大致知道了季妧的身份,然后发现她真的搬到隔壁住了。

他有些后悔,也有些复杂。

因为他无意间见到了季妧的样子,竟然和汉昌侯长得一模一样!

虽说她也是自家小姐的孩子,但……唉!

他都这样想,更别说老爷和老夫人了。

老爷吩咐不见外客,老夫人闭门暗自垂泪,他们对尉家的心结有多深,对季妧的心情就有多矛盾。

这几日他一直偷偷关注着对面的动静,得知尉家竟然过来把人接走了,十分生气。更气的是季妧竟然当真跟着他们走了!

幸好当初没让她进门。

也罢,做她的尉家人去吧。

第649章 一路顺风

卫孟州和常氏听罢,久久未语。

半晌过后,卫孟州开口,问“那个小子可曾跟去?”

卫喜摇头“没有,我刚还见着。”

他早就打听清楚了,那宅子除了季妧,还住着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人,季妧对外都说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可他们姓氏又不一样,应该不是亲生。

“不过家里就他一个了,小……她被人接走,那两个去了铺子做工。”

卫孟州又陷入了沉默。

“老爷……”常氏的眼睛是红的,颤抖的嗓音透出祈求之意。

卫孟州叹了口气“依你。”

狄嵘在院子里干站了许久,这才进屋收拾东西,不过只包了两件换洗衣裳,碎银子他没去拿,他就是饿死,也不会再花季妧的钱。

刚发下誓愿,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狄嵘揉了揉肚子,有些迟疑……

要不……吃过中饭再走吧,反正米在缸里,没人吃也是要生虫的。

正要妥协,眼前突然浮现出季妧的脸,她挑了挑眉,仿佛在说,不是有骨气吗?

狄嵘气恨的捶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不吃就不吃!”

卫喜正要敲门,门就开了。

看到狄嵘提着包袱且怒气冲冲的样子,他懵了一下。

“又是你?”狄嵘,“你又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就是……我家老爷和老夫人,知道你家就剩你自己了,让我来请你过去用午饭。”

那天老爷留狄嵘吃饭卫喜就甚觉奇怪。

不过狄嵘虽然撞了他,却也帮他把东西送回去了,东西那么重,确实该谢。而且当时并不知道他就住在隔壁。

如今老爷和老夫人都知道了,竟然还肯让他过去吃饭,卫喜想不通了。季妧还是小姐的女儿呢,都没这待遇……

等等,莫非老爷是想通过狄嵘打听小姐的消息?

想到这,卫喜愈发坚定了要请狄嵘去吃饭的心。

狄嵘对隔壁那对老夫妇印象还不错,觉得他们很和善而且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只是上次留饭还有个由头,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无缘无故的饭,他才不吃,他也拉不下脸去吃。

嘴刚张开,拒绝的话还没出来,肚子就先闹了起来。

狄嵘顿时僵住。

卫喜哈哈大笑。

“走吧!我奶奶已经在张罗中饭了,到家就能吃。”

这会儿功夫,季妧已经进了汉昌侯府。与

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是从正门进的。

汉昌侯坚持打开正门,自是引了不少人围观。

侯府下人早得了吩咐,也不藏着掖着,有人询问,直接就说是迎自家小姐回来。

消息很快传了开去,除了路人,附近一带住着的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其实之前就隐约听到过风声,前些日子汉昌侯又无形宣扬了一把,眼下不过是更确凿了而已。

汉昌侯被韦氏管了这些年,管的死死的,连个妾都不给纳,后来尉老夫人做主给纳了两个,可惜半年不到就被被韦氏给卖了。

悍妒如斯,偏自己又是个生不出的,啧啧,也是难为汉昌侯了。

虽说这次接回来的是个女儿,但女儿能进门,说明韦氏已经妥协,或者是管不住汉昌侯了,既然如此,儿子还会远吗?

话说回来,也不知生母是哪个?听说年纪不小了,难道是年轻时的风流债?

好奇者众多,却不会在这种时候贸然过府询问,既然开了正门,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递帖宴宾,届时自会有分晓。

季妧离府的这段日子,汉昌侯给她准备了更大更好的院落,季妧没领情,还是住进了清晖园。

刚放下东西,姚嬷嬷就提醒她要去福熙堂给老夫人问安。

季妧这回没有拖延,安顿好小丁,很爽快的就跟着去了。

到了福熙堂,季妧行了礼,老夫人让人看座,虽然都没有笑模样,但比之前可好太多了,丝毫看不出桐花巷内的剑拔弩张。

旁边站着的大丫鬟绿葵更是松了口气,亏她提早就把大夫请了来,生怕老夫人再被气晕过去。

尉嘉嬿也在。

她冲季妧笑了笑,季妧冲她点了点头。

“等会儿你随嬿丫头去趟长虹院,韦氏再怎么说也是你……”

对上季妧的视线,尉老夫人沉了沉脸,终究没有将“嫡母”二字说出。

季妧笑了笑“没问题,这就去。”

尉嘉嬿走过来想拉她的手,季妧直接将双手背到了身后。

“有劳了。”

尉嘉嬿笑容微顿,语气却愈发亲和。

“应该的事,不必与我客气。”

两人前脚刚出福熙堂,尉老夫人就又开始捶胸口。

“不知好歹、不知好歹……”

姚嬷嬷边替她顺气边问“小姐今日既未顶撞也未出错,老夫人因何动怒?”

“我是气她不知好歹!若她肯认韦氏为母,便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女,她死活不肯,连名姓也……”

季妧虽说同意回府,却不肯认韦氏为母,亦不肯更名改姓,态度十分坚决。

尉老夫人忧心儿子病情,并不真想鱼死网破,唯有答应下来。

只是一个庶女对侯府能起什么用?

“罢了,嫡也好、庶也好,她自己选的,有她后悔的时候。”

季妧只是不肯寄在韦氏名下,却也没说要为庶——这话在姚嬷嬷嗓子眼滚了几滚,终究没有出口。

去长虹院的路上,尉嘉嬿突然跟季妧致歉。

“可算把你给盼回来了,之前你冷不丁离府,我很是自责了一阵子,只不知去哪里寻你。这次回来就别再走了,虽然你不在府中长大,但……”

“等等。”季妧截住她的话,“我离府,你自责什么?”

尉嘉嬿略显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知道下人常将你我二人放在一起比较,虽说我已惩戒过她们,不许她们乱嚼舌根,但府里人多嘴杂,只怕仍有风言风语进了你的耳朵,让你对我生了嫌隙。

若真是因为我的缘故,你大可放心,我已经跟姨母说了,不日就回淮安……虽然我在姨母跟前长大,于我而言这里更像家,但……”

她苦笑了一下,余下的话没说完,已让人感受到了满腹心酸。

季妧点了点头“是该回去看看。”

尉嘉嬿抬眼,满目愕然。

“你不是要回淮安吗?什么时候走?算了不必告诉我,我也不喜欢送人,就祝你一路顺风好了。”

尉嘉嬿回过神,强笑了下“日程还未定……”

接下来再未有人说话,沉默持续到了长虹院。

季妧还以为会跟头回去福熙堂那样,被晾个半天,没想到韦氏早已经等着了。

第650章 很熟吗

韦氏其人,和季妧想象中略不一样,单指容貌方面。

她还以为汉昌侯那样的美男子,娶的夫人还不知要如何绝色,没想到……

韦氏并不难看,但和汉昌侯相比的话,只能算容貌平平,就算与记忆中的卫氏相比,亦是略逊一筹。

好在她懂得在妆扮上扬长避短,再加上世家教养出的气度,整体给人的感觉很是雍容端庄。

其实她们这种出身,容貌如何并不那么重要,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重要的是这枝花所扎根的土壤。

韦氏对她的态度也和她预想中不太一样。

虽没有特别热络,却也没有故意针对,总的来说就是不冷不热。

韦氏粗略问了她些问题,比如几岁年纪、可曾读书、喜欢吃什么……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废话。

问的人敷衍,答的人更敷衍。

其实就这样敷衍完也挺好的。

见韦氏端起茶盏,季妧还以为可以走了,不料韦氏又将茶盏放了回去。

“忘了问你,之前不是还不想认这门亲的,怎么突然又想通了?”

季妧丝毫也不觉得尴尬,理由张口就来。

“累了,不想奋斗了,想回来继承家产,这个理由可否?”

满屋子丫鬟下人都被她这话惊的不轻,就连给卫氏捏肩的尉嘉嬿也停了手上的动作。

旁边站着的邢嬷嬷和庄嬷嬷,脸子一个比一个拉的长,眼神从惊愕到鄙薄再到厌恶,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韦氏本人倒不见有何异样。

“这恐怕有点难,就算侯爷同意,族里也不会同意。”

“开玩笑的,还真信啊?可见夫人还是不够了解我,我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决定回来也不是因为家产,而是受到了亲情的感召。再说侯爷诚心相求,我拒绝了太多回,实在不忍心再拒绝他了,怎么说也是血脉相连,这种感觉……”

季妧忽然打住,一副自己失言了的懊恼表情。

“我是不是……不该当着夫人的面提这个?”

韦氏的脸色终于见了些波动。

她抬起头,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季妧。

“这么伶俐的口齿,全不似侯爷,也不像你娘。”

季妧眉梢微挑:“夫人和我娘很熟吗?”

韦氏淡淡道:“见过几面罢了。”

她似乎不愿多说。

这其实不难理解,毕竟是自家夫君曾经的心上人。

但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

季妧眼神微转,没有就此问下去,似乎也不多感兴趣的样子。

两下沉默的空档,一个绿衣小丫鬟端着煎煮好的药走了进来。

邢嬷嬷接过托盘:“夫人,该喝药了。”

韦氏嗯了一身,邢嬷嬷却没有动作,一双老眼若看向季妧。

老神在在的季妧好心提醒到:“快别发呆了嬷嬷,药都要凉了。”

邢嬷嬷将心中的不痛快充分体现在了她的语气中。

“两位小姐在,老奴哪敢伺候。”

季妧浑不在意道:“你伺候你的,无视我们就好。”

邢嬷嬷的脸几乎憋成了猪肝色,不明白她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的。

偏又不好直言挑破。

就是个表态的问题,贵在你知我知的默契,挑破了还有什么意思?

“我来吧。”

尉嘉嬿出声,打破了僵滞的局面,上前接过药碗和汤匙,亲自服侍韦氏用药。

季妧全程看着,完全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韦氏喝了两口之后,抬眼看向偷偷打了个呵欠的季妧。

“这样干等着会不会觉得很无趣?”

季妧诚实道:“确实挺无聊的,要不我就先告退了,您慢慢吃药。”

尉嘉嬿欲言又止的冲她使了个眼色,无奈抛给了瞎子。

韦氏却突兀笑了一下。

这是季妧进屋后唯一一次见她露出笑模样,只是任谁也不会从这个笑中感受到半分愉悦。

“也好,你回去歇着吧,这屋里都是药味,别熏着你。”

季妧客套都不客套一下,还真就应了。

“那我就不打扰了。”

话落,起身就朝外走。

刚穿过珠帘,韦氏又喊住了她。

“大约几日后,侯府会设宴,你准备一下。”

设什么宴?怎么准备?一概没说。这是等着自己求她呢,还是等着看她出丑?

季妧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刚从长虹院出来,就看到了尉大管家,他已在这等候多时了。

“小姐可算出来了。”

季妧半真半假道:“长虹院有老虎,会吃了我不成?”

“小姐又在玩笑。”尉大管家顿了顿,问,“方才可曾受到什么刁难?”

季妧摇头:“没,大家都很客气,你们家夫人怕熏着我,还很体贴的让我早点回清晖园休息。”

“那小姐是回清晖园还是……”

季妧唉了一声。

“管家何时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有话不妨直说。”

“也没什么,小姐若是当真累了,老奴就送你回清晖园休息。小姐若是还不算太累……”尉大管家试探地看了她一眼,“不如去看看侯爷。”

先去了福熙堂后去了长虹院,原以为下处该去侯爷住的倦勤斋了,谁知她竟是把倦勤斋略了过去,直接要回清晖园。

尉大管家头疼的很。

侯爷还很虚弱,却非要去清晖园看季妧,他能有什么办法?只能亲自来请。

季妧倒是没像之前那般排斥,自然也没有拒绝。

“带路吧。”

尉大管家高兴之余,又有些小担忧。

“侯爷前几日受了寒,大病了一场,还未好全,今日小姐回府,他心里高兴,精神头好多了,不过暂且还受不得刺激,小姐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千万别跟侯爷置气,尽管冲老奴使。”

季妧扯了个假笑出来:“瞧你说的,我回府又不是找人吵架的。”

这句话让尉大管家稍稍放了点心,却也只是一点。

倦勤斋离长虹院还挺远的,大户人家就是麻烦,夫妻竟然还分两个院子住,真有意思。

不过倦勤斋这边的丫鬟小厮跟福熙堂与长虹院那边截然不同,对季妧的态度很是恭敬,一路都有人行礼打帘。

等进了内室,下人们方才退散。

季妧从跨过门槛就开始屏息。

韦氏说她那屋有药味,是假的,这屋的药味才是实打实的。

尉大管家上前将汉昌侯扶坐起来,先是给披了件厚衣裳,还欲再加层狐裘,被制止了。

他知道拗不过,叹了口气,给季妧搬了个锦凳,请她在床边坐下。

满脸病容的汉昌侯,打眼一看就知病的不轻,说话声也无力的很,唯有见到季妧时眼底骤然迸发的光亮是真切的。

“妧儿,你真的肯、真的愿意原谅我了?”

第651章 求仁得仁

不用想,定然是尉老夫人跟他说的。

逼她回来也就算了,还直接替她原谅上了,想的可真美啊。

“我只是同意回来,仅此而已。”

汉昌侯眼神微暗,嘴里又逸出几声闷咳。

其实他也猜到了那些原谅他的话不可能是季妧说的,却还是忍不住想证实一下……

季妧就在跟前,他想将咳嗽忍住,只是咳嗽这东西跟喷嚏一样,越想忍越难忍,于是越咳越厉害。

尉大管家那叫一个心疼。

“大夫都说了不能见风,你非是不听,刚有些起色,这下可好,又咳狠了。”

季妧感觉他都要把肺咳出来了,忍不住皱眉。

“什么病?”

听到季妧询问病情,为了接她的话,汉昌侯硬是把咳嗽压了下去。

“没吓着你吧?这是老毛病……咳!咳咳!”

他咳的语不成句,尉大管家只能接过话头。

“确实是老毛病了,一到冬日总要咳上两三个月,吃多少药都不顶用,天一见暖自己就好,往年也是这样,只是……”

只是这回先是受惊后又受寒,外加上心病,格外严重些罢了。

“还有别的症状没有?”

“周身乏力,胸闷气短,最见不得冷,遇冷就咳嗽,且很容易伤风,一伤风就低热畏寒。”

“那咳嗽的时候,胸腹部的肌肉,就是这里……”季妧大致比划了一下,“可有疼痛感?严重时可有哮鸣和气促?”

这个尉大管家还真不知道。

他看向汉昌侯,汉昌侯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

季妧觉得应该是肺热造成的支气管炎,不过她也只是凭经验判断,并不敢断言。

“大夫给开的什么药?”

“就是些理肺止咳的汤药,好一阵坏一阵的,治标不治本。”

尉大管家觉得季妧不像是随便问问,心思一动:“小姐可是有什么好法子?”

季妧摊手:“我又不是大夫,能有什么好法子?不过,如果我所料不差,倒是有一味药对他这个症。”

尉大管家激动的眉毛都要飞出去了。

“什么药?小姐你只管说,我立刻就让人买来。”

“一德堂的橘红丸。”

确切的说是青囊药业的橘红丸——她来京城之前又给了胡良几个方子,橘红丸就是其一,这会儿想必已经制出来了。

“一德堂……”

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尉大管家想了又想,隐约有了点印象。

“可是邺阳那家……”

“你都查过了,何必再问?”

尉大管家有些尴尬。

他到邺阳时,将跟季妧有关的一切都查了,自然也包括与她走的很近的一德堂。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眼下最要紧的是那个什么橘红丸。

“老奴这就派人去邺阳买药!”

“慢着。”季妧示意他保持冷静。

“去邺阳买药,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一个半月,等到了关北,正赶上雪季,大雪一封山,年前就别想走了,只能等开春后,开春后你家侯爷的病大约也好了。”

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也不用愁,一德堂就要在京中开分店了,只不知是年前还是年后。”

尉大管家如何能不愁?

“坐等也不是办法……”

季妧单指敲了敲下巴。

“这样吧,我这记了个药方,写给你,你照方抓药煎服,不过抓药之前,一定要先让主治大夫看过才行。”

屋里另一头就有书案和笔墨,季妧径直走过去,提笔蘸墨后伏案写了起来。

尉大管家跟过去看着。

“陈橘皮……黑牵牛……木香……”

最后一笔写完,季妧将笔搁下,捏起纸胡乱吹了两下,随手就递了出去。

如此随意的态度,尉大管家心里直打鼓。

偏她又特地强调了一遍:“一定要找大夫看过才行。”

尉大管家觉得口有点干。

“小姐,你是认真的?”

“爱信不信,我也没逼着你照我这方子抓药。”

汉昌侯好不容易止了咳,忙道:“不用问了,就照着妧儿写的这个方子抓药,煎来我喝。”

侯爷终于主动要喝药了,尉大管家老怀大尉,只是这方子……季妧终究不是大夫。

“可千万别!”季妧双手在身前交叉,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一定要给大夫看,必须要给大夫看,大夫点头才行,否则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一概不负责。”

这回咳嗽的换成了尉大管家。

汉昌侯似乎没觉出这话有什么不妥,还是那句:“都听小姐的。”

那就只好听小姐的。

尉大管家将方子慎而重之的收起,笑呵呵道:“侯爷,小姐这是关心你,想让你快点好起来。”

汉昌侯看着季妧,一脸慈父模样,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神采。

不泼盆冷水,怎么对得住这么好的气氛。

“不是说过几日侯府要设宴么,你早点好宴席才能早点开。既然回来了,该我的都得是我的,我不想要的谁也别想塞给我,明白?”

尉大管家眼皮直抽抽。

虽说这话应该是真的,可……何必说那么直白,多伤侯爷心啊!

汉昌侯确实有些失落,不过笑容并没有消失。

“我一定尽快好,等到了那天,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你是侯府唯一的千金。”

季妧唔了一声:“不是庶的?”

汉昌侯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你不想认韦氏为母,便不认,即便不认,你也是嫡长女。”

“礼法上说不通吧?”

季妧故意这么问,事实上她才不关心礼法上说不说得通,说不通最好。

“我来想办法。”

汉昌侯眼中有一种名为慈爱的东西。季妧避开他的视线,看向了别处。

从倦勤斋出来,尉大管家又掏出那张纸。

“小姐,这个……”

季妧实在被他小心谨慎的样子弄没了脾气。

“吃不死人。”

尉大管家脸都绿了,季妧叹了口气。

“他那原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病症,但若任由其发展下去,会同时损伤心脏,影响心脏供血……就是非常危险的意思。”

尉大管家握紧手中的方子,神色沉重起来。

侯爷久治不愈,今年比以往咳的更加厉害,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小姐应不会拿这个开玩笑,何妨试上一试?

“老奴马上去办。”

季妧懒洋洋摆手:“快去吧,不用送我,我自己回去。”

入夜,迟迟无法入睡的季妧忍不住扪心自问。

她一直觉得汉昌侯府的人薄情寡义,可是现在,借侯府千金的身份避难的自己,不也是同样卑鄙?

卑鄙就卑鄙吧。

人活着,孰不为己?

福祸自招,大家都是求仁得仁罢了。

第652章 设宴

也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季妧给的那个方子确实起了效用,不过两三日的功夫,汉昌侯的咳症当真减轻了不少。

尉大管家私下又去清晖园请教了些法子,自此以蜜梨汁和白萝卜生姜汤取代了之前一味大补的炖汤,也不再硬拘着侯爷卧床休息,天气情暖的时候想出来走走就随他,只不过要戴上口罩。

这个也是季妧交代的,说是可以防止冷风对什么气管的刺激,尉大管家听闻后,让府里绣娘按照要求做了许多,但凡侯爷外出,必定要戴上才行。

汉昌侯起初很是排斥,觉得面上捂着个东西,怪异不说,还十分憋闷。等知道是季妧的主意后,立刻转变了态度,走哪戴哪,恨不得睡觉都戴着才好。

他养病的这几日,季妧也没闲着。

长虹院那边万事不理,福熙堂却不能放任不管,季妧若是在设宴那日丢了人,侯府也会跟着颜面扫地。

于是姚嬷嬷又被指派了来,任务是重新教导季妧规矩。

清晖园内,姚嬷嬷和季妧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季妧先开的口。

“姚嬷嬷不是来给我授课的?”

“老奴不做无用功。”

之所以说无用功,不是觉得季妧太笨教不会,正相反,她太清楚季妧有多聪明了,

季妧并不如老夫人认为的那般什么都不懂。

礼节、规矩,凡是她认为该教的,季妧早都学会了,只是守不守要看心情罢了。

季妧笑出了声。

“嬷嬷对我就这么大的信心呀。”

姚嬷嬷抬了抬眼皮。

“小姐别怪老奴话不好听,关上门,随你怎么胡闹,但设宴那日是大日子,届时多少双眼睛都会盯着你,一旦出了纰漏,你进了侯府,也等于是未进。”

季妧本就来路不正,如今侯府愿意正大光明认下,是一个好的开始,但关键点还在季妧身上。

她容貌上乘,这算一个优势,但若言行举止有不得体之处,再好的容貌也无用。

高门大户之家,谁会愿意要个粗鄙的农女做媳妇?更不会让自家女儿与之交往。

那么季妧将永远游走于这个圈子之外,永远不被接纳,所以才说进了也等于没进。

“当然,若是小姐还是一心想回邺阳,就当老奴没说。”

季妧托腮,叹了口气。

“不瞒嬷嬷,我已经决定洗心革面了,你只管放心,到了那日,我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姚嬷嬷:“……”

明明是很认真的语气,态度也很积极,为何她就是不信呢?

“愣着干什么?开始吧。”季妧从榻上下来,“咱们把之前学的再巩固一遍。”

事实证明,季妧这回并不是闹着玩的。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不仅听得认真,做的也认真,还会主动请教问题。

这些问题更多的关于礼节,但也有一部分与礼节无关,譬如京中各家族情况,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偶尔也会问些与皇室相关的事。

之前在客栈时她就打听过,但不及这次问的细致。季妧对此的解释是,多了解些,才知道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不然光知道礼节有什么用?万一哪句没注意踩了人痛脚,礼行的再漂亮,也照样把人得罪干净。

其实不用她说,姚嬷嬷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只不过季妧主动提出来,意义还是不一样的。至少说明她是真的上心了。

姚嬷嬷终于信了季妧不是想搞什么幺蛾子,自此一个教一个学,都是分外用心。

汉昌侯身体转好之后,设宴的日子便订了下来,紧跟着帖子便送了出去,全是汉昌侯亲笔所写,一个字也不曾假手于人。

转眼到了十月十八这天。

一大早姚嬷嬷就带着丫鬟过来伺候季妧梳洗。

衣饰都是早已准备好的。

上身是乳黄色琵琶袖立领对襟短袄,领缘处有一圈风毛保暖,配飞鹤绣花延至肩部,繁花盛蕊,针脚繁复,望之既温婉又优雅;下面是水红色大摆刺绣马面裙,裙摆大片绣花蔓延而上,飞鹤在枝叶间飞舞,婉约中又多了份灵动。

头发由姚嬷嬷亲自打理,单看上半部分很像是十字髻,只不过下面的头发是披散着的。季妧晃了晃脑袋,觉得这发髻真是相当的不方便,不过挺好看就是了。

脸上倒是没怎么费事,姚嬷嬷最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没有给她往血盆大口死人脸上折腾,只薄薄化了个淡妆就停手了。

季妧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不得不承认,有妆和无妆,区别还是有的。

大抵是因为她还没到“却恐脂粉污颜色”的层级。

季妧从铜镜前转过身。

姚嬷嬷倒是还好,只说了句人靠衣裳马靠鞍,隐晦的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满意。

她带来的几个丫鬟却是齐齐看呆了眼。

季妧随侯爷,长相如何自不消说,只可惜平日里穿着随性、行止随性,很容易让人忽略掉她的外貌。

但是现在,妆扮一新的季妧往那一站,既明媚夺目,又端庄大气,让人移不开眼,又让人不敢细看。

绿葵替老夫人前来催促,进门后也愣住了。

何谓光艳逼人,她今日算是知道了。

只要不出错……

姚嬷嬷一看绿葵来了,就知客人到的差不多了。

“可以走了。”

季妧点了点头。

今日风大,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

临出门前,姚嬷嬷给她加了件银鼠坎肩,这还不够,最外面又披了件月白色的连帽斗篷。

季妧觉得斗篷有些多余,想要去掉,姚嬷嬷却不同意。

“看这天乌沉沉的,等会儿说不定要下雪,多穿些怕什么?到了那边可以脱下。”

季妧都被当了半天工具人了,也不想就一件衣裳跟她掰扯,便没再坚持。

出了清晖园,并不是去福熙堂。今日宾客众多,福熙堂可招待不了,侯府有专门用来宴客的宝镜园。

园子里共有三座木桥,其下流水潺潺,据说引的是外面的活水,若是夏日,还能看到满湖荷花别样红的盛景,这个季节就别想了。

湖面上屹立着两座精巧的六角亭子,四周茂林修竹、假山层峦,湖对面则是正厅。

季妧随姚嬷嬷从甬道踏上扇形游廊,而后径直去了后院,那里才是招待女宾的地方。

后院也有一片湖,景致和刚才见到的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多了个大花园。

季妧还没瞥两眼,姚嬷嬷就停下了脚步。

“到了。”

第653章 热闹

面前是一座厅房,其余三面则是垂花门和游廊,周围植松栽竹、遍缀山石,既有山林之悠,又有花木扶疏之趣,确实是个好地方。

只是这好地方,今日于她而言,无异于战场。

季妧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进门。

花厅里已陆续来了不少宾客,欢声笑语,煞是热闹。只是这热闹显然还未到极处,说话的也好,喝茶的也好,都等着看更大的热闹。

姚嬷嬷先行进来,走到尉老夫人跟前回话。

众人便知今日的好戏来了。

虽没有表现的太明显,但眼角都若有似无的向门口瞟去。

在这种古怪的氛围之下,季妧不疾不徐进得厅来,无视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走到正中位置站定,先是给上首处的尉老夫人行了礼,而后解下斗篷交给一旁的丫鬟,全程目不斜视,没有丝毫错漏。

至此,尉老夫人提着的心总算有了点着落,面容也愈发“和蔼”了。

她朝季妧招了招手:“来,到祖母身边来。”

季妧乖顺的走了过去。

尉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对众人道:“这就是我那新接回的孙女,在外面这些年,虽未曾吃过什么苦,也些许识了几个字,但终究是小地方长大,没见过大世面,你们多担待点。”

未曾吃苦,读书识字,倒好像季妧是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被娇惯着长大似的。

季妧清楚,这么说才不是为了抬举她,为的还是侯府的颜面。

小家碧玉,总比农女好听吧。

她静静听着,未曾反驳,嘴角缀着的那一抹笑,不知黏住了多少人的眼睛。

从季妧进门起,厅里就安静了下来。

其实在接到汉昌侯府的请帖之前,在坐不少人就隐约听说了这孙女是从乡下接来的事。

简直无法想象。

硬要想象的话,估计连一般人家的庶女都不如。偷偷接进来也就算了,还这样大张旗鼓……不过想到汉昌侯的情况,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是侯府唯一的血脉嘛。

但理解归理解,看乐子的心态丝毫不减。

谁料真人竟与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畏缩、小家子气,这些通通没有,瞧着竟与名门教养出的姑娘别无二致,有些有她比甚至多有不如。

尤其是那张惹人的脸。

她们这种人家,虽然容貌不是主要,但长成季妧这样的,谁还能说不重要?光看着这张脸,谁还管她是哪里来的?

“老天爷!长得这般俊,竟是和你家怀祯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是个有福气的。”

说这话的是个颇有些男相的老太太,年纪与尉老夫人差不多,但是身子骨一看就硬朗不少。

尉老夫人对季妧道:“这是建康侯府的颖太夫人。”

季妧敛容低眉,上前见礼。

“难怪一进屋就有扑面的巾帼之气,原是颖太夫人在,早听说太夫人出身将门世家,只恨晚辈生的晚,未能见你纵马边关的英姿。”

颖太夫人听人提起自己年轻时候,既意外,又欣喜。

“那都是好久远的事了,还是和我父兄一起……难为你竟知道,好、好……是个聪慧的好孩子。”

颖太夫人频频点头,从手上褪了个玉镯子给她。

“我随身带了些年,权当做见面礼,你拿去玩罢。”

季妧推辞一二,在尉老夫人发话后,才顺势收下。

道谢之后,自然少不了说几句好听的。她自己不觉得如何,倒是把颖太夫人逗的大笑不止。

旁边坐着个容长脸的年轻妇人,见状嗔道:“太夫人成日见着我们这些小辈严肃的不行,还以为你老人家原就是这个性子,却原来是我们这些人不入你的眼,如今见了入眼的,瞧把您开心的。”

“你是沐家的媳妇,哪里用得着入我这个老太婆的眼。”颖太夫人拿手点了点她,随手又拉过季妧细细端详,“还别说,这丫头我一见就喜欢。这模样,跟画上的仙女似的。”

“画上的仙女可没有活着的仙女好看。”年轻妇人打趣完,拉过季妧,“我是广德侯府的,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婶子。”

季妧叫了声婶子,与她见了礼,道:“都说真定曹氏出美人,只看婶子便知,这话一点不假。”

曹氏先是一愣,随即拍手哎呦了好几声。

“瞧这嘴甜的!好孩子,你是不知道,婶子等这声夸等了好些年,偏身边都是些瞎了眼的,硬是把珍珠认成鱼眼!”

这一番逗趣,引得哄堂大笑。

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妇人笑出了眼泪。

“就属你脸皮厚!也不想想,任你长得再好,昨日不见今日见的,哪里还分什么美丑。”

曹氏啐了她一口,对季妧道:“她是忠勤伯府的长房媳妇,可不能惹,一张利嘴,半点不饶人……”

林氏瞪大了眼:“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做贼的喊捉贼,可不就是这样的?”

四周笑声更大了。

季妧适时的陪着笑,恰当的接着话,然后被介绍给一个又一个的人。

这个公那个侯再那个伯,这个太夫人那个夫人再那个小姐,若不是提早做了功课,今天绝对会闹笑话。

季妧自认记性不错,这一圈下来也被弄得头晕脑胀,勉强对上号,但印象深的也就那么几个。

其中一个是诚意伯夫人万氏,也就是小纨绔的亲娘。

大约是常年吃斋念佛的缘故,万氏看上去十分善性,说话也十分随和,而且是开口必笑的那种,一点也不像丢了儿子的人……

季妧纵然觉得奇怪,也不会傻到跑去问人家:“你儿子丢了你知道吗?”

谁知道诚意伯府出了什么问题,她可不想好心办坏事,再说好心也没人领,还是留给小纨绔自己处理吧。

季妧刚回到尉老夫人身边站定,外面就传来一声通报,景国公府的太夫人和国公夫人到了。

可算来了个真正的熟人。已经有些萎靡的季妧,顿时精神一振。

尉老夫人正要起身去迎,景太夫人就由儿媳和孙女搀扶着进了门,那个花枝招展的身影,不是景明珠又是谁。

景太夫人被让到了最上首的位置坐下。

“年纪大了,一沾枕头就不知早晚,小辈们又不敢扰我,老姐妹莫怪才是。这就是你那宝贝孙女吧?模样可真好,一下就把我家明珠给比下去了。”

尉老夫人忙道:“哪里能比得上明珠,拍马也难及。”

景明珠偷偷冲季妧眨了眨眼,而后便转过头,好似不认识一般。

“祖母!孙女有那么差吗?”

景太夫人宠溺的拍了拍她的手:“我明珠也是极好的。”

景明珠这才满意。

两下里互相介绍完,景明珠上前拉住季妧的手,一副一见如故的样子。

不得不说,演技也是极好的。

厅里又热闹了起来。

景明珠将季妧拉到一边,还没说话就先是叹了口气。

“可算能来看你了。”

“之前也能来,可以**头。”

“瞧你,又不正经,人家说的是光明正大……”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尉嘉嬿带着丫鬟走了进来。

她逐一与众人见了礼,这才对尉老夫人道:“姨母的病情又重了些,今日怕是没法待客了,姨母觉得十分过意不去,特地让我过来说一声。”

话音落地,厅里为之一静。

第654章 使绊子

今天来的人都不是傻子,这样的场合,本该韦氏出面招待最为合适,她却迟迟没有露面,反倒是尉老夫人亲自操持,原因即便不说大家也心知肚明。

不过认真说起来,也不怪韦氏如此。在座除了未出阁的姑娘,基本都是当家主母,对于韦氏的遭遇,其实还是有几分感慨的。

想当年,尉怀祯不知是多少闺中女子的梦中情郎,谁都没有料到,最后的赢家竟会是才貌平平的韦氏。

后来韦氏善妒的名声传出,别看背地里大家都笑话她,但平心而论,有几个女子不希望如韦氏一般一个人独占夫君?只是诸多顾虑,不敢亦不能罢了。

所以,与其说她们对韦氏是嘲笑,不如说是嫉妒。就像今日,表面上她们是来看季妧的笑话,实际上何尝没有看韦氏笑话的意思。

看,把持了十多年又有什么用,汉昌侯还不是跟别的女人生了孩子?

按说这种从外面接回来的,最好的待遇便是寄养在嫡母名下,可侯府压根没提这事。但散出去的帖子上又写明了是嫡女,而且是汉昌侯亲笔所写。这就有意思了。

季妧到年十八,按年岁推算,她的生母和汉昌侯结缘还要在韦氏嫁入侯府之前。季妧如果是嫡女,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她的母亲也要排在韦氏之前。

虽然对外没有言明孩子的生母是谁,但在座有知道当年事的,心中都有猜测。只不过略微存疑,毕竟卫氏早已葬身江中,而且季妧若真是卫氏的孩子,卫家能没有动静?所以生母也可能另有其人。

但不管是谁,汉昌侯对外的说法是,他和季妧的母亲早已拜过天地——这让韦氏的处境更加难堪。

往小了说,这不过又是汉昌侯惹下得一桩风流债。

拜过天地又如何?没拜过高堂,没祭过宗祠,也没记入族谱,那就是虚的。名正言顺的汉昌侯夫人有且只有韦氏一个。

可是往深了想,汉昌侯分明是在打韦氏的脸呀!

他这一举动,直接证明了韦氏并非他的心上人,甚至连心上人给他生的女儿的地位之万一也不及。

由此不难猜测,汉昌侯这么多年不纳妾,并非因为专情韦氏,而是因为旧情难忘吧?

维持了多年的假象骤然被戳破,韦氏该是怎么个心情?众人同情之余,忍不住想来窥上一窥。

但其实心中都有数,韦氏多半是不会露面的。

果然,这不就“病了”么?

唏嘘的唏嘘,窃笑的窃笑,感慨的感慨,坐的远的免不了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韦氏也真够可怜的……”

“她可怜什么?独占了汉昌侯半辈子,一儿半女也没给生,汉昌侯才是真可怜。”

“也是……之前还有传言说,迟迟没有子嗣,会不会是汉昌侯自己……咳,果然谣言不可信。”

“可不是嘛,女儿都这么大了,而且出落的如此标致……”

大概是因为季妧刚刚表现的还不错,众人心里那杆秤,不知不觉就倾向了她那边。

“韦氏早不派人来说晚不派人来说,偏偏这个时候,当众来这么一出,这不是故意让人下不来台吗?”

说这话的人刚消声,尉嘉嬿就走向了季妧。

“小妧,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姨母本该亲自主持的,实在是病的起不来,好几天了也不见好……你不会怪她吧?”

“好几天了?”有人心直口快道,“好几天了,你竟没去看看?”

就算不用养在韦氏名下,也不必像庶女似的喊嫡母,总也是她父亲的原配正妻。说句不好听的,即便韦氏晚于季妧生母,哪怕她是后嫁进来的填房呢?在季妧生母已死的情况下,按礼季妧也得称一声母亲的。

以至纯至孝之心对待或许很难,但该有的恭敬和礼节总归要有,可是听方才那话里的意思,分明是韦氏卧病多日,季妧一次也不曾去看望过。

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季妧还未开口,尉嘉嬿就生怕她被误解似的,替她回了话。

“去看了的,刚回府那日就去了,是姨母心疼小妧,怕药味熏着她……”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怕熏着就不去了?便是京中养大的也不能这么娇惯。

景明珠看着尉嘉嬿,秀眉微皱,又看向季妧。

季妧真情实感的叹了口气。

“是我想岔了,那日去,夫人见了我脸色不太好,紧跟着又犯了头疼,我还以为是不喜欢我的缘故,却原来竟是为我着想。”

众人面面相觑,一致觉得,季妧可能并没有想岔。

尉嘉嬿笑道“小妧如此出众,姨母如何能不喜欢?她这几日可没少跟我夸你,我都要吃味了。”

季妧倒也不介意替她把话挑明“这几日都是你在长虹院伺候?”

尉嘉嬿没有否认。

“我在姨母跟前伺候惯了,口味轻重、饮食宜忌,这些都了如指掌。所以你实在不必自责,我代你尽孝跟前也是一样的。”

尽孝这个词让季妧牙痒痒,但是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

“是个体人意的,可见你姨母没白疼你……”

“自小养在侯府,跟半个亲闺女一样了……”

尉嘉嬿一副受之有愧的表情。

“姨母教养我长大,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可不敢居功。”

这话理所当然又换来了一片称赞。

季妧也跟着点头,而且满脸赞许之色。

“人都说生恩不及养恩大,这话一点也不假。你的姐妹在老家侍奉你们的父母,你在京城侍奉姨母,这样分配其实也挺好的。”

言外之意,淮安老家生你的你都不管,倒是把个姨母孝敬的亲娘一般。韦氏既没生季妧也没养季妧,面子上过得去也就行了,尽孝可轮不到她。

“对了。”季妧突然想起一事,“我记得前些天你还说过要回淮安来着,后来我跟管家打听了一下,才知你父亲已经卧床半年了,他虽没真正把你养大成人,但也把你养到了十多岁,难怪你着急,也确实应该回去看看。怎么,日程还没定下?”

尉嘉嬿平生最怕人提的就是她那个犯官父亲,偏季妧在这种场合提起。

而且话里话外都在逼着她回淮安——生父已经卧床半年,前些日子就说要回去,到现在还没定下日程,哪里着急?算什么孝顺?

最关键的是,这个坑是她自己挖下的,现在季妧把她推了进去。

第655章 打广告

尉嘉嬿的脸色有些白,竭力镇定了下来。

“家中来信,说父亲已经好多了,姨母这边又病着,离不开人……”

季妧盯着尉嘉嬿一点点僵硬的笑容,还有一瞬间闪过的窘迫,几乎有些心软了,可尉嘉嬿自己要拿她当假想敌,她能有什么办法。

之前屡次试探,她顶多也就是怼回去,现在竟跑来给她使绊子,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是吗?那没事就多去长虹院伺候着吧,你牺牲了探望父亲的机会,我更要成全你这份孝心,怎么好再跟你抢呢?”

尉嘉嬿看着眼中没有丝毫情绪的季妧,捏着帕子的那只手下意识收紧。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若不想真回淮安,她只能点头,只是这次,没有人再称赞她孝心可嘉。

厅里的气氛有些古怪,姚嬷嬷突然咳了一声。

“嬿小姐别当真,小姐说的是玩笑话。她不是不去长虹院,实在是分身乏术,谁让侯爷也病倒了?

侯爷的病你也是知道的,多年的顽疾了,看遍京中名医也无用。得亏着小姐肯上心,翻遍医书药典才找到一个古方,可喜的是古方当真有用,侯爷的病这才好转。

侯爷养病的这些日子,小姐也没得闲,既要学府中规矩,还要盯着倦勤斋那边,侯爷的一餐一饭,包括外出带的口罩,都是小姐拿的主意。

长虹院那边她也时刻惦记着的,私下也曾找大夫问过,听大夫说没有大碍,再加上有你陪在夫人身边,她才把精力投在了别处。”

姚嬷嬷话里话外都指向一件事,季妧不仅有孝心,而且非常有孝心,只不过在精力有限的情况下,亲爹和后母,她选择了亲爹——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季妧万分之好奇,姚嬷嬷是怎么木着一张脸吹出这些掺了大量水分的彩虹屁的,作为当事人,她倒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就是感觉牙要酸倒了。

尉嘉嬿的表情有些勉强,可是又不得不送出这声恭维。

“你有心了。”

“何止是有心,还得有本事。”颖太夫人转过头求证,“可是真的,怀祯那病当真治好了?”

尉老夫人看了眼季妧,这次的和颜悦色倒不是装的。

“也不能说全好,病症轻了许多倒是真的,最近很少咳了。”

正是因为这个,她看季妧才又顺眼了些。只要季妧对怀祯有孝心,其他一些小毛病都无妨。

景太夫人也来了精神。

“还记得我家老五吧?病症与你家怀祯一样,也是一直治不了根儿。现下入了冬,他又放了外任,着实让人担心。若是方便的话,方子能不能……”

这话有些不太好开口,毕竟是人辛辛苦苦弄来的古方,轻易哪好讨要?但为母之心,总得试过才行。

尉老夫人想也不想就道“这有何不方便的,你家老五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希望他早点好。”

说罢,转向季妧,还没张嘴,就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这才想起药方是季妧的,而自己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就许给了人家。

尉老夫人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一张方子而已,再是珍贵,还能跟景国公府的人情相比?这种事,本就该由长辈决定。

季妧不待她开口,就冲景太夫人点了头。

“方子的存在就是为了物尽其用,能帮更多的人我也高兴,等下我写好交给明珠,不过在用之前一定要让主治大夫过目,确保对症才行。太夫人放宽心,只要对症,又不是很严重的情况下,会起作用的。”

“刚听姚嬷嬷说,还有什么汤和什么罩……”

季妧道“我会一并写上。”

景太夫人看季妧的眼神热切了几分“那可就劳烦你了。”

“既然妧丫头大方,干脆我也厚着脸皮讨要一份。”

景太夫人拿手指点了点颖太夫人。

“你个老家伙凑什么热闹,别打量我不知道,你家可没人得这个病。”

“没得就不能以防万一了?我近来总感觉不舒坦,今早上还咳了好几声……”

“你那不是病,是老了。”

“我可不敢在你面前称老……”

两人竟然旁若无人斗起了嘴。

斗了几个回合之后,颖太夫人直接问季妧给不给。

季妧说“方子我倒是可以给,但药不能乱抓了吃,咳嗽也不都是同样的原因引起的,病这种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方又哪能治百病呢?”

颖太夫人愈发意外了“敢情你是真的懂医,找方子并非误打误撞?”

“只是些皮毛罢了。我倒是认识一位医术精湛的大夫,全科皆通,尤擅骨筋,尤其他家的药……”

季妧将青囊药业目前生产的几种药简略做了下介绍,像八珍丸、六味地黄丸这类果然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介绍完毕,季妧顿了顿,眼神扫过尉老夫人和景太夫人。

“他家还有一种药,治疗这类冬日喘咳不止的病症效果最好,无奈远水救不了近火,只好先用古方缓解一下。”

景太夫人立马坐直了身体,尉老夫人更是迫不及待。

“大夫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既有如此良药,当立即谴人去请才是。”

季妧忙道“不必着急,他很快就要进京开馆了,如果现在谴人去,说不定路上就错过了。”

景太夫人点了点头“若真如你说的那般好,在京中开馆倒是好事……医馆叫个什么名儿?”

季妧留神了一下,发现厅内坐着的大都屏息注视着这边,于是清了清嗓子,加大了声音。

“一德堂。”

有钱又多金的夫人小姐,最好不过的潜在客户群,多好的打广告机会啊。

颖太夫人一拍手“这名字我记下了,等回头医馆开张,妧丫头可别忘了去知会我一声。”

季妧承诺“那是自然。”

景明珠凑到景太夫人身边小声道“祖母,那家医馆的药确实不错,回京路上我试过的……”

景太夫人笑着看向季妧“我这孙女总是胳膊肘往外拐,这就帮你说上话了,也难为你俩处的来。”

景明珠直起身挽上季妧手臂“我一看她就喜欢,这叫眼缘。”

“好好好,你俩有缘着呢。”景太夫人看向儿媳,“让你们别纵着她,瞧,跟妧丫头一比,哪里还有半分稳重气。”

景国公夫人米氏可不接这锅“最纵着她的全家就数娘你,旁人谁管的了。”

“哟,竟还是我的不是了。”

厅内大笑声不断,一阵接一阵。

尉嘉嬿从一开始的焦点所在,到现在已经彻底失去了存在感。

她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亲密无间的景明珠与季妧,垂下了眼帘。

第656章 越远越好

除了韦氏和代表韦氏的尉嘉嬿,也没人会在这样的场合针对季妧,一场不大不小的危机算是化解了,季妧还借此机会打了个广告。

接下来她成了厅里最忙碌的人,因为要应对一拨又一拨的咨询。有部分是咨询医馆的,但大部分是咨询药的。

只要能赚钱,季妧就有精神,她不厌其烦的给众人讲解着,顺便也会在能力范围内解答一下与疾病相关的问题。

这下可好,好好的茶话会直接成了健康大讲堂。

问的人多,问题层出不穷,季妧一会儿被叫到这边,一会儿被叫去那边,嗓子都干得要冒烟了。

有人好奇,她怎么懂得这些,还懂得如此之多。

季妧只道自己曾经有段时间天天都要和病人打交道,并没有解释的很清楚。

众人还以为是养她的那户人家有病人需要人照看,照看久了,也就成了半个大夫,不免唏嘘的慌,觉得她小小年纪真不容易。

还要拉着她再说些什么,突然有下人进来,请大家移步戏楼。

众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又或者有一些关于妇人私隐类的问题不好当众问出口的,便跟季妧约了改日详谈。

尉老夫人站起身,姚嬷嬷冲季妧使了个眼色,季妧还没反应,尉嘉嬿已经上前一步,把姚嬷嬷希望她干的事给干了。

尉老夫人分别看了她俩一眼,也不说话,由尉嘉嬿搀着,陪同景太夫人和颖太夫人出花厅往戏楼去了。

其他人跟随其后。

姚嬷嬷脸又耷了下来,季妧装看不见,和景明珠有说有笑的綴在大部队后面。

景明珠忍不住跟季妧感慨“贵胄世家、衣冠望族,有头有脸的差不多都来了,真真给足了你排场。”

“还不是两只鼻子一只眼。”何况季妧并不觉得这排场单单是给她的。

景明珠哼了一声“我也是两只鼻子一只眼,岂不是不该来。”

季妧无奈道“我错了,他们所有人加一起都抵不上你一个给的排场足,这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景明珠转嗔为笑。

笑过之后,悄声问季妧“侯府为何没有给你更名?”

这是她早就想问的问题。

既然汉昌侯府决定让季妧认祖归宗,头一件要紧事肯定是给她更名换姓才对。

可是帖子上的名字仍旧是季妧。

没来之前她还在想,是不是侯府对季妧不够重视。

亲见之后又觉得说不过去。若是不够重视,又怎会遍邀宾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季妧自己不同意。

季妧漫不经心道“改不改有什么所谓,女子又不入族谱,将来出嫁也不过留下一句女适xxx。”

瞧,女婿还能落个全名呢,女儿什么都没有。

到了夫家那边待遇可能稍微好些,但也只是作为夫君的后缀,以“某氏”一笔带过。

一辈子从生到死,留给后世的就是个某氏。

叫什么,确实没所谓。

但姓什么是很有所谓的,毕竟还要代表家族结两性之好。

只是这个“所谓”不在季妧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坚持不肯改名,把尉老夫人气的不轻,汉昌侯也无可奈何。

不过,虽说不用入族谱,但侯府宴席一摆,该知道的都会知道。不知卫家二老知道后是何感想,应该对她彻底失望了吧。

这样也好,越远越好。

“说是这么说……”景明珠半打趣半认真道,“但你若维持原名,听起来倒不如嘉嬿更像侯府的正牌小姐,毕竟她姓尉。”

“像就她像吧。对了。”季妧顿了一下,“尉嘉嬿的姓是韦氏将她接进侯府后改的么?”

有件事她一直觉得很奇怪。

韦氏多年无所出,尉老夫人作为婆婆,没有如何刁难她不说,还允许她将外甥女接进府抚养,还改了姓。

如果这里面没有什么猫腻的话,怕是全大周最模范的婆媳关系了吧?

“谁说她改姓了?她原本就姓尉。”景明珠想到什么,笑道,“全大周可不止你一家姓尉的。”

季妧倒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可能。

“那她父亲和汉昌侯府有没有关系?”

景明珠摇头。

“她父亲叫尉庄恒,家世原也不差,在淮安算是小有名气,而且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她母亲虽说出自黔西韦氏,却只是个庶女,嫁过去倒也合宜,至少是当家主母,不必为妾。只可惜人心不足,几年前尉庄恒卷进了贪墨案里,先遭褫官后又流放,已是再无入朝为官的资格了。不过——尉庄恒倒是坚称自家与汉昌侯府祖上原是一脉,只不过后来遭逢乱世,他们那支流散了,然后便在淮安落了脚。”

“瞧你这神情似是不信?”

“是不是,也不能光凭他一张嘴。他那边空口白牙,什么证据都拿不出,京城尉家的族谱却是枝叶分明的,而且尉家发家是从太祖爷打天下开始,之前不过是平民小族,所以尉庄恒那套,也就是偏偏糊涂鬼罢了。”

季妧笑“或许他也没打算骗精明人,这世上糊涂鬼多了去了,只要有一半人相信他是京城尉家的旁支,红利就够他吃的了。”

“还真是。偏生凑巧,韦氏的庶姐嫁给了他,韦氏又嫁进了汉昌侯府,他对外就更加言之凿凿了,前两年我也信了来着,后来……”

她忽然顿住不说了。

“怎么了?”季妧问。

景明珠倒也不是有意瞒她,只是会牵扯到一些事,确实不好对外透露。

“反正就是,我二哥告诉我说,他们家是鱼目混珠。”

季妧也看出她有话不便明言,适时的转移了话题。

“就因为尉嘉嬿姓尉,所以韦氏待她如亲女?”

“大抵是吧,韦氏没有一儿半女,接个原本就姓尉的回来,心理上至少有个安慰,权当是自己给尉家生的了……”

爱的人不爱自己,那个人还是自己夫君,膝下无所出,只能养个与夫君同姓的孩子稍做安慰,偏夫君又接了个亲生的回来,还这么大张旗鼓的打她的脸——

直白说,如果最后证实芸香投毒一事与韦氏无关,当年卫氏与汉昌侯私奔一事也与韦氏无关,季妧都要替韦氏骂汉昌侯一句渣男了。虽然他原本就是渣男。

当然,若韦氏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这一切又另当别论。

第657章 重新认识

之后景明珠又询问了季妧与尉嘉嬿相处如何。

季妧敷衍说还好。

景明珠知道她或许是真的没有上心,不过尉嘉嬿那边……怎奈戏楼已经到了,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戏楼在宝镜园的东边,与主院正好相接,披红挂绿,一派热闹景象。不过今天不进楼里,就在北侧外露的戏台上演。

戏台对面早已搭棚设座,男女宾依旧是分开的。

尉老夫人携景太夫人和颖太夫人在第一排的正中心落座,尉嘉嬿倒是没有往前凑,而是坐到了后面一排。

第一排还空了两个位,正好是给季妧和景明珠留的。

两人刚坐下,另一边的暖棚里就递来了一个折本,说是侯爷请老夫人点第一出戏。

尉老夫人接过,转手就递给了景太夫人。

景太夫人也不肯点,正推让着,隔壁暖棚隐隐传来一阵骚动。

尉老夫人皱了皱眉。

“绿葵,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绿葵快步出去,不多会儿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手捧礼盒的小厮。

“回老夫人,是神武将军府的人来送贺礼。”

“神武将军府?”

尉老夫人惊了。

汉昌侯府与神武将军府素无交集,也没有给神武将军府送帖子,怎么还不请自来了?

其他人也很讶异。

讶异的原因,一来是因为神武将军府很少与贵胄结交,毕竟曾经手握重权,总要顾虑上面的意思。二来则是因为寇长卿如今娶了郑华蕤,在世人眼中就等于是站到了郑家的阵营。

而牵扯到郑家,就会牵扯出现如今最敏感的一个话题——立储。

虽说郑家的赢面很大,但皇权之争,不到最后尘埃落地,谁也不敢下定论。

他们这些人家,已无需再豁出身家性命去拼前程,自然是明哲保身为上。而明哲保身的先决条件就是与郑国公府保持距离,闵王府那边自然也一样。

倒也不是说彻底划清界限,只是不会刻意去联络结交罢了。至于最后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一概不管,专等风向将定之时再表态。

不贪图从龙之功,只求不冒覆巢之险。

汉昌侯府也是谨慎惯了的,怎么今日……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交换眼神,却都心照不宣。

尉老夫人忍住心惊肉跳,问“是谁来了?”

既然报去的是那边,想必来的不会是女眷,莫非是神武将军本人?

绿葵摇头“寇将军说事物繁忙、抽不开身,只是谴人奉上贺礼,贺小姐归府。”

尉老夫人稍微松了口气,又觉这话有些怪异。

怎么不是贺侯府得女,而是贺小姐归府?

她看了眼季妧,见季妧一脸茫然,显然也是个不知情的,心道或许是自己想多了。眼神示意了一下,绿葵便捧过礼盒走向季妧。

季妧表面上一派镇定,但其实掌心已经微湿。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寇长卿突然来这一出,十有是冲着她。

他想干什么?

单纯为了做戏?还是一种变相的威胁?

季妧看了眼礼盒,并没有当众打开的意思。

“嬷嬷先帮我收着吧,别耽误了大家看戏。”

姚嬷嬷应声接过礼盒,便带着绿葵退下了。

景太夫人随便点了一出,不多久台上就咿咿呀呀唱开了。

众人勉强收了心思听戏去了,季妧的心思却不在戏台上。

景明珠也一样。

“奇怪,昨日我还见了华蕤,没听她说要来你们府上贺喜呀。”

季妧心道,寇长卿的所作所为,只怕郑华蕤并不知情。

前阵子寇长卿总是深夜出现,季妧还想过,郑华蕤会不会发现异常,然后来个跟踪“捉奸”。

季妧甚至想过要不要写封匿名信,给她点提示——新婚燕尔,却发现夫君经常和别的女人幽会,还不得闹翻天?后院着火,寇长卿估计就顾不上去桐花巷了。

但也就只想想,实行的话真就是脑残了。

郑华蕤就算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把寇长卿如何,顶多也就是闹上一闹。

对她可就说不准了。

若是个大度的,说不定非但不生气,还会主动提出替寇长卿纳了她。

若是个心狠的……

反正怎么着都是给自己挖坑。

“对了,寇将军和他夫人,感情怎么样?”

景明珠掩嘴笑了一气,而后说了蜜里调油四个字。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蜜里调油?”

景明珠看了下左右,见大家都在听戏,没功夫注意这边,便凑近季妧耳边道“我娘说,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都写在脸上呢。华蕤眉梢眼角都是幸福,可见是嫁对了,寇将军对她很好,也不枉她一片痴心。”

季妧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听了几出戏后,便是入席开筵。

席上规矩更加繁琐,好在季妧应对从容,没有出一丝纰漏,反倒又赢了一波明夸暗赞。

尉老夫人脸上有了光彩,开口常笑的次数不要太多。

席罢,游了会园,说了会话,众人也就各自归家了。

“小姐……”

庄嬷嬷一路忧心忡忡,陪尉嘉嬿回到栖霞阁中,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刚刚景小姐和你说了什么?”

游园那会儿,景明珠与尉嘉嬿单独去了一处廊亭,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尉嘉嬿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瞒不过庄嬷嬷的眼睛。

景小姐待自家小姐一直都很热络,小姐待景小姐也与别个不同,每回与景小姐说完话都十分开怀,怎么今个反倒像是不甚高兴?

尉嘉嬿将手浸入水盆,道“也没什么,就是让我多了解一下季妧,希望我和季妧好好相处。”

庄嬷嬷吃惊“怎么……”

才见一面,景小姐就偏向季妧了?明明她和自家小姐认识在先。

“嬷嬷,我早跟你说过的。”尉嘉嬿看着盆中倒影,低声喃喃,“属于我的东西,很可能都会被抢走……”

庄嬷嬷面色凝重了下来。

“不怪小姐,是清晖园那位心机太深、藏的太好!”

季妧今日的表现,说是处处出彩也不为过。

举手投足之间,哪里是沉不住气的样子?又哪里是不懂规矩的样子?更不见之前半分猖狂。

她们都被骗了。

“不。”尉嘉嬿摇头,“是我大意了。牡丹花便是长在烂泥里,也还是牡丹。我怎么忘了,于花而言,烂泥反倒是最滋养的……”

庄嬷嬷看着她失神的样子,忍不住担忧。

“要不然,息事宁人呢?侯爷疼她,夫人疼你,左右都是一样的,碍不到咱们就好。”

尉嘉嬿偏过头,直勾勾盯着她。

“一个小姐,一个嬿小姐,能一样吗?”

庄嬷嬷哑然。

“就算我愿意,你当姨母会愿意看到我与她和乐融融的景象?如果她愿意,今天就不会让我出这个头了。”

“那、那咱们……”

尉嘉嬿接过手巾,一点点擦拭着手上的水珠。

“看来,咱们得重新认识一下这个妧妹妹了。”

“小姐的意思是?”

尉嘉嬿轻轻一笑。

“一个善于隐藏的人,藏的绝不会只有一件事。”

第658章 不值

“侯爷,夫人在等你。”

天色将暮,汉昌侯送完宾客回到倦勤斋,韦氏已经等候多时了。

汉昌侯径自洗漱罢方才落座,接过下人递来解酒的茶汤,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未看到屋里还有个人一般。

韦氏站起身,撩起珠帘走进内室,看着面前这个隽雅出尘的男人,目色凄凉中透着嘲讽。

“侯爷这样打妾身的脸,可还痛快?”

汉昌侯将汤碗搁回桌上,这才看向韦氏。

对上韦氏似悲似愤的脸,他的眼中甚至没有起丝毫波澜。

“若你当真存了害妧儿之心,千万别让本侯查出,否则可就不止是打脸了。”

倏忽之间,韦氏的脸色变的惨白无比。

“侯爷是怀疑,怀疑妾身要害你那宝贝女儿?”

她直直盯着汉昌侯,同时以手指着自己的心口。

“你我夫妻一场,妾身在你心里就是那般歹毒心肠?!”

汉昌侯眼神微闪。

这些年,无论是为人媳还是为人妇,韦氏确实都让人无可挑剔。只是……

“侯府的人刚到关北不久,妧儿就遭死士刺杀,更险些葬身火海,这一切难道与你无关?”

韦氏听罢,好一阵冷笑。

“且不提妾身去哪里联系死士,即便联系上了,又安能躲过侯爷你的耳目?就算那些死士是妾身派去的,既是死士,自当日行千里蹑景追飞,为何非要等到侯府的人去了才动手,是生怕别人怀疑不到自己身上不成?”

这一点也是汉昌侯所疑惑的。而且管家暗地里已经调查过,黔西那边确实未有往关北去的动向。

“侯爷怎么就不想想,那些所谓的死士,会否是你那宝贝女儿自己惹上的麻烦,她惹祸的本事,你是领会过的。”

韦氏这话固然有为了给自己洗脱,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妧儿那个夫君来历成谜,收养的弟弟也先后失踪,这些已经足够奇怪,更怪的是自己派出去的人手竟然什么也查不出……

不过这话却不好摊开了跟韦氏说。

回京之前尉大管家就把随行的人“洗”了一遍,若纵火一事当真与韦氏无关,那就代表关北的所有事韦氏都还不知晓。

若是知晓了,只怕不能善了。

“此事撇开不谈,芸香又该如何解释?”

韦氏顿了一下,淡淡道“芸香是母亲院子里的,侯爷要问也该去问母亲。”

“芸香确实是母亲院子里的,可她老子娘却是在你的陪嫁庄子上做事,去关北之前,栖霞阁那边刚把她要过去,如此多巧合,若还与你无关,总不会是你那好外甥女指使的。”

面对汉昌侯的咄咄逼问,韦氏反问“嘉嬿有何理由那般做?”

汉昌侯靠向椅背,意味深长的与她对视。

“那你就要去问她了,若是她也不知,自然知道该去问谁。”

韦氏哂笑连连“侯爷不必在这含沙射影,若真有证据,拿来摆在妾身面前便是。芸香不是被抓了现行?以管家的能耐,还能拿不出一份口供?”

“你明明知道,管家带人去抓芸香时,门刚推开,她就吞药自杀了。”

“所以,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要诬赖到妾身头上?”

“本侯只是想知道,区区一个丫鬟,哪来那么大的死志,是有人许了她什么,还是威胁了她什么。”

韦氏脊背挺直,下颌高抬。

“那就得去问芸香了。又或者把嘉嬿抓了,严刑拷打,说不定她嘴里就能吐出侯爷你想要的答案。”

汉昌侯以一种不可言喻的眼神看着她“那孩子可是你从小看到大的。”

“那又如何?”韦氏猛地喊出声,“侯爷是我的夫君,不是照样想要将这欲加之罪扣给我!说到底,还不是你忘不了卫氏?”

汉昌侯神色骤冷,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

“我们现在谈的事与卫氏无关,不要提她。”

韦氏仿佛没听到一般,一步步走向汉昌侯,边走边歇斯底里的质问。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为什么你就是忘不了卫氏?我有哪里比不上她,这些年我为你牺牲的还不够吗?!她算什么?她又为你做过什么?她虽给你生了个女儿,却也给别的野男人生了儿子!这样不贞不洁的女人,还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的!”

“够了!”汉昌侯赫然而怒,拍桌站起,“她也只是为了求生。”

韦氏哈哈大笑,直笑出了眼泪。

“若换做是我落到那步田地,妾身宁可一死以全忠贞,也绝不忍辱偷生、做对不起侯爷之事。”

汉昌侯沉默。

“况且,侯爷怎知她就是为了求生?也许最初是,那后来呢?妾身敢跟你打赌,卫氏对那野汉绝对动了真情,如若不然,季妧也不会死活认准了那个才是她爹……”

“天色已晚,本侯要休息了,你自己回吧。”

汉昌侯背转过身,一副拒绝再交谈下去的姿态。

以往最善解人意的韦氏,这次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

“侯爷,被最爱的女人扣了一顶绿帽子的滋味如何?你一心捧在掌中的女儿,却连一声爹都不肯叫,滋味又如何?平白付出真心,却被人当垃圾一样践踏在地上,你懂妾身的感受了吗?妾身替你觉不值啊!”

汉昌侯蓦然回身,单手扬起,双目通红,已是怒火中烧的模样。

“侯爷这个样子真是难得一见。怎么?是要打妾身吗?”韦氏又上前一步,“打吧,反正妾身早都不知道疼了。”

高举起的那只手缓缓收紧成拳,其上血管贲起,已是隐忍到了极致。

但是这只手最终也没有落下去。

“来人!送夫人回长虹院休息!”

话音方落,尉大管家就带着两个小厮走了进来。

“夫人,请吧。”

韦氏看着汉昌侯的背影,笑了笑。

终究还是介意的,终究还是介意的。

将韦氏送出倦勤斋后,尉大管家重又进了内室。

汉昌侯并没有休息,他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双目无神的盯着虚空处,不知在想什么。

尉大管家也不出声,静静在帘外候着。

过了许久,里面突然传出一句询问。

“你说,卫氏心里是否真的已经没有本侯了?”

尉大管家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里面的人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一径自言自语道“那本侯这些年惦着她,算什么……”

尉大管家想了想,道“世事多舛,人心易变,但无论如何,卫氏总是给侯爷生下了小姐。”

沉默持续了更长的时间,直到里面传来一声叹息。

“对,我还有妧儿。”

第659章 算盘

景国公府。

在祖母院子里说了会儿话,出来天已经黑透了,景明珠正要回自己院子,就被随后出来的景明愆叫住。

把人叫住,又不说话。

“到底有事没有,没有我就回去了。”

景明珠作势欲走,景明愆忙拉住她。

“你……那个药方,给我看看。”

景明珠把药方递了过去。

“我竟不知二哥也是懂药的?”

话里浓厚的戏谑,聋子都听得出来。

景明愆不禁呛咳了一下。

“药我不懂,就是觉得,这字不错。”

景明珠拖长音哦了一声“是字不错,还是……”

景明愆全当没听到,走到檐下挂着灯笼的地方,将药方展开,而后目光便凝在了纸上。

景明珠见好就收,又见他捏着方子不放,干脆道“不如由你给大哥送去好了,大哥要去南边办事,正好经过五叔那,祖母让他给五叔捎带过去。”

景明愆顿了顿,点头“好。”

片刻后,抬起头看向景明珠“没想到,她竟写得一手好字。”

话中的她,不用问也知道是谁。

景明珠故意道“她会的东西多着呢,二哥想不想知道?”

灯笼透出的光太暗,看不情脸上神情,只听到一句故作生气的“不要胡闹”,话音却品不出丝毫怒气。

景明珠掩唇窃笑。

刚刚在祖母屋里说话,提起季妧,祖母那般挑剔的人言语中都诸多夸赞,可见对季妧还是比较满意的。

如今季妧也已经是汉昌侯府名正言顺的嫡小姐,似乎没有什么可疑虑的了。

“讨人喜欢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季妧揉着脸,跟姚嬷嬷感慨。

这一天她净在那笑,笑的腮都没知觉了。

姚嬷嬷木着脸道“那是没有讨人厌容易。”

虽然她说一半留一半的,但季妧知道她什么意思,不就是想说讨人厌是她的拿手绝活吗?

她不跟老年人计较。

“其实我已经知足了,至少比我想象中容易,还以为会让我当众弹个琴绣个花呢。”

姚嬷嬷将冒着热气的茶盏递给她。

季妧揭盖吹了几下,感觉不那么烫了,仰脖一气喝完。

姚嬷嬷一脸幻灭,果然白日里的端庄得体都是幻象。

“今日来的或多或少都与侯府有些交情,不会故意给侯府难堪。”

换言之,众人对季妧压根就没抱希望,一个乡下接来的丫头,在那种场合之下,不出丑就不错了,谁还会想到考校上去?

别回头弄得双方都下不来台。

季妧不乐意了“说的好像我没有能拿出手的才艺似得。”

“那小姐打算展现什么才艺?”

“胸口碎大石行不行。”

姚嬷嬷直接黑脸。

季妧往美人榻上一躺,翘起二郎腿晃了晃,于是姚嬷嬷的脸更黑了。

白日里收的礼全都送进了清晖园,之前就已经登记造册过了,姚嬷嬷又带着人重新核验了一遍。

核验的过程中,少不了逐一打开给季妧过目。

都是些姑娘家用的玩的,像什么字画陶艺、珍珠玉器、首饰头面、绮罗绸缎的,总之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爱美是人之天性,爱财就更是天性中的天性。

季妧看的兴致勃勃,忍不住从榻上下来,目光在小山似的礼物中逡巡了几个来回后,定在了一匹带蝴蝶花纹的缎子上。

“这个不错,赶明儿给小丁裁个棉马甲。”

小丁正在院子里玩,听见季妧喊它名字,一阵旋风似的冲进来,到了跟前,直起身就往季妧身上扑。

季妧握住它俩前爪,晃了晃。

“天冷了,别人都有厚衣服穿,小丁也有。”

小丁也不知听没听懂,尾巴摆的那叫一个起劲。

姚嬷嬷残忍的打断了一人一狗的狂欢。

“这是金绒蝴蝶缎,一匹折银一百二十两。”

蹦跳中的季妧顿住,回头看向姚嬷嬷,怀疑自己听错了。

于是姚嬷嬷又把话重复了一遍,以证明她没有听错。

季妧仔细看了看那匹俗艳艳的段子,眼珠子都要脱框了。

一匹就要一百二十两,两匹就能买她桐花巷的宅子了。可是同样的段子,这里有三匹。

季妧伸手,指向旁边。

不等她问,姚嬷嬷自动解说道“这是雀金织花缎,每匹值银五十两。”

季妧哦了一声。这个就便宜多了嘛,换算一下,也就是一米能买个奴隶的水平……而已。

季妧叹了口气,一脸遗憾的看向小丁。

“算了,咱不穿了,造孽。”

小丁呜呜了两声。

季妧揉着它的脑袋安慰道“放心,你不穿衣服也一样威猛好看!”

姚嬷嬷继续忙自己的,不再理会她。

不过也就撑了一会儿。

“这是神武将军府送来的,小姐要不要看看。”

正陪小丁玩闹的季妧蓦地顿住,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拿来。”

锦盒不算大,原以为又是什么珍珠首饰,带开来,目光倏地定住。

姚嬷嬷皱眉“算盘?”

没错,里面躺着一把由翡翠制成,苍翠欲滴、美观精巧的小算盘。

“将军府为何会送来这种礼物?”

这不仅仅是姚嬷嬷心中的疑惑,同样也是季妧的疑惑。

寇长卿为何要送她算盘?

是别有深意,还是仅仅投她所好?

季妧是商人,比起那些钗环绸缎,确实对这把算盘更有兴趣点。

但仅是如此吗?

会不会是想警告她,让她不要乱打算盘,他对她了如指掌,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

实在由不得季妧不多想。

白日之时,寇长卿突然来贺,她差点也以为寇长卿是想通过她,替郑国公家拉拢汉昌侯府。

虽然碍于祖制,汉昌侯府没有实权,但族中在朝为官或者赴外任职的却有许多,身居要职者也有那么几位。

不过细想想,又觉不像。

若真是有意拉拢,寇长卿本人绝对会到场。一来以示诚意,二来,今日前来赴宴的宾客,值得拉拢的人又不止汉昌侯一个。

季妧最怕的是寇长卿已经知道了大宝的身份。

虽然来侯府的前一晚她已经试探过,确认寇长卿并不知晓大宝就是现任闵王——他似乎只是在跟关山较劲,对关山以外的人全然漠不关心。

如果是这样,那就最好。

她和大宝的关系,越少人知道越安全,虽然应该也瞒不了多久,但……能瞒一天是一天吧。

虽然她回侯府主要是为了避难,但真等暴露那天,侯府未必保的了她,也未必愿意保她。

翌日中午,小舟和小曲来侯府看她。

季妧张罗了一桌子菜给他俩解馋。

吃罢饭,小曲去院子里和小丁玩,小舟从胸口处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第660章 郭姨娘

季妧等这封信已经很久了,从重回侯府那天开始就数着时辰的等。

将信接到手中,迫不及待拆开来,先是一目十行看完,微微松了口气后,又细细通读了一遍。

等目光从纸上抽离,刚展开的眉心又成了川字。

这封信真是……既让她放心,又让她揪心。

放心是因为,宋璟已经取得了大宝的信任。

大宝在见了信物之后,知道季妧就在京城,终于不再闹腾,只是命令宋璟带他出府见季妧。

宋璟在给他剖陈了利弊之后,才将他安抚住。又或者说是大宝清楚自己贸然去见季妧会给季妧带去危险后,屈服了。为了阿姐,他愿意暂且忍耐。

让季妧揪心的则是,宫中打着关怀的名义,又往闵王府送了一批人。

虽说闵王府里的下人都是宫里安排过去的,但之前经的是冯恩的手,又有老安王监管,勉强还可以放些心。

宫里必然是久未得到想要的消息,又或者没见到想要的结果,忍不住了,这才又派了一批新的、不受冯恩掌控的过来。

这一批里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有皇帝和郑贵妃的眼线。

当然也可能只是纯粹的关怀,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是以季妧不得不担心。

尽管宋璟在信中跟她保证,滕秀等人已经加强防范,可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万一一个疏忽……

“你等我一下。”

季妧进了内室,铺纸蘸墨后,开始给宋璟回信。

信中并没有如何说自己的担忧,只是将可能会有的安全漏洞逐一罗列出来,请他多多费心。

通篇下来,没有任何催促的话语。虽然她也很想很想见到大宝,可是她清楚,宋璟肯在这种情势下帮忙,已经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自己又何必再往上添砖垒石。相信他自有安排,等时机成熟,会见到的。

给宋璟的信写好后,季妧想了想,又抽出一张纸,埋首勾勒了一阵,一个女子和一只狗便跃然纸上。

笔墨之类的太容易授人以柄,用九宫格简笔画的方式将自己与小丁在清晖园玩耍的一天呈现出来,不但安全,还能稍微慰藉一下大宝思亲的心情。

这封特殊的信绘好后,季妧一并交给了小舟。

“你和那边怎么碰头?会不会有危险?”

通过小舟传递消息,不会太引人注目,可一旦被发现,小舟就危险了。

“东家只管放心,宋大人会安排人来接应,我不用出铺子。”

“千万要小心。”

小舟重重点了点头。

下午还要上工,季妧分别给他们备了些吃的用的,就将两人送出了侯府。

刚走出侯府所在的那条街,小曲就停住了脚步。

“你和季东家刚刚关在屋里说什么了?别当我不知道,好几回了,昨天下午那个去你铺子里买书的大叔……”

小舟立刻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到了路边。

“瞎说什么,那就是个客人。”

“你猜我信不信?”小曲哼了一声,“你们定然藏了秘密,独独瞒着我,不给我知道。”

小舟看了下四周,见不远处有辆马车正往这边来,压低声道:“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不是有意瞒你,以后不要再提。”

“我偏……”

小曲还要据理力争,被小舟拽了一下。

方才那辆马车已经到了近前,并且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秀美端庄的脸。

这张脸小舟和小曲都认识。

“嬿小姐。”

小舟借着拱手弯腰的动作,暗暗瞪了小曲一眼。

小曲怏怏不乐的将脸撇到了一边。

尉嘉嬿未语先笑,面容观之可亲。

“你们这是刚从侯府出来?去哪?干脆还回侯府住多好,也省得妧妹妹替你们操心。”

小舟没说去哪,只道不好继续叨扰东家。

尉嘉嬿也没有非往下问不可的意思,目光转向气哼哼的小曲。

“小曲这是怎么了?瞧着有点不高兴呢。”

小舟怕小曲赌气胡说,抢先答道:“没什么,小口角而已,嬿小姐若无事,我们就先告退了。”

“去吧。”

目送两人走远,尉嘉嬿方才放下车帘。

另一侧坐着的庄嬷嬷忍不住道:“什么猫啊狗啊的,值得小姐你停车与他们絮话。”

她现在对清晖园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好感,尤其这两个还是清晖园那位从关北带来的。

尉嘉嬿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

自那日设宴之后,侯府陆续收了不少帖子。

就连尉老夫人也没料到,季妧会获得这么高的认可,并且这么快被接受。

事实上,并非季妧多优秀,优秀到一露面就折服了众人。归根结底,借的还是汉昌侯府的东风。

有了正经的身份,季妧又深谙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的道理,和别人打成一片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

最关键的是,她现在就是个移动的医科全书,有求必应的那种。

妇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无法言说的病症,即便请大夫看诊,也不好意思宣之于口。

季妧同为女子,说给她听没那么多避忌,而且她听罢往往都能给出解决之法,亦或者一些有用的建议。

如此一来二去的,谁能不喜?

不过多是泛泛之交,有求有应的关系,真正用心的却没有几个。

就季妧个人来说,她当然不喜欢这种成日应酬交际的生活,但这却是目前她获取信息的最好途径。

在赴了几次宴请之后,季妧已经搜集到了不少信息,多数是姚嬷嬷跟她讲过的,也有些未曾听闻的,将这些碎片整合到一起,隐约能看出各家的实力与倾向。

宫中的消息季妧也试图打探过,只可东西她所处的是女人堆,后宫尚且不得干政,何况是后宅。

就算知道些什么,出于谨慎和避祸的心思,也不会轻易说与人听,更别说是刚认识不久的人。

不过有件事倒是值得一提,在忠勤伯府上,季妧见到了一个熟人,更确切的说是老乡。

季妧知道白家结的是京中的亲家,当初那么大的排场,她还以为是将女儿嫁到公侯之家做冢妇了,没想到夫婿只是忠勤伯府的一个庶子。

忠勤伯府里如今主持中馈的是长媳曹氏,几日前去汉昌侯府给季妧道过贺的那个。白四小姐正是曹氏的妯娌之一。

不过他们府上庶子众多,白四小姐的夫婿压根排不上号,白四小姐本人又是个绵软好糊弄的性子,在府里等于是半个透明人。

只是季妧说的老乡并非白四小姐,而是她的贴身丫鬟——郭玲。

不,现在应该叫郭姨娘了。

第661章 两不相欠

去年十一月白四小姐才嫁入京城,到今天,满打满算也还不到一年。

季妧不知是该同情白四小姐,还是该感慨郭玲升迁之快。

据曹氏说,她那个小叔子是风流惯了的,白四小姐嫁进来之前,满院子就弄得乌烟瘴气,稍微成点人样的丫鬟都被他沾染了个遍。

曹氏并不想多提,言语之间隐隐透出头疼和厌烦,如此就可见一斑了。不过季妧说起郭玲时,她倒是来了几分兴致。

“那丫头倒是个有手段的,多亏着她,不然我那六弟妹早就被屋子里几房妾给生吞了。原以为是个靠得住的,没想到半年不到就爬了床……”

“她们主仆反目了?”季妧合理推测。

“反目?”曹氏摇了摇头,“六弟妹狠哭了几场,然后就病倒了,养病期间郭玲那丫头衣不解带的照看,不知怎么就给哄回去了,将她抬妾还是六弟妹跟六弟提的。”

说到最后,曹氏几乎憋不住笑。

她真不是幸灾乐祸,她是实在没遇见过白四小姐这样的人物。

“真不知她家里都是怎么教养的……”

曹氏世家出身,确实很难想象小门小户养出的女儿为何会如此天真不知世事。

没错,即便是在邺阳城数一数二的白家,在曹氏眼里也只是“小门小户”。

季妧也有些意外,白家那个黑心窝,竟然养出个傻白甜。老公都被人抢了,几句话就哄回去了,还主动让给人一半。

主子没成算,丫鬟又太精明,这以后啊,还真不好说。

尤其季妧见到郭玲时,她腹部隆起,孕相已经很明显了。

郭玲大抵也没想到会在京中见到季妧,初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又从旁人那听了季妧的身份,好似见了鬼一般。

若是旁人,与侯府千金做过同乡,巴不得凑上前联络一下旧谊,也好给自己撑撑面子。

郭玲的反应就有意思多了——她仿佛没看见季妧一般,掉头走掉了。

季妧和郭玲不熟,也就刚穿过来那会儿,被关在白府柴房,短暂清醒时,依稀向郭玲求过救。只不过被拒绝了。

其实拒绝也没什么,郭玲捧着白家的饭碗,不能做对不起主家之事,更何况以损害自己的利益为前提去帮助别人,原本就要凭自愿,没有强求的道理。

所以季妧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但观郭玲的反应,她显然还是记着的。

那就随她好了。

对于这种人,她即便不记恨,也绝不会与之来往。

尉老夫人生怕季妧去别家赴宴时丢了丑,又将姚嬷嬷派给了她。姚嬷嬷那张脸虽然跟灭绝师太似的,但季妧这些日子跟她磨合的不错,也就认下了。

回去的路上,季妧问她:“像忠勤伯府这样的人家,为何会与白家结亲?”

姚嬷嬷道:“高门大族之间也不都是一样的。”

有的善于经营,府里多的是生财之道,族中又不断有子弟入仕为官,那么家族就能长久不衰,一代代发展壮大下去。

但更多的却要面临后继无人的尴尬局面。

忠勤伯府就是这么个情况。

虽然子孙繁茂,却没有几个成才的,学业科举全不用心,大小老婆倒是娶了一堆,挥霍起来更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阖府上下都是张嘴吃饭的,却没有新进项,只靠祖宗留下的那点家业,如何支撑?若不想坐吃山空,自然要想点别的招。

白家老爷偶然结识了忠勤伯,自此便巴上了忠勤伯府,逢年过节没少往府里孝敬。

孝敬的多了,要求也就开始提了,除了想给家中子孙找出路,还流露出了想结亲的意思。

白家虽然没什么地位,但世代经商,颇有些家底,拒绝了可惜。只是伯府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让嫡出的子孙去取个商户之女。好在庶子众多,随便挑一个出来,既填了窟窿赚了实惠,又不至于太堕颜面,何乐而不为。

姚嬷嬷解答完,瞥了季妧一眼。

“小姐只管放心,你的夫婿必得是嫡出,品行上老夫人也会仔细把关。”

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要说没因由,鬼才信。

“怎么,我这侯府千金的位置还没坐热乎,你们就急着把我嫁出去了?”

姚嬷嬷抿上嘴,不再言语。

季妧换到她那侧坐下,嬉皮笑脸道:“透露一下呗嬷嬷,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照姚嬷嬷以前的性子,理都不会理她,这次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皱眉想了半天,吐了个聂字出来。

季妧心里一惊,暗道不会吧,不会那么巧吧?

“是我认为的那个聂家?”

姚嬷嬷点头。

“你家老夫人相中的是聂士荣?”

姚嬷嬷没有说话。

季妧真心实意的笑了。

聂家曾经是将门世家不错,但聂老将军死后,现在顶门立户的是他儿子,也就是那个不知打了多少败仗、坑苦了士兵和关北百姓的聂将军。

他的宝贝儿子聂士荣就更不用说了,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二世祖一个。

“难为她挑来选去,挑中这么个人不容易吧?你家老夫人是有多恨我啊。”

姚嬷嬷对聂士荣的荒唐事也有所听闻,只是……老夫人有更深一层的考量。

“少年人,荒唐些难免。再说季妧那样的身份,我倒是想给她找个与侯府相当的,也得别人肯才行。近来看着挺受欢迎,为何提亲的一个没有?但凡簪缨之家,谁会要个半路嫡女为妇。”

这是老夫人的原话,却不好照实说给季妧听。

“聂家这两年确是大不如前,不过,聂士荣的表姐,是郑贵妃。”

只要有郑贵妃在,聂家就不会倒。

而一旦郑贵妃产下皇子,必然水涨船高……

季妧听出了姚嬷嬷话里的意思。

她只是没想到,聂家竟然会和郑家扯上关系。

更没想到的是,汉昌侯府绕这么一大圈,竟还是选了阵营。

其实也不奇怪,这些天她出入各府之中,隐约能感觉到,那些表面说了不站队的人家,心底早已有了答案——他们未必都希望郑家赢,可是郑家赢似乎已经是大势所趋。

季妧冷笑:“东风和西风的较量都还没真正开始,你们这么早押宝,就不怕满盘皆输?”

“老夫人只是有这么个想法,暂时不会就定下来,至少年前不会。”

“哦?”季妧挑眉,“那嬷嬷这么早告诉我,又是为何?”

姚嬷嬷耷了下眼皮:“老奴欠小姐一个人情。”

季妧盯着她看了会,重新露出了笑脸。

“现在,两不相欠了。”

第663章 比就比吧

自己的矛被别人拿了攻自己的盾,张舒月一时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离她不远处有个靠窗站着的紫衣姑娘,见状不阴不阳哼了一声。

“果然蓬门小户,上不得台面。不会就是不会,干脆承认了便好,说什么满腹诗书,惹人笑话。”

季妧认识她,诚意伯府的千金,也就是狄嵘的姐姐——狄悦。

从入园起狄悦就没拿正眼看过季妧,别人或多或少都会讲点面子情,她却是敷衍都懒得敷衍,不屑俩字就差没刻在脑门上了。

季妧感慨,不愧和小纨绔是姐弟俩,看不起人的德行真是如出一辙。

“或许是狄小姐耳朵不好,我刚刚已经说了,我不擅此道。”

狄悦嗤笑:“只是不擅此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会什么?琴、棋、书、画,随你挑,露一手给大家看看,看看你们小地方出来的女子到底有多能耐。”

季妧不咸不淡道:“那些不过是用以愉情的玩意儿,倒也不必看的太重,至少没有一日三餐重。不会做饭也不见在座有人饿死,不会琴棋书画还能就不活了?”

狄悦冷下脸来:“你肯承认自己不会便好,何必扯东扯西。”

景明珠暗地里扯了季妧一把,转过身对狄悦道:“她跟你逗着玩呢,别信她。”

对着景明珠,狄悦脸色缓和了许多:“只不知她会什么。”

张舒月适时接道:“总不会是下厨吧?那我们今日可有口服了。”

狄悦撇了撇嘴:“农家长大,会下厨并不稀奇,就是有点拿不出手……”

这话引来好几声闷笑。

季妧也不去看跟着笑的都有谁,她们觉得拿不出手,她还觉得她们不配吃呢。

“每个人都各有专长,倒也不必非要比个高低出来,正如季妧所说,不过就是些闲暇之时愉情的东西。”

这话一出,厅内顿时静了下来。

景明珠有副好脾气,轻易从不与人红脸,此刻脸上虽还挂着笑,但笑容已经淡了许多。

也难怪她会不高兴了,季妧是她请来的,却被当众为难,等于是下她的脸。

狄悦不吭声,张舒月知道不好做的太过,忙道:“只是玩笑罢了,新认识一个姐妹,难免想多了解一下……”

景明珠又恢复了言笑晏晏的模样。

“你们想知道的话,只管问我,她会什么我都清楚。”

这话里透出的意思就很耐人寻味了。

景明珠的身份在那摆着,多的是想与她交好的人。景明珠对谁都好,因而显得对谁都一样,真正算的上亲厚的,也就是郑华蕤了。

没想到现如今又多了个季妧。

张舒月微微侧过脸,蚊子似的嗡嗡:“你这表妹够有手段的呀,明珠待她,竟比你……”

尉嘉嬿拿帕子的那只手紧了紧,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妧妹妹确实招人喜爱。”

“你这人就是好欺负,庄嬷嬷都跟我说了,你再这样忍让下去,就要被排挤出侯府了。”

张舒月很是替她抱不平,因而便接了景明珠的话,直问季妧到底擅长什么。

“倒也不一定非要比个高低出来,就是寻个乐子,这总行了吧?”

景明珠看了眼季妧:“既然一定要比,那就比作画吧。”

作画?

不少人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比诗词的话,不会还能诌两句,至不济也能编几句打油诗出来应付。

比画画可就没那么好糊弄了,若没有扎实的功底,一落笔就露怯,到时只怕更丢人。

“巧了,嘉嬿也擅画,你们又是亲戚,不如就由你们比吧,免得说我们欺负人,是不是?”

张舒月这话还真赢得了不少附和声。

很显然,大家都不太愿意跟季妧比,赢了没什么成就感不说,还平白得罪人。

于是尉嘉嬿就被推了出来。

丫鬟们布置场地准备东西的空档,景明珠将季妧拉到一边。

“你别怪我自作主张,我知道你不想出这个风头,但她们打定主意与你为难,你若不应,立刻就会被扣上草包的名号。或许你不在意,但顶着这个名号,今后再想在各府走动,只怕……”

季妧皱了皱眉,旋即松开。

景明珠提醒了她,如果无法在各府走动,那她重回汉昌侯府的意义就少了一半。

“比就比吧。”

那边已经布置好了。

正中央放了两张书案,其上画纸铺就,各色颜料一应俱全。

两张桌案正好相对,尉嘉嬿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略带担忧的目光看向季妧。

“小妧,你……”

季妧置若罔闻。

旁边笔架上悬挂着用于烘托渲染的羊毫,用于勾勒皴擦的狼毫,还有刚柔相济的兼毫,她挑了一支需要的便开始动笔。

张舒月劝尉嘉嬿:“人家不领情呢,算了,你也别让了,各凭本事吧。”

尉嘉嬿的目光从季妧身上收回,略显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才俯身落笔。

别看季妧一副全身心投入到艺术创作中的姿态,事实上她一点创作的冲动也没有。明知道创作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她也懒得动脑了,想着要不要从历代名画中选一篇临摹下来,比如快雪时晴图、秋江渔父图之类的。

随后又觉不妥,那不就跟背诗一样了吗?

不能被扣上草包的名号,又不能太出风头……

花厅内针落可闻,为了不打扰她俩,众人并没有凑上前,都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期间有些人等的急了,相伴下楼,等把剩下半边园子逛完回来,又喝了盏茶,作画的两人终于相继搁笔。

因为尉嘉嬿最先完成,所以先品评的是她那副。

画的是副园景图,其上怪石嶙峋、古木幽篁,杂而处之,却又相得益彰。既见功底,又有意境,其他几位擅长作画的看了也纷纷自叹不如。

而且她截取的妙园一角,正是之前经过的地方,足可见其细腻周到之处。

众人交口称赞,尉嘉嬿一派谦逊。

张舒月横眼看向季妧,仿佛她已经输定了。

在场唯一对季妧有信心的,恐怕也只有于宛平客栈无意间见识过季妧画作的景明珠了。

待丫鬟将长长的画纸从案上取下展向众人,最先愣住的也是景明珠。

“这……”

“这是……”

第664章 无脸画

季妧画的应该算是一副美人图,只不过美人不止一个,而是许多个。

比起尉嘉嬿暗沉的色调,她的用色要妍丽明快许多,只需要扫上一眼,就能够抓住人眼球。

画中美人,个个修长飘逸,恍如神仙妃子一般。

走近细观,不知是谁讶然出声:“呀!这些人都没有脸?!”

众人定睛去看——

果然,画中美人的面部竟全是空白的!

好好的一个美人,没有眉毛和鼻子,亦没有眼睛和嘴唇,试想一下,该有多诡异?

可这幅画不一样,它丝毫不让人觉得怪异,反倒觉得添一笔都多余,只会破坏了神韵。

大家都在议论面容的事,有个人没插话,只是盯着画看,且眼中疑惑越来越深。

片刻之后,她如梦醒一般,垂首看了看自己身上淡黄的长裙,又蓦地抬头看向画中同色衣裙的女子,还有她手腕上那个相同款式的玉镯。

巨大的惊愕之后,不由掩唇叹道:“天呐,这画的是我!”

话音方落,另一头也传来了同样的喊声。

“这个、这个……这个是不是我?她的衣裙和我一样,还有发簪……”说话的人激动的把自己的发簪拔了下来,“你们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议论的人停止了议论,纷纷上前围观。

“果然是……”

“还真是……”

得到认同的两位姑娘那叫个欢喜雀跃,雀跃过后眼睛更是黏在了画上,而且只盯着“自己”看。

其他人就有些吃味了。

“不会只有你们俩吧,有没有我……”

“我也瞅瞅……”

“我找到了!我在这!”

“还有我,你旁边这个就是我,我们当时正在折花枝……”

刚刚还矜持万分的闺秀们一瞬间全都被调动起了情绪,安静的花厅霎时间热闹万分。

尉嘉嬿那边反倒清净了下来。

众人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她没有急着去看季妧的画,而是仔细端详着自己的。

她很早就开始学画画了,从进侯府那年她就开始学,无论寒冬酷暑,不曾间断过一天。

这是她最引以为豪的地方,这幅画也完成的比较满意。

她不信,连这个她都会输给季妧。

景明珠冲她招了招手:“嘉嬿快来看,你也在里面。”

尉嘉嬿强笑了笑,将自己的画小心置于桌上,应声上前,顺着景明珠的手,果然看到了自己。

不过她首先想到的不是美与不美,她首先想到的是,为何没有五官面容,大家仍能认出来哪个是自己。

尉嘉嬿皱眉思索着,边盯着画边移步,每一处都不肯放过。

没有寻常仕女画的端庄华丽与雍容典雅,仅用最简单的笔触勾勒出了众生美人像,即便这些美人都没有脸,也给人一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感觉。

最妙的是每个人都不相同,这种不同不仅体现在外观,还有内在的个性。透过笔墨,不仅能窥其神情,还能猜出谁是倾国倾城貌,谁又是多愁多病身。

看着看着,画中的人物仿佛动了起来。

有人凭栏而立,有人临水照影,有人拈子对弈,有人素手弹琴,还有人侧耳聆音……都是发生在这间花厅里的事,都是不久前她们做过的事。

是了,细节。

尉嘉嬿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好了,没想到季妧观察的更加仔细——她竟将在场每一个人的细节都记了下来。

衣裙的样式、颜色,梳的何种发髻,用的什么发簪,手上戴、身上配的……就连王家姑娘耳垂上的那颗痣都没有漏下。

可是丝毫不让人觉得繁琐冗余,反而精简的恰到好处。因为除了外观上的显著区别,她还选取了每个人最独特之处。所以别管之谁,反应过来后,一眼就能从画中找到自己。

而且,季妧不仅呈现了细节,还还原了场景。

她画中不止有人,还有景,还有事,还有情……

美景相衬美人,美人又融于美景……

就连一旁的张舒月也说不出难听的话了。

她身形微胖,刚刚又故意针对了季妧,可是在季妧的画中,她变成了自己最想成为的样子。

季妧非但没有刻意丑化她,甚至画的比别人更仔细了几分,若不是看着画中的自己,她都不知道自己右边的发髻散了一绺。

有人数了数画中的人物。

“十一个人,咱们每个人都在?”

“不对。咱们共有十二个人,画中少了一个。”

“少了谁?”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比对查找了一番后,才发现少的那个人竟是季妧。

画画的那个反而没有入画……

季妧也是动笔之际才临时起意,决定画幅无脸画。

无脸画既有生动的一面又有含蓄的一面,反正她是挺喜欢的。何况她要画十多个人,如果用仕女图那种画法,还不得累死?

但是单画美人又有点无趣,所以便参照了韩熙载夜宴图以及汉宫春晓图的布局,将大家在花厅中的一系列活动描绘了下来。

当然,并不止花厅这一处场景,花园中也有。每一段画面都以屏风或盆景相隔,跟故事片似的,还是连续的。

季妧方才也欣赏了尉嘉嬿的,不得不承认,尉嘉嬿画技确实了得。

她虽也专门学过,但那都是早年时,后来忙于学业又忙于工作,差不多就给耽搁了。

反观尉嘉嬿,运笔用色之浑然天成,显然是经年累月打下的功底。

相比之下季妧这副画就要“单薄”的多,之所以比尉嘉嬿的更受欢迎,是因为她取了巧。

这就好比,看到一副艺术品时,大家都交口道好,但其中多数人根本说不出好在何处。有些甚至并不喜欢艺术品本身,他们喜欢的是艺术品的名头和价值。

今天赴宴的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学识再高,年龄和阅历终究有限,她们或许能分出谁的画更好,但少女心性骗不了人,比起一副见惯了的风景图,季妧这副故事性加上唯美的画风再加上鲜艳的颜色,自然要更趣致些。

“恭喜,你赢了。”

尉嘉嬿走到季妧面前,嘴里说着恭喜,脸上却无笑意。

在最得意的地方输给季妧,她实在笑不出来。

第665章 不错的

还在叽叽喳喳论画的姑娘们安静了下来,齐齐看向她俩。

季妧摇头,“我不如你。你那副设色秀雅、技法老道,极尽勾描渲敷之能事,我这只是小巧罢了。”

她说的是实话,但听在尉嘉嬿的耳中,只是胜利者虚假的谦恭。

“不必宽慰我,我……”

“这是做什么。”景明珠打断两人对话,“刚才就已经说了,取个乐而已。真要论个输赢的话,嘉嬿的美景幽深清丽、颇有古意,季妧的美人纤裳飘袂、绰约如许,依我看得是双魁,你们说是不是?”

“正该如此!”

“我既喜欢那副园景图,也喜欢这副美人图,太好看了……”

“我也觉得两幅都好,硬要挑一副出来,实在为难人……”

附和声中,景明珠走到二人中间站定,一左一右握住她们的手腕,道“那就花开两朵,各领风骚!”

季妧和尉嘉嬿相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这两幅画被景明珠分别取名为《妙园秋景图》和《妙园雅集图》,说是装裱好之后就悬在花厅,当镇厅之宝,以后谁要是再想看啊,得来求她才行。

大家自不肯依,都想把自己的小象带回家,可画只有一副,总不能剪了去,那也太暴殄天物了。所以不依也得依。

就有人去问季妧,等得了空能不能给她画副单独的。季妧说可,等画好后会让府中下人亲送上门。

也有人扭扭捏捏吞吞吐吐的提出,想跟季妧学这种画法。季妧也没推脱,只说有时间去侯府找她就行。

众人这才发现,季妧非但不是文墨不通的俗人,相反,她知书擅画,据明珠说还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哪里小家子气了?分明豁达的很。

看着那边其乐融融的景象,张舒月迟疑道“她虽然……倒也不像不能容人的。”

尉嘉嬿只笑了笑,没有回应,

午饭罢,众人下了花厅,四散在园中各处,各寻消遣。

景明珠和季妧散着步聊着天,不知不觉到了一片芙蓉花圃。

这一带比较偏,附近也没什么人,景明珠拉着季妧在石凳坐下,张口便给她道歉。

“实没料到会有这出,张舒月平日里不这样,狄悦虽然傲气了些,却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怎知今日……幸而没闹出乱子,不然我真无颜见你了。”

季妧浑不在意道“与你无关,不必自责,我还要多谢你给我解围。”

“打铁还需自身硬,你既能书又能画的,没道理被人瞧不起。就算瞧不起,也只有你瞧不起旁人的份。论画技你或许稍逊嘉嬿,但要论到书法,我敢担保,在场没一个能赢你的。偏你藏拙,方才若是随便题首诗上去,今日就不会是双魁了。”

景明珠的话让季妧忍俊不禁。

“我可不敢夸这个海口,你也别替我立靶子,须知山外有山。”

“山外确实有山,但不在这园中。”景明珠冲她挤了下眼,“在你们侯府。”

季妧猜测是汉昌侯,不料景明珠给出的答案却是韦氏。

“韦氏年轻之时,虽其貌不扬,书法却冠绝京城,旁人苦练多年,至多通一体,她却是兼善隶、草、楷、行各体……”

“等等。”有个模糊的念头自脑中一闪而过,季妧本能问道,“你的意思是说,韦氏备精诸体?”

景明珠点头。

季妧又问“那她擅不擅长模仿……我的意思是,临摹,就是学另一个人的字体。”

“我娘说她心摹手追、广采众长,想来应该是可以的,具体能像到哪一步,这我就不清楚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季妧回过神,顿了顿“就是好奇。”

景明珠不疑有它,感慨道“嘉嬿也曾跟韦氏学过一段时间,韦氏似是觉得她没有天赋,她便改学画了。你倒是有天赋,只可惜……”

只可惜不是亲母女,季妧纵有再高的天赋,韦氏也不见的喜欢。

季妧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别处。

“我跟你打听件事,韦氏年轻时,是否在京城居住过,有没有要好的闺中密友?”

虽然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景明珠还是将自己所知如数告诉了她。

“她外祖家就在京中,她也确实在京中住了好几年,至于闺中密友……”

景明珠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太好开口。

关于季妧的生母是谁,猜测之一就是她要提的这个人,可是猜测毕竟是猜测,侯府不提,季妧也没说,若不是还好,若是的话,当个陌生人似的跟季妧说起,总觉得有些奇怪。

“没事,你但说无妨。”

景明珠见她脸上八风不动的,便放心往下说了“是卫氏。”

季妧心道,果然。

重回侯府那日去长虹院,韦氏提到卫氏时,言语间透露出的熟稔就非比寻常。

只是那时尚不敢确定是出于对情敌的了解还是对密友的了解。现在看来,二者都有啊。

“她们熟悉到什么程度你可知道。”

“这个……”景明珠摇了摇头,“我也只是听了一耳朵,具体内情并不了解。你若是有兴趣的话,回头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有老……”

话才说一半,有个小丫鬟突然跑了过来。

“四小姐,二公子找你有急事!”

“二哥……”景明珠心中疑惑,想了想,转头对季妧道,“你稍坐,我去去就回。”

她们所处的位置不远处就有个宝瓶门,季妧顺着看去,正对上半边修长的身子和半张俊朗的脸。

景明愆似乎正在看朝他走去的景明珠,可是视线却越过景明珠与季妧撞到了一起。

他愣了愣,冲季妧点了点头。

季妧微一颔首,算作回礼。

景明愆似乎有些不自在,再加上景明珠和丫鬟也到了,便隐去了身影。

季妧蹙了蹙眉。

起风了,姚嬷嬷来给她送披风和手炉,正好将刚刚一幕看在眼底。

她将披风替季妧系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突然说了句“景二公子也是不错的。”

季妧挑眉“不错在哪?”

“不是长子嫡孙,不必袭爵,亲事上就不至于太要紧。他自身品行端正,又知道上进……”

姚嬷嬷大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没有把话说全。

姚嬷嬷才刚离开,景明珠就回来了,而且笑的甚为古怪。

“你猜我二哥找我什么事?”

“不知。”

“前几日我托他办件事,他一直推说忙,可巧今日就办成了,还特意过来跟我说一声,你说怪不怪?”

季妧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没有接话。

景明珠见四下无人,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季妧,你觉得我二哥人怎么样?”

季妧将手炉搁在石桌上,神情逐渐严肃下来。

“在品论你二哥之前,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第666章 坦白与回敬

冷风飒飒吹过,只闻落叶萧萧声,还有徐徐的讲述声。

待讲话声停止,景明珠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殆尽。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季妧直视着她,眼神坦荡无遮。

“你……”景明珠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的目光直直盯着季妧的发式,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季妧竟然……

半晌,憋出一句“为何要骗我?”

季妧侧脸看向不远处的枯枝。

“我无意骗你,无意骗任何人,只是我的处境……你或许能够猜到一点。总之,我有非为之不可的理由。”

“侯府逼你这样做的?”

“不全是,我若不愿意,没人逼的了。”

所以说到底,是侯府的提议正中她下怀,又或者于她而言利大于弊,所以才顺水推舟?

景明珠的心情有点乱。

“我不明白……”

对方是景明珠,季妧想了想,多说了两句。

“我不想受制于人、待价而沽。”

景明珠愈发想不通了。

“既是不想待价而沽,已嫁之身岂不更好?”

那样即便汉昌侯府想将她嫁出去,二婚之身,又谈何容易。

季妧垂眸,复又抬眼。

“在关北时发生了一些事,我当时不得不听他们的……况且,就算我以已婚的身份回京,侯府依然能为我找到下家,只不过条件更差些,但总是不愁销路的,毕竟多的是人想攀上侯府,那些人才不会管我是否短胳膊缺腿,又或者嫁了几次。”

和离贵女二嫁的事,京中并不少见,这一点景明珠承认。

可是,以未嫁之身回来,要应对的情况岂非更糟?

此外,她又不是汉昌侯府的人,且与季妧结识了这么久,季妧为何要瞒她?

季妧直接掠过了前一个问题,回答了第二个。

“你我相遇之时,我就是那样的状态,当时你我又不熟,自不可能交浅言深,况且你也没问过我。”

景明珠一时竟无言以对。

“那现在,为何又肯告诉我了?”

季妧沉默了一瞬,道“原因有二。其一,你是我进京后结识的唯一一位朋友;其二,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这个不必要的误会指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你现在告诉我,就不怕我说出……”

景明珠忽然顿住,满眼不可思议的看向季妧。

“你疯了吗?”

她终于知道了季妧的打算——季妧怎么会怕人知道?她巴不得全京城人都知道吧?

季妧短暂的笑了一下“小人物的自保之法。”

她也想片叶不沾身,从困局中完美脱身,可是现实不允许,只好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反正损失掉的东西于她而言也没什么价值。

从小受深闺教养的景明珠却不这么认为,在她看来,季妧就是疯了。

倘或这事真的宣扬开,没人会管真正拿主意的是谁,最后的骂名全都会落在季妧头上。届时,侯府不过是失些颜面,季妧毁的却是后半生。

“你这是想对我坦白,还是想借我的口?”

“你怎么认为都可以。”

其实眼下还不是揭盖的最好时机,因为还不到杀伤力最大的时候。

但再遮掩下去的话,不仅有负景明珠的真诚以待,恐怕还再拖一个人入坑。

索性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

“季妧,你……可真让人……”

景明珠一错不错的看着她,双眼盈满了失望。

“我很抱歉,但这是实话。”季妧站起身,“不管你怎么做都不要紧,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盛情。”

将纸捅破之前,她就已经预想到了景明珠可能会有的反应。

失望、心寒甚或绝交……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接受。

反正跟她走得近也不是什么好事。

游廊拐角处站着两个人。

直到看着季妧走远,庄嬷嬷才开口。

“那位……是跟明珠小姐吵架了?哼!在府里不知天高地厚,出来还这样。明珠小姐先前也是受了蒙蔽,这次总算认清了她的真面目,以后应是不会理她了,看还有谁肯与她交好。”

庄嬷嬷越说越高兴,满脸的褶子都笑成了花。

尉嘉嬿却没有丝毫展颜的迹象,相反,她的脸色比方才在花厅里还要难看。

“嬷嬷,我方才看见……”

“小姐看见什么了?”

她们在这站了有一会儿了,庄嬷嬷只看到季妧和景明珠在花圃那边坐着说话,期间景明珠离开了一会儿,不到片刻功夫就回来了。

再就是姚嬷嬷,别的就没什么了,毕竟离的有点远,她眼神也不好。

尉嘉嬿无意识摇了摇头,指甲却在漆柱上划了一道痕迹。

声音有些刺耳,一下子将她惊醒了过来。

“嬷嬷,那两个孩子在哪里做工可查到了?”

“老奴让后厨的孙婆子出去采买时帮着打听的,已经打听到了,小姐找他们可是有什么事?”

尉嘉嬿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你想办法,联系上那个小曲,我要见她一见。”

庄嬷嬷迟疑道“那那个叫小舟的要不要一起……”

尉嘉嬿不假思索的否定了。

“没有弱处的人,找了也是白费功夫,反倒打草惊蛇。”

难不成小曲有什么大作用?庄嬷嬷压下心底疑惑,没有再多问。

“好,老奴回去就安排。”

尉嘉嬿提醒道“暗中行事,多堤防着点,不可用咱们院中的人,更不能被府中其他人注意到。”

季妧进府那天晚上,尉大管家给她送了一位新芸香,庄嬷嬷又打听到从关北回来的车队少了许多人,当时尉嘉嬿就猜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肯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那时她只是怀疑,并不敢去查探什么,因为她很清楚,尉大管家既已把警告送达,那么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中。

再加上季妧之后的种种表现,她觉得不足为惧,对于被掩藏的那些东西就更没兴趣知道了。

可现在,季妧露出了真面目。

处处踩着她也就算了,竟还……

尉嘉嬿为自己曾经的自以为是和愚蠢而懊恼,却不会坐以待毙。

总得做些什么,回敬一下……

景明珠送客回来,因为落了东西,就又回了趟妙园,还没进花厅,就听下人说二公子在里面。

景明愆听到脚步身,仓促转身,佯咳了一声。

“听闻你今日得了两幅佳作,特来过过眼。”

景明珠沉默了一瞬,问“二哥觉得这两幅画,哪一副更好?”

景明愆看出了自家妹子似乎有心事,不过他也有心事,就没多问。

“这副秋景图,技巧老道、颇有意境,这副雅集图也不遑多让,至于哪一个更好……”

他没有再说下去,目光却久久凝在妙园雅集图上。

欣赏之余,还透着些不易察觉的遗憾。

是遗憾画中少了某个人吧。

“只不知二哥喜欢的,究竟是画作本身,还是作画的人?”

