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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逃兵》


第一章 南下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五日,阴,时有小雨。冬季接近了,刚刚傍晚,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安亭,沪宁铁路上一个不见经传的江南水乡小镇,此刻却人流匆匆,骡马的嘈杂声混合着疲惫的喘息,伤痛的呻吟,不是热闹,反而是一种悲凉,是一种莫名的肃穆和哀伤,暮色下,泥流一般沿着沪宁铁路的两侧向西涌动,连绵至黑暗的尽头。匆匆的身影背后,黑暗的东方天际,不时爆发出冷冽的闪光,断续照亮着阴沉的云底,隐隐夹杂着隆隆的轰鸣,那里,就是上海,正在承受着日军舰炮的蹂躏,做最后的挣扎。

铁轨上的雨珠震颤着,承载着一列沉重的火车,正由西向东怪啸着疾驰。这是从华北战场南调增援淞沪的国民革命军67军107师,十多天前刚刚结束河北大城防线的艰苦鏖战,还没得到补给就收到了委员长的电令,匆匆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他们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此刻的上海防线已经崩溃,他们是唯一一支沿沪宁线东进的部队,他们的任务是掩护几十万溃兵的大撤退,他们的任务是阻击,迎接他们的将是怎样的黑暗。

107师319旅638团1营3连七十多人挤在一节闷罐车里,尽管有冷风不断的从缝隙和通风口里吹进来,车厢里还是有些憋闷。地板上铺了一层枯草,大部士兵们或卧或蜷,伴随着车轮与铁轨清脆的碰撞声休憩着。车厢里有两盏煤油灯,一盏灯挂在顶棚中央,随着列车的行驶有节奏的晃动,洒出几片昏黄的光芒,在斑驳的车厢壁上有节奏的跳跃着;另一盏摆在车厢一端的地板上,七八个人盘腿围坐,还有十几个人站成一圈围观。

十几个银元散乱的摆在中间,二排长呲着大黄牙叼起一根烟,伸手提过地上的煤油灯,拧开顶端的遮盖,凑上脸过去吧嗒吧嗒点燃了烟,美美的深吸了一口,笑嘻嘻的催促坐在对面的汉子:“我说连长,你倒是快投啊?我这就是一对六,又不是三个六,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吗?”

三连连长,个头挺高身板挺壮,浓眉大眼四方脸一个东北汉子,此刻正输得满头大汗,抬手解开两颗胸前的纽扣。“老子最后的两块大洋都在这地上了,事先拜拜菩萨不行吗?你催个屁!”话毕双手合十叨咕了叨咕,把手心里的三粒骰子晃了又晃,猛地甩在地上的陶碗里,叮叮当当蹦了半天,一二五……

“不玩了不玩了,他娘的,你这个骗钱的,下了车老子就让你们二排打主力,我让你乐个够。”连长往后挪了挪,靠在车厢上,抓过地上的皱帽子直扇。

三排长姓王,又黑又瘦一脸褶子,三十多岁年纪看起来像是四十岁,是连里年纪最大的,据说有十几年的兵齢,性子和气,但有点吝啬,所以连里都叫他‘王老抠’。这次他没参赌,因为三天前他口袋里的钱就输光了,只好一旁围观,眼见连长输干净了,于是凑到连长身旁坐下,递上了一根烟。“连长,上车前我听说那个犯了错误的军官要下放到咱们连来当大头兵,这事是不是真的?”

“哦?你个王老抠倒是耳清目明,是有这事。好像他还有伤没好,上车的时候进了轻伤员的车厢。”连长从衣兜里摸索着,掏出干瘪的火柴盒狠擦了一下,点燃了王老抠递来的烟抽了一口,眯了眯眼又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嘿嘿,连长啊,每次都是先补一排再补二排,就没轮到过三排,这个兵你总该补给我们三排了。”

连长看着王老抠一副受气诉苦的样,噗嗤乐了。“上车前不是刚刚给你三排补了一个人么,怎么又要?”

王老抠挤出一副冤枉脸:“啥?你说那个十四岁的娃娃?站着没枪高,吃的不比别人少,一排二排都不要,是你连长大人硬塞给我的好不,那能算补充么?这我得说道说道,眼下咱们连一排有四十二人,二排有二十五人,俺们三排呢?四个人!还得算上我这个排长和那个熊孩子,我连个班长都不如啊。”

“我说王老抠,你个老兵油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咱们连自从入了关就一直不满编,上头一直也没给咱补充几头蒜,我能咋办?从入关的时候咱俩就是这个连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排的兵换了几茬了?一排长又换了多少?我这个连长是怎么当上的?要不让你和一排长调换一下?”

听到这里,王老抠抬眼扫视周围,见没人在意,讪讪道:“你看你看,跟你说几句话你就抬杠。我又不是小伙子,这身板弱,头昏眼花的不中用,哪能打上主力,边边角角支援一下还行。这次就补了这么一个人,放到一排二排也显不出这一个,给了我,那我就勉强凑够一个班了,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连长心里琢磨,你王老抠在华北也没嫌手底下人少,现在撸下来这么一个人,你倒上赶着来要。这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啊!上车前营长倒是说过,那小子是督战队的队长,在临洛关的时候放走了十几个逃兵,结果被撤职,开除出督战队,这次出发前上头决定将他补充到我这个连当兵,自己当时也没多问。好像没什么奇怪的地方,难道就因为那小子曾经是督战队的?王老抠将来想当逃兵的时候利用利用关系?不可能啊!这老家伙真要是想逃跑,岂不是早就跑了,拖到现在图个啥?有点意思,老狐狸,甭管你是什么打算,既然是你主动上门来找我,那我怎么也得拔你几根毛啊。

打定了主意,连长掸掸身上的烟灰,嘻嘻笑道:“老抠啊,我记得前一阵子在战场上,你个老不死的摸到了一块怀表是吧,怎么样,当了没有?”……

胡义倚靠在轻伤病员车厢的角落里,双腿伸展半躺在厚厚的干草上,盖了一块脏兮油腻的破毯子闭目养神。当年入关的时候坐过火车,刚上车的时候有股新鲜劲,等车开起来才知道坐火车也遭罪。军队乘坐的火车可不比旅客列车,有椅子有窗户有厕所,全是货运车厢;闷罐车算是好的,至少没有日晒雨淋,被分配到敞口货车甚至是装载辎重的平板货车上的最惨,光是一路吹风就能把人吹成葡萄干。上车前胡义接到通知要去新连队报道,经过一节专门安排轻伤员的闷罐车厢的时候,当即声称自己弹伤未愈旧伤复发,上车后就翻脸谢绝了军医的检查,赖在车厢里没再下来。事后得知自己要去的三连也是闷罐车,那也没后悔,至少这伤员车厢干草铺的厚实,安静,人也少,地方就宽敞,每人还能领一块军毯,虽然那毯子又小又破。

部队十月三十日从新乡启程,十一月二日抵达南京下关,稍事休整即东进上了沪宁铁路,今天是十一月五日。虽然行进的车轮与铁轨规律的撞击声和车厢吱吱嘎嘎的扭曲声以及风的呼啸声一直在车厢内回响,但是胡义还是敏锐的觉察到了隐藏在这些声音背后的隐隐轰鸣,这声音太熟悉了,就像魔咒,哪怕是自己熟睡的时候也能将它分辨出来并立刻警醒,并且带来莫名的麻木感和头疼。随着轰鸣声的渐渐清晰,胡义知道,战场接近了,就要下车了,虽然这里是江南,可是那声音在哪里听都一样。

哐当——随着沉重的车厢滑轨拉门被拉开,扑面而来的阴冷潮湿令车厢里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醒,阴霾的夜色下,昏暗的站台上不时飘过阵阵蒸汽机车释放出的白色水汽,大团大团的弥漫飘散在站台上。远处传来传令兵的嘶吼:“107师全体下车!原地待命!不得喧哗!原地待命……不得喧哗……”

王老抠扔掉烟屁股,狠狠伸了个懒腰,瞅瞅脚下湿漉漉的站台,向四周看了看,把手里的七九步枪反甩在肩后,从三连的人堆里走出来,到附近一个背风的矮墙上撕下一张旧海报,顺手叠了几叠摆在地上倚墙而坐,三个兵互相看了看也跟着过去倚墙背风。冰冷斑驳的墙壁映衬着四个军人的身影,这就是三排。三个兵里个子最高身体最壮的叫大个儿,老实勤快;不高不矮普普通通的叫赵勇,爱发牢骚:站着和枪一般高的是个十四岁的傻小子,在新乡火车站乞讨,为了吃口饭就跟着部队上了车。

“排长,你真把怀表给了连长啊?”大个儿眨巴着眼睛问王老抠。

“嗯,给他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留着没啥用处。”

听到排长这么说,另一边的赵勇噗嗤一声乐出来了,插嘴道:“我没听错吧?你可是无利不起早的王老抠!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不对味呢。”

“我年纪大了,看得开了,变了性子了,你懂个屁。”

赵勇看着王老抠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儿,砸吧砸吧嘴,琢磨了一下说:“排长,我就不明白了,他不就是个被撸下来的督战队长么,你居然舍得拿怀表换来。再说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就督战队那些货色,除了立正稍息打逃兵,还能有个屁用?何况他曾经是个小屁官儿,难道你想求来个祖宗供着?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呃,这可不是我说的啊,连里都这么说。”

王老抠没搭理赵勇的话茬,只是定定的看着那些从站台外面匆匆经过的人影,每次东方闪光的时候,远处的那些人流就会猛然清晰一下,然后再陷入黑暗,变得影影绰绰,仿佛大片大片的灰色冤魂游荡在地狱里。

王老抠真的是糊涂了么?当然不是。肯咬着牙把怀表送出去,是因为王老抠知道那人是谁。胡义:从小就是个胡子(东北民间称呼土匪叫胡子),十七岁投了东北军,东大营讲武堂十一期甲级学员,入关后任师直属机枪连连长,少校军衔,津浦路阻击日军的时候重机枪连全连覆没,就活下来他一个,上级认为是他指挥布置不利导致重机枪连覆没,遂降级为上尉,调任督战队,结果又私自放跑了十几个战场上的逃兵,因此免除一切职务军衔,彻底变成个兵了。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王老抠的一个朋友就是机枪连的,过去喝酒的时候听朋友提起过他们胡连长的事,当然,这位朋友当时也随机枪连牺牲了。因为知道了这个人,后面的消息自然就多方面注意了。

王老抠不是坏人,也算不得好人,十几年从军经历的他只是个老兵痞。除了扛枪啥也不会,这年月真要是离开了军队肯定饿死。在平津的时候见过学生们呐喊国家民族,王老抠不懂,也不感兴趣,唯一的希望是战场上的子弹能离自己远一点,多活一天就是福分。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王老抠可不是个傻子,把胡义拉进自己的三排不是仰慕英雄也不是攀权借势,何况他胡义现在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但凤凰再落魄还是个凤凰,见识眼光经验等等绝对比自己高明得多,在战场上,在关键时候,这只落魄凤凰也许能救了自己的老命,这才是王老抠心里真正的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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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五个身影

胡义下了车,紧紧衣领正了正帽子,腰里和肩膀上感觉空荡荡的很不习惯。督战队时候用的是一支花机关枪,离队的时候上交了,按照条例现在可以去军需处领一支枪,但胡义打消了这个念头,且不说军需处还有没有枪,就算能领到,破成什么样,能不能打响都是问题,不如根烧火棍,背着更累赘。直接开步走,挤开人群顺着站台寻找自己的新部队去报到。

站台一隅,三连长坐在弹药箱上翘着二郎腿,糙黑的大手摩挲着锡亮的表壳,轻轻一按机钮,啪地一声表壳跳起,借着站台上几盏昏暗灯光依然能看到表盘上的晶莹,嘀嗒嘀嗒精确地律动着。凑近认真端详了半天,不禁自语:“这他娘的是几点了?嗯……”

“报告!士兵胡义前来三连报到。”声音低沉有力不卑不亢,打断了三连长的呓语。

晦暗的光线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微瘦汉子伫立近前,不知为啥,同样灰色的旧军装同样有褶皱,穿在这位身上却格外挺拔冷峻,在这雨后夜里的站台上,在邋遢的士兵们的背景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就像穿过一片黑暗荆棘的森林豁然入眼一面宁静的月光平湖。

三连长合上表攥在手心,抬眼看着胡义,这个倒霉家伙,都被撸成了大头兵了还这么有卖相,王老抠这个老狐狸倒是选了个好女婿。想到这里对着胡义嘿嘿一笑:“嗯,胡义。我听说你放走了十几个逃兵,没有打他们的后背枪,好。看来你是个性情中人,我喜欢。到了三连,今后就得跟咱们穿一条裤子,喝一碗水,踏踏实实的在我三连混。嗯,那个啥,我把你分到三排,现在你可以去那边的墙根底下找你的排长老丈人了。”在周围的一阵哄笑声中,胡义利落地甩了一个军礼,正式加入了三连。

这是一个典型的连长,胡义在心里给了这么一个评价,鲁莽,自私,不够灵活。虽然这么想,不代表胡义讨厌他,至少连长这种人很容易来往,不复杂,可是战场上的变化常常是复杂的,但愿三连不会为了这个连长枉赔太多的性命。想到这里,胡义突然发现也许是自己太复杂了,当年的机枪连阵地上,就是自己的复杂断送了全连的人命,一张张痛苦惊恐无助的脸,无尽的火光烈焰,连绵不绝的哀嚎猛然浮现脑海,令胡义眼前发黑。自己才是最不配当连长的人,哪有脸去品评他人!

王老抠攥住胡义的手就不肯撒开,任胡义一个见过场面的也不禁有点脸红,却又找不到机会放手。

“胡义,你可来了,伤好利索没有?”

“没事就好,有事可不能硬撑着。”

“我年纪肯定长你,我就卖个老叫你小胡了。”

“我说小胡,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可不能见外啊。”

“排长就是个屁,以后你就喊我王哥,要不你就是看不起我。”

一边的赵勇看得牙直发酸,老子入伍的时候怎么没让我喊王哥,这他娘的也太……大个儿和傻小子只是对着胡义憨厚地傻笑。还是那个冰冷斑驳的残墙断壁,变成了五个身影……

进入了这样一个战斗集体,胡义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觉得悲哀。对于王老抠的热情,胡义并没有多想,但是对于这个三排总算有了基本认识。算上新来的自己,总共五个人,这规模,预备队是做不了的,充其量能算个连直属步兵班吧。这并不奇怪,补充兵员始终跟不上,某些连队甚至直接裁撤了单位,只留下一个排的连队胡义也听说过,军队的基层指挥还很落后,集中打,集中守,集中退,在这样简单的指挥下也确实没什么必要再拆分。如今的三连就是这个德行,一排主攻或主守,二排策应或做预备队,三排,可有可无。

这样也好,胡义这么想。如今的自己已经找不到什么寄托,从小被胡子带大,自然就是个小胡子,曾经憧憬武功盖世千里独行,青年时入了军旅梦想过叱咤风云建功立业,到如今,全都是虚幻的破灭。失去的故乡,破碎的山河,无数逝去的鲜活生命,和那面遮羞布一样令人恶心却又战无不胜的膏药旗。失败再失败,撤退再撤退,辗转再辗转,已经辗转到了江南,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故乡?远方的故乡东北已经没有了。为了国家?国家给过自己什么?为了爱人?很遗憾,没有爱过,更没有被爱过,爱又是什么?胡义真希望自己傻一点,蠢一点,不必再纠结这些恼人的东西,像三连长一样,专注于手心里的小玩意。因为已经厌倦了,所以不想再厌倦。所幸上天给了自己三排这个乐土,虽然还是无法远离硝烟,但是胡义很满足。

直到王老抠枯瘦的大手搭上胡义的肩膀,才将胡义从麻木的思绪中唤醒。

“哎,我说小胡,怎么没去领支枪?那个谁,傻小子,你个光吃饭不干活的,现在去军需处……”

胡义抬手打断了王老抠:“排长,别麻烦了,空着手轻快。”

“你看,说过了让你叫哥,怎么还是排长。”随后王老抠又一拍脑门:“嗨,你看我这糊涂脑子,也是啊,军需处那枪是糊弄新兵的,你用我这把得了。”说罢抓过身后的七九步枪塞给胡义。

所有金属凸起的位置都磨的铮亮,微微泛着幽光,护木和枪托也因抓握得多而变得平滑贴手。枪这东西良莠不齐,不是随便抓过一把就能上手,往往要主人打过多发用过很久才能慢慢摸到规律而变得得心应手。

胡义把枪还给了王老抠:“排长,哦王哥,这枪是你自己喂出来的,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新用它肯定不顺手,你再换枪也不顺手,咱们遭这个罪干什么。”

王老抠是个老兵,当然明白胡义这话绝不是客套,也就不再勉强。

另一边的赵勇这时候插话:“我说排长,你看你这个矫情劲儿,怀表都舍得送了,一支枪算什么。”说着朝远处的溃兵一努嘴:“看到没有,枪有的是,买一把给他不就得了。”

听着赵勇酸溜溜的话音,胡义知道这话里是夹枪带棒说自己呢,苦笑一下并不介意。王老抠也知道赵勇在挖苦胡义,立刻有点恼了:“等老子有了钱肯定先买口棺材,给你这个没眼力界的留着,行不行?”

赵勇没了声音,王老抠也没再说话,交谈到这里暂告一段落,三排的五个身影继续蹲坐在墙根底下默默的看着‘西去的游魂’。

傻小子也没有枪,排长嫌他又小又矮,不让他拿,也没教他。当然,他自己对枪也没兴趣,本来就是混饭吃的,要枪干嘛,枪能吃么?可是如今看着好脾气的排长差点为枪恼了,傻小子觉得自己也得做点什么。拍拍屁股站起来,说了声去解手,一溜烟消失在夜色里。

溃兵们有散兵落单的,有三五成群的,有拉帮结伙的,也有整连整营建制的。有负伤搀扶的,有疲累饥饿挪动的,也有匆匆行军速度的,如同一条布满礁石的河流在流淌,有静慢也有奔腾。

傻小子跟随行进在人流中,盯上了前面的三个人。中间的人似乎负伤了,左右胳膊各环扶住一个人的脖颈,被两个战友架着,缓慢的前行。感觉后背被人猛然一推,三人踉跄了几步还是没能稳住,终于栽倒在地。伤者闷哼一声,两个搀扶的人还没爬起来转身就骂“操你姥姥是哪个瞎了眼的……”只见身后一个半大小子正愣愣的看着他们,忽然自己跌坐在泥地里嚎啕大哭:“地上的银元是我的啊,别抢我的银元啊,是我掉的啊,你们别捡啊,我的银元啊呜呜……”。

三人顿时愣在地上,连伤者也止住呻吟转头来看,呃——这是什么情况?前后左右的人闻声立止,更有多个身影急窜过来,扯开倒地的三人就找。又有几个身影靠过来,张嘴就骂:“你们这些孙子玩意,打鬼子的时候怂包,抢大洋的时候倒有能耐了。”

“关你屁事,你哪个部分的?”

“老子四十八军的,草你娘的输就输在你们这些渣滓手里。”

“你奶奶的你是英雄,你是英雄怎么还跟着往西跑,想当英雄就滚回上海去。”

“老子的拳头能打鬼子也能打狗你信不信?”

“四十八军的杂碎你动我一下试试,鬼子来打我都没怕还怕你个球……”

夜色里也看不清谁是谁,谁和谁,反正终于动手了,先是三五七人的互相问候,然后是十**人的撕扯拉拽,接着是几十人规模的拳打脚踢,随着后续跟上来的各自部队的战友同袍逐渐加入,正式演变成两个建制几百人的肉搏大混战。虽然都没动真家伙,俨然如战场,没有什么太多的废话,只是粗重的喘息和低吼声,混乱不堪的交织在一起,仿佛是在坚守最后的阵地。这些溃兵的情绪就是火药桶,他们悲伤得太久了,压抑得太久了,一旦被某一个偶然的小小因素点燃,立刻如决堤的洪水泛滥尽情宣泄,一发不可收。

傻小子还呆坐在地上没回过味来,最初的推倒的确是自己设计的,想要制造个小混乱,然后借机偷一支枪出来,过去当小叫花子做乞丐的时候,这种浑水摸鱼的伎俩没少用。可是如今……置身风暴中心的他也被这震撼的场面吓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只是个小乞丐,我真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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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挺捷克式

四个人围成个半圈,大眼瞪小眼看着蹲在墙根儿底下的傻小子。大个儿擦了擦口水,瞪眼看着傻小子怀里抱着的家伙,喃喃道:“好家伙,捷克式啊!机枪啊!”

赵勇对着傻小子一竖大拇哥:“傻小子,你行!早知道你去解个手就能弄来这玩意,你倒是叫我一起啊,说不定还能弄个迫击炮呢。”

胡义没想到这个傻小子居然能干成这一票,虽然还算是个孩子,也不由得心里钦佩了一下,这是需要胆色和心机的,干得漂亮。

王老抠干咳了一声:“咳,你个不省心的吃货。你说,为啥弄这么个玩意回来?”

“我见胡哥没枪,你为这事操心,就想帮忙。可是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哪个好,所以就挑了个大的拿了。”傻小子说完顺手用袖口擦了下已经凉透的鼻涕,仰望着排长。

看着傻小子的熊样,王老抠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不过心里的想法是这枪不能留。且不说连长知道后能不能让这挺机枪留在三排,就算连长同意王老抠也不想留。骡子越壮,拉的车越沉,有了机枪的三排他娘的还是三排么!

大个儿和赵勇的意见可以直接无视,但胡义是个什么想法王老抠很想知道,毕竟是刚来的,不了解性格脾气,借机探探底也无妨,对于一支枪的态度,往往决定了一个士兵在战场上的行为。

王老抠上前一步从傻小子的怀里把机枪端起来掂了掂,一转手就塞给了身边的胡义。“傻小子都说了这枪是帮你弄的,你是怎么个想法?”

大个儿一见这个情形有点着急:“那个排,排长,我觉得咱们排只有我用才最合适啊,这东西重,行军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看哪个机枪手不都得是我这个身板?我这把枪给他不就得了。”说罢摘下肩上的步枪就要去换胡义手里的。

王老抠抬手推开凑过来的大个儿,“你个夯货给我滚一边去,小胡才是玩机枪的行家,轮不到你。”

大个儿还是不甘心,想继续争取。“啥?他是行家?他凭啥是行家?我……”

王老抠直接打断了大个儿:“就凭我是排长!”

触碰到机枪的一刹那,胡义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一种久违的感觉由枪身上麻酥酥的传来,令胡义握枪的双手不争气的微微颤抖。胡义旁若无人的靠墙盘腿坐下,迅速解开纽扣脱下上衣平铺在潮湿的地面上,把机枪平放在大腿上;拔出弹匣,左手压住卡铁,右手提起扳机座颈部,转动枪身,左手再提起枪管提把,两手同时向后抽出枪身;压下枪托底部的定位片,转动底板盖,取出附件盒、通条;拨动表尺座后的拨柄,打开受弹机盖,扳开导弹板,推出枪管固定栓,握住枪管提把,向前抽出枪管;用附件盒中的手锤和冲子,敲出机匣后的连接销,抽出枪尾,取出复进簧;利用装填拉柄向后抽出枪机框部件和枪机部件;从枪管上取下两脚架,将枪架翻转,拆下立轴螺帽的开口销,拧下立轴螺帽,松开方向紧定手柄,分开上下架,最后将弹匣中的二十发毛瑟步枪弹也一发发退出来,顺序排在一旁,这才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胡义那熟练而又流畅的动作,让四个人看得都有点发傻,短短的时间,却如同在戏台下看了三天的大戏。三连有一挺机枪,也是捷克式在一排,往日也见过一排的机枪手拆枪清理过,那也只是拔下弹匣,卸下枪管,简单拆了枪机,哪有拆到这么碎,何况是这黑灯瞎火的墙根底下!

看得大个儿的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这,这,这哪是行家,这是祖宗啊这是!”

赵勇砸吧砸吧嘴:“好好的一挺捷克式,这他娘的就算完蛋了么?”

虽然上身只剩一件脏兮兮的单薄衬衣,胡义不觉得冷,反而舒畅得后背微微冒汗,好久没有这么舒坦了。看着摆满上衣的零碎,自顾自的说:“这是广东41厂仿造的,磨损的厉害,如果换个枪管能好些,还能凑合用。”

王老抠总算是回过神来,这可不是绣花枕头,这是货真价实,这就是差距啊,一块怀表值了。看着胡义专注的神情,王老抠没来由的觉得心里有点难过,骏马就是骏马,就算把他关在牲口圈里,他还是匹骏马。算了算了,不就是一挺机枪么,他想留就留吧,回头看看怎么和连长争取这个事,叹了口气对胡义道:“我说小胡啊,怎么样,这枪趁手不?”

听到排长问,胡义才发现自己有点失神,沉默了一下,坚定的回答:“这枪不能留。”

“啥?——”

几个人全都不相信耳朵听到的,大个儿一转脸对王老抠说:“排长,你听到了吧,这枪他不要,还给我用吧,我保证像对儿子一样把它用好。”

赵勇疑惑地搭茬:“是不是拆得太散,装不上了?”

王老抠一摆手:“都别吵吵了,听小胡说。”

“我只是觉得,把它上交给连里分配更合适。”胡义只补充了这么一句话,没再多说。

大个儿一听这话就急了:“你不要我要啊!这是咱们傻小子淘来的,凭啥交上去。”

“当过几天屁官这觉悟就是不一样,果然是大公无私。”赵勇在一边阴声怪气的帮腔。

王老抠定定的看着胡义好一会儿,似乎明白了胡义的想法。“咳,这事就这么定了。”撂下这句话反身去找连长。

胡义当然不是个大公无私的人,机枪谁不喜欢。可是,当过机枪连长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胡义知道,在战场上只要机枪一响,那就是万敌瞩目的目标。机枪手是最短命的,换得最勤的,不是胡义怕死,而是胡义不想连累三排。在一挺不停怒吼的机枪附近,敌人掷弹筒,迫击炮的招呼绝对少不了,狙击手和对方机枪的反压制也不会含糊,如果留下这挺机枪,那可真是把三排这几个人推在风口浪尖上,胡义不能这么做。至于最后这机枪到底是进一排还是二排那胡义不管,虽然同在三连同称弟兄,但胡义至少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

“哎,王老抠,我正要喊你呢,让你那几头蒜别在墙根那边窝着了,赶紧过来。上头来了命令,准备向青浦开拔。”三连长对着正迎面走来的王老抠扯嗓子。

“得嘞,耽误不了。”王老抠笑嘻嘻的走近,摸出支烟递上,又捂手给连长点了火,等连长吐出了第一口烟才说道:“连长,我给你送来一笔好买卖。”

“哦!跟你做买卖?拔你一根毛我得费多大劲啊?我没钱。没兴趣。”

王老抠自己也叼上根烟点了,眯着眼深吸一口,然后慢悠悠说道:“一挺捷克式。”

咳咳咳……一口烟呛进连长肺里,鼻涕眼泪都呛出来了。打仗打仗,从一个大头兵打成班长,排长死了补上当排长,连长死了再补上当连长,当了连长后这想法就和大头兵不一样。抗战打了一年多,小鬼子火力那叫一个猛,自己的后勤那叫一个穷,天天是防御,次次是阻击,全连才一挺机枪,愁的就是个火力。捷克式,一句话就戳到连长的心窝上了。

王老抠假模假式的帮连长捶背,还一边叨咕:“你看你看,这都当了连长了,身子骨反而不如我了呢,差成这样。唉。”

“老不死的玩意,你要是敢逗我,我就敢调你到二排你信不信。”

“我信,所以我没逗你啊!”

“啊!你真有啊?哪搞来的?枪呢?”

看着连长的眼睛瞪得像个铃铛,王老抠心里闪过一阵快意:“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我为咱三连呕心沥血这么多,连里是不是得表示表示?”

“我呸,表示个屁。赶紧把枪交了,你老小子别逼我抬军法!”

“交,我肯定交。可是这枪身上是不是缺什么部件我可不知道,打不响可不是我的事。”

“你——”三连长看着王老抠这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儿,还真没辙了。立刻转换口气:“嗯,老抠啊,你手底下不是少两条枪么,这样,全连的步枪随你挑选,看上眼的两支拿走。”

眼见连长终于低了头,王老抠心里暗笑,这回轮到老子拔毛了。“再加一块怀表!”

“啥?呸!给你脸你就上树了是不是?”

发现连长有些神色不愉,王老抠也适当松线,“连长,别急啊,那怀表我揣了那么久一直没当,是因为我真挺喜欢那玩意,时不时攥在手里装个清高,不是图钱,是图个乐子。咱兄弟俩一起在这三连混这么多年了,算你照顾兄弟还给我的行不行?我也退一步,枪就选一支,咋样?”

听王老抠这么说,三连长没了火气,那块怀表对于三连长而言也没多大吸引力,无非是在意它能换几块大洋而已。本来就是借机拔他王老抠的毛得来的,算了,就当这事没发生。想到这里也不含糊,直接掏出来就扔给了王老抠。“王老抠你行,你是真抠。还你了。赶紧挑枪,一会开拔了。”

王老抠接过怀表揣起来道:“挑什么挑,费那事干什么,就你这支得了。”说着话就过来摘连长肩上的枪带。

“王老抠你——”连长本能的一闪身想躲避,还是被王老抠攥住了步枪背带。

王老抠一边用力掰开连长攥着枪身手指一边说道:“都当了连长了还挂个长枪干什么,没个长官的样子。你不是还有一把盒子炮么,有那个就够威风了。”

这是一支‘中正式’,民国二十五年巩县兵工厂制造,几乎是新枪。67军是东北军,不是老蒋的嫡系,所以只是象征性的少量装备,只分配给了小部分精锐连队和基层军官。如今,被王老抠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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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异乡的河流

日军第6师团、第18师团、第114师团以及第9旅团共计十万余人,在155艘舰船的掩护下,已经在杭州湾金山卫一线登陆,目的很明确,抢占淞江,继而向北截断沪宁铁路,彻底包围上海守军。这是日军对岌岌可危的上海战场进行的致命的最后一击。上海,危矣!

松沪战场右翼军总指挥张发奎致67军最新电令:“敌军于今日已在金山卫登陆,正向淞江前进,仰六十七军可即轻装向淞江急进,痛击敌人,以保我上海右翼之安全为要。”这,就是六十七军历史上接到的最后一封命令电报原文。

鉴于眼前的紧迫局势,六十七军军部趁夜在青浦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107师正在前往淞江,108师还没抵达青浦。日军登陆已经完成,目前肯定是由南向北在向淞江急进。淞江这个县城不大,连个最基本的城墙都没有,无险可守,外围也是一马平川,只能寄希望于淞江城南的黄浦江水网地区阻击抵抗。最后决定军部设在青浦,由副军长驻守;军长带参谋部前往淞江县城建立前线指挥所,令107师直奔淞江城南郊外黄浦江岸沿线布防,阻击迟滞来敌,108师后续进驻淞江城内固守。命令旋即下达。

夜深了,小雨时下时停,从横交错的水网沟渠,黝黑莫测的水田芦苇,泥泞冰冷的风雨中一支灰色的部队在艰难前进。东面的爆炸闪光开始变得显眼,此起彼伏如同新闻现场的镁光灯,惨白和猩红的光线不时的打在头顶的云底,将低低的乌云映衬得像一头电闪雷鸣中的怪物,狰狞而又颓废。不必执火把,仅凭头顶上乌云时明时暗的反光就能看得出道路。青浦早已经过了,部队却没停下来,反而加快了速度疾行,传令兵给先头部队带来了新的目的地‘淞江’。

雨滴顺着卷曲的帽檐慢慢滑下,爬过浓黑的眉毛,在刚毅如刀削般的脸颊上与汗水汇合流淌而下。湿透的军装已经变成了深灰色,紧贴着皮肤,皱起一条条圆润的横纹。中正步枪斜背在身后,不时撞击着牛皮腰带,绑腿已经裹满了泥,几乎成了靴子,迫使胡义每次发现身边有水渠的时候都去趟,以甩掉这些累赘的泥。

行进中,路边传来了潺潺的流水声,胡义顺着水声跑出了队伍。出发前王老抠把中正步枪交给了胡义,同时淘换来一个牛皮腰带和一个破旧的行军水壶一并给了他。水壶已经空了,夜幕下只能辨别出这是一条小溪,至少这是流水,也顾不得是清水是浑水,摘下水壶就泡在溪里灌,而后又用这冰冷的溪水在脸上扑洗了几把,登时觉得畅快了不少。

站在溪边做了个深呼吸,挺胸回望,蜿蜒的队伍溪水一样在流淌,流进黑暗的远方,完美的融合进飘雨的夜幕。再一次闪光的瞬间,胡义突然发现后面队伍里一个特别的身影,瘦弱,矮小,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吸引了胡义的注意。胡义快步走回行进路线,就站在原地等着,直到那个小身影移动影到了自己的近前。

“站住!”

被这一声低喝吓得一个踉跄,仔细辨别了一下挡住自己的身影,傻小子呲着牙露出了微笑。

就凭沪宁线上那些川流不息的溃兵,胡义就知道这一仗不善,出发前胡义和王老抠商量了一下,没有带上傻小子,把他留在了安亭车站,告诉他如果队伍过几天回来再让他归队,如果不回来,那就让他另找饭辙去。可是这小子却一路偷偷跟着来了。

面对着傻小子的憨笑,胡义严肃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直接抬脚把傻小子蹬了个跟头,一屁股跌在泥水里。“给我滚回去!”

傻小子有点懵,胡大哥这凶神恶煞的是咋了?坐在泥水里没动,也没说话。

“赶紧滚!”胡义再次说话。

“我不当逃兵,我要回三排。”

这一句话差点把胡义气乐了,语气就稍微软下来些。“你压根儿就不是个兵,平时带着你行,现在这是去战场,去赌命。你懂不懂?”

“你们能去,凭啥我就不能?就算回去当乞丐,早晚还是饿死,到处都是乞丐,你见哪个要到吃食了?反正都是死,为啥我就不能死在三排?”

看着满身泥污的傻小子瘦小倔强的身影,听着这番不像是十四岁孩子说出的话,胡义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无奈。一站一坐,一大一小,两个雨夜里的身影雕像一般对视良久……

一路的小跑令王老抠上气不接下气,眼见一颗黑黢黢的不知什么树,孤零零的伫立在行进的路旁,索性来到树底一屁股坐下,背靠着树干喘几口粗气,回头望着队伍。胡义这小子哪去了,刚才还在身后,转眼不见了人。连我都能跟住,他那副强体格怎么能掉队,不会是趁黑逃兵了吧?他娘的,跑了也好,能活着就是福分啊。看着异乡这黑暗又湿漉漉的周围,王老抠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这可不是个好风水,老子宁可埋在家乡阳光明媚的高岗上,也不想在这个湿乎乎的鬼地方憋屈死。想到这里不禁连吐口水,呸呸呸!我这是想啥呢,晦气晦气。

停下的时间稍微一长,汗消了,阴冷的气息立刻穿透湿军装钻进身体,不禁寒颤。赶紧站起身来,收拾收拾自己重新回到行进的队伍。一个个麻木的身影挨着衔着,机械的跑着,不时有人趔趄着摔倒在泥地里再爬起来。王老抠适当的加紧了步伐,要追回三连,不经意间跑到了一个小个子背后,看着黑影眼熟,不会是傻小子这个吃货吧?不禁紧跑了几步跟上,抬手拍小身影的肩膀。

“哎呀妈呀——”傻小子正闷头跟着胡义跑,乌漆墨黑的突然觉得肩膀上多出一只枯手,当即吓了个魂飞天外,腿一软直接扑在泥里。回头仔细一瞧:“排长!”

胡义听到身后傻小子的怪叫停下转身,可不就是三排长王老抠么。

“哦,小胡!我还以为你……咳,傻小子,你个吃货怎么跟来了,我说你个熊孩子是真缺心眼还是没长心啊?”

胡义把傻小子从地上扯起来,帮他把肥大军装的衣袖重新向上挽了挽。对王老抠道:“这傻小子不想当逃兵,撵不走。”

唉——王老抠叹了口气:“傻小子,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胡义、王老抠、傻小子,三个人慢慢追上了三连的队末,回到了三排。五个身影重新融合进了成百上千个身影组成的背景里,变成一条灰色的奔腾河流,流淌在泥泞中,流过田野沟壑,流向异乡的黄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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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雾色枪声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清晨,雨停了,无风。夜雨的后遗症开始显现,形成大片大片的晨雾。

淞江城南,107师负责的黄浦江北岸防线有三个最主要的渡口,由西向东分别是金鹤浜、米市渡、得胜港。107师下辖319旅、321旅两个旅,319旅下辖637、638两个团,胡义所在的638团的任务是固守得胜港。

得胜港,位于淞江县城东南方向十里的黄浦江边,几百栋高低房舍紧密的簇拥在一起,一条小街南北向穿过镇子,北头一条土路通向淞江,小街的南端终点就是得胜港码头。镇子周围是大片大片错落的水田和纵横的沟渠,程半月形将得胜港拱卫在浑浊的黄浦江边。头天得到了日军登陆的消息,居民早已跑了,只留下一坐静谧的空城,沉睡在清晨的雾里尚未醒来。

前哨是个新兵,已经被连夜的雨中行军折腾得疲惫不堪,一身湿漉漉的灰军装横端着一把湿漉漉的步枪,湿漉漉的布鞋走在湿漉漉的小街上,发出啪叽啪叽的轻响。暮然驻足,目光穿过街上的雾气,发现街道的尽头似乎有人影晃动。

“谁!哪个部分的?”哨兵沙哑洪亮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小街上回荡,消失在雾中。片刻的沉寂过后,啪——一声清脆的回应带着撕裂空气的破风声打破了静谧,穿透了哨兵的胸膛,余势不衰撞击在街边的砖墙上,溅起一片碎屑。是鬼子——枪声猛然一下喧嚣起来,呼啸的死神开始在雾蒙蒙的小街上穿梭往来,击碎瓦片,穿透窗棱,或者跳跃在碎石铺成的小街地面,偶尔擦发出火星,不时伴随着痛苦的闷哼,将沉睡中的小镇彻底惊醒。638团刚刚到达得胜港,正撞上鬼子刚刚登岸的第六师团某部先头部队下船,意外对意外,谁都没有准备,在双方错愕的神情里,战斗就这样毫无章法地打响了。

“报告,我们遭遇鬼子。”

“老子又不是聋子,鬼子有多少?”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来报告个屁!让一营正面先顶住,二营火速进城抢占高点和要点,三营立即到镇子两侧的江岸布防。”

“是!”传令兵带着团长的命令撒开腿消失在雾色里。

三连长按一营长的命令,提着驳壳枪,领着三连离开小街钻进了巷子。“快,都他娘的快点,二排顺巷子给我往前摸,一直给我摸到能见鬼子的距离就打;一排负责占房子,好位置必须在鬼子前头先占喽。”

“啥位置算好位置?”一排长带着队伍边跑边回头朝连长扯嗓子问。

“我管你娘的啥位置,能打着鬼子的位置就是好位置!”三连长随口回复了一排长,一回头,王老抠领着三排正跟在自己腚后头,随即张口道:“嗯,你们三排……”

王老抠立即打断连长的话:“俺们三排负责保护连部。”

三连长想起昨晚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怀表逼着我还了不说,他娘的连老子的枪都给顺走了。如今你王老抠腆着个老脸居然要保护‘连部’?拢共我一个连长一个警卫员外加一个通信兵,哪来的连部?保护个鸟?抬手指着前面的一栋二层小楼:“看到没有,那就是你三排的阵地,给我守住喽。”

王老抠顺着连长的手指方向望去,一栋不大的小楼在雾气里时隐时现,虽然只有两层,可是伫立在一片低矮的民居中却是鹤立鸡群傲然四方。天杀的,这是要送老子上天啊……

小街上的枪声变得越来越绵密,双方的机枪也开始响起了。王老抠一路不停的低声咒骂着什么,领着三排快速奔向小楼。随着距离缩短,小楼变得清晰起来,一楼和周围的普通房舍一样,是砖石结构的,只是在房顶又接起来一个木质结构的二楼,四面有窗,再设计一个南方特色的屋顶,楼上楼下面积都不大。加快脚步转过巷口就到了小楼一边的墙角,已经看到了小楼的门口。猛然从小楼另一侧的墙角窜出几个身影!

王老抠心里突地一沉,由于一直自顾自的跑着,无法止步,毅然顺势向前扑倒,直接滑到对面的矮墙后趴在地上。

大个儿、赵勇和傻小子一直跟着前头的排长低头猛跑,眼见排长到了墙拐角没拐弯就直接跌飞出去了,登时愣在拐角,一转脸才发现小楼的另一边有人影窜出,大个儿和赵勇戳在那就开始拉枪栓。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傻小子还没回过味来,就感觉腰后突然受力,猛地一疼,惊叫着跌飞出去滚落在王老抠身边。

其实在就快接近小楼拐角的时候,跑在队伍最后面的胡义就低声叫过王老抠,想提醒他停一下。这小楼离码头不远,虽然现在有雾,鬼子也可能会发现了这个制高点,也可能会来抢占。接近小楼之前胡义的枪栓就已经拉开了,可惜当时王老抠还魔障一样的咒骂着三连长,有点失神,没听到胡义在后面的招呼。

在前头的王老抠从拐角处跌倒的一瞬间,胡义就做了最坏的打算。王老抠那看似奇怪的大马趴式的跌倒方式,是一个老兵在危急时刻的本能反应,胡义看得出来。大个儿和赵勇虽然在津浦路也参加过几仗,但经验尚浅,根本就没明白,傻小子就更甭说了。

胡义在第一时间里就踹飞了前面发呆的傻小子,顺步拧身把左肩膀顶在墙角上,探出半个上身,枪托紧抵右肩贴上腮颊,枪口快速上抬同时呼出一口气。微眯的眼睛、凹型的望山,笔直的准星、对面的人影……似乎……也是灰军装……这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在大个儿和赵勇还没拉开枪栓的时候,胡义右手食指下的扳机已经即将扣动到底……

“别开枪!别开枪!自己人,自己人。”

听到对面的叫声王老抠火大地从矮墙后跳出来:“我操你个一排的王八羔子,你们属鬼的么?”

最前面的一个人也被胡义的枪口和已经深陷下去的扳机吓出一身冷汗,惺惺道:“本想占这个二楼做个火力点,哪知道你们在这。”

王老抠没好气的回答:“这么关键的位置,连长让给我们三排负责了,你们赶紧滚蛋。”

傻小子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捂着后腰朝着胡义咧咧:“为啥你总是踢我,有种你去踢大个儿试试。”

赵勇想想刚才的场景不禁有些后怕,事后静下来想一想,刚才一瞬间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到了,王老抠个老不死的摔得那叫一个快,见机行事的本事真是不得了,能直接摔飞到死角里去,自己当时真以为他是踩了西瓜皮了,差点为他喊了个好,不愧是老油条;胡义这跑在最后的,不明情况的,居然是全场唯一一个即将开枪的,自己和大个儿包括对面一排的几头蒜还在抢着拉枪栓时候,那家伙已经要收人命了,机警迅速得像只狼啊,这个不是人的东西究竟怎么做到的?看来不会是督战队那么简单点背景,王老抠肯定知道更多的底。看着傻小子埋怨胡义,心想傻小子就是傻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宁愿刚才那一脚踢的是自己,事后还得上赶着说谢谢呢。

楼上楼下都仔细查看了一番,一楼的砖墙还算厚实,顶棚一角开了个四方口子,一边靠墙修了个木制楼梯连到口子通上二楼,二楼基本木结构,估计这房是两回建成的。胡义阻止了大个儿想要推开窗的想法,只是通过破碎的窗户一角向南面的码头方向观察。这里距离码头大约四百米,中间间隔大片屋舍,一片雾蒙蒙的看不清码头的细节。

王老抠让赵勇看住一楼的门,告诉傻小子找家具木板之类的去堵一楼窗口,随后爬上二楼隔着窗四下里观察了一下,而后坐在地上摸出支烟点燃。“位置是高了点,也就放放黑枪,至少不用在前边儿打巷战。如今雾气这么大,只能听枪响,根本看不见鬼子身影,这回连黑枪都省下了。”王老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询胡义的意见。

胡义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窗口的缝隙,仔细辨别着雾气里的枪声,像是回答王老抠又像是对自己说:“雾聚着不散就是雨,雾若散了就是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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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五颗手榴弹

二排长大黄牙带着手下的二排弟兄在民居巷道里向前摸,糊里糊涂东拐西转也没注意摸了多远,心里有点犯嘀咕。连长让我摸到能看见鬼子的距离,这是多远了?鬼影子也没见到一个。他娘的一排钻了房子了,我这二排还在瞎转悠,真要撞到鬼子怀里咋办。一抬手挡住了跟进的弟兄,队伍暂时靠墙停下来。

回头问身后的兵:“知道不知道咱们前出多远了?”

“可能——有二百米?还是三百米?”

“他娘的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这时另一个兵凑过来:“排长你听东边这枪声,咱们是不是和小街上的鬼子齐头了?”

大黄牙竖起耳朵,可不,隔着几层房子的东边这枪声听得真真的,尤其是那歪把子的吼叫声格外清晰,哒哒哒哒蹦豆子一般不喘气,偶尔夹杂着鬼子叽里呱啦的叫唤。大黄牙心念一转,干脆抄到东边的小街,侧面敲鬼子一下,帮助正在小街上与鬼子对峙的一连缓解压力。一挥手,二排左转向东面的小街摸过去了。

仅仅一两分钟后,在二排刚才停留过的墙角,一个小队鬼子反向搜索过来……

在小街上与鬼子正面交火的是一连,能见度太差,只能就地互相盲射。事起仓促只能临时找掩体,临街窗口,门框,廊柱,地面台阶,倚着靠着藏着趴着,对面的歪把子不停的扫,这边的捷克式嚎叫着回,距离稍远手榴弹用不上,鬼子倒是有掷弹筒,可是没有能见度看不到目标也是干着急。虽然是盲目射击,可是小街通直,只要顺着街向,蒙也蒙到了,交火到现在,一连已经死了十多个,伤的更多,除了机枪手还在干活,其余人基本都藏在街道两边不露头,只凭弹雨在身边呼啸。小街上算是僵住了,只能指望两翼民居巷道里的迂回巷战了。

大黄牙带着二排终于摸到了小街侧边,与小街上阻击的鬼子只有一房之隔。朝后一摆手,让二十多个弟兄贴墙蹲好,自己抬起耳朵仔细确定了一下房屋后面的机枪声音位置,嘿嘿,如果拔了小街上的守敌,这头功该算是我的吧,老子的二排总算也能出一回彩。转身招呼弟兄们悄悄围过来,低声吩咐道:“前边的你们三个,不,三个不够,你们五个,每人准备好一颗手榴弹,听到我命令就隔房扔过去。”

“排,排长,我没有手榴弹!”新兵刘二蛋呆呆地插了一嘴。

“他娘的你不会朝身边的人要一个?笨死你得了。别打岔。哦,手榴弹一响,一班的从这房左边冲过去,二班绕右边冲,三班跟我穿窗户进房,都给我狠狠地打,谁都不许怂。都明白了没有?”

见弟兄们点头表示明白,大黄牙站起来背靠在后屋墙的窗边,端起手里的步枪,非常缓慢小心的拉开枪栓,不使它发出声响。“各就各位,准备!”

嗤啦——四颗手榴弹的引信被拉开,冒着烟儿飞过屋顶。

刘二蛋头一回使用手榴弹,心里突突的跳个不停,觉得口渴,腿也哆嗦。眼见身边的四个人都扔出去了,犹豫了一下,把头脸拧到一边,咬着牙也拽开了手榴弹引信,闭着眼把手榴弹朝屋顶一甩,第五颗也冒着烟儿飞了上去。

哐啷哐啷——咕噜噜——三颗冒着烟儿的木柄手榴弹在小街的碎石地面上欢快地蹦跶着,让十几个正在专注射击的鬼子目瞪口呆,趴在房檐下的歪把子机枪手和两个副射手听到这异响也停下射击扭过头来看。哗啦啦——第四颗手榴弹顺着房顶的瓦片棱隙也掉了下来,咣当一声正砸在机枪手的钢盔上。

轰轰轰轰——化学反应呈辐射状被完美地膨胀出来,伴随的是形状性感饱满的烟雾,伴随的是方圆十几米内的支离破碎,伴随的是夺人心魄的强烈震颤。当场的十几个鬼子几无幸免,机枪手的半截身子都消失了,效果完美。

手榴弹响了!上!

一二班沿房屋两侧冲出,大黄牙一枪托砸开身边后窗,单手扶住窗台一个跨越闯进房,三班的几个人随即跟上。

第五颗手榴弹,引信拉开最晚,抛投的弧度稍高,在空中打着旋慢悠悠的飞临最高点稍停了一下,然后拖着烟儿笔直的一头栽下来,砸碎了房瓦,穿过屋顶,正掉落在屋内大黄牙的脚前。

这就是宿命,无论你是谁,都逃不开的东西。在战场上,杀死你的人不一定总是敌人,有时候也许是你自己。

轰——整个的房屋都震颤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喷嚏。爆炸的冲击波撞碎了所有的门窗,浓烈的烟灰碎屑喷薄而出,将刚刚爬进后窗口的最后一个三班战士也一并送了出来。

屋内的爆炸让屋外两侧前进的一二班战士稍微一滞,有几个人被掀了跟头,但他们依旧冲出来了,这种时候没人去在意屋内的爆炸。伴随着爆炸后的烟雾,二排冲上了小街,满地是鬼子的尸体和鲜血,哪还有个活人,一时有点茫然。须臾,烟幕散尽,通向码头的小街上露出了几十个鬼子的身影……

细节决定成败,鬼子在这小街上设了两道防线,前面放一挺歪把子,搭配一个步兵班;后面二三十米的二线才是小队主力。

眼见一线的十几个人转瞬间消失在爆炸声中,随后烟雾里又跳出来十几个敌人,距离就这么十几米,鬼子们一时也茫然了,本能的一挺刺刀就反冲上来。

啪啪啪……二排打站在原地就打出了一排枪,也只能打出这么一排枪,放倒了十多个鬼子,随后,闪着寒光的刺刀就来到眼前,变成了一场屠杀。

为什么是‘屠杀’?鬼子有刺刀,咱们不是也有么?很遗憾,咱们没有!枪上倒是有刺刀座,可是没刺刀。整个三连能与枪配套的刺刀总共只有几把,只发给善于拼刺的老手,其他的人只能去战场上拣,捡来的都是鬼子的三八式刺刀,没法挂在自己的步枪上,只能别在腰里。所以,不要以为刺刀人人有,在很多部队里刺刀也是紧俏品,现实就这么残酷。

刺刀真正到了眼前的时候,没有谁不会害怕,但是当它刺入了自己的身体,反而释然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可以抓住枪,不使它拔出来,然后拔出腰后的刀反捅回去,也可以抓过身边的随便什么东西狠狠的砸他狗娘养的,或者试图拽住对面的鬼子,抠挖他,挠他,咬住他,再也不松手,再也不松口。二排,湮没在了一片寒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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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四十八瓣儿

突然在前面传出连续爆炸声,而后是一阵七九步枪的射击声,接着是一阵冲杀声与嚎叫,鬼子对小街上的射击也暂时停了。一连长觉得前面的鬼子一定发生了变故,究竟是什么变故不知道。按照任务命令,二连在左翼的街巷里,三连应该在右翼的街巷里布防,都与自己的一连齐头形成一条防线。任务是暂时固守,等待二营和三营到达位置才会推进。凭感觉应该是某一支友军打到前面了,却不知道是谁?冲不冲?命令是暂守,况且前面的情况也不明,这……在一连长还在为情况纠结的时候,机会错过了。

一小队鬼子由南向北正在悄悄的前进,老鼠一样溜过小巷,穿过断墙,经过院落。他们本来是应该与二排正面遭遇,但二排在与他们遭遇前选择了左转向小街方向,错过了他们。

猫着腰小心行进在最前面的鬼子终于停下来,比比划划向后传递着信息,他们发现了一处敌人藏匿的建筑,人数不明,但看到了露出窗的枪口。五十多人的小队随即分成两拨,一拨就近钻房子找掩体建立射击位准备掩护,另一波悄悄接近目标建筑。两个鬼子悄悄爬到窗根儿底下,各自从挎包里摸出一颗九一式手雷,轻轻拔出保险销……

九一式手榴弹与木柄手榴弹最大的不同,除了外形还有引信的发方式,木柄手榴弹是拉线引火点燃导火索引爆,这玩意是撞击型触发引信,延时七八秒,使用前必须得先敲击或者砸下顶端的罩帽,也可以装上底火用掷弹筒发射,虽然不及标准榴弹射程远,也能飞个二百多米,后来鬼子用九七式手雷代替了它。抗战期间国人俗称它‘四十八瓣儿’。

刘二蛋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雾蒙蒙的天空,又似乎,是红蒙蒙的。呆呆的看了好一会,终于想起了作为三班最后一个跳上窗口的自己经历了什么。身上覆满了灰尘,眼角嘴角和耳后流出的血已经开始凝固,黏糊糊的,掺杂着灰土,变成了褐色,在土灰色的稚嫩脸上和脖颈上形成一道道怪异的沟壑痕迹。

拄着步枪,挣扎着爬出灰尘的废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层灰色的土雾从身上滑下,在即将触及地面之前向四周荡漾开来,然后弥散。

我想回家,我只想回家,我要回家……爹可能还在田里干活,我得去帮他,不能让爹一个人做,爹腿脚不好,我必须得去,我得走了,否则要被娘骂了,虽然娘总是舍不得打我,我这就去……此刻的刘二蛋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执念,这份家的执念,使他忘记了伤痛,忘记了子弹的喧嚣,跌跌撞撞的越过了残缺的矮墙,仿佛越过了家乡的山岗,蹒跚着穿过小巷,仿佛走在家乡的田埂上……

一直盯在窗口附近的胡义有些疑惑,这一阵手榴弹爆炸的声音实在有点蹊跷,应该就发生在鬼子布置在小街的防线上。除了散布在小楼周围的一排,前面只有二排了,他们的任务应该是侧翼前出刺探鬼子的侧翼位置,如果真是二排干的,怎么会打到小街上去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坏了。

王老抠也被刚才的爆炸声吸引到了窗前,四下里观察着。“小胡,你说不会是大黄牙这个冒失鬼拐了弯去敲小街了吧?可是街上的一连咋没动静呢?”

“也可能是小街东面的二连干的,希望不是二排吧!”胡义叹了口气。

“是啊,可别是他们,否则鬼子啥时候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冒出来都不知道。”

胡义担心的不仅仅是二排转向会漏过鬼子,现在还不了解鬼子究竟上岸了多少,对面展开的鬼子又有多少,一切都是未知数。根据小街上的枪声判断,卡守小街的鬼子至少也是一个小队,哪怕只是一个小队也有五十多人,除非鬼子扎堆了,如果分散成两线或者三防线的话,就算二排能打他个措手不及,也是凶多吉少,除非一连能发起一个冲锋支援。既然一连没动静,现在看来——不乐观。

还是雾蒙蒙的一片,王老抠看得眼睛发酸,索性转身靠着窗根儿坐下来,从地上拾起刚刚因为爆炸声而掐灭的半截烟头重新点燃,发起牢骚:“狗日的大黄牙,就是个满脑袋升官发财的混货,论资历论能力,哪个也轮不到他干二排长,响当当的五块现大洋,就让连长瞎了眼。我看啊,这二排早晚让他带沟里去。”

赵勇在楼下听着王老抠的牢骚不禁朝上头问:“排长,你当初花了多少钱?以后我也想攒下点饷钱,好接你的班啊。”

“老子当初……滚!哪都有你。等到你死也接不上老子的班。”

听着王老抠和赵勇的互掐大个儿和傻小子嘿嘿直乐。

“有情况!”

听到胡义的一声低喝,王老抠再次掐灭了烟头,哗啦一声利落地拉开枪栓,一转身贴上窗口,大个儿也把枪口摆上了窗台。小楼南窗向前看去,五十多米远的前方巷口,蹒跚走出一个灰蒙蒙的身影……

墙根儿底下的鬼子刚刚拔出手雷的保险销,眼睁睁的就看见身边的墙角拐出来一个土人,拄着一支步枪,怔怔地看着他俩。

哐啷——后面掩护的窗口猛地推开,哒哒哒哒——歪把子轻机枪猛地开始嚎叫,负责掩护的鬼子毫不犹豫的开火了。

一蓬血雾、一蓬血雾又一蓬血雾,在一阵又一阵子弹的冲击中,刘二蛋不由自主地晃动着,直到被钉躺在地上,灰蒙蒙的双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我得去帮爹干活了……

几乎在机枪响起的同时,啪啪,啪——三声枪响从小楼二楼上传出,大个儿的一枪打在窗棱,胡义的一枪打在地面,第三枪直接把攥着手雷趴在地上的一个鬼子给打了个透心凉。另一个鬼子终于从惊讶中反应过来,攥着手雷在地面上狠砸了一下,顾不得等待延迟时间,抬手就把手雷扔进头顶的窗口,一转身就窜进了旁边的杂物堆后。

七八个一排的兵藏在这间屋子里,三连长也在这,正挽着袖子抓着水壶仰脖喝水,猛然隔窗响起了刺耳的歪把子声音,伴随着特有的6。5毫米子弹呼啸声以及近在咫尺的子弹入地声,紧接着就是一发子弹击中身边的窗棱,一口水全喷了个当场。鬼子!猫下腰随手扔了水壶去摸腰里的枪的瞬间,眼见一颗手雷就顺窗飞了进来,砸在身后的墙上掉落脚边,还在滴溜溜的转。旁边一个和连长一起看到这一幕的兵当即呆住,瞪着惊恐的眼,跌坐地上抽筋一样连蹬带挪的后退着说不出话来。

“我操你娘的!”三连长一脚踩住还在转悠的手雷,一弯腰抄在手里,反身就甩出窗口。轰——“怂货,还他妈楞着干鸟,都给我打狗日的!”说罢重新猫下腰贴在窗口一侧,拔出了盒子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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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小楼弹雨

继小街上的一连之后,小街西边的三连也全面与鬼子交火了。与小街的战斗不同,这边是屋舍院落砖墙窄巷,纯粹巷战,枪声是乱糟糟的混成一片此起彼伏,一个小队五十多个鬼子,没了二排的三连也是五十来号人,参差交错战斗在瓦砾间。

当枪声终于响起在自己的耳畔的时候,胡义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状态,暂时忘记了猩红的过去,也顾不得未知的下一刻。左脚马步抬起踩在前面的木墙缝隙上,身躯微微前倾躬起,掩藏在压低卷曲的灰色帽檐下那一双细狭的眼睛渐渐眯起,呼吸频率开始变得缓慢,本能,占据了主导,开始支配身体,支配思维,支配那支崭新的中正步枪。

退出第一枚弹壳再拉回枪栓,第一枪高的厉害,飞过目标落在地面了。见鬼!胡义发现自己疏忽了标尺设定,把距离从300米调低到100米,枪口重新抵近窗口缝隙。趴在地上扔手雷的两个鬼子已经消失了一个,另一个还攥着手雷趴在地上不动,直觉那是个死货,估计是王老抠干的,因为大个儿的枪声响在自己前头。有雾,五十多米距离看不清是否有血迹,更看不到中弹位置。老兵战场守则:不要以为敌人一枪就能打死。木质枪托上微眯的右眼,眼神穿过标尺设定100的缺口,穿过略微低垂的准星,抵达鬼子趴伏的后背中央,啪——带有微痛的一个巨震从肩膀上传递到全身,令胡义舒畅的微微一晃。

瞬闪的火舌带着一阵薄薄的青烟,带着淡淡的火药味弥散在小楼窗口。一颗七九二毫米步枪弹像个小精灵一般,呼啸着飞翔,转瞬间就飞过了它一生的历程,穿透了鬼子尸体的后背,不甘心地拼尽最后一股力量钻进地面。已经死去的鬼子又一次死去。

‘弹道完美漂亮,你是个听话的好姑娘!’胡义在心里默默的夸赞手里微微发热的中正式。哗啦一声,右手机械地再次拉推那圆润光滑微微铮亮的枪栓,枪口微调,瞄准尸体附近墙后正在匍匐挪动的目标,有墙遮挡看不到要害躯干,只在准心里显露半边肩膀和钢盔。啪——嘡——子弹擦中钢盔的一角后跳飞,匍匐中的挪动令鬼子躲过一劫,钢盔上的跳弹令他大吃一惊,发现位置不妙,当即缩回墙角,猫腰转身就往回跑去寻找新的掩体位置。

哗啦——第三枚弹壳轻快地跳出枪膛,翻滚着抛出一个小弧线,落在胡义的脚旁。‘算你****的命好!’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微摆枪口,把瞄准位置转向短墙的另一端等待,右手食指极其缓慢而又柔和的开始发力,扳机缓缓深陷,接近了击发的临界点。

啪——刚刚猫腰窜出墙角的身影被侧向飞来的外力撞了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大腿上的弹洞让鬼子慌张了,挣扎着试图站起来,没能成功,立刻改用爬行,想要爬过这个死亡的墙角。

哗啦——第五颗子弹利落地滑进枪膛,尖锥型略带弧度的铜黄色弹体帅气又冷酷地站在起跑线上。‘以后你都不用跑了!’胡义在心里告诉这个鬼子。再次抬起还在冒着余烟的狰狞枪口,指向那个还在挣扎爬动的肮脏的灵魂。

啪——一颗子弹打在墙角挣扎的鬼子身边地面,溅起一蓬尘土。“我日……是不是有风啊?又没中?”大个儿在胡义右边窗口退下弹壳儿直咧咧。

啪——又一声枪响,那个挣扎中的鬼子彻底挺尸不动了,因为已经被这一枪掀掉了半个脑袋,白乎乎的脑浆搀和着鲜血洒了一地,黏糊糊的碎碎点点溅在墙上。“他娘的,本来瞄的是脖子,却打了脑袋,这个倒霉催的,怪不着老子。”左边窗口的王老抠悻悻地叨咕着。

在大个儿和王老抠的嘀咕声中,胡义无奈的松开了即将扣动的扳机,重新寻找目标,当目光扫过某一个敞开的窗口时,心里突地一沉,一阵凉意瞬间遍布全身。这是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虽然因为能见度的关系看得不够清晰,只能辨别出是一个敞开的黝黑窗口没有其他,但胡义能确定刚才观察的时候那窗应该是关闭的,直觉地知道那窗口里会是一挺机枪,高出周围一头的二层小楼终会被敌人注意到,敞开窗口是为了把机枪的两脚架搭上窗台,否则无法稳定射击,也许此刻,鬼子的机枪手已经完成了瞄准。

“隐蔽!”胡义高喝一声的同时,踩在木墙上的前脚用力猛蹬,使自己的身体倒飞着离开窗口,仰面摔倒在地板上。

哗啦哗啦——窗口一块一块地连续被撕碎,从一边开始横向被撕碎向另一边,噼噼啪啪,飞溅在室内空中的木屑和破碎玻璃划出纵横交错的路径飘舞着,声音转变成笃笃笃——弹道划过第一扇窗后继续沿着窗棱和木墙横向延伸,一个个弹洞跳跃着出现在木墙上,连续不停的漏进墙外的光,一直跳跃到第二扇窗,又恢复为噼噼啪啪,再到第三个窗,然后原路线返回,撕裂的声音打碎南墙穿过室内的空气再扑向北墙,透出一个又一个连续的弹孔,洒进来一注一注惨白的光,木质的二楼在持续的震颤着,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响,子弹在室内狂妄地啸叫,摧毁着经过的所有东西,不停地制造着碎片,穿透着阻挡的一切。片刻后,终于安静下来……

屋外的交火仍然在持续,小楼里一时没有声音,死一般的寂静。

傻小子蜷缩在一楼的墙角,瞪着眼睛,仰头呆呆地看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口说不出话来。傻小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无法理解,只是听到楼上突然变得喧嚣颤抖,无数的灰尘从一楼的棚顶缝隙连续洒下来,好像楼上所有能被摔碎的东西都被摔碎了吧,是连续的摔碎,那声音很瘆人,让傻小子本能地感到恐惧。

一直守在一楼门口的赵勇终于反应过来,扔下枪就冲到楼梯上,连跌带摔地爬上楼梯。“排长!大个儿!排,排长!”声音颤抖着,不争气地带着哭腔。手脚也不听使唤,短短的十几级木梯愣是遥远得爬不到头。

当初刚来三排的时候赵勇觉得窝囊,打不上主力的三排,歪瓜裂枣的几头烂蒜,一个老不死的排长,实在灰心。慢慢的开始经历战场,看着廉价的人命草芥一般泯灭,看着所谓主力们像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换,有些面孔甚至还没等自己记清楚就消失在硝烟里,令赵勇的心里发凉。因为三排的人虽少却似乎活得久些,所以慢慢的好像只能记住三排,只能记住排长、大个儿等等这几个烂蒜,无论赵勇是否愿意,也无论是否喜欢,他的记忆里只有这些,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潜移默化中,三排已经成为他心底唯一的支撑,使他还能牢骚满腹,还能挖苦讽刺,没有因环境而变得麻木。

当楼顶被穿透的声音开始连续响起的时候,赵勇就呆住了。和傻小子不同,赵勇知道那声音是什么,甚至能够联想到排长、大个儿和胡义那个招人烦的家伙的惨状,突突突的机枪声穿透楼顶的同时,赵勇的心也被穿透了,一枪一枪的都穿透了赵勇的心,冰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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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水火有情

一排长叫吴贵,虽然没啥文化也是大头兵打上来的,但为人谨慎,战场经验也不少。他将一排主力安排在三间距离不远的房子里,犄角形排列位置,距离不远互相能够掩护,两挺捷克式轻机枪放在两翼,三个主要防御点之间的房院再放几个游兵照应着,三排所在的小楼正在这个三角形的后方,加在一起就是个菱形。如果要展开防线进攻的话,这个布置太保守了,展开不便,可是如果打防守的话,倒是固若金汤。

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后,三连长和一排长终于使这个防御体系运转起来,两翼的机枪开始交叉掩护射击,散单游兵的手榴弹开始飞过墙头,冷枪不断。鬼子兵力不多,尝试性的短暂进攻无果,也不恋战,丢下十多具尸体,果断就撤出接触距离,退了。

“连长,连长,鬼子好像退了。”

“我看着呢,瞎嚷嚷什么。”三连长在窗口探着头四下里扫视,见鬼子确实退了,缩回头反身靠着墙根儿坐下,摸出烟叼在嘴里。

“大黄牙这个扶不起的废物,拐带了二排不说,差点连老子也搭上。”甩甩手熄灭了点完烟的火柴,继续道:“不是说二营会上来么,人呢。鬼子都来过了,他们二营连鬼子都不如,还打个鸟。”

正说着话,营里的通信兵从后窗口爬了进来。

“报告,营长命令,一营全体固守现有阵位,注意观察,勿使敌人漏过,不得擅自行动。”

三连长听完了任务报告对这通信兵说:“哎,我刚才还叨咕呢,正好你来了,你小子是营长的尾巴,耳清目明的。我问你,不是说二营会上来么,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二营?哦,好像团里改了计划,团长说这支鬼子先头部队人数不会太多,正面打巷战不值当,让二营改道绕江边,和三营一起顺江岸抄码头去了。”

赵勇看着二楼木墙上一排排连续的弹洞和室内的一片狼藉,拍了拍大个儿的肩膀道:“我滴个乖乖,胡长官躺了地板,排长钻了床底,你这么老大个身板居然一直站在墙角没挨枪子儿。你到底拜的是哪路神仙,说说,我以后也拜他。”

大个儿脸一红,现在还在后怕。胡义那一声提醒过后,排长滋溜一下就钻了身边的破床底,自己反应慢了,还没搞明白是什么情况,震撼的一幕就已经开始在眼前上演。过去在战壕里在街巷中也被机枪压制过,没觉得有什么,一直以为自己胆大不怕死,可是当这一切发生在室内的时候,自己却被那诡异的场面吓得像个新兵,腿软了,直接瘫靠在身后的墙角上,除了瞳孔在迅速的扩大,什么动作都不能做。

王老抠坐在破床上抽着烟。“我说赵勇,你小子以后遇事先看准了行不行,一爬上楼就搂着傻大个儿哭丧,搞得老子都以为他死球了。”

“他瞪眼咧嘴戳在那,和根木头似得,我哪知道……”赵勇收住话,到王老抠身边坐下,“排长,咱昨晚在雨里跑了一宿,你瞅瞅这衣服到现在还湿个透,又累又冷的。小鬼子眼下是退了,可是咱这房高啊,枪也开了,保不齐一会就有冷枪招呼咱,用掷弹筒也说不定。要我说,咱都下楼睡觉去得了,反正前面有一排。”

王老抠吐出一口烟,“死的就是你这样的,这一身湿,睡了你就得病倒爬不起来,缺医少药的,不出三天我就得找个坑埋了你,信不信?”

赵勇瘪着嘴不吱声了。王老抠心里也合计,赵勇倒是说对了一半,鬼子是退了,这小楼也暴露了火力,等雾一散非得挨家伙不可,连长这个缺德玩意,为了报复给了三排这个倒霉差事,愁人啊。

胡义将四颗子弹压进枪,将弹仓补满,然后将枪竖靠在身边的墙上,这才从地上站起来,挽了挽袖口,拍了拍手,顺着楼梯下了楼。

“傻小子,你不是当兵了么,当兵就得有个当兵的觉悟,现在起来干活。”

傻小子唯恐没人搭理他,现在听到胡义的招呼,赶紧从墙角里站起来,脏兮兮的脸上乐开了花,极不规范地比划了一个军礼:“是。胡大哥,你说让俺干啥俺就干啥,绝不含糊。”

胡义找了个水桶,走到水缸边舀水,头也不回地说:“把这方圆两条巷子的房子都给我搜一遍,凡是能吃的就带回来。”

“啊?好嘞!我现在就去。”这个活傻小子在行,话音没落就出了门。

话音楼上也能听得到,赵勇一扭脸看着王老抠,“排长,听见没有,这就开始耍官威了吧。一个孩子他都不放过,枪都不会拿,要是撞到鬼子咋办?”

王老抠也不明白胡义葫芦里卖什么药,正纳闷儿,见胡义提着一桶水上来了。

胡义不喜欢怜悯,也不喜欢同情,从小就是胡子出身的他只相信‘道义’二字。昨夜里傻小子坐在泥里掷地有声的一番话,令胡义刮目相看,虽然小,照样是个爷们儿。是个爷们儿就得干爷们儿的事,跟年龄无关。自己八岁起就得拎着刀枪跟胡子们去劫道儿了,不去就没份儿吃饭,找谁说理去。况且这个傻小子挺机灵,躲猫猫找吃食的本事绝对比大个儿和赵勇强,就算真有鬼子在附近,胡义相信他能先躲开鬼子,鬼子可未必能发现他。

在王老抠赵勇和大个儿三人不解的眼神里,胡义抬起水桶就把水泼上了二楼木墙,哗啦一声,滴滴答答的又淌了一地。转身下楼再拎一桶上来继续泼水。

“他魔怔了,是不是刚才碰坏脑袋了?”

王老抠也坐不住了,把烟扔了,拍拍屁股站起来,“我说小胡,你这是搞啥呢?”

“一会儿咱把那边木墙点着了,怕火烧得太快连过来,所以先把这边淋湿。”

赵勇一听胡义的话,下巴差点掉地上。“啥?你这是为了放火先泼水?疯了吧你?排长,他绝对是魔怔了。”

王老抠可不信胡义魔怔了,反而觉得胡义的话有意思,“那个,我说小胡,别急。你能不能细说说,是个什么主意,咱们好一块干。”

胡义放下桶,甩了甩手上的水,平淡地答道:“把这二楼的一边墙点了,鬼子见这楼起了火,只要没再放枪,就不会再惦记这目标。咱们借着这火,把衣裳都烘干。如果一会傻小子能弄到吃的,那就连早饭一块解决。指望炊事兵来送饭,说不定咱们得饿死。”

“这,这,万一火太大,把这房都烧光了咋办?”大个儿呆头呆脑地插嘴。

王老抠茅塞顿开眼睛发亮,“嘿嘿……哈哈哈……我说大个儿,这又不是给你娶媳妇的房,你心疼啥。他娘的烧光了更好,咱就不用在这当靶子了。”上前在胡义的肩膀上捶了一拳,“小胡,真有你的,不服不行,我老王跟你差距太大了。”又一回头吩咐赵勇:“一会起了火,你去找连长汇报一声,就说是鬼子的枪打碎了煤油灯,一切正常,免得他紧张。”

说干就干,四个人在小楼上忙活起来,大个儿和赵勇接了胡义提水的活儿,连顶棚也泼上水,王老抠从破床上扯下破被褥堆在干燥一边的木墙角,用火柴点了。

眼见一个瘦弱的小火苗沿着破被褥的边缘慢慢爬行,一点点成长,逐渐扩大,终于爬上了木墙,开始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火光中,四张冷白疲惫的脸孔,渐渐变得温暖红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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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烟雾与灰烬

火越烧越大,终于爬满了二楼东边的整面墙,开始向顶棚房梁推进。

四个男人光着屁股,龟缩在西墙边的楼梯口附近。上衣、裤子、帽子、绑腿、布鞋、内衣等等,在他们周围摆着挂着,有的拿在手里呼扇着。

坐得稍靠前的王老抠终于顶不住了,一个劲儿朝后挪。“咳咳,咳,不行了不行了,这他娘的不只是热啊,咳咳,烟咋这么大?大个儿,你个夯货快别扇呼你那裤衩子了,赶紧再下去捣水上来止止火势。娘哎,借过借过,我得下楼梯喘口气凉快凉快。”

赵勇惬意地靠着墙,火在对面熊熊烧着,烤得这边的墙都是热的,把个赵勇舒坦得直哼哼。“嗯嗯,排长,凑那么近你不是找罪受么,我看现在这火头刚刚好,咳咳,一宿的寒气如今都冒出来了,唉幺唉幺——这叫一个通泰!咳咳。”

“排长,那到底是现在浇水还是等等再浇?”

“娘的你爱浇不浇,老子不管了。咳咳,我得喘口气儿先,哎呦,下了楼就凉快多了。”

见王老抠光着屁股下楼就不管了,大个儿不由自主的又问身边的胡义:“那个胡……胡哥,你说呢?”

大个儿和胡义看起来年龄相仿,本想叫胡义的名字来着,可是不知为什么,一面对胡义的时候,不由自主就矮了一截,像欠了胡义大洋似得没底气,自己都不知道为啥,出了口就改叫‘哥’了。

胡义一边抖落着已经半干的绑腿,抬头看看火势,“无所谓。排长不是说了么,烧光了也不要紧。”

听到了胡义的反馈,大个儿放下已经抬起的屁股,稳稳当当又坐下来,继续挥动着手里的裤衩,不时遮一遮滚烫的火光,满脸满身都是大汗,手里若是没个物件儿挡一挡真不行。铺挂在周围的衣物在熊熊火光的熏烤下,滋滋地冒着水汽袅袅升起,与弥漫在顶棚的黑烟汇合,然后顺着破碎的窗口和弹洞飘出。滚动成一个粗黑的烟柱,飘在得胜港的上空。

傻小子把附近搜摸了个底朝天,只找到了十二个山芋,在某一个空鸡窝里发现了两个鸡蛋,估计是人家逃走时没注意落下的。把鸡蛋揣进兜里,正琢磨是不是该去别的地方再转转,突然发现两条巷外的小楼冒出滚滚浓烟,火势已经窜出了一边的墙头上了房。立时慌了神,撒开腿就往回跑。刚进门感到铺面一阵热浪,就见楼梯上一个人,光着腚坐在楼梯上,满脸黑黢黢看不清个脸。吓得傻小子攥紧手里的山芋袋子,迅速紧退几步,靠住门框,随时准备逃之夭夭。

“看个屁啊看,你个小兔崽子,赶紧进来,把你的湿衣服烤干了先。”

“排长?”

傻小子光着屁股抱着衣物也爬上二楼,嗬!这叫一个热,这叫一个呛。不自主的抬起胳膊想遮挡一下那烤烫的熊熊火光,顺嘴道:“咳咳,这也太烫了,把楼下的火灶点着烤不是更方便。咳。”

一语惊醒梦中人,三个大男人互相看看对方的黑鬼模样,不禁都傻笑起来。

须臾——

傻小子:“胡大哥,这火星怎么从上头落下来了?”

大个儿:“火从房梁上烧过来了!当然从上头落下。咳咳。我日……”

胡义:“冷静点,把水递给我,快递水。快!”

赵勇:“哎呀我娘,我的头发……快让我先下去。”

王老抠:“糊涂!先把衣服都撤下来。”

……

雾散尽了,整个得胜港都变得清晰起来,久违的阳光也开始透出了云隙,带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

接近晌午,码头的枪声终于稀落下来,渐渐归于平静。这支先头鬼子部队只有一个中队二百多人,由于一路没有受到阻挡,所以远远甩下了主力,轻装急行军前进。按理说他们到达黄浦江南岸后停下,提前负责收集渡船是最稳妥,但他们以为中**队都在溃退,没带重武器,只有几挺歪把子和掷弹筒的他们,直接就过了黄浦江,想先占领北岸码头为后续部队提供方便,却没料到这个时候还有迎头上来的中**队。二营三营到达江岸后,两面夹击一个冲锋就基本控制了局面,以接近同比例的损失肃清了残敌,得胜港目前完全属于638团了。

十二个山芋和两个鸡蛋是埋在小楼二楼的灰烬里烤熟的,王老抠和胡义各拿三个山芋,其余每人两个山芋,两个鸡蛋都归了傻小子。

小楼的二楼算是彻底烧光了,七枝八杈黑乎乎的全是灰烬,还在冒着余烟。要不是胡义和大个儿玩命的灭火,估计一楼也保不住,得跟着二楼一起烧光。胡义之所以领着大个儿使劲儿灭火,倒不是为了保护百姓财产和人民生活,而是希望能留下已经被火烘烤的热乎乎的一楼,在里面美美地睡一觉。

事后证明,胡义和大个儿的行为是值得的。此刻,三排的人已经吃饱喝足洗净了鬼脸,酣睡在温暖的一楼地面上,热乎乎暖烘烘的,就像是家里的热炕头,一枕上去就有亲切感,安全感,不想爬起来。三排卸下所有的疲惫与困倦,懒懒地翻着身,用一个梦,暂时忘却墙外这阴冷潮湿的江南。

王老抠舒畅地睡了一觉,醒了,发现大个儿赵勇和傻小子还在地上打鼾,胡义靠墙坐在门口正在擦着枪。

“小胡,睡好了么?”

“睡好了,醒的早了些。”

沉默了一会,王老抠又问:“私放逃兵这事,你当初到底咋想的?”

胡义头也没抬地回答:“有啥想的,放了就放了。当时想放,就放了。”

“虽说这事违了军法,可是我觉得你这事干的仁义。”

胡义停下手里的动作,沉默了一下,郑重地对王老抠说:“王哥,我胡义不怕违军法,但也没同情过他们。我放他们,只是因为我懒得朝他们开枪。你信不信?”

王老抠看着胡义郑重的表情,深邃而又淡然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猜不透胡义的心思,但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好似懂非懂地回了一句:“我信。”

气氛再次沉默下来,胡义继续擦着手里的枪,可是,与王老抠这寥寥几句对话,却再次打开了胡义记忆的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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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回忆

熠熠生辉的青天白日帽徽,镶嵌在挺拔有型的深灰色军帽上,卷曲的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一部分光线,形成一块带有弧度的阴影,遮盖了一部分古铜色英武的面孔。笔挺的灰军装,被束缚在宽厚结实的棕色腰带里,背带斜穿过胸前绕过肩膀,贴靠在红底金边的少校领章一旁,上面的金属卡扣闪闪发亮,与一尘不染的黑长靴形成强烈的颜色反差。一个挺拔的军官身影,出现在师指挥所的门口。

“报告!”

趴在地图上的参谋长抬起头:“嗯,胡义,你来了。”摘下眼镜甩在桌面的地图上,背起双手继续道:“师长连夜去了总指,目前由我全权代理指挥。”

“坚决服从命令!请参谋长示下!”

参谋长稍微摆了下手,示意胡义稍息,继续说道:“昨天鬼子吃了个亏,经过这一夜,我估计他们的进攻准备已经完成了。你的直属机枪连是怎么布置的?”

“八挺重机枪,两挺布置在姚马渡,两挺在正面左翼,三挺在右翼,都已划给所在阵地部队临时指挥,余下一挺由我居中调度。”

参谋长低头看了看地图,“都散布出去了?这样不好。我命令,机枪连立即收拢,进驻小山阵地布防。”

“这……”胡义心里不解,小山阵地是正面前沿,是个不大的山包没有植被,如果把八挺重机枪扎堆摆在小山阵地,火力范围受限,射界过于重复,丧失了重机枪的射程优势不说,隐蔽性也太差了。

“别这啊那啊的,鬼子摆明了就是要打小山,我就是要小山不失。不把你机枪连摆上去,难道要我把炮连摆上去?执行命令!”

“是。”……

天快亮了,胡义站在小山阵地上看着四周,紧皱着眉头。副连长从后面跑上来,站在胡义一旁,摘下帽子抹了把头上的汗,然后用手里的帽子扇着。“我说连长,你确定你没听错命令么?把咱们摆在这儿,那不就是拿重机枪当轻机枪使唤么?”

“工事准备的怎么样了?”胡义答非所问。

“按你说的,为了防炮,挖的都是u形战壕,尽量加深了。可是你看周围这几根荒草,重机枪还是藏不住啊,我是没辙了。”

“山下前沿的步兵阵地打过招呼了没有?”

“我去见过了,他们是642团的,在咱们前面的山脚布置了一个加强营,应该能抗住。”

胡义点点头,转身走向阵地。

“哎,连长,连长,别急着走啊,你看能不能再向上峰请示一下,现在还来得及……”

鬼子动了真格,一上来就摆开了一个大队,疯狂地冲击着小山下的前沿阵地,潮水般汹涌着。密集的炮火一遍又一遍的轰击着小山前沿下的加强营阵地。

八挺轮式马克沁重机枪几乎不间歇地工作着,配合前面的加强营,牢牢地把鬼子的进攻线压制在小山阵地前沿,留下大片尸体,却无法再推进一步。

当第三次尝试集群进攻失败后,气急败坏的鬼子终于延伸了视线,发现了小山上的火力支持。

一枚90毫米的九七式迫击炮弹,带着特有的啸声从头顶上砸下来,落在战壕外侧不远,掀起大片的泥雾,哗啦啦——落下的碎石和泥土扬了胡义一身。

胡义放下望远镜,坏了,该来的终于要来了。这单独一发炮弹是试射,是在正式炮击之前,提供射击诸元修定的参考。朝着正在阵地上指挥射击的副连长高喊:“停火隐蔽,准备防炮!”

十几秒后,弹雨如期而至。连续不断地轰鸣,肆意地延伸,把整个小山阵地笼罩在硝烟里。

炮火没停,鬼子的第四次冲锋开始了。失去了身后重机枪支援的加强营尽管顽强抵抗,终于被第一波鬼子涌入了前沿战壕。

望远镜里的白刃战令胡义心急如焚,如果加强营扛不住,后面的机枪连照样得跟着完蛋。从战壕里站起来,咬着牙嘶喊:“所有机枪,以前沿战壕为标定,延伸200米遮断射击。遮断射击!”

连绵不绝的炮火硝烟里,机枪手们重新爬出战壕,顶着随时撞过来的气浪,听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冒着持续洒落下来的碎石、沙土、弹片,重新操作机枪。操作手不停的被弹片撂倒,旁边的人立刻顶上,使得机枪的火舌能够持续,洒出一片又一片的弹幕,穿透此起彼伏的硝烟,低吼着越过正在搏杀的前沿堑壕,形成了一个死亡的弹幕遮断地带。后续跟进的鬼子终于被压制了,无奈地扑倒在地,惶恐地寻找石头,寻找浅坑,或者寻找尸体,躲避扑面而来的收割。冲入防守阵地的鬼子没有了后续支援,终于被堑壕里的步兵们拼光,第四次进攻无果。

炮击暂时停下了,副连长灰头土脸地冲到了胡义身边,哑着喉咙朝胡义喊:“连长,不能这么打了,差不多半个连的弟兄都给炮弹塞了牙缝,机枪也报销了两挺。他娘的这么打不值啊!”

胡义趴在战壕边,抓着望远镜持续观察着战场,仿佛压根儿就没听到旁边副连长的话。

胡义也在犹豫,不这么打还能怎么打?鬼子随时会发动新一轮冲击,现在转移阵地?太仓促,估计时间不够。战场态势比预先估计的要严峻得多,没料到鬼子一上来就是大队大队的往上填。如果失去了机枪连的支持,前面的加强营可能顶不住鬼子一波。继续这么打?估计再这么来一次机枪连就没了。左右都是要玩完。胡义后悔了,执行命令,执行个屁,当初在指挥所就该翻脸,和那个孙子参谋长把话说明白了,拒绝这个扯淡命令,大不了无官一身轻,老子不干了还不行。眼下再想这些,没用了。

见连长还是没动静,副连长苦下脸来,哀求着说:“连长,算我替弟兄们求你了,你也看到了,如果咱们连完蛋了,他前边的阵地照样不保。如果咱们转移到侧翼,给前边的支持会更有效果。”

“你认为在咱们转移的时候,前面能顶住鬼子一波进攻么?”胡义的语气平平淡淡,没有感**彩。

“也许他们能行,好歹是个加强营。说不定,他们能顶住。”

胡义沉默着考虑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告诉弟兄们,再坚持一波。这一波一结束就立刻向右翼转移阵地。另外派通信兵去前面,向加强营说清楚形势,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是!”副连长郑重地向胡义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就跑。

擅自脱离任务阵地,这也是违抗军法,是要负责地。不过,为了给机枪连的弟兄们留条活路,值得!胡义做了一个深呼吸,忽然轻松了许多。

战场的形势总是不会向着预想的方向发展,原以为很快就会到来的第五次进攻却迟迟没有出现。这令胡义心里十分懊恼,这么长的间歇时间,足够机枪连转移掩护阵地了,他娘的,坐失良机。鬼子这是搞什么?难道士气受挫停止进攻了?不可能。或者他们在偷偷进行包抄?侧翼部队没有动静。不可能。指挥系统有问题?不可能。弹药不足?不可能。提前开饭了?更不可能。胡义不停的在思考猜测,可是没有答案。

鬼子暂停了进攻,因为鬼子感到损失太大,不愿接受,所以鬼子呼叫了空中支援。他们在等飞机,等待飞机到来后配合炮兵先摧毁小山上的火力,才会发动冲锋。

炮击开始了。胡义心里终于踏实下来,无论怎样,都比宁静的煎熬要好。这次的炮击规模增加了,不只是迫击炮,九二式步兵炮也加入进来,一层一层地砍削着小山阵地,轰隆隆地响成一片,泼妇一般地撕咬着每一寸泥土。

当战壕不再颤抖的时候,胡义才知道炮击停止了。耳朵里一直是嗡嗡的回响,什么都听不清楚。抖落一身的尘土,重新爬上战壕边缘,远处的天边似乎出现了什么,缓缓的接近过来,逐渐变得清晰。

一颗航空炸弹松开了保险,坠落下来,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一个巨大的气浪在胡义头顶的战壕边缘猛地铺开,使战壕的一边整个坍塌下来几乎埋住了胡义的全身……

第二批次空袭经过小山上空,这一次,是航空燃烧弹。光秃秃的小山,终于彻底变成了烈焰的地狱……

67军内部通令:经核实,107师直属机枪连连长胡义,于小山战斗中,指挥布置失当,致机枪连全体殉国。现决定降级留用,以儆效尤……

十几个身影仓惶地奔跑着,滴着血,冒着汗。摔倒着,挣扎着,艰难地翻过阵地后面的山顶。

哗啦哗啦——十几支花机关枪子弹上膛,列成一排。

逃兵们跌跌撞撞地停下来,麻木地看着眼前的督战队,一时默然。

“我是连长,是我下令撤退。跟他们无关。有种的朝老子来招呼。”

胡义的机关枪仍然挂在肩后头,一直都没摘下来。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看面前的十几个逃兵,目光穿过他们,是山那边还在轰炸的飞机,嗡嗡的怪叫着盘旋着。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赶紧滚蛋!”