第667章 出事了

景明愆惊讶回身,看向景明珠。

明珠是很有分寸的人,之前打趣归打趣,却从未说破过什么,今日为何……

“你又胡说,我……”

“二哥。”景明珠打断他的话,脸上是少有的严肃,“算了吧,你和她没结果的。”

景明愆俊颜微变,眼神闪烁了一番,侧脸再次看向雅集图。

“不试试,怎知就不行。”

“我当然知道。因为她……”

景明珠犹豫再三,还是没法下定决心。

这事太荒唐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真要说了,二哥能否承受的住?

还有对季妧的影响……

“因为她什么?”

景明愆目光咄咄,俊颜也沉了下来。

“明珠,待友应以赤诚之心,背地里说人是非,可不是景家的门风。”

“我……”

景明珠这才知道,二哥所陷比她所想还要深。

不能再犹豫了。

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着景明愆。

“若这是非与二哥有关呢?”

回到汉昌侯府的季妧,一反常态,竟去了趟福熙堂给尉老夫人请安。

尉老夫人已经得知了她今日在妙园中的表现,语气少不得又和蔼了几分,看她的眼神隐隐透着庄户人家大丰收的喜欢。

季妧越出色,嫁出去的时候就越能“压秤”,侯府的筹码也就越高,她当然高兴。

恨只恨卫氏将季妧生在了外头,若是从小在府里长大,此等容貌,再由她亲手教养,漫说是贵胄之家,便是皇室也不是没可能——很明显,她已经全然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阻挠汉昌侯与卫氏的。

季妧也不打断她的好梦,但愿梦碎那天,她的心脏能够顶用一些。

从福熙堂出来,季妧又拐道去了长虹院。

“多日未见你们夫人了,听说她病一直没好,于情于理我也该来看看,不然实在过意不去。”

自侯府设宴之后,季妧就再没见过韦氏,听说那天晚上韦氏去倦勤斋与汉昌侯大吵了一架。

季妧估摸着,应是汉昌侯质问她什么了,比如芸香投毒一事。

韦氏为了避嫌,这才闭门锁院,撇清关系。

果然,下人去通报后,过了许久才有屋里的大丫鬟出来回话——韦氏不见客,谁都不见。

季妧摆出一副担忧到吃不下睡不着的样子,也只是招来了黑面门神邢嬷嬷,最终也没能踏进长虹院。

一连多日都是如此。

看来韦氏是打定主意不见她了啊。

若是之前自然求之不得,现在却有不得不见的理由。

季妧悄悄打听过了,府中竟然没人有韦氏墨宝。福熙堂没有,栖霞院没有,倦勤斋也没有。就连账册之类的,亦是由韦氏身边的丫鬟或者尉嘉嬿代笔,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一个以书法见长的人,竟然这么吝惜自己的字迹?

不过也说不准。凡称大家者,要么喜欢臭美夸耀,要么喜欢孤芳自赏。

就韦氏的性格来看,应该更偏向后者,大抵是觉得凡夫俗子衬不上她的字吧。

季妧才不管她孤傲不孤傲,也不管韦氏怎么避她,反正长虹院她是进定了。

翌日,季妧突然去了倦勤斋,这可是十分少有的事。

汉昌侯欣喜不已,欣喜过后,见她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急忙询问原因。

季妧一问三叹,只是摇头不说。

汉昌侯府沉着脸出了倦勤斋,直往长虹院去了。

第二天季妧再去长虹院时,终于顺利进门。

想来是昨日夫妻吵架动了元气,韦氏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倒真显出几分病容了。

季妧一边送上真诚的慰问与关怀,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室内布置。

只可惜,凡是有字的物件都有来历,从纸张上看也不似仿制。

她正有些失望,韦氏变换姿势,不慎从罗汉榻上掉落了一卷经书。

季妧先丫鬟一步捡起,随手翻了翻,见笔势遒美健秀、有筋有骨,道了声“果然好字”。

韦氏伸手接过,没有否认这佛经是她抄的。

两人言不由衷的说了会儿话,韦氏便露出了送客的意思。

邢嬷嬷送季妧出屋,经过偏厅的时候,季妧忽然停住了脚步。

北墙一侧,悬着一副春山图,其上,春山耸秀占了百分之八十篇幅,此外还有溪流板桥、竹篱村舍无数,空白处甚少,色调又偏暗沉,一不小心很容易把那几行小若蚊蝇的字给漏掉。

季妧本是一副叹赏的表情,走近细观后,不由啧啧摇头。

邢嬷嬷看不惯她这副样子,冷硬道“小姐若是看不懂,不必勉强。”

“我虽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这副春山图是巨然公的大作。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吗?”季妧笑眯眯道,“这幅画的正品就收藏于景国公府上,几日前去妙园,有幸见过一回,不曾想咱们府上竟然也有副一模一样的……赝品。”

赝品两个字,透着浓浓的嘲讽。

邢嬷嬷皱眉反驳“这虽不是正品,却也非一般赝品可比。”

“赝品就是赝品,有什么不能比的?还不都是模仿人家的成果,下九流的人才干得出那样的事。你们夫人出身世家,没想到竟然买不起真品,反要与下九流合污,真是……”

季妧大摇其头,一副不敢苟同的模样。

邢嬷嬷脸色发青,咬着压根道“你懂什么!有些东西,纵然是金山银山也买不到。春山图是夫人心头所爱,又不能让别人割爱,便只好自己动手绘制,外面那些下九流焉敢与夫人相提并论?”

季妧表示不信。

“就凭你们夫人,能仿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若说是画,还勉勉强强,说字我却是不信的,你们夫人的字体我刚见过了。”

邢嬷嬷哼了一声,神态极为傲慢。

“我家夫人有过目不忘之能,凡是她拿扫过的,甭管是什么字体,都能原样不差的复写出来。”

“你确定?”

邢嬷嬷已经不屑回答她的话了。

“夫人果然是……多才多艺啊。”

季妧感叹了一声,转过身,笑容顿逝,眼中一片冰寒。

从长虹院出来,季妧的脸色已经冷到不能再冷。

正要去倦勤斋,传话的小厮匆匆跑来,说小舟正在清晖园等她。

季妧抬头看了眼,还没到日中,小舟怎么这时候来了?

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

季妧权衡了一下,压下心中怒火,脚步一转回了清晖园。

耳房里,小舟满头大汗、坐立难安,一点也不像往日小大人的做派。

季妧撩开帘子,看见这种情形,眼皮不由跳动了一下。

小舟急急起身,见她身后无人,话才脱口而出。

“东家——出事了!”



第668章 无缘无故

宋璟从闵王府出来,独自一人步行去了东城,而后七拐八绕,进了常去的那家茶楼。

还是上回的雅间,甫一入内,有个人影便穿过珠帘来到了他面前。

“你们不是说会保护好他的吗?不是说他不会有性命之忧的吗?现在算怎么回事,为何会中毒?!”

“你别急,听我说……”

宋璟看着满目惶急的季妧,心里十分难受,就想说些什么来安抚住她的情绪。

只是季妧如何还能听得进去。

她现在顾不得去管那些前因后果,只想知道结果。

“我只问你,大宝现下情况如何?”

这一问,宋璟陷入了沉默。

而他此时的沉默,带给季妧的是十倍百倍的煎熬。

“大宝他、他……”

嗓音发颤,迟迟不敢将猜测说出,唯恐一说出来就成了真。

“不是不是。”宋璟连忙否认,“并非你想的那样,大宝并没有……他还活着,只是尚处于昏迷之中。”

季妧完全无法从这句话中得到任何安慰。

活着?处于昏迷?

换句话说,不就是危在旦夕?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还有,下毒的人抓到了没有?”

宋璟也意识到不能再瞒下去,不然季妧即便不担心死也会急死,索性照实跟她说了。

“五日前,大宝在用膳时突然大吐不止,吐完就陷入了昏厥,经太医诊断,是中毒所致。可当日的饭食器具皆查验过,是干净的,平日用膳也都有人试菜,试菜的太监全都好好的,独独大宝……”

“不是饭食,不是食具……那屋里有没有燃香?或者有什么与香相克的植物?还有衣裳被褥这些,总不可能无缘无故中毒。”

宋璟叹息道:“伺候的下人乱了手脚,在太医赶来之前,不敢移动大宝,又怕屋里再有问题,就把室内的香料、花卉全都撤换掉了,寝具也换了新的。”

季妧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

“这都是什么蠢货?!难道不知事发现场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成为证据?这哪里是怕大宝再出事,分明是想销毁证据。冯恩的人就这样看着?”

“大宝出事当天,滕秀恰好不在……”

季妧顿时从这话中品出了不对。

她就说,既是在宫里伺候过的,主子出了事,再如何乱了手脚也不至于昏了头。

何况那是乱手脚吗?又是撤又是换的,头脑分明清楚的很。

“那些人中肯定有人有问题。”

宋璟和她所想一致。

“滕秀回来,把当天伺候的宫人全都严刑拷问了一遍,被撤换掉的东西也都找了回来。”

“结果如何?”

宋璟摇头:“宫人活活打死五个,什么也没有得出,香料花卉等也重新查验了,皆无毒性。”

耽误了那么长时间,事后再找回来查,即便有什么也被人清理掉了。

“你确定滕秀没问出什么?”季妧盯着宋璟的眼睛,“滕秀是否真的刑讯逼供了?如果真的刑讯逼供了,究竟是那些宫人什么都没有吐露,还是吐露了他不敢公布?”

宋璟微一迟疑,季妧也便明白了。

“你们都猜到了幕后黑手是谁,是不是?可是没人敢查,亦无人敢说。”

大宝若是出事,谁最终受益,明摆着的事。偏生那般凑巧,新一拨宫人才送过去不久,大宝就中毒了。

心如明镜的人不止她一个,可所有人都选择了装聋作哑。

不然还能怎么办?去检举下毒者是当今皇上或者他的爱妃吗?

且不说拿不拿得到证据,就算证据在手,局势还没明朗之前,也没人敢孤注一掷。

宋璟略有些艰涩道:“这种困境,只是一时,老安王已经安排了新的人手保护……”

“你们所说的保护,就只是被动防守,不能主动进攻,甚至不能撕破脸?”

季妧也知道,以大宝目前的处境,确实只能如此。

可越是只能如此,幕后的才越猖狂——他们根本不怕人猜疑!

“站在大宝这边的人,看似在帮大宝,实际不过是在帮自己。他们只是把大宝当做夺权的工具,在见不到实际的利益前,没人肯为他破坏掉平衡,更不会为他抛家舍业。”

冯恩虽在暗地里支持大宝,明面上却还没有与万德帝那边撕破脸,其他官员中间又有多少暧昧不明者,谁知道呢?

大宝既没有人脉,又没有权势,就只是个空壳王爷,看似风光,实际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别人下刀之时,躲都没处躲,更不会有人以命相护。

宋璟能理解她的愤怒,想安慰又无从安慰,毕竟大宝……虽没有继续恶化,却也没有好转迹象。长此下去,只怕情况并不乐观。

这也是他最终决定让人告知季妧的原因。

他错过一次,同时错过了和季妧携手的可能,若这次再隐瞒到底,大宝能醒过来倒还好,若是最终没能醒转,季妧只怕要恨他一生了。

“你……”

“我要进闵王府。”

季妧打断宋璟,斩钉截铁道。

宋璟颇有些无奈,他就猜到会是如此。

“宫中已经派了新的太医过去,老安王那边也延请了京中擅治毒的名医,滕秀借机清了一拨人,守卫方面也比往日加强了,你尽可……”

“可现在的问题是大宝还在昏迷。我知道照顾他的人很多,但真正关心他安危的有几个?”

若大宝是个ChéngRén也便罢了,若这条路是他选的,季妧也可以说服自己不插手。

可大宝才多大?他才七岁。

他没有选择的、硬是被抛到一个吃人的地方,虎狼环伺,孤立无援,身边连个可全心信赖和依靠的人都没有。

没人在意他害不害怕,甚至没人真正关心他的安危。

季妧看着宋璟道:“我信你,却不信那些人。这种时候,我必须守在大宝身边。”

“那你有没有想过,踏进闵王府那扇门,再想出来,怕是不能了。”

这话很明显是一语双关。

季妧若真进了闵王府,人身也会像大宝一样受到限制,别的不说,想出趟王府都千难万难。

再有就是,她陪在大宝身边,和大宝的关系也会随之曝光,入了局,想出局,再无可能。

“我知道。”

这是季妧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她为什么回汉昌侯府?除了想摆脱寇长卿的纠缠,更多的是不想牵累到大宝。

可结果呢?大宝生死未卜。

宋璟清楚劝不住她,便提起了汉昌侯府。

“你刚认祖归宗,若此时和闵王府扯上关系,汉昌侯府那边……”

季妧想到尉老夫人在桐花巷拿卫家二老要挟她的情景,想到尉老夫人想将她嫁入聂家的打算,神情既冷且嘲。

不是逼她回府吗?不是还想暗地里偷偷站队吗?

她早提醒过了的——福祸自招,怨不得旁人。

第669章 求求你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自会想方设法与我撇清关系。”

季妧停顿了一下,扯了下嘴角。

“其实即便没有大宝这事,侯府也不会容我多久了。”

等那桩丑闻传出去,她就彻底成了废子,除了有辱门楣,再无价值可言。

到时尉老夫人估计生吃了她的心都有。

上次见面,季妧说与侯府闹翻,宋璟就觉得蹊跷。当时只当是小矛盾,这回细听细观,才发现矛盾应该不小。

这就让人费解了。

若是不想认,何必千里迢迢寻去关北?既是辛辛苦苦认回,缘何又这般不知珍惜?

季妧想进闵王府,还要通过宋璟,便选择性告诉了他一些事。

“尉老夫人正在给我议亲,我若再在侯府待下去,很快就要被卖进聂家了。”

宋璟大惊:“议亲?可你不是……”

目光忽然停在季妧发间——今日来的匆忙,又是从侯府直接过来的,季妧便没有更换发式

“你夫君……你和他……”

宋璟之前问过季妧,为何流浪汉没有伴她进京,季妧回答说他有事要忙,要晚些才能与她汇合。

现在看来,显然她没有说实话。

是流浪汉那边出了事,还是侯府这边棒打鸳鸯?

宋璟脑中纷乱不休,心情亦是难以言表。

“莫非你们……”

季妧不想再这个时候谈起关山。

“总之,不管我是已嫁还是未嫁,侯府都是要给我另觅'良缘'的,那种地方,你觉得我还能留吗?”

“自然不能。”

察觉到自己反应有些大,宋璟按耐下来,缓了缓语气。

“如果你说的聂家是郑国公府的姻亲,万万不能同意,那就是个火坑。更何况聂家是郑贵妃那边的人,你若嫁过去,那么今后你和大宝该如何相处?”

宋璟能找出许多理由反对,却不敢审视最根本的那个原因。

“我拒绝不了这门婚事,虽然有法子搅黄,代价却是和汉昌侯府反目。反了目,他们怎么还会护我?说不定将我打发到哪个庄子上,说不定庄子就失了火,又或者和大宝一样稀里糊涂中了毒……”

听到这里,宋璟蓦地变了脸色。

“所以我要进闵王府。除了汉昌侯府,京中我无处藏身,藏道哪都能被人找到,索性光明正大些——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季妧把该说的说完,便停了下来。

宋璟眉头紧锁,在权衡,亦在思索。

片刻之后,他抬眼,最后一次跟季妧确认。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宋璟艰难的下了决定。

“好,我帮你。”

季妧松了口气,说了句谢谢。

顿了顿,又说了句对不起。

“你冒着风险给我传递消息,我刚刚还……这事本怪不着你,你只是给大宝授课,又不住在闵王府,我冲你发火,委实不该。”

宋璟笑了笑,道:“无需解释,我明白。”

视线不经意撞到一起,又各自移开。

沉默了一会,宋璟问:“你准备何时入王府?今明两天肯定不行,我这边需要时间安排一下。”

季妧虽然忧心如焚,却也没有别的法子。

“行,正好我要先去找一个人,大宝那边烦请你一定要帮我看护好。”

“放心。”

从茶楼出来,季妧直接坐车去了清风观,结果扑了个空,老道士并不在观里。

匆匆回到侯府,问尉大管家要了些人手,满京城搜寻,到了第二天中午才有消息。

再次来到清风观,季妧跳下马车,说了句“谁都别进来”,就疾步进了观里。

还是那个后院,老道士正呼呼睡着懒觉,冷不防被人从石头上拽了下来。

季妧将人拽起,就上下翻找。

老道士左躲右闪,护上护下,惊乍的不行。

“你再这样,贫、贫、贫道可就要喊非礼了!”

季妧没那个闲情逸致跟他贫嘴,把手一伸:“拿来。”

“什么拿来。”

“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呢?”

老道士手一揣,嘴一撇:“哼!这时候想起贫道来了,没有!”

“咱们坐船时我都看到了。”季妧那只手改伸为指,“我没时间跟你耗,别逼着我来硬的,外面可都是侯府的好手,你跑不掉!”

老道士却不买账:“你自己懂医,那个姓辛的又给了你一大箱子药,做什么惦记贫道的家底?!”

“我懂医,不懂毒,辛家并没有解毒良方,辛子期给我的也都是治疗寻常病症的药。”

老道士瞪眼:“那你怎知贫道的药就好使?不对,贫道没药!”

季妧恨不得捶他一顿,谁让有求于人呢?只好耐下性子道:“关山当初伤成那样,你把他从河里捞上来,喂他吃了所谓的独门秘药,他才得以续命,且没有变成哑巴。还有当日在白府,你也喂过我一粒药丸……”

老道士枯皱的脸上隐隐流露出几分得意。

“现在知道贫道的厉害了?之前谁天天说贫道坑蒙拐骗、是个神棍的!”

“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再给我一粒吧,就解毒的那种……”

老道士往石头上一坐,左腿踩在石头上抖啊抖。

“你当是糖豆呢,要多少都有?都说了没了。”

找不到老道士的时候,季妧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找到了,那股劲儿就堵在了嗓子眼。

“看在我让你蹭吃蹭喝那么久、还捎你来京城的份上,你再帮我最后一次行不行?条件随你开,就当我求求你了……”

说着说着,眼泪成串掉了下来。

老道士吓得蹦了起来。

“欸?!你别哭啊,你这弄的……有话好好说,苦啥呢……”

老道士被季妧修理惯了,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一时间扎手扎脚,惊悚的跟见了鬼似的。

“中毒的是大宝,是我弟弟,我莫名其妙来到这个鬼地方,只有他和我相依为命,我就他一个亲人……他要是死了,他要是死了……”

季妧用手抹了抹脸,结果眼泪越抹越多。

她是真的担心,真的害怕。

闵王府里虽然请了太医也请了名医,大宝却一直未醒,谁知道那些人是不是真心救治大宝。

就当她是病急乱投医吧,老道士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哎呀!你别哭了行不行?行不行?!”老道士围着季妧团团转,“就当贫道求你了!”

糟心事一桩接一桩,季妧压力太大,又压抑了太久,如今口子一开,如何还止的住?

老道士被她哭的六神无主,抱头蹲在不远处,那叫一个愁,头发都要薅光了。

最后重重叹了口气,把手伸进破棉袄里掏了许久,掏出一个破袋子出来。

从破袋子里倒出个破瓷瓶,伸手晃荡了一下,一脸不舍。

“真的是最后一粒了,贫道留着保命的……”

嘴里嘟囔着,还是抛给了季妧

季妧接住瓷瓶,眼泪立马止住了。

“这、这……”

老道士没好气道:“一般般的毒都能解。”

“这药要是能救大宝,我养你一辈子!”

季妧攥紧瓷瓶,跟老道士承诺完,转身就往外跑。

将跨过门槛之时,脚步忽然顿住。

回过身来,神情已然恢复了正常,甚至有些冷凝。

“你还想不想进宫?”她问老道士。

第670章 有何指教

“一句好话就想换贫道的药,贫道才不稀罕让你……”

老道士正丧眉耷眼蹲那抱怨呢,冷不防听到季妧这句,顿时双眼放光,嗖一下窜到了她跟前。

“肯赞助我了?”

惯性使然,老道士正想觍着脸说几句奉承话,想到季妧刚拿走他的药,反应过来现在求人的可是季妧!

老道士的腰杆子顿时直了起来。

“刚刚可是你说的,条件随我开,快!给钱!”

季妧拿出随身钱袋,递给老道士时,又犹豫了。

“你可想好了,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些你还记着吧?伴君如伴虎,皇家的饭碗不是那么好端的。”

老道士啧了一声:“伴君如伴虎是不假,但还有一句叫富贵险中求,再说现在你不也想让我进去?”

季妧语塞。

“我……确实有私心。”

她没那个胆气与皇家机器较量,更不想主动害人,可现在,别人都害到大宝头上来了。

退无可退,不如殊死一搏。

季妧并不确定老道士进宫之后会如何,得了荣华富贵后还会不会帮她。

若老道士选择帮她,假如事发,老道士的下场只怕……

“你若不想去的话,就当我没……”

“想想想!贫道想去!”

老道士一把从她手中抢过钱袋,打开抽绳,看见里面的大额银票,顿时笑的见牙不见眼。

“哎呀!你可终于通点人性了!”

要搁往常,他敢对季妧说这话,季妧绝对逮着他一通好怼,今日却异常沉默。

“既然你决定了,那我说说我的条件。”

老道士瞬间把钱袋塞进怀里,一脸防备的看着她:“谁跟你谈条件,贫道的药可不能白给!”

“没让你白给,我不是说了,大宝若是好了,我今后养你一辈子。即便……如果我还活着,也不会少你一口吃的。”

老道士装模作样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

“虽然贫道很是感动,写借条却是万万不行的。”

季妧白眼:“我这钱不白给,也不用你写借条,不过你得答应我,倘若你顺利进宫……说不定以后我有什么事求你。”

老道士来了个大喘气,毫不在意的把手一挥。

“贫道说话算话,等贫道发达了,绝对少不了你的好处!”

季妧想说,她不是要什么好处,她要的东西,只怕比好处还要难给的多。

但想想,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老道士门路都还没打通呢,等进了宫,能人异士济济一堂,未必就有他出头之日。

“那行,你若顺利进了宫,找人给我捎个信。”

“捎到哪?”

汉昌侯府指定是不行了,闵王府也不行,季妧便把小舟所在的铺子告诉了他。

“有什么消息就传给小舟,若是我有事找你,你又能出得宫来,咱们就还在这清风观碰头。”

“贫道不成问题,就怕你出不来哟!”

老道士要入宫,将来如何选择还不好说,所以季妧并没跟他说大宝是新任闵王的事。

但老道话里的意思,好似知道些什么。

季妧也没有求证。

“顾好你自己就行,我这边就不用你操心了。”

老道士撇嘴:“贫道从不操闲心。”

季妧没理他,盯着手中药瓶看了看,问:“这真是你师门的独门秘药?”

“那还能有假?!”

季妧忽然有些有忧心:“会不会过期……”

老道士把两绺长长的胡子吹的直飞。

“不吃拉倒,还给贫道!”

季妧自不可能还他的,临走前补充了一句:“量力而行,凡事命最重要。若人家实在看不上你,回来做你的神棍也挺好。”

前半句还挺温馨的,后半句那是人话吗?

老道士气炸了肺:“只有贫道看不上别人的份!”

季妧已经走远,听到身后急败坏的喊声,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

回程路上,季妧坐在马车里,紧紧攥着瓷瓶,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在想一件事——药已经到手,她是不是非进王府不可?

不进的话,可以把药交给宋璟,让宋璟带进去给大宝服用,她则继续留在外面。至少目前还没跟侯府闹翻,人身安全有保障,也可以自由行动,等和侯府闹翻后再进王府也不迟。

不过考虑到最后还是否定了。

并非不信宋璟——她信,却也不敢全心相信。

宋璟确实帮她良多,但作为官场这个大染缸的一份子,谁敢确保今日的宋璟还是大丰村的那个宋璟。

即便宋璟仍是赤子心肠,到底官微言轻,有些事只怕力不从心,万一这药到不了大宝跟前……不亲眼看着大宝把药吃下,季妧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还有,万一这药没用呢?

她一直说老道士坑蒙拐骗,却不得不承认,老道士有时候还是挺神奇的。但再神奇的人、再神奇的药,也不能打包票就包治百病。

何况大宝还不是病,而是毒。

若这药没用,她在场,说不定还能找到补救之法。

退一万步,把事情往最残酷的方向想,即便大宝救不回来了,最后的时光,他应该会想要再见姐姐一面的,季妧也无法放任他一个人死在冷冰冰的王府。

何况侯府那边……她也确实待不多久了,这一点并没有骗宋璟。

其实进京之前她就打算好了,若尉家真敢拿她联姻,她就专等到汉昌侯府与对方正式议亲时,爆出来以已嫁之身骗婚的丑闻——越爆在节骨眼上,对汉昌侯府的影响才越大。

只可惜景国公府之行,让计划不得不提前。

提前就提前吧,反正于她而言都是一样的,汉昌侯府左右也是要名声扫地的。

当年他们毁了卫家声誉,如今也沦为京城笑柄,一报还一报,才算公平。

不过眼看一周都快过去了,景府那边仍旧一点动静都没有,也没有什么风声传出来。

季妧有些意外,却也不那么意外。

那日她故意把话说的冷漠且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强词夺理,可……景明珠是个很好的姑娘,也是个很好的朋友,是她愧对了这份友情。

季妧叹了口气,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小姐,是景家的人。”

季妧一愣,首先想到的是景明珠,没想到掀起车帘后,看到的会是景明愆。

这里虽是小路,再往左不远就是官道了,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季妧并未下马车,只屏退了车夫。

“景二公子有何指教?”

第671章 勿施于人

“明珠都跟我说了。”

景明愆盯着她白皙的面容和清湛的双眼,神情微十分之复杂。

“今日冒昧,是想问问,那些话是否属实?”

季妧毫不迟疑的点头道:“全部属实。”

“你当真……”景明愆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你当真心有所属?”

心有所属?季妧目露疑惑。

不过稍一想也便明白了——明珠确实跟景明愆说了,不过出于某种考量,应该没有和盘托出。

“比心有所属还要更近一步。景二公子,我不是有心上人,而是有夫君了。”

景明愆却好似并不意外,沉默了一瞬,道:“为何要这么做?”

“原因恕我无法告知。”

少年情怀总是诗,但季妧并不认为自己应该为别人的感情负责,再说她和景明愆总共也没见过几次,一见钟情约等于见色起意,这种感情来的快去的也快,想来也不会给人带去多大的伤害。

不过他毕竟是景明珠的二哥,人品也还不错,所以季妧愿意多些耐心。

早日说清,对大家都好。

“你觉得我是骗子也好,怎么样都好,但事实就是如此。”

季妧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树。

“那棵树,看着冠盖如伞,听说夏日里更是繁花似火,但若有人守在旁边,等着摘果,怕是要失望了。那棵树是不结果的,所以看看就好,再往前走走,会有更让你喜欢也更配的上你喜欢的树。”

景明愆又怎会不明白她话意所指。

他承认,刚得知此事时,带给他的打击确实有些大,以至于他不愿相信亦不愿接受。

冷静了这些天,还是想来找季妧求证。

季妧给了他答案。

她的云淡风轻,衬的自己的行径愈发可笑。

“景二记下了,多谢告知。”

景明愆心里百味杂陈,脸上倒不见大的波动,只是微微露出些落寞,其中还夹杂了些许释然。

如此洒脱磊落,倒让季妧高看了几分。

景二策马离去,纵然冷风拂面,却感觉脸如火烧。

释然吗?一时半会怕是不能。

不过是不想再闹笑话罢了,也不想给人家平添心理负担。

说到底,是他一厢情愿,与季妧本无干系。

“小姐,清晖园那位大中午的出了侯府,急急慌慌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尉嘉嬿淡淡一笑:“妧妹妹秘密多着呢。”

庄嬷嬷看了自家小姐一眼,犹豫着道:“小姐,小曲那孩子猴精猴精的,说的话不好全信。”

按尉嘉嬿的吩咐,小曲早就联络上了,但直到两日前才找着机会与她在一家脂粉铺子里见面。

小曲拿着赏钱喜滋滋走后,尉嘉嬿就用左手写了封简信,然后从街上找了个顽童,让他把信送到景国公府,指名给景二公子。

庄嬷嬷并非不信小曲的话,她只是担心自家小姐,好不容易迷瞪过来,别又栽了进去。

“小姐,你不会还……”

尉嘉嬿蹙了蹙眉,笑容跟着淡了下去。

“并非你想的那样。我不会再痴心妄想,也不会再犯蠢了。”

庄嬷嬷点到即止,不敢再往深了提。

“那就好、那就好!照老奴说,景二公子也就那回事,小姐值得更好的。”

说是这样说,但庄嬷嬷心里清楚,以自家小姐的情况来说,能攀上景二公子就已是极好的了。

小姐也是真的倾慕景二公子,私下写过不少诗文,还为他绣过荷包,好在只是暗地里相思,并没有做出逾矩之事。

原指望夫人能明白她的心思,然后出面与景国公府那边商谈。不料两年前的正月里,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景二公子要与邢州柴氏长房的嫡孙女议亲了。

小姐一下子就慌了神——对方的出身是她拍马也难及的,一旦过了明路,她就再无机会了。

平日里再是稳重,到底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慌了神,也便慌了手脚,竟然做出写信约景明愆出来表明心意的事。

景明愆根本没有赴约。

这倒也罢了,也不知是送信的人大意还是哪里出了岔子,这事竟传了出来。

那段日子小姐吃不下睡不着,人都要瘦没了,还被夫人关了禁闭。

可她仍不死心,一个偶然的机会,半路撞见景明愆,竟然抛却了矜持跟他直舒了胸臆。

景明愆勉强听她把话听完,只道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

这话等于是不留余地的拒绝了她——景国公夫人借着来侯府做客之机,言语间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表露无疑,正因为此,夫人才会关小姐禁闭。

小姐丢够了脸,意志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若非景明珠一如往常邀她去景家赴宴,并且在多个场合替她澄清,让众人相信传言并不属实,说不定早都被送回淮安了。

唉,自家小姐样样都好,可惜就可惜在家世上头,若真是侯府所出,也不至于太过高攀了景国公府,这门亲事说不定已经成了。

尉嘉嬿心思敏感,最是善于察言观色。庄嬷嬷的惋惜她看在眼里,心口直入针刺一般。

“嬷嬷放心,我是真的死心了。这回不过是想帮帮妧妹妹,免得她重蹈我的覆辙。”

庄嬷嬷忙道:“小姐说的是。”

两人说话间,马车停在了妙园门口。

扶尉嘉嬿下马车之前,庄嬷嬷悄悄道:“看来明珠小姐确实和清晖园那位起了龃龉,今日送去侯府的帖子,只有小姐一份。”

尉嘉嬿勾了勾唇,没有说话。

进了妙园,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

尉嘉嬿看着对方,缓缓停下脚步。

“你们都下去。”

景明愆看着尉嘉嬿,话却是对她身边的下人说的。

庄嬷嬷带着丫鬟退到了月洞门外,却不敢走远。

尉嘉嬿行礼后,从容问道:“二公子风尘仆仆,是打外面刚回来?”

“多谢你为我的事费心。你想告诉我的我都知道了,但你这样对季妧,她知道吗?”

尉嘉嬿微微变色,不过瞬间便稳住了情绪。

“景二公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两日前送到我手上的那封信,不是你的字体,但上面沾染的香气隐约有些熟悉,很像是两年前你写给我的那封……”

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提起两年前的事,尉嘉嬿甚觉难堪,却只能装傻。

“什么信?我怎么可能……”

景明愆竖起手掌打断她的辩解。

“听我把话说完——我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事到此为止,若是除了我之外,再有第二个人从你这里得知此事。尉小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最后一句话透着明晃晃的警告——只要尉嘉嬿敢将季妧的事散布出去,那么两年前她给景明愆写信一事也会再度被翻起。

“家妹已经等候多时,尉小姐玩的尽兴。”

景明愆一脸平静的把话说完,留下脸色惨白的尉嘉嬿便出了妙园。

“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庄嬷嬷发现自家小姐跟丢了魂似的,正要去探她额头,不料被她反握住手腕,用劲之大,仿佛要把指甲嵌入皮肉。

“我没事。嬷嬷,今日人多口杂,说话千万谨慎,不该说的……”她顿了顿,剩下的字从齿缝溢出,“不要说了。”

庄嬷嬷愣住:“之前不是定好了……”

尉嘉嬿摇了摇头:“听我的。”

第672章 你算哪根葱

季妧刚进侯府大门,就被福熙堂的人堵个正着。

“小姐,老夫人有请。”

听这语气……有点不妙呀。

季妧挑了挑眉,心道终于传出去了?

看样子想顺顺当当的离开怕是不行了。

季妧跟着丫鬟去了福熙堂,刚进正厅就发现地上跪着个人,定睛一瞧,竟是姚嬷嬷。

姚嬷嬷是尉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府里除了尉大管家,下人中没有比姚嬷嬷更有身份的,就连尉老夫人身边另一个桂嬷嬷,在她面前也只有伏低做小的份。

可是现在,当着众多下人的面,姚嬷嬷竟然被罚了跪……

季妧视线扫过,未曾停顿,走到她旁边站定,礼也懒得行了。

“老夫人找我有事?”

对上尉老夫人阴涔涔的双眼后,季妧表示理解,却丝毫不心虚。

当初打这个主意时,就该做好有朝一日东窗事发的准备的,不是吗?

尉老夫人见她到了这个时候还一副无知无畏的模样,脸色又沉了几分。

“你就不问问,她为何跪着。”

姚嬷嬷跪的端端正正,垂着头,也看不到脸。

季妧收回视线,懒洋洋道:“老夫人教训自己人,我多什么嘴?”

“她现在是你清晖园的人!”

季妧敷衍的哦了一声。

“就当她是吧,清晖园是侯府的,侯府以老夫人为尊,你想教训个把下人,无须跟我交代。”

尉老夫人倒噎了一口气,拿手点着季妧问姚嬷嬷。

“我让你去清晖园,原指望你能将她身上的坏毛病纠过来,你倒好,反被她给带出了毛病!还是如桂嬷嬷所说,你收了她什么好处?”

姚嬷嬷也不辩解,俯身叩了个头。

“老奴无能,并未曾收取什么好处。小姐虽顽劣,却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还请老夫人明察。”

季妧瞪大眼看着姚嬷嬷:“你认错就认错,别扯着我下水啊。”

“若不是证据确凿,我还能冤枉了她?你果然是老糊涂了,到现在还在包庇她。”尉老夫人转向季妧,失望化为愤怒,“就这没心没肺的白眼狼,哪里值得你替她掩护?”

季妧抱臂哂笑:“你们这一唱一和的,差不多得了,过犹不及,别总把别人当傻子。”

“你说谁一唱一和?”

“我说的不对吗?姚嬷嬷本就是你的人,你把她安排到清晖园,说好听些是充当教养嬷嬷,说难听了还不就是为了监视我?现在又在我面前演这一出,难不成还指望我心疼她,然后主动跪下认错?”

季妧无甚趣味的伸了个懒腰。

“你们有兴趣演,我没兴趣看。有话快说,我午饭还没吃呢。”

尉老夫人听完她这番话,喘气又不匀停了。

旁边伺候的桂嬷嬷赶紧给她顺气,绿葵也急忙奉上一早就备下的药汤。

姚嬷嬷见季妧还要开口,抢在前头把话题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

“老夫人明鉴,老奴确实没有替小姐掩护什么,除了去各府赴宴,小姐外出从不带老奴,她去了什么茶楼酒馆的……又见了什么人,老奴委实不知。”

茶楼?见人?

季妧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她看了姚嬷嬷一眼,视线重又回到尉老夫人身上。

“你们到底有事没事?有事就说。不过事先声明,我最近什么坏事也没干,休想扣我黑锅。”

“事倒如今,你还有脸狡辩!有人都亲眼看着了!”

“看到什么了?”

尉老夫人委实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厚的脸皮,都要被拆穿了,竟还无事人一般。

“你们都下去!”

满屋子下人退的一个不剩,尉老夫人跟前只留了桂嬷嬷,连绿葵也退下了。

季妧心知,这并不是为了顾及她的颜面,而是为了保全侯府的颜面。

只是,若非她想的那桩,还有什么事能让尉老夫人气成这样?

这两天她急着见宋璟、又到处找老道士,确实动静有点大,也没有心思顾虑旁的,莫非被她们发现了?

姚嬷嬷提到茶楼,她确实去茶楼见了宋璟……

“说吧,你和那宋状元,到底怎么回事?”

季妧心底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什么怎么回事?”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桂嬷嬷,你说给她听。”

桂嬷嬷瞧着可比姚嬷嬷和善多了。胖团团的,一脸喜气,说话前还只道给季妧行个礼。

“老奴那日从庄子回来,正好撞见小姐急匆匆进了那家茶楼,身边也没带个丫鬟什么的,老奴就想着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又怕小姐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便跟了上去。结果大堂里没找到,二楼的雅室又不容人随意进出,老奴只好在下边守着。

也是巧了,老奴站的位置,正好对着楼上半扇门,大概两盏茶的功夫,那扇门开了,从里面出来的正是小姐,随后不久,宋状元也里面出来了……”

尉老夫人听不下去了,厉声责问季妧:“你还有何话要说!”

“我本来就没什么话要说,要说的不是你吗?”

亏她还以为……闹半天,原来竟是被“抓奸”了。

“我看你是真不知廉耻为何物!那宋状元是有家室的人,而且名声不怎么好,你、你……你竟然与他……”

似乎觉得太难以启齿,尉老夫人说不下去了。

桂嬷嬷劝慰道:“老夫人消消气,小姐到底年轻,一时想不开,又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才与有妇之夫勾搭上了,好好教教……”

“你先等等。”季妧打断她的话,“你进茶楼不是找我的么?怎么我从楼上下来时不喊住我?”

桂嬷嬷巧笑道:“老奴是怕小姐面皮薄。”

“当时人宋状元还没出来,你就知道我面皮要薄了?你事先并不知道宋状元就在房间吧?那我都离开了,你还在那等什么呢?”

“这、这……老奴就是担心小姐、怕小姐误入歧途……”

季妧嗤了一声:“担心我的人多了,你算哪根葱?”

尉老夫人沉脸道:“桂嬷嬷也是忠心为主。”

“为的是哪个主?敢把瞎话编到主子身上,有这样为主的?”

桂嬷嬷忙道:“老奴没有撒谎,老奴使实实在在看见的!”

“谁能作证?”

“茶馆的小二可以作证……”

季妧哼笑:“那你把他请来,还有宋状元也一并请来,咱们当场对质。”

“够了!”

尉老夫人猛一拍桌案,上面的杯盏都被震的直晃荡。

“你不要脸,侯府还要!”

第673章 没打算回来

出了这种事,捂还来不及,真把人找来对质,但凡传出去一丝丝风声,还不让满京城的人笑掉大牙!

“我是为了自证清白啊老夫人,怎么就成不要脸了?”季妧一副冤枉极了的表情反问道,“难不成别人朝我泼脏水,我还要捏着鼻子喝下去?”

“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和那宋璟,原先在大丰村里就传过一段……”

“他们还传我克六亲呢,你和你儿子不也活的好好的。”

“我现在跟你说的是宋璟,别扯别的!”

“好,那咱们就扯扯宋璟。

慢说桂嬷嬷除了她那双老花眼外拿不出任何像样的证据,就是让你们亲眼撞见我和宋璟坐一桌喝茶又怎么了?喝茶就是有奸情了?老乡叙叙旧不行?

我是乡下长大的,乡下没你们京中这么多规矩,什么七岁不同席,什么这避讳那避讳的,通通没有,我不知跟多少男子说笑过,甚至一块共过事,照你们的说法,难道都有奸情?实在太高估我了吧。”

“你、你……”

尉老夫人变脸似的,有白到黑,很快憋成了青紫,紧跟着便剧烈咳嗽起来。

桂嬷嬷吓了一跳:“老夫人,你可千万别气坏了呀!”

姚嬷嬷跪着不得起身,只好转头劝季妧:“小姐有话好好说,说开了便是,不要耍脾气。”

“我怎么就没好好说了?噢,非要我承认和宋璟有一腿才行是吧?我是无所谓啊,反正我也不在乎脸面,就是不知道宋璟和他妻子还有他那个做礼部尚书的岳父怎么想?”

如此光棍的态度,真是不把人气死不罢休。

尉老夫人喘着气摆了摆手,示意桂嬷嬷退到一边。

“好……就当这次冤枉了你,但你给我记着,你如今已经不在乡下了,万事得按京中的规矩来,私下与男子会面这种事万万不能再有!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出侯府半步,我会多派几个人去清晖园,重新教导你一应规矩,等年后……”

尉老夫人顿了顿,老眼盯着季妧,意有所指道:“你也不小了。”

看样子这是和韦家谈的差不多了,难怪知道她和宋璟见面的事这么上心。

离过年满打满算还有一个月,过罢年就要将她嫁过去?

“这是想给我禁足啊,如果我偏要出府呢?”

“你出不去。你养的那只狗若是再敢乱咬人,我便让人一箭把它射死。”

季妧眼神微冷,盯着尉老夫人看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她都做好准备了,丑闻却没有如预想那般爆出来,和韦氏议婚的事也没真正走到明面上,而她明天就要去闵王府了,等她进了闵王府,这桩亲事自不可能再继续往下议,到时再爆,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也罢,离开之前,把遮着的盖着的,全都掀开来好了。

“老夫人不必跟我打哑谜,不就是重新给我找了夫家吗?你随便,不过后果自负。”

“有何后果?”

尉老夫人本没把她的话当真,但见她格外笃定的神色,又不由有些狐疑。

季妧将披散在身后的头发拨到一侧肩头。

“侯府嫁女是大事,届时必定有许多人前来观礼,若有人当场戳穿我曾经嫁过人、又以未嫁之身二嫁的事……就不知侯府丢不丢得起这个脸了。”

难怪,难怪!

季妧浑身长刺,每次提到婚嫁一事却不置一词,原来是早就有了打算!

尉老夫人眼神凌厉的看向姚嬷嬷,姚嬷嬷脸上并没有多少震惊之色。

她一早就觉出了蹊跷,觉得季妧不可能老老实实听凭摆布,也曾猜测过,如今猜测得到了印证。

“别看了。”季妧冲尉老夫人摆了摆手,“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打算跟你的心腹说呢。”

尉老夫人已经气的浑身哆嗦。

“你是当真一点脸都不要了吗?!”

季妧惊讶道:“这关我什么事?我不过就是个小小村女,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撒下这种弥天大谎呢?和离、另嫁高门,这条路本来就是老夫人你给我安排的呀。骗婚啊,究竟是谁不要脸。”

“你、你就不怕……”

“我现在没什么可怕的。夫君没了、弟弟丢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专看谁赌的起了。”

“畜生!”

“与其在这骂我,不如担心一下侯府的声誉。”

季妧笑着倾身,抓起一把头发在尉老夫人面前晃了晃。

“还有啊,只要在京城一天,我就会一直留着这个发式,你再想安排我或者针对卫家之前,记得三思一下,说不定风声就是从我自己嘴里传出去的。”

尉老夫人只觉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

“来人、来人,把她给我送到西郊的庄子……”

“不必麻烦了。”季妧直起身,“我自己会离开。”

尉老夫人怎么可能放她走?万一她出去胡说八道……

“那也要看你走不走得了!”

“老夫人!小姐只是一时气话……”

姚嬷嬷竟然为季妧说了句情。

尉老夫人的脸色愈发不妙。

桂嬷嬷见机,直接就要出去叫人。

季妧不慌不忙道:“光靠一个庄子可关不住我,除非你杀了我……杀了我,你儿子会如何?”

尉老夫人神色蓦变。

祯儿什么都纵着季妧,哪怕季妧做出再荒唐的事,在他看来都无伤大雅。

就算把季妧送到庄子上,他也会把人接回来。

远远送走,又或者真把她……那母子情只怕也到头了。

季妧了然一笑。

“所以啊,咱们最好的结果就是两不相扰。你们别来烦我,就当没我这个人,我的嘴巴自然闭的严严的,说不定过些日子就回关北去了。”

但在回去之前,她得跟韦氏把账算了。

季妧在桂嬷嬷和一众丫鬟小厮的注视下,毫发无损的出了福熙堂。

回到清晖园,随便收拾了两件自己的衣裳。汉昌侯送来的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宝玉器,还有这阵子收到的名贵礼物,一样也没带。

房门口,姚嬷嬷拦住她的去路。

“小姐可要想清楚了,这次出了侯府,便没有回来的时候了。”

季妧道:“我没打算再回来。”

姚嬷嬷绷紧的面皮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就算小姐不愿嫁韦氏,那明二公子有意于你,说不得是个转机……”

“他都知道了。”季妧打断她,神色淡淡道,“嬷嬷还不明白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跟你说的那些话,才是真话。”

季妧招手唤来小丁,越过愣怔中的姚嬷嬷,阔步出了清晖园。

“……婚,是不会离的;亲,也是不会认的;侯府如何了得,都跟我没有关系……你们若真敢背地里动手脚,我绝对有法子让侯府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初次见面时的情形浮现眼前,姚嬷嬷转过身,看着夕阳下逐渐远去的一人一狗,竟真的看不出丝毫留恋。

第674章 越想越恼

季妧带着小丁出了侯府,稍微踌躇了一会儿,脚步一转,往金水街方向而去。

她当然不会去桐花巷,就连客栈也不会去,鬼知道半夜寇长卿会不会再上门。

回侯府这段时间,夜里确实是安生了,但寇长卿依旧阴魂不散,除了那个当众送的翡翠算盘,另外还送了许多东西,都是通过稀奇古怪的途径。

有次季妧乘车外出,与神武将军府的马车狭路相逢,当时寇长卿应该是与郑华蕤共乘,竟然还撩起帘子冲季妧笑了笑,一副“虽然我在别人身边但心里想的全是你”的表情,季妧差点没控制住把鞋摔他脸上。

也不知寇长卿有没有发现,他是越装越不像了。又或者他已经懒得装了?

这很奇怪。在没弄明白之前,季妧万万不敢再跟寇长卿独处。

日近黄昏,正是留仙楼上客的时候。

小二认识季妧,直接就叫来了掌柜,而掌柜则把季妧请去了后园,路上还跟她解释了一下贤二爷没有亲自出来接待的原因。

“贤二爷今日不在,和侯爷一道去了崇宁,最早也得后天才回。”

崇宁是京城周边的县城,不远,却也不近,至少得有一天半的路程。

“他们去崇宁做什么?”

这位汉昌侯府家的小姐,提到汉昌侯从来不用尊称,掌柜的心里纳罕,却并不多嘴。

“去年侯爷生辰,贤二爷送了侯爷一尊木雕,今早侯爷来,想请贤二爷引荐一下那位木雕大师……”

季妧没兴趣再问下去,想到这个时间铺子那边也该下工了,便请掌柜的差人去将小舟和小曲叫了来。

人到齐后,饭菜陆续上桌,三个人闷头吃饭,搁了筷子才切入主题。

“我今后不在汉昌侯府了,短时间内也不会回桐花巷,你们……”季妧顿了顿,“你们在铺子里好好干,没什么事就别去寻我了。”

小舟一愣“东家要去哪?”

这段时间他虽然肩负着传递消息的重任,对于内情却并不知晓多少。

“你要是回关北,我们跟你一起回。”

小曲继续扫着盘底,抽空点了下头。

不过能看得出来,她并不想回关北,她是喜欢京城的。

“我还在京城,等回关北的时候我会来找你们,到时如果你们还愿意跟我回去……”

季妧揉着小丁的脑袋,刻意不去看对面那两双眼睛。

人是她带来的,如今半路撂手,何其不负责任。

但接下来要面对的事,若是把他们卷入其中,就更不负责任了。

在贤二爷的铺子里,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好好干,将来还能有个好前程。

小舟能感觉到,这次道别与上次送他和小曲出桐花巷,很不一样。

他猜出季妧是要去很危险的地方。

“东家去哪我就去哪。”

季妧侧头看他“小舟,近墨者黑,连你也变得不听话了。”

“又说我坏话……”

小曲正嘟囔着,被季妧扫了一眼,立刻安静下去,继续捡剩菜。

小舟有些窘迫。

一直以来都是东家说什么他听什么,从来没有违背过东家的意思。可,师父的意思也不好违背……

“东家,你就让我跟着吧,跑个腿递个信什么的,我总能派上用处。”

季妧打量着有些反常的小舟,怀疑道“是不是谁交代过你什么?”

小舟神情一僵,缓缓垂下了头。

季妧敲了敲桌子“说。”

小舟心知也瞒不下去了,只能老实交代。

“东家,我可以说,你别怪师父……”

季妧的眉头一点点拧了起来。

“是他让你来京城的?是他让你跟着我的?他私下里联系你了?”

一连三问,问到最后季妧已是乌云罩顶。

小舟摇头摇的脖子都快断了。

“不是的东家,师父没有背着你联系我,他也没让我跟你来京城,他只是交代过我,他不在的时候……”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七月初……”

七月初?那时温如舒还没去关北呢吧?关山那时候就知道自己要“不在”了?

季妧端起桌上已经冷透的茶水咕嘟灌了下去,心头的火却越烧越旺。

那么早就盘算着回去,还不是因为未婚妻在京中,中旬时知道了婚期,更着急了吧?

呵!温如舒可真是多余往关北跑一遭,即便他不去,关山也是要回的。

只可惜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晌头,未婚妻还是成了别人的妻子——季妧不无恶意的想。

想着想着更恼了,啪一声把茶杯往桌上一拍,咬牙切齿道“有本事永远别出现!”

小舟和小曲察觉到不妙,都不吭声了。

季妧压下那口浊气,问小舟“你是听东家的还是听师父的?”

这个问题不需要犹豫。

东家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他,给他一屋遮身,让他有食果腹,还给了他一个师父,没有东家,就没有今日的他。

他自然要听东家的,而且师父也交代了让他听东家的。

季妧听了他的回答,还算满意。

“既然听我的,我让你在铺子里待着,你就安心待着。”

见小舟又要说话,季妧抬手打断他。

“我只是暂时不便联络你们,但是有事交代你们。”

“什么事,东家尽管说。”

“桐花巷隔壁……”季妧顿了顿,“隔壁的云英巷,姓卫的老夫妇,如果以后……以后你有时间、有能力,帮我照看着些。”

季妧没有说那对老夫妇是谁,为什么要帮着照看。小舟也不问因由,很干脆的点头。

“那家人我知道,我近来回去了几趟,得知狄嵘也经常去那家吃饭。”

小纨绔没走在季妧意料之中,只是他经常去卫家做什么?卫家知道他住哪后还肯让他进门?

“他不会是去蹭饭吧?”

小曲抢先答道“可不就是去蹭饭!他就是个厚脸皮,天天去人家吃,从你走后他就没生过火。”

小舟咳了一声“狄嵘帮过那家的小厮,小厮知道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后,觉得他可怜,就常把他叫过去吃饭。”

这倒也勉强说得通,虽然季妧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你告诉小纨绔,去人家吃饭可以,但不能给那家人惹麻烦。不对……还是得让他自己做。”

住一家,吃另一家,惯得他毛病。

小舟表示记下了。

“就这一桩么东家?”

“这一桩你能做好,就帮了我天大的忙了。”

小舟一脸严肃的承诺“东家放心,小舟一定给你办好。”

“现在你再去帮我送个消息。”

季妧走进书房,将信写好递给他。

“记得,一定要亲手交到宋大人手中。”

第675章 辽东战况

小舟是知道宋璟家住址的,拿到手就快步出了门。

小曲还在收拾残局——她就这个毛病,即便如今不缺吃喝,还是总爱留到最后捡人剩菜。

季妧重新坐回自己位置上,也不管她,夹了根骨头在那逗小丁玩。

又过了一会儿,小曲吧唧着嘴,终于放下了筷子。

“先说好,让我办事是要给钱的。”

季妧哼了一声“你卖我赚的还不够?”

小曲嘻嘻笑“那个尉嘉嬿出手果然大方,竟然给了我一个小金锭。其实我这人很好收买的,只要给我十两买卖就成。”

“我就值十两?”

小曲一脸肉痛“亏本了!下回她们再找我,我得要一个大金锭子才行。”

见季妧不吭声,小曲眼睛转了转。

“季东家,你是不是被侯府赶出来了?”

季妧懒洋洋的点头“算是吧。”

“这可不能怪我啊!是你让我说的。”

小曲撇清关系后,一脸纳闷。

“我这两天留意着呢,没听到坊间有议论你的……”

“那是因为尉嘉嬿没往外说。”

小曲干瞪眼“那她打探来做什么?钱多烧的?”

季妧也觉奇怪,尉嘉嬿后面已经有点和她针锋相对的意思了,这么好的把柄落到她手里,竟然没拿出来用,实在不符合常理。

“不说她了,你今后老老实实留在铺子,若是汉昌侯府那边的人再去找你,跟她们周旋便是。”

小曲撇嘴“外面有小舟哥就行了,我想跟着你。”

季妧揶揄道“尉嘉嬿不是答应以后收你做丫鬟?在她身边不比跟着我东颠西跑的好,还有金子拿,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事?”

当初小曲厚着脸皮跟上船,就是奔着当季妧丫鬟去的。在当时的她看来,当上大户人家的丫鬟,就意味着一辈子吃喝不愁。

只不过季妧一路都没松口。

进了侯府,住进清晖园,某一天,小曲忍不住抱怨。

“季东家,都跟你进京这么久了,你肯教我东西,也肯给我讲道理,为什么就是不肯收我做丫鬟?我也想做头等大丫鬟。”

汉昌侯府的一等丫鬟,比她以往见过的任何丫鬟都更风光体面,可季妧就是不肯成全她。

“这世上奴才够多了,做奴才不难,难得是堂堂正正做自己。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这是季妧给她的回答。

小曲确实不是很明白。

直到前些天,她去人市凑热闹,亲眼看见穿着绫罗绸缎的丫鬟被绑成一串,站在高台上叫卖。

听旁边的人说是某个大官家的,以前可风光了,可惜主家犯了事被抄了家,于是下人的风光也便没了,还沦落到这种地方,当众被鞭子抽打、被人当牲口似的挑来捡去……

原来有钱人家的丫鬟也不能保证永远吃饱饭,甚至主家受难自己还要跟着倒霉,连跑都不能跑……

小曲隐隐明白了一些。

所以那天尉嘉嬿许诺让她做一等丫鬟时,她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季妧虽然小气,没有给过她金子,但也不会把“做丫鬟”当做赏赐给她。

想到这,小曲哼了一声“我想通了,不想做丫鬟了。”

季妧笑了笑,却没应她。

“你小舟哥虽然办事稳重,却没有你的机灵劲,你若是跟着我走了,他遇到危险都没人照应。”

小曲咬着筷头,不说话了。

季妧看了眼窗外,天已经黑透。

园中曲径上,有人提着灯朝这边走,不多时房门就被敲响。

“两天了……”

季妧给大宝擦好脸,把帕子投到水盆中,小太监便弓着身子退了下去。

与宋璟在留仙楼碰面后,在他的安排下,季妧当晚便进了闵王府。

即便她是大宝的义姐,还是少不了一番盘查。

但其实也没什么可盘查的——滕秀既然答应季妧入府,就必然已将她查的一清二楚。

季妧按要求洗漱一新后,便被带去见了大宝。

只看了一眼,季妧的心就揪成了一团——大宝孤零零躺在榻上,嘴唇青中泛紫,脸色苍白如纸,她精心养的肉全不见了,整个人瘦的就剩一把骨头。

季妧很想质问这些人究竟是怎么照顾他的,但她知道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先是检查了一遍大宝的身体,可是大宝的症状跟她所知的食物中毒、植物中毒等的症状并不相符,主要这方面她确实了解不深。

万般无奈,只好拿出老道士的药给他喂了下去。

按说这是不合规矩的,但是没人拦着,因为白日里太医已经断言,小闵王十有是醒不过来了,咽气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从进王府起,季妧感受到的气氛就是死气沉沉,她知道是因为什么,因为所有人都放弃了希望,觉得大宝醒不过来了,觉得郑家那边赢定了。

季妧不在乎这些,她只想让大宝醒过来,醒过来就好。

药服下去,季妧在大宝榻前守了一整晚。

等到天亮,没有动静;等到天黑,还是没有动静。

“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

是这个药真的失效了?还是大宝中的毒这个药根本解不了?

季妧正在那胡思乱想,听到一声“宋大人来了。”

宋璟虽说干的是少詹事的差事,但他的职位依旧是左中允,记载储君备选人之一的日常起居仍然是他分内之事。是以大宝昏迷不醒的这些天,詹事府其他人在家歇闲,只有他每日必到,旁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季妧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凝在大宝脸上。

宋璟见短短两天不到,季妧就憔悴了这许多,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可他清楚,大宝不醒,说再多宽慰的话也无用。

最后还是季妧先开的口。

“我就这样住进王府,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宋璟稍稍展眉“我原也担心这个,不过……宫里怕是一时半会顾不到这边了。”

季妧侧脸看他“宫里出事了?”

“辽东那边起了战事,今天一早,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就送到了皇上案头……”

听到辽东俩字,季妧心口一跳。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中逐渐成形。

关山一直没在京中露面,她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寇长卿那么能耐同样找不到人……

会不会、会不会……

季妧豁然站了起来。

“辽东战况如何,是胜是败?”

宋璟神色凝重,吐出两个字来。

“惨败。”

第676章 何以至此

惨败?

季妧脸色微变,双手无意识攥了攥。

稳了稳情绪后,问:“主将是谁?”

“郑华亨。”

季妧这段时间重点了解过郑国公府,自然知道郑华亨是郑国公的二子——除郑国公世子外,郑家最受器重的儿子,同时也是郑贵妃和郑华蕤的胞兄。

从表面上来说,他也算是关山的大舅哥。

当初神武将军被从辽东调往关北,朝廷派去暂代其职务的就是郑华亨,后来与北梁议和,身负重伤的“寇长卿”解甲交权回京闲居,郑华亨也便顺理成章的成了辽东方面的主将。

二人之间似乎并未发生什么龃龉。

关山潜回辽东,会不会是想从郑华亨入手,让他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寇长卿”,然后多一股助力与假寇长卿抗衡?

可为什么会打败仗呢?还是惨败。

郑家也算凭武功起的家封的侯,郑华亨也是在军营摸爬滚打长大的,上过战场,立过军功,按说不至于如此……

尤其还有关山在,就更不至于了。

可他若不在呢?

季妧又不敢确定了。

一方面,她希望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与京城相比,辽东算是关山的地盘,回到那个地方便如蛟龙入海,别说是假寇长卿,就是万德帝知道了,轻易也无法奈他何。

同时她也可以稍微安一下心,至少知道人在哪了不是吗?

另一方面,她又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若郑华亨和关山的关系并不如传闻中和谐,反而势同水火呢?若郑华亨怕关山的归来威胁到他的地位,进而暗动杀机呢?

那关山岂不是又多了一重危险?

此外她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忧。

这世上没有战无不胜的战神,便是关山,也是无数次死里逃生才淬炼出来的。只要是肉身凡胎,当然有可能打败仗,败仗并不可怕,怕只怕是有意而为之。

关山镇守辽东多年,是辽东百姓心中的守护神,辽东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打下来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他绝不会拿大周河山以及百姓的安危作赌。

季妧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可心底一角隐隐的不安是怎么回事?

宋璟见季妧神思恍惚,只当她是熬了太久身心疲累所至,就建议她先去睡会儿。

“大宝由我守着,你放心去吧。把自己拖垮了,还怎么照顾大宝?”

整整两宿一天,季妧只稍打了几回盹,到了这会儿确实有些撑不住了。

可她又怕自己离开后,大宝这边万一有个什么变化,宫人通知不及……

摇了摇头,又回到榻边坐下。

“我就在这,等大宝醒来,我得给他一个惊喜。”

这一守,又守到了深夜。

屋里烧的有地龙,暖烘烘的,季妧的头一点一点,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感觉有什么从手背爬过,下意识一抓,结果抓到个肉乎乎的东西,而且是温热的。

季妧猛地坐起身,一瞬间的迷糊过后,对上了一双黑莓豆似的眼睛。

她还以为自己没休息好以致出现了幻觉,晃了晃脑袋,又揉了揉眼。

没错,那双黑阗阗的眼睛虽然不如以往有神采,可确实是亮着的!

两排睫毛还跟小扇子似的缓缓眨了眨,嘴唇也跟着动了动。

没有声音发出,季妧却仿佛听到了那声熟悉的“阿姐”。

所有的睡意、疲倦、忧心,通通不翼而飞。

正要张口说些什么,眼泪啪嗒掉了一颗下来。

季妧硬忍了回去,鼻音浓重的喊他:“大宝,大宝……”

大宝的手指动了动,但是没有力气,季妧反手握住他,俯身凑近。

“阿姐来了,大宝。是阿姐不好,到现在才找到你……”

感受到她的体温,大宝无神的双眼比刚才微亮了些,稍微缓了缓,便一点点攥住了她的手指。

他的眼圈是红的,却没有哭,只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季妧看。

季妧甚至不确定他究竟有没有完全清醒,这才想起来应该先叫太医。

刚站起身,大宝就急了,胳膊无力抬起,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季妧安抚道:“大宝,我不走,我就是去喊人。”

大宝根本不信,满眼的惊悸和不安,仿佛回到了从慈幼局回来后的那段时间。

季妧心里一刺,赶忙又坐了回去。

“你放心,阿姐不走,阿姐就在这陪着你,别怕,阿姐在的……”

季妧发觉大宝有点抖,这一会儿的功夫额上的冷汗就布了一层,忙扬声叫人。

直叫了好几声才有人应。

宫人进来,见闵王竟然醒了,大惊大喜之后便跌跌撞撞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太医们就都来了。

接下来直到天亮,这间屋里都没消停过。

太医和几位京中的名医会诊过后,给出的答复俱是余毒已清,

双方都认为是自己的药起了效用,暗地里较劲自不必提,只有滕秀分神看了始终被小主子攥着手的季妧一眼。

天亮之后,王府的气氛立时就变了。

虽不至于从死气沉沉直接跨度到生机勃勃,但每个人的脸上好歹有了些生气,毕竟盼头回来了。

相比头两日的敷衍,宫人对季妧也恭敬了许多。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大宝对她的看重。

刚醒那会儿,大宝缠人到了极点,根本不许季妧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过了两天后,情绪稳下来了,情况便稍稍好了些,终于肯放季妧出去一会儿了,但也只是一会儿,一会儿不见就要下榻寻人。

季妧见他余毒已清,精神也恢复的不错,自己又实在熬不住了,便回到自己院中小憩了片刻。

大宝午睡醒来,见季妧不在,等了一会儿还没见人,就开始大发脾气。

值班的小太监要去叫季妧过来,大宝一听是在休息,立马就阻止了,非要自己过去。

可他身子还没恢复好,下人哪敢让他下地走动,实在拗不过他,只好用肩舆将他抬了去。

季妧醒来见到大宝,脸色不太好,不过忍着没说。等人下去后,才劈头盖脸将他好一通训。

大宝垂着头听训。

等她训完,又伸手去拉她的手。

季妧顿时没脾气了。

“你前后差不多躺了整十天,毒是清了,身体却还亏着,不好好休息乱跑什么?”

“没乱跑,他们抬着——”

大宝认真解释到一半,被季妧瞪了一眼,就不说话了。

季妧也歇的差不多了,下床洗漱后便进了院里的小厨房。

自住进来,这个小厨房她还没用过,东西倒是备的挺齐全。

大宝几乎瘦脱了相,季妧恨不得做上满满一桌子他爱吃的菜,最好把亏掉的肉都补回来。不过他眼下还处于虚不受补的状态,还得再等等,便做了道党参黄芪炖鸽子。

大宝想进灶房给季妧烧锅,可惜季妧用的是炭炉,没有他的用武之地,而且季妧让他老实待着,他也不敢动。

随行的几个小太监见王爷这么听他那个义姐的话,心里不免多了番思量。

第677章 新的主帅

炖煮的时间比较长,等待期间,季妧回到内室,给坐在罗汉榻上的大宝揉捏手脚。

大宝乖乖任她摆布,与前阵子发脾气砸东西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汤好后,季妧盛了一碗过来。

“这汤补血补气,身体虚弱时喝最好。鸽肉也得吃点,易于消化,还有祛风解毒的功能……”

大宝不喜欢吃鸽子,不过季妧做的,那又另当别论。

其实他眼下已经不需要人喂了,但他并不伸手接碗,只拿黑阗阗的眼睛看着季妧。

季妧怎会不知道他的小心思,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决定再惯他一回。

拿起勺子舀了勺汤,稍微吹拂了一下,勺子另一侧刚贴近他嘴边,一个小太监便跑了进来。

“等等季姑娘!还是让小的先尝尝吧。”

季妧持汤匙的手瞬间僵住。她怎么忘了,还有这套流程。

大宝怎么中的毒、中的什么毒,到现在都还没查清楚,不管吃的喝的用的,比之前更要慎重万分,万一因为她的大意,再重蹈一次覆辙,且不说老道士已经没药了,就是大宝的身体也禁不住再一次折腾。

这几天不管是喂大宝吃药还是进食,都是有人先行尝过的。而她,仅仅因为汤是自己炖的,下意识就觉得是安全的,可谁敢保证食材或者水没有问题呢?

这么一想,季妧生生吓出了一身汗。

正要把汤碗收回,大宝却把着不肯松。

他不悦的看了那小太监一眼:“阿姐做的,没有问题。”

小太监噗通跪了下去。

“奴才知道季姑娘肯定不会……但这是规矩,若是坏了规矩,滕总管不会轻饶了奴才的。”

“大宝,松手。”

大宝起先不肯松,季妧露出要发火的表情,他才慢慢送了开。

季妧看了看手中的汤碗。

交给小太监试吧,不太好,谁的命不是命呢?自己喝吧,又没胆,万一真有毒岂不就死翘翘了?

左思右想后,问了一句:“有老鼠吗?”

小太监:“……”

好一番忙乱之后,大宝总算喝上了汤。

季妧自己都被闹的没胃口了,大宝却一脸餍足。

季妧看着他埋头喝汤的样子,心里十分难受。

连吃个饭都这样,以后可该怎么办……

大宝已经好转,季妧自然不能再留下守夜,因为于礼不合。

可是大宝死活不肯,谁说都没用。

滕秀提出给季妧换个院子,从客院换到紧邻主院的阅微院,大宝犹不肯罢休,想让季妧直接搬进他住的主院。

季妧担心大宝,自然想离他近些好方便照看,但同时她也清楚,大宝如今的一言一行不但有专人记载,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任性不得,也随性不得。

她把大宝拉进内室,哄了一会儿,又许了他好些条件,这才勉强让他点了头。

天说黑就黑,哄大宝睡着之后,季妧便回了自己的新院子。

刚进院门就有下人迎上来伺候——不是宫里派来的那些宫人,宫人是专门服侍大宝的,而阅微院中的这些丫鬟,则是滕秀安排给她的。

在汉昌侯府时,季妧一个不高兴,便可以将尉老夫人派去清晖园的人堂而皇之的撵走。换作这里却不行,就算她再不喜欢人多,再不习惯人伺候,也得把不满咽到肚子里。

季妧回屋才将坐下,就听见外面传来丫鬟的行礼声,紧跟着滕秀便走了进来。

他虽说是太监,却生的唇红齿白,再加上整日一副笑脸,看上去很能拉升人的好感。

“季娘……季姑娘坐着就好,不必起身,你是王爷的义姐,滕秀只是一介奴才,您若是跟奴才多礼,便是折煞奴才了。”

神情和语气,无一不流露出对季妧的恭敬,仿佛之前以接自己为条件哄骗大宝做这做那结果被大宝发现他根本没往关北派人的事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装失忆,季妧也不会自找不痛快。

诚如宋璟所说,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枪口要一致对外。冯恩要杀她的事她都可以暂且放到一边,也不介意再多此一桩。

季妧伸手指了指:“滕总管请坐。”

滕秀却不肯坐。

奴才站着就好,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滕总管请说。”

滕秀回身看了眼,丫鬟们便陆续出去了。

季妧面上还算淡定,神经却绷了起来。

滕秀笑了笑:“季姑娘不必紧张,滕秀这次来,是谢季姑娘救命之恩。”

季妧没听明白的样子,神情疑惑。

“我刚进王府没几天,在此之前并不认识滕总管,谈何救命之恩。”

滕秀叹了口气。

“季姑娘应该清楚,从奴才被派进闵王府开始,奴才的身家性命就系于王爷一身,奴才日防夜防,片刻不敢松懈,那日只是进宫回个话的功夫,王爷就……竭尽全力救治,结果却不如人意,不瞒季姑娘说,你进府那日,奴才都已经做好必死的准备了……”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确实在竭力救治大宝,而且大宝进京后,安危也一时是他在守护。

想到这些,季妧的表情缓和了些。

“滕总管现在尽可无忧了,日后更要尽心才是。”

“奴才必当尽心。”滕秀顿了顿,“另外,奴才有句话要提醒季姑娘。”

“滕总管请说。”

“前阵子奴才确曾起意接季姑娘回来,只是冯公公那边……”他笑了笑,“现如今姑娘已经住进王府,冯公公那边也是同意了的,他还说,有姑娘照看王爷的衣食起居,他比任何人都放心。”

衣食起居四个字加了重音,显然是提醒她不要插手衣食起居之外的事。

季妧没有承诺什么,只道:“我只在乎大宝,只要大宝安全,其他我一概不管。”

滕秀冲她长揖了一礼:“天色不早了,奴才就不打扰季姑娘休息了。”

季妧目送滕秀出屋,这才注意到他步幅有点不太自然。

听宋璟说,之前守在大宝身边的一直是他,简直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这两日却不常在王府,想来是进宫受罚了……

季妧摇了摇头,她自己都上了别人的砧板了,哪还有闲心去管闲事。

她现在只想让大宝快点恢复健康,还有就是关山……

接下来几日,军报频传,情况越来越不容乐观。最新的一份军情奏报中,竟然连失了两座城池,主将郑华亨还被敌军给生擒了!

若非副将鲁达年关键时刻更改了作战计划,勉强稳住了军心阵脚,情况只怕还要更遭。

随军报一道呈上的还有一份折子。

鲁达年强于冲锋陷阵,却不是统帅三军的材料,他在奏折中说,自己只能勉力抵挡一阵,还请皇上速速派遣新的主帅过去支撑大局。

新的主帅?

派谁?

第678章 救自己

娘娘!你一定要救救你二哥啊!”

景阳宫内,郑国公甫一见到郑华娉,就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国丈见贵妃是要行礼,但远不用行这么大的礼。

郑贵妃身子不便,忙让宫人去扶。

郑国公就是不肯起。

郑贵妃无奈,在贴身宫女的搀扶下,挺着肚子亲自去扶他,他才半推半就的起了身。

“赐座。”

郑国公落座之后,用衣袖擦了擦眼。

“娘娘,请你宽恕老臣失仪之罪,老臣实在是、实在是……心如火煎呐!元亨被掳到了东越,还不知那帮蛮贼会怎么折磨他,你母亲和祖母日日啼哭……他可是你嫡亲的兄弟,你得想想法子呀娘娘!”

从潜邸到深宫,多年来荣宠不衰,便可知郑贵妃是如何的天香国色。

只可惜往昔惊人的美貌如今瞧着竟损了大半,一来是因为孕中的缘故,再就是郑元亨的事。

“只有父亲你急?本宫比你更急。”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这个时候……郑贵妃揉了揉额角。

“那娘娘就跟皇上求个情……”

往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郑贵妃,此刻当着父亲的面,心烦全都挂在了脸上。

“快别提了,昨日皇上下朝就来了景阳宫,冲本宫发了好一通脾气,直说我们郑家教出的好儿子要葬送他应家的江山。”

自她有孕以来,皇上对她是前所未有的体贴,昨日雷霆震怒全冲着她使不说,还当着她的面砸了个杯子,而后拂袖去了皇后那里。

“父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华亨这回闯的祸非同小可,你让我如何去兜?他不仅仅是打了败仗,也不仅仅是被俘,他还失了城池,于大周于郑家,都是奇耻大辱!东越还要求拿五座城池换人,皇上怎么可能同意?”

“这、这……”郑国公愁苦的叹气,“那你也不能就此撂手不管,当初让华亨去辽东,还是你出的主意……”

郑贵妃皱眉:“那哪是本宫的主意,那是皇上的主意,本宫不过是为皇上分忧。再说,华亨也是你让我举荐的。”

辽东,地广人丰,物产富饶,最关键在于那数十万精兵——这是多大的一块肥肉?

当初盯着这块肥肉的不知多少,若不是因为她的关系,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郑华亨头上。

现在差事办砸了,闯祸了,倒怪起她来了。

郑国公显然也是理亏的。

老大性子懦弱,一事无成,不指望郑家在他手上能进一步壮大。可是元亨不同。

元亨和寇长卿差不多年岁入的军营,刀里来箭里去,练就了一身本事,一点也不比寇长卿差,只是缺了份时运。

后来关北战事吃紧,又从贵妃处得知了圣心,天时地利人和,这才有了华娉献策、寇长卿北调,以及元亨暂代等一系列事。

可他为的又不是自己,他是在为郑家长远做打算。

“娘娘,老臣固有私心,私心也全在娘娘身上。娘娘出自郑家,娘娘荣,郑家荣,反之,若郑家一蹶不振,只怕娘娘也会受到牵累……”

后宫女人没有娘家撑腰的下场,郑华蕤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更清楚的是,一路走来,她靠的是自己,娘家并没有给她什么助力,反倒是沾了她的光才由侯爵晋升到公爵。

不过如今再说这些也没意思,心酸事多了,便不欲对人言了。

父亲眼中从来只有能寄托他希望的二子,大哥都得往后排,遑论是她。

能帮到家里,她便是好女儿,帮不到的话,她算什么?

其实她何尝不是如此?

郑华亨于她有利,她自会想法搭救,否则……

见她沉默不语,郑国公有些着急。

“娘娘,你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我那外孙……未出世的小皇子打算打算。闵王府那位已经救回来了,那些个老臣贼心不死,今后还不知要如何与娘娘作对。咱们原先是占上风不假,但华亨若折在辽东,郑家失了兵权、大伤元气,小皇子该如何争那……”

郑贵妃厉眸一扫:“父亲慎言。”

郑国公意识到犯了忌讳,赶忙打住。

“娘娘恕罪,老臣太过情急,一时胡言乱语……可是娘娘,老臣一片苦心为你、为小皇子,你一定要体谅……”

郑贵妃垂眸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眼神微闪。

她的儿子将来不止要争那东宫,还要承继大统,没有军权,或者说军权不在自己人手上,江山又怎能坐得稳呢?

寇长卿势盛之时,如何让皇上如芒在背、夜不安寐,她可是看在眼里的。

可现在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即便将郑华亨赎回来,战败被俘也是他洗不去的污点,如何还能翻身掌权?

“这个娘娘不用担心,老臣都想好了。那鲁达年小小一个参将,哪里来的那么大的主意?竟还能指挥的动诸路将士,他这是要谋反啊!老臣完全有理由怀疑,正是他与东越里应外合,才让元亨落入了敌国陷阱!”

郑贵妃细眉一展,点了点头。

“既如此,父亲就让人好好查查,一定要查详实了,等二哥回来,本宫自会替他主持公道。”

郑国公一喜,连忙拱手谢恩。

“老臣就知道,娘娘仁心,绝不会不管自家兄弟!”

“父亲先别高兴的太早,皇上现下正在气头上,不管是你还是本宫,都不能主动去触这个霉头。先等等,看看风向再定。”

郑国公虽然心急如焚,也知道女儿说的不无道理。

“老臣都听娘娘的。”

郑国公告退之后,殿内只剩下郑贵妃和替她揉捏肩背的宫女。

“娘娘,这浑水可不好趟。”

“本宫还能干站河岸不成?”郑贵妃闭着眼,神情慵懒,“我那个爹没有大能耐,有句话却说到了点子上,本宫与郑家是休戚与共的关系,救郑家,就是救本宫,还有……”

她缓缓睁开眼,看着宫女,一字一顿道:“还有本宫的孩子。”

宫女叹息:“都说为母则刚,奴婢算是信了。”

郑贵妃沉默了一会儿,问:“替皇上寻的那些世外高人,可送进宫吗?”

“回娘娘的话,今日上午入的宫,现下正聚在符望殿给圣上讲仙家道法……”

“那就好,皇上也催了许久了。”郑贵妃顿了顿,“近来皇上烦心事多,食君之禄,该当为君解忧才是。”

宫女笑了笑:“奴婢会转告他们的。”

第679章 索命藤

接下来几日,朝中关于究竟该派谁去辽东的事一直争论不休。

若是以往,这样天降的香饽饽还不得抢破头?如今却是人人避之不及。

烂摊子不好收拾啊!

皇上只说是派遣将领去辽东主持大局,又没说究竟是战还是和,又或者先战后和。

若是打吧,东越人皆悍勇,当年多少良将折损于那,若不是横空出了个寇长卿,辽东七州到现在都还是东越的地盘,谁敢说自己是第二个寇长卿、能挽狂澜于既倒?

若是割地求和,又怕被骂死,寇长卿就是前车之鉴。他还没割地,也没求和,甚至是打赢的一方,仅仅是默许了朝廷的议和,就被民间百姓骂到了现在。

唉……左右都没有好处,搭上身家性命都是轻的,甚至还可能遗臭万年,一不小心就成了千古罪人。

是以推来推去,也没推出个堪用之人。

万德帝这两年倒行逆施,多少忠臣良将被流放、遭贬黜,这才有了如今无人可用的局面。

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往日最擅长为君分忧,这回却都成了锯嘴的葫芦——在万德帝心意未明之前,谁也不愿意做出头之鸟,万一被派去监军或者议和呢?这可不是什么风光事,办成了也没有功,回来在皇上面前也讨不到好。

朝廷倒是还有几员大将可用,但皆镇守着要塞,轻易调动不得,且天南地北,远水解不了近渴。

你推我让之际,有人推举了韩文广老将军。

众人一想,对啊!相比其他地方,关北离辽东算近的了。当初既然能把寇长卿调去辽东灭火,现在怎么就不能把韩文广老将军调到辽东救急呢?

这个提议万德帝还算满意,正要下旨之际,关北那边也有急报送至——北梁出尔反尔、撕毁盟约,屯兵三十万于漯河一带,战事一触即发。

朝廷上下哗然!

当初主张议和的人互相推诿指责,当初主战的那派……已经不剩几个了。

哗然之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万德帝盯着满朝“英才”,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并非担心关北将士,更非担心关北百姓,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天子之威。

议和是他同意的,还以为能安生百年,哪想到两年都不到……北梁果然是喂不熟的狼,无耻之尤,贪婪至极!

这是抬脚就往他脸上碾啊!

关北局势危急,韩文广要与北梁作战,自不能再随意调动。

更糟糕的是,之后几日,东南和西南也相继送来了急报,整个大周一时间烽烟四起,各处告急。

万德帝越来越暴躁易怒,火气上来晕倒了几次,还吐了血。

太医开的药都不管用,只能靠仙家丹药纾解。

就这,仍是日日心焦。

初登位时的雄心壮志早消磨光了,万德帝知道自己做不成英明圣主,但也不想做亡国之君。

关北的事已经打了一次脸,议和是不能提了,至少暂时不能提,然无人可用,战字谈何容易!

前朝后宫人心惶惶,京中的氛围也跟着变得紧张起来。

朝廷当然想隐瞒,但哪里隐瞒得了?

各处都有商人回来,行商之人,利字当头,若非情况已经不可收拾,绝不会放着生意不管,路远迢迢的跑回京城。

这些人嘴上又没贴封条,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若是以往,大家根本不会关心这些,反正打不到京城。

现在可不好说了,到处都要打仗,风雨飘摇啊……

于是乎,民间关于万德帝得位不正的言论再次甚嚣尘上,甚至隐隐夹杂着“罪己诏”、“还位正统”的说辞。

京中各大世家也是一个比一个低调,生恐被最近暴怒无常的天子给注意到。

但也不都是为国事烦心的,比如汉昌侯府。

汉昌侯从崇宁回来,听到季妧再次离府的消息,当即就派了人去桐花巷。

可是桐花巷无人,季妧根本没回去过。

从贤二爷处得知她去过留仙楼,再之后又去了哪,就不得而知了。

“她提了个包袱,请了小舟和小曲吃饭,我还以为那包袱里的东西是给他俩的……对了,天黑后还请了一个人,但那人穿着斗篷,兜帽遮盖严实,没看出是谁……”

汉昌侯又去找了小舟和小曲,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派人守了好几天,也没见他俩联络季妧。

直到这日,韦氏把家里人都叫去福熙堂,当着尉老夫人的面,说了件石破天惊的事。

哐当——

茶盏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老夫人站起身,死死盯着韦氏。

“你再说一遍。”

“母亲,您没听错,季妧丢失的那个义弟,就是现任闵王。”

尉老夫人身子一软,往后栽去。多亏桂嬷嬷扶的及时。

“作孽!作孽啊……”

刚缓过一口气,尉老夫人就拍着桌子连声哀叹。

侯府设宴之后,她对季妧态度大翻转,是因为季妧给了她惊喜,让她觉得找到了一个可造之材。前几天这可造之材又变回了朽木,上面还长满了倒刺,毁不得留不得,只好让她走。

得亏着早一步送走了!

季妧她连朽木都不是,根本就是个索命藤!

尉老夫人当机立断。

“赶紧放出消息,就说侯府认错了,季妧非我尉家血脉,日前已经将她逐出府去。”

“不可!”汉昌侯从震惊中回神,听到这话,沉声打断,“季妧她就是我的骨肉,没有错!”

“糊涂!”

尉老夫人气的拿拐杖杵地。

“现在是认不认错的事吗?现在是抄家灭府的事!”

汉昌侯淡然道:“娘担心什么儿子知道,您倒也不必急着下赌注,辽东一役过后,郑家的赢面未见得就比闵王府大。”

“祯儿,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事得听我的,即便咱们不押那郑家,也不能和闵王府牵扯上。”

“若最后的赢家是闵王府呢?”

“侯爷。”韦氏突然出声,“最后的赢家不可能是闵王府。”

汉昌侯冷脸瞥向韦氏。

“即便侯爷不喜欢听,为了侯府,妾身也顾不得许多了。”

尉老夫人发话:“你只管说。”

“郑家只是暂时受挫,只要郑贵妃肚子里的小皇子还在,复宠是早晚的事。还有一桩,侯爷可知,继韩文广之后,朝中新推举的辽东主帅是谁?”

韦氏转过身,直视着汉昌侯。

“是郑贵妃的妹婿——寇长卿。”

马车出了宫门,驶到神武将军府才停。

郑华蕤扶着丫鬟的手从车上下来,眉心深锁,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般。

进门之前,她看了眼守门小厮。

“将军可回来了?”

小厮垂下头,并不敢直视于他。

“回夫人话,回来有一阵子了。”

郑华蕤径直去了书房。

敲门,无人应声。

郑华蕤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

外面天是阴的,屋里光线有点暗,她朝里走了走,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夫君……”

坐于桌案后隐于一片暗影中的人,缓缓抬起了头。

第680章 是不是很失望

“夫君!”

待闻清那难闻且刺鼻的气味是酒气后,郑华蕤惊讶极了。

她嫁进来这些天,从未见夫君饮过酒,即使是洞房那晚也只是微有酒味。

郑华蕤曾问过他原因,他说自己不爱酒,以前是怕饮酒误事,现在是怕酒味熏着她、惹她不喜。

这份爱重与体贴,让她满心甜蜜,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怎么今日……

郑华蕤走上前,将油灯点燃,这才看清案上搁着一个空着的酒坛,她的夫君由脸至颈皆已泛红,已经微露醉意。

“今日怎么想起喝酒了?是……有什么烦心事?”

寇长卿单手支颐,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却没有焦点,也不说话。

“可是头疼?妾身替你揉揉。”

郑华蕤忍住担忧,绕到圈椅后方,纤手放到他额头两侧,开始轻轻揉按起来。

寇长卿靠到椅背上,仰脸闭目,似乎很享受。

半晌之后,他突然开口:“郑贵妃召你进宫,所为何事?”

郑华蕤动作一滞,但也就那么一下,随后便若无其事的继续。

“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在宫中待得闷了,召妾身进宫说说话。”

“你在撒谎。”寇长卿微摇了摇头,道,“是为了辽东的事吧。”

郑华蕤垂眼,看着自家夫君冠玉一般的面庞,神色十分复杂。

没错,她确实撒谎了,三姐召她进宫,确实是为了辽东之事。

说来说去,不过是朝中无人可用,皇帝便又想到了昔日战无不胜的寇将军。可当初与北梁议和是他逼的,军权是他缴的,让居京荣养的话也是他说的,如今再回头求人——他拉不下这个脸,自然得由善解人意的郑贵妃出面。

郑华蕤直接拒绝了,给出的理由是旧患未愈,但其实这里面还牵扯到一桩往事。

她还未出嫁之时,无意间听到爹和二哥在打辽东军权的主意,当时她震惊极了,便写了封信提醒寇长卿。

只可惜,这封信还没来及送出,她就被叫去了景阳宫。

原来那日自以为隐蔽的偷听,其实早就被父兄察觉了,父兄不便教诲她,于是便将她交给了素来亲厚与她亲厚的三姐。

郑贵妃最宠爱的就是她这个妹子,从小到大,不管她犯了什么错,从来不会罚她,这次亦没有。

她先是说了辽东一事是皇上的意思,势在必行。郑家只是皇上手中的刀,没有郑家也有别人,与其是别人,不如是郑家。至少将来大家都是一家人,郑家绝不会让寇长卿太吃亏。

然后又问郑华蕤,想不想让寇长卿早日娶她?

郑华蕤想,当然想。虽然已经定亲,可是一天没过门,她心里就始终不安稳。

郑贵妃就问,高僧的确说了二十五岁之前不宜成家,可二十五已然过了,寇长卿还是没有迎娶的意思,原因在哪?女子的花期本来就短,再拖下去谁知会生什么变数?寇长卿交了权,便不用再四处征战,做一个富贵闲人,终日在京中陪她,岂不更好。

郑华蕤听到这里时,其实就已经心动了。

她爱上的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可她无法想象成亲后不但要忍受独守空房的寂寞,还要提心吊胆面对随时丧夫守寡的可能……那太可怕了。

像寻常夫妻那样多好,终日厮守在一起,临窗化眉、烹茶煮酒,眼中只有彼此。

不过真正说服她的,是郑贵妃最后一段话。

“皇上原是要除掉寇长卿的,是我怕你守了望门寡,名声不好听,给他求了情,皇上才肯罢休。丢权还是丢命,你自己选吧。”

郑华蕤的选择是烧了那封信,坐视了之后一连串事情的发生。

终于,她如愿嫁入了寇家,成了神武将军的妻子。

可每每面对着自己的夫君,她总有种心虚之感,觉得是自己伙同家里人坑害了他……

但若不是她的话,寇长卿哪还有命在?

所以,是她救了他的命,她没有对不起他——这样一遍遍重复着,重复的多了,心也就平静了。

才平静没多久,又发生了今天的事。

这回郑贵妃给的理由依旧很充分。

她问郑华蕤,寇长卿在京闲居的这两年是否开心?

郑华蕤自然说开心,只除了偶尔有些心事……

郑贵妃说那就对了,老虎被困在笼子里,怎么可能没有心事?

这话让郑华蕤心中不太好受——当初可是郑家关的笼门。

郑贵妃就道,此一时彼一时,军权不在寇家,就在郑家,不在郑家,就得在寇家,这是一荣俱荣的事,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让寇长卿重返沙场、重掌权柄。

郑华蕤反问郑贵妃,怎么现在不怕她守寡了?

郑贵妃只笑着问了两个不相干的问题,就成功堵住了她的嘴。

她问,京中百姓以前对寇长卿是什么看法,现在又是什么看法——撇开那些羡慕他攀上贵妃家的歆羡之词,关于他本人的真正的看法。

又问,你想嫁的究竟是威震天下的神武将军,还是背负着全天下骂名的寇长卿?

“夫君……”

郑华蕤的手缓缓下移,来带了他的左肩骨处,轻轻捏了捏。

“夫君这里的伤,可好全了?”

“左肩的伤早已无碍,可是右手的旧疾——”

寇长卿睁开眼,抬起右手冲她晃了晃,神色颇有些萧然。

“还是无法使力。”

郑华蕤心疼的紧,正欲说写宽慰的话,寇长卿却拂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那双本该温和含笑的眼睛,一丝情绪也没有。

“我的右手废了,郑贵妃,你们郑家,还有你,是不是很失望?”

郑华蕤不禁有些后悔提起此事。

“夫君千万别多想,娘娘就是随口一问,绝没有怪罪的意思。”

“她当然不会怪罪!”

寇长卿蓦然拔高了声音,吓了郑华蕤一跳。

“我有今日,都是拜你郑家所赐,真以为我不知道?”

郑华蕤面色一白。

“夫、夫君这话,是哪里听来的?没有根底的事……”

寇长卿眼中闪过一丝嘲弄:“究竟有没有根底,你最清楚。”

郑华蕤霎时间慌了。

脑中正不停想着该怎么解释那些事与她无关,下巴忽然被擒住。

酒气喷拂在脸上,郑华蕤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第681章 愁在何处

寇长卿的脸直接沉了下去,语气也跟着冷硬下来。

“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郑华蕤一头雾水。

“后悔嫁了我这么个废人?再也无法驰骋疆场,为你挣来更多荣誉,反而要沾你郑家的光。”

郑华蕤慌忙摇头:“夫君何出此诛心之言?妾身慕的是你这个人,与旁的有什么相干?”

“我这个人……”寇长卿重复了一遍,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你真了解我这个人吗?”

“当、当然……”

这个理所应当的回答,却不知哪里激怒了他。

寇长卿回身,将案上的东西通通扫落在地。

噼里啪啦的声响中,他的愤怒更加明显。

“你觉得不相干,我觉得相干。若非你郑家,我原不至于如此。你们以为我不想重返辽东?你们以为我不想夺回权柄?可我今日试了,我拉不开弓,也握不住剑,这只手废了,已经废了!”

这样的寇长卿,郑华蕤第一次见,陡然间变了个人似,让人既惊且怕。

她几步上前,握住寇长卿的手。

“夫君,你不是废人,你在妾身心里永远是盖世英雄。辽东早都跟你不相干了,咱们也不趟这趟浑水了,我明日就去跟娘娘说,就说……”

“你个妇人家懂什么?我空有杀敌驱虏之念,却连个刀都握不住……”

郑华蕤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尽力了,这不是你的错……”

寇长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似乎恢复了清明。

他握住郑华蕤的肩膀,满脸歉然和自责。

“今日是为夫不好,不该喝酒,更不该冲你发脾气……今后不会了。你先回去,我醒醒酒。”

“夫君……”

“去吧。”寇长卿不容拒绝道。

郑华蕤不放心,想留下陪他。但想到他方才的状态,又觉得让他冷静冷静也好。

回去的路上,丫鬟见她忧心忡忡,忍不住问:

“夫人怎么了?”

郑华蕤紧锁眉心道:“惢芝,我总觉得,夫君怪怪的,跟以前有点不太一样。”

“将军今天是有些怪,以往可没见他发过脾气。”

惢芝刚刚她守在门口,书房里的争执多少听了些去。

“我指的不是今天……”

惢芝不解道:“那是?”

郑华蕤眉头越皱越紧:“我也说不清。”

走了一段路,她突然问:“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夫君那次。”

“记得,那次将军大胜辽东凯旋而归,百官亲迎于郊,百姓夹道欢迎,夫人还带着奴婢去看了。”

“当时他骑在马上,冷眉俊眼,在楼上远远看着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杀气,让人心惊,更让人心折。”

那时她其实还小,但不知怎么了,从此魂牵梦萦,竟再也忘不掉了。

后来她长大了,郑家也因为出了个贵妃水涨船高,她于宫宴之上遇到过寇长卿,便当着皇上和贵妃的面流露了心思,也便有了后来指婚之事。

虽然寇长卿是她仰慕多年的人,但真正的了解,是从近两年尤其是新婚后开始。

然后她就起了点疑惑。

父亲和二哥都是武将,在郑华蕤的印象中,武将都是声如洪钟、行止粗莽的,因为耍枪弄棒,身上总有着隐隐的汗臭味。

可这些在寇长卿身上通通没有出现。

她的夫君,温柔体贴、处事周到,待她更是呵护备至。

总之处处都好,就是有些不太像当年初见的那个人。

惢芝不以为然道:“人都是会变的,当时将军刚刚打仗回来,跟他平时的状态肯定不一样。夫人你不如问问自己,是想要个不懂柔情、只知杀戮的铁血汉子,还是想要现在这个知心知意、斯文有礼的翩翩郎君。”

郑华蕤想都不想道:“自然是后者。”

“那不就行了。其实定亲那会儿奴婢还担心呢,生怕未来姑爷是个不知怜香惜玉的武夫,那小姐岂不是明珠暗投?好在老天有眼,姑爷是个识文懂礼的儒将,待小姐如珠如宝,小姐还有什么可发愁的?”

郑华蕤愁,并不是因为觉得寇长卿不好,真实原因有些难以启齿。

她喜欢现在的夫君,非常喜欢,即便他刚刚冲自己发了脾气,这一点也不会改便分毫——谁没有个不顺心的时候?夫君心里压抑了那么久,甚至早就知道了郑家对他所做的那些事,却为了她选择了隐忍与谅解,她哪还有什么怨言。

只是……自夫君交权之后,暗地里便多了些闲言碎语,往日那些好友,看着她的眼神不再是羡慕,而是惋惜。

郑华蕤常常想,若那只手还是好的,该有多好。

沙场之上,他是威名赫赫大杀四方的神武将军,回到府中,他是风度翩翩体贴入微的寇长卿——荣耀与温柔,为什么就不能两相结合呢?

惢芝不知她心中所想,还在劝说。

“其实将军的手无法恢复也挺好的,这世上哪有两全之事,手好了,就要上场杀敌,到时必然要面临夫妻分别,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甚至……夫人可受得住?”

郑华蕤也就是一时的迷惘。

拨开那层迷雾,心里的答案清晰无比——她不想,她不愿,她无法忍受。

她的夫君除了不能再带给她荣耀,其它每一条都符合她心中最完美标准……她得知足。

“惢芝,去吩咐厨房,煮一份醒酒汤……”

天阴了好几天,雪终于飘了下来,半日功夫地上就覆了厚厚一层。

大宝身子还没好好利索,功课仍旧是暂停状态,不过有宋璟在,和没停也差不多。

傍晚时分宋璟才离开王府,大宝还要完成今日的作业,季妧便在暖阁陪他。

听着窗外一阵紧过一阵的风声,季妧有些出神。

古代通讯不发达,即便是十万火急的军情急报,也只能用八百里加急、歇马不歇人的方式传递。

但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从辽东至京中,也得二十多天。

也就是说,辽东第一份情报送至皇城时,急报上所呈报的内容已经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之后一封接着一封,也都要加上二十天的间隔,时效性太差。

如今十多天都过去了,最新的一份急报中写着“因辽东突降暴雪,两军暂时休战”——这个休战谁知道能休多久?万一突然雪停,东越那边趁机偷袭呢?

朝廷却还在那打嘴仗,至今也没争论出个眉目。

不是说有人推举寇长卿吗?季妧倒是想举双手赞成。

大家都等着看神武将军力挽狂澜,唯独她等着看神武将军露馅——在京中装的再像,上了战场自会见真章。

季妧越来越相信,关山就在辽东。

最近发生的事,别的地方不得而知,但辽东那边的种种,很像是刻意布的一个局,目的就是把京中这个冒牌货弄过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

季妧希望是这种,不然真让假寇长卿上了战场,局势更不好收拾。江山百姓还有将士们的性命,岂能拿来儿戏?

但关山若真是暗地里除掉冒牌货恢复自己的身份,那将军府里的妻妾通房岂不是……

正头疼着,有个小太监走了进来。

小太监行礼之后,看了眼静心书写中的大宝,躬着身子走到季妧旁边,小声道:“季姑娘,外面有人找。”

第682章 质问

季妧听到有人找,还没说话,大宝就猛然抬头:“不见!赶他走。”

小太监有些为难:“季姑娘,你看……”

不是他不听王爷的,而是这些日子他已经看清了,王爷根本做不了他这个姐姐的主。

季妧沉默了一会儿,道:“见见吧。”

她这边刚下榻,大宝也搁了笔。

旁边伺候的小太监跪下去要替他穿靴,他没让——阿姐不许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更不许他沾染骄奢淫逸的臭毛病。

季妧披上斗篷正要往外走,大宝急走几步牵住她的手。

“我也去。”

外面风雪势大,季妧果断摇头拒绝了他。

“你现在的小身板可禁不住折腾,老实点,做自己的事,或者陪小丁玩,我去去就回。”

大宝不肯松手,绷着小脸,神情要多倔强有多倔强。但若细看,便会发现那倔强表象下隐藏得并不怎么好的恐慌。

季妧知道他在恐慌什么。

两日前汉昌侯登门求见,大宝如今的身份,轻易是不能见詹事府以外的官员的,所以即便他是侯爷,也踏不进闵王府半步。

除非季妧出去。

滕秀虽然说了“季姑娘出入随意”,但她若真相信可以随意,那就是真傻。

何况她并不想见汉昌侯。

汉昌侯一天两趟,丝毫不见气馁。

季妧反正是眼不见为净,大宝却不行。

自从他知道了季妧与汉昌侯府的关系,就一直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

每次汉昌侯来,他就犹如惊弓之鸟,若是汉昌侯在门口多待一会儿,他直接就徘徊在暴走边缘,甚至下过命令将人赶走。

这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权衡轻重,更不知道折辱了勋贵会带给自己何种影响,他只知道,汉昌侯是个坏人,是个要抢走他阿姐的人。

季妧看出来了,大宝就是怕她有了真正的亲人,会离开他,或者不像往日那般全心待他。

季妧一遍遍跟他强调自己不会回汉昌侯府,但没用。之后把脸一沉,佯装生气。

“再不松手我不理你了。”

大宝看了她一眼,两排小扇子扇了扇,缓缓垂下头,手也跟着一点点松开了。

这招季妧甚为熟悉,并不不上当。

暖阁外面,风雪肆虐,稍远些的地方都看不清,刚刚传话的小太监奉命给季妧撑伞,等穿廊绕院走到大门口,季妧感觉脸都木了。

还以为人在门房,结果守门的人说汉昌侯不肯进来。

季妧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伞,出了王府,一抬头便看到雪地上乌发玉面着一身纯黑狐裘的汉昌侯。

“这么冷的天,你是既不让自己安生,也不让别人安生。”

汉昌侯原是满脸忧色,听了这话,又化为了自责。这大风大雪的,确实不该让一个女孩子家朝外面跑。

“我不是有意……今天来是想告诉你,府里传出的那些话你不要信,我已经让尉大管家澄清……”

季妧最近并没有关注汉昌侯府,所以并不知道他说的传言是什么,不过这并不难猜。

“尉老夫人终于痛下决心,要与我撇清关系了?那侯爷应该遵从才是,岂能违了孝道?”

“她……”汉昌侯欲言又止:“她这辈子从不肯听别人的,我再三反对,她还是把话放了出去。”

季妧笑了笑:“我觉得尉老夫人这次做得对,侯爷不是从来很听话的吗,这次更应该听。我现在进了闵王府,闵王府是个什么情况你应该清楚,尉老夫人苦心孤诣才搭上韦家的线,你这一趟趟的往这跑,不知道还以为你已经投诚闵王了。”

汉昌侯微微摇头:“我只是来见我女儿,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季妧笑容一收。

“你想见便见,想来便来,可有想过会给别人造成困扰。”

“他们为难你了?”声音急且怒。

季妧却道:“为难我的是你。”

汉昌侯只觉满嘴苦涩:“妧儿,我……”

季妧抬手打断他。

“我今天出来就是想告诉你,以后别再来了。我和你之间没什么可说的,只除了一件事。不过在说之前,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汉昌侯心神一振:“你问。”

“当年替我娘和你传信的,给你出主意私奔的,是不是韦氏?”季妧紧盯着汉昌侯。

汉昌侯没想到她又说起了这个。

“怎么,想起问这些?”

“你要是不想说,咱们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季妧作势欲走,汉昌侯急了。

“是、是韦氏……”

“果然是她。”

季妧呵了一声,满眼嘲讽。

“你是因为觉得她帮了你,心中感恩,之前才一直不肯告诉我的吧。”

汉昌侯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韦氏在京中住的那几年,没结识什么朋友,独独与你娘比较要好,我那时候刚遇到你娘不久,正是辗转反侧的时候。

韦氏也不知是怎么知道的,突然有一天,她差人告诉我,说不忍见卫氏忍受相思之苦,愿替我二人传信……”

“好一个红娘啊。”季妧冷笑连连,“若我告诉你,她从未将你的信转交给我娘,你信吗?”

汉昌侯自然是不信的。

“若韦氏未曾转交,你娘如何会给我回信?”

“很简单啊,给你回信的另有其人。”

“不可能!”汉昌侯断然道,“我曾在一副画上见过你娘题的诗,她的字我认得。”

“可是韦氏的字你不认得。”

这意思……这意思是韦氏拦下了信?然后假冒卫氏与他书信往来?

太荒谬了。

“韦氏的字我也认得。”

“你认得几种?”季妧反问。

汉昌侯愣住。

“你和韦氏做了十数载夫妻,看样子你对自己的妻子并不了解。”

“我知道韦氏长于书法,可……”

“韦氏不仅长于书法,她还诸体兼备,模仿别人一仿一个准,即便是名家大作,也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这一点,你知道吗?”

季妧哂笑着逼近。

“又或者说,韦氏告诉过你吗?”

汉昌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似乎隐约听说过,却没当回事,因为他的心从来不在韦氏身上,对书法更谈不上兴趣……

“不可能是韦氏,不可能是她……”

想找些理由反驳,却发现脑中空空如也。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好了。你们私奔时乘坐的那条船,由谁联系?也是韦氏?”

汉昌侯彻底凝滞,在季妧的注视下,极缓慢的点了下头。

“韦氏的叔父在南方有一家造船厂……”

“船上的人呢?”

“就是造船厂的人……”

季妧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上船后稀里糊涂,然后又情难自禁什么的……我娘呢,我娘当时是什么状态?”

“我上船后你娘已经先一步到了,就是精神不太好,昏沉沉的。伺候的婆子说是受了风寒,吃了药,歇上几日就没事了……结果药天天喝,一直没见好转。我顾不上太多,直接进了她的房间,想亲自照顾她。再之后……”

汉昌侯的声音渐渐消失,俊美的脸流失掉了最后一丝血色,瞧着竟比这雪地还白上三分。

第683章 别怕

终于不再自欺欺人了吗?

“你发现没有,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有韦氏的影子,不觉得蹊跷吗?真的只是巧合吗?

什么是巧合?偶尔一次可以称之为巧合,当多个巧合碰在一块儿的时候,就只能说明这是一个人为的巧合。

侯爷,被枕边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滋味如何?”

隔着风雪,血缘上的父女二人对视。

这张脸明明酷似的是自己,汉昌侯却从那双清湛的眼中,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难道,他真的被骗了?

卫氏并没有跟他书信往来,更没有答应与她私奔……一见倾心是假的,两情相悦亦是假的……他间接拐了卫氏,还和她……

汉昌侯忽然有些不敢看季妧。

季妧近前一步。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信,毕竟我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但证据可以找呀,原本我是打算自己找好摔你脸上的,但我想了想,不能那么残忍。你不是说这是你们大人之间的事?我知道探查真相的过程很痛苦,但这痛苦是你应当的,你毁了我娘一生,这公道也是你欠她的。”

汉昌侯略显狼狈的跟她承诺“我一定会查清楚……”

季妧瞥了眼他持伞那只手背上的青筋。

“怎么查,不会是回府后当面质问吧?”

汉昌侯没说话。

季妧扶额。

“她能做下这些事,且蒙蔽你这些年,心机城府与心理素质可见一斑,这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所以听我的,先取证。”

顿了顿,补充道

“我倒是可以给你个建议——

当年的信件可有留存?韦氏的作品多弄几幅。再强的仿手,也会有一些细微的乃至她们自己都不知道的小习惯,多作一下比对,总会有收获。

另外,韦氏既然喜欢你,当年冒充我娘与你往来的书信多半还留着,也找找看。

船厂也是个突破口,还有巫江打捞你的那些人,虽然时日久远,但最怕有心人……”

这些原是季妧打算做的事,只是她被大宝的事绊住了脚,现在既脱不开身,也腾不出手,干脆交给汉昌侯好了。

等他确定自己枕边不是人而是一条毒蛇,冲击、失序、痛苦、痛恨……这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侯爷,也该尝尝人间疾苦了。

而且对韦氏来说,来自别处的打击根本无关痛痒,能一刀捅进她软肋的,只有那个让她执迷了多年的男人。

至于汉昌侯会不会沉不住气,在韦氏面前漏了底……季妧仔细想了想,还真有可能。

但是不要紧。

韦氏承不承认对汉昌侯而言很重要,对季妧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不管将来如何,韦氏的路她都会安排好。

汉昌侯神思恍惚“我……我会还卫氏一个公道。”

该说的说完,这下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季妧转身,即将踏入王府之际,回过神来的汉昌侯追上她,并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是个雕工精致的紫檀木盒——难怪刚刚他另只手一直在狐裘里藏着。

许是怕她不收,汉昌侯直接打开来给她看。

但见里面躺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和汉昌侯……不对,是和季妧,一模一样。

“我见你喜欢那个笑弥勒的摆件,就去寻了那匠师,让他雕了这个……”

季妧离开侯府的前一天,去倦勤斋找尉大管家打探老道士的消息,尉大管家逮着机会硬是把她请进了书房。

汉昌侯经常去清晖园,季妧从来不给他开门,所以每当季妧主动来倦勤斋,他就会异常开怀。

季妧懒得敷衍,四处打量的时候,注意到了博古架上一个笑弥勒的摆件,见其刀法精妙、生动传神,便忍不住夸赞了一句,顺便还问了下匠师是谁。

汉昌侯当即就要把那木雕送给她。

季妧立马没了兴致,把木雕放回去便走了。

没想到她去崇宁竟是为了这个……

“确实很像,也很好看。”

季妧照旧赞叹了一句,而后盖上木盒,塞还给他。

“但是这张脸,我不喜欢。”

忽略掉汉昌侯那双陡然黯淡下去的眼,季妧看向远处隐隐露出的马车一角。

“调查韦氏的事,交给尉大管家去办吧,你不是韦氏的对手,别又着了她的道。”

王府的大门在身后关闭。

季妧在廊下干站了一会儿,直到大宝派宫人来催,才想起来迈步。

快到主院的时候,听到身后有动静,回身,见是两肩担着雪花的滕秀。

季妧心中一动,特意停下等了他一会儿。

等滕秀到了近前,季妧将手中的伞往他那边移了移。

“滕总管这是刚从宫中回来?辽东的主将该选定了吧,可是寇将军?”

滕秀看了眼顶上那半边伞,愣了愣神,但仅是一瞬。

“季姑娘很关心辽东的事?”