“队长?这?”

“我说让他们滚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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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手谕

为掌握淞江战局,第三战区派专员于十一月六日抵达淞江保安司令部,同时带来了蒋委员长的手谕:“著该保安司令协同67军吴军长克仁,务必坚守淞江三日,违即军法严惩。”

三连长大咧咧地闯进了小楼一楼。“嗬!娘的,好一个三排,好享受啊!”

王老抠见是连长,赶紧坐起身来朝地上嚷嚷:“起了,起了。都起来,大个儿你他娘的别睡了,赶紧起来欢迎连长大驾莅临。”然后换上笑脸,拍了拍身边的墙根儿地面说:“连长,赶紧过来坐会儿,还热乎着呢,跟炕头儿似得。”

连长也没在意大个儿他们几个还惺忪的蠕动在地上不起,径直到王老抠身边靠墙就坐下。接了王老抠递上的烟,又被王老抠伺候着点上。“哎呀,别说啊,还真有个热乎劲儿,他娘的真是和炕头儿差不多哈?”

王老抠嘻嘻一笑:“那是,没诓你吧。”

“我说王老抠,这楼不会是你老小子自己点着的吧?啊?”连长忽然瞪眼看着王老抠。

王老抠收起笑脸猛地严肃:“连长,可不带这么污蔑的。我老王当兵十几年,忠于党国善待百姓的觉悟那能差了么!好歹这是人百姓家的房,鬼子舍得烧,我可下不了手。”

“我呸!你王老抠要是有觉悟,母猪都能上树了。”

“你看你看,不信你问问弟兄们是不是?”

连长斜眼看着王老抠的认真劲儿,扑哧一笑:“得了得了,又没烧我家的房,你犯不着跟我起天立誓的。我来就是告诉你军部下来命令了,咱连负责镇西头,等下就过去构筑阵地。”

王老抠神色一紧:“军部的命令内容是啥?”

连长伸出三个指头在王老抠眼前:“坚守淞江三日。委员长的手谕,从淞江保安司令部转送到咱军部的。”

听完连长的话,一侧的胡义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凡是限定了时间的任务,从来就没有好果子吃,更何况,又是委员长的‘手谕’!从这个命令来看,上海看来已经彻底完蛋了,唉——

连长掐灭了烟,拍拍屁股站起来,又补充道:“对了,二排的弟兄都找到了,一个喘气儿的都没有,一连打扫战场,已经把他们一起埋了。大黄牙这个不省心的,唉——”叹着气出了门。

连长走了,王老抠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不是为了二排的命运,与胡义一样,也是被这个‘坚守三日’的命令闹的,只要任务里带着时限,关键时刻想撤都撤不了,只能扛着。摸出烟来给自己点上,见胡义的脸色也和自己一个德行,不禁问道:“小胡,想啥呢?”

胡义看着地上还没睡醒的赵勇大个儿他们,摇了摇头:“没想啥。”

来的时候就亲眼看着,所有的部队都在跑,都在逃。如今的67军不退反进卡在这黄浦江边,连委员长的手谕都来了,这是干啥呢?还用想么,用67军的命换大多数人的命呗,有啥可想的。像赵勇大个儿和傻小子这样,吃饱睡好全家不愁,多好。胡义是真心羡慕眼前地面上的三个人了。

王老抠对胡义的回答有点不满意,沉吟了一下说:“我说小胡,虽然你到三排才一天,那也是上了船了。现如今,咱们的命都捆在一起了。我知道你是讲武堂出来的,但你可不能因为这就看不起咱们弟兄是粗人,要是有啥话想说,你可得直说。”

胡义能猜到王老抠的想法,虽然才接触一天,对自己这个排长也算了解了。王老抠是个惜命的人,正因为他惜命,所以遇事会琢磨,会权衡,会吝啬。对于107师,对于一营三连这个整体来说,王老抠是个自私的人,是个无关痛痒的老兵痞。但是对于三排来说,他是幸运,是三排的福气。胡义喜欢这样的兵,如果自己还是个军官的话。

胡义不愿多说想法,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是不想给还赖在地上的三头蒜带来压力,绝不是看不上谁。如今王老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并不是因为气愤,而是迫切想知道自己的看法,了解一下三排将要面临的危机,自己也没必要含糊。于是沉默了一下,随即平淡地开口:“这一仗,凶多吉少。”

“啥?”赵勇突然爬起来了,但接下来的话却和胡义的话不搭边。“你是讲武堂出来的?你真是讲武堂出来的?哎呀我地乖乖,这,这不是天蓬元帅掉进猪圈里了么。”

王老抠差点被赵勇的搭茬呛着,“滚!你滚!你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他娘的只要一说正事你就跳出来搅合,你个猪脑子。”随即又转过脸对胡义道:“小胡,你接着说。”

对于赵勇的话,胡义波澜不惊,没什么反应,这种话在督战队里的时候就听过八百回了,变成八百零一回也没任何新鲜感。遂继续。

“来得时候都看到了,上海方面的守军昨天就开始撤退了。昨晚在安亭车站我注意了铁路上的标注,从安亭到上海也就三十多里,上海北面的左翼部队距离更近。没有与日军胶着在战线上的部队,我估计两天内就能撤光,剩下的就是掩护的,阻击的,断后的部队。”

听到这里,大个儿也爬起来了。呆头呆脑地问:“咱们现在是在南边的淞江啊,离着安亭几十里呢,那是北面的事,这和咱没啥关系吧?”

赵勇也应和大个儿的话:“是啊,刚才连长说咱的任务命令是三天,只要拖住南边来的鬼子三天,然后咱直接往西跑就得了,还管北面死活。”

王老抠认真听着,不禁心里唏嘘。同样都在安亭下车,同样的细节我是一个都没想到。和赵勇一样,自己更关心的是那个坚守三天的命令,可是胡义既然说了这些,肯定是有后话,所以也不插言,只是等着胡义继续解惑。

看着大个儿赵勇和王老抠认真听讲,同时发表见解的模样,胡义也愿意说得再多些,索性抓过一根烧焦的木棍,在地上潦草地画了一个概图。除了对话题不感兴趣还赖在地上的傻小子,其余三个人见状赶紧聚拢过来。

“给咱们的任务命令是三天,估计三天后北面撤退中的都是断后的部队了,敌人能追击到哪,战线在哪我判断不了。现在说咱们这南边,鬼子登陆了多少人?我不知道,那就只能猜。小鬼子从南边登陆的目的是什么?我只能想到两个,一是北进,切断我军退路,联合上海方向的部队围歼我军,最大化地制造我军损失。二是西进,协助北面的进攻部队两路向西威胁南京。无论是哪一个目的,需要的兵力都不会少,肯定比咱多得多。现在鬼子主力到了黄浦江了,忽然遇到拦路的咱们67军,如果你是鬼子指挥官,你咋办?”

大个儿第一个发言:“能咋办,打呗。”

赵勇拍了大个儿一下:“谁都知道得打,人家是问你咋打?”

“这个,这我哪知道?胡哥你接着说。”

“如果鬼子的目的是西进,那他们就可以不管我们,沿着黄浦江直接向西了。我们呢,没了西边退路,北边情况不明,早晚被包饺子,只能突围。如果鬼子的目的是北进,那他们的目标就是沪宁铁路,不是我们,他们着急,所以他们得用最快的速度打掉我们。怎样最快?不是硬碰硬,上游,下游,凡是没有防御的位置全线渡江,穿插分割最快。现在想想,今天早上那一个中队的鬼子就过了江,试图占码头,估计北进的可能更大。”

听到这里,王老抠终于深吸一口大气:“要是这样,等到三天后,咱们周围岂不到处都是鬼子?哪还有退路?”

胡义扔下手里的木炭,拍拍手,最后补充一句:“这不,委员长怕咱们67军被吓着,拖不住登陆的鬼子,连‘手谕’都送来了。”说罢重新靠着墙根儿坐下,看着王老抠、大个儿和赵勇互相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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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建立前哨

午后的阳光终于彻底挣脱了云层的羁绊,尽情地释放出它温暖的怜悯之光,洒落在得胜港。沐浴在阳光里的江南特色小镇,显得宁静安详,就连周围的田野也似乎恢复了生机,耀眼明亮起来。

小镇西侧边缘靠近江岸的十几栋房就是三连的负责地区,从这片房屋向西看,左边是黄埔江岸,右边一座低缓的矮丘,中间一片四百多米远的田野开阔地,视野良好,利于防守,鬼子从这里发动进攻的几率较小。三连在上午的战斗里失去了二排,目前不到五十人,是营里兵力最少的,所以营里把这位置给了三连。

当懒散的三排到达这里的时候,才发现迟到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最结实最隐蔽的房,是连长和一排长的‘司令部’;墙高砖厚的房,被一排布置了机枪班;视野开阔的房,被一排设了观察哨;位置靠后能避开正面火力的房,被一排安置了预备队;只剩下最靠前的两个破木屋和一个没有窗口的小草房,孤零零地摆在阳光里,就像荒地里的三口破棺材,静静等待三排的莅临甄选。

五个人戳在田边,大眼瞪小眼说不出话,虽然太阳就在头顶上,却感觉冷风飒飒。

对于分给三排的那三间破屋,胡义只是大概看了看,就没再注意,转移开目光,眯着眼目测了一下任务防区,四百米远的开阔地,横宽约二百米,左边临江,右边是是矮丘。地形不复杂,只要有人有火力,防守压力相对较小,这是营里照顾三连了。

王老抠黑着脸,看了三间破屋好一会,带着四个弟兄就奔了三连‘司令部’。

“我说连长,那三间破房能当掩体么?你要是真打算卖了三排,也不能这个卖法吧?”

“什么?哪三间啊?我刚从营长那边过来,阵地是一排安排的。吴贵,这是咋回事?”

一排长吴贵堆出个笑脸:“哦,连长,没事没事,是我疏忽了。你看我这个臭记性,都忘了咱连还有三排呢。”又转脸对王老抠笑嘻嘻地说:“嗨,我说王老抠,这么点小事,你说你直接来找我打个招呼不就得了。要不这样,后边那间屋是我一排的预备队,挺宽敞,你们过去也算预备队得了。”

吴贵这番话说得王老抠五味杂陈,太他娘的窝囊人了,有心黑下脸争一口气,可是,难道真要回那三间破屋里当靶子?一时憋得无言以对。

胡义一直在王老抠身后,有排长在前头,本来对这些烂事持无所谓态度,但一排长这番挖苦王老抠讽刺三排的话,令胡义不禁多看了吴贵一眼,本以为一排长会是个顶梁柱,原来一个小人而已。这孙子有点不地道,把自己当了连长了,把三排当了他一排的预备队了,这是当着三排的弟兄打王老抠的脸。

见王老抠憋得无语满头见汗,胡义还真怕王老抠当了韩信,受这胯下之辱,既然如此那就由自己出来圆了这个台阶吧。于是胡义稳稳地向前跨了一步,与王老抠并排,波澜不惊地开口:“报告连长,我们排长的意思是,请求向开阔地前出50米建立前哨,由三排负责。希望连长批准。”

胡义说得倒是轻描淡写,当场听了的人可是都掉了下巴。

王老抠心里当即一惊,胡义这是唱的哪一出?那三间破房都不是人守的,还要前出50米建立前哨?要作死啊?脸面再值钱也不如命值钱吧?正要说点什么,忽然觉得袖口被胡义悄悄地扯了两下。

吴贵合上嘴,定睛看着胡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应该就是那个新来的吧。嗬,不愧是撸下来的,这觉悟,不是一般的高,估计得把王老抠活活气死吧?呵呵,我看你王老抠怎么收场。

三连长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抬手一指胡义:“奥,你是那个叫……哦,对了,胡义是吧?那个……”连长开了口,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胡义的话连长是明白,但王老抠是什么人也清楚,有个前哨固然好,可是这命令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得问问王老抠。“王老抠,这是怎么回事?”

尽管被胡义扯了袖口提醒,王老抠心里还是有狐疑,现在连长问了,他娘的,那就压他胡义一注,目测他胡义没疯。“连长,对,就是这么个事。我要求前出,前出50米。”说罢又一指吴贵:“姓吴的,你给我看好了,他娘的看谁是孬种。”

三排一行五人出了屋子,直到离一排的人远了,王老抠终于忍不住凑到胡义身边:“我说小胡,我这条命可是押在你这张嘴上了。刚才咋回事,赶紧说说。”

赵勇和大个儿也紧几步贴上来。

胡义继续走着没停,对身边的王老抠道:“别的不管,咱先争取躲过头一劫再说吧。”

“啥?啥头一劫?你想急死我是不是?”

胡义朝着王老抠淡淡一笑:“我说王哥,十几年混过来,你是当局者迷了。你想想,不管哪一仗,小鬼子第一招是啥?”

“第一招?第一招……炮击?你等等,你的意思是……”王老抠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巴掌,紧走到前头,招呼着说:“那就赶紧的,都别磨蹭了,快点儿。”又朝身后一排的驻地嘀咕了一句:“吴贵你个王八羔子,老老实实的当你的乌龟吧。你个不是人的。”

来到开阔地边缘,胡义让大个儿和赵勇去破木屋里拿铁锹,刚才来的时候胡义就注意到了破屋里的这两把工具。

自己小跑着向开阔地里前进了六七十米,由于昨天的雨,到处都还有些泥泞。胡义转悠了两圈,选择了一处位置稍高点的田埂后停住,这里比周围干燥一点,胡义朝着地边上的王老抠挥了挥手。

见位置确定了,四个人跟着也跑进来,大个儿和赵勇一人一把铁锹,在胡义的指导下立即开始挖掘掩体。王老抠四下里观察着周围,熟记周围参照物的同时也警戒着开阔地的远方。傻小子按胡义的指示到周围收集枯草和灌木,准备用作隐蔽。

刺眼的阳光下,三排的五个身影,匆匆地忙碌在开阔地里。

房屋掩体里,一排的士兵们嬉笑着指指点点。

吴贵站在面朝开阔地的窗口,王老抠你这个没骨气的,学什么不好,非得学作死。

三连长还在狐疑着,这个无利不起早的老狐狸,到底搞的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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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出乎意料

胡义懒洋洋地躺在田埂上,双手枕着头,被阳光按摩得昏昏欲睡。这是个好天气,这也不是个好天气。如果能下个三天大雨就好了,防守压力会小的多,至少不会看见那该死的飞机。现在眼见着晴了,晒着挺舒服,可是……

一个浅坑式的掩体基本完成了,现在在做收尾工作,掘出的土不能堆在这,得把它尽量的融合进周围的环境,不使这个掩体位置显得突出,掩体前就是一道横着的田埂,长有荒草,稍微布置一下就有了隐蔽效果。

大个儿随手把锹戳进地面,擦了擦头上的汗,征询胡义的意见:“胡哥,这堑壕是不是太浅了,刚刚够咱蹲下。万一炮弹砸过来,这么浅能保险么?”

胡义歪过头来看着大个儿,这家伙真是块干活的好料,身体棒力气大,这才没多久工事已经成型了。“咱这不用防炮,能藏人就行。要是炮弹真飞过来,挖深了也白搭。”

赵勇把大个儿挖出来的土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屁颠屁颠跑过来,一屁股坐在掩体里。“他娘的,一排把咱们当戏看了。我说胡长官,就算按你说的,咱躲了炮弹了,可是鬼子要真是从西边打过来咋办?咱们现在可是把自己卖在前头了。”

胡义依旧看着蓝天,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没办法,总不能好事都让咱占了吧。”

“啊?感情你也是走一步算一步啊?好么,我差点把你当了诸葛亮。”

啪——一声枪响打破了宁静。

胡义激灵一下坐起来。这枪声——很明显是七九步枪,距离挺远,应该是城东传过来的。什么情况?哨兵示警?还是走火了?在胡义还在猜测的时候,后续的枪声终于不断传来。

王老抠一直在矮丘上警戒观察,听到枪响后也跑了回来,和胡义一起进了掩体。“听位置应该是东边的三营,看来是和鬼子接触了。娘的,这么快就来了。”

三排的五个人都缩进了开阔地上的掩体,在里面挤着靠着蹲着。赵勇蜷着腿,背倚着潮湿的泥土,感觉浑身不爽,把枪搂在怀里发牢骚:“非跑前头受这个罪,就算小鬼子放炮,我觉着呆在城里应该也不比这荒地里差吧,找个墙洞一钻,还能咋样?”

王老抠抬腿就蹬了赵勇一脚:“你懂个屁!你小子拢共才见了几回血?老实呆着。”

赵勇一歪头:“咋了,我又不是没挨过炮,小鬼子那山炮我也见过,只要炮弹没打进窗里或者房顶上,屋里照样躲得住。”

王老抠嘿嘿一笑:“当了俩月兵你还真把自己当个老鸟了,你觉着山炮就是大炮了?”

鬼子的主力到达了黄埔江岸,三个师团由西向东并列排开,第6师团当面就是107师。

适合辎重渡河的码头渡口位置都已经被107师提前布守,鬼子不想耽误时间,步兵轻装,迂回上游下游先期渡过,重火力暂时在黄浦江南岸展开,支援过了江的部队夺回码头和渡口。

从得胜港下游渡江而上的鬼子部队已经到达得胜港外围,并对得胜港东面的防御线进行了火力试探,胡义他们听到的枪声就是这个原因。

东面的火力接触使638团全体都进入了临战状态。三连长把防区内布置了防御的位置基本都走了一遍,除了前边野地里的三排。提醒下边的弟兄们注意警戒,查看有无纰漏,提示防炮。好歹是多年打出来的连长,这点意识肯定具备。

一排长吴贵人品虽然差点,可是在战场上绝对谨慎,否则也活不到今天。对于鬼子可能进行炮击这点不会忘,老早也对弟兄们打了招呼,尽量分散布置,尽量钻厚实的房子。三连长巡查了一遍,对吴贵的布置安排非常满意。

语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三连长和吴贵的防炮意识,是基于经验,把它当成每战之前的功课,是习惯使然,和赵勇的想法雷同。而胡义这次所说的防炮,是基于对目前所处情势的判断,鬼子心理急迫,那么火力就会加强,会猛烈,巴不得一蹴而就,拿下得胜港,所以胡义把这次的防炮称之为‘劫’。

可是这一次,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也超出了胡义的判断。

对得胜港的侦查以及火力测试得到的数据,被鬼子转变为空气中的电波,越过黄浦江,抵达南岸的火力支持部队。

展开大架,固定驻锄,高低机摇柄快速地旋转起来,吱吱呀呀——在一阵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冰冷的火炮身管缓缓地昂起,狰狞地朝向北方天际。哐当——150毫米炮弹进入炮膛就位。

这一次,第一波炮击,不是常常用到的75口径的山炮,也不是胡义猜测的105口径野炮,而是150口径重炮!有一点胡义说对了,鬼子更在意的是‘时间’,而不是手段。

轰——猛烈的震颤和炮弹脱离时的冲力卷起大片弥漫的灰尘,遮盖在炮兵阵位的上空。150口径的重炮炮弹带着侵略者邪恶的使命,挣脱束缚,怪啸着飞向天空,越过黄浦江,再狠狠地砸下来,砸向江边正沐浴在阳光下的小镇。

当第一朵蘑菇状的爆炸烟尘冲上了几十米的空中,似乎听不到声音,整个小镇都猛烈地一跳,全镇所有的窗玻璃全部碎裂,飞溅入房。

第二朵紧接着绽放,瓦片在房顶猛地跳起,漏进阳光。

然后是第三朵来临,结实的墙壁瞬间被扯裂,尘土如瀑布般顺墙而下……

弥漫的尘土里,三连长看到对面的士兵似乎朝着自己大喊着什么,却没声音。试图扶着墙站起来,又被再一次的巨震颠翻在地上,地面的灰尘被震得持续飘荡起来,缭绕着,显现在透进来的光线下,卷起一阵阵怪异的图案。三连长试图重新回到墙角,猛然间,整面墙消失了大半,透进了光……

小镇完全被笼罩在飞扬的灰尘里,搀和着洒下的阳光,变得一片昏黄。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感到一次又一次摄魂夺魄的震撼,和不时冲上空中的蘑菇状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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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被治愈的头痛

尽管三排躲进了向外延伸的开阔地,幸运地脱离了风暴中心,但距离还是不够远,依然被炮火波及。弹着点的散布致使一些炮弹落在了小镇之外,三排的掩体周围已经被光顾几次了。不仅如此,最大的问题是城内的爆炸掀起的砖石碎块,被扬上天空后,不断飞向外围,变成了砖石雨。

胡义双臂环抱着头,蹲在掩体里,后背和手臂已经被砸得几处淤青。胡义不断的大声提示掩体里的三排,别趴下,蹲着,别趴下。因为这是重炮,如果趴下的话,万一炮弹落在附近的时候,因为身体与地面接触面积太大,会被震伤或者震死。很多新兵不知道这个道理,炮击中往往本能地趴在地面,结果事后很多被震伤了内脏尚不知,几天后还是会死亡,无法医治。

大个儿赵勇和傻小子基本被这场面吓傻了,不时有零星的砖块和碎石从天上掉进掩体,麻木的不知被砸中了几次,要不是因为有胡义和王老抠在身边不时的嘶喊着提醒,也许早就崩溃了,一心只想冲出这个掩体远远地跑出去,远离这个地狱般的煎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炮击结束了,没有人知道是多久,也许很短,但在每个人心里感觉就像半辈子。

三连在这场炮击里死了十几个,三连长也死了,他的尸体还被埋在坍塌的瓦砾下。活着的几乎人人带伤,有几个被砸断了腿或胳膊的,虽然活着,明显的也是没有战斗力了,得算战斗减员。

营长来过了,只撂下一句话:“三连伤亡算少的,别的不管,只要还有一个喘气的,就必须给我守住那片开阔地。至于连长的问题,你们自己看着办,现在我没功夫管。”

王老抠回到了三排的掩体,赵勇急切地问:“排长,连里情况咋样?”

王老抠叼上烟:“连长死了,一排没了一半。唉——这回最后一个老弟兄也没了。”徐徐吐出的香烟,似乎带着淡淡的忧伤。气氛一时沉默。

胡义把枪抱在怀里,枪栓打开,把兜里的四十多发子弹掏出来,一发一发地合膛。小时候喜欢玩儿刀,从了军喜欢玩枪,除了这两样也找不到别的事干,都是迫不得已的爱好。下午的炮击爆炸声音到现在还在脑袋里回响,一遍一遍的不消停。自从机枪连阵地消失在硝烟里的那一刻,胡义似乎就落下了病,对爆炸的声音敏感,每次出现这种声音就头疼的厉害,不由自主的想要暴躁,像紧箍咒一样。

胡义觉得自己病了,虽然知道自己活着,可是总感觉像个死人一样,没有了性格,没有了脾气,没有了兴趣和愿望,就像这开阔地里的一根枯草。

胡义后悔了,觉得自己不是个当兵的料,忽然开始怀念年少的土匪时光,虽然总被人唾骂,至少知道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性格有脾气,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该干什么,自由自在的像个鸟。

王老抠打破了沉默:“小胡,你能不能说说,咱究竟能不能撑住三天?”

虽然胡义来到三排刚刚一天,可是刚刚的震撼炮击脱险,令几个人彻底把胡义当成了主心骨,无一例外。大个儿和赵勇也瞪着眼盯着胡义,等待着胡义的话能带来希望。

胡义从麻木的思绪里恢复过来,停下手里的动作:“远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们团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这话像是一桶冷水当头泼下来,几个人凉在当场。上午灭了一个中队鬼子,下午挨了一通炮击,尽管是重炮,可是还没有其他征兆出现。要是胡义早上这么说,没人会相信,但是现在,没人反驳。

几个人惊讶颓丧的表情都被胡义看在眼里,可是胡义就像这事与自己无关一样,继续说:“这一白天的功夫,鬼子们从东西两头至少渡过来几千人了,等到天黑,三面合围,一次猛烈的夜袭就能打进城。”

气氛又沉默下来,还能说什么呢?是啊,鬼子总不能呆在得胜港外边等着过年吧。眼下的638团才几百人,拿什么抗?

大个儿最先开了口:“排长,要不,咱把胡哥的说法往团里报告,也许咱团就撤了。”

“报告个屁,咱们小胡能想到了,他们那些参谋长官的一大堆,哪会想不到。关键是命令摆在那,你以为咱团长敢私自撤退?”

这时赵勇赵勇咂咂嘴,低声道:“排长,要不,咱跑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赵勇这句话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激起了涟漪。

大个儿瞪眼看着赵勇:“跑?那不就是当逃兵么?是要被一排戳脊梁骨地!”

赵勇毫不客气地回答:“他娘的咱们三排有脊梁骨么?就算咱不跑,他们一排照样是天天戳。有啥区别?”

王老抠起初没说话,但见赵勇有点激动了,这才开口:“别胡说。三排就盛不下你赵勇一张嘴。”

“我没胡说,我这就是大实话。”事到如今,被已知的绝望命运压迫得无奈,赵勇的情绪爆发了,索性口无遮拦。转过脸对胡义道:“他娘的,从你一来老子就看不上你!一个撸下来的屁官,像个他妈的活死人一样,要么你就一个屁都别放,让老子糊里糊涂死个踏踏实实没想法。你倒猪鼻子插大葱装了一个好洋相,啥话都让你说了,你还像个没事人一样死在一边。显得你高明是吧,显得你无所畏惧是吧?现在我就奉送给你一句话,胡义,我操你姥姥!”

“够了!”王老抠一声断喝,打断了赵勇的语言攻击。“赵勇,你小子再犯浑我就抽你信不信。”

赵勇的话一个字都没落下,全部砸进了胡义的耳朵。因为炮击而造成的头疼和耳鸣忽然消失了,周围的环境似乎重新涂上了颜色,有了生气,不再黑白。尤其最后一句,骂得胡义好不痛快,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匪窝,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当年……

哗啦一声脆响,胡义利落地把子弹上膛,猛地一脚把当面的赵勇踹出了掩体,紧随着跳出来,一脚踩住还躺在地上几乎背了气的赵勇,把中正步枪那冰凉的枪口顶在赵勇的脑门上。“你他妈给我记住了,我胡义很希望你去看看我姥姥。现在我就遂了你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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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忠孝仁义

大个儿和傻小子愣在当场,事情变化也太快了,怎么转眼工夫就成了这模样。

王老抠紧跟着也出了掩体,一把攥住胡义手里的枪:“小胡,冷静。这可使不得。”

胡义很清醒,情绪忽然爆发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胡义从赵勇的骂声里看到了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自己;二是胡义终于决心做回自己。用枪把赵勇抵在地上,是曾经的习惯使然。

三排五个人又重新蹲进了掩体,不过,气氛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胡义退掉枪膛里的子弹,随手横放在腿上,把每个人都扫视了一遍,终于开口:“我姓胡,因为我从小没爹没娘没名字,被胡子收养,所以姓胡。单名义,因为当了胡子,就是不忠,不孝,不仁,只剩一个‘义’字能守。咱们虽然只相处了一天,却算一份交情,有谁现在要走,我绝不拦着。现在我决定了,我也要走!但我胡义在东北军干了八年,就算要走,也得对107师有个交代。638团现在是大难临头,所以我会执行最后一个命令,不留亏欠,守着这片开阔地,不到最后时刻不离开。”

胡义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听在每个人的心里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大家沉默了。

王老抠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小胡,我没看错,你是条好汉。不怕你笑话,我干这个排长,纯粹是冲着比别人多出来的那一块大洋。眼下这个时候,是选命的时候,不能耽误了大家,别人去留我不管,我全听你的。”

大个儿也开了嗓子:“胡哥,我服你,我听你招呼。”

傻小子紧接着开口:“胡大哥,俺信你。俺跟你混,你说让俺干啥俺就干啥。”

赵勇一直低着头,胡义的话让他有点后悔刚才的偏激,于是只是低声回了一句:“算我一个。”

至此,一个新的三排形成了。人还是那些人,胡义正式成为了三排的指挥核心,虽然他不是排长。

夜幕终于降临,战斗首先在东面打响,因为那边有树林和灌木,最容易接近城里。先是迫击炮的轰鸣,一段时间后是掷弹筒和机枪声,渐渐的步枪的来往交火也掺杂进来,交织的火线和爆炸闪光演映在夜幕里,耀眼而美丽。

随后,得胜港北面防线战斗也打响,急促而猛烈。仅凭枪声判断,北面的战斗激烈程度超过了东边。638团判断东面是鬼子的主攻方向,所以东面是兵员最多的二营,三营负责北线,兵力最少的一营防守西侧。

接近午夜,西侧防线一直没有鬼子进攻迹象,北线已经告急,形势岌岌可危。团里考虑西侧地形较开阔,终于咬着牙,从西侧的一营里抽调了一个连增援北线。

胡义趴在田埂上的荒草后,紧盯着西方的夜幕。另外两个方向都打了快半宿了,这边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凭借多年经验,胡义直觉不妙,二连已经被调到北边去了,现在的西边只有不满编的一连和残废三连,如果这是鬼子的釜底抽薪战术,那么进攻应该就在眼前了。

王老抠猫着腰趴到胡义身边,低声道:“小胡,这都半夜了,咱这西边咋还没动静,你说,鬼子是不是不会打这边了?也许他们嫌这边太宽敞呢?要不就是他们只想要得胜港,西边给咱留口子让咱跑呢。”

胡义摇摇头:“不会,如果把咱放了,就是个后患,鬼子没那么傻。现在又不是白天,你看看这乌漆墨黑的,就算有开阔地,也看不清太远,他凭啥不来。”

说到这里,胡义心里猛地一惊。转头对王老抠道:“王哥,把你的火柴给我。”随即抱起白天收集来隐蔽掩体的枯枝乱草,猫腰向前跑了十几米放下,又折回头来继续抱。

王老抠不解地看着突然开始忙活的胡义,一头雾水。低声问:“小胡,你这是要干啥?”

胡义继续忙着,顺嘴回答:“让大个儿和赵勇赶紧起来警戒,做好战斗准备。他妈的小鬼子搞不好已经来了。”

傻小子缩在掩体里,王老抠、大个儿和赵勇趴在田埂后探出头,把枪摆好,三个人眼看着胡义在前头,一遍一遍地往来倒腾,把掩体周围的草枝灌木连扯带拽的都弄到前面堆在一起,堆得像个坟包,然后划着火柴把枯草点了,猫着腰快速跑回来跳进田埂后,也抓起自己的枪。

一个微弱的亮光在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忽闪着,然后逐渐扩大明亮起来,枯枝荒草的燃烧很迅速,转眼的功夫就有火焰腾起来,哔哔啵啵地吞噬着草堆,光源徐徐扩散开来,渐渐推开了周围的黑暗。

“排长你看,前边着火了!”

吴贵激灵一下爬起来探到窗口。就在三排的位置靠前,开阔地七八十米位置,一个火堆在燃烧,越来越旺。这是怎么回事?三排在干什么?又要作死么?

盯着渐渐扩散的火光范围,吴贵楞了一会,随后终于反应过来,不对,三排这是要用火光来查看周围情况,立即喝令:“所有人准备战斗,机枪立即就位。都给我仔细地看好喽,盯住喽。”

两挺轻机枪架在两翼的建筑内,窗口,房顶,墙头,十几支枪口分散地摆出来,统统指向火光中的开阔地。

三排的位置在前面,能看到的距离和细节就更多,随着火光冲天而起,光照范围逐步扩大,终于发现了西面距离不远的开阔地面上,有些不寻常。

远处一道微弱的闪光在胡义的眼里映了一下,旋即消失。胡义猜想,那该是一柄刺刀。远处地面几个黑乎乎的影子,随着火光范围的推移,渐渐明显起来。胡义判断着,那是钢盔。

终于无法藏匿了,那些趴伏在地上的模糊身影逐渐显露,开始蠕动着,试图匍匐着后退,躲进黑暗。

啪——王老抠的枪口跳出了第一个火焰,胡义也开火了,大个儿赵勇跟着扣动扳机,子弹射向远处的模糊物体。三排的枪响了,一排的枪跟着就响了起来,机枪快速地把一个又一个弹夹扫进黑暗的地平线。

西面的战斗,在一堆火光里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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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无奈的夜

这堆火确实起到了作用,它照亮了三连阵地前方一百多米范围的开阔地,使鬼子暂时被压制在火光的边缘,不能前进。

但进攻既然开始了,鬼子就没打算放弃,何况拥有人数优势呢。调来了掷弹筒,开始朝着火堆轰击。虽然知道这堆火早晚会熄灭,但鬼子不打算等。

接二连三的爆炸出现在火堆周围,终于有一枚榴弹打进了火堆,猛然间溅起点点火光,洋洋洒洒,平地里出现了一片焰火,如果不是身处战场,所有人都会觉得惊艳。

“火灭了!这咋办?”看着被炸散的满地火星,大个儿愣愣地说。

王老抠重新推上子弹:“有啥可看的,接着打。看到闪枪火的地方就照那位置回一枪,放完枪就赶紧缩,隔几吸再上来。”

没有了火光,周围霎时暗了下来。鬼子机枪的火舌开始向城里回敬,十几条曳光弹道不停的穿过开阔地。胡义瞄准了一个连续火舌位置,开了一枪,没反应,快速推上子弹,偏后一点瞄准,再一枪。机枪的火舌终于暂停了,不过转瞬又响起来,反而向胡义这边反扫过来,子弹胡乱地嵌进周围的地面,噗噗地响。

胡义无奈地把身体缩回田埂后面,十几挺机枪,至少四挺是重机枪。眼前这至少是鬼子一个中队,后面有多少还不知道。虽然这才是第一波进攻,鬼子还没接近过来,不过胡义觉得,三连扛不住,西线要失守。

吴贵靠在窗口边,听着墙后头噼噼啪啪不时被流弹击中的声音,心里十分无奈。这见鬼的夜幕,就是进攻最好的掩护,鬼子太多了,就凭三连的两挺捷克式瞎蒙着打,白搭,鬼子早晚得冲过来。巷战?就凭手里这二十来号人,分分钟的事吧。抬手指着旁边的通信兵:“赶紧去找营长,请求增援。他娘的快去!”

迫击炮弹和山炮炮弹不时的砸下来,照得巷道里忽明忽暗,时而伴随着烟尘,和哗啦哗啦碎石敲击瓦片的声音。通信兵不时跌倒,又爬起来,身上被弹片划伤了几处,阴湿了军装。喘着粗气终于看到了营部,却傻了眼。

营部所在的房子已经倒塌了一半,里面的火还熊熊地燃烧着,照亮着周围的残垣断壁。

通信兵随手扯住一个正在窜过身边的身影:“营长呢?营长在哪?三连需要支援!”

“北边已经失守,营长带了一个排去打反击了。”

火光里,通信兵放开了攥住对方的手,木讷地转身,跑向三连的方向……

轰——又一个爆炸声过后,左侧的机枪声消失了。房顶的灰土随着爆炸的晃动,哗啦啦地洒下来,落了吴贵满身。吴贵甩甩脑袋,顺手抹了把脸,大声喊:“机枪怎么停了!给我继续打!你们两个过去接替机枪!”

话说完了不见回音,回头一看,身后的两个兵已经倒在血泊里,没有动静。吴贵钻过被炸开的弹洞,穿过硝烟,来到左侧机枪位。机枪附近已经累积了七具尸体,最后派过来顶替的人也死在了机枪上。吴贵把尸体拽开,自己爬上位置,哒哒哒——重新喷吐出串串火舌。

西线的鬼子在炮火和机枪的掩护下,时而猫着腰,时而匍匐,逐渐地接近过来。

通过不时闪现的枪口火光,鬼子已经注意到了三排的掩体位置,一挺机枪瞄着这里,不停的压制射击,三排的五个人龟缩在田埂后的掩体里抬不起头。

“鬼子就要过来了,咱再不往回跑就来不及了!”赵勇先嚷嚷起来。

王老抠也一时没了主意:“这回真是火烧眉毛了,小胡,咱先撤回城再说吧。”

胡义的枪刚刚打空了,正在一发发地往枪膛里压子弹。“不能往回跑,这五六十米的距离,背后一通点射咱们就报销了。就算运气好跑进了城,也活不了。北边已经半天都没动静了,估计是完了。”

“我的胡长官,那也比窝在这等死强啊?再不走可真是来不及了,你不是改了主意打算殉国吧?”赵勇焦急的问。

一直到第五颗子弹也压进枪膛,胡义才又开了口:“大个儿,记着把那两把锹带上,一会我带头,都跟住了,往南边的江边跑。傻小子,跑的时候你猫下腰,别害怕,要快,一定要跟住。”

傻小子二话不说就点头。

赵勇张大了嘴:“啥?横着跑?那不就是在鬼子眼前跑过去吗?那……”

胡义果断地一挥手:“别废话了,你想往回跑你就回去。都准备好了没有?”

夜色下,田埂后突然窜出五个身影,猫着腰快速奔向江岸。

前面的鬼子已经接近到掩体十几米距离了,猛然看到有模糊的人影窜出来,本能反应,哗啦一声趴下了一片,然后举枪就放。

幸亏这是横着跑,目标横向快速移动着,光线又暗,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前面的鬼子只能胡乱地打出一排枪,后面的机枪手不敢轻易射击,因为如果开火的话,弹道就要扫过前面的自己人,只能瞪眼傻看着,直到人影接近了岸边,出了自己人的区域,才扫射过来。

江边是个缓坡,位置低于开阔地,有些泥泞。胡义一口气跑到了坡底一个泥坑边才停下,随后赵勇冲下来了,接着是大个儿和傻小子,王老抠最后一个跌跌撞撞地几乎是翻滚下来。

胡义从大个儿手里拽过铁锹,低声命令道:“没时间磨蹭,你们四个赶紧趴这个泥坑里,快。”

四个人懵懵懂懂地爬进坑,胡义抓起锹就开始埋。其实也算不上埋,就是用泥浆在四个人身上糊了一层,把他们盖住了。

最后一个埋王老抠的时候,胡义的手臂忽然被王老抠一把攥住了:“咳咳,小胡,留个念想。”说着话王老抠把怀表塞进了胡义的口袋。

“王哥,你这是干啥?我是好水性,也许一会就回来了。”时间紧迫,胡义也没多耽误,随手快速地扬了几锹泥土,估计把王老抠也罩住了。顺手把锹扔进江水里,然后端起步枪,一步步淌进江水里,直到江水淹到了胸口,才转过身,端起枪,瞄向黑蒙蒙的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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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事与愿违

傻小子侧歪着头,趴在泥坑里一动不敢动,虽然身上的泥土糊的不算厚,鼻孔嘴巴附近有空隙可以呼吸,仍然觉得沉重,像是被压在山底了。感觉有脚步声传来,像是十几个,距离越来越近,伴随着叽里呱啦的鸟语,这让傻小子的心不由自主地提起来,好像提到嗓子眼了,连呼吸都变得更加困难,而忘却了令人恶心的泥臭味道。

啪——中正步枪的射击声从江水里传来。

噗——闷哼声随后是一个身体从上面滚落下来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一片三八大盖的回击声,和越来越近散乱的脚步声。傻小子感觉到,一双靴子似乎已经站在自己的身边了,不足一尺远,也许半尺,也许……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只是个小乞丐,从没开过枪,更没杀过人……

黑黢黢的江面上什么都看不到,江水里有人开了一枪之后就再也没了踪影。也许是被乱枪打中死在江里了,也许顺着江水漂向下游。十几个鬼子站在泥泞的江水边,犹豫了一会,终于挪动脚步,顺着江边向下游的码头方向前进,加入进攻行列,消失在夜色里。

得胜港的枪炮声依然在持续,身边的脚步声消失了很久了。赵勇终于耐不住满鼻子的臭味,挣扎着挺起头,看了看黑蒙蒙的四周,低声道:“鬼子走了。”随后抖落满身的泥土,从坑里爬出来。

大个儿和傻小子也蠕动着起来,挪出了泥坑,大口喘着气,旁边先出来的赵勇突然慌张地抓起步枪,瞄着江里。

“别慌,是我!”

先是一个低低的声音从水里传过来,随即一个黑影慢慢水里蹚了过来,是胡义。

赵勇放下枪:“我说胡长官,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正好你回来了,咱快走吧。”

胡义打着哆嗦,上了岸。水太冷,凉的脸色发青,不过,夜色里看不出来。“先顺着江边往上游走,绕过鬼子再转向北。嗯,排长呢?”

赵勇一扭头:“排长,排长,赶紧出来了,走了。”

喊了几声没见坑里有动静,是不是睡着了?大个儿带着疑问,回到坑里,摸到了排长的胳膊,拽了拽,也没反应,不禁愣在当场:“排长!你这是咋了?”

胡义随即下来,把王老抠从泥里扯了出来,可是,王老抠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胡义心里一凉,难道是自己埋的时候埋得太厚了?使劲力气把王老抠的尸体拽出了坑,摆在地上,在三个人呆滞的神情里,伸出手在尸体上仔细地搜摸着。终于,在摸到后背的时候,胡义的手指触摸到了一个清晰的弹孔,已经不再有血流出了。

王老抠死了,从掩体跑向江边的时候,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后背,他自己知道。但他害怕,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真的死了,他希望自己能继续活着,也许只是擦伤,也许不是要害。他继续奔跑,用尽所有的力气奔跑,直到跌进泥坑里,才发现自己似乎彻底没有力气了。也许自己只是困倦了,在这坑里休息一下,等醒来的时候,也许狗日的鬼子就走了,说不定还能和107师一起撤离,离开这个鬼地方。

胡义、赵勇、大个儿和傻小子麻木地把王老抠重新放进泥坑里,在黑暗中草草地埋了。事与愿违,王老抠没能得到个好风水,更没能埋在阳光明媚的山岗上,他只能躺在这黑暗的,阴冷的,潮湿的,泥泞的黄浦江岸边,听着异乡的江水缓缓流淌,流向哭泣的上海,流向茫茫……

露水凝结成滴,天快亮了。得胜港那面的枪声早已停歇许久,现在,鬼子们大概已经开始在码头上渡卸辎重了罢。

胡义躺靠在土埂下的一堆荒草后,怀抱着枪,把又脏又湿的手掌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了怀表,一按机钮,啪嗒——清脆的声音里,表壳轻盈的弹跳而起。光线依然很暗,看不清楚表盘,只能感觉到手心传来嘀嗒嘀嗒的精确律动,那规律而有节奏的极轻微震颤,让胡义感觉很舒服,像是一种魔法,能够平复心中的波澜,归于宁静。

一个黑影悄悄地从黑暗的荒草里爬了过来,是大个儿。

“胡哥,另外两边我都仔细看过了,比这边还多,肯定过不去。”

胡义合上怀表,攥在手心里。点点头没说话。

赵勇凑过来低声道:“天马上就快亮了,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前面那些鬼子挪窝,咱不能再等了。要我说咱赶紧顺原路摸回江边,先藏起来再说。”

四个人顺着江边穿过了鬼子的进攻线,接近了鬼子在西侧的渡江点,然后借着夜色掩护向北爬行,在即将脱离鬼子控制范围的时候,却遇到了鬼子的固定哨。

因为东边得胜港的战斗已经结束了,鬼子的一个战场巡逻班,有十三个人,就在胡义他们的脱离路线上停下来,点起了一堆篝火,原地休息。

从胡义他们停下的位置向北二百来米就可以进入树林,借着树林的掩护就不难溜出鬼子的控制范围。现在被这十三个鬼子挡住了,只好停下来等待,期望他们会离开。胡义让大个儿到两侧观察,看还有没有漏洞能让四个人溜过去,现在大个儿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让人失望。

“不能回江边。天一亮,渡江的鬼子会更多,到时候搞不好江岸上都是鬼子,光天化日怎么藏?就算能躲过了白天,到了晚上,鬼子的战线会向北推进得更远,又怎么跑?”

赵勇听了胡义的话,沉默着不做声了。

大个儿深吸了一口气,神色一肃:“胡哥,千壶万桶咱都尿过来了,不差这最后一哆嗦。咱冲他娘的!冲过去算命大,冲不过去是活该。认了。”

胡义看着大个儿魁梧的身影,没说话。这是一个好兵,强壮,坚定,朴实,如果还能有机会继续历练在战场上,终究会出类拔萃,成为最优秀的军人。超过王老抠,超过自己。是啊,往往到了最后的时候,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也许就是最好的办法,胡义在这黑暗的黎明前,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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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十三个鬼子

静静的,一丝风都没有,露水凝结成滴状,覆满了荒草的叶面,压得草叶弯下腰来,大片大片的沉睡在黑蒙蒙的荒野里。东面,地平线的远方,隐隐出现了鱼肚白,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四个隐约的身影,趴伏在野地里,匍匐在荒草中。草叶擦过面颊,凉冰冰的,却无暇顾及这感觉,只是注意着正在慢慢接近的火光,屏住呼吸,避免发出声音,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一个鬼子横端着挂着刺刀的三八大盖,面朝北面树林方向,叉腿站着警戒。十二个鬼子围坐在篝火旁,火堆上支着钢盔,煮着粥。火光带来了温暖,米粥能驱除寒气。鬼子不是人,却也是人,他们在享受着黎明前的宁静。

距离火光不足二十米了,胡义悄悄停下来,轻轻地把步枪摆到前头,静静地开始瞄准左边第一个目标。该安排的都安排完了,该告诉的都告诉了,能不能成那是老天爷的安排。当兵的就得信命,因为不信命的早都死光了。

大个儿见旁边的胡义停下就位了,也跟着停下来,探出枪,瞄了几瞄,最终指向了叉腿警戒鬼子的后背。这是胡义提前安排好的,胡义负责左边,赵勇打右边,大个儿枪法最差,中间儿的鬼子挑好打的瞄。一排枪后应该能干掉三个,然后就起来冲,跑动中再次拉栓上膛,面对面近距离再打第二枪,应该再放倒三个,接着就没什么说的了,三对七,看命了,让傻小子趁乱自己先冲过去。

不到二十米距离,在火光的映衬下,鬼子的后背大得超出了准星的范围。大个儿微眯着眼,都说我枪法差,那能怪我么,总是有风,我有什么办法。正胡乱地想着,猛听到啪地一声,胡义开枪了。

子弹打进耳朵眼,穿过浆糊一般的什么东西,再从另一边耳朵眼飞出去,在这一瞬间,除了枪声和子弹飞出耳朵带出来些东西,似乎什么都没发生,那鬼子依然盘腿呆坐着,手里还捧着个热饭盒。

啪——赵勇的子弹穿透了右边的鬼子。

大个儿随即扣动扳机,警戒的鬼子心脏破碎,闷头栽倒。大个儿双手握枪猛地窜起来,朝火光冲过去,跑动中右手拽动枪栓,退出弹壳,再推进下一颗子弹。再举起枪的时候,鬼子们出于本能,已经全趴下了。

可是,距离也太近了,趴下已然没有任何意义,敌人近在咫尺,不得不试图再多做一个动作,重新站起来。啪啪啪——又三声枪响,就响在火堆旁。

距离最近的一个鬼子端着刺刀从地上爬起,迎面直冲大个儿当胸。他娘的,没机会再拉枪栓了,大个儿只好横起步枪,硬着头皮格挡。喀拉拉,两支枪纵横相刮,鬼子的刺刀偏离了预定冲刺方向,歪斜着擦过大个儿的脖颈,随后是砰地一声,鬼子的冲力太大,致使两个人身体直接撞在了一起。

撞击的力道很大,面前这个身影太强壮了,居然只是倒退了两步却不倒。尽管心里犯怵,但这是搏命的时刻,鬼子索性就抛了枪,猫下腰拦腰就把大个儿死死抱住不再撒手。

大个儿想举枪托砸他脑袋,却见第二支刺刀斜向里刺过来了,被个小鬼子拦腰抱着不撒手,想躲避不可能,只好把手里的枪抡过去,咔擦一声,砸在刺来的枪管上,力道极大,枪上的护木都被砸碎,鬼子直接被震得脱了手,摔倒在地上。

第三把刺刀紧接着从横向扎过来,为了隔开第二把刺刀,大个儿的枪已经抡在了身体另一侧,眼看着横向刺来的第三把刺刀,大个儿没有办法阻挡了。

在温暖的火光映照下,刺刀上泛着微微发黄的暖光,柔和得不像是凶器。当它迅疾地刺入了大个儿的肋下,大个儿没有感觉疼痛,只是觉得身体里的所有气流和力气都被瞬间抽离了身体,顺着刺刀流走,不再属于自己。

大个儿害怕了,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失去力气。如果没有力气,我就不再是大个儿了,如果我不再是大个儿了,那我就什么都不是了。这种恐惧的本能使大个儿一把攥住了还扎在身上的刺刀,死死地攥着,不使它离开,大个儿知道,如果它离开了,自己的力气就彻底消失了。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大个儿觉得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火光里一切都变得异常缓慢,慢得每一个细节都格外清晰。大个儿缓缓转头,看着火光的另一侧,胡义正用枪托倾力砸倒一个鬼子,然后反身格开一把刺刀后踉跄着躲开第二把刺刀,接着摔倒在地上,狼狈地翻滚着,第三把刺刀与他擦身而过,狠狠地扎进地面……

大个儿继续缓缓地转头,看向北面,树林的方向,赵勇奔跑中的背影正在渐渐缩小,渐渐的消失,变得越来越模糊……

拦腰抱住大个儿的鬼子觉得自己的挎包被人扯住了,过了一会,铛地一声,感觉自己的钢盔被砸了一下。不禁抬起头,看向身前的这个大块头,发现他手里已经攥着一颗手雷。再低下头看自己的挎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敞开了……

轰——钢铁弹片猛地挣脱束缚,撒着欢儿地冲向四面八方。

胡义仰躺在地上,看着依旧黑蒙蒙的天空。我死了么?终于死了罢?为什么天还是黑的?为什么我的头还是这么疼?直到感觉有一只手触碰到自己的身体,胡义猛地翻身,一把扯住对方拽倒,双手直掐对方咽喉。

“咳,咳咳,胡大哥,胡大哥。”

是傻小子,胡义喘着粗气放开手:“不是让你趁乱跑过去么,为什么还在这等死?”

“我跑了,跑到一半听这里爆炸了。我,我只是回来确认一下。我,我……”

胡义撒开傻小子:“确认个屁!老子死没死用不着确认。再有下回我他妈踢死你个熊孩子。赶紧起来跟我走,两边的鬼子马上就来了。”

远处已经隐约能够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正在接近这里。胡义不敢多耽搁,抓起落在地上的步枪,就奔向了北面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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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苏青的任务

午夜,上海城内,炮火连天,枪声响成一片,战斗持续的进行,黑夜与白天,黄昏与黎明,都被战斗忽略了,没有分别。大势已去,撤退的命令已经下达,负责殿后的部队在城内做最后的抵抗,为撤离争取时间。

远处的闪光不断照耀下,窗上的玻璃不停地颤动着,光线忽明忽暗地漏进窗口。一个曼妙的身影伫立在窗前,注视着门口的街道,似乎在焦急的等待着什么。屋内没有点灯,一个中年男子在空荡荡的地板上来回踱着步,一圈又一圈,终于停下来,对着窗口的女人道:“老陈是个守信的人,现在已经半夜了,我估计他可能出事了。不能再等了。”

女子依旧盯着外面,叹了口气:“那名单怎么办?如果不送出去,咱们这一年的工作就失去意义了。”

“有什么办法,工作需要,一直是单线联系。如果老陈这条线断了,那咱们的工作就只能停止。”

沉默了一会,男人似乎做出了决定,再次开口:“现在鬼子还没完成包围,估计西面还能离开。我亲自送出去。”

女子闻言转过身:“不行。你是咱们这个小组的枢纽,下线们只能和你联系。如果你有闪失,损失更大。”

“这……”男人无奈了,重新开始在房间内往来踱步。

又是一阵沉默,女人似乎下定了决心:“我去送。”

“什么?我说苏青同志,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枪林弹雨兵荒马乱难民如潮!你一个女同志怎么能行?况且如今老陈的情况不明,他的联络点也许失效了。绝对不行。”

“只有我是合适的人选,我有信心。如果老陈的联络点失效,我就直接去南京。”

……

天快亮了,苏青匆匆的疾走在昏暗的小路上,齐颈的短发,靠近耳前的部分已经被汗水沾湿,粘在晕红的腮旁顾不得拢。事起仓促,穿着素灰色的长襟旗袍就出了门,因为数次在黑暗里跌倒,沾染几处大片的泥渍,白色长袜和黑布鞋已经统一成为泥灰色。

老陈的家在淞江县东边的一个小村,苏青曾经来过,凭感觉,前面不远应该就是了。刚才从南面传过来一阵枪声和一声爆炸,虽然距离很远,还是让苏青的心不由紧张,攥紧了手里的包,想再加快步伐,可是这崎岖不平的夜路却让她无可奈何。

小村里寂静漆黑没有人气,苏青放轻脚步,来到一个普通的大门前,倚靠在门旁的墙边,手抚胸口喘息了一会,才踮起脚仔细摸索着门框的顶部。

如果老陈出了意外,就会在大门框上摆一块砖,以警来访。苏青仔细摸了一遍,没有砖。意思是情况正常,那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接头地点?带着疑问,苏青尝试着推门,没栓,门开了。苏青从包里拿出了手枪,一把精致的勃朗宁,轻轻走了进去。

在漆黑中仔细的搜索了屋子,灶是冰凉的,看来老陈出去很久了,这里也没人留守。黑暗中坐在床边的苏青的心凉了半截,看来,这的确是个艰巨的任务了。

忽然传来了隐隐的脚步声,让苏青的心里一怵。这小村很小,几十户房子紧拢在一起,东边走路西边能听响,如今已经人去村空,除了自己还会有谁来?老陈?

攥紧了手枪,把枪机拉开,推开保险,苏青靠在屋门后的黑暗里,高耸的胸脯在急促的起伏着,心跳声不争气的越来越快。

脚步声经过了大门口,好像四处晃动了一会,时隐时现,随后响起在隔壁的人家,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后,再次出现在陈家的大门口。

苏青壮着胆子把眼睛贴在门缝上,院子里的光线晦暗,勉强能看出一个人影出现在大门口,个子不高,似乎贼头贼脑地四处观察着,随即向屋门走来。

可以断定,那绝对不是老陈,不是鬼子就是贼。刚刚到这里就遇到紧急情况,苏青不由有点悲观了,自己真的能完成任务么?

苏青开过枪,那是在过去训练的时候,打过几发,以后就只是贴身带着,再也没用过。此时此刻,手里这支枪是唯一的指望,苏青努力的强迫自己冷静,按着训练教授的,把枪握稳,端平,指向门口。可是手臂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着,随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跳似乎快要撑破了胸膛。

吱呀——屋门开了。

呯——枪响了。在苏青睁大的瞳孔里,那个人影倒在了门口,蜷在地上,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然后再也不动了。

苏青大口喘着气,仍然端着手枪,指着地上的人影,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试图通过屋外漏进门口的昏暗光线分辨对方的身份。突然大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令苏青慌忙把枪举起来,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快速地掠过大门外。

呯呯呯呯呯——本能指挥了一切,苏青连续地扣动着扳机,浑然不觉人影早已消失,在子弹的冲撞下,只有门扇在慢悠悠地晃动着,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响。

苏青害怕了,周围是异样的安静,要不是那具尸体还蜷在屋门口,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正在发生。颤巍巍的枪口仍然指向屋外的大门口,惊恐睁大的乌黑眸子死死盯着外面,一动不动。

可是,直到苏青举枪的手臂开始酸麻,外面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难道是他经过大门的时候被我打中了?死在了门外?也许我出了大门就能看到他的尸体?不!我不能出去!不是不能,是不敢。天就快亮了,我宁可这样坚持到天亮,这间屋子是唯一能让我感觉安全的地方。

苏青开始小心翼翼的向后倒退着,不敢触动任何东西,慢慢地挪着脚步,一直退到后背挨着墙,才吐出一口大气,慢慢蹲坐在地上。手里的枪一直紧端着不敢放下,隔着敞开的屋门,瞄着大门口。

嘭——窗口的碎裂声猛然打破寂静,苏青的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调转枪口对窗就打。

呯——咔嗒——最后一颗子弹已经飞出去了,苏青的手指还在扣动着扳机。

砸破窗飞进来的石头还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一个人影出现在屋门口,豹子一样迅疾地扑向了呆呆的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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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噩梦

天终于亮了,太阳懒懒出现在遥远的东方,透过燃烧彻夜的烽烟,图腾似地站在地平线上。

村边的地头上,一个男人赤膊着上身,奋力挥舞铁锹,吭哧吭哧正在挖着坑。晨光照耀在他结实宽阔的的脊梁上,就着汗水,泛出古铜色的晕光,令凸起在皮肤上的一条条疤痕愈加刺眼。

傻小子死了,尸体裹在一张草席里,就摆在坑边。

坑挖得差不多了,胡义甩手把锹戳在地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挺起腰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跳出坑来,站在傻小子的尸体旁。

这个小吃货,到哪都不忘找吃食,现在终于死在了吃食上,遂了愿了。低头看着卷在草席里的傻小子,胡义不觉得悲伤,一丝都没有,反而羡慕。在三排,乃至所有曾经在胡义身边倒下的人里,傻小子虽然小,却是幸福的。有全尸,有人给他选风水挖坟下葬,这是大福分。相比躺在泥坑里的王老抠,曝尸荒野的大个儿,相比当年被挫骨扬灰的机枪连弟兄,傻小子的归宿很奢侈,很奇迹。看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有时候也会睁开眼。如果,下一刻,轮到自己的时候,能得到老天对傻小子的这番眷顾么?胡义黯然。

赤膊蹲在溪边洗去泥污,被清澈冰凉的溪水抚摸后,倦意消失了许多。一座新坟孑然静驻在身后,晨光里,胡义的身影走向小村……

似乎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烤山芋。迷迷糊糊中,苏青醒了,睁开眼,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想坐起来,却发现手脚都被束缚,捆在床上,口里也被东西塞住,合不上。苏青慌了,片刻后,才想起昏迷前的情形。

一个黑影扑向自己,脖颈猛地被一只大手卡住,不能呼吸,拼命试图抓挠蹬踏,随即被一个有力的臂膀环住,动弹不得,终于昏昏沉沉,陷入黑暗……

苏青死命地扯动着手脚,试图挣断绳索,脱离困境,纤细白皙的手因为发力而攥紧成拳头,显现出淡淡的血红,除了使身下的床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没有任何效果。无意间抬起头,突然僵住动作,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不是鬼子,这是一个中**人,挺拔地伫立在门口,稳定得好像和门框融成了一幅人物画框。低帽檐遮不住浓黑的眉毛,细狭的眼睛深邃的盯着自己,让苏青觉得冷冰冰的,有种被穿透的感觉。刀削般的微瘦面颊被窗外的晨光映射,泛着古铜色的光,在那高高的鼻梁上分出一个清晰的明暗界限,不英俊,却散发着一股男人的坚毅和沉着。

男人在门口停了一小会,然后就慢慢走进来,随手扯过一把椅子,几乎是贴着床边摆下,然后正坐下来,沉默地扫视着仰躺在床上的苏青。

这让苏青感觉很不好,有危机感,却无力改变什么。试图说话,嘴里被堵住,只是呜呜的含混鸣叫,连自己都听不懂。只好本能地扭动身体,试图避开这令自己感觉尴尬慌张的近距离,反而促使旗袍的底摆滑在了一边,暴露出一片丰满圆润的白皙。

男人似乎还没注意到这些,目光最终停留在苏青的脸上,低沉的声音开口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但你杀死了我的弟兄,我觉得我有必要替兄弟做点什么。”

说完这句,男人停了一下,把结实的后背靠回椅子上,两膀抱在胸前。视线越过苏青,抬起头看向床里侧的窗外,像是自语又像是对苏青说:“他是个十四岁的爷们儿,是个幸运的好小子。我刚刚把他埋了,就埋在村子外面。这小子是饿死鬼投胎,一辈子都在找吃食,不停地找,直到今天早上,总算找到了枪口上。”

说到这里,男人不慌不忙地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把手枪,平放在手心里掂了掂,正是苏青的那一把贴身手枪。继续说道:“勃朗宁m1900,枪牌撸子,这可不是穷人家的东西。”

说罢视线离开手里的枪,转向苏青:“特务?长官姨太?或者贵府千金?月黑风高,跑到这穷乡僻壤来打黑枪,怕也不是个善类吧。”

苏青终于搞清楚了天亮前的状况,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有生以来杀死的第一个人,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不禁心生愧疚。但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却一直在用平淡低沉的语气表述,看不到悲伤,看不到愤怒,反而让苏青坠入迷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何收场。无论怎样,一切都已经发生,而自己,现在是待宰的羔羊,除了无谓的挣扎,无法可想。

这个男人,就是胡义。黎明前冲出了鬼子的防线,带着傻小子向北疾奔,遇到小村停下休息,傻小子四下里搜翻吃食,终被苏青打倒在陈家门口。

人们相信缘分,说命运终会交织,有些人会为此傻傻地痴盼,期望未知的美好未来,而忘记了真实的冷酷无情。缘分,也许会带给你美好,同样也可能带给你灾难。眼下,傻小子所面对的,苏青所面对的,就是如此。

胡义沉默下来,犹豫着。给傻小子报仇么?对方虽然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却是个女的。男人可以杀女人么?好像,可以,但自己似乎下不了这个手。如果给她一把枪,重新来一次战斗,应该可以。但是,这现实么?如果自己可以,在黎明前掐住她的喉咙那一刻,就可以杀死她,当臂膀间紧触到了两团高耸的柔软,掐住她喉咙的手不也松开了么。这是为什么?

胡义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糊涂了,逻辑混乱,很奇怪,说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是当胡子还是当兵,总能听到大家说些男人女人的事情,胡义不感兴趣,因为不了解女人。当胡子的时候小,看到了也不懂,当了兵了,就与女人绝缘了。如今突然掉下来一个女人,胡义当然不知道如何应对,好像自己恪守的所有原则都被推倒了,无所适从。

胡义把手枪重新揣起来,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洒落在床上,异常的柔和,难道是因为她躺在这里的缘故?没有经历过女人,但是见到过很多。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年轻,却不算漂亮的,可是,似乎,看起来挺顺眼,尤其是她那一双丹凤眼,虽然此刻正因惊慌而睁大,却更突显了漂亮的黑眸,湿润清澈,仿佛能把胡义的心拽进深渊。

胡义出奇地感到了不自然,立即移开目光。然而,冲入眼帘的是两团急促起伏着的饱满,和暴露出来的一条丰满大腿上的白皙,似乎预示着一个美丽的神秘。为什么?她的身体比所有的女人还要突兀曼妙,那些曲线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魔障,彻底罩住了胡义的全部思想。一时忘记了村外的新坟,忘记了远方的轰鸣,忘记了这烽火连天的岁月……

当面前这个男人突然像是魔障了一样地扑上了床,山一般地压住自己,尽管苏青还是个处子,也终于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一切。拼尽一切力量试图挣扎,反抗,躲避,哀鸣,流泪,也无法阻止这个噩梦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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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活下去的理由

正午,一棵香樟树孤零零地站在蜿蜒的小路旁,那写意的树冠张望着阳光,像是在等待什么。

命运的经历有时候会重合,在一天以前的雨夜,王老抠曾经坐在这里休憩,而现在它迎来了第二个光顾者。

胡义把背上的步枪转到胸前,解下背上的干粮袋扔在一旁,那里面是早上烤好的十多个山芋,靠着树干坐在地上,扭头看着来时的方向。炮火声还在持续猛烈地传来,鬼子开始进攻淞江了,那里是108师和军部,这是六十七军的任务第二天。

现在这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了,呆呆地看了一会,胡义转回脸,揪住自己胸前的名牌,猛地扯下来,随手甩在地面。

一阵微风吹过,带起了那块方形的白色布块,蓝色边框白底黑字中间红戳,第一〇七师第六三八团第一营第三连士兵胡义,在风的卷动下翻滚着,滑入沟渠,渐渐被浑浊的流水浸没,缓缓流走。

合上眼枕在樟树上,静静感受一会,就能闻到淡淡的樟木香。告别了军队,正式成为逃兵,似乎没能使自己觉得轻松。空荡荡的小路就在脚下,除了能预示活命的机会,什么都代表不了,因为,我没有未来。

那个女人……她此刻应该也离开那个村子了罢?她应该会走,我已经解开了她的绳索。那里早晚会被前进的鬼子席卷,她应该知道罢。我做错了么?自从事情发生后,自己仓惶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起,胡义心里不知道自问了多少次这个问题。我做错了么?起码她杀了傻小子,她应该付出代价,似乎这是唯一说得过去的理由。这真的算理由么?

一阵风轻轻吹过,掠过孤零零的香樟树,顺便带走了一阵淡香,飘向远方的硝烟。胡义重新走上小路,渐渐远去,变得渺小。

尽管天气晴朗了,地面还是大片大片的泥泞,因为这里本就不是路,是铁路两侧的荒野。如今荒草都被踩踏进泥里,全是杂乱重叠的脚印。相比几天前,沪宁铁路的沿线更加喧嚣嘈杂,不再仅仅是灰色的人流,现在掺杂进了五花八门的颜色,大批大批的难民也汇入这条涌动的‘人之河’,缓缓向西。

所有人的表情几乎都是麻木的,机械地前行着,有人坐在泥泞里哭泣,有人伏在荒草里喘息,这浩浩荡荡的人流貌似一个整体,同时也是无数颗冰冷的心,没有人关心周围。

被经过的骡马大车挤靠,苏青踉跄着跌倒在泥坑里,还是那件泥污的素灰色旗袍,现在上身多穿了一件村里找的破旧大外套。爬出泥坑重新站起来,却传来一阵刺痛,几乎再次跌倒,一截弯曲的树根別伤了苏青细嫩的脚踝。

这一切没能阻止她前进,抬起满是泥垢的纤手,拭去腮边的污汗,继续蹒跚着向前挪动。尽管身上带了十几块大洋,但情况和苏青想象的不同,在这里没有人会为了大洋而放弃食物,苏青不知道虚弱的自己还能向前走多远,也许能再坚持一天,然后像许多人一样,再也爬不起来,也成为泥泞里的一具尸体。

但是苏青没后悔,从加入组织的时候就有这个觉悟,准备好了牺牲。珍藏的贞洁被一个卑鄙无耻的逃兵夺走了,这在她心里刻下一道深深伤口,却没能击垮苏青的意志,反而激发了她倔强的性格。她还有信念,支撑着她前进,文件必须交给组织!

嗡——飞机的阴影出现在远方天空,嗡鸣声预示着瘟疫的来临。原本缓慢的人流猛地慌乱开来,不顾一切地冲撞着,踩踏着,尖叫着,哀嚎着,随即被爆炸声掩盖。

蹒跚的苏青再次被汹涌的惊慌人流撞倒,剧烈的疼痛使她没能再站起来,只能侧向蜷起双腿,坐在污泥里,不甘的回过头,看着低空里的钢铁怪物,怪啸着飞过来,两翼不停的闪着火舌,顺着人流打出两排连绵血雾,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惊恐的百姓根本不知道如何躲避这个会飞的死神,只是抱着头顺路向前猛跑。没经历过飞机扫射的士兵只是就地趴下卧倒,意识不到自己是否在飞机的飞行路径上。那两条死亡的飞行射击线肆意顺着人流延伸,收割着麻木的灵魂,得意地制造出一路惨嚎。

从听到飞机的声音那一刻起,胡义的头就猛地疼起来,周围又开始变得灰暗,失去了颜色,脑袋里就像翻江倒海。停下脚步,站在铁轨间的枕木上,盯着飞机接近。它会从路基下的人流头上飞过,所以胡义没有跟随人群慌张躲避,就站在高高的铁路路基上,麻木地看着周围这荒诞的灰色风景。

在一个瞬间,胡义的眼神定住了。泥泞的人流中,蜷坐着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美丽身影,那散乱的齐颈短发曾经顺滑,那沾染了泥污的清秀面容曾经白皙,那如水的黑色深瞳曾经在自己的眼前悲伤地哭泣,此刻却释放出倔强与不甘,静静望向死神来临的方向。隔着疾奔的人群缝隙,形成一幅不停闪烁的画面,断断续续地映入细狭的眼帘,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胡义的心。胡义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居然也会变得脆弱,变得不堪一击,再掺进一份愧疚,立刻就破碎了。

时间似乎静止了,胡义却在静止中清醒了,不再觉得麻木。原本漫无目的的心,终于看到了方向。无论她是谁,她都已经是我的女人,无论她愿不愿意,她已经是我的女人。我不只是一个逃兵,我也是一个男人。

人们说爱情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也许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呢。在命运多舛的烽火岁月,在这个冰冷麻木的灰色世界,在胡义这颗多年漂泊的心里,他以为这就是爱情,至少他那颗麻木的心已经碎了。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因为生理本能,无所谓,至少胡义为自己重新找到了一个应该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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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对话

心里有了新的任务目标,胡义重新专注起来,风一样冲下铁路路基,撞进奔逃的人流,冲向死亡线上的那个女人。无论挡在面前的是谁,无论高矮胖瘦还是老弱病残,在胡义的眼里都仅仅是与己无关的羁绊,被他无情地撕扯在旁,猛力推撞栽倒,狂奔着踩踏而过,生生在惊乱的人流中劈开了一条哀嚎的鸿沟。

苏青感觉自己突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抄起,还没来得急看清状况,就被重重地甩起来,腰腹抵住一个宽阔的肩膀,上身倒垂着贴靠在一个结实的后背上,颠簸着冲向人流外围。

苏青慌乱了,不由自主地想抓住对方的衣襟维持平衡,当手触及对方的上衣下摆口袋,却摸到了一把手枪的外形,随手扯出来,勃朗宁1900。

一瞬间,心中那尚未愈合的伤口猛地被重新撕开。这就是那个混蛋,这就是那个无耻之徒,卑鄙的逃兵。

第一架飞机连续射击的弹道正在经过刚刚离开的位置,噼噼啪啪激起两道连续飞溅的土雾,掺杂着被击中的嚎叫和一片片崩裂的血红。而此刻苏青却不在意这些,毫不犹豫地把手枪抵在他颠簸的后背上,扣下扳机。

咔嗒——弹夹早已被自己打空了,于是苏青就攥紧手枪,把它当成锤子来用,狠狠地砸那个只能看到的后背,拼尽全力死命地砸,一下又一下。砸到握枪的手都麻了,痛了,再也攥不住,脱手跌落了枪。于是拼力扭动身体,把脸贴上他的后腰,一口咬下去,狠狠咬住,隔着军装,渗出一圈猩红……

胡义单手环住苏青的一双大腿,把她扛在肩上全力奔跑着,必须离开铁路,必须冲出密集的人群,胡义知道飞机会打向哪里,因为经历过太多了。突然觉得后背被东西抵住,脑海里瞬间传来了死亡的紧急预警,那是枪口!

但是胡义没有做出任何摆脱躲避动作,继续奔跑。自从成为一个军人以来,好像,这是第一次为了自己执行一个命令,那就必须执行到底,虽然代价好像有点大,但这是欠她的,好吧……

咔嗒——原来是她那支撸子,胡义不禁庆幸,这个傻女人,已经忘记了她早已打光了子弹。

随即后背上就是一阵剧痛,那棱角分明的金属感觉,分明是手枪枪柄。然后剧烈的疼痛连续传来,使扛着苏青奔跑的胡义开始踉跄,但仍然咬着牙在奔跑,如果不是知道女人在背后砸自己,胡义几乎以为自己是中弹了。这个疯女人,就算老子十恶不赦,难道你也不想活了么?

最后,腰间传来一阵刻骨铭心的刺痛,持续不停,痛感从那一个点悚然蔓延开来。这个恶毒的女人!终于,胡义重重地摔倒了……

夜晚,伴随着疲惫来临。即便是夜里,涌动的人流也不曾停止。胡义却停下来,因为胡义知道,赶夜路不会走得更远,合理的休息才能坚持到终点。

就在暗影涌动的铁路附近,选择一小块干燥的空地,点起一堆篝火。胡义脱下自己的上衣递给女人,被无情的沉默拒绝。从干粮袋里拿出两个山芋给她,她面无表情地接过,狼吞虎咽的吃下。不是胡义吝啬,山芋不多,本来是单人份,现在两个人,如果还要赶路,那就必须计划使用。晚饭本来应该一人一个山芋,但胡义连自己的那个也一起给了她。

从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她从没说过一句话。当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的嘴被堵住了,想说也说不了。现在,她抱着并拢的双膝,坐在篝火前,只是定睛看着篝火熊熊,又似乎是篝火在定睛看着她,像个楚楚的雕像。一路上,胡义曾试着和她说话,但是得不到任何回应,在她的眼里,胡义连空气都不如。

胡义用树枝掀动着篝火,让火焰矮下来,燃烧的慢些,又添了几块收集来的粗枝进火里,隔着火堆,在对面坐下。

“我,107师逃兵,胡义。你是谁?”

“……”

“你的枪是怎么来的?”

“……”

“你不是富贵小姐,因为贵府千金吃不了这份苦。你不是军官姨太,因为你是……是个处子。你也不是特务,如果你是你就可以随时寻找军队帮助。那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带着枪?”

“……”

“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对于杀人这件事,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听胡义说到这里,苏青终于抬起头,隔着火光鄙夷地看着胡义。“我欠那孩子的,但是我不欠你!”

“……”

“用这个当借口,糟蹋一个女人的清白,是讲义气还是下作?”

“……”

“你以为白天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涕零一笔勾销?你以为女人的清白就像路边的荒草一样贱么?”

“……”

“比起那些正在涂炭无辜的侵略者,你强多少?”

“……”

“你这个怕死的逃兵,卑鄙无耻的混蛋,你配做人么?”

“……”

“你说话!”

篝火映射在一双美丽冰冷的黑瞳里,熊熊燃烧,逼视着胡义,令胡义不敢直视,脊背发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自己这是怎么了,从来也没这样过,除了曾经面对讲武堂里的军事教官的时候,胡义从来没有这么心虚过。

人们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他娘的纯粹是胡扯,对面这就摆着个女人,明明就像块燃烧的石头,哪来的水?胡义懊恼地垂着头,绝对不能相信士兵们相互鬼扯出来的那些女人故事。

“你这个懦夫!你说话啊!”

“要怎样你才会原谅我?”

“你想让我原谅你?我哭着求你放过我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

“那又怎样,反正老子已经做了,不后悔!”

“你——”

“你不是要杀了我么?现在我还你一条命,够不够?”说完这句话,胡义把身边的步枪扯过来,哗啦一声子弹上膛,隔着火堆就把枪反着塞进苏青的手里。

场面沉默下来,两个人隔着枪,隔着火堆,静静对视着。被火光映出的两个身影,又细又长地向反方向延伸,越来越远,仿佛没有尽头,一直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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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禁闭室

巍巍太行山,绵延八百余里,横亘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南麓的峰峦间,座落一个无名小村,此刻,正沐浴在初春的阳光里。

“报告。”苏青走进村中的团指挥所,清脆的声音令屋内的军人转过头来。

“哦,苏青同志,你来了,快坐。”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指着旁边的板凳招呼着,又找了个茶杯倒上开水,摆在桌上,随即绕到苏青对面坐下。他是八路军某**团政委丁得一。

“嗯,苏青同志,你的身份已经经过上级核实了。师里下来了通知,要你去师部汇报工作,一会你就跟通信员出发。”

“啊!太好了。那我现在就出发。”苏青激动地又站了起来。艰苦辗转漂泊了两个月,终于回归了组织,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得脸颊泛红,恨不能立刻开始工作。

丁政委看着急不可待的苏青,微微一笑:“呵呵,看把你急的,我还有个事得问你呢。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到底该怎么处理,临走前我得听听你的意见啊。”

对于自己的这件‘伤心事’,苏青并没有汇报,并且早就严重警告了胡义,如果敢提起这件事,就把他千刀万剐。现在政委问起了那个死皮赖脸的混蛋懦夫,苏青心里不禁又开始恨得慌。

“他是个见利忘义的国民党逃兵,路上艰难,为了保护文件,我花大洋雇佣他护送我回来的,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至于他该怎么处理,政委您就看着决定吧,毙了他我也没意见!政委,那我现在就出发了。”

这话说得政委心里一愣,就算是个见利忘义的国民党逃兵,好歹也有一份苦劳,我什么时候提过要毙了他?没听明白,打算再仔细问问苏青。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哭嚎声,只好对苏青挥挥手,“嗯,出发吧,路上要注意安全。”

苏青出了门,丁政委也站起来走到敞开着的门口。一个年轻的战士正被警卫员拦在院子当中,鼻涕一把泪一把,扯着个破锣嗓子哭嚎着:“我要见团长。我要见政委。我要还九连一个公道。”

政委迈出门槛,对警卫摆摆手示意放开他,皱起眉头道:“我说刘坚强,你小子能不能现实点,九连已经没有了。别说九连,四五六七八连都整编了,你看谁像你这个德行?咱们团现在兵员太少,整编成三个连是为了把全团攥成一个拳头,更好地战斗,更多地杀鬼子,懂不懂?”

刘坚强不为政委的话所动,继续哭号着说:“我不管,九连就是不能撤。连长死的时候说了,让我跑,就是为了九连留下一个种,证明九连还在。现在要撤销九连番号,我不干!要是这样,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凭什么活着,当初就该陪着九连一起死了。”

政委被刘坚强哭得脑仁儿疼,这小子钻了牛角尖了,怎么就这么拧呢?

这时大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是团长从训练场回来了,三步两步到了院子中间,黑着脸对刘坚强道:“八百里外都能听见你个怂货叫唤,长城都能让你哭倒了。你瞅瞅你这哭哭啼啼的娘们样儿,还是个八路军战士么!赶紧滚蛋。”

刘坚强似乎真是魔障了,团长这番声色俱厉也没能让他止住哭闹:“我不滚!不答应留住九连我就不滚,九连全连弟兄在天有灵都会支持我!”

团长是没耐心再陪这个刘坚强说胡话了,抬手一指警卫:“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个混账给我架回宿舍去。”

一个不大的小房间,四周土墙,正面一扇木板门,露着几道缝隙,门外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禁闭室’,北面有个唯一的小窗口,没窗没扇露着天,窗口下是室内唯一家具,破木床。胡义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枕着叠好的被褥,闭目养神。

已经到这十多天了,除了早午晚有人开门来送饭,就再也没被搭理过。门外倒是有个卫兵,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比胡义还冷,根本没法交流。想跑也很容易,头上的窗口连个窗扇都没有,随时都能爬出去,不过胡义没这念头。

现如今的自己,出去也无处可去,还折腾个什么劲儿。那个倔女人,她这回算是到家了吧。一路把她背到了南京,但她没能找到她要找的人,当时胡义就明白了,她是个**。无所谓,胡义不关心政治,反而窃喜,因为继续上路就意味着自己还有目标和方向,所以胡义义无反顾地陪着她继续路程,辗转北上来到这里,遗憾的是到现在胡义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是在心里烙上了一双美丽而又冰冷的丹凤眼。

墙外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声音极小,很轻微。胡义无奈了,这个烦人的缺德玩意儿,到底有完没完了,自从自己进了这间屋子第一天起,就不停地被它骚扰,要是再不给它点颜色看看,它就翻了天了。伸手在床边的地上抠起一块黏土,攥圆了握在手心,然后躺在床上继续假寐。

细微的声音直到窗根底下,过了一会,一个娇小阴影悄悄探出在窗口,扎着一对撅起的羊角辫,一对贼溜溜的大眼睛盯紧了床上假睡的胡义,露出了一个可爱的得意笑容,随后就把弹弓架上来,拉开,绷紧……

啪——

弹弓里的石子还没来得急射出,一块黏土就砸在细嫩的脑门上开了花。伴随着一声惊呼,小丫头片子从窗口上掉下去,摔了个头昏眼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理会额头上的泥,也不管摔了满身的土,迅速返回窗口边,再次架上弹弓。

“嗬!你个死丫头片子,突袭都失败了还要进攻?做梦吧你!”胡义一边嘲笑着又抠起一块黏土,甩手再飞向窗口。

小丫头片子这次有防备了,迅速撤头。可是胡义这一把土不是瞄的她,而是打她头上的窗墙,泥土在她头顶崩碎,溅了她满头满脸。

被胡义的火力猛烈压制,小丫头片子缩在窗根底下抬不起头,不禁愤怒:“姑奶奶我要是不端了你这个炮楼,誓不为人!”稚嫩的话音未落,她就从身后的布挎包里摸出来一颗手榴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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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红缨

丁得一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怀表,在粗糙的大手里把玩着。这是从那个逃兵身上搜出来的唯一物件。吱吱吱——拧动怀表的机钮,给它上满了弦,又掏出自己的表,比对着调整好时间,然后揣进口袋,出了指挥所。

无名村几百户人家,不大也不算小,除了指挥所是在村中租用了村民的一个院子,**团几百人在村西头自己新建了几十间房,还开辟了一块操场,此刻还有训练声阵阵传来。丁得一各处区域都转了转,最后走向了禁闭室。

由于是从侧面走来,所以丁得一老远就看到禁闭室后窗下蹲着个女孩,再走近些,就见女孩正拿出了一颗手榴弹,当即大喝一声:“住手!你给我放下!”

在前面看门的哨兵闻声吓了一跳,一看是政委,慌忙敬了个礼。

“把岗撤了吧。”

“嗯?”

“我说把这个岗撤了,禁闭室不用看了。”

“是。”

哨兵走了,丁得一来到女孩跟前站定。

女孩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丁大叔,我正在这玩儿呢,你怎么来了?嘿嘿。”

丁得一弯下腰从女孩手里拿过手榴弹,在手里掂了掂:“小红缨,你行啊!现在都敢自称姑奶奶了!玩儿?你这是要端了我的禁闭室吧?”

“没有没有,我在玩过家家,顺便吓唬吓唬他。嘿嘿嘿……”

丁得一黑下脸来:“少给我嬉皮笑脸的。这手榴弹哪来的?”

女孩贼溜溜的大眼忽闪了两下:“我是从流鼻涕那……借的。”

丁得一努力黑着脸,以使自己保持住严肃姿态:“我说红缨同志,这是革命队伍,你以后能不能别乱给人取外号?借的?偷的吧你?现在就给我到指挥所面壁去!”

丁得一走进了禁闭室,外面的对话都听得到,胡义知道进来这位是个‘政委’,虽然不知道政委究竟是个什么干部,但肯定是长官。本能地想敬礼,忽然想起已经不是军人了,身上也早换了粗布民衣,遂只是起立站定,静静看着对方。

丁得一从红军时期就参加了队伍,既是个老党员,更是个老兵,阅人无数。虽然此刻胡义穿着一身普通的百姓衣裳,仍然从胡义的身上感到了一股杀伐之气,这种凛冽的气息可不是吹胡子瞪眼睛就能装出来的,得靠鲜血和死亡的堆积才能形成。见利忘义的国民党逃兵?没那么简单!

“胡义,很抱歉让你在这里委屈了十多天,没办法,这是制度规定。情况已经基本核实,从现在起,你自由了。”

听丁得一当面说完这句话,胡义没有感受到一丝自由的喜悦,反而忽然觉得失落。这意味着,自己为自己设立的护送女人的任务结束了,从现在起,又要重新开始无根的漂泊。自由了?去哪?不知道!

停了一下,丁得一又补充一句:“哦,对了,这是你的吧。”说着话从口袋里拿出怀表,递还给胡义。

白银材质的外壳,映着光,光滑如镜。胡义默默接过,咔嗒——清脆悦耳的金属声音里,表壳轻快地跳起。表盘一片晶莹,映着胡义迷惘的脸,一点四十五分。

“她怎么样了?”胡义看着表盘上的时间,头也没抬地问。

“嗯?哦,苏青啊。她现在不在这里,组织上可能要给她安排新的工作,还没确定。”

苏青!原来她叫苏青。她是自己的女人,她又不是自己的女人,这事情真是糟糕得像团麻。啪——胡义合上了表壳,重新抬起头看着丁得一:“长官,我想留下,行么?”

团长跟着前面带路的战士,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了村东面的山顶,可不,刘坚强正呆坐在一块石头上,步枪枪托戳着地,枪口支在下巴上,手指穿在扳机孔里。

“你个狗日的流鼻涕,你他娘的有完没完了?给我把枪放下!”团长铁青着脸朝刘坚强吼。

“我不管!我的命是九连留下的,九连没了,那我就把命还给九连!”

“你个兔崽子怂货,我现在命令你放下枪!”

团长的强硬态度没有得到回应,刘坚强反而用另一只手把枪栓拉开了,子弹上膛。

“你——”团长气得无奈,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从后面又跑上来几个人。政委丁得一本来是在禁闭室和胡义说话,突然有士兵报告说刘坚强要到东山上寻短见,立刻也匆匆赶来了。

“老丁,正好你来了,你瞅瞅这个熊玩意。管不了了,留不得了。”

刘坚强参军一年,今年刚十八,还算个新兵,在残酷血腥的战场上,很多没有心理准备的新战士都会受到冲击,心理压力无法排解,而改变性格,或者变得偏执,像是魔怔,眼下的刘坚强应该就是这状况。

丁政委拍了拍团长的肩膀,示意他别急躁,然后慢悠悠走到刘坚强对面问:“刘坚强,就算不撤九连的番号,可是没有连长,怎么算是九连?”

刘坚强被问得一呆,憋了一会冲口道:“我就是连长。”

“那好,就算团长和我都同意你当连长,可是没有士兵,你算什么连长?”

刘坚强一时无语,琢磨了一下:“我可以去找,要是我能找到兵,你和团长是不是就留下九连?”

政委微微一笑:“行,你去找吧。”

看着刘坚强年轻的背影匆匆下了山,团长问政委:“我说老丁,你还真由着他继续胡闹啊?”

丁得一叹了口气:“九连惨!这孩子受了刺激了。最近咱们可能没什么仗打,给他找个闲事做,免得他再闹。况且,他也找不到。你说是不是?”

一个年轻的战士来到禁闭室,个子不高,腿却很长,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朝着胡义腼腆地笑了笑:“你好,我叫马良,是通信员,政委走得急,来不及安排,命令我把你先安顿下来。”说完话抱起禁闭室床上的被褥,领着胡义出了门。

去往宿舍的路上,胡义顺口问起了那个小丫头的事。以后就要成为战友了,马良也就没什么遮拦,仔细回答了胡义。

小丫头十二岁,小名叫红缨,父母都是老红军。父亲当年在湘鄂赣反围剿的战斗中牺牲,母亲在强渡湘江的时候牺牲,长征之前部队想把她像其他孩子一样寄养在老乡家,但八岁的红缨硬是跑出来回到部队,经过长征到达陕北。部队改编为八路军后,团里要把她留在延安,与烈士遗孤一起上学,但小红缨在部队里野惯了,根本不能与同龄的孩子合群,撒泼打滚以死相挟用尽一切手段,又随部队来到太行山。

大致说了红缨的情况,马良又停下来补充道:“小红缨虽然没有父母,但团长说她是我们全团的孩子,都必须宠她,惯她。”

胡义无奈地笑了笑,是啊,这死丫头片子,已经被宠得上房揭瓦了,惯成姑奶奶了。

马良以为胡义不信,又道:“真的,你别看她小,有时候比我们这些新兵都厉害,那枪打的叫一个准!要不是团长政委看得紧,她说不定都溜上战场去了。”

这一点胡义深信不疑,这十多天来,禁闭室那个‘炮楼’几次差点失守,今天还险些被那小丫头片子给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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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流鼻涕的苦恼

原本以为宿舍会是个长房间大通铺,没想到是一间低矮的小草房,有门有窗一张桌子一张床。倒不是特殊照顾,虽然政委同意胡义留下了,但还没确定如何安排他,把他安排到一连?二连还是三连?都不合适,于是马良就把他领到这个用于临时接待来人的房间了,苏青前脚刚走,正好空出来。

迎着下午的阳光,胡义在村里转悠了一圈,大致熟悉了一下环境。看着闲忙的村民和训练场上的士兵,胡义觉得心里很安静,很舒适,很久没有像这样停留下来了,因为是早春,周围的荒山是一片黄土色,胡义还是兴致满满地逛上了东边的山顶,一览荒凉。

该来的终究会来,山顶上的胡义知道,他身后不远的荒草里,有一对羊角辫。于是转过身,迎着西风对那片荒草朗声道:“你有完没完了!”