季妧叹了口气“滕总管有所不知,我在老家与人合伙开了个铺子,其中一条商道就是通往辽东的,费了好些钱,刚打通不久,就碰上这事……我巴望着战事能早早平息,最好是派寇将军去,之前他在关北的时候,北梁就没能打进来。”

滕秀知道她的季氏味业,自然也清楚她与金家合开的物流所。

“季姑娘怕是要失望了。皇上和众大臣虽然有意,但寇将军的旧患一直未曾痊愈,他也想重返疆场为君分忧,奈何过于急迫了些,在府中习剑时误伤了自己,如今右手的手筋彻底断了。”

季妧眼皮一跳,下意识问“真断了?”

“这还有假?皇上派了好几位太医去瞧,治不好了。”

季妧“……”

“季姑娘倒也不必忧心,已经有人自荐了——裘焕彬老将军,功绩比韩文广老将军还要厉害,虽然年迈了些,却是老当益壮。他还推荐了一名先锋将军,叫……”

季妧已经没心思听滕秀说什么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寇长卿断掉的手筋。

寇长卿肯定知道了辽东于他而言是死地,所以才学那断尾求生的壁虎,自断了手筋。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狼人啊?

有能耐怎么不把双手双脚的筋腱都砍了呢!

季妧恨的牙痒痒,晚饭都没怎么吃,熄灯后躺在炕上,摊煎饼似的翻了大半宿才睡着。

后半夜的时候,她感觉呼吸有些不畅,然后生生被憋醒了。

这一醒不得了!她床前竟然有个人?!

自季妧住进来以后,大宝把什么好东西都往她院子里堆,其中就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季妧是个没见识的,觉得新奇,就放在自己床头,

夜明珠在黑夜里能够发出点点荧光,光线柔和,又不刺眼,但足以让季妧隐约看清那人的五官。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与搬进桐花巷当晚相似的情形,还能是谁?

她先观察了一下两人的姿势。

她躺着,对方床边坐着,半俯着身,一只手撑在枕侧,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脸。

再回想刚刚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瞬间寒毛直竖。

她快速从枕下摸出匕首,朝对方心口刺去的同时对外大声呼救——只可惜,匕首刚刺出去手腕就被擒住了,嘴巴还没张就又被堵住了。

季妧的恐惧到达了顶点,心道自己今晚估计要凉凉了,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关山、大宝、小丁一家、谢姨一家,还有季氏味业……

偏偏对方得寸进尺,竟趁她胡思乱想之际,将她按进了怀里。

这一刻季妧恨不得变成个河豚,气炸了至少能把人毒死,毒不死满身的刺也让别人无从下嘴。

对方似是感知到了这种紧绷的情绪,嘴唇稍稍移开,移到了季妧耳畔。

“别怕,是我。”



第684章 看你

季妧被男人困在怀中,使尽浑身力气也挣动不了分毫,唯有两条腿还闲着,不料念头刚起,腿也被压住了。

那人退开些许,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别怕,是我。”

他刻意压低了音,季妧的大脑此时又处于一种高速旋转却又十分慌乱的状态,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心中还暗道道:“废话,我当然知道是你。”

等慢半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已经得闲,大喜过望之下,扯开嗓子便喊。

“救——唔!”

嘴巴又被捂上了,好在这次用的是手。

“季妧……”那人似有些无奈,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是我。”

试图撕咬的动作蓦地顿住,季妧这回听的真真切切。

然后发觉,覆在她嘴上的这只手可真硌人啊,掌心都是老茧,尤其虎口部位。

之前寇长卿试图拉她时,那手保养的比她都光滑,所以不会是他的手。

但这五官轮廓……

季妧觉得不太可能。

她想的那个人不是应该在辽东吗?

可这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还有这手……

捂着她的手一点点挪开了,禁锢也稍稍松了一些。

重获自由的季妧没有再叫喊,她捧住了对方的脸。

夜明珠的光十分微弱,可是点燃油灯的话说不定会招来人。

季妧的手直接来到他左额侧,摩挲一会儿后,挽起他的衣袖,在他双腕间也摸了摸。

然后动作便长久的凝滞了。

本就寂静的房间更加寂静了,这寂静又非一般的寂静,似乎隐隐夹杂着生疏,还有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季妧沉默,是在整理情绪和思绪,见关山也跟着沉默,火蹭一下就窜了起来。

“你大半夜潜进王府就是来面壁的?”

关山借着夜明珠的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我来看你。”

季妧没好气道:“那我谢谢你啊,看完了?好走不送。”

关山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没看够。”

季妧敷衍的呵了一声,索性挑明。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想。”

“那说啊。”

她倒要看看这人要怎么辩解。

“在想。”

“……没想好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

车轱辘话,没完了是吧。

季妧深吸一口气,握了握拳头,猛地朝他挥去。

关山没有躲,季妧的拳头结结实实打在他的右颊上,被反作用力震的生疼,关山连脸都没偏一下,还将她发麻的那只手握在掌心轻轻揉按。

等到麻痛的感觉稍退,又拉着她另一只手来到另一侧脸颊。

“不解气,继续。”

态度很好,十分体贴。但莫名的,季妧更火了。

她也不用拳头了,曲腿抬脚,做了自已一直想做的是——踹他!

结果嘛,自然和之前一样,季妧就算用尽吃奶的劲,人家都端坐如山,纹丝不动。

一番折腾下来,倒好像她在无理取闹,而他在无底线纵然似的。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太闹心了,越是如此季妧就越来气。

最后踹了他一脚,冷脸道:“你走吧。”

巴掌改为了拳头,踹也踹了,就剩最后一项有多远滚多远了。

反正来了又不说话,打又打不过人家,白白添了一肚子官司,还不如不见的干净。

关山显然不这么想。

在她收回腿时,握住了她的脚踝。

季妧挣了挣:“松开!”

不松。

季妧恼了。

“我说你这人……”

她之前一直克制着,不管是声音还是动作,结果这一下激的,有些忘形了,动作幅度一大,撞到了搁夜明珠的那个炕几,然后夜明珠咕噜噜从另一边滚了下去,想去捞都来不及。

夜明珠滚啊滚的,也不知滚到那个犄角旮旯里去了,房间里重又变得乌漆麻黑一片。

在这片黑暗中,季妧和关山两两望着,大眼瞪大眼。

季妧不知关山怎么想,反正她有点慌。

这动静有点挺大呀,会不会……

刚想到这,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季姑娘,你是不是醒了?奴婢刚刚听到屋内有响动……”

季妧僵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关山也不知什么时候脱的鞋,掀开被子抱着她一个翻滚躺倒,落下的棉被正好将俩人包的严严实实。

季妧:“……”

按说,守夜的丫鬟是要在主子床边打地铺的,至不济也得歇在外间,以便主子呼唤时能够及时响应。

季妧不需要人伺候,更别说大半夜将人拾掇起来伺候自己喝口水如个厕这种缺德事。丫鬟们硬要值夜的话,就让她们歇在隔壁耳房,既不用担心受罚,还能睡的舒服些。

外面敲门的正是今晚的守夜丫鬟,里面也闩上了,将人糊弄走就是,难道还担心丫鬟破门而入?

季妧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关山在耍赖。

奈何趴在他怀里动弹不得,便用小腿踹了他一下。

“松开。”

关山大长腿一压,将她那两只作乱的腿给镇压住了。

“我进门时将门闩拨掉了。”顿了顿,补充道,“忘了闩。”

季妧:“……”

守夜丫鬟的声音已经染上了担忧,隐隐急切起来。

“季姑娘?季姑娘?奴婢进去了。”

“别!”季妧仓促出声后,清了清嗓子,“我没事,刚刚起夜时不小心撞了东西。”

守夜丫鬟放下心来,问:“季姑娘要不要奴婢进去伺候。”

“不用了。”季妧深怕她推门进来,忙道,“我已经重新躺下,就要睡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那季姑娘再有事的话,记得喊奴婢们。”

“好……”

直听到脚步声往东边去了,季妧才长松一口气。

见她似是吓着了,关山拍了拍她的背:“别担心,门闩上了。”

季妧豁然抬头,牙咬的咯吱响:“你再说一遍?”

关山避开门闩,提醒道:“这次招来的是守夜丫鬟,下次招来的许是巡夜侍卫,王府侍卫训练有素,我进来颇费了番功夫。”

再费功夫,不还是进来了?

季妧哼笑:“招来了更好,正好将你这偷香窃玉之徒抓去。”

嘴里这么说着,声音还是小了下去。

“并非偷香窃玉,只是来看我的娘子,不过——”

关山一只手托着她的背,腾出的那只手穿梭在她丰盈柔顺的发间。

“娘子是不是该跟为夫解释一下,刚刚那丫鬟为何称你为季姑娘?”

第685章 陪我

关山的声音辨不出情绪,不过抚摸她头发的动作,缓缓的,慢慢的,让季妧心里毛毛的。

莫名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

她眼神飘闪了一会儿。

“这事吧,说来话长,我……”

细一想,不对呀!她有什么可心虚的?

不该是关山心虚,关山解释吗?

倒好意思,倒打一耙,质问起她来了。

季妧蓄足了力,狠狠推了他一把。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吧?无故消失三天以上,我就对外宣布守寡。你一言不发玩失踪,一失踪就是三个多月,作为我‘亡夫’,坟头的草都多高了,你管别人叫我季姑娘还是季娘子。”

关山沉默半晌,解释道“并非有意失踪,温如舒用了药的缘故,醒来时我人已经离开邺阳,想过亲自返回将情况告知于你,但京中那边又有我必须要见的人。”

季妧早已猜到关山当初的离开不简单,但——

“你敢说你的离开不是早有预谋?温如舒早就到了邺阳,你也提前嘱咐过小舟,恰逢温如舒出手,你觉得时机成熟,所以顺水推舟,是不是?正如姓温所说,你哪是那么容易就被暗算的人,若是谁给你下个药都能将你弄走,怕是一百条命都不够霍霍。”

“我确实提早做了离开的打算,但并没有打算不告而别,只是话到嘴边,常常不知如何,总想着或许可以再推迟一下……”

温如舒曾警告他再在温柔乡待下去就废了,这话不对,但也说明了一些问题。至少在遇到季妧之前,他从不会惮于离别,更不会如此优柔寡断。

“下药的事,我和温如舒相识多年,他下药的伎俩数年如一日的单调,吃食、茶水、杯具……没想到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竟是精进了不少,而我当时从他口中听说了些事,心神失守,大意之下,着了他的道。”

关山拉过她不安分的那只手,包在掌心握了握。

“我让人捎信给你,你收到了,不算一言不发。”

“两行,二十六个字,语焉不详,没头没尾——你那也算是信?我告诉你,马后炮不管用。”

季妧胸口起伏大了些,被气的。

“说到信,温如舒替你转交的那封才算。‘再生之恩,铭感五内,娶了我就算是报答了,奈何忠义难两全,京中有家有业,还有长辈待尽孝’……怎么,把这封信选择性遗忘了?这可是你的亲笔。”

关山不说话了。

“还有呢。”季妧继续复述给他听。

“温如舒还劝我要有自知之明,说你太优秀,我一个乡下女子高攀不起,京中有更高贵等着你。

人家一片痴心,等了你五年,你不能负人家,只能负了我……”

关山听不下去了,伸手捂住她嘚啵个不停的嘴。

“信不是我写的。”

气压低沉了许多,估计也是气的。

“上次揍轻了。”

这意思,明显是已经揍过温如舒了。

季妧扒拉开他的手,勉强顺了些气。

“揍人家干嘛呀?人家也是替你着想,想让你娶名门千金贵胄之后呢。你刚刚不也说京中有你必须要见的人?是你那个未婚妻吧?叫什么来着,郑华蕤好像。你紧赶慢赶想赶在九月中旬前回去,还不是因为她那天出嫁,你怕新郎不是你。”

“她不是我未婚妻。”

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可惜季妧不信。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打算瞒着我啊,寇将军?寇长卿将军?”

关山顿了顿“我也不是寇长卿。”

季妧气笑了,笑着笑着冷了脸,也冷了心。

“若你只有满腹谎言,那我们不见也罢,你走吧。”

某人仍然不动如山,季妧肺都要气炸了,手脚并用推他踹他,同时拿话威胁他。

“再不走我可喊人了!”

关山一个翻身,将她禁锢在身下。

“不是谎言,我回京确实是为了见一个必见之人,那人不是别人,是从小抚育我长大的泰叔。”

“那明日带我见见你口中的泰叔如何?”

关山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比较久。

“他死了。”

声音平静,并无异常。

“我回京之后,费了番周折,也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季妧就是想气气他,并非真的不信他。

万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安慰还是该怎样。

“他,是你亲戚?”

“他是神武将军府的前管家,后来是看守庄子的一老奴,也是我唯一的……”

关山说到一半便消了音,似乎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泰叔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

他曾经以为是亲人,但泰叔面对他时一直自称老奴……

季妧从陡然安静下来的氛围中,莫名感觉到一丝难以言说的……迷惘?甚至有想要拥抱他的冲动。

“不许心软”、“要有原则”、“不能让他扯开话题”、“他今天必须交代清楚”……这些话在脑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才勉强将那股冲动压下。

“虽然遗憾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但,泰叔知道你还好好活着,必然是欣慰的。”

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季妧继续往下。

“既然你主动提起了神武将军府,我也来说说。府中那个神武将军我见过了,跟你长的很像,装的也很像,但他上得了马,却未必提得起刀,所以绝对不是纵横疆场的寇大将军。而郑华蕤万德二年与寇长卿订的婚约,那时冒牌货还没出现呢吧,还说与你无关?”

关山低头,将额抵上她的额头,而后又滑至她的颈边。

季妧想让他严肃点,话没说清楚前先别乱占便宜。但想想他刚刚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郑华蕤确实是寇长卿的未婚妻,但我不是寇长卿。我没有未婚妻,只有一个妻子,她叫季妧。”

季妧被前两句绕的一头雾水,但听到后半截,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翘。

“别以为说几句好听的就想蒙混过关。我跟你说……”

季妧忽然觉得不对劲。

喷拂在她颈侧的呼吸频率渐渐慢了下来。这是睡着了?还是病了。

赶忙探了探额头,没烧。

再听了听均匀的呼吸,季妧瞬间黑脸。

“你给我起来!把话说清楚……”

边说边去推他,想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下去。

关山借着她的力道将姿势调整为侧躺,然后抱娃娃一样将季妧重新揽进怀里。

“一直在赶路,好些天没合眼了,陪我睡会儿。”

声音前所未有的喑哑,而且带上了鼻音,似乎真的是累了。

季妧下意识停了动作,轻声问“你是从辽东赶回来的?”

关山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关北。”

怎么会是关北?

睡迷糊了,把辽东说成关北了吧?

季妧还欲再问,想了想,还是算了。

等他醒了再说吧。

第686章 不嫌早

大概是为了便于行动,关山穿的是十分单薄的夜行衣,如此寒冷的冬夜,外面还下着雪,刚进被窝时挟了一身冷气。

碰了碰他的手,也是凉的。

季妧试着把身子往下沉了沉,用自己暖呼呼的脚丫去贴他的脚,刚贴上就被冰的一哆嗦,下意识移开了一些距离。

靴子肯定进水了,季妧心想。

关山就这样,吃穿上从来不讲究,除非季妧想起来给他添新衣新鞋,否则两套换洗衣裳他能一直穿到不能穿为之。

自己靴子倒是挺多的,鹿皮的、麂皮的,防水又保暖的,只可惜关山穿不进,她的破手艺也不会改。

季妧叹了口气,咬着牙再次把脚贴了上去。

但这有如拿手去捂冰块,冰块化不了,手上的热气反而很快被吸干净了。

季妧有点后悔,早知道就备个汤婆子了……

正想着,整个人被掐着腰往上提了提。双脚脚离了冷源,跟着被夹在小腿之间。

季妧抬头,额头正好蹭上关山的下巴。

“还没睡着?”

“睡吧,不冷。”

这几个字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

季妧见他是真的困了,没再出声。

好在没过多久,关山的怀抱就变得热融融起来。

火力旺就是好呀。

季妧以前还烦恼过一阵,夏天本就天热,关山还总要抱着她睡,每每一觉起来,人就跟蒸桑拿一样。

到了冬日,这个人形暖炉总算派上用场了。这可比汤婆子什么的管用多了。

季妧枕着关山的手臂,感觉浑身都被暖意包围着,闲的没事就开始琢磨等关山睡一阵醒来该如何盘问他。

想着想着,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季妧往关山颈间偎了偎,便不动了。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

关山睁开眼,黑暗中,听着耳边轻缓又绵长的呼吸,将人往怀里紧了紧,再次阖上了眼。

自进入八月以来,季妧终于睡了个安心觉。

不用提心吊胆,不用防备什么,睡的既沉又香,起的自然也比往日要晚。

看着屋外透进来的白光,季妧迷迷糊糊伸了个懒腰,结果懒腰才伸到一半就卡住了。

她猛地坐起身,先是茫然四顾,而后焦急翻找。

帷幔后、衣柜里……甚至还特意掀起被子抖了抖。

什么都没有,更别说是大活人了。

季妧一度怀疑昨晚是不是自己做的一个梦——关山根本没有来,那个热融融的怀抱也是假的,梦里的安心感通通都不存在。

直到她的目光定在床单某处一小块暗褐色的东西。

凑近细看,像是干涸的血迹,根据关山身高判断了一下,应该是他腰脊位置。

关山受伤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季妧立马坐不住了。

暗怪自己为什么要睡着,睡得还跟猪一样,平常也没见睡眠质量这么好。

怪完自己又怪关山,醒了怎么就不知道叫醒她?知道进来一趟不容易,打个盹就走?

现在可好,她既不知道关山住哪,更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他,以及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昨晚就不应该心软!抓紧时间严刑逼供的话,现在也就不用在这干着急了。

早膳大宝过来吃的。

季妧先吃完,托腮盯着大宝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大宝,之前宫中送来一批衣衫鞋帽,有些不合身,那双不知道什么皮制的靴子还在吧?”

其实何止是不合身,根本就是大人穿的。

万德帝装模作样赏赐些东西下来,结果一多半大宝都不能用,未必就是万德帝直接授意,因为在这种小事上恶心人实在犯不上,更可能是办事的人揣摩圣意做下的。

不过对季妧来说,东西谁送的不重要,背后有什么含义也不重要,能物尽其用便好。

大宝早就发现她心不在焉,没想到只是要双靴子。

“阿姐要那个做什么,那是男人穿的,我让滕秀给你另选双好看的送来。”

“不必不必,就那双好了,我也不穿,就……就是最近对皮质的东西比较感兴趣,想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

唉,好心虚呀,但是没有办法。

指望关山自己去买新的,想都不用想,一来他不上心,再者以他现在的状况,藏在暗处都危险,遑论现身街头。

季妧虽然能出王府,却是要有人跟着的,她敢打包票,自己前脚买一双男靴回来,后脚滕秀就能把她查个底朝天。

还不如正大光明的要,滕秀十有仈jiu会认为她是要改给大宝穿。

本来也不定给关山,得看他表现,再敢蒙混隐瞒,让他冻着去吧。

只是,他今晚还会来吗?

靴子很快送了过来,一块来的还有滕秀。

季妧眼皮一跳,以为他要问些什么,不料他什么也没问,就只是来接大宝去书房复课。

季妧忍不住皱眉“歇个把月没关系吧,等过了正月……”

她盯大宝的学业也比较紧,但这都快过年了,而且大宝身子刚刚好转,用不用这么赶?好歹给放个还寒暑假。

“季姑娘有所不知,皇城里的子弟,做什么都不嫌早,有时候稍稍落下一脚,可能一辈子都赶不上了。”

季妧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心口有些堵,但也没法说什么。

大宝已经进了角斗场,说什么也没用了。

季妧也深怕自己小小的溺爱,会最终害了他。

之前大宝也排斥上课,确切的说,他排斥并讨厌着闵王府里的一切。

现在他依旧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但他并不像季妧一样渴望回到关北、回到大丰村,对他而言,只要季妧在,哪里都一样。

所以自从季妧进府之后,他除了找不到季妧的时候,已经很少再发脾气,安全感慢慢回来之后,心性也平和了许多。

今天早上滕秀跟他说,只有他变得更强大、更厉害,才能护住想护的人,不让任何人伤害她、抢走她。

大宝认为这话是对的,于是反过来安慰了一下季妧

“阿姐放心,我去去就回,中午等我一起吃饭。”

季妧哭笑不得“行行行,是我拖后腿了。你先等等。”

季妧去内室拿了一副手套出来。

仍旧是五指的款式,不过是半截的那种。布料是类似灯芯绒的材质,据说是异域贡来的,柔软又暖和,主要是轻便。

屋里虽然烧着地龙,但写字的时候,手要长时间暴露在外面,季妧摸了好几回,大宝的手都是冰凉的,所以便做了这个。

大宝眼睛亮闪闪的,伸出手,让季妧给他戴上。

滕秀见那手套完美契合手指,一点也不臃肿碍事,笑道“季姑娘果然是心灵手巧,奴才能否厚颜……”

话到一半,想到自己怎能和主子共用一样东西,立马打住。

季妧看了眼上手效果,只能说比第一年做的稍微入眼了些,没有絮棉花,样式也简单,比较好缝,远远称不上心灵手巧。

她也理解滕秀的未尽之言,毕竟是贴身伺候大宝的人,能拉拢自然是要多拉拢。

于是主动道“一副手套而已,滕总管若是喜欢,晚些时候我做一副给你送去。”

滕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了谢,便随着大宝离开了。

第687章 让不让

下午的时候,季妧找了个借口,把巡夜侍卫的首领叫了来,说自己觉浅,夜里稍有动静就会被惊醒,然后再难入眠。是以建议他们把巡逻重点放在主院那边,自己这边尽量减少巡逻次数。

首领觉得纳闷,他早已吩咐下去,而且还隔着院墙,按说不至于吵到……不过再一想,这是王爷有求必应的义姐,阅微院也确实不算巡逻重点,便同意由原先的两刻钟一次,改为半个时辰一次。

越接近天黑,越是心神不宁。

陪大宝用完晚膳,季妧又给他讲了个故事,大宝听完故事,手里握着季妧之前托宋璟捎进来的狮子布偶,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季妧蹑手蹑脚从内室出来,滕秀提灯在门口候着。

“季姑娘,奴才送你回去。”

季妧有些奇怪,平时都是小太监送的。不过想起有件事正要问他,便没拒绝。

将到阅微院时,季妧停下脚步。

“对了滕总管,昨日你说裘焕彬老将军自荐出征辽东,他是不是还推荐了一名先锋将军,叫什么来着……我没记住。”

滕秀已然知道了她心系辽东的原因,对于她的问题也不觉奇怪。

“说起来那人跟神武将军倒有几分关系,是神武将军的堂弟,叫寇长靖,听说一身好武艺,几年前还曾在南海子帮阚虎将军痛击过倭奴,阚虎将军将他推荐给了裘焕彬老将军,裘老将军又在御前举荐了他……”

听说是寇长卿的堂弟,季妧结结实实愣住了。

“或许是我孤陋寡闻,来京中这么久,竟然不曾听闻神武将军还有个堂弟。”

“别说是季姑娘你,奴才也是第一次听说,其实也不怪,寇老将军有个胞弟,既不喜文,也不喜武,独独喜欢做生意,年轻时跟人去异域闯荡,结果一去再没回来,说是在海上出了事……没想到竟然活了下来,还留了后。”

季妧越听越觉蹊跷。

若辽东真是关山设的局,他怎会眼睁睁看着寇长卿借伤脱身,而任由别人担了主将之位?

现在又凭空冒出来一个堂弟,关山昨晚将睡未睡之时还说自己是从关北来的……

究竟怎么回事?莫非那个寇长靖

怀揣着这些疑惑,季妧洗漱过后,早早熄灯躺下了。

温府。

温如舒发现房内多了个不速之客,却仿若未见一般,径自走到桌边坐下,为自己斟了杯热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啜引着。

一杯都快喝完了,临窗站着的人也没有开口的迹象,也不知这雪夜有什么可看的。

他放下茶杯,颇有兴致的问“昨夜探过闵王府了?如何,我可曾骗你?”

温如舒回京有一阵子了,得知季妧来了京城,稍一查,也便知道了她与汉昌侯府的牵扯。

不过这些不是他所关心的。

果然,往深了查,查到了更有意思的事——寇长卿曾经出入过桐花巷、还堂而皇之往侯府给她送礼……

若是不知道,也便罢了,既然知道,瞒着好兄弟就说不过去了。

昨日傍晚,关山刚回到京中,温如舒便将此事和盘托出,紧跟着他便去了闵王府,温如舒理所当然以为是去找季妧去了。

“其实也怨不得她,一个弱女子,深夜有男子翻窗入户,她能做什么?何况翻窗入户那人还长着你的脸,想不认错也难。”

除了被季妧堵的哑口无言、气的一佛升天,外加泼了他一杯茶外,总的来说温如舒对季妧并没什么意见。

当初拿郑华蕤说事,是为了刺激她,让她放手,还有就是,他确实希望关山娶郑华蕤,然后借机借力,除掉府里那个假面人。

不过现如今郑华蕤已经嫁给了假面人,自然不在考虑范畴之内,但也不代表他就认可了季妧,即便季妧成了汉昌侯的千金也一样。

她和那假面人,孤男寡女,夜夜相会,不发生什么,可能吗?

只要发生了,不管是逼不得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都是背叛了自己的夫君。

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这个?

“她承认了没有?还是吓傻……”

关山忽然转过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后,对温如舒道“起来。”

“这么晚了,是要去裘老将军那?”

温如舒不明所以站了起来,怎么也没想到关山会挥拳相向。

这一拳起码用了小半的力,他整个人撞向圆桌,然后连带着圆桌上的茶壶茶具,哐哐当当一起跌在地上。

脸上彻底没知觉了,脑子里也嗡嗡的。

谢直听到屋里的动静,隔着门询问“公子?”

“死不了,别进来!”

温如舒头一歪,往地上啐了口血沫。

“为了个女人,打兄弟,这是第二次了。”

他抹了抹嘴角,撑着站了起来,不恼反笑。

“你心里有火,冲我发什么,去将军府呀!说实在的,我也同情季妧的遭遇,但罪魁祸首是他!是那位见不得你有好东西,什么好的都得是他的,别管是物还是人。我告诉你,这回你再不除掉他,以后他还会抢你的东西,不抢完他是不会罢休……呃!”

还未说完,腹部就挨了一脚。

温如舒斜飞出去,身子重重撞到墙上后,弹落在地。

嘴角有红色的东西溢出,他试了好几次也没能起来,嘴却犹不肯闲着。

“你说,季妧……咳!她真的能,分清你俩吗?”

关山踱步到他跟前,居高临下,面色冰寒。

“你的擅作主张,给我与季妧之间造成了何种影响,我不想再提,说到底是我大意,让她煎熬难过的是我。我依旧当你是兄弟,但你若不懂得尊重季妧,今后不必再见我。”

屋里半日没有动静,谢直推门而入,被眼前情景惊的不轻。

自家公子半跪在地上,呛咳不断,地上还有吐出的血,向来最注重仪表的人,此时别提多狼狈。

谢直将他扶起,忍不住道“那位为何下此重手?”

温如舒摆了摆手“我活该。”

顿了顿,竟然拍桌大笑起来。

“从小到大也没见他在意过什么东西,什么都可以让给那个假面人,这一回,看他还让不让。”

季妧直等到后半夜,刚想着关山是不是不来了,就听到了轻微的声响。

季妧勾了勾唇,感觉到被子一角被掀起时,抬脚就踹。

和往日一样,这只脚被关山握在掌心,紧跟着人也落到了他怀里。

关山紧紧抱着季妧,许久未曾说话。

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比昨晚还要沉郁,季妧往外挣的动作停了下来。

“怎么了?”

第688章 隔墙有人

关山说了句无事,将她放进被窝,正要替她把被子盖上,季妧挡住了他的手。

“既是什么都不肯说,还来做什么?”

关山还是拉过被子将她裹了起来。

“昨夜……原是有许多话要跟你说的,见到你后,就只想看着你。”

季妧哼了一声,心道讲好听的也没用。

“你后半程明明就在睡觉,睡醒的时候怎么不把我叫醒?”

“我亦没想到会睡的那般沉,醒时天已微明,见你睡的香甜,不忍心叫你。”

这话季妧深有体会,在关山身边,她也睡的格外踏实。

但……

“左右都是你的道理。”季妧不乐意了。

“是不是又打算用这招敷衍过去?我可告诉你,今晚再像昨晚一样,你明天绝对进不来王府。”

顿了顿,加重语气道:“以后也别想进来了。”

“不会了。”关山道。

“真的?”尽管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季妧仍旧用狐疑的视线盯着他,“我问什么你都会如实告诉我?”

关山似乎点了一下头:“你问。”

季妧顿时来了精神。

“你先说说……”

话才起了个头就停下了,她忽然想起悬心了一整天的事。

“你先上来。”

季妧往里挪了挪,给关山腾出空来。

关山犹豫了一下,脱靴上了床榻。

“忘了,灯还没拿……”

季妧披好衣服就要下去,被关山按坐回去。

“告诉我大概位置,我来拿。”

虽然他并不知道季妧要灯做什么。

“就在正中间那个圆桌上。”

等关山端着油灯重新回来,季妧欠身把两侧床幔掩严实,摸出火折子将灯点燃后,置于炕柜之上。

狭小的空间忽然间有了光亮,虽然季妧特意改了灯芯,显得昏暗暗的,却带着一种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全不相符的暖意。

“白日里我特意换了副最厚最遮光的床幔、临睡前亲试了,外面看不到……”

季妧把火折子放回原处,刚转过身,就撞入一双深邃幽寂的眼底。

虽然昨晚就已见过,但那就如俩半盲之人的会面,音容笑貌全靠往昔的记忆和心中的勾勒——今晚才算是切切实实见到了。

季妧也不错眼的看着关山。

入了冬,麦色的皮肤倒是白了些,但整个人瘦了很多,五官瞧上去更立体轮廓也更锋锐了,就是胡子拉碴的,十足十一个糙汉子。

季妧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她埋怨关山,却也清楚回京后面临的危机以及奔波,天知道这些日子他都是怎么过的?

没见面的时候咬牙切齿,要把人如何如何,等见了面,千般感受都化为了万般难受。

季妧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不行。

“很难看。”关山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进京到现在,除了昨晚在季妧身边躺了会儿,其余一刻没得闲过,便也顾不上收拾自己。

见季妧这么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才想起她衡量夫君的关键标准之。

季妧摇了摇头,想起他当流浪汉那会儿。

“你更难看的时候我都见过。”

那会儿何止是难看呀,简直是难看的吓人。

关山眼神柔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瘦了。”

季妧唔了一声:“我在减肥。”

这个词关山并不陌生,春夏之交的时候季妧就一直嚷嚷着要减肥,但其实她身条修长、纤秾合度,一点也不胖。

季妧却说这是迎接夏天的仪式感,减不减的不重要,主要是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

尽管知道她有种种歪理邪说等着,关山还是重复了一遍曾经说过的话。

“你之前就很好,不用减。”

季妧倾身凑到他面前:“那是之前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灼热的视线逡巡着她的眉眼,关山如实道:“都好看。”

真是一点惊喜也没有。

季妧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对关山道:“把衣裳脱了。”

关山神情微滞,没有反应。

“愣着干什么呀,脱.衣服。”

“隔墙有人。”

季妧反应过来,噗嗤笑出了声,越笑越止不住。

“想什么呢你……”

季妧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抬脚踢了他一下。

“别废话,快点,我要看看你的伤。”

关山从季妧笑倒之际,就知道自己想岔了,脸上倒是没显出什么,眼神却移去了别处。

季妧知道他这是不自在了,忍笑亲自动手。刚移到腰带处,手就被关山抓住了。

“没……”

季妧打断他的话,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任何事情上都不许再瞒我。”

关山看着她,缓缓松了手。

褪去薄薄一层夹棉长袍,里面就只有一件中衣,再将中衣退下,便是光裸着的了。

前面倒是还好,只有小臂上添了一道新伤,长长的一道,像是刀剑等利器划伤所致。

“我看看你后腰那块,肯定很严重。”

季妧说着就要转到他身后。

关山拉住她的手:“季妧……”

季妧盯着关山的后背,说不出话来。

新添的伤何止后腰一处,总有好几处,而且一看就没有好好处理,敷点药粉就了事的那种

后腰那处是箭伤,外面有些结疤了,但不知是赶路还是别的原因,又挣开了,伤口处变得潮湿湿的。

季妧抿着唇,一言不发,从炕柜下层取出自己的随身药箱,重新替他清理伤口。

期间中关山想回身,被季妧冷声叱了回去。

有些伤好处理,有些处理起来就比较难了,重新上药包扎之前,还要用手术刀将腐淤之物清除。

季妧心口堵的难受,眼睛也涩的难受。

关山这些伤怎么来的,她即便不知道也能猜到,以关山的身手尚且伤成这样,该是怎么个围追堵截法,她想都不敢想。

那些人是真的必致关山于死地不可呀。

关山全程没什么反应,除了动刀的时候腰肌那块绷紧了些。相比这些微不足道的伤口,季妧突然的沉默才更让他在意。

约摸过了一刻半钟的样子,季妧把最后一处伤处理好,冷着脸将医药箱放回原处。

回身的时候,关山突然伸出手臂往她腰间一揽,毫无防备的季妧便以公主抱的姿势跌坐在他怀里。

第689章 小心眼

季妧气的往他胸口捶了一拳。

“伤口刚处理好,等下又裂开了,想让我赶紧守寡是吧?!”

关山凑近她耳边道:“我不介意把话再说一遍——死了做寡妇的心吧季妧。”

季妧横了他一眼。

“你当自己有九条命?常在河边走,还不把命当回事的人,早晚要吃亏的我跟你说,到时候可就晚了。丑话说在前头,你若那啥了,别指望我背着贞节牌坊过一辈子,我一定……唔!”

大约是说到了关山不想听的,季妧的嘴又被堵住了,这次是用嘴堵住的。

季妧推她,他非但不移,反而将季妧箍的更紧,大有越稳越深的趋势。

昨夜还只是趁她睡着偷亲,今晚明目张胆,克制就谈不上了。

关山的手劲很大,像是要把季妧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这个口勿里包含了久别的思念、满溢的情感,还有一些难言的东西,有点欲,又有点苦。

季妧又何尝不是如此?到此时她才愿意正视自己的内心,她太想念关山了,她渴望关山,其实并不比关山少半分。

锦被之下,季妧躺着,关山覆着,外面寒风呼啸,被子里却如着了火一般,手一摸,俱是汗津津的。

都知道隔壁有守夜丫鬟,都知道此时不合时宜,但停不下来,片刻也不舍得分开。

季妧的手脚有些发软,脑子里仅存的一丝清明让她想要喊停,结果红唇刚启某人就从颈项间流连了回来,继而霸道封口。

季妧的脑子彻底成了浆糊。

直到关山抱着她一个翻转,她才蓦然清醒,而后立马躺回了床里侧。

关山:“……”

有些后悔,早知道……

“刚上完药!刚上完药!不要躺着,侧着!”

季妧声线不稳,气愤愤的瞪他。

关山依言侧过身,鼻息仍有些粗重:“季妧……”

盯着面前这张红粉菲菲的脸,水波盈盈的眼,尤其微微肿起娇艳欲滴的唇,脑中那根本就绷紧到极致的弦,愈发岌岌可危。

季妧见他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赶忙伸手挡住了他的脸。

“打住!你、你胡子扎死人了,不许亲我!”

关山瞬间僵硬。

他忽然掀起被子,一副要下床的姿势。

季妧愣住:“你做什么去?”

“刮胡子。”

“……”

季妧硬将他拖了回来。

“你现在刮了也没用,咱们还没算总账。”

季妧指着关山,警告道:“干正事要紧,不许再勾引我。”

关山:“……”

终于让一个沸腾中的男人慢慢冷却了下来,季妧清了清嗓子,开始盘问。

“先说说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

“追杀,埋伏。”

“谁追杀?几次追杀,哪里埋伏?”

关山看了她一眼。

“进京之后,寇家的人前后派了五拨,不过没伤着,离京一路不曾被追踪到,回到关北才遇了埋伏。”

“他们竟然猜到你要回……”季妧顿住,忽然意识到什么,“你真的回关北了?”

关山颔首:“葬了泰叔之后,我先走了躺辽东,安排了一些事情,便取道回了关北。”

季妧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看着他,问:“那时候回去做什么?”

“怕我的信并不能消你心头火,怕温如舒乱说话,怕你信了他,还怕有些事会牵连到你。”

季妧哼了一声:“你的担心真是一点也不多余。”

关山将她的手重新攥回掌心。

“其实我最怕的是你已经给我立了衣冠冢……知道你小心眼,我怎能不回去。”

“谁小心眼?!”

季妧刚酝酿的感动瞬间没了,愈发不给关山好脸色。

关山唇角扬了一下,在暖黄的灯光照耀下,整个人多了许多温度。

“是我小心眼,那些日子喷嚏不断,总疑心你在骂我。”

季妧抽回自己的手:“知道就老老实实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关山十分配合:“再不敢隐瞒娘子。”

季妧勉强表示了一下满意,话题才又扯了回去。

“其实我猜到你会去辽东……辽东的战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关山点头,后又摇头。

“这两年东越一直不安分,最近半年与大周屡有摩擦。郑华亨自大轻敌,且疑心甚重,面对东越,准备不足还主动挑衅,我原本那些副将参将,又被他以各种由头调去了别处,战败在我意料之中。此去辽东,除了将应对之策告诉鲁达年,再有就是借机拉郑元亨下马,只可惜他那人刚愎自用已极,但凡肯听鲁达年半句,也不至于兵败被俘,且连失两座城池。”

季妧大致了解了。

关山教给鲁达年的御敌之法再好,也要郑元亨配合才行,鲁达年就算可以背地里运作,但职位在那摆着,行动终究受限……这才有了之后的局面。

不过于郑元亨而言似乎都一样,即便他听了鲁达年的,最终也会跌在专门给他挖的坑里,唯二的不同大概就是既不用劳民伤财,也不用太过耻辱。

撇开这些不提,季妧着实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要拿国土和百姓……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怕你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关山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向季妧。

“民间传闻多不可信,我并不如你所想那样,大周、辽东、疆土、百姓,这些对我而言……”

季妧摇了摇头,阻止他再说下去。

“你是有血有肉的人,自然有活生生的七情六欲,这没什么,只要对得起自己。”

是人都有阴暗的一面,何况关山遭遇了那么多,即便他真的选择了不择手段的报复方式,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最终没有那么做,不是吗。

季妧岔开话题。

“西南和东南还有关北的战事怎么回事?太巧了,感觉约定好了似的。”

“谈不上巧。万德帝登基之初,不顾群臣反对,御驾亲征、大肆征伐,想借此证明自己是足以开疆拓土的能君圣君。

接连折腾了两年,惹得烽烟不断、几国围攻,最后却是无功而返,还得我们这些守边之将收拾烂摊子。

之后几年,小人得道、良臣失声,朝中乌烟瘴气。而关北与北梁的议和,便是对外释放出的信号。

寇长卿解甲交权,引的东越蠢蠢欲动,察了这一两年,确定他再无战力,也摸透了新主将郑元亨的脾气,这才终于出手。

趁此良机,其他几国又怎会袖手坐视?

至于关北,七月间我跟你提过,还记不记得?北梁内乱已平,卷土重来是毕然的事。”

原来是这样。

万德帝可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啊。

不过季妧的关注点在别处。

“裘焕彬老将军举荐的那个先锋将军是不是你?你究竟是寇长卿,还是寇长卿的堂弟,寇长靖?”

第690章 一团麻

季妧索性也不绕弯子了,直接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裘焕彬老将军御前举荐的那个先锋将军是不是你?你究竟是寇长卿,还是寇长卿的堂弟寇长靖?”

话音落地,屏息以待。

关山眉心的褶痕从无到有,渐趋加深。

看得出来他心中仍有顾虑,似乎摆在面前需要他解答的,是一个亘古未有的难题。

季妧实在不明白,是谁,不是谁,非此即彼,真的有那么难吗?

何况他方才言语之间,分明已经默认了自己就是寇长卿的事实。

被寇家人追杀、赴辽东军营、授计鲁达年,还有对关北的了解、对列国局势的掌握——他若不是寇长卿,这些又该如何解释?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郑重的告知,还以为关山会毫不犹豫……为什么到了此刻,还是不能坦诚以待。

季妧的眼中隐隐浮现出失望。

关山见状,位于锦被上的右手缓缓收紧。

“是。”他说。

“可那人叫寇长靖。”

季妧依旧坚信关山就是寇长卿。

关山出现在大丰村的时机,他左肩上的伤、他当时的状态、他不凡的身手、他给人的感觉,还有疾风,季妧曾在军营外亲眼见过的疾风,也是最初引起她怀疑的疾风。

这种种的种种,无不指向一件事——关山就是那个所向披靡、立下不世之功的辽东战神,也是御梁兵于国门之外、护关北百姓无虞的寇大将军。

如果说关山不是,神武将军府那个更不会是。

至于寇长靖这个名字……

“你需要个新的身份重回军中,又需要向大家解释缘何与寇长卿如此想象,所以就用了亲人的名字?”

那个冒牌华宁可自断筋腱也不肯赴辽东,关山原先设的局用不上,只能另行更改计划……可如此一来,他将再次暴露在万德帝面前。安排冒牌货取代他的不是万德帝吗?最想他消失的不也是万德帝吗?

说不通,但又找不出更好的解释。

关山沉默了一瞬,道“我就叫寇长靖。”

季妧愣住。

“你……”

脑子里乱糟糟的,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

“你真是寇长卿的堂弟?”

在关山未予回应之前,季妧心中已经隐隐形成了一个猜测。一个大胆的、可怕的猜测。

会不会、会不会,从一开始,寇长卿就是寇长靖,寇长靖就是寇长卿?

不是神武将军府里的那个寇长卿,而是纵横沙场的寇大将军。

出于某种原因,或者在某种安排之下,寇长靖代替寇长卿从军,代替他沙场熬练,代替他出生入死……

想想关山从军时的年龄,再算算他的从军年限,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非近两年所发生。

当时先帝尚且在位,万德帝还只是王府世子,所以根本没可能是万德帝的谋划。应该是寇府的人瞒天过海做下的。

也就是说,神武将军府里那个并非是冒牌货,从始至终,关山才是别人的替身?

如果真是如此,也未免太大胆了。

那么问题来了——

关山手脚尽废、容颜尽毁,据老道士说,从河里把他捞上来时还被人灌了哑药——如此恨他欲死的兽行,究竟是谁干的?

季妧心中的头号嫌疑人曾是万德帝。

从功高震主这点来看,他动机最大,除去一个实权在握的大将,最大受益人依旧是他。至于神武将军府里那个冒牌货,不过是万德帝得逞后安排来瞒骗世人的。

可若府里那个冒牌货并非冒牌货,一直都是如假包换的寇长卿,万德帝身上的嫌疑就立不住脚了。

他不可能在除去一个寇长卿之后,还任由另一个寇长卿大摇大摆活在世上。

何况替换这事本身就是欺君的行为,万德帝要是抓住这一点,哪里还会夜不安寝,早抄家灭族了。

单从这点来看,寇家也万万不敢让万德帝知晓。

再回想刚才关山说的,他入京后,寇家前后派了五拨人暗杀……幕后之人,是寇家无疑了。

让侄子代替儿子水里火里挣功劳,亲生儿子在京中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不顾侄子死活,安然摘着侄子血汗灌浇的成果。

到了引起君王猜忌之时,就来了解甲交权及时抽身,反正已经挣下的功勋,足够亲生儿子富贵荣华几辈子,甚至荫护寇家几代人都不成问题。

至于那个豁出命去替他们打下这一切的人,他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裹着厚厚的棉被,季妧生生打了个寒噤。

她宁愿自己的猜测是错的,否则实在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真相远比她所想的,还要残酷千万倍。

“不。”关山凝眸看着季妧,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原该叫我一声兄长。”

季妧第一反应是堂兄。

也对,虽然他是寇长卿叔叔的儿子,未必就一定比寇长卿小。

关山看出她心中所想,再次摇了摇头。

“我和他,有着共同的二叔,也有着共同的父母。”

“……”

有什么东西在季妧脑中炸开了。

这句话拆分开来,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是连成整句,她反而看不明白了。

“你们是……”季妧感觉自己喉咙都在抽筋,“你们是亲、亲兄弟?”

不会吧,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关山看着她,点了点头。

“正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我和他是一胞双生的……”

亲兄弟三个字始终未曾出口。

季妧这下是彻底凌乱了。

情感凌乱,思绪凌乱,全乱成了一团麻。

在她把寇长卿当冒牌货的那段时间,她一直以为寇长卿是用了什么了不得的、就连老道士也没听说过的易容术,以致于她近距离观察也观察不出破绽。

就在刚才,得出了关山是寇长卿表弟的猜测后,她心里还想着——没错了,堂兄弟也有长得相似的,即便这相似度有点高,从遗传定律上来说也不是没可能。

她从来都没有往双胞胎上去想,明明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之所以跑偏,是因为她先入为主,从景明珠那,从茶楼酒馆和世人口中,认定了寇长卿是独子。

“可他们都说,寇家只有一独子,寇长卿并无兄弟姐妹?”



第691章 不能见光

最要紧的点说出来后,关山心中的包袱似乎也卸下了。

他神色平静到冷漠,只有握着季妧的那只手残余着一些温热。

“因为我是不被承认的那个,自然不能见光。”

季妧的脑子缓慢运转了起来。

“你们不是双胞胎吗?”

又不是一嫡一庶,同一个娘生的兄弟俩,怎么一个就光明正大,另一个却不能见光?

“事情有点长,你先打个盹,我看你睡。”

季妧头摇的拨浪鼓似的。

她才不要在这个时候打盹,万一眯着了,睁开眼天又大亮,他又不见了呢?

关山哪里会看不出她的小心思。

往事他其实不愿回想,但季妧想听……

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紧锁的眉宇缓缓松开,往事徐徐道来。

原来,如今的寇老夫人、也就是寇长卿的母亲殷氏,出身一户军医人家,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寇家长子寇安世,随后不多久便嫁入了寇府。

当时的寇老夫人看不上殷氏出身,婆媳俩犹如天敌一般,龃龉常生、矛盾不断,寇安世夹在中间两下为难。

殷氏粗通岐黄之术,尤其擅长给人料理身体,便以照顾夫君的名义,提出随夫同赴边关。寇老夫人考虑到儿子确实需要人照料,也没十分阻拦。

一晃过去三年,那三年间,寇安世倒是还回来过几次,殷氏却一次也未曾回来。

本就积着怨的寇老夫人愈发不悦,又因殷氏的肚子久不见动静,便顺理成章的提出为儿子纳妾。

寇安世虽然拒绝了,寇老夫人却没放弃,一封又一封的家书催促不算,还亲往边关送了几个貌美的丫鬟。

到了第四年元日,殷氏终于回来了一趟,为了让寇老夫人打消纳妾的主意,在寇老夫人跟前尽了小半年的孝,才被允许重回边关。

但在殷氏临行前晚,寇老夫人做了个梦。

她梦见寇家出了双生子,而后便遭遇了阖族斩首、血流成河……非但没带来半分祥瑞喜悦,反而引起了灭门之灾。

梦醒之后,寇老夫人切切叮嘱殷氏,当然也可以算作警告,警告她万不能生出双生子。若梦中那会带来不详的双生子果真出自殷氏腹中,那么不管谁说情,她都会将殷氏扫地出。

殷氏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双生子太少见,不是谁都能生的。再加上她那时腹中空空,就疑心寇老夫人是专门拿这话刺她。

殷氏与夫团聚后,又过了半年时间,突然传出了喜讯。

寇老夫人的书信愈发频繁,殷氏起初是不耐烦,等到后来,她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身体也越来越差,终至起不来床只能躺着静养时,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寇安世只当是孕中妇人多思多虑的缘故,并未想太多,哪想到十月之后,殷氏竟真的生下了双生儿。

怀孕后期,殷氏噩梦频频,身体每况愈下,生产时又遇上了难产,险险才抢回一条命来。

经此一折腾,她竟然彻底信实了婆母的话,但她不愿承认两个都是祸害,她觉得两个儿子中,只有一个是会给寇家带去灭顶之灾的祸患。

关键是哪一个?

喜得麟儿且一得得俩的寇安世并不信此,还欲遣人快马加鞭,将这份喜悦告予高堂知晓。

殷氏听说后,赤这脚就从房中奔了出来,夺过信件撕的粉碎。

她告诉寇安世,要么休了她,要么就摔死两个孩子,不然他们的夫妻缘份就到头了。

寇安世见殷氏情绪十分不稳,不好再刺激她。但让他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理由而摔死亲子,他哪里吓得了这个狠手?

就劝说殷氏,不如将她生了双生子的消息暂且瞒下,等孩子大些再带回京中,到时母亲说不定都忘记这茬了,自然不会再逼着修妻。就算老人家还记着,俩虎头虎脑一模一样的大胖孙子围着她叫奶奶,再硬的心肠也得软下来。

寇安世哪里知道,问题的关键已经不在寇老夫人身上,在于殷氏本人也信了那话。

好在十月怀胎,母子连心,她也下不了这个狠心,于是便同意了寇安世的话。

置办在边关的那所宅院,里面伺候的奴仆多是从当地买入,寇安世治家仆如治兵,殷氏亦算不上宽和的主母,没有他二人的允许,消息自然是走露不出去的,更遑论传到京城了。

对外,只说殷氏生了一子,报喜的家书也是如此。

如果真如寇安世的安排也便罢了,偏偏殷氏生育之后,愈发疑神疑鬼。

她每天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将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抱到一起,然后眉眼口鼻唇逐一比对,甚至一根头发丝都不肯放过。

试图从两张懵懂无知的脸上,看出谁才是那个祸害……

关山的讲述其实十分简练,是季妧根据他寥寥数言,脑补出了个中细节,并试图还原场景。

然后越还原,越无语。

又是一个封建迷信害死人的故事,而且既不用相师,也不用术士,仅仅一个无根无底的噩梦,就断定了一个孩子的一生。

“最后她选定了你?”这是毫无疑问的。

季妧无语至极,追问道“她凭什么认定是你。”

“也不算没有根据。

生大儿子时碰上大出血,鬼门关走了一回,遭了大罪。生小儿子时却十分顺利。

大儿子一落地,哭声犹如索命,身体也比小儿子壮实。小儿子自小病恹恹的,有人说在胎里被欺负很了。

大儿子不爱笑,像个讨债鬼,小儿子笑不停,能将人心融化……

在必须二选一的情况下,放在任何人身上,大概都不难选。”

寇长卿语气极淡,没有丝毫不甘与恨意在其中,季妧却几乎气炸了肺。

这什么狗屁理由?!

女子生第一胎第一个时本就艰难些,怎么就断定是孩子故意让母亲遭罪?

自小病恹恹,就一定是被哭声大、身体壮的那个给欺负的?

最可笑的是爱笑不爱笑都能作为评判标准。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又怎能要求两个孩子个性相同。

不爱笑又怎么了,就不能是打小沉稳,从小就爱思考?

爱笑又能代表什么?笑面虎、笑中藏奸、笑里藏刀,可都不是什么好词。

可见人心一偏,根本无可救药。而不被偏爱的那个,连呼吸都是错。

“就算,我是说就算。就算她认定是你,可她不是跟自家男人盘算好了,等你们稍微长大点就带回京中告知寇老夫人,为何一直让你……”

为何一直让你这么不明不白的活着,甚至活成了别人的影子。

后面半截季妧说不出来。

她的心蜷缩成一团,为关山曾经遭到的不公而难过,而气愤。

关山将人揽进怀里,抚了抚她的眉心。

“她真正决定放弃我,并非因为方才那些,是因为一个人。”

“谁?”季妧从他怀中抬起了头。

“我的乳母。”



第692章 狄娘

常年驻守边关的将领虽可以带家眷,却不好太奢靡,不然影响不好。再加上不愿受寇老夫人耳目监视,离京之时,殷氏就带了个管院子的毛嬷嬷和两个随身伺候的小丫鬟,多余的人手一应没带。

殷氏是小门小户出身,在她看来,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喂养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吃别人的奶长大,便没有提早备下乳母,而且边关那种地方也很难找到合意的乳母人选。

所以即便生产时亏了身子,殷氏还是决定自己来喂。

那时她还没有比对出两个儿子中哪个才是祸害,不过以她的精力来说,还是只能喂养其中一个。

大儿子结结实实,往那一搁,既不哭也不闹,半天不需要人问事。生就体弱的小儿子却不行,片刻也离不得人,离了人就扯脖嚎哭,直嚎到小脸血红喘不上气,怎不让当娘的心疼?

殷氏选择的是谁毫无疑问。

那大儿子也不能不管,就让毛嬷嬷现出去寻,还别说,运气不错,寻了个现成的。

是城里一个屠户家,那屠夫听说寇将军府上招奶娘,立时就把自家刚生产不久的婆娘送了来。说是家里娃娃没留住,婆娘奶水还没断,正好挣点钱贴补下家里。

那女人约莫二十七八,叫狄娘,细眉细眼,人长得也白净,和她那屠夫男人全然不搭。听说是从南边买来的,曾经也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既知书达礼,教养也极好。

按说刚死了孩子,挑个这样的女人来当乳母,实在晦气。可夫人只顾着小公子,大公子嗷嗷待哺,也没时间精挑细选了,便将她留了下来。

狄娘话不多,浑似个哑巴,不过在喂养大公子上却是十分用心,全当做亲儿一般。

嬷嬷越看越满意,心道死了孩子也没什么,正因为自家孩子没了,才会将一颗慈母之心转移到大公子身上。

殷氏却不怎么喜欢狄娘。

也难怪,作为一个乳母,她实在年轻了些,长得也不错,虽然殷氏对自己夫君的品性很有信心,还是不免升起了一丝危机感。

毛嬷嬷后知后觉想到这茬,也有些不担忧,深怕狄娘是个包藏祸心的。

暗暗观察了数日,发现每逢将军来,狄娘都低眉敛目,那双好看的眼睛从不会乱看。就算将军私下去看大公子,她也会退出屋外避嫌,当真是一点非分的心思也没有。

毛嬷嬷告知殷氏后,殷氏也就放了心,自此更不问大儿子的事,一颗心全扑在了小儿子身上。

等到后来,殷氏心里慢慢认定了大儿子就是那个灭家的祸害,硬是辟了处小院让乳母带着他住进去,轻易再不肯见。

寇安世知道了她心结所在,奈何屡劝不听,又不能拿她怎样,唯有趁闲暇时亲自抱长子去见殷氏,试图借母子间那种天然的牵绊来改善两人的关系,谁知效果大不如人意。

即便寇安世硬将长子塞进殷氏怀里,殷氏也不买账,冰冷的脸不见一丝温和慈爱。大儿子也枯皱着眉头,很不舒服似的往外挣,挣不开就张开小手寻外援。那个外援自然是狄娘。

殷氏见大儿子跟自己完全不亲,跟乳母都比跟自己更像母子,愈发没有好脸色,心里也更加认定了一件事——老大压根不是她的儿子,就是个借腹投生的祸胎魔星。

却不想想小小婴孩懂得什么?谁给他吃喝,谁陪他伴他,他自然就亲谁。正如小儿子由殷氏奶,也跟着殷氏睡,片刻也离不得殷氏,是一样的。

相比之下,殷氏非但不肯喂养大儿子,撒手将他完全交给乳母,还将他迁出了主院。母亲未尽其责,难道还指望孩子仍保存着对母亲的依恋?

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只可惜人心若被猪油给蒙了,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带去一次,殷氏的厌恶就多一分,寇安世见此情况,慢慢也放弃了,就是觉得亏欠了大儿子,唯有自己多疼他几分。

但他军务繁忙,差不多小半月才能回府一回,并不能时时陪伴,但只要回来,肯定会率先去看大儿子。

季妧听到这,心里有点不太好的预感,表情也跟着微妙起来。

照这样发展下去,不会是将军看上了狄娘,两人日久生情什么的吧?

一个是主顾,一个是乳母,未免也太……

季妧对这种事情实在是接受不能。

不是有人做过一项相关研究吗?大凡发生婚外情的人,其父母或祖辈十之仈Jiǔ也都发生过婚外情。

当然,也不能因此就判定出轨基因一定会遗传,即便遗传也是心理上多过生理上,更多的还是个人主观上的选择。

但家风不正肯定是没跑了。

一个家风不正的家庭,教养出的后代,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不良影响。是以季妧一直秉信,女孩子结婚,不能光看你爱的那个人如何,还要看看他的家人如何。未必一定要门当户对,至少要家风良好、三观契合才行。

她当然知道这套在古代既说不通也行不通,所以她不会拿去要求别人,却也无法让自己完全随大流。

对于关山,她暂时还是比较放心的,但同一胎出来的寇长卿却恰好相反,正妻小妾通房一个不少,标准的合家欢。

虽然这些在当前情境下算不上出轨,但他背着郑华蕤夜探桐花巷,即便图谋的是别的,也难说就没有花花肠子。

若是未来公公也这样的话……

“你爹不会是看上狄娘了吧?”

对上关山的视线,季妧赶忙换了种说法。

“或者是狄娘看上了你爹?”

话落,顿了顿。

“当然,如果你觉得小辈议论长辈的事失之恭敬,也可以不说。”

“没什么不恭敬的。”关山神色淡淡,“狄娘确实看上了我爹。”

季妧:“……”

她哦了一声,对于接下来的事瞬间没兴致再听。

无外乎就是将军出轨乳母,然后主母大战小三,最后主母完胜的桥段。

而且让儿子亲口讲述老子的风流韵事,也挺为难的。

季妧正想让跳过这节,关山后面又跟了一句。

“狄娘想要我爹的命。”

季妧瞪大眼,对于这样的转折有些理解不能。

“是因爱生恨?还是爱而不得?”

关山却道:“与儿女情长无关,跟家仇国恨有关——狄娘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复仇来的。”

那这必然不是一般的仇了,毕竟都扯上国恨了。

“狄娘是异国人。”

关山颔首:“西狄,可曾听说过?”

第693章 还是心疼

季妧一下子没想起来。

稍动了动脑子才回想起她曾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宛丘客栈,景明珠说过!

“我听说你爹曾经出征过西狄。”

关山并不觉得意外他知道这些。

“那你也一定听说过,他还屠了西狄一城。”

季妧没法评判,只能道“是西狄先屠了咱们边境。”

西狄屠杀大周子民在先,便该承受因此带来的结果,即便百姓是无辜的,但铁蹄之下,从来就没有公道可言。惨死的大周子民没有,被屠的西狄子民也没有。

“两国交战,最苦的是天下百姓,尤其是挨近边境的那些,因为最先家破人亡的就是他们。当这种情况发生,他们往往不会去管是谁挑起的战事,只知道是对面的人屠杀了他们的亲人。”

听不到这,季妧已经差不多猜到了。

“狄娘是西狄人。是专门培养的细作?”

“不是细作,就是一普通妇人。祖祖辈辈、嫁人生子都在西狄边陲,然后一夜之间,满城被屠,爹娘夫君还有一双年幼的儿女,全死了,只有当时在地窖扒菜的她活了下来。”

“所以她就潜入大周,潜入你爹的驻地,伺机复仇?”

仇恨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大,能让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举起屠刀。

“那她给你当乳母,怕也不是巧合。”

“她辗转到了边关,自卖自身时被屠户买下,后来还有了身孕。不过……”关山声音沉了沉,“我出生前几天,她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

“就为了以乳母的身份进府?那、那她怎么知道你们府上就一定会请乳母,要是进不成……”

一个母亲,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啊!

季妧惊愕到几乎失语。

关山的神情也有些复杂。

“屠户发现她一直在喝避子汤,多番殴打施暴之后,才有的那个孩子。”

季妧恍然。

狄娘一心相为夫君和死去的儿女报仇,不得已委身屠户,哪里会真的愿意为他生儿育女,何况是家暴得来的孽种。

满心仇恨湮灭了母爱的本能,牺牲一个不受欢迎的生命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也便理所当然了。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泰叔审出来的。”

季妧还是觉得古怪。

“殷氏生产前后,精神和身体一直不好,会不会跟狄娘有关?”

不然未免太巧合了些。

关山皱了皱眉“倒是没听泰叔提过这点。”

好吧。

不管是不是提前布局,左右都已经死无对证。

只不知十月怀胎诞下的小生命,又被自己亲手扼杀,狄娘可曾后悔过。

应该是有一点的吧,不然也不会把关山当成亲生儿子。

季妧忽然顿住。

“她认为是你爹屠了她满门,那她复仇,目标应该不止你爹一个吧?”

寇安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军中,府里的内眷幼子最容易下手,尤其是她照顾着的关山……

想到这,一股后怕袭上季妧心头,让她紧紧抓住了关山。

关山缓缓拍抚着她的背。

“殷氏不愿见我,狄娘想去她住的院子自然也不那么容易,更遑论动手脚。

反倒是父亲,他每次回府必来看我,狄娘那时已经取得了府中上下的信任,我住的那个院子全都由她打理,也包括父亲来看我时的茶点饭食。”

“狄娘给你爹投毒了?”

关山的手顿了顿,嗯了一声,而后继续拍抚。

“可我怎么听说寇老将军是战死的?”

“药是西狄人研制的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不易被察觉,中毒之后会一点点侵蚀人的脏腑,等真正毒发之时已无回天之力。当时边军正与大宛交战,最关键的一战,我爹突然毒发,若非拼尽最后一丝余力做了部署,后果不堪设想。”

怎么个不堪设想?城池沦陷,生灵涂炭……这远比杀寇安世一个人要狠的多。

“狄娘就从来没想过对你动手?”

寇安世死时,关山才一岁半,一年半的时间,她有太多机会除掉一个孩子。

哦,对,若是关山没了,她哪还有理由继续留在府中。

那么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呢。

“许是想过吧。”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盏茶之后,季妧继续开口。

“你爹死后,狄娘就被抓了?”

“主将毒发而亡,除了军中,府中也要彻查。没怎么费力就查到了狄娘头上,狄娘没有狡辩,直接认了下来。”

对狄娘而言,虽然没有达到最理想目标,但心中最大的仇敌死了,她的目的也算完成了。

于是她将每一次下药的细节、以及药物毒发的痛苦,细细讲述给殷氏听,大抵也想让殷氏经历一番自己所经的痛苦。

处于丧夫之痛中的殷氏彻底失去了理智,她恨狄娘欲死,不肯将她交给军中处置,直接在府中设了个刑室。

一直照顾自己的乳母突然不见了,关山自然要找。一岁半的孩子,走路还不稳当,哪里找得到。

殷氏得知后,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将尚是幼童的关山带进了刑室,让他亲眼看着狄娘受刑。

“殷氏让人鞭打狄娘,包了层铁皮的那种鞭子,上面全部都是倒刺,一鞭子下去血迸肉绽,皮都能扯下来一块。

泰叔说,我打小就很少哭闹,那是第一次。而我越哭,殷氏就让人打的越狠。

丫鬟小厮拦着我不让我上前,我回过身,推了殷氏一把,骂她是坏人……”

“你……你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季妧苍白无力的安慰着,“你并不知道是狄娘害死了你的父亲。”

季妧觉得殷氏疯了。

撇开她与狄娘的仇怨,让一个孩子看那样血腥的场面,就算儿时的记忆很难留存,心理阴影却是不分年龄的。

关山终究是她所出,并不是狄娘的孩子啊。狄娘尚且不忍心动手,殷氏毁起自己的孩子来却没有丝毫的手软。

“那之后呢?”季妧又问。

“殷氏一巴掌将我扇倒在地上,受尽酷刑也不曾求饶的狄娘突然就崩溃了,然后殷氏就找到了折磨狄娘的最好办法。”

季妧不敢再往下想。她感觉自己的心被锥子扎穿了一样,血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淌。

关山却平静的很。替她拭去眼角的湿润,安慰道“别难过,这些都是泰叔说给我听的,其实我无甚印象。我爹,狄娘……都没有。”

季妧却无法安慰自己。

“就算你都忘了,可我还是心疼。”

她紧紧抱着关山,声音已然哽咽。

第694章 送养

季妧紧紧抱着关山,声音已然哽咽。

就算关山并不记得那些,她还是心疼到难以自抑。心疼那个自襁褓之中就遭受不公对待的关山,心疼那个弱小无助被虐打折磨也无力反击的关山。

“再然后呢?”

仿佛自虐一般,害怕再往下听,又迫切想知道更多。

关山身上的每一道伤疤,季妧都已知道了来历,他心上的伤疤,季妧也要知道。

旧事重提,或许残忍,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关山走出过去的机会,同时也是让季妧走近关山的机会。

“那样的情景差不多每天都要发生,期间狄娘数次试图自杀,未果,折磨反而变本加厉,直到我夜夜噩梦、高烧不断……泰叔替父亲料理完军中的事,回府当晚便杀死了狄娘。”

于当时的狄娘而言,死其实才是最好的解脱。

可泰叔要解脱的显然不是她,而是他的小主人。

“泰叔说,狄娘死前最后一个请求,是求泰叔护好我,最好将我带离寇府、远离殷氏。”

季妧听罢,久久无言。

前缘后果联系起来,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甚至已经分不清对错。

从狄娘的角度看,他似乎没有错。从寇老将军的立场看,他也没有错。

狄娘可恨吗?扼杀亲子,自然可恨。

可她又将一腔母爱给了关山……

殷氏可怜吗?痛失亲夫,自然可怜。

可她却将自身的痛苦转嫁到了年幼的关山身上……

结合殷氏生产前后种种异常来看,季妧觉得她像是得了产前产后抑郁症。

但总不能抑郁了二十多年,而且只针对关山抑郁……归根结底,还是她的心病。

“就因为你更亲近狄娘,殷氏才不肯按照你父亲生前的计划,带你回寇家,还你寇家长子的身份?”

关山神色倒是没什么波动,只拍抚季妧后背的手停了下来。

“她原先只当我不存在,父亲死后,在她眼中,我等同于狄娘。她有多恨狄娘,就有多恨我。”

“那,狄娘死后……她还那样对你吗?”

“泰叔擅自杀死狄娘的理由是要替我父亲报仇,再加上要扶灵归京,时间仓促,殷氏也无法与他计较。”

“所以你被带到京城,却没有把你带进寇府,而是随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你藏了起来?”

关山摇了摇头。

“回京前一晚,殷氏来到我住的院子。狄娘死后,照顾我的只剩一个小丫鬟,小丫鬟以为她是来探望病情,没做他想就退下了。”

季妧直觉不好“殷氏对你做了什么?”

“掐死我。”

关山说的极其淡然,季妧听的却浑身发抖。

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吓的还是气的,狄娘扼死亲子也不曾给她这样的感受。

或许是因为狄娘扼死的那个孩子于她而言是个然陌生的生命,而关山是她的爱人,于是在同情之外,更多了层感同身受,即便知道结果是有惊无险,还是恨不能以身相代。

关山将季妧紧握的那只手掰开,轻缓的揉按着她掌心掐出的印痕。

“好在泰叔来的及时,将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我从殷氏手上救了下来。”

杀子现场被人撞破,殷氏却没有丝毫悔愧之意,她告诉寇泰,大儿子已经害死了她的夫君,很快就要祸害寇家满门,老夫人和她的梦正在一点点的应验,所以这个祸害绝对不能再留。

寇泰是家生子,同寇安世一起长大一块上战场,于他而言,寇安世亦兄亦友,更是一辈子都要听命效忠的主子。

寇安世临死前有遗命,除了将妻儿托予他照看,还要求他像敬畏自己一样,听从殷氏吩咐。

所以殷氏的命令他违抗不了。

同时他也清楚,殷氏的态度尚且如此,老夫人若是知道了大公子的存在,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时候,他想到了狄娘死前那番话,

寇泰认同了殷氏的话,并且以“母杀子有伤天伦”为借口,主动请缨。

殷氏痛恨这个给她带来不幸的大儿子,狄娘的死让她心口积郁的那口气无处发泄,头脑一时发热便做出了刚才那番举动。等冷静下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毕竟她这辈子还从未害过人。

但祸害还是要除的。

有人代劳,不必脏自己手,她当然愿意。

这个时候殷氏还是心信任着寇泰的,因为她知道,谁都有可能背叛寇家,只有寇泰不会。

果然,她前脚刚回自己院中,寇泰就抱着一具尸体跟来复命。

殷氏的目光从那张了无生气的小脸上匆匆一瞥,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她仓促别开头,不肯再看第二眼,吩咐寇泰随处找个荒山野地把人埋了。

季妧简直要拍掌了。

长子的死,终于换来了殷氏的一滴眼泪,这眼泪太值钱,也太廉价。

“是泰叔做了手脚?那之后你被送去了哪里?”

“泰叔彻夜疾驰,去了距离边关甚远的一个村庄,他要在天明之前赶回府中,天亮之后就要护送灵柩返京,时间太紧,他便挑了户看起来还算殷实的人家,给予重金,希望他们收养我。”

寇泰此生最后悔的事情有三,其一是没有护好主子,其二是同意大公子顶替二公子上战场,第三件便是送养这事。

他挑选的那户人家只有老夫妻俩,膝下有一独子在镇上做工,不常回来,老两口膝下空虚,又有重金可收,自然欢喜的很,还连连承诺一定把孩子当自己亲孙子疼。

最初他们确实做到了,但坏就坏在这重金上。

之前儿子没取妻,是因为眼光高,看不上村里的人家,反倒看上了镇上一个娇气姑娘。

姑娘好看,聘金要的也高,他们家虽然光景还算可以,却也只是在村里,放在镇上压根不够看。

这突然天降横财,立时就砸昏了头,在镇上置宅子、娶娘子,一气呵成、羡煞旁人。

俗话说财不露白,一个乡下小子突然之间变得如此阔气,若说其中没有蹊跷,谁信?

很快,他身边出现了些狐朋狗友,不久之后,他染上了赌瘾,仅仅一年半的时间,钱财败光,宅子典当,娇气娘子丢下襁褓中的儿子和离改嫁,自己也被追债人打折了一条腿灰溜溜回了乡下。

老两口既要伺候断了腿的儿子,又要照顾自己的亲孙子,哪里还顾的上一个外来的孩子。



第695章 我的母亲

老两口也有顾虑。

那个贵人虽然不曾说过还会再来,但万一呢?万一他一时兴起来看孩子,到时再给他们一大笔钱,家里的日子不就又能变好了?

存着这个念想,他们对收养的孩子也不算太坏。

但是一年过去,两年过去……贵人连个音信也没有,显然是不会再来了。

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差。

儿子成了废物,孙子又太小,靠老两口刨地养活,生活的重担趋尽了心中的良善,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止的抱怨和谩骂。

那个孩子的存在也开始刺眼起来——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那笔横财,他们本本分分的过着自己的日子,本不至于如此。

一旦有了这种想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便可想而知。

关山六岁那年,上山捡柴禾,被村里人推进山坳摔伤了腿,等他爬出山坳,回到村里,天已经黑透了。

没有人去找他,也没有人给他留门。

关山话少、不闹,出生如此,五六岁时依然如此。村里人都说他是傻子,其实他那时就已能看懂别人的脸色。

他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存在,拍了两下,门不开,便就不拍了。

将捡来的柴禾抱进怀里,在墙壁和大门的夹角处蹲下去——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太多次,他知道该怎么应对。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重新回到山里,哪怕找个山洞躲起来,也比这里暖和。可那样的话,第二天又要饿上一天肚子,而且他腿伤了,走不动了。

时值隆冬,腹中饥饿、衣衫单薄,还要面对凛冽寒风,不多会儿身上就没了热乎气,四肢也一点点失去知觉。

关山觉得自己可能等不到第二天了,然后他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寇泰万没想到再见大公子会是这样的情景。

门拍响了,屋里的灯亮了,他将冻僵的大公子抱进屋,放到仅有的一张暖炕上。

五六岁的男孩子,身上没有几两肉,与炕那头的呼呼大睡的亲孙子简直是鲜明对比。

瘦成这样,比他小的孩子都能不费力的将他提起来,怎么能不受欺负?

可当初他送过来时明明、明明……铁血汉子几乎流下泪来。

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那浑身的伤。

除了摔打出的新伤,还有许多旧伤,寇泰认得,那都是藤条抽出来的。

一道道看下去,直看到目眦欲裂,寇泰拔剑就要砍了那老两口。

老两口噗通跪倒在地,砰砰砰冲他磕头,一边哭求一边忏悔。

他们的独腿儿子却要嚣张的多,口口声声他家把孩子养了这般大,恩将仇报到哪里也说不通。

寇泰处于极端愤怒的状态,什么话也听不进,只想杀了这家人。

关键时刻,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对上大公子平静到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寇泰恨不得拔剑砍了自己。

怪来怪去还是怪他——这家人是他选的,他留了足够庄稼人富富裕裕过一辈子的钱财,以为这样他们就会善待大公子,谁承想反而害了大公子——最该死的是他!

寇泰悔恨无极,顺着大公子的意收起剑,让老两口去灶间烧碗热汤送来,他亲自伺候大公子喝下,等他稍缓过来,就脱下狐裘将人包裹严实,连夜离开了那个村庄。

临去之前,那个独腿儿子还大言不惭问他要辛苦钱。寇泰直接将他那条腿也踹折了。大公子只说不杀那老两口,可没说要对他们的儿子留情。

季妧已经许久没说话了。

她趴在关山怀里,搂着他的脖颈一动不动,若不是感受到肩胛的抽动,还有胸口处的濡湿,都要以为她睡着了。

关山捧起她的脸,她摇头闪避着,死活也不肯出来。

关山叹气“你这样,就不说了,天也不早了,睡吧。”

他已经尽量一笔带过,挑些不会惹她触动的事来说,无奈季妧的脑瓜太过活络,他自己都不觉得如何的事,她却难以忍受。

关山不想让季妧哭,但季妧的眼泪就像是一味良药,让他因回忆而僵冷的心,一点点又有了温度。

“不睡,你也,不许睡,继续、继续往下说……”

季妧将脸深埋在他颈窝,鼻音浓重到几乎听不清。

“那几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寇府败落、老夫人逝世……”

败落的寇家几乎靠寇泰支撑,他难以分身去看大公子,而且接连的变故更坐实了所谓的梦境。殷氏别说回心转意了,她连最后一丝愧疚都没了,甚至请了镇邪诛鬼的法师进府,要作法让作祟的亡魂永世不得超生。

寇泰看在眼里,更不敢提大公子还活着的事。

他安慰自己,在农家太太平平过完一生,总比死在亲生母亲手下的好。

幸而、幸而腾出时间走了这一遭!不然害死大公子的就是他了。

经此一事,寇泰再也不敢把大公子交给任何人,只有带回京城。

将大公子藏于京郊一处庄子上,怕被人发现端倪,甚至连仆人也不敢请。一个人分作两下跑,又不能天天来,每次来时都是深夜……

关山早已具备了自己照顾自己的技能,只除了煮饭。但为了不饿肚子,久而久之他便学会了煮咸菜粥。

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关山却只能待在那个简陋的庄子里,连大门都不能出。不过也正因如此,反而有比常人多出数倍的时间去识文习武。

寇泰见他悟性极高、进步神速,简直欣喜若狂。

府里的小公子至今连站桩都站不稳,殷氏过于溺爱小儿子,不肯让他吃一点苦,可将门子弟,不经摔打,哪能成才?

寇泰正痛心主子的衣钵无人传承,没想到竟在大公子这看到了希望,自此更是倾囊相授。

一晃七年过去,太平的日子终于到了头。

寇泰足够谨慎,但有个词叫百密一疏,多年间他一直往京郊跑,一般人或许不会注意,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那个人就是府上的二管家金申。

当初寇府败落,散了府中大半下人,金申也在其间,但他不肯走,硬要与寇府共存亡。后来因为习武不习武的问题,殷氏对寇泰生了嫌隙之心,慢慢便倚重起了金申。

金申上位二管家不久,就立了大功。

当殷氏被领进那个庄子,亲眼看到那张和小儿子一模一样的脸时,险些晕厥。

“祸害、祸害……杀了他……杀了他!”

从喃喃自语到大声嘶吼,惊惶过后,她的脸上只余一片杀意。

寇泰闻讯赶到时,院子里已经倒了一地的人,都是殷氏带去的,包括金申。

孤立无援的殷氏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关山,眼中除了恐惧和憎恶再无其它,尽管关山的剑并不曾指向她。

见到寇泰,她气急败坏,厉声斥责寇泰背主忘恩,把将军的嘱托都抛在了脑后。

寇泰沉默着走到关山身边,取下关山手中的剑,让他跪下。

关山不肯跪,殷氏也不需要关山跪,她的要求只是让这个大儿子彻底消失。

“泰叔为了保下我,便提出送我去从军。他告诉殷氏,沙场之上,刀剑无眼,死了,是命;活下来,就有机会帮寇家挣军功。”

寇家想要重新站起来,只能靠军功,而军功是要流血流汗甚至豁出命去挣的。

殷氏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同意了。

“但她提出一个条件。”

季妧不问也知道条件是什么。

“你可以拒绝,可以独自离开,为什么要答应?”

灯油即将耗尽,一片昏暗之中,许久无人说话。

再开口,已经是一盏茶后的事情了。

“因为那时,她是我的母亲。”



第696章 渴望过

关山这话,季妧初听不解其意。

什么叫那时是他的母亲,现在不依然……

她蓦地顿住,已然明白过来。

“边关那些事,泰叔很久之后才告诉我。刚被带回京中那会儿,我一无所知,全部的记忆都与那个偏远的山村有关。”

自记事起他就已经在那了,去那里之前见过的人发生的事,一片空白。只是夜里常做噩梦,常被惊醒,也不知梦境深处究竟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老两口经常跟我说,我爹娘是有钱人,等腾出手来,很快就会来接我。除了干活,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去村口等着。”

季妧心底一揪,那场景犹如亲见。

瘦弱的男孩固执的等在村口,每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会说上一句,“看,这傻子又来等他爹娘了”。

他无动于衷,静默不言,只专心等自己的。

可一天又一天过去,终究什么也没等来。

季妧从关山后来的遭遇倒推前因,再加上一岁半之前遭遇的那些,下意识认定关山不可能对殷氏抱有哪怕一丝丝的感情。

却忘了孩子都是健忘的。当他遗忘了所有那些痛苦不堪的东西,对亲人的渴望便是一个孩子最本真的本能。

对于那素未谋面的父母,或许关山自己都闹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也是渴望过一些东西的。

而寇泰的出现,给了他第二次希望。

“泰叔他从不唤我的名字,只叫我大公子,我并不知道大公子是何意,只知道他不是我爹。

泰叔将我安顿在京郊,不许我出庄子半步,直到某天,有人**摔进了院子。”

季妧想到一个人。

“温如舒?”

关山颔首:“正是他。”

“难怪……”

她就说,怎么看怎么不搭嘎的两个人,怎么就成了朋友?原来相识的那样早,而且还是那种境地,这算不算患难之交?

“泰叔事先叮嘱过,我不能出庄子,也不能让别人见到我,若有人不小心见到,能处理则处理,不能处理就告诉他,由他来处理。

当时是白天,泰叔不在,我的剑横在温如舒颈间,还在考虑要不要杀他,他就吓得嚎啕大哭。”

季妧万没想到,温如舒那个花孔雀,竟也有这样丢人的时候。

“他喊我寇长卿,我不应,等他终于确定我不是寇长卿后,就说我和他认识的一个人长得一样,还说可以带我去找那个人,只要我不杀他。”

季妧刚还觉得温如舒是个小怂包,没想到胆子都吓破了,还能分析出关山不是寇长卿,然后抓住关山的心理,以交换条件的形式与他谈判。

果真是三岁看老,这人从小就是个心眼多的。

“你跟他出去了?”

答案显而易见。

温如舒机灵在明处,关山的聪明在暗处,他通过温如舒寥寥数语判断出他不是说谎后,便对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产生了些许好奇,同时也大致猜出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泰叔一直不说,他也一直不问,但不代表他不知道。

“我戴上可以遮面的斗笠,跟着他出庄子,半路碰见寻他的随从,乘马车去了相国寺。”

那天是浴佛节,相国寺较往日更为热闹拥挤,但受挤的都是寻常百姓,贵人们是另有出入通道的。

温如舒的父亲当时还不是刑部尚书,但他的外祖却是内阁大学士,自然也可以享受这种便利。

他以寻母为由,在各个大殿转悠了一圈,待随从打探来消息,直接将关山带去了专门为贵客开辟的禅院。

在那里,关山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无疑是震惊的,那份震惊无以言表。

以至于愣神了许久,目光才从那张与他完全相同的脸上移开,移到一旁柔声细语给寇长卿擦汗的妇人身上。

母子之间或许真的存在也一种其妙的感应,至少当时的他,只看了殷氏一眼,心就悬了出来。

温如舒撞了撞他的胳膊,小声道:“你和寇长卿那病秧子是双生胎吧?寇夫人是你娘?”

见关山不说话,温如舒自个琢磨了起来。

“不对,你要是寇夫人生的,怎会过得那般凄惨……我知道了,你定是哪个妾生的!寇将军死了,在府里不受待见,被人给赶出去了?”

正在那东猜西猜,殷氏注意到了他,并且招手叫他过去,问了他一些闲话之后,又打听他母亲和祖母今日来没来,还要留他与寇长卿一起吃斋菜。

日光下的她,瞧上去是那样温和可亲。

关山远远望着,就此停住了脚步。

温如舒很不喜欢寇长卿,和他压根玩不到一块去,哪里会留下和他一起用午饭。

何况他还带这个不受待见的……咿!人呢?!。

“当天晚上,我便把白日的事告诉了泰叔。泰叔不得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说,我确实有个双生弟弟,我见到的那妇人也的确是我母亲,只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还有一些未能澄清的误会,我暂时无法与他们相认。”

相国寺里,殷氏留给关山的第一印象过于深刻,泰叔又告诉她,殷氏有苦衷才不能与他相认。

关山不愿意给人添麻烦,更不愿意给自己的亲人带去危险,自此便再不多问。

即便那个叫温如舒的一次次来找他,将寇家的消息告知予他,还百般怂恿他回寇府,他也再未离开过那个庄子。

但是他心里跟初来京城时不一样了。不再是空飘无根的状态,那里面装了些沉甸甸的东西,那些东西敦促他更加刻苦才行,

就这样过了几年,他再次见到了殷氏。

殷氏不复印象中的温和慈爱,对着他时的面容甚至有几分狰狞。

她指着他,要杀他。

彼时关山习武多年,已非当初弱小无力的孩童,自不可能坐以待毙。

等将殷氏带来的那些人全部打趴下后,他看向殷氏,在殷氏厌憎的视线中,终究未出一言

关山未能说出的话,季妧明白。

他不是想找殷氏求证自己的身份,也不是想质问为何他不能回府弟弟却可以,更不是抱怨殷氏多年来对他的不闻不问。

这些东西从来不是他的野望,他大抵只是想问一问殷氏——为何要杀他?

“那个时候,我依旧倾向于这是场误会。”

“所以泰叔提出让你从军,殷氏要求你用寇长卿的名字,你都同意了。”

第697章 愚不可及

关山的心思其实很好理解。

童年没有得到过家人关爱的人,即便表现的再无所谓,内心深处也始终缺着一角

关山骨子里渴望亲情,殷氏是他的母亲,即便殷氏要杀他,他也不忍心让殷氏失望,宁可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自己,也要满足她的要求。

至于殷氏,她的心思就不用想了。

关山当着她的面将满院子随从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她也亲眼见证了关山的实力。左右是个死,何不送他去战场上博一博。

若真是死了,也算了了她一桩心事。若是侥天之幸,真能替小儿子趟出一条青云之路来……

据季妧猜测,殷氏此时对关山其实并没抱多少期望。或许她已经在心里认定了,关山此去,必是有去无回。

“我上了战场,并且活了下来,崭露头角之后,军职逐年攀升,直至镇守一方。

殷氏对我依旧谈不上和颜悦色,随着寇家声名鹊起,她要求我更密切的配合寇长卿,言行举止都要做到和他一致。”

关山做不来,也不会去做。

寇泰便跟殷氏说,小公子笑面兮兮、风度翩翩,作为一个军人,这模样反而容易惹人起疑,倒不如反过来,让小公子模仿大公子行事。

“我四处征战的那些年,寇长卿过得并不算如意,我在明处,他就得在暗处,直到战争结束,他接替我凯旋。”

季妧算了一下,关山从十三岁起,几乎是在战场上度过的。

寇长卿定不能在他御敌守边之时堂而皇之出现在京中众人面前的,只有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关山打多久,他就要藏匿多久。

真是滑稽啊,他逼着关山做自己的影子,他自己也要做自己的影子。

十多年呢,估计憋坏了吧?

怪不得,他夜探桐花巷的那些晚上,举手投足包括神态,有时和关山如出一辙,有时又破绽明显。

关山出事后,“寇长卿”再不必出征,他再不用学另外一个人,时间一久,伪装的技能一生疏,本性难免流露出来。

他也不在乎这种变化,毕竟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回京又被缴了兵权,接二连三的变故打击之下,性情有所改变,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殷氏对你……”

“辽东之战,那次伤的有点重,几乎丢了半条命。班师回京之后,皇帝命太医院前来会诊,那是我第一次住进寇府。

以往但凡我哪处受了明显外伤,寇长卿也要在同样的位置补上同样的伤口。但这次不行,殷氏不忍心加诸在寇长卿身上。

当晚,殷氏来看我,她告诉我以后切记要小心,不要再轻易伤着,我身强力壮禁得住折腾,寇长卿和我不一样,他禁不住。”

关山平淡的语气中,鲜见的露出了些嘲讽之意,不知是嘲讽殷氏,还是嘲讽自己。

从那时起,他就醒了,真真正正的醒了。

战场是个改变人的地方,见惯了生死,对很多事情已然麻木,包括他曾经想要得到的那些,被人戳破后,竟也不觉如何可惜。

“我欲结束这样的日子,殷氏不同意。

皇帝刚任命“寇长卿”为辽东主帅,我若走了,寇长卿难以脱身。

她让我再缓几年,待辽东站稳脚后,伺机再立一大功,最好可以列公封侯。之后找个恰当的时机,让寇长卿合理的退下战场,到时自会放我自由。”

列公封侯?季妧差点没吐血。

殷氏可真敢想啊,她怎么不让关山称王称霸呢?!

十数年戎马生涯,关山于刀山剑林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然后寇长卿衣着光鲜轻轻巧巧的站上去,安然享受着路两旁的鲜花和掌声,还有天下人的爱戴与尊崇。

关山隐于其后,连个名字都没有。

所有脏活累活送命活,都是他的。所有功劳功勋和荣耀,都是寇长卿的。

就这还不够,已经位极人臣,还想让他给挣个世袭的爵位回来。

季妧算是看出来了。

什么得道高僧指点迷津?什么二十五岁前不可成家不可留后?都是假的!

是怕娶了媳妇,日夜同床共枕露出破绽,然后被人抓住把柄吧。

殷氏早已打定注意要榨干关山最后一滴血,助寇长卿登上力所能及的高度之后,再除掉他。

届时,娶妻生子,安享荣华,多好的结局。

“我主动请缨去关北,皇帝疑心我另有所图,没有准奏。后来关北急转直下,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加之张相出面,才得以遂愿。临行之前,泰叔许是察觉到什么,大为不安,便将前事尽数告知了我。”

“泰叔这是不想你再被殷氏利用了,偏你还……”

季妧没法说出关山不应该去关北这话。他若是不去,关北的百姓还不知是何下场。可他的出发点,让季妧心口赌的慌。

“你都知道以前那些事了,还想帮他们母子挣爵位?”

“不是为了那个。”关山摇头,“关北当时的局势,我无法坐视不管,而且我心中另有盘算。”

“什么盘算?”

“万德帝对我猜忌日深,关北是我最好也是最后的抽身之机。我本打算击退北梁之后,趁寇长卿前来接替之际,诈死离开。寇长卿若不想暴露自身,自会想办法制造他不能再上战场的‘证据’,勉强也算功成身退。”

季妧吃惊的瞪大了眼。

“只是没料到,朝廷会同意议和。”

关山的神情倏地冷了下去。

“殷氏领会到了宫里的意图,不敢再想爵位的事,只求能让皇室放心,能让他们相信寇长卿再无威胁。她知我不会同意议和,怕“我”死于皇帝暗手,真正的寇长卿也会跟着‘死’去,便让金申和寇长卿提前赶到关北军营劝说……”

金申,神武将军府现任管家。寇长卿,必会乔装打扮……

季妧想起贞吉利曾经说过,将军家里人在冯公公之前先一步到了军营,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管家和小厮,奉府上老夫人的命给将军送棉衣和上药。

那管家把贴身照顾的差事揽了过去,之后就传出将军旧疾复发,再之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就是贞吉利觉得古怪的那个将军了。

“他们不是去劝说,对不对?他们是……”

亏她一直觉得戕害关山是万德帝的授意,亏她一直觉得是冯公公动的手。

谁承想,这最致命的一刀,竟然是自己这边的人捅的!

关山周身气压降到了最低,沉默良久后,道

“屿霞原大战,我中了敌方主帅一箭,箭上有毒,所以才未能乘胜追击。金申和寇长卿就是那时候到的。我确实不曾想过他们会在那个时候出手,因为稍有差池,造成的烂摊子他们无法收拾。何况给我更换伤药的是寇长卿,在那之前,不管殷氏有多么不悦,他一直尊称我为长兄……温如舒说的是对的,直到那一刻到来之前,我还当他们是家人,简直……愚不可及。”

本就中了毒箭,寇长卿再在伤药上做些手脚,关山就成了她在村口见到时的那副模样……

“是谁动的手。”季妧紧紧握着拳,勉强稳住情绪,“是寇长卿?”

“不是他。”关山淡道,“相反,若不是他,我已经死了。”



第698章 我的命是你的

动手的是金申?”

“是他。”

“寇长卿……救了你?”

季妧并不相信寇长卿会救关山,他给人的感觉可不像纯善之辈,伪善还差不多。

关山注视着季妧的眼睛,神思似乎飘到了别的地方。

季妧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问你话呢。”

关山晃过神来,道:“算是。金申的刀尖即将刺入我的胸腔之际,是寇长卿拦住了他。”

“还好、还好……”季妧来了个大喘气,“寇长卿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毕竟是他的兄长,他不忍见我送命——他是这么跟金申说的。”

呵,这会儿倒是不忍了,之前坐享其成,怎么不说不忍?

算了,出于什么目的都好,拦下金申的刀,也算他还有点良心。

很快,季妧就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公子的命令不能不听,毕竟将来当家做主的是寇长卿。但老夫人交代的事也不能不办。

金申将不杀关山的弊端,条分缕析的说给寇长卿听——留活口,就是留把柄,也是在自己脖子上悬了根剑,这把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犯主。

归结起来就这么个意思。

见寇长卿有所动摇,金申着重强调了老夫人这些年花费在他身上的苦心、以及为他筹谋的不易。

总之,老夫人全都是为了他好,听老夫人的绝对没错。

寇长卿十分为难,原地踱了几个来回后,做了决定。

他问金申,只要兄长不再具备授人以柄的能力,是不是就可以留他一命。

如何才能让一个人既不用死,又没有威胁?

武功高强?简单,割断手脚筋腱。

相同面容?容易,利刃毁了便是。

口尚能言?无碍,一杯哑药灌下。

寇长卿这哪里是救关山?他分明是想让关山生不如死!

“你当时是什么状态?是昏迷?还是清醒?”

季妧暗暗祈盼着关山是昏迷着的,至少,至少……

“动弹不得,神智清醒。”关山神色晦沉,“他们没必要回避一个将废之人。”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羞辱?

掌握数十万将士生杀大权的主帅,却只能由别人来决定自己的生死。

寇长卿要的就是这个感觉吧。

“就在营帐之中?”

“寇长卿换了我的衣衫,金申将我改扮成小厮的模样,背着我朝营外走。”

“如此明目张胆,无人起疑?军帐外总该有值守的士兵才是。”

“金申只道小厮突然晕厥,是老.毛病,不必麻烦军医,但要出营才行,因为有味药只有城中才能买到。

值守士兵正待盘问,寇长卿将士兵唤进去,以主帅的身份命令士兵给金申备车。

金申亲自驾车,畅通无阻的出了军营。他自然不可能往城中去,而是去了一处断崖。”

季妧的指甲深深扣进了关山的皮肉。

关山怕适时停下,没有再往下说。

但即便他不说,季妧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惨绝人寰的折磨,却要清醒着承受,最可怕的是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变成一个废人,这对关山而言该是怎样毁天灭地的打击。

有种摧心剖肝般的痛苦,痛的她喘不过气来。

季妧从不曾如此痛恨过什么人。

金申?不。

寇长卿?也不。

这两个充其量只是刽子手,季妧真正痛恨的是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个人。

金申只是小人,寇长卿只是阴毒,殷氏却是天理不容。

她是一个母亲啊!

她可以偏心,可以不喜欢某个孩子,甚至可以把孩子送走一辈子再不相见。

为何非要狠毒至此?!

关山年幼时,她已经杀过一次,那次能逃出生天,并非她及时醒悟,是泰叔的绸缪庇护,是关山自己福大命大。

只可惜时间没能冲刷掉她的心障,多年后重逢,心障反而成了魔障。

她竭尽所能的利用这个儿子为自己卖命,却连个善终都不肯给。还要将他送入人间炼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季妧无法想象,若老道没有将关山送到大丰村,若她没有遇到关山、没有和关山产生交集,关山会如何?

四肢爬行,到处流浪,任人欺辱嘲笑,而后饿死、冻死,亦或者伤口溃烂恶化、被病痛活活折磨至死。

死在荒郊野外,无人收尸,野狗分食……

何不干脆一刀杀了关山!

戾气直涌到嗓子眼,季妧平生头一次升起了杀人的冲动。

紧咬着压根,怎么也克制不了,气极恨极之下,一把推开关山。

“你是傻的吗?你把人家当家人,人家把你当什么?!明知道人家根本不把你当儿子,明知道她几次三番想杀你,你就不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打了那么些年的仗,又在辽东独霸了那些年,就不能培养几个心腹?你的命究竟是你自己的还是他们的?!”

关山但凡肯在暗地里发展些自己的势力,都不会成后来那样。

至少他卧床养伤时,有两个自己人在身边,金申和寇长卿也不会轻易得手。

季妧知道,她这是迁怒了。

最该恨的是加害人,而不是被害人——不管关山如何,都不是那些人害他的理由。

可关键,道理是讲给人听的,那些人会跟你将道理吗?

罪魁祸首不在跟前,她憋的难受,只能冲关山使性子。

使完,又心疼起来。

关山他做错了什么呢?他错就错在不该对亲情和人性抱有一丝希望。可哪有人生来就是断情绝爱的?

关山性子冷,兼寡言少语,常给人一种淡漠之感,但季妧清楚他是怎样忠厚赤诚的一个人。

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并不意味着他在任何领域都能所向披靡,与那些以亲人之名行吸血之实的毒蛇打交道,他无法游刃有余,毕竟那时还有亲情滤镜在。

现在……现在应该没了,但是打碎滤镜的待价太大了。

季妧重新扑到他怀里,哽咽着跟他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

关山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背,默然无语。

等抽噎声渐渐小下去,才道:“今后,我的命只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季妧原打算这样说的,眼睛一转,又改了主意。

“这可是你说的。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死,不许拿命不当命,更不许替别人卖命。”

关山焉能不知她话意所指。

“放心,不会了。”

第699章 你多半勾搭不上

两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儿,见季妧又去摸他腕上的伤疤,关山怕再惹她难过,主动说起了后路之事。

“从军那些年,睁眼闭眼都是战争,少有空闲时候,培养心腹的事,并不曾着意想过。

其一,我若以寇长卿的身份拉拢于人,不能明言,失之磊落,也就谈不上心腹。

其二,这是欺君之罪,一旦被发现就是抄家灭族的下场,何必将更多人卷入其中。

第三,人心不可控,若这里面有一两个起了别的心思,或被威胁或被利诱,无疑会令我腹背受敌。”

季妧忍不住吐槽:“你不是怕自己腹背受敌,你是怕寇家被捅出来。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是不是这个道理?”

“娘子聪慧。”关山安抚的拍了拍她。

季妧不吃他这套。

“是不是殷氏跟你说的,我看你是被她洗脑了。”

“类似的话她确曾说过,我身边的亲随也是她安排的人,不过并非避不开,之所以没那么做,主要还是因为我的自负,认为自己想脱身时便可脱身,无需留后路。”

恐怕不止是自负,还有一点奢望。

奢望着,在他为寇家做了那么多以后,殷氏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就算不让他认祖归宗,也不会狠下杀手。

可惜,奢望终究是奢望。

“贞吉利说起你在军中,除了练兵和作战,常常独来独往,他觉着是你显示威严的方式,殊不知你秉性如此,旁边还有人监视——得亏着殷氏做的出来,是有多心虚。”

“金申下手之前,我才从他哪里知晓,殷氏一直都在担心,她怕我掌权日久、威望日深,会生出贪念,不肯还位于寇长卿。更有甚者,会杀了寇长卿取而代之。”

“所以她不会让你活到功成身退那日,关北是你抽身的最佳时机,亦是他们动手的最佳时机。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该遭的罪你已然都遭了。”

季妧略显无力的叹了口气。

“对了,你是怎么碰到老道士的?真是你梦中说胡话告诉他你要去大丰村的?你怎么知道大丰村?贞吉利跟你提过?”

“那晚起了大雾,以致视物不清,其实那个断崖并不高,下面还有河流经过,我被金申推下去后,顺河飘到下游,应是那时被老道士捞上岸的。但与之相关的记忆……”关山摇了摇头,“我真正清醒、有自己的意识时,已经身在大丰村。”

季妧想想也是,伤成那样,又发着高烧,整个人估计都是混沌的,能捡回一条命都不错了。

“至于大丰村,应该是我无意识所说。你提到贞吉利,贞吉利整天妹妹长妹妹短的,也确曾跟我提到过。你许是不知,我在没见到你之前,就吃过你做的小黄鱼。”

想到小黄鱼,季妧笑了笑。

“我怎会不知?贞吉利说要带回去给他的将军尝尝,我还特意多做了些。还以为你不会吃,或者吃不着,最后十有八九得进贞吉利的肚子。”

“贞吉利硬塞了一碗给我,我尝了下,确实很香。不过——”关山嘴角轻扬,“没你现做的香。”

“那是!”季妧正想自夸,忽然反应过来,“别转移话题。听你的意思,你去大丰村,并不是因为贞吉利?”

关山用鼻音嗯了一声。

“之前说过,我打算在击退北梁之日脱身,当时想着,寇长卿仓促赶来,要慌乱应付局面,短时间内腾不开手,也不会有太多精力放我身上。不过等他缓过那口气,必然会派人追捕于我。

赶赴关北之前,我给温如舒留了封信,让他务必在战事结束之前带泰叔离开京城。我更不可能往京城去,甚至越往南越危险,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距离军营不远不近的大丰村。

比起附近其他村子,大丰村三面环山,北边的拐子山更是直通大关山脉,即便有天被发现,仗着地利之便,他们也追捕不了我。”

季妧万万没想到,关山竟然早就去过大丰村,比她都早,而且还有在那隐居的打算。

“咱们岂不是差点成了同村?”

“不止。”关山隐隐带了点促狭之意,“我选的落脚之地还被你给占了。”

季妧瞪大眼:“你是说破窝棚?”

关山点了点头:“我趁巡视边境之际,绕路到大丰村附近一带探查,最终选定了紧靠拐子山的破窝棚,当时住在里面的老猎户刚过世不久。”

季妧知道他不会撒谎,故意哼了一声。

“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鸠占鹊巢似的,别忘了我是有契书的,你有么?就你这死心眼,平时估计也没攒下私房钱,哪里有银钱地契。”

“我若没有银钱,你那三百两哪来的?”

“什么三百两?”季妧没闹明白他什么意思。

关山看着她,不说话。

季妧灵光一闪,蓦然拔高了声音:“那三百两是你给的。”

关山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道:“娶新妇,岂能不给聘金。”

“你、你……”季妧惊的不知该说什么。

她一直以为是贞吉利给的,原来田螺姑娘竟是关山?!

“你哪来的钱?”

“主帅的俸禄不低,何况我从军十数载,也略有些家底。”

季妧双眼放光:“你家底多少?”

“全部都给你了。”

季妧一噎。

全部?三百两?还敢说不低。

随便一个参将副将的,手头也不止这个数。

关山倒是坦然的很。

“按照原本的规划,这三百两,足够我和泰叔生活,平日我还可以去大关山打打猎。”

季妧明白了。感情这三百两还是给泰叔养老送终的钱,若是没有泰叔,他估计三十两都攒不下来。

“都便宜寇长卿了。”

“那倒也没有。俸禄,还有一些为了安下属的心不得不拿的钱财,大都用来贴补将士了。”

季妧顿时舒心了许多——没便宜寇家就好。

“可你流浪了那么久,钱是藏哪的?”

如果是藏身上,经过老道士的手,还能有剩?

就算躲过了老道士,在土屋养伤期间,澡有人帮他洗,衣服也有人帮他洗,他能藏哪去?

“我来大丰村探查时,去拐子山上看过,选了处隐蔽些的山洞,将银钱藏在了那里。”

难怪,大宝被拐那次,他抱着大宝躲进被藤蔓封住入口的山洞,大家伙找了大半夜也没找到。到底是把地势摸得多清?

还有,他答应跟自己成亲后,那几天总喜欢往后山跑……

季妧随即又想起来一事,虎视眈眈的盯着关山。

“藏钱的地方我不问了,送钱的地方……你为何把银票塞到那个地方?”

“你是说书桌左边第三格抽屉里那个盛放木簪的木盒?”关山眼都不眨,“随手放的。”

细节记这么清楚,鬼才信是随手放的。

季妧扑上去咬了他下巴一口。

“木盒和木簪都已经被大火烧了,你这个老陈醋坛子,满意了?”

关山搂着她的腰,一本正经道,“烧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季妧埋在他颈窝,沉重了一夜的心终于轻缓了些许,隐隐还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又有些微微的怅然。

“若是你的计划成行了该有多好,我们成了同村,慢慢也会相识,说不定哪天就勾搭上了,原不必这么波折坎坷……”

“不会。”

“什么不会?”

“我原打算此生都不成家,所以你多半勾搭不上。”

季妧:“……”

第700章 另有目的

“此生都不打算成家的啊。”季妧故意拖长了音,“那你现在是躺在谁的床上?”

“自然是我娘子的床上。”

回答的倒是干脆。

“你继续打光棍去吧,这声娘子我可不敢当。”

季妧翻过身背对着他,只不过很快就被一双大手给扳了回去。

“此一时彼一时。”

关山看着她,嘴角的纹路加深了些。

“我那时觉得自己亲缘淡薄……”

说来说去,还是心中留下了阴影。

庆幸的是,在殷氏如此的对待下,他没有对女人产生阴影。

季妧唉了一声“我就是马后炮,想着一切按计划来的话,你能少遭点罪……”

少受点折磨,也能少些绝望,至少不会对亲情绝望彻底。

不过就殷氏和寇长卿那样的,绝望就绝望了吧,长痛不如短痛。

就是苦了关山,这劫简直像是注定的一样,可是凭什么呢?明明是别人因蒙昧无知而做下的孽。

“也不算遭罪。”关山凝视着她的双眼,“至少我遇到了你。”

如果两人是正常情况下相遇,未必会产生交集,甚至可能同村一辈子也说不上一句话。

如果他不曾落到那样的境地,季妧不曾给他治伤,不曾收留他、照顾他,他也不会进一步了解她,继而明白她的难得和可贵。

活了小半辈子,撇开小山村待的那几年,关山接触的女性十分有限。

而在这有限的认知里,季妧不符合任何一种,却是唯一能嵌进他心中那个大缺口的人。

除了她,谁都不行。

若是没有季妧呢?暗夜深思时他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没有答案。只要想到这个可能,心底深处霎时万里冰封。

他就如同一个终年被锁在深渊里的人,习惯了暗无天日的生活,以为生来就该如此,直到某一天,突然飞进来一只萤火虫,每天围着他飞舞,给予他无言的陪伴,他终于知道,这世上原是有光亮的,也可以有一抹温暖独属于他。

然而短暂的陪伴之后,这只萤火虫又飞走了。一切又回到原本的样子,黑暗、荒芜……他却再也回不了头。

倘若生命中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那么他认命。

既是出现了,他就绝无可能再放手。

他此生未曾执着过什么东西,唯有季妧。

因为这个,他甚至是感谢寇家那些人的。自以为将他打入了炼狱,又怎会想到,他在炼狱得到了救赎。

“我勉强当做情话听好了。”

季妧觉得自己也是有够难的,从这个人身上找浪漫,真得拿放大镜才行。

察觉到她的不满,关山亲了亲她的鼻尖,又给情话加了点糖分。

“季妧,你是我的……福星。”

季妧瞬时笑眯了眼“我也这么觉着。”

得意完,又神神叨叨捧住他的脸。

“本福星问你,想趋吉避凶否?想万事胜意否?想阖家美满否?想的话,点个头。”

关山毫不迟疑的点下了头。

“那本福星给你个忠告,以后凡事都要跟你那美丽无双聪慧不凡的娘子商量,不得隐瞒她,更不得欺骗她,否则……我掐指一算,你俩早晚分道扬镳。”

不得不说,很有老道士那味了。

关山拧起了眉,却不是因为觉得老道士带坏了季妧。

季妧哼了一声,斜眼打量着他“若还有什么没来得及交代的,趁早啊。”

这话似乎触到了关山心中的某个点,关山的神情突然就凝重了。

“还真有啊?”

关山沉思两久,抬头,颇有几分严肃的看着季妧。

“大宝被拐那次,我救他,其实另有目的。”

话出口后,似乎又有些担心,跟着又补充了一句。

“这个目的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带他藏进山洞后才鬼使神差冒出来。”

季妧一愣,没想到让他瞻前顾后的问题会是这个。

不过以他当时阴郁且死气沉沉的精神状态,还有那糟糕到极点的身体状况,豁出命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仅靠热心确实很难做到。

“就为了让我收留你、给你治伤?”

关山摇头“我那时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好,仇恨充斥着心脑耳目,所思所想,都是复仇。”

季妧并不觉的意外,关山心中的仇恨,她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

被害成那个样子,不恨才怪,除非是空心人、木头人。

“这跟你救大宝,还有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让寇家付出代价,可我已然是个离死不远的废人。倘若我救了大宝,你会感恩于我。你是贞吉利的义妹,你可以联系到贞吉利,就算联系不上,我也可以教你如何去到京城、进入寇府。”

季妧感觉脊背一凉,张口结舌道“你、你怎知我会上钩?”

“因为你心软,有恩必报。”

“那我要是不感恩呢?或者推说你那点恩不足以让我为你做那么大的事。”

“你不会。你还喜欢钱,我藏的有钱。”

毫无疑问,就是那三百两。

“就算我为利所动,你不告诉我藏银地点我不上当,告诉我藏银地点我拿钱不办事,你又能奈何?”

关山垂下眼睫,过了一会儿才抬起。

“你很在乎你弟弟。我当时虽与废人无异,却也不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大抵是也无法面对那样的自己。

季妧那叫一个气。

“合着你是打定主意要利用我的是吧?”

关山神色变了几变,最终移开了视线。

“我当时已入绝境,不信任何人,如你所说,仇恨蒙蔽了双眼,良知是什么,已经顾不上了。”

若真是抛却了良知,大可将大宝藏的更严密些,然后回来与她谈判。

她也许会请求甚或威胁,但这些招数对于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来说根本起不了作用。

最后的结果说不定还真得俯首就范。

心里虽这么想,季妧却不肯给他好脸色。

佯怒道“不愧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正奇之道用的炉火纯青。这么说来,你从村口突然出现在我家附近,也是提前设计好的?”