小红缨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从荒草里站起来,手里端着弹弓没说话,隔着十几米看着胡义。

胡义微微皱起眉头:“我和你有仇么?”

“你不是好人!”小红缨撇着嘴回答。

“你凭什么这么说?”

“苏青阿姨说你不是好人,是个败类!”

小红缨的话令胡义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苏青,苏青,唉,做了一件错事,难道一辈子都不能再安生了么!

看到胡义突然沉默下来,红缨不禁得意地仰起头:“嘿嘿,无话可说了罢!”

胡义无奈地叹了口气:“放我条生路行不行。”

“胆小鬼,你做梦!”

是天下的女人都是这样蛮横么?还是只有八路军队伍里的女人都这样?胡义不禁费解。

“好吧,到底要我怎样你才满意?”

“跪下求饶!”

“死丫头片子!做梦吧你!”

“那就无话可说了,接招吧!”

不知道为什么,胡义格外喜欢这个小丫头,也许是因为她有着与性别不相称的性格,也许是因为她有一颗与年龄不对称的顽强的心,也许是因为马良的话,也许只是因为她头上那一对可笑的羊角辫,说不清楚。出乎意料,每次她来招惹自己,都会不由自主地陪着她疯,忘了自己是个二十四岁的汉子,忘了自己曾经当了八年的兵,忘了硝烟与烈火中的麻木人生。

小红缨凝神静气,猛然发力,长长地拉开弹弓的皮筋。嗖——啪——胡义晃了一下,一颗小石子擦着额头飞过,带出一道血痕。死丫头,真不含糊啊。胡义沉下脸,猛地窜起来,冲向小红缨。同时说道:“第一枪最重要,你却如此轻易就开火了,那你完了。”

小红缨看着冲过来的胡义,沉着快速地再次装上一颗石子,麻利地举起弹弓,还嘴道:“姑奶奶还能打你一枪!”

嗖——啪——胡义保持着冲刺的速度,根本就不躲避,仓促射出的第二颗石子击中了胡义的肩膀弹飞,带来一阵刺痛,留下一点泥痕。胡义不为所动保持着速度,恶狠狠地嘲笑道:“最后的胜利由气势决定,而不是技巧。”

眼看着胡义即将冲到眼前,小红缨沉下脸来,把手伸进了身后的挎包。“我不信!”说完话就朝着胡义洒出一个纸包,随即试图后撤。

就在红缨伸手摸向挎包的时候,胡义敏锐地注意到了,保持着戒备的心态。那个小破包里,手榴弹都曾经有过,天知道里面还会有什么鬼东西。当一团白雾迎面洒来的时候,胡义没敢轻视,果断顺势扑倒在地。是石灰粉!这个小臭不要脸的……

胡义伏在地上不敢睁眼,前面却传来了小丫头的惊呼声。这一声绝望的惊呼听在胡义的耳中,就像是冲锋号。咬着牙重新睁开眼,穿过石灰雾,冲到了断崖旁,一把攥住了峭壁边缘即将松脱的小手……

刘坚强坐在村边的山脚下发呆。找了三天了,全村里来来往往转悠了几十遍,全是老弱妇孺,哪有个能当兵的?能当兵的早都进了一二三连了,这不活活愁死个人么,眼下只有坐在这里唉声叹气的份儿了。靠在石头上,闭眼晒着太阳,忍不住想再大哭一场。

突然被人踢了一脚,睁眼一瞧,小红缨提着个大篮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跟前,于是没好气地说:“政委不是关了你禁闭么?你怎么在这?”

“禁闭室连个窗都不舍得装,我还是个小孩,出来透透气不行吗?”小红缨说完,随手把大篮子扔在一旁,又说:“流鼻涕,上次我给你出的主意不错吧,你的九连是不是保住了?你是不是该拿出点啥来感谢我啊?”

“我不是已经给了你一颗手榴弹了么?”

“那,那颗手榴弹让政委给没收了,不能算。”

“啥?”刘坚强本来气就不顺,一听小红缨这话,腾地坐起来了:“我就剩那一颗手榴弹,已经给了你了,被没收关我啥事?再说了,我按你出那主意,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政委也没说一定留下九连,要我找人,现在我连个鬼都找不到,到头来这事还是得泡汤。我警告你啊,你别再烦我。”

小红缨一撇嘴:“哎呦呦!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流鼻涕,你敢警告我!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找政委自首,说你寻死觅活都是我教的?”

“你——”刘坚强无语了,重新靠在石头上,不再理她。

看着刘坚强被气得一副呆傻模样,小红缨晃着一对羊角辫,不禁娇笑起来。停了一会,贼溜溜的大眼转了转,重新说道:“哎,流鼻涕,我倒是能帮你找到一个。”

这句话把刘坚强重新钓起来了,几乎是鲤鱼打挺地坐起来:“你说什么?真的?你可不许诳我。”

小红缨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一排子弹。”

“这?不行,我拢共就剩下一排子弹了,都给了你,那我的枪还咋打?不行。”

“四发!不能再少了。”

“啥?我剩一发子弹和没子弹有区别吗?不行!”

小红缨无所谓地点点头,重新拾起大篮子,做势欲走。

刘坚强苦恼地自问,为了九连,四发子弹都舍不得吗?可是子弹金贵啊,我只有五发。上次给这死丫头片子那颗手榴弹的时候,心里都在滴血啊,如今又来敲我的竹杠,自己不愿意出血,却又逃不出九连这个魔障,终于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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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交易

吱呀一声,门开了。眼睛的疼痛减轻了一些,但仍然红的像兔子眼,胡义倚在床头,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进屋不敲门的人全团就那么一位。

小红缨放下篮子,走到胡义的床边,大咧咧地坐下。

“狐狸,眼睛好些了吗?我刚挖回来些野菜,能治眼睛的,中午让炊事班的牛大叔给你煮汤喝。”

狐狸?胡义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外号,也不知道是该觉得荣幸还是无奈。自从把这个小丫头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她就整天黏在这里,端水送饭的照顾胡义。这小丫头是个爱憎分明的脾气,是个难得的孩子,胡义非常庆幸自己在最后一刻攥住了她的小手,没让那对可笑的羊角辫落入深渊。

小红缨对胡义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不仅仅是因为胡义救了她的小命。她觉得胡义是个厉害的家伙,凡是厉害的人小红缨就喜欢。虽然面对的是弹弓不是枪,但那份一往无前的气势小红缨很熟悉,别看她小,可是生在硝烟里长在战火中,跟随着红军部队,经历的突围战遭遇战无数,虽然不是战士没有冲锋在前,但耳濡目染身在其中并经历了长征,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也形成了现在的独特性格。

能在弥漫的石灰雾中睁开眼冲出来,这可是绝少有人能做到,至少小红缨觉得自己就做不到。另外,小红缨知道胡义有一块怀表,这也成为了一个原因,全团只有两块怀表,团长有一块,政委有一块,这也是她唯一害怕的两个人,小红缨还是个孩子,孩子心性使她觉得有怀表的人肯定是大人物,大英雄,文武双全的象征。如今胡义也有一块,更加坚定了小红缨的想法。

胡义从床上坐起来,随口问道:“丫头,我听说你会打枪,这事是不是真的?”

这事问到小红缨的心坎上了,巴不得拿出来炫耀,羊角辫一晃:“那是,全团你打听打听,除了团长政委和炊事班的牛大叔,剩下那些新兵蛋子还有谁能比我准?”

哦,胡义来了兴趣:“你个小丫头片子,连个枪都没有,怎么可能呢?”

嘿嘿嘿……难得小红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犹豫了一下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笑话我,也不能到政委那告我的黑状!”

见胡义认真地点头了,继续道:“别看我没有枪,我要是想练枪的时候,那些新兵蛋子都排着队来给我枪用。咱们队伍里子弹金贵,谁把空枪借我一上午,我就送给谁一颗子弹,只要不被领导发现,空枪出手一上午就多了一发子弹,谁不眼馋。嘿嘿。”

胡义不禁有点糊涂:“你借空枪来,还人的时候还给人一发子弹,那你的子弹哪来的?”

小红缨的脸一红,大眼转了转,含糊着说:“攒的呗。”

攒的?你当子弹是路边的蘑菇啊,说采就采?胡义傻愣愣地看着小红缨那双贼溜溜的大眼,楞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了。手榴弹都能有,子弹为啥不能有?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心思不能以常理推测,鬼知道这些年来她坑蒙拐骗了多少个新兵。

说好枪法是天生的?那是扯淡!说好枪法是吊块石头端出来的?那是糊弄新兵呢。胡义坚信一个真理,好枪法是靠无数子弹喂出来的,打掉的子弹越多,枪法越好。想想小红缨的独特性格和生活环境,胡义相信了,这小丫头应该没吹牛。

说到这里,小红缨忽然想起了刚刚到手的四发子弹,和刘坚强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赶紧搓了搓小手,问胡义:“狐狸,你还没分配单位呢吧?我给你介绍个地方咋样?”

看着那双贼溜溜的大眼重新闪烁放光芒,胡义心里一颤悠,这小丫头指不定又憋着什么坏呢。故作无所谓地答:“没什么兴趣,我还是安心养伤,等团长和政委安排吧。”说完话又重新躺下了。

胡义不接这茬,这可咋办?子弹我都收了,流鼻涕那个没出息的都哭成那个熊样了,我总不能再白白讹人家一回吧?小红缨一时抓耳挠腮,这只死狐狸,来得时间不长,实在找不到他什么弱点和把柄,情急之下想到了苏青。于是扯了扯胡义的裤腿:“喂,狐狸,你觉得苏青阿姨怎么样?”

胡义心里一动,表面还是不显山不露水:“她不是都告诉你了么,在她眼里我不是好人,是个败类。”

“苏青阿姨那么漂亮,我都喜欢她,你是不是也喜欢她?”

胡义没反应。

“你肯定是个大好人,我的眼光绝对错不了。当初我娘也骂我爹是混蛋,最后不也嫁给我爹了。喂,你说是不是?”

胡义依然没反应。

“在咱们全团,我红缨的眼睛可是最亮的,门路也最广,翻翻手就能打听到她的消息和情况,怎么样?”

胡义终于坐起来了,只回答了两个字:“成交!”

团里召开的工作训练会议散了,各部门代表纷纷离开了团部,只剩下团长政委俩人坐在桌子旁呷开水。团长姓陆,也是从红军打出来的,为人豪爽,放下杯子对政委说:“老丁,前两天救了小丫头那个国民党逃兵,你不是见过了,咋样?”

丁得一喝了口水:“我觉得这小子不一般,有点来头。他有块表,会看时间,也许是个识字的,说不定是个人才。”

哦,团长一咧嘴:“那感情好啊,把他拨给一连得了。”

丁得一笑了笑:“老陆,先别急,毕竟他刚加入队伍,是个什么脾气秉性还摸不清,咱们团刚整编完成,思想觉悟改造这一块还是空白,我的想法是先观察观察。”

团长摘下帽子抓了抓头:“老丁啊,我是真佩服你这搞政治工作的,火烧眉毛不着急啊你。整编训练就够让我头疼了,今天下午那个不争气的流鼻涕又到操场来找我闹,愣说是找到了九连的兵,就是那个逃兵,又开始嚷嚷九连的事,那个不省心的小丫头也跟着起哄架秧子。本以为你的主意能拖一阵,哪知道这么快又翻出来了。闹心啊,你赶紧给我想个办法。”

丁得一琢磨了一下,一拍桌子:“那正好,把这些事捆在一块,一并解决了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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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成立九班

为了息事宁人,团里终于做出了决定。原**团九连,因兵员严重不足,不能继续沿用九连番号,但考虑到九连的英勇牺牲以及刘坚强的不厌其烦,保留部分建制,缩编为九班,刘坚强暂代班长,归团部直辖。

刘坚强虽然心有不甘,但团里已经让了一步,算是给了九连一个东山再起的希望,只能接受了。

胡义正式成为**团战士,加入九班。但最令人惊奇的是,九班的名册里还多了另一个名字‘常红缨’,这令全团大哗。

这就是政委丁得一的一石三鸟之计。第一,刘坚强不用再折腾了。第二,胡义毕竟是个国民党逃兵,先安排在九班,给他一个过渡时期,慢慢适应八路军的节奏和环境,潜移默化地改造他的觉悟。第三,既然小红缨这孩子注定不会离开**团了,那就不能再让她像匹野马一样整天疯,早晚会捅漏子,给她套上个紧箍咒才能省心。

在团长和政委心里,这个九班,既是个改造所,也是幼儿园。团长十分佩服政委这个想法,同时又替政委补充扩展了一下,将来但凡有刺头或者问题士兵,直接塞进九班,既方便管理,又省下了闹心,一劳永逸。

听到这个命令,胡义波澜不惊,早就知道会这样了,现在心里最关心的是‘我的女人究竟在哪里?’

小红缨是最激动的,自从父母牺牲后,那双贼溜溜的大眼睛里第一次变得清澈,渐渐贮满了晶莹,奔流成欢快的小溪,哽噎着仰起稚嫩的脸,向团长和政委敬了一个幼稚而真诚的军礼,久久不放下。

消息传开后,**团立刻沸腾,焦点不是九班,而是小红缨。

“你说啥?小红缨成了八路军战士?这,这团长和政委是咋想的?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

“孩子?咱们团要是论资历,牛大叔第一,团长政委第二三,接下来就是她小红缨,咱们在家里种地的时候,那小丫头在长征呢。你还别不服。”

“团长政委英明,那个死丫头片子早就该拴起来了,太能祸害人了。”

“都别吵吵了,如今小丫头当了战士,这可是大事,咱们赶紧找连长商量商量吧,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

村里的奶奶们为小红缨做了两双加厚的小布鞋,妇联的女人们为小红缨连夜赶裁了一身娇小军装,三连为她改制了一条精致小巧的牛皮腰带,二连送她缴获的崭新日军水壶,一连送她日式帆布挎包,政委给了她一支铅笔,牛大叔专门为她做了一碗长寿面,团长抓耳挠腮琢磨了大半天,送了她一颗手榴弹。

九班正式成立了,召开第一次班务会议,地点就在胡义的住处,场面么,可以形容为庄重而肃穆。三个人围坐在一张破木桌旁,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说话。

刘坚强黑着脸一声不吭,九班九班,上当了,这是哪门子九班?一个是黑心小丫头片子,一个是国民党逃兵,这不是存心寒颤人么,要是早知道他是个国民党的逃兵,打死我也不会找他来,可惜了我那四发子弹了。唉——

胡义心里明白,这个九班,就是息事宁人带带孩子,这份差事挺好,惬意,舒坦,远离硝烟。如今我也是八路军了,下次再见到苏青,我是不是该称呼她叫‘同志’?她对我的态度会改观了吧?她那双丹凤眼如果能笑起来会是什么样?从没见过。唉——

小丫头闷着头,不停地摆弄着一身可爱的新军装,又从帆布挎包里摸出手榴弹,摆弄一会再塞回去,停一下再摸出来,然后又装进去,终于还是闷不住了。“我说流鼻涕,你是死人啊?都当了班长了,为啥一句话都不说?你那哭哭啼啼的能耐都哪去了?”

刘坚强当即站起来,气呼呼地答:“我没空陪你在这玩过家家。”然后背上那支破旧的汉阳造步枪,瞧都不瞧胡义一眼,直接出门,找地方晒太阳去了。

歪着头看着刘坚强离开了,小丫头转回脸对胡义说:“走了更好,狐狸,咱俩开会。”

胡义从失神的状态里恢复过来:“嗯?开会?班长都走了,还开什么会?”

小丫头一撇嘴:“他一个新兵蛋子,当个破班长还有脾气了,九班的事咱俩说的就算。”

胡义一乐,伸了个懒腰,把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搭上桌面:“那我就先问问,你老人家什么时候能给我搞到消息啊?”

“这才几天啊?哪有这么快。怎么也要等到通信员去师部的时候我才有办法啊。”停了一下,小丫头又道:“这回我也是战士了,狐狸你说,咱们是不是也该训练啊?你看人家都在操场上练,咱们还在这没事干,闷死人了。”

自己已经窝了十几天,浑身发酸,练练也好。团里的任务摆明了是要管好这个小丫头,免得她兴风作浪,孩子心性好动,是得给她找个事做。所以胡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得对,是得训练。”

见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胡义的响应,小丫头高兴地凑到了胡义一旁:“你说,咱们先练啥?刺杀?还是端枪瞄准?我可不想练队列,那太没劲。”

胡义看着那双急不可耐的大眼睛,心想为了这孩子好,那就真该教她点东西,不为让她杀人,只为能让她在这烽火世界里多一丝保命的机会。琢磨了一下说:“瞄准又不能打子弹,刺杀练得再好你也打不过大人,是不是。我倒是可以教你训练点别的,唉,只是怕你一个小孩吃不了那苦。算了算了。”

胡义摸到了小红缨的脾气,所以故意这么说,即勾起她孩子的好奇心,又用上了激将法。

小丫头果然中计,当即一拍桌子:“死狐狸你别小瞧人,全团你打听打听,有我红缨吃不了的苦吗?你快说,咱们练个啥?”

在这个无聊的下午,在这个荒唐的九班,在这张破旧的木桌旁,胡义一时兴起,设计了一个针对小红缨的训练计划,准备付诸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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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反向训练

清晨里,各连队纷纷集合,开始在操场上跑圈。胡义带着小红缨出发,没有进入操场,却跑上了东山顶。小红缨气喘吁吁地问胡义为啥不去操场反而来爬山。操场跑步是为了锻炼行军,爬山锻炼是为了将来逃避敌人追击,胡义找借口说是为了练得比操场上的人更快更强。

早饭后各连开始在操场上练队列,胡义带着小丫头在山上挖单兵坑,不使用工具,就用小刀,粗枝和石块挖,挖成了再重新填好,盖上伪装恢复地面本来模样。学会快速挖出单兵坑可以防炮,也能当做临时阵地躲避子弹,关键时刻如果伪装的好还能骗过敌人救自己一命。小丫头满嘴牢骚不理解这是在瞎忙活啥,胡义借口说利用单兵坑可以更好地偷袭敌人。

操场上传来阵阵拼刺训练的喊杀声,胡义领着小丫头在东山的峭壁下练习攀爬,附近山里峭壁多,这是脱离险境的方法,必须得练,虽然这里河流不多,等季节暖和了胡义还打算教她游泳。面对小丫头的发问,胡义的借口是:如果敌人在峭壁上,你是不是得爬上去才能打?先从低矮处练起。

午饭后新兵们开始蹲在操场上练瞄准,胡义在屋里头教小丫头如何拆解枪支,再重新组装,告诉她如何排除基本故障以及保养,讲解各种枪的优点和缺点。在战场上,如果关键时候枪打不响,那就会送命。这个训练小丫头非常感兴趣,听得不过瘾,索性借了各种枪来,汉阳造,三八式,驳壳枪,王八盒子等等,让胡义当面拆了再装,瞪着大眼仔细的学,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早把胡义当师父了。

下午各单位开始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胡义教小丫头学看表,学习掌握时间,分针秒针时针,什么是小时,什么是分钟。教她基本距离单位,一尺多长,一里多远,一米多宽,一毫米多细微,这个村子有多大,外面的山有多高。小丫头对这些未知的领域充满了渴求,在她那双天真专注的大眼睛里,胡义的身影逐渐变得高大,变得强壮,像是个巨人,像是远处高耸的险峻山峰。

马良吃完了午饭,闲晃在村里没事干。通信员不止他一个,他又是个新兵,除了烧水扫地带个口讯,真正的送信任务轮不到他。无意间经过胡义的住处,听到了只言片语,好奇心起,禁不住慢慢凑到窗边,渐渐也跟着听入了迷。

“掷弹筒和迫击炮弹道很高,不好躲,不过它们的射程都不远,威力也小些。山炮野炮的弹道低一些,威力大,如果你躲在反斜面上,它们就打不到……”

“狐狸,我又忘了反斜面是啥意思了,你再说说呗?”

“拆枪的时候你不是挺好的记性,现在说这个你就犯困是吧?这样,我给你画个图,你就能看明白了……”

马良蹲在窗根底下听得心里像是猫挠一般,是啊,山前山后两面都是面,到底哪边算‘反斜面’?听胡义说要画个图?赶紧爬起来,伸长了脖子想要往里面探看。冷不丁被人在后面踢了一脚,吓得一激灵,回头一看,小红缨鬼一样地出现在身后,晃着一对羊角辫正盯着他看。赶紧笑嘻嘻地说:“哎呀,这不是红缨同志么,我去送了个口讯,刚好路过,路过。嘿嘿。”

小红缨撇撇嘴,什么话也不说,直接把小手一伸,摆在马良眼前。

马良有点糊涂,抓抓脑袋:“啥意思?”

“这是我们九班的机密,你想听就听啊?交出一颗子弹我就放你走。”

其实胡义早就觉得窗外有人了,不过胡义装不知道,这个人既然愿意偷听,说明他是个好学的明白人,索性就不管他,继续教自己的。哪知道被小丫头发现后,直接出去当场捉贼。

“啥?机密?你这机密也太金贵了吧?要不咱找政委说理去?”马良可不打算入这个套。

这个机灵的小通信员不好忽悠,小丫头却不死心,眼睛转了转,重新换上一副嘴脸:“嘿嘿,马良哥,我们九班的狐狸可不是一般人哦,你也领教了吧。只要你交一颗子弹,以后你就可以随时来听,跟我一起听,但是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怎么样,够公平吧?”

马良低头考虑了一下,胡义讲述的那些知识是可遇不可求的,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一直生活在密闭房间里的傻小子,突然被打开了窗,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就再也舍不得关上窗口了。于是毫不犹豫地把身后的驳壳枪从枪套里拽出来,拉开机匣,喀拉一声退出一颗子弹,拍在红缨的小手里。

**团二连连长姓高,体格强壮力气大,尤其拼得一手好刺刀,团里人送绰号‘高一刀’。二连结束了训练,高一刀走在返回的路上,遇到了哭丧着脸的刘坚强,于是停下来,嬉笑着搭话:“哎呀,这不是咱们的九班长么。新官上任应该印堂发亮,你小子现在这德行也不应景儿啊?”

刘坚强继续撕扯着手里的一根黄草叶,叹了口气:“高连长,你就别再打击我了,我都快愁死了。”

高一刀在刘坚强一边挨着坐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说,到底啥事,总比你一个人闷着强吧?”

“还能是啥事,丢人呗。拢共就俩兵,一个是小丫头,一个是国民党逃兵,我这算哪门子班长?”

高一刀闻言一愣:“啥?你说那个新来的是国民党逃兵?”

刘坚强把手里的碎草一把摔在地上:“可不,政委说他过去是六十七军的。”

“他娘的狗屁六十七军,这种败类怎么能进咱们队伍?我现在就找团长去。”

看着高一刀突然怒气冲冲地离开,刘坚强反而纳闷了,这是说我的事呢,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高一刀恨,恨国民党,更恨六十七军,自己有那么多弟兄都是死在他们手里的,现在说国共合作了,狗屁,老子就是和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如今居然都出现在身边了,这还了得。气冲冲地奔向团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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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战场综合症

“啥?你要求把他清除革命队伍?”团长诧异地咧着嘴,定定看着高一刀。

“团长,你想想,他是国民党,是逃兵,他根本不可能是真心加入革命队伍,根本不可能真心打鬼子,这一颗老鼠屎早晚坏了咱们一锅汤。”

团长背起手走到了高一刀面前:“过去咱们也吸收过国民党,现在不也成为了优秀的革命同志,轮到他这怎么就不行了?高一刀,你小子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啊?”

一直坐在旁边的政委说话了:“高一刀,你就别兜圈子了,我看,你是因为他过去是六十七军的吧。”

高一刀去年才调来**团,过去是留守团的,两年前,留守团与六十七军你死我活交过手,政委听他对团长发表完意见,立刻想明白了这里面的背景。

被政委一语道破要害,高一刀索性也不遮拦,激动地说道:“当年他狗日的六十七军进剿边区,害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我……”

“得得得。”团长抬手打断了高一刀的话:“我算明白了,高一刀,你这是公报私仇你懂不懂?好歹你也是二连连长,这么点觉悟都没有?赶紧给我哪凉快哪歇着去。”

“我有意见!”高一刀仍然不死心。

“那就保留意见!”团长让他死了这份心。

**团终于安静下来,过去哭天抹泪闹不停的刘坚强,如今整天摆个忧郁的造型在村头晒太阳,过去鸡飞狗跳的小红缨,如今整天跟在胡义的屁股后面训练,玩得不亦乐乎。团长和政委很欣慰,全团战士很高兴,皆大欢喜。

上午的阳光很明媚,懒洋洋地照耀着操场上被夯实的黄土,早春的风却不温柔,一遍又一遍地卷起地面的浮尘,折腾着正在训练刺杀的二连战士们。为避免意外,训练中战士们手持的都是削好的木棍,前端用棉布或者毛巾裹了,长短粗细如实枪。突刺时,动作要迅速、有力,力量要集中在刀尖上,身体要稳固,不要后仰。高一刀在队列中来回监督指导,喊着口令,抬头间,看到从东山上回来的胡义和小红缨,正在经过操场边。

每次看到胡义那张古铜色的脸,高一刀心里就不禁火大,狗日的,两年前还朝我们捅刀子,现在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来回晃荡,越想越窝火,越看越来气,不禁高喝一声:“站住!”

胡义和小红缨闻声都停下来,站在操场边,不约而同的歪头看着高一刀。

高一刀回头朝二连战士们下达了稍息的命令,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胡义面前站定,环抱起双膀:“你过去是六十七军的吧?”

听话听音,高一刀这一问,胡义立刻明白了,这口气,这架势,是要翻旧账。过去六十七军剿过共,胡义当然也参加了战斗,各为其主,执行命令,都是职责所在,与己无关,如今自己加入了八路军了,胡义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淡淡回道:“我是。”

“今天天气这么好,难得咱们能相逢,切磋一下吧!”

切磋?胡义心说你想拿老子当出气筒吧:“没兴趣。”

高一刀轻蔑地笑了笑:“果不其然,六十七军就是个专出孬种的杂碎堆,一个逃兵也想当八路军?我呸!你也就配哄孩子了。”

如果是好说好商量,那胡义当然不会答应。但是这挖苦讽刺的话响亮地当众说出来,胡义这堆火被高一刀成功地点燃了,都是男人,就这么简单。胡义二话没说,沉默着走进操场,从士兵手里随手扯过一根木枪,掂了掂,比真枪稍轻,但基本相仿,顺手戳在地上:“来,今天老子就哄哄你!”

“连长要和那个家伙拼刺刀了!”哄地一阵乱,操场上的二连战士们嘁嘁喳喳围拢上来,聚成个圈,围出个几十平方的场地。

“这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好像是九班那个新来的。”

“他是国民党逃兵?看连长好好修理他个狗日的。”

风阵阵掠过,卷着飞尘,带着枯叶,打着旋,在黄土地上飘过。周围都是人,却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紧盯着当中的两个人。

胡义把军装袖口挽在结实的胳膊上,持着木枪,静下心,细狭的眼睛盯着对面的高一刀。对方的架势很严谨,基本没破绽,呼吸均匀,看来经验丰富,枪尖稳定没有晃动,这是高手,即便是鬼子也不会比他更厉害了。不过胡义的心里可没有害怕,反而开始兴奋起来,这气氛似乎让胡义有了点战场的感觉,本能地专注起来,渐渐淡忘了周围那些杂乱的呼吸声。

高一刀并没有轻视对面这个逃兵,自己也是战场上滚过的,从胡义那专注沉着的神色里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蔓延。不过,这个国民党逃兵的持枪架势并不严谨,从对方的细微动作能看出来,他不是故布疑阵,是真的不够严谨。基于此,高一刀判断自己的胜算是七分,心里有了底,就不再犹疑,瞅准一个空档,迅速进步发动一个突刺,直奔胡义咽喉。

快,太快了,胡义枪尖一挑再一压,试图拨开这一击,却没想到对方不只是快,力量也够大,只是被拨偏了一些,却没离开危险攻击范围。

高一刀见情势有利,顺势向下一压枪尖,再次上步,第二刺直奔胡义心口。

胡义无奈,横向摆动枪身,试图架开这一击,但动作还是稍慢了,对方的枪尖擦着自己的枪身滑了进来,虽然被架偏了少许,仍然狠狠地扎在胡义的肋下。

虽然枪尖上裹了棉布,但高一刀可卯足了力气,冲击力使胡义踉跄着后退几步,强忍着肋下的剧痛勉强重新站稳。

高一刀终于露出得意的笑容,该结束了,助跑几步跟着就冲上来,突刺,最后一击。

肋下的剧痛使胡义气血上涌,尚未站稳,就见新的危机来临。

那一刻,多年战场习惯养成的危机感终于爆发,周围猛地暗淡下来,失去了颜色,眼里看到的似乎不再是一支木枪,而是明晃晃的锋利刺刀正在袭来,想要无情地夺取自己的生命。

那一刻,胡义的脑海里破天荒地闪过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有女人了,我有牵挂,如果我倒下了,她可能就再也回不到家。

那一刻,胡义的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刺向胸口那把闪着寒光的刺刀,刀身的锋刃似乎已经割裂手掌,鲜血汩汩流出攥紧的缝隙,狂猛的冲击力使刺刀还在狰狞着前行,推着胡义的身躯向后滑,贪婪地渴望收割生命。

那一刻,胡义倾注全力地抡起了枪,要砸碎这危机的源头。

咔嚓——木枪在高一刀的额头上断成两截,一截被崩飞,另一节还死死攥在胡义的手里。

鲜血飞溅,高一刀心里很遗憾,只差一寸,我就可以刺进狗日的胸膛,但,我没能闪避这拼命的劈头一击,感觉眼前蒙住了一片红绸,随即是黑暗来临。

噗通——高一刀那强壮的身躯直挺挺地躺倒在操场上。

风还在吹过,尘土还在飞扬,胡义左手攥着高一刀的木枪枪尖,右手提着半截自己的木枪,麻木地伫立在操场上。

在一圈惊诧的眼神里,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这个狗日的打死了连长!打死他个国民党!”

轰——二连的战士们终于炸庙了,端着木枪就冲上来。

胡义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就觉得四周都是敌人,正在黑压压地涌向自己。

好吧,也许我能活着突围。为什么永远都是阻击?为什么永远都要突围?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好吧,我要突围!好吧……

在‘战场综合症’的诱骗下,胡义全情地投入了自己臆想的世界里,细狭的眼神仍旧沉着而坚定,双手各执木枪,一头冲进了当面的汹涌。肩头被狠狠击中,很疼,但不强烈。似乎后背也被砸了,呼吸有点难,没有预料中那么困难,顾不得这些,似乎这里是敌人的薄弱部位,可能会有机会突围,狠狠抡下木棍,当面敌人招架的木枪被直接打断,被胡义直劈在头顶,瘫软躺倒,横向狠抡木枪,哗啦啦——逼退了一侧,来不及喘息,右边的棍棒如雨而至,挡不住了,那就顶着攻击,狠狠砸个最近的,咔嚓——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伴随着哀嚎,翻滚在地上,挣扎着,反而替胡义腾出个喘息的空档,嗡——似乎眩晕了一下,胡义判断是后脑被打中了,有点踉跄,不必回头看,直接把手里的武器反抡回去,咔嚓——伴随一声惨叫,果然击中了身后的敌人,左手的木枪终于也断裂了,不要紧,短一点更容易发力……

在阵阵冷风中,在漫卷的灰尘里,在嘈杂着,哀嚎着,惨叫着,谩骂着的操场上,小红缨娇小的身影一直呆立着,呆望着,那双贮满泪水的大眼睛里,先是惊诧,接着是纠结,然后是迷惘,最后变成愤怒。

她终于伸出小手拾起了散落在脚旁的木枪,笨拙地端起来,哭着冲向风暴中心。她力气不大,但她不管,死命地抡着,抡成圈,试图打倒一切眼前的阻碍,打进战场,前进,劈打,再前进,继续哭着,继续愤怒着。

二连的战士没疯,他们要打死胡义,但他们怎么可能打小丫头,眼见小丫头发了疯一般地冲进来,无奈地纷纷躲避,形成一条通路,不敢阻止。

胡义不知道这是多少次被重击了,摇摇欲坠,眼下还没倒下,凭的仅仅是信念,要突围,一定要突围!忽然觉得后背没有再被击中,不禁产生了错觉,为什么感觉不到身后的打击了?看来我要死了,没有痛觉了罢?终于麻木地回过头。

小丫头就站在胡义的背后,背对着胡义,死命地挥舞着木枪,哭泣着,发疯似地阻挡着试图接近胡义的二连士兵。

那一对羊角辫,怎么还是那么可笑!胡义流血的嘴角微微挤出一个欣慰的弧度,麻木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抹娇小的色彩,随即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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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风中的花蕾

胡义倒下了,趴在黄土垫成的操场中间,失去了知觉,二连的战士们仍然包围着他,但距离却拉开了很远,腾出了很大的一块圆形空地,不敢上前。

小红缨就地坐在胡义昏迷的身体旁,脸上的泪花还没干透,手里攥着团长送她的那颗手榴弹,弹盖已经拧开,引线栓在她的手里,警惕地看着四周。

“小红缨,你别胡闹!他打死了我们连长你也不是没看到,赶紧把手榴弹放下。”

“他们那是比试,怨不着狐狸,你们以多欺少,都不是好东西!”

“小红缨,你别犯糊涂。他是国民党你知道不,你忘了你爹娘不也死在国民党手里吗!”

“你少诳我,我爹娘又不是他杀的,我为啥要把帐算在他身上。现在他是九班的,就是我战友,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谁敢过来试试!”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丫头片子,那我们就不是你战友了吗?我就不信你敢把我们也炸了!”

眼见说着话间二连的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慢慢往前挪,小红缨大眼一竖,腾出一只小手,利落地摘下了二连送她的那个军用水壶,狠狠抛进二连人群:“这是你们二连送我的,现在就还给你们,我红缨从此与你们二连恩断义绝,两不相欠,看看姑奶奶我说的算不算!”厉声喊出这句话后,小红缨站了起来,一手高高地擎起手榴弹,另一手抓了引线慢慢拉直。

漫漫的风尘中,滚动的黄沙里,傲然挺立着一身娇小的灰色戎装,一对羊角辫从可爱的军帽后侧倔强地翘出来,在风里微微晃动着,显得不协调,却又无比完美,如同一座精巧的峥嵘雕塑耸立在操场。

小红缨的声色俱厉重新镇住了周围的蠢蠢欲动,二连的人没有再敢继续靠近,场面就这样僵持住。

场外终于响起了团长的厉喝:“全都给我散开,小丫头片子,你想造反了吗?马上给我放下!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受伤的送卫生队……”

团长政委现场做了调查,又到卫生队里过问了一遍,返回了团部。

政委坐在桌子前剥花生,团长抱着双膀在地上来回转悠,也不知转了多少圈,终于开了口:“老丁你说,咱们这才清净了几天啊?高一刀这个不争气的玩意,自己扯淡不说,现在连二连都给拉进来了。我看这个胡义也不是个好鸟,说了是比试切磋,他这出手可真够狠,那毕竟是一个团的战友同志,不是鬼子。他这什么毛病?”

政委继续剥着花生还没搭话,马良一溜小跑从外面进来了:“报告。”

团长赶紧问马良:“卫生队里情况咋样了?确定了没有?”

“高连长没死,只是被打破了头,昏过去了。其余人有四个重伤,七个人骨折,轻伤十二个。”

呼——团长做了个深吸气:“瞧见没有,战斗还没开始呢,卫生队里先住满了,你说这叫什么事?丢人不丢人?”

政委放下花生问马良:“胡义怎么样了?”

“没断骨头,瘀伤很多,但头上的伤好像挺重,到现在还在昏迷。”

政委搓了搓手,抖落手心里的花生皮,对团长道:“老陆啊,你也别上火了,好歹还没出人命,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我是政工干部,这件事,主要责任在我,没能提前估计到事情的严重性。”说完了自己心里也在唏嘘,胡义这小子看来也不是个省心的料,他这是把操场当战场了吧,唉——

马良前脚刚出了团部,另一个通信员抹着满头大汗就跑了进来:“报告,师部急件!”

目前当面的鬼子行动部署有些异常,还无法确定鬼子的目的,鉴于此,师里决定部署一次行动,试探一下敌人虚实,同时起到干扰敌人行动目的的作用。命令**团立即向北运动穿插,配合侧翼的友军,进行一次袭扰作战。

团长看完了命令顺手递给政委:“也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什么事都赶一块了。”又朝通讯员命令:“全团集合,准备出发!”

政委看完了命令抬头插言:“老陆,二连和九班的事怎么办?”

团长抓了抓头:“还能怎么办,人都躺着呢,现在是任务要紧,回头再说吧。”于是又对通信员补充道:“让二连留下看家。”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太行山里的这个无名小村,比平时冷清了许多。**团头天就出发了,只剩二连留守在这里,当然,还有九班。人们常说英雄惺惺相惜,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这话有时候对,有时候就是扯淡,至少相对于二连与九班来说就是扯淡,当然,刘坚强不算在内。

高一刀没法戴帽子了,头上一圈又一圈地裹着厚厚的纱布,仍然站在操场上,监督着二连按时出操。眼下他就是这无名村里的最高长官,虽然成了一把手,心情却好不起来。堂堂的二连连长高一刀,团里第一的拼刺好手,让狗日的国民党逃兵当着全连的面给打趴下了,这是终身难忘的奇耻大辱。

二连的战士们也高兴不起来,自己的连长被个国民党逃兵犯规打倒了不说,又伤了十几个二连战士,还使得小丫头与二连反目成仇,如今连参加战斗任务的机会都失去了,恨。

小红缨高兴不起来,因为狐狸还昏迷着,她一直守在胡义的小草房里,给胡义喂水喂粥。她记起了胡义在东山上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最后的胜利由气势决定,而不是技巧。”当初她不信,现在相信了,就在昨天,就在村边的操场上,她和狐狸两个人,用气势战胜了二连,她觉得骄傲。

刘坚强仍然准时地出现在村头晒太阳,变得更加忧郁,二连与胡义和小红缨的冲突他也看到了,但刘坚强可不觉得这是荣耀,本来就是个国民党逃兵,如今又对二连的战友们下这么狠的手,这不就是一只白眼狼么,自己这个所谓的九班长今后如何面对二连的战友们?惭愧啊,这才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于是,无名小村变得比往日更加寂静,更加落寞,在风沙里,更加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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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月色如刀

从无名村向东几十里,有座黑风山,山势险峻,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通山顶。自古以来,但凡是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肯定会有点什么,这黑风山也不例外,几十个山匪啸聚这里,在这安了窝,在鬼子控制区和八路军根据地之间的空隙里苟活着,偶尔祸害一下乡邻,适当鱼肉一下百姓,干着份内的事。

罗富贵很高大,很强壮,今年二十岁,身高已经一米八几,活脱脱一个黑铁塔。要是你以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子,那就错了,这货看着人高马大,胆子却小的很。身材高大,吃的就多,爹娘死后,他养活不了自己了,为了不饿死,就上山落了草,土匪们看着他这好身板,高兴得不得了,二话没说就收了,却不成想这货除了能吃饭,干啥啥不行,给他端着把老套筒,他能让个半大孩子提着镰刀追得跳了崖。无奈之下,只能打发他去守进山的羊肠道去了。

羊肠道,名副其实,两面峭壁,中间夹着一条蜿蜒小路,土匪们在一侧峭壁上挖了个隐蔽的洞,俯瞰整条小路,这是进山的唯一路线,是重中之重,土匪将唯一的一挺捷克式机枪就安排在这洞里,从此高枕无忧矣。

洞穴不大,能容得下两个人,可是中间再摆上一挺机枪,就显得局促了,罗富贵又是个人高马大的货,坐在洞里还得窝着头,好不憋屈。早春的天气还是冷,尤其现在入了夜,又不能点火,虽然多套了两身衣服,也还打哆嗦。

听着山风在洞外的峭壁间不停的呼啸着,罗富贵满肚子委屈,今天的晚饭还是不给我管饱,又冷又饿的窝在这个窟窿里,都大半年了,啥时候是个头?老子上山来为的是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给地主扛活去了,姥姥的!

和罗富贵一起值守的是个小个子,人称瘦猴,这也是因为考虑了罗富贵的体积,所以只能搭配一个小的。夜越深,就越冷,瘦猴想着山里木屋中的火炉子,实在绷不住了,抹了把凉鼻涕道:“罗富贵,我肚子疼,得回山里看看去,你先自己守着。”说完了就往洞外爬。

“姥姥的,十天里你七天肚子疼,你咋没疼死呢。”罗富贵憨声憨气地嘀咕着。

“你他妈说啥?”瘦猴回头就踹了罗富贵一脚:“在他妈碎嘴我就踢死你个怂包你信不。”斜着眼看罗富贵没再嘀咕,就爬出去回山了。

等瘦猴离开了,罗富贵一脚踢开机枪,蜷缩着躺下,重新开始嘀咕:“半路摔死你个狗日的,烤火炉子烧死你个短命鬼,下辈子变一泡狗屎,再不得超生……”

西风明月,峭壁如刀。已经是午夜时分了,这次进剿任务要求是多路并进,长途奔袭,出其不意,看着月色下的险恶地貌,鬼子少佐心里犹豫着是不是先停下来休息,离开梅县县城西行了几十里,估计明天就能抵达八路的根据地范围,不必急在这一时。

前面开路的中尉此时跑过来汇报情况,夜风里有烟火味道,说明前面肯定有驻地。

少佐赶到了队伍前头,大路的一侧是两面峭壁,夹着一条蜿蜒小路,在月色下延伸向一座黑色大山,摊开地图打开手电,仔细对照,这里不该有村落。八路?游击队?

少佐把手电关了,叠起地图装好,无论这山里是什么,既然来了就不能错过。命令一个班的鬼子顺小路侦查前进,等拉开到月光下勉强能看到的距离,才朝着身后那一大片刺刀林立的队伍挥了挥手,跟随向前。

侦察班的十几个鬼子端着刺刀,谨慎地走在月光下,钢盔上反射着月光,远远看去像是十几个飘荡的鬼火,一路飘向黑风山。

在经过一处峭壁转角的时候,开路的鬼子猛地停下来,就地隐蔽。少佐借着月光看到了这一幕,立刻抬手示意,后面的主力队伍也立即停下,警惕地看着前方。

除了仍然在不停呼啸的山风,什么情况都没发生。开路的鬼子为什么停下了?因为他们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像是呼噜噜的声音,隔了一会又似乎变成了吹哨子的声音,再等一会又似乎是啪叽啪叽的怪声,时隐时现,夹杂在山风的呼啸里不是很清晰,也无法判断位置。

停留了几分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也许就是山风吹过峭壁造成的,开路的鬼子终于决定无视这个声音,继续前进。

当带队的少佐行经这里的时候,也听到了那声音,终于明白了侦察班在这里暂停的缘由。在这里犹疑地观察了一会,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堂皇的理由:大自然的千变万化与神秘莫测,果然能造就鬼斧神工,人类相对于自然,何其渺小。

就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有一个隐蔽洞穴,罗富贵蜷在里面,像是个冬眠的熊,正在做着一个关于木屋,关于火炉,关于温暖的梦,酣睡在机枪边……

月光下,几间木屋错落,烟囱里还冒着袅袅青烟。鬼子们扇形摆开,分成几队,各自摸向目标。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炉火的余烬昏暗地照耀着通铺上熟睡的山匪们,蹑手蹑脚走进木屋,高高地举起刺刀,然后倾力扎下……

终于传出了一声刺耳的惨嚎,打破了寂静,随即就骤然响起一阵枪声,暴风骤雨一般,被山风夹带着,回荡在峭壁间,经久不息。

罗富贵终于醒了,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不明所以,大当家的又带队抢谁了这是?哦?不对吧,天还没亮呢?我这不是还在窟窿里么,咋会有枪声?揉着惺忪的眼爬出洞口,不禁呆住。

山上的木屋,正被火光笼罩,熊熊燃烧,影影绰绰的似乎满山都是晃动的人影,钢盔与刺刀正在火光里一片片的晃动掠过,猛烈火头被山风吹着,狰狞的火焰斜斜地冲上夜空,照得峭壁间惨白一片。

姥姥的,这,这鬼子是啥时候来的?娘哎,完了完了,全完了。罗富贵觉得腿发软,喘气儿也有点难,禁不住倒退着又缩回洞里,一把拽过机枪,一直缩到最里面的角落。夜,明明还是很冷,他的额角却在频频流汗,眼下的这挺机枪和坚固的洞壁也没能给罗富贵带来一丝安全感。

大口地喘息了一阵,终于压住了最初的惊慌,顾不得双腿还有点发颤,拖着枪,把自己高大的身躯重挪出了洞口,跌跌撞撞地滚到小路上,死命地冲向山外的西方,消失在月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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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无名村的危机

经过了一天一夜,胡义醒过来了。对于前天发生在操场上的经历,还能记起大部分,但觉得很不真实,听守在床边的小红缨重新叙述了一遍,才确信了,不是假的。

下死手打倒了高一刀,又伤了二连不少人,估计这梁子算结下了,无所谓,老子跟你们二连又不熟,管你们怎么想。胡义更在意的是自己的问题,那种伴随着头疼偶尔发作的幻觉,让胡义不禁开始担心,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是病了么?还是脑袋出了问题?难道是被机枪阵地上的轰炸崩坏了脑袋?他当然无法知道这是‘战场综合症’的症状,满心疑窦。

全身都疼,尤其是头疼得最厉害,胡义撑着床边坐了起来,试图站起来走动走动,被小红缨拦住了。

“狐狸,是不是很疼啊?我看你还是躺着吧。”

“没事,都是瘀伤,躺着更难受,活动起来才舒服些。”胡义呲牙咧嘴地下了地,慢悠悠晃荡了几步,又道:“我这回算是捅了个大篓子,团里说没说要怎么处理?”

小红缨嘿嘿一笑:“团长政委前一天就带着全团出发了,哪有功夫处理你,现在就剩下二连在这呢。”

活动了一阵,觉得舒畅多了,胡义终于决定出去透透气。

操场还是那个操场,二连还是那个二连,胡义和小红缨又出现在了操场边。高一刀仍然在指导二连操练,抬眼间,又看到了场地边上的一大一小,不禁火大。这狗日的,居然活蹦乱跳又出来晃荡了,高喝一声:“站住!”

胡义和小红缨闻言停住,不约而同歪头看着高一刀走过来。

高一刀觉得很窝囊,凭技术,他胡义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输就输在他下了死手,不拼刺刀反而抡枪砸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无论如何得让他还了这笔账。黑着脸到胡义面前站定道:“再比一场,这次没规则!”

再比一场?上一场比试胡义都后悔了,这高一刀的技术的确不是盖的,要不是当时自己糊里糊涂跟他拼了命,指不定让他收拾成什么样呢。搞成现在这个处境,遭了这么大罪,得不偿失啊。于是淡淡道:“不用比了,你赢了,我打不过你。”

胡义这么说一方面是想息事宁人,另一方面也是实话,对方确实技术好,这么说没什么不对。

可是这话听在高一刀的耳中,那就变成了响当当的打脸,这是故意寒碜我啊。我赢了?我他娘的脑袋上都被纱布缠成个粽子了,我赢个鬼啊我!憋得满脸通红,直喘粗气,咬着牙道:“你行,你还真是个人物。我就明告诉你,这一场,你不比也得比,由不得你。”

小红缨看着高一刀咄咄逼人,忍不住靠过来,想与他理论。

看着眼前的高一刀顶着满脑袋纱布,瞪眼珠子喘粗气儿,胡义差点笑出来。瞅他这架势,躲是躲不过了,那就拖拖吧先。一把拉住了要说话的小红缨,对高一刀说:“行,行行,我比。可是现在不行,我头疼,走路还晕呢,你得容我养养伤吧。”

说完话也不等高一刀反应,拉着小红缨就走了,溜达着上了东山。

一座东山,一座西山,东山险峻,西山舒缓,山谷中一条小路穿过无名村,站在东山上可以俯瞰得清清楚楚。无名村被遮蔽在大山里,很不起眼,距离最近的鬼子占领区梅县县城也有百里以上路程,其间散布的村落中安了眼线,发现异常就会送来消息,所以一直都安然无事,只在村南村北的两个路头上放了岗哨。

来自梅县的鬼子这次长驱直入,沿途避开了无关的村落,连夜行军,头天半夜里扫荡了黑风山,本以为是八路军或者游击队,没成想只是几十个山匪,短暂休整后继续出发,直奔无名村方向而来。

一览众山俏,高处不胜寒,胡义站在山顶,一时忘了二连那些烦人事,头脑也轻松了些,风吹得久了,有阳光也开始发冷,准备回村了,忽然注意到村子南头似乎有些不寻常。

远远的,不很清晰,但能确定是十几个人影,正躲在南头小路岗哨的观察死角里,慢慢后退,悄悄溜走。

“喂,狐狸,你怎么不走了?”小红缨注意到胡义停下了,眯着眼睛盯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

“鬼子来了。”

“啥?鬼子?”小红缨赶紧跑过来,站在胡义一边,也随着胡义的目光望南头观察。“在哪呢?我没看到。”

胡义知道,这应该是前出的鬼子侦察班,他们发现了无名村,也发现了村外的岗哨,现在要回头去向主力汇报侦查情况了吧。鬼子主力有多少?离这里还有多远?胡义四下里看着,连绵起伏的山峰阻碍了视野,可视范围内什么情况都没有。既然能够远道而来,不会少。抬手推了小红缨一把:“快走,不能再耽误了!”

“啥?鬼子来了?”高一刀站在操场上不可思议地看着匆匆而至的胡义和小红缨。这个事还真不能含糊,高一刀赶紧命令身边的战士去村南哨位查明情况,又问其他人:“团部有人值守没有?”

一个战士答:“有,是马良在值守。”

“现在就把他给我叫来。”

马良没能随队出发,他这个小新兵被命令留守团部,负责接收信件和消息。听了二连战士召唤,立即匆匆跑到操场来了。

不待马良站稳,高一刀冲口先问:“马良,这两天有没有收到眼线情报?或者游击队送的消息?”

“没有。”马良立即回答。

“你确定?”

“确定。”

负责外面巡哨的战士也匆匆跑回来了:“报告,哨位一切正常,没发现情况。”

高一刀点点头,沉默了一下,随即命令左右:“现在派出一个班,顺路向南前出五里侦查情况。”

胡义见高一刀还在犹豫,于是说道:“现在时间最重要,不能再耽误了,让村里人先疏散了,咱们立即往北撤,也许还来得及。”

高一刀抬起头看着胡义,这话要是别人说的,他肯定信,偏偏就是胡义说的,连同在山上的小红缨也说没看到,再加上旧仇私恨,高一刀心里这想法就更多了。这小子不会是给我灌**汤呢吧?怕与我结了仇,想趁机再逃了吧?他那个狗脑袋前天刚被我们二连砸了,是不是看花了眼,犯迷糊呢?

于是不耐烦地对胡义说:“行了行了,别啰嗦了,等侦查情况确定了再说。”撂下话转身就走了。

小红缨虽然没看到鬼子,但胡义的话她是绝对相信,却没有胡义那么高的危机意识。看着二连长高一刀就这么走了,扯了扯胡义的衣角:“狐狸,高一刀他就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混蛋,等侦查回来了,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胡义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真等到侦查消息回来,只怕鬼子也把村子围了。”

胡义的话不只使小红缨听得心里一紧,旁边站着的马良也跟着一哆嗦。这,这可咋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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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白眼狼

马良这小子,不只是腿长,悟性也好,脑子活泛。与胡义接触了这些天,跟着小红缨一起听他讲山南海北,在他眼里,胡义绝对不是个空穴来风的绣花枕头,所以胡义的话他信。

但是与小红缨那种盲目的相信不同,马良的信任是有理由的。他整天混在团部里,时常能听到华北战场和淞沪战场的消息,那打得叫一个惨,他知道胡义是护送苏青从淞沪来的,就算胡义是个逃兵,那也是见过大场面,至少是老兵,爬过死人堆的。马良觉得,但凡涉及到战场生死的事,听老兵的话准没错。

再说,鬼子来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胡义他眼花看错了,大不了大家多出点汗白忙一场,可万一是真的,那可就是灭顶之灾,这点道理他马良一想就透。

眼见二连长高一刀没拿个主意就走了,把胡义、小红缨和自己晾在这,马良这心里是真着急,情不自禁把胡义当了主心骨,下意识地抓了胡义的袖口:“哥,你看他,这这。你快给拿个主意啊?”

“该说的都说了,我又不是管事的,有什么办法?”胡义现在心里想的是,他二连牛上天去也跟我没关系,团长政委给我的任务是带孩子,其余的事老子不管了,是不是现在就领着小丫头赶紧离开村子再说?

胡义与二连结了仇马良也是一清二楚,但要说他胡义是个没主意的人,那马良可不信:“哥,那咱就不管二连的事,现在我马良听你的,你总得给我拿个主意吧?”

胡义看了看马良,与这小子第一回见的时候就挺投脾气,喜欢,总不能因为看高一刀不顺眼就耽误了大家。擅自行动,越权指挥,哪一条都是严重违纪行为吧?先不管了,反正债多不压身。拿定主意,对马良道:“你是团部的人,你的话大家信。现在你立即去通知全村百姓撤离,事情紧急什么都别收拾了,只带吃的。告诉大家翻过西山,往西跑,分散开去钻大山,越远越好。然后回团部去,把凡是带字的东西都烧了,再到东山顶上跟我汇合。要快!”

“是!”马良本能地朝胡义敬了一个军礼,忽然一想这不对,哪能给他敬礼啊,不禁有点尴尬,脸一红,掉头就跑了。

小红缨的眼里注意不到这些细节,听完胡义对马良的安排,瞪着大眼问胡义:“狐狸,你说咱们要去东山?为啥不跟着村里人一起往西走?”

胡义的判断是,无名村是个南北山谷地形,鬼子很可能两头堵。让村民往西跑,一方面是因为西山相对较缓,容易爬,另一方面是因为鬼子应该是从东面来的,不往西跑往哪跑,再说东山陡峭,全村老弱病残的能跑过去几个?

胡义为什么不跟村民一起向西?这一点胡义是留了私心,首先,胡义不知道鬼子来了多少,也不知道二连会采取什么战斗措施,如果鬼子很多,二连快速崩溃,那鬼子接着就会追向西面,估计,跑不了多少。

其次,如果二连能顶住一段时间,给村民们留出更多的撤离时间,鬼子进村后,村民的撤离行迹难免败露,仍然会向西追击,这样倒是比前面的情况好一些,但也是被追击的份儿,能不能跑远,能不能藏住,能活下来多少,就看命了。

上面的两个判断结果,对于胡义自己和小红缨而言,都不是最好的,所以胡义要争取一个一劳永逸的选择,既然鬼子从东面来,那就迎头向东,两三个人容易隐蔽,只要能借着山峰地势混出鬼子的进攻线,就再没有后顾之忧,然后再想办法转向北面去寻找部队,所以胡义决定上东山。

这理由当然没法对小红缨解释,胡义以命令的口气回答小红缨:“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跟我走就行了。”

小红缨再怎么着也是孩子心性,她是知道鬼子要来了,也知道了胡义要带她走,其余的概念都没有,也就不再问这个,眨巴眨巴大眼,转而说道:“那个,狐狸,你在这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回来。”说完了,还不等胡义说话,撒腿就跑了。

胡义一愣,这个不省心的玩意儿,这都什么时候了,她个死丫头片子又唱的哪一出?有心拦下,可是已经远了,那就等这个姑奶奶吧。

马良甩开长腿,奔走如风,提着个破锣一路敲着,满村里喊着,动员着大家撤离。老老少少的纷纷出了家门,拉着携着奔向西山,村里乱作一团。眼看通知完成了,马良扔了破锣,反身跑向团部,迎面正遇到刘坚强。

“哎,马良,高连长不是说要等侦查确定消息么?你咋现在就嚷嚷着让大家跑了?你这不是谎报军情么?”刘坚强背着支只剩一发子弹的汉阳造,劈头就问。

马良大口喘着气,嗓子有点哑:“胡哥在东山上都看着鬼子了,早点跑才跑得脱啊。再说了,高连长也没说不让提前通知啊。”

刘坚强脸色一肃:“马良,你别狡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往那个国民党那里钻,他的话能信吗?他抽疯伤了多少自己的同志你没看到?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你?你说,是不是他……”

马良一看刘坚强这架势,心说你个流鼻涕是真轴啊,你就是哭丧鬼投胎来的,团长政委都能让你闹迷糊了,我更惹不起,赶紧摆手打断他的话:“得得得,刘班长,刘连长,您先忙,我有急事先走了。”说完话撒开长腿就往团部跑,用躲避瘟神一样的速度消失。

胡义双手抄在口袋里,在操场边踱着步,小红缨没等到,刘坚强却来到眼前。胡义不禁满头黑线,什么叫大驾光临,这就叫大驾光临,整天跟太阳住在一起的忧郁男人,八百年也看不到个影,关键时刻反而来了,光是看着他那副驴脸就闹心。

“胡义,是不是你指使马良让百姓跑的?”

“嗯。是我。怎么着。”

“早料到是你,你这是谎报军情外加无视法纪,我看下一步,你该也是准备要重操旧业当逃兵了吧?”

“对。没错。你接着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现在就要关你的禁闭,等待上级处理。”

呵呵,胡义乐了:“关我?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九班班长。”

胡义走到刘坚强面前,距离近到几乎鼻子贴鼻子:“我问的是你‘凭’什么,没问你是班长还是连长!”

看着面前比自己宽的胸膛,看着面前比自己厚的肩膀,看着近在咫尺的细狭双眼,似乎正在透露出危险的光,猛然想起二连同志们的下场,刘坚强吓得一激灵,总算回过味来。他哪是要和我说道理?他这是嘲笑我没有依仗啊。慌忙后退着拉开些距离:“姓胡的,你这个白眼狼,你这是要造反了!你这是要叛变投敌了!信不信我代表上级毙了你!”说着话,刘坚强就摘下了肩上的枪端起来。

胡义瞅着刘坚强这幅德行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胡搅蛮缠榆木脑袋一个,除了添乱啥都干不了的一个新兵蛋子,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是真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抬起脚就把还没拉开枪栓的刘坚强踹了个跟头。“流鼻涕,今天我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白眼狼’。”

小红缨跑进了团部后院的小屋,这里是她的住处。进了屋直接到角落里,抠起地上的一块方砖,从下面的坑里拎出一个小帆布口袋,掂了掂,哗啦啦响。找个细绳把口袋束紧了,让体积小些,也不再发出声音,然后把它塞进身后的帆布挎包里,撑得鼓鼓囊囊的。拍拍手四下里扫了一眼,没什么需要带上的东西了,返身出门去找胡义。

急匆匆地转过了墙角,小红缨就是一愣。胡义两手抄在裤兜里,站在操场边的沟渠旁,一脚一脚地往沟里踢踩着什么,嘴里还在叨咕着:“哎呀,你还真轴啊,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尿性。还敢说?我让你说……”

沟里传来一阵阵的哀嚎:“啊……唉哟……白眼狼……白眼狼……我代表组织……啊呀……”

“狐狸,你干啥呢?”

胡义一回头,小红缨挎着圆鼓鼓的挎包站在墙角了,赶紧收回脚,这事让小丫头看了不好,几步跑了过来,扯起小红缨就走:“没事,你可算回来了,赶紧走。”

虽然对胡义的话半信半疑,高一刀也不敢大意,领了一个排赶到了南边的哨位,命令就地准备工事以防万一,跑上跑下正忙着指挥,忽听村里面哐啷哐啷锣响,接着就见有村民开始乱糟糟地跑向西山。我还没说撤离呢,这怎么回事?谁下的命令?有心想回村看看是什么情况,身边的战士忽然说话了:“连长,侦察班回来了!”

这么快?我不是让他们前出五里么?这才多大功夫?回头往南一看,侦察班十多个人,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已经近了,老远就开始朝这边喊着:“鬼子!鬼子来了!连长,到处都是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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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是偶遇也是相逢

鬼子有一个大队一千多人,还带了几百伪军,顺南头小路正在压过来,分出一部人从东面迂回包抄,去堵截无名村北口。

缠着满头绷带的高一刀站在村南的小路旁,紧紧皱起眉头,盯着来路的方向。鬼子来了这是事实,不甘心接受也得接受,村民们已经翻了西山,这成了唯一的一件好事。凭二连这百十号人,能挡住鬼子多久?鬼子已经在绕东山包抄北路了,只要形成两面夹击二连就会立刻灰飞烟灭。跟着村民一起向西?总不能跑到百姓前头去吧?跟在村民后头跑不远。如果现在立刻就带着二连向北跑也许还来得及撤出去,问题是西山的百姓尚未跑远,二连走了他们难免遭殃,这道难题像一座大山压在高一刀心里,纠结得喘不过气来。

同样的局面,不同的指挥员因为脾气秉性不同,会采用不同的作战手段,高一刀性子刚烈,但又不是莽夫,属于粗中有细。就这么带着二连跑,他不忍心,卡在这里让鬼子把二连生吞活剥,他不甘心。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高一刀终于狠下了心。村民要救,这是原则问题,能救多少救多少。二连也不能覆灭,如果二连就这么断送了,高一刀不甘心,终于咬着牙下达命令。

一排放弃南头的路边阵地,缩进村子民居里打巷战死守,没有命里不许撤退。所有正在养伤的伤员全部划归一排指挥,能打枪的发枪,不能打枪的发颗手榴弹。二排三排到北面村外卡住小路防守,挡住绕东山包抄的鬼子,守住退路。

高一刀的想法很明显,为了拖延鬼子,一排的战士和伤员们注定将会成为炮灰,坚持到拖延不住的时候,自己带二排和三排直接向北面突围撤退,同时吸引鬼子追击。不得不说,在眼前这个局面下,高一刀的决定没有不妥,无可指摘。

胡义和小红缨爬上了东山山顶,没多久马良也上来了。

“哥,咱不跟着百姓往西跑,到这东山来干啥?”

“咱们往东跑。”

“啊?”马良探头看了看东面不远的峭壁:“这,这也下不去啊?”

胡义指了指旁边的一个草丛:“那有长绳,可以爬下去。”这根长绳是胡义训练小红缨攀爬时用的,平时就扔在这东山顶上。

马良不禁感慨,这胡哥真不愧是逃兵出身,这算是未雨绸缪吧?听老兵的话准没错,果然是真理。“哥,那咱还等啥,走吧。”说着话走向草丛,把一捆长绳拎起来。

胡义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揉着太阳穴,脑震荡后遗症还在一阵阵地疼。“现在不能走,鬼子现在应该正从这下面过,往北包抄呢。什么时候北面响了枪,咱们什么时候下去。”

鬼子通过先期侦查得知这村子南头应该有警戒,主力到这了却什么都没有,那就不含糊了,直接进村。迎头就遭了一排冷枪外加一波手榴弹,八路这是放弃外围直接打巷战,有点麻烦。匆匆架上机枪就开火,一片片弹雨扫进村子里,看不出有什么效果,至少是让八路的枪声变得稀落了,于是前头的步兵重新试图进攻,眼看就进去了,结果窗口墙缝房后没头没脑又抛出一波手榴弹,轰隆隆响成一片,外加冷枪。听着枪声八路不多,顶多一个加强排,制造的麻烦却不小,恨得鬼子直跺脚。

再把掷弹筒支上,基本不用瞄,朝着村子里乱轰就是了。噼里啪啦几十枚榴弹砸下去,轰隆隆杂七乱八的一通炸,榴弹威力虽然有限,也把个村子里轰得乌烟瘴气砖土横飞。

鬼子少佐放下望远镜,向北包抄的部队应该就要到位了,看来八路的人数不多,只要一封上口子,基本跑不了,没必要强冲硬打付出无谓牺牲,不如再加一把火,于是又命令把刚刚跟上来的炮兵也用上。这次是长途进剿,最大的火力就是90毫米迫击炮了,简单找了块阵地,组装摆开,估测风向,观瞄距离,忙活了一通,终于开始把炮弹填进炮口。

高一刀指挥着二排和三排,在北面的路口咬牙挡住了迂回鬼子的一波仓促进攻,牺牲了十几个战士,伤的更多,转头看着湮没在炮火中的无名村,默默地把雪亮刺刀挂上枪口,沉重地下达命令:“准备突围!”

马良第一个攀下了绳索,然后是小红缨,胡义站在东山顶上的断崖边,摸出怀表看着时间。战斗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到现在北面的枪声还没停,二连的战斗力比自己估计的好得多,高一刀这货不是个莽夫,他尽力了。啪嗒一声合起表壳揣回兜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攥紧了绳索,最后一个消失在东山顶。

罗富贵扛着机枪走在山涧里,实在坚持不住了,终于甩手把机枪扔进沟里,像个病熊似得瘫坐在地上,扯起随身的破水壶仰脖就喝,可是水壶举了个底朝天,也没流出一滴水。傻愣愣地抬头看着空水壶,瞅了一会,一甩手也扔沟里去了。

姥姥的,从昨晚到现在粒米不粘牙,饿得前心贴后心,如今连水都没得喝,我罗富贵咋就这么苦命,再这么瞎转悠,早晚得饿死。看来还是得先找个村子落落脚,问题是,这附近村子本来就少,基本都让黑风山的土匪祸害过,尤其是自己这个高大的身板,哪个人见了都能记一辈子,进了村也未必能讨了好果子吃啊。

不行,机枪还不能扔,端着枪进村才能唬住人,转头又一想,某些村民可是很彪悍,万一他们不吃这一套,真跟我玩命咋办?要不,也许能把机枪卖了?换口饭吃也行啊?虽然机枪那个破玩意太沉了,眼下还不能扔。

休息了一会,罗富贵叹了口气,重新爬起来,下到沟里把机枪捡回来扛上,晃荡着高大的背影继续上路。

马上就要走出山涧,刚刚走到转角,突然迎面撞见三个人,在双方互相错愕的神情里,罗富贵惊慌地卸下肩上的机枪端在怀里:“姥姥的!都别动!不要乱来啊!老子手里这可是机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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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骡子

初春的山涧里还看不到生机的迹象,到处是岩石灰色,沙土黄色,夹杂着大片枯草随风摇晃,在并不温暖的阳光下刺眼而荒凉。

四个大活人僵持在这里,间隔十多米站成了四个点,如果把他们脚下的四个点用线连起来,那就是个完美的正方形。

罗富贵楼着机枪,左瞄一下右指一下,紧盯着面前两大一小三个人,急得脑门子直冒汗:“姥姥的,我警告你们啊,不要再动了,再动老子真开枪了啊!别以为你们分开站老子就怕了,老子这是机枪,机枪懂不懂?一扫一大片懂不懂?”

马良站在靠左的一边,举臂端着驳壳枪,枪口指着罗富贵:“不长眼的,你看仔细了,我这可是‘快慢机’,动动手指就能把你打成筛子。”

小红缨站在靠右的一边,拎着颗手榴弹比来晃去:“傻大个,你少吓唬人,有个破机枪了不起啊?我还有手榴弹呢。你要是敢开枪我就敢拽了线你信不信?”

罗富贵撇了一眼小红缨:“我呸!你个小丫头片子,长得还没个屁股垫高呢,瞎咋呼啥,滚一边去!”

哎呀!一听这话,小红缨气得小脸通红,小辫一晃:“傻大个,大草包,你敢瞧不起我!姑奶奶我现在就拽了手榴弹你信不信?”举起手榴弹作势欲拉绳。

罗富贵一瞅,这熊孩子要作死啊,憨声憨气地道:“臭丫头,你是不是缺心眼啊?你拽了手榴弹,你们也得一块玩完,小样儿吧!”把小红缨气得说不出话来。

胡义站在中间,手里空空啥都没有,抱着双膀眯着细眼,仔细观察着两面的山梁,空荡荡的没什么植被藏不住人,心安了许多。对面这个大个子看来是一个人,鞋子磨破了,裤腿上也撕出了口子,满身的尘土,联想到鬼子今天刚过去,这货不是山贼就是草寇,估计也是躲鬼子落了单。看着他端着枪瞎比划乱晃荡,嘴里吆五喝六嚷了半天,典型是装腔作势底气不足,根据他的神色气质,怀疑他就算是个匪,就算人高块头大,也没有勇气杀人,简单地说就是没煞气。

放心是放心了,问题是他这不规范的拿枪姿势还乱晃,可不是好事,万一走了火就了不得了,于是胡义清了清嗓子,朝小丫头摆摆手示意放下手榴弹,结束了她和罗富贵的抬杠行为,然后对罗富贵道:“兄弟,咱有话好好说行不行,能不能先把枪放下?你那机枪多沉,累不累?”

端了半天,罗富贵这手臂早都发酸了,巴不得歇会呢,可是马良的驳壳枪始终指着他,心里可不敢松懈。“他不放,老子就不放。”

“马良,把枪放下。”

“哥!”

“没事,放下。”

看着胡义的镇定自若,马良持枪的手慢慢垂下,但是保持了随时击发的状态。

看着危机解除,罗富松了一口气,把机枪戳在地上拄着,又累又饿又渴,再端着这个铁疙瘩,还真持不住了。

胡义向前走了几步,直到罗富贵身前不远站定:“兄弟,看你这架势,是混山头的吧?是不是遭了鬼子剿了?”

罗富贵上下打量着胡义,暗想这个细眼睛的家伙还挺能蒙,这你也能蒙到?嘴上却回:“看你们这行头,是八路吧,鬼子找的就是你们,我猜你们这也是逃难了。”

胡义还真不藏着掖着,点点头:“没错,让鬼子把窝端了,如今正不知道往哪去呢,既然有缘遇到你了,麻烦你给指指路,行么?”

**团刚到这里不久,除了在某些村里放了眼线,其他工作都还没展开,尤其是东面与梅县鬼子之间的地域,情况更复杂。胡义对这里不熟,马良虽然是通信员,跟随**团到这里后却基本没离开过无名村,小红缨是个孩子更指望不上。出来得仓促没带吃的,虽然知道**团主力在北方,但在哪里,有多远,目前是不是转移了位置,其间有没有鬼子阻隔一概不知。所以眼下第一要务是先搞到吃的,填饱肚子再作打算。

眼前这个傻大个是在这附近山里混的,必定熟悉这里,胡义从务实的角度出发,当然不耻下问。

罗富贵听胡义的话说得挺实在,神色语气里也没有一丝对于自己身份的鄙夷,心情好了不少。“那,你们要去哪?”

“离这里最近的村子在哪,有多远?”

听胡义这么问,罗富贵心里不禁开始核计。他们要去最近的村子,这和我的想法一样啊,一个人走实在是没底气。八路军的情况不太了解,据说他们自从来了山里,除了打鬼子倒没做过出格的事,要是能和他们搭个伴,好歹能算是有点依仗。

打定了主意,罗富贵开口:“要不这样,咱们搭个伙,我领路带你们去,咋样?”

小红缨第一个不同意:“想得美,傻大个,一看你就不是个好定西,我看你就是个劫道儿的,你是想把我们引到贼窝里去吧?姑奶奶才不上你的当!”

看着罗富贵这幅德行,一边的马良也能瞧出这是个山匪,不禁满心疑虑地看着胡义。

匪?胡义从小就是个匪,没觉得土匪和别人有多大区别,好人坏人不是身份决定的,也不是外貌衡量的。这个大块头从头到尾,眼神里流露过恐惧,流露过慌张,流露过焦急,也流露过轻松,没再有其他。胡义能断定面前这小子不会是个合格的山贼,因为他不够狠,因为他没胆!

胡义盯着罗富贵的双眼半天没说话,那一双深邃的眼神看得罗富贵心里直发慌,好像全身的衣裳都给胡义扒去了一样,赤条条的感觉,好不难受。

幸好胡义的沉默没有持续的太久,终于说话了:“我叫胡义,你呢?”

“罗富贵,我叫罗,罗富贵。”罗富贵还没缓过劲来,不自觉的有点含糊。

“行了,算你一个,天色不早,咱们得赶紧走了。”

太阳开始变得昏黄,逐渐接近了远方的尘霾,洒出一片余晖,将荒凉的崇山峻岭映照得金灿灿,无比凄美。已经暗下来的山谷中,四个渺小的身影在行走。

峭壁间回荡着袅袅的话音:“罗富贵!我呸!你就是个骡子!”“死丫头片子你要是再敢说我是骡子信不信我揍你!”“骡子,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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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粮食与娘

一轮明月又白又大,高高地挂在天上,好像半块大饼,半夜里也照得周围亮堂堂。宋家村不大,几十户民居参差错落在大山里,宁静安详地进入了梦乡。

赶了半宿的夜路,胡义等人进了村,说好的是顺路搭伙,如今到了地方,罗富贵有心想和胡义他们呆在一起,却又抹不开情面,故作有事在身的样子去了村子另一头。

胡义没太在意罗富贵的离开,心思都放在了这个陌生的村子里,前后左右观察了一番,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见光亮,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天大地大饿肚子事情最大,和马良小红缨简单合计了合计,三个人身无分文,只能试试讨要了,虽然是半夜了,也得硬着头皮去敲门。

胡义敲过了几扇门,别说要饭了,人面都见不到,压根儿就没反应,其中一家里明明还透着灯光,等胡义的敲门声一响,立刻就熄了灯,再没动静。生活在这里情况比较复杂,东面有鬼子,西面闹八路,三天两头的还能遇到山匪,半夜三更的陌生人敲门,谁会开?脑子坏了么?看来要等到天亮才行。胡义放弃了继续敲门的想法,回到出发前的空旷场地蹲在墙角边晒月亮,等着分头行动的马良和小红缨。

不多会,马良也耷拉着脑袋回来了,他比胡义敲得多,一样是空手而回。

小红缨最后出现,手里却多了一个黑乎乎的窝头。她倒是没挨家敲门,只是在几家后窗下可怜兮兮地喊着‘大叔大娘我饿了,给口饭吃。’听着小姑娘的哀求声,居然真就有一家人从窗口扔给了她这个窝头。

小红缨把窝头递给了胡义让他分,被胡义直接推回去了:“你都吃了吧,天一亮就会有办法,我和马良饿不着。”

看胡义态度坚决,小红缨抓着窝头闻了闻,犹豫了一下,装进口袋里了。

罗富贵晃荡着走到了村子东头,饿得心里直发慌,眼睛都快绿了。老子要是扛着枪饿死在这,那不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砸了几次人家门,都没反应,文的不成,这可是你们逼着老子动武。挑了个看起来最不结实的屋门,抬起大脚一脚踹开,端着机枪就闯进去。

小屋里乌漆墨黑一片,啥都看不清,怕遭人闷棍,罗富贵进门两步就赶紧停住,端着枪朝黑暗里比划:“有喘气儿的没有?赶紧把灯点了,否则老子把这屋子都突突了!再不点灯老子可真要开枪了啊!”

昏黄如豆的灯火亮起来,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慌张地离开灯边,一头钻进了炕上蜷缩着的奶奶怀里。

呼——罗富贵松了一口气,一老一小,这我就放心了,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了屋内的情况,不理炕上的一对老小,然后就开始翻箱倒柜找吃的,叮叮当当胡乱翻了一遍,居然颗粒无收,丧气不!

高大的身躯戳在屋里喘了一会粗气,眼睛翻了几翻,罗富贵重新开始搜索。姥姥的,一口吃的都没有?不可能!怕是被你们藏了吧。这次不再找箱柜锅碗,而是专挑犄角旮旯,时不时还扣扣墙缝,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他拽出半袋棒子面。

罗富贵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炕上却传来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你要还是个人,那你现在就把我这孤老太太和这孩子都杀了吧!”

“老子只是混口饭吃,杀你们干什么?”

“我儿横死,就凭我一个孤老太太养这孩子。你看看外头这是什么光景,什么季节?你拿了粮食和杀了我们娘俩有什么区别!我求你做件好事,现在就杀了我们,免得我们遭罪,算我老太婆子求你了,如果你也是娘生肉长的,如果你还有良心,现在就杀了我们吧!”老太太说着话,在炕上面朝着罗富贵颤巍巍地给跪下了。旁边的孩子瞪着大眼冷冰冰地看着罗富贵,一声不吭。

那一刻,罗富贵觉得拎在手里的米袋子不是米袋子,而是一座山,这种沉重的感觉压得他说不出话来。这感觉不是因为可怜这对老小,而是因为罗富贵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娘。

娘就是饿死的,自己从小就吃得多,娘永远都不嫌弃,娘总是笑着看自己吃,娘恨不能从她的牙缝里挤出吃的来给自己,娘总说她不饿,娘死的时候,身体轻得像一片鸿毛,那干瘪的尸体抱在怀里只能感觉到骨头,硌得自己胸口疼,疼了一辈子。娘永远不嫌弃自己,娘永远不饿,娘永远都说她吃过了……

罗富贵重新站在了月光下,那半袋米他没敢拿,罗富贵很高大,可是那米袋子更重,他拿不动,他觉得胸口疼。

宋家村里大多人姓宋,穷人虽多,还是有那么一家富户,理所当然就叫宋大户,田多地多,比不上大地主,也算小有成就,起码围墙高厚,大门敞亮,三五个长工,还聘了个护院。

这位护院也姓宋,叫宋明,不知是哪里人氏,偶然流落至宋家村,因为身上掖了把枪,就被宋大户看上了,成了护院,也是宋家村这个小地方的唯一武装。

半夜三更传来了哐啷哐啷砸门声,让宋大户听得心惊肉跳,最近闹鬼子闹八路闹山匪,快闹成一锅粥了,这究竟是哪路妖怪,赶紧招呼宋明去看看情况。

隔着大门缝,月光下,一个人高马大的货色,似乎抱着一挺机枪站在大门外,嚷嚷着要吃的,破衣烂衫的绝对不是鬼子八路,八成就是个匪,左左右右仔细观察了半天,似乎就他这么一位。宋明心里有了底,才回到屋里跟宋大户回情况。

“人,好像就一个,估计是个山匪,因为端着挺机枪。”

宋大户正在和老婆忙着收拾细软,以防不测时从后门开溜,听了宋明的话,才镇定了点,停下手里的活:“一个人?你确定?”

“确定。”

“呼——那还好,不必急着跑了。他要干什么?”

“他要吃的。”

“那赶紧给他打发走啊!”

“老爷,我担心他这是想诈开咱家大门啊。”

宋大户一想也对,半夜三更端着枪要饭吃?鬼扯。于是吩咐道:“让几个长工都起来帮忙,院子里点上灯,把四周院墙都看住喽。”

宋明领命出去安排。

罗富贵在大门外嚷嚷了半天没见回应,累得嗓子直发干,忽然见院子里亮了起来,墙里面挂起了灯笼。这是要搞什么?要过年吗?紧接着就听大门里有人喊话:“门外的,你听着。我们家没有吃的,天色不早了,您赶紧到别处忙去吧。”

“姥姥的,瞅瞅你家大门这个高,你要是没吃的,那这宋家村早饿死八百年了。今天你要是不给吃的,老子可就要开枪了啊!看清楚喽,老子手里这可是机枪!机枪懂不懂!一扫一大片懂不懂!”

宋明从怀里拽出一把手枪,是大眼撸子,这枪可是很少见。隔着细窄的门缝瞄着门外,那个大块头来回晃悠,光线也不是很好,勉强寻找到一个机会,扣动了扳机。

啪——清脆的枪声响起在月色下,响起在宋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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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准备出发

子弹不长眼,幸亏子弹不长眼,子弹打穿了衣服,穿过了罗富贵的胳肢窝下,嵌进后面的土墙。这一枪差点把罗富贵吓掉了魂,这么个小破村子居然有枪?姥姥唉,栽了栽了,这要再不跑那就是傻子,风一般地从宋大户的大门口消失。

东面传来的枪声让胡义三人紧张了一下,接着陷入迷惑,什么情况?怎么响枪了?难道是那个姓罗的家伙?他拿的是机枪啊,声音明显不对。三个人闪在墙角后盯着东面,以备不测。没有多大一会,罗富贵那个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月光下,匆匆跑过来,直到发现了胡义三人,才靠着墙边停下,手扶着墙喘粗气。

胡义实在想不通是什么情况让机枪在手的罗富贵吓成这个德行:“谁打枪?”

“东边那家大户,姥姥的,居然隔着门缝开枪打我,太缺德了,他娘的有种开门出来大战三百回合。”

这下胡义算听明白了,罗富贵这个混货估计是在人门前耍威风,险些被人阴了,呵呵,实在是无话可说,可惜了他这身材,可惜了一挺机枪啊。

小红缨在旁边一撇嘴:“骡子,你不是有机枪么?你不是一扫一大片么?胆小鬼。”

罗富贵朝小红缨一瞪眼:“死丫头片子,谁说我胆小?他们躲在门里不出来,难道老子还站门口当傻子啊?我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懂不懂?再说了,我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哪还有力气,如果让我吃饱了,看老子不修理死他们。”

听着罗富贵的狡辩,小红缨懒得理他,目光转向罗富贵手里的机枪,盯着看了一会,一双大眼不禁又贼溜溜地亮了起来,转了几转,说道:“我这倒是有吃的,可惜路上还得保命,舍不得吃啊!唉——”

罗富贵一翻白眼:“小屁孩吹吧你。”话刚说完,就见小红缨手里多了一个窝头,放在她自己的小鼻子下闻来闻去。

罗富贵的眼睛瞬间直了,一天一宿没吃东西,那个黑乎乎的窝头此刻看在他眼里是金灿灿的放光芒。目不转睛地盯着窝头,咧咧嘴:“呃——那个,我说,小姑奶奶,你们仨毕竟还吃了早饭呢,我是昨晚熬到现在了,你看,能不能……”

小红缨不待罗富贵继续啰嗦,把空着的一只小手朝着罗富贵面前一伸,掌心向上摊开。

胡义和马良无奈地对视一眼,得,这个熊孩子,又开始闹这毛病了,早知道这样不如刚才就把窝头分了吃得了。

罗富贵傻呆呆地看着摆在眼前的小手:“这,啥意思?”

根据罗富贵流下的口水长度,小红缨暗想,这次可得好好黑他一笔,起码得要他五发,不,得要他八发子弹才行,于是一本正经地说:“拿子弹来换。”

罗富贵当即一愣,搞了半天这小丫头是图这个?早就看出这小丫头不是个聪明孩子,没想到傻成这样。子弹那玩意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水喝,她要拿去绣花吗?真是个缺心眼的,既然是交易那就不再含糊,从衣兜里摸索着掏出一个机枪备用弹夹,啪地一声拍在面前那只小手里。“拿去,把窝头给我。”

看着手里那沉甸甸的二十发满装机枪弹夹在月光下黑黝黝发光,那一刻,小红缨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不可思议,这孩子醉了,恍如梦中,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只井底的小青蛙,第一次明白了人不可貌相的含义,激动得不能自抑,嗫嚅着问:“我是要子弹,这,这个弹夹……”

罗富贵一把夺过小红缨手里的窝头就啃在嘴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混着回答:“不想要弹夹你就把子弹退出来,把弹夹扔了得了,带棱带角的破玩意,揣在兜里我都嫌硌得慌。”

……

看着这荒唐的一幕,不只是小红缨,这下连胡义和马良都醉倒了。月光下一个人高马大,一个娇小玲珑,都是人模人样的,却做成了这样一笔缺心眼的买卖,反差太大了,他们的对白是不是该互换才对?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世道?只有眼下这个乱世才会发生的罢?胡义和马良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这俩货,又相互对望了一会,彻底无语。

从此,小红缨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看到罗富贵吞光了窝头噎得直瞪眼,不顾马良的白眼,硬是把马良的水壶扯过来递给罗富贵,让他咕嘟咕嘟地牛饮一气。

小红缨的转变不是因为她改变了对罗富贵的看法,而是发现这头骡子是个冤大头,由此她有了更伟大的理想,有了更远大的抱负,她那双贼溜溜的大眼开始频繁打量罗富贵手里的机枪了。

看着罗富贵满意地打了一个水嗝,小红缨赶紧凑近:“骡子,我一看你就是个好人,我红缨的眼光错不了,你说是不是?”

旁边的胡义听到这语气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小红缨白了一眼胡义,继续对罗富贵说:“骡子,你看你又不用打仗,一路还得扛着它,我看着都累得慌,是不是?要不,你把它也换给我得了。”

罗富贵一抬眼:“啥?就你这小身板,给你你也拿不动啊?”

“那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就说你换不换啊?”

“有啥不能换的,你有多少大洋?吃的够多也行。”

这,小红缨可都没有,别说自己没有,狐狸和马良也没有啊。一时抓耳挠腮想不出办法,却又不愿死心,继续商量:“大洋我没有,只有一个窝头已经给你了,你再好好想想,还能不能换别的啊?”

罗富贵靠着墙边坐下来,还真就琢磨开了。这机枪还真就是个累赘,巴不得早点换了呢,如今小丫头提出了建议,正是自己希望的,可是他们没大洋没粮食,还能换啥?琢磨了一会,又想起了东边的大户,姥姥的,要是能打开他们家大门,岂不是要啥有啥,顺便还报了一枪之仇。一路上发现胡义和马良对这个缺心眼的小丫头关爱有加,她虽然是个小孩,看来说话也能有影响,那就试试。

想好了主意,罗富贵像是对小红缨说,又像是对所有人说:“只要你们能打开那家大户的门,这机枪就是你们的。如何?”

还不等胡义和马良表态,小红缨噌地跳起来:“成交!”

马良立刻反对:“小红缨,傻了么你?别胡说八道,咱们是八路军,不能犯纪律。”

小红缨此时可顾不得那些,狡辩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背的比你熟,这可不是老百姓的事,他是大户,是地主,他家连枪都有,能是好人吗,肯定是土豪,当年在老区都打了土豪,现在咋就不能打?”

马良不愿意和小丫头争这些没用的,还是摇着头:“小红缨,小姑奶奶,你就省省心吧,这事要是让团里知道了,非扒了咱们的皮不可,你可别犯浑了行不行。”

小红缨又来了混不吝的脾气:“这事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砸了他家门,把他粮食给村里人分了不就行了,这是劫富济贫,凭啥不能做?”

马良是没脾气了,扭头看向胡义,这时候也就胡义有能力镇住这个刁蛮丫头了,期待胡义能阻止小红缨的胡搅蛮缠。

看马良不再说话等着胡义发话,小红缨也看着一直淡定中的胡义:“好狐狸,你是我的大英雄,你说我说的对不?”

罗富贵也跟着看向胡义,这事成不成看来就是他一句话了。

胡义在三个人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伸个懒腰:“劫富济贫!这话说得好!丫头,你有长进啊。准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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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匪患

罗富贵领着胡义等人,来到了宋大户的院墙外。胡义在月光下看着高墙大院,很满意,一挺机枪外加粮食问题,就着落在这院子里了。打土豪吃大户,虽然现在是个军人了,但是曾经干过太多这种勾当,经验可不是罗富贵这货能比的。

当土匪和当兵是两回事,甭管是什么匪,最重要的不是有多少人多少支枪,凭的是心理优势,甭管是什么人,知道了对手是匪,那心里就矮一截。匪的目的是钱粮,杀人放火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之一,不是爱好,匪也是人,一样不愿见血光,能简单做成的事绝对不会搞得更复杂,弄得人心惶惶。

围着院子转了一圈,胡义发现这院子后面有个不起眼的小后门,如果是为了求财,那就该在后门外布个口袋,等着捉鳖。可是眼下是三个人还带个孩子,人手少,另外胡义对钱财也没兴趣,那就让这后门给他们当个生路,都跑了更省心。

重新回到宋大户的大门前,罗富贵怕遭冷枪,赶紧提醒胡义避开门缝,胡义没在乎,躲什么躲,是匪就得有个匪气,大马金刀就站在大门前正中间,放开喉咙就朝院子里大喊:“院里的人听着,咱们是正经买卖人,如今路过贵府是缘分,少不得叨扰一番做笔买卖。限一刻内打开大门,让咱们和气生财!”

这几句话喊得是中气十足,荡气回肠,传遍宋家村方圆,寂静的夜色里还带着悠悠回响。

小红缨和马良看不懂胡义这是搞什么名堂,罗富贵却清楚,胡义这是报号呢,是敲山震虎,是下马威。别看话说得好听,半夜三更里越好听的话越让人怵得慌。不禁扯了扯身边的马良,诧异说道:“我说兄弟,你们八路军真行啊!我服了,感情你们八路军也会这个!行家啊!”说完还伸出大拇哥来比划着,却遭了马良一个狠狠的白眼,让罗富贵一时不明就里。

胡义报号就是心理战术,给他们带上个紧箍咒,让他们心理紧张起来,才会生出逃走的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下一步要做的留出时间。多年没这样过了,如今喊了满嗓子,一时觉得心旷神怡意气风发,好不畅快。随即招呼马良和罗富贵,让他俩到附近一个柴草堆里搬柴草过来,直接把大门堆住,堆满,堆得高高的。

原以为就一个流匪已经给走了,哪知道没过多久就听大门外报号了,字字句句估计整个宋家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听得屋里的宋大户肝胆发颤,全家人心惶惶。这下可了不得了,这是实实在在要遭匪了,慌忙让一个下人去观察后门情况,领着媳妇孩子立刻重新开始打包细软。

宋明一直在院子里来着,那一枪虽然没打中,却把对方给吓跑了,也算小小得意了一把。现如今外面来报号了,一颗心重新提了起来,赶紧跑到大门口,隔着门缝正看到一个人大马金刀四平八稳站门前,观察不到周围更多情况。这宋明也算见过世面历过生死的,这一次他还真就没敢隔着门缝再打一枪。

先前那个家伙虽然有机枪,但一看就是虚张声势,所以宋明不含糊。现在这位抱着两膀赤手空拳,虽然看不清容貌细节,却让门缝后的宋明感到了一丝寒意,感受到了一股煞气。宋明断定这是真遭匪了,如果打他一个黑枪,万一山匪一会打进来,还不得把自己碎尸万段啊?他宋大户是东家,可不是自己的亲爹,老子图个啥?

宋大户一看宋明从前院回来了,赶紧问他:“情况咋样?”

“真是山匪来了,不知道有多少。”

宋大户闻言一屁股坐在炕上:“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难道就因为今天没拜菩萨么?”

那个去后门的下人这时回来了:“老爷,后门好像没人。”

宋大户还在这里犹疑不定呢,忽然就听院子里的长工大喊:“起火了,起火了!”慌慌张张和宋明一起到屋门口往前院看,大门外一股大火正在冲天而起,这回院子里都省下点灯了,给照得红彤彤一片。

宋大户下定了决心,返回屋里就催促老小们赶紧收拾,准备从后门走人,看到宋明还在腚后头跟着,再想想满屋子家当,立刻对宋明道:“宋明,你带长工们给我尽力守住院子,如果能成老爷我重赏二十……不,四十大洋。”

宋明还以为能跟着一块走后门呢,哪想到这个宋大户到此时还惦记着要保住家产,可是自己的确是护院,也不好说不干吧,正犹豫着要找个什么借口,忽然手被宋大户一把抓住,哗啦一声,十五个大洋响当当被拍在自己手里。

“先交你十五大洋,要是能保住院子,我回来再给你二十五。”

有钱能使鬼推磨,宋明把到嘴边的借口重新咽回去了,揣进兜里就返回了前院。

大火熊熊,烧燎的两扇大门也开始哔哔啵啵地响,马良把最后一抱柴草投进火堆,感觉被炙烤得皮肤发疼,拍了拍胸前的杂草灰尘,跑到胡义身边,一本正经地说:“哥,我可得先说明白,将来这事真要是让团里知道了,你可不许怀疑我!”

胡义看着面前这个被烟火熏黑的专注面孔,发自内心的笑了,一拳捶在了马良的肩头:“这事就是老子一个人干的,明白了么。”

宋明看着大门外的火光,朝院子里六神无主的几个长工大喊:“怕什么!土匪进不来!还不赶紧灭火!”说完了话自己率先拎起个水桶,奔到院中的大水缸里舀水就去泼大门。长工们总算回过了魂,几个人慌里慌张也跟着宋明忙活起来,拼命地往大门里泼水。

院里忙着泼水的声音大门外也听得到,门外是大火门里是水,水从门缝下大片地流出来,湿了底层的柴,滋滋啦啦响着,腾起大片大片水雾,夹杂着滚滚黑烟,交相辉映好不壮观。

火势减弱,大门外层被烧焦,但里层保住了,所以依然还是道屏障。罗富贵见状有点着急,看看旁边的胡义还在看着,却不采取行动,赶紧凑过来问:“胡老大,你看这,这火烧不上去了,大门还没烧开呢,咱得想点办法啊?”

胡老大这个称谓罗富贵是冲口而出,原因是受了胡义先报号而后雷厉风行就点火的影响,这跟黑风山大当家是一个风格,罗富贵顺理成章就入戏了。

胡义不为所动:“让他们浇,火不灭咱也进不去不是,等着就行了。”

罗富贵瘪瘪嘴,搞不清这狐狸究竟是啥心思,得,那就等着吧。

经过宋明等人的倾力奉献,火终于熄灭了,大门还在,几个人被折腾得乌漆墨黑精疲力竭,扔了水桶,狼狈地坐在院子里休息。

看着最后一颗火星熄灭,而后化作一缕青烟,胡义走到小红缨身边,一伸手:“把手榴弹给我。”

小红缨眨巴眨巴眼睛,二话没说就把手榴弹摸出来递在胡义的手心。在她的眼里,胡义和**团其他的战士不一样,不是战友同志那么简单,他像是自己的师父,所以小红缨没啥可犹豫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先报号,再放火,最后是临门一脚,这是最简单的套路,没啥可炫耀的。胡义把手榴弹贴着两扇大门中缝竖在地上,嗤啦一声就把引线拽了。

好奇害死猫,火已经灭了,大门外似乎又有人靠近,这宋明心里没底,赶紧爬起来跑到大门后,趴在门缝上试图搞清楚外面的情况。

到处是烟熏火燎的气息,不过鼻子底下好像多了一股硝烟味,宋明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猛然轰地一声,已经被大火折腾得酥脆的两扇大门瞬间碎裂,碎屑飞灰伴随一个强烈的闪光,席卷了这几十个平方的范围。

借着皎洁的月光和院内的灯笼,宋明的尸体清清楚楚地摆在大门口,全身嵌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屑和碎门板,这一幕终使院内的几个人崩溃了,疯狂地冲向了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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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搜索队

天终于亮了,宋家村里所有人都彻夜无眠。直到村里开始传出嘈杂声,老妇人和那孩子才小心地打开昨夜里被踢坏的屋门,发现四大袋子粮食被码放在门边,不禁欣喜。孩子跑到大门外,看到村里人们正在前往宋大户家,或者背着粮食从那已经消失的大门口出来,面色欣悦络绎不绝。看来,有时候遭一遭匪也不是坏事。

胡义等人早已行走在群山里,昨夜他们进了宋大户的家,拿光了厨房里所有的盐和吃食,打开了粮仓,用长布口袋卷了几十斤粮食背上,从宋明尸体上搜出一把大眼撸子二十多发子弹,外加十五块大洋。而后连夜离开宋家村,找个背风山谷露天里凑合睡了一觉,天一亮又向北方出发。

罗富贵背了满身粮食还不甘心,愣是在宋大户的后院里又抓了两只鸡,用绳捆了拴在腰上,有心还想换身衣服,无奈都太小,他穿不下,只好放弃这想法。他还是没有离开胡义三人,因为他和胡义类似,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能干啥,没有理想只为混口饭吃,反正他们仨都不反对,那就跟着八路混得了。

捷克式轻机枪如今抗在了胡义的肩膀上,今夕不同往日,现在这挺机枪胡义可真不愿再撒手,一为喜欢二为保命,用处不同了。胡义仔细检查过了,土匪这机枪压根就没打过几回,虽然因为疏于养护外观发旧,但枪管枪机基本没什么磨损,外旧内新,满意,非常满意,抗在肩上,不觉得沉重,反而比空着手还轻快。

小红缨紧跟在胡义屁股后头,一直在把玩着手里的大眼撸子。她根本不想要这枪,是胡义硬塞给她的,因为小红缨一直觉得驳壳枪才最好。这大眼撸子外观太难看,枪柄太厚,自己这小手不好抓,要两只手握才行;弹夹才能装七发子弹,好少;打得又不远,七八十步顶天了。

胡义在讲武堂学习的时候接触过这枪,国人都叫它‘大眼撸子’,是美国货m1911,国内很少见,所以子弹不好搞,这是唯一缺点。但这枪可是好枪,皮实可靠,点45大口径那可真是一枪毙命不含糊,近战火力最猛的手枪估计就是这玩意了。把它给小丫头,以防紧要关头自己照顾不到她的时候,让她保命用。

对于打土豪这件事,马良一直是持保留意见的,出于对胡义的信任和尊重,他毫不犹豫地参与了,却也不后悔。虽然炸了人家大门还死了一个护院,但全村的穷苦百姓有粮食了,现在这个季节,粮食就是命啊,值了。十五块大洋当时就被胡义分派了,罗富贵四块小红缨四块马良四块,胡义留三块。此时马良攥着兜里的四块大洋,合计着什么时候也要买本子,买笔,要识字。

接近响午,太阳高高地挂起,一支队伍由北向南,走在山谷中的小路上。一行人两种服装,鬼子一个班带队,伪军一个排跟着,美其名曰‘搜索队’,其实就是抢粮小分队。

最近鬼子在山里搞清剿,补给压力大,派出很多搜索队,四处收集粮食。搜索队一律是轻装,放弃机枪和掷弹筒,多带几条麻袋以方便行事。有伪军说此路向南有个宋家村,所以这支搜索队顺路就来了。

这一带的山都是光秃秃的,为了能够随机应变,所以胡义让四个人离开谷中小路,走在一边的山梁上,让马良这个腿快机灵的远远走在头里探路。就快要走出山谷北头了,忽见马良急匆匆跑了回来。

“哥,前头路上有鬼子。四五十个,正往南头来呢。”

“没事,大不了躲在山背面等他们过去,先去看清楚情况再说。”胡义安抚住了身边三人的紧张情绪,领着三人跑向前面的山包。

趴在山头上观察了一会,那支队伍近了些,终于能看明白一些细节。前头十四个鬼子带队,后面紧跟的是三十二个伪军,一色轻武器,好像每个伪军身上都挂着麻袋。

胡义大仗打得多,对于眼前这支鬼子队伍还真摸不清目的来路,罗富贵在旁边看了会却明白了,开口道:“嗨,这是搜索队,在黑风山附近我都见过好些回了。没事,咱就躲在这等他们过去就行。”

马良脱口问:“搜索队?是干啥的?”

“干啥的,抢粮的呗,没看那些伪军身上都挂着麻袋呢,就是用来抗粮食的。姥姥的,瞅这架势是是要去宋家村吧。”

马良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啥?抢粮的?这,这,咱们前脚刚给宋家村开了大户粮仓,后脚就要便宜了鬼子他们?”说完一扭头看着胡义:“哥,咱们不能白做一回好事啊,你快给想个办法!”

小红缨随声附和:“对,不能便宜他们。”

不等胡义说话,罗富贵先开口:“这傻丫头缺心眼,你马良也跟着缺心眼吗?你数数自己有几根手指头,再看看人家有多少人?不想活了你?”

马良被罗富贵的话噎住,却又不甘心:“他们人多,那咱现在不是有机枪吗,就算打不过,也得让他们脱层皮吧?”

罗富贵一咧嘴:“机枪?拢共两梭子子弹,都扫出去能打倒几个?然后就得活活被他们撵着跑,懂不懂?你小子赶紧凉快会吧。”

马良没话说了,小红缨剜了罗富贵一眼:“骡子,你就是个怕死鬼。我们八路军就不怕这个,大不了姑奶奶我……”

罗富贵朝小红缨一抬手:“得得得,你就是个胡搅蛮缠的神仙,你厉害行不。”

胡义一直在纠结,就这么躲过去当然是最安全的,可是自从当了兵后头一回劫富济贫可能就要变成劫富济鬼子了,这事看着可真够牙疼,但多年战争经历的他可不会因此丧失理智。抓了抓手里的机枪,不禁叹了口气:“不能打,子弹太少了,压不住他们。一旦被他们黏住,附近这都是光秃秃的山,无遮无拦,咱们很难再跑掉。”

胡义的话既有分量又有道理,马良无语了。罗富贵立即附和:“听到没有,老大这话就是道理,咱赶紧躲了才是正事。”

小红缨本来因为自己第一次参与的‘打土豪’行动而兴奋不已,如今即将泡汤,满肚子不乐意,愤愤地看了罗富贵一眼,咬了咬牙,对胡义说:“狐狸,我这还有子弹,你看够不够打?”

说完话小红缨就打开一直随身的挎包,从里面扯出一个帆布口袋打开放在地上。

嗬,好家伙,这小丫头片子真有货啊!胡义三人愣在当场。那个敞开的帆布口袋里装满了五花八门的各式子弹,在太阳底下闪闪发着铜光。

胡义早就猜到小丫头包里是有私货,却没想到她此刻居然舍得拿出来。看着小红缨那一对大眼里充满了祈求的目光,一对小辫在山风里倔犟地晃动,胡义心里出奇地产生了一种希望满足她的冲动。

伸手摸了摸小红缨的头:“丫头,把792型的步枪弹都挑出来。”

听着胡义的话,这是同意打了?不只是小红缨,连马良也猛地兴奋起来,立刻过来帮忙挑子弹。

罗富贵的眼皮却耷拉下来,心道:就算她是你亲闺女,也不至于这么扯淡吧。唉,完了完了,老子是不是先找个借口躲躲。身上背了这么多粮食,还挂着两只鸡呢,看看四周这些光秃秃的黄土,我他娘的往哪躲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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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不对称的战斗

胡义终于决定打搜索队了,使他下定这个决心的理由不只是面前多出来的子弹,也不只是因为小红缨的哀求,更重要的其实是胡义自己的内心。从长城口打到黄浦江,直到现在,从来都是被鬼子打,被鬼子追。今天这个机会虽然己方仍然处于人数劣势,却终于成为了‘我要打你’!而不是‘我被你打’!胡义的潜意识里,被这个主动进攻的概念吸引了。

对方没有重火力,机枪又是胡义的拿手活,只要子弹够用,这个险就值得冒。胡义判断自己可以打掉他们一半人,鬼子争取要先打掉,剩下一半都是伪军那战斗力就差得多,或者直接溃逃也说不定。

马良和小红缨已经把子弹挑出来了,792型子弹有93发,加上原有的两个弹夹总共133发子弹,勉强达到了胡义期望的要求数量。要充分利用这一挺机枪的优势,最关键就是要打得快,打得紧凑连续,争取在前一阶段敌人慌乱不能形成反击的时候制造最大杀伤。所以胡义把战斗位置选在的山谷的南段临近出口位置,那里的视野和距离最适合压制。

细节决定成败,敌人会纵向一排从山谷下的小路行进,机枪位置在侧面谷顶,只要枪一响,敌人定会根据枪声方向朝小路两边卧倒隐蔽,虽然都还在射击范围内,但个个都是把脑袋肩膀对着自己,目标就小了,所以这第一枪至关重要,不能由自己开,如果能让鬼子第一时间都横着趴在机枪范围里就最好了。

于是胡义给马良下了第一个命令:“你隐蔽在谷底小路的南端等着,第一枪必须你开。注意观察,鬼子前头距离你六七十米位置你就开枪,打一枪就跑,一定要藏好,算好距离,别慌。”

马良重重地点点头:“嗯。哥,可是我就打一枪吗?”

如果马良能卡在路头上持续射击当然好,能减轻自己的压力。可是胡义不忍心这么做,怕送了马良的小命。“对,打一枪就跑。”马良立刻从坡上一溜烟冲下去找位置了。

接着胡义把备用弹夹里的二十发子弹都退出来,摆在神色诧异的小红缨和罗富贵面前。“你俩现在装子弹,每人装十发给我看看,要快。”

第一枪很重要,火力的持续性更重要。子弹虽然是有一百多发了,可是弹夹只有两个,一个在枪上,备用就只有一个,所以胡义需要一个弹药手,只能是罗富贵与小红缨二选一,那就得看看他俩谁快。

小红缨抓起弹夹噼里啪啦就俐落地填进去十发,罗富贵接过来刚装三四发就被胡义打断了。“丫头,你就趴在我旁边这坡后头,我卸下空弹夹你就装,装得越快越好,而且要随时记住装进去了多少发子弹,每次递给我的时候要报数。你能做到么?”

小红缨满脸的兴奋,努力地点了好几下小脑袋。“我行!”

胡义笑了笑:“记住,就在坡后头,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许露头。现在把弹夹填满。”

罗富贵听胡义对小红缨安排完,心里这个后悔啊。这可是个好活,躲在坡后头装子弹就行了,都不用露头,这不就是个最安全的任务么。姥姥的,老子这手咋就不如个丫头片子灵巧。叹了口气,嗫嚅着问胡义:“那个,我可不是怂啊,我可真真是刀头舔血的!可不是盖的。问题是你看这,我身上背着这么多东西,再说我也没枪啊,是不是?”

胡义瞅瞅罗富贵这个大草包,心里压根也没指望他能做什么,不过还是脱口回答:“把你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卸下来。”

这话把罗富贵吓了一跳:“啥?这我,你还真让我赤手空拳去打?我……”

胡义平淡地打断罗富贵:“如果我死了,你就立刻背着丫头跑,什么都别管。行么?”

罗富贵本来还准备做些辩解,一听胡义这话忽然反应过来。姥姥的,还有啥说的,这任务更好啊,啥都不用干,直接躲着就行了。面上却摆出一副坚毅不屈的做派:“胡老大,我知道这小丫头在你心里份量最重,这么紧要的事你交给我是瞧得起我,没得说,刀山火海我也得把小丫头背出去。”

罗富贵的慷慨激昂如果放在别的时候,小红缨会听得忍不住笑出来。但是此刻,小丫头刚才那股子兴奋劲瞬间消失了。满心希望打鬼子,高兴得昏了头,打仗就会死人,小丫头虽小,却懂得战场是生死存亡的地方。可是如今,身边这只狐狸是唯一一个愿意陪自己玩,陪自己说话,不把自己当孩子的家伙。如果狐狸死了咋办?就算打死千万个鬼子,也换不回这只狐狸了,怪自己太任性,也许会因此害死狐狸。

小丫头动摇了,觉得打鬼子索然无味了。扯了扯胡义的裤腿:“狐狸,要不,咱别打了,咱让他们过去吧?”

胡义从小红缨那一双担心的大眼睛里读懂了她的心思,半途而废不是胡义的做派,任务决定了就要进行到底,这是多年从军形成的心理惯性。而且马良已经在山谷里就位了,没法通知,现在中断就会害了马良。

所以胡义故意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死丫头片子,平时怎么和你说的!现在这是战场,你是九班的战士,你是我的弹药手,执行命令!”

马良趴在小路拐角处的一丛枯草后,紧紧盯着小路上越来越近的人影,估算着距离,手里的驳壳枪已经子弹上膛,心脏也越跳越快。马良没有参加过战斗,更没杀过人,手心里一阵阵的冒虚汗,嗓子发干想喝水,但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动,不能打草惊蛇坏了事,不能紧张,不能慌。从今天起我马良不再是小通信员了,我会成为战士,我要争取干掉一个敌人。

罗富贵躲在距离胡义机枪位十几米远的坡后头,身上的东西卸了个一干二净,大气不敢喘,偷偷从矮草后看着不到百米远的谷中小路,一溜敌人正在挨排经过。姥姥的,四十六个,机枪那玩意自己也打过,虽没伤着人,也算一知半解,枪一响就浑身乱颤子弹满天飞,吓人是真吓人,想打人可不容易。如今就靠这一挺机枪和两个弹夹,能成么?够呛!唉——可惜了这些粮食了,还有两只鸡呢,背着小丫头是真不能再带上了,算了算了,越想越亏得慌。

前面的目标已经经过枪口了,整队敌人即将进入最佳射击位置,机枪早已是待击发状态,胡义的眼神淡然而冰冷,思想专注于即将开始的射击方案中。为了最大限度地制造敌人的混乱,第一个弹夹必须连射,而后的射击速度和持续性就取决于小红缨的供弹速度了,敌人会在多久后开始向自己这位置射击,难说,人算不如天算,只能边打边看了。

小红缨蹲坐在胡义右侧的坡后,按胡义的指示把73发子弹排好放在地上,弹头摆放成相同朝向,以利于快速装填。总想真正近距离经历战场,现在真正近距离经历了,小红缨没觉得兴奋,破天荒地开始用她的一颗童心开始考虑生死的问题。

距离六七十米开枪,现在这是多远了?百步左右?胡义对自己和小红缨讲过,百步左右也就是六七十米,那就说明敌人都进入范围了。马良不敢再犹豫,认真地瞄准了前头第一个,扣动扳机。

啪——脆生生的一声枪响,荡漾在山谷中,让所有人的脑袋里都是一紧。这是马良参加的第一次战斗,打出的第一枪,枪把被他攥得太紧,手指肌肉太僵硬,在扣动扳机的时候用力过大,导致枪口晃动了。

子弹慌张地掠过了被瞄准的第一个人,又错过了第二个人,却打进了第三个人的肩膀。

稀里哗啦——鬼子和伪军不约而同地趴下一片,卧倒隐蔽在小路两旁,从侧面的山谷上看下来,就像一串巡游的鱼儿一条条摆在下面。

哒哒哒哒哒……胡义尽量控制着全身的肌肉,以适应机枪的跳动,跟随震颤的节奏把自己的身体与机枪融合在一起,变成同一个生命,同一个思想,变成一只怪兽,开始了收割的使命。

弹道以第一个鬼子为起点,稳定连续地顺次向后扫过,在地面上打出一串连续绽开的烟花,间隔均匀,做着小弧度的变轨,把趴在地上的一个个躯体串联成一条不规则的弧线,直到接近队末才戛然而止。

快速地拔下打空的弹夹,甩手扔给右边的小红缨,接着就插上第二个弹夹。无法仔细观察第一个弹夹的效果,胡义心里判断自己击中了七个,实际结果是五死六伤。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第二个弹夹胡义变为点射,一方面是为了精度杀伤,一方面也是为小红缨多留点时间装填。

这次的重点是照顾前头那十几个鬼子,只要在动的就是优先照顾目标。枪声打成了类似音乐节奏的小节拍,三声两声地响,伴随着一片片血雾的飞溅,欢快地律动。

最后一发子弹出膛,胡义随口喊了一声“装填!”,同时快速拔出空弹夹扔给小红缨。小红缨闻声立即递过还没填满的前一个弹夹,回答“十八!”,然后接过空弹夹再装。

第二个弹夹的效果胡义心里判断打中了七个,实际结果是七死二伤,四次三发点射和四次两发点射全中。

第三波点射立即开始,这次敌人已经渡过了最初的惊慌期,反应过来了,终于开始有人调整姿势注意侧面的坡顶,开始举枪还击。所以胡义这次射击的重点是打举枪面向自己的敌人,不构成威胁的一概不看。

一部分敌人身体转向胡义这边后,目标一下就变得小多了,杀伤精度下降,那也没办法,胡义必须尽最大限度地选择危险目标射击,否则自己随时可能完蛋。

弹夹再次空了,“装填!”“十五!”。弹夹越装子弹数量越少,没办法,打得快,装填可没那么快,拢共才两个弹夹交替使用,想让更多人装填也不可能。为了火力最大限度地持续,这就是最好的办法,是胡义从战场上滚出来的经验。

这次胡义认为自己打中了五个,实际结果是三死三伤。

第四次射击十五发子弹,胡义打了五个三连发,立即把机枪改成单发模式。没办法,为了持续性压制不中断,三连发点射方式也不能再用了,因为下次装填供弹数量会更少,胡义果断换模式。心里判断应该有三个目标不能动了,实际结果死了五个。

“装填!”“十一发!”

哒、哒、哒、哒……终于机枪变步枪了,不过好歹也比步枪射速高得多,到了这时候,下面的敌人居然只是零星地打上来几枪还击,弹着点散落在胡义附近,跳起几蓬土雾。胡义连眼都没眨,坚定地一发一发射击着。不是胡义不怕死,而是他不能停,一旦停下也许就前功尽弃了,敌人还击的精度和密度都不够,必须持续压制的势头,最大化扩大优势,所以胡义还没有缩下来的念头。

到这时候,四十六个敌人伤亡了一大半,鬼子更是一个都没幸免,毫发无伤的只剩下十来个伪军,其他的都在地上呻吟哀嚎呢,哪来的斗志。真蒙了,偶尔还击的几枪也是恐惧中的下意识反应,何谈精度效果。

马良还在他开第一枪的那个位置上没动,他没按胡义计划的初衷逃跑,这小子心里虽然有害怕但同时也有兴奋,他想伺机而动,他想力所能及的帮助胡义减轻压力,他想成为真正的战士,所以他一直紧盯着敌人却没走,眼见面前山谷中的形势越来越好,他的紧张感反而淡了。此时,他重新举起驳壳枪,一发,两发,三发地跟着打出去,越打手越稳,越打心里越安定,终于专注在射击中。

罗富贵傻眼了,十几米外正在专注射击的胡义给他上了印象深刻的一堂课。我的姥姥唉,机枪原来是可以打成这样的?这是四十多个敌人不是面口袋,两个弹夹居然做到了几乎无间歇?在我手里是烧火棍,在人家那就是青龙偃月刀啊?跑?这还用跑么?眼看着几分钟的功夫下面的山谷里还剩几头烂蒜了?该是他们要跑了罢?

罗富贵扭着脖子呆呆地看着胡义那副冰冷的脸,和他身边正在玩命装填子弹的两个羊角辫,彻底无语了,似乎再也听不到枪声,再也想不起恐惧,只是看着这一副不对称的完美画面,呆呆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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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战斗结束

山谷中这条小路变成了血色小路,死亡小路。大部分人都不会再动了,只有十多个受伤的还在路边惨叫哀嚎,翻来滚去。毫发无伤的最后一个伪军躲在身边的尸体后,已经尿了裤子,他早就崩溃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经过得太快,就这么几分钟,当他终于决定不顾一切的要逃跑时,他都不知道现在他是唯一一个还没中弹的人。

他把麻袋扔了,他把枪也扔了,全都扔了,恨不能使自己轻快得像一片羽毛,立即被风吹走。他不管敌人的枪口在哪里,也不管敌人有多少个,他直接就站起来,他什么都不看,只是盯着来时的小路,开始没命地跑。

他当了皇协军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为了吃饱,为了吃好,他和千千万万麻木的人们一样只是为了活着,这不是他想要的战斗,也不是他的理想。就因为害怕死亡他才参加了搜索队,躲避上战场的机会,却因此撞在枪口上了。

哒——那个催命的枪声又响起来了,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身边飞过,打在脚畔的路边,灰土飞溅。

移动目标不容易打,虽然坡顶的胡义距离下面的小路也就百米左右距离,这一枪却偏了,没中。

胡义机械地重新瞄准那个慌张奔跑的人影,再次扣动扳机。咔嗒——卡壳了!这枚问题子弹的底火没能被撞针击发,卡在了弹膛里。哗啦哗啦哗啦——胡义迅速反复拉动枪机,试图让这颗哑弹松脱出来。正在忙着,忽然下面传来啪啪两声枪响,在马良的驳壳枪准心里,最后一个还能跑的目标也消失了。

胡义把机枪交到罗富贵手里,让他和小红缨继续留在坡顶上,自己下了山谷。

马良站在小路上,拎着驳壳枪,看着近在咫尺的场面有点呆。我们做到了?战斗结束了?这是真的?看着重伤的敌人还在不远处呻吟蠕动,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战斗还没结束,把你的枪端起来!”听到胡义的厉声提醒,马良才回过神,发现胡义已经下了坡,来到这条血红的小路上。

马良不明所以,却也听话地重新抬起枪口。不只是马良,山上的罗富贵和小红缨也不理解,这不是打完了么,枪都停了,只剩下几个受伤的还在那蠕动,根本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威胁了,还等啥?尤其是罗富贵,这心里都长了草了,姥姥的,赶紧打扫战场啊,满地的枪支弹药不说,那些短命鬼的口袋里兴许还有不少大洋呢,居然不让我下去,你胡义这是要闹哪样?自己先捞一遍吗?急死人不?

马良身在现场,眼看着胡义从地上抄起一支挂着刺刀的三八大盖,拉开枪栓看了看弹仓里的子弹,然后推弹上膛,四下里观察一遍,漫步走到战场一端,竖起刺刀,噗地一声刺入第一个尸体要害,然后拔出,再刺下一个,挨着顺序一个个地来。

终于轮到了第一个伤者,是个伪军,右肩膀被子弹打碎了,仰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却看到正在频频滴血的刺刀挪到了自己的胸口。“哦,啊,饶命,我我我不是鬼子,我只是帮着抗东西的,饶了我啊,不要,不,我……啊——”

马良的眼皮看得直发跳,浑身发麻,胡义冷着的脸上毫无变化,对那凄惨的垂死哀求声置若罔闻,若无其事地把刺刀从已经静止的胸膛里拽出来,任鲜血从刀口里喷出,继续扎向下一个。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往前挪,一个个地顺序进行,无论死活,不是胸口就是后背,刀刀心脏。他不像是在战场,不像军人,更像是一个工厂作坊里的工人,机械往复地重复着一个平淡乏味的工作。

当胡义第四十五次拔出了刺刀,最后一个受伤的伪军已经爬出去了几十米,离开了这片正在汩汩流血的地狱一段距离,他的腹部中枪了,无法再站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恶魔不留活口地使用着刺刀,这血淋淋的场面使他哭了,他不想死,可是他站不起来,于是他就用尽力气地爬,一边哭着一边爬,他以为爬的越远就越安全,他以为只要自己爬得够远,就能逃离那个恶魔手里血淋淋的刺刀。

胡义停住了,他没有去追那个已经爬出几十米远的躯体。此刻,不只是马良,连坡上的小红缨和罗富贵都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瞬间放下了一直紧紧揪着的心。明明知道那都是敌人,但是他们三个观众潜意识里却开始同情这些人,也许是因为觉得胡义太狠,太麻木,也许是因为那些垂死的哀求和哭声触动了他们的心,不管什么原因,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感到庆幸,庆幸胡义的停下,可怜那个边哭边爬的家伙。

啪——枪声猛然敲醒了马良三人恍惚的神经,一颗子弹击中了那个伪军的后背,穿过了他的心脏,消失在地面,哭声戛然而止,只留下僵硬的爬行姿势。

枪口的硝烟还没散尽,胡义摘下了枪上那把血红的刺刀,将刀身在一具尸体的后背上仔细抹了抹,擦去血迹,使它重新绽放出幽幽的金属寒芒。又扯下了尸体上的刺刀鞘拴在自己腰后,将刀入鞘。这才向坡上喊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下来打扫战场。”

原来这才算是战斗结束罢!射击的时候马良只是觉得紧张,觉得全身僵硬,没有其他感觉,可是看完了胡义在眼前上演这屠戮一幕,和遍地血红,马良觉得腿软了,五内翻腾,不由自主弯下腰就跪伏在地上,哇地一口就开始吐,再也止不住。

胡义都喊了话了,罗富贵愣是还没动。姥姥的,他不是人,他绝对不是人,他没长心,他是个恶鬼,十恶不赦。老子不下去,天知道他是不是魔障了,万一他眼睛一花给我也来一刺刀咋办?活生生的捅啊,血淋淋的扎啊,看得老子的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他还没事人一样。老子就是不下去,不明情况坚决不下去。

小红缨有一颗孩子的心,她的心思不复杂,这血腥的场面的确使她惊恐和迷惘了,可是当胡义的喊声想起的时候,她第一个感到了欣喜。我们赢了!狐狸没死!敌人都死了!我们把敌人都杀了!我有一只勇敢的狐狸,一只凶狠的狐狸,一只天下无敌的狐狸!

一对羊角辫迎风飘摆,屁颠屁颠地冲下了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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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收获

这是一个连胡义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战斗结果,他的初衷是把这支四十多人的搜索队击溃就算胜利,却没想到竟然打成了一场小规模的歼灭战。主因固然是地形优势和细节安排,以及胡义精纯的机枪操作技术,但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鬼子数量少伪军居多也是原因之一,如果对方全是鬼子,胡义可能也不会同意打这一场,鬼子的单兵作战素养和伪军相比,那是有倍数级的差异的。

收获,这个词不仅对农民意味着幸福,对所有人都意味着幸福。当胡义他们四人搜遍所有尸体,把战利品归拢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像秋天的农民站在麦田边,觉得天空格外的蓝,觉得黄土特别的厚,早将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忘到九霄云外。

十四支三八大盖步枪,十四把刺刀,三十二支汉阳造,八百多发六五型子弹,六百多发七九二型子弹,木柄手榴弹十二颗,九七手雷三十颗,十四顶钢盔,水壶挎包腰带子弹盒等等一堆。

马良在忙着挑选挎包,然后往里面猛塞手榴弹;小红缨捧着一把把的子弹在犯愁,这么多也太沉了;罗富贵不甘心地把尸体又重翻了一遍,怕漏过任何一枚大洋。

胡义没急着去看枪支弹药,在尸体堆里转悠了一会,终于找到了一双合脚的日式翻毛军鞋,厚实耐磨,直接就穿在脚上,系紧,把自己那双磨破的布鞋直接扔掉。在战场上,一双脚是头等大事,高于一切,这就是老兵和新兵的选择差异,看着不起眼,有时候却能决定生死。

等胡义换好鞋回来,看着还在闷头忙得不知所措的三个人,无奈地摇摇头,走到了马良跟前,提着马良的脖领让他站起来。“行了行了,你小子快别扯淡了,站着别动,我给你安排。”

马良听话地松开那个装满手榴弹的沉重挎包,笔直站好。胡义摘了马良腰间的破腰带,给他换上了一条日式军用皮带,皮带前面左右各挂一个三十发容量的弹药盒,后面挂个六十发弹药盒和刺刀鞘,从小红缨那挑出一百二十发六五口径子弹桥夹,一排排地装满马良的子弹盒,挑一把干净的三八式长刺刀给马良入鞘,然后把驳壳枪盒重新给他斜挎上,找两个空的军用挎包两侧交叉挂好,再挎上水壶,从地上捡了四颗木柄手榴弹,挨个拧开弹盖查看了一下,重新拧紧弹盖塞进马良身上的挎包。“四个就够了,装多了会成为累赘。”

胡义犹豫了一下,又拿起两颗日式九七手雷,摆在马良眼前说:“鬼子这玩意除了比咱的手榴弹轻快点,就没啥好处了,杀伤范围小,没烟,最关键的是时间不准,长了是五秒,短了是三秒,你用的时候千万要留神,别拖延。”

看着胡义把这两颗手雷也塞进自己的挎包,马良使劲地点点头:“哥,我记住了。”

最后胡义挑了一把成色最新的三八大盖步枪,交在马良手里:“你小子好跑动,记住,以后要学会首先照顾自己的脚,有脚才有命,现在就去找一双合脚的鬼子鞋换了,然后到高处警戒。”

看着胡义井井有条地帮自己拾掇完,此时此刻,马良心潮澎湃,莫名的激动。我马良是真正的战士了,全副武装的战士,瞬间觉得自己强大了,威武了,英俊了,不自觉地向胡义立正敬礼。在无名村的时候马良曾经向胡义敬过军礼,那是个偶然,可是这一次马良虽然激动却没糊涂,他愿意向胡义敬这个礼。

马良前脚刚离开,小红缨就在一边喊胡义:“狐狸,你快来啊,你看这可咋办啊?这也太沉了!”

胡义转头一瞧,这小丫头正坐在地上,皱着个眉头,跟前连手榴弹带子弹乱七八糟塞满了几个挎包,水壶腰带等等也挑出一堆来试图打包。

每次看这小丫头胡义都想笑,真是无奈啊。“我就纳闷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总搂着那么多弹药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子弹我才能偷偷地练习打枪啊!”

“那你现在都是个战士了,枪也有了,还用得着偷鸡摸狗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我都是九班战士了,当然可以光明正大啊。唉,习惯了习惯了,小眉头不禁舒展开了。可是转瞬又皱起来:“那个难看的大眼撸子才二十多发子弹,我哪舍得打!我也想打三八大盖,就是,枪太高了,我背着累。”

胡义抄起一把三八大盖挂在肩上:“这样,这把枪算你的,我背着,你想用枪的时候随时取用,不就得了。姑奶奶,你赶紧挑着能带走的东西收拾吧,可别继续在这摆摊了行不行?”

当胡义的手拍在罗富贵那宽厚的肩膀上时,这个大块头正在忙着往衣兜里藏一枚刚刚找到的银戒指,着实被胡义吓了一大跳。

“我看你忙活半天了,收获如何?”胡义笑着问他。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罗富贵看到胡义就觉得怵得慌:“啊?哦,嗨,这些****的短命鬼真是够穷,搜罗到现在也没几分油水,拢共才三四块,不,五六块大洋。”

看着罗富贵的闪烁其词,要是换个人早就严肃了,偏偏胡义是东北军出来的,对战场上的这些猫腻根本不以为然,刚刚参加八路军,对八路军的战场要求也没概念。这个罗富贵身高体壮的,偏偏就不爱拿枪,性格差异真是匪夷所思。小红缨给他取个外号叫‘骡子’,胡义细想想还真是贴切,人高马大却是吃草的,真刀真枪的时候这个家伙靠不住,干活背东西倒是一个人顶仨。

钱财这东西胡义不看重,再说就现在这环境,有钱也未必有地方花,也可以换个说法,有钱也未必有命花。既然这头骡子有这么个简单爱好,那就不难为他了。

“现在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以后更是兄弟了,不必藏着掖着。小丫头用不着,我没兴趣,但是马良那你得适当给匀点。”

罗富贵心里正担心呢,看胡义那深邃的眼神可不是个好糊弄的,要是这个恶鬼煞星要搜身可就完蛋了,不说他对胡义的害怕,就论这场战斗,自己也是唯一一个没出力的,光捡现成了。万万没想到胡义不是个计较的人,反而撂下这么一句实实在在的话,罗富贵的脸腾地红了。

“那个,其实,我说得少了,还有……”

胡义一摆手打断了罗富贵的嗫嚅:“别说没用的了,赶紧跟我过来干活。”

“啊?哎!我这身板那绝对不是盖的,你瞧好吧就。”罗富贵瞬间咧开了大嘴,笑嘻嘻地跟着胡义去收拾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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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愁

月光下,群山变成了黑黝黝的轮廓线,连绵起伏在周围,一处隐蔽背风的小山谷中,篝火的光随着偶尔划过的夜风在跳动,拥抱着三个身影,带给他们温暖。

小红缨坐在篝火边,啃光了最后一块鸡腿骨头,随手丢进火堆,吮净了手指不满地对罗富贵说:“骡子,你这么有力气,当初咋就不再多带几只鸡出来?这两只鸡你一个人就吃了差不多一只,咱们四个人哪够啊?笨死你得了。”

“啥?死丫头你说话要凭良心啊。抓这两只的时候你还嫌累赘笑话我呢,要不是被你们心急火燎催着走,那后院的鸡我本打算抓光呢!”罗富贵瞪着牛眼忿忿不平。

马良也刚刚吃完了,还在抹嘴,按理说现在他该去山顶,替换胡义放哨,却没着急起身,笑嘻嘻地对小红缨说:“红缨同志,跟你商量个事如何?”

小红缨歪着头看了看马良,这幅嘴脸是自己最常用的吧,笑得那么不自然,眼神不真诚,动作不发自内心,比自己的演技差远了。眨巴眨巴大眼:“商量吧!”

“如今你有枪了,子弹又那么多,那些驳壳枪的子弹你也用不到,能不能匀给我啊?你也知道,我这驳壳枪就一匣子弹,在无名村还给了你一颗,剩下十九发白天那战斗里都打光了。”

哦,这个事。小红缨大眼转了转,马良说得倒是不差,给他也无所谓,可要是就这么平白无故地给他,就觉得不舒服,心理习惯使然,哪能雁过不拔毛?但是如今马良全身上下也没啥值得自己搜刮的东西了,还能要啥?

琢磨了一下,总算想出一个条件:“这样吧,你加入九班,我就给你子弹。”

“啊?为啥非得加入九班?”马良就知道这死丫头没长一颗慈悲心,却不料是这样的条件。

小红缨把两个羊角辫一晃:“谁不知道我红缨觉悟高,为战友肯定是两肋插刀,你来九班,那咱们就是战友。”

“啊?你这……咱们现在不算战友?”

“二连也说他们是我战友,你看他们哪个对我客气了?”

马良无语了,在小红缨这个孩子的心里,对‘战友’一词的理解实在是太狭隘,非得边边框框画成一个小圈子才是‘战友’。这九班压根就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番号,再加上流鼻涕当班长,更是荒唐。反过来一想,这通信员当得也没啥意思,除了跑腿啥也捞不着,哪能像今天这么爽,加不加入九班也无所谓了。

“就算我同意加入九班,那也得团长政委同意才行啊?”

“他流鼻涕都能闹出个班长,你马良还不如他?你就说你加不加吧?”

“加,我加。”

马良话音刚落,小红缨就翻开随身的挎包拎出那个帆布口袋,借着篝火的光线仔细地在里面挑拣着。总共找出二十多发驳壳枪子弹,一股脑都给了马良。

交易完成,小红缨似乎突然想到什么,重新说话了:“马良,咱们队伍的规定是战场缴获要归公是吧?”

“嗯,是。”

“那要是回到团里,你现在这一身行头……?”小红缨边说着,边看着马良手里的三八大盖,和腰间鼓鼓的子弹盒。

“我这只是个人的一身装备,团里应该不会计较吧?”

“那我这些子弹和手榴弹呢?”这些白天缴获来的战利品,理所当然地被小红缨当成自己的私有物品了。

呵呵,马良笑了笑:“估计肯定得交公。”

唉——小红缨居然叹了口气,抬起小手搓了搓小鼻子,垂头丧气地看着篝火,犯愁了。

看着小丫可爱的愁模样,马良心里不禁闪过一丝快意。你个落井下石的缺德小丫头,原来你也有这时候啊,看你那些子弹还能搂多久,也该轮到你体会体会这滋味了,我再给你加把火。于是又说道:“不光这个,连这挺机枪可能都要重新分配呢。”

啊?本来就是倾盆雨,如今又遭雷击,小丫头差点晕过去。

马良见自己的话见效了,立刻起身:“得嘞,我得去山上放哨了。走喽!”身影随即消失在月色中。

小红缨面对篝火一直发着呆,罗富贵在对面佝偻起宽大的身躯,调整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迷糊一会,冷不丁从对面飞过来一个石块砸在身上。不禁有点恼:“哎!死丫头片子,你扔我干啥?没看我要睡了?”

小红缨翘着两个羊角辫,竖起一对大眼,隔着篝火瞪着罗富贵:“机枪都要没了,睡什么睡?”

“机枪早都给了你了,跟老子有屁关系?”

“你也得加入九班!”

“只要管饭,加哪个班有啥分别!”

“到时候你就说机枪是你的,不把机枪留在九班你就不加入八路军!”

“我不管这破事!”

“哎呦——”又一个石块击中了罗富贵,这次砸得有点疼,忍不住叫了出来。“疯了你,使这么大劲!”

“姑奶奶一辈子的家当都在这,要是保不住,谁都别想好过!”

“屁大点个岁数,哪来的一辈子!”

“我说的话你记住没有?”

“老子不管!”

“信不信一会狐狸回来我让他修理你!”

“老子好好的在这睡觉,他凭啥!”

“……”

“老子睡觉了!”

哗啦啦——罗富贵刚躺下,就觉得身上又被击中了。这死丫头片子真是疯了,慌忙爬起来以防万一,却发现这次从篝火对面扔过来的不是石头,居然是大洋!四块大洋散落在身边,被月光和篝火映照得明晃晃,亮灿灿,就是宋大户家里分给小红缨那四块。

罗富贵把四块大洋捡在手里,掂了掂,攥紧了。一本正经地对小红缨道:“丫头,我罗富贵绝对是个讲义气的。你求我这事,那是看得起我,没得说,义不容辞地帮你办,你就瞧好吧!”

小红缨瞪着大眼看着罗富贵在对面大言不惭,气得肝儿疼:“呸——要是办砸了我就让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篝火依然在燃烧,映照着小丫头紧皱的小眉头。机枪的问题算是有了安排,可是这些子弹和手榴弹咋办呢?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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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浑水河畔

从无名村向北两天的路程,有个大北庄,面积人口都比无名村要大得多,被群山环绕,在附近这方圆内算是个大村子了,一条浑水河绕村流过,给这里带来更多的生机感。

现在终于明白,鬼子的战役目的是一次多路进剿,但间隙很大,八路军各部中断了任务命令的进行,改为周旋隐蔽,**团如今就暂驻在这大北庄。

**团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偶然避开了鬼子的主力,同样也有不幸,那就是留在无名村的二连生死未卜。

目前的**团严重缺编,兵员严重不足,虽然是个团,全员才四百多人,不得已之下,取消营级建制,归拢成三个连,现在二连估计是凶多吉少,更是雪上加霜。第一要务是休养生息,大北庄这个地方很合适,团长和政委都看中了这里,决心在这里另起炉灶重新安家。

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征兵工作,建设工作,训练工作等等,让整个**团忙碌起来,使这个大北庄变得一片喧嚣好不热闹。

一个老八路坐在村边的浑水河畔,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不时地咳嗽着。满脸的褶皱,将近五十岁年纪,原本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民,民国十七年参加红军的时候就三十多岁了,多次战斗负伤,年龄又大,上级想提他做干部或者政工,但他知道自己的老实性格和能力干不来那个,果断拒绝,甘心当兵。为了照顾他的身体,就安排他做了炊事班的班长,直到如今,他就是牛大叔。

牛大叔孤身一个没有亲人,小红缨双亲去世后,几乎就是被牛大叔一人带大的。自从得到了无名村被鬼子突袭的消息,他的皱纹更多了,更深了,深得如刀刻般,看起来更加苍老。他坐在这浑水河边拼命地抽烟,眯着眼望着南面的远山。

年纪大了,生死见得多了,不应该这样,可牛大叔还是没有放弃幻想,幻想那一对羊角辫会在某个时候忽然出现在远方,出现在风里,一直晃啊晃的,晃下山,晃过河,一直晃到自己的身边,说她饿了。河水静静的流,一声不响,似乎也能感受到河边那个老兵的哀伤,听到他喃喃低语的心声。唉——苦命的丫头,大叔手笨,只会教你扎两个羊角辫,虽然扎得丑,可是在大叔眼里,扎在你头上最好看,比咱团的军旗都漂亮。大叔知道你不会死,阎王爷舍不得找你,你只是野惯了,等你疯够了就会回来,是不?大叔偷偷给你攒了点面,等你回来了,大叔给你做面条吃……

一个炊事班的战士匆匆跑向河边,边跑边喊:“牛大叔,牛大叔,你快去看看,二连,二连回来了,二连回来了!”

牛大叔腾地站起来,顾不得熄灭烟袋锅里的火星,甩开大步就奔向村里。

团长和政委得知二连的消息,急匆匆地来到村边,正赶上二连进村。十七八个战士伤痕累累的走来,中间抬着一副担架,高一刀昏迷在担架上。从无名村突围的时候,二连还有三四十人,为了最大限度给西面的村民争取时间,二连突围后并没急着走,而是引着鬼子追他们,这给二连带来了更大的伤亡,险些再次被围,高一刀也在追击战里身受重伤,被战士们抢了出来,向北逃出,一直抬到现在。

团长故意挤出满面笑容,打破了低沉的气氛:“好。好。都是好样的!都别愣着了,赶紧帮忙!”说完话指挥大家赶紧安顿二连。

政委丁得一找二连战士仔细了解了无名村的情况,发现刘坚强站在二连的队末,于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丫头呢?”

刘坚强在无名村被胡义揍了一顿后,去找高一刀给他撑腰,结果正赶上战斗开始,于是就跟随二连参加了战斗,突围,一路活了下来。和二连幸存的十几个战士闷头跑了两天两夜,粒米未粘牙,军装已经破烂不堪,接近崩溃的边缘,最后遇到了**团布置在外围的暗哨,来到了大北庄。

如今政委的手往自己的肩上一放,刘坚强忍不住先哭了。“呜呜——”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哭声也让丁得一心里陡地一沉,战争就是这么现实,这么残酷,不会因为年龄性别等因素而偏袒任何一个人,不愿接受也得接受。沉声道:“她怎么死的?”

刘坚强抹了一把鼻涕:“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回答可是令丁得一有点不满意了,看着哭哭啼啼的刘坚强,皱起眉头:“行了行了,你能不能先别哭了?你是班长,小丫头是你的兵,你给我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刘坚强勉强止住哭声,恨恨地说:“都是那个国民党逃兵害的!他越权指挥,擅自行动,不听指挥,殴打干部,临阵脱逃!”

这让丁得一哪能听得明白,赶紧提示刘坚强:“先把事情经过说明白了,注意用词。”

“他胡义指使马良,不经过二连长允许,冒充团部的名义向百姓传达消息,我说他违反纪律,要制止他,结果他就打我,把我踢进坑里,等我起来的时候,他早跑没影了,所以我就去找二连参加战斗了。”

在刘坚强说这番话的时候,牛大叔正好也赶到了现场,听到了这些话,不顾团长和政委都在一边,几步走过来,当面问刘坚强:“你先别说没用的,小丫头呢?她咋样了?她到底在哪?”

“我是要参加战斗的,哪管得了这么多?她整天跟着那个逃兵,要么是他们一起临阵脱逃了,要不就是跟着老百姓跑了!要不就是……”

牛大叔是个老实性格,好脾气,从不与人红脸,此刻看着刘坚强振振有词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几天来的愁苦和担忧终于爆发,一时忘了团长政委都在旁,一把揪住了刘坚强的衣领,就抡起大手,啪——及其沉重的一巴掌打得刘坚强滚倒在地,眼冒金星,嘴角流血。

“你,你是丫头的班长啊!她是你的兵啊!你咋能丢下她!你咋能舍得啊!你知不知道我们为啥舍得让她成为战士啊!我现在就打死你这个不长心的东西!”牛大叔越说越气,越说越激动,再次扑向还没爬起来的刘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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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回娘家

正午的阳光下,浑水河依然在静静流淌,波光粼粼,虽然名叫浑水河,其实河水很清,很静,很美,只有在多雨的时节,它才会变得浑浊,变得咆哮奔腾,因为它是从峥嵘的群山中蜿蜒出来的。

牛大叔依然坐在河边抽烟,虽然是午饭时间,是炊事班最忙碌的时候,但也不会影响炊事班的工作,因为牛大叔并不像别的炊事班班长那样事事亲为,尤其是这几天,但凡**团的老兵谁都知道牛大叔心情不好,昨天还把那倒霉的流鼻涕给打了个半死,头回见这个老红军动手打自己人啊,也不知道为什么,连在场的团长和政委都没制止,愣是眼睁睁地看着流鼻涕被打得满地哭嚎,别的人谁还敢说话,只好跟着一起眼睁睁地看。

一连的两个哨兵隐蔽在小路旁,仔细观察着正在接近的几个人影。

“哎,我咋瞅着那个好像是小红缨呢?”

“嗯,好像,没错,肯定是,穿那么小的军装还扎羊角辫的,这太行山里还有第二个么?”

“我娘哎,真是这缺德小丫头回来了?这这,这算好事吧?”

“……”

就在两个哨兵还爬在草丛里,犹豫着是该先回村里报告,还是该先站起来迎接的时候,一双贼溜溜的大眼已经来到了他们的头顶,盯着这两个趴在地上的兵。

俩人赶紧惺惺地爬起来,尴尬地笑笑:“嘿嘿,嘿嘿,原来是红缨同志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前边的暗哨咋没给消息呢?我现在就去报告团长。”

“站住,不许报告,你俩就当啥也没看到,一边凉快去。”小丫头说了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心事重重地走过去了。

接着是胡义,这家伙是二连克星,**团也出了名了,哪个能不认识,面无表情地掠过面前,把俩人当了空气,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过去了。然后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黑大个,没见过,虚情假意地朝两个人笑嘻嘻道:“辛苦辛苦,以后是一家人,有事就来找我,绝对没得说!”然后过去了。最后是马良来到俩人跟前,指了指前面的小红缨:“她心情不好,别介意。”说完了话故意朝俩人晃了晃手里崭新的三八大盖,也过去了。

两个哨兵满脑袋黑线,呆呆看着走向大北庄的四个身影,感觉冷风飒飒,浑身鸡皮疙瘩,这什么情况?

炊事班的位置在村中的一个坐北朝南大院,院中摆了几张破烂长条桌凳,算是露天食堂,面积不够大,各部门单位的午饭都送出去了,眼下在院子里吃饭的是新招到的百十个新兵。

王小三是炊事班战士,双手捧着一摞饭碗正走在嘈杂用餐的院子里,忽然看到大门缝后面探出了一对羊角辫,一双贼溜溜的大眼正往院子里扫视着。大门外似乎有说话的声音:“丫头,咱不去团部报到,找炊事班来干什么?”

王小三猛地呆住了,娘哎,这不是梦吧?不知不觉的忘记了手里捧着的饭碗,哗啦啦——当场撒手摔碎了满地。

饭碗的碎裂声使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循声看向呆呆的王小三,然后再顺着他的呆滞目光看向大门口。

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一身娇俏的八路军军装,一对歪歪扭扭的羊角辫,一双貌似天真的大眼,交叉背挎着两个圆鼓鼓的沉重挎包,一身娇汗,旁若无人,屁颠屁颠地就进了大门,让满院子的新兵不明所以。

吱呀——大门被推开了半扇,稳步迈步进来一个军人,细狭的双眼深邃冰冷,古铜色的皮肤散发着男人的坚毅,与别人的戴法不同,他的帽檐压得很低,看得出那帽檐的弯曲弧度应该被他细致处理过,精致得如同一轮上弦明月,半遮了浓黑的眉,一身戎装挂满征尘却仍然笔挺,尤其是那一双日式军鞋上的绑腿,打得非常别致。

对于军装的穿戴整洁是胡义在讲武堂里养成的习惯,尤其是打绑腿的方式,不同于一般士兵的打法,胡义的绑腿打法需要两副绑腿,先在小腿的下半段打上一副,然后再用另一副绑腿从下到上包裹着打起来,更舒适,更美观,当然也更复杂,很少人会。

哐啷——两扇大门都被推开,这次进来了一个黑大个子,壮得像头熊,扛着一挺机枪,瞪着一对牛眼四下里乱看。没戴帽子,穿了一身血渍斑斑的伪军军装,明显地不合身,被那副壮身板绷得有些紧短,背上背了两个大口袋,身上挎了三个明显沉重的挎包和两个水壶,腰带后还挂着四个鼓鼓囊囊的干粮袋,如果大门再小点估计就得把他卡在门外了。

最后一个年轻帅气的小八路出现在门口,一双长腿使他看起来显瘦,却更精神,真真的全副武装,背着崭新修长的一支三八大盖,还挂着一支驳壳枪,满身的日式子弹盒像他的精神一样饱满。

满院子正在吃饭的新兵全看傻了,他们是这附近才征召来的,完全不认识这四位是什么人,被这一幕演的有点呆。

小红缨在一片呆滞的目光中径直走到王小三跟前,伸出小手在王小三目瞪口呆的脸前左右比划了一下:“喂喂,王小三,你这是咋了?你可别吓我?”

“嗯,嗯?哦,你你,我我不是做梦呢吧,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回来了!我的天,我现在就去找牛大叔,他可想死你了!”

这时屋里干活的炊事班战士们也出来了,哗啦一下围拢上前来兴奋地招呼小丫头。

小红缨赶紧摆摆小手:“停停,都别吵吵,我得先办正事。”继续问王小三:“大叔住哪屋?”

王小三往身后的屋门一指:“东屋。东屋。我现在就去找他。”说完话就一阵风地冲过院子,冲出大门。

小红缨把自己身上的两个挎包放在牛大叔屋里的破柜子里,让罗富贵把他身上的三个挎包也塞进去,其余的东西就放在屋里一角,然后才回到院子里。

罗富贵一看这满院子的锅碗瓢盆,这两条腿就迈不动了,有心想找个位置坐了蹭口饭吃先,可是各桌都满满当当的没位置,舔着个脸找个缝隙就想挤着坐。

正在吃饭的新兵们可就不太乐意了:“哎哎,你这么大个身板,哪里容得下?你坐进来我们还咋吃?能不能有个先来后到?”

胡义看着罗富贵那饿鬼德行很无语,有心想过去把他这个没出息的拽出来先去团部,却见小丫头先过去了。

“骡子,你就坐这吃,咱们九班都在这吃。”又回头朝炊事班战士撒娇地喊:“我饿了!这一张桌子我都要!”

几个炊事班战士一听小丫头这话,赶紧就过来了,七拉八扯地把这一张长桌子边的新兵们都扯起来。

“赶紧起来,麻利儿的,你们换别地儿吃去。”

“哪有地方了?让我们上哪吃?”

“那我不管,要不你们去旁边蹲着吃得了,别废话了,赶紧闪开。”

“啥?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凭啥?”

“炊事班就是她的娘家,我们都是她娘家人,懂不懂?别废话,赶紧把桌子腾了!”

“这,这,你们炊事班这是搞军阀作风,没天理了!我找首长告你们去!”

“嘿嘿,告?小子,以后你还想不想吃饭了?爱上哪告上哪告!”

“……”

稀里哗啦一阵乱,整整一张够十几人吃饭的大长条桌子都给腾空了,胡义、小红缨、马良和罗富贵四个人坐这,在满院子新兵们的诅咒中,吃上了炊事班临时给安排的一顿丰盛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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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祖传的机枪

牛大叔匆匆推开大门的那一刻,皱了多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张老脸在阳光下露出了神采,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小丫头跟前。“死丫头片子,你咋才回来呢?快起来让大叔看看。”说着话把小红缨拽离了板凳,围着她整整转了两圈,确定毫发无伤这才彻底放了心。

“你这个不省心的,咋没跟二连一起?你想气死人是不是?”牛大叔话似埋怨,脸上却开心地笑着。

“狐狸说跟二连走太危险,怕我受伤,就领着我翻东山了。嘿嘿。”

二连的情况牛大叔也都看到了,全连就出来了十几个人,几乎个个是伤兵,如果小丫头当初真跟着二连走,就难说生死了。听了小丫头这话,不禁转脸看向胡义,没说话,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感激笑容。

这笑容看得胡义有点麻酥酥的,于是放下了手里的碗筷,对牛大叔说:“这丫头是个战士,是她自己救了自己,跟我没啥关系。”

牛大叔想对胡义说点什么,可是嘴笨,也不知道该说啥,还没来得及组织起言辞,就被丫头的小手拽着进了屋。

看着小丫头这幅神秘兮兮的德行,牛大叔不明所以地问:“死丫头,你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

小丫头贼兮兮地低声道:“大叔,我在你这柜子里放了几个包,你可得给我看住喽,谁也不许碰。”

“啥?你这又偷了谁家的啥了?”

小红缨筋着鼻子竖起手指向牛大叔示意:“你小点声,我哪有?这是我的战利品,我们打死了四十多个敌人得来的。”无论什么事,小红缨唯独对牛大叔从不藏着掖着,因为是牛大叔把自己养活的,也最宠自己。

牛大叔笑了:“呵呵,死丫头,这才出去几天啊,学会吹牛了,赶紧老实交代,到底是从哪坑来的?”

小红缨瞪着两个大眼看着牛大叔:“你不信?”

“我不信。”

这时小丫头忽然不说话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似乎在考虑什么……

团长和政委正在团部里研究**团下一步的工作,二连昨天回来了,虽然损失惨重,但框架还在,目前的征兵工作顺利,几天功夫居然在这附近征召了百人多。眼下最犯愁的就是政工干部稀缺,严格来说就是没有,一二三连只有连长都没指导员,全团上下就是政委丁得一这么一位政工干部,眼看着新兵们来了,思想工作却没法展开。为此**团已经向师里打了几次报告,要求调派人手,到现在还没个回音。

团长政委俩人坐这正愁这事呢,忽然士兵进来报告:“团长,小红缨他们回来了!”

团长政委俩人闻言腾地站起来:“什么?人呢?都有谁?”

“现在炊事班吃饭呢。还有马良和胡义,另外一个人不认识。”

“老丁,走,咱赶紧看看去。”和政委俩人连忙就出了团部,直奔炊事班。

无名村的事情团长和政委已经基本调查清楚了,多亏了胡义提前报警,使得很多百姓逃离,如今小丫头也脱险了,估计也是被他带出来的,团长对胡义的作为是持肯定态度的,在去往炊事班的路上问政委:“老丁,我看胡义这小子倒是个有胆魄的,值得培养。”

丁得一边走边回:“说的是,可是通过这次的事情,也看出他毛病不少,主观倾向严重,不敲打敲打不行,我的意见是先抑后扬。”

团长点了点头:“是啊,典型的旧军队习气,那就按你说的办。”

院子里的战士们一见团长政委来了,哗啦啦地起立。小红缨在屋里闻声,也赶紧跑出来,和胡义三人站在一起,笑嘻嘻地看着团长和政委。

一见到小丫头,团长政委俩人心情就是一阵好,再一看他们几个满面红光精气神十足的外表,心里更是高兴,感觉与昨天二连的场景是截然相反。

不过,这团长和政委的脸色也是与见到二连截然相反,政委一直是波澜不惊面无表情,团长背着手黑着脸围着小红缨转了一圈,没说话,然后直接站到胡义面前:“胡义,在无名村是你先看到的鬼子吧?”

“是。”

“是你擅自以团部名义通知百姓撤离的吧?”

“是。”

“是你拒绝执行班长刘坚强的处置吧?”

“是。”

“是你打了刘坚强吧?”

“是。”

“那就好。二连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现在我就先关你的禁闭,等待处理。”

“是。”

团长回头朝警卫员道:“还愣着干什么?现在就把他带走!”

全场鸦雀无声,哪想到首长来了不是慰问,居然先算账啊。

胡义面无表情二话不说就跟着警卫员走了,心情没受任何影响,为什么?因为胡义是老兵,听话听音,哪一条都是自己干的,全没差,但是团长所列举的这几条都不是大问题,或者是值得商榷的问题,并且没说捆了自己,反而是关禁闭,说明团长这是故意避重就轻,网开一面了,为了明证军纪做给新兵们看呢,不是坏事,这叫从轻发落。有意见是傻子。

小红缨也没出声,她为什么没出声替胡义辩解?原因有二,首先,小红缨最后听团长说是要关禁闭,在她的概念里,禁闭室和宿舍有啥区别?没区别!关几天就关几天呗,狐狸刚来的时候就被关过半个月呢,自己也经常被关,不算事。

其次,小红缨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想办法保住自己的战利品,这才是她那小心眼里的大事,可不能因为胡义关禁闭这点小事给耽误了,所以她没吱声。

胡义被带走了,接着团长又来到马良面前,摸了摸他手里的新枪,拽了拽他腰间的子弹盒:“嗬!你小子行啊,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这是要当吕蒙么?”

这时候,小红缨抢在即将张口的马良前面说话了:“团长大叔,哦,不对,报告团长,我们在路上打鬼子了!”

被小红缨这句话吸引,团长背着手故作镇定地来到小丫头面前:“哦?我们的红缨同志居然也能打鬼子了?那你说说,什么情况?”

小丫头特意把一对大眼贼溜溜地转了转,然后装模作样伸出小手数了数手指头:“狐狸领着我们伏击了一伙鬼子,打死了好多呢,有,有一百多个!”

团长强忍住笑,低头问:“哦?好家伙,你们可真够厉害,你们这战斗力都赶得上一个营了,我说红缨同志,你确定你数对了数目了?”

小丫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那个,我数错了数错了,好像,差不多,有四十多个?”说完这话故意心虚地眨巴着大眼看团长。

团长一看她这副小模样,心说这是我问你啊还是你问我啊?“臭丫头,你再吹,使劲吹。现在你也是八路军了,再不说实话我让你也关禁闭去你信不信?”

小丫头终于红着脸低下头,一双小手撕扯着自己的衣角:“我们在路上打死了两个鬼子哨兵。”

团长终于笑了,摸了摸小红缨的头:“臭丫头,都已经成为战士了,以后不许胡闹,要实事求是。别小看自己,打死两个鬼子也是个大胜利!”

话听到这里,旁边的马良差点给小红缨跪下。这个缺德孩子,说瞎话说到你小红缨这个程度就能当神仙了,为了那些战利品,你打算连我也拉下水啊?这算不算谎报军情?这算不算私吞公共财物?宋家村已经压着一件事了,如今还得再加上一件啊?我算是真真的上了贼船了。

罗富贵咧着大嘴呆在当场合不上,服了,真心服了,死丫头片子真是人才,她究竟是啥玩意托生的?要提防,以后一定要提防,这是说瞎话的小祖宗啊这是!正愣着呢,发现团长来到自己面前了,赶紧道了声:“长官好!我叫罗富贵,要参加八路军。”

团长微笑着点点头:“呵呵,你是和他们一起回来的,说说,有什么想法?”

罗富贵一看这首长对自己这么和气,心情挺好:“没啥想法,吃饭管饱就行。”冷不丁觉得脚被踩了一下,一瞥眼正看到小丫头投来的一对寒光,赶紧补充说:“哦,对了,这机枪是我的,我要求加入九班,机枪也得留在九班,否则这八路军我就不干!”

“哦?这要求有点意思,为什么?”

罗富贵被问得有点懵,这还要理由啊?这我得咋说?只能临时编一个得了,于是随口道:“因为,因为,这机枪是我家祖传的!”

在场人都笑出来了,团长也乐了。

其实小红缨的小动作被团长看在了眼里,立刻就猜到这里面有点猫腻,不过那不重要。眼前这个黑大个团长看着就喜欢,九班再孬也是**团的,先把人和枪收进来再说。于是拍了拍罗富贵高大的肩膀,爽快地回答:“没问题,既然是你祖上传下来的,那可就太金贵了,我同意了。”又对马良命令道:“马良,你现在就带他去安置一下。”

不料马良没动,反而向团长打了一个立正:“报告团长,我有两件事汇报。”

这话让小红缨心里一紧,马良不会是要实话实说吧?死马良,你要是敢坏了姑奶奶的大事,我就让你一辈子不得安生!

“说吧。”

“第一,在无名村以团部名义私自传达命令的是我,不是胡义。第二,我要求加入九班。请首长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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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禁闭第五天

咔嗒——随着清脆的金属声音响起,银质表壳轻快地跳起,晶莹的表盘呈现在眼前,映着胡义古铜色的脸,而胡义却觉得,眼前这块晶莹白璧就像她的脸,冷冰冰的百看不厌。

大北庄的禁闭室好像和无名村的禁闭室没什么区别,除了房屋不同,居然也是一模一样的格局,同样有一扇洞开的窗。让胡义以为八路军的禁闭室都是同一规格,其实不然,仅仅巧合而已。

禁闭第一天,小红缨来到窗口,告诉胡义要与她串通口供,四十六个敌人的歼灭战变成了打死两个哨兵,然后喋喋不休地讲述她目前的生活是多么艰难辛苦,为了守着她的家当夜不能寐,期望胡义早日出狱替她分忧,临走前才留下一个唯一值得胡义关心的消息,苏青现在是师里的政工干事,有可能调来**团。

禁闭第二天,马良来到窗口,告诉胡义他也是九班的一员了,然后痛诉小红缨的无耻行为,将他也连累下水,没能带回来的枪支和装备还埋在那个山谷小路附近,无法报告给团里了,这成了马良的心里负担,期望胡义能够早日出狱给他做个主心骨。

禁闭第三天,罗富贵来到窗口,抱怨九班狗屁都不是,连个宿舍都没有,他被临时安排进新兵宿舍,遭了新兵白眼受了新兵欺负,期望胡义早日出狱,救他出苦海,替他撑腰。

禁闭第四天,刘坚强居然出现在窗口,什么都没说,冷着驴脸咬牙切齿地看了胡义半天,心里咒他一辈子关在这里见不着太阳,然后自己去晒太阳了。

今天是第五天,胡义躺在破床上,倚靠着被褥,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怀表。胡义忽然觉得这个简陋的禁闭室使他惬意,使他平静,带给他安全感,像是一个世外桃源,能让他忘记鲜血,忘记死亡,忘记硝烟,甚至忘记了那常常令他痛不欲生的脑海中的黑白色轰鸣。

又到了换岗的时间,禁闭室的破门外传来了哨兵的对话声。“哎,应该是小丙来接我的班啊,你怎么来了?”

“他拉肚子,要我临时替他。哥,里边关的这个黑眉细眼的家伙是谁啊?”

“嘘!你小子小点声,他是‘二连克星’,你可得留点神。”

“啥?他就是二连嘴里天天骂的那个?”

“嘘!你个新兵蛋子,告诉你小点声没听到么?里边关的这位可不是善茬,不想活了你?”

“啊?哥,你给我说明白再走呗?”

“嗯,好吧,我告诉你啊,想当初在无名村大操场上,这个煞星手持一对镔铁锏,与二连猛将高一刀大战了三百回合,最后将高一刀斩于马下,然后单枪匹马七进七出,把二连杀了个尸山血海啊,那叫一个狠!”

“我娘哎,怪不得二连恨成那个样?”

“嘿嘿,小子,长见识了吧,你看门的时候可要机灵着点,小心被他……啊,政委来了!首长好!”

“嗯,你俩跟门口这嘀咕什么呢?”

“没,没什么,我们在换岗。”

“行了,不用换了,把岗撤了吧。”

“是。”

丁得一推开禁闭室的门,胡义下床立正敬礼。

丁得一径直到胡义面前,对视着那双细狭深邃的眼:“对于这个处理有没有什么意见?”

胡义对视着那双饱经沧桑的眼:“感谢首长从轻发落。”

面对胡义的坦然,丁得一微微笑了:“要是我说八路军是人民的军队,是百姓的军队,你可能不理解,不过,经过了这些天,你应该也看到了,我们的环境很差,我们的装备很差,我们是真真正正的靠着这些穷苦百姓们养活着,我们的战士都来自他们的孩子,如果没有他们,**团就得饿死。在我的眼里,百姓们比我的战士更金贵,因为他们是衣食父母,是**团的天,所以,要说感谢的人是我,感谢你救了无名村的百姓。”

丁得一的话说得很朴实,不像墙上的标语那样空洞,所以,字字句句的都被胡义听在心里,深有感触。

“你说你过去在六十七军是个普通士兵,我不信,我不是想要强迫你说什么,但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你不会只是个平凡的逃兵。”说完这句,丁得一停下来,静静看着胡义的眼。

胡义知道,政委想要真正的答案,但胡义不愿意再提及过去,只要一想起那些硝烟中的曾经,就会头疼,甚至不由自主地产生幻觉,满脑袋都被爆炸的冲击波填满,胸口那张六十七军的名牌已经在松沪战场随水流走,胡义希望六十七军的血色记忆也一起流走,永远被自己这个逃兵忘记,所以胡义选择了沉默。

丁得一看到,胡义原本深邃的眼神因自己的话而开始变得复杂,变得忧伤,变得孤独,似乎从那双细狭的眼中读懂了些什么,于是主动打破了沉默:“这次我过来,不只是告诉你禁闭解除,还要宣布一个任命,撤除刘坚强的班长职务,从现在起,由你暂代九班班长。”

这个决定是丁得一和团长考虑后共同作出的,通过无名村战斗看得出来,刘坚强这个新兵蛋子完全没有大局观,一点基础领导能力都没有,过去九班只有他和胡义俩人带个小丫头,给他个草头班长当当无所谓。可是现在的情况可不太一样了,又加入了新兵罗富贵和马良,还多出一挺轻机枪,已经形成了战斗班的框架,可不能再儿戏了,所以团长政委俩人决定将错就错,把这个初衷是息事宁人的九班扶正,变成一个正式单位。

在团长眼里,胡义虽然貌似战场经验丰富的家伙,但相对于**团来说,也算新兵,而且需要改造的毛病不少,又不能与战友融洽相处,所以想从别的连队调个人到九班任班长。政委丁得一说服了团长,直接让胡义出任班长,一方面因为他发现胡义这个煞星能压得住那些问题人物,一方面也能培养胡义这个外来的老兵。

这话让胡义从失神中恢复过来,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不合适。”

胡义可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对权力没兴趣不说,自己的身份也不合适,六十七军逃兵过来的,刚加入八路军没几天,又和二连打破了脑袋,无名村又犯了纪律,再当这个‘九班’班长,还嫌自己不够闹心么?

“哦?呵呵。”丁得一笑了笑,立即猜到了胡义的心思:“我的二连你都敢往死里打,现在给你个班长反倒不敢当?很遗憾,这是命令。你不干也得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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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狭路相逢

九班成立以来的第二次班务会,在大北庄禁闭室召开,因为九班目前没有固定住处,所以会址临时选在这里,也许,对于九班而言,禁闭室这里的风水不差。胡义半倚着被褥坐在床头,把玩着那块怀表,小红缨翘着二郎小腿坐在床尾,不时地在随身的挎包里鼓捣东西,马良抱着膀倚在门边看天花板,罗富贵站在地当中正在唧唧歪歪。

“老子算是让你们给坑了,这啥九班啊?连个窝都没有,我这么大个身板,居然还得去挤新兵连,个个给我白眼不说,连个囫囵觉都不能睡,一睡着就有人踢我,一睡着就有人踢我,你们看看我都熬成啥样了?”

小红缨搭茬:“他们踢你你不会踢回去吗?你的力气是白长的?”

“我哪知道是谁踢的?他们总是赶我睡着的时候下手,有啥办法?要是被我知道是谁,你看我不……”

小红缨一撇嘴:“切,你就是个大草包,还找什么借口。”

马良也插嘴了:“骡子,你那呼噜声也太……隔了两间屋我都能听到,有时候我都想过去踢你!”

“哎,我说,当初可是你们求着我加入九班的,现在卸磨杀驴啊?胡老大,你现在是班长了,你可得给我做主!”

**团刚到这,宿舍都还没建好呢,都是借用的老乡家,住得紧张。政委只耍嘴皮子,给自己安上了班长头衔,别的啥都不管就走了,自己该住哪都不知道呢。不过,胡义毕竟不是刘坚强,就算不情愿当这个班长,也不会做甩手掌柜的穷对付。

胡义合上了手里的怀表:“说得对,是该有个住处才行,马良,今天下午你就给我把这事办了。”

马良一瞪眼“我的亲哥,全团就这么点地方,哪还有房,你让我咋办啊?”

胡义眼皮都没抬地说:“用钱办,去租。最好找个独门独院两间屋的,咱们一间,给丫头和她的宝贝家当单独一间。”然后看着罗富贵说:“骡子,钱由你出。”

“啥?老子参加八路,这睡觉还得花钱吗?有天理没有?我凭啥……”罗富贵正要坚决反对,忽然发现胡义那双眼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不禁打了个寒颤,慌忙苦着脸改口道:“我出,我出还不行么。”

马良的眉头舒展开了,班长这办法好,住处有了,小丫头的问题也解决了,罗富贵也不用再唧唧歪歪了,条件还比其他单位都好,立刻连连点头:“哥,没问题,保证给你办妥。”停了停又说:“不过,山谷里埋着的那些东西到底该咋办?真瞒着啊?这可不是小事,得算谎报军情了。”

小丫头一听,立刻从床上跳在地上:“别瞎说,哪有谎报军情?我已经据实报告了,是团长自己不信,有啥办法,怪得了谁?”

马良朝她一皱眉头:“死丫头片子,你是人小不怕闯祸大,这事要是捅出去咱们得吃不了兜着走,你就作吧!”

胡义看了看小丫头,想法和马良不同,事情反正都这样了,再糟还能糟糕到哪去,总不至于把九班都拉出去毙了吧,只要小丫头高兴,无所谓了。于是说道:“那就先埋着吧,什么时候有办法什么时候再说。得了,咱们吃饭去。”

高一刀的确有一副好身体,和顽强的意志,他的伤还没好,却拒绝了卫生员的阻拦,坚持着下地走动了,他是二连的脊梁,是二连的主心骨,是二连的魂。他咬着牙站立起来,带伤回到二连这个集体,终于使幸存的十几个二连战士扫去了无名村的阴霾,重新振作起来。

哐啷一声,炊事班大院的大门被推开,前面的两个二连战士扳着门扇敞开大门立让在两旁,随后迈步进来一个高大强壮的军人,头上肩膀手臂还缠着带血渍的绷带,虽然是个伤员,却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进了院子,身后呼啦啦地随着进来十几个二连战士,其中不少人也缠着绷带,却显得更加意志昂扬。

这份气势让满院子正在吃午饭的新兵们汗颜,大气不敢喘地忽然安静下来。王小三一瞅,好家伙,居然是二连来了,那可不能含糊,赶紧招呼旁边一张长桌子上的新兵们:“二连到了,你们赶紧给让个地方。”然后紧几步到高一刀身边:“高连长,伤还没好你咋就出来了,快过来坐,我这就给你们备饭。”

这张桌子上的新兵们一听,二话没敢说,赶紧稀里哗啦地起身让开。无名村的事都听说了,为了给百姓争取时间,二连打得不含糊,打得血性,打得惨,无愧**团尖刀连之称。如今在这炊事班大院里目睹二连这份血腥气势,牛!哪个敢不服。

高一刀也不矫情,二话不说,大马金刀就在当间坐了,十几个兵哗啦啦地围坐周围,刚刚好坐满一桌子。

二连才坐下,这时大门又响了。吱呀一声,黑眉细眼的那个家伙推门进来了,冷冰冰地旁若无人就往里走,屁股后头紧跟着那个缺德小丫头,随后是草包大个儿和机灵马良。

胡义注意到了高一刀和二连的人,却假装没看到,懒得搭理他们。小红缨看到了高一刀和二连的人,边走边故意朝他们挤挤鼻子瞪瞪眼睛,巴不得气死他们。罗富贵不认识二连,空气掠过。马良起初想打一声招呼,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加入了九班,只好改成了目不斜视。

当这四位停在了二连旁边的一张桌子边时,这张桌子上的新兵们没等谁说话,稀里哗啦主动就赶紧闪了。这个缺德九班,是炊事班娘家人,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正好今天二连也来了,你们和二连那些破事我们都听说了,就给你们让了这块好地方,让你们好好对对眼,不用催,主动给你们让。

胡义这边也不说话,四个人大言不惭就坐下。

满院子人,满院子静悄悄,落针可闻。正午的阳光就从头顶洒下来,可是罗富贵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冷飕飕地直冒凉气。姥姥的,这是咋地了?什么情况?满院子人都鬼上身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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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寂静的战线

很多时候,环境和气氛能够决定一个人的行为方式。如今二连和九班两张桌子相邻近在咫尺,如果周围那些吃饭的新兵们各行其是,该干嘛干嘛,那也就没什么问题,其实高一刀和二连也懒得搭理胡义他们。偏偏这些新兵都抱了看戏的心态,饭不吃话不说全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两桌人,幸灾乐祸地盼着发生点什么,你说这烦人不烦人,尴尬不尴尬?能认怂么?

罗富贵是真不知道情况,九班谁都没和他说过这事,新兵们更看他不顺眼,被这气氛搞得满头雾水。不禁扯了扯身边的马良:“马良,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是嫌咱少穿衣服了还是嫌咱没洗脸啊?这些王八羔子看得我直瘆的慌!”

罗富贵与新兵们不愉快,经常顺嘴脏话,他这话里说的是满院子新兵,并没特指谁。虽然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可是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下,被周围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还不等马良张嘴,只听啪地一声,一个二连战士狠狠一拍桌子就站起来,脸红脖子粗伸手指向罗富贵:“你说谁是王八羔子?”

噗通一声,罗富贵被这一声拍桌子怒喝吓得没坐稳,当场出溜桌子底下去了。姥姥的,明明静得要死,猛然来这么一下,这不是有病么!这是人干的事么?

马良站起来了,他觉得有必要解释这个误会,以免节外生枝。“他不是那个意思,别误会。他是想说……”马良忽然语塞了,这还真不好解释,咋说?说他没说你们二连,说新兵呢?说新兵们是王八羔子也不合适吧?满院子百十个新兵都在瞪眼看呢,谁想当王八羔子?不禁心里暗恨,罗富贵你个破车嘴就不能有个把门的么?

“马良,你小子少在这装葱假好人,给个国民党逃兵当了走狗,你有什么资格说话。滚一边去!”那个二连战士把矛头直接转向马良。

这话说得马良的脸腾地红了,禁不住有点火大:“姓刘的,你嘴巴能不能干净点!”

“想让我的嘴干净?那得先把你们九班的屁股擦干净再说!”

是军人都有荣誉感,尤其是集体荣誉感,在战场上,**团就是集体荣誉,没人会含糊,可是在其他时候,军人们更看重连队小集体荣誉。对方语言攻击罗富贵或者自己,马良还能忍耐,但现在的攻击范围扩大为‘九班’,这可真让马良觉得挂不住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弃家贫,九班再差也是自己的集体,这是军人原则问题。

于是马良的脸也黑下来了:“我们九班好歹还有屁股能擦,你们二连的屁股早让绷带给裹了,想擦你还擦不到呢!”

这话是暗骂二连伤兵满营的现状,把那姓刘的气得直翻白眼。另一个二连战士噌地站起来:“你个狗腿子马良,我看你欠修理了是不是?”

这边小红缨也噌地站起来,羊角辫一翘,大眼一竖,抬起小手一指刚说话的这位,响起清澈稚嫩的童声:“姑奶奶我就不信,你动一下试试!我们还就骂了!你们二连就是王八羔子,你们二连就是没长屁股!”

二连战士被这缺德丫头气得直攥拳头,真恨不能上去揍这胡搅蛮缠的丫头片子一顿,没大没小没轻没重蛮不讲理的熊孩子,可是不能真去打她吧,真要和她一般见识那得丢多大人?被小红缨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愣在当场,进退两难。

从开始到现在,高一刀一直没说话。高一刀稳稳地坐在二连当中,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的胡义,就算你穿着八路军的军装,就算你当了个狗屁的草头班长,老子照样和你不共戴天,虽然有伤在身,虽然还挂着绷带,可我高一刀是军人,只要有了合适的契机,我照样不介意对你这个六十七军的杂碎逃兵动手!一股看不到的凌厉的气势在高一刀周身蔓延着。

从开始到现在,胡义也一直没说话。胡义懒散地翘着二郎腿,一直盯着桌面上的一根筷子发闲呆。不用看也知道,这个倒霉的高一刀那双眼神,快能把自己的衣服烫出洞来了。树欲静而风不止,老子是个男人,如果你非要和老子没完没了,对不起,那我也不在乎你是伤兵还是患者,照样不留手。一阵无形的凛冽气息在胡义周身酝酿形成。

整个大院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王小三慌张地跑进了厨房,到了还在稳稳当当和面的牛大叔身边:“牛大叔,你咋还在弄这个,赶紧出去看看吧,这院子里马上就要变天了。”

牛大叔仍然不紧不慢地干着手里的活,院子里的事不用看,光在屋里听着就已经一清二楚了。头也不抬地回答王小三:“都是当兵的,都是有血性的,都觉着自己能耐,磕磕碰碰不算事。只要他们没抄家伙,谁都不许管。”

牛大叔的话差点让王小三掉了下巴:“啥?这还不算事啊?那,那就算他们不抄家伙,粗拳大脚也不长眼呐,伤了小丫头咋办?”

牛大叔还是不着急:“那也不管,死丫头片子,她自己惹的破事,那就让她自己兜着。你也别跟我这废话了,赶紧给他们上饭去。”

“啊?都这情况了,还给上饭啊?”王小三发现牛大叔斜瞄了自己一眼,赶紧补充:“行行,我给他们上饭去,我这就给他们上饭去。”转身就去准备,嘴上不敢说,心里暗暗再加一句:让他们好好吃,吃饱了更有劲儿打,把炊事班直接拆了得了。

“饭来喽——哎,我说你们都站着干什么,赶紧坐,都坐,坐了吃饭。”王小三的一句话打破了僵持中的双方,窝头咸菜米汤被端上来,这算是给双方个台阶下,站着的人都坐下了,可是气氛并没有多大改观,双方还在虎视眈眈,谁都不动碗筷,恨不能用眼神活活把对方给看死。

罗富贵也从桌子底下爬了上来,到这时候,他总算是明白了点什么。感情只有老子我是个糊涂蛋,满院子新兵都是观众,主角是二连和九班啊?瞅这架势,随时都可能形成暴风雨,这要是真打起来,人家二连可有十几个呢,心里不禁有点突突,要不要再躲回桌子底下去?再一看胡老大的若无其事,小丫头的傲慢和马良的不屈,又想到了山谷小路的歼灭战,终于有了一些底气,胡老大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鬼,看他这德行应该有谱,二连那么多人不也没敢过来,那我还怕个鸟,吃他姥姥的饭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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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千钧一发

临阵脱逃的国民党居然当了班长,自己跟着二连浴血奋战却平白又挨一顿揍,刘坚强想不通,正午温暖的阳光照在他倒霉的苦脸上,却温暖不了他执拗的内心。使他更想不通的是,这么扯淡的九班,咋还能有人上赶着加入,一个魁梧大个儿带着机枪,一个团部当通信员的马良,他们的脑袋都让门给挤了么?

这些问题让刘坚强的脑袋里一团浆糊理不清,有点失神。他心无旁笃地推开炊事班的大门,萎靡不振地走进院子,浑然不觉此刻大院里的诡异寂静,和无数看向他的诧异眼神。直到他停到了两张桌子之间时,才发现了不寻常。

一边坐满了这些天和自己住在一起的二连战士,另一边空荡荡的四个人正是自己那个扯淡的九班。可是,他们大眼瞪小眼的不吃饭,都盯着自己干什么?这么冷冰冰的?

这些刺眼的目光使刘坚强有点发晕,慌忙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全身上下,好像,没有蹭到过猫屎狗尿吧。赶紧再提提裤子扯扯腰带,拢拢裤子前面的鸡架门,好像,关得挺严实。你们这是啥毛病?

小红缨看见刘坚强就气不打一处来,哭哭啼啼的一根死木头,除了晒太阳啥都干不了的废物,明明是九班的却整天混在二连屁股后头。如果是平时,眼不见心不烦,懒得理他,可现在九班跟二连杠上了,就绝对不能眼看着他这个窝囊废吃里扒外,当众丢九班的脸。“流鼻涕,你赶紧给我过来!”

刘坚强的出现,那就是现成的给九班上眼药,二连里立刻也有人出声招呼:“刘坚强,坐这吃饭。”说完了还给闪出个空位。

本来最近就是和二连挤在一起住的,小丫头那冷鼻子冷脸刘坚强看着就烦,你个毛都没长齐全的屁孩子,轮得到你对我吆五喝六么?转身就想往二连那边坐。

小红缨一看刘坚强这不争气的样,腾地又站起来:“流鼻涕,你长没长心?你忘了九连吗?今天你要是敢过去,那你就一辈子都别回来!”

九连,是啊,我是九连的人,是九连让我活到了今天,这咋能忘。可惜刘坚强就不是个会看风向的人,也没搞清楚院子里的诡异状况,否则也不会这么倒霉了,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九连的人,这跟吃饭有啥关系?”