关山没有否认。

“我听见有人喊你季妧,因为贞吉利的缘故,我对这个名字不算陌生。”

“敢情你不是赖上我,是考查我呢!那后来怎么又改主意,不利用我,改为靠自己了?从什么时候……”

“从你给我清理伤口开始。”



第701章 失足边缘

季妧给他清理伤口的次数多了,但她知道关山指的是哪一次。

就是找回大宝后的第二天,她去给关山送饭的时候,临时起意,想看看他的伤口,结果被狠狠冲击了一把。

没等到辛子期来,自己就回去提了药箱,先给他进行了一些基础处理。

“我还以为你是确定自己能完全恢复之后,才良心发现、幡然醒悟。”

原以为救了个实心眼,没想到也是个蜂窝煤。季妧只要想想自己差点就被卖了,顿时就没了好声气。

灯火愈发昏暗,连带着关山的表情也看不清,语气倒是能听出几分晦涩。

“你给我盖矮棚遮风挡雪,还给我送来衣物饭食,虽然偶尔抱怨几句,却不曾一日中断过……这些对我而言,是恩惠,亦是煎熬。”

倘若季妧不闻不问,他反而不会如此为难。

犹记得,季妧第一眼看到他的伤口时,立刻转过身干呕不断,紧跟着便钻出了矮棚。

他整个人都是麻木无知的——又脏又臭的流浪汉,还有着恶心且骇人的伤,把人吓跑很寻常,谁也不会平白给自己添麻烦。

没想到的是,仅过了一会儿,季妧就去而复返了。

检查患处,清创上药,一气呵成。期间没有流露出一丝嫌恶,甚至通过闲聊来安抚他,之后还为他延请了大夫。

生活上无微不至的照料,以及手术时全程陪伴和鼓励,这些都容易摧垮一个人的防线。

但痛到意志模糊时,她焦急担忧的面容,或许才是他意志真正瓦解的开始。

这世上,真正担心他生死的人,除了泰叔,也就只有面前这个女人了。

季妧突然不生气了,因为这人压根就不是个做反派的料。

“你是被我感化才放弃了原本的打算,还是因为——”季妧眼珠转了转,厚着脸皮指着自己,“你是不是那会儿就看上我了。”

关山直视着季妧的眼睛,终于不再回避。

“是。”

季妧觍着脸往他跟前凑了凑“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关山自己也很难说清。

季妧给他的印象,就是个奇怪的女人,他从不觉得自己会对这样的女人心动。

说话常常听不懂,行为举止大胆到放肆,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唠叨。

她是那样唠叨,即便没人回应,一个人自说自话也能说上半天。

最初的时候,关山很不适应,搬去土屋养伤后,照顾他起居的换成了胡家兄弟,耳边终于清静了,他反而怀念起了那种唠叨。

然后他发现,他开始期盼每天的饭点,因为只有那个时候,季妧才会出现给他送饭。

再后来进入季妧口中的复健期,她更上心了些,往土屋来的也勤了,就为了盯着他锻炼。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好声好气的,偶尔脾气上来,或者见他又不听话了,会逮着他吼上几句。

温柔贤淑,当真是半点不沾边。

奇怪的是,关山丝毫也不觉得她凶悍,反而喜欢被她凶的感觉

随着伤情日渐好转,季妧来的渐渐少了。

有一回,她竟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出现,送饭、泡脚、日常锻炼,这些全都交给了胡大成。

关山想问她,是不是很忙?

胡大成说漏了嘴,他说小妧姐在忙着绣荷包。

关山到底在军中待过,男人扎堆的地方,闲暇时讲的最多的就是女人,不管愿不愿意,那些荤话素话或多或少都会飞进耳朵里一些,譬如荷包是定情之物。

关山也形容不出当时是何种心情。

窒闷、愠怒,然后出言嘲讽。

情理之中,季妧被惹毛了。

于是两人陷入了冷战。

季妧愈发不肯往土屋去了。

关山发觉自己刚暖和一点的心口,又冻了起来。

他被关在庄子上长大,从来不怕冷落,可当这冷落来自季妧,就有些难以忍受了。

夜深人静,隐隐生出些悔意。

掩耳盗铃般告诉自己,不过是姑娘家绣个荷包,未必就是送予别人的。

等到中秋节,季妧主动过来时,两人终于又别别扭扭的言归于好。

没过多久,院试喜报送到了大丰村。关山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宋璟的名字,而季妧欢喜到失态的模样是那般刺目。

心底蔓延滋生的情绪十分陌生,让他无措到不知该如何应对。

理智告诉他不该心生妄念,却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然后从胡大成嘴里听到了与宋璟有关的一切。

他与季妧之间再次陷入了不尴不尬的境地。

但其实他心里反而不如之前那次急了,因为了解情况之后,他并不看好季妧与宋璟。

可那又如何?即便季妧与宋璟不成,与他更无可能。

他的手脚还不确定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算能重新做回正常人,单凭这张能止小儿夜啼的脸,季妧也不会对他生出什么情思。

何况他自身背负的东西还没处理干净。

深思熟虑之后,躁动的心渐渐归于平静。

期间虽有反复,但当季妧再一次问起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时候,他总算做出了决定。虽然这决定不乏赌气的成分,甚至一拖再拖。

他不止一次庆幸,幸亏是拖了又拖,不然哪有后面的峰回路转。

“你愿不愿意娶我?”

直到现在关山还记得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

不全是欢喜,因为不想当别人的替身。

而且,他知道自己早晚要离开大丰村,却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所以他犹豫了。

心中百般纠结,汗湿掌心,结果季妧竟然说出要去买相公的话。

关山看的出来,她是认真的。

恼她气她,却还是答应了她。因为季妧与别人成亲,他无法想象,也不能接受。

季妧以为他们的婚姻是假的,却不知,从他应下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打算逢场作戏。

听完他的心路历程,季妧头顶的乌云已经散的连丝黑烟都不剩了。

人都有钻牛角尖的时候,关山落到那样的境地,要么自暴自弃,要么走向极端。

这两种心态或许他都有过,好在最终,他没有踏破自己的底线,也没有触及季妧的底线。

“那你得感谢我,将你从失足边缘拉回来。”

季妧揪住他的领口,很有些邀功的意味。

关山十分之干脆。

“多谢娘子。”

“不客气。”

季妧弯唇一笑,依进他怀里,语气认真起来。

“我也得谢谢你,你要是黑化了,咱俩就彻底没戏了,我可不喜欢虐恋情深。”

关山紧紧回楼主她,一言尽在不言中。



第702章 你就是你

正经不过三秒的季妧,突然闷声笑了起来。

“原来你那么早就对我图谋不轨了。”季妧趴到关山耳朵边,“我是该说心机呢,还是该说你闷骚呢。”

因为离得近,嘴唇几乎贴到了关山的耳垂,因而可以最直观的感觉到他瞬间飙升的体温。

季妧歪头去看他,他将头转向了外侧。

季妧啧啧连声“不用不好意思,说到底还是我魅力太大,惹得你无法自拔。”

关山又将视线转了过来。

“季妧……”

“做什么?又要让我矜持点?”

关山眼底微晕柔光“不必矜持,你说的是实话。”

季妧忍不住翘起了唇角。不过翘到一半又落下了。

“我这么有魅力,你不还是要离开。而且还不肯明说,什么都要我猜。”

说到这个季妧就来气。

她气的不是关山虽然放弃了利用自己却未放弃复仇这事。

因为早在七月份第一次起疑过后她就想通了,倘若关山真的放不下仇恨,那她愿意给关山一个与过去彻底了断的机会,让他去把想做的事做完,想解决的人都解决掉,再回来与自己团聚。

关山后来一言不发的离开她也可以不计较。

“你知道我最气的是什么吗?每次我问你与过去有关的事情,你从来都是三缄其口。好,说与不说都是你的自由,何况那时我们还不熟。后来呢?后来我直直白白点名道姓的问你是不是寇长卿,你怎么说的?你说不是。”

关山动了动唇“我……”

“你确实不是寇长卿,所以不算骗我,可你心里明明清楚,我在意的并不单单只是寇长卿这个名字。你不是寇长卿,却是货真价实的寇大将军,你是没有骗我,可你也确实在避重就轻。”

关山待要说话,季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是寇长卿。

寇长卿是谁,举世皆知的战将战神,于我而言就是活在传说中的人物,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假若你是他,你背后的恩怨、你惹上的仇家,这些都是我无力与之抗衡的。

即便这一切不必我操心,你自己就可以解决,那旁的呢?

神武将军娶一个农家女,天大的笑话,你的门第、你的父母,还有市井舆论,这些都会成为你我之间的阻碍。

不要说什么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再恩爱的夫妻,没有相同的生活背景、做不到互相理解、得不到亲友的祝福、再被世人道路以目,你猜能坚持多久?

我不觉的自己低微,但我也不想去挑战世俗偏见,‘高攀’不可怕,可怕的是攀进高门之后,把日子生生过成了宅斗。

我死……我捡回一条命,是为了好好过日子的,可不是为了穷折腾的。

再者,谁知道你东山再起之后会不会成陈世美。”

关山听季妧说过陈世美的典故,但是今天才知道自己给她带去了这么大的负担。

“我不是他,我不会成为陈世美。”

“你虽然不是寇长卿,麻烦却一点也没少,都是寇家人。”

季妧抱怨完,叹了口气。

“可是能怎么办呢?既已上了贼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关山拥住她。

“我不肯告诉你这些,最开始确实有不信任的因素,后来却是怕你卷入其中。倘若我能从京城活着回去,自会将一切告知于你,届时再好好跟你赔不是。我若是回不来……你就当没我这个人,忘了我,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他一直是这样打算的,婚后与季妧互通心意后还苦苦隐忍,除了因为季妧的身体,再就是因为这个。

他曾想过给季妧留后路的,只是终究没能抵挡的住。

过了那个关口之后,自私的念头愈发笃定——季妧这一辈子,生是他的,死是他的,早晚都是他的。

于是私心里,愈发不想让她涉险。

季妧听完这话,是既高兴,又不高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是这么看我的?还是你觉得我只能做后院中的菟丝花,一点风吹雨打都经不住?

我不想跟你说气话,你想护着我,我也知道。而且你隐藏的秘密骇人听闻,确实不该轻易告知于人。

若我和你真的只是一对合约夫妻,随时可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那种,你这么做绝对没错,我也绝不会多管闲事。

但后来咱们不是……我以为我们是真的夫妻,你是我的相公,我是你的妻子。”

关山垂眼,用拇指抚了抚她的侧颊“是真的。”

季妧点了点头“真的就好,既然是真夫妻,路就要一起走,风雨也该一起担。我们应该是肩并肩,而不是一前一后,更不是你背着我走的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关山深深看着她“明白。”

“那你给我听好了。为了构建和谐长久的夫妻关系,恶意的欺骗不能有,所谓善意的隐瞒也不能有。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有商有量,再像之前那样自以为是……”

季妧冲他挥了挥拳头。

“我记下了。不过——”

关山将她那只拳头包裹住,无意识摩挲着。

“我不肯承认自己是寇长卿,不是因为自以为是,恰恰相反。”

季妧目露疑惑。

“世人皆当我是寇长卿,如此当了十数载,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个替别人活着的人,最后的结果就是没了自己。”

关山看向季妧“你对寇长卿表现出极大的崇敬和兴趣,我看在眼里,会有种奇怪的感觉。理智告诉我,你夸赞的那个人是我,但实际上,我就是你口中的‘寇长卿’。”

若不是已经明白了个中原委,季妧肯定要被绕晕。

“你就是你,我崇敬的那个也是你。”

“一个连名字都不能光明正大拥有的人,无法正视自己,更无法面对心爱的人。”

回京之前的那段时间,关山几次三番想要跟季妧摊牌,始终未能成功,就是不知如何开口。

季妧值得最好的,他也想给季妧最好的。

可一个别人的影子、阴沟里的鼠类、见不得光的人,怎么给她最好的?

夜深人静,他常常会去想——

季妧崇敬的究竟是有着神武将军头衔的寇长卿,还是战场上那个‘寇长卿’?

若是在寇长卿和他之间做选择,季妧会选谁?

季妧会不会嫌弃他?会不会……

如是再三,便没有了开口的力气。



第703章 得陇望蜀

季妧是真没想到,顶天立地的关山,竟也有如此敏感的小心思。

她有些想笑,心情又有些沉重。

“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你不是寇长卿。”

季妧没有说更多话去宽慰他,关山不需要,他需要的是什么季妧清楚。

仰颈凑上他的唇,一触即分。

“寇长卿是谁,我不在乎,寇将军是谁,我也不在乎,我嫁的人是个流浪汉,却也是我的心上人、我的大英雄——他叫关、山。”

关山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忽然扣紧她后脑勺,俯下身去。

在这个缠绵而悠长的吻中,季妧能够感觉得到,关山心底最后一个结扣也打开了——将最阴暗的一角剖给季妧看,将最难以启齿的话说给季妧听后,他真正的向季妧敞开了自己。

两人之间的距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近,但是显然,关山还想要更近。

季妧狠狠咬了他一口,才得以总他怀里脱身。

“得陇望蜀!”

关山摸了摸被咬疼的唇角,一本正经蹦出四个字:“情难自禁。”

季妧瞪了他一眼,从炕柜上取过油灯,让关山转过身去。

好在包扎的地方没有再裂开,只有一处纱布微有些松散了。

季妧要重新上药,被关山扯住,替她将油灯放回原位。

“无碍的。天快亮了,我呆不多久,咱们再说说话。”

“说话可以,不许再想别的。”

僵持了一会儿,关山勉为其难同意了。

重新躺进被窝,季妧枕着关山的手臂,脑中全是他背上的伤,心里把殷氏和寇长卿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

“对了,他们是怎么知道你在关北的?”

进京就遇刺杀,回到关北又遇伏杀,寇家既然对关山的行踪掌握的那么清楚,为何早不动手?

“金申当日下了多重的手,他自己心里有数,料定我必死无疑,加之还要助寇长卿应对朝廷,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倒是寇长卿……”

翌日一早,寇长卿派了好几队人马出营搜寻他那看病归来不慎从马车上翻落悬崖的的小厮,其中一队就是以鲁达年为首。

当时关山已被老道士救起并藏了起来,他们当然没能找到,不多久也就班师回朝了。

这样过了差不多一年,寇长卿从朝堂全身而退,以另一种途径重新获得了圣宠,与郑家联姻之事也提上了日程,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殷氏开始频频梦见我。她觉得我没死。”

“好事梦不着你,梦着你准没好事。”

关山看了她一眼,证实了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殷氏夜不安寝,金申揣测其意,便又派出府中人手去搜捕,重点是辽东,其次是关北,江南那边也派了人。重中之重,是住在京郊庄子上的泰叔。”

“等等。”季妧觉得奇怪,“你当初不是留书告知温如舒让他带泰叔去江南避祸,怎么泰叔还在京城?”

“殷氏发现我的存在之后,便卸了泰叔的管家之职,由金申顶上。泰叔从此便搬到庄子上与我同住。只是我常年在外,并不能回去,好在寇家的家族墓地就在附近,泰叔倒也乐得为父亲守灵。

温如舒要带他走,被他拒绝了,他执意去关北寻我,只是还未及动手就被殷氏叫去了寇府。接下来的事你应该也能猜到。泰叔是被抬回庄子上的,从那以后,庄子表面上看与往日无异,暗中却已被严密把守了起来。”

“泰叔的身手应该很好才是,而且他为何……”

那个时候殷氏找他,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明知山有虎,为何还偏向虎山行。

“泰叔忠于父亲,殷氏以父亲为由头要见他,他不会不去。”

“可他明知道殷氏害了你。”

“你以为他会替我报仇?”

关山摇了摇头。

“父亲将殷氏、寇长卿和我同时托付给他,殷氏是排在第一位的,父亲让他一切听从殷氏吩咐,他救了我,违背了殷氏,已经怀愧于心,因而只会己其所能护我,不会伤害殷氏和寇长卿分毫。

他甚至还抱着让我认祖归宗的希望,然后和寇长卿冰释前嫌,兄弟二人共同撑起寇家门庭。直到临闭眼那会儿,他才终于放弃这个念头,让我远走高飞,有多远走多远。”

“泰叔……是谁还得。”

“金申。”

这两个字在关山齿间过了一遍,碾成了齑粉。

“他们清楚,我若还活着,必然会回来见泰叔,便把泰叔当做犯人监守了起来,每十天半个月提审一次。

即便在那样的境地下,泰叔也没有放弃寻找我,他设法联络上了一些市井兄弟,托那些人到关北一带寻我。我知道后,托隋老场主捎了封信,那封信辗转到了泰叔手中,然而泰叔那时已然不行了,他便告诉了温如舒。”

季妧实在无法理解这种近乎愚忠的精神究竟从何而起,又为何能够坚守一生。

在她看来,实在是有些傻,也让人万分难受。

“殷氏应该不知道温如舒的存在?”

寇府最大的秘密,他们怎么会允许外人知晓。

“原是不知道的,泰叔刚被监守起来的时候,温如舒不知内情,夜探了庄子,虽然开溜及时,大抵还是被他们是猜到了。”

但没有证据,温如舒又是刑部尚书的公子,只好多安排几双眼睛盯着。

“我信中说了,不日即返京,有些事需要他们配合,结果温如舒自作主张,直接跑来了关北。”

“寇府的人是跟着他找来的?”

“他还不算太蠢,带着那群人往南绕了许多弯路,这才脱身北上。

回到京城。为了见泰叔一面,我顾不得许多,强闯了庄子。送走泰叔后,我便去了辽东。

寇家的人分为两拨,一拨跟去了辽东,另一拨去了关北——他们应该猜到了我还会回去。”

季妧不解。

“既然温如舒把人甩掉了,他们如何知道的关北,又怎么那么肯定你还会回去?”

“温如舒回程途中遭遇过一次截杀。”

“是之前被甩掉的那些人?”

若是早就插在关北的暗探,哪里会等温如舒走到半途才动手,更不会放任关山离开关北。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之前被甩掉的那些人反应过来被耍,然后摸到一路追到了北方。

虽然已经晚了,不过温如舒那么显眼的一个人,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只要稍稍打听,哪里还能藏得住。

之后再顺藤摸瓜……

季妧打了个机灵。

算算日子,那些人狙杀温如舒不成,赶到邺阳,正好是她离开邺阳的日子。

幸好是错开了。

第704章 别难过

“温如舒可真是……”

季妧想说温如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其实,作为朋友,他做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虽然大意暴露了自身,却也是为了履行诺言照顾泰叔。得知好友未死,欣喜之下等不及前来接应,亦是人之常情。

而且他确实把人甩掉了。

虽然后面被截杀,遭截杀的是他,并未拖累关山。只是收尾不够利索,埋下了后患。

但这个后患原是可以避免的——若关山再不回关北,那么埋伏便不会生效。

他估计也没料到关山还会再回去。

不过理智归理智,从个人情感出发,季妧对温如舒依旧没什么好感。

他轻浮的态度还有说过的那些话暂且抛到一边,他把关山送走之后,以为大功告成便再无顾忌,丝毫没想过自己招来的尾巴会给她带去什么后果。

不过也难怪,他是关山的朋友,又不是她的,自然没义务为她的安危考虑。

幸好这中间有个时间差,寇家的人即便赶到关北、调查到了她和关山的事,她已经跟着汉昌侯府的人走了、家也烧了,又没什么可以用来威胁血亲,不然还不知会如何。

季妧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咱们的家被烧了,你知道吧?”

“知道。”关山的手臂紧了紧,“幸而你没事,不然……”

他前脚刚离开关北,季妧便遭到刺杀,还身陷火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关山双眸陡沉,觉得揍温如舒还是揍轻了。

季妧学他那样,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自己没事。

“多亏你给我留了两个暗卫,不然我真见不着你了。那俩人是你问韩文广老将军借的吧?”

“嗯。”关山顿了顿,郑重道,“我不会再让你出事。”

“这个可别瞎承诺,咱们现在的处境,你又不能时时刻刻呆在我身边,哪里能说得准。我答应你,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惜命,听见了?”

关山垂眸看着季妧“我答应你。”

想到被烧毁的房子,季妧还是有些惆怅的,不过人找着了比什么都重要。

关山也和她说起了房子的事。

“我回村时,学校差不多已经建成,估摸着这时候也该完工了。”

“我想着家里都没人了,就让大伯他们先紧着学校建的,没想到效率还挺快。”

季妧忽然拧了他一下。

“当初是谁说要赞助我办学校来着?还让我想做什么只管去做,银子的事他来解决。大哥,你三百两的家底,可全用来娶媳妇了。”

关山没觉得窘迫,坦然道“我再给你挣,今后挣的都给你。”

怎么挣?自然是战场上挣。

想到这点,季妧忽然没了打趣的心情。

“算啦,现在学校已经建好,季氏味业的生意也越做越大,物流所的渠道也通了,擎等着好了,咱不差钱。”

也不知关山明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没有应声。

季妧戳了戳的小臂。

“其实,我建学校的钱就是你挣的,隋老场主说那是你应得的红利,有没有这回事?我收了不算受贿吧?听说军马生意挺赚钱的。”

光今年上半年隋家马场就往军中输送了三批军马,又拿到了稳定往军中输送战马的资格,如今战事一起,对百姓来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他们来说那是真正的财源滚滚。

渠道,还有相马与驯马之术,关山给隋家马场创造的价值,若认真算起来,这个数并没有多拿。

看关山神情,他显然也是知道的。

“不算,确是我应得。”

“那就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这些钱我主要用来设立奖学金和助学金了,以隋老场主的名义。”

季妧把具体的处理办法跟关山大致说了一下。

关山听罢,点了点头。

“这个主意好,相信隋老场主会很乐意一直赞助下去。”

季妧笑眯了眼“我也是这么想的。等回头再加上你的名字,毕竟是你的钱。”

“我就不必了,我做你背后的男人。”

这觉悟!

季妧紧紧圈住他劲瘦的腰身,抬头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

“忘了问你,你回去他们怎么说?我告诉谢姨要跟你在京中汇合的。”

“我回去没惊动人,他们不知道。”

也对,他那个时候回去,真联系别人反而会给人家添麻烦,甚至是危险。

“他们都好着,不用担心。”

“之前是好着,现在又和北梁打起来了,怎生是好?”

“你不是提醒过?”

七月中旬,从关山那确定北梁会卷土重来后,季妧就通知谢寡妇和季雪兰他们早早防范上了。

“粮食是囤够了,避险的地方也都挖好了,但万一……”

说到底,她还是怕大周这边吃败仗。

“韩老将军虽老,但老当益壮,他手下一众将领以及他的儿孙也都强过聂家父子千百倍,我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这样说你可放心些?”

“对啊,我怎么忘了,神武将军出自韩老将军麾下……”

阴霾尽散,豁然开朗。

季妧换了个位置,枕着他的胸口,眼皮开始往下坠。

油灯突然灭了,神智跟着混沌起来。

“睡吧。”

关山缓慢而有节奏的拍抚着她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季妧忽然迷糊着说了句“关山,你别难过。”

只是一句梦话,但这句话里包含了很多。

关山默然良久,拥紧了她的肩头。

季妧艰难的睁开眼,发现一片漆黑,笃笃声接连不断。

正想着这大半夜的是谁在敲门,往身边一摸,已经没人了。

季妧坐起身,拨开两重帐幔,外面果然是天光大亮,丫鬟们见她迟迟不起,这才忍不住来来催。

“来了来了。”季妧应声下床。

“季姑娘,你的眼睛?”

洗漱的时候,听到丫鬟的惊乍声,探头往铜镜里瞅了瞅,俩眼肿的跟核桃似的。

“这个啊,昨晚没睡好。”总不能说是哭的。

“可要请太医看看?”

“不用。”

季妧坐下用早饭。

一整夜没睡,仅仅是打了个盹,这会儿精力跟不上,饭也吃的没滋没味

“王爷去上早课了?”

“回季姑娘,一早就去了。”

“我再去补个觉,估摸着他快来时叫醒我。”

季妧重新回到内室,脱鞋上榻后,再次把帐幔放下。

她记得临睡前跟关山说了靴子的事。

拉开炕柜最下层抽屉,里面搁着的靴子果然没了。

季妧笑了一下,放心补觉去了。

第705章 牙疼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是真的神清气爽。

虽然昨晚的心情跟坐过山车似的跌宕起伏,但阴霾过后,总也有些值得高兴的事,譬如,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夫君是谁。

关山澄清了身份,他既不是寇长卿,也就意味着,不论是作为未婚妻还是妻子,郑华蕤都与他没有关系。

有那么一刹那,季妧也曾想过,让郑华蕤心动的究竟是谁。

如果她心悦的是威名赫赫的寇将军,而非真正的寇长卿呢?

那也对不起了。

这是她男人。

一没偷,二没抢,合法的。

午饭又是在阅微院用的,一个小太监陪着大宝过来,滕秀没来。

吃罢饭,季妧和大宝站在廊下,看小丁在院儿里的雪地上撒欢。

大宝眼里隐隐露出歆羡,拽着季妧的小手指晃了晃。

季妧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抬手召回小丁。

小丁已经玩疯了,叫了好几声才飞奔而来,到了近前一个急刹车,飏起的雪沫子扑了大宝和季妧一身。

季妧看大宝被冰的一缩脖,忍不住哈哈直笑。

小丁见季妧笑了,更不肯消停,跑出去又跑回来、跑出去又跑回来,如此循环往复,兴奋劲就别提了,回回还都要扑季妧和大宝一身雪。

大宝要去团雪球,还没弯腰小太监就代劳了。

圆圆的雪球递到面前,大宝霎时便沉了脸。

小太监有些不知所措,求助的目光看向季妧。

季妧拿过雪球,抡起胳膊朝远处掷去,雪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月洞门外。

小丁如饿狼扑食一般追了出去。

“有点冷。”季妧看向大宝,“咱们进屋暖暖?”

大宝情绪好转些,嗯了一声,牵着她的手去了暖阁。

两人围着炭炉烤了会儿手,季妧见大宝困意上来,便让他脱鞋上榻浅眯一会儿。

一炷香之后,滕秀来了,要接大宝去书房听讲。

小太监伺候大宝洗漱的档口,季妧让丫鬟给滕秀上了杯热茶。

“滕总管这是刚从宫里回来?耽搁这么久,可是又有什么新鲜事?”

滕秀谢过后方才落座。

“新鲜事倒是有一桩,不过不是后宫,而是前朝。”

他适时停下,揭开茶盏,啜饮了一口。

旁边侍立的两个婢女,矮身福礼之后,鱼贯退出了暖阁。

滕秀将茶盏搁下,这才继续。

“前两日奴才似乎说过,裘焕彬老将军御前推举了一名先锋将军。”

季妧心一提,镇定道“是有这事。怎么了,莫非……皇上没准?”

“一个先锋将军而已,皇上哪里会放在心上,主帅自己就可以决定,走个流程便可。但这位先锋将军身份有点特殊,毕竟是寇家人。”

季妧故作不解“既是寇家人,皇上更应该放心才是,有神武将军那样的堂兄,这位先锋将军相必也不差。”

滕秀摇了摇头“季姑娘有所不知,这刚刚驱走了卧榻之侧的老虎,如今又来了一头相似的,咱们皇上难免会多想一些。裘老将军也说,辽东战事非同小可,先锋将军身负重任,贸贸然提拔一个新人确实很难服众,最好还是请上朝堂,由皇上亲自考校一番。”

“他今日上朝了?”

“正是。”

季妧原想问万德帝见了他是何反应,觉得不妥,赶忙刹住,换了个话头。

“那先锋将军长什么样?”

滕秀笑了笑“说出来姑娘怕是不信,堂兄弟俩,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季妧很配合的作出一副惊异的表情。

“当真一模一样?”

“他一露面,朝臣门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还能有假?”

季妧没说话。

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朝堂、出现在万德帝跟前,她还是觉得太冒险了。

偏生昨天忘了问这这方面的情况。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奴才远远看了一眼,浑似亲兄弟一般。

季妧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未必只有亲兄弟才长的像,我们前村有对堂兄弟,乍一看也跟双生似的,得仔细辨才能辨清。”

“那倒也是,陌生人尚且有相似的。何况这个先锋将军如你所说,只是乍一看像神武将军,仔细看的话,要比神武将军黑一些,眉眼口鼻也更硬朗一些。”

季妧似笑非笑“神武将军已有两年未见风沙了吧,在京中养尊处优惯了,京中的水土又最是养人,难免白净些。”

滕秀倒是赞同这个说法。

“还别说,这两年神武将军连脾气都好了不少,搁以前,哪里见他笑过,我跟冯公公去辽东传过一次旨,胆小些的太监都不敢往他跟前凑。”

季妧别有意味的勾了勾唇“那他大抵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滕秀微有些感慨“如今他这刀是不放也不行了。”

季妧心底冷哼,这刀他从未提起过。

不,提起过一回,不过刺进的不是敌人的胸膛,而是他兄长的。

“滕总管,你还没说,皇上见了他是何反应。”

“脸色不太好,退朝后又专门召见了他。”

听到脸色不太好,季妧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难道是露馅了?万德帝认出他了?

滕秀却突然拐了个弯“那位离开后,皇上龙心大悦。”

季妧这回是真不解了。

而关于这一点,滕秀也无法为她答疑解惑。

“总之,这位先锋将军是定下了。”

有惊无险,原该开心才是,但想着军职已定,下一步就该是大军开拔了,又不太笑得出来。

“那他们什么时候出发去辽东?马上就快过年了,会不会过完年再……”

“这个说不准。皇上要择个良辰吉日,符望阁正在挑日子。”

良辰吉日四个字,听得季妧眼皮子一抽,符望阁三个字,听得季妧眼皮子又一抽。

“滕总管,我听说皇上招了许多道士进宫,都是高人,你见过没有?”

“见是见过,倒也不全是高人,也有沽名钓誉之辈。”

“怎么说?”

“有一个神叨叨的老道,既不会讲经,也不会炼药,混不到皇上跟前去,成天要么逮着宫女太监给人批命,要么就蹲膳房烤火偷吃,跟其他仙风道骨的天师比……”

滕秀大摇其头。

季妧嘶了一声,捂住半边脸。

“怎么了季姑娘?”

季妧干笑了一下“牙疼。”

第706章 陌生男人

这天晚上,季妧没有等来关山。

第二天也一样。

到了第三天,趁着雪停,吃罢早饭,送大宝去书房听讲之后,季妧让人备车,说要出去一趟。

滕秀既没有限制她出入,下人自然不敢怠慢。

马车很快就备好了,季妧没有带丫鬟,丫鬟们也没有异议,看上去当真和出入自己家无异。

季妧上车后,车夫询问去处,季妧直接报上了金家商行的名字。

达天下物流所已经挂牌开店,邺阳至京城的路线也已打通,由于尚处于试运行阶段,时间又比较赶,目前还没有独立的店铺,借用的是金家商行辟出来的一块宝地。

不过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按照计划,明年夏,最迟明年底,物流所就会独立出来,与金家商行正式分割。

金家商行在京中不算拔尖,但几辈人经营下来也算小有名气,还有一批稳定的老客户,而这些人,无疑会成为物流所的第一批新客户。

临近年关,年味已经非常浓了,街上熙熙攘攘人潮挤挤,都是采办年货的,商行里更是插不下脚。

金家商行也不例外。相比之下,旁边占地面积不足其三分之一的物流所就有些乏人问津了,只有零星几个客人。

季妧进门之后,径直去了物流所那边。

柜台后有两个伙计在忙活,其中一个在教客人写“物流单”,另一个见来了新客,一脸热情的迎过来。

“客人是要寄信还是寄物件?”

季妧并没有表明身份,像个寻常客人那般与他交谈。

“你们这靠不靠谱?怎么瞧着没什么人?”

小伙计没有不高兴,还很热情的为她解答。

“客人有所不知,我们这物流所也是新开不久,前段时间有多热闹您是没见着,这不,赶上下雪了。雪一大,河也冻路也封,难免受些影响,即便这样,每天仍能受理几十来单。”

说着话,回身从柜台上拿了份传单给季妧。

季妧接到手中一看,和季氏味业开业时的传单几乎一个模式。

这些细节她走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讨论,应该是李式定下的。

细看传单内容,涵盖了物流所的基本职能、服务宗旨、受理的货品种类,以及目前能够送达的府州县等等,简洁又详尽,让人一目了然。

季妧不禁点了点头。

将传单放下后,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

“我要寄一封信去关北邺阳。”

小伙计一听,愈发热情了三分。

“客人是关北的?我们东家也是关北的,既是老乡,您又是头一回来,少不得要给您便宜些。”

“便不便宜的不打紧,就是这封山封路的,能不能送到是个问题。”

“想像常时候那般快有些难,不过客人无需忧虑,但凡有一条路通着,我们就能给你递到。最低成本、最高效率,风雨无阻、排除万难,满足客户需求的同时,给客户提供最优质的服务——这是我们达天下物流所的宗旨。”

季妧听到后半句差点没绷住,这话还是她跟李式说的。

清了清嗓子,严肃脸问“你们这物流所是金家商行的不是?怎么用的不是同一个招牌呢?”

小伙计只当她不信任、怕受骗。

“不瞒客人你说,这物流所是我们东家与人合伙办的,有一半是金家的。我们商行可做担保,凡丢失货物翻倍赔偿,大家尽可安心。”

“那你是金家商行的伙计,还是这物流所的伙计。”

小伙计笑道“暂时还归属于金家商行,没准儿以后就是物流所的了。”

季妧暗道,难怪金家商行能在京中屹立多年不倒,看伙计的素养就可知一般。

小伙计见她出神,试探着问“……客人,您是要寄信吗?”

季妧笑了笑“对寄信。”

离开关北已经三个月了,前些日子焦头烂额,也没闲心通消息,如今担心店里,也担心村里,索性还是寄封信回去问问。

“我听说关北那边正与北梁打着仗呢,你们真能送到?”

“只要路没断,我们就送。”

小伙计郑重承诺后,将信重新密封了两层,而后放入一个写着关北·邺阳的木匣中,推进了身后挂着号牌的百阁柜。

从金家商行出来,突然被个小乞丐撞了一下。

车夫正待呵斥,季妧摇头制止了他。

车厢坐下之后,右手展开来,掌心趟这个小纸团。

“季姑娘,是直接回王府,还是……”

“掉个头,另一条街有家书肆,我去买点东西。”

车夫依言照办,不多会儿就到了地方。

季妧从车上下来,让车夫在外面等着,自己迈步进了书肆。

这种天气,跟年货无关的生意都要相对冷清一些。

小舟正拿着鸡毛掸子在那掸货架,回头看见季妧,并没有立时说话,而是将她引去了拐角处。

季妧进闵王府时就对他和小曲说过没事别去找她,没想到小舟今日竟然将纸条递到了她手里,上面写着“东家速来书肆一见”八个字,小舟的亲笔。

季妧料定是有急事,正要出声询问,小舟先一步开了口。

“东家,狄嵘不见了。”

小纨绔不见了?季妧第一反应是他回诚意伯府了。

这很正常,毕竟桐花巷又不是他家

小舟道“我去诚意伯府附近打听过,没听说他家大公子还家的消息。”

“云英巷卫家去看了没有,许是去蹭饭了。”

“卫家也有好几日未见着他了,卫老夫人还问我他哪去了。”

季妧皱了皱眉“距离你上一次见他过去几天了?”

“五天,我每五天回去一次,给他送些米面粮油。”

季妧神色凝重下来。

她不喜欢小纨绔,也自觉对小纨绔没什么义务,但人若真是不见了,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万一出了什么事,又或者被拐了……

“你别急,我让人去寻。”

王府中多的是人手,狄嵘的存在又没什么忌讳,借他们寻人还方便些。

季妧正要转身,小舟突然拦住了他。

“东家,我知道他在哪,我带你去。”

掀开书肆的棉布帘,季妧一脚踏出门外,对等候着的车夫道。

“你回去吧。帮我跟王爷说一声,中午我就不陪他用饭了。马车留下,我要去寻人。”

“季姑娘,你要寻谁只管说,小的来给你驾车。”

小舟适时走了出来。

他身后还跟着个衣衫破旧头戴斗笠的陌生男人,脸色微黑,身形高大,就是微有些佝偻。

“东家,这是我……三叔,从乡下来看我,他在老家是车把式,可以给咱们赶车。”

季妧瞥了那男人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劳烦他了。”

车夫有点急“季姑娘,怎好让一个陌生人……”

“他们可不是陌生人,一个是我……”季妧顿了一下,“干弟弟。还有一个是老乡,比你们都熟。”

“可……”

“好了。回去后滕秀若是问起,你就告诉他,我去寻一个叫狄嵘的小纨绔。”

她身边的人物关系,应该没有滕秀不知道的。

车夫无可奈何,只好步行回府。

季妧和小舟弯腰进了车厢,小舟那个奇奇怪怪的叔则充当车夫,驾着马车一路往东去了。。

城里倒是还好,到了郊外,积雪转深,车速明显慢了下来。

马车短暂停顿了一下,远远看着似乎陷雪坑里了,不过很快又复行如初。

车厢内,季妧对面的人已经换成了那个戴斗笠的陌生男人。

第707章 我回来了

男人摘下斗笠,原本佝偻的肩背瞬间舒展开,变得挺拔壮阔。

季妧盯着他的脸,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三叔,你这尊荣在我们老家,可是会娶不到媳妇的。”

面庞黝黑也就罢了,还有麻子和痦子,完完全全一个地道的村夫。

关山被她笑的微有些不自在。

“先忍着,暂时只能这样。”

季妧唔了一声“你这样挺好的,三叔。”

关山眉心一褶,将她拉进怀里,侧坐在大腿之上。

“乱叫什么?”

“小舟是我干弟弟,你是小舟三叔,那我不得跟着他叫三叔?。”

“你是他师娘,下次不许胡诌。”

“谁胡诹,我……“

想到见一次面不容易,自己还有一肚子疑问没问,季忙肃容坐好不再闲扯。

“你这两天住在哪里的?”

“裘府客院。”

“忙什么?”

“闭门谢客。”

忙着闭门谢客?

以寇长靖的身份来京城,能有什么客。

关山看出他的疑惑,主动为她解惑。

“郑国公府的请帖,神武将军府的请帖,还有其他一些请帖。”

郑国公府的请帖季妧能够理解。

无非是想拉拢新将,毕竟郑华亨的生死全在新将一念之间。

若新将果真是个得力的,打赢了这场仗,郑贵妃腹中那未出世的小皇子,说不定又多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助力。

神武将军府却是为何?

“他们知道你回来了?”

“知道了。”

“那你……”

“不见。”关山顿了顿补,补充道,“会有见的时候。”

季妧不知道关山就是传说中的寇将军时,每次不小心提起寇长卿,他的情绪都会有很明显的起伏,如今已经离奇的看不出波澜了。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恨意消失了,恰恰相反,季妧看的出来,他的心更坚定了。

只是——

“上次忘了问你,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寇长卿已经设法脱身,你一个人去辽东?”

“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他会去。”

从一开始就指望过他会去?那他手筋不是白割了?

季妧对上关山深邃幽寂的双眼,忽然明白过来。

“只断一只筋腱岂不是便宜了他?他不上战场,你怎么揭穿他?”

关山摇头“我不会揭发他。”

季妧愣住,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季妧。”关山垂眸看着她,另一只手抚了抚她乌黑的发。

“我最初的打算是与寇家同归于尽。后来打算伤好后返京,将我亲手挣来的那些东西再亲手毁掉,将殷氏苦苦隐瞒的秘密公之于众。欺君之罪,必死无疑。”

听到这,季妧已然反应过来。

若寇长卿被治以欺君之罪,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关山同样跑不了。

殷氏和寇长卿一旦被逼入穷巷,定然会疯狂反扑,死咬着关山这个“同谋”不放。

最后的下场,要么是两败俱伤,要么真就是同归于尽了。

关山看出她的紧张,握了握她的手。

“后来我改主意了。遇见你之后,我觉得上天待我是不薄的,我惜命。”

季妧紧紧回握住他。

“那你现在的打算是什么?”

“让寇长卿彻底属于过去。我能打下一个神武将军,就能打下第二个。”

季妧赞同归赞同,就是有些不忿。

“太便宜他了。”

关山却道“你不了解殷氏母子,对他们而言,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

也是。

关山若不出现,寇长卿安享荣华的同时,还可以继续保留曾经的英雄之名,享受大部人的尊重。

如今,与他有着相同面容的关山出现了,连名字都是一字之差。一个是冉冉升起的新星,一个是再无热度的夕阳,百姓自然而然会将他们俩放在一起比较。

只要这颗新星越升越高、越来越亮,人们慢慢就会倾向他,继而将赞美与崇敬都给他。

至于辉煌已逝的夕阳,或许会被赋予几分浅薄的同情,但最终的归宿是被大众遗忘。

即使对寇长卿了解不多,季妧也能看出他倜傥的表象下藏着自命不凡的一面,这种人哪里受得住这种挫败。殷氏就更不用提了,被她放弃的大儿子,赢了她捧在手心的小儿子,这比杀了她都让她难受。

但这些还不够——

假的就是假的,关山的就是关山的,真相必须揭开,但要等关山重新在辽东扬名并且站稳脚后,还要等……反正公道不能从万德帝那儿要就是了。

“我赞成你说的。只是,裘老将军信得过吗?”

关山没有正面忽答这个问题,转而提起了韩老将军。

“他曾经去过大丰村。”

见季妧一脸疑惑,关山提醒了一句。

“去年忙脱水蔬菜时,有个迷路的老兵。”

季妧瞬间想起来了。

“他那时就联络上你了?”

“朝廷这些年青黄不接,可用之人本就不多,又被万德帝连番折腾,能派去关北的人更是屈指可数,我猜到会是韩老将军的遗愿,便有心露了些痕迹给他。”

难怪说什么军营若想采购脱水蔬菜,让她不要拒绝。

随即想到关山曾在韩老将军帐下待过,没好气道“亏我那时候问你认不认识韩老将军,你说不认识。”

关山纠正道“我当时说的是——我认识他,他未必认识我。这是实话,他一直当我是寇长卿,并不知道寇家还有第二个儿子。”

季妧没工夫揪他毛病了“他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你就敢那样冒险?”

“赌一把,赌赢了。”

从军那年,有幸归到了韩老将军麾下,一路摸爬滚打,从小小一个士兵,到镇守一方的大将,期间少不了韩老将军的教导与提拔。

“他待我亦师亦父,伯昭就是他给取的字,确切说是给‘寇长卿’取的。我自以为瞒的很好,其实他早就看出了端倪,自请调派关北也有这方面原因。”

季妧心中暗暗感谢了韩老将军好几遍。

“你和他是通过隋家马场联系吧?”

“嗯。我们都觉得辽东两年内必起战事,那时便是我回京的最好时机。”

但这事光靠两人的筹谋显然还不够。

“于是韩老将军联系上了他的女婿阚虎将军。”

“让他向裘焕彬老将军推荐你?”

阚虎戍守东南,他从东南推荐过来的人,轻易也不会有人联想到关北去,除了殷氏母子。

“那裘老将军……”

“裘家一门忠良,忠心为公,裘老将军与父亲是忘年之交,一起并肩作过战,父亲还救过他的命。”

万事俱备,只差一个身份。

“你二叔也站在你这边?”

不然如何会让他冒用自己儿子的身份。

“父亲确实有个兄弟,不过早年间与人出海遇上强浪,派去搜寻的人空手而归,只搜到零碎的船板。”

也就是说,所谓的二叔,是根本不存在的。

“至于寇长靖这个名字,是父亲为我取的,一直未曾记入族谱。”

关山说到这,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我用这个名字,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回来了。”

第708章 我不怕

走到今日这一步,已经无可转圜。

母子成仇,兄弟反目,根源也不在关山。

他只是醒悟了,不愿再做别人手中刀,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仅此而已。

殷氏和寇长卿知道是他又如何,他们敢去万德帝面前揭发吗?他们不敢。

非但不敢,估计这会儿正胆战心惊,生怕关山主动说出什么于寇家不利的事,又或者被人发现他真正的身份。

从这方面来说,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原本我是想以关山的名字从头开始,韩老将军不赞成,想让我继承父亲遗志是一方面,还有其他一些相关的问题。我与寇长卿相同的面容也需要有个合理的说辞。”

“你是怕我不高兴?”

季妧笑着摇了摇头。

“殷氏虽然不配为人母,你父亲却是将你放在心上的,他给你取的名字,必然饱含着一个父亲全部的心愿与期盼。这是你生来就该叫的名字,也是真真正正属于你的名字,它已经被掩藏了二十多年,是时候和你一起重见天日了。至于关山——本就是随意而取,没有任何意义。”

“不。”关山握紧他的手:“于我来说,很有意义。”

韩老将军赐过字给他,但那字是赐给“寇长卿”的。

“关山”却是季妧亲自为他取的。是他这个人,不是别人。

季妧捧住他的脸:“寇长靖是天下人叫的,关山是我一个人叫的,这样不就行了?”

关山注视着她微带狡黠的双眼,微微颔首:“好。”

季妧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松开手、别开脸。

“不行不行,我不能再看你了,再看就吃不下饭了。”

关山:“……”

见他默默转开了脸,季妧又嬉笑着凑了过去。

“我开玩笑的,只是,你都已经在万德帝和群臣面前露过面了,为何还要乔装改扮?”

“见别人无需乔装,见你需要。”

季妧正想问为什么,转而想到自己现如今住在闵王府。

万德帝生怕大宝和外臣有什么接触,闵王府上下都被盯的很紧,关山若是堂而皇之与她见面,有心人见着,必然会往裘老将军和闵王身上联想。

这几天给关山递拜帖的,真的只是冲着他这个小小的前锋将军吗?还不是因为见不着裘老将军,关山是裘老将军推举倚重之人,这才打起了曲线球。

裘家除了一心为公,还有个特点,那就是懂得明哲保身,像夺嫡这样的浑水,他们是万万不会沾身的。

关山作为裘老将军麾下将领,又是新人,不管是从哪方面来说,暂时都不宜跟闵王府扯上关系。

不然且不说别人,万德帝和郑贵妃就不会饶过他。

“对了,听说大前天万德帝私召你了?没为难你?”

关山眼中现出一丝嘲讽:“知道我与寇家不和,他自然不会为难我。”

“怎么说?”

“祖父早逝,长兄如父,父亲对二叔管教严苛,希望他也能投身行伍。二叔头脑精明,却只想着经商,对从军无半点兴趣。父亲为此没少出手教训他,当年相熟的人家都知道他兄弟二人不和,听泰叔说,二叔跟人去异域闯荡,就是有一次在跟父亲大吵之后。”

和长兄争吵后离家,之后出了事,按照常理推测,那肯定是对长兄怀恨在心的。

父辈都已不在的情况下,这种恨延绵到下一代身上,再正常不过了。

看样子,即便寇长卿交了权,还与郑家联了姻,如今又废了一只手,万德帝仍旧不肯放心。

季妧啧啧摇头:“你到底是给他留下了多大的阴影?”

关山淡然道:“立身不正,难免自疑疑人,这是君王的通病。”

万德帝自以为英明神武,甫登基时四处撩火闹的无法收场,是众位驻边大将给他收拾的烂摊子,而这其中数关山收拾的最多,所以万德帝就忌惮上了。

如此看来,确实是皇家人的通病。

只愿大宝不要变成这样……

想到大宝,季妧挑起正后方小窗口的帘布,往外看了两眼。

苍茫雪地,天宽地旷,并没有什么异常。

但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若是滕秀知道我们的关系……”

关山将帘布从她手中抽去,将人再次拉入怀中,替她暖着那只被寒风冻的冰凉的手。

“滕秀知道了也不会如何,他是冯恩义子,冯恩和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季妧沉默了一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指着他脚上的布靴问:“怎么不穿那双皮靴?上次湿的还没干呢吧?雪这么深,回头又该被浸湿了。”

关山看得出季妧在回避,有心跟她说清,这里又确实不是能说那事的地方。

顺着她的手看了看脚上的靴子,不在意道:“换了双新的,没湿。”

之所以想起换,还是因为季妧那双皮靴的提醒,不想让她担心。

“至于皮靴,那是内宫式样,赏赐到哪里都是登记在册的,我若明晃晃穿在脚上,等于昭告世人闵王府和我暗地里有勾联。”

季妧事先检查过靴子,见没有徽记印标之类的就给拿过来了,却忘了布料、式样这些,对懂行的人来说,有时比徽记印标还好认。

“是我疏忽了。”她拍了拍额头,“那你还拿走作甚?”

关山唇角微微挽起:“娘子为我准备的,我当然要拿走。”

季妧发现他现在真是……颇有长进啊,说话一套一套的。

以前也有过,但都是背着人,现在小舟还在外面呢。

“咱们下次见面想个别的办法吧,别通过小舟了,我进王府之前本打算与他和小曲保持距离的,今日这一弄,还是将他牵扯进来了。”

“不必担心这个,他在京中待不了几日,之后要跟我去辽东。”

“辽东?”季妧惊的坐直了身体,“他跟你去辽东做什么。”

关山猜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却没有如她所想给予反驳。

季妧确定正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后,一时瞠目。

“他、他到年也才十六,是不是早了点?我不是说保家卫国不好,但……要不再晚两年呢?晚两年也是一样的吧。”

关山看着她的双眼:“季妧,我从军时也才十三。”

季妧心底一抽,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

十六岁的小舟要上战场她都无法接受,十三岁的关山……她根本不敢想。

僵持之际,车帘外传来小舟的声音。

“东家,让我去吧。

“小舟,沙场凶险,刀枪无眼……”

“我不怕。”小舟异常坚定道,“我想成为和师父一样的人。”

第709章 就是季牧

因为小舟从军的事,季妧心情有点沉重,接下来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也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相国寺到了。

季妧回过神,转头问关山“咱们面也见了,话也说了,该掉头回去了。”

这大冷天的,哪有兴致逛寺庙。

关山拉她起来,弯腰出了车厢,而后拦腰一抱,将她抱下了车。

季妧忘了刚才的事,踢了踢腿,让他赶紧把自己放下。

虽然她这人没什么稳固的宗教信仰,可佛寺门口,又当着小孩的面,还是收敛些的好。

小舟脸有些红,但瞧着还算镇定,径自牵着马车去停车的地方了。

“咱们不回去?”季妧问?

关山替她戴上兜帽,道“你不是要找小纨绔?”

季妧结结实实愣住了。

她还以为那是关山为了见她扯出的幌子,没想到小纨绔还真在相国寺啊。

“他藏在这做什么?”

受刺激了?想出嫁了?小纨绔要变小和尚了?

“见了你就知道了。”

年关时节也是各处寺庙香火最盛的时候,尤其是相国寺。

因着接连的大雪,寺里的香客比往年要少些,不过比之其他寺庙又要强上很多。

小舟去拴马车时,从车里拿了个盛香烛的竹篮,关山提在手里,示意季妧先行。

季妧看了看俩人的穿着,走在一起确实惹人注目。

但一前一后同样惹人注目,人家夫人小姐进香,带的都是嬷嬷丫鬟,哪有单独带个小厮或随从的。

况且私心里,她也不想关山扮演自己的仆人。

“一起走吧。”

反正关山这样子,一般人也认不出,她也离了汉昌侯府,名声脸面什么的无所谓了。

关山笑了下,没再坚持。

两人并肩进了寺门,却没有往大殿去,而是穿过主殿,往东面钟楼去了。

钟楼斜对面有处不大不小的院落,里面隐隐传来木鱼声和念经声,只是大门紧闭,好像不给一般香客进。

路上碰到个小沙弥,关山让季妧站在原地,自己提着香烛篮子走上前,因为背对着季妧,季妧也看不清说了什么。

小沙弥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回答了他的问题后就离开了。

关山折返回来,将篮子递给季妧。

“你先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回。”

季妧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

关山七拐八绕,很快便消失不见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季妧隐约觉得和那院子有关。

提着竹篮上了走廊,闲逛似的朝那边走了走,快到尽头时,迎面碰上个红脸膛的大娘——她方才看的真真切切,这妇人正是从院子的偏门出来的。

“大娘,我听那边有诵经声,怎么不给进?”

那大娘本不想理人,待发现对方穿戴都很讲究,顿时满面带笑。

“小姐有所不知,那可不是给人上香的地方,是诚意伯府在做法事。”

诚意伯府?季妧眉心一跳,果然跟小纨绔有关。

“敢问过世的是谁?”

“还能是谁,诚意伯府的老夫人。”

季妧猜测小纨绔应该是来给他祖母送行的。

“大娘,这大户人家做法事,不都是请人去府中做,怎么来相国寺了?”

“诚意伯府倒是想请,可相国寺的师傅们哪是那么好请的。”

“难总不能把棺材抬进寺庙办?”

“嗐!他们老夫人丧事都已经办过了,入葬当日,水陆道场都有,今日是五七,法事原可省了的,可诚意伯是个孝子呀,无论如何不肯省,前几天就带着家眷住进了客院,沐浴斋戒,就等着今日呢。”

“原来是这样。”

“他们家也确实该拜拜,没了个大儿子,来了个小儿子,可见是佛祖保佑,”

季妧原本都要走了,听见这声嘀咕又停下了脚步。

“你刚才说,他们家大儿子没了?”

大娘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愈发确定她不是京中人,眼珠子一转,架子立马就端了起来。

“好叫小姐得知,我妹妹在诚意伯夫人跟前伺候,伯夫人听说我斋菜做得好,这才专门把我叫来帮手。虽则伯府不是我正经主家,但无亲无故的,我也不好把人家的家事往外抖落,倒叫外人看了笑话……”

大娘清了清嗓子,眼瞅着季妧。

季妧笑了笑,从钱袋子里拿出块小银锭给她。

“我也不是为了看人家笑话,这不,家里人迟迟不见人影,我等的实在无聊,就想听些趣事打发时间。”

大娘拿到银子,两眼放光,恨不得把知道的都倒出来,明明不怎么好笑的一件事,硬是被她说的妙趣横生。

季妧起初还表现的兴味盎然,慢慢听下去,听到最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不见。

“他们家大公子是不是叫狄嵘?”

大娘十分诧异“小姐竟然知道?”

季妧没回答她,接着问“狄嵘真不是伯夫人的亲生儿子?”

“肯定不是,都送走大半年了。”

“送哪去了?”

大娘虽然有些奇怪这人怎么刨根问底的,但收了人钱,也没有不答的道理

“伯夫人见着他就想起自己那未曾见面就已病死的长子,哪里还能留在跟前,将他送还老家了。”

跟诚意伯置气,抱着孩子回娘家……

诚意伯夫人万氏,她的娘家可不就在邺阳?

而且狄嵘又和季牧同岁。

会不会、会不会……

季妧也不知为何,那个离奇的想法就这么在她脑子里破土而出。

可是,万氏是路上借宿农家时,孩子被掉了包,并不是从人贩子手中……

不对,季妧摇了摇头,觉得未必就是这样。

谁买了孩子会告诉别人?

他们还说送狄嵘还家了呢,可她再遇狄嵘的时候,那小纨绔分明被人锁在笼子里逗老虎。

之前她不理解狄嵘为何一直赖在桐花巷不肯回府,还以为他是在耍少爷脾气、玩离家出走。

现在想想,也许根本不是他不回去,而是人家不许他回去。

照这么看的话,什么借宿农家、孩子被掉包,都有可能是矫饰的说辞。

那么狄嵘有没有可能真的是……

大娘前脚刚走,关山紧跟着就回来了。

见季妧神色不对,他看了眼大娘离开的方向,收回视线后问“你都知道了?”

正处于怀疑状态的季妧倏地怔住。

“什么意思?”

“狄嵘,就是季牧。”

关山话音落地,季妧手中的竹篮一同跌落。



第710章 竟然是这样

关山带着季妧,绕过那座门扉紧闭的院落,去了与之相距不远的客院。

正门肯定是没法走的,两人停在高墙外,大约处于院子的第三进处,关山揽住季妧的腰纵身一跃,落地时已经在院内了。

不用说,他们进的是狄家人所住的客院,而且应该是女眷居住的地方。

追思亡灵的法事,家人们都要在场,自然也包括下人,因而这里四处都是静悄悄的。

但季妧依然有些心慌。

大白天的翻人家墙头,万一有人推门进来……

季妧扯了扯关山的衣袖,待他低头后,凑到他耳边小声问:“你有没有弄错?狄嵘在这里?”

关山没有多说什么,牵着她朝上房所在的位置走去。

关山走路自带消音功能,季妧不行,怕弄出动静,只好垫着脚走。

关山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隐隐带笑。

“不必,暂时不会有人过来。”

季妧不解:“你到底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似乎是女眷住的地方。”

关山指了指里面,季妧将信将疑迈步进去。

厅内没人,她打量了一下,正要继续往里走,结果一转身,惊得捂住了心口。

地上躺着个中年妇人,头被砸破了,满面的血,触目惊心。

季妧勉强镇定下来,蹲身探了探那人的脉搏和鼻息,都还在。

回头去看关山,关山微拧了一下眉,当先进了内室。

反应过来的季妧立马跟上,却发现关山停在了门口。

“怎么不……”

未及说完,已然变色。

“狄嵘!”

狄嵘跌坐在地上,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脸色苍白,双目无神。

他的手上握着个沾了血的砚台,旁边就是床榻,榻上躺着个仈Jiǔ个月大的婴孩。

季妧一颗心直往下沉,越过关山,飞奔到榻边,俯身去看那小孩。

还好还好,脸蛋红扑扑的,呼吸平稳又均匀。

季妧放轻了动作,又检查了一下别处,发现并无外伤,彻底放下心来。

将锦被替小孩盖上,才发现腿肚子都软了。

转过身,怒视狄嵘。

狄嵘跟丢魂了似的,完全无动于衷。

季妧走过去,硬是将人拽了起来。

正要问他话,回身看了眼酣睡中的小孩,以及尚出于昏迷状态的婆子,犹豫的视线投向关山。

关山点了点头,从季妧手中接过狄嵘,提着他径直出了门。

从客院出来,季妧提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下。

他们现在处的位置是寺院最偏僻的一角,这一片的积雪都没怎么清扫,可见平日少有人过来。

关山松开手,转身出了廊亭,将空间留给了姐弟俩。

寒风呼啸,季妧脸都冻木了,可她半点也感觉到冷意,只觉得怒火滔天,恨不得扇狄嵘一巴掌才好。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你差点杀了人知不知道?!”

这一巴掌运足了力,狄嵘被打的整个歪向一边,也将他打清醒了过来。

他捂着脸,偏过头看着季妧,像是熬了几宿没睡,通红的眼睛隐隐透着疯狂。

“我就是要杀他!那又怎么样?他就不该存在!”

季妧着实被他这副冥顽不灵的样子气到了,手再次扬了起来。

狄嵘放下手,梗着脖子冲季妧大声嘶吼:“你打啊!”

季妧气的头顶冒烟,不过那只手最终没有落下去。

她不是没打过狄嵘,但那是狄嵘欠打,而且那时她还不知道狄嵘的身份,打就打了,反正她又没有教育人家孩子的义务。

现在知道了,但凭狄嵘刚才的行为,她依然觉得该打。

可打过之后呢?

暴力能解决敌人,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它只会激发出更大的矛盾。

狄嵘不再是打过就能撂手的陌生人,他是卫氏和季连柏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是季妧需要沟通掰正的……弟弟。

狄嵘是季牧,季妧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季牧就是这样的吗?

卫氏和季连柏那样忠厚善良的人,生的儿子竟然是这样?

以前季妧不喜欢他归不喜欢,只当他是没礼貌没教养的熊孩子,也就没什么可在意的。可是今日,那个沾了血的烟台,让她不寒而栗。

人的性格与后天成长环境和教育有很大关系,但一个已然长歪了的人,她不觉得自己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那能怎么办?撂手吗?

没法儿撂手。

就凭她白捡了这条命,她就欠季连柏一家的。

季妧深吸一口气,硬是将心头那把火压了下去。

“刚刚怎么回事?你说一下。”

狄嵘哼了一声,抬着下巴,语气要多冲有多冲:“你不是都看到了。”

“我是问你为什么那么做!”

“小爷我爱怎么做怎么做!关你这个疯女人什么事!”

季妧已经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语气也尽量保持温和了,可狄嵘实在太能挑战她的理智。

“小爷?”她嗤之以鼻,“你算哪门子小爷?都被人家赶出府了,还不肯认清现实呢。”

狄嵘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些话。而当这些话从季妧嘴里说出来时,带给他的刺激益发增强了百倍。

“你是什么东西?我不要你管!”

他咬牙瞪视着季妧,仿佛与她有仇一般。

“你滚!滚啊!”

歇斯底里的喊着,猛地伸出手,狠狠推了季妧一把。

季妧虽然有所防备,但积雪太深,行动不变,还是被他推了个趔趄。

廊亭下面是一个莲塘,这个季节只剩枯枝败叶,虽然结了层冰,但只有薄薄一层,人掉下去不淹死也得冻死。

季妧脚下一滑,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仰,差一点就要翻落围栏之际,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上她腰间,将她带回了自己怀里。

心有余悸的季妧缓过来后,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关山松开手,径直走向小纨绔。

季妧差点掉下去那会儿小纨绔就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此时见一脸冷沉的关山朝自己走来,更是惊慌失措、连连后退,嘴里还外强中干的威胁着:“你、你,我警告你,你别……放开我!”

关山不顾他的踢踹,一把抓住腰带将人提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放我下来!”

关山并不答他话,回身看向季妧。

“他既不肯承认自己是季牧,你就别再管了。”

挣扎中的狄嵘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疯女人知道了?

第711章 什么都别怕

季妧看着突然停止挣动的狄嵘,眼神微闪。

“行。”

狄嵘被关山提着腰带,上半身几乎是倒立的姿态,根本看不清季妧的表情,可是他听得见季妧的话。

季妧这一个字,让他浑身僵住。

短暂的安静过后,他更加剧烈的挣扎叫嚣起来。

“放我下来!小爷用不着你们管!我自己会走!放我下来!”

季妧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没人稀罕管你,但你伤人在先,意图杀人在后,我们撞见了就不能装看不见,不然良心上过不去。”

狄嵘愣住,随即恼道:“你们要把我送官?!”

“送官多麻烦,诚意伯不是正在给狄老夫人做法事?想必狄家的人这会儿都聚在那听经祈福,你伤的杀的都是诚意伯府的人,把你送过去让他们看着处置便是。正好,你不是想回去吗?当着狄老夫人的牌位哭一哭,闹一闹,没准儿人家心软,就同意收留你了。”

狄嵘因倒立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现在可由不得你!”

季妧给了关山一个眼神,关山阔步出了廊亭。

狄嵘手脚并用,试图从关山手里脱身。

“我不回去!我没有要杀人!是他们冤枉我的,我没要杀他!”

关山不予理会。

眼看离廊亭越来越远,狄嵘彻底慌了。

他拼命抬起头,看向站在原处的季妧。

“姐!!!”

关山去而复返,并且将小纨绔丢在了亭内的雪地上。

小纨绔爬起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撇过头不肯看他俩。

季妧这才有闲心打量狄嵘。

他穿的并不差,甚至比之前跟着她那阵子穿的还好。

从头到脚都是新的,虽比不上以往锦衣玉带貂衣狐裘,用的也都是好料子,而且合身合脚,一看就是量身定做的。

“卫老夫人给你做的?”

狄嵘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是又如何?”

季妧更想大耳刮子抽他了。

她去卫家吃闭门羹,这小混蛋去卫家,好茶好饭好鞋好衣,真是同人不同命!

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她酸个什么劲呢?

卫老大人是和前世的外公长的一样,可这一世,他是狄嵘的亲外公。

狄嵘再混再熊,那也是卫氏亲生的,季连柏这个女婿虽然是个乡下汉子,但人品可靠,而且救了卫氏。

反观她,她自己都闹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更何况还有个拖后腿的汉昌侯。

季妧又把汉昌侯给暗骂了一遍。

对于狄嵘的挑衅,回了个白眼。

“说吧,为什么那么做?”

狄嵘又不吭声了。

季妧皱眉:“天寒地冻的,别跟我磨叽,再磨叽立马把你丢给狄家人。”

狄嵘憋着气,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旁边的关山,想起刚刚他提自己跟提小鸡仔似的,心里再不服,也不得不屈服。

“他们都说我要杀他,那我就干脆遂了他们的意!”

“那就是个小孩,怎么惹着你了?还有,谁说的你要杀他?”

狄嵘突然红了眼:“就因为那个小孩!若不是他,我、我……万氏不会不要我!他们也不会送我走!”

季妧真不忍心打击他,但有些泡沫,早戳破早好。

“万氏若真拿你当亲子,不管生多少儿子也不会赶你走。这些年她但凡对你上些心,都不会把你教成这样。”

狄嵘涨红了脸,待要反驳,被关山眼风一扫,到了喉咙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季妧知道他心里其实是有数的,不然不会直呼万氏,只是少年的自尊心,不肯承认罢了。

“你刚刚说他们送你走,他们是谁,狄老夫人?”

不对,昏了头了,狄老夫人早都去世了,哪里会做这种决定。

狄嵘脸一白,摇头:“祖母要是活着,才不会送我去那种地方。”

“送你去哪种地方?百技班吗?我在宛丘遇见你时你就在百技班,是万氏把你送去的?”

狄嵘脸色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不是。

季妧耐心快告罄了:“你就不能痛快点?”

一直负手旁观的关山发了话:“一炷香内交代清楚,你姐怕冷。”

狄嵘怒气上头,恶狠狠盯着他,无奈敢怒不敢言。

“万氏把我送去了庄子上,马超的爹娘把我卖去了外地,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逃跑,想跑回京城,半路上被掳去了百技班子。”

季妧对马超还有点印象,同样是下人,和那个叫三泰的简直鲜明对比。

“马超的爹娘敢卖你?那不还是万氏交代的。”

“或许吧……也不一定。”狄嵘眼神有些飘闪,“他们恨我害死了他们儿子。”

马超死了?季妧有些意外。

“什么时候,怎么死的?不会……”

狄嵘忙不迭道:“不是我!是三泰。”

“到底怎么回事?”

提到三泰,狄嵘似乎有些低落。

“去年,我从你那离开后,回了万府……”

回到万府的狄嵘,和马超撞个正着。

马超的嚣张戳中他心中的隐痛,然后又得知了万氏即将生子的消息,这于他而言不啻晴天霹雳。

惊惶万状的他,那一整晚都陷在身份被揭穿的恐惧里,辗转反侧,直到天明才睡。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没人喊他,他喊三泰也不见人影,最离奇的是马超也不见了。

万府的人不可能劳师动众去找两个下人,狄嵘只有靠自己,可是他把能去的地方都跑遍了,也没找到。

到了第五天,衙门来人,说在城郊发现一具尸体,通过现场痕迹判断,应是与人争斗时不小心滚下山坡,头磕在乱石上致死的。

死的是马超。

毫无疑问,与他争斗的是三泰。

可是三泰却不见了。

地上有两摊血,据前去验尸的仵作判断,三泰也遭了不测,尸身许是被野兽给弄走果腹了。

从不和人红脸的三泰,为何会跟马超起了争执?还是在那种容易出事的地方。

狄嵘忽然想起自己六神无主时跟三泰说的那番话。

“你去让马超不要乱说,你让马超消失,行不行?行不行?”

隐隐约约还想起了,那晚,他缩在被子里咬着自己的手哭,三泰坐在榻边安慰他。

“少爷,三泰在,你别怕,你什么都别怕……”

第711章 去攀龙附凤吧

三泰死了,狄嵘感觉天都塌了。

他一直嫌三泰啰嗦,嫌三泰烦,嫌三泰拦着他这拦着他那,嫌三泰不如别人顺他心意。

直到三泰不见了,他才发现,三泰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伙伴。

唯一的庆幸,大抵就是马超也死了,那封信终究没能寄出去。

季妧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难怪刚从百技班子救下狄嵘时,问他那个小跟班哪里去了,他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瞬间炸毛。

可惜了,可惜了那样好的一个人。

季妧不想去问值不值的问题,左右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旁人觉得千值万值,禁不住有人弃如敝屣,旁人看着一毛不值的,却也有人舍命相护。

狄嵘身边,大抵也只有三泰是真心为他了。

“我执意要回京,万府不准,偷着跑出去几次都被拦截下来。正月十五那晚,趁着他们都去灯会,我偷跑了出去,把随身的银钱给了一个急往京城押送东西的镖队,跟着他们走走停停,直到二月底才到京城,正赶上——”

正赶上诚意伯府小公子洗三。

万氏顺利产下一子,狄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那日宾客满门,热闹之余疏漏难免,狄嵘没有惊动别人,混在宾客中进了那个他曾无数次出入的院子。

丫鬟们都忙着招待客人,小公子还不到抱出去的时辰,因而跟奶娘待在一个房里。

狄嵘想法子把奶娘引走后,潜入了那间屋子,反手掩上了房门。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去,等回过神,他已经把那个正在襁褓中酣睡的丑家伙抱了起来。

抱起来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来意。

“我是冲动了,但我从来没有生过摔死他的念头!我只是想看看,只是想看看……”

他只是想看看,自己和那个孩子,究竟有哪里不同?他们俩,究竟谁更像是狄家的孩子?

可是没人相信他的话。

一声尖叫打破了平静。

半路折返的奶娘,一边喊着“杀人啦!杀人啦!”,一边扑上前跟他抢夺。

狄嵘慌了神,为了躲避奶娘的攻击,一不小心绊了一跤。

七倒八歪之际,下意识伸手去扶床架,险险才站稳。

他是站稳了,襁褓却脱手掉在了地上。

一直闭眼睡着的小孩突然爆发出惊天的哭声,狄嵘傻眼了。

等回过神,已经挤满了一屋子的人。

丫鬟们一叠声的叫着大夫,宾客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万氏抱着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小儿子哭的双目红肿。

狄嵘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像是一个透明人。

直到狄悦上前,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冒牌货!亏母亲还让大家瞒着,怕你知道了伤心难过。你可倒好!竟然对我亲弟弟下这样的毒手!”

尚未等他反应大夫就赶到了,给出“受惊起热,恐有不测”的结论。

万氏痛心疾首。

她没有像狄悦一样给狄嵘一耳光,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扒下了狄嵘的皮。

说辞无非就是当年回娘家的时候孩子被人调了包,等知道养了多年的长子并非骨肉的时候,她的亲儿已经病死。

“真相”一出,四下哗然。

狄嵘脑中嗡地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一刻他才明白,马超那封信送不送到,都没什么要紧。

万氏生下了儿子,就已经注定了他的结局。

其后的发展果如猜测。

狄悦以蓄意杀人为由,要绑他见官。

万氏不忍。

“虽非母子,毕竟一手养大,既知道了来处,就送他还家与生身父母团聚罢。”

这是她的原话。

凡在场的人无不赞叹她的慈母之心和菩萨心肠,要知道,狄嵘的那个农妇母亲可是换走了她的长子,并且还没能养活ChéngRén。

夺子之恨、杀子之仇,万氏却能以德报怨,这需要多么宽广的胸襟!

听到这,季妧已经出离愤怒了。

季秀娥把孩子卖给了梅大娘,至于怎么辗转从梅大娘手里到了万氏手里暂时还不清楚,但铁定不是万氏所说的恶意掉包。

季妧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

她最初的猜想是,或许万氏那个死掉的长子压根就不存在,只是为了与小妾争宠、稳固自己的地位,才谎称有孕,然后从人贩子手中买了一个。

但万氏是抱着孩子离开诚意伯府回娘家的……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她生的那个孩子夭折了,怕无法给狄家交代,才买了儿子顶上?

买卖孩童已经足够让人不齿,最可恶的是还将脏水泼向苦主!

季连柏和卫氏多年来苦苦找寻稚子不得,又哪里会是为了荣华富贵将儿子换给别人的人。

最堪恨的是,在她得偿所愿又生了一个儿子后,根本没有按照所说将狄嵘送归,而是纵容下人将他卖了。

难道就因为误会狄嵘要摔死那个新生的孩子?

“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没有存过摔死那个孩子的念头?”

“没有!没有!没有!”刚平静一些的狄嵘又爆发了。

季妧的质问让他想起了当日那些人异样的眼光和指点议论。

“你也和那些人一样,心里认定了是我对不对?你也认为我要杀他,那我就去杀了他!”

“你给我站住!”

季妧厉声喝止住了他。

“我为什么不信你?你问问自己,有什么值得让人相信的地方?况且你也根本没有给过我相信你的机会——你早就知道自己是季牧了吧,告诉我了吗?”

狄嵘堪堪停住脚步,没有再向前,脸上闪过一丝难堪。

季妧缓和了一下情绪。

“我问你,你现在对诚意伯府、对万氏,是个什么看法?”

这小子早就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回了趟大丰村,最后一声不吭又走了,他的选择已经昭然若揭。

今时今日,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如果他的选择还是诚意伯府……

狄嵘把头瞥向了一边:“没什么看法。”

季妧可不会允许他就这样糊弄过关。

“你不说我也知道,做惯了金尊玉贵的大少爷,让你承认自己是农家出身的孩子,确实有些难为你。爹娘都是泥腿子,你看不上,也正常。即便他们为了找你,痛断了肝肠流干了眼泪,奔波多年也未曾放弃,临死都还念着你……”

狄嵘垂在身侧的双手倏地握紧。

季妧抱臂哂笑:“但是没关系,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不会怪你的。他们若还活着,知道了你的心意,定然会成全你。他们既然已经死了,就更没有人会拦着你了。去吧,去攀龙附凤吧。”

第712章 不配提的是你

“谁说我要去攀龙附凤了?!”

狄嵘红着眼瞪着季妧,里面有心虚,也有愤慨。

心虚大抵是季妧戳破了他不肯认亲生父母的事,愤慨则是因为季妧说他攀龙附凤。

季妧知道,这话重了,也不准确。

在狄嵘的意识里,诚意伯府就是他的家,突然之间,家不是他的了,家人也不认他了,尤其亲生父母的身份和诚意伯府实在相距太大,这种落差,哪怕是个成年人,一夕之间也很难接受。所以他转不过弯,不肯面对现实。

季妧能摸准他的心思,可是不得不这么做。

这小混蛋已然钻进了牛角尖,就算一开始没打算杀人,现在也动了杀机。好好沟通的话他听不进去,要想把他从邪路上来回来,非得重药不可。

“不是为了攀龙附凤,人家都把你卖了,你还巴巴的要回京?你杀了那孩子,并不是为了报复众人的不信任,而是觉得没了他你仍可以当你的狄家大少爷?我没说错吧。”

狄嵘简直要气炸了!

从他的眼神季妧可以看得出来,若不是关山在旁边,他估计还能推自己一次。

“万氏那么对我!我又不傻,你以为我还会回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诚意伯府!”

季妧挑了挑眉“万氏怎么对你了,不就是把你送到了庄子上?我刚刚猜测是万氏指使马超爹娘卖的你,你还说不一定呢。”

“我、我……”

季妧哼了一声“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就算马超爹娘因为马超的死迁怒于你,没有主子的授意,他们也不敢动你一根指头,更遑论卖了你。你之所以不肯承认,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自尊好受一点,对不对?”

狄嵘脸色倏地沉了下去。

没错,他早就猜到了。

万氏当着众人的面明明说的是送他还家,为什么将他送去了庄子上?又为何任由马超爹娘百般虐待于他?

马超爹娘将他卖给人贩子时也没有避讳,直接说是奉了夫人的意。

可他始终不愿相信。

想起自己在人贩子手中受的折磨,想起自己千方百计才从人贩子手中逃脱,想起自己一路乞讨北上结果又落到了百技班子手里……

他心里有一万个为什么。

为什么他从小住到大的家突然就不是他的家了?

为什么他从小叫到大的娘突然就不要他了?

不但不要他,还要卖了他!

回到京城后,渡过最初的茫然,他开始想法子接近伯府的人。

那时他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或许只是想证实卖人并不是万氏的主意。或许只是想看看他失踪的这段时间,伯府有没有人为他担心、有没有人曾找过他。

事实却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诚意伯府平静的就像是从来没有他这么个人存在过。

伯府众人在相国寺斋戒这些天,他一直藏在暗处,无意中听到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内情。

年前狄悦回京后,私下调查他的事不知怎么传进了万氏的耳朵里,万氏十分不悦,训斥并禁足了狄悦。因为那时她还没有生产,不敢担保一定就是男胎。

其后颜姨娘唯一的儿子与人去戏园子看戏时,被武生掷出的红缨枪刺中了心口,抢救无力当场毙命,颜姨娘也落得个疯疯癫癫的下场。

没过多久,万氏产下幼子,至此再没了顾忌。

把狄嵘送还老家的主意是狄悦提的,万氏起初并未同意。

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知道,她怕狄嵘不肯善罢甘休,更担心狄嵘亲生爹娘会因此缠上伯府,进而牵扯出当年的事来。

但是母子一场,她也没想过做的太绝。

原本只打算把狄嵘送到东南某个偏远的村镇,给他足够一生花用的钱,然后安排两个下人看着他,让他永远不得再回来。对外就说长子死在了关北回京的路上,那么小儿子就是诚意伯府唯一的孙辈,顺其自然会成为伯府世子,如此一来倒还便宜。

偏偏狄嵘偷跑回了京城,还差点摔坏了她的心头肉。

从那一刻开始,万氏对他再无半分慈心。

不会管狄嵘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一个敏感的母亲眼里,狄嵘就是一条随时会咬死她儿子的毒蛇。

于是便有了后面一系列事,以及调包的说辞。

知道这些的狄嵘,所有委屈,所有的百口莫辩,最终全都化为了怨恨。

不是都说他要杀了那个孩子吗?不是生怕他回来杀了那个孩子吗?

那他就杀给他们看!

他要让万氏后悔,让诚意伯府上上下下都跟着后悔!

季妧听罢,固然鄙夷万氏,对狄嵘更是恨铁不成钢。

“当年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你的是万氏,后来有了亲生儿子不要你的也是万氏,从头到尾,关那个小孩什么事?就仗着人家不会说话?就仗着人家打不过你?你可真是好大的出息!枉费三泰为了保下你这个假少爷而搭进去一条命!”

“不许提三泰!”狄嵘抱头大叫。

“不配提三泰的是你!你自己想想,三泰若是还在,他会不会赞成你去杀那个孩子?”

“我都说了!我没有要杀他!没有要杀他!我都摸进去了,但是我没有下去手……”

狄嵘也恼恨自己,那么难找的时机,为什么他就是下不去手。

那丑家伙毫无反抗能力,而且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他手里的那块砚台拍下去、只要拍下去……可他就是拍不下去。

他感到万分沮丧,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然后再次陷入了茫然中。

季妧和关山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你应该庆幸自己悬崖勒了马。”

没能下得去手,说明还没鬼迷心窍。季妧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

“那个婆子是不是你拍的?幸而只是昏迷,没出人命,万一出了人命呢?下人的命就不是命?你的命又比他高贵多少?”

狄嵘下意识觉得季妧是在讽刺自己。

“我的命再不高贵,也比一个下人高贵!”

“高贵在哪?你告诉我高贵在哪?”

狄嵘说不出来,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伯府公子了。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好办的很,谁拐的你你找谁,谁卖的你你去找谁。”

狄嵘牙齿咬得咯吱响。

“你明知道我、我接近不了他们……”

甚至一旦被人发现,可能还会再次被卖掉。

“既然接近不了,那就等你有能力接近的一天,堂堂正正的走到他们面前,质问他们,让他们给你个解释,也还你亲生爹娘一个清白。”

第714章 没有想好

提到亲生爹娘,狄嵘的神色一变再变。

季妧哂笑“怎么?到现在还是不肯承认。”

“我为什么要承认?”

狄嵘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握拳直视着季妧。

“一个娘生的,你爹是汉昌侯,我爹却是庄稼汉,凭什么?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嫁两个男人?分明就是不要——”

“啪——!”

季妧手起手落,狄嵘气急败坏。

“我说错了吗?她为什么要生下我!我宁可她没把我生下!一个被拐卖的女人,不配我叫她……”

季妧都已经决定动口不动手了,最后还是没忍住,在一巴掌甩出去之后,反手又给了他另一巴掌。

她现在不止想打人,还想打死这个混球。

“你凭什么打我?!”

狄嵘不服,顶着一张充血红涨的脸跟她犟。

“他们不是我爹娘,你也不是我姐!你想想自己是怎么对我的?当初是你让我滚的!到了京城你也对我不管不问,成天只知道找人!找人!”

狄嵘到现在都忘不了,当他与那个叫大宝的发生冲突时,季妧毫不犹豫的站到了大宝那边,并且指着他的鼻子,说他狼心狗肺,说他什么也不是,还让他滚的情景。

尤其他已经从小舟和小曲那知道了,大宝根本就不是季家子孙,不是季妧的亲弟弟,仅仅是她捡回来的一个外人。

为了维护一个外人,她不但打自己,还赶自己走!

季妧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她就说,宛丘碰到这小混球的时候,怎么看她的眼神既委屈又怨恨?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知道与自己的关系,因为心怀有怨又或者说心怀鬼胎,不肯与自己相认的明明是他!而不知内情的自己,对一个本就印象不好的小纨绔,还要怎么管怎么问?给口吃喝,没把他半路抛下,已经仁至义尽。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的良心不会痛吗?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你是季牧,可你是知道的呀,你不肯告诉我,甚至生怕人发现你的身份,现在又来怪我?我就问你,对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人,我为什么要留情面?就算有亲有故,凭你那尿性,该揍我还是会揍。”

狄嵘恼了“你就是偏心!”

“我为什么不能偏心?”季妧反问,“你都不肯承认自己的爹娘,那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狄嵘张嘴,哑口无言。

季妧突然走向他,二话不说就去扯他的棉服。

狄嵘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紧紧护住自己。

“你、你做什么?!”

“你不是不肯认爹娘吗?那就不要穿这些衣裳。”

“我为什么不能穿?这是别人给我做的!”

“别人?真以为你自己人见人爱呢?卫家二老是我娘的爹娘,也就是我的外祖,你当他们为何对你那般好?”

狄嵘惊住了。

他只知道卫氏是被拐卖的,然后跟汉昌侯还有些牵扯,并不知道卫氏是卫老大人的女儿。

“他、他们既是你外祖,为何不肯见你!”

“要你管!”季妧直接冷了脸。

“你觉得卫氏和季连柏辱没了你,我还觉得你不配做他们的儿子!你有没有了解过他们是什么人?你又知不知道失去你后给他们造成了多大的打击?他们一生都活在痛苦里,死都没能合眼!跟我比起来,你的出生至少是带着爱的,你在伯府金尊玉贵的那些年,有两个人真真切切的爱着你,可你……”

季妧说不下去了,狄嵘也安静了下来。

关山走上前,握住季妧的手,眼底隐有关心。

季妧平复了一下情绪,冲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顿了顿,又道“走吧。”

“你对不起你的爹娘,更对不起三泰,更对不起你自己。”

留下这句话,季妧看都未再看狄嵘一眼,牵着关山的手出了廊亭。

狄嵘站在原地,目送她头也不回的离开,挣扎与恐慌在他脸上交替闪过。

眼看季妧快要消失在长廊尽头,他紧紧握拳,鼓足了勇气,大声朝她喊“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想要让别人看得起,就去建功立业,凭自己的努力达到你所能达到的最高度,就是对那些曾弃你如敝屣的人最好的报复。”

——这是季妧给狄嵘的回答。

说到底,不管她对狄嵘如何失望,只要狄嵘还有得救,她就不可能真的撒手不管。

“想好了?”关山问。

狄嵘被寻来的小舟领去了马车上,留下他们两个在雪地里漫步徐行。

季妧叹了口气“没有想好。”

小舟十六岁从军她都觉得小了,狄嵘到年也才十三,和关山当初一般大的年纪。

可是他被放纵多年,已然定了性,光靠打骂说教很难纠正的过来,如今还满心偏激和戾气,稍不注意就会走上邪路,所以季妧才会脱口而出让他去从军。

说的时候挺坚定,说完又有些犹豫了。

战场是淬炼人的好地方,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淬炼的出来,说不定就成了炮灰……这可是卫氏和季连柏唯一的孩子了,万一回不来,岂不等于死在了她手上?

“交给我便好。”

关山的话让季妧心里有了些底气。

“不要给他优待……尽量保他一条小命就好。”

关山颔首“放心。”

走着走着,到了钟楼附近。

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一群人神色慌张的朝着客院那边去了。

应该是昏迷的婆子被发现了。

“诚意伯府那边,你打算怎么做?”

“不管怎么说,是他们养大了狄嵘,听说狄老夫人在世时,十分疼爱这个孙子……是恩不能不念,但有怨也不能不报。”

怪就怪万氏,找什么理由不好,非说是狄嵘爹娘换走了她的儿子,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狄嵘的爹娘就是季连柏和卫氏。

那不好意思了,作为人家的女儿,眼见着父母被污蔑,她有帮着澄清的义务。

至于其他恩怨,那是狄嵘自己的事,留待他将来自己解决,她不会越俎代庖。

“对了。”季妧仰头问关山,“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狄嵘就是季牧的?”

第715章 可惜没成

“之前说过,你和弟弟会有再见的一天。”

关山这句话有点故意缓和她情绪的意思,季妧并非听不出来。

她确实被狄嵘气的够呛,到现在都绷着神经,心情也没有完全放松。

到了这会儿脸上才算露出些许笑意。

“怎么你也被老道士传染了,打算弃戎从卜,给人预知未来勘测吉凶不成?”

“未尝不可。”关山答的一本正经。

季妧脑补了一下关山手持竹幡、冷着一张脸糊弄人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喷笑出声。

“术业有专攻,行军布阵你行,做神棍的话……”季妧摇了摇头,“差了点火候。”

见他笑了,关山的神色也有所松动,似有若无的扬了下嘴角。

“我可以学。”

“算了吧,我都比你有资质。”

两人携手,又往前徐行了一阵。

季妧感慨道“说真的,我都已经放弃希望了。”

当初季秀娥一口咬定季牧死了,即便锒铛入狱受尽酷刑也没有改口,于是季妧也便真的信了。

哪会想到还有这样的惊喜在前面等着。

……其实也不能算是惊喜,毕竟狄嵘那样……

不管怎么说,活着就是好的,至于其他的,慢慢来吧。

季妧撞了撞关山“认真地,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关山也不再卖关子“你不觉得,你和狄嵘有相似之处。”

季妧眉头立时便打了个结,就差没把嫌弃挂脸上了。

“我和他长的可不像。”

以往,狄嵘穿金戴玉,跟王母娘娘跟前的金童似的,精致归精致,没有一点可爱之处。

现在去掉了跋扈之气,穿上寻常人家的衣物,清秀中透着俊俏,倒是顺眼多了,不过跟季妧也确实没有相像的地方。

季妧猜他应该是随了卫氏。

“我说的并非面容,是眼睛。”

同样的桃花眼,同样的清湛有神。

狄嵘即便再恶劣,都无法把他真正往恶了想,其中就有这双眼睛的功劳。

“我那时把他从大关山带回去,也有这个原因。”

否则他至多将人放到大关山脚下的镇子上,而不是路远迢迢的带回大丰村。

季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她是真的没有注意过……

“当局者迷。”关山替她寻好了理由,“除非事先就知道你俩关系,又或者特别熟悉爹娘和你的人,否则确实很难注意到。”

季妧承认,可能确如关山所说,但也不全是。

她对狄嵘的第一印象就不好,此后的几次接触更谈不上愉快,季妧看都懒得看他,别说去仔细观察他的眉眼口鼻了。

再加上他当时的身份,就是再有妄想症的人,也绝不会把他跟季牧联想到一块。

偏偏最不可能的成了真。

“就凭这个。”季妧指着自己的眼,“你就断定他是狄嵘?”

关山摇头“除了眼睛,还有一个关键。”

救下狄嵘当晚,他曾于昏睡中惊喊过自己才是狄家孩子这样的话,当时关山就有些起疑。

但从常理来说,诚意伯府抱错人的可能微乎其微,他怕是空欢喜一场,因而就只是在心里记了一笔。

“回京处理完泰叔的事,在他往日战友的茶馆中听见有人议论诚意伯府,前后一联系,心里便多了些把握。只是当时我急着奔赴辽东,便把事情交给了温如舒去办。”

竟然是温如舒办的?

“怎么办的?”

“暗查诚意伯府。当年参与的人总还有活口,一个人的嘴再严,也不缺撬开的办法。此外还有一个人。”

两人对视一眼,季妧脱口而出“梅大娘?”

关山点头“我把大致地址告诉温如舒,让他派人南下查访……”

季妧想到自己好几次去温府找人,守门的都说他家公子出京办事去了。

问“他亲自去了?”

“属下先行,他随后赶去的。”

就温如舒那个德行,肯帮他找弟弟已经很了不起了,没想到还挺尽心。

季妧心情有点点复杂,想着别不是误会了人家,其实那人就是嘴贱了点,内里也算个五好青年。

关山将季妧的神情转变看在眼里,毫不留情拆了好友的台。

“他主要是为了逃婚,其次是为了替我传信给阚虎将军,梅大娘和他儿子一家,恰好就在东南沿海落的户。”

“原来是这样。”季妧心中的包袱立马没了,“不过还是谢谢他。那梅大娘可有找到?”

“温如舒先回的京,梅大娘昨日方才押送到。”关山停顿了一下,“我让他顺着狄嵘被贩卖的路线,没找到人,不料竟是和你遇上了。狄嵘那边有人盯着,发现他近几日频繁出入相国寺……”

“你觉得不对劲,所以即便今日我没有出王府,你也会让小舟去王府找我。”

“没错。”

季妧也有些后怕。

这幸亏是来了,万一没来,又或者来晚一步,还不定会酿成什么后果。

就狄嵘刚刚那副形状,万一被人抓个现形,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梅大娘现如今在什么地方。”

“温府别苑,该审的都已经审问过了,之后听凭你处置。”

人贩子自然是死不足惜,不过现在还不是她死的时候。

“先在别苑关着,等需要的时候,再让人给我送来。”

正琢磨怎么“回报”万氏呢,这刀来的也算及时。

事情定好,季妧也有些了闲心八卦。

“温如舒竟然逃婚?那不是坑人家姑娘?话说回来,他未婚妻是谁?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碰上他这么个不着调的。”

关山低眸看了她一眼“狄悦。”

“……”

季妧斜睨着关山。

“难怪你把这事交给他,他巴不得呢吧?”

查出诚意伯府这么大的丑闻,他又做出了逃婚的举动,两人的婚约估计是已经作废了。

果然,关山证实了这点。

“长辈定下的,温如舒对狄悦无意。”

“那狄悦呢?”

关山摇头“不知。”

季妧想了想,不管狄悦喜不喜欢温如舒,碰上退婚这事,估计心情都好不到哪里去。

那次妙园相见,她全程不阴不阳,出口不是刺就是怼,大抵就是因为这个影响了心情。又或者她本来的性情就是如此?

难怪针对她时没有提起狄嵘,原来是没收到马超的信,尚不知道狄嵘与她的关系,否则的话,估计更不会善罢甘休。

“可惜了。”

季妧啧啧摇头,关山目露询问。

“可惜她和温如舒没成。”

一个是眼高于顶的骄纵千金,一个是轻佻浮华的花花公子,这俩要是能成……还挺配。

回到书肆,天光已然微暗。

闵王府的车夫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大冬天的硬是冒了一头汗出来。

“季姑娘,你可算回来了!王爷他……”

“我知道了,马上就好。”

关山这个“车夫”已经随着小舟进了书肆,季妧回身看向狄嵘。

“明日跟小舟回一趟桐花巷。”

狄嵘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她身边的车夫一眼,似乎想要问什么,不过最终也没问出来。

第716章 多一颗糖果

冬日,天黑的尤其快,马车回到王府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季妧原打算去大宝的院子,结果前来接应的小太监说王爷在阅微院,整个下午都在,课也没去听。

季妧沉思了一下,半路折返,直接去了暖阁。

桌子上摆满了精致可口的饭菜,一筷子也未动,都冷了,而且已经撤换了好几次。

见季妧进来,大宝脸上的阴云总算散了些。

他抬头看了眼季妧,随即又垂下了眼帘,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

季妧没有管他,将狐裘脱下递给前来伺候的丫鬟,自去炭炉前烤火去了。

“劳烦,把冷掉的饭菜撤下去吧,别扔,热了重新端上来就行。”

滕总管下半晌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其他人劝服不了大宝,只能跟着干着急。季妧这一回来,满屋子下人都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自然她怎么说怎么是。

热好的饭菜很快端了上来,季妧走到临窗的暖炕边,把大宝面前根本没有在看的书册收走,让把饭菜搁上去。

等小太监一一试完菜后,季妧递给大宝一双筷子。

大宝垂下的目光落在筷子上,犹豫了再犹豫,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季妧是真的饿了,落座就开吃。

大宝过了好一会儿才动筷子,有一口没一口的,时不时看季妧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季妧全当看不到,中途还添了次饭,直到七分饱时才搁下碗筷。

大宝也要跟着搁,季妧敲了敲桌子。

“碗里的饭吃完,不许剩。”

大宝看了她一眼,老老实实又捧起了碗。

这次被季妧盯着,吃的快了些,没多久就吃完了。

下人撤桌后,陆续退了下去。

季妧与他相对而坐,冲他抬了抬下巴“有什么想问的?”

前前后后这么一弄,大宝终于还是绷不住了。

“你去见他了?”

“见谁?”季妧明知故问。

大宝对上季妧的视线,眼神有些躲闪,支吾半天挤出两个字。

“狄嵘。”

“所以你这一下午的,课不好好上,饭不好好吃,就因为他?你是跟自己赌气呢,还是跟我赌气呢?”

季妧只当他还记着狄嵘欺负他的事,所以听说自己去找狄嵘,心里不痛快。

大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直勾勾的看着季妧。

“他是你弟弟,你知道了。”

这句话显然不是疑问,季妧从中品出些不对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宝眨了下眼,长长的眼睫垂了下去。

季妧的神情便跟着一点点严肃下来。

“你打算和我对坐到天明?”

大宝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的攥紧。

“那次他去咱们家……”他顿了顿,声音莫名小了许多,“他跟我说……”

——“听说你还有个哥哥,小时候被人给拐走了……”

——“若是将来那个弟弟找回来了,你猜季妧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疼你……”

——“你和季妧长得一点也不像,别不是捡来的吧……我长得都比你像她弟弟……”

——“他没死,说不定有一天他就回来了……到时你这个冒牌货,怎么跟人家的亲弟弟争……”

那次狄嵘说了很多,大宝从他话里话外只得出一个意思——他是真正的季牧。

说不害怕都是假的,所以后面狄嵘推他时,他顺势撞到了桌角,也成功让季妧赶走了狄嵘。

后来经过纸条事件,他有想过跟季妧说实话,但是被岔开了,过罢年,得知狄嵘离开了邺阳,他便再也没提过。

原以为再不会有交集,没想到季妧还是知道了。

“年纪不大,倒是挺能藏事啊!”

季妧气冲头顶,手往桌子上一拍,差点转身就人。

可是看着因为自己的动作而瑟缩了一下的大宝,小脸上忐忑的神情,藏在眼底深处的恐慌,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

“说吧,现在怎么肯告诉我了。”

大宝垂着头,呐呐道“怕你不原谅我……”

本心里,他不愿季妧知道,可是木已成舟。想起年二十八那晚季妧给他的警告,直觉告诉他,这是他最后一次坦诚的机会。

季妧下榻穿鞋,叉着腰原地转了好几圈,回身看着大宝。

“我之前都跟你说过什么?”

大宝嗫嚅了一下。

“若是……我,我长成一个恩将仇报,对亲友举起屠刀的人,你会失望,会不要我……”

“还有呢?”

“这个世上永远不可能只有我们俩,这个家也永远不可能只有我们俩……”

“还有没有?”

大宝抿着嘴,不说话了,黑漆漆的眼睛倏然泛起了水雾。

“我错了。”他呐呐道。

“你是错了!”

季妧厉声说完,想到外面还有下人候着,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保持克制。

“狄嵘以前是欺负过你,他也确实有很多欠揍的地方,等你有了能力,你可以自己欺负过去,但不该耍那种心眼。”

所幸,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季妧心里松缓了些,但脸色依旧沉凝。

“你欠狄嵘一个道歉。”

大宝垂下脑袋,过了许久,点了一下头。

伴随着这个动作,啪嗒一声,一滴水珠砸在了桌面上。

果然是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会扑进她怀里边哭边喊“阿姐我错了”的小孩子了。

季妧叹了口气。

从旁边的高脚盘盏里拿了个蜜饯果子,然后拉过他紧紧攥着的手,掰开,放进手心,然后又放了一个。

“我还说过,如果你的手始终这么攥着,那么你永远只有这一颗糖果。唯有把手张开,你才能收获更多的糖果。现在咱们家又多了一个人,等他长大懂事,说不定,也是个可以给你糖果的兄长……”

大宝没有说话。

狄嵘会不会给他糖果,他不在乎,但是他清楚,季妧手里的糖果又要多分一个人了。

季妧岂能看不出他的心思?

“我是你姐姐,永远都是——如果你还记着这点,那也也应该记住下面这点——没有人能抢走我给你的爱,除非你自己把这份感情糟蹋光。”

末了,拍了拍他的头。

“他不会抢走你的东西,别怕。”

大宝肩膀先是颤动了一下,然后颤动的越来越频繁,有更多的水珠纷纷砸落。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紧紧握住了那两颗蜜饯。

第717章 我要走了

大宝的心结究竟有没有解开,季妧不知道,她现在才发现,她对这孩子了解的有限。

如果说是京中的日子促使了这种转变,可那些事又分明发生在进京之前。

藏纸团那次季妧就看出来了,大宝不像一般的小孩子,他心思细,心思也多。

没想到的是,他还早早学会了“顺水推舟”,为了杀敌一千,宁可自损百八。

联系到他的年纪,这有点可怕。

再联想到他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季妧一时间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或许狄嵘说的是对的,她的心确实是偏的。

她和狄嵘虽是血缘上的姐弟,但未曾相处过,彼此互不信任,也亲切不起来,目前唯止只有责任。

可大宝不一样,他俩虽无血缘,却是相依为命一起苦过来的,与其说是弟弟,更像是她拉拔大的孩子。

所以大宝做错了事,她的失望会加倍,但同时,她也会给予更多的耐心。

因为她清楚,她能陪伴的大宝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不成功的话,结果自不必说。

成功的话,她也只能止步在皇城之外,然后目送大宝一个人去走那至高至寒之路。

从这方面出发,她宁可大宝心思更细一些、心眼更多一些,甚至手段更强一些,这样至少可以在虎狼环饲中稍稍自保。

但前提是不能随意害人,尤其是狄嵘和关山。

至于狄嵘,把他送到军队,除了锤炼,未尝没有保全的心思。

若风波得过,她会花更多的时间尽一个姐姐的本分,也会尽量一碗水端平……其他的,也得看狄嵘自己,若他始终不愿意做回季牧,那也没有别的办法。

翌日一早,大宝过来,眼皮有点浮肿。

他垂着头,一声不吭,递了个信封给季妧。

“这是……”

季妧接过,翻到整面,上面写着“狄嵘亲启”四个大字。

大宝有些别扭,一直垂着眼,半晌说了句“跟他道歉”,而后转身走了。

季妧视线稍顿,看向滕秀“他早饭用了吗?”

“还不曾用,季姑娘放心,奴才自会让人送去书房。”

季妧将信封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心里的阴霾总算散了些。

“我来做吧,劳烦滕总管稍等等。”

正要进灶房,一抬头,撞进滕秀眼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季妧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滕总管还有别的事?”

滕秀回过神,笑了一下,不过比起往日,总觉得有些勉强。

“无事,季姑娘只管去,奴才在这等着。”

季妧也没多想,应了一声便去忙了。

等滕秀提着食盒从阅微院出来,已经是一炷香后。

他身边跟着的小太监低声问“季姑娘昨日确实是去相国寺寻人,但为她驾车的那个车夫有古怪,总管为何不让查,也不让问?”

刚刚还保留的三分淡笑逐渐从滕秀脸上淡去。

“冯公公说了,一条船上的人。”

小太监转了转眼珠,明白过来,闭口不再多言。

滕秀抬头,看了眼雾蒙蒙的天空,又回身看向阅微院的大门。

良久才收回视线,说了句“走吧。”

中午刚过,朝中传来消息,万德帝终于择定了吉期,大军开拔就在四日后。

四日后,二十五,离过年还有五天……

季妧说不出听到这个消息是何滋味,只知这个团圆年终究是过不成了。

彻夜未眠,未能等来关山。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也一样。

季妧终于坐不住了,二十四号一早就去了书肆。

小舟不在,说是被人领去了城郊军营。

桐花巷那边也一样。

季妧扑了个空,回到闵王府中,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

晚饭也未吃多少,早早就睡下了。

万籁俱寂,未曾阖实的窗口传来微弱的声响。

帷帐被拨开的瞬间,季妧飞扑过去,被对方牢牢抱在怀里。

就这样静默无声的拥抱了一会儿,季妧鼻音浓重的开口“我以为你就这样走了。”

若是寻常的离别也就罢了,可这是上战场呀,一不小心……

以前的寇将军在她心中就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崇拜之余,并不会过多担心。

可是现在寇将军成了她的男人,她除了心慌,还是心慌。

那些盲目的自信全都没了,满脑子想的都是不好的万一。

万一受伤……

万一出了意外……

万一回不来……

万一再也见不到……

季妧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心里难受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关山一言不发抚着她的发,半晌,将她稍稍推离。

“有点凉,你等会儿。”

他站起身,将外袍和靴子脱下,然后上了床榻。

等他掀开被子躺下,季妧再次缠了上来,手脚并用的那种。

关山轻缓的拍着她的背,提了个不会让她太难受的话题。

“小舟和狄嵘都已经进了军营,他俩分在一处,不会立时就上前线,你且放心。”

季妧枕着他的手臂,脸埋在他颈侧,没说话。

关山又道“狄嵘也已经跟卫老大人道了别。”

季妧顿了顿,微微抬起头。

“他们知道了?他们赞成狄嵘从军?”

“嗯。”

“那他们……有没有怪我?”

“知道了是你的决定,才同意。”

季妧沉默了一会儿,怅然叹了口气。

“我其实……挺羡慕狄嵘。”

同样是外孙,卫家二老肯接受狄嵘,却不肯接受她,虽然知道原因所在,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梗。

幸而她不是真的季妧,但想想那张和外公一摸一样的脸,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别难过。”关山摩挲着她的鬓角,“他们是关心你的。”

“我……算了,慢慢来吧。”

“我就要走了。”关山忽然开口,“你有没有想问的?”

正拽着他一绺头发把玩的季妧忽然僵住。

见她不说话,关山主动提到了大宝。

“大宝的事,我与冯恩做了交易。”

“我知道。”季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关山似乎并不意外,他不急不缓,从入住土屋,到看出土炕异常,再到发现证明大宝身份的玉牌等信物,最后是与冯恩交易的过程,桩桩件件,详细说与季妧听。

末了,他强调“他不能留在你身边,你也留不住他。所以即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

第718章 比谁都清楚

季妧是怎么猜到这事与关山有关的呢。

从知道大宝就是闵王之后,再回想关山往日的一些话,还有他坚持让自己把大宝送到隋家马场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最开始,她愤怒过,也猜疑过,甚至觉得这是一种背叛。

关山既意识到大宝的身份,为何不告诉她?该怎么应对怎么处理,为何不与她商议?反而私自和宫里人取得了联系。对方若真是一心拥护大宝倒也罢了,冯恩他们分明是想借大宝搬倒政敌,然后夺权夺位。

可是冷静下来之后,她慢慢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大宝已然被人注意到了,即便她率先知道又能如何?

反抗?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那是异想天开。不到退无可退,傻子才会以卵击石。

逃跑?

秘阁耳目遍布天下,天涯海角莫非王土,能躲到哪儿去?哪儿能容得下他。

一旦发现大宝不能为己所用,说不得冯恩就会将消息透露给万德帝,借此来邀买圣心重新固宠。届时就不是找几个货郎来监视他们那么简单了。

明缉暗刺——不管是哪种方式,万德帝绝不会允许大宝活在这世上。

即便有关山,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天罗地网。

若是关山一个人,他大可不必与冯恩做交易。

让冯恩知道自己的身份,于他非但没有助益,反而多了一重风险,毕竟以冯恩当下的处境,在宫里谨言慎行还嫌不够,哪里会伸手去管神武将军府的事。

关山的真实身份等于是份投名状,将自己绑到了冯恩的船上,借此来换季妧的平安。

“冯恩原本是打算除掉我的对吧?”

原因她之前早就猜了个大概,一是怕泄密,二是怕多个主子出来。

关山抚了抚她的背,没有说话。

冯恩确实没打算留活口。

这倒也不是他有多阴毒,事实上,宫中所有大太监中,冯恩还算过得去的一个。只是他已被范咸和其同党逼上了绝路,不得不另觅靠山。

拥立新君、“改朝换代”,一旦被发现,抄九族都是轻的。便是换作别人,为了以策万全,估计也会这么做。

关山想过把季妧时刻带在身边,但他也清楚自己总有一天要离开关北。

京城是虎穴狼窝,他不想季妧涉足。

留下季妧,再从韩老将军那借暗卫相护,又不得不顾虑冯恩提督下的宣武卫。

宣武卫虽比秘阁名声好些,却也不是什么善茬。他赌不起那个万一,且知道季妧不会不管大宝,所以才会选择和冯恩联手。

“郑贵妃有孕的消息传来,冯恩的人就联系上了我,我原打算等他们将大宝接走再回京,没想到……”

没想到中间出了温如舒这么个岔子。

“这回你看错人了。”季妧告冯恩的状,“你前脚刚离开关北,他立马翻脸,该刺杀刺杀,该放火放火,我能活着全靠那俩暗卫。”

关山却道“放火的不是冯恩,刺客也不是他派的。”

季妧一愣“你半路让人送那封语焉不详的信回来,什么也没提,就让我把大宝送到隋鸣凤那,难道不是因为早猜到他会来这一招?”

关山摇头“冯恩这人尚可一信,我防的是别人。”

别人?哪个别人。

季妧之前猜测过韦氏,但是尉大管家已经调查过了,此事与韦氏无关。

若说是寇家,也不太可能。

首先时间对不上,他们的人手赶到关北时,季妧已经离开了。

而且对寇长卿来说,一个活着的季妧,可比一个死掉的季妧有用多了。

那还有谁……

“闵王遗孤尚在人世的消息,早几年就有人在传。有人信,有人不信。宫里那位显然是信的,一直在暗中派人搜寻这个遗孤的下落。冯恩先一步找到,不代表其他人不会顺藤找来。”

“知道是谁了?”

“我和冯恩碰过面,他也在查这个人。”

季妧皱眉。

直觉告诉她,要杀她的这个人应该也是站在大宝这边的。若是郑贵妃那派,道理也和寇长卿一样——活着的季妧更有用处。

关山也猜出她的疑虑,圈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你既是来了京城,趟进了这浑水之中,闵王府总是比汉昌侯府安全些的。冯恩的人可信,不可倚重,明日我给你送两个人来。”

季妧心知关山是没有心腹的,问他“这次又是谁的人手?丑话说在前头,温如舒的人我可不要,用了不踏实。”

“泰叔留给我的,便算是我的了。”关山顿了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今后会注意。”

“这就对了。狡兔三窟,别管给谁卖命,都得备好退路。”

季妧在他胸口趴了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万德帝是不是真的得位不正?不然为何那般在意闵王遗孤?”