小红缨是个好胜的脾气,眼看着连激将法都对流鼻涕没作用,这个二货木头还要去二连坐,当即气急败坏地踢了身边正在没心没肺喝汤的罗富贵一脚:“骡子,你现在就把这个废物给我拽回来!拽不回来以后你也不用进这个院子了!”

噗——咳咳,罗富贵差点让嘴里的米汤给呛死,别的事他可以不在乎,关键是小丫头的臭脾气和她与炊事班的关系,决定了她能做到让罗富贵吃不饱,吃不好,这可不是吹。民以食为天,这是罗富贵的人生原则,一句话就被小丫头点中了穴道。姥姥的,就为了面子上的这点破事,鸡毛鸭血的值得么?非要连我也拉下水,唉!罗富贵是满肚子不乐意,嘴上却说:“丫头,没得说,以后我也是炊事班的娘家人了,你瞧好吧就。”

罗富贵这头熊呼哧就站起来了,身高体宽挤得整条桌子都跟着晃荡,连碗带筷子被震得哗啦啦地响,不了解他的人看了他这大身板都得心里发怵。跨过板凳两大步就到了即将在二连落座的刘坚强身后,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了刘坚强的后脖领,扯住他就往九班这边拖。

刘坚强我行我素没把小丫头那话放在心上,屁股刚要沾上板凳,突然觉得脖子一紧,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就离开了位置,本能地开始挣扎,却根本无法对抗那股力量,语无伦次地喊着:“我不,帮,帮我啊。”

旁边的一个二连战士下意识反应,一把就拽住了刘坚强的一条腿,试图拉住他,却不料那头熊的力气实在太大,结果连自己也被拖倒在地上,因为拽着刘坚强的腿没撒手,结果在地上也跟着往那边出溜。另一边的战士一看也急了,跟上来一把拽住了刘坚强的另一条腿,死命地想拉住他,却仍然没能阻止那头熊的前进,摆的是个后拽的姿势,鞋底却不生根地跟着往对面滑。第三个战士噌地蹦出来,一把抱住第二个战士的腰,咬牙切齿地用上全部力量帮忙,使被拖动的速度慢下来了,却还在向九班方向靠拢。于是第四个战士紧跟着加入进来,场面终于变成了静止状态。

刘坚强仰望着湛蓝的天空,被明媚的阳光照耀得睁不开眼,却又无法避开,因为他的脖子基本无法扭动,被绷紧的衣领勒住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两个方向相反的巨大力量使他的身体已经腾空悬起,全身的关节都在吱吱嘎嘎地怪响,让他痛不欲生。他知道此刻他只有一件事可做,于是,他哭了,泪水禁不住涌出眼角,从两耳鬓串串跌落,虽然哭得很难看,却哭得很伤心。

啪——高一刀的大手狠狠拍在桌面上,桌上的碗筷都跟着跳起,震得高一刀自己的手一阵剧痛,猛地站起来,不去看旁边一头熊和五个人搭起来的造型,狠狠盯住对面的胡义,大喝一声:“欺人太甚!”

胡义也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挂上了一层淡黑,终于抬起头迎着高一刀的目光,毫无感**彩地回答:“九班的家务事,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哗啦啦,二连的其余战士全站起来了,昂首挺胸地冷看对面,看来,是时候一雪前耻了,静静等待着连长的一声令下,冲锋就会毫无犹豫地开始。

小红缨紧紧站在胡义的身边,一双大眼里又开始变得清澈,开始闪着光。她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使她激动兴奋,她在期待着风暴的来临。也许,这熊孩子天生就是个战争贩子!

马良也站起来了,看来,又要触犯军规了罢。不过,现在我不再是个新兵跑腿通信员了,跟随着胡义,使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战士。胡义,他是我的偶像,我希望我能成为像他一样的军人,因为敬佩,所以义无反顾!

王小三缓缓地出现在了小红缨的身后,唉,该来的躲不过,牛大叔说不许管,可是真要是丫头受了伤,他能不心疼么,我不想掺合,可是我得保着小丫头。

满院子新兵们静悄悄地站起来,轻轻离开座位,没有人敢发出声音,都在慢慢后退,尽量拉开与风暴中心的距离。听说过二连和九班的战斗,以为是大家说得玄乎,现在是现场,战斗还没开始,却感觉阳光下的地面都已经结冰了,不由自主地让新兵们感觉害怕。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什么是战场上走下来的军人!什么是士气!

吱呀——木质大门的机杼摩擦声传来。

在风暴来临前的寂静中,这突兀的声音差点让所有人的心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无数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大门口,然后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掉落了下巴。

一身整洁的军装,却无法束缚住一身的曼妙,如同巍巍远山的美丽连绵曲线,隐约在阳光下,齐颈的短发柔顺地垂下,仿佛山岗上的田垄,包围着一副素雅白皙的惊讶面容。

在那一瞬间,胡义蓄谋已久的一身煞气陡然消失,忘记了二连,忘记了高一刀,忘记了一切。呆呆地望着大门口那一双丹凤眼,那一对深渊般的黑瞳,觉得那么遥远,却又那么接近,觉得那么陌生,却又那么亲切。她,不是我的女人,但她是我的女人。她,不是我的过去,但她是我的未来。

嗤啦——衣服撕裂的声音猛地响起。

噗通噗通——哗啦啦——跌落摔倒的声音紧随而来。

一只熊和五个人摆搭的造型在此刻崩塌了,刘坚强的裤子和上衣终于受力到达极限,瞬间都被扯裂开来,光着屁股就掉落在地上,罗富贵和二连几人当场人仰马翻摔倒一片好不狼狈。

哐当——大门立刻又被关上,那个倩影随之消失,让全场人恍若一梦,似乎一切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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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谣传

苏青是今天上午来到**团的,任职政工干事,她的住处被安排在卫生队,**团的卫生队没有医生,要知道这年月医生是珍贵职业,全师才有一个医生,在师部直属的战地医院里。**团卫生队有三男两女五个医务兵,住得紧张,苏青就被安排和两个女兵住在一起。

推开炊事班大门的时候,她看到了令她惊讶的荒诞一幕,同时也看到了那张令她愤恨的古铜色面孔。他居然加入了队伍,他怎么能有脸加入八路军,八路军怎么能吸纳他这种败类!多日来渐渐平复的心境随着那一幕又起了波澜,这顿午饭她没法吃了,她径直离开,回到卫生队。

宿舍里很简朴,没什么家具更没什么摆饰,苏青沉默着把一扇窗使劲擦了又擦,把一块地狠命扫了又扫,把本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行李都扯散,重新狠狠地叠,刚叠完了又扯乱再叠,一遍又一遍,仍然无法抚平旧伤复发的痛。

直到一对羊角辫贼溜溜地探露在宿舍门口,苏青才停下了对自己行李的折磨,草草捋了一下散乱在额角的发,抹了一把腮边的细汗,勉强挤出一个苦笑:“丫头,快进来。”

当初在无名村停留的时候,就认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了,苏青喜欢这小丫头,每个人喜欢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原因不会相同。苏青喜欢小丫头,因为她是红军的孩子,因为她有个令人心酸而又不平凡的童年,在苏青眼里,小红缨是红旗下的一朵娇艳花蕾。而胡义喜欢小丫头,是因为她率真,顽强,不屈,在胡义眼里,小红缨是一把闪光的钥匙,总能在不经意中打开胡义那未泯的心扉。

小红缨嬉皮笑脸地从门缝里挤进来:“苏青阿姨,刚才我看到你了,想和你说话,可是你走得太快,所以我就找到这来了。”

此刻苏青一颗波动的心虽然有些缓解,却还未彻底平复,被小红缨嘴里的这一声‘阿姨’又触动了些什么,不禁对小红缨说:“丫头,以后不许管我叫阿姨了!”

“嗯?不是一直叫阿姨的么?为啥要改?”小红缨眨巴着眼睛不解。

苏青不客气地用手指刮了一下小红缨的鼻子:“我才比你大十岁,哪有那么老,少问那么多,以后就叫姐。”

小红缨哪有可能揣摩这些细节,爽快地点了点头:“行,那我以后叫你苏青姐。”

看着眼前这个小丫头,苏青的心情好多了,扯起了小红缨的手:“过来,你瞅你这一身脏,哪还有个女孩子样?我先给你收拾收拾。”接着就打水帮小丫头仔细地洗脸洗头,然后坐在床边帮她梳头扎小辫。

“行啊你这小丫头,没想到现在你也成为八路军小战士了。”苏青边细心地替小红缨梳头边说。

“嘿嘿,那当然,都嫌我小,其实**团挨个拎出来比比,我红缨比他们差多少。你说是不是?”

苏青笑了笑:“是,是,你厉害。对了,我问你,你们中午在炊事班院子里是怎么回事?”

“我们和二连那帮混蛋……”小红缨随口刚要说,猛然想起了苏青是调来**团做政工干事的,虽然小,可是从小在军队里泡大的,这政工干事小红缨可知道是干什么的,于是立刻改口:“我们和二连抓老鼠呢。”

苏青抬手就轻轻敲了小红缨一个脑瓜崩:“臭丫头,你再编,我看你再瞎编。”

“我哪有,我们真的在抓老鼠。”小红缨坚决死硬到底。

“抓老鼠?为什么那么多人围着看?”

“他们是胆小鬼,害怕老鼠呗。”

“抓老鼠?为什么当中还拽着一个人,连他的裤子都……那啥了?”

“老鼠钻进他裤子里了呗。”

噗——苏青终于笑了。

团部是借用老乡家的院子,正中堂屋两侧厢房,堂屋中间一张方桌七八个板凳,迎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关公画像,虽然八路军不搞这些迷信崇拜,但屋子毕竟是借的,画像也就一直挂着没撤。

胡义和高一刀两个人,隔着方桌面对关公画像,目不斜视笔直地站着。方桌侧面一边,政委丁得一坐板凳上闷头在剥花生,边剥边吃,好像立正站着的这俩货根本不存在,团长背着手在他俩身后来回晃荡踱着步。

高一刀缠着绷带吊着一个肩膀,定睛看着那幅关二爷的画像。关羽您是豪杰,是英雄,一柄青龙偃月刀天下无敌,您能不能显显圣,主持个公道,现在就从画里跳出来,一刀把我身边这个姓胡的劈死得了。

胡义也定睛看着那幅画像,却失神地看成了另一幅风景,从来没有想到,穿上了军装后的她,原本冰冷美丽的丹凤眼额外又添加了昂扬的神采,她就像一轮明月,虽然清冷,却白皙,亮丽,能够驱散黑暗。

团长晃悠了一会,终于开口了:“我说二位,怎么都没动静了?怎么着,是不是嫌我这团部地方不够大,容不下你们二位大神发威啊?无名村的帐还没找你们算呢,刚到这大北庄又要开始扯淡是不是?高一刀,好歹你也是个连长,你说,你们在炊事班究竟要干什么?”

高一刀立刻朗声回答:“报告团长,我们并没有起纷争,那是新兵们的谣传,二连当时盛情邀请刘坚强吃饭,却被九班无情谢绝。这就是事情经过。”

事情差点发生,但是并没有发生,高一刀不是傻子,没发生的事情谁去承认?没事找事么?

“哦?你们二连盛情邀请?好。”团长又问胡义:“胡义,你怎么说?”

高一刀的说辞胡义也听得一清二楚,从无名村的战斗中就能看出来,高一刀这货不是莽夫,是个杀伐决断的狠角色,有过人之处,这理由编的不错,必须赞同。于是回答:“报告团长,的确是新兵们在谣传。九班当时盛情邀请刘坚强回来吃饭,却被二连无情谢绝。这就是事情经过。”

团长停在他俩背后,嘿嘿一笑:“哎呀,没想到,二位都这么盛情?盛情得刘坚强都没裤子穿了?盛情得刘坚强都光了屁股了?到这了还嘴硬装好人是吧,行,你们最好别让我揪住小辫子。高一刀,我看你们二连这精神头,伤也别养了,明天开始就帮三连盖房子去。胡义,你九班也不用晃荡了,明天开始就跟着新兵连去修操场。是好人就得干点好人的事,现在滚蛋!”

胡义和高一刀两人一起出了团部的大门,高一刀用眼神告诉胡义:你小子等着,咱没完!胡义用眼神回答高一刀:老子等着,爱咋咋地!然后两人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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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流鼻涕的眼泪

就算是想花钱租房子,也没那么容易,很多老乡因为给**团让房子,都合住到了别人家,导致房源紧张。马良一双长腿把庄里转悠个遍,打听再打听,询问又询问,终于寻到一处。四围残破的土墙,两扇摇摇欲坠的木板大门,院子面积倒是很大,可惜空荡荒凉,只在院角生长着一棵高大的皂荚树,主干遒劲,应该有好多年树龄,坐北朝南一屋两间,西头还连着一个狭小的厨房。

房主是孙寡妇,过去她家是富户,前些年男人意外死了,逐渐破落。听马良说要出钱来租,开价一块大洋一年,在大北庄这穷乡僻壤哪有人会租房子,这价码可真是开的高了,马良却没含糊,还价成两块大洋一年,把孙寡妇差点没乐晕过去,当即拍板成交,揣着两块大洋就回了娘家。

马良不是傻子,他这么做一方面是为和房东搞好关系将来少麻烦,另一方面因为反正这钱又不用他出,所以他根本不在乎罗富贵是否已经哭晕在墙角。

进门就是一间屋,左边通向厨房,右边墙上开一个门洞挂了帘子通向里间屋。胡义很满意,领着马良就把房子简单收拾了直接入住,小红缨领着罗富贵把她的家当从炊事班低调地背回来,在里面那间屋安了自己的小窝,高兴得像一只得到了树洞的松鼠,蹦跶个不停。

屋子收拾停当,胡义坐在破桌子边,把机枪和自己从山谷带回来的那支三八大盖摆在桌上,拆解了开始做维护保养,一边吩咐马良去把刘坚强找回来。

马良本来也想坐下来擦自己的枪,一听胡义说要他去找流鼻涕,有点不想去:“哥,找他干啥?那根死木头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咱九班的人,没有他咱们更省心。”

胡义一直忙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地说:“如果他还是班长,我管不着他,他也管不着我,眼不见心不烦。但是现在我是班长,就容不得他继续扯淡!别啰嗦了,现在就去。”

无名村的时候流鼻涕这个废物就胡搅蛮缠,今天中午在炊事班又吃里扒外丢人现眼,现在自己被迫成为了草头班长,那就必须得修理修理这个没心没肺的新兵蛋子。

马良无奈,起身出门了。

胡义又对躺在破床上喘粗气的罗富贵说:“你也别闲着了,去给我找根绳子来。”

罗富贵却自顾自地说:“马良就是个缺心眼带冒烟的混球,明明那孙寡妇是要一块大洋,这个败家马良生生给人两块,崽卖爷田心不疼啊,他这不是成心恶心我么。胡老大,你为啥不管?”

胡义扭头看了看哭丧着脸的罗富贵:“你有完没完了?要不,我给你一块大洋?”

罗富贵一听这话,再一看胡义似乎面色不虞,赶紧坐起来了,嘴上说:“我找绳子去,我去找绳子去还不行么。”心里暗暗嘀咕:找绳子干屁,用绳子擦枪么?这九班里除了老子压根就没有个正常人!

刘坚强一如既往地靠在某个墙角晒太阳,已经换上了一条重新领取的裤子,可是心里却是冰凉冰凉的,这回当众被撕了裤子光了屁股,以后彻底没法做人了,正在忧伤地悲叹人生的荒凉,却被突然出现的马良无情打断,连拉带扯,没头没脑地把他拽进了一个院子,推进了一个陌生的屋门。

进门后才知道,这是九班的窝。刘坚强还不太明白这是要干什么,坐桌子边正在擦枪的胡义头也不抬地命令:“骡子,把这废物给我绑了!”

罗富贵起初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绑他干什么?仔细地瞧了一眼若无其事的胡义。站在门口的马良也是云里雾里。

“看什么看?我说绑了他!”

罗富贵对于动手打架上战场这类事情是既胆小又害怕,因为他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要是过去,他是绝对没底气做这些事的,纯粹一个人高马大的受气包。今天中午在炊事班与二连拉扯刘坚强,破例开了一个先河,一方面是被小红缨要挟,一方面是有胡义在身后,所以他动了力气,事中事后并没有像过去那样感到恐慌,反而觉得浑身舒爽,被一群惊诧的眼神看得得意洋洋,食髓知味,看来以后有必要在安全的情况下经常显摆显摆自己这身力气。

租房子多花了一块大洋这火还在心里压着呢,当然更乐得看别人倒霉,罗富贵不再犹豫,一把扯住同样糊里糊涂的刘坚强,轻轻松松就把他按在地上开始捆。

“啊,你,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要告你们,我要告你们去!我……”刘坚强这才慌了,想挣扎,没用,罗富贵的力量太大,片刻功夫就被捆成个粽子,躺在地上动不了。胡义顺手扔了一块抹布给罗富贵,让他把刘坚强的嘴也堵了,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谁都不知道胡义这是怎么了,小红缨也从里屋跑了出来,惊讶地看着这幅场面没说话。

胡义不去理会他们几人的询问目光,稳稳当当把擦完的部件重新组装起来,将两支枪铮亮地在桌面上摆好,这才站起来,抓了块抹布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到刘坚强身边。对小红缨道:“丫头,你到大门外放哨去。别愣着了,快去。”

胡义想干什么?他要修理修理刘坚强。胡义当了八年的兵,从大头兵做起,班长排长连长一路上来,进了讲武堂,最后军衔晋级为少校,新兵蛋子该怎么修理这种事还用问么。八路军的纪律严禁这种事,可惜胡义没那么高的觉悟,也没那么多闲心磨嘴皮子,我是九班班长,那规矩就得我来订,军队就是军队,几千年历史下来,换汤不换药,这就是当兵的潜规则。其实根本没必要让人放哨,只是胡义不愿意让小丫头看这个,借口支她出去而已。

马良这下也看懂了,焦急地说:“哥,不行不行,你可不能这么干,这是真要被处分的,团里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撸下你这个班长啊!”

胡义微微一笑,在马良的肩膀上戳了一拳:“这流鼻涕要是有你一半的机灵,我都懒得操这个心。你说对了,我还就是不想当这班长。”

小丫头出了门,可没去大门外,相处了这么久,她已经摸清了这只狐狸的脾气,每当他面无表情眼角挂黑的时候,就有暴力倾向,看来流鼻涕又要倒霉了。小丫头蹑手蹑脚地蹲在窗根底下,偷偷听着屋里的动静。

果不其然,不多会屋里就开始传来一阵阵呜呜的低呼声,那是刘坚强被堵了嘴,只能用鼻音释放痛苦的哀鸣,那沉闷的声音听起来比张开嘴的嚎叫还要凄惨痛苦,持续不断,听得小丫头的心也跟着揪起来,越揪越紧,最后使得小丫头忍不住伸出小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马良坐在板凳上,背对着胡义和地上的刘坚强,看着墙壁,筋着鼻子皱着眉头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罗富贵坐在床边瞪着大眼不敢眨,大气不敢喘,张着嘴也无法缓解呼吸的困难,仿佛那块抹布是堵的自己,浑身发麻。

胡义又抬起一脚狠狠地把刘坚强踹得滚到墙角,抬衣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做了个深呼吸,使自己平静了一些。自己好像真的病了,一阵一阵的,鬼上身一般恍惚,对刘坚强的殴打好像让自己有舒爽的感觉,越打越不想停手,自从机枪连覆灭以后,好像自己越来越有这种冲动。胡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刘坚强那正在痛苦蜷缩的身体边蹲下来。

“流鼻涕,别难过,你这个黄嘴丫子废物应该觉得幸运,你的身体没有被无法摆脱的熊熊烈火燃烧,你的身体没有被刺刀穿透然后在里面旋转,你的身体没有被爆炸的冲击撕成一片一片,飘飘洒洒的,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落得满地,沾上战友满身满脸……”胡义低声地对地上的刘坚强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却让屋里屋外的听众都觉得一阵阵麻木。

“你是幸运的,你还活着,你总不要脸地说你要把命还给九连,其实你******就是个屁,拎着破枪放了几个响就以为你自己是条汉子了?我******现在就让你去见见九连,看看你有没有脸去!”胡义说着话,一把就死死捏住了刘坚强的鼻子。

窒息,空气消失后的绝望感缓缓笼罩,恶心,眩晕,失去光线,痉挛,抽搐,直到失禁。刘坚强的心悚然跌落进极度的恐惧深渊,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但他的心脏几乎被自己的绝望撕碎了,仅仅留下孤独的不甘。

缓缓地,似乎又有了光,又有了空气,刘坚强想猛烈地咳,贪婪地吸,用尽全身的力气争取那生机和希望,此刻无论是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能逃离那片无尽的黑暗深渊,刘坚强不介意卑微,不介意出卖,不介意背叛,不介意一切地争取……

胡义在最后一刻松开了手,扯出了那块抹布。“废物,如果你觉得没脸去找九连,那就给我腆着脸回到九班,以后在老子面前夹起你那狗尾巴,懂了么?”

刘坚强哭了,但是很奇怪,这次他不只是伤心地哭,还掺杂着幸福地哭,哭得很复杂,哭得不能被人理解,连他自己都不理解。他在哭声里回答了两个字:“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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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战俘

大北庄正在逐渐变大,新建的屋舍在增加,一块黄土堆出来的新操场也逐渐成型,**团的工作正在慢慢步入正轨。政工人员的确严重不足,丁得一又善于当甩手掌柜,所以苏青一个人干着多个人的活,档案工作,审核工作,思想工作,党的工作,情报工作,周边根据地的发展工作,甚至妇联工作等等。为此,团部把院子角落的一间屋子腾出来,给她单独建立了办公地点,挂牌政工科。

政工科室内不大,一门一窗,对门摆了一张旧书桌,桌前一个板凳,桌后一把椅子,椅子后靠着一个带锁的破柜子,简洁干净。

**团的人员资料和档案刚刚整理完毕,整齐地叠罗在桌边,还有两个人的档案不健全,一个是罗富贵,另一个就是那应该千刀万剐的胡义,于是苏青派了通信员去找这两个人。此刻的她坐靠在椅子里,一边摆弄着桌面上的破旧钢笔,一边失神地望着窗外的湛蓝。

“报告!”两个人走进室内,立正站定。

苏青微微皱起细眉:“我让你进来了么?外面站着去!”

俩人赶紧掉头出去,却听到身后又传来那冰冷的声音:“罗富贵,我没说你,你回来。”

我的姥姥哎,来之前就听马良和小丫头说,这政工干部可不好惹,得小心应对,现在这一进门就是下马威啊?这比团长摆的谱都大!罗富贵脑门上有点见汗,赶紧掉头又进了屋,老老实实地竖在门口。

苏青尽量放松面部表情,让那一层冷霜消失,离开椅子靠背把姿势坐正,指了指书桌前的板凳:“坐吧。”

罗富贵连连摇手:“不用不用,我站着就行。”

“别拘束,让你坐你就坐。”

“哎。”罗富贵这才赶紧来到书桌前,扯过板凳隔着书桌与苏青对面坐下。

“今天叫你来,是为了帮你把档案补全,我问你问题,你照实说就行了,不用紧张。”

“那绝对没的说,苏干事,我罗富贵就是个敞亮人,你尽管问,往死里问我都不含糊。”

“罗富贵,你有亲人么?”

“我爹死的时候我不记事,十五岁那年我娘就饿死了,就我一个。”

“我听说你当过山匪,当了多久?”

“在黑风山干了两年,可是我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苏干事,你可以四里八乡打听打听,我罗富贵的人品,那,那是没得说啊,我是早就一心要投咱八路军的,主要是一直没找到咱们队伍,不信你问问……”

苏青平淡地打断了罗富贵:“嗯,我知道了,现在我问你,你为什么加入八路军?”

“那当然是为了……”罗富贵差点脱口说是为了混口饭吃,猛然想到来这里之前小红缨对自己的指导,赶紧改了口:“苏干事,这下你算问着了,我罗富贵虽然是个粗人,但思想上可真不含糊,我参加咱队伍,那是为了穷苦人翻身,为了揍那个什么阶级,为了布,布,布匹什么克,哦,对了,还有个姓苏的,他和你是本家,叫苏啥玩意来着?”

“布尔什维克,苏维埃。”

“对对对,老子就是为了他。”

苏青用膝盖猜都能猜出来这是哪位大神教出来的,红军时期的宗旨都能搬到现在来,心里笑了笑,表情却没变化:“行了,你可以回去了,以后改改你那说脏话的习惯。”

“哎,没的说,坚决改。那,我就回去了?”

苏青点点头,然后开始在罗富贵的档案表里写下娟秀的字迹。

罗富贵,男,民国七年生,出身贫苦,黑风山从匪两年,未证实有劣迹,民国二十七年主动要求加入八路军**团。

苏青曾有过多年地下工作经验,深知档案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所以她尽力写得客观简单。档案这东西,想增加内容很简单,但是如果写的太多,再要删改可就难了,很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未来。罗富贵这个人在苏青眼里毛病很多,但苏青觉得他不会是个太坏的人,所以,笔下留情。

胡义笔直地站在书桌对面,凝神专注地看着对面的人。苏青的秀面重新被冰霜覆盖,连头都不抬,直接提起笔,铺开胡义的档案准备记录。冷冰冰地开口:“姓名?”

罗富贵能坐着,轮到自己只能站着,胡义不觉得尴尬,这叫现世报,一报还一报,挺好。连声音带表情都是冷若冰霜,正常,在江南就已经看习惯了,意料之中,如今开口头一句就问姓名,也不觉得问题荒唐,这是她对待我的标准方式,冷冰冰的女声听在他耳朵里似乎有薄荷叶那样的清凉效果。“胡义。”

苏青写下胡义这两个字的时候,不自觉地就下了狠力,钢笔尖戳破了纸面,笔画的尽头被扎出了孔。

“年龄?”

“民国三年生。”

“有亲人没有?”

“没有。”

“连个亲人都没有,那你怎么还活着?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么?”

“我是被土匪养大的。”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面前的时候胡义十分不愿提及自己的过去,可是在苏青这里,什么阻碍都没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有任何犹豫。

“这就对了!好人养不出你这个败类来。”苏青咬牙切齿地对胡义说完这句话,然后在档案上记录:生于匪,长于匪,劣迹斑斑,无恶不作。

“发什么呆,说你的从军经历!”

“民国十九年加入东北军第七旅,民国二十一年改编为六十七军,民国二十六年出逃。”

苏青在档案上记录:旧军阀军队六十七军里混迹八年,沾染各种恶习,曾参与围剿我西北边区战斗,民国二十六年因贪生怕死逃离淞沪战场。

停住笔,苏青觉得这样写似乎还是轻了,琢磨着是不是该再多写几句,无意间发现胡义那双细狭的眼正在看向笔下的字迹,这个败类不会也认识字吧?不管他认不认识,特长和优点项一律留空。慌忙用手臂遮了一下档案,冷声道:“看什么看?现在说说,你是怎么混进八路军的?”

从小的匪窝里就有个识字的,教了胡义,后来从军进了讲武堂,又经过深造,苏青写在自己档案里那些记录,已经被胡义看了个**不离十,自己已经被描述得十恶不赦了吧。胡义想笑,但是不敢,一直努力保持住平淡的表情,他忽然觉得苏青不只是冰冷,而且很可爱,可是胡义又觉得,‘冰冷’和‘可爱’这两个词很难融合在一起,这种感觉让人很矛盾,是‘冰冷的可爱’?还是‘可爱的冰冷’?一时失神了。

“你哑巴了?说话!”

“哦,你说什么?”胡义这才反应过来,可是根本不知道上一个问题是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要混进八路军队伍?”

这个问题更简单,胡义坚定地直视着苏青,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你!”

“滚!”

胡义的身影消失了,苏青两肘抵在桌面上,双手挤住两侧太阳穴,静静沉默了很久,才从悲伤的记忆里恢复过来。胡义的档案还摆在眼前,参军目的一项还是空的,必须要填写。

她重新抓起钢笔,紧紧攥在手里,用尽力气写下娟秀的最后一行字:民国二十七年被俘参加八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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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晨曦

出于安全考虑,**团的情报工作是不与其他外部机构直接关联的,必要时,**团会派人主动出去接触,或者通过固定的信息传递位置取得联系,例如某山某庙某块石头下压纸条,定期会有人隐秘获取,并以接力方式带回等等,以避免被敌人掌握**团行踪。

如今,一封联络信被转到**团,内容大意为:八路军与日伪控制地带之间的几个村子,有人建立了一个新的地下党组织,希望能与**团建立联络,分享消息,并希望**团能够派代表参加主持这个新组织的成立会议,同时留下了寻找他们的方式和时间。

现在的**团刚刚稳定下来,周边的扩展控制工作才开始,与日伪控制区的交界地带更是一片空白,所以政委丁得一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如果真能在间隙地区得到一个情报机构的支持,对**团有很大裨益。苏青过去做了很久的地下情报工作,在这方面得算**团的专家,所以政委丁得一没有草率决定,而是先征求苏青的意见。

苏青把信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与政委的想法不同,这封信带来的消息没能让苏青产生多大兴趣。在苏青看来,情报工作的重中之重就是两个字‘严谨’!就算这封信的内容是确凿可靠的,可是这个组织是新成立,有太多不健全的地方,他们首先应该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考验成员检查疏漏,安心等待组织骨干形成,而不是急着搞什么成立会议。不过,看着政委的兴趣满满,再考虑到这个组织所在位置是交界地带,并不是形势险恶的日伪控制区,所以苏青也没反对,表示自己可以代表**团去看看。

会议地点是青山村,从大北庄向东五十里远,又不是进入敌占区,苏青的意思是带个通信员同路就行。政委琢磨了一下,危险系数不高,可是苏青是个女同志,还是多去几个人踏实。一连负责外围警戒不在庄里,三连一直负责建设工程忙得没工夫,二连十几个人一大半有伤没好,警卫排……**团兵员少,整编的时候连警卫排也撤了,仅留下几个警卫员,所以,这个旅游看风景的任务就只能交给闲的蛋疼的九班了。

知道九班第二天要出任务,炊事班头天晚上就给他们备好了干粮,胡义让他们按每人三天份准备,让炊事班有点纳闷,五十多里路,最多一天就回来了,带那么多干什么?心里不解,手上没含糊,就照三天份量给备了。这是胡义在战场上打出来的习惯,意外情况随时可能发生,挨饿的滋味可不好受,所以但凡有机会,老兵们都愿意多搜罗吃的,以备万一。当初在无名村逃出来就是因为事起仓促挨了饿,结果把人宋大户给端了,胡义事后曾为此自责,以后可不能疏忽。

天还没亮,九班全体起床,罗富贵有心在被窝里继续多赖一会,却被有机会出任务而兴奋不已的小红缨泼了冰凉的满脸水,只好骂骂咧咧地无奈爬起,连洗脸都省下了。

自从那天挨了胡义的一番毒打折磨后,刘坚强也离开二连住进了九班的窝。九连牺牲以来,他一直是孤独的,他像一个孤魂野鬼,虽然过去一直不愿进入九班这个混乱的小集体,但胡义那一番狠辣让他有种叶落归根的感觉,如今的刘坚强虽然比过去更加沉默了,但他没有了孤独感,也不必一个人再去晒太阳,这让他觉得充实。原来对胡义仅仅是讨厌,现在又得再加上一份感觉,变成了既讨厌,又害怕。他没敢去告状,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他看得出来,胡义是真心不在乎这个草头班长的头衔,也许,他这个魔鬼连这身军装都不在乎。

胡义背着那支三八大盖,腰后是满装六十发弹盒,腰侧是三十发弹盒,加上枪膛里的五发有九十五发六五型子弹,挎包里揣了八颗九七手雷。罗富贵扛着机枪,不算弹夹里的,七九二型子弹在挎包里带了二百发,除了自己的那份口粮,小红缨和苏青的那份也挂在他身上。

胡义把自己收拾停当后,在屋里翻出一把破油纸伞,用绳扎好了,也给挎在罗富贵的背后。

“胡老大,你,你这是干啥?这玩意也要带?这时节哪会下雨啊?再说了,就算下雨,你好意思让我们都淋着啊?”罗富贵瞪着个大眼珠子,不解地发着牢骚。

“啰嗦个屁,不下雨最好,如果下雨,你的第二个任务就是帮苏干事打着伞。”

胡义的话让罗富贵无语了,姥姥的,老子还真就成了一头骡子,总是背东西不说还得伺候人么,这和去地主家扛活有啥分别。他当然不懂胡义的心思,只是以为胡义要拍苏干事的马屁而已。

一边的小红缨可是听明白了,眨巴眨巴眼,酸溜溜地说:“那我呢?我咋办?”

胡义斜了这个故意起哄的小丫头一眼:“你要是个战士,那就跟我一起淋着,你要是个小屁孩,那这伞就归你了。”

“我……”小丫头被胡义这个无耻的选择题给套住了:“那我淋着得了。”

胡义随即摆摆手:“行了,差不多了,准备出发。”无意间看到刘坚强正盯着全副武装的马良,羡慕地发着呆。一直没留意,流鼻涕这小子这些天应该还背着个没子弹的汉阳造呢,于是又对小红缨说:“丫头,再拿出四颗木柄手榴弹和两排七九二型子弹来。”

小红缨闻言跑进里屋,隔了一会才出来,把东西交在胡义手里说:“你不是说不用再多带了么?”

胡义没答话,转手就把四颗手榴弹和十发子弹塞给刘坚强,然后第一个出了屋门。

子弹只给了刘坚强十发,是因为胡义要把七九二型子弹更多的攒下来,留给机枪使用。

小红缨经过刘坚强身边的时候,握着小拳头,竖着小鼻子,对刘坚强补充了一句:“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你也能富得和马良一样,否则,哼哼……”

苏青走出卫生队宿舍的时候,九班高矮悬殊的五个身影已经等候在门外,全副武装意气昂扬地站在蒙蒙晨曦中。原本还想和小丫头打个招呼,可是那双细狭深邃的眼神让她打消了念头,沉默着直接出发,迎着晨曦,走向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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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无法取消的会议

中午时分,距离青山村两三里,远远地已经可以望得清楚,一个村子坐落在山坡上。苏青叫停了队伍,她不希望招摇进村,要求九班在村外等她,准备自己一个人去联络地点。

胡义了解苏青的脾气,这个倔女人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不过胡义也知道,苏青是个行事严谨的人,她要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未必只是因为看自己不顺眼,所以没反对,但是要求苏青把小丫头带着。赶了这么远的路,虽然有时候由罗富贵负责背一段,也把这小丫头累得够呛,外头有风又冷,所以胡义是让小丫头进村歇歇。这提议苏青没反对,领着小红缨就进了村。

村子在山坡上,所以胡义领着三人就直接上了山顶,来时的那条小路由西端进村,穿过村子再延伸向东方。在山顶可以清楚地俯瞰村子东西两边的通路,马良放哨监视情况,其他人在山顶找了块背风的位置吃午饭。

村子不大人不多,挺安静,只是偶尔遇到几个闲人,对这一大一小两身八路军装投来诧异的目光,只是看看,也不多问。一个大门上只在单边倒贴了一个门神纸画,这是信上指明的地点,苏青左右观察了一下未见有人,随即叩门,不多会门就打开了半边,探出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看到一身八路军装的苏青,立刻堆上了满面笑容,敞开了大门把人迎进来。

“呵呵,太好了,你是**团的同志吧!我是老罗,可把你盼到了,快进来快进来。哎,这后边还一个小丫头呢,一起进来。”

这位老罗大大咧咧的热情迎接让苏青很无语,我还没说话呢,仅凭一身军装就认定目标了,万一我要是个问路的呢,如果我是个假扮的呢。苏青没急着进屋,停在院子里低声问老罗:“你在梅县还有亲人么?”

这个问题是梅县地下组织的特殊印证暗语,苏青临时问起来,就是要印证这个老罗的身份。信里说这个组织的负责人姓罗,是从梅县县城地下组织延伸发展出来的,那么他就应该知道如何回答。

苏青的问题让老罗楞了一下,怎么着,这是信不着我啊,这又不是敌占区,用得着这么上纲上线么。不过人问了,那就回答吧:“有个亲娘舅,可是也姓罗。”

院子不大屋子也不大,里外两间,外间屋没人,里间屋一张破方桌围坐了四个男人,抽烟抽得满屋里乌烟瘴气。眼看一个白净利落的女八路军带着严肃的气质进来了,慌忙都站立起来定睛看着。

老罗把苏青和小红缨引进里屋后首先开了口:“这位就是**团派来的同志,负责指导咱们的会议和今后的工作方向,大家欢迎。”说完话把正首座位上的人给推开到下边位置,重新摆正板凳,示意苏青落座。

苏青刻意地摆了一下手,阻止了这几人即将鼓掌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直接就到上首坐下,把桌边的每个人都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平淡开口:“我姓常,名叫常红,是**团的基层干部。现在,各位先做个自我介绍吧,要尽量细致全面。”

小红缨则一声不发地溜到不起眼的门边墙角,靠着墙角蹲下,从挎包里摸出半块饼就啃,蹭得连嘴角带腮边都是渣。

苏青直观地对这个组织不看好,他们太没有经验了,根本不可能安全地进行工作,所以苏青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愿表露,顺嘴就把小红缨的半个名字拿来用。

这位老罗是梅县党组织发展出来的成员,年纪不小入党不久,被派到这梅县北部乡村地区开展工作。老罗这人做事倒是快,但是过于急功近利,没几天功夫就在这周边地区发展了几个人,大张旗鼓地就准备开展工作,为了给自己这个小组壮壮声势,连**团都被他通知到了。

桌边的其余四人分别是来自附近四个村的代表,除了老罗这个小组领导者,他们之间相互也是头回见。通知今天开会,说是由八路军代表主持,一个个早早赶到这青山村来,原以为八路军派来的代表怎么也得是英雄威武,或者热情待人的,哪想到进来的会是一个冰冷严肃的白脸小女子,连个相互寒暄握手占便宜的机会都不给不说,直接就摆出领导的架子挨个把几人盯着看过了一遍,看着年纪轻轻孩子居然都这么大了?生这孩子的时候她自己多大?能有奶么?参加会议居然还好意思把自己的屁孩子给领来了,这不扯淡么,也太不拿工作当回事了吧?

几个人不禁对苏青的冷淡态度有牢骚,自我介绍,让老罗介绍一遍不就得了,摆什么官威。可是牢骚只能放在肚子里,话该说还得说。

“我是某某村的某某某,年龄某某,家里还有某某某……经老罗同志介绍加入组织,坚决要为抗日工作出力,把小日本赶出梅县地界去云云……”除老罗外的四个人雷同地介绍了各自的情况。

话都说得像模像样,其实味同嚼蜡,每个人的自我介绍苏青都仔细认真地听着,看着。她不是摆官威,而是要对这几个人加深一下印象,掌握更多细节,这人是腼腆还是外向,粗糙还是细致,有没有闪烁其词,是否适合吸收进来,能否胜任要进行的工作等等。

老罗也对这个常红的表现颇有微词,这小娘们太斤斤计较了吧,净扯这些没用的干啥,让你来主持,是要你给定个主意,咋和你们**团的部队建立长期联系,配合工作,其他的事情那就我安排行了。可是大神是自己请来的,那就得供着了。

桌边的四个人把自我介绍都说完了,老罗赶紧笑了笑说:“这个,常红同志,现在大家都认识了,我看,就直接进入正题吧,咱们先来商量一下联络的问题。”

苏青微微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下却忽然问道:“老罗同志,今天要开会的人都到齐了吧?就这些人么?”

老罗心里诧异,说你是个事妈你还真是个事妈,这个也要你操心么?这会议还能不能愉快地开始了?面上却笑了笑回答:“哦,还有个绿水铺的老刘头没来,我估计他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好。缺他一个不要紧,等会后我直接去找他传达一下得了。”

苏青闻言神色一肃:“会前通知到他了?他说过会来了?”

“通知了!他是说要来。这事你不用管了,还是开会要紧,咱们能不能继续说说那个联络的……”

苏青双手按桌面直立而起,严肃地打断了老罗的话:“我宣布,会议取消,现在撤离!”

什么?所有人的下巴都掉在地上了。这不神经病么,大老远的凑到一块,被你这个早婚早育的小娘们一句话就散了?你当我们是来陪你哄孩子玩的?谁都没动,只是定定的看着严肃站立的那个女八路。

苏青过去是专业干这行的,这种会议如果有人缺席,无论是谁,知道原因的话可以考虑继续进行,如果是不明原因的缺席,就必须立刻取消会议,绝对不能含糊。原因很简单,如果缺席那人是被捕了呢?如果缺席那人叛变了呢?眼前这个草头班子成员在苏青眼里都是不入门的新人,苏青知道他们不理解自己的做法,但是这种时候没时间细说这些,于是只简单补充一句:“这是为大家的安全考虑,现在散会,赶紧走。”

苏青的话音刚落,紧接着却在屋里响起另一个声音:“谁都不能走!谁敢动一下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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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魔鬼的獠牙

在日伪控制区域的村里乡间,偶尔会遇到一些身着便装,怀揣短枪的人成群结队地晃荡,日伪称之为‘便衣队’,他们是由各种闲散人员组成,流氓土匪恶霸无赖汉奸等等三教九流,五毒俱全,他们活跃在农村地区,任务就是针对游击队和地下抗日组织,百姓们也称之为‘汉奸队’。虽然谈不上有什么战斗力,可是也为汉奸事业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今天就是他们立功的时候,前段时间掌握了一个抗日地下组织的行踪,并且成功派员打入其内部,一直没有收网,就是为了等到今天能捞一条大鱼,如果能挖出**团的线索,岂不飞黄腾达。

为了不惊动鱼儿入瓮,他们没有在青山村附近埋伏,过去有过太多这种失败的案例,这次有内应,会议地点和时间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们临时躲在青山村以东五里外的路边,估算会议时间,事后入场,要来个出其不意。

“哥,好像有麻烦了!”

听到十几米外草丛里的马良说话,胡义放下嘴边的水壶把盖子拧紧,猫着腰来到马良身边,顺着马良手指的方向望去。村东的小路上,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二三十个百姓服色人影,正在接近青山村。

“应该是便衣队,我看,今天这会肯定是走漏风声了,要不然也不会一次来这么多。”马良边盯着远方的目标,一边补充着说。

胡义没说话,也没紧张,目标距离还有一里多地,虽然没和便衣队打过,却听过不少,战斗力是渣,又都是短枪,自己现在山坡顶上,挡住这支便衣队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要先通知村里的苏青立刻撤出来,最快的方式就是明抢示警。

胡义摘下三八大盖推弹上膛,端起枪来瞄向那些模糊的目标,五百多米这个距离根本都看不清,只能靠蒙,本着节约精神,鸣枪也要争取让子弹飞向敌人。

嘭——

枪声响了,却不是胡义打响的,胡义的扳机还没扣动,扭过头愣神地望向坡下的青山村。枪声来自村里,那声音比驳壳枪的声音更沉闷,比一般手枪的声音更大,应该是大眼撸子,这是小丫头!她为什么开枪?就凭小丫头对枪的熟练程度和胡义孜孜不倦的教授,胡义绝对不会认为小丫头会犯走火这种低级错误。他的心随着这声枪响沉到底了,苏青和丫头,她们都在那,她们都是我的心头肉,我为什么不坚决地跟在她们身边!我是蠢货!

胡义什么都不顾了,提着步枪就向山下冲出,狂奔向青山村,内心里不停地咒骂着自己,像一阵寒风般飞向枪声。

马良呆呆地看着山坡下的狂奔身影,一时也慌了神,不过他依然趴在位置上没动,胡义什么话都没说一个人闷头就冲下去了,这我该咋办?我也下去帮忙?不行,便衣队正接近呢,都走了谁挡着?再一看刘坚强也在不知所措,罗富贵却正在收拾东西,摆明了架势要跑,于是马良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朝他俩大声呵斥:“慌什么!赶紧过来准备战斗!”

罗富贵可不吃这一套,装好干粮夸好了水壶扛上枪:“姥姥的,胡老大都撒鸭子跑了,你看他那个快,咱还在这逞什么能,赶紧走了是正事!”

马良一看自己镇不住这头骡子,立刻对还在发愣的刘坚强大声道:“流鼻涕,这头骡子要临阵脱逃,他要丢九班的人,要丢八路军的脸!你该咋办!”

刘坚强虽然是个木头脑袋,但只要事情上纲上线涉及到原则问题的时候,那绝对是一轴到底不含糊,团长政委面前都照样敢黑脸,一听马良这话,立刻恢复状态,当即就把手里那支破汉阳造给端起来,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姓罗的,你要是敢跑我就代表**团毙了你!”

我的亲姥姥唉,罗富贵看着流鼻涕那一副倒霉的认真样,无语了,一屁股在原地坐下来,叹了口气开始嘀咕:“老子算是看出来了,流鼻涕,你是真缺心眼,绝对不是假的,你就跟着马良一块在这作死吧。”

嘭——第二声枪响传来。

胡义已经冲到了村边,这第二声枪响使他的心更紧,更疼,但也使他奔跑得更快,更坚定了,依然是大眼撸子的枪声,这说明小丫头还活着,还在僵持,还在等待着自己。胡义向着枪声的位置飞奔,不知道具体位置,只知道应该有个半边倒贴门神的大门。

嘭——第三声枪响传来。

胡义已经进了村,正奔跑在一块枪声的区域里,边奔跑边地扫视着所有出现在视线里的大门,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撞。这第三声枪响使他进一步确定位置,却也使他即将崩断的神经频临疯狂,苏青身上没带枪,自从她杀了傻小子后她就不愿意再拿枪,小丫头的大眼撸子只有一个弹夹,弹夹里只有七发子弹,如今打出三枪了,看来她应该是被堵住了,她应该是在顽抗,因为她是个不会屈服的孩子,那对可爱羊角辫一定是在哭泣着等待自己这只狐狸的出现。

嘭——第四声枪响传来。

胡义已经看到了那张该死的倒贴门神,他奔跑不停,直接借助冲力翻过一人高的院墙,第四声枪响的时候,他已经进了院子,清清楚楚地听到屋子里传出的枪声,胡义直接冲到了屋门边,背靠门与窗之间的屋墙停住,他没蠢到直接从门或窗冲进去,里面的情况未知,所以他必须先停在这,攥紧了手里的步枪,朝着屋里大声喊了一声:“丫头!”

从第一声枪响之前直到现在的第四声枪响,只是短短几分钟时间,现在放下胡义对枪声的猜测和判断,回溯到几分钟之前的屋内会场。

“谁都不能走!谁敢动一下试试!”

说话的是参会四人中的一个,此刻他已经离开座位几步,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驳壳枪,逼住了满屋子人。

老罗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人:“你这是要干什么?你疯了?”

苏青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看来事情比自己估计的还要严重,以为他们将来会出问题,没想到早已经出问题了!

“呵呵,姓罗的,闭上你的狗嘴。实话告诉你,老子是便衣队的,窝在你手下听你吆五喝六这么久,就是为了钓**团的大鱼。今天这事本来不需要我操心,奈何这小娘们想坏老子的好事,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说完话看向苏青,狞笑着把她从上到下****地扫视了一个遍。

老罗终于颓然沉默,到了这时候才开始有了一丝后悔。自己蠢,蠢到把一只狼当成羊来养着,这就叫睁眼瞎,现在全完了。看来便衣队肯定要到了,要不是这位常红突然要求散会,估计大家要在会议进行中被包围了才会明白。

嘭——猛然枪响了,响在屋子里,震耳欲聋,所有人都被这声突然枪响震的一颤,一个胆子小的当场瘫在了地上,苏青甚至随着那声枪响发出了一声刺耳尖叫。

那个端着驳壳枪的男人楞在了当场,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前多了一个窟窿,有鲜红正在汩汩流出,把那周围染变了颜色,慢慢扩大了渍迹。他重新抬起头,扫视着当场的每一个人,他们都空着手,正惊恐地看着自己,娘的,奇了怪了,这是谁打我?视线开始有点模糊,直到即将陷入黑暗之前,才无意间看到门边那个不起眼的墙角,站着一个长着俩羊角辫的丫头片子,嘴角和腮边还粘着吃剩的饼渣,冰冷地竖着一对闪亮的大眼直视自己,双手平端一把沉重的大手枪,枪口余烟袅袅。

噗通——他变成了一具尸体,仰面跌在地上。

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仍然发呆地看着已经变成尸体的人,不敢置信地忘记了去寻找枪声的来源。

只有内心纯洁的人才更适合犯罪,不要质疑这句话,事实总能证明这句话是真理。一把枪如果放在一个心思复杂的成年人手里,做出开枪的决定往往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可是如果放在一个单纯的孩子手里,这个决定就会变得异常简单,并且不会产生内疚和任何负罪感。

小红缨开过很多枪,但是开枪杀人是第一次,她没觉得这有什么困难,不过,这使她进入了亢奋状态。我把坏人给打死了?好家伙,狐狸没骗我,这枪劲儿太大了,险些脱手了。他死了么?他真的死了么?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呢?狐狸说永远不要相信敌人已经死了,如果有功夫的话就该让敌人再死一次,狐狸不是乱说的,在那条山谷间的小路上他就那么做的。我红缨可不是新兵蛋子,我也是战士,是狐狸那样的战士。

嘭——第二声枪响了。

这第二声枪响将当场所有人都震醒过来,所有人都猛然惊慌地看向自己的身体,然后再看向别人,最后大家发现,第二枪仍然打进了地上的尸体的胸膛,第一个弹洞的旁边又多了一个弹洞,而打响的枪就在被大家忽视的门边角落,端在被大家忽视的那个小丫头片子手里,诡异而又荒唐!

苏青惊讶地看着小红缨,那孩子清澈的眼神里是满满的坚定,这一瞬间,苏青觉得她娇小的身躯居然显得比现场所有人都高大。

老罗也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说:“我天,小丫头,这是你干的?他已经死了,你咋还打?快把枪放下,小心走了火。”

却不料小丫头对老罗的话置若罔闻,重新调整了枪口方向,用稚嫩的声音厉声喝道:“你也不许动!谁都不许动!都把手举起来!”

这下现场的人都迷糊了,这孩子怎么回事?疯了么?要不就是被自己开枪杀人吓到了?

苏青挪步靠近小红缨,想过去劝她赶紧把枪放下,被小红缨余光看到了,立刻对苏青说:“苏青姐,你别过来,你会影响我瞄准!你快到一边去,离他们远点。”

这,苏青还真没敢再接近小红缨,因为苏青终于察觉了这孩子状态很不冷静,她还在亢奋中,怕她再走火伤人,所以苏青停下了动作,和声说:“丫头,冷静点,坏人已经死了,现在没事了,听话,把枪放下吧。”

小红缨双手持枪目不斜视,仍然紧盯着老罗和另外三个人,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行!刚才他们还都是好人呢,如果我放下枪,又变出来一个坏人怎么办?狐狸不来,我就不放下!”

太不像话了,这熊孩子肯定是被自己开枪吓魔怔了,狐狸不来就不放下?这方圆百里有狐狸么?这典型开始说胡话了。除了苏青能听明白,其余人全是这一个想法。其中一个人已经被刚才的跌宕起伏搞得心神不宁,现在一看这小丫头开始胡搅蛮缠,心里不觉有气,摆出一副严肃吓人的嘴脸,一边向小丫头靠近一边说:“你个熊孩子,有完没完了?再不走便衣队就要到了!赶紧把枪给我放下!现在就放下!再不听话信不信我……”

嘭——第三声枪响了。

这一次全场人才被彻底震惊了,震惊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前两枪。因为刚才说话的这位,话还没说完,就被枪声打断,他被一股力量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墙边地上,满眼的不可思议,口里艰难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却没力气再站起来,因为他的胸口上也多了一个弹洞。他也即将与生命告别了,点四五英寸的大口径子弹几乎打碎了他的半个肺

在一片惊恐的寂静中,那个稚嫩的厉喝再次响起:“把手举起来!姑奶奶只说最后一遍!”

尽管那是个孩子,尽管她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但是她的第三枪把所有人的侥幸和轻视都无情地给毙了,这是真正无情的震慑,无论枪口后面那个身影有多么娇小可爱,此刻都变成了一个荒唐的魔鬼,并且露出了獠牙。

老罗和另外两个人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双手,呆呆看着那个娇小的魔鬼,一动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但愿方圆百里内真能有一只狐狸出现,并且还要路过这个青山村,不小心迷路到这个院子里。

当所有人以为这就是结束的时候,嘭——第四枪猛然响起,震耳欲聋,余音袅袅。还在墙边地上咕噜咕噜地发出怪响的那个人彻底没了动静,因为他的半边脖子被第四枪给打碎了,头颅像一截折断的树枝一样弯曲挂在一边,形成一幅抽象的艺术风景。

枪声的余音未绝,屋外响起一个声音:“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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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不作死就不会死

马良趴在山顶的一丛草后,歪着头无奈地看着侧后方的罗富贵:“我说骡子,现在你是机枪手,你趴在个坑里能打到个屁啊!”

“老子这不是在隐蔽呢么,爬的高了会被敌人看见,那还叫隐蔽么!”罗富贵像只狗熊一样地趴在一个浅坑底部,抱着机枪小声地嘀咕着。

马良叹了口气:“咱本来就是要挡着便衣队进村,又不是躲着他们,隐哪门子蔽?再说了,那便衣队又没有长枪,这四五百米远呢,他们就是看到了咱也打不到啊!你到底行不行?要不你把那机枪给我!”

罗富贵一听,琢磨了琢磨问:“他们那短枪能打多远?”

“也就百来米吧。”

“百米是多远?”

“差不多,有一百五十步。”

罗富贵听马良说清楚了,小心地挪出了坑,从坑边缓缓探出头,望向东边的小路,二三十个模糊的人影晃动在将近一里远处,了解了情况,这心里就踏实多了,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对马良说:“小子,不懂就不要乱说,我刚才说是隐蔽,其实是休息,那叫养精蓄锐懂不懂?老子当年可是刀头舔过血的,眼下这点事还能叫个事么!这机枪可不是一般人随便就能玩的懂不懂!现在我就让你开开眼!”

罗富贵说完了话,就不再看马良那满脑袋黑线,直接把机枪摆正架好,二话不说就拉开枪机,直接扣动手指里那个弯勾勾。

哒哒哒哒哒——

一个弹夹二十发子弹没头没脑地就冲出去了,一点都不含糊,那气势真叫一个铺天盖地扬扬洒洒威震四方。

便衣队正在小跑着接近青山村,村里的枪响也被他们听到了,情况可能有变化,这二三十个人都加紧了步伐,拽出了枪,驳壳枪王八盒子等等都拎在手里。猛然就听山顶传来一通机枪响,随即就是连续不断的破风声飞临,咻咻咻咻——

便衣队其实就是个流氓汉奸队,平日里以多欺少抓几个人还行,如今被这机枪扫射的阵势差点吓掉了魂,稀里哗啦连拱带摔全趴下了,蒙头捂脸还有喊妈妈的。可是,这些子弹似乎压根就没瞧得起他们,气势汹汹地飞过了他们的上空,似乎飞得很高,似乎飞的很远,似乎飞得很尽兴,很帅气,除了带来那些穿透空气的啸叫,连个土沫都没沾到。

罗富贵架设机枪前连枪口位置都没看,枪口正下方恰好是个松散的干土堆,一梭子打出去,枪口焰卷动着气流,把这些灰土全给吹起来了,乌烟瘴气迷迷蒙蒙好不壮观,被风带动着,迎头洒了三个人满头满脸。

土雾徐徐散去,罗富贵甩脑袋抖落帽子上的土,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瞪着大眼望着远处,咧开嘴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瞧见没有!瞧见没有!全让老子给打趴下了,一个直着的都没有。姥姥的,这就叫威武!”

咳咳,咳,马良揉着眼重新抬起头,呆呆地望着远处。经过上一次在山谷小路的战斗后,马良很想再寻找机会进行战斗,这次碰到了便衣队,风险不大,正好可以试试手里这支崭新的三八大盖,让马良心里兴奋不已。距离四百多米外很难打到人,所以马良本想放便衣队离得再近些,到二三百米位置再开火,即能产生杀伤又能达到效果,哪想到罗富贵这个草包一上来就打草惊蛇,那支废物便衣队趴那里就再也不敢起来了,这对兴奋满满的马良而言不啻当头冷水。

马良的脸难得也黑下来了,不过他的脸上还被呛了不少灰土,所以看不出来,他歪着头定定看了正在得意洋洋的罗富贵一会,一声不吭,扔下枪猛地窜起来,狠狠扑过去,一把搂住那头熊的壮硕身躯,使两个人纠缠着滚落回坑里就开始胡乱地厮打。

刘坚强灰头土脸地趴在另一边,惊讶地看着这俩货,根本就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胡义沉默着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事情的经过老罗和丫头已经给他简单叙述了。小丫头开枪杀了两个人,头一个是死有余辜,没问题,可是第二个打死的人应该是无辜的,他死于拒绝服从小丫头的话。

胡义转头看了看一边的苏青,这女人从胡义进来后就没说一句话,胡义知道她懒得搭理自己,并且眼神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地看着胡义怎么收拾眼下这个尴尬的局面。

苏青的幸灾乐祸并不针对小丫头,而是纯粹针对胡义,第二个人明明是误杀,可是小红缨还是个孩子,做法偏激草率,但是她救了所有人也是事实,如果胡义没出现,那苏青就会主动出面解决这个难题,她的想法是功过相抵,法不责幼,宽慰一下老罗他们争取谅解,然后责罚一下小丫头让她认识错误以后避免。可是你胡义现在来了,小丫头是你负责的,那你就自己擦屁股去!

老罗和另外两个人看着后来的这个肃穆军人,常红从他进来后就不说话了,直觉的认为他是个管事的,他们也并不打算为了误杀的人较真,那孩子好歹是救了大家,所以老罗开口:“这也是命,他虽然冤,可是这孩子救了更多的人,我们没啥意见。不过,以后可真得好好管管这小丫头了,这是血的教训啊,绝对不能再让一个孩子拿着枪。”

小红缨此刻也从最初的亢奋中恢复出来,她仍然站在门边的那个墙角,一只小手垂着,还拎着那把已经关闭保险的大眼撸子,另一只小手撕扯着衣角,低着头,心虚地用小脚尖不停轻踢着脚下的地面。她的小心灵里现在是一团乱,她不知道该想什么,她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是想赶快离开这间屋子。

胡义静静听老罗说完了,没说话,走到第一具尸体旁把那把驳壳枪捡起来,在手里端详了一下,然后塞进夸包,又到第二具尸体边蹲下搜了搜,也找到了一把驳壳枪,放在手里看了看也装进挎包,然后径直来到小红缨面前。

“丫头,干得漂亮!四枪都是要害,没给我丢人。”

胡义的话让所有人都不理解,让你教育教育她,你这话怎么反而是夸赞呢?

小丫头也抬起头来,嗫嚅着说:“可是,可是第二个人,我也……”

“做得对,这种情况就是不能含糊,必须坚决,下一次也要这么干!他要是个好人,听话不动不就没事了。要记住:凡是自己作死的人,那就让他去死。”

胡义的话是由衷的说出,第二个人的确是冤死,但胡义只在意自己关心的人,没有什么善恶无辜之想。这种情况下,小丫头和苏青的安全是第一位,如果第二个死者也是居心叵测呢?如果恰好第二个人也是敌人呢?如果小红缨没有开枪的决心,那死的就会是她自己。胡义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死人是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不认识的人死去多少个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可是如果丫头和苏青出事,胡义的心会疼,会碎,会失去颜色。所以,胡义的概念里认为,第二个人的死,应该由死者他自己负责,怪不着别人,因为他轻视一个孩子,如果把小红缨替换成胡义端着枪,他还会轻视地采取动作么?

小丫头的稚嫩眉头终于开始舒展了,她仰起小脸天真地注视着那张古铜色的面颊,因为得到了这个意外的认可而说不出话来。

胡义不仅支持小红缨的做法,而且他还要替她解开心里的疙瘩,毕竟是小丫头第一次杀人,所以要尽量使她的受到的事后冲击减小,为此要编个谎,给她一个心理安慰,哪怕纰漏百出也无所谓,所以又补充说:“我刚才查看了,你干掉的两个都是坏人,他们都有枪,而且枪号相近,说明他们是一伙的,死有余辜。”

小丫头的心结是解开了不少,可是其他人的脸都绿了。苏青恨恨地咬着牙,你这个败类毁了我不说,难道你还要毁了这个孩子么?老罗他们吃惊地看着胡义,你太没人情味了吧?你还是个八路军么?你还要不要脸了?

大家正愣在当场心绪激烈的时候,村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连续的机枪声。哒哒哒哒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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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政变

“你俩别没完没了了,赶紧上来。”一直监视情况的刘坚强说话了。

马良和罗富贵这才互相松开撕扯对方的手,不约而同地问道:“咋了,是不是便衣队上来了?”

“不是,好像苏干事和班长他们到了村西头了,朝咱们这摆手呢。”刘坚强盯着下面的村子头也不回地说。

罗富贵一把推开了马良:“现在该撤退了吧?现在不叫逃跑了吧?现在不用毙了我吧?”然后爬出坑来四下看了看情况,拎起机枪就跑了下去。

马良也爬出坑来,看了看仍然趴在一里远不敢挪窝的便衣队,恨恨地叹了口气,跟着刘坚强也一起跑下了山,去村西和胡义他们汇合。

老罗三人没有和胡义他们一起,他们都是这附近各村的,所以各自单独走了,九班等人汇合在了一起,沿着来时的小路,匆匆向西开始归途。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岗上停下来休息。那个女人在望着荒凉的风景,自从胡义对小红缨说了那番鼓励的话,她的脸上温度就降到了零摄氏度以下。自己在她的眼里本来就是个恶人,是个败类,所以胡义也不去在意今天是否又要多出一项罪状,若无其事地安排马良去高处放哨,然后端起水壶灌了几口后,随口问罗富贵:“骡子,那一梭子是你打的?”

“那当然,你这个当家的不在,这么重要的活儿自然就得我来,别人谁行?”罗富贵摆了一个舍我其谁的姿态回答。

这一路上马良和罗富贵还在为山顶上的事唧唧歪歪,胡义不用细问他们都已经听得**不离十了。不过胡义不打算责备罗富贵,这个吃草怕死的骡子,最缺少的是勇气,不管怎么说,能对着敌人毫不顾忌地开火,对于罗富贵来说就是个进步,所以胡义笑了笑:“嗯,挺好,效果怎么样?”

罗富贵仔细观察了一下胡义这个难得的笑容,感觉不是假的,立刻有了底气:“那绝对没得说,我这一梭子下去,把那些狗娘养的全给打趴下了,哪个还敢再往前一步。”

这时马良突然从高处匆匆跑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胡义跟前:“哥,不好了,便衣队还在后面!”

“什么?”不只是胡义,所有人都随着吃了一惊。“你确定是便衣队?他们怎么可能跟了这么远?”

马良坚定地点点头:“是便衣队,他们好像带了条狗。”

便衣队有时候执行任务的时候,会向宪兵队借军犬出来,让被追捕的目标无所遁形,这一次也带了一条。在青山村外他们被机枪吓住了,心惊胆颤本想取消任务计划撤退,可是借来军犬的同时还有个日军的训犬员,也是穿的便装,他可不干了,要求便衣队必须继续执行任务,否则事后就会把情况反应给宪兵队。这便衣队长无奈,只好派人去最近的军营向皇军请求增援,同时督促着手下的怕死鬼们继续前进,在军犬的带领下咬住目标踪迹追击,所以一路就向西追了上来,离胡义他们的位置已经没多远了,要不是临时休息马良爬高去瞭望发现,搞不好会浑然不知地将这个尾巴带进**团的地面,后果不堪设想。

胡义一时沉默下来,他在思索对策。便衣队胆子不大,他们既然敢追到这里,那就肯定是通知鬼子来增援了,他们带了狗,甩不掉,不能往**团方向再走,可是换方向走也用处不大,仍然是被跟。掉头打他们?也许能杀伤些人,可是不解决根本问题,还要浪费些时间,便衣队逃跑的本事不差,跑出一段距离然后还会回头再跟踪,他们会拖延,像一群恶心人的豺狗一样粘着,远远缀着,直到鬼子增援赶来为止。

马良的话苏青当然也听得一清二楚,此事不仅涉及几个人的安危,也涉及**团的安危,这使得苏青的神经立即绷紧,她见胡义在沉默,心中立即衍生更多想法。

他是个自私的逃兵,为了活命他可以自私得不顾一切,在青山村里他对小红缨的话更印证了他自私到了不要脸的地步,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绝对不能再让这个自私的败类领导这个集体,说不定他会为了活命出卖**团,出卖所有人。

苏青说话了:“我宣布,从现在起,九班的指挥权由我全权负责!”她的话声音不大,足够每个人都能听清楚,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冰冷的眼神扫视着在场所有人。

刘坚强第一个表态:“我同意!坚决服从苏干事的命令!”苏干事是党员,党就是组织,高于一切,他胡义一个逃兵能比么,他没资格。虽然对胡义有一点害怕,但刘坚强心里还是瞧不上他,毫不犹豫就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马良攥了攥拳头,内心里激烈地挣扎。苏干事是政工人员,要说级别肯定是要高于一个小班长的,她的确有权力接管九班的指挥权。可是马良也知道,现在这时候可不是谈思想觉悟的时候,可能随时要有战斗,无疑是胡义最权威,否则政委都当团长得了,指导员都当连长得了,这个苏青刚来**团没几天,一个耍笔杆子的弱女子,能行么?所以刘坚强的表态促使马良下了决心。“我反对!我认为还是由班长继续指挥妥当。”

小红缨眨巴着眼睛看着现在的场面,有点迷糊,她有小聪明,但是只针对于她感兴趣的方面。她不会像马良那样考虑更多,只凭好恶决定自己的行为。苏青姐和狐狸都很好,两个人她都喜欢,谁指挥都无所谓,反正轮不到我指挥,于是她说出了一个八百年也难得从她嘴里说出的借口:“我是小孩,你们咋办都行!”

刘坚强和马良把目光同时转向了罗富贵。

姥姥的,转瞬的功夫这是咋地了?我也得表个态度么?一个是政工干部,那是领导,不愿得罪。一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不敢得罪。罗富贵有心想猫在一边装死不出声,却被刘坚强和马良的目光看得一身鸡皮疙瘩无处遁形,无奈地开口:“这个,我是个粗人,要论打仗那是没得说,绝对不含糊。指挥这个事么,要我说啊,他俩一块指挥得了,俗话说得好,男女搭配……”

注意到苏青的脸色因为罗富贵的话正在由黑变绿,胡义立刻站起来,直接用自己的话打断了罗富贵的胡说八道:“我同意!九班由苏干事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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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尖兵

九班的指挥权临时归了苏青了,可是这并没有使她的情绪好起来,她是个党员,是个优秀的情报工作者,可是指挥战斗制定计划这种事她完全外行。她自己也明白,在这方面她和胡义完全没法比。通过在江南的经历,她也知道胡义有无畏的一面,不完全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可是苏青也能看出来胡义的无畏不是建立在国家民族信念上的,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只顾他自己,或者只顾他在意的东西,在苏青的眼里,胡义这个败类是个没有灵魂的人。

敌人可能甩不掉了,苏青能做到为了**团而牺牲自己,他胡义能么?苏青绝不相信胡义有这个觉悟,再加上自己主观上对胡义的憎恶感,所以她明知道自己是外行也要控制局面,要带着九班改变方向远离**团的范围,宁可饿死在这荒山里,也要保证**团的隐蔽和安全。

此刻,九班的几个人都在静静看着她,等待她这个新任指挥做出决定。细节考虑针对计划等等这些苏青都没有,也想不到,她只知道必须改变方向,**团在西面,所以她抬起手指向北方:“向北,现在出发!”

来时的一路,行进时马良是尖兵,停留时马良是哨兵,俨然一个香饽饽的感觉,刘坚强心里对胡义的这个安排十分不满,也曾向胡义要求过由自己做尖兵,被胡义直接拒绝。现在苏干事是领导了,怎么也该轮到自己表现表现,所以刘坚强赶紧开口提出要求:“苏干事,我要求做尖兵。”

苏青一愣,尖兵?什么意思?苏青哪知道这些。

刘坚强发现苏青似乎没明白,又补充说:“由我在头前开路。”

苏青对这个刘坚强的看法很好,既有觉悟又是最坚决支持自己的人,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刘坚强的要求。

胡义看着糊里糊涂的苏青,心里既想笑又无奈,这个笨女人,为了她的组织,为了**团,看来真是不惜牺牲她自己和九班。在木头脑袋刘坚强的概念里,尖兵就是个头前开路的,感觉好不威风。他哪里知道,作为一个尖兵不仅是开路,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路线选择,安全距离掌握,危险区域辨别,危机意识,随机应变能力等等诸多要求,一般会成为尖兵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深得指挥员信任的机灵鬼或者老兵油子,另一种就是活该送死的炮灰!

这些细节胡义都曾对马良仔细地教导过,马良这小子悟性好人机灵反应快腿又长,天生就是这块料,所以尖兵和哨兵的活基本都是胡义和马良交替来做,除非确认前面是雷区或者危机重重的难得情况,胡义才有可能考虑让流鼻涕这样的‘人才’成为尖兵,去前面蹚一蹚。

队伍重新出发了,刘坚强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尖兵,学着马良的模样远远跑前头去引着,胡义最后一个出发,缀在了队伍的最后。

同意苏青指挥九班,胡义有自己的想法,眼前的情况,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或者打不打身后的便衣队都无所谓,只要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就能解决。眼前这个困局的关键是什么?就是那条狗!所以胡义准备找个合适的位置停下,把后面那条狗给解决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这个任务不复杂,自己一个人干就够了,所以苏青愿意指挥九班转悠,那就让这笨女人先领着转悠吧,没什么大碍。

马良引路,喜欢尽量走高,这样能最大化地扩大视野,同时便于反应,左边有危险就能立刻翻到右边,右边有问题就立刻翻在左边,也方便逃脱。刘坚强引路就另一回事了,他是只管挑着好走的地方走,哪里方便走就往哪里走,哪里背风就往哪里走,其结果是越走越低,最后就成了钻山沟,带着队伍行进在谷底,走得倒是舒坦又顺畅。

一行几人走在了一处平坦的峡谷底部,在即将拐角的位置,落在最后的胡义停下了脚步,环顾着四周。这位置横宽二三十米,地势平坦,两侧山势虽然不是峭壁,坡度也很大,想攀爬上去不容易,是个打狗的好位置。

谁都没留意一直远在队末的胡义停下,马良在倒数第二的位置,拐弯的时候他注意到胡义停住了,不过他也没在意,因为那是胡义,胡义不是个需要照顾的人,马良只当胡义也许是要方便一下,所以径自跟着队伍没停,也消失在了转角。

决心下定,胡义就卡在了山谷拐角的土坡后,开始构筑一个简单掩体,做伪装。

十几分钟后,苏青被后面追上来的马良叫住了。“苏干事,停一下,班长还没跟上来。”

苏青闻言回头看着空荡荡的来路,心里不禁有气:“他人呢?干什么去了?”

“刚才在拐角的时候,班长可能是要方便,我没留意。咱等等吧。”

方便?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不见了人,这个逃兵是不是又要重操旧业了?现在便衣队在后面咬着不放,他还有胆在后面方便?如果他真要是跑了,就凭他那逃跑的能耐,现在回头也不可能找到他了。

苏青的眉头皱了起来,沉默着。她根本不在乎胡义的死活,她是在琢磨胡义有没有可能会被敌人抓了,被抓了会不会叛变投敌出卖**团。最后苏青给了自己一个不必再考虑这个问题的理由:就凭从江南回来的一路经历判断,便衣队没有抓到胡义的能力。于是顺口说:“管他死活,让狗吃了最好!继续前进!”

这话说得马良一愣,他哪知道胡义和苏青的问题,只是认为这苏干事也太没人情味了吧?我们班长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话怎么说得这么狠?有心想自己停下来等等,可是看着苏青正黑着俏脸盯着自己呢,心里叹了口气,暗想班长你最好快点把屎拉完,随手捡起两块不起眼的石头,按照胡义教过的方法摆在脚边,然后继续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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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计划没有变化快

有山谷,位置很好,有阳光,光线很好,可惜有风,这会增加难度。胡义的枪法不是格外出众,也算优秀,他趴在山谷拐角处的隐蔽位置,架好了那支三八大盖步枪,子弹早就上了膛,静静地瞄着开阔的谷底来路。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那条带路的狗出现,远远地给这畜生一颗子弹,然后就反身跑过拐角撤出,麻烦就烟消云散。

前头一人牵着一条狗,身后二三十人排成一溜,已经出现在视野里。

距离四百多米,目标太虚了,胡义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在这个距离上打中什么,不急不躁,安下心来继续等着。

距离三百多米,目标能够确定,可是,胡义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个细节,不该以打人的计算方法来打狗,因为狗的躯体小于人体,大概只有人体目标的三分之一面积,这个距离射击的话,胡义觉得只能靠人品,也许能蒙到,严格来说就是也没机会。无奈,继续瞄着,再把目标放近一些。

距离二百多米,目标开始清晰,胡义觉得有很大几率能够打中那个牵着狗的人,可是要打狗么,感觉还是牵强,如果再加上风的影响,希望不大。胡义心里不禁开始自责,扛了这么多年枪,总提醒别人要注意细节,今天却轮到自己疏忽了,狗比人小得多,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会被自己忽略。早知道这样的话,应该选择一个高位来打,一枪不中也许还能有机会打第二枪和第三枪,而不该在这路头上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那就再放近些。

距离一百多米,目标就在准心悠闲地里晃动着,可是新的问题出现了,胡义能够预判一个人的动作,却很难预判一只狗的动作,那狗时而小跑几步,时而急停,时而左面低头闻一下,时而向右仰起头竖耳朵,很难抓到稳定的射击窗口期。这个距离上,如果交火,对方的短枪已经可以对自己造成威胁了,原本以为自己打了狗还可以安全撤离,现在看来未必。胡义心里反而发了狠,既然都这样了,那就必须一击必杀,老子就让你再近点,无论如何也得要你个一枪死!

距离五十多米,那狗正小跑着。胡义屏住呼吸,细狭的眼里终于闪出一片坚定,不再犹豫,不再考虑所有问题,这个距离上,哪怕是风的影响也可以忽略了,右手食指终于扳落到底。

呯——

伴随着枪响,胡义却叹了一口气。焦虑的心态使他又忽略了一个细节,狗这动物不只是嗅觉灵敏,听觉也是人类无法企及的,随着距离的接近,就在胡义扣动扳机前的一瞬,这只狗猛地停住了,高竖起双耳直视胡义的隐蔽位置,它发现胡义了。它本能急停的动作幸运地让它躲过一劫,一颗六五型子弹擦着这条狗的脖颈飞过,带走了几根皮毛,然后打穿了后方某个人的腿。

小路上的一溜人哗啦啦地立即散开卧倒就近寻找掩体,一个倒霉鬼搂着自己的腿躺在地上哭嚎,那条狗却猛地呲出獠牙,准备冲向胡义。

胡义直视着那只幸运的畜生,快速地拉动枪栓让第二发子弹上膛,老子必须宰了你,你个畜生要冲过来更好,看看是你的狗嘴厉害还是我的刺刀硬。

忽然旁边的石头后传出了一声口哨,使狗镇定下来,那是训犬员的呼唤,那狗循声跐溜一下就窜石头后去了。正准备打它第二枪,目标却消失在五十米远的石头后了,这让胡义的心恨到了底,瞪眼没脾气。

找到掩体位置的便衣队立即开始拔枪还击,也不探头,直接把手枪伸出去,大概地指向胡义那位置附近,没头没脑地开打。虽然什么精度威胁都谈不上,可是二三十把枪噼里啪啦地加在一起,那也形成了一片火力覆盖,直接把胡义压得抬不起头来。

胡义无奈了,计划彻底失败,继续呆在这就是傻子,顺手从包里摸出两颗手雷,拉开保险销在眼前的地面上磕了,然后甩出去,他还想尽量把手雷甩向那块石头后,也许能炸到那只畜生,可惜他是趴着,使不出大力气,也没有冒险迎着弹雨探出头,就更谈不上投掷精度,两颗手雷先后滚落在三四十米远的无关位置,轰轰——两声爆炸响起的同时,胡义的身影急速消失在拐角,狂奔逃离。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然后就响成一片,须臾,传来两声爆炸后归于沉寂。正走在一处山涧的苏青等人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回头望着来路。

小红缨立刻跑到马良跟前,抬起小脸冷声问:“你不是说狐狸去拉屎了么?后面为啥打枪了?那肯定是狐狸!你为啥要骗我?”

这,马良无奈地苦着脸不做声,他也说不清楚情况。

“我要回去帮狐狸!”小红缨说完了话,根本不顾其他人,掉头就准备往回跑,被苏青一把拉住了。

“丫头,不许胡闹!”

“我不管!我要回去找狐狸。”小红缨使劲挣扎着,试图摆脱苏青的拉拽。

这小丫头又要胡搅蛮缠了,苏青让自己的表情重新严肃起来,试图镇住这孩子:“现在我命里你停止胡闹!否则将来回到**团我就取消你的战士资格!如果你还想当个八路军战士,那就必须服从命令!”

罗富贵这时候也过来帮腔:“我说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这都什么时候了?连响枪带爆炸的你没听到么,还不赶紧走?再瞎耽误工夫连你的小命都得没!”

小红缨根本不吃这一套:“我是不是战士你们说的不算!狐狸说的才算!我一个人回去帮狐狸!不要你们管!”

马良站出来对苏青说:“苏干事,要不这样,我回去看看情况,你们继续前进,我很快就能再赶上你们。”

苏青被这突如其来的麻烦搅得直闹心,一手扯着还在挣扎的小红缨,犹豫着马良的建议是否采纳,忽然瞥见远在前头的刘坚强这时候居然也跑回来了。

刘坚强一口气跑到了苏青面前站定,尴尬地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说出了一句让大家意料之外的话:“苏干事,咱们往回走吧!”

苏青一愣,一路上这刘坚强对自己的决定是言听计从的,这个时候怎么也同意回头呢。

马良和罗富贵相互对望了一眼,心说这流鼻涕觉悟真不是一般的高啊,让胡义打成那个德行居然没记仇,关键时刻还能以德报怨,看来以后真要改变一下对他的看法了。

接着就听刘坚强又补充道:“前面的路走不通,是个死胡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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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风中的羊角辫

便衣队并没有衔后紧追,胡义急速地奔跑了十多分钟,已经拉开到足够安全距离,早把便衣队甩在了视线外的位置,才喘着粗气放缓了速度,改跑为走,想要恢复一些体力,却发现四大一小五个熟悉的人影正从前面的涧口迎面走出来。

直到最前头的马良靠近了,胡义脱口问:“你们怎么回来了?”

“流鼻涕领的一条好路,把我们带沟里去了,死胡同!能不回来么!”回答了胡义的问题,马良还想问刚才到底发生什么,发现苏青已经铁青着脸出现在身侧,只好往边上挪了挪,没再出声。

“为什么私自脱离队伍?刚才为什么响枪?”苏青径直到了胡义面前,直奔主题。

“我想宰了后面那条狗。”

“你知不知道……”苏青本来想组织些语言来好好责备羞辱胡义一番,慢了半拍才听明白胡义的话。宰了后面那条狗?是啊,如果没有那条狗,问题就全没有了,这是关键啊!顾不得先前准备好的说辞,立刻改了口焦急地问:“你把狗打死了?”

“没打中,不过还要打。不灭了那只畜生不算完。”简单地回答了苏青的问题,胡义似乎忘记了现在苏青是指挥员的事,四下里看了看,指着右侧的一个矮丘,直接就朝马良命令道:“马良,现在你带流鼻涕给我躲到那后面去,藏住喽,都给我瞄着那条狗,我的机枪不响谁都不许开火。”然后朝苏青后面的罗富贵招呼:“骡子,把机枪给我!”

这条狗就是眼里的沙子,是危机的根源,刚才的狙击失败让胡义觉得十分牙碜,你这畜生不是不好打么,不是好运气么,可是你还得继续跟着来吧!这回老子给你一梭子,就算是靠蒙也得把你这钉子给拔了不可,他的心里现在想的全是这个。

胡义一时忘了这回事,马良和罗富贵可没忘,胡义的话说完后他俩立即转头看向苏青。看着他俩并没有立即执行命令而是转移视线,胡义这才醒悟,现在苏青是最高指挥了,九班虽小也是军队,军队做出的决定可没有闹着玩一说,正要重新对苏青解释一下自己的想法,不料苏青却在他解释之前先开口了。

“我同意这个安排!这次战斗由胡班长全权指挥,直到战斗结束。”苏青对胡义有私恨,但她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夹带个人情绪,明白了那条狗是关键,指挥战斗自己是外行,所以她不必等胡义再解释什么,明智地甩手。

小红缨这时候跳出来:“狐狸,那我干啥?”

“你和苏干事在后面躲着就行。”

胡义的回答让这丫头满心不乐意,但是她知道胡义这家伙吃软不吃硬,自己撒泼耍赖的一套对胡义没用,所以立刻把一副小脸挤出个委屈至极的表情,两个大眼瞬间变得清澈透明水汪汪的,用稚嫩的声音可怜兮兮地哀求:“好狐狸,我都把你当班长了,你也把我当战士好不好?只是要打那条狗,危险不大,是不是?我保证,如果敌人离得近了,我就乖乖地跑到后面安全的地方,一定不让你担心,好不好?好狐狸,我求求你了!”

苏青诧异地看着小丫头这难得一见的德行,到处都是撒泼打滚耍无赖,怎么到胡义这就成了乖乖小宝贝了?这丫头片子想酸倒多少人?更让苏青没想到的是,胡义听完了小红缨的话,二话没说就把他那支三八大盖递到了小红缨的手上,然后说了句:“跟我来!”

马良和刘坚强藏在右边的矮丘后,罗富贵和苏青躲在大后方,胡义和小红缨趴在左边的一个土坎上,隔着几从荒草监视着来路方向。胡义同意了小丫头的请求不是因为她的酸德行,而是她说的没错,面对便衣队这一仗风险不大,让她适应适应战斗环境没坏处,温室里的花朵最容易夭折,这年月躲在哪里都未必安全,尽快适应环境的才能多活几天。

荒草后传来小红缨和胡义的低语。

“狐狸,你的枪法那么好,怎么没打到?”

“傻丫头,狗比人小,不好瞄。”

“所以你现在打算给那只小狗来一梭子?”

“对,那狗必须死,否则咱就得领着他们没完没了的跑。”

“狐狸,呆会儿等那只狗来了,让我先开枪好不好?”

“不行,你一枪打不着的话,它就躲了,后面我还咋打?”

“喂,狐狸,要不这样,如果我这一枪打不到的话,我就一辈子听你的话,再也不顶嘴。咋样?”

“……”

“你说话啊?”

“姑奶奶,这是战斗,不是过家家!”

“切,小气鬼!”随着小红缨的这声嘀咕,场面恢复了寂静。

小红缨总是大言不惭自称枪法好,说**团除了牛大叔和团长政委,就属她能耐,但是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她开枪,因为她都是偷偷溜到僻静的远山野岭打实弹,连胡义都没见过,当然在青山村开会这次除外。

小红缨喜欢枪,甚至最早学会的几个阿拉伯数字,就是看步枪表尺学会的,尤其三八大盖这枪小丫头格外喜欢,虽然这枪比别的枪还要长些,可是因为口径小,后坐力就小,不会像其他长枪那样震得小丫头肩膀疼。

现在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开火,令她的心里兴奋不已,自顾自地拉开枪栓确定弹膛里的子弹数量,而后又摩挲着枪身,再次低声开口问胡义:“狐狸,这枪有脾气么?”

很多步枪因为磨损或者质量问题,可能导致弹道偏差,或偏左右,或有高低,这把枪从山谷小路被胡义背回来后,小丫头从没用过,所以有此一问。

“没问题,很准,我校过了。”

“那就好。”

目标终于远远出现在视野里,看样子有一里路远,一人牵着一条狗在前,二三十人随后,与十几分钟前不同的是,这次他们边走边四下里张望着,谨慎程度是大大提高了。

胡义的目光透过机枪的准星盯着目标,暗暗告诉自己这次要沉住气,基于小丫头在身边,不想把敌人放得太近,但为了增加命中几率,决定把开火距离定位在一百米至二百米区间。

小丫头自然也看到目标了,枪身架在土坎上的荒草里,扭了几扭把自己的姿势摆正,抬起小手费力地拉动枪栓,咔——嚓——哐——因为她的胳膊短,力气小,所以枪栓拉动得非常缓慢清晰,发出的声音不像成人那样干脆,而是被分解步骤拖长了。

这与众不同的枪栓拉动声使胡义不禁扭头看着,小丫头那笨拙的拉栓动作让胡义心里忍俊不禁,差点忘了此刻置身何处。

子弹终于上膛,小丫头随后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放在一边,使两个羊角辫脱离了束缚翘立在风里,微微晃动着。然后向前伸直了右手臂,竖起大拇指,眯起左眼,隔了一下又睁开左眼闭起右眼,一副老神在在。

这下胡义心里可有点惊奇了,这屁孩子居然会测距?有点意思。可是她摘帽子是为什么?特殊爱好?

目标五百米左右,小丫头收回手臂,把三八大盖的表尺啪地一声就给扳立起来,直接确定使用四百米固定v槽。

胡义的心里再添诧异,三八大盖的瞄准表尺和一般的步枪不同,有三个瞄准凹槽,三百米以内是用闭合状态的固定槽,竖立起表尺后有个四百米固定槽,四百米以上使用表尺游标凹槽。看小丫头这架势,不是要扯淡吧?

小丫头终于把头低下来,她的瞄准姿势也与众不同,小脑袋向右侧枪托方向扭歪得厉害,导致扎在左边那个小辫高高地翘了起来,竖在了空中,随着风的吹拂摇摆晃动着。

这回胡义突然明白这熊孩子为什么摘帽子了,她把她自己那羊角辫直接用来测风向风力!这让胡义彻底无语了,看着小丫头已经眯起了左眼,调匀了呼吸,胡义有点沉迷于这幅画面,他忽然很期待结果,他决心改变决定,哪怕她失手了,也该让她把这个过程画上一个句号。胡义知道这样做不理智,可是这小丫头就是把钥匙,总能毫无理由地打开胡义的心门而为所欲为。

“丫头,第一枪你来开!”

“真的?”

“嗯。”

胡义的话使得小丫头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放进了扳机孔,这个平日里疯疯癫癫的小丫头此刻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专注于目标。

距离接近四百米,那狗看起来确实太小了,可是与胡义瞄准不同,小丫头并没有直接去瞄那只狗,而是把准心提前指向狗前面要经过的枯树等待,眼看着狗经过了,于是立即把准心再向前瞄着下一个会经过的大石块或者树根等待。

细节决定成败,胡义注意到的细节是理智的细节,而这个整天在**团招猫逗狗的疯丫头,注意的细节恰恰是最容易被忽略的,狗有爱撒尿的天性!

撒尿害死狗!这只真正的狗终于在一颗枯树边停住,忍不住翘起了一条后腿。

头上的小辫实时传递着风的信息,使小丫头直觉地将准心逆风向偏开,指向目标的边缘外侧,扳机被压到了最低。

呯——

胡义这个多年扛枪的人,此刻突然发现,一颗子弹飞过四百米距离居然需要这么久!这么漫长!胡义一直定定地看着远处那个枯树边的小黑影,好像已经过了很久,那个目标却再也没动过,似乎变成了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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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友军

小红缨这一枪打得很俏,打得很娇,打得很完美。四百米远有横风,目标一条狗,这种枪法胡义过去也见过,不过不是从自己这边打过去,而是从鬼子那边打过来的,让胡义恨得牙疼。鬼子的枪好,单兵素质也好,四百米距离的精准射击有很多鬼子老兵都能做得到,但是,六十七军里极少有这种好手,**团来的时间短,也没听说。

小丫头总是自诩**团枪法第四,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熊孩子应该排得上第一了。胡义过去总以为枪法是子弹喂出来的,不相信天赋这回事,此刻信了,单论她的枪法,胡义觉得比自己强得不多,可是她对距离的把握感,对风的直觉感,以及射击时机的选择,以及射击的专注性和果断性,就比自己强得太多了,这真是天赋,不是单凭战斗射击经验就能完成的,或者换一句话来说:羊角辫不是每个人都能扎!

马良在右侧矮丘后把枪摆了又摆,瞄了又瞄,终于叹了口气,没舍得把子弹打出去,况且便衣队的人又已经藏了。刘坚强更甭说了,他手里那支汉阳造一百米外的射击纯粹靠人品,他哪会在这个距离上尝试开枪。没有人知道这是小红缨的作为,所有人都以为是胡义打的。

好像有四百米,班长不是说要用机枪么?怎么改步枪了,虽然这一枪很准,很**,把那狗给灭了,可是,究竟还能不能让我愉快地放几枪了?想开枪就这么难吗?马良愤愤地暗想着。

“狐狸,你说用不用再补一枪?”

“丫头,谁教给你测距的?”胡义答非所问。

“牛大叔呗,他过去用迫击炮可准呢!”

胡义终于释然,感情这位老炊事班长是炮兵出身。

“咦!狐狸你看,好像又有人来了!”

视线尽头又添新目标,影影绰绰的,隔了一会变得清晰起来,一个小队鬼子出现在便衣队位置后方。他们就是接到便衣队通知后,循着便衣队一路上留下的标记匆匆赶来的增援。

胡义心里不禁庆幸,这条狗死的时间恰好,如果再晚一阵,也许真没机会了。朝矮丘那边招呼了一声,随即提起机枪,扯着小丫头就退下了土坎,跑到后方的洼地对苏青和罗富贵一摆手:“任务完成!鬼子来了,赶紧走!”

**团东北方,青山村正北方向,是另外一支八路军友军部队的控制范围。王连长是个年近三十的汉子,红军到达陕北初期参军,有过一些与国民党军队交手的作战经验,部队一直在忙着扩编,刚刚组建了一个新的连队,有经验的老兵稀缺,王连长这个有过战斗经验的自然就成了连长。

最近有百姓反映,这一带有小股山匪作恶,所以就派出了这支新连队出来剿匪,顺便锻炼一下这支新队伍。一百三四十人在这附近的荒山里转悠了两天,连个匪影子都没摸到,让王连长丧气至极。好容易当上个连长,连个表现自己经验老道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甘心空手而回,于是带着队伍就奔了青山村方向,那里是交界地带,既然打不着匪了,就去青山村混一圈,搞不好遇到个便衣队之类的过过瘾也行。

队伍排成一字长蛇,行进在小路上,忽然远处传来几声隐约枪响,这声枪响并没有使王连长觉得紧张,反而有种机会来临的喜悦,毫不犹豫就带着队伍改变路线,直奔枪声方向而走。

闷头正在赶路,猛听得附近高处传来一声高喝:“站住!你们哪部分的?”

这声音让队伍一下僵在当场,王连长站在头前一个,顺着声音位置搜寻也没看到人影,却满头雾水地回答了番号。

“说一个你们团部通信员的名字!”

这个问题王连长也回答了,随后,山坡荒草后爬起来一个年轻的八路军战士,收起三八大盖步枪,反身朝后面挥挥手,隔了一会又有四大一小五个身影从山坡后出现。

一个女八路军带头匆匆来到王连长面前:“你好,我们是**团的。我叫苏青。”

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和四个差距分明的兵,让王连长心里不禁嘀咕,这叫个什么组合?**团?游击队还差不多!

不管心里怎么想,**团也是自己人,王连长立即摆出笑容:“辛苦了。你们怎么到了这里?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鬼子在一路追赶我们,幸好遇到你们了。”看着王连长和他身后的一百多个战士,苏青的心里终于镇定了许多。

鬼子和便衣队可是两码事,他们到达便衣队的位置后,了解了情况,立即就开始拼命追赶胡义他们,这季节的山区里植被不多,远远就能看到人影,所以鬼子一直就咬在他们后面一里多远,偶尔还向他们放个冷枪,现在虽然终于把他们甩在视线外了,可是还被衔着,并没有彻底安全。

鬼子!苏青带来的这个消息令王连长精神一震,过去和****是打过一些战斗,最近才新调来这边,亟需做出点成绩给所有人看看。一直没和鬼子碰过,没想到今天居然有了开荤的机会,不禁急切地问道:“鬼子有多少?距离有多远?”

“五六十个鬼子,还有二三十个便衣队。可能还在二里路远的后面。”

好家伙,一个小队的鬼子,还有二三十个便衣队,这是大鱼小鱼都摆在眼前了。自己这个连队有一百三十多人,整整比敌人多一倍,要是不收了这一票那就没天理了。新兵蛋子的战斗力虽然差些,打不成歼灭战也要让鬼子死一大片。

王连长把右手拳头砸在左手掌心里,抬头看了看四周地势,转身就吩咐左右:“全体准备战斗!”然后用手一指旁边的一处秃山,那里算是附近的最高点:“现在立刻去占领阵地,要快!就在那打狗日的!”

眼见一场我方占据优势的新战斗就要开始了,苏青的心里也禁不住有点澎湃。在王连长发布完命令后,立刻主动对王连长提出要求:“我们也要协助战斗。”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的另一个发言:“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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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谁有资格

不用想都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苏青差点当场就被气炸了肺,此时此刻,当着友军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让苏青觉得丢了军人的骨气,也丢了**团的脸面。冰寒着脸回过头:“九班现在是由我指挥,轮不到你说话!”

“九班的任务是保证你的安全,我有权力执行我的任务!”胡义的回答波澜不惊。

“你——”苏青被胡义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

王连长也是一愣,不禁多看了那人一眼,粗眉细眼古铜肤色,一身普通的八路军装居然让他穿出了一份挺拔感,看起来有气势有个性,似乎还带着一股莫名的阴寒。王连长心想,这也印证了一句话,不可以貌取人,这小子看起来有模有样,可惜胆子却是泥捏的。注视着胡义开口道:“呃,这位是……?”

胡义也看向了王连长:“**团九班班长胡义。”

**团九班?王连长头回听到这么稀奇的番号,从这番号上分析,这个九班就是直属团部下辖了,数字居然还能排出个‘九’来,你们**团究竟是穷疯了,还是闲的蛋疼?居然用一个最小的部队建制单独成军,这不扯淡呢么!王连长心里不仅对胡义,连对**团的看法也降了一个档次。再说眼下这场战斗,自己的队伍就足矣,面前这个**团九班,人没几个,连女人带孩子的,真要打起来那就都是累赘,巴不得他们少添乱呢。

“呵呵,班长也是长!革命分工不分高低,谁都有权力发表意见。我觉得胡义同志说得没错,战斗你们就不要参加了,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一躲,我现在要去指挥战斗了。”王连长脸上一副笑呵呵,话说得不疼不痒,语气里却透着一丝轻蔑,随后转身就带着自己的队伍前往阵地。

六个人还站在山坡下,谁都没动,因为苏青没动,她铁青着脸狠狠地盯着胡义,她为胡义给**团带来的耻辱而愤怒。

胡义没动,静静地直视苏青的愤怒目光,看得出这个女人处于爆发的边缘,所以胡义在等待风雨来临。

小红缨、马良、罗富贵和刘坚强也都没动,他们站在几步远的一边,呆呆看着场中的两个主角,下午的气温不算太低,可是现在他们都觉得有点冷。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终于开始从苏青的秀唇里传出第一句话。

“你不配做班长!你不配做**团的战士!你不配做八路军!你甚至不配做一个中国人!”

“……”

“你只配做一个贪生怕死的逃兵!你只配做一个没有人格尊严的逃兵!你只配做一个没有灵魂的逃兵!一辈子被人唾弃!”

“……”

“你为什么不说话?还是你也懂得你没脸说话?”

“……”

“你是个混蛋!你是个懦夫!你是个流氓!你是个败类!你是个王八蛋!你哪里还有脸!”

苏青的这番话让旁边的四个观众震惊了,他们并不知道苏青与胡义的事情,所以都被惊掉了下巴。这话说得也太狠了吧,虽然班长拒绝了参加友军的战斗,这事看起来确实很没面子,让四个人也想不通,可是这事也不至于让班长做不成中国人吧?也不至于变成了流氓王八蛋吧?苏干事可是政工干部,能骂到这个份上得有多大仇?到底什么情况?

四位观众还在稀里糊涂的琢磨着滋味,胡义的声音淡淡响起了。

“我的故乡很冷,但是我喜欢我的故乡。为此,我的刺刀曾经折断在长城的方砖上,我的鲜血曾经流淌在长城的缝隙中,我没你那么高尚,不是为国家民族大义,只是因为长城那外面就是我生长的故乡,所以我舍不得离开长城,一旦离开,我怕再也见不到了她了,所以我愿意死在那,哪怕是死去了也要看着她。”

“长城上的风很冷,比这里冷得多,可是我没死,但是失去了我的故乡,心却死了。那时候你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扯起标语高举口号,悠闲地站在大街上,慷慨激昂大骂东北军是卖国贼,说我们是懦夫,朝我们吐口水!可是你们有谁的心像我一样碎了么?”

“我战斗在中原,战斗在津浦路,我每时每刻都前行在弹雨硝烟里,身边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倒下,哀嚎,然后痛苦死去,我装作看不到。我不怕死在那里,因为我渴望复仇,为此我不介意损失一切,包括我自己的生命,也包括我身边的人。可是我没死,我身边的人却都死了,我再也看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一个都没有,除了孤独我什么都没再剩下,也什么都没有得到,复仇的心仅仅使我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让我觉得我错了。”

“那时候你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忙着把一个微不足道的胜利夸耀成一次大捷,印成漂亮的传单撒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欢欣雀跃地庆祝着,早已忘记了战场上的血河。究竟是你更冷漠还是我更冷漠!”

话说到这里,胡义的指尖不由开始微微颤抖,语气也在不由自主地持续上扬。

“没错,我是一个逃兵,可是我想知道,有谁敢站出来说他杀过的鬼子比我更多?我这个逃兵有没有资格做一个中国人?我想知道,凭我所失去的,为什么还要被人唾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资格唾弃我?”

“什么人才有资格成为八路军?”胡义激动地抬手一指秃山的方向:“那个指使新兵送死的王连长吗?在你的眼里他那样的废物才有资格是不是?”

胡义的话不仅深深触动了四个观众,也第一次真正触动了苏青的心,她对胡义的恶劣态度纯粹是主观仇恨导致的,口不择言就发泄出来。当胡义这番发自肺腑的声音进入苏青心里后,苏青的情绪终于有了变动,但是心底暗藏的那份恨意在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听,他说的都是借口,不要听,他说的都是借口,他对我所做的就是值得被唾弃的!却又找不到话语来反驳,总不能把这件事也放出来说罢?

等胡义说到这里,终于找到了一个反驳的机会。但是语气和表情却完全没有了最初的那股狠劲,反而带着一种狡辩的意味,她想要把焦点转移一下,重新掌握话语的主导权,结束这场由自己引发的尴尬境地。

“你当逃兵的倒成了英雄,王连长要打鬼子的是废物。你还要不要脸了?”

“如果自不量力催着新兵去送死是英雄,那我宁愿不要这个脸!”

“你凭什么说他们是送死?你有什么资格?”

“就凭我从长城打到江南!”说完了这句话,胡义那逐渐激动的情绪猛地缓解了,刚才被苏青的恶语相向搅乱了心绪,所以有感而发地进入状态,可是一提到‘江南’,终于想起来,好像,苏青还真是一个有资格唾弃自己的人!她——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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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进攻的节奏

这一场胡义与苏青的针锋相对,在双方各自的暗中退让中结束了。

胡义的话,使苏青对胡义的主观仇视加入了一丝客观承认,我可以恨他,厌恶他,铭记这个卑劣的逃兵对我的侮辱,但我不该忽略他曾浴血的事实,虽然他是个逃兵,但他所做过的,远胜于只会夸夸其谈的大多国人,鲜血书写的历史必须被承认。所以苏青沉默下来了,也冷静下来了,没有心情再去介意那个荒唐的指挥权力问题。

胡义知道自己愧对苏青,这是有生以来唯一愧对的一个人,虽然自己没有为此后悔,却由此欠下了苏青一份深深的债,也许,要一辈子才能偿还。所以胡义沉默下来了,也冷静下来了,不过他并没有按照预想的,带领苏青和九班借此机会立即逃离,以彻底摆脱危险。而是带领他们来到秃山侧后方,在一处矮丘上隐蔽观察战场,借着王连长的斗志满满,胡义想要苏青和九班看清楚,鬼子究竟是笨蛋还是恶魔,只有让他们亲眼目睹知道了对手是什么,以后才有更多的机会生存在对手的枪口下。

虽然还没有打过鬼子,可是王连长的战斗经验也不少,这座秃山植被太少,隐蔽性差,可是这里是附近的最高点,无论对面的敌人做出什么反应都可以一览无余。

王连长的想法是,不变应万变,我人多枪多,有高地优势,即便是隐蔽不当被你发觉,阵地战亏的也是你,迂回包抄各种偷鸡摸狗的小动作你都别想,全在我眼里看着呢,你若跑,我就顺势打下去,一个冲锋就让你变逃为溃,好好收一收你的过路费。

鬼子出现了,这是个标准小队配置,三个步兵班,三挺歪把子,一个掷弹筒班,三具掷弹筒,一个主官一个副官将近六十人。一个班的鬼子领着二三十个便衣队在头前开路,其余鬼子衔在一百多米后跟进。

“连长,现在打不打?”旁边的一个新兵紧张兮兮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鬼子,小声询问着王连长。

王连长也一直盯着目标,估计前头的鬼子有三百米远了,这个距离,摆在两翼的两挺轻机枪倒是没问题,可是手底下的步枪很难有效果,况且后面的鬼子更远呢。“慌什么,再等等。”

王连长的话音刚落,就发现前头的鬼子和便衣队忽然猫下腰,急匆匆地开始乱窜,如同发现了猫的一群老鼠,两三吸间的功夫就消失在视线里,藏石头跳浅坑各自钻了隐蔽位置,后面的鬼子随即也纷纷卧倒匍匐。

位置高光线好又无遮拦,一个山头上挤了一百多人,新兵紧张好出纰漏,三百米远就暴露了。这倒也在王连长的意料中,暴露是早晚的事,大不了就是阵地战,可是目前这个距离实在让王连长有点头疼,三百多米远,精度谈不上了,有心想让两边的机枪先开火,可是敌人都缩了,打是能打,子弹不是大风刮来的,总不能白白招呼吧?有点尴尬,王连长犹豫了。

山顶没开枪,鬼子也没开枪,他们就趴在原地没了动静,一时间场面有点诡异。

“哥,这是咋回事?都没动静了呢?”马良看着场面一头雾水,张口就问身边的胡义。

“鬼子虽然发现了王连长他们,但是他们地势不利,也不知道对手人数,周围其他位置还有没有伏兵,所以他们是在确认形势和情况。至于王连长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胡义目不转睛地回答了马良的问题。

场面僵持了几分钟后,突前的一个班鬼子似乎收到了后方给出的信号,开始纷纷探出头架上枪,零星朝山顶射击。

呯呯,呯……

十几声枪响过后,两个战士的脑袋被打穿了,看得附近的新兵直哆嗦。王连长一拳捶在土里,这还等什么,那就打吧:“开火!”

瞬时枪声就噼里啪啦响成一大片,两翼机枪也加入进来,一片弹幕稀里哗啦就压向了头前的鬼子和便衣队。

便衣队这些货色打仗肯定是废物,可是他们也有长处,那就是藏得好,一个个恨不能挖地三尺当蚯蚓,所以山顶飞下来的这一番气势汹汹火力压制,根本没法伤到他们。

自从山顶的射击开始响起,这一个班的鬼子就不慌不忙又缩起来,偶尔再顶着钢盔探出来回一枪,同时随班携带的歪把子也已经找好了位置,逆着山上的弹雨,间歇着向上反压制。

“停止射击!”王连长无奈地下达了这个命令,几波弹雨下去,貌似根本没有什么效果,反而又有三个战士被下面的零星反击给撂倒了。这么打不行,枪没鬼子好,兵员素质也没鬼子好,鬼子目标也少,三百米距离上这么打纯属浪费子弹。

“一排和两翼机枪留守,二三排撤下来,不许探头。”王连长反应也够快,虽然后知后觉,立刻采取措施。我不跟你小鬼子玩远射,有种你们就一直趴着,我看你能趴到什么时候!我就把你压在这,你要是敢起来往回跑,我就让机枪招呼你!

突前一班的火力试探产生了效果,鬼子基本掌握了山顶对手的情况,大约一个连的兵力,两挺轻机枪在两翼,看这个打法不是伏击战,而是遭遇战,鬼子放下了心,终于开始了行动部署。

出乎王连长的意料,鬼子非但没有撤退的想法,反而要进攻。中间突前的一个班没有变化,仍然卡在那零星向山顶射击,主官带一个班和两个掷弹筒,开始向秃山左翼运动,副官带一个班和一具掷弹筒向右翼运动。

山顶上看得一清二楚,后面的鬼子分两拨向山下左右移动,让王连长差点惊掉了大牙,究竟是你小鬼子蠢到了家,还是我眼睛瞎了?你这是要进攻的节奏吗?

马良的诧异声又响起来了:“哥,我就真看不明白了,鬼子兵力才有王连长的一半,他们咋还要攻山呢?还分成三面进攻,这怎么可能,这不就是送死么?”

胡义摇摇头:“没错,鬼子是要攻山,他们觉得他们有这个能力,他们也确实有这个能力。可是他们不会分成三面进攻。他们人少,肯定是要攻一个方向。”

“那后面的鬼子为啥还要分走两翼?”马良还是不明白。

“分走两翼的目的是要转移山上两翼机枪的视线,进而压制山上两翼的机枪,造成杀伤的同时寻找薄弱攻击位置。”对于鬼子的这种打法,胡义自己有切肤之痛,所以,一看就能明白。

马良低头想了想:“哦,我好想明白了,他们要是都走一路,山上的两挺机枪两边交叉瞄着,二打一火力强。他们现在左中右分开了,那就只能一挺机枪对一面,一打一,还有一面打不了,火力自然就弱了,是不是这意思?”

胡义终于扭过头看了看马良,这小子一点就透,就这点最招人喜欢。

两侧的机枪声都响起来了,分走两翼的鬼子,各自在侧翼三百米左右距离建立了机枪位,歪把子与对面的捷克式开始互相压制射击。在机枪掩护下,步兵和掷弹兵开始交替匍匐前进,利用坑洼,利用石块,利用机枪的射击间隙前进,直到距离山顶二百米左右停止,就地建立临时阵地。

这些****的还真敢腆着脸来进攻,来得好,越近越好。王连长回头再次命令:“二排去左面,三排去右边。我倒要看看这些王八蛋怎么爬上来!”

可是爬在前面的鬼子步枪兵并没有再继续前进,他们就在二百米距离上开始构筑简临时阵地了。这是鬼子打出来的经验,他们知道自己的优势,尤其是射程和精度,多次战斗证明二百米这个距离上的对射效果最好,能够充分发挥精度优势,给中**队造成最大杀伤,而中**队的还击却效果有限。

随着两翼对射的开始,王连长的噩梦开始了。他端稳了破旧的汉阳造,拼命地拉动枪栓,瞄准二百米处的钢盔,扣动扳机,然后发现子弹总是很难飞向它本该飞向的地方。不管,继续射击,终于有一发子弹击中了目标,却又被钢盔弹向了另一个方向。王连长终于感觉到气馁,当他放下枪的时候才发现,身边的好些战士虽然还趴在位置上,却再也不能动了。

不能这么打了,这是白白的用人命填窟窿。此刻王连长才明白了鬼子为什么敢如此明目张胆,这和自己过去参加的那些战斗是两回事,这是武器优势和训练优势的一边倒,让王连长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了。他慌了。

王连长还在发着楞,山顶的上空却开始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那黑点在高处停了一停,然后就一头掉下来。

轰——

机枪位置附近猛地冲起一阵土雾,偏了十几米,没有伤到机枪手,却带走了另外两个战士的生命。然后就是第二颗榴弹,第三颗榴弹飞临。鬼子的掷弹筒开始工作了,掷弹兵躲在步兵附近的遮蔽物后面,他们的目标是摧毁机枪。

接二连三的十几声爆炸,让两翼的机枪彻底哑了火,也让某些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开始哭哭啼啼,或者捂着伤口滚在地上哀嚎。没有了机枪压制,三挺歪把子,从三个方向不停地狂妄啸叫,像三个挣脱束缚的魔鬼,如雨弹幕在山顶汇合后交叉飞过,开始拼命收割生命。

硝烟中,灰头土脸的王连长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就是一只井底的癞蛤蟆,犯下了愚蠢的错误,他决定下达撤退的命令,可是当他回过头时,才发现好像不需要命令了,因为新兵们已经开始有人狂奔着冲下了秃山的后坡,三五个在前,然后是十几个居中,最后就连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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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自首

青山村一行发生的事情,以鬼子改为追击友军连队而告结束,苏青原原本本地向团长和政委做了汇报。他们能够平安回来,团长政委就很满意了,并没打算过多追究细节,因为苏青刚来不久,她并不知道,在团长和政委眼里,这个九班即是个新兵班,也是个‘特殊班’,并没有对他们有过高期望。但是苏青坚持认为,小红缨误伤人命这件事必须要给九班敲个警钟,引起重视才能以后避免。政委考虑了一下,小红缨毕竟是个孩子,胡义的做法他能明白,应该是出于减轻孩子压力的想法,斟酌再三,对小红缨提出口头批评,而胡义作为班长,自然就要扛下主要责任,没啥说的,禁闭室思过!

胡义如愿以偿,又住进了禁闭室这个世外桃源,开始闭关修炼。而九班的几头烂蒜,此刻正窝在租来的房子里,唧唧歪歪。

马良站在地当间,指着小红缨的鼻子:“我说小姑奶奶,你可真行啊!感情你四枪两命,好人坏人全杀了!要不是听苏干事汇报,我都不知道你这精明人还能干出这么荒唐的事!”

事发当初,这事情对小红缨也产生了一定的心理冲击,但现在事后了,她的年龄和性格决定了她没有像苏青那样,有深深自责,早就恢复了本性。

“狐狸都说了,他们都是一伙的!枪号都连着呢。”小红缨没忘了狡辩。

“政委批评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

“政委是领导,我那是照顾政委大叔的面子。”

“你——”马良一看小红缨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反身就去墙边,摘下了胡义的挎包,从里面拿出那两把驳壳枪,哐当一声就摆在桌上。“你自己看看,一新一旧,枪号差着八百年呢,哪来的一伙!”

小丫头瞥了一眼桌上的枪,没词儿了。低下头撕扯着衣角,不甘心地答道:“当时我哪知道他是好人坏人,再说了,他又不是你熟人,你朝我发这么多牢骚干什么?”

“我来气!你就是个惹祸精,咱九班出去一回,回来班长就关一次禁闭,再出去一回,回来又关一次禁闭,**团里都笑掉大牙了。”

“就算这次是我不对,那上一次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好意思说!就为了让你搂着那些子弹过家家,埋在山谷的那些枪到现在都拿不回来。你知不知道,现在咱团新兵训练快结束了,缺枪缺得厉害。这事到最后,班长还得替你背着黑锅,指不定要被团长怎么修理呢。”这句话道出了马良的真正烦恼。

马良的话让坐在桌边喝开水看笑话的刘坚强吃了一惊,噗——一口水全喷桌子上了。好家伙,早就知道缺德丫头有私货,可是没想到连枪都有?没头没脑就插言进来:“枪?什么枪?我那支枪实在太难使唤了,能不能帮我换……”

“你闭嘴!敢走漏风声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小丫头挤眉瞪眼直接打断了刘坚强。

马良没搭理刘坚强和小红缨的题外话,这些枪是他的心病,不解决这件事心里就不踏实,班长实在太惯着这丫头,要解决这件事还是得着落在小丫头身上。打定了主意,朝床上眯眼打盹的罗富贵招呼:“骡子,你能不能别在那养蛆了,光天化日你孵鸡蛋呢?赶紧起来。”

“从一大清早就听你唧唧歪歪,叨叨叨,叨叨叨,全都是鸡毛蒜皮的破事。难得班长入了牢,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去了,老子打个盹都消停不了吗?再说这又关老子屁事?”罗富贵动都没动,拒绝合作。

“行行,你爱躺着就躺着,能说话就行。”马良没心思和罗富贵继续斗嘴。“我宣布,咱们现在就召开班务会,枪的问题必须解决。”

班务会?三个人都是一愣,连罗富贵也扭过头看着马良问:“班长都没有,你开哪门子班务会?你那脑袋让驴踢了还是让门给挤了?”

“谁说没有班长就不能开班务会了?那我换个说法,开个民主会行不行?我提个想法,你们就举个手说同意不同意行不行?能累死你不能?”

刘坚强对这件事有兴趣,非常想知道细节,所以立刻同意。

小红缨当然也想摆脱那些枪的麻烦,听马良说有想法,非常想知道会是个什么主意,也同意了。

至于罗富贵,他所考虑的是举个手的确不算麻烦,也能终结马良的絮絮叨叨,何乐而不为。

于是,一次简单的会议在马良的倡议和主持下开始了……

片刻后,屋内传出小红缨的大叫:“我反对!”

然后是刘坚强的声音:“我同意!”

接着是罗富贵的回答:“我不管!”

最后是马良的总结发言:“我也同意!两票同意,一票反对,一票弃权。这事就这么定了!”

小红缨终于摆出了混不吝的姿态,开始翘辫子:“就算你们都同意也没用,姑奶奶就是不干!”

“红缨同志,这可是大家民主表决的结果,你现在是战士,是九班一员,那就得尊重会议决定吧!”马良试图以理服人。

“亏你想得出来,居然让我去找政委自首!这算什么狗屁主意!我不去!”

这小丫头就不是个能讲理的人,满屋子里又没有个能镇得住她的,还是得从别的方面动脑筋,所以马良决定采取迂回策略。

“丫头,咱**团缺枪,你也是咱团的老人了,你忍心看着那些新兵手里天天端着根木头么?你肯定也不想这样?”

“你想保着你那些子弹,但是也不能为了子弹,就让那些枪白白生锈烂掉吧?你是个喜欢枪的,你说可惜不可惜?再说了,你自首的时候,不提子弹的事,也许能混过去呢,是不是?”

“班长是真心疼你,护你,惯着你,他愿意替你背黑锅。可是你想过没有,纸里包不住火,这个事如果将来被发现,那可就不是关禁闭那么简单啊,搞不好班长会被开除。你是个讲义气的,你说,这个黑锅你愿意让他背么?你能忍心么?”

“如果你还是不同意,那我也没办法,就当今天这个会议无效,咱们就继续瞒着。唉,但愿能让班长多在咱**团待些时日吧……”

团部门口的警卫员发现了一对羊角辫,已经在大门口晃悠了半天,就是不进来,终于首先开了口:“喂,我说红缨同志,你在外面找啥呢,要不要我帮忙?”

“要你管!”小红缨没好气地答了一声,随后又问:“政委大叔在不在?”

这熊孩子吃枪药了么?我着你惹你了?问政委在不在?团部都赶上你的半个家了,这事你还要问我么?自己不会进去看?

小红缨被马良的话说动心了,尤其是胡义的因素占了很大比重。她在团部大门外徘徊,犹豫,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解决困境,那就来个痛快的,自首就自首!大不了十二年后还是个姑奶奶!

她的小巧黑布鞋终于轻轻迈进了团部的门槛,团长闷头伏在桌子上,抓着红蓝铅笔忙着在地图上标标点点,政委坐在另一边,捧着一本书正在仔细的看。

“哎呀,这不是我们的红缨同志么?什么时候进来的?”政委放下手里的书,看着门边的小丫头,露出了笑容。

团长闻声也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发现小丫头静静站在门边撕衣角,那对小辫子并没有像平常那样高高翘着,反而有点娇羞的微颔,不禁诧异:“嗬,究竟是我眼睛花了,还是你这丫头变性子了?这么会功夫不见,居然也成了乖乖女啊!”

“团长大叔,政委大叔,那个,我,我,我是来……”

“报告。”小红缨还没来得及说出自首那两个字,就被大步迈进门的高一刀给打断了。

团长和政委也随着这一声报告而转移了视线。“什么事?”

“我有意见!”

团长扔下手里的铅笔,直起腰来抓了抓脑袋:“我说高一刀,我算发现了,只要你一来,就是有意见,你能不能给我争口气,没意见一回让我看看?”

“一百多个新兵名额,为啥只给我们二连二十个?现在就属我们二连人最少,为啥不能给我们多补?论战斗经验,我比一连三连都强。再说了,那一连再补充的话,都快二百人了,还不如让他一连长当营长了。”高一刀忿忿不平地陈词。

“这是为了均衡配置,人是有了,枪不够,一连在外线,时有战斗,自然要优先考虑。难道把一百人都给你二连,让他们端着烧火棍在你二连里扯淡?你着哪门子急?哪凉快哪歇着去!”

“我们二连……”高一刀还想力争,却被团长果断一抬手给打断了。

“说什么都没用,我没空听你叨叨这些没用的。我就给你四个字,保留意见。”团长一瞪眼:“发生么愣,现在赶紧滚蛋!”

高一刀嚼着满嘴黄连,灰溜溜地转身出去了。团长看着高一刀的背影,自言自语地嘀咕着:“除了在战场上,这货就没给我省过心。”随即转回头,看着小红缨道:“丫头,刚才你要说什么来着?”

小红缨此刻却忽然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嘿嘿,没事没事,我就是想念你们二老了,路过,顺便看看。”说完话就一阵风似地直接消失。只留下团长政委俩人愣在当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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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李代桃僵

被小红缨当面拦住了去路,让高一刀非常诧异。“呦呵!死丫头片子,摆这么大个谱,你这是几个意思?想打劫?还是要决斗?”

小红缨一对大眼四下里贼溜溜看了看,确定附近无人,才开了口:“找你商量个事。”

高一刀装模作样抬头看了看天:“我说今天的太阳好像不是打西边升起来的吧,你是良心发现了,还是吃错药了?你确定你没找错人?”

小红缨不去在意高一刀的冷嘲热讽,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和你谈一笔买卖,不斗嘴。”

“和我做买卖?”高一刀乐了。“别说是你,就是把你们整个九班都揉吧在一块,也没有我能看上眼的东西。你拿什么和我做买卖?没兴趣!”

“枪。”

“我有枪。”

“三十二支汉阳造。”

“呵呵,吹牛之前先打个草稿行不行。”

“外加十二支三八大盖,带刺刀。”小红缨正经的表情不变,继续加码。

高一刀看着小红缨煞有介事的德行,要说是这缺德丫头胡说八道,那她图个什么?“我说你能不能……”

“十四顶钢盔,四十三条皮腰带,四十三个水壶,十二套弹药盒,外加三十多条麻袋。”小红缨不理会高一刀的废话,自顾自的继续报品名。

“……”

“哦,对了,还有十个鬼子饭盒。”

“钢盔十四个,饭盒为什么只有十个?还有另外两支三八大盖哪去了?”

高一刀被小红缨这一通报数给搞得有点迷糊,但他开始相信了。不只是因为小丫头严肃正经的派头,主要是高一刀通过这些物品和数量,迅速就判断出,这是鬼子一个班加上伪军一个排的配备,如果是小丫头吹牛胡说,那这个牛吹得可就太靠谱了,可真得事先打草稿才行。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就说你要不要?”小丫头要的是做买卖,哪有心思去扯这些细节,所以直奔主题。

低头想了想,高一刀似乎明白了。姓胡的那个王八蛋领着小丫头他们从无名村回来的时候,多了两支三八大盖,他们有四个人,看来饭盒也每人揣了一个,这样就对上数了。可是,当初他们说是路上打死两个鬼子哨兵,那么现在这些东西哪来的?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谎报军情了!于是新的问题又来了,凭他们四个怎么可能打掉这么多敌人?高一刀凭经验觉得不可能,但是又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红缨看高一刀发着呆不答话,还以为他是被这么多东西给震住了,继续催促道:“说话啊!你到底要不要?”

高一刀闻声,从专注的思绪里恢复,不过,表情却变了,挂上了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呵呵,我问你,你这些货是哪来的?”

小红缨注意到了高一刀的表情变化,心里也有点纳闷,这么一大票货,他高一刀居然还不动心?不可能吧?这可都是他做梦也想要的才对呢,到底哪根筋搭错了?

“哪来的不用你操心,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要不要?不要那咱就就一拍两散各回各家!”

这批货高一刀当然心动,而且非常心动。可是他也想明白了,九班谎报军情这一条肯定也坐实了,到处想找那姓胡的小辫子找不到,今天却被这个缺德丫头主动送上门来,我要是不揪住,那还有天理么。这事情往团里一捅,那你姓胡的也许就得卷铺盖滚蛋。

于是,高一刀的表情又忽然转冷,声调也明显提高:“死丫头,你是不是忘了咱们八路军的纪律了,嗯?战场缴获要归公,你们是不是犯了!谎报军情欺骗组织,你们是不是犯了!瞒着上级想搞私下交易,你们是不是犯了?我看,你们这个军阀作风的九班,也是时候该裁了!”

“……”

这回轮到小丫头无语了,总算琢磨出滋味来,没想到高一刀这个混蛋把仇恨摆在了利益前面!这觉悟也太差劲了吧!与自己相比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太臭不要脸了!

“高一刀,少说废话,你就说说你是什么意思!”小红缨也把小脸黑下来,要是买卖不成,那仁义就是个屁,别指望姑奶奶吃素。

“我是八路军,是连长,你以为我会像那个姓胡的一样龌龊吗?丫头,你小不懂事,这一切肯定都是那姓胡的指使,你不能再犯错误了知不知道!你说,那些赃物都藏哪了?”

哎呀,转眼就把这些说成赃物了,小丫头心里立即反应过来,你高一刀既想白拿东西,又想去告密领功坑狐狸,一箭双雕,这想法都美到天上去了。不过,这也同时让小丫头意识到,高一刀同样惦记着他所谓的‘赃物’,这是好消息,只要你有这份心,姑奶奶就敢和你玩愣头青!

“我呸——高一刀,你少来这一套,你当姑奶奶是被吓大的么!你敢耍威风,那我照样敢竖大旗!谁怕谁!”

高一刀见对面的两个羊角辫被自己气得直晃荡,心中好笑又带着得意。“怎么着,藏不住了就要耍无赖么?又要寻死觅活拽手榴弹么?死丫头,我告诉你,这没用,这事大了,谁都盖不住!”

“谁说我要拽手榴弹了?谁说我要盖这事了?我也告诉你,今天我敢找你来做这笔买卖,就不怕你惦记,我用不着你去告,我现在就去找政委自首交代去,顺便告你一个知情讹诈,咱们谁都别想好过了。枪藏得远着呢,自然有外面的一连派人去拿,到时候我看你这个残废二连能分到一根毛不能!你想要枪?做梦去吧!”

小红缨一副大无畏的姿态,说完了话,迈开小步就往团部方向开拔,没有犹豫,没有含糊,既是要震慑高一刀,也带一半真心,因为她本来就有过自首的心思。

在高一刀心里,这么大一批装备的诱惑肯定要大于胡义的私仇,至于遵守纪律的觉悟,那是教育别人的,吓唬小红缨的,否则他就不是高一刀了。这缺德丫头性子不是一般的烈,是个敢说就敢做的神仙。事情如果真捅到团里,姓胡的究竟会怎么处分是个未知数,可是那些装备也真就轮不上二连的份,自然就截在一连手里了。

唉——高一刀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镇不住这死丫头,一箭双雕不可能了,那么,还是谈谈交易吧。

低头猛走的小丫头被高一刀拦住了。“死丫头,算你狠!”

“要不要?”小丫头也不废话。

“要!开条件吧!”

“全部装备都归你,但是全部责任也得你抗。这些东西怎么来的,以后和九班没有关系,这个坑你们二连自己去埋!”

小红缨的想法就是转嫁责任,把二连也拉下水,让二连去想办法解决麻烦,即便将来这事情再穿了帮,可是法不责众,团部又能咋样!

高一刀低头想了想,这是要我们二连给他九班擦屁股,圆了这件事,感觉有点窝囊,不过,直接就能到手一个全装排的配备,超值!

“你不怕我拿了货然后再去团部告你们九班?”

“怕。所以我要你以军人的名誉对我发誓。”高一刀这个货,可不是个容易拿捏的家伙,但是小红缨知道,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发誓,这个最古老却又最不保险的方法,偏偏对高一刀是最有效。

“成交!”

“三天内我会给你一幅地图,标明位置。”

随即两人再无二话,转头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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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新兵名额

**团三连连长姓郝,叫郝平,其貌不扬,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但是根正苗红,自觉性好觉悟高。三连在庄里负责盖房子做工程,他这个连长相对清闲,所以,新兵连连长这个职位也由他兼任了,负责训练那些刚入伍还未分配的新兵训练工作。

这一批的新兵训练接近尾声,分配名额已经确定了,总共约一百人,一连分四十,三连分四十,二连分二十,但真正进入各连队还要等过几天训练彻底结束。

训练考核刚刚结束,新兵们就在操场边开始了叽叽喳喳。

“唉,过几天就要进连队了,不知道我能分到几连去呢?”

“你想去几连?”

“我想去二连,可惜才二十个名额,机会太小。”

“二连现在才十七八个人,有啥好的?”

“你懂个屁,我跟他们老兵打听过,咱**团有一句顺口溜:铁一连,红三连,一把尖刀是二连!”

“这是啥意思?”

“一连长人谨慎,而且整天黑着脸不爱说话,纪律抓得那叫一个严厉,把一连管成了铁板一块滴水不漏,所以叫‘铁一连’。三连长觉悟高,照顾百姓关心战士热心革命,所以叫‘红三连’。二连长最能打,尤其是近战和刺刀更厉害,所以是‘尖刀连’。”

“我娘哎,原来是这样!一连管的太严厉,二连是玩命的,但愿能把我分到三连才好。”

“想得美,三连你没戏了。”

“为啥?”

“猪脑子,三连长现在不就是咱新兵连长么,管分配的就是他,他三连想要的人他心里早有数了,训练成绩优秀的,出身好觉悟高热心助人的,肯定被他留下,凭哪样能轮到你这货!”

“……”

训练考核是结束了,可是操场中间还并排站着几新兵,三连长郝平皱着眉头背着手,站在几个新兵面前。

这几个货是最让三连长头疼的,有的偷奸耍滑不安心训练,有的好吃懒做没精神训练,有的真真就是笨蛋,教上八百年也没长进。眼看就要结束训练等分派了,基础训练课目还是不过关,用尽各种手段也不见起色。为此,三连长琢磨出来个新的激励办法,请示团长批准后,准备试行。

“咱们八路军没有体罚,也不打骂,所以你们几个就蹬鼻子上脸是不是?别人全都合格了,你们凭什么就不过关!你们以为练好练坏一个样,早晚分进一二三连是不是?呵呵,估计你们要打错算盘了,今天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再不合格的话,对不起,一二三连都没戏。”

其中一个新兵咧咧嘴,禁不住问道:“那,那让我们去哪?”

三连长把嗓子一亮:“九班!”

噗通——当场就有一个新兵没站住,直接摔地上了。操场周围休息的新兵们也被三连长这嘹亮的声音吸引了目光,惊掉下巴一片。

虽然不完全明白团长和政委成立九班的初衷,但在三连长郝平心里,九班就是个幼儿园,是个垃圾厂,是个吃闲饭的落后集体,为此他特意请示了团长,是否可以利用九班做个反面教材,激励这些不争气的新兵。也搞不清团长是怎么想的,不但同意了,让郝平自己看着办,还给了九班一个名额。政委当时也在旁,居然也没表态反对这种做法。

九班单独住宿,训练自主,与新兵们极少有交集,所以,新兵们对于九班的认识全都建立在流言蜚语上。

刚才在操场边说话的那几个新兵,此时听明白了三连长的意思,惊讶之余立刻又打开了话匣子。

“我娘哎,他们惨了!”

“惨?不至于吧?九班人少点,还有个小丫头片子,除了脸面上不太好看,还能咋样?”

“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炊事班院子里那回你忘了?那个流鼻涕是他们九班自己人吧,据说他们是嫌他是个废物,光天化日之下就要给五马分尸。要不是二连拦着,后被苏干事打断,就是一条人命。”

“对对,还有,那个班长号称二连克星,专打自己人,据说他把二连都杀了个尸山血海!新人要想进九班,得先被他剥一层皮!”

“啥?这可能吗?难道团长就不管他?”

“这你就不懂了吧,传说那个缺德小丫头就是团长的亲生女儿,那个煞星救过小丫头的命,明白了没?”

“这,这,居然是这样?”

“你以为咋样?前几天他们从外边回来,据说又毙了一个自己人,好像是青山村那边的,就是那缺德小丫头开的枪,连开四十枪,无缘无故啊,就给打成筛子了!就为这,那个煞星现在还被关着呢。”

“你想想,他们为啥单独住出去,就是因为他们九班太狠毒,团长怕他们伤了自己人!咱们这些新兵蛋子如果去了九班,好得了么?那是地狱!”

……

三连长哪里清楚新兵们的扯淡谣传,看着面前这几个新兵惊呆的程度,心里对效果感觉很满意,毕竟人要脸树要皮,他们还有上进心,这点很好。岂不知新兵们不是因为羞耻心,而是因为神秘的恐惧感。

这几个新兵真正紧张起来了,实在没想到会有这种安排,无论如何不能去九班,早知道这样平日就该多练练,现在真后悔了,这最后的机会必须把握,用尽力气。

额头带着汗,努力回忆究竟哪一面是左手边,然后向右转,队列考核通过。咬着牙把枪端稳端平,精神专注,三点一线口诀不停地默念,瞄准考核通过。刀尖要稳,进步要疾,努力回忆姿势要领,刺杀考核通过。

所有项目补考结束,操场边早被新兵们围满,他们也替场中的同期们捏着一把汗,静静地看。

效果出奇地好,五人补考,四个当场通过,唯独一个叫吴石头的,各项依然不及格。

三连长无奈地看着吴石头,摇摇头。这个吴石头是最笨的,他不是偷奸耍滑,也不是好吃懒做,他是真笨,或者说他都有点傻,脑袋里缺根筋,新兵们给他的外号就叫‘傻子’。教了他一千遍,他也没明白三点一线究竟啥意思,在他左脚上用粉笔画上记号,他仍然把右脚当了左,身板倒是挺结实,力气也有,拼刺对练,根本学不会不说,还被他弄伤了好几个,因为他手上没轻没重,真打假打都分不清。

三连长曾经为此大骂招收新兵的人,这样的人如何能当兵?也曾主动劝说吴石头,给他遣返费用让他走,可是这个脑袋里缺根筋的吴石头硬是赖着不动,凭谁说破大天也没反应。这样的兵,三连长自己肯定是不会要的,就算把他硬塞进一连或者二连,估计也得给退回来,给他子弹都是浪费,枪都用不了,这个兵有啥用?

原本三连长想把吴石头送去卫生队抬担架,可是现在九班被团长派了一个名额,正好,哄孩子收垃圾的地方,很适合他。

“吴石头,你去九班吧。不用再参加训练了,也不用等分配了,现在就可以去。”三连长当场宣布了结果。

吴石头不聪明,所以他不像其他新兵那样对九班有恐惧感,甚至在他那个缺根筋的脑袋里对九班没有任何看法,因为他没长心思。可是他有一个唯一可见的优点,就是听话,只要让他留在八路军,其他的安排咋样都行。所以他重重地对三连长点点头,转身就去收拾行李了。

三连长看着吴石头的背影,不禁唏嘘:刚刚考完,立正敬礼说是就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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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不会打井的打井人

破旧拥挤的新兵宿舍里,吴石头默默地打好了一副破行李,背在肩膀后,然后就一直戳在原地,再也没动过。

新兵们围在周围,看着吴石头一直发呆不肯挪动脚步,不禁都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虽然平日里说他是傻子,耻笑他挖苦他,偶尔还会坑他一把,但是现在,大家没这个心思,人非草木,哪能无情。谁能想到这次还会有九班的名额,可怜的傻子吴石头,尽管傻,也在为自己的苦难命运犹豫吧?

站得大家的腿都酸了,也不见吴石头动,终于有个新兵走过去,拍了拍吴石头的肩膀,伤感地安慰道:“傻子,我能理解你,但是该来的躲不过,你必须得面对现实,出发吧,否则花儿都要开了。”

吴石头终于木讷地开了口:“俺想走,可是俺不知道九班在哪。”

一群新兵的脑袋全黑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同情感瞬间烟消云散,恨不能现在就揍扁这个傻缺。

“咳咳,咳……我他娘的……”那个新兵抬起了拍在吴石头肩膀上的手,就想给他一个大脖溜,犹豫了一下,还是没下得去手。平静了一下,重新说道:“那个,傻子,我告诉你啊,咱们全团,除了团长和政委,就属九班最好找。你们班长基本长期住在禁闭室,你就到那去,一找一个准。”

站在禁闭室门口的哨兵是小丙,表情上是一丝不苟,心情却格外的好,他是隶属团部的警卫,上一次胡义关禁闭的时候,小红缨就暗地送给站岗的他和另一个倒班战士每人一颗子弹,使这个原本最枯燥受罪的差事变成了肥缺,所以胡义这次又进来,小丙和那个战士立刻主动请缨,再次承揽这个没人愿意干的禁闭室门卫差事,自然又是每人一颗子弹到手。

小丙的心思里还在盼望着胡义能经常犯些错,发现禁闭室前走来一个战士。十**岁年纪,个头不高,身体敦实,黑不溜啾像个黑土豆似的,背着一副破行李,目不斜视直勾勾地就过来了。

“站住,干什么的?”

“俺找俺班长。”

九班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一号?心中有疑问,不过看在子弹的面子上,小丙也没多管,左右看了看无人,抬手朝后一指:“到后边窗口去。”

胡义把两只胳膊担在窗台上,皱着眉头,把窗外这个黑土豆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都不用说话,单凭那正在注视自己的直勾勾目光就知道,这个货智商高不了,撑死了就和这窗台差不多高。

“谁让你来的?”

“俺连长让俺来的。”

明明应该劝退的一个货,非要塞进我的九班,这三连长的觉悟还真够高,他不是爱兵如子么,怎么不把这货拿回自己的三连去好好爱一爱?摆明了就是拿他寒颤我。

“为啥要当兵?”

“俺不会打井。”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吴石头毫无关联的回答,还是让胡义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听他说话费脑子。

“为啥要打井?”

“打井才有饭吃。”

“那你为啥不会打井?”

“俺爹说俺找不着水。”

“你爹呢?”

“打井的时候埋了。”

“你娘呢?”

“挖俺爹的时候埋了。”

“你当时干啥了?”

“俺把俺娘挖出来了,把俺爹也挖出来了,可俺还是没挖到水。”

“你挖了多深?”

“十一丈又三尺。”

胡义彻底明白了,这傻小子一家都是靠给人打井过活,他爹娘为打井死了,剩下这个傻小子,虽然也会打井,但不会判断水眼位置,就吃不上饭了。令胡义惊诧的是,这小子居然可以挖到将近四十米深,而且还能精确掌握深度。

“你叫什么?”

“傻子。”

“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吴石头。”

“在新兵连都学会什么了?”

“都没学会。”

“瞄准也不会?那你打井怎么能打直了?”

“吊线就直了。”

“……”

胡义无语了,不聪明倒也算了,枪也用不了。不过,在军事方面,胡义的见识可不是三连长能比的,这傻子学不会打枪,让胡义有点遗憾,可是也没觉得这是必须技能。这个吴石头既然拿不了枪了,干活总该没问题,锹镐应该是他趁手的吧,凑合当工兵使唤得了。

眼看着小红缨扭着两个小辫晃悠进了门槛,马良等三人大眼瞪小眼,不禁有点纳闷,这才放屁个功夫,她怎么就回来了?春风满面得意洋洋,这是自首后该有的表情么?

小丫头没理会三个人的呆头呆脑,径自到桌边,端起水碗咕噜噜就灌了一气,然后嚷嚷:“别愣着了,赶紧给我找些纸来,我要用。”

马良带着满脑袋迷糊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团长和政委就没把你扣下?要纸干什么?写检讨?”

小红缨辫子得意的一翘:“写哪门子检讨,实话告诉你们,我把那些东西卖给二连了!”

什嘛?卖给二连?哎呀我去,这个没长心的缺德丫头,谎报军情一个错还没埋上呢,又要连上一个私下交易么?马良的头瞬间大了,正要开口说话,不料罗富贵却第一个拍桌子跳起来了。

“什么?干得漂亮!卖了多少?丫头,咱可得先说明白,这批货也有我的份呢,你可不能一个人全吃了!”

马良当场抬脚就把罗富贵蹬了个趔趄:“你个没心没肺的死一边去。”然后朝小丫头瞪圆了眼睛:“我的亲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咱别再继续作了,行不行?你还嫌事不够大么?”

小丫头却不慌不忙地就在桌边坐下来,嘿嘿一笑:“本来啊,我是去自首了,可是呢,遇到了倒霉的高一刀,然后……”

片刻后,听小丫头仔细叙述了事情经过,马良松了一口气。相对于坦白自首,小丫头这个办法也不赖,不论如何,那些东西能回到**团,不会白白浪费在外面,就让马良没有了心理上的压力。

“可是,谁会画地图?”

“狐狸呗!难道还能指望你们三个笨蛋!”

“得!那就都别愣着了,赶紧找纸笔,给班长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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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擦屁股

朝霞映照着巍峨的陡峭,伴随着早春的清冷,让群山更显瑰丽苍凉。荒草和枯枝频频晃动摇曳着,被十八个匆匆的疲惫身影连续擦碰掠过,偶尔发出哗啦啦的抖动声,似乎很不满意这些行进者的突兀打扰。

队伍在一处山梁上停住了,带头的高大身影扯起水壶猛灌了几口,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质地图,比对着开始向四周扫视观察。

“没错,应该是这里了。”

“连长,那缺德丫头的话能信么,我怎么觉得像扯淡呢。会不会是他们九班故意坑咱呢?”

“少废话。你到对面梁上放哨去,这边梁上也留一个眼,其余的跟我下去找记号。”

这些人就是高一刀带领的二连,他拿到了小红缨如约交付的地图,然后向团长申请,要带领二连去无名村侦查鬼子的进剿是否结束,同时查看二连牺牲的战士遗体是否被妥善处理。尽管二连还有几个轻伤员没好,但团长还是同意了这个理由充分的请求。

侦查是借口,给二连收尸没有假意。昨天夜里他们到达了无名村,这个令二连折戟的地方,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空无一人,大部分战士遗体已经在鬼子打扫战场的时候埋掉了,他们把鬼子遗漏的少数二连战士遗体埋进了一座大坟,随后就连夜赶往地图所注位置,宋家村以北的山谷小路。

高一刀走在小路上,仔细观察着四周,虽然经历多日的风沙遮蔽,仍然被他发现了多处大片的干涸血迹。这里应该就是战场,没有尸体,应该是事后被鬼子收拾过了。高一刀狐疑着,既然这里就是战场,东西也埋在这,难道真是他们四个人做的?

“连长,找到了!”一个战士在小路附近的隐蔽处发现了记号,朝高一刀喊了一嗓子,然后就和身边的几个人开始掏挖。

装备装在麻袋里,枪支被麻袋裹着,都埋在这个坑里,数目一如缺德丫头所说。让这十几个二连战士越挖越兴奋,越挖越激动,早忘了连夜赶路的疲惫和困倦。发了,这回发了,咱二连要翻身了,哈哈!

自从无名村之后,二连就和九班一样成了**团的闲人了,尤其是三连长郝平,每次一见面就摆出个同情的嘴脸,又是安慰又是唏嘘的,其实潜台词就是说二连是昨日黄花,现在他三连才是**团最强,让高一刀感觉像是吃了满嘴沙子,还得说谢谢人家理解。如今这一个全装排的配备摆在了眼前,就是尖刀二连东山再起的依仗,高一刀这个二连连长,比任何人都兴奋。

不过,高兴归高兴,高一刀还没忘了这是做买卖得来的,货没问题,可是屁股还得擦。一支三八大盖在手里摩挲了一阵,高一刀又把它放下了。“行了行了,都别瞎比划了,把东西重新埋起来,现在不能带着。”

“为啥?”有战士不理解。

“你说为啥!就这么背回去,说是大风刮来的吗?”杜撰战斗的想法高一刀是做不出来,但是战利品数量多说些的话,可以接受,所以高一刀要为此打一仗,兑现约定的承诺。

鬼子倒是不难找,梅县县城里就有,可是,把全**团都拉出来也打不了;山里也有,可是,那是一个清剿大队,还带着伪军,无名村的时候就差点把二连给活活捏死,此刻估计正在山里犯愁找不到八路军呢,哪敢再去找这个庞然大物送死;高一刀思来想去,就凭自己这十几个兵,唯一有机会做到的,也许就是端个炮楼了。

由宋家村向东三十里,就出了山区,进入平原,再走三十里就是梅县县城。距离最近的炮楼,就在山区和平原的交界处,卡着进山出山的通路。由于鬼子占领梅县的时日还不长,所以炮楼的建设还没有林立成网,只在一些关键要隘位置有修建。这个炮楼也是临时建成不久,砖土结构,还没来得及在周围挖壕,十米来高分三层,鬼子一个班伪军一个班将近三十人在里面驻守。

十几个战士蜷缩在背风的山后睡觉,高一刀和一个放哨的趴在山顶,观察着远处的炮楼。他已经趴在这山顶上仔细地看了一个下午了,眉头深深皱着,情况不乐观。

这个砖土结构的炮楼不大,可是自己手里只有步枪和手榴弹,从外面绝对无法撼动,必须接近到炮楼底下才有机会。炮楼底部周围倒是还没挖壕沟,可是,周围一百米距离内却被铲平了,连一根杂草都没留下,即便是利用夜色接近,但是最近有月亮,估计也就能接近到距离一百米,然后就得靠冲,如果没有火力压制,或者其他办法转移敌人注意,这一百米就可能是个死亡距离。加上自己这个连长拢共十八个人,就算不计牺牲,机会也不大。

高一刀把身体往后缩了缩,翻了个身,变趴为躺,仰望着天空叹了口气。

旁边的哨兵看到连长在犯愁,于是宽慰道:“连长,我觉着咱能打下来,只要让咱冲到他脚底下,手榴弹煮饺子,让他们过个好年。”

高一刀摇摇头:“你们这十几个,就是咱二连的底,咱拼不起。最大的问题是火力不足,他娘的,哪怕有一挺机枪也好啊。”

哨兵不做声了,静了一会,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重新开口道:“连长,九班不就有一挺机枪么,咱们二连好歹是替他****的九班擦屁股,凭什么他们一分力都不出?要我说就该把他们也拉过来。”

高一刀沉默了一会,猛地坐了起来:“说得对!这不算毁约。快腿儿,这事就交给你了,你现在就立刻回去,告诉九班,他们的屁股太大,二连擦不过来,让他们火速赶过来,否则这笔买卖就不做了。”

当朝霞再次出现的时候,大北庄外,**团哨兵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疲惫身影,大汗淋漓地跑来。

“喂,快腿儿,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咳,咳,我身体不舒服,连长让我先回来了。”快腿儿嘴里答着话,脚下却没停,径直奔向庄里,去向九班住处。

哨兵诧异地看着那个背影,好家伙,不舒服还能这个跑法,不愧是二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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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不需要信任的合作

一大清早,马良就出现在禁闭室的窗口外,叫醒了胡义,向他叙述了快腿儿带来的口信。

“哥,你真不能再惯着那丫头了,想一出是一出,越搞事越麻烦,现在二连开始耍无赖,小丫头和那个快腿儿在家里吵吵到现在了,这咋办?”

胡义弯着腰伏在脸盆前,快速地扑洗了几把,甩了甩肥皂沫,然后扯过毛巾一边擦拭着,一边问道:“他说没说他们二连要干什么?”

“说了,他们要端炮楼。”

胡义把水渍仔细地擦干抹净了,挂好毛巾,穿上外套,一边系扣子一边踱步到窗口:“看来,高一刀这货是来借火力的。倒不算大事。”

“哥,你不会是同意去吧?可是,你这还关着禁闭呢,你咋去?私自离开禁闭室可是大罪过。”

自从与二连结了仇以后,胡义也看不上高一刀,不过,要论战斗,这货有一手。这么远的路程,居然派人来叫九班,说明他心里应该有谱。另外从这件事上来说,帮他二连也算帮九班自己,所以胡义不打算拒绝。

可是,自己现在还在禁闭期间,不到万不得已,还真不能私自离开。到现在胡义算是看明白了,禁闭室为啥连个窗都懒得安?摆明了就是要你‘自律’,要你长‘觉悟’,这效果比门窗紧闭更好,放眼整个**团,到目前为止,有胆子从这个窗口爬出去的人只有一位,那就是缺德丫头。至于胡义自己么,不是没这个胆,而是惹不起这个麻烦。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离开这?”胡义自己是想不出办法,索性直接问马良。

“这,这哪有办法?就算我现在去找团长政委求情,可是我也没那么大面子吧?”

“那你就别闲着了,赶紧给我想办法去。要是实在想不出来,那我就直接爬出去得了。”凭马良的机灵,胡义不信他找不到办法,直接抬出激将法。

“啊?我的亲哥,你能不能……”马良还要叫屈,却发现胡义一副若无其事,反身就回到破床上闭目养神去了,只好无奈地叹口气,离开窗口往回走。

还没走出多远,迎面碰上了前来换岗的小丙。

“哎,马良,这么早就来看你班长啊?”马良过去在团部干过通信员,与小丙早就熟,所以小丙见面就笑嘻嘻地打招呼。

此刻马良正闹心呢,没心思搭理小丙,点点头就直接过去了,走了几步却又猛地停住。小丙就是禁闭室的门卫,有什么办法能离开禁闭室,他应该最有资格出主意吧?

“小丙,你等等!”

“嗯?”

马良返身走回小丙面前:“我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班长离开禁闭室?”

这话正问到小丙的心坎里去了,他巴不得胡义赶紧出去,好结束自己的枯燥站岗任务,下一次也能早点进来。所以毫不犹豫地开了口:“那还不简单,后面又没安窗,直接爬出来就得了!”

“这办法用你教么?少扯没用的,我说的是光明正大地出来。”马良不耐烦地说。

小丙嘿嘿一笑,随即把视线盯在马良鼓鼓囊囊的子弹盒上了:“办法么,不是没有,可是……”

马良一瞧小丙这副德行,立刻全明白了:“我说小丙哎,你肩膀上那是汉阳造,我这是六五子弹,给你也用不了!”

小丙可不在乎这些,自从马良这小子进了九班,就富得流油,要是不趁机卡他一下可太对不起自己了。“那你就别操心了,我事后找人换去。”

马良满脑袋黑线,却也不再含糊,当即抠出一颗子弹拍在小丙手里。

小丙高兴满满地把子弹攥在手心里,左右看了看,然后低声道:“想要提前从禁闭室里出来,只有两种情况:一,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二,老百姓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自己看着办吧。”

马良听完小丙的话,就没再注意他是否已经离开去换岗,低下头就开始琢磨。紧急情况?这一条是可遇不可求的,指望不上。老百姓需要帮助?这一条有戏,可是,哪家老百姓能指望着九班的帮助?冥思苦想了半天,和九班有交集的老百姓就一个,房东孙寡妇。

孙寡妇回了娘家,她娘家住在大北庄以西三十里的杏花村,去找她串通一下是不可能了,那就只好临时杜撰。片刻后,一个理由形成:房东孙寡妇娘家的房子塌了,托人捎来口信要九班去帮忙。这下,连九班出发的理由也一勺烩了。

当朝霞再次洒满山峦的时候,二连驻扎了一天两夜的山谷里,多出了七个人,快腿儿和九班。

大家分开两边横鼻子竖眼睛,冷冰冰对着看,谁都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

小红缨头一个跳出来:“高一刀,亏你还是个连长,当初咱们怎么说的?你忘了誓言么?”

高一刀撇撇嘴:“死丫头片子,你瞎咋呼个屁,我发誓说我不泄露这件事,没说不能把你们拉进来。”

“不要脸,你这是强词夺理……”小丫头辫子直翘。

高一刀鼻子里一哼:“话说反了吧?不要脸的该是你们!”

胡义无奈地摇摇头,来都已经来了,要是再听这俩货扯这些没用的,黄花菜都得凉。于是适时开口,不咸不淡地对高一刀说:“谈正事吧!”

小丫头一听胡义说话了,把自己准备反击的说辞憋了回去,不再做声。

高一刀听到胡义开门见山,也就懒得再和小红缨扯淡,改为直视胡义:“事情简单,端炮楼。”

“叫我们来是什么目的?”

“你们做火力组,压制。”

“谁指挥?”

“我!”

“我不接受!”

“我是连长,你一个狗屁班长凭什么不接受?”

“就算我是狗屁班长,也是团部直属,你是营长也跟我没关系。”

“你——”高一刀被胡义呛得差点又要发作,可是转念一想,本来就针尖对麦芒,互相仇视看不顺眼,想压他是压不住的,赶紧把这狗屁买卖完成了才要紧。于是停了一下,没好气地重新问道:“你什么意思?”

“九班以友军身份参加战斗!”胡义的意思很明确,要做友军,而不成为下属,你管你的二连,我管我的九班,计划你来制定,我们配合协助,战术上的细节你得和我商量,而不是命令。

呵呵,高一刀轻蔑地笑了笑:“友军?我看你这个怕死的废物,是要给自己逃跑的时候留借口吧?我凭什么信任你?”

呵呵,胡义也笑了笑:“你我之间,需要信任么?”

是啊,注定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两个人,谈信任?扯淡!高一刀也决定不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行!你是友军!你是友军!现在先去看战场,然后说细节。”话毕转身,甩开大步就往山顶走。

指挥权力的问题这就算确立了,胡义也不再含糊,随着高一刀走向山顶,去勘察战场,留下二连和九班在原地,继续互相横鼻子竖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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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吸引与压制

胡义趴在山顶,仔细观察着炮楼周围的地形,高一刀伏在一边,给胡义说明情况。

“鬼子一个班伪军一个班,应该不到三十人,机枪两挺,一挺歪把子,一挺是捷克式。”

“你确定是两挺机枪?”胡义边观察边问。

“昨天夜里我派了一个战士到那附近放冷枪,火力测试结果应该没错。”

“最近的增援在哪?有多远?”

“能增援到这里的,只能是梅县县城,距离三十里。估计要一个小时以后才会过来。”

胡义考虑了一下:“不会那么久。”

涉及战斗计划的事情,高一刀不会傻到还带着个人感情,所以胡义的话让他有点纳闷,但没有冷嘲热讽,而是一本正经地反问:“为什么?”

“下面的路宽,有车辙,如果是从县城里来增援,肯定是摩托和汽车,时间会短得多。三十里,我估计增援应该半个小时后就能到。”

这个杂碎居然这么细致,高一刀抓了抓后脑勺,半个小时,他娘的,看来得修改一下计划,要打得够快才行。

胡义这时才扭头看着正在低头重新考虑计划的高一刀,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我得告诉你,我的机枪只有两个弹夹,这次战斗有风险,我不会找人给我当弹药手。”

胡义的话让高一刀感觉十分不爽:“姓胡的,说这么多没用的有什么意思,是不是怕死,想让我打退堂鼓?我告诉你,今天这个炮楼是非打不可!”

胡义懒得和高一刀斗嘴,直奔主题:“那就说计划吧。”

高一刀随手在身边折了一截枯枝,然后退下山头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在地上简单画个草图,胡义也跟着下来,在一边看着。

“计划分三步,首先,我的二连和你的九班,同时从西侧隐蔽接近到距离炮楼三百米内,你们九班就停在这里,做掩护压制准备,然后我的二连继续向前摸,一直摸到能够发起冲锋的位置为止。如果在二连向前接近的过程中被敌人发现,那就变成了硬仗,九班立刻开始压制射击,二连直接硬冲。”

胡义点了点头,如果是这种情况,二连估计就惨了,但是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因为他们位置在前,就算往回跑也照样是挨打。高一刀见胡义明白了,然后继续说计划。

“如果二连顺利到达隐蔽位置,而没有被敌人发现,那就进行第二步,二连就地隐蔽等待,你们九班离开西侧掩护位置,向北侧迂回,到炮楼北侧建立射击阵地,距离多远你自己掌握,但是必须是有效射击距离。如果你们九班在迂回过程中被敌人发现,那你们就地停止,进行还击,吸引火力,然后二连就冲。”

胡义再次点了点头,如果是这种情况,九班就惨了,不过,几率不大,毕竟九班人少距离远,被发现的可能很小。

“如果,二连和九班都能顺利到达位置,那就进行最后一步,由你们九班在北侧率先开火,把炮楼上的火力引向你们北面,然后二连在西侧突然发起冲锋,直接到炮楼底下开打。只要能让我们二连靠上去,后面的事就不用你这个‘友军’操心了。”

高一刀说完了计划,甩手扔掉了枯枝,直起身来:“姓胡的,计划就是这样,要是有屁,你就现在赶紧放,别等到关键时候恶心我。”

高一刀这个计划够细致,可行性非常高,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高一刀这个货在每一个步骤上都做了两手准备,把最坏情况考虑进去。所以胡义的回答很简单:“没屁!现在我下去睡觉了。”

一轮弯月,高悬在繁星璀璨的浩空,一边是隐约的山峦,一边是黑漆漆的平原,被一条勉强还能辨别出来的土路东西串联起来,一座黑黝黝的碉楼,孤零零伫立在路旁,从几眼射击孔里,透露出昏黄的灯光。

二十六个人影,像一条水流,无声无息地滑下了西侧山坡,然后又汇成一滩,慢慢地向那座碉楼浸湿过去。

距离四百米左右,胡义摆了摆手,小红缨、罗富贵和吴石头三个人悄悄停下来,趴在了土坡后向前观望,因为胡义不让他们参加战斗。

猫着腰前进到二三百米距离,高一刀摆了摆手,胡义、马良和刘坚强三个人悄悄停下来,各自找隐蔽位置卧倒,架好枪,瞄向炮楼透露出的光。

匍匐前进到一百米距离,月光下,已经可以勉强辨认炮楼上黑洞洞的射击孔,前面的地面寸草不生,二连到位了,第一步骤完成。

胡义把机枪枪托撤离肩膀,重新爬起来,猫着腰拍了拍马良和刘坚强的肩膀,然后向炮楼北侧迂回。虽然有月亮,但炮楼顶上的哨兵视野仍然严重受限,第二步骤完成。

胡义领着马良和刘坚强,在地面上悄悄爬行着,为了稳妥,胡义不敢靠得太近,但是也不打算在远处放空枪,所以他一直前进到炮楼北侧二百米以内才停下来,爬进了一个浅坑,悄悄架好机枪。马良和刘坚强按照胡义白天交代好的,横向与胡义的位置拉开三四十米远的距离隐蔽。

咔嗒——表壳轻快地跳起,晶莹的表盘上泛着清冷的月光,凌晨一点二十分。

胡义合上怀表装起来,摸出一颗手雷,拔了保险销,砸在地面,甩手抛出。

轰——

手雷在炮楼北面距离一百多米外的地方爆炸了,在静夜里,在空旷的四周,这声音出人意料的巨大,如同霹雳,让炮楼里外的所有人都是心里一震,放哨的敌人当场吓了个跟头,直接摔在地上。

胡义不紧不慢地再摸出第二颗手雷,击发引信抛出去,然后再扔第三颗。

轰——轰——

火力组是干什么的?即是火力压制,也是火力吸引。尤其是这一仗,必须充分吸引住敌人的注意,负责突击的二连才能更无顾忌。九班要怎么打,都是胡义自己安排,高一刀不知道,也管不着,反正是能拉住敌人的注意就行了。

没头没脑的爆炸声,将炮楼里所有的敌人都调动起来了,连西面正在隐蔽等待的高一刀和二连也吓了一跳,他娘的,姓胡的摆这谱可不小啊,开门就是大动静!

三声爆炸过后,马良和刘坚强开始扣动扳机。

呯呯——呯——呯——

他俩也被胡义提前指导过了,不要精度,只要射速,两个人用最快的速度拼命拉动枪栓,根本不去仔细瞄准那些看不清的射击孔,直接往那黑黝黝的炮楼外墙上招呼就行,转眼就把两支步枪里的十发子弹全泄出去,然后迅速撤下头来开始装填。

哒哒哒哒哒——

紧接着就是清脆欢快的机枪声响起,胡义开始工作了。

咻咻咻……噼里啪啦……叮叮当当……炮楼的北侧外墙上连续传来各种声音,让伪军们全慌了,让鬼子们全冲上北面的射击孔了。

胡义的第一个弹夹还没打空,炮楼里的两挺机枪就毫不含糊地招呼过来了,胡义扯着机枪缩进坑里,头顶的坑边上噼里啪啦如雨落地。

看到胡义被压制了,马良和刘坚强同样按照先前被交代的,再次探出头来举枪,朝着炮楼噼里啪啦就是一通步枪速射,然后立刻再缩起来。

炮楼机枪的火力马上暂停,调转方向再去照顾马良他们。

胡义立刻再探上来,对着炮楼火舌的位置,把弹夹直接打到空。

双方你来我往的交火声紧凑激烈,任谁都不会觉得这能是小规模战斗。炮楼里的鬼子和伪军无法判断对方规模,于是不再犹豫,咻——一颗红色的信号弹高高地飞上了夜空。

高一刀和二连的战士们也傻了,这是三个人打的吗?这阵仗也太大了吧?要不是事先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团里又派人来增援了呢!

八路军弹药少,所以即便是要压制,也尽力瞄准了打,能点射绝对不连射,舍不得浪费子弹,尽力杀伤有生目标。胡义的习惯是讲武堂学来的,专业又是机枪,所以火力压制这个概念和高一刀他们自然不同,不管是压制,还是吸引火力,那就必须往死里填子弹,要战术效果,根本不去考虑杀伤效率,一个人都伤不到也无所谓。

高一刀耳中听着北面的热火朝天,眼里看着正在飞上高空的信号弹,喃喃道:“他娘的,是狗就改不了吃shi,典型的国民党做派!真舍得糟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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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变故

负责监视西侧的一个伪军,正趴在射击孔上向外看着,一百米左右的视线里猛地站起来十几黑影,疾速向炮楼扑过来。

“这,这边有人!”他扯开公鸭嗓就嚎了一声,然后慌张地把步枪架在射击孔上,瞄都没瞄就朝外面放了一枪。一边慌张地再次拉动枪栓,一边回头扫了一眼,却没发现有人搭理他的话。鬼子听不懂,继续忙着向北开火,伪军倒是能听懂,可是两挺机枪在炮楼里扯着嗓子叫唤,震耳欲聋,嘈杂成一片乱,导致他的话被无意识过滤了。

当高一刀带领二连冲过了一百米距离的时候,炮楼上居然只向他们打出了两枪,一枪打在天上,一枪打在地上。

最先冲到炮楼下的两个战士,扯出手榴弹就抛上了炮楼顶层。轰轰——随着顶层瞭望台传来两声巨响,后面跟上来的战士也到了炮楼下,分成两边把炮楼底部包抄起来,每个底层射击孔下都停留一个战士。

高一刀背倚在一个射击孔侧面,高喊:“一,二,三。”然后把手里的手榴弹引信扯了,等待了两秒,一伸胳膊,就把手榴弹狠狠甩进射击孔。

七八颗冒着烟的手榴弹从底层四面八方的射击孔滚落进来,还没蹦跶两下就开了花,参差交错,此起彼伏,全方位撕扯拉拽着有限空间,让整座建筑都颤动着,在外壁上瞬间形成一层淡淡的土雾,飘飘然滑落。

虽然身处外面,高一刀的双耳中仍然被震得嗡嗡直响,甩甩头抖落建筑上落下的灰土,咔擦一声把明亮的刺刀挂上枪口,指着身边两个提着驳壳枪的战士:“你俩紧跟我,一个负责楼梯口,一个负责掩护,其余人随后。”然后端起刺刀就冲向了狭小的炮楼入口。

炮楼坚固是有好处的,机枪打不穿,步枪更打不透,可是,当其内部发生爆炸时,爆炸的冲击波压力也因为坚固的外壁保护而得到加强效果,底层直接没了喘气的,连二层也被震倒一大片。

高一刀冲进带着保护转角的狭窄入口时,负责看门的两个敌人早已躺在地上,耳鼻流血。一支驳壳枪指向楼梯口,啪啪啪……另一支驳壳枪对着地上倒着的人影点名。高一刀再次扯一颗手榴弹出来,从楼梯口甩进二楼,轰——爆炸声过后,他端着刺刀头一个冲上楼梯……

当所有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都归于沉寂,炮楼里又亮起了昏黄的灯光。趴在土坡后的小红缨,兴奋地攥起小拳头,一把捶在身边的土里:“嘿嘿,哈哈,炮楼让咱给端了!给端了!”

旁边的罗富贵可高兴不起来,不知道这炮楼里能搜罗出多少块大洋,可惜,人二连在里面呢,自己是没机会揩油了,看着小丫头在身边大呼小叫,不禁阴声怪气地说:“你瞎高兴个屁啊,炮楼是端了,可是二连现在就在里边呢,那么多战利品,全是他们的了,咱们大老远跑到这,估计连个屁也捞不到。”

一语惊醒梦中人,小丫头瞬间一愣,是啊,就凭二连和九班的深厚感情,他们能给九班分东西么?小丫头的兴奋劲儿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嫉妒和焦急,噌地窜起来:“你俩现在就跟我上!”说完话就往炮楼方向跑。

战利品的诱惑对于小红缨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她甩开两条小腿,屁颠屁颠地往前冲,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也没能让她减慢了速度,一口气冲到了炮楼入口的拐角,却被门口站着的一个二连战士挡在外面。

关于战利品,高一刀压根就没想给九班留,所以他安排了一个战士堵在门口,目的就是防止九班进来抢东西。

小红缨一看这架势,真让罗富贵的破嘴给说中了,立刻就急了:“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打扫战场的事轮不到你们操心,一边凉快去!”堵门的战士毫不客气地回答。

小红缨猫下腰就想往里拱,可是这炮楼入口很狭窄,并且是u型小回廊,那战士往门口一站,根本就钻不过去,试了几次都被堵门的二连战士给挡回来,气得小丫头辫子直翘,朝着炮楼里大骂:“高一刀,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你是个王八蛋!你是全**团最大的王八蛋,你们二连都是王八蛋……”

高一刀在炮楼里忙上忙下指挥手下收集战利品,炮楼外面的叫骂声听得一清二楚,他全不理会,继续催促着手下人:“动作都麻利点,给我搜干刮净了,衣服扣子也不能留下一颗!”说着话把刺刀攥在手里,弯下腰就开始挑割脚边尸体衣服上的扣子。

大声叫骂没能得到高一刀的任何回应,却把胡义给招来了,他本来在外面位置上没动,二连进入炮楼后,他领着马良和刘坚强开始监视梅县方向的道路,听到小丫头开始在炮楼门口大骂,他把马良二人留下继续监视,自己来到了炮楼门口。

罗富贵倚在炮楼外面看月亮,吴石头挨着罗富贵傻站着,咧嘴瞪眼瞅着小丫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胡义来到小红缨身后拍了拍她的小肩膀:“丫头,算了吧。”胡义没什么兴致为这个和二连闹。

“不行!他们二连太欺负人了,今天我和他们没完,谁都别拦着我!”

胡义的话没能让小丫头放弃想法,她见骂人也没回应,怒火更盛,索性就一头冲向堵门的战士怀里,抓住对方的胳膊,狠狠一口就咬了下去。

堵门的战士没想到,这个缺德丫头先前只是‘动口’,如今居然真的变成了‘动口’,疼得大叫一声,本能地使劲一甩胳膊,把小丫头给推开。

咕咚——

光线昏暗,看不清楚细节,但是,小丫头猛地摔倒了,她的头似乎撞到了什么,也许是地面,也许是小回廊里的坚硬墙壁,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眼前这一幕,令胡义的脑海里嗡地一声,他麻木地冲过来,一把抱起了那个娇小的身躯,紧紧搂在怀里,摇晃着,可是得不到任何回应,一对羊角辫静静地垂着,仿佛没有了生机。托在小丫头脑后的那只手掌,渐渐感受到了一股温热,虽然昏暗,但是那种熟悉的粘稠感,让胡义的心底渐渐蒙上了一层血红,眼中开始失去色彩,周围变成一片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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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瞒天过海

胡义的世界里,原本是一片无边的漆黑暗夜,是一片冷漠的冰雪荒原,他就是一个没有方向的行者,在一片漆黑里摸索,在冰雪中艰难前行,孤独漂泊在自己的世界里。后来,出现了一轮皎洁的月,虽然不能带给他温暖,却使他的世界里有了光;后来,出现了漫天的星,闪烁着,点缀了天空,虽然渺小,却使他的世界里有了颜色。

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喜欢看流星雨,当无数光芒坠落的时候,人们都不去在意,那是星的生命在消逝,那是绝望的最后艳丽,是星的泪痕。

此刻,胡义那荒凉冰冷的世界里,正在下着流星雨,那些原本可爱顽皮的璀璨,正在大片大片地坠落,变成消逝的光芒,然后再变成寂静的黑暗,灰烬,轻飘飘落进胡义的怀里,紧贴在他悲伤的胸膛。

门口的二连战士懵住了,下意识重复喃喃着:“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炮楼底层,一盏油灯昏黄,光线照在墙壁上,一部分反射进晦暗的入口回廊。隐约中,那个身影轻轻放下了紧抱在怀里的羊角辫,慢慢地站立起来,隐约的光线中,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但是门口那个二连战士,开始颤抖着后退,因为他看到了狰狞!

尽管也历经战场,尽管也历经生死,但是此刻,这个战士仍然被震慑了,这感觉不是生死那么简单,因为他觉得他所面对的不是人。当那个狰狞的恶鬼狠狠冲过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大喊一声“救命啊!”,然后就被当胸踹得飞起来,重重摔进炮楼里面,直接撞倒了一个正在清点物品的战士。

这一声凄厉的救命声,和两个人沉重摔倒声,惊呆了炮楼里所有的二连战士,他们惶恐地扭过头的时候,狰狞的胡义正怪物一样冲进来,扑向地上那个正在痛苦呻吟的战士,古铜色的大手狠狠扼向他的喉咙。

“我x他娘的!又是他!上啊!”

炮楼里的二连战士并不知道门口发生了什么,底层的几个只看到胡义恶鬼一样地冲进来,扑向倒地的二连战友,脑海里立刻反应的,是无名村的操场一幕,毫不犹豫就冲了过去。

胡义的双手刚刚扼住地上呻吟的那个喉咙,后背上就猛地传来一股力量,将他踹得向前滚倒出去,借着冲力疾速翻身爬起来,另一只拳头就打到了胸前。没必要再格挡了,迎着拳头狠狠回过去一拳,嘭嘭——,两只拳头分别打在两个胸口,胡义踉跄,对面的倒下。反身,正被一条腿踹中,那就扯住这条来不及收回的腿,狠狠地抡他,直接抡向墙壁,后背被人猛地抱住,想也不想,反手用肘狠狠地砸,然后带着他一起狠狠往墙上撞……

咚咚咚——伴随着急速跑下木质楼梯的声音,高一刀终于从上面冲了下来,原本在底层的七八个战士,已经躺下了四五个,剩下两三人正和胡义狠命地撕扯在一起,低喘着搏斗。

高一刀怒了,当场血灌瞳仁,六十七军的杂碎,你反了,老子今天就灭了你!狂风一般地冲了过去,利用强大冲力,把一侧肩膀摆在前面,直接撞向胡义的身体。

嘭——噗通——

胡义被撞得离了地,倒退着重重摔了出去,连撕扯中的两个二连战士也一并被冲力带倒,滚成一团。

一阵眩晕,呼吸几乎停滞了,胡义撑着身边的墙壁艰难站起来,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再次直扑自己。

嘭——高一刀的拳头重重捶在胡义胸口。

嗡——胡义的视线瞬间恍惚,全身痉挛的一紧,痛苦地弯下了腰。

嘭——高一刀第二拳重击在背上,噗通——胡义趴下了。

高一刀抬起腿准备踏下,一个敦实的黑影从侧面的入口回廊疾冲过来,一把抄住了高一刀的腰,强大的惯性推动着两个人,直接撞在墙壁上。嘭——哗啦啦——高一刀躺在地上眼冒金星,那个仍然死死抱着他的,是傻子吴石头。

吴石头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到现在他也没看懂,但是,吴石头知道胡义是自己的班长。班长打别人,或者打自己,可以,因为他是班长;别人打班长,或者自己打班长,不行,因为他是班长。

吴石头试图把高一刀压在地上,不让他起来,可是,他和高一刀的身板不是一个级别的,根本压不住,所以他横下一颗傻心,死死搂住不撒手,迫使两人纠缠在地上。

高一刀用拳头狠砸他,试图摆脱这个累赘,没反应,第二拳,第三拳,仍然没反应,第四次举拳的时候,高一刀被一双大手猛地扼住了咽喉,一副狰狞的面孔浮现在高一刀眼前,麻木地看着他。

呼吸的停止,迫使高一刀本能地收回拳头,攥住脖子上的两支手,用尽毕生力量想要扯开它们,可是,那双魔爪的力量竟然出奇的大,虽然被自己拼命地扯松了一丝缝隙,却再也掰不开。

被胡义打倒的二连战士缓过劲来了,其余的战士也从楼上赶下来了。连长躺在地上,被傻子搂住了腰,压住了腿,上半身被胡义那个恶魔压住,喉咙正被扼着,脸色青紫。全都惊呆了一下,然后立即一窝蜂冲过来,拳脚相加,撕扯拖拽,暴风骤雨。

胡义和吴石头两个人,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两叶扁舟,被风浪冲击,在风浪中摇晃,随风浪颠簸。他们仍然都没撒手,但是,高一刀的咽喉却在风浪肆虐中,透进了救命的气息。

罗富贵一直站在门口回廊里看着。起初,他看到小丫头倒下了,他茫茫然,手足无措;后来,他看到胡义魔障了,变成了恶鬼,肆虐二连,他庆幸,自己没有身处其中;后来,他看到恶鬼倒下了,他惊讶,原来他也是血肉之躯;后来,他看到傻子冲进去了,恶鬼重新站起来了,高一刀即将殒命了,他居然从心底冒出一丝快意;后来,他看到二连的人变成一团风暴,席卷那不肯放弃的两个九班人,一个亡命的恶鬼,一个执着的傻子,他就再也说不清楚感觉了。

“姥姥的!来就来吧!”一声大喝的同时,一只熊也冲进了风浪中,十几个人,终于全堆在一起了。

高一刀呼吸到空气了,但他却看不到光线,因为他被压在了最底层;胡义的手失去了想要攻击的目标,只能奋力撑着自己的躯体,因为有十几只手在扯着他,背上也不知道被多少人压着,他根本动不了,罗富贵有心要冲开人团,把胡义和傻子捞出来,但他纵有力量,也终于笨拙地跌倒在人海中,再也没爬起来……

马良和刘坚强在炮楼远处的位置警戒,炮楼里的响动听不清楚,他听到了有人似乎喊了声救命,然后里面变得有点嘈杂,这让他有点纳闷,不过并没多想,因为里面人多着呢,也没有枪声和爆炸,也许是有伪军幸存了喊的吧,班长让自己放哨,任务在身不能管闲事,有好奇心也得忍着,继续监视。

直到远处的黑暗中,开始隐约晃动着几柱光线,他才警觉起来,敌人的增援来了,应该是车灯。可是扭头往炮楼方向一看,里面仍然有点嘈杂声,却不见一个人出来。二连在顶层肯定也该有观察哨吧,应该比外边的我看得更清楚,为什么还没反应?

“流鼻涕,你继续盯住了,我去通知班长!”马良撂下话就跑向炮楼。

匆匆跑进入口,马良就懵了,十几个人撕扯拉拽地纠缠成了一大堆,呼哧呼哧地全是喘息声,鼻青脸肿地搅合在一起,根本就没人理会他的到来。什么情况?叠罗汉?

情况紧急,顾不得管这场面了,马良扯开嗓子大喊一声:“鬼子来了!”

这一声大喊终于惊醒了这群昏头昏脑的人,稀里哗啦地全都跳起来散开。高一刀终于见到了光线,正要挣扎出来指挥撤退,猛然间,那双挣脱束缚的魔抓再次出现在眼前,直奔咽喉。

那双细狭的眼仍然麻木冰冷,仿佛无视一切地直视着自己,这一次有了准备,高一刀慌忙中攥住了对方的手,让两人形成僵持,然后愤怒地朝胡义吼道:“疯子!杂碎!敌人来了!你有完没完!”

胡义的回应却淡然冰冷:“谁都不能走!”

全场人都愣住了,这不是疯了么?

“为什么?”高一刀额暴青筋,咬牙切齿,已经准备好命令二连人当场毙了这个杂碎疯子了。

“因为你们二连杀死了小丫头。”

“什……”高一刀惊了。

全场都惊了,好像这座炮楼猛地就被冰封住了,寂静得可怕。

虽然二连恨胡义,与九班不睦,也因此对小红缨多了一点隔阂,但是,小红缨依然是小红缨,依然是被**团捧在手心里的大人物。这件事太大了,相当于捅破了**团的天,二连扛不起,绝对扛不起,高一刀瞬间就傻了,二连战士全傻了,瞬间变成了一群僵尸,比麻木中的胡义更麻木。

咚咚咚……传来连续急促的楼梯踩踏声,打破了诡异的寂静,吸引了僵尸们的目光。

一个娇小的身影,挎着两个鼓囊囊的帆布包,冲下楼梯后停住,一对羊角辫下,草草裹了几层纱布,一对贼溜溜的大眼,映着昏黄的灯光,朝着被施了定身术的胡义眨巴眨巴,然后在一群僵尸的目瞪口呆中,撒开小细腿就冲出了炮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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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各取所需

天亮了,太阳慢慢从远山的缝隙里疲惫地爬出来,走进蔚蓝,继续它不能停止的行程。

随着山势起伏的小路上,罗富贵满头大汗,步履变得有点缓。

“骡子,你就不能快点么?就属你吃得多,反倒走的最慢,丢不丢人!”小红缨不满地催促着罗富贵。

听到小红缨的的牢骚,罗富贵气得鼻子里直喘粗气:“你有完没完了?一路上光听你叨叨了!老子都背着你走了半宿了,你能不能自己下来走一会儿?”

“我是伤员哎!我后脑勺现在还疼呢!”

“伤员个屁!走路用脚,跟后脑勺有哪门子关系?老子也是伤员,全身都疼,都是你造的孽。缺德玩意儿,怎么没把你疼死呢!该!”罗富贵心里此刻正在后悔,怪自己嘴太贱,早知道这样,昨晚就不该怂恿小丫头进炮楼,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麻烦,搞得自己鼻青脸肿,全身上下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脚,最后还得当牛做马,背着她赶路。

“哎呀!死骡子,我让你说!我让你再说!”小红缨趴在罗富贵那宽大的后背上就开始抡小拳头。

胡义从没有认真考虑过幸福是什么,他觉得幸福这两个字跟自己基本没关系,但是,当他看到了那对羊角辫晃荡着冲下楼梯的时候,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或者说是没有任何感觉,很怪异,也许这就是幸福。那一瞬间,没有任何意识,仿佛所有的事情都被瞬间遗忘了,忘记了过去,也忘记了现在,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别人。由此,胡义似乎懂了:幸福,就是忘记。

小丫头借着摔倒而装死,让胡义乱了心智,制造了一场荒唐的混乱,在所有当事人的眼皮子底下,她从容地进入炮楼,而被所有人忽视,就为了一种东西:子弹!胡义实在不理解,拼命收集子弹的行为,究竟该算小丫头的嗜好?还是习惯?一个孩子,为什么会为了子弹如此执着?