虽然得位正也未见得就会喜欢大宝,毕竟大宝是“正统”,而他的存在将会一直提醒世人,万德帝只是旁支血脉。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冯恩或许知道些内情。”

季妧也是这么认为的。

当初当八卦听时,直觉就告诉她这里面有猫腻。

闵王一家死的实在蹊跷,根据谁得益最大谁就是幕后黑手的原则,万德帝毫无疑问是第一嫌疑人。

越往深了想,季妧的心情就越是沉重,毕竟那是大宝的亲生父母……

不过,若事情属实,且有确凿证据,有朝一日捅出来并公布天下,那万德帝即便生十个八个儿子出来也没用了。

然能半路超车登上帝位的人,真的会留下什么把柄吗。

万一在找到证据之前,他来个疯狂反扑,那大宝……

季妧眉头越锁越紧,翻过身去,背对着关山。

“所有人都在齐心合力把他推进那个困兽笼子里。别人我都可以理解,唯有你,关山……这里面为什么要有你。”

这也是她一直避而不问关山的原因。

理智归理智,情感归情感,只要想到大宝的处境,和将要面对的一切,她心里就堵的难受。

作为姐姐和姐夫,他们非但不能给予大宝庇护,如今甚至还要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季妧。”

黑暗中传来一身悠长的叹息,紧跟着后背便贴上一堵温热的墙。

“你比谁清楚,不管有没有我,大宝都要回来。

回到这个地方,他或许还有命活。回不来,那么等着他的只有一个死。”

第719章 想不想我

无边的静默之后,季妧转过身,搂住关山,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一片漆黑之中,她看不见关山的神情,只感觉他的气息越来越近,紧跟着在她额心烙下一吻。

“别担心。”粗糙的掌心轻柔的摩挲着她的侧颊,“大宝不会有事。”

季妧心中一软,眼眶突然酸涩起来。

“大宝不能有事,你也不能有事。”

“好。”关山似乎轻笑了一下,“我答应你。”

季妧平复了一下心绪,从他怀里扬起脑袋。

“我的小账本彻底清了,轮到你了,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这一回,沉默的人变成了关山。

“行,那我主动交代好了。”

季妧清了清嗓子。

“我刚从汉昌侯府搬到桐华巷的第一晚,寇长卿深更半夜摸上了门,我一睁眼,以为是你……嘶!”

抓在她腰间的手倏地收紧。

季妧骤疼之下发出了声,那只手立马松开。

顿了顿,又重新放回腰上,轻轻揉按起来。

能感觉到他已经尽量放轻了力道。

愧意蕴藏其中,他却一言不发。

季妧拉住他的手,止住他的动作。

“你就不想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能感觉到关山的视线久久凝在她脸上,就是不出声。

“那晚之前我积了一肚子气,想着见了你要么给你一巴掌,要么将你远远踹走,但等见到真人以后,我什么都给忘了,就只想抱着你……”

其实仔细听的话,能听到季妧语气中带了几分恶趣味。

偏偏有人身在局中,一叶障目。

察觉到关山不止是手臂,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季妧暗笑了笑,凑近他耳边“只可惜,我多聪明的人啊,想骗我,他道行还不够。”

关山停滞的气息终于又续上了。

“我知道。”

寇长卿经常夜探桐花巷的事,回京之后温如舒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他。

关山无法形容那时的心情,什么滋味都有,但抽丝剥茧,最深处藏的是不为人知的恐惧……

潜入闵王府当晚,季妧拔刀就刺,跟着的一连串反应,都证明了她不是第一次见“他”,而且已经知道“他”不是他。

但是思来想去,依旧没有问出口。

季妧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

“你清楚我不会被寇长卿骗住,又或者不会被他骗太久,但你怕我曾短暂的被他骗住过,然后跟他发生了不可描述的……唔!”

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堵住了。

关山一只手扣着季妧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背,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一样,透着股狠劲和霸道,死活不肯松。

季妧使劲捶打他,没用。

狠狠心,咬住舌尖,唇齿间都感觉到铁锈味了,仍然没用。

季妧这才知道,平时让来就来,让走就走,那是因为关山让着她,真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她真不是对手。

等关山稍微冷静下来,肯稍稍撤离开一丝缝隙的时候,季妧差点没憋死。

缓过这口气后,一脚将他踹开,气的更厉害了。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没有,我跟他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边发火边摸着自己的嘴角,她感觉自己也破皮了。

“我信你……我只是……”

只是不愿去设想他二人深夜独处的那个画面。

寇长卿抢走他的任何东西都无所谓,季妧不行。季妧的心思哪怕曾有一瞬间放在寇长卿身上,或者把他当成了自己,关山都难以忍受。

季妧大概猜到关山的心思,却故作不知。

“我且问你,假如我真的把他误认为了你,和他发生了……你会如何?”

不是有个小调查吗?

“如果有一天你老婆面临被强奸,你是希望她奋死反抗还是顺从保命”——面对这个问题,一部分男人在犹豫之后会选择让老婆保命。再问事后会不会跟老婆离婚,许多人的回答是不知道。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选择沉默。

由此可见,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十分残酷的问题。

关山也是男人,而且是个古代的男人。

寇长卿的事,她从没打算隐瞒关山,而且也瞒不住,即便她不说,寇长卿那边也会出幺蛾子。

至于坦承之后要面临的后果,她早就想好了——她不怕关山不信自己,就怕关山会留有心结。

关山长臂一卷,还是将她卷进了怀里。

“你知道我在意的是什么。”

从季妧跟他说出“寇长卿是谁我不在乎,寇将军是谁我也不在乎,我嫁的人是个流浪汉,却也是我的心上人、我的大英雄,他叫关山”这番话后,一切都不重要了。

季妧故意道“我不知道。”

僵滞了一会儿,关山终于屈服。

“季妧,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能保全自己。但是你的眼和心,不许有别人。”

尤其不许是那个跟他有着一模一样面容的人。

季妧笑出了声,凑到他脸上亲了一口。

“算你过关。不过说实话,我当时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寇长卿这人有些奇怪,他虽然在我跟前冒充你,但似乎……”

寇长卿似乎从没想过要动她,不然有太多机会下手,任她再怎么耍小聪明也无济于事。

季妧实在看不请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为此还很是纳闷过一阵子,直到得知他与关山是亲兄弟后才终于明白过来——论辈分,她可是寇长卿的嫂子,对嫂子那啥,畜生都不如。

所以唯一的解释,大抵只是为了刺激关山。

她能想到的,关山自然也能想到。

“我来处理,你不必理会。”

这语气,要多阴霾有多阴霾。

季妧暗笑。

“说也奇怪,明明是同一张脸,可我怎么看他怎么别扭,怎么看你怎么……”

伸手捧住他的脸,吧唧又亲了一下。

关山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季妧拦不住他,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等等等等,我这边是交代了,你呢?你真没惹过什么桃花?郑华蕤喜欢的真不是你?”

关山眉心一褶“我的确未曾见过她,别人喜不喜欢,与我无关。”

季妧这下是真的满意了,一个翻身压在了上面,揪住他的领口,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关山。”

气氛突然粘稠起来,就连这一生轻唤也黏糊糊的。

“嗯?”

“你……想不想我?”

这样的夜,这样的姿势,这样的两个人,问这样的话,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隔着单薄的中衣,能感觉到关山滚烫的体温,以及两臂瞬间绷紧的肌肉。

鼻尖相贴,呼出来的气息灼热纠缠,就连声音也蒙上了一层沙哑。

“想……”

第720章 你算老几

“坏了坏了!”

季妧披头散发跳下床,脚刚踩到地面就咝的一声扶了下腰,也顾不上不适,开始到处找鞋。

等把鞋穿上,跑到梳妆台前,一边手忙脚乱梳头,一边扬声朝外叫人。

天阴欲雪,朝窗口瞅了一眼,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时辰。

丫鬟应声推门进来,她迎头就问“什么时候了?快让人备车,我要出城。”

“来不及了季姑娘,现在巳时过半,大军已经出发了。皇上亲自为裘老将军壮行,文武百官都要到场,咱们王爷也去了,这会儿估摸着都要回……”

正好两绺头发缠到了一起,怎么解也解不开,季妧愈急愈恼,气的把梳子往桌上一拍。

“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她一向好脾气,在下人面前从不摆谱端架,像这样还是头一回。

“昨晚姑娘您临睡前吩咐,说最近觉浅,不要人伺候,晨起也不要有人来打扰……是奴婢自作聪明,会错了意,误了姑娘的事。”

季妧想起来了,确实是她吩咐的。

她想着出征前的最后一晚关山肯定要来,就把下人打发了,怎奈昨晚某人过于不知节制……

季妧在心里咬牙切齿——肯定是故意的!

见丫鬟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季妧拍了拍额头,赶忙拉她起来。

“是我自己的问题,与你无关,刚才也不是冲你发火,对不住。”

丫鬟赶忙摇头“姑娘哪用得着跟奴婢说这些,都是奴婢的错……”

季妧摆了摆手,心急如焚,不想跟她争来争去,三步并两步将她拽到了铜镜前。

“今日劳烦你帮我梳头吧,我这越急越乱,总出岔子。”

丫鬟虽然不知她急什么,但见她难得让自己伺候一回,忙不迭应下了。

梳头的间隙,季妧心怀侥幸“几十万人,还要誓师,也不是说开拔就能开拔的吧?”

也怪她,昨晚说东说西,就是忘了问一些作战方面的细节。

丫鬟笑道“姑娘您问别的奴婢或许不知,问这个那可算问对人了。奴婢家中是军户,兄长如今就在裘老将军麾下任职,这次出征辽东他也在其中。前两日奴婢回了趟家,正好听他跟家父聊了几句。朝廷说是拨了几十万大军支援辽东,但京城这边的驻军,能调拨过去的只有几万人,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的。”

“几万人?”季妧皱眉,“说好的几十万,一下变成了几万,确定这不是开玩笑?”

“姑娘有所不知,等京城驻军出发后,剩下的会掐着时间从各个驻地前往集合点汇合,然后一道向辽东进发。不过……”丫鬟犹豫了一下,“奴婢听兄长说,京中都只调了这么些,如今各地战事频起,其他驻地未必能指望的上。”

说来说去,还是官样文章,听起来好听,面子上好看,实惠一点也落不着。

虽然从关山以往的战例来看,人数多寡并非决胜关键,但东越这回可是瞄准了时机、掌握了大周无将可用的局面、抱着必胜的决心,举全国之兵力来的。那对于将帅而言,兵多总比兵少好。

虽说光辽东本地的驻军就有数十万,但这两年换了新的主帅,听说被郑华亨祸祸的不成样子,军心和纪律皆涣散成沙,关山这个“新人”上任,未必能做到如臂使指。

见季妧眉心紧锁,丫鬟不自觉加快了速度。

这边刚拾掇好,马车也备好了。

大军出征、皇帝率文武百官亲送于郊,百姓肯定也会去凑热闹。去的时候万人空巷,回来的时候也必定拥挤不堪,为了不堵车,季妧吩咐车夫抄小道。

果然,马车才行到中途,远远就看到官道上摩肩接踵、黑压压的人群。

车夫七拐八弯,总算到了东水门。

这边反倒寥寥无人。看样子,军队是真的开拔了。

季妧不死心,非要去城看一看。

出了东水门,往东又行了一盏茶的时间,马车突然停下。

季妧撩开车帘“怎么……”

目光落在正对面的马车上,脸色倏地冷了下来。原因无他,上面烙着神武将军府的徽记。

一只修长的手掀起车帘,紧跟着下来一个锦袍玉带的男人——鼻梁高挺,眉眼深邃,面容带笑,和冷峻二字沾不上半点关系。

寇长卿下得车来,面向季妧“他已经走了,你现在赶过去也无补于事,不若我们谈谈。”

铅灰色的天空,比方才又晦沉了几分,茫茫狂野,没有天高地阔之感,唯有静默。

既无柳可折,亦没有连天的芳草,实在不是个送行的好时节。

季妧的心情就和这天儿一样坏,脸上半点笑容也见不到。

寇长卿丝毫不觉唐突的端详着她“之前相处时,你可不是这样的。”

季妧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臂处,怎奈他穿着披风,根本看不见右手伤情。

收回视线,神色淡淡道“寇将军这是说的哪里的胡话,就不怕尊夫人误会,然后去找郑贵妃告状。”

这时候提郑贵妃,是讽刺他现在要靠岳家巩固地位。

反观寇长卿,没有任何发怒的迹象,当真是好修养。

“如今这里只有你我,何必提那些不相干的人,白白扰了兴致。”

季妧呵了一声“我和寇将军你可没什么相干。”

寇长卿倾身凑近“桐花巷夜夜相会……如何能是不相干?”

这是打算撕破假面了?

季妧后撤了一步,冷眼相看。

“你这是在怨我?”

寇长卿似乎有些受伤,语气里还夹着一份歉疚。

“也确实该怨。刚刚我为兄长践行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将桐花巷的事尽数告知予他。”

季妧并未如他所愿、表露出任何惊慌或者恐慌来,回应也极其之敷衍。

“所以呢?”

“所以?”

季妧忍着恶心,挑眉反问。

“你是要叫我一声嫂子吗?”

寇长卿叹了口气。

“若是以前,这声嫂子倒也叫得,只是经过那段时间的相处……我不愿了。”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双眼忽然被一种怅惘的深情所浸润。

“你可知为何?”

他笑了笑。

“因为我发现,我好似喜欢上了你。”

季妧“……哦。”

“这是何意?”寇长卿不耻相问。

“宠辱不惊没看出来么?”季妧懒懒扫了他一眼,“喜欢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第721章 原因

寇长卿先是一愣,随即仰首大笑。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偏离官道略远的长亭,四下寂寂,愈显得这笑声刺耳。

“季妧啊季妧。”笑巴,寇长卿拿手点了点她,神情多了几分认真,“我是真挺喜欢你的。”

这回季妧没再跟他打太极。

“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寇长卿的东西、寇长卿的人——只要是他的,你都喜欢。”

寇长卿略有些遗憾的摇头。

“看样子你对我们兄弟二人还是不够了解。我对兄长尊之敬之,又怎会觊觎他的东西。你只是例外。”

“是吗?你从他那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那份母爱,抢走了寇家长子嫡孙的身份,抢走了他以血以命换来的战绩功勋,抢走了神武将军的头衔荣耀……这些莫非都是例外?”

寇长卿笑容渐收。

季妧原也不需他的回应,兀自道“你这样的出身,按说什么也不缺,何以像街上的花子似的?拿你和花子比,你别不高兴,你们二者是有共通之处的——一个是物质贫瘠,一个是精神贫瘠。懂我的意思吗?”

寇长卿神色莫辨“你心里不痛快,却也不必这样使气。”

季妧冲他摇了摇手指,却不接他的话,只顺着自己抛出的话题往下。

“不如让我来猜猜,你内心之所以这样贫瘠的原因?”

听说你自幼身体就不好,明明是一胎双生,关山却能茁壮成长,你心里是不是偷偷埋怨过——为何健康的是他不是你?

身为将门之子,你喜文不喜武、擅丹青不擅弓箭,关山却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你是不是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他会比你厉害?

你清楚神武将军的头衔是怎么来的,你更清楚你在京中的富贵荣华真正是要拜谁所赐。你心虚,你心慌,你觉得自己像个见不得光的盗贼。

尤其关山沙场鏖战之时,你只能龟缩于人后,一直躲藏到他凯旋回京……

他做到的,你做不到,所以你嫉妒。

所以你还想抢走他的一切。”

季妧四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猜的对吗?”

寇长卿迎上她的视线,脸上的表情似乎刹那间被风吹散了个干净,双眼映着无边雪色,看得人心中发凉。

季妧却觉得畅快无比,甚至想要问他一句怎么,风度终于维持不下去了吗?

无声对视了一会儿,寇长卿启初唇。

“寇家的事非常复杂,我不知他如果跟你说的,以至于你对我的误会如此之深。但不管他怎么想,我从来都是拿他当兄长的。

让他替我卖命,并非我的主意,我有试图阻止过,只是为人子有为人子的无奈。

不管你信不信,我原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说服母亲,将一切归还于他……

我比谁都希望他好,又怎会嫉妒于他?

若真是嫉妒,当初关北大营中,金申要杀他时,我便不会拦着了。”

“归还于他?说得可真是轻巧。关山是不是还要感谢一下你的大度亦或兄弟情深?

你把关山当什么了,又把自己当什么了?你以为这世上的东西是你想拿便能拿、想还便能还的?

你若真那样认为,那么不是愚蠢到家就是骨子里虚伪,又或者单纯觉得我好骗?

——你不杀他,不是你仁慈,而是你想看他一无所有、生不如死!”

季妧冷眼逼视着这个伪君子。

只要想到关山自出生起遭受的不公,还有两人相逢时关山的惨状,就恨不得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化为利刃,让他血债血偿。

可是一个理所当然窃取别人果实多年的人,显然不会被她的三言两句击垮防线。

“季妧,一面之词,不足为信,你何不……”

“不要狡辩了。”季妧打断他,指了指他的心口,“问问你自己的心,你是什么样的人,它最清楚。”

寇长卿垂下眼睫,再抬眼时,笑容竟又重新浮现。

“我若真是那样的人,你以为自己还能安然无恙的见到他?”

“我刚才说了,比起让他死,你更想让他生不如死。所有能刺激他、伤害他、让他痛不欲生的事,你都乐意去做。

你扮作他来接近我,根本不在意会不会在我跟前露馅,你只是想要利用我传达出去一个讯息,一个足以让关山误会的讯息。

万幸,你还没有彻底泯灭人伦。”

寇长卿再次大笑出声,甚至拍了两下巴掌。

“如你所说,该怎么办呢?咱们暗夜幽会的事,他可全知道了。”

话题又饶了回去。

显然,他不止想借此侮辱甚或摧垮关山,还想在季妧这找些乐子。

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大抵是关山的反应不如他的预期吧。

季妧回了他一个笑,这次笑的真真切切。

“他当然知道,而且早就知道。我们昨晚谈了半夜的你,我与你见了几次面,说了什么话,你哪里装的像他,哪里画虎不成反类犬,他都知道。”

“我不信。”

没有男人会能得了这个,是以寇长卿压根不信季妧会把这种事告知自己的男人。遮掩还来不及。

除非是无意间露了行迹……但以季妧的聪明,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信不信由你。”

联想到之前那人淡而又淡的反应,寇长卿的神情终于覆上了一层雾霾。

“你就这么信他?假若他得胜还朝、重登高位,你确定他还会要你?就算要你,还会待你如初?不若跟了我……”

“我信他,亦如他信我——这种感觉,说与你听你也未必知道。”

季妧唇角坠着几分讥嘲,只当没听到他最后半句。

“就这样吧。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季妧转身欲走,被寇长卿伸出的左臂挡住了去路。

季妧看向不远处停着的两辆马车。

“神武将军最好三思而后行,我现在住在闵王府,可不是桐花巷。”

寇长卿眼底透出一丝轻慢“你以为闵王府能护得了你几时?”

季妧抬眼看他“至少此时此刻你还不能动我,至于其他的,何妨走着瞧。”

僵持片刻,寇长卿收回了手。

季妧越过他,拾阶而下。

最后一阶的时候,寇长卿喊住了她。

“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知晓我不是他的。”

“我就从未把你当做过他。”

季妧回身。

“想知道原因吗?”

清冷的视线落在那张熟悉至极却也陌生至极的脸上,慢慢的,竟带出几分怜悯。

“边关风沙养不出檀郎如玉,刀山血海亦闯不出锦绣公子。”

第722章 护着他

没有经过战火与兵戈淬炼的寇长卿,就只是京中众多贵族子弟中的一个。比起关山二十多年来所历经的坎坷磋磨,他一路顺风顺水,被小心精养着长大。

让他来模仿关山,说容易也容易。

相似的皮囊是首要,这个天然就有。神韵和举手投足间的细节更是轻而易举,毕竟不需要做什么表情,情绪也无需外露。只要深居简出,少与人结交,瞒天过海再容易不过。

但其实说难也难。

关山是尸山血海里杀出的铁血将军,常时静水深流,战时横刀立马,其刚毅和悍勇,是刻在骨子里。这种久经沙场之人才有的杀伐之气,又哪里是一个锦绣公子学的来的?

一个是黄金百战穿金甲,一个是公子笙歌醉玉楼,毫无可比性可言。

“寇长卿,你败就败在对自己不够狠。

我敢说,你小臂以上颈部以下,定然比一个闺中女子还要光洁——你知道关山身上有多少处伤吗?

要学就要学到位,而不是只把功夫做在明显处。就算只能做在明显处,你也未免太敷衍了些。

不是说他伤在哪,你就会在同样的位置补上同样的伤口?

关山手脚筋腱尽断、面容尽毁,虽则治好了,可疤痕还在——这一切皆是拜你所赐,你怎么就给忘了呢?”

季妧仰首,对上他变幻来去而后冷若寒冰的脸,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只断了一个右臂还不够,远远不够。”

回城途中,季妧坐在车厢内,张开双手,掌心全是掐出的指印。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人,为何会是关山的手足。

不早不晚,偏偏选在出征时跟关山说这些,究竟是何居心?

想当着万德帝和满朝文武的面激怒关山,使其失态甚或直接对他出手,从而御前获罪去不了辽东?

又或者故意扰乱他的心绪?季妧一个不打仗的都知道,对一个军人来说,精神集中、心态平稳是何其重要。

若是她没有向关山坦承,各自都把事憋在心里,任其发酵,再碰上这种挑唆,还不知要造成怎样的误会、酿成何等的后果。

即便如此,季妧还是暗火不断。

不过再恨其卑鄙也只有忍着,这个时候闹出动静,固然能给寇长卿带来毁灭一击,双刃剑亦会同时刺向关山。

想想也真够讽刺的,明明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偏偏还要装作兄友弟恭,较量也只能放在暗中……

暗中?

季妧瞬间绷紧了神经。

寇长卿的招数必然不止于此,他肯定还留有后招。

之前寇家的暗卫就一直追杀关山,军中人多眼杂,正是暗杀的好时机……

虽然关山肯定想到了,甚至做好了准备,季妧还是揪心不已。

将要回到闵王府时,马车被人拦下,拦车的是一男一女,其貌不扬,衣着破烂。

季妧推开车窗同他们说了几句,就让这二人跟进了王府。

詹事府的课业已经停了,大宝从京郊回来就一直在暖阁等她。

滕秀也在,见她带了两个生面孔回来“这是……”

季妧知道他肩负着护卫大宝的重任,王府无论进什么人,必要经过他点头才行。

不过关山都说了不怕查,她自然一片坦荡。

“逃荒来京的兄妹,我看着可怜就买下了。滕总管不妨派人好好查查,若是可用我再留下。”

满院子供使唤的丫鬟仆从尚且使唤不过来,反倒另从外面买了两个,还以为滕秀会详问一番,谁知竟没有。

“季姑娘觉得可以就留下吧,可有赐名?”

“兄妹俩一个叫罗勒,一个叫罗兰,我觉着挺好,无需再改。”

季妧稍顿了顿,道“他俩在我名下就好,不必归入王府。”

滕秀笑道“听季姑娘的。”

季妧隐约觉得他应是知道的,不过有些事,乐得心照不宣。

滕秀亲自带罗家兄妹出去了,季妧转过身,发现大宝一直盯着自己。

“没冻着吧?”

因为狄嵘而起的波澜算是揭了过去。

想到狄嵘,季妧想起那封信。

“信我已经托人转交……”

“是他吗?”大宝问。

季妧蓦然想起早上他也有去城郊,那他必然是见过关山的了。

“你口中的他是谁。”

这话不是疑问,暗含着某种提醒。

大宝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姐夫”。

季妧满意了,揉了揉他的头,没有接话。

只要季妧肯与他亲近,大宝的心情就会立时转好。

他仰头看着季妧“有两个他。”

季妧笑了一下“那你认出是哪一个了吗?”

大宝犹豫了一下“去辽东的那个。”

季妧挑眉“为何?”

“疾风。”

说到疾风,季妧叹了口气。

温如舒将关山药倒后,连同疾风一起送上了船。之后从京城到辽东,从辽东到关北,再从关北到京城,疾风一直伴着关山。

期间危机四伏,数次死里逃生,真是……主人不容易,马也不容易,疾风跟了关山,那是尤其不容易。

“你大约没见到,还有另一匹疾风。”

战马认主,疾风只认关山,哪怕是顶着同一张面孔的寇长卿也近不了他的身。

无奈,寇家只能另寻了一只和疾风相似度极高的马,作为寇长卿的专用坐骑。

这是关山告诉她的。

外界见他与神武将军的马一样,都说是堂兄弟俩的缘分,有不少人甚至以为马就是寇长卿送的。

寇长卿伤了手,骑马不便,是以今日并没有带那匹“疾风”一起出场,不然大宝同时见到两个一样的人,再见到两匹一样的马,想辨出来估计有些难度。

季妧并没有跟他详说内情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没猜错,就是他。”

大宝眨了眨眼“他会护着我们吗?”

显然,大宝对当下的处境并不是一无所知的。

“他会。但是大宝——”季妧严肃的看着他,“将来有一天,你也要护着他。”

算是预防针吧,季妧不希望将来的某一天,君臣相疑鸟尽弓藏的事情,发生在她最在乎的两个男人之间。

大宝想了想“护着他就等于护着阿姐?”

季妧想说,就算不是冲着她,大宝也要做到这一点。

但仔细想了想,这对于一直与关山不怎么和的大宝,或者说一个将来的帝王来说,实在不怎么现实。

索性点了头,语气透出几分绝然。

“没错。他若出事,我不会独活。”

她有意往严重了说。

果然,大宝听后,瞳仁骤缩,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我……记着了。”

第723章 命运的仁慈

夜晚再次降临的时候,季妧忽然从床上惊坐而且起,她拨开帐幔一侧,似乎想要叫人。

不知为何又犹豫了,嘴张了又张,始终未曾发出声来。

最后又把帐幔放下了。

重新躺下后,一只手搭在小腹上。

现在喝药也来不及了……算了,顺其自然吧。

乱纷纷的思绪逐渐坚定下来。

她喜欢按部就班、平平稳稳,很不喜欢计划外的事,可是很多时候由天不由人。

之前的计划外,她多是被动,而这一次,是她主动为之。

侧过身,耳朵习惯性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尽管她心里清楚,这一次不会再有人翻窗而入了。

关山在路上,在奔赴辽东的路上。

季妧睁开眼,眼前是硝烟四起、鲜血飞溅;闭上眼,耳边是旌旗猎猎、战鼓隆隆。

她紧紧揪着领口,一阵又一阵的心悸、心慌,翻来覆去,似乎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入眠。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从来不曾想过这句话会和她扯上关系

战争和死亡从来都是相伴而生,不管是赢是输,都会留下累累白骨,有的白骨还能回到家人身边,有的就……

季妧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些不好的念头都甩出去。

她忽然迷信起来,深怕好的不灵坏的灵,唯有一遍遍在心中祈祷。

搁在以前,她的心愿会是世界和平,但是当下,成为了局中人后,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她希望大周得胜,亦希望将士们尽可能减少伤亡,但她最大的愿望,只是那个人能平安回来。

人的本性果然是自私的。

季妧叹了口气,躺平盯着帐顶。

昨晚她和关山其实并未怎么叙别情。

关山大抵是怕她担忧,季妧也想装作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离别,以至于絮絮叨叨了许多,最想说的话反而未曾出口。

“我很害怕……”

“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别再受伤了……”

“不管结果如何,千万千万要活着回来……”

这些话在她心里滚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也没能说给关山听。因为那样会显得自己很没有觉悟,也不够正义凛然。

作为一名军人的家眷,丈夫出征,她需要做的是支持、是相信、是让他无后顾之忧,而不是临别前夜,说些儿女情长之言惹他挂牵。

明明是这样想的,现在又为何这样辗转反侧的后悔?

有什么不能说呢?为什么要徒留遗憾呢?万一……

发现思绪又开始往悲观的方向飘,季妧赶紧打住,试图去想一些开心的事。

她把与关山相逢后的点点滴滴重新回想了一遍,有时气的牙痒痒,有时又忍不住笑出声,不管怎么说,情绪总算转换了过来。

其实私下独处的时候,季妧不止一次回想过这些,也不止一次借机分析过自己。

她一直都知道关山藏有秘密,起初,也就是刚成亲那会儿,她是真的不在乎这些,只要确定他对自己无害、能帮着解决燃眉之急就够了。

所以她没心没肺,还经常因为“不自知”而惹怒关山。

因为在她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嫁人了,那时候的关山于她而言,就是个人形立牌。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做了让步,挽发、种种……尽量去顾及他的感受。

随着时间推移,她开始忍不住去试探,想更了解他,以及他藏着的那个秘密。

每每面对关山的沉默,也生过气,然而气性也只是那么一小会儿,从来不隔夜,更没有跟他冷战过。

莫名其妙的吵架,莫名其妙的和好——总是如此。

她对关山的宽容,让她一度以为自己的胸怀可以容纳五湖四海。

后来想想,但凡换个男的,早就被她一巴掌拍死了。

不过话说回来,换个男的,她不一定还会有去了解的冲动。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关山比她所认为的要早,而她未必如她所想的那般晚。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清晰的呢?是大年夜那个吻吧……

自那以后,她开始掩耳盗铃。

他不愿说,那就不说吧。他不说什么时候走,也都随他。

或许他随时会走,但或许,他会就此留下也说不定。

季妧做了很多种准备,独独没想到关山会悄无声息的离开。

这次也算是两人成婚后最大的危机,季妧一度以为和他的缘分到了尽头。

误以为他娶了别的女人,那种矛盾撕扯和心寒意冷……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可笑,却也再一次帮她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万幸中的万幸,关山不是寇长卿,他和郑华蕤没有关系,没有红颜没有桃花亦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牵扯。

至于其他?那都不是事。

于是在她眼中够拍死八百回的行为,再一次轻轻揭过。

都说这世间一物降一物,季妧感觉,关山就是上天派来降她的。

原本她没打算这么轻易的原谅,怪只怪这人太会选时机,把过往一股脑全都倒给她,她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还气的起来。

犹记得听到他被寄养在小山村的那些日子,她紧紧搂着关山说:“我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我一定会像护着大宝那样护着你。”

大宝被他那个“爷爷”关在土屋不见天日,季妧刚收养他的时候他瘦的皮包骨,其实他那个“爷爷”更瘦,简直就是个骷髅架子。

从村里人口中得知,“爷爷”并不曾虐待过他,还常跟村里人换鸡换蛋,只是后面两年似乎没有银钱了,日子才过的清苦起来。

这么看来,大宝好歹是有人疼的……也不能说是疼,关山说,大宝“爷爷”是闵王府的一个太监,他对大宝,更多的应该是奴才对主子的“敬”。

这种相处方式,也难怪那时的大宝对亲情几乎没什么认知。

关山是有认知的,正因为如此,才会心甘情愿为亲人所用。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一腔渴盼被辜负时,季妧才会替他难受。

甚至忍不住想,若她一觉醒来不是在大丰村,而是再往前二十几年,去到关山所在的那个小山村……

对于这种早点相遇的假设,关山却不肯。

季妧问他原因。

他不肯说,最后在季妧的不屈不挠下吐了口。

“那样相逢,你不一定还会嫁给我。我不需要姐姐,你只能做我的娘子。”

季妧笑不可支,笑着笑着突然沉默了下去。

关山捧着她的脸,一字一顿道:“用这一身伤,来换一个你,这是命运对我的仁慈。”

有晶莹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黑暗中,季妧无声咧了咧嘴。

遇见关山,何尝不是命运对她的仁慈呢。

第724章 有朋自远方来

季妧直睡到日中才起。

来伺候她梳洗的,除了昨日给她梳头的丫鬟白扣,再就是已经换上王府下人服饰的罗兰。

罗兰垂着头,亦步亦趋跟在白扣后面,和所有刚入府的新人一样战战兢兢,半点也不敢乱瞄乱看。

白扣眼下隐隐发青,她昨晚差不多彻夜未眠,把一应规矩该教的都教给了罗兰,就这还生恐她出错。

毕竟昨日刚入府,今天就到主子跟前伺候……好在罗兰虽然瞧着木讷了些,记性倒还不错,没有出什么纰漏。

罗兰将水盆搁到架子上,等季妧梳好头过来,净面后,白扣适时递上巾帕。

“白扣。”季妧一边擦脸一边说话,“滕总管把你们拨过来也有些时日了,我这人散漫惯了,一直也没怎么问事,你原先是三等丫鬟对吧?我让滕总管将你提为一等,今后这院子里的人、事你要多费点心。”

“季姑娘……”白扣愣住。

其实院中原本是有两个一等丫鬟的,那时季姑娘刚来王府,大家对她的地位还没有太清楚的认知,只当她是王爷的一个乡下亲戚待,面上虽还过得去,言行间难免流露出些许轻慢来。

尤其为首的那俩,原本是在王爷院中,突然被调到了阅微院,心中自然不满。后来见主子没什么脾气,做事就更不上心了,背地里常凑到一起说些小话,有一回还被季姑娘给听见了。

不过季姑娘当时着急外出,没说什么,回来后也没提处罚的事,似乎把这茬给忘了。

之后过了两三天,滕总管来院里说话,季姑娘留他喝茶,却发现茶叶罐空空如也。去端干果,发现干果也受了潮。

滕总管的脸色当即就不太好看,没多久那俩人就被叫出了阅微院,再未回来。

季姑娘也没问,似乎根本不知道少了两个人。

从那以后,院里就没了一等丫鬟。

没想到这种好事竟然轮到了自己头上……

“姑、姑娘,奴婢资历尚浅……”

资历浅的丫鬟在哪伺候都是伺候,相比之下白扣反而更喜欢在阅微院。

倒不是觉得季姑娘宽纵、可以不守规矩,事实上她看的清楚,季姑娘不摆谱,不代表好欺,只是懒。

犯到她头上,她会给个机会,看不见抓不住,她便懒怠多说,干脆利落的将人打发,眼不见为净。比如那俩一等丫鬟。

“我知道。”

季妧并非心血来潮,她观察白扣有一段时间了。

能言善谈,妙手巧思,脑子活、心还细,最主要是心底纯善。

有点心眼也不是什么坏事,譬如不瞎掺和是非,有些事看在眼里也不多嘴。

她欣赏这样的人。

“你只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奴婢……”机会稍纵即逝,白扣不敢再推脱犹豫,一咬牙,道,“奴婢一定打理好院中琐事,还有姑娘交代下来的任何事。”

季妧点了点头:“一个人难免左支右绌,最好是有个人照应。”

白扣顿了顿,瞥了眼始终垂着头的罗兰,问:“姑娘是说罗兰……”

季妧摆了摆手:“二等丫鬟里,你看谁还可以再往上提提?”

白扣舒了口气。

她还以为罗兰跟姑娘有什么渊源,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以后与罗兰相处少不得要多注意些了。

幸而不是。

并非她心眼小,也并非她嫉贤妒能,抛开能不能胜任这个问题,罗兰进府才第二日,骤然被提拔成一等丫鬟,难以服众不说,对她自身来将也不是好事。

“奴婢觉得……白芍姐姐或可当此重任,姑娘以为如何?”

“白芍——”

季妧对白芍印象还挺深的,这丫头脾气有点直,之前那俩一等丫鬟在时,没少听见她们吵。

关山头一回摸进王府,那晚值夜的就是白芍和其中一个一等丫鬟。

大冷的夜没谁愿意离开被窝,不把主子放心上的,听见响动也全当听不见。白芍却没有玩这种小聪明。

披衣起床,敲门询问,虽然无意间“捉奸在床”,把季妧吓的不轻,但不妨碍她对尽责之人的喜欢。

“我记得她和你并不亲厚,是不是还拌过一次嘴?”

白扣微讶,没想到她连这个都知道。

抿嘴笑了笑:“忠心为主,何分亲厚?白芍姐姐性子是耿直了些,处事却很是周全利落,那次吵嘴也是对事不对人,倒让姑娘看笑话了。”

季妧托腮沉思了一会儿,道:“你去把她叫来,我有话说。”

“诶!”

白扣行了一礼,脚步轻快的出去了。

季妧看向罗兰:“你们能不能联系上他?”

木讷的罗兰还是那么木讷,只不过没了方才那股属于新人的瑟缩。

“回主子,奴婢兄长可以联络。”

季妧点了点头:“我稍后写封信,你替我交给罗勒。”

她昨夜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得提醒一下关山,让他留心寇长卿的暗招。哪怕多此一举,也比终日悬心的好。

“是。”

白芍被叫来后,季妧和她私谈了谈,两个一等丫鬟便就此定了下来。

大宝课业已停,但功课未停,冰天雪地的也没有好去处,季妧就陪他在暖阁消耗光阴。

大宝做他的功课,季妧写自己的企划书,偶尔和滕秀下下棋,间或逗逗小丁,一天消磨的倒也快。

天将擦黑的时候,留仙楼送来请帖,落款是贤二爷。

大宝搁下笔,眨巴着眼看季妧。

季妧转头看滕秀,滕秀一脸无奈。

季妧没辙,捏了捏大宝的鼻子:“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大宝顿时垮了小脸,季妧只能当没看到。

她大可以心软一把,想个招,偷偷将大宝带出王府,玩个小半天再回来。但是任性的待价她付不起。

皇城内外,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闵王府,某些人巴不得大宝出府呢。

昨日为大军壮行,那是不得不去,毕竟皇DìDū亲临了。就为了那短暂的半个时辰,滕秀忙着部署的事,几天都没合眼。

他尚且如此,季妧又怎会拿大宝的安危做赌。

和以前一样,季妧谁都没带就出了王府,驾车人已经换成了罗勒。

到了金水街,远远就看见留仙楼高朋满座灯火辉煌,似乎并没有受到天气影响。

拐到后园,喧嚣才渐渐远离。

还是之前她请小舟小曲吃饭的地方,贤二爷早早等着了。

“难为现在还有人敢给我下帖子,只不知贤二爷所说的喜,喜从何来?”

贤二爷笑了笑:“有朋自远方来,难道不值一喜?”

第725章 从那时候起

季妧甫一进雅间,看到桌旁站立的两个人,立时怔在当场。

“你们?你们怎么……”

季妧和贤二爷在门外说话那会儿,辛子期与李式就打算出去的,不过听贤二爷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想给季妧一个惊喜,便按捺下来,直等她进门才起身相迎。

“东家。”李式率先行礼。

“季姑娘。”辛子期跟着拱手施礼。

季妧从怔愣中回神,当真是喜出望外。

“你们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先坐。”辛子期伸手示意了一下。

三人纷纷落座后,请贤二爷一起,贤二爷不肯。

“还有客人要招待,就不搅扰你们叙旧了。”

正待转身,犹豫了一下,看向辛子期。

“听刘先说,辛大夫医术高超,骨科方面尤其专长,家中小儿顽劣,前些日子与人玩闹,归家后一直喊胸骨疼,大夫换了好几个,病症一直也未减轻,可否请教一下辛大夫?”

贤二爷只是提前打声招呼,想等他们续完旧、酒席散后再作详谈,却不知对一个大夫而言,病和病人永远排在最前头。

辛子期听罢,片刻也不肯等,直接随他去了外面。

雅间内就剩下两个人,季妧转过头问李式“是生意上出了问题?”

“回东家的话,三个作坊运转有序,按您走之前留下的方子,在精研老业务的同时,还在不断开发新业务。城里的店铺张翠翠经营的也很好,物流所那边也找到了合适的负责人,逐项事物都安排妥当,我这才跟着辛大夫一起赴京。”

“那你来京城所为何事?”总不能专门来看她的吧。

李式估摸着离开席还有段时间,索性摊开说了。

“东家把包括物流所在内的整个季氏味业交给我掌舵,我不敢不上心。不瞒东家,自你离开后,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咱们以邺阳为根据点,自有其便宜之处,但邺阳地处偏远,对以后的发展而言,总归是受限了点。譬如眼下,咱们的合作商已经遍布整个关北,外地也有慕名而来的,但天气、道路……种种条件限制之下,导致大量客户进不来,咱们的商品也出不去。物流所目前总共只通了五个渠道,就算明年能够通掉大半,那也只是物流所的成就,商品的推广仍需时日……”

“从关北往外,渠道不易打通,但是从京城往各府,就容易的多。所以你的意思是,想仿照物流所,让季氏味业也在京城另开据点。”

“正是如此。”

季妧不禁笑了起来。

李式被她笑的不明所以“这个主意不行?还是东家怪我自作主张?”

季妧摆了摆手“都不是,我是笑,咱们想到一块去了。”

她前些日子寄出的那封信,信中除了寻常的问候和关心,还特别提到一件事,那就是让李式年后进京、商议京中开店。

原本在她的计划中,这一步至少还要往后推迟个几年,只不过现在改了主意。

“除了你说的那个原因,我主要考虑的是,关北是大周边境,只要战事一起,生意必然受到波及。你们来的时候,咱们和北梁是不是已经打起来了?”

“我们出发时有些苗头,还没打起来,走到半途才听……”李式顿了顿,“这么说,东家是同意了?”

“自然,策划书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明日我让人送给你,你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添补和改进的。”

“是!”李式端正的脸上顿时添了层神采。

想了想,从身后的几案上拿了个包袱递给季妧。

“这是八月九月的工作汇报与账目明细,之后的也会按照规定,通过物流所定期送到京城。”

季妧接过,边翻边问“可找到落脚之处了?”

“辛大夫在京中有同窗有故旧,他不愿麻烦人,暂时住的客栈,我们住在同一家。”

“就你一个?”

“还带了几个伙计。新店开业,固然要招人,但最好还是有熟手带着。”

“还是你考虑周全。”季妧沉思了一下,问,“我之前去达天下看过了,掌柜的是咱们这边的人手对吧?”

“没错。这一点和金家约定好了的,他们的地盘,再用他们的掌柜,实在说不过去。”

“那就好。你既然来了京城,物流所从金家商行独立出来的事也可以提前考虑一下了。先不急,年后,等新店开起来再说。”

季妧正想把账本搁回去,发现包袱里还有一盒糖果。

“这是……”她抬头看着李式,“翠翠和来福?”

张翠翠和徐来福的婚期定在年尾,可不就是年前这几天!入京后千头万绪,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不过……

“你怎么会有喜糖?”

李式他们从关北出发时,离婚期应该还有些日子。

“他俩怕你年前回不去,提前买了让我带给你,说让你沾沾喜气,也想跟你讨个吉利。”

季妧噗嗤笑出声。低头,抚了抚糖盒上的封纸,心中滋味难言。

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此时原该在大丰村,和谢姨她们一起,送翠翠出嫁……

怅然叹了口气,心知再想这些也是徒然。

“我来的时候也忘了提前给他们备份礼,只有后面补上了。”

“谢主管和雪……”李式顿了顿,“和雪兰主管说,她们会替你送上,让你安心,大家都盼着你早点回去。”

季妧的八卦小雷达多准啊,从一个停顿中就听出些许不寻常。

狐疑的打量起李式“说到我堂姐,你结巴什么?”

一向比较镇定的李式忽然垂下了头,半边豁眉冲着季妧。

季妧看他这样,再看看他身上崭然一新的棉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针脚,倒像是我堂姐的手艺。”

李式没有否认,也没有搪塞,收拾好心情后,抬头正式季妧。

“那日我去大丰村查账,碰到二丫背着三丫去西河沟,不小心滑掉河里,我正好懂水性,就下河将她俩捞了上来,衣服湿了也破了,雪兰主管就给我做了身新的……算作谢礼。”

季妧又不是小孩子,什么谢礼不好,非要是衣裳?就算是衣裳,季雪兰现在又不缺钱,买一身更好的也使得,何必自己一针一线缝制。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

年后,送货对账什么的,季雪兰经常去邺阳,那时李式还没有调去负责物流所,有几次天黑了,就是他送季雪兰回来的。

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

第726章 姐弟恋

还有一件事。

三月份的时候,孙婆子和孙寿来大丰村闹过。

自从休了季雪兰,孙寿就把镇上那寡妇接回了家。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自打正大光明的和寡妇过起了日子,孙寿反而觉得不如之前有感觉了。

把寡妇的钱财哄骗的差不多后,久而久之便没了新鲜感,加之寡妇的肚皮一直没动静,后来找了大夫一看,才知竟是个生不出的,于是孙寿又开始了在外招猫逗狗、回家拳打脚踢的日子。

那寡妇不仅不能生,还不会干活,连喂个牲口都喂不好,更别谈伺候公婆了。

孙婆子从一开始捧着敬着,到后来“贱人”、“娼妇”不绝于口,甚至有些后悔休掉季雪兰了。

即便季雪兰生的都是赔钱货,好歹证明她是能生的,怎么不比不中看也不中用、成天只知道勾引男人的寡妇强?

而且季雪兰在时,可是把他们老两口当地主老爷孝敬的……

孙婆子越想越觉得亏了,就想着还把季雪兰找回来,于是就让儿子去打听打听。

这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

季妧的生意越做越大,远近各村差不多都听过一耳朵,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孙家。但他们只知道那个会赚钱的丫头是大丰村的,并不知道是季雪兰的堂妹。

他们还打听到,季雪兰作为季妧的堂姐,一个人竟然掌管着整个百味坊!

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手底下管着那么多号人,钱肯定是不少挣。

孙家人哪里还坐得住?全家人碰了个头,直讨论到大半夜,最后达成一致意见——不管怎么说都要把季雪兰母女给接回来!

这边刚决定好,那边孙寿就觍着脸上门了,孙婆子也跟来助阵。

母子俩丝毫不带怕的,在他们看来,季家大房一屋子窝囊憋,揉圆搓扁好欺的很。尤其胆小的季雪兰,冲她大喝一声,准得乖乖跟他们走。

恰逢季连松外出办事,季明方在村塾上课,杨氏是不指望的,这种“家务事”作坊里的人也不好插手,只有季雪兰一个人面对。

季雪兰自是理都不愿理他们,但孙家人给她留的阴影还在,面对孙婆子的咄咄逼人和孙寿的寡廉鲜耻,她争吵不过,唯有沉默以对。

孙婆子和孙寿见她这样,越发嚣张,不但要她把三个女儿带回孙家,还异想天开狮子大开口,让她把百味坊交给孙家人管。

孩子是季雪兰的命根子,百味坊是季雪兰的命,谁敢碰这两样,季雪兰就敢跟谁急。

心中对过往的恐惧、对孙家人的痛恨,让她失了理智,抄起木棍就要跟孙家母子拼命。

她不擅撒泼,吵架都吵不赢,更别说动粗了。

木棍很快被孙寿夺下,她本人也被揪住头发钳制住。

因为怕丢人,也为了不影响作坊赶工,她将孙家母子叫到距离百味坊有些远的河沟上谈的,此时连求助都没法求助。

孙家母子拽着她就往季家去,打算带上三个孙女先回孙家再说——人都到手了,还怕百味坊要不过来吗?

刚到半途,碰上了驾着马车来催货的李式。

李式和季雪兰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交集,彼此早已熟识,对于季雪兰前婆家的一些事也知道个大概。

见了当下那副情状,再接收到季雪兰求救的目光,直接勒停马车,冲着孙寿而去。

孙寿不认识他,正想让他别挡路,嘴刚张开,就被李式一拳撂倒在地。

对于乞丐堆里抢过食的李式而言,打架算是家常便饭,对付孙寿这样的更是绰绰有余。

孙寿爬起来想还手,还没站稳,又被撂倒在地,这次大牙掉了两颗,爬都爬不起来。

孙婆子见儿子被打成这样,松开季雪兰的头发就嗷嗷叫着扑向李式。

李式可没有不打女人的概念,一巴掌扇过去,老虔婆原地转了三圈,噗通一声砸在了儿子身上。

孙寿被砸的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孙婆子趴在儿子身上哭天抢地,一口一个奸夫的咒骂着李式和季雪兰。

季雪兰气的直发抖。李式好心帮忙,反被扣上了这样的屎盆子,她觉得对不住人家。

李式根本不在意这个,将季雪兰扶上马车,直接回了百味坊。

季雪兰担心孙家人不会消停,李式说交给她。

等季妧知道这事,正琢磨着怎么治一下欠削的孙家人呢,就听说孙寿蹲了大狱。

据说是伤刚养好就跑去赌钱,输了个精光后被几个浪荡子拐去喝闷酒,席间那几个浪荡子拿他逗闷子,说他那个相好的寡妇另找了新欢。

季雪兰有了“奸夫”的事给了孙寿不小的刺激,他完全忘了寡妇已经被他揍跑了的事,梗着脖子硬说不可能。

对方就拿出钱来与他做赌。

孙寿为了钱,也为了捍卫男人的尊严,稀里糊涂被引去了镇上寡妇家,正巧撞见了寡妇的那个新欢,一怒之下,热血上头,将人殴成了重伤不治。

虽然这事挺大快人心的,但处处透着蹊跷。

就孙寿那草包样,清醒时都只有被殴的份,喝醉了还能把人殴至重伤?

问了李式才知道,根本就是他做的局。

他在市井混了多年,结识了不少浪荡子,关系未必有多好,但花上几个钱,绝对可以为自己所用。

对付孙寿这样的人,正是这群浪荡子最擅长的。

孙寿入了大狱,“催债人”三天两头上门逼债,孙家最后被闹到举家搬迁,哪里还顾得上去骚扰季雪兰。

如今再回想,向来本分不爱管闲事的李式,在这件事上,未免管的也太“宽”了点,几乎包圆了。

危急时刻从天而降,亲手扫除后顾之忧——冲着这两点,季雪兰动心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猜测归猜测,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人感情,季妧不好多问,也不便细问。

但是作为两人共同的上司,尤其还是其中一个的亲属,她又不得不问。

李式的能力她很放心——头脑灵活,务实肯干,且有领导才能。

李式的人品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既不酗酒也不烂赌,即便挣了钱升了职也没沾过花街柳巷,脑子里似乎只有工作。

问题的关键在于,季雪兰离异,还带着三个孩子。

就季妧个人来说,当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放在当下的环境里,无疑是个绕不过去的槛。

而且季雪兰还比李式大一岁,姐弟恋啊这是。

第727章 我退出

“你认真的?”她问李式。

李式知道瞒不过她,也不再遮掩。

他本就没有遮掩的意思,是雪兰怕人闲话,一直不肯面对。

“我想娶她。”

季妧一噎,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白。

“你、你们都到这一步了?”

李式摇了摇头“雪兰还没答应我,我觉得,有必要先跟东家你汇报。”

“你俩的事原也用不着跟我汇报,我就是觉得……”

季妧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现实些。

“大丫她们怎么办?”

“把她们当做亲生对待,对她们娘四个好。”

他的双眼坦荡无遮,季妧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东家应该知道,我是被人闲话大的。”

“纵然你不在乎,我堂姐和大丫她们呢?”

“我替她们挡着。另外我已经决定了,从原本的村子搬出来。如果雪兰同意,我们可以把家安到邺阳。如果她不愿意离开大丰村,我也可以入赘。”

入赘这样的话就这样轻飘飘的从他口中说了出来,不过联想到他的原生家庭和遭遇,倒也不难理解。

而且五六月份的时候,瞎眼婆婆也过世了,那个村子于李式而言,已经再无牵绊可言。

季妧沉默了一阵,问了个杀伤性比较大的问题。

“我堂姐是被休的,到现在都有人说她被休是因为生不出儿子,这个你知道吗?”

这话等同于拆季雪兰的台,季妧犹豫过,但有些雷是绕不过去的,早踩总比晚踩好。

“我知道。”

“你不在意?”

“我的事东家全都清楚,我不在意自己的姓氏,至于祖上香火是断是续,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李式停顿了一下,“我只想有个家,和雪兰相伴一生。”

这话季妧相信。

对李式这样的人来说,家估计是最奢侈的东西了。

季妧看着他,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堂姐是个很好的女人,放眼整个大丰村,我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合格的母亲和妻子。只可惜识人不清,以致明珠暗投……她苦了太久,好不容易从苦海爬上来,若是再有人把她拽下去,我会把那人一同踢下去,你懂我的意思?”

这话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成为东家的堂姐夫,未必有什么好处。但凡他有一点对不住季雪兰,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李式端正坐好,慎重道“懂。”

季妧心底呦呵了一声,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呀。

虽然她还没和季雪兰通过气,但观李式从头到脚一身新,也能将季雪兰的心思揣测一二。

老实说,季妧还挺欣慰的。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季雪兰已经从曾经那段失败的婚姻中走出来了。

她一辈子单身,季妧支持。

她决定重新开始一段感情,季妧同样支持。

反正现在有钱有事业,前半辈子活的憋屈,后半辈子大可顺心而为。

何况她才二十出头,这年纪搁在现代,人生才刚开始。

只不过比起李式,季雪兰的顾虑明显要多很多,不然也不会捂这么严实,估计自己还没真正想好。

如此看来,李式还有的忙。

“先别急,还有个问题你得考虑清楚。”

季妧单手托腮,另一只手的五指轮流敲打着桌面。

“假若你二人顺利成亲,结为一家,你们的工作可能也会随之做些调整。比如张翠翠和徐来福,等京城这边稳定下来,他二人的岗位也是要做一下变动的。原因我之前跟你说过,两口子不可能都在重要岗位上……至于你和我堂姐,退下来的那个未必是我堂姐。”

李式垂下眼帘,陷入了沉思。

季妧不疾不徐,也不催问,端起茶盏慢悠悠的啜饮。

对于李式来说,因为棺材子的名号,前半生一直遭遇冷眼,一直被人拒之门外,空有聪明的头脑和勤奋的双手,却连糊口都难。

是季妧给了他一个全新的起点,既解决了温饱,还能大展抱负,知遇之恩有些轻了,说是再生之恩也不为过。

季氏味业这个平台,于他的重要性无需赘言。

而迎娶季雪兰,他可能就此止步,甚至可能失去目前所拥有的一切,从季氏味业退出。

非此即彼、不能双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他自己也承认,这是他有生以来,所面临的的最艰难的抉择。

可人活于世,有像命一样重要的东西,就有比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分清楚这个,心中自然就有了答案。

“等我把京中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替东家培养出下一任掌舵人,交接完毕后,我退出。”

季妧挑眉“为何不让堂姐退出,无论是职位还是薪酬,你都比她高多了。你留下,让堂姐回家相夫教子,这似乎才是最好的选择。”

李式摇头“对她来说,百味坊很重要。那里是她的新生,比任何人,甚至比真金白银都更能让她觉得安全。”

季妧这下是真有些意外了。

百味坊对季雪兰的意义她当然知道。

季雪兰的自信就是从百味坊树立的,百味坊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让她从一个怯懦自卑的下堂妇,脱胎换骨而成雷厉风行的“女精英”,让她从习惯性的自我否定,变得遇事不慌、迎难而上,如今更有了展望新生活的底气和勇敢。

季妧很庆幸,季雪兰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做出为爱放弃事业的愚蠢举动。

她只是没想到,李式竟也能想到这一层,并且愿意体谅和理解,甚至愿意成全。

而且她观察过了,李式这话绝对发自肺腑,没有半分勉强。

季妧的心放下大半,端起李式新斟的茶,轻轻吹拂。

“行吧,你们的事我不插手,自己看着办吧。”

接下来两人又聊了些别的。

李式这次进京,肩负的任务可太多了。

张翠翠和徐来福的喜事是一桩,谢寡妇嘱咐的话说了一箩筐,季雪兰给她和大宝各做了一双棉鞋,季明方关于学校的很多问题要请教,胡细妹也有悄悄话要捎带……

李式记性虽好,也禁不住这些喋喋不休,索性都给抄写了下来,装订成册,一本小书似的,直接递给了季妧。

季妧边翻边笑。

多穿衣服、多喝水、早点回去……鸡毛蒜皮,什么都有啊。

看着一行行的字,仿佛那些声音就响在耳边。

不过这字……

“这不是你写的吧?”

李式虽然会算账,如今字也越识越多,但写起来就……马马虎虎了。

李式倒也不觉难堪。

“胡细妹自告奋勇,想让你看看她的字进步了没有。”

季妧拍桌大笑“进步了,进步了。”

“在聊什么,如此开心?”

酒菜皆已备齐,辛子期走了进来。

第728章 互惠互利

季妧略过李式和季雪兰的事,几句话将之前的闲谈带过。

后问他:“贤二爷儿子的情况如何?还是等会儿要去他府上看看?”

辛子期重新净手后:“他家小公子就在后园,方才已经看过了,问题不大。天色已晚,开了方子,明天再细观。”

“那咱们先吃饭吧,你们也该饿了。”

季妧举箸示意。

辛子期是禀奉食不言寝不语的那种人,虽然他只要求自己,并不会以此要求别人,但恰好季妧也不太喜欢饭桌上谈事情,所以席间并没怎么闲聊。

刚搁下筷子,听见敲门声,雅间进来一个人。

定睛一看,竟然是刘先。

“刘掌柜?你也来了?!”

刘先笑呵呵拱手上前:“季东家,咱们可又见面了。”

“你这是……”

李式在旁边提醒了道:“刘掌柜调任总店了。”

季妧了然:“原来竟是高升了,可喜可贺。”

“可不敢这么说。”刘先一脸谦虚,“袁老掌柜抱恙已半年有余,北地气候不宜休养,一直想回南方老家,我也只是赶巧了。”

留仙楼原先的掌柜做的不错,就是身体不大好,刘先或许真是赶了巧,但留仙楼下属分店那么多,备选掌柜更是不知凡几,独他脱颖而出,已经足以说明实力。

刘先斟了两盏酒,执起其中一盏,另一盏递给季妧。

“刘先有今天,多仰赖季东家,这杯酒一定要敬。”

自接到调令后,他收到无数恭贺,不知内情者无不羡他逆风翻盘,只有他清楚,所谓的逆风反派,是从遇见季妧开始的。

从一个在贤二爷跟前排不上号、泯然于众的小掌柜之一,到如今扶摇直上,成了贤二爷跟前的红人、首屈一指的总店掌柜,无天时无地,他只占了人和,而季妧,就是那个“人和”。

第一次踏入季氏味业,他就觉得季妧会是她的机遇,如今果然应验了。

“不敢当,刘掌柜有今天,靠的是自己。”

季妧看了眼杯中酒,有些犹豫。

辛子期正好与她相对而坐,大约是看出来了,建议道:“季姑娘酒量浅,不如以茶代酒。”

刘先赶忙将酒换成了茶。

“是我大意了。季东家请饮,我先干为敬。”

尽了心意之后,季妧请他入座,他也是不肯。

“季东家盛情,我却不好坏了规矩,诸位继续,有需要只管吩咐。”

刘先走后,季妧和辛子期也搁了筷子。

李式知道二人有事要谈,借口方便,出了雅间。

“你们什么时候从关北出发的?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吧?”

“十月初。出发的时候天气晴好,船行半路方才下雪,后运河结冰,改走陆路。”

十月初出发,直到现在才到,这一路上也够受罪的,难怪他和李式瞧着都清减了不少。

“你的来意我就不用猜了,怎么,这么快就安排好了?我以为你最快也得开春后才能来。”

“原是打算开春后,想了想,不若提早做些准备。”

“新店打算开设在何处?”

辛子期点头:“就在金水街,几个月前就托人在办了。”

季妧瞠目:“你可以呀,金水街的店铺都能拿下。”

金水街已经成型,那些百年老铺轻易撼动不了,新店想要加入并且站住脚,光靠银钱和实力可不够。

看样子辛子期托请的那个人也不是一般人。

不过季妧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问出来。

谁没有一点不方便往外说的事呢?譬如她。

自打见面,不管是辛子期还是李式,没有一个问及她认亲顺利与否。

贤二爷将请帖送去闵王府,他二人应该也是知道的,但到目前为止,无人就此询问。

“季氏味业的新店选址你可有打算?”辛子期反问,“咱们可以争取一下再做邻居。”

季妧托着下巴想了想,她要想拿下金水街的店铺,也不是找不到人,但就是不大乐意找。

“先让李式寻寻看吧,说不准能捡个漏。”

辛子期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胡良给你的。”

季妧当即拆开来看,确实是胡良歪七扭八的笔迹,还有许多白字和圆圈。

自从接管青囊药业,深怕知识水平跟不上责任地位,胡良每天无论再忙都会拨出些“扫盲时间”。虽然看起来效果不是特别好,但比之从前,明显还是有些进步的。

季妧边浏览边发挥想象力,总算理解了他的意思。

这封信除了汇报药坊的日常进展,再就是请示——一德堂在京中开设分店,青囊药业要不要跟进?

不错嘛,不再局限于一亩三分地,知道往大方向考虑了。

季妧也没瞒辛子期,直接问了下辛子期的意见。

辛子期倒也没有搪塞:“我认为,暂缓为宜。”

季妧笑了笑:“所见略同。”

外界至今认为青囊药业和一德堂才是一体,鲜少有人知道这是她的产业。

京城水深,在没有足够强大的靠山前,贸贸然将青囊药业搬进京城,万一惹了某些人的眼,别说药方保密了,药坊怕是都难保。

或者人也不需强取毫夺,直接打着参股的名义空手套白狼,又能奈何?

届时说不得季妧还要被逼出面,那不仅仅是暴露了青囊药业和她的关系,直接就将青囊药业贴上了闵王府的标签。

有眼馋青囊药业又想针对闵王府的,可不就找到了一个活靶子。

所以她寄回关北的那封信中,只叫了李式,并没有叫胡良。

至于季氏味业,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

季氏味业本身就烙着她的名字,她是季氏味业的动家,凡是认识她的人差不多都知道。

不过正如姚嬷嬷当初认为的那样,季氏味业就只是个“卖调料的小店”,在邺阳有点小名气,到了京城算什么呀?那些眼光高胃口大的大佬根本看不上。

“你的设备坊呢。”

“不急,一德堂先站稳脚再说。”辛子期顿了顿,“方才听贤二爷提起,不止刘先,近来她家夫人也跟他提过一德堂,主要是询问八珍丸……还要多谢你。”

“他家夫人都知道了?”

单知道女性群体传播速度快,没想到能这么快。

“谢就不必了,我给你的一德堂打广告,也是为了卖自家的药,互惠互利。”

两人相视一笑。

第729章 且走且看

辛子期和李式是上午到的京城,虽然已经歇了大半日,但舟车劳顿了近两个月,疲色明显。

三人喝着茶又说了会儿话便散了。

从后园出来,临上马车前,季妧才想起问他们借宿那家客栈的名字。

辛子期却道他在那家客栈不会久住。

“平安今天去了牙行,等寻到合适的宅子,不日就会搬进去。”

“也好,客栈确实不是久居之地。”

季妧看向李式。

“你也寻个宅子安顿下来,记公账上。先休整,养好精神,好好过个年,待年后再忙活新店的事。”

“是。”李式应下。

季妧停顿了一下,又道“有什么事我会找人联络你们。”

辛子期和李式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马车上明晃晃烙印着闵王府的徽记,二人视若未见,和季妧道别后就回了客栈。

刘先送人回来,发现贤二爷站在园中叹气。

“二爷为何事发愁?”

刘先方来京中,许多情况还不知晓。

但他即日起就要接管留仙楼,对各方关系不清楚可不行。

贤二爷便将季妧与闵王府的牵扯大致跟他说了一下。

刘先听后,目瞪口呆。

“这、这……”

今日一整天他都在前楼熟悉环境与人事,贤二爷给季妧下帖子他知道,但一直以为帖子是送到汉昌侯府去了,哪里想到竟然送去了闵王府。

在进京的路上他就听说了些许传闻,都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闵王是要跟万德帝抢皇位的。

刘先不过当做笑话一笑置之,如今回想,瞬间出了身冷汗。

“二爷可有什么法子帮帮季东家?”

不是他不看好闵王,实在看好闵王的寥寥无几。

他虽没有见过什么大风浪,也知道卷入这种事中落不到好。

若是别人倒也罢了,怎么偏生是季妧……

造化弄人啊!

“怎么帮?”贤二爷反问,“似我们这种商贾末流,是有点钱不假,在权势面前算的了什么?如今那些门阀贵胄全都避之不及,这个关口,谁还主动往火坑里跳?”

造化弄人,谁说不是呢?

汉昌侯从崇宁回来后到处寻季妧,他才知道季妧那晚从留仙楼离开后便不知所踪,并没有回侯府。

他觉得这事自己也有责任,便派人跟着一同寻找。

结果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一个大活人,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后来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侯府新认回的千金是新任闵王的义姐。

一开始还只是风闻,慢慢有鼻子有眼起来,很快便蔓延开来,最后到处都在传。

侯府反应也快,直接对外宣布认错了人,明摆着要与季妧划清关系。

但第二天汉昌侯就让人放话没认错,季妧就是我女儿,千真万确。

其实无需他说,就凭那张脸,也没人怀疑。

关键,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个态度——认了季妧,就等于是将汉昌侯府绑上闵王府这艘将沉之船。

尉老夫人“大义灭亲”保侯府,汉昌侯却屡次三番来拆台。

母子俩公开叫板,很是让人看了些日子的热闹,直到尉老夫人被气的卧床不起……

贤二爷的心情像夜色一样沉重,不知道自己当初把季妧的存在告诉汉昌侯,究竟是对还是错。

刘先是见过大宝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宝竟然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新任闵王!

他处于震惊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等回过神,再细品贤二爷的话,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二爷今日为何还要下这个帖子?”

刘先与辛子期李式结伴入的京,他二人只知季妧入京是为了认亲,却不知她要认的是哪门亲。

刘先也不好直接将汉昌侯府指给他们,就建议由他搭线,先在留仙楼碰个面。

报给贤二爷听,贤二爷并未说什么,还说帖子由他来送……

刘先并不后悔促成这次会面,但有些担心自己的冒失会连累贤二爷和留仙楼。

贤二爷愁眉深锁,久久不语。

季妧的身份如今确实比较敏感。不,已经不止是敏感,而是危险。

但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汉昌侯的爱女,汉昌侯与他相交多年,留仙楼与季氏味业在生意上的往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界限里是说划清就能划清的。

今日这忙他不好不帮,特意将会面时间定在入夜,未尝没有避嫌的意思。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汉昌侯都无法将自己的女儿拽出火坑,他又有什么办法。

如今唯一能保季妧的,只有闵王府那位,除非……

“那今后咱们该如何……”刘先请示道。

“不必刻意撇清什么,但也不能明面上往来。季妧是个明白人,不会与人为难。”贤二爷摇了摇头,“且走且看吧,未必没有希望。”

虽然希望渺茫。

刘先清楚,目前的局势下也只能如此了。

“听二爷的。”

马车出了金水街,拐向北城。

季妧闭眼休息了一会儿,问“可有见到小曲?”

罗勒的声音隔着车帘传进来。

“她已不在铺中,留了话,若是有人找她,就说她寻小舟……”

话未说完季妧就睁开了眼,紧跟着便皱起了眉。

“这丫头莫不是疯了?”

小舟和狄嵘跟着大军走了,就怕小曲一个人生事,特意让罗勒帮自己去看看,没想到还真给她料准了。

难怪最近这么消停……

去找小舟?还能去哪里找?自然是辽东。

小舟不会允许她胡闹,她肯定是悄悄跟去的。那是藏在军中,还是想了别的法子?

知道她是个胆大的,没想到胆都包天了。若真混在军中,一旦被发现会是个什么后果?

季妧被气的脑壳疼。

“早上罗兰给你的那封信先别送,我重新写一封。”

罗勒也不多问,只应了声“是”。

回到王府,大宝还没睡,就在暖阁等着她。

季妧将刘先特意打包的甜点拿给他吃,他吃的也不怎么开心。

就寝时间早都过了,滕秀已经催了好几回。

季妧送大宝出院子。

到了院门口,红灯映照之下,大宝仰头看着季妧。

“阿姐,过年了。”

四周都是人,季妧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顾虑,抬手拍了拍他的头,又捏了捏他的脸。

“是啊,过年了。”

第730章 各自心知

自入了腊月,过年的气氛就一天比一天浓郁,虽然雪时停时下,也没影响到市井百姓的热切。

相比之下,闵王府的氛围就要淡的多。虽然也在准备,但只是例行公事,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心思似乎都不在这上面。

也对,前途缥缈,生死难料,哪还有心情过什么年呀。

但再没有心情,该过还是得过。

接下来几天,季妧一直待在王府,闲得无聊,便和下人一起筹备起过年事宜。

大宝也跟着掺和,季妧忙前忙后,他像个尾巴似的綴在后面,时不时也帮着干点活。

只是每当他要动手的时候,总有一堆太监涌上来“这不行”、“那不可”,然后争着抢着要效劳,深怕累到了王爷的千金贵体。

如此这般,再好的性质也被搅没了。

大宝为此发了好几回脾气。

季妧私下找了滕秀。

滕秀已经习惯了姐弟俩的相处模式,季妧开口后,他便交代了下去,此后先前那样的情况再未曾出现。

季妧却并没有觉得开心。

闵王府应该以大宝为尊,可是没人在意他的想法,反倒是滕秀一句话,比什么都好使。

季妧清楚,滕秀不是包藏祸心之人,他只是在其位谋其事,就算换一个人,结果也一样。

说到底大宝还只是个孩子,如今这批人因为各种原因或明或暗聚拢在他身边,并非真的折服于他的人格魅力,也非臣服于他的王者威严,只是为了师出有名。

对那些人而言,大宝仅是个象征,并不具备震慑的能力。

知道这些,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忠诚和威慑这种东西,需要大宝成长以后自己拿回来,别人即使抢来送回他手中,也不算数。

君臣之道、权力博弈,人心就是这么奇妙。

如此看来大宝要走的路实在还很漫长。

不过现在想这些为时过早,摆在眼前的还有更为要紧的事。

年三十这天,吃罢早饭季妧和大宝就开始忙活贴春联。

王府这么大,自然不可能全包,其他的地方有人管,就只贴她自己和大宝的院子。

其实应该头天晚上写好的,结果只顾着陪大宝和小丁疯玩给耽误了。

纸都是现成的,滕秀帮着裁好,姐弟俩分工开写。

大宝如今的字已经很能拿得出手,写起春联来也似模似样,不过他不要自己的,非要季妧写的贴在他院中才行,而他写的则要贴在季妧院中。

季妧自然都随他。

王府中一多半人之前都在宫中伺候,大抵是没见过主子做这些,都跑来围观。

连日来凝重的氛围一扫而空。

滕秀见季妧和小主子都很开心,便没有出声斥责,他自己的心情也是难得放松。

两个院子都贴完之后,春联还有剩,而且剩的多是大宝的。

季妧猜到大宝会要她的,都是事先估算好才落笔,大宝兴奋的一个劲儿闷头写,可不得剩下来。

丫鬟们见状,纷纷围上来讨要。

她们中有些人家就在京城,一副对联也不是买不起,但王爷写的自然是不一样的,拿回去也是个脸面。

大宝看了看季妧,而后矜持的冲她们点了点头,允许她们一人拿一副。

丫鬟们聚集在桌案四周说说笑笑的挑选起来。

季妧见滕秀站着不动,问他为何不选。

滕秀说不急,主子的墨宝怎么都是好的,他留到最后再选也不迟。

结果等丫鬟们选好散开,桌上已经一幅不剩。

滕秀似乎有些惋惜,季妧就想让大宝再给他写一幅。滕秀却说不敢劳动王爷,想请季姑娘赐个福字便好。

季妧提笔蘸墨,一挥而就,墨干之后递给滕秀。

滕秀伸出双手,小心接过,笑容真切了许多。

等滕秀出了暖阁,季妧想了想,另写了两幅对联,让罗勒给辛子期和李式送过去。

辛子期已经搬进了新宅,李式也赁好了宅院,两人相距不远。

季妧其实清楚,他们所要为之事,远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紧急,年前赶来京城,多半是因为她。

辛子期她不确定,至少李式是这样。

他自己也承认了,谢寡妇和季雪兰知道他有上京的打算后,都催他年前动手,深怕季妧认亲不顺,在京中无人照应,年都过得冷清。

只可惜,来也来也,见也见了,却不能邀他们来王府,更不能去他们那相聚,到头来害的他们也跟着过了个冷清的年。

送副对联聊表心意吧。

下午的时候,门房来报,说是汉昌侯又来了。

自上回见面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季妧自认该说的都与他说完,暂时没有再见的必要,除非他是来给自己报喜的。

与汉昌侯府有关、能让她欢喜的事,无非就是韦氏认罪。但就她所知,汉昌侯近来风平浪静,韦氏仍旧好好的。

也不知是汉昌侯还没有找到确凿证据,还是对枕边人动了恻隐之心。

门房如实回话,汉昌侯在门外干站良久,最后不得不黯然离开。

夜色降临,京城灯火通明,热闹更盛白日。

因为郑贵妃胎像不稳,需要静养,万德帝陪伴在侧,没有兴致举办家宴,索性取消了,还特命王公大臣和世家命妇不必入宫请安。

如此一来各家倒也乐得在自家吃个团圆饭,只不过这团圆饭是什么滋味就各自心知了。

景国公府。

从祖母处出来,兄妹俩结伴前行了一阵,景明愆问“怎么不与姐妹们一起去看灯会?”

景明珠郁郁摇头,不停揪动着手中帕子,往前又走了几步后,忽然停了下来。

“二哥,你说那边……”她指了指闵王府的方向,将声音压到了最低,“究竟会不会……”

景明愆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已不把她当作朋友。”

“二哥!”景明珠有些着恼。

她确实生季妧的气。

不单是季妧的隐瞒,还有就是她觉得有点对不住二哥。

毕竟不知情的时候,她时不时就拿二哥打趣,甚至还试图撮合过他与季妧。

这整件事里,最不好受的应该就是二哥了。

往日舒朗开阔的二哥,知道真相后的那些日子,常常心事重重。这无妄之灾全是因她而起,若不是她,二哥也不会认识季妧。

再加上妙园当日季妧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似乎从未将她这个朋友放在心上,甚至还打算“利用”,景明珠焉能不气?

一气之下,她决定顺从季妧的心意,于是邀人来妙园相聚时,再没有给她递过帖子。

第731章 暗潮涌动

可是赌完气,又觉得有些幼稚。

冷静下来细想想,季妧似乎也没说错。

她是没告诉自己实情,却也不算有意隐瞒,而且她的出身和经历……确实不容易,若非被逼至绝处,一个姑娘家,何至于要拿半生声名做赌。

再观二哥,作为当事人,他都没有因此生怨,提起季妧也一如往常。相比之下,愈发显得自己有些小心眼了。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自从和季妧“绝交”以后,她心里就空落落的。

闺中姐妹虽多,似季妧这般投契的却不多得。和季妧一起八卦一起玩闹时的开心与自在,便是和华蕤在一起时也不曾有过。

景明珠慢慢认清,所谓的失望、心寒,根源还是在意。

她在意季妧这个朋友。

想通了,可是缺个台阶。

正琢磨怎么找台阶呢,就传出季妧进了闵王府的消息。

祖母和母亲先后找她说话,话里话外,无不是让她远离季妧。

她们并非势力之人,也很喜欢季妧,可事关景国公府,个人的喜恶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景明珠不认可,但分得清轻重。

自那以后她再未与季妧联络过,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闵王府。

越是关注,越是忍不住担忧。

随着郑贵妃临产之日迫近,更是忧心如焚。

“好二哥,我知道父亲私下定然与你谈论过此事,我也不为难你,你就告诉我,闵王的可能性有多大?”

景明愆默然了一会儿,道“宫里范咸得势,他早已被郑贵妃拉拢,朝中居高位者多是郑党,军中算是郑家薄弱之处,原本郑华亨兵败是个契机,可……听人说,大军开拔前,郑国公单独见过裘老将军。裘老将军新提拔的那个先锋将军,是神武将军的堂弟,与郑家也算得上是姻亲关系……”

他没有再往下说,景明珠也听明白了

一颗心忽悠悠直往下沉。

“她怎么就……安安生生做个侯府贵女不好吗?”

偏一头扎了进去。

景明愆仰头,凝视着夜幕中蓦然炸开的焰火,叹息声低不可闻。

“或许……这就是她的选择。”

同一时间,汉昌侯府的栖霞阁中,也有人仰头看着同一片夜空。

不过与景家兄妹的愁闷不同,她唇角带笑,显然心情不错。

庄嬷嬷十分不解。

拜季妧所赐,整个汉昌侯府如今都笼罩在阴云之下。老夫人被侯爷给气病倒了,夫人不知因为什么也被侯爷禁了足,侯爷自下半晌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府里连个像样的团年饭都没有。

亲不成亲,年不像年,小姐有什么可开心的?

“她跟闵王府牵扯到一起,给汉昌侯府带来天大的麻烦,这且不说。明明是个已婚之身,还装云英未嫁,更可气的是老夫人还为她敲打你。”

庄嬷嬷越想越替自家小姐不平。

季妧进闵王府之前,曾与老夫人大吵了一架,她前脚刚离开侯府,当晚老夫人就把小姐叫去了福熙堂。

景二公子色迷心窍,拿往事要挟小姐也就罢了,就连老夫人也……

尉嘉嬿却道“老夫人哪里是为了她敲打我,她是为了侯府的声誉。”

“景二公子能猜出是小姐你,不算奇怪。老夫人是怎么知道的?”庄嬷嬷至今也想不通。

“咱们这位老夫人可不糊涂,就算她糊涂,她身边也有精明人。”

“小姐指的是姚嬷嬷?要老奴说,她也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跟季妧掺和在一起有什么好?如今被老夫人晾到一边,白白让桂嬷嬷捡了大便宜。”

庄嬷嬷顿了顿,试探着问“真就这么算了?”

“不然又如何?老夫人的意思你是知道的,但凡有一丝风声传出,就让我回淮安。”

庄嬷嬷皱眉“那要万一是别人传出去的,又或者是季妧有意传出去的,也能赖到小姐头上?

“总是要有人来背这个锅的,她拿季妧没办法,自然要捡个软柿子捏。”

即便没有尉老夫人的敲打,景明愆的话还悬于头顶。

左右这步棋她是走不了了。

“原先觉着老夫人对小姐还不错……”

“再不错,终究不是亲生。”

庄嬷嬷叹了口气“可惜了。”

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季妧就别想见人了,莫说是好姻缘,京城都待不下去,如何还能与小姐争?

尉嘉嬿勾了勾唇,眼底却泛起冷意。

“我原也觉着可惜,怎奈天无绝人之路。”

庄嬷嬷终于明白小姐因何开心了。

“原以为她是个蠢的,后来觉着看走了眼,以为她深藏不漏,没想到还是看走了眼。”

捡了个烫手山芋,抱着不肯撒手,不是蠢是什么。

又一朵焰火在半空中炸开。

尉嘉嬿望着那转瞬即逝的绚烂,笑容陡盛,低声喃喃“自己找死,可就怨不得别人了……”

比起外面的喧嚣,闵王府里过分安静。

季妧自己动手做了一桌子年夜饭,却只有她和大宝两个人吃,外加一个不能上桌的小丁。

饭后,在院中看下人们放了会儿焰火。

气氛还不如早上贴对子那会儿,似乎是受了传旨太监的影响。

郑贵妃的胎、皇上的重视……每一样都是压在众人心口的大石,哪里还能欢腾的起来。

季妧不去管这些暗潮涌动,她只想陪大宝好好过个年,这或许是他最后一个能纯粹开心的年了。

看罢焰火,守了会儿岁,大宝便打起了盹。

滕秀请他回去歇着,他不肯,死活要在季妧这睡。

季妧想了想,和滕秀好一番商量,终于把大宝留了下来。

“你开心吗?大宝。”

姐弟俩并肩躺着,季妧问了这句话。

大宝的眼睛亮闪闪的,哪里有半分困意。

“开心。”他重重点头。

季妧摸了摸他的脸“开心就好。”

大宝蹭了蹭她掌心“阿姐,你不要走。”

他深怕季妧会离开王府,去辽东找关山和狄嵘。

季妧笑道“不走。”

从踏入闵王府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和大宝绑在了一起。

除非大宝能以一个全新的身份走出去,否则他们姐弟俩谁也走不了。

“睡吧。”季妧替他掖了掖被子。

大宝很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怎么也不肯闭上眼睛。

“阿姐,再讲个故事……”

“嗯……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有话说

进入收尾阶段才发现,收尾比开头难,比想象中更难。我没有过长篇收尾经验,老实说,有点两眼一抹黑的感觉。

恰逢三次元最忙的时候,一天忙下来,疲于赶更新,思绪混乱,也没法好好构思。

思来想去,决定停一下。

边想边写边存稿,然后过几天更一次存稿,或者月底前一把更上来。

没有每天的更新压力,或许效果会好一些也说不定。

在此承诺,五月底一定完结。

希望大家谅解。??*

《福运娘子山里汉》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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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2章 狠角色

万德七年的春节,于有些人来说,它和以往一样有滋有味、有欣喜有期盼,但于另些人来说,它不咸不淡,甚至隐隐夹杂着焦灼和不安。

时间的脚步迈入万德八年。

自裘老将军率军奔赴辽东,万德帝和满朝官员无不引颈以盼,他们寄希望老将出马能够力挽狂澜,然而二月底传来的军报,却让朝野为之震动。

原来,裘老将军刚至辽东就病倒了。

也难怪,再如何英勇,那也是当年,如今年事已高的情况下,雪地行兵、劳师袭远,对体力和精力都是数倍的考验。

然三军不可一日无帅,幸而万德帝给了他临机专断之权,裘老将军没有移权柄给子孙,反而于阵前点了先锋将军寇长靖接替他的位置。

裘老将军麾下不知出过多少悍将,他这么看重寇长靖,必有其看重的道理。再加上还有阚虎将军的担保,寇长靖本人又是寇长卿的堂弟……如此多的理由加持之下,也不能让人完全放心,更何况君臣们要的是十拿九稳。

寇长靖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新将,虽然几年前在南海子助阚虎痛击过倭奴,但阚虎并未留其在军中任职,可见所谓的功劳应是十分有限。

何况将与兵是不一样的。一个士卒,纵然武艺高强、杀敌勇猛,也未见得就善于领兵,不然也就不会有鲁达年求援的奏折了。

寇长靖从未居过高位,甚至这个人跟凭空冒出来的没什么两样,如今突然掌管数十万大军,怎不让人提心吊胆?

无人放心将辽东的未来交付在这个初初上任的新将手里,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如今四处告急,是真正的无人可调了。

大抵是为了一雪前耻,聂战霆倒是主动请缨过,但是考虑到他当初在关北的“英勇”表现,为了不做亡国之君,万德帝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聂战霆找到郑国公,想要走郑贵妃的路子疏通一下。

郑聂两家联姻之时,郑炜还不是国公,郑家看中聂家在军中威势,便利用昔日情分促成了联姻。谁能想到姓聂的老家伙死的那么早,聂战霆空有才名,此才却非彼才,在关北险些捅了大篓子不说,连累的郑家在朝中好大的没脸,最后还得靠郑贵妃的枕头风收拾烂摊子。

郑国公一方面是唯恐旧事重演,另一方面,他自觉辽东那边还有郑家安插的人手,不需要更多的人去裹乱,关键他还盼着二子能活着回来,自然没有应他。

但令他不安的是,紧随着前一封军报之后,又送来的另一封军报上赫然写着——新任主帅寇长靖,以悖军、懈军、轻军、慢军之罪,当着三军的面,挥刀斩了另一员大将郭代。

这郭代不是别人,正是郑家心腹,郑华亨驻守辽东期间,多亏了有他辅助。

他在,郑国公还能多一分信心将郑华亨营救回来,如今却被寇长靖给临阵斩了!

郑国公听到这个消息时把桌子都掀了。

有心去万德帝跟前告上一状,但万德帝对郑家的火气还未全消,而且军报上将郭代的罪行罗列的一清二楚——

呼名不应、点时不到,闻鼓不进、闻金不止,多出怨言、怒其主将,蔑视禁约、驰突军门。

军械库在他管辖范围之内,可库内所存兵器,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刀戟不利、旗帜凋弊。更有甚者,被查出往日还有凌虐乡民,逼***女之罪。

桩桩件件,十恶不赦,寇长靖按律斩之,并无不妥。

郑国公有苦说不出。

大军开拔前,他曾私下见过裘焕彬,有心拉拢到己方阵营,但那老家伙一味推来挡去,不说拒绝,也没有答应。他留了心眼,也没有将郑家在辽东的底牌合盘托出。

若是当初实言相告,看在郭代是郑家人的份上,裘焕彬就算不买账,再如何也会顾忌几分,而寇长卿作为他亲传之人,自然会听命于他。

最可恨的是郭代!

别当他看不出,罗列出的那么多条罪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怒其主将”。

华亨被擒之后,辽东军营以郭代为大,然而他做了什么?

既没有想出好法子营救华亨,也没能有效抵抗住东越大军的进攻,反倒是让那鲁达年出尽了风头。

一个毫无寸功可言的大将,他就是想在万德帝跟前荐其为主帅,也无从开口。

郭代必然是心生怨怼了。

若主帅是裘焕彬,他当然没什么可说,但突然换了个名不见经传的人骑在他脖子上,他怎能心服?

于是顶撞刁难、不听约束、聚众闹事,甚至故意下绊子以示不满……

他大抵是没有想到,这个凭空而降的人,真的敢当将他枭首示众。

也是活该,郑国公心中恨恨的想。

同时又有些起疑。

郭代临死前,按说不可能不祭出郑家这面大旗,可寇长卿还是将他斩了……

裘焕彬是出了名的八面不沾,若他知道郭代背后是郑贵妃,仍然会将其撤职严办,却不会挥刀就斩,所以绝无可能是他的授意。

那么寇长靖斩郭代,究竟是初出茅庐不怕虎,还是知道了他的背景之后有意为之?

寇安世与其胞弟的恩怨他是知道的,难道就因为寇长卿是寇安世的儿子、郑家的女婿,他就连郑家也一块恨上了?

但是没道理呀!

只要长了耳朵,都知道贵妃即将诞下皇子,但凡有点脑子,都不可能与郑家作对。

而且他之前找人试探过,寇长靖只是对寇家有意见,提起郑家倒是没什么反应。

可这没反应……又是什么反应呢?

郑国公百思难解。

转念又一想,应是自己多虑了。

明眼人都知道,即便郑家因郑华亨兵败之事受了些牵连,也仅是一时,只要郑贵妃腹中的龙胎还在,郑家就会屹立不倒。

寇长靖又不是傻子。

何止不是傻子,刚走马上任就能挥刀斩将,看起来还是个狠角色。

恨只恨当时没有将区区先锋将军看在眼里,只是象征性的派手下接触了一下。

若早知道他会代掌三军,说什么他也得亲自宴请才行。

盼只盼裘焕彬没有看走眼,这个寇长靖不只是心狠,于战场上也能有两把刷子,不说比肩其堂兄寇长卿,至少名副其实。

关键是要有眼力——能不能将失地收回都不要紧,千万要把华亨给救回来呀!

众人各怀心思,京中愁云密布。

直到二月底,郑贵妃于相国寺拜佛时诞下一子。

第733章 满月宴

乌云笼罩了近三个月的京城,终于因贵妃得子而稍稍有了些喜气。

但是于万德帝而言,可就不止是稍稍那么简单了。

皇子降生当天,万德帝不但颁布了大赦令,还亲去南郊祭祀,甚至想要更改年号。

最后一项因为时机和大臣劝谏等原因而未能成行,不过已足以证明万德帝对小皇子的重视程度。

又或者说,谁主东宫,已经昭然若揭。

皇子满月宴这天,万德帝更是发下旨意,要大肆操办。

按说正值国战期间,原不宜这样铺张,但郑国公将民间冲喜的习俗搬了出来,别人也无可奈何。

既是要大肆操办,自然要遍请高官勋胄和其家眷的。

大宝位列其中,就连季妧也收到了宫里传过来的话,说是郑贵妃想要见她一见。

她并不意外,打从进了王府,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倒不是太拿自己当盘菜,而是作为大宝的义姐、大宝最亲近信赖的人,郑家那边没想过从她这边做文章才有鬼。

只不过碍于前段时间纷乱的局势,还有郑贵妃一直潜心保胎中,所以才推迟了。

若问紧不紧张,那自然是紧张的。

在季妧眼中,若说京城是龙潭虎穴,那皇城都快赶得上十八层地狱了。天知道里面关着什么魑魅魍魉?总之不会是扑棱着翅膀的小天使就对了。

不过比起担忧自身,她更多的还是担心大宝。

自大宝被封为闵王起,除了送大军出征那次,几乎就没出过闵王府。

除了不想惹万德帝猜忌,还有一个重中之重的缘由——对当下的他而言,闵王府是最危险、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么说有些自相矛盾,毕竟年前她就是因为大宝中毒九死一生才进的府。

不过这几个月冯恩已然调查清楚,那次下毒应非万德帝和郑贵妃授意,而是范咸擅自为之。

范闲并不知道冯恩与大宝的牵扯,只是觉得冯恩和老安王走的近了些,料定了他在其中必然掺了一脚,不愿他有任何得势的机会,才想着解决这个后患。

当然,主要还是想为万德帝分忧。

只是马屁拍到了马蹄上,不但忧没分成,反而给万德帝扣了好一口大锅。

事情不宜捅到明处,万德帝没有明着处罚他,暗地里却是免不了一通训斥的。

这也是冯恩能最终确定是他的原因所在。

然而确定了也不能如何,毕竟证据不算万全,万德帝又决心捂下去,那么必然会保住范咸。

皇城和闵王府的关系本就危如累卵,若这个时候就摆明车马,等于是将最后一层窗户纸彻底捅破,至少就当下的情况而言,于闵王府十分不利。

还不如暂退一步,借此换得喘息之机。

季妧在心中给那个范咸记了一笔,不过也更加确信了一件事——万德帝若不想在“得位不正”之外,再添个“出尔反尔”、“残害皇侄”的恶名,真正遗臭万年的话,他即便要对大宝动手,也不会在闵王府和皇城内,同时也会约束郑家人。

但凡事无绝对,万一范咸再故技重施,万一中途又冒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季妧思来想去,几乎彻夜难眠。

翌日出发前,特意找来滕秀。

“我看大宝挺喜欢罗勒的,不如今天就让罗勒跟去伺候吧。”

虽是共同赴宴,男女却是不同坐的,大宝并不能时时刻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这才是季妧最担心的。

滕秀道:“季姑娘许是不知,不管是罗勒,还是今日前去的那些侍卫太监,都是进不了皇城的。”

季妧拍了拍额头。

是啊,正阳门前,文官下轿、五官下马,这是规矩。

德高望重或者身份特殊者或许会赐乘肩舆,余者就唯有靠步行了,更别说带下人进去……

滕秀知她心思所在:“幸而奴才还能跟随在侧,季姑娘放心,奴才绝不会让王爷出事,但凡王爷有丝毫闪失,奴才提头……”

季妧摇头打断他的话:“你的命也是命,你肯全力护着他就够了。那就拜托你了。”

滕秀顿了顿,笑道:“当不得姑娘这声拜托,都是奴才分内之事。”

季妧将大宝拉到内室,嘱咐了一大推,又喂了他一颗从辛子期那要来的药丸。

虽叫避毒丸,但辛子期说了,只能针对一些常见且轻微的毒,若再来个上回那样的,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不许乱吃东西,陌生人递给你的水,没有经过滕秀的手,再渴也不能喝。”

大宝一一点头。

在季妧弯腰帮他整理衣襟时,黑漆漆的眼珠盯着她,神色无比严肃。

“阿姐也一样,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季妧忍俊不禁,捏了捏他的脸蛋:“我今天就当哑巴。”

大宝去翻季妧随身带着的荷包,刚刚那个盛药丸的小瓷瓶就是从里面拿出来的。

“做什么?”季妧把荷包递给他。

大宝将瓷瓶掏出,晃了晃,听见里面当啷响,稍微满意了一些。

拔开瓶塞,倒了一粒在掌心,递到季妧嘴边。

虽未曾说话,但意思明显。

季妧笑了笑,拈起药丸仰脖服下。

怕死如她,其实早就打算好了,喂大宝一颗,自己进皇城之前也服一颗,但大宝的惦记还是让她有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感觉。

拍了拍他的头:“走吧,今晚回来给你说大汉天子的故事。”

“大汉天子是谁?”

“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宫中的气氛简直比过年那会儿还要热闹,置身其中,险些让人忘了那四起的烽烟,醉生梦死之间甚至有种盛世升平之感。

满月宴设在在保和殿,男女宾分列两厢,隔着纱屏而坐,正中是舞乐之所,万德帝居于上首,在他身侧坐着的并非郑贵妃,而是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后。

入席、宣礼、起宴、乐舞、进撰……礼节之繁缛,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以至于季妧看着面前的炙鹿肉、柳蒸羊、箸头春、乳酿鱼……还有什么金商玉脍、缕金凤蟹、河豚蛤蜊、四燕四鸭,都完全没了食欲。

不过在场有食欲的总共也没几个,都是象征性动下筷子也就罢了。

注意力也不在舞姬身上,全都若有似无盯着上首位置。

第734章 贵妃有请

皇后至今无所出,又一心向佛,对宫中之事何止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两眼全闭,由着众妃嫔们闹腾。

往日里似这样风光的场合,都是郑贵妃陪伴在帝王身侧,无奈她此次生产遭了大难,身子到这会儿都没养好,怕见了风,这才没有出席。

但女眷这边又不能无人招待,可不就轮到皇后了。

皇后木然着一张脸,和大殿的气氛格格不入,女宾这边揣测着她的心情,喜悦之色都不敢流露,更别说是恭贺的话了——对着皇后恭贺郑贵妃得子,不是故意往皇后心口捅刀子是什么?虽然季妧觉得就皇后这四大皆空的样子未必在意,她也不会多嘴就是了。

相比之下,万德帝那边,时而抚掌大笑,时而赐酒于群臣,着实称得上龙颜大悦了。

不过……

季妧眯了眯眼。

今日的万德帝确实容光焕发,但对于见惯了各色病人的季妧来说,并不难透过那层表象看到其底层的灰败之色。

她算了算,万德帝今年应该还不足五十岁,不惑之年已呈油尽灯枯之相……

万德帝的手臂突然颤了颤,举至半空的酒杯掉落在地,眨眼时间脸色已经白中泛青。

皇后注意到了,旁边侍立的范咸也注意到了。

皇后漠不关心的收回了视线,倒是范咸隐露焦急之色。

趁殿中舞乐正酣,暂时还没什么人发现异常,范咸走到万德帝身边递出了手臂,借站位遮挡住群臣的视线,同时让万德帝可以借以支撑身体。

“陛下,您昨日批折子批到深夜,着了寒,太医吩咐了,劳神不得……”

好巧不巧,让离得最近的郑国公听去了。

于是在他的带领下,群臣起立,都请陛下退还内宫休息。

万德帝在范咸的遮掩下,将大局交给老安王主持,而后强撑着说了句“爱卿们尽兴”,便被扶了下去。

这些也就发生在转瞬之间,甚至多数人都未察觉到。

季妧这回是彻底吃不下了,她心中的担忧又深了一层。

站在她的立场,她自然盼着万德帝死,但死也分时机。

若是辽东战事未毕,万德帝就撒手闭眼而去,那郑党必然会先下手为强,届时只怕……自己这方没多少时间了。

宴席后半晌,景阳宫派了个宫女过来传话,说是郑贵妃想见见各府女眷。

在座没几个糊涂人,心里清楚的很,郑贵妃如此作为,不过是想彰显自己才是今日的正主。

皇后也不计较,手一摆,直接准许了。

季妧和和众女眷一道去了景阳宫,到了地方被告知郑贵妃还未梳妆,众人只好在庭院中等候。

气氛突然微妙起来。

季妧独自站在一角,能感觉到无数道有形无形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却浑作不知,兀自欣赏着院中花卉。

其实在场的人,多半都是她之前结识过的,建康侯府、广德侯府、忠勤伯府、会宁伯府……还有景国公府。

但彼时她的身份是汉昌侯府的千金贵女,所以不管是不是真的投契,众人多少都会给些面子交情。

如今她站在这,代表的是闵王侯府,众人给的面子情只会多不会少,但相谈甚欢却是没有了,甚至连离她近点都生恐被猜疑与闵王府有勾连,何况眼下是在景阳宫,郑贵妃的眼皮子底下。

季妧倒不怎么在意。

要么是侯府千金,要么是王爷义姐,反正别人看到的从来都不是她这个人,那么她又何须挂怀。

何况在场虽然都是女子,在一举一动关系全族的情况下,如此作为也算人之常情。

而且只是孤立,没有交头接耳指桑骂槐,已经不错了。

季妧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这种“留一线”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留的,原因她心理清楚的很。

一是因为场合不对。

方才是保和殿、这会儿是景阳宫,不管哪一处,都不是市井八卦的地方,更何况是这些谨慎惯了的命妇和小姐。

二则是因为闵王府。

众人忌惮闵王府、怕郑贵妃误会自家与闵王府勾连不假,但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得罪闵王府。毕竟东宫之争,还没到真正盖棺定论的时候。凡事都有万一,即便这万一十分之渺茫,未免将来种下祸殃,还是小心为上。

季妧心如明镜,所以在这种诡异的静默中,悠然自得的赏着自己的花,半点不为所扰。

今日汉昌侯府的女眷只来了尉嘉嬿。

尉老夫人病倒多时,韦氏又被禁足,便是这样的日子汉昌侯都不肯放她出来,只能尉嘉嬿替上。

以她的身份出现在这种场合确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近来她与郑华蕤走的颇近,所以今日由她代为出席众人也没说什么。

说起来,郑华蕤最近多次进宫看望小皇子,其中有好几次都带着尉嘉嬿一起,平时还常邀尉嘉嬿入将军府做伴,反倒和景明珠生分了,至少是没有出阁前那么亲近了。

景明珠不知众人这些心思,一径盯着不远处季妧的背影,眼神和心情同样复杂。

撇开先前那些矛盾别扭,若是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孤立,虽不至于太过失态,也肯定不会好受。

将心比心,那个时候,她必然希望有个人能和自己站在一起……

想到这,景明珠坚定了心思。

正要迈步之时,被人扯住了衣袖。

“明珠,我近日新作了一副画,正想找你品鉴一二。”

景明珠回身见是尉嘉嬿,略有些敷衍道:“改日吧。”

见她还要朝那边去,尉嘉嬿索性拦住了她的去路。

“明珠,咱们代表的不止是自己,你千万要冷静。虽然我也很同情妧妹妹的遭遇,但你是我朋友,我同样不想看你……”

景明珠注视着尉嘉嬿,缓缓锁住了眉。

自打尉嘉嬿和郑华蕤走近,郑华蕤就渐渐疏远了她,似乎对她产生了什么误会。后来还是通过一个共同好友才得知,是尉嘉嬿将她与季妧的关系说给了郑华蕤听。

景明珠回京后确实与郑华蕤走动的少了,一个出阁一个未嫁,见面不似闺中时方便,能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少。

偏她在这期间结识了季妧,又相处甚欢,而季妧又入了闵王府,闵王府和郑国公府还是死对头……

郑华蕤会多想,似乎在情理之中。

景明珠解释过,但郑华蕤不听,一次两次的她也累了。

或许少时的情谊终归是会变的,人力阻挡不了,何况这其中还有人挑事生非。

不过景明珠并不怎么在意这个挑事生非的人。

多年好友,宁肯相信旁人也不肯相信自己,这才是真正让她慨叹的地方。

景明珠看着尉嘉嬿,笑了笑。

“你的朋友不止我一个,听说神武将军的夫人今日早早就进宫陪伴贵妃了,不如去寻她谈谈你的画。”

尉嘉嬿脸色一滞,还要再说什么,景明珠已经避开她向季妧走去。

快到跟前时,一个宫女从内殿走了出来。

“贵妃有请。”

第735章 咯噔一声

郑贵妃在暖阁召见的众人。

她斜倚在榻上,与在场每个人都粗略说了几句,就如叙家常一般亲切,言语间常令人如沐春风,现场的气氛也被带动的十分和洽。

季妧坐在下首处,看着这一切,暗叹宠妃就是宠妃。

郑贵妃没有想象中的嚣焰气势,却具备了一个宠妃该有的交游手腕。

可见,能在三千粉黛中脱颖而出并荣宠多年的人,不可能是个傻白甜,更不会是个蠢人。

值得一提的是郑华蕤也在。

她坐于郑贵妃身旁,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见了众人也不怎么热络,目光扫过季妧时倒是停顿了一下,也就这一下,随即便漫不经心的收走了。

又是个瑰姿艳逸、月貌花容的美人。

虽然稍逊于郑贵妃,却已经足够吸引住每一双投向她的眼睛。难怪当初邺阳茶楼那个落第书生,仅仅是人群中见了她一眼,就开始做起了春秋大梦。

不过美则美矣,就是目下无尘了点。

虽然景明珠说过,郑华蕤私下并不如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近。但以季妧的经验来看,这个“傲”字是刻在了她骨子里的。

也难怪。

作为国公之女、贵妃之妹,本身又如此出众,确有其傲的资本。

季妧并不否认,郑华蕤这个名字曾一度在她心中扎根,但自从和关山说开后,就从她心里连根拔除了。

所以眼下她观郑华蕤,纯粹就是欣赏一个美人,并未多着意。

她主要的精力还是在郑贵妃身上。

趁着郑贵妃与景明珠母女叙话,季妧细细打量起来。

倒是和传闻一样的国色天香,像一朵既雍容又风情的牡丹花,如今更在风情之外,添了层母性的光辉。

季妧垂下眼帘,心道莫非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郑贵妃虽然恢复良好,但仍能看出孕产过的痕迹……

没错,她怀疑郑贵妃的龙胎有猫腻。

或者直白点说,她怀疑郑贵妃的肚子子虚乌有。

这种可能虽然很小,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而且这么想的不止她一个,通过滕秀得知,冯恩也一直都在找寻郑贵妃的破绽。

他倒不是怀疑郑贵妃有孕是假,毕竟皇城不是个轻易便能瞒天过海的地方,太医院也没那个胆子帮着个嫔妃欺君。

他觉得郑贵妃有孕是真,却未必真是皇子,如果不是,郑贵妃必然留有后手,譬如提前备好相似月份的孕母,以便关键时刻偷龙转凤……

不过要将一个大活人藏在皇城,更不是容易的事。

至少冯恩就没有找到。

季妧今日亲眼确认后,终于相信郑贵妃是实打实孕产过的,再看她提起小皇子时那满目的柔光……或许她和冯恩都猜错了。

正出神间,听闻随侍在郑贵妃身侧的宫女道:“娘娘,时候不早了,太医交代……”

不等郑贵妃发话,几个辈分大的夫人已经起身。

“娘娘贵体为重,我等就先行告退了。”

季妧低着头,随众人出了暖阁。

刚迈出景阳宫大门,之前传话让众人进去的小宫女突然追了上来。

“季姑娘,娘娘请你留步。”

四下为之一静。

景明珠看向季妧,眼中隐藏着担忧。

季妧还算平静:“既是贵妃有召,不敢不从,少不得要叨扰贵妃静养了。”

小宫女觉得这话怪怪的,皱了皱眉,道:“随我来吧。”

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下,季妧随宫女重新回了景阳宫,这次不是去暖阁,而是去了寝殿。

寝殿烧着地龙,暖融融的,郑贵妃躺在床榻上,半倚着引枕,抱着个襁褓逗弄着,间或和坐在床侧的郑华蕤说着什么。

见季妧进来,她笑了笑,等季妧行罢礼,让宫人赐座。

似乎并未有为难之意。

“本宫虽是头回见你,却十分喜欢,想与你多聊几句,无奈刚才人多……你无需紧张。”

季妧规规矩矩作答:“蒙娘娘垂青,是民女的荣幸。”

华容婀娜,玉颜光润,发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一双桃花眼既灵且清,最妙的是她脸上透出的神采,以及给人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郑贵妃打量着季妧,一如先前季妧打量她。

“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个令人望之心喜见之心倾的妙人,这副能夺工天工造化的好相貌,把本宫这心气高的妹妹都给比下去了,连本宫也多有不如。”

郑华蕤眉间微蹙,叫了声三姐。

郑贵妃嗔了她一眼:“都嫁了人,还这般小孩子脾气。”

接着转向季妧:“你看,说她不如你,她还不乐意了。”

季妧垂首,摆出一副愧不敢受的姿态。

“贵妃是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寇夫人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臣女蒲柳之质,哪里敢比?”

没有人不喜欢被夸赞,尤其这夸赞一听便很用心。

郑华蕤脸色稍稍好看了些,同时有些意外的瞥了季妧一眼。

她对季妧的印象不怎么好,这是通过尉嘉嬿的叙述自行勾绘出的形象,也是她自己的判断。

没想到的是,一个乡下丫头竟也能出口成诗。观她一言一行,也不像是能把尉老夫人气至病倒的样子。

不过郑华蕤并没有因此就对她改观,只当她善于伪装,毕竟连景明珠都能拉拢过去,甚至挑拨的景明珠与她情谊破裂,可见是有些手段的。

而且两人天然立场不同……

想到这,郑华蕤转过头,逗弄起襁褓中的小侄子,不再看季妧。

倒是郑贵妃笑容真切了许多。

“你是个会说话的,看茶。”

季妧方才已经喝了一肚子茶水,哪里还喝的下,更何况这是景阳宫的茶水……

但是郑贵妃盯着,不喝显然是不行的。

季妧接过茶盏,揭盖轻抿了一口,就搁置在了旁边的几案上。

“多谢娘娘赐茶。”

郑贵妃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问起了大宝的情况。

健康、学业、衣食住行,全部涵盖,甚至还问起了她和大宝在乡下的生活。

季妧按照先前与滕秀对好的口风,不慌不忙,有问必答。当然,都是过滤后的。

郑贵妃听罢,长长叹了口气。

“本宫这胎怀的十分不安生,哪里也不许去,一味在榻上养着,就连皇侄封王建府也未能亲去看看……”

季妧眨动了一下眼睫:“娘娘人虽未至,心意却未曾少过,这些王爷都是记在心里的。”

“他是个好孩子。”郑贵妃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你来,看看本宫的皇儿。”

季妧面上一怔,心里更是咯噔一声。

第736章 满脸嫌恶

鉴于她的立场,郑贵妃怎么敢放心让她接近小皇子?就不怕她动手脚?

或者,郑贵妃就是在等她动手脚,甚至会“强逼”她动手脚。

又或者,小皇子身体不好,要活不成了?所以郑贵妃想栽赃给她。

转瞬之间,季妧心底已经涌出了无数个阴谋。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画面。

她刚接近郑贵妃,一直酣睡着的小皇子突然大声啼哭,接着一大波侍卫涌了进来,将她团团围住。郑贵妃疾言厉色指着她,说她谋逆皇子,背后主使是闵王……

季妧一点也不想见这个孩子。

“娘娘,民女愚笨……”

郑贵妃打断她的话。

“能将闵王教养的那般出色,怎会是愚笨之人,按照辈分,皇儿也可随闵王叫你一声姐姐,你这个姐姐可不好厚此薄彼呀。”

季妧无语至极,这论的哪门子辈分。

但是郑贵妃已经摆明了态度,由不得她拒绝。

她定了定神,往前走了几步,在距离床榻一步开外停了下来。

“回娘娘,民女最近染了风寒,身上药味重,怕熏了小皇子,还是远观为宜。”

想来应该没有哪个母亲敢冒让儿子被染病的风险。

果然,郑贵妃没再勉强她。

只是将怀里的婴儿往外稍递了一下,方便她能看清正脸。

季妧紧绷着神经,唯恐有什么意外发生。

不过撇开阴谋论不谈,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

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大多沉迷于晒娃,她们晒娃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听人吐槽孩子丑的,这一点大概全天下的母亲都不例外。

所以摆在季妧面前的除了“夸”这个选项,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天真活泼、聪明伶俐、虎头虎脑、人见人爱——这是着眼于当前。

天资过人、出类拔萃、伏龙凤雏、无与伦比——这是放眼于未来。

全方位,多角度,季妧把能夸的地方都夸了,顺带着把郑贵妃也一通好夸,不过这次的主题是母爱。

郑贵妃虽没有如何心花怒放,眼角笑纹却多了几丝。

她垂首,看着襁褓中的孩子,柔缓的语气中浸润了满满的爱意。

“本宫确实是爱惨了这小东西,每每抱着他,能这样不错眼的看一整晚。他笑一下,本宫的心都能化了,他掉一滴眼泪,本宫就痛彻心扉。”

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话音里忽然多了些愁绪。

“你当本宫的身子为何一直养不好?太医说本宫忧思过重,然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本宫初为人母,如何能不忧?

他还这么小,刚来到这世间,只要想到他即将面临的那些险恶,本宫就彻夜难眠,唯恐他被人给害了去……”

季妧跟着叹了口气。

“娘娘,您多虑了。”

其实她挺想顺势劝劝郑贵妃,既然这么为孩子的将来担忧,不如从现在开始广积阴德。

就怕这么说了,出不了景阳宫的大门。

“小皇子贵胄天成,极目皆是坦途,又摊上娘娘这样的娘亲,怕是连一丝风雨也沾不到身的。”

郑贵妃摇了摇头“做母亲的,总想保护自己的孩子万全,同时为他谋划好一切。”

万全?就是天子也不敢说万全吧。

而郑贵妃所谓的谋划,不是那至尊之位又是什么呢。

季妧没有接话。

郑贵妃顿了顿,笑道“本宫怎么忘了,你还未曾嫁人,又怎会明白这种感觉。”

视线再次落在季妧脸上,一寸寸刮过。

“此等姿容,着实不愁佳郎难觅,只可惜你与汉昌侯府闹崩了……不过不打紧,本宫可以替你做主,给你找户好人家,绝对不输汉昌侯府的门第,如何?”

季妧看得出来这不是客套话,忙道“多谢娘娘美意,民女暂时还不打算嫁人。”

“不打算嫁人?”郑贵妃似有些不可思议,“别傻了,女人这辈子的最终归宿就是嫁人。你也不小了,趁早替自己盘算盘算,别为了别人误了自己。等你觅得良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明白一个道理——为别人活,哪里有为自己活重要?”

这个别人指的是谁,根本无需点明。

郑贵妃话里的深意,季妧也一清二楚。

她只当听不出这弦外之音,犹豫了片刻,选择将自己的“黑历史”合盘托出。

“娘娘有所不知,民女在乡下……是招过一次赘的。只不过后来,那没良心的男人跑了……”

这些事,即便她不说,想必郑贵妃也派人查过了。

幸而冯恩已经做了扫尾处理,寇长卿又被双刃剑抵着脖子开不了口,所以他们能查到的,也只是可以被他们查到的。

而且她十分笃定,她的这些“黑点”,对尉老夫人来说是个隐雷,搁在郑贵妃这,连个把柄都算不上。不然哪用得着跟她说这些废话。

果然,郑贵妃一点诧异的神色都没有。

“这样的美娇娘都能抛舍,可见是个眼瞎的,你也不必为此伤情,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你。”

相比之下,郑华蕤要吃惊的多。

“你既是已嫁之身,为何还梳着姑娘发髻?”

“侯府不满我招的那个夫婿,想逼着我再重新……”季妧羞惭的垂下了眼睫,“王爷不想民女再被辜负,说等他长大些,会亲自为民女挑选一名夫君。”

郑华蕤哼了一声,收回目光,轻视溢于言表。

不过季妧在乎吗?当然不在乎。

郑贵妃点了点头“既是皇侄要给你做主,本宫也不好越俎代庖,不过他毕竟还小,恐耽误了你,你若是有了心仪之人,大可来告知本宫。”

季妧欣然领命之时,突然嗅到一股异味。

微微耸动了一下鼻尖,发现这气味接近某种排泄物……

郑贵妃有燃香的习惯,所以寝殿内一直氤氲着淡淡的芳香,如今这芳香之中突然夹杂了臭味,且臭味越来越浓……

季妧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三姐,这是什么……”

离她最近的郑华蕤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股气味冲击的干呕了起来。

郑贵妃也被恶心的不行,正想唤人问问怎么回事,神情突然僵住。

一阵珠帘声响,奶娘急忙走了进来,二话不说跪地请罪。

“娘娘,小皇子他……”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接过去!”

郑贵妃脸色煞白,将襁褓急急递了出去,

她做这个动作时脸是偏向内侧的,但满脸的嫌恶却恰巧落入了季妧眼底。

第737章 金风玉露

一阵人仰马翻之后,殿内重又恢复了平静。

乳母将小皇子抱下去清理了,郑华蕤觉得身上沾染了异味,也回了偏殿沐浴更衣。

内殿开了两扇窗户,新鲜的空气涌进来,那股异味终于慢慢淡化。

郑贵妃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有些失态。

瞥了眼季妧,见她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原地,略松了口气。

“让你笑话了。皇上怕本宫累着,不许本宫照看皇儿,平日都由乳母照料着,这猛一下……倒让本宫慌了手脚。”

季妧适时给她递上台阶:“初为人母,总有这样一个阶段,娘娘已经做的很好了。”

郑贵妃黛眉轻展,正欲让她坐下,抬手时下意识搓了搓手指。

已经擦洗了好几遍的掌心仍旧残存着热烘烘的触感,那股臭味似还萦绕在鼻端……

胃里再次翻江倒海起来,郑贵妃收回手,瞬间没了谈话的心情。

她看了眼贴身侍奉的大宫女。

宫女颔首,朝帘外招了招手,四五个宫人鱼贯进来,每个手里都捧着毓秀锦盒。

“蓝彩碎花琉璃樽、百彩彤珠如意坠、蓝羽彩绣织锦披风……”

盒子逐一打开来,用具、配饰、衣物等等,每一样都精美绝伦,也都是女孩子喜欢的。

“季姑娘,这些都是贵妃娘娘赏赐给你的。”

季妧作出一副受宠若惊、愧不敢受的样子。

“今日是小皇子的满月宴,民女空手而来,却满载而归,实在是……”

郑贵妃不以为然:“怎么能是空手而来?闵王府送来了两分礼,本宫已经看过了,煞是有心。”

季妧暗道,礼都是滕秀备的,可没有她什么心。

“拿去玩吧,都是些小玩意,宫里多的是。”

季妧又照流程推辞了一二,这才收下。

见郑贵妃面露疲色,季妧识趣告退。

郑贵妃点了点头,算是准了。

“季妧。”

在她转身之际,郑贵妃喊住她,目露深意。

“本宫欣赏聪明人。”

季妧笑了笑,微一屈膝,迈步出了内殿。

天色已然黑透,宫城四处皆已上灯。

喧闹了一整天的皇城重新归于寂静,而当这份寂静与黑夜融为一体时,角角落落都变得压抑无比,仿佛于这无边的黑暗中正蛰伏着一头巨兽,张着血盆大口,随时择人而噬。

可这样的死地,却是大宝唯一的生地。

季妧跟在宫人身后,一路都在沉思。

所想不是别的,正是方才那一阵慌乱中郑贵妃下意识的举动和微表情。

也不是说做母亲的就不能嫌儿子屎臭,但她总觉得,郑贵妃反应是不是过激了点?

尤其递给奶娘时那迫不及待的样子……由于事先背过身去,还差点在奶娘接手之前脱手掉在地上。事后也没有后怕等情绪,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点。

这真的是一个为了儿子安危而日夜悬心的母亲吗?

宫城之外,原本整齐停列着各府马车的地方,如今只余下孤零零一辆。

宫人替她将礼盒放置妥当,收了季妧的谢钱便离开了。

罗勒放下梯凳,罗兰拿来披风替她系上。

“王爷可回府了?”

在去景阳宫之前季妧就跟滕秀安排到她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交代了,让宫宴散后自行回府。

本来勋贵大臣和命妇女眷出入宫禁的地方就不在一处,大宝若是刻意等她,反倒不好,还可能给她惹来更大的麻烦。

大宝肯定不愿独走,但这种时候,滕秀可不会由着他性子胡来。

“这会应该在府上了,王爷说让姑娘你尽快回府。”

季妧点了点头。

都这么晚了,不回府还能去哪儿。

罗兰看了眼堆积在马车一角的礼盒,问:“姑娘可有被为难,可有感到不适?”

季妧知道,她是担心郑贵妃对自己不利。

摇了摇头:“郑贵妃这人……还挺好说话的。”

或许是她的识趣合了郑贵妃的意,又或许是她呈现的状态太过无趣、郑贵妃懒得应酬她了,不管怎么说,今天算是有惊无险的渡过了。

至于那些弦外之音、话里之话,若夜风过耳,谁会当真呢。

马车刚驶出皇城范围,罗勒隔着帘子道:“姑娘让打探的那位贞军医,有消息了。”

快到王府那条街时,马车停了一下,罗兰从车上下去,马车继续往南行去。

差不多两刻钟之后,马车再次停下,从车厢内走出一个墨衣公子。身姿挺拔,五官毓秀,就是肤色略黑了点。

他跳下马车,待站稳之后,仰头看了看匾额,上面四个鎏金大字——金风玉露。

“确定他在这?”

年后,一德堂和季氏味业的新店陆续开业。一德堂那边她一次也未曾去过,季氏味业却是去过几次的。

借着季氏味业做幌,暗中见了些人,也去了些别的地方。为了方便行事,她的马车里时常备着干净衣物,其中就有男装。

易装而行,毕竟方便。

“下面的人确实亲眼见他进了此处。”罗勒有些迟疑,“姑娘或许不知,这金风玉露是……”

季妧洒然一笑:“高级风月场所嘛,京中数一数二的。”

罗勒沉默了一下,提议:“不若咱们在这等着,他总有下来的时候,又或者属下去将人抓来……”

“他那人滑头的很,你去他不会买账的。”

季妧知道罗勒顾虑什么,说了句放心,就迈步进了金风玉露的大门。

青楼和青楼也不都是一样的。

拿邺阳城内的春意楼和这家金风玉露比的话,就好比是街边的发廊和帝都的天上人间、魔都的白马会所……咳,区别何止天堑。

华灯初上,正是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

说到消遣,楼内既有纸醉金迷的去处,亦有温香软玉的去处,客人们有的在一楼观赏歌舞,有的在雅间伴美听琴。

似季妧这样“有钱人家的小公子”,现场多不胜数,竟也没什么人注意她。

她四处流连了一阵,在通往二楼的阶梯处拦住了一个小厮。

这里应叫做龟奴。

那龟奴脚步匆匆,手里还拖着方盘,其上是刚烫热的酒,显然是急着给客人送去。

蓦然被拦住了去路,龟奴打量了季妧几眼后,笑的有些不怀好意。

“姑娘快些回吧,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第738章 杀人了

季妧原也没指望能瞒住他。

易装又不是易性,她只用灰粉将脸颈和手抹黑了点,别人又不瞎。

她轻咳了一声,往龟奴手里塞了个东西。

“小哥通融一下……我就是心中好奇,瞒着家人来见见世面……有个熟人也在,绝不闹事。”

龟奴并不垂眼,手掂了掂那东西,脸色不甚好看,正要扔回给季妧,目光忽然定住——躺在他掌心的不是银子,而是金灿灿的一块。

季妧心知这种地方的服务人员一般都极有保密意识,钱不到位是撬不开口的。而大场面见惯了的人,必然看不上小钱,季妧又不想浪费时间与他周旋……事实证明,金子的魅力无人能挡。

季妧跟龟奴稍聊了一会儿,便直奔三楼而去。

二楼廊间还有零星几个客人趴在围栏上观赏一楼的热闹,到了三楼,廊上几乎没什么人了。

季妧根据龟奴所说,很快锁定了房间。

算起来,上回与贞吉利见面还是在南城小巷,那时她被贞吉利六亲不认的态度气的够呛,打定主意不再管他。

然而随着年关逼近,想着他孤身一人,在京中举目无亲,心中那口气慢慢消了,又有些于心不忍。

再派人去南城找他,却被邻居告知他已经搬家了。

季妧以为他进了聂府,碍于聂府和郑家的关系,没有再找。

过罢年又让罗勒去打听,得知他并没有进聂府,可依然跟着聂士荣鞍前马后。

不管怎么说贞吉利毕竟帮过她不少,季妧还是想劝服他,让他别再跟聂士荣厮混,甚至想过介绍他去一德堂——怎么不比践踏自己的尊严好呢?

可贞吉利一直避而不见,季妧只好亲自堵人。

她贴墙站着,并没有打算贸贸然进去,毕竟里面还有聂士荣。

然而脚都站麻了也没有守株待兔成功。

季妧想了想,决定去找个龟奴上来,借龟奴之口把贞吉利叫出来。这边刚迈步,就听到里面嘭的一声,传来异样的响动。

响动过后,又归于平静。

季妧觉得奇怪,走到木格窗处,屏息凝神,却什么也没听到。

不对……

贞吉利和聂士荣都在里面,贞吉利那贫嘴就不用说了,像聂士荣这样的浮浪子弟,按惯例必然会叫上几个姑娘做伴,怎么可能这么安静?

季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走到入口处,伸手轻轻一推,门竟然开了。

屋里的布置十分雅致,季妧却无心欣赏。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不安。

每往前一步,这种不安感就加重一分。

正对着入口的方向有一扇巨大的屏风,快到屏风跟前时,季妧忽然停了下来,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去叫罗勒,万一里面是她无法应付的场面……

转身之际,空气中突然飘过一缕似有还无的血腥味。

季妧浑身僵直,下意识握紧了袖中的防身匕首。

血?谁的血?

万一是贞吉利的……再去叫罗勒怕是来不及了。

季妧不及多想,握着匕首蹑步贴上屏风。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

季妧深吸一口气,悄悄探出头去,只一眼,就被里面的场景惊的目瞪口呆——聂士荣躺在一片血泊中面无人色,他旁边顿着个手持利刃的人,不是贞吉利是谁?!

“贞吉利!你……”

大惊之下,季妧也忘了藏身这回事了,直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看到他,贞吉利微一晃神。

鲜血顺着利刃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再配上他这副骇人的模样,季妧看的小心肝直颤。

走近了才发现,聂士荣身上的伤共有两处,一处在心口,另一处在……裆部。

欲要追问原因,可惜时机不对。当务之急,保命要紧。

今日躺在这里的若换作别人,季妧都不会是这个反应,可这里躺着的是恶事做尽的聂士荣。

不好意思,她的正义和公德不包括聂家父子,他们在关北作下的孽,死八百回都不够。

但贞吉利就这样把人杀了,是要背上人命官司的,聂家的人绝不会轻饶他。

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季妧探了下聂士荣的脉搏。

了无声息,是真的死了。

“你杀人了。”

贞吉利仍处于愣神状态,迟愣愣的看着季妧,没有什么反应。

季妧在室内转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机关暗门之类的。

推开北侧的窗户,外面倒是有一条小巷,可她和贞吉利都不懂武,这样下去不死也得摔断腿。

何况掉下去的动静也会引来人……

季妧原地踱了几个来回,瞥了眼半边脸都被鲜血染红的贞吉利,从袖中掏出手帕,脚步一转来到他面前,将那些喷溅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衣服上也有。

季妧擦了几下便放弃了,端起桌案上的砚台,直接用墨迹来覆盖。

最棘手的是这把带血的匕首。

季妧夺过来一看,上面刻着聂士荣的名字,不由长吁一口气。

是聂士荣的就好办了。

找块干净的布使劲擦干净刀柄,而后将匕首重新塞回聂士荣手里。

作罢这一切,季妧站起身,拉着贞吉利就往外走。

不料刚绕过屏风,房门就被打开了。

“你、你们……”

季妧僵在原地,和进来的人大眼瞪小眼。

宫宴结束后,得知季妧还在景阳宫,汉昌侯不甚放心,便没有离开。等她出了皇城,还是不放心,一直在马车后面不远不近缀着。

由于他这种行为自年后已经发生了多次,季妧被跟的烦了,曾吩咐过罗勒不用管、不用汇报、全当他是空气,罗勒也便随他去了。

季妧前脚刚进金风玉露,汉昌侯生恐她被人带坏或者被人欺负,立刻追了进来,然后用同样的方法找到了三楼。

汉昌侯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而后落在季妧拽在贞吉利袖口的那只手上。

他惊了——莫非此人就是妧儿招赘的那个流浪汉?

紧跟着怒了——抛弃了妧儿,还敢来寻欢作乐?

汉昌侯以为季妧是来捉奸的,越看贞吉利越不顺眼,阔步上前将她和贞吉利分开,让她跟自己走。

身为女子,往青楼这种下九流的地方跑,传出去必然名声尽毁。

尤其还和一个不伦不类的男人牵扯上了……

汉昌侯知道女儿反感自己,但身为男人,最了解男人,他决不能坐视妧儿被这个男人给毁了。

寻欢作乐也就罢了!瞧起来还傻呆呆的!从头到脚,没有一根头发丝配得上妧儿!

季妧真不明白他这时候来捣什么乱,一把将他甩开:“我的事不用你管。”

汉昌侯一个趔趄扶住屏风,眼角突然瞥到了屏风后。

从他瞬间空白的表情,季妧知道,他看见了。

第739章 嫌疑犯

汉昌侯目光迟滞的转向季妧,视线定在她的侧颊位置,瞳孔骤缩。

季妧后知后觉擦了一下,才发现有血迹。应是方才替贞吉利处理时不小心蹭到的。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写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在汉昌侯也没有问她的意思,而是脱下披风裹在她身上,催她快走。

“这里交给我……我来处理,你赶紧回闵王府,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没来过这里。”

看他这反应,很明显是误会了。

大抵以为季妧争风吃醋将“小三”给杀了,压根没注意到里面死的是个男人。

季妧虽不认同他和自己的关系,却也知道他不会害自己。

人不是他杀的,他又是堂堂侯爷,自有办法将自己摘出来……

汉昌侯还在催促。

她咬了咬牙,拽着贞吉利正要迈步,北侧窗户突然翻进一个人来。

季妧定睛一看,不由大喜。

“罗勒!”

罗勒见汉昌侯进了金风玉露,怕生事端,但他穿着普通,随身也没带钱,正门肯定是进不去的。

以他的习性,也不惯走正门。

绕到金风玉露的后巷,正打算逐层排查,刚到二楼,就闻道了三楼某个方向飘来的血腥气。

纵身跃入,季妧果然在其中。

暗夜之中,一道黑影自金风玉露的三楼跃下。

马车就停在后巷口,季妧和贞吉利相继被送进车厢。

“嗯……”季妧迟疑了一下,“要不然把汉昌侯也带下来吧,趁着现在还无人发现……”

罗勒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不过只有他一个人。

“汉昌侯说他不能走,他进去时碰到几个熟人,若凭空失踪,反倒惹人起疑。”

季妧其实也是头一回碰上这种事,大丰村火烧加暗杀那晚不算。虽然都死了人,但那次是两个暗卫善的后,这次却是她亲手善后。

所以表面看似镇定,心里也是慌乱的很。

这会儿冷静下来,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汉昌侯那张脸就跟活招牌似的,他进金风玉露楼,除了所谓的熟人,不知多少人看在眼里。

楼里出了人命案必然是要报官的,说不得当晚的客人都要接受盘查,而汉昌侯这么显眼的存在,不在场才可疑。

他就是要走,也只能从正门正大光明的走。

偏偏他上过三楼,走是来不及了……

幸而她换了男装,也涂黑了脸,虽然掩盖不住自己是女子的事实,想对上号却没那么容易。

“那咱们先离开。”

罗勒却没有动作。

“属下有个问题要问姑娘。姑娘进入金风玉露楼后,和哪些人有过接触?和哪些人说过话?有没有人见过你的真容?”

季妧仔细回想了一遍。

去金风玉露楼都是找乐子的,除非是服务人员,没人有那个闲心观察别人。

她今晚又平平无奇,丢到人群中一抓一大把。

唯一跟她有过对话,并且见过她“正脸”的,也就只有那个龟奴了。

而且进楼的时候,由于事先不知情,为了跟龟奴打探消息,她说了是去找熟人……

罗勒问清楚那个龟奴的特征后,转身就走。

“等等。”季妧喊住他。

她知道罗勒要去做什么,所以才会犹豫。

但同时她也清楚,她若在盘问中被牵扯出来,等于将闵王府卷入其中——聂家是郑家姻亲,这等于是在给郑贵妃递刀。

她动了动嘴唇,最后艰难的点下了头。

目送罗勒消失在暗夜中,季妧仰头靠向车壁,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掌拍了拍她的肩。

“不怕一万,就怕一万。不能怪你。”

已经恢复神智的贞吉利看着她“怪我。”

季妧想说,当然怪你,若不是你深更半夜逛青楼,哪里会惹来这些破事。

但是她暂时丧失了逗趣的能力,只是抬手指了指他。

“回头跟你算账。”

翌日,一则劲爆的消息在京城炸开——聂家独子逛青楼时被人给杀了,还被人割了命根子!

聂战霆冲冠眦裂、暴跳如雷,派出府中侍卫家丁还不算,还施压京兆尹,让他务必要将凶犯缉拿归案。

金风玉露楼连夜被封,老鸨、龟奴和一干嫖客全部被关押了起来。达官显贵也不例外,入狱是不可能的,接受盘问却是免不了的。

死了一个人而已,京中哪天不死人呢,有正常老病而死的,也有冤死屈死的,哪一桩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过?

这自然不是因为聂家的脸面大,而是聂家背后的郑国公府。

京兆尹连咒带骂。

死的不好惹,活着的就好惹了!

去金风玉露消遣的有几个等闲人物?哪一个是好惹的?

逛个楼子原没什么,但这事拿不到台面上来说。

如今满京城都在传,谁谁谁当晚在场,谁谁谁光腚被抓了个正着,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犹如亲见一般。

这下算是把人给得罪干净了!

然而郑国公府那边已经递出了话,限期半个月,若还查不到真凶,他的帽子就可以摘了。

事实上不止京兆尹想知道凶手是谁,百姓也想知道。

“割了命根子呢!情杀吧……”

“缺德事做多了呗,合该下辈子投胎做太监……”

“我咋听说是自杀,刀就在他自己手里……”

“自杀还能把自己割了?”

“说不准看开了,自己也觉得那东西脏,不想再脏到下辈子……”

“也可能是染了什么脏病……”

“扯吧你们就!没看到处抓凶手呢……”

有人感叹,青楼那种地方,鱼龙混杂的,凶犯怕是不好找。

也有人说,不怕,有目击证人。

别人就问了,目击证人是谁呀?

回答说是汉昌侯。

——谪仙汉昌侯,竟也会逛青楼???

有谪仙之称的某侯爷在妓院风流时被抓了的消息不到半日就传遍了京城,舆论的焦点瞬间变了。

汉昌侯忽然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境地。

京兆尹的问询是一回事,毕竟他当时就在三楼,也是他喊的老鸨报的官,一日未抓到凶手,他都清净不了。

令他不胜其扰的是,这些话不知怎么传进了府里。

尉老夫人脚不沾地派人送了十好几幅画像,让他从中挑几个纳为良妾。韦氏更是不顾禁足跑到倦勤斋,质问是不是非要如此羞辱她。

现在不管他走到哪,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同僚们反倒对他亲热了起来,觉得他一下子接地气了。

汉昌侯也不辩解,索性认了下来。

破罐子破摔之后,将自己关在书房,再不出户,由着外面议论。

到了第三天,京中遍布悬赏追凶的告示,还有两幅画像。

告示送到季妧手上,季妧发现,画上的两个人她都认识。

一个是贞吉利,而另一个……是那个消失不见的龟奴。

第740章 拨云雾

几日后,季妧以看病的名义,光明正大进了一德堂。

贞吉利静静看着拍在自己面前的告示。

“你一直跟在聂士荣身边献殷勤,聂士荣死了,你不见了,肯定头一个怀疑你。画像是他那个贴身小厮提供的。”

季妧走到桌对面坐下,笑“我那天要是不跟去,你是不是打算束手就擒的呀?”

若非抱着必死的念头,行动前再如何也会布一下局,至少得制造个不在场的证明吧。

贞吉利之所以那么快就被锁定为嫌疑犯,是因为当晚陪聂士荣去金风玉露楼的只有他一个。

贴身小厮因为吃坏了肚子临时去不成,聂士荣才点了他,可巧当晚聂士荣就出了事,真是想不让人怀疑到他身上都难。

虽说现在多了个失踪的龟奴分担注意,也不能削减贞吉利的嫌疑。

京中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露面呢。

贞吉利将告示放下,说了句对不住。

季妧捧着茶盏,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那么作为一个被你连累的‘从犯’,我能不能有一下知情权呢?”

贞吉利静默半晌,抬起头,突然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你很像我妹妹。”

季妧刚喝进去的茶差点没喷出来。

这个时候说这个……她的第一反应是汉昌侯又四处留情了。

莫非贞吉利也是汉昌侯的……应该不至于,年龄对不上。

“……你有妹妹?你亲妹妹?”

贞吉利点头。

季妧目露怀疑。

她和贞吉利没有半点相像之处,贞吉利的亲妹妹长得像她的可能性实在是不大。

“不是像现在的你,是像以前的你。就那会儿你找我卖方子的时候……”贞吉利比划了一下,“瘦瘦小小,头发跟枯草似的,饿的皮包骨,还留着头发帘儿,乍一看有点丑——就那时候,特别像我妹。”

季妧“……”

看样子不管妹子是不是亲的,这人该嘴欠还是嘴欠。

“所以你那么爽快买我的方子,就是因为这个?”

贞吉利先是点了下头,后又摇了摇头。

“主要是看上了方子,不过真正促使我下定决心,确实有这个原因。”

“那你妹……”

季妧正想问亲妹在哪,忽然想起贞吉利跟她说过家都没了、贞家只剩他一个独苗的话。

心里有了猜测,便不好开口了。

“你没猜错,我妹她死了。”

季妧暗自懊恼不该提这茬,贞吉利主动把话接了下去。短暂的沉默过后,还问她想不想知道原因。

一个正直花季的小姑娘没了,要么是天灾,要么就是。

而观贞吉利的反应,以及他谈起这件事的时机,的可能性更大些。

再联想到他之前的反常以及聂士荣的丧命……

“跟聂士荣有关?”

贞吉利扯了下嘴角“就是聪明啊。”

看似在笑,却没有笑意,听着是打趣,却让听的人心情沉重。

而这还只是开始。

随着贞吉利的缓缓讲述,季妧的心情一沉再沉。

“我们家祖辈都是军医,我爷爷是,我爹也是,不过他死的早,我娘把一双儿女拉扯大,把一个女人家能吃的苦都吃了……

后来我靠着一个叔伯的关系顺利进了军营,但只是副手,给军医打杂的,每月没几个饷钱,还要被营里面的人盘剥……

因为早年操劳,我娘的身体垮的早,那几年全靠我妹做衣纳鞋养家,从牙缝里攒两个闲钱还要塞给我。那傻丫头,怕我没钱吃饭,交不到朋友……

我一直跟她说,等哥有出息了,哥给你买新衣、买花戴,等你出嫁,哥给你办十八抬嫁妆,让你坐着轿子风风光光……”

贞吉利忽然低下头,把脸埋于掌心,肩头微微颤动。

季妧明白他的心情。

子欲养而亲不待,虽然这是妹妹,却是一样的抱憾终年。

季妧没有出声,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平复。

“我们家离军营很近,她经常去给我送鞋送袜,每次都是跟村里送草料的车队一起,到了地方让人递话给我,我就去咱们头回见面的那个坡地见她……

她去过那么多回,一次都没出过事,一次都没有!偏偏那回,我俩说话耽误了时间,她没跟上车队,一个人从军营回家的路上,碰上了打猎回营的聂士荣……”

贞吉利抬起头来,眼底猩红一片。

“聂士荣那个畜生,他让人拦下了我妹,将她拖到了草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他……”

季妧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她想让贞吉利停下,不必为难自己,不用说了。

贞吉利根本听不进,他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像是在跟自己较劲似的,硬着把那些于他而言锥心刺骨的话从嗓子眼里血淋淋的扯了出来。

“他糟蹋了吉巧!我妹,贞吉巧……他糟蹋了还不算,还让他手下的那些兵……”

“别说了!”

季妧打断他,已经不忍再往下听。

贞吉利呵笑出声,比哭的都难看。

“我找到吉巧时,她……我险些认不出她你知道吗?她是在我怀里断的气……我脱下她给刚给我做的新衣赏,给她裹上,我抱着她回家……”

说到这,贞吉利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落,双手不停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我不该带她回家的,我不该带吉巧回家的……那样我娘也就不会吊死了,是我害了她俩……”

季妧起身绕过去,死命拉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伤害自己

一场探亲,失去了两个亲人,这是这是多么致命的打击。

原来,贞吉利是有妹妹的呀。

难怪当初在军营门口,还是寇长卿的关山问他为何会有女人在此,他张口就来,说的那般熟练。

难怪他凭借建言得到关山的看重时,激动的握住她的肩膀,语无伦次的大喊“我要成功了!妹妹,我要成功了!你听到了吗妹妹,我终于可以……”

一个大男人,喊到最后甚至流下了眼泪。

她当时还以为那是入戏太深激动的,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悲喜交加的泪水。

悲,大于喜。

难怪当她问贞吉利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时,他半假半真道“你是我妹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至此,心中的那团迷雾总算是拨开了。

她曾因贞吉利“无缘无故的好”而疑惑过,不安过,一直觉得他别有所图。

原来,世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只是这个缘故太沉重了,沉重到她宁可相信贞吉利别有所图,也不愿相信……

季妧咬着牙,问“聂士荣敢在军营附近如此……就没人管的吗?!”

第741章 血海仇

“管?聂家在军中一手遮天,谁敢管?”

“聂家父子不是东西,但聂老将军不是驭下严明?莫非他那时已经不在了?”

“那是万德四年的腊月,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聂老将军还没死。”

“那为何不带着吉巧尸首去他跟前控诉喊冤?”

“一军主帅,岂是我这种小喽啰想见便能见的,何况驭下严明并不代表驭亲严明……这种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最多捅到聂战霆那,而聂战霆这老贼,比他儿子还不是东西,他儿子奸淫良家妇女,那老贼专爱亵玩男童,聂老将军在时还有所顾忌,聂老将军死后就彻底肆无忌惮了……”

亵玩男童四个字钻进季妧耳朵里,短暂的愣神过后,她忽然想起自己刚来那年,在村里掀起过一阵恐慌的“抓壮丁”事件。

“以前像大宝这个年龄的小娃确实不会抓,但从聂将军开始……”

“那年抓了好些小娃娃,五六岁的也不是没有……”

“谁知道抓去做什么?穷人孩子早当家,五六岁的小孩也能帮着干点活了,比如切切草料喂喂马什么的……”

人死的再多,也不至于把五六岁的男娃往战场上赶。

为什么之前没有、之后没有,偏偏是从聂将军开始?

真的只是切切草料喂喂马吗……

季妧浑身发冷,不敢再往下想。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不想不见就不存在的。

“那些小壮丁,都、都是聂战霆……”

贞吉利哂笑“军中知道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得罪不起,只能闷头当锯嘴葫芦……”

聂老将军死后,聂战霆接任,关北军营从此暗无天日。

此后聂战霆屡战屡败,导致大军伤亡惨重,全军上下都陷入一种颓靡绝望之中,一点希望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哪里还有精气神给别人出头。

也不是没人为正义站出来过,结果是自那人以后,再也没有人敢站出来。

“我也是无意中得知的,那时我没有实力,一心想为吉巧和我娘报仇,也不敢打草惊蛇……”

贞吉利话里有懊悔。

不知道便也罢了,知道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很糟糕。

“那些孩子后来呢?”

“有些被送还归家,有些……‘沙场捐躯’了。”

季妧拍桌而起,急促的喘了几口气。

她只当聂战霆最大的问题是居将之位却无将才,以致无数关北儿郎白白葬送了性命。

何曾想到他还犯下了如此丧尽天良、罄竹难书的罪行!

季妧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她对贞吉利道“你杀的好,若换作是我,得了机会,这俩父子我一块杀!”

这俩狗东西就不配活在世上!

贞吉利的神色同样沉郁。

“我倒是想连聂战霆一起杀,不过那老贼亏心事做多了,之前被人暗杀过,险些丧命,从那以后就警觉的很,就连上个茅房身边都是高手环卫。聂士荣是他们家几代单传,他怕儿子遭到报复,同样安插了人手保护,吃食上尤其注意,动手脚的可能微乎其微。”

“聂家在关北一手遮天时你对付不了他们,后来关……寇将军调去关北,你为什么不试着跟他说。”

贞吉利自嘲道“我只当天下乌鸦一般黑,等了解寇将军为人,聂氏父子早已回京。后来见将军自己处境也不妙,而聂家背后又有郑贵妃撑腰,觉得还是不牵累他人比较好。”

季妧一直以为贞吉利就是个油滑的小市民,在他离开大丰村时候,还苦口婆心劝他“功名虽好,不要着魔,且行且回头”。

却原来让他着魔的从来不是功名,而是心理埋藏的深仇大恨。

他要闯的也从来不是名利场,他一开始就是奔着虎狼窝来的。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妹妹复仇,哪怕同归于尽。

“所以你汲汲营营想进京,就是为了接近聂家父子?”

贞吉利沉默许久,缓慢的点了点头。

妹妹被**致死,母亲承受不住打击也上吊而亡,从那天起他就发誓,他一定要亲手宰了聂士荣报这血海深仇。

然而没等他找到机会,聂家父子就被调回了京城。

之后他多方巴结、多番绸缪,就是为了要进京,因为他清楚,只有进京,并且爬上高位,才能顺利接触到聂家。

无奈到了京城,将军性情大变,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冯恩自顾不暇,答应提携他进太医院的事也不了了之。

就连聂士荣也因为在京中闯了货,跑到南方躲避了近两年。

去年十月间终于等到聂士荣回来,贞吉利便开始实行计划,为此他不惜舍掉尊严、丢掉脸面。

季妧在京城见到他时,他正陪着笑脸,对聂士荣曲尽阿谀之能事。

怕她被聂世荣盯上,只有称自己不认识她,赶她走。

“何止啊,你还警告我这个穷亲戚,不要仗着同乡的身份就死皮赖脸打秋风。我可是很记仇的。”

说到这,季妧想起一件事,冲贞吉利伸手。

“我在大丰村的家里找到了三百两,还以为钱是你给的,后来才知道认错了债主,那么你是不是该把钱还一下呢?”

“我就说你做什么要塞给我……”

贞吉利顿了一下。

“聂士荣本人坏事做的太多,根本不知道那日害死的是我妹妹,但是聂家对聂士荣身边跟着的人审查甚严,我怕查出什么,靠你给的那笔钱在管家那通了路,跟着聂士荣的那些小厮随侍也都需要打点,不然那晚也不会轮到我陪聂士荣去金风玉露楼。所以……”

虽然理由很充分,但想想之前还大言不惭的说过飞黄腾达带她一把的话,如今大手大脚花光了她给的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贞吉利咳了一声,道“其实我也不是没给你留钱。”

季妧不信“什么时候?”

“就跟你告别那天,你去灶房烧水,我留在堂屋……”

季妧将信将疑“你把钱藏哪了?”

自从新婚前夜翻出了那三百两银票后,季妧把家里箱箱柜柜角角落落都翻了一遍,并没有再找到别的“意外之财”。

事情有些久远,贞吉利认真回想了一下。

“应该在……从北墙第三行往南数第九块砖下……没错,就是第九块。”

季妧“……”

这是有多怕她找着呀!

“我也是怕搁在显眼处,回头万一你没发现,有人往你那串门给顺走了……五十两呢。”

果然,不管是正的还是反的,贞吉利总有他的道理。

季妧假笑脸“你考虑的可真周到,等过个几十年再告诉我,那钱都可以传给子孙后代了。”

本来屋里的气氛十分沉重,经过这一番有意的插科打诨倒是轻松了不少。

但这种轻松也只是暂时的。

第742章 口子撬开

纵然大仇得报,亲人却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那晚在金风玉露楼,贞吉利杀了聂士荣之后,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根本没想过逃命。

除了确知自己逃不过聂家的追捕,主要还是因为大仇得报后的空茫感吧。

这几年他只为一个目标活着,目标终于达成,突然就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

没了仇恨的支撑,也没了回家的路,这种时候,也是一个人最容易垮掉的时候。

生啊死啊的,已经无所谓了。

“贞吉利。”季妧认真无比的注视着他的双眼,“聂士荣已经死了,吉巧姑娘地下有知,会原谅你的。”

这一句话,直刺入贞吉利心结所在。

长久以来,比起对聂家的仇恨,真正折磨着他的,是他内心的自责和愧疚。

这种情绪无法消解,即便是杀了聂士荣也不能。

除非吉巧能活过来,亲口跟他说一句“哥,我不过怪你了”。

否则,他余生只怕都要活在这种自我折磨里……有没有余生都未可知。

眼看着贞吉利再次红了双眼,却垂首不发一言,季妧知道,开解的话是无力的,他的心锁只有交给时间才能打开了。

而她能做的,或许只是给他一个继续往下走的理由。

“好了,先不说这个了。那三百两……好吧二百五十两,我也不让你还了,不过你得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你说。”贞吉利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

“我的事,想必你都知道了吧?”

季妧走回座位坐下,自斟了一杯茶水捧在手心。

“你与汉昌侯府还有闵王府的关系?”

与季妧重逢后,贞吉利确实悄悄打听过。

先是得知她是汉昌侯府的千金,后又得知她收养的那个小呆子弟弟是新封的闵王,震惊自不必多言。不过他当时一心扑在聂士荣身上,分不出多余精力,只知她暂时有人相护,也便放心了。

“还有一桩你不知道。”

季妧将自己嫁人的事大致跟贞吉利说了一下。

贞吉利傻眼了。

这才知道她竟然嫁人了!夫君还是个先锋将军,而且眼下正在辽东平乱!

“他还是寇将军的堂弟?”

在关山平安回来之前,季妧一丝风险也不敢冒,所以真假寇长卿的秘密她暂时隐瞒了下来,至于告不告诉贞吉利,以及什么时候告诉,交给关山自己来决定吧。

“自他去了辽东,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先不说东越那边举国之力的强劲攻势,单说辽东军中,也多有对他不服之人,他当下的处境十分艰难的,连个心腹也没有……”

这话季妧有意夸张了。

事实上九月间关山去辽东那趟,已经和昔日手下几员大将摊了牌交了心。

关山说,辽东之行之所以能如此顺利,还要多亏了她先前让人送回的那枚令牌。但季妧清楚,以鲁达年为首的那些人,臣服的并非那枚令牌。

过去两年,寇长卿转变巨大,跟过他的那些人不可能没有一丝怀疑。这时候关山单骑出现在辽东,作为真正和他们出生入死过的人,想证明自己的身份太容易了,而想让他们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也不算难事。

关山说他没有着意培养心腹,这话不假,他确实未曾有意识的去做这件事。

然与子同袍十数载,虽未能坦诚相交,却是以命相换。如此换来的人心,远比有意经营的心腹更加珍贵。

因为他们忠于的是关山这个人,不管他是寇长卿,亦或者寇长靖。

贞吉利问的倒也直接“你是想让我去辽东?”

季妧很干脆的点头“对,他身边没有自己人,我实在放心不下,万一受了伤、再被人动了手脚……你是军医,你可以帮我守着他。”

“当初劝你碰到合适的男人就嫁了,你还不以为意,没想到啊没想到……”贞吉利摇头啧叹,“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你这不仅把自己嫁了,还死心塌地的……都跟你说了男人没几个可信的,对他就那么上心?”

季妧没好气道“他是我相公,我不对他上心对谁上心?我可不想年轻轻的守寡。你就说吧,帮不帮?”

“帮帮帮。”贞吉利连声应下。

事实上本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他现在无事可做、无处可去,还欠着季妧的债,去帮她看着男人也不算什么,正好做的还是老本行。

“不过我现在可是通缉犯,别说去辽东,连出京城都费劲。”

“我来想办法。”

“你?”贞吉利咝了一声,摇头,“据我所知闵王府的处境并不好,最好还是别跟我这桩事扯上关系,不然你也跑不了。”

季妧看他终于振奋了精神,笑道“放心吧,不动用王府关系。你等我消息。”

罗兰提着一串药包,主仆俩从一德堂出来,径直上了马车。

刚坐定,季妧脸色就沉了下来。

等马车到了僻静处,季妧撩开车帘,对罗勒道“帮我做两件事。”

聂士荣死后第四天,满京城都在追捕凶手的时候,京兆府衙的喊冤鼓再被击响。是京兆府下辖礼泉县的一个瞎眼婆子,状告聂士荣一年前于大街上强掳了她家闺女,将之囚禁于别院,玩腻后也不肯放人,竟然将人卖到了青楼。

京兆尹还没回过神,紧跟着又来了一个靠卖针头线脑度日的商贩,同样是状告聂士荣掳了她家闺女。事情不远,就发生在年前,闺女眼看还有几日就要出嫁,突然遇到这种事,自不肯从,没想到被聂士荣活活凌虐致死!

接下来几日,每日都有人上门,无一例外,都是为着聂士荣而来。

京兆尹头都炸了!

问那些人知不知道聂士荣已经死了,都说不知,但是坚持死了也得昭之于众,还他们一个公道。

聂家得知之后,打着郑贵妃的名义屡次过府催逼。然事情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市井百姓知道的越来越多,而且人证物证全都有,活着的苦主一拨接一拨,京兆尹哪里还捂的住。

京兆府门前的官道上,一脸马车缓缓驶过。

“姑娘?”罗兰问。

季妧摇了摇头“已经不需要我们下场了。”

郑国公府先前因为郑华亨兵败一事已经在万德帝面前吃了挂落,如今姻亲聂家又闹出这种丑闻,最想息事宁人的已经不是聂家,而是郑国公府了。

可是另一派的人又哪里会坐失大好良机呢?原因很简单,聂家的背后可是郑贵妃呀。

前几个苦主确实是季妧的手笔,后面那些就是有人推波助澜了。

季妧拨开车帘一侧,问罗勒“苦主那边情况怎么样?”

罗勒侧过头,低声道“姑娘放心,出面的这些全都是被聂士荣搅的家破人亡的,之前求告无门,如今有这机会,豁出命去也在所不惜。”

季妧沉吟了一下,道“还是安排些人盯着,我担心聂家那边下手。”

她和另一派人虽然目标一致,却也清楚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工具。口子一旦撬开,那些苦主是死是活就不在考虑范畴之内了。

“是。”

第743章 一步步来

事情进一步发酵,终于被有些人捅到了万德帝那。

参聂战霆和郑国公的折子在御案头堆了厚厚一摞,朝中分为三派,除了作壁上观的那部分,剩下两拨人撸起袖子吵的天昏地暗。

身体状况不佳、心情阴阳不定的万德帝雷霆大发了好几次,觉得满朝上下就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郑家是这样,聂家亦是这样!

尤其是聂家!

当初在关北打了败仗,如今又闹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由此可见,人人心里都是有一笔账的,纵然是君王也不例外。

顺心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闹心时新账老账就要一块算了。

不过郑贵妃刚生了皇子,不能不顾虑她和小皇子的颜面……

最后这场万德帝眼中的闹剧,以郑国公和聂战霆被当庭申斥而告终。

杀害聂士荣的凶手也没人再提。

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不定被什么人寻了仇,还有脸找凶手?没准是阎王看不下去,派鬼差来索命,所以就是自杀无疑了。

至于那些苦主……人都死了还能怎么办?拿钱打发吧。

远远看着苦主们在听了一袭官方的宽慰话后,捧着不菲的赔偿金神情落寞的从京兆府衙出来,季妧的脸色不甚好看。

老百姓究竟有多难呢。看似得到了公道,可这算什么公道?若是聂士荣还活着,只怕又是另一番形势和另一番结局了。

昏君在位,权臣当道,何谈盛世清明、海晏河清。

所以对于贞吉利以罪灭罪的行为,她持赞成的态度。

正义总是要伸张的,不是以这种方式,就是以另一种方式。

罗兰不解:“何不将聂战霆的丑事一并抖落出来?”

聂士荣做下的那些事虽然令人发指,却并不算鲜见,聂战霆的罪行才是真正的罪恶滔天。

若是把这个捅出来,让其大白于天下,对聂家必是致命一击。

“有背景的妖怪,一棒子打不死,那就一步步来。”

聂战霆其人,不但人不如其名,还是个十足十的伪君子,他被聂老将军管制了几十年,在京中一直小心谨慎压抑着天性,肆无忌惮也只是在聂老将军过世以后。

想捶死他,证据必须要充足,那就只能从关北着手了。

所以她通过罗勒送了封信给韩老将军,这事借助韩老将军的手揭开最为合适。

“当然,京城这边也不能松懈,好好查。”

一个变态,能忍得了一时,不可能一直忍下去,尤其是放逐本性之后。

变态必须死,而且必须是让世人看清楚他令人作呕的真面目以后,身败名裂而死。

满城的告示已经揭去,风声看似不那么紧了,但也只是表面而已。

唯一的独苗苗死了,聂家怎么肯罢休?

即便挨了申斥,京兆府也撤走了人手,聂家私底下的搜查却并未曾停止。

这日,烙着汉昌侯府徽记的马车来到东城门。

守门士兵象征性问了几句也便放行了。

出了城,马车又往东行了二十里地才停。

这里四野旷寂,早有另一辆灰蒙蒙的马车在等着了。

季妧和乔装改扮过的贞吉利一前一后从汉昌侯府的马车上下来,而后去了稍远些的地方。

“车夫是可以信任的人,他会一路护送你去到辽东……”季妧顿了顿,“帮我照顾好他,好歹也算是你的妹夫。”

贞吉利掩去眼底复杂,嬉笑如初:“你还肯认我这个哥?”

“落地为兄妹,何必骨肉亲。”季妧把曾经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她知道贞吉利的意思。

贞吉利曾经对她的那些好,是因为把她当做了贞吉巧,换言之,她不过是个替身,沾了已逝之人的光。

贞吉利怕她介怀,但她并不介怀。

功利些说,不管这份牵绊是因何而起,至少她从中获利了。

感性些说,旁人对你一分好就该心怀感恩,何必追根溯本、吹毛求疵呢。

贞吉利重重吁了口气,像是放下了某个包袱。

他拍了拍季妧的肩,慎重承诺道:“只要你哥活着,一定把妹夫给你好好带回来!”

季妧弯眼一笑:“我等你们凯旋。”

两人并肩往回走。

“还有两个人也要你多费点心,或许是三个……”

该交代的交代好,临上马车之际,贞吉利忽然展臂抱了下季妧,借这个姿势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贵妃……闺中……情郎……”

季妧站在原地,目送着那辆毫无徽记装饰、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马车消失在视野,这才回身上了汉昌侯府的马车。

汉昌侯已经坐立难安有一阵子了。

之前他就怀疑那小子是季妧招赘的夫君,刚刚那一个拥抱落在他眼里,算是彻底坐实了。

虽然他也想不明白,不是说叫关山?怎么又变成了贞吉利……

但这并不妨碍他棒打鸳鸯的决心。

酝酿了再酝酿,终于在回城半途开了口。

“妧儿,你和他……断了吧。”

季妧正挑起车帘看沿途风景,闻言转头看他,也不说话。

汉昌侯就有些心虚了。

季妧好不容易肯让他帮一次忙,本不该说这些扫兴的话,可这事关系到女儿家的一生……

他横了横心,道:“你跟着他实是没有安稳日子可过,他还杀了人……”

季妧心知他误会了,并不解释,只反问他:“你觉得聂士荣不该死?”

“畜生一个,死有余辜!”汉昌侯义愤填膺说到一半,“那也不能随意杀人,毕竟这里面又没他什么事,他也不是苦主……应该交给律法。”

季妧没有提贞吉巧,只淡淡道:“当律法不能还百姓以公道,私刑是必然的产物。”

汉昌侯想想这件事最后的处置,无言以对。

可即便他认同贞吉利的所作所为,也无法认同他做妧儿的夫婿。

在他看来,妧儿值得更好的。

不,是最好的才行。

还待劝说,季妧抱臂靠着车厢闭上了眼,拒绝交谈的意思很明显。

汉昌侯看着她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张了张嘴,满腹的话化为一声叹息。

马车进城之后,季妧才睁开眼。

“韦家可曾找你麻烦?”

汉昌侯忍下心中涌动的喜悦,忙道:“我与聂士荣既不是同辈之人,素日无交集也无仇怨,而且是我亲自报的官,除了前些日子要配合京兆府衙门缉凶,并没有什么麻烦。”

其实麻烦还是有的。

聂战霆痛失亲子,又不能光明正大缉拿凶手,便如同疯狗一般,见人就咬,汉昌侯理所当然排在头一位——是他报的官不假,可出现的凶杀现场的第一人也是他,可不就被聂战霆给盯上了?

若说真怀疑凶手是他,也不尽然,只不过丧子之痛亟需发泄罢了。

好在万德帝已不愿再理会此事,一同吃了挂落的郑国公更是不愿在这种关头得罪勋贵,便给聂战霆下了通牒,让他切勿再生事端。

聂战霆再是不甘也不能不听,所以今日汉昌侯出城并未遇上什么阻碍。

季妧犹豫了片刻,说了句多谢。

第744章 风起云涌

原本她正为怎么送贞吉利出城而苦恼。

用闵王府的马车指定不行,回回进出城都得被盘查的底朝天。用季氏味业或者一德堂的,守门士兵无所顾忌,中途出点岔子就彻底完了。

恰巧这个时候,汉昌侯又来闵王府找她。

汉昌侯宁肯冒着得罪郑家的危险,也要认女儿回府,不过女儿死活不肯认他,也算京中一大奇景和笑话了。

而汉昌侯这次上门却不是来讨嫌的,他心知季妧窝藏着那个杀人犯,事后势必要送他出城,所以主动提出帮他们打掩护。

季妧的这声多谢,让他心中滋味难言。

“你、你我之间,无需言谢……应该的。”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承人之情,理当道谢。。”

无视汉昌侯瞬间黯淡下来的脸色,季妧下了马车,头也不回的进了王府。

送走贞吉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日子再未起过波澜。但对于心系辽东的季妧来说,这波澜一日也未曾停。

先前说过,朝中无人放心将辽东的未来交付在寇长靖手中,尤其他初初上任未立寸功便斩大将的行为,实在很犯忌讳。

事实上万德帝一直都在找寻可替代之人,想要将寇长靖撤换下来。

奈何四处烽烟迭起,请求朝廷派兵支援的折子雪花似的飞进京城,万德帝焦头烂额,抽东补西不行,抽西补东也不行,干脆听天由命。

令世人没有想到的是,三月过后,辽东那边竟是捷报频传。

继斩杀郭代之后,寇长靖便联络辽东与东越交接的诸部族,顺利使其内附,同时修筑防御体系、加强边防。

三月中,寇长靖邀击东越大将佐铭德于岚都谷。

大军先发先致,迎头痛击,俘获甚重。寇长靖更是一马当先,乱军之中横扫一片,斩下佐明德首级并其部将数十。

此一战极大的振奋了军心、鼓舞了士气。在此激励之下,辽东军个个精神抖擞、拼命杀敌,接连多次破东越诸部兵马。

四月初,雍门川一役中,寇长靖使大军兵分三路,双明一暗,交相夹击,出其不意收复了渭源城。

四月底,寇长靖率数百精骑夜袭小婺河,因军情泄露,与有东越五虎将之称的连兀山迎面相遇。

众寡悬殊、又遇大雨,率军厮杀途中,东越军弯弓搭箭,箭如雨下,主帅寇长靖负伤,折断箭柄浴血杀敌,直战至黎明,以连兀山率残余部众败走而终。

寇长靖带去的精骑同样折损过半,回到军中,不顾伤情,再斩大将马焕。

五月中,寇长靖和副将鲁达年各率所部,引精兵趋至万野原下、夜半截战,解了沱儿关之围。

六月初,寇长靖佯败以轻敌,率兵取道青州坝,与东越大军战于渌水江中流,后与鲁达年会师,围攻沔阳城,三日后,沔阳城破。

至此,于郑华亨手中丢失的两座城池,再次回到大周版图之内。

此战,东越大军伤亡惨重,精锐势力大大削弱。虽退回了东越境内,连兀山却不肯就此罢休,接连飞书朝廷。东越国主骑虎难下,于国内大肆抓捕壮丁,还以封王列侯为诱饵悬赏寇长靖人头。

与此同时,接连收回渭源和沔阳二城的寇长靖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下了“乘高据险、出奇匿伏以待之”的军令。

捷报送至,寇长靖的大名一时间传遍了京城。

就连朝廷派去的监军,奏折中也对其大加赞赏。

将者,领兵者也。

纵观古今战事,主帅若亡,大军必败;主帅若颓,军心必散。大军调度全在于主帅一人。

郑华亨颓军在先,败军在后,裘老将军他们抵达辽东时,辽东大营已是一盘散沙,辽东的局势也几乎成了一盘死棋。

寇长靖接手的就是这么一个烂摊子。

他借郭代立威,甫一上任便厉兵秣马、整顿军纪,很快便做到了分工明确、令行禁止。

然而他能服众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作为主将,不管大战还是小战,永远躬披甲胄、亲冒矢石、为士卒先。

如此作风,再加上那张脸,很容易让辽东将士想起一个人。

曾几何时,他们的寇长卿将军也是如此……

将士们心里的怀疑和恐惧日渐减少,必赢的血性和底气重新回到了胸腔。

军心稳固之后,寇长靖下达的每一条军令都是铁令,真正做到了如臂使指、指哪打哪。

可见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的说法不是没有其道理的。

若为将者足智多谋、勇冠三军,他带领的军队所过之处,便如摧枯拉朽,锐不可挡。

若为将者有勇无谋,或者绝地之时干脆连这个勇字也丢了,那么再好的兵也挽救不了大局。

寇长靖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在不被诸方看好的境况之下,给了君臣们一个如此大的惊喜——裘老将军没有看走眼,他不仅是员猛将,还是个精治兵、擅布阵、不可多得的猛将!

万德帝高兴之下,病症都似轻了不少。

他和郑贵妃一心盼着寇长靖早日击退东越大军,待大战告捷之日好借机册立太子。

但不知为何,自六月之后,辽东那边的战事就陷入了胶着,再未有利好消息传来。

眨眼到了九月。

边关风云变幻,京中亦是风起云涌。

万德帝已经接连三月不曾上朝,彻底住进了符望殿,仙药倒是不怎么服了,只是开始迷恋起了天理命数。

后宫,郑贵妃一手遮天,冯恩彻底失势,司礼监掌印的职位也被撤去,并被范咸送去了惜薪司。

前朝,郑国公总揽朝纲,披红盖印之权又由范咸掌控,二人配合之下,内阁几乎成了虚设,张相的权利被彻底架空。

当此之时,闵王府的处境愈发微妙。

支持正统的老臣不得已息声,年轻官员更是接连遭到打压,詹事府停课、拥趸人心浮动,本就不利的形势急转直下,闵王府真正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只剩掌宗室之首的老安王和几位元老还肯护佑一二。

这日,季妧从外头回来,刚下马车,斜刺里一道扑来一道人影。

还未近身,就被罗勒飞起一脚踹出了几丈远。

守门侍卫反应迅速的将人带至季妧面前,却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疯妇。

受了罗勒一脚,按说应该伤的不轻,她却不知疼似的,犹自张牙舞爪,呓语不断。

古怪的是,季妧从她模糊不清的呓语中隐隐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上前一步,将疯妇乱蓬蓬的头发拨至两侧,盯着其脏兮兮的面容辨认了好一会儿,微微吃惊。

“郭玲?”

第745章 最后裁决

曾经的郭玲好歹也算是清秀佳人,如今却像个行走的骷髅一般,哪里还有半分姿容可言。

尤其她的精神状态……

时而冲周围的人呵呵傻笑,时而狰狞着面目朝季妧扑来。嘴里一会儿嘶嚷着“杀了你”,一会儿又喃喃着“帮帮我”。

季妧不知好好一个人为何会变成这样,想来不过是府中妻妾之争。

她现下没有管闲事的心情,待要吩咐押着她的两个侍卫将其送还忠勤伯府,想了想,毕竟是伯府的女眷,侍卫送回去算怎么回事呢?便让白扣从府中叫了两个丫鬟过来。

看在同乡的份上,原该将她带进府中洗漱一下,但如今局势紧张,大宝安危为重,万事还是谨慎为好,别说是并不熟悉的郭玲,就是再相熟的人,轻易也不能往王府里带。

季妧亲自看着人将郭玲扶进马车,不料前脚刚回到阅微院,送人的两个丫鬟就回来了。

“姑娘,马车到了东市口那疯婆子突然闹了起来,奴婢二人钳制不住她,被她跳车逃了。”

季妧也未放在心上。只是考虑到道义所在,另派了白芍去忠勤伯府知会一声。

白芍刚领命而去,罗兰便进了院子。

“都安排妥了?”季妧问。

“温公子那边早备着了,该交代的也都按姑娘吩咐交代好,就等明天……”

季妧点了点头。

陪大宝用罢午膳,姐弟俩去花园里遛了圈小丁,算作消食。

回来后,大宝去午睡,小丁看了季妧一眼,老实趴在了床榻边。

季妧身边如今有罗家兄妹,虽然也另给大宝安排了人,但因为年后她常外出的缘故,大宝一个人留在府中孤单,便让小丁陪伴在他身边。

从内室出来,滕秀在门口候着。

“听说晌午前在府门口有个疯妇惊着姑娘了?”

季妧摇头“倒也没怎么惊着。”

就是有些吃惊罢了。

别人府上的家事,季妧不知全貌,也不欲多谈,转而同他说起别的。

“张相病还没好?”

自从内阁被架空后,张相便告了“病”,一直在家休养。

这下可好,万德帝已经几个月不上朝了,如今连他这个主心骨也倒了……虽说张相在朝时也没有偏帮过大宝什么。

不过似这种老狐狸,除非被逼到别无选择,否则在皇权之争中,明哲保身才是上策。着急忙慌把赌注压在某一人身上,并非明智之举。

但季妧总怀疑,张相看似中立的立场背后,是否另有什么隐情。

或许他心中曾经有过人选,甚或者那个人选就是大宝,但局势终究迫的他选了作壁上观。

关于张相是不是自己这方的人,滕秀似乎也不知情。

“其实张相在朝也于事无补,内阁已经……季姑娘知不知道何谓票拟何谓批红?”

这个季妧还真知道。

明宣宗时期,明宣宗为了压制内阁的权势,专门设置了“票拟”、“批红”制度。

全国各地的奏章先送达内阁,一般**物都由内阁处理,比较重大的事务则先由内阁拿出处理意见,写在小纸条贴于奏章上作为参考,交予皇帝审批,这就是俗称的“票拟”。

各部公文奏议交司礼监分类后,会拣选重要的呈送皇帝。皇帝或亲批,或由秉笔太监口述大要,然后皇帝口诀该处理意见是否可以执行,秉笔太监再代为用朱笔“批红”。

最后发还内阁与各部,依据批红撰写正式诏书执行。

然而明朝中后期的皇帝大都懒于政事,连“口诀”都略过了,“批红”的权力直接落到了太监手里,这说明太监的权力已经凌驾于大臣的权力之上。

但是出现这一情况的前提是——皇帝懒散。

否则皇帝大可以收回审核的权利。

比如嘉靖皇帝。他把太监都当成了奴才,于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掌印太监什么的都不敢胡作非为。

所以说,拟票批红是好是坏,具体还要看统治者如何。

在皇帝勤勉或有效的监督下,秉笔太监确实能够按照皇帝的意思进行批红。但若遇到昏聩和懒惰的皇帝,批红失去了有效的监督,就为太监乱政提供了机会。

万德帝初登基时,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皇权继承者,一心励精图治,扩充疆土,没想到连连失利,以致于硝烟四起、民不聊生。

不过三年,万德帝就觉得索然无味,最后留下被他几番亲征挑起的边患,一头扎进后宫生孩子去了。

后来又被大臣们的指责弄的心灰意懒,直接从勤政变成了怠政,致使朝政日渐废弛,全国各地的奏折堆叠成山。

大臣上疏的上疏,死谏的死谏,最后还是张相在宫门口长跪了一天一夜,万德帝才肯露面。

随着边患危机解决,皇位坐稳,那时的万德帝已经不愿再勉强自己做一个勤勉的皇帝了。

他烦透了那些没完没了的大事小情,更厌恶天不亮就去上朝的日子,索性启动了早已废除近百年的票拟批红旧制。

所有奏折全部送往内阁,由内阁阁员拟定好处理意见,他再审批是否可以执行。

即便如此,万德帝还是嫌工作量太大。他还要忙着修仙炼丹,哪有时间?

尤其近一年来,不知何种原因,精力一年比一年不济,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面对这些琐碎就有点力不从心。

干脆一股脑交给了范咸,让他“酌情批红”。

这个尺度就可大可小了。

刚开始范咸还会把奏章内容以最简洁的方式口述给万德帝,他只负责以红笔把万德帝下的决策写在奏章上。

到了后来,万德帝罢朝不上,彻底置国事民情于不顾,对奏折等事更是听都懒得听,直接让范咸自己看着办,不要再去烦他。

范咸自然乐得如此。

手握批红大权,再加上皇帝的宠信,范咸的权势一步步坐大。

在他的带领下,司礼监逐渐凌驾于内阁之上,他本人也有了“权过元辅”之称。

想想头两年,他再是嚣张,也只敢与张相暗暗较劲。现在……张相直接退避三舍了。

季妧不信。

她不信张相完全没留后招。

撇开站谁不站谁的问题,难道他就甘心将权柄拱手想让?让给的还是他们这些文人最看不起的阉党。

“若是冯掌印还……”

司礼监掌印是太监中的一号人物,冯恩在位时还有可能辖制范咸一二,毕竟所有的披红都要经过他的审核才能加印。只是这道程序早就有名无实了,至少从万德六年起就是这样,否则冯恩也不会铤而走险,把身家性命全都压在大宝身上。

不知现在已经被发落去了惜薪司的他可曾后悔……

自从冯恩失势以后,滕秀也不能再随意入宫了。

如今,他、他们所有人,似乎都被困在了这座王府之中,等着命运最后的裁决。

第746章 纳个妾

任盈珠从娘家回来,方下马车就被扑到跟前的身影吓了一跳。

那疯妇紧紧揪住她的衣角,任她怎么拽也拽不回。

任盈珠何曾见过这种情况?身体本就不好,经此一激,险些没厥过去。

“来、来人……”

车夫和仆妇赶紧上前,一个护主一个驱赶,这才将疯妇扯离。

疯妇指着任盈珠哈哈大笑,嘴里支吾不清说着什么。

任盈珠脸色煞白,根本不敢看她“快扶我进去……”

她的腿脚已经软的抬不动了。

搀着她的仆妇迟疑回头,看向倒在地上被车夫拖拽着离开的疯妇。

“夫人。”仆妇垂眼想了想,凑到任盈珠耳边,“那疯妇刚刚似乎在说……”

任盈珠停住了脚步。

黄昏时分,宋府后门打开,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来。

不是先前那个疯妇又是谁?

“这是我们夫人赏你的。”

下人待要将手中的银锭给出去,琢磨了一下,将银锭收了起来,另从自己的钱袋中掏出一把铜板抛出去,随即便关上了后门。

疯妇蹲下身去捡铜板,嘴里边边念念有词。

“小娃娃,骑大马,呱嗒呱嗒呱嗒嗒,小娃娃见了娘,笑哈哈……笑,哈哈……”

重复着重复着,忽然没了声音。

她站起身,将手中的铜板蓦地撒向天空。

听着叮叮当当坠落在地的声音,她疯疯癫癫的拍手大笑,边笑边跑,不一会就消失在落日的余晖中,只余下半句偷着阴森气息的童谣。

“狼来了,虎来了……狼来了,虎来了……”

送走那个疯妇之后,任盈珠在房里枯坐到天黑,直到宋璟回府。

饭桌上,任盈珠看着灯下温润若美玉一般的夫君,夹了一箸他爱吃的菜放进碗里。

“夫君今日又去闵王府了?闵王的课不是停了?”

宋璟垂首吃饭,点了点头,其余未作回应。

“闵王还小,予他如此重的压力未免过早,等小皇子再大些,兄弟二人一同读书进学岂非更好?既有利于培养感情,将来……也公平。”——这是郑贵妃的原话。

在她的授意又或者说是施压下,闵王府的课业确实已经停了。

但宋璟除了给闵王授课,还兼着一个职责,那就是记录闵王的日常起居,所以其他人皆可不去,他还是要去的。

任盈珠借盛汤的动作,似是漫不经心的问起“听说闵王有个义姐,不但姿容出众,还和汉昌侯府有些关联……可惜上回小皇子满月我卧病没能去成,听说她是去了的,还很得郑贵妃青眼,想来不是个简单人物……夫君觉着呢?”

汤碗递出去的同时,一双美目在面前这张俊脸上流连着。

“她……”宋璟顿了顿,搁下筷子,伸手接汤,“是很好。”

任盈珠嘴边的笑一瞬间变得有些勉强“如何个好法?”

宋璟却没有就此说下去,只道“她住在王府后院,詹事府的人在王府授课时从不见她在府中走动,我也甚少见她。”

这话并非假话。

自从季妧进了闵王府,原以为见面会更加容易,没想到……

明明之前闵王中毒,她衣不解带照顾时,还能时不时见上面说上话。闵王伤好后,她搬到另一个院子,反倒见不着了。

季妧避讳外臣自有她的道理——她毕竟不是闵王府真正的主人,名不正言不顺。而且让外臣觉得闵王对一个义姐过于依赖,于闵王于她而言都不是好事。

但宋璟总觉得,季妧不见他,还有避嫌的因素在。

是因为他又成家了吧。

所以即便有什么话要说,也是通过下人传达。即便偶尔在王府撞上,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宋璟黯然过,甚至还有过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尤其季妧那个流浪汉夫君一直未曾出现……

可是季妧的态度已经明确到不能再明确,而他也确实无法做到毫无顾忌去伤害身边的人。

一个是任盈珠,还有就是孟氏。

百般纠结折磨,唯有将那些缤纷妄念压回心底,封箱落锁。

有些绮梦,远远望一眼就好。

梦醒,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任盈珠见他出神,本就不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手中的帕子也愈发攥紧了些。

“夫君以后还是别去闵王府了。”

宋璟回过神,不解的看着她“何出此言?”

任盈珠咬了咬唇“万贵妃已经生下皇子,形势一片大好,闵王的结局板上钉钉,很快就将尘埃落定,无需你……”

“夫人。”宋璟打断她的话,“我去闵王府是职责所在,并不会因为闵王如何结局而有所改变,除非詹事府将我调回。”

“可……”

“别说了。”

宋璟大概也意识到自己从没用过如此强硬的语气说过话,缓了缓,道“吃饭吧。”

任盈珠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屋里就此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任盈珠打破了平静。

“是我不好,不该过问你外面的事。”

宋璟见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叹了口气,也夹了一箸菜放进她碗里。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你多吃点,身子不好,不要多想。”

若是往常,即便再没有食欲,只要是宋璟夹给她的,任盈珠都会吃的一干二净。

但是今日,她来回拨着碗里的菜,一口也吃不下。

“夫君,你纳个妾吧。”

这是任盈珠第二次提起纳妾的话。

明明已经说得很清楚的事,宋璟不知她因何又要旧事重提。

为了不让她再胡思乱想,话头刚提起他就干脆利落的拒绝了。

然而任盈珠这次却格外坚持。

“……我身子骨不争气……宋家的香火需要延续……咱们已经成亲一年了……婆母她……愧对宋家列祖列宗……”

又是这些话,又是这些理由。

宋璟的额角隐隐跳痛起来,疲累感一瞬间涌遍了四肢百骸。

“夫人,我再说一遍。”他皱眉看着任盈珠,俊秀的脸上已经没了温润之色,“此事再别提起。”

话毕撂下筷子,转身朝外走去。

任盈珠跟着站起,冲着他的背影有些激动的质问“你不肯纳妾,究竟是因为爱重于我,还是因为心中藏着别人?!”

玉树一般的身影倏地顿住,沉默许久,终是一句未留,阔步出了院子。

第747章 不一样

宋璟走后,一直站在旁边侍奉的慈姑忽然曲膝跪地。

“夫人,奴婢对姑爷绝无非分之想。”

任盈珠盯着宋璟消失的方向看了半晌,颓然坐下,用帕子捂着嘴好一阵呛咳,这才转向慈姑。

“你的忠心我自是知晓的,不然上次被卖的就不止良环一个了。”

没错,任盈珠这回说要给宋璟纳妾,人选是慈姑,因为良环已经被卖了。

自良环得了准信,对姑爷的爱慕便不加遮掩,然而对于纳妾一事,姑爷似是有些排斥,始终不肯点头。

良环终于按捺不住,六月的某天夜里,趁着往书房送醒酒汤的机会,特意换上了单薄的衣衫……只可惜姑爷虽醉,却还保有几分清醒。

姑爷鲜见的发了怒,直接叫来观言将良环赶出书房,还发下话来,今后也不许她去前院伺候。

良环脸面尽失,满怀委屈跑到夫人跟前哭诉,没想到往日待下她极宽的夫人,非但没有宽慰她一言半语,反倒唤来了人牙子。

良环不明白。

她接近姑爷,夫人明明同意了的呀!

她又不光是为了自己,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夫人?

夫人身子不好,成亲至今迟迟没有动静,若一直不能给宋家孕育子嗣,老夫人早晚也是要给姑爷纳妾的。

与其纳别人,何如纳她?

她是夫人的心腹,自小伴着夫人长大,即便做了姨娘也不会背叛夫人,她生的孩子也可以养在夫人名下……

为什么突然要卖了她?

对此,夫人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夫君不想再见到你”,便命人堵住了良环的嘴,将她绑出了宋府。

慈姑当时就在场,亲眼看着良环眼中的不可置信化为瞋目切齿,像是疯了一样的挣扎、哭求……

然而已经无济于事了。

夫人垂着头、品着茶,直到院子里的喧闹彻底平息,才抬起头,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

“主仆一场,谁曾想竟走到今日局面。若非她心太大,何至于……”

慈姑一向本本分分做事,在任府如此,到了人事简单的宋府就更是如此。

她自问没亏过心,所以从来不会惧怕什么。可听了这句话后,愣是让她生生打了个寒噤。

她不算是个聪明人,很多事都是后知后觉。

譬如良环对姑爷的心思,譬如夫人对良环的纵容。

良环被卖之后慈姑时常会想,若夫人在刚发现端倪时就敲打良环一二,良环再多的小心思都会摁灭掉,毕竟她眼中有夫人,并非一味卖主求荣之辈。

就算良环当真昏了头,夫人大可将她打发回任府,亦或者打发她嫁人……结果是都没有。

夫人明知良环对姑爷的心意,还任由她去献殷勤,甚至特意给她制造机会,自己则从旁默默观看。

慈姑不知,夫人究竟是在观察良环,还是在考验姑爷。

每当被老夫人催问有无身孕,夫人回屋之后,总会拉过良环的手,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话里话外,似乎她的后半生只能靠良环了,确切的说,是良环的肚子。

她的这种态度无疑给了良环更大的错觉,所以良环才会越来越无所顾忌……

对于发卖良环,夫人给出的理由是姑爷不想再见到良环。

或许是苦出身的原因,姑爷对人总怀有一份宽容和理解,对府中下人连打骂都没有过,更遑论动辄发卖的行为。

他确实不想再见到良环,也不想府中被搅的乌烟瘴气,所以事情过去三天后,姑爷来找夫人商议,提出的建议就是将良环送回任府或者送她嫁人。

慈姑记得清清楚楚,当听到姑爷这么说时,夫人表现的十分震惊,而后便扑到榻上痛哭不止。

“良环惹得夫君动了如此大怒,我还以为……原是我误会了夫君的意思,我对不起良环!这几天我一边挂念着良环,一边还担心夫君因为此事迁怒于我……”

姑爷也有些怀愧,以为是自己没表达清楚,才导致良环被卖、夫人痛失了心爱的丫鬟。

慈姑将一切看在眼里,可她不惯多言,也不敢多言。

今日饭桌上,夫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要将她抬房的话,为了避免步良环后尘,她是不能不多言了。

“夫人,奴婢只是个最低等的粗使丫鬟,相貌粗陋、资质蠢笨,做些洒扫做饭的活计还行,不配伺候夫人和姑爷。”

任盈珠的目光从她平平无奇的脸上扫过,语气一点波动也没有。

“良环貌美、机灵,却未必有你的福分。当初几个大丫鬟中,我除了良环,独独挑了看门的你,知道为何?”

慈姑低垂着头,没敢接话。

“粗陋有粗陋的好,笨也有笨的好,我就喜欢你的本分老实。我刚才跟姑爷说的话……”任盈珠顿了顿,“是认真的。”

“夫人!”慈姑一头磕在地上,“奴婢真、真不……求夫人收回成命!”

任盈珠似是被她这副模样给逗到了,苍白的脸上竟露出几缕笑意。

欲要张口,又是一阵呛咳。

“夫人,该歇息了。”屋外走进一个仆妇。

良环发卖以后,身边缺了用着趁手的人,任盈珠便又从娘家要了个过来,这回要的是已经成家的戴氏。

任盈珠咳的有气无力,咳停后,在戴氏的搀扶下重新站起身,目光仍旧落在慈姑身上。

“我的东西,我给你,你才能要,我没说给,你就不能伸手,连非分之想都最好不要有——良环跟了我那么久,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慈姑,你和良环是不一样的,所以你不用怕。”

慈姑听着脚步声走远,又磕了个头下去“奴婢去给夫人煎药。”

任盈珠并没有回自己院子,而是在仆妇的搀扶下去了孟氏那。

孟氏对任盈珠也有心结。

当初她一心想让璟儿休了方玉芷改娶任盈珠,哪里知道这任家小姐是个先天不足的,成亲整一年,肚皮一点动静也没有。

孟氏在乎宋璟,更在乎孟家香火传承,一个无法传承香火的儿媳,肯定惹她不满。

但任盈珠和方玉芷不同。

方玉芷娇生惯养、颐指气使,从未将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而任盈珠这样一个大家千金,非但一点千金小姐的脾气也没有,还很是善解人意,晨昏定省、吃穿用药,样样都妥帖周到,连陪嫁带来的贾嬷嬷也肯拨过来伺候她。

本人知礼识趣,娘家也不可小觑。

孟氏从前并未怎么将学政放在眼里,可她到底不是一无所知的乡下夫人,学政和礼部尚书的区别她还是知道的。入了京、清楚了仕途的艰难后,对于璟儿能有这样一个岳家帮扶她乐见其成,那么对于人家的女儿,自然不好过多为难。

婆媳俩和和气气说了一番话。

话至尾声,任盈珠随口提起了季妧。

第748章 如此难

“娘,季妧进京了。”

季妧二字刚从她嘴里出来,孟氏手里的珠串就扯断了线。

任盈珠看着一地念珠,心里已然清楚——那个疯妇说的都是真的。

无需再证实什么了,可还是想证实些什么。

于是掐头去尾,告诉孟氏,季妧来京城了,而且有一阵子了。

至于她和汉昌侯府的纠葛、以及她现如今的身份,一概没说。

孟氏果然变了脸色。

任盈珠清楚的从她眼中看到了厌恶和防备。

对于这个婆婆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方玉芷那等娇蛮脾性她都能忍住,并且将局势把控在自己手里,让方玉芷始终处于下风,如今只不过提到一个名字,就让她这般如临大敌……

孟氏回过神,一把抓过她的手,脱口而出的第一句,是问她宋璟知不知晓。

任盈珠的手腕被抓的生疼,可是不及她心口疼。

她摇了摇头,孟氏明显松了口气。

都说知子莫若母,孟氏比谁都清楚,她压制得了儿子的人,压制不了儿子的心。季妧在京城的消息只要进了宋璟耳中,他必然会去找她。

季妧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来京城?

肯定是听说璟儿在京中做了官,后悔了。

亏得当初把话说的那般硬气!到头来不还是悔了?

胸中积压了两三年的恶气终于稍稍得解,伴随而来的是被放大的恐慌。

季妧想做什么?

她不是已经招赘了吗?

已嫁之身,她还想做什么?

还想来祸害璟儿?

不行!

绝对不行!

以前她不同意,是因为季妧女户的身份、有个拖油瓶弟弟、自身也不检点,如今让她厌恶的这一切都没有改变,甚至连黄花闺女都不是了,她更不会同意。

尤其季妧害的他们母子隔阂至今……璟儿虽仍对她百依百顺,可这种孝与顺与以往是不一样的。

孟氏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她只当是心结未解的缘故。

做娘的,一片苦心总是为了自己的孩子,难不成还能是为了她自己吗?

璟儿走到今天不容易。

他需要的是任盈珠这样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于他仕途有所裨益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只会拖他后腿、给他带来污点、让他授人以柄的祸害。

璟儿不理解没关系,他总有一天会理解的。

孟氏一方面担心季妧重新缠上儿子,另一方面又怕在任盈珠心里扎了刺。

但任盈珠既然已经知道了季妧的存在,心中疑惑不消的话,定然还会往下查……

孟氏思来想去,选择将前情淡而化之告诉了任盈珠。

过程中当然少不了移花接木的手法。

譬如,季妧先对宋璟起的意,抛却廉耻歪缠宋璟,还闹的满村皆知。宋璟不忍把话说太绝,反让她会错了意,以为宋璟心悦于她……宋璟实在无可奈何,这才匆忙去了方玉芷。

末了,拍了拍任盈珠的手。

“只要我活一天,季妧就不可能进宋家的门。你放心,娘永远站你这边。你也得抓紧,赶快给璟儿生个儿子,这样才能把他拴住……”

任盈珠覆上她的手,笑的温婉依旧。

“谢谢娘。”

从孟氏房里出来,任盈珠上扬的嘴角倏然垂落。

似一道雷劈进了她的五脏六腑,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夫人。”

戴氏见她神色不对,匆忙将她扶回了院子。

任盈珠斜倚在床榻之上,看着空荡荡的寝房,目中似悲似嘲。

“他是我的夫君,可是你看看这屋里,有多少他的痕迹?”

戴氏沉着脸“姑爷不知感恩,您该回去找老爷告状才是!”

任盈珠摇头“他本就不肯亲近我,我若真那样做了,他会离我更远……”

都说至亲至疏夫妻——她和宋璟,从未有过至亲的时刻,一开始便是疏远的。

她以为只要能嫁给他、再努力对他好,早晚能走到他身边,进而走近他心里。

慢慢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他好像越来越远了。明明就站在那,甚或者躺在她身边,她就是觉得这个人她够不着。

“我以为他是怪我使了手段,怪父亲逼他休妻,怪我们任家让他沦为同僚间的笑话……我甚至以为他心里是有方玉芷的。”

错了,原来全都错了。

他心里是藏了人,可那个人不叫方玉芷,叫季妧。

“只要这两个字还刻在他心里一天,我就永远走不近他。永远……”

任盈珠望着虚空,喃喃自语。

戴氏皱眉“夫人的意思是……”

若当真只是一介村女,将之打发出京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有的是法子让她一辈子也不敢再出现在姑爷面前。

可这村女背后牵扯颇广,未免有些棘手。

“依奴婢的意思,夫人且耐心等等,等闵王府倒下……”

“不。”

宋璟一直留在闵王府,是因为季妧在闵王府。

等闵王府倒了,说不定就晚了。

烛光昏暗,映照在任盈珠的脸上,莫名添了几分晦沉。

“你明天回趟任府,问兄长要几个人,帮我盯着姑爷……还有那个人。”

戴氏点头“奴婢明白。”

室内又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轻咳,慈姑适时端着药出现。

入夜,万籁俱寂。

季妧再次从鼓角齐鸣中惊醒过来,浑身冷汗淋漓。

她大睁着眼,盯着黑漆漆的帐顶,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闵王府。

急喘了几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中衣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摸黑下床,点亮油灯,重新换了套,而后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水是凉的,可以帮助她很好的分清梦境与现实。

再次躺回床上,灯不敢熄,眼也不敢闭。

她怕一闭上眼,又回到那个尸山血海的地方。

旌旗猎猎,喊杀声震天,而她只能隔着河,眼睁睁的看着一支泛着冷光的箭直奔拼杀中的关山而去。

鲜血喷溅,透骨而过。

季妧翻过身,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裳,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关山离开后的每一个夜晚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当他在小婺河中箭的消息传至京城,那段时间季妧甚至要靠着安神的方子才能短暂入眠。

白天尚能借忙碌分散心神,到了晚上就彻底不受控了。

乱七八糟的念头一齐涌上来,还都是不好的念头。

真能把人给逼疯。

季妧这才知道,做个英雄的家属,竟是如此难。

第749章 跑偏了

如果她还是她,关山还是那个传说中战无不胜的神武将军,该有多好。

英雄果然只适合站在高台上供人顶礼膜拜。

因为当你走近,当你了解,当你发现原来他也是血肉之躯时,就再也没办法把这个人当成那个无所不能的英雄了。

原来英雄也会受伤,英雄也会死的。

贞吉利在信中说,小婺河那晚,射中关山的那支箭但凡再稍稍偏离一指,关山就没命了。

可他不能休养,甚至不能倒下……

这一关总算是熬过来了,下一次呢?

沙场瞬息万变,敌人四面八方,万一下一支射向他的箭没有偏离……

季妧实在不敢设想那种后果。

躬披甲胄、亲冒矢石、身先士卒,这些都是曾经她所赞扬的品质。

可是现在……

有时她甚至会忍不住去想,关山若是能自私一些就好了。

不要回回都冲在最前面,不要置生死于不顾。懂得见机,懂得惜命……

这样想的她无疑是自私的。

关山的命是命,其他将士的命也是命,关山若是往后退,其他人又凭何往前冲。

若是关山和将士们都往后退了,都惜命了,他们身后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处在关山的位置上——为将者,理当爱兵如子,将士们信任你、将身家性命交托予你,你又怎么能够拿他们的身躯做盾来苟安一隅呢?

关山不会,所以不管季妧怎么想都是徒劳。

季妧也时常为这样的想法而感到自愧。

毕竟是个现代人,读过书、识过字、见过世面……可那又怎么样?

随遇而安的能力再强,也不包括对战争的适应。

她就是想顺顺遂遂走完这一生而已。不要提心吊胆,不要大风大浪。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走到今日,似乎一切都是反着来的。

她每天都在提心吊胆,而她爱的男人,每天都是九死一生。

季妧心里偶尔也会埋怨一下关山。

犹记得去年七月间她还问过关山是不是要回到关北军中。

关山说不会回去。

结果呢,是没回关北,去辽东了。

果然将避重就轻这一技能运用的炉火纯青。

季妧更加责怪自己。

当初为什么非要故作大方明事理,说什么倘若烽烟再起关山想重披甲胄的话,自己不会拦他。

一语成谶了吧。

现在只盼着关山能做到答应他的后半句,平安归来……

其实这几个月间关山有暗中给她报平安。

只是纸上再多的安慰之言,都不及好生生的人站在面前。

战事吃紧的时候,千里迢迢赶回来送一场浪漫这种事,关山肯定是不会做的。

季妧想过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与其在这胡思乱想,还不如自己躺去辽东。

可是这种紧要关头,她没法撇下大宝……

而且军中有女人不得入内的规矩,纵然她不屑一顾,规矩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身为统帅却带头破例,今后又该怎么服众?

何况她去了辽东也帮不到什么,还有可能害关山分神……

季妧下意识摸了摸平坦的小腹。

关山出发前一晚,情到浓时,有些禁忌也顾不得了。

事后季妧忘了喝药,等想起来,最终也没喝。

她想,若是真有了,就生下来。

谁知并没有。

心里隐隐有些失落。

但短暂的失落过后,老实说,她是松了口气的。

毕竟还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而且眼下四面楚歌的,根本不是好时机。

本来牵挂就够多了。

最大的牵挂是关山,这个毫无疑问。

除了关山,还有小舟。

不知道军中生活适应的怎么样了?听说已经上过好几次战场,还立了一次小功。

除了小舟,还有小曲。

贞吉利来信说人已经找到了。由于小曲是女的,他没敢跟任何人说,送又送不走,怕她闹起来两个人都得被处置,只好暂时留在军医所,在他手底下打杂。

还有狄嵘……

唉,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难道后半辈子都要如此?

算了,还是先把眼前的槛跨过去再说吧。

和以往一样,胡思乱想到了最后,季妧不得不逼迫自己去想些别的来转移注意。

这半年以来,她一直通过季氏味业和达天下的渠道收集各方消息,重中之重是郑贵妃的消息。

小皇子满月宴时她已经亲眼确认郑贵妃孕产过这一事实,也通过景阳宫的突发事件意识到了小皇子应非郑贵妃亲生。

也就是说代替的孕母是必然存在的。

冯恩搜遍宫中也没有找到破绽和线索,季妧直接将目光锁定在了相国寺。

按照原本的推算,郑贵妃二月中旬就该临盆的,可她迟迟不发动,兼之噩梦频频,这才有了后来的相国寺祈福之行。

不早不晚,偏偏在祈福时生了。

过于巧合的意外就不能称之为意外了。

要么祈福是真。为了以防万一,她们随时带着孕母。

这个可能性不大,

要么祈福是假。她们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这个孩子会在、且一定是在相国寺出生。

寺庙藏人可比皇宫里安多了。

她能想到的,冯恩自然也能想到。

然而暗查的结果再一次让人失望了——相国寺并无异常。

季妧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送贞吉利去辽东那天,临行之际,贞吉利附耳跟她说了几句话,也是关于郑贵妃的。

他从聂士荣处偶然听得,郑贵妃待字闺中时,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郑国公棒打鸳鸯,硬是将女儿送去了恭王府,给当时还是恭王的万德帝为妾。那个竹马也就此失踪,据说是被郑国公给处理掉了。

如果真是处理了,那么这不过就是一段已经过去的恋情而已。

可如果这段恋情是现在进行时……现在这个小皇子究竟是不是郑贵妃亲生,她反而不敢确定了。

可能不是——不止郑贵妃现在这个孩子不是皇子,就连她亲自生的那个孩子也未必是万德帝的。换言之,万德帝被绿了。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现在这个孩子确实是郑贵妃生的,也确实是万德帝的。正因是万德帝的,所以心系情郎的郑贵妃才会对其心生厌恶。

想要证明事实究竟是哪一种,唯有找到郑贵妃的情郎。

而找到郑贵妃的情郎,不管孩子是不是万德帝的,都不重要了。

滕秀追查到的结果是,郑国公当年并没有杀他,只是将他赶出了京城。

有人说他流落去了南方,后来剃度出家了。

但是按照传说的地址找过去,根本查无此人。

由于“出家”这两个字,季妧甚至大胆猜测过,那个情郎会不会就在相国寺中。

将想法告诉滕秀,滕秀派暗中人手将相国寺上上下下筛选了个遍也没找到目标人物。

到底这个情郎有没有嫌疑?是不是关键?

季妧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跑偏了。

第750章 蛇蝎毒妇

翌日,诚意伯寿辰。

季妧陪大宝用完早饭,给他布置了作业,等他去了前院书房,自己在院子里待到二半晌,才乘车去了东城。

她可不是去参加寿宴的。

就现下这形势,谁敢把帖子往闵王府送?

何况诚意伯屡次向郑国公府示好,这次遍邀京中勋贵,独独漏掉了闵王一派,站队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其实也无怪他这么沉不住气。爵位毕竟不是世袭的,传到下一辈荣华风光几乎不剩什么,这种情况下自然是早站队早好,反正局势已经如此明朗。

马车在距离诚意伯府最近的那条街停下,季妧带着帏帽下车后进了一家茶楼,在二楼临窗处拣了个位置,边喝茶边听书,倒也自在。

诚意伯府,宾客满门,非富即贵。

诚意伯和万氏一个在前院迎接男客,一个在后院接待女眷,忙而不乱,十分周到。

万氏的小儿子已经一岁半了,虎头虎脑的,十分招人喜欢。

由于前年和去年接连发生的“不幸”,这个孩子成了诚意伯府唯一的男丁,诚意伯夫妇看的跟眼珠子一般,走到哪都前呼后拥,生怕他出一点点意外。

对于这种情况,最不悦的是狄悦。

原以为踢走了狄嵘可以出一口多年恶气,自打这个小崽子降生她才发现,那些年的恶气算什么?

爹娘原本还能分些注意给她,如今有了儿子,且是府上唯一的儿子后,她直接就成了透明的,谁还记得有她。

狄悦看着人群中备受关注的小崽子,一张脸板的死紧。

万氏气色很好,听着儿子奶声奶气的叫娘以及众人交口不绝的夸赞,眼角的每一道纹路似乎都渗透着母爱。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乡下婆子。

也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她拨开人群,噗通一声跪在万氏跟前。

“夫人!你行行好,你既是有了亲生的儿子,就把当初从我手中买走的那个男婴还给我吧!”

大抵是近两年的日子过的太顺了,万氏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她身边的姜嬷嬷,盯着婆子沟壑纵横的脸和斑白的头发,缓缓睁大了眼——当年就是她从人牙子手中亲手抱来的狄嵘!

姜嬷嬷遽然变色,正想叫家丁来把人拖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那婆子似乎早有预料,往前膝行几步,紧紧揪住万氏的裙摆不肯松。

“……当初在邺阳,夫人生的大公子因病夭折,恰好我新收了一个男婴,你身边这位姜嬷嬷找到了我……”

“……都说你有了亲生的后就不愿意养那孩子了,还将他送还了本家。我打听过,没有啊……”

“……那孩子的爹娘一直在找他,找了好些年,死都不瞑目,我实在于心有愧……”

“……有人跟我说夫人你将他卖了,卖到南边的百技班子去了。你就算用不着他了,也不该卖了他啊,你的良心能安吗……”

“……恳请夫人将地址告知于我,老身亲自去找……”

“……人老了,不想再作孽,想为子孙积福……”

“夫人你就行行好吧……”

话一句接一句的从婆子口中蹦出,砸晕了万氏,也砸懵了在场所有人。

终归还是有反应快的。

她们想到了去年被送走的狄嵘。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看向万氏。

万氏脸上已经彻底没了血色。

姜嬷嬷一把将乡下婆子扯起,向门外拖拽而去。

“哪里来的疯妇!跑到这里说甚疯……”

话音戛然而止。

诚意伯寒着脸,正站在月洞门处。

“接下来怎么样了?接下来怎么样了?”

“那个乡下婆子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茶楼里不似往日安静,都在议论诚意伯府的突发事件,喧闹声已经盖过了说书先生的声音。

“十有**是真的。宴席都没开,客人就走了……诚意伯当时的脸,别提多难看了。”

“天呐!这也太……吓人了。不是说伯夫人常年吃斋念佛?还以为是个善性的。”

“吃斋念佛的不一定都是心善的,也可能是心虚,缺德事做多了……”

“那她真把大儿子……就买来的那个,给卖了?”

“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八成是卖了。”

“这也太毒了!好歹养了恁些年,猫啊狗啊的也该有几分情分了,怎能做到说卖就卖?还卖进了百技班子……”

“你们记不记得,去年诚意伯府小公子洗三那天,那孩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偷偷潜入小公子房里,要摔死小公子……”

“怎么不记得?当时一边倒的指责那孩子恶毒。伯夫人非但不怪罪于他,反而要送他与生身父母团聚。满京城都夸她慈母之心、菩萨心肠、以德报怨……敢情都是装给外人看的!”

“可不是?谁曾想竟是个蛇蝎毒妇……”

“那孩子估计也是被设计了。十多年认贼作母,到头来还被一脚踢开……”

“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百技班子那种地方可不好呆,不知还能不能找到……”

“亲生爹娘一直在找他呢,可怜最后也没能见着……”

季妧无意再听下去,起身下楼。

罗兰结好账,跟在季妧后面出了茶楼。

“之后那苗大娘该如何处置?”

年前温如舒的人就将梅大娘带到了京城,一直在温如舒的别苑关着。她一直拖到现在,就是为了挑一个宾客满门的好日子,让万氏想掩都掩不住。

至于苗大娘,所谓的良心发现是假的,今天之所以这么配合,不过是怕牵连到儿孙。

“她做牙婆那些年,暗路的生意可没少做,罪有应得,那就送去她该去的地方。”

她只答应了罪不及后代,可没答应事毕将她放还。

对于人贩子来说,大牢才该是她们的去处。

“交给温如舒,这方面他熟。”

温父是刑部尚书,年后温如舒也进了大理寺,处理个牙婆轻而易举。

罗兰点头应下,继而说起诚意伯府。

“恕奴婢直言,那毕竟是多年前的事了,万氏如今又有子傍身,诚意伯再是愤怒也不会把她怎么样,顶多冷落一些时日。”

“可不要小瞧了长子嫡孙对这些人的重要性。”季妧似笑非笑,“就算因为时日久远无法对万氏造成实际影响,也没关系,还有就近发生的事,诚意伯绝对印象深刻、记忆犹新。”

第751章 神秘卷宗

从茶楼出来,正欲上马车之时,罗兰扯了她一下。

季妧顺着她的示意看向街对面,视线扫过一对老夫妻时,倏地顿住。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卫老大人和他的夫人。

看着卫老大人,季妧心情复杂。而当目光移到他身边的夫人身上时,心情更加复杂。

卫老大人和外公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卫老大人的夫人……并不是她的外婆。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吧。

哪里真有什么转世呢?

就算真有转世,这一世为夫妻,未必生生世世都是夫妻。

季妧心里几许怅然,但很快也便接受了这一现实。

卫氏肖母,所以即便那张脸不是外婆的脸,她每每看了,依旧有股没来由的亲切。

慈眉善目的卫老夫人,一看就知是个很慈祥的人,就是眼睛……

此刻,他们也看着季妧。

确切的说,是卫老大人在看季妧。

卫老夫人似乎在向他询问着什么,得到确切的答复后,神情顿时急切起来,转过头,摸索着朝季妧这边走来。

卫老大人没有拦她,反倒搀着她一起。

季妧见状,收回视线匆匆上了马车,催促罗勒快走。

马车很快启动起来,将两位老人甩在了身后。

季妧紧紧握着拳,到了长街尽头,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

转弯之际,她松开紧攥着的手,掀起车帘一角。

那两道苍老的身影仍旧伫立在原处,离得这么远似乎都能感受到那种落寞……

季妧心口一紧,放下了车帘。

“姑娘……”罗兰话不多,此情此景下也忍不住劝说,“何不见见?”

季妧摇头“不能见。”

这样的场景并不是头一回了。

送走狄嵘后没多久,季妧曾回过一趟桐花巷。

狄嵘是卫氏唯一的孩子、是卫家二老的外孙……虽然“她”也是,可他们不肯认。

十几岁的孩子就被送去从军,季妧到底还是怕二老怪罪她,也怕他们过于担心。

但她也只是在自己院中隔墙望了望,并没有登门。

离开的时候,在巷口遇到了一个人。

是卫府的小厮,当初不肯让她进门的那个,好像是叫卫喜。

卫喜应是已经知道了她和卫家的关系,态度客气了许多,就是说的话有些含糊。

到了饭点、府中饭菜都已做好、老爷老夫人吃不完……如此这般扯了一气,季妧才勉强抓住重心。

她有些意外,也有些受宠若惊。

卫家二老肯让她进门,还肯给她留饭,这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清楚。

原本还羡慕狄嵘,就因为长得像卫氏,轻轻松松便得了二老认可。而她,因为流着汉昌侯的血,更因为这张脸随了汉昌侯,一直被拒之门外。

季妧还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被卫家接纳了,他们永远都不会承认她……没想到卫家的大门,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早已经向她打开。

喜出望外,可还是拒绝了卫喜。

只让他带了句话回去,好叫卫家二老放心,狄嵘在军中有人照顾。

卫喜没想到她会拒绝,以为她还记着自己不许她进府的事,一再赔罪道歉。

季妧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放下了车帘。

马车驶出很远后,她透过后壁的小窗,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苍老的身影,站在卫喜后面,云英巷口,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此后在街上又撞见过两次,每次季妧都是掉头就走。

近半年来闵王府的形势愈发不好,人人避之不及,卫喜反倒多次上门求见。

季妧连面都没露就叫人将他打发了。

她心理清楚,所谓的偶遇并非巧合。

老人终究是心软的。

若她真进了汉昌侯府,做了汉昌侯的掌上明珠,卫家二老可能真就不会认她了,一辈子都不会。

偏她进了闵王府、入了火坑,再往下走就是死路……这种情况下,他们“逆行”朝季妧走来,或许是想将季妧从这个漩涡中拉出去,又或者只是想告诉她,她没有众叛亲离。

怎能不叫季妧百感交集?

二老这种时候挂记着她,她却不能在这种时候拖二老下水。

等以后……以后再给他们赔罪。

季妧一遍遍巩固着心防,然而想到那两个凄凉的身影,心里还是十分难受。

“罗兰,你暗中跟着……务必将他们平安送回家。”

“是。”

罗兰领命而去。

季妧吐纳了几息,压下心口翻涌的情绪。再睁开眼时,目光变得格外坚定。

寿宴无疾而终,诚意伯府关门闭户,内里闹翻了天。

然而正如许多人猜测的那样,诚意伯震怒归震怒,事情毕竟已经过去十多年,长子死了,小儿子还需要母亲……

而且姜嬷嬷还把罪责都懒到了自己身上。

她说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是她不忍见万氏一直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才自作主张把孩子抱了来,之后万氏都是听了她的怂恿。

所以吵过闹过之后,在万氏的服软,女儿的哀求,小儿子的哭嚎声中,诚意伯到底也没把万氏如何,只是发落了姜嬷嬷。

解决掉这团乱麻,回到自己院中,夜色已经降临。

诚意伯府心烦意乱的进了书房,正想叫个人来帮他揉揉额头,张了张嘴,才想起颜儿已经疯了。

他颓然坐在书案后的圈椅中,想起府中桩桩件件的糟心事,倍觉心烦之下,挥袖便把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正想去扫另一半,动作忽然顿住。

“管家!管家!”

诚意伯扬声叫来管家,从案上拿起份卷宗样的东西,问他可曾有什么人进过书房。

管家自然说没有。

书房这样的地方,不经准许是决不许外人入内的。何况院子都有专人守着,若是进人,必会通报。

诚意伯见问不出什么,皱着眉解开了系绳,打开了那份神秘卷宗。

管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见自家侯爷没看几眼眉毛就打上了死结,跟着脸色便越来越黑,紧握在卷宗两侧的手背也蹦出了青筋。

“刺啦”一声响,卷宗竟是生生被扯成了两半。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管家,“老二是怎么死的?”

管家一愣“二公子不是跟人去戏园子……”

“谁引他去的戏园子?!”

“是、是……”

出事前二公子从来没去过戏园子,那是头一回。可他素日里玩伴众多,一时还真找不出是谁给出的主意。

“不知道就去给我查!”诚意伯铁青着脸将卷宗砸道他脸上,“从府里查!从东苑查!”

第752章 奇闻异事

各家都在翘首以盼诚意伯府的后续,几日后,后续真就等来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万氏被送去了庄子上,未过几日诚意伯便另纳了一门贵妾,将小儿子暂时交由她抚养。

伯府在极短时间内给长女狄悦又议了一门亲,不顾她哭诉将其远嫁到了异地他乡。

这一连串操作惊呆了一众吃瓜路人。

按说不至于呀……

奈何伯府下人都得了吩咐,嘴严的很,撬都撬不开。正抓耳挠腮之际,不知哪里传出风声。

众人这才知道,万氏不仅隐瞒了长子夭折的真相、拿养子假充长子保自己地位、在有了亲子之后又将长子卖掉,就连府中庶子惨死戏园、妾室受打击疯癫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若说前面几桩尚且可以理解一二,后面就彻底无法洗脱了。

妾室算不得什么,当家主母可以随意处置甚至发卖,但子嗣是底线,就算是庶子也一样,何况子嗣本就单薄的诚意伯府。

听说这里面还有狄悦的手笔,也难怪诚意伯会仓促的打发她远嫁。

如此丑闻,伯府想掩盖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知是何人有意作对,故意泄露了出来,且还闹的满城皆知。

事情闹的太大,官府不得不过问,毕竟牵扯到一桩人命。

诚意伯恨极了万氏,巴不得将她送进大狱,可是考虑到小儿子的将来,只能坚称传言不实。

这种话糊弄的了官府,却拦不住悠悠众口。

万氏的名声算是彻底完了。

市井百姓提起她来无不称其虚伪毒妇,提起先遭拐卖后遭遗弃的狄嵘倒是同情万分——在多数人看来,被卖进百技班子的狄嵘是落不到个好下场的,怎不让人唏嘘感叹?

诚意伯府的丑闻让京中很是热闹了一阵子,直到又一桩丑闻爆出。

一个月前,韩老将军生擒了北梁一员大将,刑讯之下,那大将招出自己曾于万德五年初与聂战霆做过交易。

惠云谷一战中,聂战霆险些被生擒,为了求生,竟将军事布防图给了对方,这才有了此后关北的全线溃败。

好在这个大将和当时的统帅并不一心,将布防图私留了下来,不然根本等不到神武将军的救场,整个关北都得沦陷在北梁的铁蹄之下。

一并送来的还有那份布防图,是否出自聂战霆的手笔一看便知,让他想喊冤都无从喊。

与此同时,他以抓壮丁为名淫亵男童的罪行也一并大白于天下,并且以燎原之势迅速传遍京中每一个角落,医馆、店铺、茶楼……到处都在议论。

若说通敌叛国是极恶不赦,那么后一桩简直是罪不容诛!

聂府那传了几代的金匾被愤怒的民众砸的稀巴烂,凡是姓聂之人,人人唾骂、人人喊打。

聂老将军攒下的声名再也起不了荫蔽子孙的作用。

面对汹汹民情,郑国公府还想要一力压下,没想到多月不曾上朝的万德帝竟然难得上了次朝。

本心来说,万德帝根本不想再理聂家的污遭事,但是天命说了,聂家克他。

万德帝想了想,他登基之初虽有不顺,但是都化解了。他真正的不顺,是从万德六年,与北梁议和开始。

而之所以与北梁议和,还不是因为聂家留下的祸根?

如此看来,聂家果然妨他!

万德帝下旨彻查,并令三司会审。

近几个月被郑党打压的喘不过气的闵王党,抓住这个机会自然往死了出力。

郑国公府见势不好,及时抽身,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不久后,罪名核实。

盛怒中的万德帝直接下令,聂战霆凌迟,并夷其九族。

然而不过一晚,金口就改了。

不知是郑贵妃的枕头风,还是有些勋贵老臣去求了情,最终的判决是,凌迟改为流放,夷族改为抄家。

对于如此结果,多方虽有诸多不满,也算稍稍平息了民怨。

而对于季妧来说,夷族改为抄家她没意见,但是凌迟改为流放……

有法不遵,甚至带头践踏法制,大周再不改天换日,离亡国怕是也不远了。

“姑娘,属下安排人手,等他们出了京城……”罗勒比了个暗杀的手势。

季妧吁了口气。

“不急。流放到西北戈壁滩,充军边塞,好几千里路程呢,让这个细皮嫩肉的纸上将军体验一下人间疾苦也是好事。等到了地方……也就没必要活着了。”

罗勒会意,自行安排去了。

郑党算是输了一局。

景阳宫内,郑贵妃气急败坏。

“寇长靖他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他还想谋反不成?!本宫借皇上的名义已经往辽东发了七道红牌,为何他还不领命?!”

明明之前一直打的好好的,接连收回两座城池,正该一鼓作气拿下东越的时候,突然没了动静。说得好听些是战略调整,鬼知道这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阴谋!

郑贵妃从未这般心浮气躁过,时机不等人啊!

“父亲,眼看就到十月底了,皇上他……他被聂家这事给气的,据说昨夜又吐了血……”

之所以用“据说”,是因为万德帝现如今已经搬到了符望殿,一心坐禅问道,谁也不肯见。

最近半年他甚为倚重一个老道士,听了那老道士所谓“王不见王”的话,连小皇子也不肯见了。

虽然符望殿那边已经安插了眼线,郑贵妃还是忍不住心慌,深怕事情脱离了掌控而不自知。

她并不是担心万德帝会立闵王为太子。是个人都知道偏亲生儿子,可前提……

“不行!不能再等了。辽东那边即便不能大捷,也不能在这关口出什么乱子,寇长靖实在让人难以放心,得另派个信得过的人过去。”

郑国公早有此意。

那寇长靖,轻轻松松能收回两座城池,却迟迟不提营救华亨的事。

先斩了郭代,后斩了马焕,都是郑家的人!

难道全是巧合?

郑国公不信。

眼看果实即将成熟,也是摘桃的时候了。

奈何连发七道红牌,寇长靖都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给拒了。

郑家父女商量了一番,都十分疑惑,这寇长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为何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全面掌控辽东几十万大军?

想镇住这样一个人,随便派个人去可不行。

思来想去,似乎唯有辽东曾经的主人——寇长卿。

郑贵妃想让寇长卿以督军之名前去辽东,寇长卿却以旧疾为名坚辞不肯。

郑贵妃十分不满,郑华蕤也落落寡欢。

她不知道夫君究竟是怎么了。

自年前送大军出征之后,他便再未出过府门,将自己锁在院中谁也不见,仿佛府中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一般。

过于的阴影就那般难以走出吗?她都已经接受自己曾经勇武无双的夫君再不能张弓引箭的事实……

郑华蕤忽然停住。

手抚上心口,扪心自问,她真的接受了吗?

这些日子,京城到处都在谈论寇长靖,她听在耳中,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

那时候,百姓们口中谈论的大英雄还是寇长卿,那也是她心中的大英雄。

他站在那,万众瞩目,仿佛自带光芒。

而她爱的,不正是那样的他吗?

为什么就变了呢……

从九月开始辽东那边就彻底断了消息,季妧终日忧心,日渐清减。

这日临窗看书,时不时分神,白芍见她百无聊赖的样子,就想说些奇闻异事给她提提精神。

“姑娘可还记得上月初王府门口撞见的那个疯妇?送她回府途中跳车跑了的那个?”

季妧恹恹的点了点头。

“姑娘让奴婢去忠勤伯府知会一声,奴婢却在忠勤伯府听到了一桩了不得的事。姑娘当那郭姨娘是如何疯的……”

白芍的嘴和她的性子一样,直且急,卖关子也卖不好,吧嗒吧嗒自己就交代了个清楚。

季妧起初不过当个寻常八卦听着,等听到某个节点,忽然坐直了身体。

第753章 真是巧

她怎么就给忘了?

去年在忠勤伯府见到郭玲时,她分明是怀着身孕的!

“孩子真是在去相国寺的路上生的?”

“他们府中下人是这么说的。”

“确定跟郑贵妃是同一天?”

白芍点头,随即叹了口气。

“同一天有什么用?一个是在佛寺降生、受佛祖庇佑的皇子,一个……”

不过也幸亏是在那一天,京中人的视线都被小皇子吸引了去,这才没注意到忠勤伯府那桩子事,否则还不知得议论成什么样。

“可骇人了,说是都不成人形……接生婆是见惯了阵仗的,当场都被吓晕了过去……”

“那孩子呢?”季妧问。

“生下来就咽了气,给埋了。”

“埋哪了?忠勤伯府的祖坟?”