离开炮楼后,胡义什么都没说,更没有责备谁,小丫头没事,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是幸福,还有什么可说的。至于二连,自己出手是狠了,可是他们的反击也没含糊,至少没酿成大祸,谁都怪不着谁。

转过头,注意到队末的罗富贵速度有些慢了,胡义直接下达了九班原地休息的命令。

二连也行走在这条小路上,他们背负着炮楼里搜刮来的战利品,与走在前面的九班隔了几百米距离。

高一刀黑着脸,走在队伍前面,脖子上泛着一圈紫色勒痕,像是围了一条纱巾。真正让他郁闷的不是脖子上的纪念品,而是子弹。缺德冒烟的九班,山谷小路上埋的那批货里面就没有子弹,不用想,肯定是他们自己留了。这回帮他们擦屁股,炮楼打得倒是出奇顺利,可是,子弹又被他们抄走了一大半。那些子弹都是高一刀亲自整理的,装了三个挎包,放在炮楼二层,愣是被诈死的缺德丫头背走了两个,让高一刀心里一阵阵地痛。

枪再多,没有子弹也是烧火棍,看到前面的九班停下休息了,高一刀咬了咬牙,催促队伍加快速度,来到休息的九班附近,命令二连也停下休息,然后来到坐在一块石头上的胡义面前。

“姓胡的,我有话说。”

高一刀走过来的时候,胡义注意到他的眼睛一直在瞟小丫头那两个挎包,立刻就猜到了高一刀的来意,甩手扔掉了正在手心里摆弄的小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说。”

“咱们谈谈子弹的问题。”高一刀黑着脸,说完这句话,又看向了小丫头那两个挎包。

小红缨闻言,下意识就捂住了身边的两个包,朝高一刀喊:“你做梦!”说完了这句话,发现鼻青脸肿的胡义也皱着眉头在看着自己,不由心虚地眨巴眨巴眼,沉默下来,不再做声。

胡义站了起来,重新看着高一刀:“怎么个谈法?”

“交易。”高一刀心想,打归打,恨归恨,这事情是背着团里的,摆不上台面,自然没地方说理。你们九班能找我们做交易,那我们二连自然也能找你们做交易,子弹是实惠东西,犯不着装清高。

胡义看了看二连那边带着的战利品,明白了,点点头问:“行!说个方法?”

方法很简单,高一刀来找胡义之前就想好了:“你们挑东西,我们报子弹数量,合适就成交。”

胡义明白了,他二连要摆小摊,我们九班用子弹当钱使,公平买卖,这主意不赖,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高一刀返回到二连那边,立刻下达命令:“你们四个去外围高处放哨,剩下的人,除了子弹手榴弹和那挺歪把子机枪,把其余的战利品都给我集中起来,一会让杂碎九班过来挑。”

机枪本来是有两挺,但是那挺捷克式在战斗中被手榴弹炸坏了,没法用,所以高一刀只说了一挺歪把子。

二连战士们被连长的话说得有点懵,后半夜里还和九班那些杂碎你死我活打成一锅粥呢,现在给他们挑东西?全都不理解地看着高一刀,楞成一片说不出话。

“还楞个屁!要他们拿子弹来换!懂不懂!执行命令!”高一刀不耐烦地催促着。

好家伙,感情是要和那些杂碎做买卖啊!战士们这回明白了,稀里哗啦地全起来了,忙着把各自身上背负的战利品都卸下来,整齐码放在一起。

高一刀又把快腿儿给单独叫出来:“快腿儿,你小子机灵,又和他们打过交道,这报数讲价格的事就由你负责。记住,子弹可不能给我少要了!”

快腿儿心里有点没底,慌忙问道:“连长,这,这我有点,还是您亲自当掌柜得了。”

“少废话,老子看见他们就来气!还怎么谈?”

快腿儿无奈了,得,那就当小贩吧,转身就跑向了摊位。

胡义见二连那边已经开始忙活了,扭头问身边的小红缨:“丫头,现在要给咱九班置办东西,这样你没意见了吧?”

小红缨以为高一刀过来是要耍无赖的,没想到变成了又一笔买卖,况且胡义等人的鼻青脸肿,浑身瘀伤也都由自己而起,哪能再有意见,反而有点迫不及待,想知道二连都搜刮了些什么。直接把一个挎包捧给胡义,自己挎上一个,屁颠屁颠当先就朝二连那边过去了。

看着摆放满地的东西,胡义是真服了,别说是衣服扣子,就连射击后的子弹壳都给二连拾起来装包了,搜刮得真叫一个细致。最吸引胡义的自然就是那挺捷克式机枪,胡义把它拎起来,枪机被炸得变了形,枪托也废了,可是枪管应该还好,胡义仔细地瞄测着。

确定了枪管确实完好,胡义对快腿儿道:“这个我要了。”

快腿儿一听胡义说要这挺残废机枪,琢磨了一下,连长要求不能少要,可是,要多少是多呢?没这经验啊?别说自己了,全**团也没这经验吧?直接蒙一个数得了:“一百发子弹。”然后狐疑地看着胡义,这个残废机枪,要是自己的话,绝对不可能用一百发子弹换这个废铁。

胡义没什么反应,他心里也没打算和二连太计较这些,所以直接问道:“包括另外两个弹夹?”

快腿儿怕胡义不满意价格,立刻回答:“对对,包括。”

胡义再没二话,扯开挎包就开始数子弹,然后交给快腿儿,接着就把三个弹夹塞进自己包里,当场就把机枪枪管拆了下来,别在腰后,心中很满意,自己的机枪终于有了真正的持续力。

快腿儿看着被拆散的机枪,不解地问道:“剩下这些零件……你不要了?”得到胡义肯定的回答后,赶紧收拾起来再拿回来,好歹这也是钢铁啊,回到**团,能找供给处换东西呢。

其实快腿儿并没觉得连长这个主意能捞回来多少子弹,九班总共才六个人,他们能挑几个东西啊?没想到的是,已经残废的机枪被卖了不说,紧接着胡义就连续的往外拿东西。

三八大盖一支,皮带加弹药盒一套,这是要给刘坚强装备的。

三八式刺刀带刀鞘三套,短工兵锹三把,刘坚强,罗富贵和吴石头每人一把。

工兵镐一把,吴石头专用。

帆布背囊六个,九班全体配备。

十年式单发信号手枪一支,红绿白三色信号弹共二十发,这东西准备给马良带着。

日式单兵饭盒两个,九班要一视同仁,刘坚强和吴石头也得给配上。

其中一块行军毯很干净,被胡义挑出来叠好了,让罗富贵带上,使用的人是小红缨。

胡义眼看着挑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和目瞪口呆的快腿儿商量结账,发现小丫头在另一边蹲着,轻轻抓起了地上摆放的半盒奶糖,放在小鼻子底下,眯着眼仔细地嗅了一阵,犹豫着,又小心地放下了。

于是胡义朝那半盒糖一指:“把那个也加上。”

话音刚落,罗富贵手里捧着两盒日式牛肉罐头,舔着个脸笑嘻嘻地凑了过来:“胡老大,这个,我是真没尝过,你看能不能,那个啥……”

胡义白了罗富贵一眼,朝快腿儿道:“这个我也留了,算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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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阴魂不散

谎言,常常也会成为事实,与真正的事实不同的是,它是因为撒谎者为了圆谎,而变成事后发生。事实,是已经发生,而后描述;谎言呢,就是先被描述,而后制造。所以,被制造的谎言,其实也是事实,只不过是被提前描述罢了。

杏花村孙寡妇娘家的房子塌了,这是九班为离开**团编造的谎言,现在,九班也想圆了这个谎,当然不可能拆了人家再重搭,至少要与孙寡妇商量一下,哪怕帮她修个羊圈也行,能证明九班确实来过就好。

在荒山里与二连交易过后,九班就与他们分道扬镳了,二连还要转去山谷小路,把埋在那里的东西也带上才会返回**团,而九班,要直接赶往杏花村,去孙寡妇娘家找点活干。

每走一段路,小丫头都会把那半盒奶糖从包里拿出来,仔细地嗅一会,然后重新装好,发一通牢骚:“太黑了,二连的混蛋实在太黑了,居然按糖块数量算子弹,一块糖就要一颗子弹,这还让我怎么吃!狐狸,我都说了不要,你咋不听呢?”

胡义闷头走着,不理会小丫头的抱怨。就算在鬼子那边,这也是奢侈品,森永奶糖,当年六十七军在战场上缴获到这东西的时候,恨不能打破头地互相抢夺,既能用来贿赂长官,又能用来**而不必付钱,因为这东西是有钱买不到的。一颗子弹换一块森永奶糖,在胡义心里,这价格便宜到家了。八路军的生活作风与旧军队的习气截然不同,决定了这东西只能被当成糖果,倒也不是坏事,至少恢复了它本身的存在价值。

胡义不搭茬,罗富贵却闲不住,他把小红缨的话尾巴给拾起来了:“臭丫头,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俗话说民以吃为天!胡老大这就叫上应天意,下随民心,真正的好领导,懂不懂?”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中午两盒牛肉罐头,你一个人就吃了一盒,现在我就让你吐出来!”

“你们吃的慢,怪得了谁!”

小红缨和罗富贵比比划划地开始斗嘴,冷不丁发现前面的胡义突然停住了,两个人停住嘴,歪着头再朝前一看,前边远处,马良的身影急匆匆地正在往回猛跑。

一口气冲到了胡义的跟前,马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哥,鬼子,我看见鬼子了!”

胡义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有多少?距离多远?他们往哪个方向?”

“数不清,在前面的山梁后,跟咱们一样,往杏花村方向。”

这里怎么会有鬼子?带着不解,胡义立刻率领九班快速跑向前面的山梁,隐蔽着爬到山梁上。

迎着夕阳的余晖,山梁西侧的山谷中,蜿蜒行进着一支长长的队伍,每隔一段距离,掺杂着一面明晃晃的膏药旗。

“姥姥的,咋这么多?天上掉下来的吗?”山谷里的场面,看得罗富贵眼珠子都快掉在地上了。

胡义仔细地看着山下远处的队伍规模,一个大队近千鬼子,伪军几百,估计是一个营,总算明白了,在无名村遇到的就是他们,不禁低语道:“阴魂不散!”

马良瞅着下面的队伍,也有了熟悉的感觉:“哥,你是说,是他们?”看到胡义点头,焦急道:“难道他们又是冲着**团来的?这,那咱赶紧回大北庄去报告吧?”

胡义眼睛依然盯着山谷下面,嘴里问马良:“离杏花村还有多远?”

“差不多有三十里。”

胡义琢磨,杏花村在大北庄以西,这条山谷一直蜿蜒向北,直通杏花村,如果鬼子已经知道了**团在大北庄,那他们就不该继续向北走,而该离开山谷,转向东北方向,直扑大北庄才对,看着下面的队伍依然不紧不慢,说明他们不知道**团在哪,也许就是随兴而来。

胡义猜对了,这就是从梅县出发的那支进剿部队,剿了黑风山,摧毁了无名村,被二连摆脱后,就开始在山里乱撞,却再也没寻到八路军的踪迹,于是就改变了进剿目的,开始抢村烧寨,四处搜刮,无意间向北而来,今天,他们目的地就是杏花村。

“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团位置,但是估计会去杏花村。”胡义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判断,然后立刻下达命令:“骡子把丫头背上,你们几个现在就直接回大北庄,跟团里报告情况,要快!”

马良一愣:“哥,那你呢?”

胡义把腰后别着的机枪枪管递给了马良,然后把三八大盖在身后背紧,一边退下山梁一边答道:“我去杏花村。”

杏花村距离大北庄只有三十里,已经被**团发展成了根据地的一部分,有妇联有民兵队,如果被鬼子突袭,那下场可想而知,必定是一场屠戮,而不会像那些不知情的村庄,只被刮走粮食那么简单。所以,必须赶在鬼子前面,去通知杏花村撤离。

马良明白了胡义的想法,点点头,然后领着九班人就下了山坡,改朝东北方向跑走。而胡义则顺着山梁的背面,向北方的杏花村开始疾奔。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消失在天际的时候,山脚下的杏花村出现在胡义的视野中。胡义右手捂着肋下,大口地喘着气,后背上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继续艰难地跑动着,跑山野和跑平路是两回事,任胡义的强硬身躯也几乎变成了落汤鸡。

冷不防从侧面跳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端了一支火铳:“站住!什么人?”

不用想也知道,这肯定是放哨的民兵,胡义终于停住了,双手撑在了膝盖上,深喘了几口才抬起头:“**团胡义。鬼子来了,赶紧去通知村里撤离。快!”

“什么!”两个民兵一惊。一个人当即对另一个道:“你赶紧去报告郝连长。快!”然后跑到胡义身边,扶了胡义一把:“怎么样?要不要我帮忙。”

胡义摆了摆手:“没事,歇一会就缓过来了。对了,郝连长是谁?”

杏花村是有民兵队,为首的肯定应该是队长,那这个连长又是谁?胡义纳闷,顺嘴就问。

“就是你们**团的三连长,郝平。”

胡义不解:“他怎么来了?”

“三连今天下午来我们杏花村拉支援粮,刚装好了粮食,现在村里还没走呢。”

哦,胡义总算明白了,点了点头,然后听这个民兵又补充说道:“苏干事也来了,指导妇联工作,刚才就从这里经过,去了西南边的树下村。”

噗通——

胡义终于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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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树下村

“鬼子来了?”郝平惊讶地看着跑来报告的民兵,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有多少?在哪?”

“我不知道。是你们**团的人说的,他说他叫胡义,在后边呢。”

九班来杏花村盖房子的事,只有批准的团长和政委知道,郝平不了解,听民兵说这个人是**团的胡义,让郝平满头雾水,叫胡义的只有一个,九班班长,他应该在大北庄里呢,怎么跑这来了?正在郝平理不出头绪的时候,眼前又奔跑过来一个民兵。

“郝连长,鬼子,鬼子来了!”

“胡义呢?他在哪?”郝平劈头盖脸直接问。

“他,他去树下村了。他让我告诉你,鬼子一个大队,近千人,伪军一个营好几百,从南面山谷正往杏花村来呢,两个小时前距此三十里。你,你快给拿个主意吧!”

后来的这个民兵,就是在村外与胡义说话的那位。当胡义听他说苏青去了西南边的树下村,直接被吓了个跟头,把情况快速地告诉这个民兵,让他回来转告郝平,然后向他问清了树下村的距离方位,掉头直接就奔向树下村。

这个消息让郝平寒毛直竖,顾不得再去管胡义为什么凭空从天上掉下来,开始快速思考眼下的处境。

敌人太多了,想阻挡是扯淡,两个小时前距此三十里,估计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反应时间。百姓必须转移,这个仗不打也得打,因为杏花村距离大北庄太近了,即便敌人不知道**团在大北庄,可是当他们发现杏花村人去村空后,极有可能再去大北庄,想避免这种情况就得打,目的是引着敌人远离。

郝平重新抬起头,开始发布命令:“通信员,你立即返回团部报告情况,三连要与敌人接触,然后把他们往西引走。为增加吸引力度,民兵队现在归入三连指挥,参加战斗。全村百姓现在赶紧带上粮食,往大北庄转移。时间不多,要快!”

三连通信员撒开腿就直接出发,奔向大北庄;民兵队十几个人紧急集合,然后并入了百人多的三连,跟着郝平就出了村,向南迎头去找鬼子;百姓们匆匆收拾一下,带上粮食,然后扶老携幼地顺路往东面的大北庄跑。杏花村,空了。

天边的最后一点余晖终于散尽,山谷中的光线彻底暗了下来。队伍仍然在前进,少佐停在了山谷中的一个岔口处,拿出地图展开,身边的卫兵立刻打开手电,照亮地图。

进山一个多月了,战果很不理想。但是不能白白出来一回,找不到八路军,那我就刮粮食,把这山里刮一个遍,让你这地方再也发展不起来,这就是少佐现在的想法。

仔细地在地图上观察了一会,发现距离这山谷西面不远有个树下村,标注很小,说明这小村子不大,既然路过了,就没有放过的道理。少佐朝左右吩咐了一下,片刻后一支搜索队离开了正在行进的队伍,走进山谷岔路。

树下村很小,几十幢破矮房拢在一块,紧凑地座落在山坡上。苏青和身后的警卫员在一个破旧的大门口停下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拢拢头发,敲响了门。

吱呀——一个妇女在黑暗中探出头来,仔细辨认了一下,然后敞开大门:“苏干事,怎么这么晚过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苏青迈步进门,边走边答:“下午到杏花村开会,顺路来的,看看你这有没有什么难处。”

其实苏青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大北庄和杏花村的群众工作都已经完成了,所以保密性有保证。这树下村的群众工作才刚刚开始,为**团的安全性着想,还是低调点比较好,所以苏青选择天黑后才来。

土夯的院墙一人高,院子不大,低矮的土坯房分成两间,进门是个黑漆漆的破厨房,里间屋只有一扇朝南的窗。

女人把苏青和警卫员让进了里间,到厨房里寻了两个碗拿进来放在桌上,一边往碗里倒开水,一边向苏青说:“俺们这个村子小,人也少,都是老实了几辈子的人,不复杂,不难发展。要说难处只有一个,就是俺的能耐有限,实在不知道该咋开这个头。”

苏青小心地把水碗接过来,放在身前的桌边,开始给女人指导工作经验,可是话还没说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了阵阵嘈杂声,让屋里的三个人立即警觉起来。

女人赶紧起身出了屋门,来到院子里仔细听了一下四周的喧嚣,再匆匆跑回屋里,一口吹熄了油灯,声音里带着颤抖地说:“鬼子来了!”

警卫员直接拔出了枪,朝苏青招呼:“赶紧走!”

这里怎么会出现鬼子?苏青带着不解,跟着警卫员和女人慌张地冲到了院子里,就听到大门被枪托砸得乱响,颤巍巍地直晃荡。

“咣咣咣——屋里的人赶紧出来,都给我到村中间集合去!再不出来老子开枪了啊!”伪军的吆喝声嚎响在大门外。脚步声和吆喝声在四周杂乱地响着,有火把也被点燃了起来,无规律晃动的昏黄光影,让原本黑漆漆的院墙顶上显露出轮廓,渐渐清晰。

来不及跑出去了,慌乱中的女人一眼看到了墙根底下的柴草堆,赶紧推了身边的警卫员一把,然后抬手一指。

苏青和警卫员从惊慌中醒悟过来,立刻跑过去就往里钻。女人在后面把柴草重新遮盖摆放几下,然后捂着胸口平复了一下呼吸的速度,一边慢步往大门口挪,一边故意说道:“来了,来了。老总,俺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你们这是要干啥啊?”

“少废话,再不开门老子拆了啊!”

门栓刚刚被扯开,大门就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女人被撞了一个趔趄,门外直接冲进来两个伪军:“屋里还有人没有?”

“没,没有了。”

听到了回答,一个伪军往大门外推了女人一把:“赶紧出去,跟着外边人去集合。”另外一个伪军往昏暗的院子里扫了几眼,端起枪就走向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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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月夜来临

山高月小,冷风飒飒。

郝平的脊背上感觉一片冰凉,一方面是因为来路上汗湿了衣裳,另一方面,是因为坡下的山谷中,那一连串刺刀映月的寒光,像一条波光粼粼的冷河,蜿蜒无尽。

在**团的三个连长中,郝平的战斗经验是相对最少的,不过,与鬼子也打过一些战斗,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多少。尤其看不上高一刀,整日里以**团第一猛将自居,目中无人,在郝平眼里,高一刀不过是一个莽夫而已。

这么多鬼子摆在眼前,对郝平而言是凭生头一遭,从来没见过。此时此刻,郝平的心里破天荒地对高一刀产生了一点钦佩,不愧是莽夫,在无名村敢带着二连和这样的对手打硬仗,胆子得有多大?

郝平僵硬地趴在山坡上,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强迫自己表现得沉着冷静,脸上故作波澜不惊,因为他注意到身边的战士在发抖,那绝对不是被冷风吹的。自己是连长,是全连的定心丸,要是也显露出惊慌,那队伍就有可能崩了。

“都不用慌,鬼子远着呢,等一会近了,注意我的号令,每人打出两发子弹,然后向西撤退。月黑风高的,他伤不着咱!”

连长的话轻声传入战士们的耳中,压抑的气氛登时缓解不少。是啊,又不是挡着他们,打两枪就跑了,鬼子再多,他们也没长三条腿不是。

冰冷的月光下,鬼子的先头队伍影影绰绰接近了坡底,估计得有三四百米远,如果想全身而退,那就不能再等了,郝平犹豫了一下,终于喊了一嗓子:“打!”

猛地枪声大作,撕碎了山谷的静谧,回响成一片。先头的鬼子猝不及防,被山坡顶上的一阵乱枪蒙倒了五六个,慌忙散开隐蔽,第二阵弹雨就到了,带着破风声,打得四下里噼噼啪啪地乱响,却没有人再受伤。队伍里的少佐先是一惊,随后就有一丝兴奋爬上了面容。到处找你找不到,现在终于露脸了,正要指挥左右,让后面的队伍展开部署,枪声却停了。

鬼子们一头雾水,左右属官有心想带队追击,但少佐一直盯着那个山坡,沉着脸迟迟不说话,所以就没采取行动,只是静静等着。

少佐满腹狐疑,这是什么情况?两阵远射就跑了?看规模应该有百人多,是一个连,八路为躲避鬼子的进剿,各部都比较分散,一个连的兵力在少佐眼里也可以算得上是八路的主力,至少是主力一部,可是他们为什么接触了一下就跑呢?

遭遇战?不可能,是遭遇为什么他们不躲起来,反而先开火。有埋伏?不可能,要埋伏就在这里埋伏就行了,还需要往别处引么。就算把梅县附近的八路军都拢在一起,也就一两个团兵力,他凭什么敢埋伏我一个大队。那就剩下一种可能,这伙八路的目的应该是吸引和牵扯,前面马上就要到杏花村了,他们却突然冒出来,更加坚定了少佐的想法:杏花村里一定有什么,也许是八路的主力,也许是八路的指挥部,也许有八路的屯粮,各种可能都有。今天这杏花村我是去定了!

在月黑风高的大山里追八路,机会不大,但是本着宁可错杀不能错过的想法,少佐终于下达了命令。一个中队鬼子搭配一个连伪军,往西面的山坡方向去追击,能追到就追,追不到也无所谓。主力加快行军速度,继续向杏花村开进。

近百个树下村的村民,挨着挤着被拢在小村中间的一块空地上,惊恐地不敢发出声音。四周有几个火把,擎在伪军手里,被夜风吹得扑啦啦地响,十来个鬼子端着刺刀,警戒在一旁,伪军排长站在鬼子军曹的旁边,扯着破锣嗓子对村民们进行着例常训话:“老乡们,不要紧张,我们来这没有恶意,只为两件事。第一,收点粮食;第二,打听一下八路的踪迹。哪个有线索的,报告一下,立刻重赏……”

村里到处都在稀里哗啦地乱响,三十多个伪军正在各门各户里翻箱倒柜,抓鸡打狗。村中间的喊话声,藏在柴草堆后的苏青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但是她现在没心思顾及那些废话,因为一个伪军正在眼前的院子里转悠,犄角旮旯翻腾差不多了,终于朝着这堆柴草晃悠过来,一步,两步,三步,距离越来越近,让苏青觉得头皮开始一阵阵发麻。

另一个伪军还在屋里翻腾,自己在院子里搜了个遍,鸡毛也没找到一根,让这个伪军感到气馁。山里穷人都有藏粮食的习惯,所以这个伪军最后把注意力放在墙角那个黑漆漆的柴草堆上了,他端着步枪走近,开始用枪口胡乱地向两侧拨动柴草,弄得哗啦啦直响,然后猛地惊呆。

黑暗的墙角里,模糊地蹲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人的手里似乎端着什么,在这个伪军本能地要张大嘴呼喊的瞬间,呯——他眼中瞬间闪亮了一团火光,耳际传来巨响,感觉身体好像被推了一下,倒退了几步,跌倒在地上。

这声枪响清脆地划破了夜空,让全村各处正在闹腾的伪军们全愣住了,正在喊话的伪军排长和他周围的鬼子也愣住了,聚拢在一起的村民也愣住了。苏青还蹲在墙角下,本能捂住耳朵的双手还没放下来,另一个伪军就端着枪从屋里冲了出来。

呯呯——警卫员手里的驳壳枪再次响起来,震得近在咫尺的苏青再次狠狠捂着耳朵,闭起眼睛。噗通——她仍然听到了门口伪军的倒地声,可是紧接着院子里又响起了另一声枪响,啪——

苏青睁开眼,目瞪口呆地看着院子里躺着那个最早被打倒的伪军,此刻正掉落手里的步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枪口余烟未绝。

驳壳枪杀伤力不够大,没能当场击毙那个搜柴草堆的伪军,他躺在地上,向警卫员开了一枪,才归了西。

噗通——警卫员直接歪倒在黑暗的墙角,也没了声息。

一连四声枪响,让刚才那位喊话的伪军排长慌了神,大喊一声:“有八路!”然后扯出手枪,领着那些正在惊慌出门的伪军就往枪声位置跑。

鬼子军曹也反应过来了,扭回头看看还呆愣成一堆的村民,果断地朝四周十几个鬼子一挥手,啪啪啪……枪声,哭嚎声,惨叫声,慌乱的奔跑声终于掺杂在一起,连绵不绝,响彻树下村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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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绝境

杂乱的脚步声从四周隐隐传来,正奔向这个院子。惊骇的苏青从呆滞中恢复过来,拾起警卫员手里的驳壳枪,仓惶地跑进黑漆漆的屋门,踉跄着冲到了对门里面的墙根处,在黑暗中背倚着墙瘫坐下来,饱满胸口急促地起伏着,颤抖的一双秀手慢慢托起驳壳枪,指向了敞开着的屋门口,因漆黑环境而急速扩大的黑瞳,惶恐地瞄着月光下那两扇没有闭合的大门。

这是苏青第二次端着枪,仍然是孤独的一个人,仍然是躲在漆黑的屋内,仍然是面对着敞开的屋门,仍然是瞄着院子大门口。但是此刻,惊恐的苏青无法注意到这个惊人巧合的局面,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眼里仅仅只有一个黑暗的,空荡荡的屋门轮廓,和轮廓中间的另一扇门,在暗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得像一幅对比分明的,毫无生机的素色画。

片刻后,一个模糊的人影掠过了大门外,呯呯呯呯——苏青拼命地扣动着扳机,匆匆飞翔的子弹们,带着苏青的惊慌,击中了大门边框,击中了院墙,击中了门板,撞得门板吱吱嘎嘎地摇晃。

门扇的摇晃还未停止,大门外就传来了毫不遮掩的对话声。

“排长,他在屋里呢!”

“把门给我看好喽!后面去人了没有?”

“我看了,后面没窗,是死墙。”

话音落下,大门边的院墙头上探出了几个头影。呯呯呯呯呯——苏青惊慌地继续连抠扳机,打得门边的墙头上火星直冒,碎土飞溅,伴随着慌乱的子弹呼啸,那些头影也慌乱地消失在墙后。紧跟着又有几个人影仓惶地经过大门外,苏青把枪口慌忙再指向大门,呯呯呯——咔嗒——咔——咔——

弹仓已经打空了,苏青还在狠命地抠着扳机,全然不顾指尖下的扳机已经变得僵硬,早已无法再扳动到底,但扳机的无力扭动声还是让她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绝望,是一种很简单,却又很复杂的感觉。绝望,会使人变得极端盲目,同时又会使人变得极端冷静;绝望,能让一瞬变成永恒;绝望,也能让一生化为一瞬。

直到此时此刻,苏青彻底绝望了,她蜷着双腿倚着墙,缓缓放下了擎枪的双臂,静静地缩在黑暗中,心跳,好像不那么匆忙了,呼吸,好像不那么急促了,茫然地注视着屋门形成的黑暗画框。安静下来的她,终于发现了熟悉的感觉,想起了一只野兽的身影,和一双细狭麻木的眼。

苏青不知道,真正绝望中的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他。

也许,是因为发现了似曾经历的处境;也许,是因为意识到相同的噩梦将要再次来临;也许,是因为恨之入骨而念念不忘。此刻,苏青甚至开始荒唐地觉得,被那个逃兵夺走了贞洁,反而是一种幸运!

终于,在苏青茫然的眼中,大门口出现了一个鬼祟的身影,紧端着步枪,开始小心翼翼地向院子里挪动。

一步,两步,三步。

啪——

一声突兀的枪声猛地响彻院子,瞬间震慑了所有人的心。一颗六五型子弹狰狞地冲出枪口,无情地穿透了鬼祟身影的胸膛,牵拉出大丛血雾,然后嚣张地撞穿了身影后的门板,推出几块碎屑,最后恶狠狠地镶嵌在大门外的土墙上,土雾飞溅,隐隐露出一个深坑。

噗通——刚刚进门的身影僵硬地跌到在月色下,让门外两侧准备跟进的人影们惊恐地重新缩了回去,失声哑喊着:“还有一个!”

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让苏青眼中的茫然变成了新的茫然,而后,一个身影豹子般迅捷地冲进了屋门口,屋内的黑暗让他停滞了一下,定定地望向苏青蜷缩的位置,然后迅速转身,把苏青挡在后背,单膝跪地,利落地把枪托抵上肩膀,枪口直指大门,巍然不动。

仍然是那个屋门的漆黑画框,但是却看不到画中荒凉的大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巍然的漆黑背影,让苏青感到了一阵扑面的熟悉气息,山一般座落面前,阻隔了近在咫尺的危机。

这是梦,这一定是梦罢,或者是我绝望中的幻觉。苏青终于感觉到了疲惫与无力,虽然明知此时此地仍然是绝境,心里却忽然被注满了安全感,将头也倚在墙上,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扛起过自己的宽阔后背,在黑暗中,有泪静静溢出了自己的眼,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悲伤,不是因为怨恨,也不是因为感动,只因为自己是个女人,所以没有理由。

胡义疲惫地赶到树下村外的时候,看到了村中的火把亮光,这让他的心紧紧揪在了一起。他急匆匆溜进村子外围的时候,听到了对村民的训话声,这让他感到了一丝欣慰,却变得纠结,因为不知道苏青是否还在村里,她在逃离?还是在躲藏?他下定决心,借着伪军们搜索粮食的黑暗盲区混进了村的时候,听到了连续的四声枪响,三声驳壳枪,一声是七九步枪,这让他变得焦急,变得绝望,在混乱的黑暗中狂奔向枪声方向。

随后在村中响起了屠戮的枪声与无辜的惨嚎,胡义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大脑选择性地将这些干扰都过滤掉了,因为他的心不在他的躯体中,早已飞向了最初的枪声位置。

当驳壳枪的声音再次连续响起来的时候,胡义终于完全锁定了位置,同时确定了苏青还活着,因为这种乱七八糟的射击频率绝对不是警卫员和伪军打出来的,只能是那个笨女人,让胡义听到了希望。

她做什么事都那么谨慎,偏偏就拿不得枪,在江南她就是这么打自己的,她永远也不知道她的枪膛里是否还有子弹。这个笨女人!蠢女人!冷冰冰的倔女人!为什么总是搞不懂,子弹的数量可能就是她能活下来的时间。那一阵阵胡乱的连续射击声,打得胡义的心跟着一片片地碎落。

胡义终于冲到了昏暗的院子侧边,四周有脚步声正在赶往这里,两个猫腰蹲在侧面院墙下的黑影把胡义当了自己人,还朝他摆着手示意,却不料冲过来那个人影直接把刺刀送进了一个人的胸膛,然后在黑暗中抽出,又扎穿了另一个目瞪口呆的脖子。在苏青打出最后一颗子弹的时候,胡义爬进了侧面的墙头,为了自己的笨女人,胡义心甘情愿地进入了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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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简单的事情

一轮细月,幽幽泛着冷光,阵阵夜风,裹挟着浓浓的血腥,飘过树下村民的尸体,偶尔翻动几下浸血的衣角,吹向黑暗。

鬼子军曹带着手下,终于也到了大门外。

躲在昏暗院墙下的伪军排长一见主心骨来了,赶紧比比划划地对军曹介绍情况:“两个人,肯定是八路。一把短枪一支长枪,短枪好像没子弹了,长枪打了一枪。”

军曹多少也懂些汉语,基本听明白了,点了点头。本来只是到这个穷地方搜刮点粮食,却歪打正着堵住了两个八路军。整个大队转悠了这么久,成果非常不理想,在鬼子眼里,八路军已经成为了珍惜动物,倘若能活捉,这份战功就大了。

看着龟缩在院墙周围的伪军们,军曹撇了撇嘴,这些废物也就能用来搜搜粮食,围围院子了,真动手的时候不敢指望。军曹蹲下身来,挪到大门边,隔着门轴和门框的缝隙往里观察,院子不大,漆黑的屋门敞开着,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那支长枪肯定正对着大门口。

军曹把头缩了回来,考虑了一下,想要死的,很简单,手雷手榴弹就能解决;想要活的,就得费点周折,至少也得让他把枪放空了再说。打定了主意,一把扯过身边的一个伪军,伸手指了指大门外的另一侧,用生硬的汉语说:“过去!”

这伪军一听,吓得直哆嗦,但是又不敢对皇军抗命,惶恐地点点头,硬着头皮咬着牙,扑棱棱就蹿了过去。

啪——

枪声如约而来,一颗子弹怪叫着冲出了漆黑的屋门,穿过院子飞过大门,险险地掠过仓惶伪军的身后,镶进了大门外的土墙。

哗啦——黑暗中的胡义快速地拉动枪栓,将下一颗子弹推进枪膛,再次把步枪端平,静静地变成了雕像。

又一个人影快速地闪现在大门外。

啪——胡义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凭感觉,这一枪也没打中。

不过胡义也看明白了,这是引着我开枪,等我空膛呢。行!老子让你等。哗啦一声再次拉动枪栓后,胡义伸手,把一支驳壳枪从挎包里拽出来,打开枪机,别在腰后,然后再次把步枪端平。

第三个人影飞快地掠过大门外,却没听到枪声,然后第四个也跑过,胡义仍然不开枪。

这鬼子军曹也是个有经验的,发现屋里不开枪了,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枪栓拉动声音后,似乎没有别的声音。应该没装填,还有两发子弹吧,既然你嫌移动目标不好打,那我就给你个固定的。抬手就把自己的钢盔给摘下来,挑在刺刀上,缓慢地从大门边的院墙后升上去。

一个黑影一点点地出现在墙头,立刻被胡义注意到了,枪口微摆,指向目标。黑影逐渐扩大在准心里,当扩大到足够命中的范围后,胡义毫不犹豫再次扣动扳机。

啪——铛啷啷——

钢盔直接被子弹崩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脆响。军曹把钢盔拾起来,在月光下看了看,正中间赫然一个弹孔。这八路的枪法不差,现在这一招也穿了帮,估计再用钢盔也不会有效果了。皇军的性命是珍贵的,军曹可不希望自己的手下有任何闪失,既然你就剩一发子弹了,那咱们就速战速决,我送你一个靶子,猛地抬起脚,把旁边一个靠墙站着的伪军踹向了大门口。

“啊——”一个人影带着惊叫,一头扑在大门框上。

啪——

一颗子弹紧接着就穿透了这个倒霉鬼的胸膛,使他瞬间没了声息,软趴趴地顺着门框渐渐滑了下去。

军曹坚定地向前一挥手,身后的十多个鬼子立刻端起枪,跟着军曹哗啦啦地迅速冲进大门。

呯呯呯呯呯……

驳壳枪声猛地响彻夜空,响彻院落,响彻屋内,急速并且带着稳定的节奏,一团又一团枪口焰,在漆黑的屋内形成一次又一次连续的瞬闪,形成一帧又一帧惨白的室内画面,诡异而又艳丽。在一次又一次的刺眼强光中,那个跪蹲着的巍然背影,被一次又一次地晃得越发漆黑,越发深邃,一遍又一遍地映入苏青泛泪的黑瞳,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苏青空白的心。那连续爆发在枪口的震撼,一遍又一遍地膨胀在屋内,一遍又一遍地回荡。让苏青错误地以为,那不是枪声,而是野兽的暴唳怒吼……

仿佛是经过了很久很久,枪声终于停了,坐靠在大门边院墙外的伪军排长,终于麻木地松开了捂住耳朵的双手,睁开了惊诧的眼,狠狠踢了拱在自己屁股下的伪军一脚:“打的又不是你,你怕个屁!都给老子起来!”

昏暗墙根下的伪军们,悉悉索索地重新直起腰。伪军排长有心想趴门缝边看看院子里的情况,犹豫着下不了决心,于是先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咔嗒——咔嗒——咔嗒——哗啦——隐约中,伪军排长听到了子弹被压入枪膛的声音,随后是枪栓拉动。

呼哧——呼哧——墙后头好像有痛苦的喘息声。

啪——枪响声把伪军排长吓得一哆嗦,然后喘息声就消失了。

紧接着听到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就在大门里边,距离门口越来越近,让伪军排长也跟着紧张了起来,慌忙端起手枪,瞄着身边的大门口。

冰冷的月光下,一只手贴着地面从大门里伸了出来,死死抠着地面,颤抖着扯动着后面的身体,磨蹭得地面也跟着沙沙响,一个带着钢盔的脑袋终于艰难地贴着地面,缓缓探露出大门外。

啪——枪声再次从屋内响起,于是,那具艰难蠕动的身躯就停在了大门口,归于寂静。

院墙外的伪军们大眼瞪小眼,看得心里直发毛。伪军排长瞪着眼瞅了大门口这具鬼子尸体一会,总算搞清楚状况了。好家伙,战无不胜的皇军都归了西?老子不是做梦吧!这十来个货死得也太爽快了点。一共两个八路,挺简单个事,他娘的愣是让你们给打成个坟茔地,实在是不容易啊!

伪军排长心里正在暗自感叹,却被身后的伪军扯了扯。

“排长,皇军,好像,完了?”

呵呵,伪军排长忽然一笑:“一群缺心眼的,完了就完了呗!完了更好!他娘的,这功劳彻底算是咱们的了。”

“啥?”这伪军被排长的话吓了一跳:“还要冲啊?”

伪军排长劈头给了这个伪军一个大脖溜:“冲个屁!瓮中捉鳖,还用动手么?”

说完了这句话,伪军排长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吩咐左右,把院子四周看紧了,然后清了清嗓子:“咳——屋里的人听着!你们被包围了!劝你们乖乖把枪扔出来投降,咱们凡事好商量。否则,可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一把火烧你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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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不看老兵笑

一个班的鬼子,死于对军曹的信赖,死于对命令的坚决,死于轻视对手,死于无遮无拦的空荡院子。又或者因为他们习惯了杀死温顺愚昧的中国人,习惯了屠宰羊群,所以不相信这片土地上会有狼,以至遭了报应。

鬼子是凶狠的,是训练有素的,是骄傲的;伪军是猥琐的,是端枪凑数的,是被看不起的。在某些特定环境下,最难缠的反而不是鬼子,而是伪军。再凶狠,也要摆在对手面前,但是猥琐,却能让对手无所施展。

大门外的喊话声说明,敌人不会盲目地进来,同时也说明,不会再有生的希望。

黑暗中蹲跪着的胡义,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步枪,侧着头,问向身后的黑暗:“你怎么样?”

“没事。”苏青在黑暗中平静地回答。

胡义呼出了一口气,顺势改为歪坐在地上,开始在挎包里摸索纱布。他本来可以卧倒射击,安全性会更高,但是他没那么做,因为女人就蜷在他咫尺身后,如果自己趴下了,那她的身前就无遮拦。胡义也知道,鬼子手里的步枪在这么近的距离上,肯定会射穿自己,照样能打中女人,明知会如此,那也要挡。

在胡义开始连续射击后,猝不及防的鬼子也在院中向黑暗的屋门仓促回了几枪,其中三枪勉强蒙中了胡义,造成擦伤,见了血。

胡义看不清黑暗中的苏青,但苏青借着屋门口的光线对比能够看到胡义的身影,他在给自己缠裹纱布。

“你——受伤了!”苏青犹豫着轻声开口。

“没有。”在胡义的概念里,这不能被称之为受伤。如果这就算受伤的话,那胡义伤不起。

苏青沉默下来,静静地在黑暗中看着那个身影。在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了继续恨他的动力,无论怎样,两个人都会死去,死在这月夜里。等到明天天亮以后,也许两个人已经变成了院中的两具僵硬尸体,也许已经变成了屋中的两堆飞灰。无论他做过什么,无论他为什么来到这里,现在,都不重要了。

静了一会,苏青再次轻声开口:“你希望我原谅你么?”

胡义猛地停住手里的动作,扭头呆呆地望向黑暗中的女人轮廓不说话。

“如果你想让我原谅你,那就答应我一件事。”苏青的语气异常平静:“杀了我!”

胡义的漆黑身影僵在了黑暗中,数次经历过生死的边缘,烈火中的拼死阻击,硝烟中的搏命突围,自己都是以一颗麻木的心应对,但是此刻,苏青的一句话,仿佛一把利刃,猛地刺进了胡义的心,让胡义感觉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剧痛,让胡义终于发现,自己的心里还有热血,还在跳动。

静默良久,胡义终于低沉开口,语气坚定,透着不容置疑:“我不需要你原谅,因为我不后悔!你不会死,因为我还没死!”

在苏青静静的沉默中,胡义重新转回身,果断将伤口位置的纱布打了结。要突围,突围才能活着,至少有机会活着,至少有机会让她活着,至少我希望她能活着。

胡义的心里很清楚,只要冲出这个院子,就会面对四面八方的几十支枪,就算是在月夜下,也终究会被打成筛子。胡义决定了,要突围,要冲出去,自己就从正面与侧面院墙的拐角处冲出去。胡义还有五颗手雷,把它们从挎包里一一拿出来,装进敞开的衣袋,在爬过院墙之前,胡义会把它们由远及近顺次投出侧边院墙,让这个侧面墙外变成火力真空,然后自己爬出墙拐角,争取多活一会,拖住大门外的火力,掩护让苏青从屋子侧边的院墙爬出去,向屋后方向冲逃。胡义要尽量在院墙拐角外坚持多活一会,苏青活着逃离的机会才更多。即便如此,苏青能不能活着冲出去也是个未知数,但这是唯一可行的突围方案,结果只能交给命运来决定。

胡义在黑暗中把步枪枪膛里的子弹填满,将枪口的刺刀挂紧。胡义有两支驳壳枪,一支刚才打空了,此时拿出另一支,递给黑暗中的苏青:“接住这支枪,枪里有二十发子弹,以后开枪的时候记着数。”

黑暗中苏青被枪身触碰,用手接了,却不明白胡义此举用意。

随后听到胡义继续低声说:“等一下我们要离开屋子,你顺窗根到院墙边藏住,动作要轻,不能被发觉。听到墙外五次爆炸声后,你就踩着墙根的杂物爬出去,然后往房后的方向冲,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停,记住!不要停!”

苏青愣住了,原来胡义是想突围。虽然不懂战斗,但是苏青也没傻到搞不清状况,不由低声反问道:“可是,大门外和另一侧的敌人……”

“估计大门外敌人最多,我设法引开他们,但是房后的敌人,就得靠你自己了。要快跑,千万不能停。”胡义这个突围计划是死中求生,用胡义的死换苏青的生。苏青要面临两个关键问题,一个是屋后少数敌人的仓促射击,胡义觉得横向跑动的苏青有机会躲过;另一个问题是她随后要面临的敌人追击,这个最不乐观,苏青是女人,以她的奔跑速度和体力,摆脱的几率太小了。至少这是唯一机会,结果只能交给命运。

胡义说要引开大门外的敌人,苏青想不出来要怎样才能引开,再问胡义:“你怎么引?”

胡义没再说话,虽然黑暗中看不清胡义的面孔,也没听到声音,但苏青直觉地感到胡义好像笑了。

胡义确实笑了,在黑暗中微笑着。

凡是经历过战火硝烟的军队中,往往会流传着一句谚语:宁见老兵哭,不看老兵笑。久经战场的老兵在面对死仗硬仗的时候,经常会在上级面前哭闹,讨价还价不愿意执行;但是这没什么,仗该怎么打还是会怎么打。可是,如果在危机之前看到老兵笑着,就坏了,因为这是老兵看不到生机,而流露出来的死心。

苏青不会明白这些,她以为是自己的感觉错了。

胡义微笑着看着黑暗中的模糊轮廓,却仿佛无比清晰,那唇,那眼,那瞳,都在胡义明亮的心里,如月。胡义没有再回答,静静转身,猫下腰,开始轻轻挪向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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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双赢

月色下,马良背着满身的汗水与尘土,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团部。

“报,报,报告!”

团长一看马良这狼狈的架势,登时有种不祥预感,九班不是去了杏花村么,怎么跑路跑成这样?腾地离开板凳站了起来,愣愣瞅着刚进门口门的马良。

马良大口喘了几息:“鬼子,一个大队,还有几百伪军,从南往北去了杏花村,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了!”

“什么?”政委也离开座位站起来了,焦急问道:“杏花村通知了没有?”

“班长去了杏花村通知。”

嘭——团长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坏了,不用想都知道,一个大队带伪军,就是那支鬼子的进剿主力部队,现如今又撞到了**团的家门口。无名村丢得就够心疼了,大北庄才刚刚有了气候,难道又要放手?三连倒是可能还在杏花村,如果提前得到消息,也有可能会把鬼子引走,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可能’两个字上,不足为凭。

团长一把抓起桌上的帽子,匆匆戴在头上,转脸对政委道:“老丁,我现在就去把一连拢起来,赶奔杏花村,家里的事全交给你了。”

丁得一明白团长的想法,他是舍不得这个刚刚发展起来的大北庄,要去杏花村吸引鬼子。军事上的事情肯定是团长决断,丁得一很少干预,但是眼下团长要亲自出马,丁得一还是开了口。

“老陆,你是主官,我的意见是,让一连去就行了,你还是留下坐镇。”

团长一边利落地把腰带扎紧,一边从墙上摘了枪挎在身上,叹了口气:“二连还没回来,三连情况不明,就算我蹲在家里,也是个光杆司令。老丁,你就别劝了。”说完话就领着警卫员匆匆出了门。

丁得一站在门口,看着团长的身影消失在月下,深深皱起了眉头,你不想当光杆司令,我倒成了光杆司令了。

**团,说是一个团,战斗员只有三个连,拢在一起也就是一个营,如今一连再出去,可是彻底空了。炊事班有两个,一连人多,单独有一个;剩下的全由牛大叔的炊事班供着,十来个人,有一支短枪,在牛大叔手里;卫生队五个人,三男二女,没枪;供给处有三四个人,有一支短枪,在负责人手里;新成立了政工科,苏青一个人,眼下不在,在也没意义;一百个新兵倒是还没分下去,仍然在庄里宿舍,可惜全都空着手呢,要撤离的话,搬东西的问题倒是不用操心了;最后是团部,通信员两个,两支短枪,警卫员编制一个班,总共九人,五支短枪四支长枪,苏青带走了一个,团长又带走了一个,还剩七个。眼下,这就是大北庄的全部兵力。

丁得一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外围警戒的一连已经走了,大北庄不能不设防,就算人不够,至少也得防眼前,做预警。于是朝着院子里的警卫员下达第一个命令:团部就留一个,其余六人到大北庄四面一里外设监视暗哨。然后对通信员下达命令:通知各部门全体人员做好随时撤离准备,包括大北庄的全体村民也要通知到,行李物品提前打好,随时等待通知。

最后,丁得一把目光转向了站在身边的马良,实在无兵可派,矬子里面拔将军,这个九班,不想用也得用了:“马良。”

“有。”

“你们九班抓紧时间,赶紧先到炊事班去吃顿饭,然后向杏花村方向前出十五里监视,注意隐蔽,注意安全,一有动静立即回来报告。”

“是。”马良利落地敬了个礼,撒腿就跑进了月色中。

丁得一和团长的心思一样,也舍不得草率放弃大北庄,如果敌人能被引走最好,如果不行,再撤不迟。

**团一连连长姓吴,叫吴严,在三个连长中年龄最大,中等身材,皮肤黝黑瘦骨嶙峋,不爱说话,好抽烟。此刻,他正带着队伍,跑在团长身边。

出了大北庄不久,就迎面遇到了从杏花村跑来的三连通信员,得知三连已经采取行动,要把鬼子引向西边,团长心安了不少,但是仍未减慢行军速度,继续向杏花村方向,逆着杏花村逃向大北庄的村民前进,就算三连能把鬼子全部引走,团长也要亲到达杏花村,至少得在杏花村蹲守几天,心里才能踏实。

一个小时后,昏暗的月色下,一连的战士们趴伏在杏花村北面的山顶。山下的杏花村里,人影丛丛,火把通明,有的在搜门查院,有的在埋火造饭,摆明了今夜要在杏花村里扎营。

昏暗的山顶,团长一把折断了攥在手里的树枝:“他郝平这是怎么给我引的?咱们要是不来,搞不好明早就得让再鬼子端了大北庄!吴严,你把一连给我摆开,狠狠打他一个场面,必须把鬼子都拉出来!”

吴严趴在团长侧边,也一直在盯着山下不远的村里,火光中那来往的影影绰绰,看得吴严也是眉头紧锁,敌人太多了,这仗可难打。打得太紧吧,就可能被敌人黏住,伤亡就大了;打得太松吧,浪费子弹不说,敌人还未必能拉得出来。

吴严犹豫了一下,低声对身边的团长说:“团长,反正咱是来引鬼子的,你看,在打之前,我先钓他一下行不行?”

这吴严平时话不多,难得发表一回意见,现在这情况,倒是不必赶时间,如果能有办法减少伤亡达到吸引目的,团长巴不得呢,当即在吴严肩膀上捶了一把:“那还不赶紧的。”

吴严没再说话,向前爬出了十几米,直到碎石遍布的陡坡前停住,摘下了身上的水壶拧开盖子,将水都倒光了拎在手里,然后静静等着。过了一会,鬼子布置在村外的巡逻哨经过山脚,吴严一甩手就把空水壶顺山坡扔了下去。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空水壶顺着陡坡,擦撞着碎石,欢快地滚转跳动,直奔山脚。

巡逻的鬼子们被这声音惊到了,立刻关闭手电筒,哗啦一下散开隐蔽,端枪瞄向黑暗静谧的山顶,啪啪啪——

少佐正在村中的一间屋子中皱眉踱步,墙上有标语,各处有宣传字画,说明自己的判断没错。没八路,没粮食,连村民都没有,整个一空村,到底迟到了一步。从山谷中与八路短暂交火到现在,根本没多少时间,他们肯定还在附近。除了南面,只有东西北三个方向,如果是白天,可以向三个方向撒开了搜索,但是晚上,这不现实,只能无奈在村里临时驻扎,盼着天早点亮。可是,一夜的时间,就足够那些八路和村民逃远。

猛地从北面村外响起枪声,打断了少佐的愁思,他一把抓起了军刀,冲出了房间,循声而去。

一个鬼子军官匆匆跑到站在火堆旁的少佐面前,递上了一个空水壶:“北面山上滚落下来的。是巡逻兵开枪,没发现异常。”

少佐接过来,在火光中仔细看了一会,然后抬起头望着漆黑中的北山,下达了搜索命令。

一个小队鬼子,在昏暗月色下,打着几只手电,快速向北山顶上搜过来。

吴严见鬼子搜上来了,也朝一连战士下达了命令:“谁都不许开枪!等会鬼子上来以后,边撤边打,把枪打得散一点,一排先打,二排三排等我命令再开枪,全体开火以后机枪再打。”

少佐定定地望着北山,隔了一会,传来几声稀落的枪声,然后渐渐有枪声加入,越来越绵密,最后响成了一锅粥,同时在远离。

机不可失,少佐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赌上这一票。除了伤员和病号,全军分为三路,中路全速追击,左右两路分别向西北和东北方向拉开五里平行追击。

团长带着一连,终于达成了心愿,成功拉动了鬼子的主力,扯着他们远离大北庄,开始了逃离的征程。鬼子少佐其实也达成了心愿,成功咬住了**团的主力,甚至还有**团的团长,发狠地向北铺开推进。

这一仗,如果不考虑将来的结果,其实双方都赢了,没有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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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竞选班长

马良刚刚进了屋门,立刻就被焦急的小红缨一把扯住了衣角:“怎么样?怎么样?团长和政委怎么说?”

“团长要带一连去引鬼子,政委让咱们抓紧时间吃饭,然后往杏花村路上警戒。”马良因为能够领到任务而感到兴奋。

小红缨不耐烦地一跺脚:“谁问你这些没用的!我问的是咱们去杏花村的借口,露馅了没有?”在小丫头这个孩子心里,鬼子来不来她不觉得有多严重,九班暗地行动才是天大的事。

马良因为一路上急着报告消息,一时忘了这茬,现在听小红缨追问,才反应过来。立刻摸着额头想了一下,然后道:“除了鬼子的事,团长啥都没问,政委……也没问别的!不过……好像听团长说三连在杏花村。”

“啊?”小丫头立刻愣在当场。

马良疲惫地在桌边坐下,叹了口气:“现在团长政委正在着急上火,想不起这事,但是事后,可就难说了。”

看着马良和小丫头变成了泥菩萨,罗富贵终于开口了:“我说二位神仙,能不能别愣着了?你们不饿我可是饿得慌,政委都命令咱去吃饭了,还不赶紧去?”

小红缨让罗富贵催得不禁火大:“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长没长心!”

罗富贵一撇嘴:“本来就是没影的事,全是嘴里说出来的,关键还是得和房东通个气,只要她愿意帮咱瞒,三连在不在杏花村又能咋样!咱说去别的地方修房子了行不行!”

马良和小红缨同时看着罗富贵,还真是这么个理儿,反正是编瞎话,怎么能圆就怎么编呗,现在想再多也没用,那就吃饭去。

房东孙寡妇,叫孙翠,其实年纪也不大,乡下人成婚早,她今年也才二十**岁,有几分姿色。娘家虽然在杏花村,可是双亲也已过世,只在杏花村留了间房。八路军到了大北庄后,对村民做了思想工作,可是这个孙翠,仍然属于落后分子,觉悟不高。

杏花村的百姓现在都奔了大北庄,孙翠挎个小包袱也在其中,即将进庄的时候,迎面就遇到了饭后刚出发的九班,本来月色昏暗,看不清细节,但是罗富贵那个五大憨粗的身板格外显眼,让孙翠立即就确定了来人,打了招呼。

想瞌睡天上就掉下个枕头,马良一见是孙翠,立刻来了精神,赶紧迎了:“孙姐,是你啊!还好吧?”

马良这小伙长得精神,人又利索,尤其是当初租房谈价格更让孙翠喜欢,所以立即绽出满面笑:“杏花村遭了鬼子,免不得我要回来凑合住几天,不耽误你们吧?”

“本来就是孙姐你的房,说这么见外干什么,你和我们这丫头住一屋就行。那个,孙姐,我现在正有个事要找你商量。”马良将孙翠引到路边,低声说明了希望孙翠帮助的想法。

听马良说完,孙翠全明白了,咯咯一笑:“我当是多大个事呢,这个忙姐姐我帮你了!三连是到过杏花村不假,这样,就说我让你们去南边亲戚家帮忙干活去了,不就得了。”

马良见房东孙翠如此爽快,登时觉得满天乌云散:“孙姐,这可实在是太……让我咋谢你才好!”

孙翠故作一嗔:“马良,跟姐姐见外了不是,说什么谢不谢的,你赶紧忙你的去得了!”

马良一笑:“行。孙姐,那我出任务去了,你直接回家里就行。”

孙翠看着马良的身影重新回到九班,然后渐渐消失在月色下,不禁低声笑了笑。八路军的纪律可是很严明,你们九班今天和我串通这口供,相当于把你们的小辫子送在我手里了,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我可得仔细想想,该怎么用一用才好呢?

天亮了,绚丽的霞光渐渐映红了天边,渐渐映红了连绵的荒山,映得紫气一片,俞显清冷。一条小路,无遮无拦地蜿蜒在低谷中,通向霞光之底。

路边一侧的矮丘上,马良揉了揉猩红的眼,终于改趴为坐,夹紧了肩膀,使劲搓着冰冷双手。自己趴在这路边矮丘上监视了一夜,居然没有一个人上来换岗,这都是什么觉悟?哪怕是上来嘘寒问暖一下也行啊?

矮丘后几十米远的低处,有个人工挖掘的深坑,虽然此时天色已经亮了,仍然能隐约听到坑里面传出的阵阵鼾声。让马良越听越气,抓起身边的土坷垃,甩手就往后面的坑里一通狠扔。

哗啦哗啦——阵阵碎土顺着坡滚落下来,然后掉进坑里,几个横蜷竖卧在坑底的人被碎土砸得静不住了,终于惺忪地醒来,一个个从坑里爬了出来。

“我个姥姥的,到底还能不能让老子睡个囫囵觉了!死丫头片子踢了我一宿,刚才好容易睡着了,你又折腾个啥?”罗富贵不满地揉着眼,一边走向坡顶一边朝马良发牢骚。

看着几个人晃悠着上来了,马良没好气地说:“我是该你们的还是欠你们的?全指望我一个啊?能不能换一班岗?”

“班长又不在,换哪门子岗?”

罗富贵的理由差点把马良活活气死:“换岗和班长有哪门子关系?要照你这么说,我凭啥在这上头看一宿?”接着马良又把脸转向刚上来的刘坚强:“流鼻涕,你不是觉悟高么,这一宿,你那觉悟都哪去了?”

刘坚强随便找了块平处,一屁股坐了,把枪靠在怀里,双手抄进袖口:“马良,你少装大瓣蒜,你凭什么管我?”

平日里,马良俨然是胡义的香饽饽,这让刘坚强十分不忿,你不是能耐么,冻你一宿也是活该。

马良被呛得无语了,如今班长不在,九班就是一盘散沙,一个都指望不上。平时没事倒也无所谓,可现在是在出任务,真有情况的时候还不得乱成一锅粥?

马良瞪眼看了刘坚强半天,总算把火给憋住了:“行行。我谁都管不着!现在我提议,开个民主会,临时选个班长行不行?”

马良在说这话之前,其实已经考虑好了,为了不让九班一盘散沙,就必须得选出一个代理班长,这个人选,马良当然觉得自己最适合。民主选举的话,估计只会在两个人中产生,一个是自己,一个就是刘坚强,因为他毕竟名正言顺当过前任班长。但是如果投票,罗富贵是自私鬼,肯定是弃权,吴石头没长脑子,应该也是弃权,关键点就是小红缨,她肯定是看不上刘坚强,所以,赢的机会很大。就算小红缨也弃权,那就还是平局,无关痛痒,起码得争取这个机会。

几个人一听马良这个提议,互相呆头呆脑地看了看,闲着也是闲着,那就选!四大一小五个人当即围拢在一起。

马良头一个发言:“我选我自己,我觉得我最适合代理班长。”在九班这几头烂蒜面前,马良一点都不觉得这话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实么。

刘坚强一撇嘴:“切——我也选我自己,原来我就是班长,从哪方面说,都是我最适合!”

罗富贵打了个哈欠:“我看你们就是闲得蛋疼,爱谁谁,老子不管。”

吴石头发现大家忽然都在看着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啥。班长不是不在吗?为啥还要选班长?憋了半天才冒出来一句:“俺听班长的。”理所当然,这算弃权了。

马良和刘坚强立刻将视线转向了小红缨,这是最后一票了,也是关键一票。

小红缨将仍然裹在身上的行军毯紧了紧,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瞪着大眼瞅了瞅刘坚强:烦人!再扭着小辫朝马良眨巴眨巴眼:上一次就想用狗屁的民主会坑我,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想当班长?做你的大梦!

“我选我自己!”

马良一愣,你也要当班长?这不是预期的结果啊?不过,也差不多。于是开口发言:“没办法,三人参选,每人一票,选不出来了,那就……”

“谁说每人一票?”小红缨立刻打断了马良。

马良和刘坚强对视了一眼,然后都看着小红缨,不明就里。

只见小丫头紧裹着军毯扭歪了几下,似乎在里面掏摸什么,然后探出小手来,甩手就把一个东西扔进罗富贵怀里。

罗富贵慌忙接住了,抬手一瞧,一块森永奶糖,正在鼻子底下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头都不抬地喊:“我同意丫头当班长!”

噗通噗通——马良和刘坚强同时晕倒在清晨的霞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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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空城

马良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后悔,后悔召开了这次民主班务会。班长现在不在,原本是想名正言顺地成为九班的主心骨,把九班这几头烂蒜拢起来,拧成一股绳,以便更好地执行任务,避免纰漏。但是结果完全出乎马良的意料,惹祸成性的缺德丫头居然当选班长!这对马良的打击太大了,这个结果对九班来说,比没有班长的一盘散沙更加糟糕。马良深深地自责,觉得自己对不起班长胡义,更对不起**团,所以马良心里不可能承认这次选举。

刘坚强愤怒了,这还是八路军么?这还叫民主么?班长这个神圣的军人职位彻底被缺德丫头玷污了。当着大家的面,**裸地收买了罗富贵那个自私的混蛋,这是对民主的无情践踏,简直是奇耻大辱,荒唐透顶,传出去会被笑掉大牙!气得满脸通红,但是刘坚强没有发作,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个小丫头如果胡搅蛮缠开来,谁也比不过,所以忍了。可是,想指望我承认你小红缨这个扯淡班长,不可能!

小红缨是个孩子心,对班长这个名头没什么兴趣,存心就是要气死刘坚强,恶心马良,一时好胜心起,就把这班长给当上了。她的小心思里非常清楚,马良和刘坚强不可能承认她,那不要紧,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既然现在成了九班班长,要是不过过当官的瘾哪行。

马良拍拍屁股重新爬上了坡顶去看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刘坚强憋得满脸通红,靠在一块石头上晒朝霞,旁若无人;罗富贵吧唧着大嘴,还没嚼上三五口就把那块奶糖吞进了肚,得意洋洋在喝西北风;看来,想过过官瘾,只能着落在吴石头身上了。

小丫头扯开军毯,扔给罗富贵,晃荡着两个羊角辫就站了起来,扯着稚嫩的细嗓,故意咳两声:“咳,从现在起,我就是九班班长了!都听到没有!”

没人回应,小丫头也不在乎,直接朝傻愣着的吴石头招呼:“傻子,跟我来!”然后扭歪着小碎步就上了坡顶。

吴石头可没那么多想法,闷声不吭就跟着走。

马良选的这个监视位置很不错,坐南朝北的一个小山包,正当住了小路的走向,让小路呈半圆形绕过三面山脚,山不太高,坡也不算陡峭,荒草灌木相对不少,山顶距离下面山脚的路也就三四百米。

“就在这挖!”小丫头对吴石头下达了命令。

“这山上打不出水来!”吴石头以为新任班长要他打井呢。

小丫头不耐烦地一翘辫子:“废什么话!让你挖,你就挖,至于挖成什么样,你听我指挥。”

吴石头立刻没话了,把背在身后的军镐军铲抽了出来,往掌心里吐上两口唾沫,然后就抡镐如飞。

隐蔽在山顶附近的马良一看这架势,十分无语,缺德丫头这就开始作了!忍不住开口说话:“小姑奶奶,我在这隐蔽警戒呢,你能不能到后边折腾去?”

“你是班长我是班长?一边凉快去!”马良的劝告直接被小丫头无视。

吴石头的挖掘能力可非常人能比的,在小丫头指导下,片刻功夫就停了手,一个精致的小型射击掩体完成。

小红缨背着小手围着转了一圈,然后爬进射击坑里,往四下里观察着。马良终于忍不住离开了隐蔽位置,往这边走了过来,看了看还蹲在坑里装模作样的小红缨,开口问:“这是要干啥?”

“机枪掩体啊!狐狸没教过你吧!嘿嘿,下来感受感受啊?”

马良当即满头黑线:“咱们是观察哨,不是打阻击,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小红缨一听马良的话,立即不高兴了,正要摆出新任班长的架子,好好修理修理马良,不料马良一把扯住了旁边的吴石头,直接窜进了坑里,然后把头靠在土石堆砌的垛口前,紧紧盯着小路的远方。

远远的人影,开始模糊地出现,渐渐能够分辨,二十多个人,好像走得很慢,正在接近。

“是鬼子!”那些黑乎乎的半个头影,肯定是钢盔,让马良确认了目标。“傻子,赶紧去把坡后面那俩货叫上来!”

三个鬼子端枪行走在前,然后是八个鬼子顺次抬着四副担架,担架上躺着四个不能行走的伤兵,随后是几个裹着绷带的伤员,和几个满脸憔悴的病患,队尾跟了一个医务兵。

这就是昨晚被大队留在杏花村里的鬼子伤兵和病号,为了不耽误追击,他们不能随队伍行进。所以天一亮,他们就向东启程,要抄近路离开山区,返回山外的梅县县城。

“姥姥的,不是说团长领一连要把鬼子引走么?那这又是啥?”刚刚挤进掩体的罗富贵愣愣地看着远方人影,诧异地嘀咕着。

马良目不转睛地看着目标,对身边道:“二十多个,抬着担架,走得这么慢,肯定是伤病员。看来团长真把鬼子引走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现在咱赶紧回去报告才是正事!”罗富贵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准备从后面爬出坑去。

“站住!我看谁敢走!”冷不丁传来小红缨的稚嫩喝声。

这一声不止把罗富贵吓了一跳,连坑里的其他人也跟着吓了一跳。

“别忘了,现在我是九班班长!要走要留,那得由我下命令。服不服都没用,现在这是战场,谁敢不听,站出来我看看!”小红缨是个孩子不假,可是从她在娘胎里起,就身在军队中了。命令与纪律的严肃性,她耳濡目染,比在场的任何一个大人都明白。此番话一出口,立即惊呆了在场人。

罗富贵愣着大眼,吧唧吧唧嘴:“我说,丫头,咱不带这么玩的啊,鬼子就要来了,你可别胡搅蛮缠,老子现在是真没工夫陪你扯淡!”

刘坚强也出声了:“死丫头片子,别说你还是个小屁孩,就算你是大人,你那选票也是收买来的,你还真敢把自己当班长了?”

马良一看眼下这架势,果不其然,这丫头就是个敢抓着鸡毛当令箭的,不闹出点事来那就不是她了。于是朝着小红缨道:“丫头,别胡闹!现在不是时候。”然后又对罗富贵说:“骡子,你也别光顾着你自己,把丫头背上,咱准备撤。”

罗富贵连忙点头,伸出大手就要来扯小红缨。

话说得这么上纲上线,居然还被他们当胡闹,归根结底就是欺负自己小。小红缨终于怒了,一对小辫子气得直翘,猛地一把拽出那把大眼撸子,啪啦一声拉动枪机,把正要伸手的罗富贵吓了一个跟头,直接坐坑里了。

“一群新兵蛋子,敢把命令当儿戏!知不知道战场抗命是什么下场!”小红缨的声音虽然稚嫩,但语气却显得格外铿锵,她抬起小手一指马良:“我问你,咱们庄里现在还有几把枪?就算回去报告了,又有几个人能派上用场?难道就让这些病怏怏的鬼子,逼着团部和老乡去逃荒,让他们发现大北庄有操场?那团长和一连去引鬼子,还有啥用?”

不该是孩子说出的一番话,偏偏出自孩子的口。正因为小丫头整天在**团招猫逗狗,所以她对**团的家底随时都掌握得门清;正因为小丫头跟随着红军整天反围剿,整天被追击,直到被迫长征,所以她对‘撤退’这两个字有着超出自身年龄的警觉认知。

马良惭愧了,惭愧得冷汗直流,不是因为小丫头拔枪威慑,而是因为她最后的话。执行命令是军人天职,自己满脑袋都是政委交付的命令,因此忽略了最简单的事实。如果九班按照命令,直接回去报告,那么接下来要做的肯定就是被迫撤离,大北庄就得放弃。除了九班,就剩下团部的几个警卫员,即便是在庄头上打一场,那就必须全歼鬼子,一个不留,否则大北庄也暴露了。

“我愿意服从代理班长的命令!”马良紧皱着眉头,终于说出了这句他不想说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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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一盘散沙

大北庄是个空城,当这个事实被小红缨摆在九班眼前的时候,马良不得不承认了小红缨的班长地位。刘坚强虽然瞧不上小红缨,但是**团的利益大于一切,凭他的高尚觉悟,这个仗是非打不可的,所以他选择沉默。

吴石头是空气,直接被罗富贵忽视,他听马良如此说了,再看刘坚强,也没反应,心里不由叫苦。胡老大要是在这,那没的说,他胡义一个恶鬼能抵十个,抵百个,咋打都有底,眼下九班没了他,能成么?罗富贵是真心不愿意,枪子儿不长眼,打仗可不是开玩笑,小命最要紧,所以他立刻表明态度:“老子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马良和刘坚强撇着嘴瞧着开口说话的罗富贵,一点都不惊讶,他要是同意,才算怪事呢。

“政委他老人家怎么说的?让咱回去报告就行了!咱还在这装什么大瓣蒜?我现在就回去报告政委,我这可是执行命令,不跟你们扯淡了!”罗富贵把话说完,转身又要往外爬走。

收拾别人不容易,收拾你这头骡子还不简单?小红缨抓起身边的一块石头,甩手狠扔过去,正砸在罗富贵撅着的屁股上,打得罗富贵一声怪叫,然后冷哼一声:“骡子,你可想清楚了,如果让狐狸知道,你把我扔在这跑了,你猜猜,他会怎样呢?嗯?如果,我一不小心受了伤……嘿嘿……你猜猜……”

罗富贵一听这话,正在捂屁股的手猛地停住了,心里一激灵,光想着跑,倒把这茬给忘了。为了这缺德孩子,高一刀在炮楼里差点让他给活活掐死,要是胡老大回来,得知自己在战场上扔下丫头跑了,非要了老子的亲命不可。罗富贵无语了,想走,不敢;想留下,不愿意;一拳头夯在地上,没了动静。

这回意见算是统一了,马良立刻说话:“行了,鬼子快过来了,赶紧拿个章程!”

小红缨拍拍小手,晃着辫子一叉腰:“咳,政委的命令要执行,鬼子也要打。现在本班长命令,傻子,你现在就回团里去报告情况,其余的就在这打鬼子。”

吴石头一点头,撒腿就往坡后头跑下去了。马良继续问:“怎么打?”

小丫头低头琢磨了一下,什么都没琢磨出来,她哪知道怎么打?让她耍小聪明行,一个能顶仨,让她指挥打仗,不会。即便如此,她也不觉得脸红,索性一抬头,理直气壮地说:“这我哪知道?你们看着打就行了!”

“啥?”马良和刘坚强的眼珠子差点掉地上,感情你红口白牙大义凛然地说了半天,好不容易让人刮目相看了,最后还是个大马趴!

罗富贵抬起头来看着呆若木鸡的马良和刘坚强,从牙缝里狠狠挤出来一个字:“该!”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我说话吗?”小红缨不管那么多,朝三个货催促着:“骡子过来,把机枪摆上。你俩赶紧出去,离这远点。”

一个只会过家家的屁孩子,非要当班长,根本不会指挥打仗不说,现在连这个掩体也不让呆了,刘坚强立即怒道:“凭啥让我们出去?”

“我这是机枪位,不是战壕!你俩蹲这干什么,挤在一块当活靶子吗?赶紧出去自己找地方去!”胡义曾经手把手地教导过小丫头,修掩体,挖单兵坑,建机枪位等等工事;同时教给她如何隐蔽,位置选择,射界判断,安全间隔等等知识,她都记着呢,所以现在要把他们赶出去,就是为了避免被敌人集中火力。

马良心里觉得窝囊,但是现在火烧眉毛,不是后悔的时候。也不再说话,扯了脸红脖子粗的刘坚强一把,两个人就离开了掩体,猫下腰快速地挪出了二三十米远,各自找个位置趴了。

鬼子由于走的慢,距离还很远。刘坚强趴在一堆荒草后的土坎上,朝附近不远的马良发着牢骚:“全是让骡子给害的!一块糖就买了当班长,现在倒好,看着打就行了,这叫什么话?打仗变成了过家家,看着打?敌人多远开始打?谁先打?打前打后?敌人反击该咋办?这班长压根就不能让个孩子当……”

刘坚强在附近絮叨这些话,跟马良心里所想完全一样,指望那个疯丫头是不可能,现在就得靠自己了,马良打断了刘坚强的絮叨:“流鼻涕,你说的没错,现在到了关键时候,那个缺德丫头指望不上了,所以咱俩必须得一条心,才有成功的机会。”

难得,在两人之间能有了共同语言,马良一番话正说进了刘坚强的心里,不禁让他暗想,以后要改变一下对马良的看法了,果然是患难见真情,于是立即问马良:“说说,你是咋想的?”

马良不假思索地说:“这还用说,有指挥才会有战斗力,一会你听我的安排就行。”

“啥?”刘坚强刚刚有点热乎起来的心,瞬间就凉了半截。原来你小子所谓的‘一条心’就是让我听你的命令!好歹我也是前任班长啊,论资历论觉悟,怎么都说不过去吧?这也太目中无人了,不禁没好气道:“马良,你啥意思?”

马良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刘坚强没听清楚,补充了一遍:“一会你听我的。”

“那我要是说,让你听我的,你干不干?”

马良总算听出刘坚强的话不对味,不再观察远方的鬼子,皱着眉头看向刘坚强。暗想流鼻涕这个木头脑袋是真烦人,都到了这时候了,还要搂着他的自尊心不撒手,完全不知道他自己是几斤几两沉,真要是让他指挥,非给坑死不可,有心想反驳他几句,可是现在不是时候吧?无奈地叹了口气:“当我没说。行不行?”

刘坚强黑着脸,不再看马良,把枪摆稳,指向远方。

马良也不再看刘坚强,继续皱着眉头,紧紧盯住远方。此刻,他的心里忽然很想念胡义。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知不知道,九班这盘散沙,要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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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后坐力

由于战斗环境的不同,八路军进行的大多是小规模战斗,运动中战斗,所以极少使用掩体和工事,也导致很多战士不善于建造和利用掩体,只是随机地有坑钻坑,没坑趴坡。胡义是精通此道的,并且悉心教授给小丫头,掩体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却能极大地增加战斗幸存几率,减少伤亡,他教会小丫头这个,是出于关爱,让她多个保命的手段,如今,小丫头直接把所学应用到战斗中了。

掩体位置选在了山顶北侧的凸出部,这位置有点显眼,但能使射界最大化,可以覆盖三个方向,正好监视了绕山而过的三面小路。掩体面积不大,是个蹲式射击位,一米半见方的一个浅坑,三面用土石堆高,并简单留出凹型垛口,坑后适当延长一段,四周适当做了隐蔽,使其融入周围环境。

此刻,小丫头蹲在掩体里,看着渐行渐近的鬼子,完全没有马良的那份忧愁,反而是兴奋满满。

“骡子,你能不能把机枪架好?”

“那不是架着呢么?”

“枪是在这架着呢,你人还趴在坑里算怎么回事?赶紧给我上来!你上不上来?”小红缨开始朝罗富贵瞪眼睛了。

罗富贵扭歪了半天,终于不情愿地在垛口上探出了脑袋,嘴里发着牢骚:“政委都说了让咱报告就行,咱还在这扯什么蛋。现在还来得及,要不咱们……”

“少废话!给我瞄着,让你打你就打。”小红缨直接打断罗富贵的唧唧歪歪,扭回头重新注意目标。

看来是非打不可了,罗富贵叹了口粗气,抓住了机枪,把枪托抵在了宽厚的肩膀上。

过了一会,敌人又近了,罗富贵心里开始犯嘀咕:这是多远了?和青山村那次差不多了吧?那次是便衣队,是短枪,这回可是真真的鬼子,长枪。鬼子可厉害得紧,胡老大领着在秃山后头看过,三五十个鬼子愣是把那个王连长百人多给打了个落花流水,了得么。

罗富贵不敢再犹豫了,哗啦一声拽动了枪机。既然要打,那就得趁早,安全第一,接着就狠狠扣下了扳机。

捷克式猛地咆哮起来,猛烈地震颤着,将子弹们连续地推出枪口,呼啸着飞向山下小路。

在青山村的时候,罗富贵那一梭子全打高了,事后他为此问过胡义,得到的答案是姿势不正确,并指导了他正确的持枪方法。这回再打,他倒是没忘了这事,虽然没练习,但是依样画葫芦,像模像样。

果不其然,弹道散布性好了许多,子弹基本都飞向了目标区域。

噼噼啪啪——四周不断响起啸叫,跳起碎土,蹦起石子。是机枪!鬼子们被打得猛然惊慌一下,然后就地寻找隐蔽。劈头盖脸的二十发子弹过后,周围安静下来,无人伤亡。

小红缨翘着辫子,瞪着大眼呆呆看着四百多米外停住的鬼子,再扭头瞅瞅若无其事的罗富贵,肺都快气炸了,抬起小脚就开始狠狠地踹他。

“我还没说打你就打?我让你打!我让你打!……”

“胡老大说这叫火力压制,懂不懂?哎呦……你……”

“怕死鬼,我让你狡辩!再狡辩……”

“哎呦……死丫头片子……再踢老子就不打了……”

“打你个头!滚一边去,姑奶奶用不着你了!”

整整放空了一个弹夹,接着就从掩体里传来了踹骂声。附近隐蔽中的马良和刘坚强互相呆看着对方,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知道,肯定是罗富贵干的好事,老远就打草惊蛇,估计没伤到敌人不说,想打个伏击也彻底没指望了。本来人就少,现在的局面更糟糕。

鬼子们被打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枪声来自前面的山头,这么老远就胡乱地放了一梭子,什么情况?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打法,伏击不可能,就算是阻击也不会这么打,就凭弹着点分散成这德行,鬼子们甚至觉得根本不可能是八路军,顶天是游击队所为,人只少不多。

医务兵的想法是返回杏花村,换条路走,但是伤兵们急于修复自尊心,证明自己还能报效伟大天皇,眼前不就是最好的机会么,所以队伍没撤。

三个警戒的鬼子和八个抬担架的鬼子不是伤员,他们九个人把枪端起来作为主力,六个可以持枪行走的伤员端起枪来负责掩护和协助,其余的人原地隐蔽,鬼子们要先试探一下对手虚实。

小红缨拆卸过机枪,但是从没用过,把罗富贵给踢开了,趴到了机枪后。自己的身体小,所以她不得不费力地重新调整机枪位置,连搬带拽累得小脸通红,然后重新装上个新弹夹,把空的扔给了罗富贵。

“给我装满!”

罗富贵接了弹夹在手,慢慢腾腾地开始往里填子弹,嘴里也没闲着:“切,熊孩子,把你给能的。这是机枪,不是你能玩的,懂不懂?”

小红缨根本不搭理罗富贵的话,一个弹夹二十发,就算四百多米远了点,他居然一个敌人也没伤着,这得多废物,懒得再说。

敌人开始采取行动了,九个鬼子间隔着散开,时而匍匐,时而猫着腰冲几步,交替着慢慢往前挪。隔了一会,又有六个鬼子在后面拉开距离小心跟进。

什么枪都打过,就是没打过机枪,现在这个机会让小丫头兴奋不已,所有孩子心思都放在机枪上了,这兴奋劲儿几乎让她忘记了现在是真刀真枪的战场。狐狸的机枪打得那么好,打得好看又好听,轻快里还带着凶狠;现在轮到我了,就凭我小红缨的能耐,估计也差不到哪去。

摘了帽子塞进衣兜,然后费力地伸长小胳膊,咔——嚓——枪机拉动声很缓慢,枪身太重了,只好把左肘支在土里,用左手托住枪托底部加强支撑,深呼一口气,然后左面的小辫子就缓缓地翘了起来。

一旁装子弹的罗富贵瞧在眼里,心中暗笑,这家伙,小姿势整的还挺别致,不禁好奇她能打成什么样,于是停了手里的活,在一边探出头来看向小路。

一切准备就绪了,小红缨瞄在准星里的那只大眼睛,开始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澈,越来越纯洁,透着坚定与执着,漂亮如一颗璀璨的星;她娇巧的手指开始缓缓扣下,扳机匀速而稳定地向后行进。

阻铁终于被拉开,撞针立刻击中了底火,弹壳内的火药瞬间爆炸,猛地将弹头推离,送进促狭的枪管,在弹头飞离枪口前,猛烈的膨胀气压在枪管内被灌进了导气孔,然后向后推动了活塞,撞得枪机猛地后退,同时抛出了一枚弹壳,然后再被复进机反向送回来,让第二颗子弹进入了枪膛……

哒哒哒哒哒……

机枪狂猛地震颤着,反冲力一阵一阵连绵传来,通过厚重的枪托,狠狠地砸着小红缨那稚嫩的小肩膀,一次又一次,推着她娇小的身躯一点点的后退,推着她慢慢地滑下垛口……

当弹夹内的最后一颗子弹被狠狠推出枪口时,小丫头几乎已经彻底滑进了坑里,枪口也撅上了天,气喘吁吁地冒着袅袅余烟,同时伴随着一声稚嫩的怒喝:“这是啥破枪啊!疼死我啦!”然后被风吹走……

罗富贵在这一瞬间,居然彻底忘记了远处的鬼子,忘记了胆怯,他捂着肚子也滑进了坑里,因为他笑岔气了。

前进中的鬼子全趴下了,又是整整一个弹夹二十发,不过这次更离谱,除了前面两三发子弹险险擦着一个人落了地,后面的全上了天,而且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叹为观止……

鬼子们看明白了,对手虽然有一挺机枪,但绝对不是八路军,可能连游击队都不是,因为他压根就不是个会打枪的人。他们重新端着枪爬起来,不再猥琐试探,开始了大胆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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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意料之外

掩体内的周围都是土斜面,小丫头个子矮,身体轻,力气小,既没经验又没有心理准备,所以她不但没能压住机枪,反而被机枪的一次次猛烈后座给砸了下来,小肩膀上的阵阵疼痛让她直咧嘴。

鬼子们变得胆气更壮,呈分散队形加快了前进速度,已经离开了小路,推进到了山脚,距离拉近到了三百来米。

马良和刘坚强各自隐蔽着仍然没开枪,虽然手里也都是三八大盖,但是王连长的战斗让他俩印象深刻,打得不如鬼子准,那就越远越吃亏,所以你们来吧,再近点,什么时候觉得有把握打中你,什么时候才开枪。

罗富贵收住了笑,朝小丫头道:“熊孩子,现在知道了吧!这枪就不是你能玩的,这仗也不是咱能打的。别龇牙咧嘴了,赶紧的,现在我背上你跑,让那俩货断后。”说完话就凑过来扶小红缨。

“闪一边去!要跑你自己跑。”小红缨一把推开了罗富贵,换上了第三个弹夹,费力地重新把机枪推出掩体,摆正。“姑奶奶我就不信了!”说着话再次拉开了枪机。

姥姥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老子当然愿意自己跑,那样跑的更快更轻松。要不是看胡老大的面子,我管你那么多?胡老大的‘面子’,自然就是胡老大的‘报复’。罗富贵看着小丫头黑着小脸,倔犟地准备再次射击,彻底无奈了。

打不了连的,姑奶奶我这回就给你来单的。小丫头抬起小手,利落地切换了射击模式,重新调整了表尺,再次撅起小辫子,把大眼睛摆上了瞄准线。刚才那次连射,其实前两发子弹她是应该能打中目标的,没击中的原因在于,这捷克式轻机枪的瞄准基线与小丫头习惯的步枪基线位置不同,不是在枪身的正上方,为了避开弹夹的阻挡,而是歪在枪身的左边,这让第一次上手的小丫头感觉非常不习惯,目标又是规避移动着,导致前两发也偏了。

小丫头将心思专注在准心上,周围的环境逐渐被她忽视掉了,倔强的大眼睛里只剩下准心中的那一小块范围,稳定的做着微调,框住了一个目标。他猫着腰,一手提枪,一手撑地,摇晃着身体正在往山坡上挪。这姿势看不清胸膛,所以小丫头将准心摆在那顶晃动的钢盔上,扣下扳机。

哒——随着枪声的响起,那钢盔恰好晃出了弹道,于是子弹纵向贯进了目标的一侧肩膀,撞得他猛烈地一晃。

哒——小丫头再扣扳机,第二颗子弹紧跟着飞出去,似乎镶进了目标的腿。这个目标终于倒在准心里。

准心立即横移,迅速框住了附近的第二个目标,他因为前面的两声紧凑枪响,刚刚匍匐在地,匆匆把步枪摆在身前,试图观察隐蔽在山顶的射击位。小丫头将准心对准了他的下巴位置,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哒——子弹呼啸而至,却打得低了一点,击中了目标身前的步枪枪机,嘡——随着金属擦碰的火花一闪,子弹跳起来撞进了目标的眼,随后目标就捂住了鲜血淋漓的眼睛,开始疯狂地扭动翻滚着。哒——下一颗子弹立刻击中了他翻露出来的后背,让惨嚎声戛然而止。

准心继续横移,再框住第三个目标,这鬼子正压低身体横向跑动着,即将冲向附近的一块大石。小丫头没时间细瞄,粗估了一下位置,果断地开火,子弹隔空掠过,没有击中。目标一个前冲趴在了大石后,藏住了身体,哒——枪声跟着又响起来,啪啦一声,擦着目标的脚边跳起一蓬土雾,吓得鬼子立刻将露在石头外边的一只脚收回来,冷汗直冒,三百米,一只脚你也想打?

哒,哒,哒……

一枪跟着一枪,险险击中了凸起的背囊,幸运地穿透了腰间的水壶,呼啸擦过探露的钢盔……紧凑清晰的二十声枪响过后,前进中的鬼子们彻底停在了原地,老老实实地躲了,变成了蚯蚓。虽然连射变成了单点射,但是这一阵射击可了不得,与前两次的荒唐扫射完全是两回事,太吓人了,真准啊。

起初鬼子们还想就地还击压制一下,可是山顶那个射击位置应该是被处理过的,很隐蔽,距离远,位置好,又在高处,虽然能锁定位置,但无法精确看到目标,只能概略地还击,而且只要探出头来一开枪,上面立刻就准确地还回来,打的是单发,可是射速依然绝对优势,近在咫尺的弹道落点让鬼子心惊肉跳。这肯定不是游击队,八路军有这样的好手么,要不是因为现在已经天光大亮,加上明明白白的捷克式枪声,鬼子们甚至得怀疑是不是遇到了自己的友军大神。

形势陡然逆转,战况瞬间变成了僵持,隐蔽中的马良和刘坚强再次呆呆地互相看着,怕死鬼罗富贵远远打了第一梭子,缺德丫头又放了荒唐透顶的第二梭子,那刚刚这阵**的单点射是谁打的?班长回来了?做梦呢吧?

罗富贵佝偻着熊腰,小心翼翼地从垛口缩回头,愣眼看着旁边正在换上第四个弹夹的小红缨,喃喃道:“姥姥哎,小鬼子全没动静了!都他娘的死了吧?”

小红缨晃荡着小辫,重新抬起了枪托,呲牙咧嘴地顶在仍然发疼的小肩膀上,又开始瞄向山下,嘴里对罗富贵回了句:“死了俩,伤了俩,剩下的都没打着。以后别管我叫姥姥,叫奶奶就行!”

此刻罗富贵没心思介意小丫头占他话里的便宜,他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他怀疑这缺德孩子也许真是胡老大亲生的。鬼子被压在山下了,最高兴的人就是罗富贵,要照这样下去,那就不用惦记着跑了,搞不好得是鬼子要跑吧,那样正好,九班没外人,老子又可以放心地搜刮一下。

“死骡子,发什么愣!装子弹啊!没看到就剩一个弹夹了吗?”

“啊?奥,得嘞,瞧好吧你,我罗富贵装子弹那可不是盖的!”

小红缨不像别人那样紧张于这场战斗,可不仅仅是因为她大胆泼辣的性格,指挥战斗她是白搭,但是权衡利弊的小聪明她可一点不少。这伙鬼子人不多,一大半又是伤病员,没掷弹筒又没重武器;自己有掩体有位置有机枪,胡义规定罗富贵,但凡九班出门,他身上肯定要背二百发子弹,马良和流鼻涕那枪也都是百发多,这仗有什么不敢打?谁怕谁?姑奶奶我就卡在这山上了,鬼子你能咋样?