“少亡的孩子哪能葬入祖坟?会影响家族的运势,何况生的还是个怪胎……连厚葬都不能,随便找个荒地山头,草草埋了了事。”

白芍话里隐隐带着同情。

郭玲本人如何暂不做评价,十月怀胎,生下畸形儿,落地还夭折了,确实值得同情。

不过季妧的重点却在别处。

郭玲再如何精明懂谋算,在世家大族里也不过就是个凭姿容和肚子立足的妾室。

只可惜她非但没生下来能让她母凭子贵的男嗣,还生了个畸形儿。

这要放在后世,自然没什么说头,但放到连产检条件都不具备的现在,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不祥之兆。

一个给家族带来不祥之兆的妾,断不可能再留下,送去庄子上关着已经算是比较“宽仁”的处理方式。

若是往常,季妧或许也就信了,信了郭玲就是因为生了畸形儿才会落得如此。

可是好巧不巧的,她产子的时间和地点全都跟郑贵妃撞到了一起!尤其是在她怀疑郑贵妃已久,一直找不到突破点的情况下,真没法把这当成一桩寻常事来看。

她有些懊恼:“为何不早告诉我?”

白芍目露疑惑,这事很重要吗?

“从忠勤伯府回来就想跟姑娘你说的,但那几日姑娘似乎很忙,每天都很晚才回,就没敢烦扰姑娘。”

对了,那几天她正好盯着诚意伯府……

季妧猛地拍了下额头,起身下榻。

“不怪你,是我自己没当回事。”

在她的认知里,郭玲和自己没什么交集,忠勤伯府跟闵王府更没有交集。恰好那段时间她又忙着别的事,不想给自己添乱。

却忘了如此敏感的时间段,凭空出现的任何人都大意不得。何况郭玲逃出庄子后,不回忠勤伯府,反倒跑来闵王府……

回想起在王府门口遇见郭玲的那一幕,她面目狰狞的朝自己扑来,一副要杀人的架势……

季妧抱臂在屋中来回踱着步。

郑贵妃、郭玲……

小皇子、怪胎……

同一天……

将这些看似扯不上干系的人、事、时间、地点串联在一起,一个关键点跃然欲出。

季妧蓦然止步。

“去请滕总管!”

从季妧那出来,滕秀当即派出府中暗卫,目的只有一个——再探相国寺。

只不过这次换了重点。

与郭玲有关的消息很快传来。

京中有个习俗,但凡有孕的妇人,生产前都会去趟寺庙为宝宝祈愿。眼看孕期临近,郭玲便提出要去相国寺。

忠勤伯府那位六公子亲陪着她去的,除他之外,随行的还有一个嬷嬷和两个丫鬟。

一行人特意起了个大早,谁知到了地方竟碰上相国寺封寺,一问才知是因着郑贵妃的缘故。

无法,只能折返。

折返途中郭玲便发动了。

那六公子是个见不得血的,不小心瞥了两眼,当即就晕了过去。

剩下的丫鬟和小厮彻底慌了手脚。

好在随行的嬷嬷还算镇定,第一时间让车夫送少爷回府,顺便报信找大夫前来接应。

车夫走后,嬷嬷见停车的地方离相国寺不远,想着再是封寺、到底是佛门脚下,总不能见死不救,就让小丫鬟回寺求援。

小丫鬟去了不多久,还真带了个接生婆回来。

接生婆自称是来上香的,半道听到小丫鬟呼救就连忙跟了来。

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接生婆什么工具都没有,郭玲又不能再颠簸移动,只好又打发那俩小丫鬟去附近寻寻,看有没有住户可提供方便。

等那俩小丫鬟再回来已经完事了。

但见车厢内,郭玲昏迷着,接生婆和嬷嬷也瘫软在一旁。接生婆怀里抱着的,正是那个已然没了生息的怪胎。

之后忠勤伯府的人赶去,俩丫鬟哆哆嗦嗦把事情交代完,那怪胎连带回府都不曾,直接就近掩埋了。

醒来后的郭玲已经被关在了庄子上,被告知真相后闹了一阵,没几天就疯了。

“郭玲被送走当日,那俩丫鬟就被发卖去了外地,我们的人顺踪寻去……”

肯定是寻不着的,便是寻着了,也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

滕秀的神情证实了季妧的猜测。

“那个嬷嬷呢?”

嬷嬷当日守着郭玲寸步未离,她才是关键。

“嬷嬷醒来后神智不清、呓语不断,于当晚就投了井。忠勤伯府上下都认为是撞了邪祟的缘故。”

邪祟自然就是郭玲生的那个怪胎了。

季妧呵笑出声。

这一个接一个的,可真是巧啊。

真是……想不让人怀疑其中有猫腻都难。

“那个好比及时雨一般的接生婆,是查无此人,还是也意外了?”

季妧这么问,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滕秀道:“还在找。”

“重点还是放在郭玲身上吧。”

虽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季妧心中莫名笃定,郑贵妃的孩子就是郭玲的。

而郭玲生的那个怪胎,十有八九就是郑贵妃诞下的。

孕妇即将临盆之际,一举一动都有着莫大风险,郑贵妃不可能无缘无故出宫,也绝不可能只是单纯祈福。

原本猜测孕母要么藏在宫中、要么藏在相国寺……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郭玲。

是一开始就安排好的吗?

不像。

根据所了解的情况来看,确实很像是一个巧合。

难道相国寺里真的没有提前备下的孕母?以至于那个来路不明的接生婆要去外面“撞”。

可这风险也太大了。

万一当日郭玲没去相国寺,又万一她生下的是个女婴。

这中间但凡有任何一点偏差,郑贵妃又该如何收场?

与事件相关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死了,只有郭玲还活着。

而她之所以还能活着,是因为生产后就陷入昏迷,没有来得及看自己的孩子一眼吧?

再加上她疯的及时……

不管怎么说,要紧的是先把人找到。

第754章 话本子

然而郭玲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只查到那日她从闹市逃离后进了宋府,通过宋璟询问得知,是宋夫人看她可怜,让她进府舍了她一顿饭,吃完就将人打发走了。

再之后去了哪里,无从得知。

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能将自己的行踪藏的如此严实?要么有其他人插手,要么郭玲没疯。

季妧倾向于后者。

她越想越觉得,郭玲不会毫无缘由的跑来闵王府,并且做出攻击她的举动。

她定然知道些什么。

时间的脚步踏入十一月。

接连两场大雪过后,整个京城都透着一股静谧与悠然。

唯有耳目聪敏之人方能察觉到这静谧与悠然背后的暗流涌动。

天晴之后,季妧又去了趟清风观。

老道士入宫之路并不如预想那般顺利,和他一道进去的奇人异士全都混的风生水起,独他无人问津,进去头几个月连万德帝的面都没见着,倒是和宫女太监们打的火热。

季妧打听到情况后,也不指望他能在关键时刻帮一把了,唯愿他能平安混出宫便好。

谁知后面竟然来了个峰回路转。

数月前,万德帝在去符望殿的路上,遇上了正给人批命的老道士。恰逢那天他心情不错,便和老道士多聊了几句。也不知两人都谈了些什么,只知万德帝离开时一脸沉思,再之后老道士就成了万德帝的新宠。

从小皇子满月宴起季妧就一直暗暗担心,万德帝的身体若再耗损下去,怕是撑不到关山回来,前朝后宫就得大乱。

孰料万德帝遇上老道士后,对仙药的痴迷突然大大减少,转而迷恋上了天理命数。

六月初的时候,万德帝彻底罢朝住进了符望殿,伴随在他身边的所谓天师不超过三位,老道士就是其中一位。

如此一翻折腾,即将油尽灯枯的身体竟是有了些许好转的迹象,这才得以支撑到年底。

季妧隐约觉得,老道士是在帮自己。

可是成了御前红人的老道士便如泥牛入海一般,早已单方面和她断了联系。别说找他帮忙了,自冯恩出了事,连他消息都很难再打听到。

明明之前将通信的地点告知了他,也约定了在清风观碰头……到底是繁华迷人眼,还是另有苦衷?

季妧不是没怀疑过老道士是见闵王府形势不好转而投向了郑贵妃,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

老道士虽有诸多不靠谱之处,本心里,季妧还是不信他会倒向郑家。

要倒的话机会太多了,不至于拖这么久。

相比之下,审时度势、决定做个墙头草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

想通这一点,季妧渐渐也便放弃了去联络他。

距离上次来清风观已经过了两三个月,今天也不是专程来的。从相国寺回程的路上,经过岔路口,突然想起,就让罗勒拐了个弯。

清风观愈发破败,院墙又塌了好几处,后院老道士躺过的那块大石也已长满了青苔——确实是很久没人来过的样子。

季妧空站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马车从小路拐上大道之际,被个衣着破烂的小孩拦住了去路。

罗勒见对方穿着打扮,以为是个小乞儿,扔钱给他却不肯要,非说自己是卖话本的,一个劲儿问车里的小姐愿不愿买话本。

见他歪缠烂打、死活不肯让道,罗勒正要动粗,季妧挑开了车帘。

“你有多少,我全要了。”

小乞儿从怀里掏出四本和他衣裳一般破旧的书册递给季妧,而后拿着赚来的钱蹦蹦跳跳走远了。

“姑娘……”

罗兰将几卷书挨个检查后才递给季妧,不理解她怎么突然想起要买话本。

季妧盯着小孩远去的背影,道:“找个人跟着他。”

吃过了郭玲一事的教训,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任何人,她都不敢再掉以轻心。

回到王府没多久,罗勒派去的人就来回话。

“那孩子就是个乞儿,城隍庙一带长大,拿了银钱也未见他联系什么人……还要不要继续跟?”

季妧的目光落在那四册话本上。

之前她把重点放在了小乞丐身上,有没有可能……

虽然罗兰已经检查了好几遍,并未在话本内发现诸如书信、字条之类的夹带。

季妧不死心,随手拿起一本,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同样未发现有何玄机和异常。

“阿姐。”

听到大宝进了院子,季妧应着声,顺手就将话本放下了。

这样过了三四天,闲来无事,季妧重又拿了起来,也不打算找什么玄机了,纯粹就是打发时间。

只是这内容质量实在不怎么样,才子佳人、男欢女爱、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都是老一套。

她觉得老套,白扣白芍几个却不觉得。

几个丫头正是喜欢听这类故事的年纪,又知道季妧好说话,就央她讲讲看。

谁让季妧无聊呢?就应下了。

第一个话本讲的是投身佛门的小沙弥遇见真爱后为爱还俗。

第二个话本讲的是富家小姐看上穷家小子,在被父母棒打鸳鸯后,富家小姐害了相思病,穷家小子扮做仆妇的样子混进香闺与之相见。

第三个话本说的是一对因误会而分开的小情人,多年后再遇,破镜重圆、鸳梦重温。

第四个就有点玄幻色彩了,有点像牡丹亭,不过这里是化为魂魄的是男主人公,就为了朝夕陪伴在爱人身边……

故事刚开了个头,季妧身边就已经围了十好几个丫鬟,连院子里的都被吸引了来。

待四个故事全部讲完,丫头们或是唏嘘,或是感叹。

“太感人了……就小时候见过一面,十多年了还记着,竟还为她俗了。可见在他心里,心上人远比佛祖还要重要。”

“你还当真了不成?也就是话本里这样说说,真当了和尚,怎么可能想还俗就还俗……我还是喜欢第二个。”

“第二个比第一个更不可信!男子扮做仆妇,还不一眼就被看穿?哪能在小姐香闺里呆那许久。”

“人家不是交代了,原本长得就女相……”

“再女相也不能把所有人都当瞎子。”

两个小丫鬟险些争执起来,白扣出来打圆场。

小丫鬟一左一右抓住她,要她评理。

白扣有些为难:“我……我更喜欢化魂那个。”

白芍附和道:“我也觉着这个好,生死相随,缠缠绵绵的。”

季妧走到窗边活动了一下肩颈,舒展完身体,回过头,看她们讨论的热火朝天,独罗兰坐一边无动于衷。

“你呢?你喜欢哪一个?”

第755章 咬饵

你呢?你喜欢哪一个?”季妧问。

罗兰如实道:“喜欢的没有,不喜的倒是有。”

季妧挑眉,颇有些好奇:“说说看。”

“最不喜的是第三个。虽说是有情人,早年间也是因误会分离,但重逢时女子已经嫁人,有了夫君,还怀了身孕,总不能因为嫁的时候不甘愿,对方又快死了,就……”

木讷如罗兰也忍不住皱起了眉。

季妧失笑。

这类话本根本不能深究,深究的话,太多三观不正了,哪里还感动得起来。

她讲的时候就是这个感觉,只不过看一群小丫头感动的稀里哗啦的,没忍心给她们泼冷水。

“还有僧还俗那个,既是六根不净,为何遁入空门?既已投身佛门,为何还要与寻常女子眉来眼去?男易女就更可笑了,成年男子,除非会缩骨易容之术,否则岂能瞒得过……”

“等等。”有什么自季妧脑中一闪而逝,她只来得及抓住一个尾巴。

打断罗兰的话后,紧忙追问了一句:“你刚说……僧还俗,男易女?”

罗兰不明所以,点头。

“僧还俗,男易女……僧还俗,男易女……”

季妧一边踱着步一边念念有词,似乎在思索一件很严肃的事。

白扣见状,使了个眼色,众丫鬟纷纷息声,相继退出门去。

白扣和白芍也出去了,罗兰跟在最后,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季妧忽然停步。

“快拿笔墨。”

罗兰折返回来,替她将纸墨备好。

季妧提起,飞速写下“僧还俗、男易女、鸳梦温、朝夕聚”。

而后盯着这十二个字,看了又看,眉头也越拧越紧。

“僧还俗、男易女……”

情郎、出家……出家了可以还俗,男的可以改扮成女的……

纠结的眉心一点点舒展开。

“我知道了。”

几日后,万德帝再次晕倒在符望殿,一则宫闱秘闻随之在市井巷陌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郑贵妃在相国寺生的那个,不是小皇子……”

“不是小皇子是啥?难不成是小公主?”

“也不是小公主!事情是这样的,郑贵妃待字闺中时有个相好的,现在两人又勾搭上了……懂了吧?”

“不能吧,这可是夷九族的大罪!再说这宫里宫外的,咋勾搭啊?”

“嗐!你也不看看皇上都多少天没上朝了,郑家现在只手遮天,送个人进去又有何难。”

“我前些时候就听到了一些风声,不过和你们讲的不太一样……归香楼新排了一出戏,你们去没去看过?”

“是不是叫狸猫换太子?近来好些戏园子都在唱,可热火了。”

“正是狸猫换太子……都说是在影射郑贵妃。郑贵妃在相国寺生了个怪胎,然后拿去换了别人家的孩子……”

“天呐!也就是说宫里那位,不管是私生子还是狸猫换太子,反正不是皇家的孩子?这、这……皇族血脉,岂容乱来?”

“这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根不正,苗必然歪斜……”

“嘘!你们都小点声,可不敢被人听见……”

离奇事件引起人的好奇心,宫闱秘闻勾起人的窥私欲,都是凡俗夫子,哪能管得住自己?是以嘴上说着不能被人听见,结果还是越传越广。

最开始的时候,说的人多信的人少,毕竟太不可思议了,都当天方夜谭呢。

紧跟着有人发现街面上五城兵马司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并且以谣言惑众的名义开始进行大肆抓捕。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可是郑家的嫡系,这么快闻风而动,真的是为了止谣?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百姓们被逼的一时噤声,但是流言非但没消,反倒甚嚣尘上。

五城兵马司的大牢很快便人满为患。

都说法不责众,如此乱抓一气,可见确实触了郑家死穴。

但是他们忘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疏只堵,总有川壅而溃的一天。

经过多日酝酿,火候一到,流言便扑棱着翅膀飞进了重重宫禁、飞入了皇城。

那里有无数双饥渴的耳朵,更有一颗颗诡谲的人心,自能为流言提供扎根的土壤。

与此同时,闵王府仍在寻找郭玲。

季妧觉得,与其暗中搜寻,还不如让鱼自己上钩。

便让滕秀放出风声,就说皇帝听信了民间传闻,已经将郑贵妃软禁,还要处死那个孩子。

传闻究竟有没有传进万德帝的耳朵,没人知晓,只知万德帝传御医的次数又增多了。

局势愈发紧张,各方紧锣密鼓。

浊浪滔天,暗转为明,夺嫡正式进入白热化。

空气中透着若有似无的紧绷,季妧呆在王府都能感受到那种箭在弦上的一触即发。

京城各处皆已戒严,被盯得最严的就是闵王府。

这天将入夜,罗兰领了个乞丐进阅微院。

等乞丐将脸上黑灰摸净,季妧惊的站了起来。

“小舟?!”

风尘仆仆从辽东赶回的小舟交予季妧一封书信。

季妧看完,还没来得及从激动中平复,滕秀又带来一个消息——郭玲找到了。

王府地牢,郭玲被绑在刑架之上,看着一级级走下阶梯的季妧,眼神幽暗。

季妧来到刑架前,瞧着她一身风尘女子的装扮,道:“你果然没疯。”

郭玲哼笑一声,朝她啐了一口。

离的有些远,唾沫并没有溅到季妧身上,季妧也未动气。

滕秀见状却是面色一冷,微抬手示意了一下。

刑架旁的人待要挥鞭子,被季妧出声给制止了。

“你们先下去吧,我来和她聊聊。”

“季姑娘……”

季妧笑道:“她都被绑成这样了,我若还能让她伤着,也太过无用了。”

她都这么说了,滕秀只好应允。

亲手给她搬了张椅子,带着余下的人出了地牢。

临行前扫了郭玲一眼。

略显阴冷的视线,让已经置生死于度外的郭玲也忍不住脊背生寒。

但是对上季妧的双眼,她脸上的神情又变成了先前那副愤恨且傲慢的样子。

季妧不以为意,盯着她满身受刑后的痕迹,一声叹息。

“真没想到,你也会卷进来。”

郭玲却装起了傻,反过来质问于她。

“闵王府的人无故抓我关我、严刑拷打,就不怕忠勤伯府的人知道?”

季妧笑了笑:“既咬了饵,还有什么装傻的必要?我有时间敷衍你,你儿子未必有。”

郭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第756章 你猜

我儿早已死了。”郭玲没有感情道。

“是吗?”季妧挑眉,“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话虽这么说,语气里却丝毫听不出遗憾之意。

郭玲的眼神已经像是要吃人了。

“看样子是我误会了,既然皇宫里那位不是你的亲生骨肉,那么是死是活你肯定也不会关心了。”

季妧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等等!”

郭玲喊住她,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有不甘,更多的是挣扎。

“你把话说清楚。”

这回轮到季妧装傻了。

“什么说清楚?”

郭玲端详着她,忽然回过神来。

“我知道了,你们定是在骗我!小皇子好的很,你们没招了,所以才会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哦?”季妧拖长了音,“肯承认那个小皇子和你的关系了?”

“承认又如何?不承认又如何?谁会相信一个疯妇的话?我说他是我儿子他就是我儿子?那好啊,他就是我儿子!我儿子就要做皇帝了你知道吧?你们这群乱臣贼子还不赶紧把我放了,待我儿登基,你们全都要掉脑袋!”

话半真半假,神态似疯似癫,这样一个人拉出去,确实无法让人信服。

季妧扇动了一下眼睫:“龙椅上那位还没死呢,你怎么就敢肯定最后登基的一定是你儿子。”

郭玲哈哈大笑:“因为你们急了!你们急了!你收养的那个王爷弟弟要败给我儿子了!想不到吧季妧,即便你来了京城又怎样?即便你是汉昌侯的女儿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要输给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儿子要做皇帝了!”

回想去年忠勤伯府宴客那会儿,作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难得找到一个露脸的机会,却在宴席上遇到了季妧。

一个她从未放进眼里的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侯门贵女?而她只有伺候那些小姐夫人的份。

直到那一刻郭玲才发现,她所沾沾自喜的成就,根本什么都不算。

她想不通,季妧明明错过了宋璟,为什么还能来到京城?

她想不通,自己费尽心机才得以陪嫁到京城,耍尽手段才爬上姨娘之位,她千辛万苦筹谋来的一切,为什么季妧轻轻松松一步就能跨越?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和她同村长大的季妧。

想到这些会传回大丰村,村里的人今后会一直拿两人做比较……她再也感觉不到荣耀,只觉得自己像个丑角。

所以那天才会落荒而逃。

好在苍天有眼,风水轮流转,当时她有多难受,如今就有多畅快。

“我就说,作为母亲,儿子被抢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还反过来维护那个抢了你儿子的人。原来是这样。”

季妧作恍然大悟状。

“看在同乡的份上,这里奉劝一句,你若打着儿子登基后你也能跟着沾沾光涨涨身价的算盘,趁早死了这份心。我只是想抓你,郑贵妃若是知道你没疯,要的就是你的命了。”

郭玲眼神微闪。

她岂会不知郑贵妃想要她的命。

生产那日,她虽已筋疲力竭,还是勉力抬了一下头,看了眼自己的儿子才陷入昏迷。

即便视线模糊,未看清面容,但她知道自己生的是个五官俱全的孩子,哪里像那个怪胎……

而且她昏过去后,意识诡异的保留了一丝清醒。

她听到了接生婆的碎语,诸如造孽、莫要怪她、以后孩子会过得很好、九五之尊……

她甚至感知到在接生婆外又来了个人,是个男人,大掌都已经掐在了她的脖子上,被接生婆拦了下来。

“她生下来都没来得及看一眼……毕竟是伯府,出了人命的话肯定要报京兆府的……适可而止,做得太过反倒惹人起疑……”

再之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已经被送去了庄子上。

她毕竟不笨,前思后想,也便知道自己的孩子去了哪里。

她更知道,为了活命,她得闹。

所以她闹了,也疯了。

她当然恨那个抢走她孩子的人,可正因为那个人抢了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才有登上那至高无上地位的可能。

皇位啊!她活到现在,做过的最盛大的梦里都没敢奢想过的东西。

与之相比,短暂的母子分离算什么?

只要她的儿子成为皇帝,等他长大、待他掌权、等他知道自己才是他的亲生母亲,自会赐死那个姓郑的毒妇,再以太后之尊把她迎进宫侍奉。

到了那时,别人反对也没用,因为她儿子已经是皇帝了,谁反对就杀谁!

白家算什么?忠勤伯府算什么?六公子四小姐算什么?季妧又算得了什么?

整个天下都是她和她儿子的!

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作为亲生母亲,她所要做的就是替儿子将所有障碍都扫平。

但她没有郑家的实力……那就只能用自己的办法。

在她原本的设想中,只要能混进闵王府,她就能设法接近闵王,而后伺机下手……

可恨她的疯癫并没有激起季妧的同情,季妧也并没有看在同乡的份上容留她进府。

季妧将她脸上的细微变化看在眼里,摇了摇头。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如果你是出于一片拳拳爱子之心,那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趁早死心。”

郭玲冷笑:“我凭什么要死心?现在该死心的是你。你弟弟已经没有可能了,他很快就要死了。他死,你也活不成!”

“你说的对,可也不全对。”

季妧依旧觉得季妧是在诈她。

“你非要这么认为的话……”季妧摊手,“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不妨拭目以待,看看几日后,死的究竟是你儿子,还是我和我弟。”

郭玲一瞬不瞬的盯着季妧,想判断她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季妧坦坦荡荡,任她打量。

“这些日子你既藏身青楼,应该也听说了皇宫秘闻。”

“是你们放出去的?”郭玲问。

季妧没承认也没否认。

“重点在于,现在到处都在传,小皇子是贵妃与情郎私通生下的孽种,你说符望殿那位知不知道呢?”

郭玲嘴硬道:“市井流言,也只有市井之人才会信。”

“那五城兵马司为何到处抓人?五城兵马司的总指挥是郑家的嫡系,如果流言不可当真,郑家慌什么?怕什么?而能让郑家慌怕的会是谁,你猜?”

第757章 夜乱

郭玲眼底明显闪过一丝慌乱。

强自镇定道:“那可是宫里唯一的皇子,皇上怎会听信流言,怀疑自己的孩子?”

“你能在那么短时间爬上姨娘之位,我还以为你挺了解男人的,看样子并不是。对于男人、尤其是皇室中的男人来说,别的问题都可大可小,唯独这方面……哪怕只有一丝疑云,这个孩子也注定与皇位无缘了。你以为你是推他上宝座?殊不知你是在推他入深渊。”

郭玲的镇定开始出现裂缝。

“你的儿子就要死了,郑贵妃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你就是帮凶。”季妧凑近她耳边:“是你的贪婪杀死了他。”

“不、不……”防御的堡垒彻底瓦解,郭玲摇头,拼命摇头,“我不信,你在诓我、你一定是在诓我!”

季妧同情的看了她一眼,懒得再说什么,直接转身走人。

她在心中数着数,踏上最后一层石阶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

“那你要我怎么办?!出去告诉所有人那是我儿子?没用的,没人会信!我若真那样做了,他还是只有一死。”

“你错了。”季妧回头,“若被坐实是郑贵妃和情郎的孽种,他必死无疑。但若只是一个被人从母亲手中夺走的无辜孩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郭玲喃喃,复摇头,“我听说,我听说老皇帝撑不了多久了……”

“你不会以为郑家真会让你的儿子在皇位上久坐吧?他身上流的既不是皇室的血也不是郑家的血,充其量只是一个过渡,等过渡完……”

季妧点到为止。

“季姑娘。”滕秀守在地牢门口,见季妧出来,迎上前问,“那疯妇可有对你不逊?”

“不曾。”

滕秀松了口气。

“那便好,剩下的交给奴才,不出两日,保准把她那张硬嘴给撬开。”

这就是还要动刑的意思了。

季妧心知,对于一个已经走入魔障的母亲来说,刑罚并不可怕,哪怕是死,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和孩子的前途殉道。

而且,动刑只会让郭玲觉得自己这方在心虚,从而更加坚定她的信念。

那么刚才的一番心理暗示就全都白费了。

对付这种人,不能从外部击溃,得从内部瓦解。

“先无需动刑,静室关她两天,饭水照送,只不要理她。”

绝对的安静,才能让内心的疑影充分扩张。

“可……”滕秀迟疑着提醒她,“万一不成,咱们耽搁不起了。”

虽然他们已经推测出郑贵妃的情郎就藏在景阳宫内,但景阳宫现在如铁桶一般,苍蝇都飞不进去,也就拿不到证据。

没有证据,传言终归是传言,传不到最关键那个人的耳朵里,终归无用。

目前来看,郭玲是唯一的突破口了。

“先前已经动过刑,情况如何滕总管也看到了,假若把这两天给你,你确定能让她倒戈?”

“这……”

疯妇是王八吃秤砣,让她倒戈相向太难,屈打成招倒是有可能。

季妧又问:“你说皇帝是会信区区几页供词,还是信自己的宠妃?”

“按照季姑娘的办法,她就肯站出来指控郑贵妃?”

“何妨一试?若是不成,再交由滕总管处置。”

滕秀沉吟片刻,颔首:“就听季姑娘的,千万要快。”

“我明白——”季妧看了眼地牢的大门,“不能将她关在这,得重新换个地方。”

“您是担心……”

“嗯。”

闵王府里的人虽然已经梳理多次,也不敢保证清理得一干二净。最近暗处又添了许多眼睛,显然,郑党已经蠢蠢欲动了。

万德帝碍于声名,没有万全之策或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会贸然对闵王动手。

郑党可没有这个顾忌。

他们的目的只是推郑贵妃的儿子上位,闵王这个路障是早晚都要除掉的,早除早保险,说不定还能趁万德帝活着把锅甩给万德帝。

大宝已经多日未曾出闵王府大门,即便关门闭府仍旧不敢掉以轻心,王府的护卫一再加强,看不见的暗卫就有十多个,吃喝用度这些自不用提,全都要经过层层把关。

“越是这种关口,越是不能出岔子。”

“奴才立刻让人安排。”

滕秀把事情安排下去,提灯送季妧回阅微院,路上两人又聊了点别的。

“诸位大人那边……”

冯恩虽然失了势,羽翼也被范闲剪的七七八八,但还不到连根拔除的地步,所以即便宫里捂的再严,偶尔也能递些消息出来。

比如万德帝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进入十一月后就已经卧床不起……

比如郑贵妃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处理了不少妃嫔宫人,且最近一直在旁敲侧击的劝说万德帝册立太子……

季妧有预感,背水一战的时候就要到了。

“诸位大人那边都已准备妥当,只要皇上敢立景阳宫那位为太子,众大臣必定借流言为由联合抗议,老安王及几位元老也会一同上书,要求皇上兑现昔日诺言……”

“怕只怕……”季妧欲言又止。

滕秀知道她的意思——怕只怕直接越过册立太子这一步,郑党拿到手的会是遗照。

“季姑娘安心,只要疯妇肯指证,再找到那个情郎,冯掌印自会想法子见到皇上……”

皇上再是不甘、再是不愿把皇位归还闵王,在得知郑贵妃的丑闻和那孩子的真实身世后,大限已至的他、别无选择。

“但愿吧。”

季妧仰头看了眼漆黑的夜空,有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

“宫里的情况还是要时时盯着。”

油尽灯枯之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断了最后一口气……

想起小舟带回的那封信,季妧忍不住在心底暗暗祈盼,希望万德帝能再撑些日子。

然而她忘了心诚则灵这句话,似她这种有事抱佛脚、无事无神论的人,祈盼往往很难应验。

夜半三更,寝房的门被人撞开。

季妧从睡梦中惊醒,一句“谁”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拽下了榻。

“罗兰?”季妧察觉出来人是谁,反抓住对方,“怎么了?”

罗兰一边帮她穿衣一边简短解释:“宫里有消息传来……”

会是什么了不得的消息,非要这么晚把她叫起……

季妧一顿,福至心灵。

“皇帝……驾崩了?!”

第758章 围府

罗兰还未回话,门再次被拍响。

这次传来的是滕秀的声音。

“季姑娘!季姑娘!”

季妧加快速度系好衣襟,拽过一旁的披风披上,跟着罗兰去到门口。

房门打开,但见滕秀一脸焦色:“季姑娘,情况有变,宫里……”

“我知道了。”季妧打断他,“现在什么情况,大宝呢?”

“消息刚送到,王爷已经叫起了,咱们赶紧,先出府……”

说罢道了声“得罪”,隔着衣袖拽住季妧就走。

这番动静不算大,却还是惊醒了在隔壁值夜的白扣和白芍。

二人一头雾水,看着大半夜出现在院中的滕秀。

滕秀让她俩不要声张,就当无事发生回屋休息。

回过头,见季妧身边只跟了一个罗兰,又改了主意:“你们俩跟上吧,照顾好季姑娘。”

季妧惦记着大宝,自然选择跟滕秀走。

出了门,才发现滕秀带她走的并不是通往主院那条路。

她心理隐隐觉出些不对来。

“这种时候出府?去哪?”

不会是去皇宫吧。

滕秀摇头,压低声道:“这两日皇上的精神转好,人也能下榻了,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傍晚时分去了趟景阳宫……有人听到里面传出瓷器碎裂声,再之后景阳宫便大门紧闭,也不传膳,也不传御医,皇上身边的近侍也全都被关在了里面……干爹觉得不对,动用了最后一条线探听到了一丝影声,紧忙就把消息传了出来……”

万德帝竟然死在了景阳宫?而且是秘不发丧?

尽管季妧事先已经有所猜测,从滕秀口中得到确定答案后,还是惊得目瞪口呆。

太突然了。

太不可置信了。

“那、那……”

皇帝驾崩、景阳宫大门紧闭,宫内必然已经戒严。这个时候确实不能贸然自投罗网,可就这样逃离王府,岂非等于主动言弃?

假冒的小皇子一旦登上皇位,大宝将彻底陷入被动……

“他们打算在发丧之前,先解决后顾之忧。季姑娘可还记得五城兵马司是谁在掌控?”

“你是说……”季妧一激灵。

见滕秀不语,季妧怒从心头起。

“他们……”

“敢”这个字卡在了嗓子眼,最终消失于无声。

郑家敢吗?

事已至此,郑家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些年郑家没少往军中插手,辽东他们盯上已久,也图谋已久,郑华亨就是最重要的一步棋。只可惜这步棋废了。

那就只能舍远取近、另做打算。

反正等诏书到手,小皇子继位,不管是哪路大军,还不都得乖乖臣服?

而这之前,只要把控住宫中和京城……

从万德帝罢朝起,后宫就成了郑贵妃的一言堂。

禁军虽未必全被其收买,但禁军只听天子号令,如今天子已逝,小皇子又是万德帝名义上唯一的皇子,郑贵妃手里还很可能拿着遗诏的情况下,禁卫军会听谁的想都不用想。

可逃又岂是那么好逃的?

张相告病之后,前朝被郑党掌控,甫入十月京城九门就频繁换防,可见他们早就防着这一天了。

“咱们要去哪?”

“去……”

说话间已经到了地方,是王府最偏僻的一角,这里有一片树林,不过荒草横生、少有人来,而在枯枝掩映的后面,是一座废弃的小院。

院门刚一打开,一人一狗便向季妧奔来。

“阿姐!”

大宝扑进季妧怀中,紧紧攥着季妧的手。

姐弟俩双手交握,俱都是凉的。

“怕吗?”季妧将他没来得及梳理的头发拨到身后。

季妧没来之前,大宝一直镇定非常,脸上半丝慌乱都不见。

季妧来了,他的眼中才发浮现出那么一丝丝惊惶。

但是等季妧问出这句话,那丝惊惶又不见了。

“不怕。”他盯着季妧,“只要阿姐在,就不怕。”

季妧摸了摸他的脸:“好样的。”

小丁不甘人后,拿脑袋蹭了蹭季妧的腿,暗示她别把自己给忽视了。

紧绷的心情难得松缓了一下,季妧腾出手,揉了揉它的狗头:“你也好样的。”

借着仅有的一盏灯笼映照,季妧这才看清院里的情况。

除了了大宝以及照顾大宝的两个小太监,院子里还有十数个持刀的护卫,罗勒和小舟也在。

“东家。”

小舟走上前,神色略有些凝重。

他日赶夜赶才赶回京城,刚把信送到东家手上,没想到皇帝驾崩的这么突然,而根据行程推算,师父应该还在路上。

季妧拍了拍他的肩:“今晚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顾好自己,顺便替我把大宝守好。”

小舟自不会让大宝出事,但是他回来的主要目的是替师父保护东家。

大宝抓着季妧的手紧了紧:“不要他守,我跟阿姐在一起,阿姐在哪,我在哪。”

季妧笑:“当然。”

她当然想将大宝寸步不离的带在身边,但动.乱一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万一被外力冲散……大宝身边虽有暗卫相护,有小舟她会更放心。

“我就是那么一说,咱们在一起,小舟也和咱们一起,还有罗勒、罗兰、白扣、白芍……”

院外有脚步声,季妧话音倏地顿住,滕秀已经疾步出了院门。

院子里就此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滕秀才折返回来,身边带着一个人。

竟是宋璟?!

宋璟微微喘着气,这么冷的天,额头已见微汗。

“王府不能待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正往这边赶……”

滕秀半是请示半是交代:“宋大人来给咱们报信,前脚刚进王府,五城兵马司的人就把王府围了起来,奴才自作主张,命人将宋大人带到了这边。”

季妧没意见,就是有些好奇——这样的机密,宋璟是如何知道的。

转念一想,宋璟好歹算是“闵王心腹”,闵王府和其他官员的联络,一半靠滕秀,另一半就是通过他。联络的人多了,消息渠道自然也就多了。

何况眼下已经火烧眉毛,也不是细说端详的好时候。

“包围王府?以什么名义?”

“他们说……”宋璟顿了顿,“有乱党混进了王府,恐对王爷不利……”

乱党进了闵王府,诛乱护王的过程中难免会有死伤。不用说,死伤的那个极有可能就是大宝。

即便没有得手也没关系,如此敏感的时候,叛党怎么哪里都不去偏偏进了闵王府?搞不好闵王就是同谋呢。

当真是找了个好理由啊。

今夜他们若真被困在王府,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出神的这会儿功夫,已经有喊杀声隐隐传来。

“主子,季姑娘、宋大人,这边走……”

第759章 谁敢

滕秀提灯照路,季妧拉着大宝跟上。

院中总共有四五间房,一行人进了最破败的那间。

室内灰尘扑鼻、蛛网遍结,只有零星几件家具。

滕秀走到靠北墙一个四开门的木柜旁,示意护卫将木柜挪开。

木柜挪开后,他贴着墙面摸索了好一会儿。

随着一阵震动声响起,紧邻的东墙竟然空出一个缺口。

“这”

季妧一直以为,王府即便有逃生通道,入口也该在大宝的寝殿里。

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

“主子寝殿里确实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但奴才担心”

去岁万德帝从宫里拨过来那么多人,说不定秘密就进了谁的眼。换言之,那条密道已经不安了。

寻常人都能想到密道会建在主院寝殿,郑贵妃他们肯定也能想到。

“奴才已经令人扮作主子进了寝殿那条”

季妧打断他:“你怎么知道的”

闵王府是早就存在的,可滕秀也不过去岁才调来,他不仅知晓寝殿内的密道,连这作为后后招的暗道都了若指掌

季妧知道时间紧迫,可不弄清楚这点,一头扎进去,就再无回头路了。

万一密道尽头是早已张好的罗网呢

滕秀心知季妧是怕大宝涉险,干脆把事情摊开了说。反正都这个时候了,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这些都是老安王告诉奴才的。先闵王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后,先帝命老安王督办建造了这座闵王府。两条密道的主意就是先帝的授意,原本是爱子之心,为的是防备万一,没想到”

没想到真用上了。

经过近一年的相处,季妧清楚滕秀没有说谎。

“走吧。”

缺口仅容两人并行,宋璟和滕秀在前,季妧和大宝带着小丁紧随其后,再后面便是是罗勒罗兰等人。那十几个护卫则分作两拨,一拨打头,一拨断后。

密道的门缓缓阖上。

屏息往前走了一阵,季妧想起什么,低声问滕秀:“府里其他人”

滕秀顿了顿:“他们得留下,配合五城兵马司”

说是配合,内含的意思大家都懂。

和郑家一样,滕秀应该也早已预备好了这一天。

有所准备是好事,带走的这些也必然是可堪信任的,然而留下的,除了忠心为主的王府守卫以及宫内的暗线,是懵然无知的宫女和太监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可能还在睡梦中。

五城兵马司若坚持闯府,必与王府守卫起冲突。

只是抓捕倒还罢了,最怕他们会打着诛乱的名义大开杀戒

宋璟看出她的心思,沉默了一会儿,道:“冲突怕是免不了,但他们也不敢太过”

季妧也清楚,现下想这些也无用,她和大宝的命还在别人刀尖上悬着呢。

想让大宝活命,就必须让他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而九五至尊的路,历来都是鲜血与白骨铺就。

那鲜血与白骨,有敌人的,亦有自己人的。

季妧的心一片寒凉,剩下的路再未出声,只握紧了大宝的手。

满京城的人都在筹备着迎接万德九年的到来,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传来晴天一声霹雳皇帝驾崩了

京城彻底乱了套。

先是万德帝驾崩,再是闵王被乱党劫走,紧跟着郑贵妃拿出了传位诏书不出所料,万德帝果然将皇位传给了小皇子。

郑国公一派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立时就要扶小皇子登基。

老安王和朝中几位元老一力反对,给出的理由是现如今宫内外流言纷纷,小皇子身份存疑,皇嗣血脉不容混淆,物议也要平息,出于种种考量,应交宗人府彻查清楚再做决定。

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以潘嘉道和宋璟为首,纷纷表示支持老安王,同时请求朝廷尽快出兵救出闵王。

万德帝已经入殓,按照祖制,梓宫要停放数日,待黄道吉日选好再行出殡和安葬。

但是还有谁会真正在意这些呢

景阳宫内,郑贵妃气的连摔了几个杯子。

贴身宫女上前,将她的手握于掌心,力道适中的揉按着。

“娘娘何必动怒大患已除,还愁这些小患不成”

坐于下首处的郑国公见二人光天化日就如此行径,忍不住直皱眉。

不过到底是他理亏,只能把不快压在心底。

“依老臣看,干脆将那些人都抓起来皇帝已死,我们手中又有诏书,怕他个什么。”

“抓”

郑贵妃正头疼的厉害,闻听此言,更是气不打一处。

“父亲要抓谁老安王几位元老还是那占了大半个朝堂的官员真要抓的话,天牢里怕是关不下,不如直接推出午门斩首,您意下如何”

还别说,这话正合郑国公心意。

郑贵妃观他神情就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不由冷笑连连。

“干脆再从我那几个兄弟中挑一个出来继承皇位,将应家江山改姓郑,父亲意下又如何”

“娘娘”

郑国公吓得倏然变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娘娘何出此言老臣若有此意,天打雷劈,不得好”

“行了行了”

郑贵妃单手支额,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贴身宫女走到郑国公身边,递出一只手臂,示意郑国公起身。

“国公既无此意,一言一行还是三思为上。”

郑国公看着递到面前的这只手,骨节粗大,犹如男儿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贴身宫女也不在意,收回手臂,回到郑贵妃身边,继续替她捏肩。

郑国公落座后,犹自愤愤不平:“那些人整天辱蔑娘娘攻讦我郑家,就不信娘娘不想封住他们的口。”

“他们的口好封,天下悠悠众口又该怎么封”

“待小皇子登基,非议的人自然会闭嘴”

在郑国公看来,所有的问题只要小皇子登基就能解决。说白了还是那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被眼前的胜利和即将更上一层的喜悦冲昏了头,郑贵妃却没有。

“能杀的话你以为本宫不想杀个干净可是杀了他们,岂不就等于昭告天下小皇子身份有猫腻、我们郑家是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老臣看谁敢”郑国公一拍桌案,“整个京城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难道在父亲眼里京城就是整个天下京城以外呢先不提百姓,那些边将你打算如何对付若他们抓住这个把柄,不承认遗诏、不承认新皇身份,届时又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父亲想过没有”

第760章 长长久久

郑贵妃怎么也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明明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那些流言是怎么冒出来的,那些风声又是从何而起?

接生婆已经处理了,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全都清……会不会真是那个疯妇?

当初怕闹事情捅到京兆府,继而闹得众人皆知,有心人再联系到同在相国寺生子的她身上,才会顾虑重重。早知今日,还不如直接将人杀了!小小一个妾,未必能得多大重视。

可是她和元郎的事,又是怎么……

思虑至此,烦闷更甚。

“父亲觉得京城尽在掌控,那些年轻官员又是怎么回事?”

“这……”

郑国公一时词穷。

经过万德帝几番折腾,朝堂上能说话敢说话的“刺头”本就少了许多,他将朝政独揽于己后,更是大肆铲除异己,随便安个罪名扣顶帽子,或贬官或流放,很是处置了一批人,也自认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因为自那以后,闵王一派就陷入了万马齐喑的局面,再没有敢出来跟他唱反调的,这让他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

没想到皇帝一死,遗诏刚拿出来,在老安王的带动下,那些先前保持沉默的人就都跳了出来,还一副悍不畏死的架势。

合着先前都是糊弄他呢?!

郑国公深感被戏弄,脸色万分难看:“那些文官就是花花肠子多,早知道……”

“早知道早知道,哪里有那许多早知道!本宫提醒你多次,前朝之事半点也大意不得,偏父亲觉得不过就是些官职低微之人又或者新入仕之辈,不足为惧,根本不放在眼里,现下你可见识到你口中这群乌合之众的厉害了?”

官职低微之人,受够了郑党打压又有些傲骨在身不愿依附郑党的,必然铁了心拥护闵王。

新入仕之辈,满腔澎湃热血一身凛然正气,成日里想的不是为天地立心就是为生民立命,“拨乱反正”更是责无旁贷——闵王出身正统,万德帝又有承诺在先,在那些愣头青看来可不就是顺理成章的继位人选?

以为不成气候的人,真正站起来,并且拧成一股绳的时候,竟似铜墙铁壁一般,坚不可摧、势不可挡。

大意了、真的是大意了……

当务之急,只能设法补救。

“如何补救?”

见郑贵妃如此焦躁,郑国公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约束好你手下那些人,这段时间切不可再有嚣张逾越之举,至于那些请命的官员……”

昨日,御史台一名官吏高喊着“奸妃祸国、日月无光”,一头幢死在了万德帝灵前,起因就是被郑党羞辱了几句。

这一死算是激起了轩然大波!

那些官员打着请命的旗号,全都跑到午门外长跪不起,就连太学生也掺和了进来,还有满京城的学子……

想到这,郑贵妃不仅头疼,胸口也跟着疼了起来。

“那个官员必须尽快处置,以平众怒。”

郑贵妃一锤定音,根本不给郑国公说情的机会。

郑国公不愿也得愿。

“那宗人府那边……真让他们查?”

郑贵妃一脸冷然:“父亲觉得彻查的结果对本宫是否有利?”

“这……”

且不说宗人令是老安王之子,这件事本身它也……经不住查呀。

郑国公是彻底没辙了。

“杀又不能杀、查也不能查,老安王那边究竟该如何应对,娘娘倒是教教老臣。”

“老安王油盐不进,他最宠爱的幺孙却是个祸根,从这方面找找破绽。另外联合一下其他勋贵……还有那个疯妇,哪怕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得给我把人找到。最后,最重要的一点……”

郑贵妃瞥了郑国公一眼,凤眸之中杀意迸现。

“闵王府那个,绝对不能活着回来。”

“这个不消娘娘吩咐。”

郑国公咬牙,脸色阴郁。

万德帝驾崩当夜,兵马司第一时间出动包围了闵王府。

整个闵王府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寝殿里的密道也搜了,更别提密道尽头还有早已埋伏好的人马……就这还是被他们给逃了。

后来才知王府内竟然还有第二条密道!

然而已经晚了,人都已经跑了。

贴身宫女这时接话:“第二条密道的出口在京郊,并没有出城,他们定然还在城内。娘娘不必忧心,只要还在城内就好办。”

“但愿吧。”郑贵妃捏了捏额角,对郑国公道,“加派人手,三日之内,无论生死,本宫要见到闵王。还有……”

长跪于午门外的那些官员,有胆识、有骨气、有章法,若说这背后没有组织者,郑贵妃是不信的。

表面上看,组织者很可能就是潘嘉道和宋璟之流,但也仅是表面上。

老安王给了他们支撑不假,但老安王掌管了大半辈子皇家宗室事物,一辈子秉奉宗法,不会特别深入的参与其中。

倒是张相那只老狐狸……

“张相那边,给我盯紧了。”

郑国公离开后,郑贵妃放松身体,往后仰靠在贴身宫女的身上,疲累不加遮掩。

“头疼……”

慵懒无骨,柔婉如水,和刚才的精明犀利判若两人。

殿内空无一人,贴身宫女的体格似乎比方才大了许多,声音也粗了许多。

她握住郑贵妃的手,把玩了一阵,而后顺势往上,轻抚着她的脸。

“再撑撑,就要熬出头了。”

郑贵妃闭上眼,蹭了蹭她的手心,喟然而叹。

“是啊,那个人都已经死了……”

对郑贵妃而言,万德帝死了,她就已经熬出来了。

十多年了,从她被送进恭王府那日,这十数年,她真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给有权有势的恭王做妾,以郑国公府当日的地位处境,原也没什么可委屈的。

可她何止委屈?充塞在她胸腔的是怨恨熬成的毒液!

这怨恨不仅仅是因为被迫和心上人离散的不甘。在母亲的劝说下其实她已经认命了,嫁去王府前夜,她甚至还在一遍遍说服自己。

恭王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成熟且风度翩翩,这种魅力是和她一般年纪的心上人所不具备的。

所以一开始,对于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她并没有那么排斥。

可她又哪里想到,有些人是有两张面皮的。

穿上衣服的恭王,俊朗非凡、温存多情。脱下衣服的恭王,却可以瞬间化身恶魔、将人折磨的生不如死。

从起初的倍觉羞耻、鞭打凌虐,到最后多人同塌也能淡然处之、甚至主动迎合他的喜好——她从一个活生生的人,生生活成了一个空有姿容的行尸走肉。

人人羡她贵妃之尊,却不知她今日之尊荣是靠什么换来的。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令人作呕的男人死了,她的心上人也回到了身边。

郑贵妃侧转过身,偎依进贴身宫女的怀里。

“等这些麻烦事全部解决完,咱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在一起了。”

贴身宫女轻柔的抚着她的发,良久之后,说了声“好”。

第761章 宋璟不会

黑咕隆咚的地窖里,几双黑的发亮的眼睛闪烁着幽光。

季妧将大宝紧紧搂在怀里,后背紧靠着窖壁。

白扣和白芍二人哆哆嗦嗦的将她和大宝挡于身后,罗家兄妹守着洞口,四周还有潜藏的暗卫,即便如此,季妧还是屏息敛声,如临大敌。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七八天了。

那晚从闵王府出来,便是无休止的逃无休止的躲,然而躲来躲去也只能在京郊转圈,根本出不了京城。

大宝寝殿下的那条密道倒是直通城外,不过还好没走那条——他们逃出来的第二天傍晚就收到消息,滕秀故布疑云安排的那几个假扮他们的人,刚出密道就入了郑家的圈套。

那些是死士,发现不对第一时间就自尽了。

季妧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没有因为能够直通城外而选择那条密道。

他们走的这条暗道虽然出不了城,但好歹没遇到伏击。

从暗道出来就是京郊,宋璟还要趁乱回到宋府,他急于去王府报信,家人都没来得及安顿,若等到天亮还不见人影,他的家人就危险了。

季妧怕路上出意外,让罗勒送他回去。

宋璟知道罗勒是季妧的私人护卫,拒绝了,还给了她一个建议。

滕秀选的藏身地点是一处庄子,宋璟觉得,即便那庄子再不起眼,也还是太显眼了些。事后官兵搜寻,京郊这些庄子肯定是第一目标,倒不如躲在寻常农户家,目标反而小些。

季妧觉得有理,叫来滕秀商议,他也同意。

问题是这突然间去哪里找农户?

寻常农户,深更半夜见到他们这些人,肯定起疑心,万一去找官兵告发就不妙了。

宋璟道,他有一个去处。

滕秀其实是有点疑虑的,目前看向季妧。

季妧稍作犹豫,点了点头。

之后宋璟便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临走前宋璟将季妧叫到一边,跟她解释了这座农家小院的来历。

“从你进了闵王府,我就怕有这一天,到时京中万一无处藏身,又无法出城,这里……或许能暂且躲一躲。”

两人面对面站着,先是看了对方一眼,而后齐齐避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视线才重又对上。

“谢谢。”

“对不起。”

道谢的是季妧,说对不起的是宋璟。

季妧是为此时此刻道谢,宋璟的这声对不起却是说给昔日的季妧,又或者是说给昔日的他自己。

季妧明白,一场戏唱到最精彩的时候被骤然打断,确实很难让人就此忘怀。

她是宋璟第一个喜欢的人,这段感情无疾而终,所以他放不下。

不过现在,他在试着放下了。

放下,并非因为闵王府失了势——从他跑来传消息的那一刻,他的生死就已经和闵王府绑在了一起。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机,是为了打消季妧心中的疑虑。还因为……如果事败,这就是最后的道别了吧。

“你这声对不起,我收下了。”

“那你这声谢谢,我也收下了。”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的眼中,有坦然、有释然。

宋璟望着面前这个即便在如此形势下仍笑颜璀璨的女子。

他可以不计生死陪伴在季妧身边,但是他不能不顾家人,那些也是他肩上的责任。

在此之前,他和季妧曾经有过一番彻谈。

当时季妧说过一番话。

她说:“人这一生就是由无数个选择组成的。我们都做了选择,当初,你选择了对你而言更为重要的,现在,我也选了对我而言更为重要的。宋璟,既做了选择,就不要再耿耿于怀,路要向前走,人也要向前看。”

聪慧敏锐如她,大抵早已窥出了他的心思。

而他,即便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是认同这番话的。

时至今夜,他也终于认清了这个现实——他终究无法为了季妧不顾一切,季妧心里也有了比他更重要的人。

就这样吧。

在看得见的地方,彼此安好,也挺好。

滕秀到底还是安排了一个护卫护送宋璟离开。

“季姑娘放心,宋大人但凡有所异动……”滕秀比了个暗杀的手势。

季妧摇了摇头:“他不会。”

刚进王府那会儿,因为大宝中毒的事,她谁都不敢信,就连对宋璟也存了几分警惕。但是此时此刻,她反而看清了一些东西。

“宋璟不会。”

一声狗叫唤回了季妧的神思,是小丁。

罗勒的声音从洞口传来:“走了。”

白扣白芍瘫软在地,季妧也重重喘了口气。

大宝还算镇定,甚至拍了拍季妧的背,小声说了句阿姐莫怕。

在罗家兄妹的帮助下,几人陆续从地窖爬出来,回到狭小的土坯房内也未敢点灯。

一阵脚步声传来,紧跟着有人推门进来。

“东家,安全了。”

火折子这才将油灯点亮。

季妧看着屋内众人,男的是庄稼汉打扮,女的是村妇装扮,俱包着头巾,面容也做了伪装——真可谓“面目全非”。若不是格外熟悉的人,绝对认不出来。

不过这些也就只能图个心理安慰,一有风吹草动,还是如惊弓之鸟……不,如老鼠一般。因为要到处找洞。

刚坐下歇会儿,又跑过来两个穿短打的男子,是王府的护卫。

“主子,有人。”

王府护卫众多,当晚潜逃只带了十多个,其实还有其他的,只是事先接了命令,四散在京中潜藏在各处,只待关键时刻启用。

这几日京中到处都有人传说见到了闵王,引得兵马司的人东颠西跑焦头烂额,就有这些人的功劳。

“是不是滕秀回来了?”季妧问。

那晚她和滕秀谈好后,滕秀就马不停蹄将郭玲转去了别处。

幸好转移的及时,不然估计还得带着她一起逃亡。

这么多天过去,郭玲应该也想通了,而不管她想不想得通,局势已经不等人。

如今全城都在大搜捕,万一郭玲落到郑家人手里,那可真就前功尽弃了,必须尽快将人交给老安王。

这事交给别人不放心,只能滕秀自己来,是以天还没亮他就带着两个护卫伪装成收粪人离开了。

一去去了一整天,到了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护卫摇头:“不是滕总管,是宋夫人。”

第762章 有些不安

季妧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任盈珠。

身姿袅娜、容颜秀雅,就是有点弱不胜风,惨白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病态。

季妧好奇,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是这样的。”任盈珠主动解释道,“夫君说此处吃食囤的足够,却忘了备换洗的衣衫,恰好附近有座求子的观音庙……”

她微低了一下头,有些羞意。

“我装作崴了脚,借宿观音庙,一直等到天黑透,方才敢朝这边来……”

说着她将随身挎着的包袱放到了桌上。

罗兰接过,打开检查了一遍,才让季妧过目。

季妧大致看了看,确实是按照她尺寸做的。

可宋璟哪里会知道她的尺寸?难道凭眼睛估算的?

好像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宋璟把尺寸告诉他夫人,他夫人再制了衣衫给她送来……总觉着有些怪异。

“多谢宋夫人。”季妧顿了顿,还是把话问了出来,“此处是宋大人告诉夫人的?”

“夫君有事从不瞒我,何况是这样的大事。我虽是一介弱女子,在他脱不开身时,却也可帮衬一二。”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透出一种名为满足的神采。

季妧还以为这般隐秘的地方宋璟轻易不会告诉别人。不过夫妻一体,告诉自己的枕边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看着一身狼狈的任盈珠,一个娇小姐,拖着病体,连仆人也未带……

“真不该把你牵扯进来,还让你为我们犯险,且不说会不会碰上官兵,就说你一个人走了这么长的夜路……”

任盈珠微露笑意:“所以我才刻意等到这个时候,就算真碰上官兵也不怕,到时就称迷了路,我爹到底还是礼部尚书,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那,好歹也带个仆人照样着。”

“事关重大,这里又只有夫君和我知道,府里的下人虽也算是我的心腹,但为了不节外生枝,还是从车行雇了辆马车。”

早听说宋璟新娶的夫人端庄大方、兰心蕙质,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

得妻如此,季妧替宋璟感到高兴,对任盈珠也生了几分亲近之意。

“既如此,衣裳我就收下了。风波之地,不宜久留,我这就让人送你回观音庙。”

让谁送成了问题。

罗家兄妹不肯在这个时候离开季妧转而去送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王府的护卫,一个随了宋璟而去,滕秀又带走了俩,人手本来就不多了,再加上滕秀离开时吩咐过,剩下的人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许离开王爷半步……

那总不能让小舟去送?

目光刚看向小舟,小舟就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小丁的狗脑袋也跟着晃。

任盈珠十分善解人意道:“不必了,这路我熟,我一个人就可以,你们歇着吧,我……咝!”

她说着话就欲转身,却突然痛呼一声扶住了门框,原本没有血色的脸愈发惨白了几分,额头跟着冒出了一层密汗。

季妧紧忙扶住她,问她哪里不舒服。

她只道无碍,就是不肯说实话。

季妧想给她检查,有男子在场不太便宜,便和罗兰一起将她扶到了另一间屋。

白扣白芍替她将鞋子脱掉,赫然发现袜子上透着点点血迹,很明显是磨破的。

她这样子,哪里还能再走路?

好在罗兰随身带的有上好的伤药,药上好后,季妧让她暂歇一会儿,先不急着走。

任盈珠面露愁色,略显无奈道:“也好,早上我离府时交代过今夜可能不回去……明日天一亮再走也是一样的。”

季妧想的却是,等会儿滕秀该回来了,后半夜将人送走相对安全些……

到了后半夜,滕秀并没有回来,任盈珠也睡着了。

季妧无法,只好让白扣和白芍将她挪去炕上。

这间屋原本就是她们几个女眷主的,只有一张炕。起初罗兰她们仨还不肯上炕,非要打地铺,最后硬被季妧给拽了上去。

但是今晚上面躺了任盈珠,季妧只好跟着她们打地铺了。

“晚了,睡吧。”

灯烛熄灭后,屋内陷入黑暗。

许久之后,有轻微的鼾声响起,就在这时,有个人影爬了起来。

季妧蹑手蹑脚打开门,院子里,罗勒和小舟已经在等着了。

罗勒怀里抱着个人,用斗篷裹的严严实实。

季妧走上前,压低声问:“不会醒吧?”

这要是中途醒了,肯定有的闹。

罗勒道:“点了睡穴。”

季妧眼底闪过一丝心疼,随即侧头看向他们住的那屋。

“那几个护卫……”

“用了迷香,一时半刻不会醒。”

“四周潜伏的还有暗卫……”

“暗卫跟着王爷走,只要王爷没有危险,他们不会现身。”

季妧点了点头,把手探进斗篷,摸了摸大宝的脸。

收回手,道:“走吧。”

“东家……”

季妧交代的任务不能不做,何况这次是强制性的。

可小舟担心,万一离开后,东家出了事,那该如何是好。

“那些人的目标是大宝,大宝不在,这里反而安全些。而且滕秀和护卫又没走……倒是你俩,千万要小心。”

季妧下了死命令,罗勒也是不得不听从,临走说了句:“请时刻带着罗兰,不要让她离开半步。”

季妧点了点头,目送两人出了院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罗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就站在季妧身后。

“她怎么样了?”季妧没有回头。

“睡着了。”罗兰道。

罗兰说睡着了,那便是睡着了,不存在假睡的可能。

“姑娘是怀疑宋夫人有问题?”不然为何要连夜将王爷送走。

季妧反问:“你觉得呢?”

“没有易容、没有武力、天生病弱,脚上的血泡也是真实的……”罗兰先是习惯性分析了一下自己擅长的领域,而后道,“若是有问题,来的应该不止她一个。”

季妧弯腰抚了抚被留下来贴着她的腿蹭个不停的小丁:“我也不知道。”

不管有没有问题,人都到这了。

她只是有些不安。

从近几日的情况来看,郑家加派的人手明显多了起来,搜寻的范围也越来越广,今天连附近都出现了官兵的身影,好在没往他们这边来。

那明天呢?后天呢?

现在又多了个任盈珠。即便她是好意,也再三强调了没有跟任何人泄露,但谁敢保证她有没有被有心人盯上?

万一有人顺藤摸瓜……

狡兔还有三窟呢,还是送走安心些。

送去的地方其实距此不远,正是关山长大的那个庄子。

自泰叔死后,庄子就荒废了,外人不知情,只当那是神武将军府的产业,神武将军府又是郑家的姻亲,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姑娘为什么不一起走?”

季妧摇了摇头:“一大帮人跟着一起转移,重点也会跟着转移,那么转移也就失去了意义。”

第763章 兵临城下

几近黎明的时候滕秀才回来。

“郭玲的事已经安排妥当……咱们幸亏听了宋大人的话,原先那个藏身之所,周围的路全都被封了,京郊尚且这样,京城更是挨家挨户盘查,美其名曰是为了搜救闵王……”

滕秀把情况大致交代完,这才得知小院来了不速之客以及大宝被连夜送走的事。

一时间目瞪口呆。

“你不必问我将人送去了哪里。他在那儿只会比在这儿安全。”

季妧虽未详细解释什么,滕秀稍一想也便知道了她的用意。

然木已成舟,他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关于任盈珠,他还是有话要说的。

“宋夫人短时间内只怕不能回去。”

“为何?”季妧一惊,“宋璟出事了?”

滕秀的神色略有些沉重。

“前两天御史台有人触柱而亡,这事惹了众怒,越来越多的官员站出来反抗郑党,眼见形势一发不可收拾,郑贵妃还想着处置罪魁祸首来平息事态,郑国公的耐心却已告罄,竟想以武力破使那些请命的官员低头。面对一众被杖责的同僚,宋大人站了出来,当众斥责郑国公,指其偷天换日、祸乱朝纲……”

“然后呢?他们把宋璟怎么样了?”

嘴里这样问,大脑已经忍不住胡思乱想。

不会是、不会是……

“只是将宋大人下了大狱,郑国公再是嚣张,现阶段还不敢随意杀戮文官。”

季妧长出了一口气,忙又问道:“那宋府有没有被波及?”

任盈珠来了这,孟氏却还在家中。孟氏若是出了事,对宋璟必然打击深重。

“这个不清楚,现下能打听到的消息有限,奴才又急着回来……应该不至于,再怎么说也是礼部尚书的亲家,礼部尚书……”滕秀似嘲非嘲道,“又一直保持中立。”

这话也只能聊做安慰。

所谓枪打出头鸟,宋璟若只是众多人中的其中一员倒还好,可他偏偏单独站了出来,面对的又是郑国公。

他那些话,等于是指着郑国公的鼻子在骂。

以郑国公素日的行事作风,即便暂时杀不得宋璟,也不会让他好过。而不让一个人好过的方法有很多种,可以是针对他个人,也可以针对他家人。

“宋夫人还未起,这事……”

季妧原想叮嘱滕秀,暂时不要把这事告知任盈珠。犹豫了一下,又把话收了回去。

任盈珠是宋璟的夫人,宋璟的事她有知情的权利,外人没有资格替她做决定。

怕只怕她知道后会不管不顾……

果然,任盈珠得知宋璟入了大狱,明显慌了神。

她不顾脚伤,也不管回去后可能面对的险境,立马就要离开。白扣和白芍好说歹劝也无用,眼见她咳喘不止,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还是罗兰一记手刀劈向她颈后完事。

等任盈珠再次醒来,默默垂泪半晌,总算冷静了下来。

她先为自己的不识大体跟季妧道歉,而后表示自己不会再添乱了。她就在这里等着,等着与宋璟夫妻团聚的那天。若是宋璟出了事,她也不会独活。

季妧怀愧之余,觉得自己先前实不应该疑东疑西。

正如罗兰所说,若任盈珠真有问题,他们早就被一网打尽了。何况大宝已经转移去别处,任盈珠既没有提出离开,也没有打听消息。

夜晚再次到来,季妧躺在地铺上辗转反侧。

郑国公武将出身,虽无多少建树,但是误打误撞之下女儿当了贵妃,这才有了供他野心滋生的土壤。

此番谋划应该早就开始了——

皇城禁军、九门提督、五城兵马司、乃至京畿驻军,关键位置上几乎全都有他安插的人。

若非郑华亨兵败,辽东那几十万大军怕也会成为他的外援,那样一来,大宝真就无半点翻身的可能了。

郑国公以为只要小皇子继承大统,眼下的反对者就会臣服,却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就大周的整个军事系统而言,中.央军在其中占据的地位有其优势却不够强势,至少没有强势到可以不顾民心物议和群臣反对而强行登位、并且在登位后把控住事态发展、继而镇压住各地潜在反抗势力,包括边关将领的份上。

以为掌握了中枢就可以挟制天下?

殊不知万德帝不得民心已经多年,天下各地等着浑水摸鱼的不知几何。

郑党敢强推小王子上位,野心蓬勃之辈就敢举兵反叛——万德帝的死、小皇子的身世,都是可以大做文章之处。

届时郑党就会发现,中央军,真的只是天下军事力量的一小部分。一旦落入群起攻之的境地,被灭也只是分分钟的事。

或许郑贵妃等人也考虑到了这一层,只是箭已上弦,登基是头等大事,登基之后再对那些骄兵悍将进行封赏笼络也不迟。就算届时会被敲竹杠,多给几个甜枣又何妨。

可再甜的枣儿,能有这天下甜吗?

人都是有野心的。若有个手握重兵且能起到绝对震慑作用的大将站在朝廷这边,这股野心便不会有破土而出之日。反之,必然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下场。

相比之下,登上皇位是这一系列流程中最简单的一环,难的是登上皇位以后,怎么保证把皇位坐稳。

眼下的局势,虽然糟糕,还不算太糟糕。

尽管郑党把持了京城,大宝这边好歹还有一众边将拥护,譬如韩文广老将军、阚虎将军,还有关山……

只是远水接不了近渴,而关山又能不能及时赶到呢。

若是来晚了,只怕……

季妧翻了个身,凝望着外头隐隐亮起来的天光,无声叹了口气。

几日后,京城再次震荡起来。

事情的起因是忠勤伯府的一个妾室指控郑贵妃以怪胎换走了她的儿子。

老安王根据妾室供词一一查证,发现全都对上了,就连那个怪胎的尸首也找到了。

据说那具死婴被抬到众人面前时,郑贵妃花容失色,还一不小心从御阶滚落了下来。

反应如此之大,有人说是因为受到了惊吓,也有人说贵妃做贼心虚……

证人证物全都有,很明显是后者了。

也就是说,景阳宫内的小皇子,根本不是皇嗣。

满朝哗然,百官震惊。

就连郑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砸懵了。

郑贵妃自不肯认,可消息转眼就传的人尽皆知。

身上背负了如此污点,小皇子是彻底与皇位无缘了,而要求尽快找回闵王的呼声却是越来越高。

眼见被逼至绝境,郑国公竟然破罐子破摔,将文武百官全部扣押在皇城,而后以郑贵妃名义发下只有太后和皇后才可以发的懿旨。

懿旨的内容很简单——身世疑云子虚乌有,小皇子不日就将登基,敢有不遵者视为忤逆,斩!

就在小皇子登基前一日,有守卫来报,攻打东越的大军凯旋而归,已经到了东水门外。

“没想到竟是大捷了?!哈哈哈哈哈,真是天祝我郑家!”

郑国公未及疑惑先是大喜,只以为又来了一助力。

“快开城门!贵妃和小皇子要携百官亲迎咱们的寇大将军!”

报信的人却是一脸慌乱。

“寇、寇将军是、是……”

郑贵妃直觉不对。

自渭源、沔阳二城夺回后,无论朝廷怎么催促,寇长卿一直未有大的动向,偶尔与东越的几次交手也都是小打小闹,军报甚至暂停了一段时间。

起初以为是决策,后来听说是在养伤,朝廷发的红牌置之不理,到了十月底终于按捺不住,说服万德帝派了新将前去接手,新将还未来得及传回消息,寇长靖怎么就无声无息回京了?

他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而且这一路竟然无人报信?!

报信人汗出如浆,迟迟没有下文。

郑国公甚是不耐烦:“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郑贵妃道:“你只管说,本宫恕你无罪。”

小太监眼一闭心一横,话脱口而出。

“寇将军说要清君侧!”

第764章 晚了

凯旋而归的寇长靖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兵临城下,来的还不止他一方军队,阚虎的东南军也在来的路上。

其他诸路大将要么群起响应,要么静观其变,就是没有明确表示支持郑家的。

京城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郑国公还欲垂死挣扎,借京畿驻军牵绊住寇长靖,同时命九门戒严,以保证小皇子登基仪式照常举行。

寇长靖不是要“清君侧”吗?等小皇子登基,成为大周真正的皇帝,就可以明发谕旨,诏诸路大军赴京“勤王”,诛杀反贼寇长靖!

计划的很好,可是郑党已经慌了。

他们虽然依附于郑家,终归不是郑家人。郑家没有回头路,所以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他们再跟下去,眼看就要将全幅身家性命搭进去……

五城兵马司和戍守京城的那些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中的大多说只是听从首领命令,如今首领都乱了阵脚,他们自也不会傻到白白送命。

想着殊死一搏的郑国公,并未将这些细微的人心浮动放在眼里。

登基大典仓促举行,百官毕至,就连一直告病在家休养的张相也到了。

小皇子一身明黄龙袍,由郑贵妃抱着出现在太和殿,

众人心思各异,小皇子哭闹不休。

郑国公把能免的流程都免了,匆匆宣读完遗诏,就要请御驾前往圜丘祭告上天。

就在这时,郑贵妃的贴身宫女走了出来。

他旁若无人的走到大殿之上,也不多言,直接动手。

散发髻、宽衣衫,一阵骨骼错动的脆响过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哪里还是什么宫女,赫然是个男人。

郑贵妃的贴身宫女竟然是个男人!!!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传言都是真的,郑贵妃淫乱后宫,她抱着的这个孩子就算不是忠勤伯家的庶孙,也是个私通下的野种。

现场如鼎沸一般,斥骂声不绝于耳,郑贵妃视若未见、置若罔闻,只呆呆看着自己的情郎。

“为何……”

被她称为元郎的男子神情平静的看着她,眼中似有情似无情,说出的话却是字字如刀。

“你可知,当年你爹为了将你我二人拆散,对我爹娘弟妹都做了些什么?在他间接害的我家破人亡之后,你我如何还能回到最初。”

郑贵妃惨然一笑。

假的,原来都是假的。

这些年她深宫苦熬,唯一的支撑,竟然是假的……

笑容湮灭在嘴角,真正心如死灰。

郑国公就知道这个人早晚会坏事,偏女儿猪油蒙心片刻也离不得他。

“来人!把这个疯子,不,把这个刺客……”

郑国公语无伦次的指着元郎,命令殿前军将他拖下去。

“且慢。”

老僧入定般的张相终于出声了。

却不是理论郑贵妃的奸情,而是拿出了一份诏书。

是万德帝的遗诏,诏书上明确写着传位于闵王。

张相面向群臣,不急不缓道:“皇上早已发现郑家的阴谋和贵妃的不轨,无奈精力和体力皆已不支,唯恐被暗害,这才早早立了传位诏书,交予本官保管。”

万德帝对张相既不亲近也无信任可言,诏书怎么会交给他?

这个暂且不提,这番话还暗藏着一个意思——万德帝是被暗害的。

不管万德帝为君如何,他毕竟是皇帝,若真死于非命,那还得了!

谁知更不得了的还在后头。

张相紧接着拿出了第二份诏书。

这份诏书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立诏书的人也不是万德帝,而是先帝。

诏书的存在已经震住了在场所有人,诏书的内容更是惊骇无比。

原来,当初先帝并未传位给恭王,也没有传位给当时的闵王。

先帝和闵王矛盾殊深,心知他厌恶皇宫,必不会领旨,干脆越过他将皇位传给了自己刚降生不久的皇孙,也就是现在的闵王。

满殿哗然!

张相宣读罢,将诏书分别给老安王和几位元老大臣过目。

慎而又慎,再三辨认,确定是先帝笔迹无疑。

老臣们涕泪沾巾,老安王更是一口一个皇兄,捧着诏书痛哭不止。

诏书竟然是真的?!

那么问题来了,先帝既然没有传位给恭王,恭王当年手持的那份遗诏又是哪里来的?

且还有明太妃作证……

老安王命人去请明太妃,但其实每个人心中都已有了答案。

万德帝果然“得位不正”!

事已至此,不管郑贵妃手里的遗诏是真是假,不管小皇子是不是万德帝血脉,都已无追查的必要了。

至于传位于闵王的那份诏书——一个得位不正的帝王,一个弑君篡位之徒,出自他手的诏书如何能称之为诏书?

按照先帝旨意,原本就是要传位于现闵王的。

这一错错了近九年,是时候拨乱归正了。

眼看大势已去,已无退路的郑国公和冯恩竟然异想天开,想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推小皇子上位,而后毁了诏书并杀了在场所有人,这样一来就没有知情者了,一切还可以按原计划进行。

隆隆的脚步声和甲胄撞击声由远及近,太和殿内外迅速被禁卫军包围了起来。

那齐刷刷的刀尖在殿内引起了不小的骚乱,毕竟穷巷之狗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张相仍旧八风不动。

“郑炜,你要谋反不成?”

郑国公一声哼笑,还未来得及得意,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跑了进来。

“报!京畿驻军归、归入了勤王大军,东水门守将石契和褚寿信打开城门,迎寇长靖入城……”

“什么?!”

最后一道屏障,寇长靖他,不费一弓一箭就进来了?

殿内的形势也发生了变化,但见包围着众大臣的禁卫竟然有一多半调转刀头对向了他。

不用看,殿外定然也是一样的情况。

郑国公目眦欲裂,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这是天要亡他郑家啊!!!

冯恩扶住他,道了声未必。

“咱们还有最后一个筹码。”

“什么筹码?”

“秘阁的人收到消息,已经知道了闵王藏身之所,正在赶去……”

屋外,刀剑碰撞声、箭矢飞羽声,声声入耳。

屋内,季妧和六神无主的任盈珠以及同样没有武力的白扣白芍挤在一起,栗栗危惧。

谁能想到,都到了最后关头,满心以为胜券在握时,竟然还是被找到了。

不是官兵,看装束和出手的狠辣程度,应该是秘阁的人。

按照安排,今天的登基仪式大宝是要出现的,季妧将地址告诉滕秀,滕秀一早就去迎大宝了,同时还带走了几个人。

如今这边护卫也就剩下六七个,还有一个罗兰。

不到对方人数的一半。

与人缠斗在外的罗兰怕有闪失,打斗间隙喊白扣带姑娘去地窖。

白扣白芍率先出去探视情况,轮到季妧时,乱箭飞射,哪里还出的了屋?

季妧出不去,白扣白芍也回不来,白芍小腿更是中了一箭。

季妧隔着紧闭的门板,让躲在柱子后的白扣不要再管她,赶紧带白芍去躲躲,晚了就没命了。

白扣含着泪,喊了声“姑娘一定要保小心”,扶着已经快要痛晕过去的白芍去了地窖。

季妧闩上门板,回身看向任盈珠。

“吓坏了吧?你……”

一直扒着窗口观战的小丁突然嗷呜叫了一声。

季妧转脸看小丁,冷不防任盈珠已经到了近前。

就在这一瞬间,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闪躲。

然而已经晚了——

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捅向了她的腹部。

第765章 痕迹

方才还被吓得呆若木鸡的任盈珠,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慌色?而季妧被小丁的叫声分了神,丧失了最佳闪避的机会,稍侧了一下身,右腹便蓦地一痛——

还未从这阵剧痛中缓过神,任盈珠已经拔出匕首,没有给季妧反应的时间,紧接着刺出第二刀。

这次瞄准的是她的心脏。

求生欲迫使季妧在临门一脚时攥住了刀尖,可是她已经痛的头眼昏花,根本阻挡不了任盈珠的攻势。

利刃毫不留情的划破掌心,刃尖已经抵上胸口。

就在此危急存亡之际,一道白影凌空一跃,紧跟着惨叫声响起。

季妧被撞的踉跄了好几步,后背抵上墙壁才停。

眼前阵阵发黑,大颗大颗的汗从她额头滴落,被利刃划破的那只手血肉模糊、痛到抽搐,另一只手捂着右腹部的伤口,鲜血已经染红了掌心,还在往下滴淌。

惨绝人寰的叫声还在持续,夹杂着撕咬声。

季妧晃了晃头,待勉力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惊的脸都白了。

刚刚还如魔鬼附身一般的任盈珠,此刻躺在地上,左手捂着右肩,痛苦的翻滚嘶嚎。

而她的右手,也就是刚刚对季妧挥刀相向的那只手……

视线远移,顺着血迹落到五米开外的地方,季妧目光呆滞。

她想到了两年前,在西河沟,小丁将黄骏才的黑狗撕扯到粉碎的画面。

眼前的小丁是凶残的,也是强悍的,和往日的憨头憨脑判若两样。

它摆出狩猎的姿势,獠牙微龇,目露狠光,冲着任盈珠的喉咙再次扑纵而去。

“小丁!”

小丁的动作按了暂停。

它已经过了懵懂的年纪,知道这是喝止的意思。

扭头看了眼季妧,再回头看向仍旧翻滚着的任盈珠,似有不甘,却没有再进一步,不过仍戒备的盯着不放。

季妧忍着痛,冲它招了招手,有气无力道:“过来。”

小丁听话的走了回去,拿脑袋蹭她,舌头不断舔舐着她手上的血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是在哭一般,大抵也知道她伤的很重。

看着它湿漉漉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担心焦急,季妧欣慰之余,心底庆幸无比——被关山训过的小丁已能很好的控制体内的凶性,又或者说是狼性,耳提面命之下,小丁从来不会把人类作为第一攻击目标,若非任盈珠要致她与死地,小丁也不可能……

若小丁未经训导,在护主和血气的双重冲击下再次丧失理智,就不会只是活生生撕掉一条手臂这么简单了,它会像咬住黑狗的喉咙那般贯穿任盈珠的咽喉,一击毙命。

事到如今任盈珠是死是活季妧根本不关心,她只是无法接受小丁在她面前吃人。

“咝……”

想移动下位置,痛得直不起腰,还是小丁抵着她半边身子,将她送到了塌边。

季妧从炕头的箱子里摸出罗兰的伤药,将伤口简单处理了一下,哆哆嗦嗦撒上药粉,又撕了些旧布条用以包扎。

全程咬牙硬撑着,等处理完,两鬓的头发都已经汗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倚着木箱缓了会儿,侧耳聆听,屋外厮杀声还在继续,这个时候即便呼救罗兰也脱不开身,反倒惹他们分神。

地上,任盈珠已经痛昏过一次,不过又痛醒了,秀雅的脸上一片狰狞。

季妧看着她,想到郭玲曾经进过宋府的事,对于她今日拔刀相向的动机也猜出了一二。

“我不知道郭玲跟你说了什么,但我想你一定没经过求证,至少你该问问宋璟。”

任盈珠的脸色比季妧还要惨白。剧痛扭曲了她的面容,让她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力,只能像个脱水的鱼一般躺在那。

独一双眼是有神的,恨不能化为利刃杀死季妧才好。

“他……”剧烈的呛咳之后,嘴角有血沫涌出,一番话也说的断断续续,“他是我夫君,我、我比任何人,任何人都了解他,他心里藏着什么……”

任盈珠闭了闭眼,即便是已经认清的事实,她也不愿当着季妧的面承认。

季妧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应该和他谈谈。”

她和宋璟是有过一段过去,但自重逢以来,能避的嫌她都避了,宋璟亦不是没有道德和责任感的一个人,之前两人也已把话说开。如果任盈珠是聪明人,就该知道,过去终归是过去,惜取眼前才是正理。

任盈珠不聪明吗?她能伪装这么久,隐忍到现在才动手,就知她是聪明的。

她还是走了极端。

可见情之一字,祸人不浅。

好好一个人,一旦入了魔障,就变的如妖怪一般。

任盈珠死死盯着季妧,气息急促且紊乱。

“有什么,可谈?听他亲口承认他、他心里那个人,是你?”

“我和他之间并非如你所想……不瞒你说,我已经嫁人了,而且我很爱我的夫君。”

季妧的话并未能宽慰到任盈珠。

她早已从孟氏那得知了季妧嫁人的事,只不过在她看来,季妧嫁人与否,并不是事情的关键。

“可你还是在,在他心里,留了痕迹。”

季妧哑然。

“你既如此在意别人留下的痕迹,当初又何必从方玉芷手中将他抢走?”

“宋璟不喜欢,方玉芷,我、我看得,出来。”

“无论喜不喜欢都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与你何干?或许这样想会让你心里的罪恶感少一点。不过你既然抢到了手,就该做好心理准备才是,因为在遇见你之前他的人生就已经开始了,注定无法按你的要求做一张毫无褶痕的白纸。”

任盈珠偏执道:“别的痕迹,都可以,唯独你,不行。”

“所以你要杀我?”

若非已经痛到没力气,季妧真要拍桌而起。

路过别人的院子,看见一棵树上结着鲜红的果子,觉得鲜艳欲滴,便不管不顾摘了来。入腹之后才知果子是苦的,不反思自己当初该不该摘,也不去想怎么才能让果子变甜,反而怪罪起先前从这棵果树下经过的人——

“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吗?”

“可不可笑,你、死了,就好。”

“那你可知宋璟已经放下了。”

第766章 逆光

宋璟不肯接纳任盈珠,季妧相信不止是因为她的缘故,肯定还有别的原因,譬如任盈珠自己,譬如她那个有权有势的娘家。

这段婚姻是胁迫而来,宋璟会有心结和抵触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迁怒任盈珠,这已经很难得了。

从这个小院离开时他的那些话分明是已经放下了。放下曾经的某些执念,不就是接纳新生活的开始吗?

行百里路半九十,任盈珠但凡肯多些耐心,事情也不至于会发展到这一步。

“放下?”任盈珠似悲似讽。

“他若肯放下,就不会,往王府送信……他宁肯跟你一起死。父亲让他进闵王府,是为了,监视闵王,顺便,取信闵王……”

任家是郑国公一派的人,宋璟是打入闵王府的暗桩,说白了,都是为郑党服务。

这一步棋还有另一层用意,倘若东宫之争出了变故,还可以多一重选择。

可是宋璟进了闵王府后就忘了自己的使命,他变了。

“他,一直敷衍,父亲生、气,我帮他解释……后来,胜败分明,不用再去,他还、还是坚持去,我应该、早些怀疑……”

“你怎知他是为了我?你又怎知没了我宋璟就会听从你父亲的安排?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从一开始,宋璟就是别人的安插到你父亲身边的,执棋人从来不是你父亲。”

宋璟究竟是谁的人,季妧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虽然不了解个中详情,宋璟又是怎么入了那位的眼,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来没有归属过郑党。

然而这一切在任盈珠看来,不过是季妧的狡辩之词。

“你,撒谎。”

“究竟谁在撒谎?”

感觉痛感又加强了一些,季妧吸着气换了个姿势,也换了话题。

“宋璟根本不知道你来这里,对不对。”

任盈珠眼底浮现一抹苦涩。

宋璟当然不知道,他怎会把如此重要的地方告诉她?多亏她安排人一直盯着宋璟和闵王府……

闵王府的暗道她探听不到,可这里她却是知晓的——上个月宋璟曾经来过一次,专门布置了地窖和机关,还囤了足够吃用段时日的粮食。

为了护季妧周全,他如此煞费苦心,这让任盈珠如何能够不恨?

她原本没打算杀季妧,至少没打算亲自动手。

是宋璟不计生死也要去闵王府报信的行为彻底激怒了她!

任盈珠一直坚信,东宫之争,赢的会是郑党。

那么小皇子登基后,清算闵王府相关,宋璟必然被牵连在内。

只有除掉季妧,才能彻底断掉宋璟和闵王府的联系。

为了不引起怀疑,她只身一人前来,谁料季妧身边时刻跟着人,根本无法得手,这才拖到了现在。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短短几天,皇城内的形势发生了惊天逆转。

郑党由盛转衰,眼看要落败,同为郑党的父亲恐怕也摘不干净。

假若最后登基的是闵王,季妧必定跟着水涨船高,到那时,没了娘家撑腰的自己还拿什么跟她比?

宋璟肯定会休了她,然后迎娶季妧……

所以季妧必须死。

季妧终于明白了秘阁的人突然找到这的原因。

“你大可一开始就将此处告知兵马司,或者早些联络秘阁,让他们多派些人手过来,何必脏了自己的手?说不定还能抓住大宝,替你父亲在郑党那立下一功。”

任盈珠呵笑。

“别人,与我无关,我就是想,亲眼、看看……我想看看,他念念不忘的人,究竟,什么样……”

这几天她看清楚了一件事——不管哪一派赢,她都已经失去了宋璟。

郑党赢,宋璟死,她不会独活;闵王赢,父亲死,宋璟不会再要她。

那她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她只是担心,怕自己豁出命去也杀不了季妧,所以事先嘱咐了仆人,若等到新皇登基那天还未见她回府,就将消息告知秘阁。

“成王败、寇……”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匕首,“你可以杀我,雪恨。”

季妧对她的仅有的一丝同情早已消耗殆尽。

“我不杀你,也不会救你。”

并非因为心软。

不管怎么说任盈珠都还是宋璟的夫人,宋璟又为大宝做了那么多……

恨,小丁已经帮她雪了,仅剩的一点药粉她也自己用了。

能不能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你怕,怕没法、跟宋璟,交……”

任盈珠又说了什么季妧已经听不进了。

她用额头抵着木箱,牙关紧咬,试图缓解骤然加剧的疼痛

上了药粉后伤口明明已经好些了,这会儿突然又如火灼一般。

痛意一阵强过一阵,一度让季妧痛到失语,

按说任盈珠伤的比季妧重,血流的也比季妧多,可她像是痛麻木了一般,已无人色的脸上甚至还挂着笑。

“很痛吧?我,已经,没……知觉了,我可能,要死……了。”

她盯着季妧,笑容愈发诡异。

“你很快,会来陪、我……”

忍过那阵滔天巨浪,疼痛有所缓解,季妧重新抬起头,喘息着道:“谢了,你还是自己走……”

话未说来,一阵眩晕袭来,噗通一声过后,季妧软倒在地。

任盈珠费力的勾了下嘴角。

“刀上,我淬了……毒。”

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涌出,她的声音逐渐微弱了下去,可是恨意仍旧清晰的传达给了季妧。

“你们永远,永远,别想……”

话戛然而止,季妧却已无力去管。

毒性开始生效,五脏六腑也跟着灼烧起来,撕扯般的痛已经盖过了刀口的痛,痛到天地失色,痛到意识模糊,痛到她也想打滚,可她已经动都动不了。

早知道应该带着解毒丸的,季妧想。

也不住知任盈珠用的是什么毒,难不难搞,如果送医及时……外面怎么还在打,能不能给她叫个大夫,她还不想死……

脑子越转越慢,最后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

他还在城外吗?或许已经进城了。

有他护着,大宝应该不会有事……

就是好不甘心,等了这么久,却不能再见上一面……

小丁不停围着她转,见拱不起来她,急的嗷呜直叫,叫了一通后调头跑到门边,直立起身用嘴巴去拽门栓。

这个门栓是特别设计过的,有点难度,它拽不开,只好上牙咬。门栓很快就被染红了,等终于把两边的手柄全咬断,中间仍旧卡合着。

小丁疯狂用俩前爪扒拉门,嗷呜声更加凄楚急切。

突然,叫声停了,小丁重新跑回季妧身边,眼睛却盯着门口。

紧闭的门板轰然倒下。

季妧被震的惊悸了一下。

她能感觉到体内有什么在快速流逝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逆着光,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向她走来。

季妧笑了,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她想喊出那个名字,眼皮却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嘴唇无声翕动了一下,双眼一阖陷入了黑暗。

第767章 羲和

一灯如豆,满室昏黄。

季妧迟缓的眨了下眼,又眨了下。

“你……”看着面前胡子拉碴的某人,季妧怔愣许久,一声叹息,“吓人。”

关山一瞬不瞬的盯着她,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醒了过来。

季妧费力的抬起没有包扎的那只手向他伸去。

才伸到半空,就被他紧紧攥住,贴上了他的侧颊。

“你终于醒了。”

嗓子跟沙纸磨过似的,喑哑的不成样子,也不知多久没说话了。

季妧点了下头:“醒了。”

关山俯身,抵着她的额头,嘶哑着唤她。

“季妧……”

“嗯?”

“季妧……”

“嗯。”

“醒了便好。”

季妧扯了扯唇。

想笑的,可是眼泪不听话,顺着眼角汩汩的流,很快就打湿了鬓发。

关山侧过脸,从她的额头,吻至鼻尖,又至眼角……

屋内静了下去。

两人就这样凝望着彼此。

千言万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直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床头钻进来,氛围瞬间被破坏。

季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舔了一口,舔在脸上,就在关山眼皮子地下。

关山眯了眯眼。

小丁俩爪子搭着床沿,兴奋的尾巴直甩,根本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到来。

就在它的狗嘴又一次凑向季妧时,关山一把揪住后颈将它提起,打开窗户,毫不温柔的将它丢了出去。

“姑娘醒了?”

是白扣的声音。

“将大夫请来。”

季妧看着撂下一句话就关窗折返回来的关山,听着小丁不断的挠门声,失笑。

“你跟它,较什么劲?”

关山却不回答,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季妧摇了摇头:“就是感觉,没力气……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关山垂眼,凝视了她好一会才道:“不算久。”

季妧松了口气:“大宝呢?大宝怎么样?”

“他在皇宫。”

对啊,扳倒了郑党,大宝就要登基了,举办登基仪式前,肯定要提前进宫适应一下。

还想问些细节,关山以一句“他什么都好”堵住了她的嘴。

季妧觉得他像是在生闷气,笑了笑。

“那你,好不好?”

关山斟了杯茶过来,将季妧扶坐而起。

季妧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就不肯喝了。

关山又问她饿不饿,季妧懒洋洋靠在他怀里,依旧摇头。

“你还没说呢,你好不好。”

关山顿了顿:“你好我就好。”

一本正经说肉麻话的功力又进步了。

“那你,是不是,吓一跳?”

当时的恐慌还历历在目,如今劫后余生,竟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季妧想扭过头去看看他怎么了,横在胸前的手臂却倏然收紧。

“伤还没好,别乱动。”

“不怎么疼了。”

说话渐渐连贯起来,季妧接上之前的话题。

“我躺在那还在想,你再不快点来,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怀抱比之前又紧了些。

关山贴近她耳边,叹息般说了句:“是我不好”。

季妧侧脸,亲了他一下。

“看在你英雄救美的份上,原谅你了。”

关山无言。

季妧继续彩虹屁。

“你破门而入的那一刻,像天神降世一般,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晚了。”关山道,“我已经许给了别人。”

季妧先是一愣,而后横眉立目。

“谁?许给了哪个妖精?”

关山却不说话,伸手拿了个小把镜给她,让她自己看。

季妧看着镜中人瘦削的面颊,还有苍白如鬼的脸色,忍不住想吐槽关山到底什么眼光。

不过到底对自己下不了狠手。她眼睛转了转,双手捧住了脸。

“这哪里是妖精,分明是仙女。算了,貌不如人,你跟她走吧,我就不留你了。”

关山垂眼,看着又有了精气神的季妧,嘴角若有似无的扬了下。

而经过这么一番插科打诨,屋内凝重的气氛似也散了不少。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

关山将她放躺下,掖好被子,这才让人进来。

门打开,七八个人鱼贯而入。

除了为首的辛子期,其余的一概都不认识,不过看穿着以及药箱上的标志,应是太医院的人。

七八个大夫团团围着自己,这是何等的惊悚?

轮流号脉,轮流问询……

季妧笑不出来了。

“……醒了就没有大碍了,接下来只需要固本培元……”

隔着门,太医的声音隐约传来,应是在跟关山汇报情况。

季妧看向被他留下的辛子期。

“这是怎么回事?”

给季妧诊断后,辛子期的面容轻松了许多。

“这不算什么。”

他刚给季妧诊治那会儿,曾经见过一整个太医院的人,相比之下这确实不算什么。

“一、一整个太医院?”

辛子期点了点头:“人太多,意见无法统一,争来吵去迟迟拿不定主意,又都怕担责掉脑袋从而不敢用重药,后来寇将……”

辛子期顿了一下,神情有些微妙,然后将“寇将军”改成了“你夫君”。

遇到何事都能淡然处之的他,到现在才勉强消化掉季妧的相公就是寇长靖一事。

虽然有些匪夷所思……更匪夷所思的也有过,不差这一桩。

“你夫君将让他们都回去了,只留了几个胆子大不推卸的。”

季妧忍俊不禁。

“你也是他请来的?”

“是。”

“给你添麻烦了。”

经过一年时间的开拓,一德堂在京中的名号已经打响,虽然最开始确实是靠药立足,但是金子总会发光,辛子期现在也是首屈一指的名医了,却被关山绑过来做了她的专人大夫。

“有钱拿,都一样。”

辛子期半点不笑的开了个玩笑,转而说起她的病情。

“你中的毒有点棘手,寻常的解毒良方都无用,我和太医们研究了一个多月方才找到……”

“等等。”季妧打断她,“我好像没睡多久,怎么就一个多月了?”

秘阁、任盈珠……这一切好像也就发生在昨天。

所以刚才呼啦一下进来那么多人她才会惊讶,觉着睡了一晚就能醒来的毒应该算不上很严重,七八个大夫有点兴师动众了。

辛子期:“……”

考虑再三,还是本着医家精神告诉了她实情。

“你睡的挺久的。”

季妧一脑门问号。

“挺久是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年过了吗?”

“羲和元年二月十五。”

脑门上的问号又多了一排。

“确切的说,你昏睡了整两个月

季妧:“……”

第768章 乱撩

辛子期说,她已经昏睡了整整两个月……

辛子期又说,幸亏那致命的一刀捅偏了,没有正中要害,也没有入肉太深,她及时上药包扎了一下,否则不堪设想……

辛子期还说,她昏迷的这些天寇大将军几乎没怎么阖眼,除了新皇登基前后要收拾朝中乱局,其余时间都守着她寸步不离……

辛子期走后,季妧瞪着帐顶。

耳边响起脚步声,她偏过头。

关山已经净面剃须,从一个胡子拉碴悍匪样的人物,重又变成了她心心念念的大帅哥。

面容依旧冷峻,鼻梁依旧高挺,薄唇依旧习惯性抿成直线,就是轮廓更明显了,五官更锋锐了,眉眼更深邃了,目光也比往日更晦沉了。

季妧拍了拍床榻。

“帅哥,上来聊聊。”

关山没有理她,径自走到床沿坐下。

季妧这才看到白扣和白芍,刚才被关山挡着了。

正有些尴尬,白扣和白芍垂头上前,将炖好的粥递给关山,看也没敢看她一眼就退下了。

季妧:“……”

什么意思?

关山舀了一勺,吹凉后递到她嘴边:“先垫垫,辛大夫只能吃这些。”

许是躺的太久的缘故,季妧感觉不到饿,不过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关山,还是配合的张开了嘴。

勉强吃了半碗,再吃不下了。

白扣和白芍再次进来,一个将碗收走,另一个伺候季妧洗漱。

不过这活最终也被关山接了去。昏迷的这些天,这些一直都是他做的,从没有假手于人。

洗漱罢又替她揉按起四肢。这样可以防止肌肉萎缩,就像当初她给他做的那样。

关山按的十分仔细,过程中一言不发,明明刚醒那会儿还挺温情来着。

季妧盯着他冷峻的侧颜看,看着看着,眼角微微湿润。

按摩能令人放松身心,季妧又还虚弱着,尽管她不想睡,还有话要跟关山说,也没能抵挡住袭来的困意。

这一觉睡的很踏实,就是梦里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她。

睁开眼,对上一双幽深的视线。

关山就保持这样的姿势,一直没睡?

侧头看了看,外面还是黑的,桌上的油灯也没有吹灭。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

一模一样的问答让季妧残存的睡意也消退了。

她把整个人都偎进关山怀里,脸也埋进他颈窝。

“我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不是两天,是两个月。

季妧简直不敢想,她昏睡的这两个月关山心里得有多煎熬。

将心比心,若是关山躺在那两个月人事不知……

“对不起……”

关山左手托着她的背,还要顾着她右半边身子的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是我没有护好你。”

季妧就猜到是因为这个。

亏她刚刚还在那乱开玩笑。

“进闵王府是我自己的主意,留在闵王府也是我自己的主意,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卷入这场风波,你也知道有大宝在我不会独善其身。可是你尊重了我的决定,安排了罗勒罗兰给我,还让泰叔留给你的人手听我差遣,你把规划以及今后要走的每一步棋都事先告知了我……你已经做的很好。”

季妧抚着关山的脸,一字一顿道:“我受伤是意外,谁都不想,非要怪的话,我刚才也说了,是我自己疏忽大意。”

这次跟大丰村失火那次不同。那次她会埋怨,会迁怒,觉得一切都是因关山的隐瞒而起。这一次,关山把能做的都做了,至少季妧已经很满意了。

“作为夫君,你能帮我挡下所有风雨固然好,但我总有落单的时候,那么我也要具备独自面对风雨的能力,对不对?你在前线拼杀,我帮不了你,却也不想拖你的后腿。若是按照你的逻辑,你在战场受伤……”

季妧顿了顿,扯开他的衣襟。

昏暗的光线下,在一众新旧交杂的伤痕中,于右侧腰腹部发现了她要找的目标。

“这道……是四月底夜袭小婺河那晚中的箭伤吧?”

伤口早已结疤,季妧的手指在伤口附近流连着,就是不敢摸上去,仿佛那口还豁着、那血还流着。

季妧不想再提起得知他中箭后日日悬心夜夜难眠的那些日子。

只问他:“你会因为这个伤疤而怪我吗?结发为夫妻,富贵当同享,苦难亦当同担,可是你中箭的时候我却远在千里之外,什么也没能做,你会怪我吗?”

关山看着季妧,眉心的折痕一点点变浅——他已然明白了季妧的用意。

二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儿。

季妧把玩着关山尚有些湿漉的头发。

“虽然你受伤时我不在,我受伤时你也不在,但是咱们的受伤的位置倒是差不多,都在同一侧。”

说着就要去揭自己的衣襟做比对。

中衣扯开,刚露了个肩头出来就被关山重新拉了上去。

“还在恢复,别折腾。”

如果掌心没那么炙烫,声音没那么粗哑,人没那么僵硬,这个理由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季妧盯着他眼底幽幽窜动的火苗,心里也跟着痒痒的。

只可惜伤的太不是时候……

不过嘴没伤呀。

关山还在那清心静气,一脸不怀好意两眼虎视眈眈的季妧就扑了过来。

理智想将她推离,但是那两片柔软又是他心中渴求已久的……

握在肩头的手逐渐收紧。

就折腾了一下下,季妧便彻底没了力气。

关山显然也没好过到哪去,胸膛犹自起伏着,肩臂的肌肉更是紧绷的厉害。

季妧倚在关山怀里,想着说些别的分散一下注意,关山却突然起身下了榻。

“你先睡。”

留下这句话就朝外走

季妧有些发愣。

她昏迷期间关山每晚都守着她,怎么她醒了他反倒要走了。

本能问了句:“你去哪?”

挺拔的背影顿了下,回了她两个字。

“洗澡。”

洗澡?这大半夜的洗什么澡?

而且他不刚洗过吗?头发都还没全干……

现在可是冬天,也不怕……

季妧终于反应过来。

看着阖上的门一阵偷乐,乐罢又有些心疼,心疼完又开始后悔。

早知道不乱撩了……

第769章 相连

季妧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

吃了睡、睡了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当富贵猪。

卸下了心头重担,再也不用考虑什么时候会掉脑袋的日子,那叫一个美滋滋。

不过人性这东西吧,真不好说,神仙日子过久了,也会有思念人间烟火的一天。

她的伤口其实已经愈合,只是一直处于昏迷中,整体恢复的慢了些,但已经没有大碍。

然而关山不这么想。

辛子期一句“暂时不要劳神”,关山什么都不让她管什么都不许她问,只让她精心修养。想跟他聊点时事八卦都不行,自己不肯聊也就算了,最可恶的是还不许下人跟她聊。

他如今是威名赫赫的寇大将军,下人慑于他的“淫威”,哪里敢不听。

季妧只能将目光放到府外。

奇怪的是,她醒来这么久,除了辛子期,竟是一个来看望她的都没有。

虽然她在京中总共也没几个朋友……李式呢?还有达天下的伙计,不用来汇报工作的吗?

后来还是罗兰告知了她实情。

“将军令闭门谢客,不许任何人扰你清静。”

季妧:“……”

她是清静了,清静的都长草了。

每天就靠着数鸟鸣、数树上枯叶打发时间,想看个蚂蚁搬家……这个季节没有蚂蚁。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她受不了。

这天一早,终于把关山撵去上朝,季妧就马不停蹄的将罗兰和白扣白芍叫进了屋,她要开个茶话会。

一番威逼利诱之下,三个嘴紧的丫头终于吐了口。

结合关山零星透露给她的,季妧终于拼凑出了这两个月以来京中发生的大事小情。

关山率兵进城那日,滕秀接到大宝与之汇合,后攻入皇城。

太和殿一片混乱,郑国公和范咸还想负隅顽抗,终被一网打尽。

郑贵妃万念俱灰,误中流矢而死,死在她那个情郎的怀里,情郎也自刎随她去了。

至于假皇子,本就由于疏于照顾体弱多病,经此一遭直接惊厥而亡。郭玲这回是真的疯了。

有桩事一直困扰着季妧。

郑贵妃究竟有没有准备孕母?有的话孕母藏在哪儿?抱郭玲的孩子究竟是早有打算还是纯粹出于偶然?

这回终于有了答案。

“……景阳宫内建有暗室,就在地下,那些女子初初有孕就随郑家女眷入宫“探视”,之后便……”

十月怀胎都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度过,这也太惨无人道了。

“都死了?”

时隔这么久还能找到,那必然是尸体了。

“全都死了,没等生产就……据说是中毒。郑贵妃当真好狠的心。”

季妧却觉得毒未必是郑贵妃下的。

哪有自断后路的道理?

要么是后宫其他人的暗线,要么就是她那个爱恨不得的情郎出的手。已经死无对证,谁知道呢?

也难怪她会在临盆之际去相国寺,只有出宫才有偷龙转凤的希望。

“相国寺那边也搜到三个孕母。负责送饭的小沙弥交代,是郑贵妃临盆前两天才送去的,也不知怎么回事,三个生的都是女胎,所以……”

所以才会抢了郭玲的儿子。

这些事宫中并未刻意隐瞒,如今市井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郑贵妃成了一代妖妃,注定要史书留名了。

郑家罪犯谋逆,结果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原本是要诛九族的,因郑家这些年结的姻亲全是宗室勋贵,牵连甚广,最后改为阖族抄斩。

跟随他的那些人就没那么“幸运”了。除了没什么用处的从恶,核心人物全部株连。

宣武门外的菜市口一直热闹了很多天,据说那血污都积了一指厚,冲都冲不干净……

多么大快人心的事啊,季妧却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寒噤。

她清楚,如果落败的是大宝,那么染红菜市口的就将是他们的血。

她也清楚,这些命令并非是大宝所下,而是出于自内阁。

可是死的人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这些人中有死有余辜者,未尝没有真正无辜者。

然而皇权这台机器一旦运行,绞杀人命不过是庸常的一件事。

季妧只是怕,怕有一天,她和她所在乎的人,也会沦为这台机器碾压下的蝼蚁……

“姑娘?姑娘?”

季妧从沉思中回神,沉默了一会儿,问起王府的事。

王府内的变化她醒来的第二天就注意到了。远的不说,她住的这个院子就有重新修葺过的痕迹,院子里的丫鬟也是新面孔。

白扣和白芍俱是面色一白。

“那晚,五城兵马司的人闯进来,逼问不出王爷的下落,便以平乱为名,大肆杀戮……”

季妧突然没了再问下去的心情。

入夜,迟迟无法入眠。

关山已经知道了她开那什么茶话会的事,自也将她心思猜出了一二。

“你想的不会发生。”他道。

“我……”

季妧于史书中见证过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崛起与陨落,自也见惯了无数次狡兔死走狗烹。

“我担心有一天,会轮到你……”

这么说不是因为不信任大宝,她真正忌惮的是一种残酷而无可更改的定律规则,即便是万人之上的大宝,也要受这种规则定律的束缚。

关山轻缓的拍抚着她的背。

“现阶段我和张相互相牵制,才不致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等大宝执政,我会逐步放权,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关山大权在握,清君侧在先,扶新帝登基在后,关键他还率军攻入了京城……虽未曾真正交战,但也正因如此才显得可怕。

眼下当然不没人会这么想,因为关山是最大的功臣。那年深日久呢?他今日的功绩会否成为他日后的罪证?

季妧也清楚,担心也没用。

走到今天,可以说每一步都是必然。

大宝不进京、不争位,他活不了,季妧也得跟着遭殃。

关山不谋兵、不掌权,保不住自己也护不住她,更不可能扶大宝坐上那宝座。

既是必然,就要面对必然会带来的后果。

不过……与其担忧以后才会发生的事,还不如好好把握主住眼前。

眼前最关键的还是大宝。

季妧只希望她对大宝的教导能起些作用。如果这些教导注定会被遗忘,她也希望大宝能记得,记得她的命是和关山紧紧连在一起的。

第770章 探视

“说到张相,你觉得张相如何?”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季妧已经知道了张相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说是老谋深算也不为过。

“工于谋国,亦工于谋身。”

关山九字评之,而张相也确实当得起这个评价。

万德帝在位这些年,若不是他,朝中还不知得乱成什么样。

当初就是他把关山调去关北,方解了关北之危,也是他在万德帝眼皮子底下护下了一批忠正之臣。

作为首辅,他经邦济世、廉洁奉公,政绩官声皆不蜚,几乎没什么让人诟病的地方,

若非说有问题,问题就在于后半句。

工于谋身本无措,但将“身”及其衍生出的一应私欲全部放在“国”之前,又或者家与国在他的概念里混淆……就让人不得不担心了。

关山中允的评价完,神情突然转冷。

“大丰村的那把火及当晚的刺客,皆是张相手笔,你意欲如何?”

季妧其实也猜到了。

她和张相无冤无仇,至今也未曾谋面,张相这么做的目的,十有八九是怕养于她之手的大宝将来会受她摆布。

巧得很,季妧也担心有人趁主君年幼而大权独揽。

“老人家了,也该退休了。”

她当然可以找人杀了张相以报那晚之仇。

不过……一来,张相扶持大宝有功;二来,瑕不掩瑜,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良相。

季妧不想做罪人,但也不想就这样轻松放过。

“我有个关于他的秘密,或许会有用。”季妧凑近关山耳边,“潘嘉道和张相……”

季妧猜测过潘嘉道上面有人,就是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张相,而且他们还是父子关系。

听起来匪夷所思,说起来并不复杂。

穷秀才一朝登龙门,继而被榜下捉婿,而后娶了座师的女儿——左看右看都是一段佳话,前提是穷秀才没有抛弃糟糠的话。

没错,穷秀才早已在乡下娶亲。是父母做的主,他并未看中。

妻子相貌平平,字也不识,胜在勤快肯干。

成亲后,妻子孝顺公婆操持家务,织布贩履供他读书,没想到他功成名就之时,自己得到的仅是一封休书和几张银票。

妻子也是个烈性的,当天就背着包袱回了娘家,不久就改嫁了一个渔夫。

多年之后穷秀才知道,妻子当时已经怀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就等着揭榜后给他个惊喜……

所以潘嘉道这些年浮浮沉沉,并非因为得罪了人,而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历练。

然而潘嘉道并不领情。

以他的资历和政绩,若按照正常升迁流程,早该进内阁了。不过他的心结并不在升迁上面,而在那个为攀高门抛妻弃子的男人身上。

他恨张相。

母亲为了养大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心中就有多少憎恨。

只不过他是个聪明人,恨归很,对于那些为他而开的方便之门,他也会加以利用。

譬如雪灾后闹饥荒,他为了老百姓去借粮,当时四处都缺粮,别人凭什么肯借给他?私开常平仓那么大的麻烦又是谁给按下去的?

这一切他心里门清,但丝毫影响不了什么。

这些小恩小惠,动摇不了几十年的目标,何况这目标还是他踏入仕途的最初动力。

“张相后娶的妻子,包括纳的两房妾,共给他生了六个女儿,只得一个儿子,还是个傻子……”

所以张相的种种行为,应该不仅仅是赎罪,或许还有现实的衡量——除了潘嘉道,他也找不到更好的继承者了。

“潘嘉道的资历早就可以入阁,况且他一直支持的都是大宝,这次对抗郑党也以他为首……你说呢?”

父子俩明里暗里较量了这么久,也是时候正面对上了。

届时,就看是所谓的父子亲情会占上风,还是对权欲的掌控会压倒一切。

季妧直觉潘嘉道会赢,季妧也相信,他会是个不弱于张相的首辅。

但其实不管是哪里一种,她和大宝只需坐收渔利便可。

关山曾因军粮的事和潘嘉道打过交道,后来因为黄骏才的案子潘嘉道还试探过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能臣。

“我来安排。”

季妧点了点头。

“这回多亏了辛子期……”

万德六年的中秋,辛子期接待了一位京中来的贵客,那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张相。

早年间辛如青曾在京城给张相医治过骨伤,多年后张相旧疾复发寻来关北。他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治疗旧疾,主要还想借小孙子生辰之机缓和一下与儿子的关系。

不过和往常一样,失败了。

辛子期也是无意间得知了这层关系。

张相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甚至托他替自己“照料”儿子一家。

辛子期能在金水街占得旺铺并开设一德堂,也是因着张相的关系。

“见惯了人情冷暖落井下石,碰到这种主动上门要报家父当年恩情的,没必要客气。”

虽然这报恩另有目的,那也只是各取所需。

不过他之后并没有传潘嘉道的消息给张相——他是医者,不是谍者。

通了几回书信,说的也是他医治潘府小公子的事。当然是有意为之张相看在小孙子的份上也确实承了他这个情。

辛子期并不认为自己是张相的人,却也不会随意将秘密透露,但若是事关季妧,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一度以为他说的贵人是潘嘉道,想不到他那个时候就结识了张相。认真说起来,那父子俩都称得上是他的贵人……他肯告诉我,说明什么?人有亲疏远近,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关山耳听着这些絮絮叨叨声,神情逐渐柔软下来。

垂眸,看着话说一半眼皮就已经黏到一起的某人:“睡吧。”

担心季妧再胡思乱想,关山终于允许她见客,说好一天最多只能见一个,不过季妧会听他的才怪。

这天一早,关山要去京畿大营,季妧就明目张胆的阳奉阴违了。

头一个来探视的人出乎季妧预料,是卫家二老。

季妧猜测这应该是关山的特意安排,又或者卫家二老担心了她很久,一直在关注着王府内消息。

事实证明,两者都有。

卫老夫人还未开言就已老泪连连。

她眼睛看不清,只能一遍遍问季妧,伤好没有、还疼不疼。

季妧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答复着,好了、不疼了。

卫老夫人紧紧抓着她的手,抓的很紧很紧。

“……想把你接回卫府的,外孙女婿他不肯……我和你外祖日日求神拜佛,就盼着你能平安…………”

得知关山已经把两人的关系告知二老,季妧微囧。

“他,他也是怕你们担心。”

卫老夫人颔首,面露赞许:“是个不错的后生,值得托付,你没看错人……”

全程都是季妧和卫老夫人在聊,卫老大人一直在旁边干坐着。

见话题突然转向这方面,他干咳一声站起来,说要出去走走。

季妧忙让人给他引路。

卫老大人出去后,卫老夫人叹了口气。

第771章 我错了

“别怪你外祖父,他不是不想认你,其实他一直关注着你……他只是,迈不过去那个槛。”

季妧从卫老夫人的讲述中得知,原来卫氏并非独生女,在她上面原还有三个哥哥。早年间卫老大人外任时,因为剿匪,遭残余匪众报复,她那三个哥哥全部死于非命。

“后来调任回京才生的你娘。你外祖父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疼,你娘出了那事……对他打击很大。

那一年朝中也不太平,恰逢内阁首辅退位,新任首辅呼声最高的就是你外祖和如今的张相,结果你外祖因这事被御史台给参了……”

季妧心里很不是滋味,又觉得时机太过凑巧。

“是不是有人主使?又或者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幕后黑手毫无疑问是获利最大者,比如张相。

“推波助澜许是有的,主使……”卫老夫人摇了摇头,“张绫致虽有城府,倒也坦荡,还不至于用如此龌龊手段。不过也不重要了,上天待我们终归不薄,将你和牧儿送了回来。”

狄嵘已经正式更名季牧,如今就住在卫府。

“上了趟战场,回来懂事许多……”

季妧听了会儿狄嵘的蜕变史,也解释了自己先前对二老避而不见的原因,卫老夫人表示他们早都知道。

临走之际,季妧不顾劝阻下榻,给二老各叩了一个头——替卫氏,也替季妧。

至此,心结解开,心愿得偿。

第二拨意料之中,是宋璟,为了任盈珠的事跟她道歉。

季妧当然不需要他的道歉,反而犹豫自己该不该跟他说声抱歉。因为任盈珠死了,就死在那间小屋。

宋璟却主动岔开话题,说起他打算外任历练之事。

季妧有些意外,却也不那么意外。

“你应该知道,以你的情况,留在京中更容易升迁。”

“知道。”

“可你仍然坚持。”

“没错。”

季妧便没有再问下去了。

“我的朋友中又多了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但愿不会让你失望。”

两人相视一笑。

宋璟走后,第三拨直接来了个小分队。

为首的就是已经更名的季牧。

他见了季妧,脸上还挂着几分别扭,然后就用这股别扭劲跟季妧道了谢,说诚意伯府的事他知道了。

季妧称自己对付万氏不是为了他,他也没有跳脚,反常的沉默。

沉默够了,他将自己没能挣着功勋还被人救了好几回的的事告诉了季妧。

大抵是觉得有些丢脸,头越垂越低,

见他这副熊样子,季妧有些想笑,到底还是忍住了,改用知心姐姐的语气安慰道:“头一回上战场,能活着回来已是英雄。来日方长,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狄嵘没料到季妧会夸赞他,怔愣过后,有些不知所措,眼神飘闪了一会儿,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他称自己带了个朋友来,这个朋友是除小舟以外救他次数最多的。

这人季妧也认识,是三泰。

三泰当日抱着和马超同归于尽的心思,谁知并没有死成,被人救走了,再之后他就替那家的儿子从了军。可巧被分去了辽东,又在战场上遇见了他的少爷。

不过少爷已经不允许他称呼少爷了。

三泰规规矩矩跟季妧问好。

季妧看着这个老实人,忍不住在心中慨叹——这是得有多衰,要一直给季牧收拾烂摊子。

鉴于季牧说救他的人有三个,前两个已经知晓,季妧便问第三个是谁。

季牧支吾了一下,说是小曲。

说曹操曹操到,把王府溜达了个遍的小曲蹦跳着进了内室。

对于她混进军营跟去辽东的行径,季妧没有教训她的胆大妄为,也没有重申女人不能进军营的规矩,只是告诉她在现有规则无法推翻的情况下,能与规则和谐共处并达成自己的目的是最好,如果不能,也要首先保全自身。

小曲此去辽东颇经历了一番曲折,有些事至今想想还心有余悸,对于季妧的话已能听进去了。

不过也有意外之喜。

在军医所给贞吉利打杂的那些日子,让她明确了自己今后要做的事。

“我要成为一名军医!”

这个梦想现阶段必然是不切实际的,季妧清楚,小曲也清楚,可是她愿意为之拼搏努力,那就是有意义的。

小曲虽沉稳了不少,但性子没变,还是那么得理不饶人,见到季牧就是一通怼。

破天荒的,季牧没有回嘴。

小曲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问小舟在哪。

季妧告诉她小舟进了殿前军,戍守皇城,负责保护大宝安危,她就没再问下去。

有了目标和想做的事,终于不再小舟哥长小舟哥短、时时围着小舟哥转了。

贞吉利最后才晃荡进来,带着一脸八卦,开口也是八卦。

在去辽东之前,他是真没想到,寇将军竟然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成了他妹夫!

满足了自己的八卦欲后,他告诉季妧,自己打算搞个那什么PTSD医馆,专为从战场下来患有战后创伤应激障碍的士兵服务。

这是好事,季妧自然大力支持,还将自己了解的相关知识倾囊相授。

两人聊得投入,不知不觉忘了时间,等关山从京畿大营回来,见院子里闹哄哄,顿时冷了脸。

叽叽喳喳的几个人见到他,溜得一个赛一个快,最不要脸的贞吉利,脚底抹油跑在最前面。

关山知道季妧一天都没消停,还只是乌云密布,不过很快转为雷阵雨加冰雹了,因为入夜后又来了一个人。

大宝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她,季妧一清二楚。这是怨着她呢,怨她不该将他送走。

季妧倚着引枕翻着闲书,自得其乐。

大宝停在珠帘外,再不肯往前一步。

进京这一年多,个头长了,心眼却一点没长,还是那么小。有能耐别把太医院的太医都送到王府呀。

是以季妧一点也不急,看谁别扭得过谁。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大宝的定力。

眼看再站下去就要站成化石了,季妧清了清嗓子:“是不是得三跪九叩请你进来?”

话音落地,珠帘晃动,不一会儿,脚步声就到了近前。

季妧唇角微勾,拍了拍旁边的空位。

大宝犹豫了一下,坐下了,就是不肯看她。

季妧摇了摇头,探身将闲书搁在旁边的炕柜上。

大宝听到一声痛呼,以为她扯到了伤口,赶忙抬头,就见季妧一脸的笑。

大宝知道自己上当了,双眼还是不受控的往季妧受伤的地方瞄。

确认是真的没事后,瓷白的小脸刷地黑了一层。

“还生我气呢?”季妧问。

大宝绷着脸,就是不开口。

季妧一脸怅然:“从鬼门关转悠了一圈,醒来见了许多人,独独见不到你,看样子你是真的不想再搭理我了,也不再关心我的死活。”

“我……”

大宝眼中闪过一丝急色,想要解释什么,不过又按捺了下去。

“为什么把我送走。”

季妧没有大费周章去阐明当时的情况有多危险,也没有苦口婆心诉说自己都是为了他好。

这些大宝并非不知道。

他执着的应该是,明明说好了,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扔下他,可自己还是把他扔下了。

季妧连挣扎都没有,很干脆的认错。

“是我不好,我错了,我不该把你送走。”

大宝准备了一肚子兴师问罪的话,彻底哑火。

第772章 双刃剑

“我当时很害怕,吓昏了头,做错了事。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对不对?你能原谅我这一回吗?”

季妧一脸诚恳的看着大宝,还想掉几滴泪烘托一下气氛,只可惜挤不下来。

大宝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

“最后一次,以后不许了。”

语气有点故作老成的味道,果然是当了皇帝的人啊。

季妧拼命点头,连番保证之下,大宝总算不那么绷着了,姐弟俩终于可以促膝长谈。

大宝登位仓促,季妧十分遗憾没能观礼,不过她更担心的是大宝在皇宫适不适应。

大宝自然是不喜欢那个地方的,但是他已经从滕秀以及……那个和他抢阿姐的男人那,了解到了他住进皇城的必要和重要。

只要他坐在御座之上,那晚的事就不会再发生。

没有人敢再追杀他和阿姐,也没有人敢对他和阿姐不利。谁都不能,全天下的人都不能。

而这好像是他目前唯一能护着阿姐的方式。

“阿姐。”大宝绕过这个问题不答,只眼巴巴的看着她,“一起住,我让滕秀给你留了最大的院子。”

季妧用哭笑不得来掩盖心中酸涩。

“大宝。”季妧摸了摸他的头,“后宫是给你将来的媳妇住的,我若是住进去,不出明日,满朝文武都得告我的状。”

大宝拧眉:“谁敢告阿姐的状,朕就杀谁!”

这话让季妧心头一沉。

她问大宝,除了上朝的日子,每天都做些什么。

大宝说,每日大半时间都要听讲,授课的还是詹事府的人,现在又多了张相,不过他只教导帝王策。

季妧又问了些细节性的东西。

确认张相是真的在以培养一个帝王的标准来教导大宝后,稍稍放了点心。

“除听讲外呢?”

“还要听滕秀念折子。”

季妧心知,那些折子都是内阁批红过的,大宝只需要听和看,不需要拿任何主意。

也就是说现阶段的政令全部都是出自内阁,大宝这个皇帝还处于“实习期”。

然而他却早早懂得了权力的妙处,杀字随随便便脱口而出……

当一个人坐到皇帝的位置,世间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约束到他,这时人性中最原始的恶就充分展现出来。荒淫滥杀、穷奢极欲……历史已经充分证明,没人能逃得过这个定律。

除非戴上紧箍咒。

“大宝,我问你,想杀人便杀人的感觉,你喜欢吗?”

大宝无所谓喜不喜欢,但他从季妧的神情中窥出,季妧是不喜欢的。

“阿姐不喜欢,我便不喜欢。”

季妧要的可不是这个。

“我再问你,你喜欢那些追杀我们的人吗?”

大宝小脸一皱,摇头。

季妧再问:“他们手里握着刀时,我们不够强大,只有被杀的份。当我们强大了,拿着刀去随意杀别人,那不就变得和那些人一样讨厌了吗?”

大宝眼中带出了一点疑惑:“阿姐的意思是不能杀人?”

“有可杀,有不可杀。”

“什么可杀?什么不可杀?”

季妧给他举了些浅显易懂的例子。

“有人不分青红皂白要杀你,可杀;有人做了伤天害理严重触犯律法之事,可杀……有人无意说了你不喜欢听的话,不能杀;有人有意拦了你不该做的事,不能杀……”

见大宝眼中的疑惑又深了些,季妧捏了捏他的脸。

“不急,这两者的标准需要你慢慢去学习领会。宫里那些学士会教你,张相也会教你,关键还是在你自己。你需知道,当你手握屠刀之时,不要动辄言死,要把人的命当命。”

大宝想了想,问:“若我不拿刀呢。”

“你一句话,自会有人替你拿;你想要什么,都会有人替你做。这两个月,你应该已经充分领会到这一点了,是不是?”

大宝迟疑了,因为确实如此。

“以刀杀人者慎刀,以言杀人者慎言,更要慎行。你可明白?”

大宝眨了眨眼:“我知道了,阿姐说的是权力。”

住进闵王府后,阿姐给他说的一些故事里经常出现这个词。

“权力是双刃剑,运用得当可以造福苍生万民,否则便会丧失本心为私欲吞噬。”

听他把曾经听过的话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季妧十分欣慰。

“所以你一定要记着,记牢。权力可以让你得到很多,却也能让你失去更多。”

“包括阿姐你?”

大宝的小脸突然凝重。

“是,包括我。”

季妧严肃无比的看着他。

“权欲熏心,会让人浑身长满带毒的刺,阿姐无法拥抱你,就只有离开你。”

大宝慌了,紧紧抓住季妧的手。

“那我不要权力,我要阿姐。”

到底还是脱不掉孩子气,皇位哪里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你忘了我说的权力是把双刃剑了?你已经站在整个大周最高的位置,等你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帝王,不但可以保护自己、保护你想保护的人,还可以庇护更多的人。你还可以改变不公、改变规则,甚至改变这个世道……看,你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

可杀不可杀的标准,权利的双刃,这些都需要时间去消化。

大宝垂下眼睫,过了一会儿才抬起,肃重的跟季妧承诺。

“我会成为真正的帝王。”

季妧伸出小手指跟他拉钩:“我等着那一天。”

房门被推开,关山和滕秀走了进来。

大宝和关山之间还是老样子,见了彼此,别说笑脸了,表情都欠奉。

不过季妧已经确定大宝还记得自己之前“威胁”过他的那些话,其他也就懒得管了。

时间不早了,宫门要下钥,即便不舍,也到了大宝离开的时候。

季妧单独和滕秀说了会儿话。

她跟滕秀当然没什么可说的,话题还是围绕大宝。

“我只陪伴了他几年,他的人生还很长,余生与他相伴最多的不是我,甚至可也不是他将来的后妃,而是你,所以我想请你……”

“季姑娘折煞奴才。”滕秀躬身道,“当不得季姑娘这个请字,这本就是奴才分内之事,季姑娘放心,奴才一定尽心尽力服侍皇上。”

季妧笑:“滕掌印办事,我自是放心的。”

冯恩失势后落到了范咸手里,落到死对头手里能有什么好?范咸伏法后没几天,受尽酷刑的冯恩也跟着咽了气。如今的司礼监以滕秀为首。

滕秀这人,处事圆滑,行止有矩。这一点像冯恩,且胜于冯恩。

所以一些提醒的话完全没有出口的必要,季妧相信滕秀自己拎的请。

当然她也不是盲目相信,这种相信有个前提——冯恩提督的宣武卫早在去年就被范咸裁撤了个干净,范咸死后秘阁也不复存在,司礼监的势力十去七八,早已今非昔比。

至于司礼监本身,仍其存在的必要,所以也不能因噎废食。

前路还长,且走且看吧。

“季姑娘。”

滕秀突然唤了季妧一声,在季妧看向她时却欲言又止。

“滕掌印有话不妨直说。”

滕秀似有满腹的话,最终化为一个略显复杂却不失坦然的笑。

“这声姑娘以后约摸是叫不得了……奴才祝你和寇将军白首偕老。”

季妧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个,不过被祝福还是很开心的。

“承您吉言。”

谈话结束后,季妧亲自送大宝出门,并答应伤养好后会进宫看他。

看着大宝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季妧的心紧紧揪成一团,却还是得强颜欢笑。

马车走出很远,大宝的头还探出车窗外往回看着。

直到车辙声彻底消失,眼角泛红的季妧回身紧紧搂住关山。

关山揽着她的肩,陪她在漆黑的夜里伫立了许久。

第773章 路漫漫

这天晚上,在季妧的要求下,关山跟季妧说起了那些宫闱禁事。

仁宗和闵王父子为何反目、闵王夫妇何以双双死亡、早夭遗孤为何流落关北……

直讲到东方既白才结束。

在季妧看来这个故事并没有什么新意。

从目前唯一存活的当事人也就是景太妃的角度来看,不过是一桩她爱他他爱她、活人斗不过死人、有人求不得有人放不下,继而因爱成仇执念入魔的风月惨案。

景太妃啊……

谁能想到一个与世无争、淡然若菊的人,竟然就是搅动这场风云的元凶。

幸而她的仇恨只持续到仁宗驾崩、闵王薨逝,之后便长居深宫与青灯古佛为伴,不然……

万德帝不过是她选中的一颗棋。

不入皇陵、废其帝号,便是他的最终下场。

登上了皇位又如何,坐拥天下近九年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黄粱一梦一场空。

休养了些日子,季妧感觉好多了,选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命人备车去了城郊。

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远远看到几辆马车朝这边走来。

马车是全封闭状态,瞧着颇有些逃难的意味,行路时咯吱作响且颠簸的厉害,一看就知是很一般的那种。

等车队近了,白扣迎上前,与领头的车夫交谈了几句,不多会儿便带了个人回来。

“景小姐,我们姑娘在车里等你。”

“不了,还要赶路,就这么……”

季妧听了这话,不顾来之前关山嘱咐,撩起车帘下了车。

面前的景明珠,荆钗素服,脂粉未施,发上也无一装饰,再不是以往那个花蝴蝶了。

她的气色也不怎么好,唯有那双好看的眼睛澄净如初。

“谢谢。”她给季妧行了个礼。

“别……”季妧忙扶住她,“我很抱歉……”

太和殿之乱后,景太妃投缳而死,然而这并不能抵消她的罪孽,也必然会牵扯到她的母族,尽管大多数人对于当年的事并不知情。

夺其爵,令为庶民,使回原籍居住,三代内不得远离、不得参加科举——这便是廷议后的决定。

门庭煊赫的景国公就此湮灭于尘埃。

树倒猢狲散散,偌大的大家族,最后也就剩下这么零星一队人,怎不令人唏嘘。

“不。”景明珠摇头,“我知道,若非你从中斡旋,‘三代内不得参加科举’这条不会划掉。”

爵位已然没了,若再不许参加科举,那么族人就彻底毁了。

比起死,更可怕的是毫无希望的活着。

“你替我们保留了最后的希望……”

“内阁和宗人府那边调查过,与你们这一支确没有太多牵连,否则任谁说情也没用。我只希望……”

“不要怪我”四个字终究没能说出口。

圣旨是大宝的名义下的,而大宝是她的弟弟,景明珠若是怪她,似乎也无可厚非。

景明珠突然笑了一下。

这笑綴在嘴角,很浅淡,却发自肺腑——她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季妧,你说,我们还是朋友吗?”

季妧一愣,继而勾唇一笑。

“当然。”

料峭寒风中,春日艳阳下,两个姑娘短暂的相拥后,长久的告了别。

景明珠回了车队,车帘掀起的时候,季妧看到里面只摆了两条长条凳,却挤着好几个人,应该是她的那些庶妹。

曾经娇生惯养的景明珠啊……

心里百味杂陈,然而也只能挥手目送他远去。

车队末尾坠着个骑着马的年轻人,错身而过时,冲她抱了抱拳。

季妧认出是景二,颔首回礼。

抬起头,车队已经远去。

“唉,明珠小姐可惜了……”白扣语气中的惋惜掩都掩不住。

去年六月,景国公府给景明珠定了一门亲事,对方出自河北西路的饶氏家族,俊雅斯文、才气过人,重要的是家世也相当。

景明珠自己点的头,大约也是满意的。

都定好了春后成婚,谁知……

景国公府出事后,这门亲自然也黄了。

据说那家人登门退亲时景夫人是不肯同意的。国公府已经没落,族人前途未卜,她只想保住女儿的未来。

双方争执之际,不该出现的景明珠出现在众人面前,亲手交还了庚帖,而后将订婚信物摔到了那个对她家人冷嘲热讽的男人脸上。

“不必替她觉得可惜,她未必这么想。”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样的人嫁过去又有什么好。

“走吧。”

刚要转身,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堪堪停在她面前。

是温如舒。

他现在是大理寺卿了,出了名的心狠手黑笑面虎。

季妧见是他,连招呼都不想打。

温如舒却欠欠的喊住她:“你来给明珠送行?”

季妧没注意到他的称呼,只狐疑的瞅着他。

今日的温如舒有些不同,竟然摒弃了那些锦袍华服,只穿了身素色的衣衫,花里胡哨的装饰也没了,看上去正经了不少。

“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温如舒一撩发,仍旧是那副欠扁的笑。

“这回不搞幺蛾子,我要去追媳妇,驾!”

看着绝尘而去的一人一马,季妧惊的找不到舌头

明珠……温如舒的心上人竟是景明珠?!

什么时候的事?是两情相悦还是……

仔细回想,景明珠似乎从来没提过他,应该是单相思无疑了。

啧啧,花孔雀不仅闷骚,还挺苦情。

白扣考虑的比较实际。

“温大人如今是官场新贵、前途无量,他家里人会同意他娶景小姐?”

“那你是不了解他。”

看着是个二世祖,狠起来却是六亲不认。他想娶的人,别人还真拦不住。

而且……

“他家里人同不同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明珠同不同意。”

“那要是明珠小姐同意了,她岂非就不用离开京城了?”

季妧和温如舒犯冲,因此并不看好这段感情,甚至暗戳戳等着看他被拒绝的好戏。

听了白扣这话,又忍不住纠结起来。

温如舒其实也不是那么惹人厌,办事也不是那么不靠谱……

明珠不必回原籍受罪,她们也能时常相聚……

不过,就算她能说服自己,情况也不容乐观。

就她所知,温如舒并不是景明珠喜欢的类型。

追妻路漫漫啊。

第774章 长公主

晚上,季妧拿这事问关山,发现关山对此也不知情。

温如舒没说过,他也没留意过。

季妧就让他明日找温如舒旁敲侧击问一下。

“不是烦他?”

“我是烦他,对他的事也没兴趣,但现在他要娶的是明珠,那我总得过问一下,免得……”

关山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那么关心别人的嫁娶之事,怎不关心一下自己的。”

季妧歪头看他。

“你这是在建议我二嫁吗?”

话落唇角一痛,关山竟然动嘴了。

季妧哪里是吃亏的主?追上去便以牙还牙。

关山任凭她咬,咬完想全身而退却是不能了。反正已经休养的差不多,小小的折腾一下也无妨。

不过他口中的小小折腾和季妧理解的小小折腾显然是不一样的。

事毕,季妧累的一根手指也不想动,白了罪魁祸首一眼。

关山却是神清气爽,侧身支头看着她,接上了先前的话题。

“咱们成亲。”

“咱们已经是夫妻了。”

“不一样。”

季妧醒来就在闵王府,养伤期间也一直住在闵王府。关山也在,但是出入皆避人耳目,除了身边亲近的人,外界并不知晓。

至于王府里的侍卫和丫鬟,早已被他撤换了个遍,自然不会乱说什么。否则他这个风头正盛的寇大将军,频频出入闵王府探望闵王义姐,传出去还不知要闹出多少波澜。

在世人眼中,他们一个男未婚,一个女未嫁,没名没分的厮混在一起,男方倒也罢了,女方肯定要被骂个狗血喷头。

无人知道寇长靖就是关山,而关山就是季妧拜过天地的夫君。两人若想今后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再结一次婚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太麻烦了,结婚真的太麻烦了。

之前在大丰村举办的那场婚礼就很繁琐,那还是在乡下,这要在京中再举办一次,光想想都一个头两个大。

“要不想想别的法子……”

“你还想继续做季姑娘?”

这语气淡淡的,季妧却莫名听出了几分危险。

“哪呀,我为什么装未婚,理由不跟你说过了吗,不带秋后算账的。”

关山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个是解释过了,但是景二的事,好像未曾听你提起过。”

“你怎么知……不是,有他什么事儿?”

充其量是朵还没萌芽就被雨打风吹去的桃花,怎么说的好像她出墙了似的。

关山并没有说他是怎么知道的,只轻描淡写道:“我不喜欢听别人叫你季姑娘,他们应该称呼你为寇夫人。”

季妧贴近他,小狗似的不停耸动鼻尖。

“我说是抽的什么风,有人的老陈醋坛子又打翻了啊。”

关山不介意被她打趣,单臂箍住她的腰,将人放到自己身上,话题又转了回去。

“再嫁一次。”

季妧蔫头蔫脑的趴在他胸口。

“有必要吗……”

“有必要。”

关山轻柔的抚着她的发,话却说的斩钉截铁。

之前身份不明,草草成婚,连份像样的聘礼都没有,他始终觉得亏待了季妧。也一直想着,有朝一日,定要让季妧风光大嫁一次,让世间女子都羡慕她。

季妧叹了口气,捧住他的脸狠狠亲了一口。

“别人羡慕不羡慕我根本无关紧要,我有你,便不会羡慕世间任何女子,这个很重要。”

关山的眼底氤氲出一抹柔光,盯着季妧看了许久。

就在季妧以为他被自己感动了的时候……

“你想我后半辈子都翻墙?”

“呃……也可以走后门。”

“咱们的孩子呢?”

季妧瞬间蔫了。

“好吧,结就结……”

横竖也就这一次了,总不至于再结第三次。

“什么时候?”

关山亲了下她的额头,得偿所愿后连声音都带了丝柔意。

“交给我。”

“好吧好吧交给你,等结婚那天通知我出席就成。”

转眼来到了六月。

彻底休养好的季妧搬出了闵王府。

毕竟是所谓的天子潜邸,她一直住在那多有不便,而且如今她也有了自己的府邸。

说到这处府邸,不得不提这三个多月里朝堂上的惊涛骇浪。

说起来这惊涛骇浪还是因她而起。

季妧醒后,大宝卸下了心中大石,亲手写下了他即位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令——要册封自己的义姐为长公主。

关键他还不是无理取闹,而是翻了本朝史书,有根有据。

本朝确曾有过和皇室无血缘关系却因有恩于皇家而被册封公主的先例,但那位公主本身就出自贵族。

季妧虽有恩于当今天子,可她毕竟是民间女子——谁让她自己不肯认归汉昌侯府的?

而且长公主和公主又是不一样的,长公主地位超然,天子又年幼……

但其实这些都只是表层问题,真正的原因还在于张相。

他是知道季妧和关山关系的,一个手握权柄的大将,若再来个地位尊崇的长公主,平衡只怕要被打破。

张相摆明了态度,群臣自然放心大胆的反对,不对,是劝谏。

然而谁劝谏也无用,小天子根本不听,还第一次在朝堂上发了怒,最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甩袖而去。

任性是任性了点,却也让群臣看清了一件事——天子虽小,心志却极坚,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主。

张相毕竟是老狐狸,不想让天子难堪从而引得天子记恨,在拉锯了近一个月后,勉强同意了册封季妧为县主。

这可是亲王之女才有的待遇,不算辱没了季妧。

然而在小天子看来,他是皇上,季妧是他阿姐,他的阿姐理当为长公主。

事情再次陷入僵局。

季妧最初也认为大宝是胡闹。

她如今有着自己的商业小帝国,每日光坐着就能财源广进,有钱万事足,长公主县主这些封号在她看来更多的是束缚——有人深怕她操纵天子插手朝政,若再来个封号,只怕更会成为别人的肉中之刺。

所以这事刚闹起来时,她私下见大宝就明确了自己的态度,甚至还勒令关山不许在朝堂之上就此事发表意见。

结果呢,她低估了大宝的倔劲。

大宝不只是在朝堂上发了怒,也跟她发了脾气。

他就是要季妧做他“名正言顺”的阿姐。而有了长公主之名,季妧就可以经常入宫陪伴他。

滕秀竟然也不拦着。

季妧这厢正烦恼怎么说服叛逆期少年,张相那厢就派人请她过府一叙。

文人说话,绵里藏针。

换句话说,骂人也不带脏字,一般人还真不一定听得出来。

偏他面对的是季妧。

第775章 投机分子

季妧原本就因着他派人刺杀过自己而心有芥蒂,念在他“情出有因”且是国之柱石的份上,这才没有予以同等分量的回击。

可这老柱石却得寸进尺,面对季妧,他毫无怀愧之心,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

尤其这种时时刻刻把人当祸国妖女防着的姿态,着实惹恼了季妧。

她救下了当今天子,她也养育了当今天子,虽然她不图什么,但不代表她不可以图什么。

凭什么她要小心谨慎?凭什么她要步步妥协?

与其诸般退让还不被人念好,还不如理直气壮一些,气死这个老顽固!

这些是一时气话。深层原因,是张相这一呼百应的架势,引起了季妧的危机感。

原本想徐徐图之的,却忘了张相已位极人臣,如今又任着帝师,群臣拥附之下,这棵老树盘根错节,若有一日脱离轨道,谁知会撼动什么?

或许张相现在没有野望,但就此放纵下去就不一定了。季妧可不想大宝做一辈子的傀儡皇帝。

她的态度转变,关山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翌日上朝,在这件事上一直未曾发话的老安王站了出来,以史为据,支持天子的决议。

同样未曾表态的寇大将军也站在了天子那边,虽只有寥寥数言,却颇有一锤定音之势。

轩然大波就此而起。

已为刑部尚书的潘嘉道一贯和张相唱反调,之前保持沉默的部分官员也跟着纷纷表态……

朝中局势一再变幻,直拖到五月,张相终于妥协,但只妥协了一半。

他同意给季妧长公主封号,但也仅止于封号,实封虚封一律没有。

这在他看来已是破格,没想到小天子比他更破格。

本朝公主,实封均按朝例,都是六百户,长公主则比公主多三百户。

唯一的例外是太祖皇帝最疼爱的安平公主,食邑从六百户累加至两千户。

小天子却直接将给季妧的食邑定在了三千户。

别说大臣了,季妧自己都惊了,这要是真成了,无异于把她架到了火山口。

然而那段时间大宝不肯见她,她进不了皇宫,便写了封信让关山转达。也不知转了没有,反正就是一问三点头,具体的回复一句没有。

张相的只给封号,小天子不接受。

小天子的三千食邑,张相也不接受。

那些原本支持小天子的臣僚也开始颇有微词。

争执到最后,君臣各退一步,将食邑降为一千户。

比起三千户,一千户就很容易让人接受了。

群臣深怕年轻的天子再反悔,赶紧催着把圣旨下了。

殊不知正合年轻天子的心意。

当晚,大宝微服回了闵王府,告诉季妧,拆屋顶的原理果然有用。

季妧:“……”

所谓拆屋顶原理,其实就是鲁迅先生说过的一段话——有间屋子太暗,如果有人提议开个窗子,那么势必会遭到众人的反对。但如果有人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同意开个窗子。

从一开始,大宝要的就是这个“折中”。

季妧就此拜为长公主,封号永徽,食邑一千户,一同赐下的还有长公主府。

不管怎么说,这场风波算是过去了。

表面上看这场风波确是因她而起,实际是君臣之间必然的较量。

而大宝之所以没有输,除了老安王的回护,还在于他背后有关山的支撑。若没有关山,这场较量至少还得往后推迟十年。

枪杆子才是硬道理啊。

季妧也就此认清了一个事实——既入局中,再想做局外人,已然是不能了。

从闵王府出来,季妧并没有立即搬进长公主府,而是住进了卫家。

本意是陪伴卫家二老一段时间,结果却是麻烦不断。

自她住进云英巷,云英巷再无一日安宁,请帖雪花似的飞进卫府,登门拜访的更是络绎不绝。

实在没办法,为了不打扰二老的生活,季妧还是搬进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的高墙深院依旧挡不住人们的热情。

坊间关于她的八卦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小小农女,突然有一天成了侯府贵女,以为是麻雀飞上了枝头,谁知人还能飞的更高。

新帝的义姐啊!当朝唯一的长公主,谁不想一窥真容。

爱八卦的季妧再次成了八卦的中心,只好终日闭门谢客,将低调进行到底。

六月底的某一天,话题人物终于出门了。

不是去皇宫,也不是去赴宴,轻车简从,去了清风观。

地方还是老地方,清风观却已不是昔日的清风观。

原本的颓垣断壁消失不见,一座全新的道观拔地而起,规模是原本的十数倍,远远瞧着都觉壮观。

因为一些真真假假的传说,如今的清风观也成了朝拜祈福的圣地。季妧一路走来,入目皆是香客,虽不如相国寺鼎盛之时,但已有兴盛之势。

除了香客,季妧还见到了不少道士,其中有些还是她曾经见过的——老道士在邺阳县的“狐朋狗友们”。

那些人也认出了她,直接将她引去了后山。

因为扩建的缘故,清风观的主殿移到了半山腰,群峰拱卫,三山怀抱,掩映于苍松翠柏之中。

季妧在一棵千年古松下见到了老道士。

老道士斜倚在一块大石之上,似乎是睡着了。

季妧也不着急,自顾欣赏起四处的风景。

山林空旷,鸟鸣啁啾,愈显得幽静,就连人心也跟着净了下来。

如此差不多过了一炷香时间,老道士终于睁开了眼。

“长公主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老道士阴阳怪气也不是头一次了,但这次阴阳怪气的特别真情实感。

季妧不以为忤:“自然是来看看你这是否生意兴隆。”

“看到了,觉得如何?”

“挺好的,至少已经超过了现下的相国寺。”

老道士哼了一声,依旧不阴不阳。

“拜长公主所赐。”

季妧席地而坐,换了个话题。

“我一直看不透你。”

疯疯癫癫一道士,萍水相逢、莫名其妙。可就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一个人,在很久以前救过关山,在更久以前还救过她。

若是她和关山没有交集,那么一切或许是巧合,偏偏她和关山相遇后,老道士再次出现了。

居无定所、神出鬼没,却始终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帮助。

季妧一度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女,所以才能得此神棍庇佑。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就是没底。

“是你们都把贫道想复杂了。”老道士捋了把乱蓬蓬的胡须,“做人简单点,贫道就是个投机分子而已,这个词儿还是跟你学的。”

季妧挑眉,点了点头。

“你确实是个投机分子。”

第776章 喝了假酒

“然而贫道的机缘都被你毁了。”

老道士突然沉了脸,神情是季妧从未见过的冷肃和陌生。

“你的机缘指向的是什么?杀尽天下僧侣,让大宝带头信道?”

“历代天子可以信佛,为何不能信道?”

季妧没有回答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灵宝道派,抱朴道人,是你的师父对吧?”

大周立国后,由于对佛教的推崇,直接把佛教定为了国教,佛教自此大力发展起来,上至皇室宗亲,下至民间百姓,信仰者众,跟风者益众。

天长日久,佛教兴盛,道教衰微。

清风观与相国寺临近,受到的冲击最大,又因为一些渊源与之交了恶。

当时相国寺的主持是个佛口蛇心之辈,竟然暗下黑手,令清风观一夕之间观毁人亡。

那时的老道士还是个小道士,侥幸逃得一命,此后亡命天涯,四处寻找他所谓的机缘。

万德帝登位时他之所以没有出现,十有八九是因为万德帝推崇佛教的缘故。

季妧不知道他是如何打听到大宝的存在,但也不觉得奇怪。

几十年的时间,有心的话,整个皇室都能被他研究透彻。

又或者如他所说,他看得出天理命数,大宝是他真正的机缘,之前一直机缘未到?

“清风观与相国寺的恩怨已经过去,当时的主持早已作古,如今的相国寺也已被取缔了国寺的地位,还不够吗?”

相国寺之所以被取缔国寺地位,倒不是为了报答老道士。

建寺最初相国寺是面向普罗大众的,后来有了国寺的地位,性质便发生了变化——逐步脱离了人民群众,转而与皇室宗亲联络频繁。

相国寺历代主持都会被加封为国师,享有诸多特权,还可见君不拜。君王需要解惑之时,常常向他们请教,还把他们给出的建议当做神谕。最后甚至发展到了借“佛”的名义影响朝局左右朝政。

“你以为贫道看的只是一家恩怨?这百十年来,佛家将我道家挤的无立足之地,对儒道各教极尽打压之能事。世人常说佛争一炷香,这柱香我道家也要争一争。”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季妧突然道。

“北魏时,有个姓崔的大臣,他奉道教、恶佛法,经常在魏帝面前贬低佛教,奉劝魏帝接受道教……寺院拥有大量土地,还拥有免租税免兵役徭役等特权,借寺院以逃税者越来越多。人数的大规模上升,使得国家财政负担加重,而且这与魏帝推行的全民皆兵制度不符……随后便有了那场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三百万僧人被强迫还俗……好在他没有屠戮僧众,而且某方面来说,他有自己的立场。”

关于这立场是对是错,季妧不作评价。

只说大周,佛寺拥有同等的特权,十分天下财而佛有七八,丝毫也不夸张。

僧人地位崇高,不必劳动自有百姓供奉,正因如此,越来越多人投身佛门,连罪犯和逃兵都知道借寺庙庇身,然后借僧人身份继续为非作歹

长此以往,对国家的影响愈加恶劣,也必将为统治者所不容。

“佛与道,我不了解。我只知宗教凌驾于政权之上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在这件事上,我不站佛、不占道,不站相国寺、亦不占你。”

宗教可以有,可以百花齐放,但不该越线,更不该把百姓当提线木偶操纵。

然而老道士要的不仅是国教的地位,他还想要屠僧尼、焚佛经。

若这道圣旨果真出自大宝之手,等着他的何止是千古骂名。

“今后佛教不再是大周国教,任何教派都不会成为国教,朝廷会扶持发展道教……旧的机缘没了,何妨迎接新的机缘?”

把该说的说完,四周陷入一片静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道士忽然弹坐了起来,金刚怒目,长须乱舞。

“你可真是个小白眼狼,以为这样就能打发贫道?贫道给你送话本指明路,又忽悠万德帝老儿戒丹药、住进符望殿、远离郑家父女。你当张相手里那两道圣旨哪来的?还有一大堆你不知道的事……若没有贫道,那小子想登位且没那么容易,到头来你却过河拆桥。”

发火了。

发火总比阴阳怪气好。

季妧的神情恢复了轻松。

“我说过的话永远算数,我给你养老。”

老道士愣住,回神后后哼了一声,把头瞥向别处。

季妧起身拍了拍手。

“一大把年纪了,看开点吧。你死我活一点也不仙风道骨,各修各的道不也挺好。”

留下这句,转身朝山下走去。

在她的身影消失之后,老道士终于转过头来。

一番神情变幻,定格在季妧最熟悉的那副欠扁嘴脸

“贫道才不要你养!”

难得出来一趟,季妧就想逛逛再回去,临近闹市区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罗勒隔着帘子道:“前方行人拥堵。”

季妧挑开车帘看了下,确实堵的不像话,那些围观者群情激昂的,似乎在讨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季妧戴上帏帽下了马车,缓步走近人群。

七嘴八舌的也听不出个什么,隐约只听到个“婚”字。

“大娘,你们在议论什么呢?谁要成婚了?”

大娘唾沫横飞正说的带劲,冷不丁被人打断也没不高兴,将之前已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又再次重复了一遍。

“说出来吓死你!”大娘一脸神秘。

季妧正想配合一下,没等表情摆好,大娘下半句就蹦了出来。

“寇大将军知道吧?今日早朝,寇将军亲自向皇上求娶永徽长公主!”

季妧:“……”

大娘见她没声了,顿时露出得意的神采。

“意不意外?”

季妧如实点了下头。

“意外。”

成婚之事关山早已跟她提过,她也答应了,只可惜被封号风波给耽搁了几个月,没想到……

当朝求娶?

关山是喝了假酒去上的朝吗?

“伤心了?”

季妧一愣。这话没头没尾的,她为什么伤心?

大娘却一脸我都懂的表情。

“如今满京城的姑娘谁不想嫁给寇将军?大娘我也是过来人。”

季妧:“……”

她的无语落在大娘眼里就成了失魂落魄的佐证。

“先别忙着伤心,皇上没应他,说不准还有机会呢。”

说罢还冲季妧挤了挤眼。

季妧:“……”

明知大宝不会答应,好好的去刺激他做什么?领了婚契再宴请下亲朋好友不就行了,真要高调的举世皆知不成?

关山一定是喝了假酒!

第777章 总有一天

大败东越而还,又有从龙之功,现在更是三辅政之一,这让寇长靖一跃成了京中新贵。无数少女私将芳心暗许,不少人家主动登门求亲。

他们又哪里知道,这炙手可热的寇将军,夜夜都去翻人家长公主府的门墙。

大家都仰着脖子等着看哪家贵女能得寇长靖青眼,坊间甚至为此开了投注。结果就发生了金殿求娶之事。

说是满京哗然也不为过。

幸而小天子给拒绝了,否则还不知得多少人心碎。

不过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

将军求娶,皇上拒绝,将军再求娶,皇上再拒绝,将军又求娶……此后的一个多月,一直在重复着这个流程,看客们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

这寇将军也是……怎么就看上长公主了呢?

听说长的不错,但再不错也都快二十了,老姑娘了。

一直嫁不出去,其中必有因由,只希望寇大将军能迷途知返。

不过这个愿望注定实现不了了。

寇大将军根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没见过这么百折不挠的人!

小天子还在负隅顽抗,吃瓜群众已经打算洗洗睡了,反正这寇大将军是非长公主不娶了。

果不其然,两个月后,小天子也妥协了。

听说当时脸黑的哟……

刚从前一场风波中稍稍平息的长公主府再次进入人们的视线、成了舆论的中心。

那可是寇长靖啊!当朝求娶,圣旨赐婚,不知羡煞多少女子。

而被她们羡慕的主角,此刻正磨着牙,目露凶光。

“今晚把门给我看严实了,有人翻墙就放敲锣打鼓放小丁!”

入夜,一身便服的某人刚纵身跃上高墙,寂静的长公主府突地锣鼓齐鸣,墙根底下更守着个精神抖擞的大白狗,仰着脖子冲他嗷呜不停。

关山:“……”

寇将军即将迎娶长公山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传遍了京城。

神武将军府,昔日容光娇艳的郑华蕤,此刻一脸憔悴,听了婢女惢芝的话后更是神思恍惚。

“婚期在十月……还有两个月……”

“呀!这么大的日头,夫人的手怎地这般凉?”

惢芝去给她倒杯茶,发现茶壶也是空的。

“这群拜高踩低的!我出去半日,连个跟前伺候的都没有!”

郑华蕤摇了摇头:“何必麻烦别人。”

大逆不道的郑家已被连根拔除,她因嫁进神武将军府才免遭一劫,然而在府中的地位却是一落千丈。

她的现状又何尝不是神武将军府的现状?

整个神武将军府,不管是名声还是地位都大不如前,而这一切的转变都从寇长靖得胜还朝开始。

先是关于堂兄弟俩的比对。

寇长卿的功绩虽常人难及,却已无未来可言,寇长靖甫出茅庐便有此惊艳战绩,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后来居上。

年后,京中多家戏园子齐齐上了出新戏。

说的是一对双生兄弟,弟弟身体不好,母亲便让哥哥代替弟弟上战场。

哥哥很厉害,以命相搏挣了很多军功,职位越升越高,后来还成了将军。

可是没人知道他的存在,世人夸赞的都是弟弟。

弟弟和母亲却并不高兴,他们害怕终有一天哥哥会脱离掌控、不肯将身份归还给弟弟,于是便痛下杀手……

经历一番艰难曲折之后,大难不死的哥哥重返军中,屡立奇功,再次名震天下,母亲和弟弟也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新戏一经推出便火爆市井。

亲情、仇恨、逆袭、报复……应有尽有,听戏的人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拍案叫好,时而为哥哥的遭遇不平落泪,时而因母亲和弟弟的丧尽天良切齿痛骂。

一遍复一遍,遍遍皆如此。

这种也就是在戏文里看看了,现实中怎么可能会有呢?不顾手足之情的弟弟或许有,那个母亲的行为实在说不过去,毕竟虎毒不食子啊。

是以大家骂过笑过之后,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直到某一天,最先排演这出戏的园主喝醉了,席间透露出来,戏文并非虚构,一切都确有其事。

消息不胫而走,坊间再次掀起热议。

经过多番猜测比对之后,焦点很快对准了神武将军府和寇大将军府。

因为实在太像了。

可是也太不可思议了。

没人敢去求证,但也也没人出来制止“谣言”的散播。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很可能就不是谣言。

尤其事隔不久,新帝便撤了神武将军的封号,还收了仁宗皇帝御笔亲书的匾额。

如此一个大功之臣,竟然未有一个人替他求情?似乎更加佐证了什么。

伴随着这出越来越火的戏文,真相就这样半真半假流传于市井巷陌。

神武将军府越发门庭冷落。

家仆散了大半,管家金申也死了。面目全非、手脚尽断,尸体被发现时就挂在殷氏的院子里,像是警告,亦像是嘲讽。

“惢芝,你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惢芝迟疑,“或、或许是假的……小姐觉得呢?”

郑华蕤摇头,一脸茫然。

宫变刚刚平息的时候她曾见过寇长靖一次,那时的他不修边幅,浑似了个军中莽汉,她只看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流言起后,殷氏病倒了,又被金管家的死状刺激到,夜夜噩梦缠身,惊恐万状,身体愈发不好。

病榻之上,她让人去叫寇长靖过府一见,说是想念这个侄子了,有些知心话要与他说。

这理由似乎没什么毛病,恰巧郑华蕤心中也起了波澜,就想着再仔细看看。

谁知寇长靖并没有来。

殷氏派去送信的人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扔到了大街上。

她不死心,让人再去叫,全部都是无功而返。

最后气怒攻心,呕血不止,病情反而更加严重。

郑华蕤只能自己想办法。

她在去长公主府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了几天,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那个人。

他骑在马上,冷眉俊眼,从她身边经过,看也未曾看她一眼。

她却如遭雷击一般,瞬间回到了初见寇长卿那天……那也是她沦陷的开始。

难道她真的认错了人、爱错了人,也嫁错了人?

可是未成婚之前,宫宴和各家宴席之上,她和寇长卿有过好几次接触……没有错啊。

在外威名赫赫、在内温柔体贴的寇长卿,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吗?

只不过后来他受了伤,又伤了手,威名难继……她虽然会有失落,却并不后悔。

谁知道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寇长靖?

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哪个才是让她一见倾心的人?

郑华蕤头疼起来。

就在这时,惢芝曾经说过的一段话涌进了她的脑海。

“人都是会变的,夫人你不如问问自己,是想要个不懂柔情只知杀戮的铁血汉子,还是想要现在这个知心知意斯文有礼的翩翩郎君……”

她当时回答的好像是后者。

是了,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后者。

她没有认错,没有爱错,更不可能嫁错。

“惢芝,替我梳妆。”郑华蕤站起身,“咱们去看将军。”

惢芝一脸不太情愿。

“这又是何必呢,明知他不愿见你……”

“夫君是病了,不是不愿见我。”

寇长卿病了。

前年年底开始,他得了一种不能见光的病。成日把自己锁在房里,哪也不去,谁也不见。

去年底,他的病情又加重了,不仅封了窗,还把屋里全部涂上了黑色的油纸,便是殷氏出面也不管用。

如今殷氏也病倒了,夫君只有她了。

这么一想,郑华蕤仿佛找到了存在的意义,脸上重新绽放出光彩。

“总有一天他会走到阳光下,因为他是我的夫君,他是神武将军。”

第778章 心有不甘

慈姑端着托盘药碗从孟氏房里出来,抬头看到宋璟,屈膝行礼。

“姑……”

姑爷二字到了嘴边,觉得不妥,想了想,改唤了大人。

“你……”宋璟顿了顿,“先别急着走。”

留了这句话,推门进屋。

慈姑不知大人要她留下有何事,也不敢贸贸然进去,就在门口候着等吩咐。

孟氏喝了药,药里特意加了安眠的东西,可她心里有事,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悠悠睁开眼,见床边坐着个人,可不正是她那已经许久没露面的儿子。

“终于肯来见我了?”

她的嗓子早因自缢而毁,怪异刺耳的声调,冰寒的面孔,再配上不阴不阳的语气,让人打心底怵得慌。

宋璟却已经习惯了。

他上前扶孟氏坐起,往她背后垫了隐枕,这才重新坐回圆凳。

母子俩相对无言,确切的说无言的是宋璟。孟氏是有话要说的,而且开门见山。

“我让观言跟你说的事,观言可曾跟你说了?”

“说了。”

“那你中意的是哪家?是殿前指挥使高防的四女,还是前任首辅李璨的孙女,又或者……”

“娘。”宋璟打断她,“我不想娶妻。”

“你是怕人非议?”孟氏不以为然,“任时行已经被流放,任盈珠的死也是她咎由自取,亡妻再娶天经地义,任谁也不能说什么。何况这些都是自己找上来的,盛情难却。”

新帝即位,论功封赏,排在第一批的是寇长靖、张相和老安王,其后便是以潘嘉道、宋璟为首的一众官员。

宋璟如今已是少詹事,正四品,执掌詹事院。

严格来说这个封赏略有些低,至少跟他的功劳比起来是这样,甚至有点坐冷板凳的嫌疑。

据说是张相的提议,皇上也没有反对。

就因为这个,不少人心中泛起了嘀咕,深怕看走眼下错注。

孰料一天天过去,宋璟什么事也没有,还一如往常入宫给皇上授课。

皇上待他不如何亲近,但比起旁人还是有些许不同的。关键宋璟还与长公主有交情,现如今谁还不知道长公主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既有从龙之功,又有患难之谊,小天子在潜邸时还曾奉他为师,在人人对闵王府避之不及的那段时间他也没有背弃而去……也难怪小天子和长公主对他另眼相待。

那些先前泛嘀咕的心眼再次活络起来,接下来几个月,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差点没把宋府的门槛踏平。

照孟氏的意思,自然是要优中选优,不过这一回,她将主动权交给了宋璟。

“儿子已经娶了两次,哪里还怕人说?只是那两次都是听凭娘的安排,现在,儿子想自己做一回主。”

“娘只是把条件好的挑出来,最后娶谁由你来定,这不就是让你做主?”

如果这也算做主的话……宋璟捏了捏眉心,选择把话挑明。

“别白费心思了,我谁都不娶。”

“不行!必须娶!”

孟氏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

她已经有了先后两任儿媳,都是千金贵女,相貌、才情、家世样样优越,都是她点的头宋璟才娶的,按说应该合心合意,偏偏没有一个如意。

方玉芷心高气傲目无尊长,自以为是纡尊下嫁,想要让宋家上下都对她感恩戴德,稍有不如意就置气回娘家,怒气上头时还曾当着她这个婆婆的面指斥宋璟不知好歹,说什么她看上宋璟是宋璟的造化。若非如此,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任盈珠了。

相比方玉芷,任盈珠实在好出太多,可是美中总有不足,她竟是先天体弱不易生养的。

孟氏对任盈珠的所有不满皆源于此,觉得除了这个,任盈珠通身上下再挑不出半点毛病。

后来她才发现,她竟是一直没能看透这个儿媳。

京中最乱的那些天,任盈珠说自己要回趟娘家。

孟氏以为她是为宋璟的事,宋璟跟着闵王一派掺和,她也是日夜焦心,也就没拦着。

谁能想到好好的一个人出去,回来却……

断了的手臂,鲜血染红的半边身子,满脸的狰狞,很显然,她是活活痛死的。

等知道个中内情,孟氏禁不住一阵后怕。

季妧是死是活她都不在意,可任盈珠偏激至此,今日能杀别人,下次就可能将刀捅向璟儿!

幸而她死了。

如今大半年过去,孟氏迫不及待让宋璟再娶,除了想去去晦气,也有想补偿儿子的意思。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桩心病。

“你不愿再娶,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女人?”

宋璟逐渐收了表情。

“她就要嫁人了,娘这么说是想置她于何地,又想置我于何地。”

“娘知道她要嫁人了,嫁的人还不一般。”孟氏哼了一声,“现在飞上枝头了,一个二嫁女……”

“她是二嫁女,我这个娶了两次妻的又是什么?”

“你和她自然不同,你是男……”

“没什么不同。”宋璟打断孟氏,“坊间的戏文你也听了,季妧是不是二嫁你心中应该有数。”

寇长靖就是当初季妧招赘的那个流浪汉,宋璟用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季妧心中的那个人原来是他……

心有不甘,却也心服口服。

外面传的沸沸扬扬,孟氏确实有所耳闻,不过她不愿相信罢了。

“戏文终归是戏文,当不得真。说不准就是她故意让人放出去的,为的就是怕以后有人拿她二嫁说事。”

“如果这样想能让娘你觉得好受些……”宋璟疲累的叹了口气,无力再多说什么,“随你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后悔了?看她如今是长公主,她那个拖油瓶弟弟成了皇帝,所以你后悔了?”孟氏情绪逐渐激动起来。

宋璟仍旧是平静的。

见他不接话,孟氏冷笑:“你心里是不是正怨着我呢?若不是我拦着,你和她说不准早双宿双栖儿女双全了。”

双宿双栖,儿女双全……

宋璟又想起了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他是个寻常的教书先生,下学时候,季妧站在门口喊他回家吃饭……

宋璟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身,反问孟氏。

“娘你呢?你那么看不上的一个人,如今高高在上尊贵无双,你可曾后悔?”

孟氏的手发起抖来,不知是被那个看不见的人气的,还是被眼前的人气的。

“我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慢说只是个封赏,就算季妧是正统的长公主,我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便是从来一次我也不会让你娶她,她永远都别想进我宋家的门!”

总有些人,天生就合不到一起,没有道理可讲,就是看不顺眼,就是融不到一块去。

也有些人,因误解而不喜欢对方,后来知道了是误解,但为了抵消心中的罪恶感,会选择继续误解下去,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当初的自己是正确的。

孟氏是哪一种,或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宋璟的双眼若一潭死水,听了这话并不觉意外,他站起身,唤了声慈姑。

慈姑进来,宋璟指着她对孟氏道:“我要纳她为妾。”

第779章 再回首

“你、你说什么?”

孟氏愕然极了,一时竟辨不出宋璟说的是真是假。

以往多次给他张罗纳妾之事,他都拒绝的不留余地,现在怎么……

“我想了一下,娘说得对,宋家的香火不能在我这断了,否则我就是宋家的千古罪人。我顺您的意,这也是我对宋家最后一点责任,今后……”

孟氏没有来得及深想他话中的涵义就道:“那重新娶一房正妻岂不更好。”

宋璟垂眼,掩盖住眼底嘲弄。

“一直以来我都有个疑问,娘你究竟想让我娶个什么样的妻子?什么样的妻子才能令你满意?你让我娶千金小姐,我娶了,你让我娶名门贵女,我也娶了,结果又如何?你并不满意。何妨换条路走走,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宋璟回身看了处在震惊中尚未回过神来的慈姑。

“慈姑出身农家,其貌不扬,大字不识,连你心目中的季妧也不如,是娘最不可能看上的人,但我觉得她不错,勤劳、敦厚,本分、踏实,这段时间她伺候娘衣食起居,娘应该有所体会才是。”

“可、可……”

慈姑是还不错,那也只是作为粗使丫鬟来说。别说璟儿如今已经是正四品的大员,就是毫无功名在身、还待在大丰村,孟氏也看不上这种人作儿媳。

璟儿也不可能看上。

那他为何突然……

是了,儿子心中存了怨,这是故意与她作对呢。

经过先前种种,孟氏不想与儿子闹的太僵,忖度一番后,觉得不如先答应下来。

一个妾而已,纳了就纳了。她先退一步,才好让宋璟点头答应成亲。

已看穿她心中所想的宋璟把路彻底堵死。

“妾,可纳可不纳;妻,此生不会再娶。”

说罢不去看孟氏陡然变色的脸,转身朝外走去。

回过神来的孟氏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叫喊,宋璟并未停步。

“大人。”

慈姑追了出来,喊住了宋璟。

宋璟回身,道:“我方才那样说你,并非有意贬低。”

“奴婢知道。”

“我自请外任的折子已经批了,不会再在京中久留。你若不愿,我让观言给你备好盘缠送你还乡。”

“为何是奴婢?”

慈姑看着面前卓尔不群的男子,这样一个让小姐芳心暗许钟情痴迷、让良环豁出全部铤而走险的人,突然要纳她为妾,比起惊喜,她更多的是不解。

“理由我方才说了。”

勤劳、敦厚,本分、踏实……也就是说只要具备这几样,随便谁都行。

慈姑忐忑的心瞬时平静下来,如果大人的要求只是这样,那么她可以胜任。

“可奴婢是任家陪嫁来的。”

任家和夫人出事后,孟氏将夫人带来的下人全都谴散了,只留了她。因为大人被关大狱的那些日子,碰巧夫人也不在,府中彻底乱了套,孟氏不小心摔了一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一直是她在照料。

可不管怎么说,她始终是夫人的陪嫁,大人见了她,难道不会多想?

“你是你,她是她。”

慈姑心中有了决定。

“奴婢愿意伺候大人和老夫人。”

说罢,利落的转身回房,伺候孟氏去了。

隔着门都能听到孟氏对慈姑的咒骂与迁怒。

动静持续了许久,也不知是骂累了,还是被慈姑安抚住了,渐渐没了声响。

宋璟负手出了院子,回到书房,坐在圈椅里,耳边又响起孟氏质问他后不后悔的话。

“悔,悔不当初,悔之无用。”

再次搬出那个木匣,里面装着的还是那些书信。而木匣的最底层,还藏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纸条。

墨痕已淡,记忆却还鲜明,一点点展开来,肆意飞扬的两行字映入眼帘。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人的一生由一个又一个的抉择组成,他走错了一步,再回首,已是江湖夜雨十年灯。

可是选择了,就得走下去。

这是季妧说的。

说到后悔,汉昌侯府的尉老夫人佘氏比谁都要悔。

本来身子都养好了,季妧被封长公主的消息公布后她就又病了。

这次是心病。

能不病吗?被她扫地出门的孙女,如今成了尊贵的长公主,弟弟是当今天子,要嫁的夫君是辽东主帅。

季妧有多风光,就衬托出她有多老眼昏花。

原本这些风光是可以属于汉昌侯府的,是她!她亲自斩断了季妧与汉昌侯府的联系。

其实也不能怪她,她也是为了侯府着想。

皇权之争,残酷非常,她不想侯府被牵连,何错之有?

谁能想到最后执掌天下的竟是毫无胜算的闵王呢?而盛极一时胜券在握的郑家却落了败。

想到这,佘氏双手合十念了声佛。

幸亏啊,幸亏和聂家的亲事没成!

若真是和聂家联了姻,等于向郑家投了诚,那这会儿别说沾光了,侯府怕是都没了。

当初她还觉得是季妧不知好歹,认为她在风口浪尖一头扎进闵王府是蠢不自知。

现在想想,或许她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只是不肯明说,专等着看侯府笑话。

她这个孙女,深不可测的很呐……

察觉到心口起伏加速,佘氏自己就把火给按了下去。

她不能生气、不能生气,季妧已经今非昔比,当下最要紧的是和她修好关系。

“侯爷最近可有去长公主府上探望?”

“这……”绿葵迟疑,“侯爷去了也无用吧,之前去了多次,连门都进不了。”

“进不了也得去!多去几次,说不准就被打动了……再如何祯儿也是她父亲。”

后半句近乎嘀咕,大概她自己也心虚。

季妧前脚刚进闵王府,她就对外宣布认错了人,但凡当初能给季妧一点支撑,至少别做太绝……话又得绕回到她的不得已上。

“季妧就算不能体谅我,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侯府所有人。去年那形势,多危险呐,祯儿也未曾和她划清界限。她带天子逃亡那些天,祯儿不惜得罪郑家,也要带着府中家丁翻天入地的找……人心都是肉长的。”

绿葵心道,人心确实是肉长的,所以前些天长公主府来人把姚嬷嬷接走了。

接人的理由是婚期临近,长公主忙不过来,身边暂时又没有能主事的老人,让姚嬷嬷过去帮衬帮衬。

长公主府会缺人?多的是人抢破头想要效力而不得。之所以选姚嬷嬷,还不是因为念旧情。

姚嬷嬷因为替季妧遮掩一事已经被老夫人冷落了近一年,如今否极泰来,也算值了。

不过小姐……不对,是长公主。长公主这么做,无异于又一巴掌扇到了老夫人脸上。

佘氏求见多次都没个回声,结果转眼孙女就接了个下人进府,脸都被打肿了,焉能不气?

气怒之下,她当即就发落了桂嬷嬷。

当初若非这老货在一旁怂恿,她也不至于……不至于寒了姚嬷嬷的心。

姚嬷嬷不寒心,碰到现在这种情况,定会帮着在中间说和一二。不像现在,进了公主府便彻底没了音信,真当自己是公主府的人了不成?

佘氏越想越不是滋味。

第780章 不杀你

“不行,不能就这样放弃,还是得想想办法。”

可是想什么办法呢?能想的都想了——

“老夫人。”

老夫人一直认为长公主态度冷漠是因为她入京后与侯府的种种矛盾所致,绿葵却不这么认为。

“长公主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她之所以不肯认你和侯爷,症结应该在于……”

“在于什么?”

“奴婢说了,老夫人可别生气……奴婢觉得,症结还在于卫氏身上。”

提起卫氏,佘氏愁萦于心。

“这个我当然知道。早知如此,我当初必不会棒打鸳鸯,如今后悔也晚了,卫氏已经死了……依你看,这就是个死结了?”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想说……”绿葵指了指长虹院的方向,“当年的事,老夫人也是被蒙在鼓中,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别提那个贱妇!”

韦氏二字好像触碰了机关,让佘氏强抑的怒火轰然爆发。

“韦氏、韦氏……”

韦氏嫁进侯府这些年,除了做新妇的时候和接季妧回来这件事上,佘氏从未恃婆婆的身份敲打压制过她。

之所以对韦氏如此纵容,是因为一份愧疚。

私奔风波过后,祯儿以为卫氏已经不在人间,为了不娶家里为他选定的女子,便指定要娶韦氏。

韦氏并非佘氏心目中的儿媳人选,然祯儿那事闹的太大,暂时也定不了好人家,便也就同意了。

成婚之后,韦氏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佘氏便做主给祯儿纳了几房妾。

半年过去,几房妾没一个有动静。

佘氏犯了嘀咕,以为儿子不举,偷偷找来专治这方面的名医,让她给府中女眷都看过后,又糊弄着儿子看了诊。

诊断的结果让佘氏心都碎了。

女眷身体都无碍,问题出在男方身上——并非不举,而是阳*弱,不足以使女子受孕。

思来想去,很可能是那次落江所致。

江水冰寒,祯儿被打捞上来时只剩半条命,好不容易把命捡回来,谁曾想连惊带吓又受了寒,就……

当初打捞祯儿的人是韦氏派去的。

佘氏也曾疑问过,韦氏既然一直派人跟着船,就代表对于私奔一事她是知情的。她肯将祯儿和卫氏书信往来的事透露给自己,为何私奔这么大的事却瞒着?

韦氏当时的解释是,她认为卫氏的行为不妥,又觉得自己背叛卫氏不该,内心一直处于挣扎犹豫中,所以耽搁了给她报信。

她还真就信了!还觉得是韦氏救了祯儿的命,不然她哪会那么轻易让她嫁进侯府。

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韦氏布的一场局!

韦氏一边冒充卫氏与祯儿书信往来,一边将“奸情”透露给自己。

而自己逼婚的举措恰恰激起了祯儿的逆反之心,让祯儿受了她的诱导,做出了私奔的决定。

韦氏把卫氏骗出府,药晕之后送上了船,再之后又把赶到的祯儿也送了上去。

船是韦氏准备的,船上的人也都是韦氏的人,所以卫氏才会一直昏昏沉沉、祯儿才会把控不住自己,从始至终,他二人都在韦氏掌控之中。

直到巫峡一带……

一次落江,既解决了卫氏,又博得了尉怀祯的信任和好感,还让汉昌侯府欠了她一份大恩。

当真是好谋算啊!

知道真相的佘氏,再回想这些年因儿子“不育”而对韦氏百般忍让的自己——任由她打发尽府中妾室、任由她以膝下空虚为名将外甥女接进府中假充嫡小姐教养……

绿葵说的对!她纵然有错,也只是错在不该偏听误信、不该当着季妧的面贬低卫氏、不该别有目的的接季妧回来。始作俑者是韦氏那个蛇蝎毒妇!

绿葵见她气息急促,喘息不止,赶忙拿药水来给她送服。

佘氏却摆了摆手:“去长虹院。”

“老夫人你忘了?韦氏已经不住长虹院了。而且——”绿葵倾身凑到她耳边,“侯爷刚刚……”

暮色四合,被夜色笼罩的旷野分外幽静。

位于京郊的某处庄子难得灯火通明了一次。

韦氏被铁链锁在柴房一角,蓬头垢面,再不见昔日雍容,可她的脊背仍然挺的笔直,她的眼神坦然直视来人,没有半点心虚。

“侯爷来看妾身了。”

汉昌侯答非所问:“妧儿很快就要嫁人了。”

“我知道。她如今是亲封的长徽长公主,风光无两,可那又如何?侯爷每天都让人把京中发生的事说给我听,不就是想刺激我?遗憾的是你打错了算盘,我连卫氏都未看在眼里,何况卫氏所生的野种。你应该让卫氏看看,看看她的女儿现在过得有多好……只可惜,她已经死了。

“事到如今,你竟还不知错。”

“我心悦你啊侯爷,我想嫁给你,你却看不到我,那我当然要扫除你我之间的障碍,这有什么错?”

“这就是你害死卫氏的理由?”

“卫氏的死不该怪我。若非你看上了她,她本不至于死的……我在京中就她一个知心好友,我还挺喜欢她的。”

谈起被自己害死的“好友”,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这样的韦氏,冷静的可怕。

汉昌侯早在一层层揭开这女人的假面时就认清了她的真面目,此时也不想再与她作无谓争论。

“关你这么久,原是想等你幡然醒悟那天,当着季妧的面,去卫氏坟前忏悔。看样子是等不到了,来人。”

柴门被推开,尉大管家当先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个牙婆样的人,以及三四个彪形大汉。

“他们是什么人?”韦氏下意识往角落缩了缩,眼神中带上了一丝警惕,“你们要做什么?”

尉大管家躬了躬身:“侯爷与你夫妻一场,不忍杀你,特意让老奴寻了王牙婆来,王牙婆做惯了买来贩去的人口生意,必会为夫人你寻得一个好去处。为了免除夫人的后顾之忧,等夫人启程,老奴就派人往黔西报丧。”

韦氏的镇定终于出现了裂缝。

她不可置信的看向一言不发的汉昌侯。

“你要卖我?”

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王牙婆走上前,不顾她抵抗,擒住她下巴,像打量牲口一样将她浑身上下丈量了个遍。

“嗯……老是老了点,不过风韵犹存,这一身皮子保养的不错……”

韦氏何曾被这样羞辱过?她狠狠啐了王牙婆一口,趁王牙婆转头抹脸之际,血红的双眼瞪着汉昌侯。

“我与你夫妻十数载,你竟要这样糟践我?!”

她宁可受刑、宁可去死,也不愿面对这样的结果!

“你当初你卖卫氏时,可曾念过你俩的姐妹之情?”

韦氏挣扎的厉害,王牙婆牵制不住,便唤了那几个大汉上前帮忙。

被制服的韦氏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被堵住嘴之前厉声朝他嘶喊:“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汉昌侯上前几步,居高临下看着她,眼中无一丝悲悯,只剩冷凝。

“我不杀你。我要你把卫氏经历的一切都经历一遍。”

第781章 秘密

韦氏从来不知,这个谪仙一般的男人,出口竟也能这般刻薄。

还是为了卫氏。

韦氏突然大笑起来。

“你张口卫氏闭口卫氏,可是卫氏心里根本就没有你,别忘了,和你书信往来的那个从始至终都是我,是我啊侯爷!卫氏至死可能都不知道与你的这段情,你这些年的痴心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笑声刺耳,阴郁的双眼更是充满了怨毒。

“害了卫氏的不止我,还有你!在她心里,你就是个强.暴并拐带了她的恶人,是毁了她一生的恶魔!毁了她的人是你,季妧不会认你的,她和她娘一样憎恨着你……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为你的侯爷,只有我……”

字字锥心,汉昌侯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

尉大管家厉声吩咐王牙婆:“把嘴给我堵了!连夜送走!”

王牙婆诺诺应声。

韦氏的嘴被破布团塞了个结实。

即将被拖出柴房之际,汉昌侯也回过了神。

“你说的没错。我对不起卫氏,是我毁了她……”

他看着韦氏,目光寂然。

“我们两个都有罪,余生,就各自赎罪吧。”

眼看那道困了自己半生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韦氏的脸上终于现出了慌乱、惊恐,及绝望。

她疯狂的摇着头,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和着山间夜风,像怨鬼的幽咽。

“你说,我这样做妧儿满意吗?”

“肯定满意。”

或许小姐等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就算侯爷不动手,再拖些日子她也会动手。

见侯爷仍旧满心疑虑,尉大管家叹了口气。

“其实小姐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讨厌侯爷……说不定会有原谅侯爷的那一天。”

汉昌侯想说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

从水落石出的那一刻起,他已经不奢望季妧的原谅了。

整件事中,最无辜的是卫氏,被坑害最深的也是卫氏。韦氏有一句话说对了,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他哪还有脸求取季妧的原谅?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派人往长公主府送个信,希望她别嫌太晚。”

韦氏城府极深,事情又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别说证据,想找条蛛丝马迹都难。

那段时间京中形势又变幻的厉害,万贵妃生子后闵王府朝不保夕,他更没有心思放在这上面。

万德八年底,宫变结束,季妧却中毒昏迷,他快急疯了。直到季妧转醒,一切危机过去,才腾出手来,按照季妧曾经提供的的线索,揭开了被掩藏多年的真相。

其实一开始就应该听季妧的,将事情交给管家去办。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太能面对这些,即便是看他长大的管家,也羞于启齿。

管家未必不知他在做什么,却佯装不知情,等着他主动开口。

如今他终于能直面过去那个愚蠢至极的自己,可是代价……

韦氏在这个庄子里关了也有半年了,想等她幡然悔悟去卫氏坟前忏悔后再行处置……果然还是天真了。

难怪他送消息给季妧,季妧连个回复都没有——韦氏的忏悔,卫氏不会稀罕,季妧更不会稀罕。

就像他的忏悔一样。

“……你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你身上最大的毛病也不过就是糊涂,又或者说是懦弱。这搁在其他人身上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但是为人夫、为人父,这比十恶不赦更让人无法原谅……”

“……我若认了你,我怕我娘闭不上眼。我也怕委屈了我爹……”

季妧曾说过的话萦绕在耳,让他满心苦涩。

其实他也可以做一个勇敢的父亲。

只是太晚了……

那么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对了,赎罪。说好的赎罪……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须做两件事。

第一件是去卫家,负荆请罪,将当年的隐情原原本本告知卫家二老。

第二件是替季妧备好嫁妆。没能见证女儿的成长,能亲眼看着她出嫁,也是好的。

“小姐,东西都已经装上马车了。”庄嬷嬷看了眼坐在窗边出神的人,“真不去跟夫人告个别?”

尉嘉嬿托着腮淡淡道:“你知道姨母在哪?”

庄嬷嬷摇头:“要不咱们去求求老夫人,看在小姐你的面儿上……你都要回淮安了,临行前要见见自己的姨母,并不过分。”

尉嘉嬿眼中划过一丝嘲讽:“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人,哪里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别这么说……”

“别这么说该怎么说?”

自姨母从长虹院消失,尉嘉嬿在府中的地位就尴尬起来。

几天后,福熙堂派人来传话,说她年岁大了,也该回去陪陪父母了。

说白了就是撵她走。

她厚着脸皮一直拖到现在,并非对姨母还抱有什么希望——知道点内情的她心里很清楚,姨母彻底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她之所以赖在京城,只是因为季妧。

结果却像是找虐一般,她看到的是险死还生的季妧,是飞上枝头的季妧,是让全京城女子都艳羡嫉妒的……季妧

而她,在京中白白耽搁了这些年,年岁大了,婚姻大事却还没有着落。

原本都要有了的,姨母已经给她安排好了……是季妧打乱了这一切。

如今淮安的人亲自来接,说是那边亲事已经订下,等她回去便能可拜堂。

对方是个年近四十的鳏夫,家里在当地薄有资产,除了这些,还有原配留下的几个孩子,以及满院子大小不一的妾室。

这就是她的后半生了。

而害她至此的季妧,凭什么还能奢望幸福?

“嬷嬷,我出去一趟。”

“眼看就要启程了,小姐你这是要去哪?小……”

回答她的是尉嘉嬿疾奔而出的背影。

“将军,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关于季妧!”

凭着这句话,尉嘉嬿成功拦停了寇长靖的马。

尉嘉嬿仰起头,看着马上男人冷肃的眉眼,忍不住心旌摇曳。

她也见过寇长卿,同样一张脸,寇长卿完全不会给她这种感觉。

不过她很清醒,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注定不属于自己。

只要他同样不属于季妧,她便心满意足了。

“说。”

这淡漠至极的态度让尉嘉嬿不敢再卖关子,单刀直入道:“季妧嫁过人!”

马上之人神情一顿,垂眸扫了她一眼。

这一眼却让尉嘉嬿底气倍增。

“……她在村里名声不怎么好……招赘都找不到人,随便招了个流浪汉……后来流浪汉也不要她了……她装作未嫁之身,企图再攀高枝……”

将自己所知道的一股脑倒出来后,尉嘉嬿屏息凝神,等着看寇长靖的反应。

第782章 变化

被欺骗的滋味不好受吧。

愤怒吗?愤怒的话就尽情爆发吧。

尉嘉嬿仿佛看到了寇长靖怒不可遏策马闯进长公主府的画面,质问、退婚,而后将季妧不知廉耻的骗婚行径昭告天下,让这个新晋长公主在世人面前露出真面目。

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的精光,她耐心的等着,却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雷霆震怒。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在知道了季妧已经嫁过人的事情后,他竟然问那又如何。

尉嘉嬿怔怔抬头,看着这个高大冷峻的男人。

“为什么?”

是因为她现在是长公主所以过往不再重要,还是仅仅因为那张能勾人的脸?

“她是季妧。”

说完这句,男人收回目光,纵马远去。

就因为她是季妧,所以什么都行、怎么都行——是这个意思吗?

可是凭什么,季妧她何德何能。

“将军!将军!这样一个人如何能配得上你?将……”

“别喊了。”

尉嘉嬿只顾盯着寇长靖远去的背影,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青年男子,正眼神古怪的看着自己,像是嘲讽,又像是等着看好戏。

“不是想知道我们将军为何不介意长公主曾经嫁人?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因为——”

他从马上俯身,凑近尉嘉嬿。

“因为你说的那个流浪汉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将军呀!”

他一字一顿说完,拍着腿哈哈大笑,笑声充满了幸灾乐祸。

“贞吉利!你调戏良家女子,我要告诉将军!”

将军府里又出来一个人,指着正笑的前仰后跌的青年男子,活似抓到了什么把柄一般。

“我说鲁达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调戏良家女子了?我可是跟将军一起出来的!”

“睁眼说瞎话吧你就,将军在哪?”

“将军……哎呦坏了!赶紧追吧,别耽误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呛着离开了,独留尉嘉嬿站在原地,一脸呆滞。

季妧嫁的那个流浪汉是寇长靖……竟然是寇长靖?!

毫无疑问,自己干了件愚蠢至极的事。

坐在回淮安的马车上,郁忿充斥着尉嘉嬿的大脑和胸腔。

想想即将迎接自己的那烂泥一样的人生,再想想季妧……

酸液腐蚀了完美的伪装,回淮安的一路上,尉嘉嬿日日焚香夜夜祝祷,以最大的恶意诅咒着这场即将到来的婚礼。

也不知是不是诅咒应验了,这场紧锣密鼓筹备了两个月的婚礼终究没能办成。

八月中旬,也就是圣旨赐婚后不到半个月,关山就去了辽东,剩下新娘一个人,跟谁完婚?

若问季妧气吗?

倒也没什么可气的。

她从昏睡中醒来时曾问过关山,年前辽东军确实大败了东越,不过仅是大败远达不到他的要求。

东越这个心腹之患早晚是要解决的,之前朝廷不支持,条件也不成熟,总各方面都备受掣肘。这次东越主动挑起争端,先是占城池、掳大将,其后作为人质的郑华亨又因为“意外”惨死,真可谓天赐良机。

去年那段时间皇权之争到了最后关头,季妧身陷险境,有些事根本无需权衡,不过在班师回京之前,他针对东越军营和东越国内做了相应部署。

今年三月初,东越王驾崩,太子即位,四月份东越便发生了动.乱。渤海王、河间王、下沙王等诸路王爷,因不满新皇对藩王的压制,举兵反了。

战火迅速席卷了大半个东越,从四月一直持续到现在。

消息陆续从东越送到关山手中。而这些、包括与之相关的计划,关山并没有阴谋季妧。

七月底,留守辽东的鲁达年突然来京,季妧就知是时候到了。

关山离开的悄无声息,朝中大臣知晓的没有几个。

季妧继续备嫁,大张旗鼓、轰轰烈烈,一副迫不及待等着做新嫁娘的模样,直到最后几天才突然宣布终止。

议论纷纷,猜测也纷纷。

难道这桩婚事要凉?那是寇将军反悔了还是长公主反悔了?

流言花样百出,等着看乐子的人越来越多,而就在这个时候,第一封来自辽东的战报已经飞马急递进了皇城。

关山走时告诉季妧,等他再次归来,他们就完婚。

季妧知道打仗不是三两天的事,却不料这一等就是足足两年。

这两年间大周其他地方也不太平。

幼主登基,主少国疑,又值新旧交替之际,君臣、政令都处于磨合之中,最易招至虎狼环伺。

虽有寇长靖、韩文广、阚虎等大将的震慑,也免不了有刀口舔蜜之徒。

何况韩老将军被北梁绊着,寇长靖也忙着割取东越那块肥肉,鞭长莫及。

好在大周早在太祖时期就已实行了撤藩,没有掌握实权的诸侯王作乱,时有匪祸暴动也都很快被镇压下去。麻烦主要还是出在边境。

相邻的那些国家在探明了大周境内的情况后,就像闻到了鲜血的秃鹰,一拥而上,恨不得将大周蚕食鲸吞。就算捞不到便宜,也可以转移一下国内矛盾。

而不管是处于何种原因,都加重了边军以及朝廷的负担。

万德年间遭冤被贬的忠诚良将陆续被启用,君臣携手,这才得以渡过那两年的艰难时光。

如今边患平息,朝政平稳,百姓又得以安居乐业。

而这期间季妧身边也发生了很多变化。

季氏味业已经打开了京中市场,成了京中家喻户晓的调料品牌。分店遍开,零售火爆,与京中绝大部分酒楼使馆都签订了长期供货协议。

青囊药业更是远近驰名,每每研发出一种新药,收到的订单都能排到三年后。无人知道背后的老板是谁,只知首席制药师是刘兴林,和同样誉满京城的一德堂有些渊源。

达天下也真正做到了名副其实,不管是寄货还是送信,人们越来越习惯通过达天下。而随着各地渠道的连通,季妧理想中的、一个不再需要过度依赖别人的商业网终于形成。

季氏味业的商品、青囊药业的药,以及设备坊的医疗器材,皆可不费劲的销售到大周每一个角落。季妧还将目标瞄向了各行各业的商户,诚邀他们共享这张网——资源就是财富嘛!

即便这财富不在眼前,也在不远的将来。

第783章 开始

忙碌之余,季妧也关注着关北。

韩文广老将军老当益壮,但那个让关山都有几分的忌惮的北梁统帅也确实难缠,双方交手无数,都没能讨到好,所以战线才拖延了这么久。

终于在万德二年初的时候,因为一次战略失误,北梁的那个统帅被夺了帅印并押送回京,其后不久就暴毙于北梁国都。

韩文广老将军知道消息后一声叹息。一代猛将死于内斗,即便是对手,也让人惋惜。

不过北梁皇帝自断臂膀,于大周终归有利。比起先前那头猛虎,新任统帅就如纸糊一般,是以没过多久关北的战事就到了尾声。

韩老将军爱民如子,亦没有大肆抓壮丁,即便是最动乱的头两年,寻常百姓的生活也没怎么受到影响。

不过还是影响到了某些人,譬如胡大成。

关北战事刚起,他就瞒着家里人去从了军,留的字条上歪七扭八的写着——

他知道他那未曾见过面的爹就死在战场上,但是他不怕。他要像个男子汉一样,拿起刀枪,守卫关北,打走北梁兵,打走所有让他们提心吊胆过日子的入侵者。

谢寡妇背地里哭了几场之后又跟没事人一般,即便知道儿子就在相距不远的关北大营也没有去打听。

有人问她难道不担心吗?她就说,担心啥,我大成从小皮实,仗打完了就会回来。

关北的战事结束后,浑身挂彩的胡大成回到家,惊愕的谢寡妇终于认出面前人是谁后,二话不说,抄起笤帚就追着他满村子打。

胡大成嘴上连连喊痛,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

打也打了罚也罚了,谢寡妇让胡大成继续去学校读书,胡大成却摇头,说他只是请了假,还要回到军中。

谢寡妇这才意识到,她的儿子是个实实在在的兵了。

胡良成天忙着制药坊的事,胡细妹一心扑在学校里单开的女子班上,如今二儿子也走了,谢寡妇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不过也没空落多久。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事业,她也有她自己的事业,都忙着呢!

忙,整个大丰村都忙。

小小的一个村落,出了个皇帝,又出了个长公主,备受瞩目,也着实轰动了一阵子。

不过轰动之后还是得回归生活。

什么是生活?大人们去作坊做工,孩子们去学校上课,这就是如今的生活。

季明方将学校办的似模似样,不一样的教学模式,再加上奖学金和助学金的吸引,远近村庄的人都把孩子往里送,还有不少镇上慕名而来的。

鉴于此,学校、食堂以及宿舍还要继续扩建,不过这个就不归季明方管了——他被一直圣旨召去了京城,陪天子读书。

季明方虽然舍不得自己一手办起来的学校,但也深觉自己学识有限。季妧说的没错,教书育人,首先自己得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才行。

艰难做了决定之后,他将学校交托给可信任的人暂管,在参加完姐姐和李式的婚礼后,随同李式一同去了京城。

他想象中的“陪天子读书”是像以前那样,他和大宝在一起读书。然而并不是,他进了太学,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地方,虽然只是以旁听生的身份。

忐忑与不安让他望而却步,但是对知识的渴望最终压倒了一切。

用尽毕生勇气踏进那道门槛后,他便如饥似渴的投身于书海。

议论?打量?早已无关痛痒。

李式为京中的达天下和季氏味业都找到了合适的经理人,正式退居二线,担任股东兼顾问——表面上是如此。

实际上,他接管了季妧的那张“商业网”,将资源变现就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好在如今有了达天下的渠道,有些事可以远程操控,一年中能有大半时间待在关北陪伴家人。

是的,他的家人。他的妻子和三个女儿。

大丫二丫皆入了胡细妹的女子班读书,季雪兰忙的没时间,到了寒暑假她们就跟着李式这个新上任的爹爹来京中看小姨,每每玩得乐不思蜀。

李式见状,就想将她们接到京中住下,反正雪兰也开始从繁琐的事物中逐步脱离、将精力更多的放于管理。

但是京中没有女子班,要读书识字就只能请女先生,然后学些女德女戒之类的——季妧说那不是好东西,他也不想三个女儿被荼毒,只好作罢。

季妧却道,京中现在没有女子班,不代表以后没有。

本以为那个以后还要很久才能来,不想几天后季妧就以长公主府的名义开了个芝兰书院。而在此之前,她刚刚和辛子期合办了一所青囊医学院。

青囊医学院专门招收有志于从医者,男女皆收,但碍于目前女子还不能参加医署考核,无法获得行医资质,所以报名的清一色都是男子。

这个没有办法,旧制度需要时间去推倒,新制度也需要时间去推行,百姓更需要时间来认知。

相比之下芝兰书院就有些让人摸不到头脑了。

只收女子,也不说主旨是什么,总不能真是读书吧?女子又不能考科举,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于是众人一致认定,这就是长公主无聊了,想找人陪耍。

芝兰书院成立后还真有不少人报名,皆是公侯王孙达官显贵的孩子,大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季妧心中有数,特意设了个入学测试,刷下去一大半人,而后又面向民间招收了一批。

起初没人敢,但总有第一个吃螃蟹的,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

季妧凑足一个班后,成天带着群小姑娘疯玩,要么游园要么蹴鞠,偶尔挤出些时间让请来的夫子教教骑射,书本倒是很少碰。

偷偷关注的人心道,果然不出所料,什么芝兰书院?就是个消遣的玩意。

但不管如何,芝兰书院确实带起了一股风潮。

而人们不知道的是,在若干年后,芝兰书院会开遍整个大周,成为最有名的女子书院。

而眼下,它就只是个猎奇之所。

收到季妧的书信后,胡细妹和家人商量了一通,将她的女子班交托给了孟里正的孙女芳籣,而后进了京城的芝兰书院。

在这里,她不是小夫子,她是女学生,一切从头开始。

除了季妧关心的这些人,还有一些她不怎么关心的,譬如老季家。

季庆山死后,三房四房彻底闹崩。季连樘还沉浸在官老爷的梦里不愿醒,康婆子为了儿子咬牙再咬牙,一块地接着一块地的卖,如今家里是连糊口都难,连杜彩珠都瘦身成功了。

一心觉得季明茂是文曲星转世的朱氏,在这方面不遑多让,地也卖的的差不多了,为此婆媳俩成天骂架厮打。

但有一样婆媳俩是一致的,那就是后悔。

季妧捡了个“大宝”,他们老季家失了个“大宝”。

不,是失了俩。

要是不与季妧分家断亲,新帝和长公主都出自老季家,到时还不得分老四和明茂一个状元当当?大房的季明方都被接进京了了……

悔至极处,婆媳俩化干戈为抱头痛哭。

可惜没人同情,徒增笑料罢了

季妧并不怎么喜欢听这些,比起老季家的败落史,她宁愿听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比如谁家娶了媳妇、谁家嫁了闺女、谁家添了胖娃娃……

一切都在悄然变化着,不变的唯有习惯性望向东方的目光。

而再难等的人,也终有等到的一日。

第784章 吉到

羲和三年四月,东越归降。

八月,寇长靖班师回京,以为镇国大将军,封京陵侯,后晋爵为公。

十月,迎娶长公主季妧。

市井之中都在夸赞这场婚礼的盛大与隆重,但让季妧来说的话,这场婚礼最大的好处,就是把所有她想见的人都聚到了一起。

“来福和翠翠是三年抱俩,良子媳妇刚给我生了胖小子,就你存得住气……”

谢寡妇一边给给季妧整理衣裙一边数落不休。

季妧正在看信,是宋璟从苏州寄来的,说了些任上的趣事,信的末尾祝她新婚之喜。

谢寡妇见她嘴角带笑,瞪眼。

“还笑!雪兰有仨闺女,不急也就罢了,你今年都……”

正给季妧补妆的季雪兰闻言嗔道:“好端端的扯我做什么?”

“就是啊谢姨,堂姐怎么得罪你了?”

吉服厚重繁琐,头上顶的东西感觉至少得有十斤重,脖子都快压断了,还要被谢寡妇念经,听到有人插话,季妧赶紧转移战火。

“你别打岔。”季雪兰敌友不分,“说的就是你,成婚好几年了,硬是拖到现在才……”

谢寡妇立马和季雪兰统一了战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良子都到处跑了……”

季妧:“……”

算了,她还是闭嘴吧。

闭嘴也是妄想。

来道贺的人一拨接一拨,更不提还有一群小魔王。

胡细妹和大丫三姐妹围着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小曲的关注点在吃上,小舟等会儿要从将军府过来,季牧进来晃悠了一圈又出去帮卫家二老待客去了。

原本是要在卫家出嫁的,无奈卫家太小,只好将二老接到了她的府第。

大周并没有驸马不得从政一说,不过驸马要随公主住在公主府。

季妧和关山都无所谓,但是考虑到在大丰村时关山已经“嫁”给她一次,这次就反过来,由她嫁到将军府。

至于今后住哪边……再说吧。

“迎亲的人还没来?细妹你再去看看。”

季妧叹气:“谢姨你别急,吉时还未到,等到了自会有人来通传。”

谢寡妇知道时辰还早,就出去了,不一会儿端了碗卧着荷包蛋的面进来。

几个全福嬷嬷站在一边,面面相觑

长公主事先交代了,一切从简——怎么简便怎么来,什么习俗啊风俗的,通通不管。

她们只能从命。

可是看这一早上,长公主也没少被折腾啊。

“趁人没来,赶紧吃点垫垫。”

筷子不小心戳破了荷包蛋,溏心流了出来,季妧突然闻不得这个味,撇过脸直摆手。

“谢姨谢姨,我不饿,真没胃口,快端走……”

“怎么不饿?从起床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空着肚子等会儿有你受的,上回不就是……你忘了?”

谢寡妇深怕季妧饿着,一个劲儿让她多少吃点。

季妧正愁怎么摆脱,白扣一脸喜气的进来:“皇上来了!”

季妧一愣,不是跟他说了不用来?

她又不是第一次成亲,对象又没换人,上次他也全程参与过了,而且这么忙乱的场合……

正想着,屋里的人跪倒一片。

大宝板着小脸,说了声起,便目不斜视的走到季妧面前。

他今日没有穿龙袍,穿的是寻常服饰,这两年疯长个,脱离了稚气,如今已经是个真正的少年了。

屋里的人眨眼退了个干干净净,留给姐弟俩独处的时间。

季妧问他饿不饿,他摇头。

问他渴不渴,还是摇头。

一径盯着季妧的脸瞧。

“怎么,被姐姐的美貌惊呆了?”

大宝皱了皱眉,选择实话实说。

“丑。”

咔嚓一声,季妧的心裂开了。

果然,小孩子长大了就不可爱了。

不过……她对着铜镜仔细瞅了瞅,发现确实像女鬼。

刚才她没注意看,任由全福嬷嬷摆弄,季雪兰还又给补了一层……

扬声叫来白扣,重新净面之后,自己亲自动手画了个淡妆。

熟悉的阿姐回来了,大宝的眉头也展开了。

季妧问他为什么来,他说弟弟要背姐姐出嫁。上次他小,没背成,这次可以。

季妧想说你现在也不可以,怕打击他,最终还是选择闭嘴。

季牧却突然走了进来。

“不劳烦你了,今天由我来背。”

大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背。”

“我背,他是我姐。”

“他是长公主,你说她是谁姐。”

“你姓应,不姓季。”

“我既是应东君,也是季羡,这个名字还是阿姐给我取的。”

“你……”

涨红了脸的季牧把视线投向季妧。

大宝也静静看着她,一副你看着办的表情。

季妧默默转过脸,对着镜子装模作样的照来照去:“咦,我好像长白眉毛了。”

“姐!”

“阿姐。”

值此风云变色之际,白扣从天而降。

“迎亲的车队到了,请长公主准备……”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出发!”

季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裙摆就冲了出去。

院子里的人正在议论皇上惊人的赏赐以及等会儿要走的流程,就见一道红彤彤的身影从面前一闪而过。

是眼花了吗?怎么有点像新娘子……

又一道身影从面前跑过,好像是长公主身边的婢女。

“长公主!长公主!盖头!盖头忘了!”

院子里哗一声炸了!

这是个什么流程?!

谢寡妇拽着季雪兰:“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呀!”

“哦哦,追……”

长公主府门口,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除了迎亲的车队,剩下的全是观礼的百姓。

许多人还是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寇将军。

见他一身戎装,仅胸前系了条红绸,却英武无匹、俊极无俦……

哎呀!长公主真是赚到了!

关山箭也射了、题也答了、诗也对了,终于被允准进门。

一只脚刚迈进去,怀里便重重撞进一个人来。

关山低头,看着慌不择路的季妧,眼神饱含深意:“如此迫不及待。”

季妧才不管他深意不深意,频频回头,仿佛身后有恶犬在追。

别说,还真有——脖子上系了朵大红花的小丁。

季妧见第一个跑过来的是这二货,松了口气,拽着关山就朝外走。

“赶紧、赶紧,等他俩追上来就完了……”

都要背,一个人又不能砍两半,不跑等什么。

“等等。”

关山把她重新拽回,微一弯身,大手一捞将她抱了起来。

“我抱夫人上车。”

季妧:“……”

刚追过来的大宝和季牧:“……”

一片呆滞中,围观的群众再次沸腾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长公主原来长这么好看啊?

寇将军也赚到了!

第785章 完

尽管季妧一再要求从简,接到天子的示意的宗人府还是按照长公主应有规格办了这场婚礼,是以盛况空前。

吉时降临,仪仗、卫队簇拥着婚车从长公主府出发,按礼要绕行大半个京城。

一路上都是看热闹的人,山呼呐喊声不断。

季妧无比庆幸自己坐在车里,不必被人像猴子一样围观。

想想骑马走在最前面的关山……没事,他脸皮厚,不怕看。

最开始还是有点新鲜感的,但很快就没了。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将军府。

随侍女官正要服侍季妧下婚车,手刚伸出去,关山抢先一步将季妧抱了下来。

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皱眉道:“不舒服?”

已经蒙上盖头的季妧摇了摇头:“没不舒服,就是有点晕车。”

关山:“……”

虽然不清楚从来不晕车的季妧是什么时候开始晕车的,但是既然季妧不舒服,那么一切就得加快。

于是前来贺喜观礼的宾客观看了一场前所未有之快的婚礼,等回过神新娘子已经被送进了洞房。

洞房内,由于关山的嘱咐,众人也没敢怎么闹,必需的流程走完之后,房内就清静了下来。

季妧扯下盖头,大喘了几口气后,毫无形象的往床上一倒。

白扣见她脸色煞白,有些担心:“要不要叫大夫看看。”

季妧摆了摆手:“不用,没事,我歇一会儿就成、歇一会儿……”

白扣给她卸了头饰,又帮她把被子盖好,这才蹑手蹑脚出了房门。

她前脚刚走,后脚罗兰便走了进来。

季妧睁开眼,接过罗兰递过来的字条,展开看完后便陷入了沉默。

殷氏死了。

在病榻上耗了近三年的人,终日在怨怒惊惧中度日,终于还是死了。

刻意选择今天,也是有心了。

季妧揉了揉太阳穴,将字条递回给罗兰,让她给正在前厅宴客的关山送去。

罗兰走后,季妧重新躺下,却已经没了睡意。

最近两年,殷氏无数次提出要见她。

季妧知道,她想见的是关山,但是关山不肯见他,这才退而求其次。

即便真相已经通过戏文的方式广而告之,即便神武将军府已经不再是神武将军府,即便寇府已经彻底没落、寇长卿也已经半疯……殷氏仍旧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反而更加认定了关山祸害的寇家至此。

同时她又觉得关山是她儿子,那么季妧这个长公主就是她的儿媳,儿媳去见婆婆,天经地义。

对于这个一个人,季妧自然不会去见。

但是也无法对她做些什么。

欺君毕竟是欺君,即使万德帝已经不再是君,那些行径确是存在的。

而在有心人看来,关山可以配合寇家欺君一次,就可以欺君两次……谁知道呢,但是总不能为以后埋雷,流言和亲口承认,性质还是不一样的。

是以澄清也只能半真半假的澄清,殷氏和寇长卿也依旧活着,只是死了个工具人金申。

季妧觉得便宜了那对母子,不过事实证明关山说的没错。

对殷氏来说,最大的折磨并不是死,而是不得不活着,然后自我折磨到死。

不过死在今天还是挺膈应人的……

算了,交给关山处理吧。

人都死了,或许……他会愿意去看看。

季妧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等睁开眼,满室昏黄,外边天已经黑了。

关山坐在塌边看着她,见她醒来,就要让人传饭。

季妧反手拉住他,摇了摇头:“不饿。”

她盯着关山看,见他一如往常,顿了顿,道:“殷氏死了,寇长卿也失踪了。”

寇长卿失踪并非一回两回,回回都是躲在犄角旮旯,上次是京郊的一处山洞,这次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不过之前都是三两天就找回,这次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也难怪殷氏会……

“知道。”

“那你……”

“今日是你我大婚之喜,不要让不相干的事扰了兴致。”

季妧从他的眼神,确认他没有伪饰,笑了。

“好。”

早已不再为魔障所困的关山,仇恨左右不了他,他也不会原谅。

季妧爱着这样的他,也心疼这样的他。

伸手,抚着他的脸,想要给他个惊喜。

却没注意到关山逐渐暗下去的双眼。

“有件事要跟你说,我……”

刚开口就被堵住了嘴。

按照正常流程,季妧应该闭上眼,搂着他的脖子,又或者是拥着他的背。

季妧却着推他、咬他、踹他。

关山以为她在闹着玩,起先没在意,等注意到她一脸难受,这才稍稍退开些距离。

“怎……”

询问未及出口,季妧一把推开他,趴在床沿干呕起来。

关山霍然变色,将她捞到怀里抱着,扬声吩咐下人去请大方。

“别……我真没病。”

关山皱眉:“脸都这样了,还说没病?”

季妧依偎在他胸膛,有气无力的抱怨:“还不是你,身上有酒味,嘴里也有……”

关山一僵。

今日大婚,宾客众多,又多是军中之人,难免多喝了些。

怕熏着季妧,他进来之前还特地沐浴洗漱过……

“我鼻子是不是很灵?”

季妧正想卖乖,结果干呕感又来了。

关山替她顺着背,见她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一般,眉心已经打了死结。

“究竟怎么了?你不肯说,就让你的丫鬟……”

“说说说我说”

季妧伸出虚软的手,拉着他粗糙的手掌,按到自己的小腹上。

关山终于明白了她的不适因何而起,自发给她揉按起来。

季妧:“……”

不会以为她例假来了吧?

叹了口气,仰唇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关山的动作戛然而止,表情也一片空白。

季妧被他这难得一见的模样惹的直笑。

笑够了,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手腕被他抓住。

“真的?”

季妧睨了他一眼:“从你回来的那天,差不多两……”

话未说完就被关山紧紧按进怀里,用的力道有点大。

季妧能感觉到他的狂喜和激动,也能感受到他隐藏于狂喜背后的无措。

这个巍峨若山一般的男人,即将为人父的这一刻,原来也是慌的。

季妧想跟他说:别慌,你一定会是个好父亲,我也会学着做个好母亲,我们的孩子会弥补你我的缺憾像,她/他会在蜜罐中开心快乐的长大。

但是最终,她只是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

等关山终于平复下心情,季妧已经支撑不住睡着了。

关山将人放到床上,略有些颤抖的手再次抚上她的小腹,眼睛却始终凝视着即使睡梦中嘴角也小幅度上扬的季妧,直看了整晚。

期间季妧迷迷糊糊醒过一次。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

“骗人,你上次也这么说。”

“这次是真的。”

“我还以为半辈子都过去了。”季妧勾勒着他的五官,“我感觉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

关山轻声诱哄:“梦里都有什么?”

“梦里……许多穿着白大褂的人走来走去,急诊室的灯亮着,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梦里还有飞机、汽车、种植园……梦里很好,可是没有你。”

水雾氤氲了季妧的双眼,她却笑得特别开心。

“我突然想回大丰村了。”

关山深深看着他,半晌之后,在她额心烙下一吻。

“待我解甲,咱们就回去。”

金水桥边的夜市上,一个邋里邋遢的老道士正在那吹嘘揽客。

“贫道从不撒谎,不信咱们打赌,今日大婚那对,已经儿女双全……”

“吹牛吧你就!今天刚成婚,儿女都没有,哪来的双全?”

“该来时自会来,你看不到不代表没来,所谓天机……”

“还天机,连寇将军和长公主都敢编排,我看你是找打!”

“诶诶诶!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哎呦!”

一盏茶后,鼻青脸肿的老道士手持“堪运破灾”的竹幡出现在另一条街市上。

“哎呀这位居士,贫道观你印堂发黑,是大凶之兆,要不要转个运啊……”

终羲和帝一朝,政通令达,贤才辈出。

良相前有张绫致,后有潘嘉道、宋璟。

良将前有寇长靖,后有关舟、季牧、胡大成

在这些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开创了羲和之治,缔造了万邦来朝的太平盛世,保大周百多年太平无虞。

至于百多年之后……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那是后世子孙的难题了。

写在最后

——起:2019年4月18

——终:2020年6月21

——历时一年两个月零三天。

《福运》是我第一本超过五十万字的,也是我的第一本大长篇,瑕疵随处可见,但总算是完成了。

这本书开始的很随意,就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写长,所以没什么大志向,唯一的目标就是不太监,唯二的目标是在不太监的基础上尽量不烂尾。

知道自己斤两,早早就做好了单机的准备,还找了“互暖”的小伙伴,约定在坚持不下去时互相吹彩虹屁鼓励对方。

前期确实很冷,只有个位数收藏,其中还有一个是自己小号收的,另有一个是小伙伴的友情收。

本来就没抱什么期待,收藏少也没怎么失望,还觉得挺正常。

现在回想,那时的心态就一个字——稳!

又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后来有了推荐,收藏一点点多起来,也开始有人评论了。

摸着我的小良心说,不单机的感觉特别香。

虽然这成绩跟别人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但已经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

知道自己写的东西有人看,写起来就格外带劲儿、动力满满,同时也有点小慌。

今天:“啊~每天都有人给我投票,我写的应该还行吧。”

明天:“唉…我写成这样她们还给我投票,压力好大啊。”

(此处可以脑补下揪花瓣问你到底爱不爱我的表情包)

好吧承认我是个内心戏有点多的吕人。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不自信,还有就是很怕写砸辜负大家。

所以在这里,我要特别特别感谢那些暖心的留言。

不是你们的鼓励和支持,我没那么快调整好心态,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进宫成小槑子了(???)。

也要特别特别感谢章节说里热情讨论、用心给出建议的大家。

让我能发现自己的错漏以便及时补救,还能时不时从中找到新的灵感。

当然留言也不都是向上的,也曾被喷的差点自闭过。

(专指脱离作品上升本人,戾气大到隔着屏幕都觉吓人,觉得毫无可取之处又不肯弃书然后追着骂不停那种)

有段时间都不敢打开作者后台看提醒,心理也没有强大到可以完无视,就还是会被影响,从心情影响到写作状态。

庆幸的是经过那个阶段后小心脏变强了点,已经不会再被个别宣泄性评论轻易影响到,这算是一大收获。

不过作品上的进步似乎并不大,反而越写越觉出不足。

比如做饭的过程太细有点喧宾夺主,与医学香料相关的大段资料运用到文中像百科,还有节奏的把控、整体的叙事结构以及谋篇布局……都很生疏。

前面两个还可以说是因为走入了误区,后面则纯粹是个人能力不足。

其他方面的问题还有很多……

后期也有试着边写边调整。

矛盾在于,察觉不足到真正找出问题有段距离,而找出问题到解决问题又有很长的路要走。

心里想的美,写出来仍是丑——这种感觉特别无力。

而且越写越觉得匮乏,各方面的匮乏。

这个时候充电也来不及了,连看同类的都不敢,怕被影响。

但大家对我依然是宽容的。

(话说回来,能扛到中后期的,也确实是真爱了?)

就是我比较对不起大家,后面有些掉链子。

除了因为之前说的收尾没经验,也有身体上的原因。

写长篇是场持久战,精神和身体都面临双重考验,写到后面作息彻底乱了,毛病也陆续找上门。

想着都到了最后阶段了,再坚持坚持……愣是没能坚持到底。跟编辑请了假,这才有了后面两个月的“诈尸式”更新。

害大家等,深感抱歉。

这个结局不知大家满不满意,但我目前的水平也就只能这样了。

至于番外,原本打算五月完结,由于时间仓促,怕交代不清,确实打算事后补几篇的。

现在的话,觉得该交代的差不多都交代了,所以就在这里停下吧,余下的给大家留个念想也挺好。

6月21那天,最后几章更上去之前,那叫一个激动,恨不得去楼下跑几圈。

等最后一章更完,激动的情绪突然就淡了下去,空落落的,坐电脑前发了一二十分钟的呆,然后洗洗睡了。

完结前满怀兴奋,完结后只剩离情。

到这里就要说再见了。

跟一直以来支持我的大家说再见。

收藏、评论、投推荐票、投月票、订阅、打赏——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你;

起点、书城、红袖、潇湘——来自任何一个平台的你;

因为有你们的陪伴,我一点也不孤单的走到了最后。

也要跟季妧关山以及书中的每一个人说一声再见——

从完结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是独立的了,书完了,你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最后,还要感谢我的家人以及我的编辑,一个给了我安稳的大后方,一个给了我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机会。

接下来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我又能活蹦乱跳的时候,或许就是再会的时候。

希望大家都好。??*

——枝上槑

——2020年6月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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