山脚的鬼子被压住了,没料到那机枪忽然改了脾气,冷不防被打了个二死二伤,被挫了锐气,却不气馁。打到现在只有一挺机枪响,估计就是一两个人在山头上,如果开打之前说撤就撤了,但是现在已经有了伤亡,你人又少,那咱们就不能算完,非拔了你不可,否则战无不胜的皇军军威何在?有何脸面返回军营?

为首的鬼子下定决心,既然你是个会使枪的,那我就得动真格了,必须留下你的小命,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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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生搬硬套

一阵叽里呱啦的鸟语过后,山下的鬼子分为了两组,位置靠前的一半就地与机枪僵持,不时向山顶猥琐的打冷枪,吸引山上的火力;位置靠后的一半鬼子,利用前面的火力吸引,小心翼翼地交替向后撤出去,撤出威胁射程后,他们爬上小路侧边的山梁,迂回向山顶的南面。战术简单而有效,你要是一直压着西,那南边一会就上去了,你要是调转枪口朝南,那西面就往上挪,你死定了。

一直在隐蔽观察的马良注意到这个情况,立刻意识到不妙,这才是鬼子的标准打法,九班终于被鬼子们重视起来了,掩体里的机枪一直在压着西边,根本没空往南照顾,这活儿必须得由自己和刘坚强来做。

马良四下里快速观察了一下,发现东边不远有个小矮丘,鬼子如果想从南边上山,那个矮丘的位置刚好可以打他们侧面,效果应该比在这山顶上硬抗要好,立刻朝刘坚强道:“流鼻涕,鬼子想从南边抄咱们,你跟我到那个矮丘上去,在那里把鬼子拖住。”

“我不去!阵地就在这,不管鬼子从哪来,我就在这打,你少扯没用的。”刘坚强的回答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你——”看着刘坚强的木头样,马良恨不能冲过去踢他一脚:“这南坡不比其他三面,地势崎岖不平坦,不好打,卡在这早晚得让鬼子爬上来!”

“马良,你小子要是怕死你就直说,别跟我来这些弯弯绕。就算鬼子上来,这还有我呢,人在阵地在!”

马良气得直翻白眼,跟这个木头说不清道理:“行行,你是英雄,我是胆小鬼,你比鬼子厉害!”说完了话,马良提枪爬起来,猫着腰,甩开长腿就奔向南坡侧边的矮丘。

南边迂回的鬼子有六个,已经到了半山坡,距离山顶不到二百米;鬼子选择这个方向的理由正如马良所说,崎岖不平更方便往山顶上摸。

啪——冷不丁从侧面响起了枪,一个正在猫腰爬坡的鬼子被击中了,捂着后腰倒在地上,疼得直蹬腿。其余五个鬼子立刻隐蔽,把目光投向东面不远的小矮丘。啪——又一枪飞来,那个正在地上蹬腿的鬼子不能动了。

五个鬼子确定了矮丘上的射击位置,立刻举枪还击,噼噼啪啪的一阵乱响,打得马良紧缩在石头后不敢出来。

鬼子们冷静下来,没想到侧边藏了一个,但是并不打算调转进攻方向,因为山顶的机枪位才是关键,西边的队友还被压着呢,必须先拔,于是果断留下两个人,瞄着矮丘的偷袭位置,交替着压制射击,掩护另外三个鬼子继续前进。

藏身的石头边缘被子弹打得一蓬一蓬跳着土灰,五声枪响过后,马良试图探头回击,另一支枪却响了,把马良打得再次缩回来。两个鬼子交替射击交替装填,配合默契熟练,一点机会都不给他留。

马良被打得无奈了,躲在石头后咬着牙一拳砸在地上,心中大骂刘坚强不长脑袋,如果是两个人在这边拉开位置交替射击的话,也许能杀伤更多,怎么可能被两个鬼子就压住,恨啊。

没有了侧翼的威胁,三个鬼子加快速度,终于接近了山顶。

刘坚强适当地挪动了一点位置,躲进个土坑里,改为监视南坡。马良从侧翼跟鬼子开火的时候,他看到了,马良好像干掉了一个鬼子,随后就被打得抬不起头。但是他没开枪,虽然如今手里不再是那支破旧的汉阳造,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枪法不咋样,距离远,障碍多,角度又不好,估计打了也是白打,平白暴露自己的目标,不值。

刘坚强是个木头脑袋不假,但是他同样有自己的主意,如果班长在这,他会毫不犹豫服从命令,现在班长不在,九班这几头烂蒜没有一个他能看上眼的,自然是我想怎么打我就怎么打,谁也管不着。

刘坚强不像马良那样能够判断形势,懂得捕捉战机,可是他也不会草率地乱打一通,他过去整天和高一刀的二连厮混在一起,也在高一刀的指挥下参加了无名村的战斗,所以,不知不觉间,他学会了一些二连的战斗风格,近战。

此刻,刘坚强努力的回忆着,高一刀对二连的那些战斗指挥,总结起来,似乎有三步:排子枪,手榴弹,拼刺刀。木头脑袋的刘坚强决定生搬硬套,把二连的战法运用到眼前的战斗中来,所以,他一直静静躲在坑里,偷偷观察距离,一直不开枪。

目标一百米了,刘坚强把四颗手榴弹扯出来,拧开盖子,在跟前仔细摆好;二连的战士都这么做,那现在我也这么做。

目标五十米了,刘坚强将枪栓拉开推弹上膛,做好了准备起身的姿势;高连长说过,鬼子的枪再好,咱和他打个脸贴脸,那就谁都好不了!

目标三十米,木头脑袋的刘坚强横下一条心,对自己大声地喊了一声:“打!”噌地猛站起来,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坑,肩膀顶住枪托,枪口直指最近的一个鬼子,太近了,几乎不用瞄准了,鬼子那吃惊的表情都清晰可辨;也不知道鬼子究竟是吃惊于那一声‘打’,还是吃惊于眼前猛地窜出一个人。

啪——刘坚强枪响弹出,不去考虑那鬼子究竟死了没有,猛地再缩回身,蹲进坑里,回忆着旁边那两个鬼子的卧倒位置,抓起颗手榴弹果断地扯线,不探头,凭着感觉就往那位置扔出去,然后再快速地抛出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高连长说过,手榴弹不是靠瞄的,而是凭感觉,谁要是探出头去扔手榴弹,谁就是傻子!

轰——轰轰轰——连续四声猛烈的爆炸,伴随着四股膨胀浓烟,震颤着山头。爆炸掀起的碎石高高扬起,连蹲在坑里的刘坚强自己都被扬了一身。

最后一步,上刺刀!其实这个步骤,对于现在的刘坚强来说,完全没有必要;一方面他防守有利,另一方面他也不是二连战士,刺刀技术着实不怎么样;可是这个木头脑袋既然生搬硬套了,如果不按部就班地全部进行完毕,他还真不知道接下来他该干什么。

雪亮刺刀被刘坚强拽出了刺刀鞘,此刻他握刀的手有点莫名的颤抖;刺刀这东西很怪,它被拔出的时候总能让使用者产生各种感觉,很复杂。咔擦——刘坚强将手中刺刀紧紧挂进枪口刺刀座,然后将枪身端紧了,不再犹豫,猛地冲出了坑。

硝烟还未散尽,最前面的鬼子胸口一个弹洞,变成了尸体;后面几米趴伏着另一具尸体,被手榴弹崩得血肉模糊;再向后几米,一个鬼子躲在石头后,幸运地避开了爆炸冲击波,被震得有点发蒙,此时踉跄着爬起身,迎面就看到硝烟中一个人影,端着雪亮刺刀直冲过来。

尽管形势是一对一,可是这险被炸晕的鬼子居然还能记得他们的,本能地端起枪,抓住枪机后部的保险旋钮,顺时针关闭。就是这一个习惯性的拼刺规定动作,让这鬼子丧失了先机,当他再将枪身端起的时候,刘坚强的刺刀已经送到了他的身前,逼得他只能试图格开。

喀拉一声,两枪相错,刘坚强这既不够精准也不够迅速的冲刺被格开了,但是他冲的倒是够猛,导致两人的身体随即就狠撞在一起,强大惯性推着两个人滚出了十来米,摔飞了枪,挂掉了帽子。搏命关头,两人再不作他想,立即朝对方伸出双手,疯狂地撕扯扭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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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攻坚

苏青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是无尽的黑暗空间,面前的黑暗中有一个魔鬼,狰狞地向她扑来,任她如何挣扎呼救,也无法逃出这个空间,终于倒在魔鬼身下;猛然,魔鬼在黑暗中睁开了眼,那是一双映在黑暗背景下的细狭血红,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遥遥无际,让苏青感到一丝熟悉,居然莫名地安静下来,中了魔咒一般,在梦里的黑暗中,复又安然睡去……

山坳的背风处,蜷卧在一层荒草上的苏青悠悠醒了,入眼一片清晨霞光,身处荒凉中的陌生嶙峋,让迷糊的她不禁错愕坐起来,直到看到高远处那个迎风的持枪背影,才记起了现在的处境。

昨天夜里,树下村,被包围的院落中,苏青惊惶地蹲在院墙下,她听到黑暗墙角处传出了咔嗒轻响,好像是胡义在墙上磕砸了什么,然后抛出墙外;紧接着墙外就传来巨震,让身边的墙体也跟着摇晃。一声,两声,三声,四声,苏青做好了准备,第五声响过后,她就必须爬出墙去,迎接命运的选择。

然而第四声爆炸过后,周围猛地响起一片枪声,伴随着伪军们的慌乱喊叫,与杂乱的脚步声混成一片……

是西逃中的三连,途经树下村,被村中的枪声吸引,于是趁夜直冲进村,恰在第四颗手雷爆炸后,与院外的伪军交了火,当场毙伤伪军大半,余者在混乱中逃离。

郝平没想到,一场快速的遭遇战斗结束后,走出院子的会是胡义和苏青。不过他没有时间过问细节,鬼子还在后头不远,必定会衔声尾随,三连还要继续引着跑,所以他让胡义苏青两人到附近躲了,避过追兵后返回团里,自己则带着三连重新上路。

胡义带着苏青,避开追击三连的鬼子后,连夜向东,在经过杏花村附近时,又听到枪响,让胡义满腹狐疑。情况不明,为防止误撞鬼子,决定在山坳里休息,天亮再行更稳妥,所以,他放了一夜的哨。

清凉的晨风阵阵掠过,撼不动那支横端的步枪,只好掀动了背囊上的布带,啪啦啦地飘摆,站在高位观察远方的胡义,听到了身后接近的细碎脚步声,微微测过了头。

“你醒了。”

苏青只顾看着自己脚下的路,并不回答,一直走过了胡义的位置,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话:“现在出发。”

胡义看着已经闷头走在前边的苏青,并没有挪动:“呃,等等!”

苏青闻言停住,冷冰冰地扭回头:“怎么?想让我说谢谢么?”

胡义明白苏青所指,是昨晚树下村的事,无奈回道:“呃,我是说,咱们不该往那个方向走。”

苏青抬起头,四下看了看,这才醒悟,刚才自己一直是闷头向北;抬手草草捋了一下耳畔的发,狠狠剜了胡义一眼,没好气地说:“那你望这边傻看什么?故意的么?”说完了话便转身,改朝东面迈开细步。

胡义被苏青这一眼剜得有点呆,她这算是……在和我交流?她对我一向是惜字如金啊,当然,咒骂的时候是例外。

胡义还愣着神,苏青那冷冰冰的声音再次传来:“聋了吗?我说出发!”

这声音在胡义听来却格外悦耳,如同九天仙乐,慌忙应道:“呃!好吧,出发。”

“忘了你是军人吗?忘了你是在和领导说话吗?”

“是!出发!”坚定而低沉的回答过后,一个深深的笑容,浅浅地挂上了胡义的嘴角。她,终于愿意承认,我是个军人……

通往大北庄的小路上,一盘散沙各自为战的九班,偏偏和人数优势的鬼子再次打成了僵持。小红缨和罗富贵,依仗掩体架着机枪,与西面的几个鬼子持续对峙,偶尔互相放一两个冷枪。

南坡中间,两个鬼子压着马良不松口,马良偶尔从另一边探探头,或者故意露出枪托吸引一下,就是不离开位置往后跑,让对面的两个鬼子陷入尴尬。上去的三个人估计是报销了,有心想再上去,怕马良的背后抢,想撤下坡,也怕挨黑枪;想去进攻马良所在的矮丘,可是距离不近,关键中间隔了个山坳,过去就变成仰攻,没有地利优势,对方又随时可以后撤逃跑,只好就这么压在这。

南坡顶上,刘坚强抱着那个幸存的鬼子滚落进一个土坑,俩人互相挖眼睛,撕头发,拼牙齿;彻底打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好不缠绵,好不悱恻,几乎变成了两个血葫芦,还都顽强地战斗着。

为首的鬼子沉默了,刚才山顶有爆炸声,着实让他高兴了一下,以为南边得手了,事后才发现不对,爆炸位置不是机枪掩体,也不是手雷的声音,而是木柄手榴弹,这可就不乐观了。虽然南坡上还能听到枪响,可是似乎一直是停留在山腰的位置上,再也没动过。

虽然对方有机枪,虽然己方有几个是伤员,但绝对不该是这结果。八路军都是打运动战,都是埋伏,都是冷枪,什么时候精通阵地战了?再说了,如果是八路军,他咋这么多子弹?浪费得一点都不含糊啊!这肯定不是八路军!鬼子心里这个恨啊,撵着八路跑撵习惯了,对方有机枪也没放在眼里,就没想到那机枪偏偏这么准,老远就能压住人,此时此刻,要是有个掷弹筒就简单了,直接把机枪轰成哑巴。

后悔再多也没用,困境必须解决。为首鬼子再次对附近几人下达命令,既然南坡进攻失败,那就再加一路,他决定亲自从北面上,为避免被察觉,就他自己一个人。

猛然间,五六个鬼子同时探出头来,对着山顶就是一通速射。虽然三百多米远,掩体又较隐蔽,但五六支步枪同时射击的效果还是很可观。一时打得掩体附近噼噼啪啪乱响,头顶也时有啸叫飞过,小丫头只能老老实实地缩回头,等着他们空膛后再出去还以颜色。

借着这一阵猛烈的步枪压制,为首鬼子猛地横向冲出来,拼命跑向山脚北面,直到枪声开始变得稀落,他立即改为匍匐,爬进低洼。

哒,哒,哒……

小丫头再次开始还击,将射击的鬼子们再打成乌龟,老老实实藏起来。可是,鬼子的掩护成功了,小红缨并没发现向北迂回的目标。

隐蔽匍匐到了北面山脚,这鬼子终于开始往山上爬,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躲躲藏藏,过了半山腰,悄悄接近到山顶。清晰地看到了掩体的北侧垛口,听到了里面有人往弹夹里填子弹的声音。

该结束了,你这个杀害大日本皇军的凶手!鬼子轻轻抓出一颗手雷,缓慢地拔下保险销,然后果断地将引火罩帽砸在身边的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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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汇合

远处的枪声一直在稀落地持续,胡义加快了步伐,急匆匆地爬上了眼前的山顶,终于看到了战场。几个鬼子躲在小路边的坑里,好像是伤兵,其中三个还躺在担架上;从他们的位置向前一百多米的山脚,分散躲着五六个鬼子,朝东边的山顶上猥琐地放枪;一个鬼子匍匐在低洼处,正在隐蔽地向对面高地的北侧迂回移动。

后面满头细汗的苏青也上来了,小心地隐蔽在胡义侧面,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回事?鬼子在打谁?”

“不知道,也许是一连的人。”胡义一边仔细地看着形势,一边回答。

苏青有点焦急:“那你还不赶紧打!”

胡义基本看明白了,那几个鬼子忌惮对面山上的机枪,被压在了山脚,但是向北迂回匍匐的那个,似乎没有被山顶的人观察到,这才是关键点。

“距离太远,在这里打没多大效果。”胡义把枪重新提起来,扭头对着苏青说:“你就给我乖乖呆在这里,不许乱开枪,不许乱跑。”

苏青被胡义这句哄孩子一般的话说得一呆,俏脸一冰,立即低声怒道:“你跟谁说话呢?你……”却发现胡义直接转身,猫下腰就跑,顺着北面这道山梁,快速地奔向东边。

为了不使自己被鬼子察觉,胡义只能在山梁北面兜过去,一直跑到了机枪所在山头正对着的北面山梁位置,胡义才匆匆探上来,不料那鬼子速度也不算太慢,已经从北面隐蔽地攀过了对面山腰,距离胡义这个位置还是太远了。

胡义没时间犹豫,随即就冲下山坡,一口气冲过了山下小路,当他发现鬼子已经接近山顶,并且停下来的时候,果断地端起了手里步枪,精瞄细对。

啪——

在鬼子砸下手雷引信的同时,感到浑身一震,脊背发凉,肺里的空气瞬间被抽空了,猛然间失去了力气。这一刻,鬼子没有心思和力气再去注意手里那颗已经击发引信的手雷,也没有心思和力气再去猜想击中自己的子弹究竟从哪冒出来的,他只是觉得自己很窝囊,这场不起眼的战斗很窝囊,战无不胜的皇军很窝囊。

轰——

“我的姥姥哎!这什么情况?哎呀我这心……”掩体北边近处突然传来爆炸声,一阵碎石被扬进了掩体,砸得罗富贵直捂脑袋。

小丫头也被吓了一大跳,却没离开射击位:“还叫唤啥,赶紧去看看啊?”

罗富贵抖落头上的灰土碎石,小心翼翼地趴上北侧垛口,爆炸产生的硝烟灰尘刚刚散了,就看到北面山坡下一个人影晃动。

“小鬼子果然厉害!这么老远都能把手雷扔上来?完了完了,这还了得?”罗富贵紧张又慌乱,根本没注意到爆炸位置上的鬼子尸体,也没考虑清楚自己的想法究竟科学不科学,满脑袋里就剩下一个念头,要是再让他扔几下,小命就不保啊。扭身到小丫头边上,一把扯过她面前的机枪,返身就摆在北边,顶上枪托,瞄准,抠扳机。

哒哒哒哒哒……

试图偷袭的鬼子被击毙了,既然已经到了山脚,胡义打算上去看看,究竟是哪支友军。还没走几步,猛地机枪响了,子弹劈头盖脸呼啸而至,击飞了碎石,摧折了灌木,削扬起尘土,气势汹汹虎虎生风。一阵扫射打得胡义心惊肉跳,仗着机敏反应,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窜进附近的隐蔽位置躲避,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直流。

小丫头也离开了西面位置,凑到罗富贵这边跟着探出头往下看:“骡子,咋回事?”

罗富贵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还能咋回事,鬼子想偷咱们呗!姥姥的,这回我看他还敢再来?”

小丫头不禁诧异,她探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急促翻滚的身影,被罗富贵的连射弹道追着打进了一个隐蔽位置,可是就在掩体十来米外,还趴着另一具鬼子尸体,于是抬手指着问:“这个是咋回事?”

经小丫头一问,罗富贵这才注意到了,瞪着俩大眼珠子楞了楞,立刻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老子灭的!”

“可是我也没见你把枪口往那指啊?”

罗富贵吧嗒吧嗒嘴,正琢磨着该怎么把这事说圆了,忽听山脚下传来了喊声:“山上的人听着,我是自己人。”

罗富贵闻言,扭头朝小丫头道:“瞧见没有,小鬼子多狡猾,让老子打怕了,就说他是自己人,这得多不要脸!”然后再朝山下扯嗓子喊:“小鬼子,我x你姥姥!少跟老子来这套,再敢跟老子扯淡,信不信老子下去活剥了你的皮!”

旁边的小丫头却觉得纳闷,鬼子不是应该说鬼子话么,怎么说开中国话了?而且,这声音听起来,好像耳熟呢?于是等罗富贵话落,也扯着小嗓子,脆生生地朝下喊:“你是谁呀?”

这声音带着娇气,带着稚嫩,像个活泼的精灵,幻化成一只长着翅膀的鸟儿,飞下了山,一头扎进了胡义的耳朵,让胡义的眼睛忽然发亮,猛地躬起身,大喊一声:“丫头!”

小丫头瞬间僵住了,是狐狸!这是狐狸!

旁边的罗富贵还没别过劲来呢,扭着脑袋呆呆地看着小红缨:“小鬼子咋认识你的?嗯……”

却见小丫头的一对大眼渐渐竖了起来,一对小辫仿佛也越翘越高,终于猛地抬起小脚,恶狠狠地踹在罗富贵的膝盖窝后面,让这只猝不及防的蠢熊直接摔了个跟头,跌倒在地。小丫头不依不饶,继续连蹬带踏:“瞎了眼的!大草包!蠢骡子!你想杀了狐狸吗?我让你打!我让你打……”

罗富贵是个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虽然冷不防摔了一跤,但小丫头那狠命的踢打对他而言如同挠痒痒,起初他佝偻着熊腰,躺在掩体里直纳闷,这熊孩子搞什么,发了羊癫疯吗?当听到小丫头说是狐狸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任小丫头还在踢踏着自己,却咧着大嘴笑了。

嘿嘿嘿……原来是胡老大回来了……小鬼子,这回你们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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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以牙还牙

胡义黑着脸,快速地进入了山顶掩体,即使掩体内的小丫头和罗富贵都笑嘻嘻地瞅着他进来,胡义的脸色仍然没变,还是一副冷峻严肃;不是因为挨了自己人的一梭子,也不是故作姿态,只是胡义自己的战场习惯使然。

沉默着向掩体外的四周观察了一遍,西面的鬼子还呆在三百多米远没动静,南边的情况看不到,仍然从山腰上偶尔传来枪声。胡义这才缩下身体,仔细地看了看这个掩体工事,低沉地开口:“你们怎么在这?”

“本来政委说……”罗富贵咧嘴就准备答话。

小丫头知道胡义轻易不愿让自己参加战斗,于是赶紧抢答:“政委命令九班卡在这挡鬼子。”

罗富贵见话头被小丫头抢了,楞眼看了看小丫头,随即反应过来,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胡义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还在笑嘻嘻小丫头,又看了看罗富贵,微微点点头,又问:“这掩体是谁挖的?”

由于胡义一直黑着脸没表情,小丫头也看不出来他对这掩体是不是不满意,索性一推六二五:“傻子挖的,我就说他不行,要是我来挖,肯定比这好。”

胡义再点点头,低头看着散落在掩体内地面的大片弹壳,数目着实不少,随手捡起了一颗,在指尖翻弄着,再问:“机枪是谁打的?”

罗富贵心里一慌,这才想起来刚才那一梭子,该来的躲不过啊,这煞星看来是要算账了,感觉腿有点软,嗫嚅着说:“那个,我,胡老大,你,可不能下死手,好歹我……”

“我问的不是这个。”胡义打断了罗富贵:“我问的是谁一直对鬼子压制射击?”

小丫头立刻又跳出来,抬起小手一指罗富贵:“他!全是他打的,我一直乖乖躲在后面没敢露头。刚才可吓死我了。”耍小聪明是小丫头的强项,她知道胡义最在意她的安全,她可不想在胡义面前出这个风头,否则,搞不好以后胡义都不会再让她胡闹了,所以此刻必须装乖乖女。

“你——”罗富贵一听小丫头说得这么不要脸,瞪着眼睛正欲翻脸,忽又一想,这个可以认啊,这个不是坏事啊!赶紧一拍胸脯,立即改口道:“那是!你胡老大不在,九班这个大梁谁能挑?只有我罗富贵了,没得说!”

胡义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反差强烈的大小两个人,情况基本都清楚了,一甩手把手里的空弹壳扔了,在面前两个疑惑的眼神里爬出掩体,把外面那具鬼子尸体边的钢盔捡了,再返回来,将钢盔扣在小丫头头上,抬起手指在钢盔上敲了敲,对丫头说:“现在不需要你打那么准,小心点,压着他们上不来就行。另外,掩体挖得不错,但是你没挖转移通道和备用掩体,所以还是不及格。”然后又对罗富贵命令:“从现在起,你不只要装子弹,同时要时刻观察侧背另外三个方向,哪怕其他方向上有自己人掩护,也得留意,不许留死角。如果你不想死得太早,以后就要养成这个习惯,听明白了么?”

“哎,我记着了!”罗富贵赶紧点头,只要是涉及活命的问题,他可是相当专心。

胡义拎起自己的步枪:“现在就位,继续战斗。”说完话就爬出掩体,猫腰奔向南坡。

胡义以为马良和刘坚强两个人应该是在一起的,向南奔出几十米后,就看到了两具鬼子尸体,并且听到隐约的敲砸声。南边的枪声应该是在山腰,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胡义将步伐减缓下来,把手中的步枪端稳了,指向声音方向,凝神静气,谨慎地挪过去,绕过一个巨石转角,然后猛地横向移出。

巨石后的土坑里,刘坚强满脸是血,全身土色,军装褴褛,正骑在一具仰躺的鬼子尸体上,手里抓着一块石头,不停地砸那个尸体早已碎了半边的的头颅,一下又一下,粘稠碎烂的脑浆被砸得与地上的泥土搀和起来,白的灰的黄的红的紫的黑的,黏糊成了一大滩,连胡义出现在身边也不知道,继续咬着牙,发着狠。

这种场景,胡义在战场上经历过太多,刘坚强现在是一种无意识的失神状态,胡义不打算触霉头,于是抬起脚,蹬在刘坚强的肩膀上,把他蹬了个跟头,脱手掉了黏糊糊的石块,摔在坑里。刘坚强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坑边的人,呲着牙就跳起来,张开血淋淋的手指抓向胡义。

这次胡义使了力气,抬起一脚,狠狠踹在刘坚强扑来的胸膛上,噗通——刘坚强被踹得跌翻回坑里,五内翻腾,大口地咳嗽着,缓缓地抬起血脸,终于看清楚了面前的人,楞了一会,一咧嘴,露出了血红的牙齿,低声地开始呜咽。

胡义低头看着坑里沙哑哭泣的刘坚强,平静地说:“战斗还没结束,去把你的枪捡回来,跟我走。”

马良是铁了心要和这俩鬼子纠缠到底了,否则山上的人就得遭殃。这个位置探不出头,那就撤后一段,换个位置再伸头还你一枪,等你调转枪口招呼我,那我再换个位置。三个人在南半坡和矮丘之间,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打远射,互相无可奈何。

啪——冷不丁从山上面传来枪声,躲在东边矮丘上的马良一愣,自从响过四声手榴弹爆炸过后,山上除了偶尔的机枪响,就再没别的声音,让马良以为刘坚强与上去那三个鬼子同归于尽了;隔了这么久居然又响起了枪,老天保佑!看来流鼻涕没死,这个木头脑袋终于开窍了,他这应该是下来帮忙了吧?

啪,啪——枪声再次传来,马良赶紧小心翼翼地探探头,仔细地往山顶方向观察,居然有两个人!那个是谁?骡子?身材不够他那么大啊?顾不得那么多了,把枪摆上,反击的时候来了,两边交叉,这回我看你俩怎么活!

十几声枪响过后,目标没有了反应,胡义重新把步枪子弹压满,朝侧边十来米外的刘坚强摆了摆手,然后猫腰起身,借着地形掩护躲闪着下了坡。

到了目标位置,发现两个鬼子已经死透了,这位置是用来打东边马良的,山上方向突然打过来,根本没法躲,头几枪就当场打死了一个,剩下的一个试图转移位置,反而被两个方向的交叉打击给毙在途中。

马良提着枪,大步大步地飞跑着,直到近了,看得清了,不禁兴奋地喊着:“哥,你,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我们……”

胡义看着气喘吁吁跑到身前的马良,没等他说完就直接开口:“我都知道了,现在跟我从这边抄过去,鬼子怎么打的咱们,咱们就怎么打他们,以牙还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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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验尸

高高升起的太阳变得明晃晃,苍凉的山峦变得越加耀眼,显得如洗碧空越加湛蓝。荒草中,有绿色生机破土,垛口边的遮蔽枝桠上,已经吐出几点嫩芽,悄悄露出点点新绿,小小的春意,摇曳在风里。

山顶掩体中,翘首下望的小红缨没心思留意咫尺的春意,她摘了钢盔扔下,双手撑在垛口上,让娇小身躯耸出掩体,一对小辫子高高晃在风里,一对大眼忽闪着,紧盯西面山脚下,看着那三个人影。

战斗刚刚结束了,胡义带着马良和刘坚强从南面抄到了山脚鬼子侧后,让那五六个进退维谷的鬼子变成了活靶子;随后,从西边远处鬼子伤兵躲藏的位置传出一声爆炸,不能参加战斗的鬼子伤兵里,有人自己引爆了手雷;现在,胡义三人正在下面确认,该死的是不是都死了。

刘坚强呆坐在地上给自己草草裹了纱布,收拾着满身满脸的血污,他没有战斗胜利的兴奋和喜悦,只是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似乎被这一场战斗耗尽了毕生的精力,什么都不愿意再记起。他拼命地搓着黏糊糊的手心,好像没有效果,于是他就在自己的褴褛衣服上搓,狠命地搓,仍然觉得手心里还是发黏,不禁气馁,却不愿停下动作,也许,这感觉,一辈子也搓不去了。

胡义看着一直在执着于双手的刘坚强,知道他在干什么,尽管他还是个木头脑袋,尽管他还是执拗地坚守自己的狭隘,但是,从现在起,他不再是个新兵了。也许他自己还不知道,在胡义眼里,他已经成正式为了一个‘兵’,从此以后,他将一往无前,直到麻木地倒在硝烟中。

这一次,胡义没有亲自过问事后战场,他把这个活儿交给了马良。马良将步枪背在身后,单手提着驳壳枪,小心翼翼地翻看着鬼子尸体。中了三枪,两枪在要害,血都已经流光了,这是西边山脚的最后一个尸体。马良直起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走到胡义身边。

“哥,山脚这六个我都看过了,全是死的。”

胡义黑着脸,瞅了瞅马良拎在手里的驳壳枪:“为什么不用刺刀?”

“短枪拿着轻快方便,就算是有没死透,或者装死的,我一样能反应过来。哥,你放心,我可是都仔细地验了,保证没差。”虽然是尸体,但是马良还是不愿意像胡义那样,端着刺刀死活不论各来一刀,有点下不了手,于是就采用了自己的方法,挨个验看一遍,只要是达到了目的不就行了。

胡义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再抬起来,看着马良,淡淡道:“我问你,验这六个尸体,你用了多少时间?”

马良一愣,快速琢磨一下:“差不多……有两三分钟吧?”

胡义接着就把自己的步枪从肩上摘下来,挂上刺刀,甩开大步走向那些尸体,嘁哩喀喳,每具尸体上都扎一个通透,再把刺刀上的血迹在尸体上抹了,重新回来站在马良跟前。

“你觉得我用了多长时间?”

“这……”马良哑然,胡义这一去一回也就半分多钟的事。

“如果这要是躺着六十个让你来验,那我们几个是不是得回山上去吃顿饭再来打扫战场?你知不知道,战场上,时间拖延越多,意外的危机就越多?”

这一点马良还真没想到,抬起手来抓了抓后脑勺,不觉红了脸。

马良是挺机灵,但是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照样会害人害己,所以胡义必须点醒他。

“另外,你这验法,只能一个个仔细地看,那你哪来的时间和精力再去警惕周围?没死的敌人或者装死的敌人会等到你去扯他,才朝你开枪么?”

这下马良彻底低下了脑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许这不起眼的于心不忍,可能就会害了自己,或者附近战友的命。一直以为在山谷小路那次,胡义的所作所为只是出于对敌人心狠手辣,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是老兵的战场经验。

胡义冷脸瞅着正在后悔的马良,知道他是醒悟了,继续道:“现在把步枪给我摘下来,挂紧刺刀,子弹上膛。”然后抬手一指西边百米远外的鬼子担架位置:“去把那边给我验了!”

“是!”马良收了驳壳枪,摘步枪上刺刀,哗啦一声推弹上膛,然后一溜小跑奔过去。

胡义这才抬起头,举起手臂,朝苏青藏匿的位置,和山顶掩体位置摆了摆手,示意战斗结束。

几个鬼子尸体歪趴竖躺地倒在三个担架旁边,他们本来是重伤员,因为无法持枪或者无法移动,而躲在小路后方不能参加战斗。当他们看到前面的人被歼灭后,绝望了。

死亡,是真实而冰冷的,鬼子再缺德,也只有一个脑袋一颗心,就算是畜生,也懂得害怕和恐惧;并非每个鬼子都真正崇尚武士道精神,并非每个鬼子都视死如归愿意切腹谢天皇,否则,好多鬼子自杀前,非得往嘴里灌那么多马尿干什么?无非是因为恐惧,害怕死亡,只好借着撒酒疯,把自己糊里糊涂给弄死;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两个,觉得自己不是爹生妈养的,于是他就扯出个手雷,让大家一起变成了鬼子的荣耀。

马良压根就没用过刺刀,整天挂在腰间,就是个象征和摆设,此时终于挂上枪口了,虽然只是为了刺尸体,也让他手心里直冒汗。像拼刺练习的姿势那样端着枪,感觉好像不太自然,因为目标都在地上呢;于是马良犹豫着,把枪身反过来握,刀尖向下,这样似乎好一些;一咬牙,一闭眼,噗——锋刃轻易就扯开了羁绊,推进脚下的身躯,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几次的重复动作后,马良终于有一点适应了,他抬脚来到最后一个目标前,地上的鬼子身躯仰还躺在担架上,被满是血渍的纱布缠得像个粽子;马良举起刺刀,却迟迟没有扎落。过来的时候,他好像应该是睁着眼睛,现在为什么是闭着的?我眼睛花了?

马良攥紧了枪身,没敢放下刺刀,他狐疑地抬起一只脚,轻踏在鬼子胸膛上,感觉到了起伏。

马良重新把刺刀举起来,僵立了一会,还是没能扎下去,深呼了一口气,终于无奈地向后喊:“哥,这有个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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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失败的滋味

罗富贵悄悄回过头,看到胡义马良和苏青三人,仍然还站在鬼子伤兵那边,好像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再瞥一眼刘坚强,发现他一直没动过地方,还在失魂落魄地晒太阳;只有小丫头,翘着辫子,在附近窜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罗富贵终于放下了心,继续在尸体上仔细地搜摸。

扯开上衣口袋,摸出一个浅绿色表面的本本,应该是证件,为防这里面夹着好东西,罗富贵把它打开了,果然,有东西滑落;好奇地伸出糙黑大手,拾起来放在眼下端详,不禁瞪大了眼睛,嘀咕道:“我去你姥姥!咋能画的这么真?”然后随手抛弃。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张被血沾红了边缘的黑白相片,翻飞跌落在风里。

把手伸进下面衣袋,摸出一个扁圆的小油纸盒,让罗富贵有点高兴了。这是个啥?能吃吧?打开盒盖,就散发出一种古怪的味道,好奇地用手指抠起一点,放在大嘴里吧唧吧唧,呸呸呸……小丫头此刻正好拖着个鼓囊囊的挎包从他旁边经过,瞥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说:“该!那是鞋油。”

罗富贵随手扔了纸盒,抬起脏黑的衣袖抹抹嘴,再把手伸进尸体的裤子口袋,总算是咧开了嘴笑了,是钱。可是扯出来放在眼前看了看,又迷茫了,花花绿绿的几张票子,就认得一张法币,其他的是什么玩意?

虽然山区里相对落后偏远,但是几年前为了替换回收大洋,民国政府发行的法币也流通过来了,所以罗富贵自然认识法币,这纸钱轻飘飘不如大洋实在,也不如大洋贵,但也是钱。罗富贵把那张法币仔细地收好了,手里攥着那些不认识的纸票,凑到了同样在搜罗尸体的小红缨身边。

“哎,丫头,我没见过这些啊,你给看看,这是钱不是?”

小红缨接在手里,装模作样地横端竖比,瞪着俩大眼瞅了半天,又塞还给罗富贵,撂下一句:“不知道!”然后就继续忙自己的。

与罗富贵的爱好不同,小丫头喜欢的是各种弹药,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此时她身前,正是那具鬼子医务兵的尸体。她端起鬼子的小药箱,打开看了看,然后合起来,心里挺高兴,这回卫生队的两个姐姐可要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了,嘿嘿嘿。

两个羊角辫得意地晃悠着,不经意间又停下来,她发现尸体身上还背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挎包,被压住了。伸出小手费力地翻转尸体,用小手捏了捏那个包,有软有硬,不知道包里是个什么;于是直接把包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扯出来,小丫头一时愣住了,这是啥?

圆溜溜的两个镜片,紧镶在一块黄绿色面皮上,四周牵连着几条细致的帆布系带,面皮下端连着一根间隔褶皱的胶皮管子,另一端连接着一个绿色铁盒。

此刻,小红缨的孩子心性终于被吊起来了,不再去管其他的,小心思全都放在了这上面。镜片是透明的,端起来贴在眼前往四下里看看,有意思;摆弄着琢磨了一会,总算看出些眉目来。这是面具啊!鬼子为啥带个小孩玩具呢?这面具做得真好,带上肯定像个鬼一样,多好看!太漂亮了!这不正是我喜欢的风格么!今天算是捡了个好宝贝!随即就扣在脸上,把帆布系带套在脑后,扎紧了,正好在间隔缝隙中还能无遮无拦翘出小辫子,这应该是专门给女孩准备的吧,哈哈!好像,喘气有点费事,这点不太好,凑合着戴上玩了。

罗富贵正在专注于手里的物件,冷不丁觉得有人拍肩膀,赶紧仓惶地把手攥紧,摆在衣襟下,一扭头:“哎呀我姥姥!”吓了个跟头。

滴流圆的两个大玻璃眼黑洞洞的扣在一副怪异驴脸上,嘴前还连着根管子,要不是两边还撅着俩羊角辫,真会以为是见鬼了。“你,你个缺德孩子,这啥玩意?”

咯咯咯……面具后的小丫头连笑声都变得沉闷,这效果让她非常满意:“骡子,咋样?我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罗富贵心说你该问我,难看不难看才对吧?你这品味也太与众不同了吧?“好看个屁!本来你就够难看了,再带上这个,将来甭指望嫁人了!赶紧起开,别耽误老子干正事!”罗富贵唧唧歪歪说完了这句话,就不再搭理她。

马良的一只脚仍然踩在伤兵鬼子的胸膛上,刺刀还在指着,满头是汗,这个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好久了,站得胳膊发酸腿发麻。当时回头喊胡义,说是有个活的,然后胡义过来了,恰好苏青也到这了,结果马良就成了倒霉的泥菩萨,再也没动过。此刻,马良心里正在后悔,当初如果狠下心,果断一点,何必受现在的罪!

胡义黑着脸朝马良道:“九班枪下没有俘虏!执行命令!”

苏青满面寒冰对马良说:“你是八路军,不是侩子手!把枪给我放下!”

马良被两个人夹在当间呼喝了半天了,终于忍不住,抬起委屈的苦脸:“哥,姐,你们都对……我,我……我错了!”

胡义一看马良这架势,看来是指望不上了,一脚踢开了支支吾吾的马良:“废物!闪开!”然后就端起了自己的刺刀指向鬼子。

“你敢!”苏青一看胡义要杀俘,立刻把胡义给她的那支驳壳枪抽出来了,冷眼一竖:“别忘了,我是政工干部!有权执行军法!”

胡义看着眼前那美丽的冰寒,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对苏青说:“你开枪吧!”然后就朝着地上的鬼子高高举起了刺刀。

鬼子俘虏很难抓,人们常说鬼子重视军人气节,宁死不降,所以抓不到;其实不尽然,原因不止这一方面。首先鬼子常常是进攻方,作为防守或撤退中的我方,没什么机会抓俘虏。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方基层官兵不愿意抓,他们没那么多心思去在意政治意义;鬼子害我生灵涂炭,国破家亡,恨不能生食其肉,热饮其血,凭什么要活的?巴不得他们死绝!虽然上级一再要求一再强调,可是战斗还是由基层官兵进行的,明明能留活口的,也直接弄死,事后汇报说鬼子顽强不降,祭了武士道精神,上级又能怎样?

苏青也恨鬼子,就在昨天夜里,树下村的无辜村民那惨叫声犹在耳畔;但苏青是做政工的,抓到鬼子俘虏的意义太大了,所以她迫使自己放下仇恨,把眼前的事情当成工作,必须这么做。苏青也知道胡义的话不是随便说说,他是烽火硝烟中与鬼子你死我活搏出来的,在鬼子面前他是真正的恶鬼,他会说到做到。

真的朝他开枪么?即便是恨过他,也不能为留鬼子一命朝他开枪吧?苏青自问下不了这个手。但是,那刺刀已经举起了,再不阻拦,就没机会,于是顾不得多想,横下一条心,弯下娇躯,一头朝胡义冲了过去。

胡义刚刚举起刺刀,就见对面的苏青狠狠正扑过来,瞬间一愣神,赶紧把手中的步枪向一侧猛地甩开,怕那坚硬枪身伤到苏青,又不敢躲避,怕苏青摔倒。

嘭——噗通——

结果撞了个满怀,胡义躺下了,后背结结实实地砸在地面上,被震得一阵眩晕,因为他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

胸前感受到了一对柔软饱满的起伏,胡义睁开眼;近在咫尺,看到了一张美丽白皙的脸;那流瀑般的黑发,丝丝地垂下,撩拨着胡义的面颊;一阵馨香的异性气息,弥漫在胡义的鼻尖;一对惊慌不知所措的咫尺黑瞳,瞬间揪住了胡义的心。

谁是俘虏?我才是俘虏!胡义静静看着胸前呆楞中的女人,无奈道:“好吧,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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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美丽的湛蓝

胡义仍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眯着细狭的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拜苏青所赐,胡义的刺刀下破天荒地幸存了一个鬼子。此时胡义顾不得这些,他还沉醉在刚才的一幕中,虽然这仅仅是个意外,虽然不是第一次亲密接触,虽然这一次极其短暂,但这一次胡义是在用心看,看得极其仔细,极其认真,极其清晰,使这短短一瞬,变成了一幅深深烙印,让胡义醉了。直到女人惊惶地跳开,恢复美丽的冰冷,故作镇静地逃离,胡义也没能醒过来。

天空格外的湛蓝,湛蓝得格外美丽,美丽得如同她的双眼;风格外的柔和,柔和得格外温柔,温柔得如同她的发丝;原来,不经意间,已经是春天了。

“哥,你没事吧?你咋了?哥,你别吓我,你说话啊?”马良目瞪口呆的脸孔遮住了湛蓝。

“闪开!”

马良的表情一愣,随即喜悦:“哥,要不要我扶你起来?”

“滚!”

美丽的湛蓝终于再次映入眼帘,胡义试图强迫自己重新沉醉其中,可是,一个扎着两支羊角辫的防毒面具又出现在咫尺眼前。

“喂!狐狸,你看我好看不好看?”

美好的感觉总是那么短暂,胡义终于无奈了:“……”

“少装死!快说话啊!”防毒面具后继续传来了古怪的瓮声瓮气。

“好看!好看!”

胡义的话让那对小辫子高兴得直晃荡:“咯咯咯……还是我的狐狸有眼光!”

“……”

罗富贵正在搜罗尸体,忽然瞥见苏青走过来了,赶紧把手里的法币暗藏了,然后堆上一脸丑笑:“呵呵,苏,苏干事好,我这个……打扫战场呢。”

苏青漫步走过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仔细点,财物都要点清,回去交给供给处就行了。”

“哎!没得说,我罗富贵可不是个含糊人。”罗富贵大言不惭地应着话,想起了手里那些不认识的纸票,于是赶紧起身走到苏青跟前,把手一递:“那个,苏干事,你给看看,这是啥?能当钱不?”

苏青接在手里,诧异了一下,这些纸币她也没见过,但苏青识字,又见多识广,她仔细地观察着这些钞票,然后分成两类。一种票面上印有‘军用手票’字样,还写着大日本帝国政府,数量比较多,苏青猜测这应该是鬼子的军票;另一种纸币与市面上流通的法币类似,法币是中央银行的,但这上面写着‘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发行,这联合准备银行是什么?苏青没听说过,判断这应该是日伪占领区新发行的货币,因为票面上的发行时间都是近期。

苏青把手里的钞票分两叠还给了罗富贵:“这个应该是军票,是鬼子抢咱中国钱用的;这个可能是伪币,估计到敌占区能用。”

罗富贵接回钱揣起来,故意悻悻地说:“这些小鬼子也太穷了,出门在外的,大洋没有,法币不带,全是这些玩意,我想给咱**团做点贡献的机会都没有,愁死人不。”

苏青笑了笑:“别气馁,这也是缴获,供给处会有办法处理的。”

丁得一把最后的七个警卫员全带出来了,加上报信的吴石头,九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在小路上。

费了半天劲儿,才从吴石头的外国话里听明白,一小撮鬼子被九班拦在路上。原意是让九班放哨报信就行了,没想到他们打开了阻击,这么做倒是没错,可是凭九班这几个新兵蛋子,能是鬼子对手么?丁得一下达了大北庄全体撤离躲避的命令,然后就亲自出来了,九班必须得救,能救出几个是几个。

刚才前方还有枪声,现在已经静了半天了,再没回响,让丁得一的心里变得越来越沉重,不停地催促着:快!再快点!

眼见着绕过了一个山脚,豁然入眼几个人影,丁得一楞了一下,终于把枪揣回枪套里。

看着地上的鬼子尸体,丁得一还是觉得不可置信,沉声问跟前的胡义:“伤了几个?”

“没有。”胡义简单作答。

“刘坚强是怎么回事?”丁得一过来以后,发现刘坚强仍然没动静,缠着血淋淋的纱布在远处呆呆地晒太阳。

“我看过了,都是皮外伤。他没事。”

丁得一收回目光,看了看胡义身上的几处带血纱布位置:“那你这是……”

“昨晚在树下村,被子弹划了几下,没有影响。”

丁得一深呼一口气,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过来以后,胡义就首先向丁得一汇报了战斗的基本情况,同时说了三连已经向西引走一部分鬼子的事。现在丁得一终于暂时放下了心,**团彻底空了,再也伤不起了,只要人没事,比什么都强,至于三连和团长带着的一连,只能期望他们还平安。

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娇小身影,扣着面具,翘着俩辫子,猫着腰,正鬼鬼祟祟地试图绕过附近。

看到这个活宝,让丁得一不禁一笑:“喂,丫头,装神弄鬼的,看到我也不过来打个招呼,太不给领导面子了吧?”

小红缨无奈地停住了脚步,直起了小身板:“政委大叔,那个,我,我要去方便,憋不住了!”然后又朝吴石头喊:“傻子,快跟我走,快点!”说完话撒开小腿就往山头上跑。

“你不是要去方便么?叫他干什么?”丁得一诧异。

“叫他帮我挖坑!”小红缨头也不回地答。

几个警卫员当即笑了,丁得一也笑了。胡义斜眼看了看那个贼溜溜的娇小背影,立刻明白了什么。这丫头怕政委检查战场,看出端倪,所以要去山顶掩体,处理掉那些散落在掩体里的大片弹壳。

一旁的苏青,见胡义把情况基本对政委说完了,于是跨前一步,对丁得一敬了个礼:“报告政委,这次抓到一个活的!”

“活的?什么活的?”丁得一没明白。

“一个鬼子伤兵,没死,我让马良在那边看着呢!”苏青补充说。

“什么?”丁得一立刻瞪大了眼睛,这消息让他更加兴奋:“快!快过去看看!”说着话就迈开大步,快速走向**团成立以来抓到的第一个鬼子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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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脱缰

一连和三连彻底引走了鬼子,大北庄暂时安全了,政委带着警卫员和九班,抬了鬼子伤员回到大北庄;刚刚撤出的人们也接到通知,重新返回庄里;二连带着缴获的战利品,恰好也在此时回来了。这一切,让丁得一终于有了一些底气。

此刻高一刀正在团部里,向政委汇报二连那些战利品的由来。

“……我见这个炮楼孤悬,防备又不完善,所以就带二连下了手,没想到里面居然囤了这么多枪。”高一刀把话说完了,心虚地看着政委,脑袋里还在回想着,刚才的话里有无纰漏。

目前的**团非常空虚,几乎没有任何警戒防御能力,二连在此时回来,又得了这么多枪支战利品,正解了燃眉之急,所以丁得一的注意力根本没有放在那些战斗细节上。

“高一刀,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吧!擅自做主,拐那么老远去打炮楼,万一有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你这不是拿二连的性命开玩笑么。我看你就是好胜心作怪,满脑袋山头主义。”

高一刀见政委虽然话这么说,但脸色并不难看,巴不得转移话题重点,赶紧点点头:“因为给二连的名额少,我当时的确有情绪,就冒了险。现在我知道错了,政委,您说得对,要打要罚我都认!”

“罚?”丁得一平静地看了看高一刀:“怎么罚?你高一刀现在已经成了**团的顶梁柱了,手里就剩下你二连这一支战斗力量,我罚得起么?”

高一刀低下头不说话,不过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事算是翻过去了。

丁得一看着一副心虚受教的高一刀,心里有点纳闷,这小子怎么变了性子了,平时说他一句,他能还十句,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这回怎么这么有出息?不过也没多想,既然态度不错,那就不多说了。

“计划没有变化快,高一刀,这回便宜你了。现在就把缴获的枪支到新兵连发下去,有多少支枪,你就挑多少个人,归你二连。给我尽快形成战斗力,把大北庄附近警戒起来!”

“是!”高一刀觉得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正砸在自己头上了,如此一来,二连立刻恢复成了七八十人的规模,接近满编,可以重新挺起腰杆。

胡义接到通知,要他去团部见政委,什么原因不知道,只好戴了帽子就出门,走到团部大门口,迎面遇到高一刀从里面出来,两个人的眼神针尖对麦芒,在空气中撞击了一下。

胡义脚步不停,打算把对方当空气,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没料到高一刀却忽然开了口。

“站住!”

胡义停住,两个人反面相向,肩膀挨着肩膀,却都目视前方,不看对方。

“听说你抓了个‘活’的!”高一刀故意把话音拖得很长。

“碰巧而已。”胡义的回答简短清淡。

“怎么着,为了立功受奖,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

“姓胡。”

“这以后,我是不是得尊称你胡大善人了?”

“不敢当!”

“那你给我当孙子得了!”

“示范一下给我看看!”

正在火药味越来越浓烈的时候,丁得一的身影出现在敞开的屋门口,看着堵在大门口一正一反挨着的两个人,不禁皱起眉头:“你俩又扯什么蛋呢,能不能大点声,让我也饱饱耳福?”

高一刀立刻迈开大步就出了大门,胡义立刻迈开大步就进了大门。

胡义进门两步站定:“政委,您找我?”

丁得一摆了摆手:“坐。”然后提起暖瓶倒上一杯热水,摆在桌边,自己又到对面坐了,笑道:“这一次,你们九班立了大功一件,我这个政委没什么可以犒劳的,送你杯水喝。”

胡义苦笑一下:“政委,立功的不是我,是苏干事。是她救下了……”

“我说的不是俘虏,而是这次战斗。”丁得一打断了胡义的话:“要不是半路打了这些鬼子,估计咱们**团又要挪窝了。”

见胡义看着桌上的水杯没说话,丁得一继续:“这次战斗虽小,但打得漂亮,出乎我意料。我想,那个掩体,也是你教的吧?”

胡义点点头,没说话。

“当兵多少年了?”丁得一忽然换了话题。

“八年多。”

呵呵,丁得一笑了笑:“别看我年龄比你大,可是要论兵齢,比你还少一年。对了,这个借给你看看,也算我这个穷政委对你这个九班长的奖励。”说话间,丁得一回身从墙上的挂包里抽出一本小册子,递给胡义。

胡义双手接过来,看着简单的封面,作者******,不禁眼睛一亮,立即被吸引住。

丁得一看着胡义正在摩挲书册的手,继续道:“眼下,咱们**团是风雨飘摇之际,你这个九班长也要担起更多的责任来,有什么困难或者想法,可以随时跟我讲。”

胡义抬起头,他明白丁得一的意思,是希望他将九班带入正轨,形成真正的战斗力,为多灾多难的**团分忧。

沉默了一会,胡义犹豫着开口:“政委,我想让丫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丁得一打断了胡义,他知道胡义出于安全考虑,是想把小丫头调离九班:“这个问题我也认真考虑过了,小丫头不同于其他孩子,性子不是一般的烈,当初要把她留在延安的时候,差点就出了人命。就算把她放在个安全地方,也挡不住她背地里我行我素;与其被她偷偷溜上战场,还不如栓在你身边让我放心。况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既然已经是个八路军战士了,就该被公平对待,否则就是对她的歧视。现在,我希望你,把她照顾好。”

温室里的花朵反而更易夭折,这个烽火硝烟的世界里没有安全之地;小红缨注定是一匹野马,栅栏不可能囚禁住她。胡义静静看着丁得一严肃而诚挚的目光,沉默着没说话。

但是丁得一从面前那坚定的眼神里读懂了,胡义可以用生命守护那朵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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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关系

听连长高一刀长复述了政委的命令,二连十几个战士的脸上都乐开了花。

“连长,你说真的?咱翻身了!咱二连翻身了!”

“好家伙,这一回,咱基本满编了。连长,现在是不是给弟兄们把排长班长分派分派啊?”

高一刀看着眼前十几个喜滋滋的战士,清了清嗓子:“编制三个排。”

“吼——”十几个战士立即兴奋地出声,三个排长九个班长,外加副职,就说明现在这十几个老弟兄全有份,能不高兴么。

高一刀抬手指出了两个战士:“你为一排长,你出任二排。全部新兵均分两半归你们一二排,给我狠狠地带,郝平训出来的新兵蛋子我信不着。”

战士们一下没动静了,愣着眼睛互相看看,新兵分两半进一二排?那兵头的份额岂不一下子就没了一大半了?

“连长,你不是说,编制三个排吗?”

看着不解的战士,高一刀把两个健硕的臂膀环抱在胸前,皱了皱眉:“剩下的你们,自然就是三排,不设排长不设班长,由本连长亲自带。”

战士们傻眼了,脑袋瞬间耷拉下来。

高一刀环视一遍,心里当然知道战士们心里所想,于是严肃地放开了嗓子:“瞅瞅你们这熊样!忘本了吗?二连是啥?二连是杀人的刺刀!如果没有了刀尖,那还能杀人吗?老子可不搞‘老带新’那一套,战场才是检验标准!只有死过的人,才有资格由我指挥!在我高一刀眼里,你们十几个才是真正的二连战士,你们就是刀尖,各各都是排长!”

话语直白,声音有力,铿锵,还带着淡淡回响。场面瞬间就寂静了,十几个兵静静看着他们的高大强壮的连长,一扫阴霾,全部挺起了胸膛,忘记了脚下的黄土,忘记了耳畔的凉风,肮脏破旧的灰色军装,被无形的昂扬气息撑得愈加坚挺,他们骄傲了!

大北庄早已组织了妇女会,唯一一个没有被接纳的,就是孙翠;所有的房子都是百姓们主动借给**团住的,唯一一个靠租房收钱的,也是孙翠。窥一斑可见全豹,孙翠不被妇女会接纳的原因不言自明。

虽然与九班的几个人并不熟悉,但是很快孙翠就都看明白了,这里面有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阴风阵阵的九班班长,一个是那不起眼的小疯丫头。

九班回来了,简单寒暄过后,胡义就被匆匆叫去了团部,看着场面有点尴尬,孙翠赶紧主动开口:“啊,对了,马良,瞧你这军装破了个口子,得空换下来,让姐姐我给你补补。”

马良低头看了一眼衣服上的小口子,连连摇手:“不用不用,这不碍事,不用麻烦孙姐。”

罗富贵在一旁,听完孙翠的话,扭着大脸看了看马良,又瞪眼珠子看了看衣衫褴褛的刘坚强,扑哧一声笑了。

孙翠知道罗富贵笑的什么,不过她也不在意,看谁顺眼,自然就应承谁,看着不顺眼的,自然不管你死活。“跟姐姐见外不是,说定了,要不就是你看不起姐姐!”

把马良说红了脸,孙翠又故意坐得与小红缨近些:“你这丫头,咋这么漂亮!快叫我声姐姐!”

小红缨瞪着个不解的大眼睛看着笑嘻嘻的孙翠:“我,应该叫你阿姨的吧?”心里纳闷,怎么最近都喜欢当姐姐?苏青是,这位也是?

孙翠故意笑嗔:“你看你,都这么大个漂亮丫头了,哪有那么小,叫姐!”

这话正说在小红缨心里了,她最烦的就是别人嫌她小,当她是孩子,孙翠的话让小丫头脸一红,嘴上可没犹豫:“孙姐!”

“哎,早就听说**团里有个侠肝义胆的小美人,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现在是我妹妹了,真是姐姐的福气!”

平生头一遭听到如此贴心评价,小红缨不禁高兴得撅着小辫站了起来:“真的吗?这都被你知道了啊?”随即又造作地低了头,开始撕扯她那小衣角:“那个,孙姐,你看你说得人家不好意思了。”

哎呀我了个亲姥姥的,罗富贵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头栽倒在床上,以为自己就够不要脸了,居然还有更不要脸的,这都是些什么人?

孙翠趁着热络,一把攥住了小丫头的手:“对了,妹妹,姐姐我是个闲不住的,这两天也没啥事做,呆在这反而碍着你们的事,所以想去炊事班帮帮忙,你看咋样?”

小红缨已经美得云里雾里了,不假思索地一翘辫子:“炊事班是我娘家,你到那提我就行,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

“好妹妹,快来让姐姐香一个!”孙翠真就说到做到,当着正在痴傻呆捏的其他人,抓着小红缨就在那小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站起身:“那就不耽误你们几个了,快忙吧。”随即出了门。

马良看着孙翠的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口,终于从刚才香艳的一幕中恢复过来,这孙姐一开口,目标就是炊事班,她这不会是事先就打听了什么吧?似乎有种阴谋的感觉呢?不由朝着还在自我陶醉的小丫头开了口:“你先别臭美了,刚才,是不是太草率了?”

小红缨难得陶醉一回,还没过足瘾呢,就被马良泼了一盆水,不由来气:“说谁草率?我就草率了,管得着么?你倒是不草率,却把狐狸给坑了,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马良纳了闷,怎么反说到我头上了:“我啥时候坑班长了?”

“都怪你!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团都在背地里嚼舌根,说狐狸吃里扒外,对鬼子发善心。气死我了!”小红缨在屋里朝马良大声嚷嚷着。

马良没精打采地低下头:“不就是抓了个活的么,至于这样么?”

罗富贵刚才看着孙翠对马良热情,对包括自己的其他人却不闻不问,心里就有了点嫉妒。现在见小丫头让马良吃了瘪,所以放下了看热闹的角色,也腆着脸搀和进来,语重心长地对马良说:“我说马良,你这态度可就太差劲了,平时看你人模狗样的,现在我才发现,你比流……”余光忽然瞥见刘坚强正狠狠盯过来,于是赶紧改口:“比那个谁,傻子还缺心眼!”

马良不禁开始有气,连这个货都跳出来指责自己,情何以堪?没好气地朝罗富贵说:“哪都有你!你好意思说我么?再说了,当时是苏干事拦着,我能有啥办法?班长不也是没辙么?”

“你看你看,说两句你就急,心虚了吧?”罗富贵可不想让马良这么轻松就撇清责任:“你听我给你分析哈,这由头是你不是?是你放着鬼子不舍得捅,结果被苏干事拦下了吧,你当时为啥不捅死他?结果呢,咱们就得把这鬼子抬回来,让他住上单间,给他安排上岗哨,伺候他吃细粮,为他治病,给他用药;听说过一阵,还要专程派人抬到师里去,继续供着;结果呢,咱们胡老大还给扣了一脑门子屎,是不是?你说你干的这是人事么?”

“我……”马良咧着嘴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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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福分

咔嗒——表壳轻快跳起,隔着晶莹透明,展现律动的表盘,隐约映着细狭双眼。

胡义摆弄着手里的怀表,静静听着九班烂蒜们复述战斗经过。

“……我见鬼子不远了,担心丫头安全,就给他们来了一梭子,把他们全压在山下了。”

罗富贵话音刚落,马良就说话了:“骡子,你这个‘不远了’是多远?明明四百来米呢,你这怕死鬼就开了枪,老早就暴露目标,一个人没打着不说,把第一波偷袭杀伤的机会都给打没了,你还好意思说?”

罗富贵脸不红心不跳,一斜眼:“小鬼子那么多,真要是放近了,咱能打得过么?我这是为大家着想,懂不懂?再说了,西边那些,不是一直被老子打得上不来?”

看着罗富贵的大言不惭,马良是好气又好笑:“瞎话能让你说成花,我跟流鼻涕都听着了,除了那不要脸的第一梭子,剩下的都是丫头打的。”话到此处,马良看着小红缨问:“丫头,你说是你不是?”

小丫头坐在床边,晃荡着小腿,抬起眼睛看房顶,心说虽然后来狐狸允许自己用枪了,那也得低调点,于是淡淡回答:“骡子说的没差。”

“啥?你,你们这……”马良有点傻眼。

此时,胡义开了口:“西边的情况我知道了,你和流鼻涕是怎么打的?”

“哥,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马良听胡义发问,赶紧把脸转回来:“当时鬼子要从南边抄上山,明明东边的矮丘位置最适合卡住鬼子,他流鼻涕却不听劝,死脑筋,非在山头上硬挡;我这一条枪,只毙了一个,拖住俩,当时他要是跟我下来,那几个鬼子肯定都拖住了。”

“马良,你少装明白人!”话说到自己身上,刘坚强也开口了:“战斗就是战斗,容不得耍花枪,坚守阵地是本分!再说了,你才毙了一个,我杀了三个,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马良一拍桌子:“我说流鼻涕,说你是木头脑袋你不信,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能守住本来就是运气,没我在山腰拖着,你面前可就不止三个了!”

“行了!”胡义适时地泼了一盆水,浇灭了场面的火药味:“现在说说,对这次战斗有什么看法?骡子,你先说。”

罗富贵听胡义点到自己了,抬起大手在脑袋上抓了抓:“啊,这个,我觉着吧,这一回我罗富贵打得可真叫不含糊!一挺机枪挡住百万兵啊。呃,对,丫头在我身边,受我影响,打得也不差。至于说马良和流鼻涕他俩,那就太不让人省心了,一会嚷嚷选班长,一会嚷嚷撤回大北庄,纯粹是两根搅屎棍子。哦,当然,要论首功嘛,还是你胡老大!嘿嘿。”

马良和刘坚强怔怔看着罗富贵,恨不能用眼神活活把这个不要脸的给烧死。

刘坚强黑着脸直接站起来了:“我认为这次战斗最大的问题是作风!九班的作风有问题,民主选举上公然行贿受贿,战场上无组织无纪律,某些人贪生怕死,这些歪风必须处理!”

胡义听了刘坚强的上纲上线,表情没什么变化,继续问:“马良,你说呢?”

马良的回答倒是简单:“哥,你不在的时候九班就是一盘散沙,我看你还是指定一个副班长吧。”

当初在山头上开民主会,马良想当班长,不料被小丫头给搅了;现在,马良再次抛出这个话题,一方面确实是根本问题;另一方面,马良需要胡义给自己一把尚方宝剑,以便将来再有相同状况时,能够名正言顺地把九班拢起来。

胡义点点头:“是啊,你这话算说到根儿上了。”咔嗒一声合上了手里的怀表,抬起头看了看安静下来的几人:“这次战斗,靠的是运气,鬼子只要有一具掷弹筒,明年的今天,我就得给你们几个烧纸了!马良说得没错,该有个班副。一直以来,咱们九班就是混日子的,可是从今天起,就得准备尽一个兵的本分了,那咱们就首先说说班副的问题。”

罗富贵知道,甭管是民主选举还是什么方式,自己都是个看客,于是大咧咧地就开了口:“胡老大,咱就别来墨迹的,整天民主民主,我都嫌烦了,你直接发个话就行。”

唯一一个心有不甘的人自然就是刘坚强,不是因为想当这个班副,而是他不知不觉中与马良暗地杠上了,凡事总想比个高低,现在胡义打算决定班副人选,毫无疑问就是马良。即便是采用民主投票,刘坚强觉得自己机会同样不大,九班就这几头蒜,山头上选的时候就没啥机会,何况班长胡义手里还有一票呢。

但是,刘坚强有一颗执拗的心,明知没有机会,他也要争取,所以他站起来了:“报告班长,我要求发言!”

“说。”

“过去,我是九连的兵,可是九连没了,只剩下我;我舍不得九连,所以我闹,才有了九班。我知道你们都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们,可是九班是我的,不管到啥时候,我刘坚强都舍不得害了九班,因为九班就是九连的影子,是九连的希望。现在要设副班长,不管是选举,还是班长你指定,我都没意见。我就是想说,我想当九班副班长。我说完了。”

刘坚强的最大缺点其实也是最大优点,就是直白不拐弯,正因为如此,胡义当初才非要狠揍他一顿,把他重新拉回九班里来。

直到刘坚强说完,重新坐下,胡义才收回了直视刘坚强的目光,重新低下头,轻轻翻转着手里的精致怀表,沉默了一会,再次抬起头来,把每个人扫视一遍:“既然该说的都说了,那就不再废话了。现在我宣布,九班副班长,由罗富贵出任!”

噗通——有人当场栽倒了,屋内随即陷入一片寂静。

小红缨眨巴着两个大眼睛,看着胡义的一脸严肃,心想,看来狐狸不是开玩笑。再看看呆若木鸡的马良,终于忍不住用一双小手捂住了正在加大弧度的俏嘴。

咯咯咯……

刘坚强愣了半天才记起来罗富贵是谁,不可思议地机械转头,看向还躺在地上的那头自私的笨熊。虽然,这不是预想的结果,但是,比预想的结果更好?还是更坏?刘坚强再次迷惘在问题中。

马良脑海里一片空白,呆呆看着班长胡义,他没有了任何想法,只是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

至于吴石头,当然,他还是吴石头……

胡义一直就波澜不惊,到现在也是面无表情:“以后,但凡我不在,或者我死了,九班全体即由罗富贵全权代理指挥,谁想反对,现在站出来让我看看!”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胡义特意强调了语气,开始泛出一丝冰冷。

某些人本来是想提出疑问的,终于被这股寒意压住了念头,屋里就再次静下来。

咔嗒——表壳轻快地跳起来,胡义低下头静静看着,不知不觉中,似乎看到了王老抠的丑陋老脸……王哥,虽然你只当了我一天的排长,却救了我的一条烂命,遇到你,是我胡义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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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丫头快跑

上午的阳光,带着春天的暖意,懒懒地照耀着;阵阵微风,夹着丝丝微凉,轻轻舞动点点嫩绿。

山顶,胡义坐靠在石边,聚精会神地端翻着手中的书页……袭击是攻击的一种,游击战争不注重正规的阵地攻击这种形式,而注重突然袭击,或名奇袭的这种形式,这是因为游击战争是战略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非如此不能达到目的……

这本书的作者在胡义心里本身就是个传奇,看到了开篇的内容,更让胡义醍醐灌顶。与以往所学所历截然不同的战术理论,仿佛一面明镜,让胡义不禁开始重新反思自己的硝烟经历,用新的角度来看待战争。

罗富贵随手将工兵锹甩立在掩体内的胸墙上,抹着头上的汗,看了看正在与石头融为一体的胡义:“胡老大,能不能换个人?算我求你了行不!你倒是说句话啊?”

胡义正专注在字里行间,似乎把罗富贵的话当成了耳畔微风。

“真不知道您老究竟咋想的,那马良和流鼻涕,一个有觉悟,一个有主意,干班副再合适不过了,你非逼着我上这个架干什么。哎,胡老大,胡班长,胡英雄,胡老爷……”罗富贵从昨晚到现在一直为当班副这事上火,本来就对权力和荣誉不感冒,当了这个破班副的话,什么都得不到不说,一旦将来有点屁事,还得承担更大责任,累死不讨好,犯错罪更大,罗富贵可不想犯这个傻。

胡义总算把手里的书合了起来,慢悠悠起身走过来,黑下脸看着罗富贵一言不发。

罗富贵忽然觉得有点凉,刚才挖掩体出的那些汗转瞬就消失不见了:“呃,那个,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啊。”

“接着挖!”胡义终于说话了。

“挖完了,你看,这不是按你说的。”

胡义扫视了一遍掩体,皱了皱眉头:“我怎么教你的?坑底为什么是平的?”

“嘿嘿,平的得劲儿啊,斜的不舒坦,踩在脚底下别扭。”

站在坑边的胡义猛地抬起脚,把坑里的罗富贵蹬了个跟头:“那斜面是方便手雷和手榴弹滚落的,你弄个平底,那飞进来的手雷还怎么能掉进防弹坑?活腻歪了是不是?”

佝偻在坑里的罗富贵闻言一愣:“啊?这,嗨,我还以为后边这坑是方便在掩体里拉屎用的呢!”

马良小心翼翼地匍匐着前进,直到一排灌木后停住,朝身后挥挥手。隔了一小会,刘坚强和吴石头也悄悄爬了过来,三个人都躲在了灌木后。

“前边这开阔地有三四十米,只能冲了。咱俩拉开距离交替着上,敌人打哪边,哪边就卧倒隐蔽,另一边的再冲。”马良低声对刘坚强嘀咕着。

“你知不知道啥叫冲锋?冲锋靠的是气势,必须一往无前!”刘坚强没有赞同马良的方法。

“我说流鼻涕,你那和送死有啥区别?咱们的任务是端掉目标,不是逞英雄!”

“你以为你那方法就不是送死?你以为就你一个明白人?你瞅瞅前边,无遮无拦的,趴下了照样也得挨打,一口气直冲过去才有机会。”刘坚强说完了话就拎起枪来,改趴为蹲,准备跳过灌木了。

马良一伸手扯住了刘坚强的裤子:“流鼻涕,能不能别犯浑!你想白白送死,那不连我也给坑了么!那我一个人还咋冲?”

刘坚强抬手就把马良的手给扯开了,表情一肃:“要么你现在就跟我一口气冲过去,要么你就在这凉快着,少整那些没用的。”

马良终于无奈了:“行行行,流鼻涕,我服你了,一起冲。”

猛地从灌木后跳出两个人影,挺枪就冲进了开阔地。

嗖——呼啸声传来,全速奔跑中的马良听到了刘坚强中弹的闷哼声。

该!你这根缺心眼的死木头,马良心中暗恨,同时改变了自己的步伐频率,尽量猫下腰,转而冲向身边的低洼处,试图躲避。

嗖——呼啸声再次传来,就在马良即将卧倒时,感觉到肋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使马良踉跄了几步,终于跌倒,嘴里忍不住大声嚷嚷起来:“死丫头片子,你来真的啊?知不知道有多疼!唉哟……”

“现在我是鬼子,听不懂你说啥!两个大草包,嘿嘿嘿……”草丛后传出得意洋洋的娇笑声。

刘坚强躺在开阔地上不起来,仰望着天空,觉得自己牺牲得很英勇,缓缓闭上双眼,被阳光晒得懒懒的,不愿再动。

马良重新爬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土,一边朝灌木后面喊:“傻子,出来吧,咱们输了。”

“为啥?”灌木后的吴石头不明所以。

“因为我和流鼻涕都中弹了。”

灌木后没有反应,马良只好走了过去,见吴石头仍然老老实实趴在灌木后,一动不动,抬脚在吴石头屁股上轻踢了一下:“我说话你听到没?”

“俺没中弹。”吴石头不为所动,继续趴着。

呵呵,马良不禁一笑:“那你光这么趴着有啥用,趴到天黑你也赢不了啊。”

“咋样算赢?”

“把手榴弹扔到敌人身边就算赢。”

“俺没手榴弹。”

“咱这是假打,当然不给你真手榴弹,用这个。”马良把自己兜里的那块土疙瘩递在吴石头手里,这傻子是一根筋,所以马良心想赶紧让他也中一弹结束得了。

这是一场演习,也不算是演习,因为这年代还没人有‘演习’这个概念。胡义想给他们讲解步兵班的进攻战术,但是文化水平限制了他们的理解能力,光靠一张嘴来说,基本没效果,无奈之下,胡义只好采取这种寓教于乐的方法,让他们切身感受,使他们融会贯通。

吴石头终于明白了自己该干什么,他把土疙瘩拎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开始探出头来,试图观察目标位置。

嗖——哗啦啦——一颗小石子击中了吴石头旁边的灌木,打得枯枝乱颤。

吴石头吓得一缩脖,又趴下了。

站在旁边的马良也吓了一跳,赶紧往边上退几步,朝三四十米外的荒草处喊:“我说丫头,这么远你也打?伤了眼睛咋办?”

“知道危险还不赶紧投降!姑奶奶可不管你们那么多!”

马良无奈了,这小丫头疯开了就没边,只好朝地上趴着的吴石头说:“傻子,别打了,投降。”

吴石头早已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马良的话置若罔闻。他见探头也挨打,随手就把背在身后的工兵锹给抽出来了,小心翼翼地把锹头朝上竖起来,慢慢将锹头探出灌木一截。

嗖——铛——石子立即飞来,狠狠打在了铁锹上,然后轻快地被弹飞。

吴石头没受影响,慢慢躬起身来,把头伸到了带着弧度的铁锹后,隔着工兵锹上的两个微小观察孔,仔细看着开阔地对面的草丛。

马良好奇地看着吴石头,实在没想到他会把这个活学活用。九班有三把工兵锹,刘坚强罗富贵和吴石头各有一把,起初大家都对鬼子这工兵锹面上的两个小孔不解,问了班长胡义,才知道这是两个观察孔,间距正是人眼的瞳孔距离。吴石头虽然傻点,但是对工具这类东西异常上心,由此深深记住了,在别人都忘了这事的时候,他不会忘。

当小丫头再次抬起头,拉开弹弓射击的时候,吴石头看到了,一顶绿色鬼子钢盔,下面罩着一张丑陋怪异的驴脸,长着两个圆溜溜的大玻璃眼,嘴上还挂着一根管子,好不狰狞,好不猥琐。

从小就跟着爹打井,蹲在井底的时候比站在外面还多,唯一的乐趣就是休息时偶尔往井口外甩石头玩,这可是技术活,扔不好掉下来就得砸自己脑袋,差不得分毫。

目标位置确定了,距离不近,也不算太远,吴石头狠狠一甩手,那块土疙瘩就斜斜飞上了天空。

马良呆呆地看着那优美的抛物线,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猛地开口大喊:“丫头快跑!”

本来这块土疙瘩是偏了一点,高了一点,小红缨听到马良这一喊,反而本能地重新探出头,晃荡着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哐啷——哗啦啦——

正中钢盔,摔得粉碎,打得小红缨耳朵里嗡嗡响,眼前冒金星,噗通一声栽倒在草丛中没了身影。

马良呆住了,刘坚强也吃惊地爬起来,一起望着那片悄无声息的荒草位置。

隔了一会,终于从草丛后传出稚嫩的怒喝声:“姑奶奶要杀你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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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通知

操场上喊杀声阵阵,偶尔夹杂着高一刀的呵斥声,连坐在团部里的丁得一也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经过短短几天的重新调教,那些分给二连的新兵们,似乎终于被高一刀骂出了一些气势,有了点长进。当然,丁得一也知道,有时候高一刀甚至在训练中对新兵动了手,但装作不知,每支队伍就像每个人一样,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的脾气;二连有二连的风格,只要是对战斗力的提高有益,丁得一不想管得太宽,如果手段过分,或者有新兵来告状,自然另当别论。

丁得一踱步到窗前,抱起双膀看着远山,隐隐约约的几个渺小灰点,那就是九班。这个胡义挺有意思,自从谈话过后,也开始了九班的日常训练,不过与二连完全反着,听不着动静见不到人,每天都领着手下的几个烂蒜往山里钻。丁得一做了多年政工,思想相对开明,梅花兰花都是花,有个性才能娇艳;所以尽管有人对九班的训练不理解,但丁得一不打算干涉。

“政委,你找我?”一个整洁端庄的秀美身影出现在门口。

“啊,苏青,快坐。”丁得一离开了窗口,随手提起暖瓶倒了杯热水,递在桌边:“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工作上有没有什么难处和意见。”

“工作上没什么问题,只是我觉得,咱们团还是该增加政治干部,各连都还没有指导员,这是最大缺口。”凡是涉及工作或者任务上的事情,苏青没有客套话。

呵呵,丁得一苦笑了一下,在苏青对面坐了:“这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去年底我就天天往上打报告,好不容易才派下你来。我也头疼这事呢,昨天又给师里送了报告,等等看吧。”

丁得一停了一下,随即又道:“没有政治干部确实不行,就比如这次,要不是你在,哪能抓到俘虏,你可是给咱**团立了大功一件啊!”

苏青赶紧摆摆手:“没有没有,政委,那是九班抓的,我没出力。”

丁得一笑了笑:“胡义说是你抓的,你现在又说是九班抓的,那这功劳到底该谁领?”

“是九班,确实没我太多关系。”苏青实在不愿提及胡义的名字。

“好,先不说这个了。有个事我想问问你,毕竟你和胡义是一起从南边回来的,你觉得他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越不想提什么,反而越是来什么,政委的问题让苏青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真的回答不了。胡义这两个字,曾经代表了深深的伤痛,和深深的恨;现如今,伤口变成了伤疤,恨意似乎淡了些,但苏青仍然没有勇气去坦然评价这个人。对自己而言,他曾经是个魔鬼,可是对敌人而言,他也是个魔鬼,他是一个逃兵,他又不该是一个逃兵,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却可以为了自私而死;苏青事后终于想明白了,树下村那天夜里,如果没有三连,胡义会成为一个吸引火力的活靶子。

苏青刻意地拢了拢耳边秀发,以掩饰住自己的不自然:“呃,其实,当时只是,雇佣关系,我,也不了解。”

丁得一发现苏青的表情有点怪,以为是她误会了,赶紧解释道:“咱们**团正在多事之秋,有经验的指挥员更少,胡义虽然是旧军队出身,但我觉得值得培养,所以想多了解一些。”然后转换话题道:“对了,那个鬼子俘虏怎么样了?”

苏青这心总算放下了,重新抬起头:“没事了,正在好转,过些日子就能送往师里。”

“报告!师部急件!”一个通信员满头大汗地进了门……

山顶高处,胡义双膀横抱在胸前,正在看着远处的风景。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罗富贵的喊声:“胡老大,我安排完了,你看看咋样?”

胡义慢悠悠转回身,见十几米外的罗富贵架着机枪,正趴在掩体里,小红缨在他身后,贼头贼脑四下观望;横向间隔几十米远,马良刘坚强和吴石头三个人蹲在另一个临时掩体中,也像模像样地端着枪乱瞄。

这次有长进了,知道分散成两拨了,胡义点点头,大声道:“山下五百米位置发现敌人掷弹筒!”

罗富贵一听,赶紧张口喊:“撤!”

身后的小丫头一听,抬腿就踹了罗富贵一脚:“撤撤撤,你就知道撤,那么老远呢你怕个屁,再说不是还有旁边的备用掩体么!”

“呃,对对对!”罗富贵明白过来了,赶紧扯嗓子朝马良他们那边喊:“机枪位置转移!”然后提起机枪就领着小丫头猫腰跑向备用掩体。

马良和刘坚强赶紧探出头来,故作射击状。

胡义皱了皱眉,心想刚给你们讲完,五百米距离鬼子不大可能使用掷弹筒,射程太远不说,精度也彻底没有了,根本不必躲,转眼就忘了。行,更换机枪阵地,也算安全做法,就当合格了。

然后胡义再次开口喊:“三分钟后,敌人掷弹筒并未前进,也未射击!”

罗富贵一听,立即摆出个光辉伟大的造型,张口就回了一句:“弟兄们,给老子狠狠地打!”

另一边位置上的刘坚强看得直拍脑门,心说这活脱脱是败类国民党作风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纯粹是扯淡过家家么!看看人家二连,那才叫训练,那才叫八路军军威,唉——

“胡老大,咋样?你看我这派头够足不够?”罗富贵美美地喊完了那一嗓子,就问胡义。

胡义瞅了瞅得意洋洋的罗富贵:“还不错,声音挺洪亮,只可惜啊,我又得给你们烧纸了!”

“为啥?”罗富贵不明白,小丫头也不明白,马良他们那边也不明白,都竖着耳朵等胡义回答。

“你一挺机枪跟这打了三分钟,鬼子掷弹筒不打你,也不往前挪,说明什么?说明鬼子有迫击炮!”

“啊?不带这样的!胡老大,我都说了这班副我干不了,要不你……”

罗富贵的牢骚还没发完,就看到团部的通信员匆匆跑了上来:“胡班长,胡班长,政委让你赶紧去团部报到,有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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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迟到

交通员带着一批要送往师里的重要货物,即将经过梅县境内,师里已经派出了接应人员,接应地点位于梅县县城北门外二十里的三岔路口,接应时间是后天傍晚;梅县地界属于**团活动范围,因此师里提醒**团注意配合,以使货物平安抵达师部。

这个命令来得很不是时候,正赶在**团缺兵短将的档口,丁得一手里只有两张牌可打,底牌是二连,闲牌是九班。毕竟**团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慎重考虑再三,还是不敢把二连打出去,家穷不怕面子薄,派出九班实在寒碜了点,聊表心意吧。

虽然接应位置是在敌占区,但这次行动是暗的,只要不出纰漏,九班陪着他们走出敌占区就算完成任务,并不复杂。

九班当即领命,整装出发,他们连夜赶路,在第二天到达了山区与平原交界的隘口,也就是当初他们和二连合作端炮楼的地方,再向前就是敌占区,光天化日不好走,于是九班就休息在当初和二连一起的山谷里,等天色彻底黑了以后,才进入平原,赶往命令中的接应地点。

午夜时分,黑暗寂静的树林中,一个三岔路口出现在月光下。

“哥,应该就是这了,附近就这一个三岔路口。”月色下的马良一边四下里仔细张望着,一边低声对胡义说。

胡义摆摆手,领着几个人离开了小路,走进路边树林,指着一个能够观察到路口的隐蔽位置命令:“流鼻涕,你给我盯在这,有情况就报告,不许暴露,不许开枪。”

然后领着其余人继续走向树林深处,找了个适合休息的隐蔽位置才停了。

“马良,以这个休息位置为中心,把附近悄悄摸一遍,然后找出适合隐蔽撤退的方向来。”

“是。”马良提起枪,就消失在黑暗中。

罗富贵靠着一颗树干,一屁股坐下来,低声朝胡义发牢骚:“不是说明天晚上接应么,咱们何必火急火燎地今天就赶来,哎呦,可累死我了。”

胡义没搭理他,小红缨倒是乐得和他拌嘴:“谁都没说累,就属你个大,你还好意思说?”

罗富贵扯下背后卷着的行军毯,使劲扔在小红缨身上:“死丫头片子,本来就挖了好几天坑了,接着就赶了这么远路,你再看看我背了多少东西?扛着机枪不说,闲着没事还得背你一段,你说你丧良心不?”

小红缨把毯子扯开了,往身上裹了裹,摆了个舒服的蜷缩姿势:“该!谁让你是骡子呢。”

罗富贵也不理小红缨的挖苦,自顾自地继续牢骚:“另外我就不明白了,师里不是已经派了人么,咱们为啥还非得搀和进来,跟着遭这个罪?”

“别废话了,抓紧休息。”胡义终于做了总结性发言……

当太阳升起来,又即将落下的时候,一支三十多人的灰色队伍匆匆进入了平原。

为首的是一个消瘦军人,英俊的脸上戴着一副醒目的黑框眼镜,让本就英俊的面孔上又凭添几分斯文。此刻,这张俊脸上神色不太好看,他催促着队伍加快速度,又问身边的粗壮汉子:“刘排长,知不知道还有多远了?”

“应该不远了,我估摸着,也就三十多里。”答话的刘排长神色也不好看,随即又说:“杨干事,我觉得咱们还是该等一等,天色黑下来再走,毕竟这是敌占区了,有鬼子眼线。”

杨干事神色一肃:“咱们来干什么来了?如果错过了接应时间,谁能付得起这个责任?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最重要?时间最重要!让队伍再快点。”

刘排长黑着脸也不说话了,回过头催促着三十多人的急行队伍:“快点,再快点!”心里却在暗自嘀咕:你非要亲自带队,结果走了冤枉路,绕了远,白白耽误了时间,现在朝我耍哪门子威风。

天色彻底黑下来了,三十多个满头大汗的战士终于停下来,疲惫地喘着粗气,散乱歪坐在小路两边。刘排长扯开胸前的扣子,回头看着黑黝黝来时路,遇村绕过,遇人躲避,应该没有暴露,总算放下了心。

杨干事扯下帽子,拿在手里扇着,看着月色下的三岔路口,做了个深呼吸,还好,终于赶到了……

刘坚强趴在灌木后揉着惺忪的眼,他刚睡醒,就过来和马良换了哨,刚趴这没几分钟呢,就发现路口北面影影绰绰地出现人影,激灵一下就瞪圆了眼睛,屏住呼吸慢慢倒退着爬开一段距离,从兜里摸出块小石头,一甩手,使劲扔向后边的树林深处。

紧接着,九班的几个人影就悄悄出了树林。

“好像有二三十个,停在路口北边了,看不清楚是不是咱们的人。”刘坚强压低声音对胡义说情况。

胡义悄悄爬到前面的观察位置上,仔细望着月色下的路口,确实有二三十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在路两边休息,但光线所限,看不到细节,于是重新退回来,以极低的声音下达命令。

“马良流鼻涕,你们俩回到前面的监视位置上去,准备好手榴弹,一旦情况不对,就把所有手榴弹送出去,然后直接往西撤;一定要注意,不确定情况不许开打。骡子,你把机枪架在马良他们后面五十米的树林里,他俩跑到你身边后你就开火,直接朝路口盲打一梭子,然后也朝西撤。傻子和丫头,从骡子的位置再向西五十米等着,如果开打了,你俩就先跑,朝西。”

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声过后,九班按胡义的命令各就各位了。胡义拎着步枪,猫下腰,从侧面悄悄绕向路口的北侧,他必须得接近目标,才能确认对方身份。

“确定是这里么?”杨干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仔细看着月光下的路口,问身边的刘排长。

“我去过县城,走过这条路,肯定是这没错。”

杨干事点点头,总算彻底放了心,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脱口道:“都这时候了,**团的人为什么还没到?他们不可能没收到消息吧?”

刘排长心说我又不是**团的人,我哪知道,既然这次任务你是管事的,那你就自己琢磨去,我不****这份心。故意不搭腔,转过身,看着还歪在路两边的手下,没好气地说:“还愣在这干什么?立即隐蔽!”

天黑前的这一通急行军,几乎要了战士们的半条命,突然一停下来,立刻就泄了劲,哪还顾得了那么多。现在听到排长下了命令,这才交错起身,离开路边,疲惫地散开,走向路两侧的黑暗。

片刻后,猛地有人惊慌开口问:“不许动!什么人?”

“自己人!**团的。”路边的黑暗处慢慢走出一个人,高举了手中的枪。

这两声对话,把杨干事也吓了一跳,慌忙拽出了腰间的枪,一边问:“怎么回事?”一边看向对话处。

直到那人近了,终于在月光下看出了一身八路军军装,和一双隐约的细狭双眼。

“**团九班班长胡义。”

杨干事这才把枪收起来:“你们的人呢?”

“一会就过来了。”

隔了一小会,南边的路旁传来响动,两个人影正走出路边的灌木丛,还在往身上装着手榴弹;又过了一会,一个魁梧的大个儿,拎着挺机枪晃悠出来;再过一会,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与前面先出来的三个人凑在一起,站在路口上望着这边。

“就这些?”杨干事看着大小不一的几个九班人,诧异地问胡义。

胡义只点了一下头,没说话。

杨干事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心说你们**团也太不拿师里的任务当回事了吧,六个人,其中还有个孩子,这和没来人有什么区别,扯淡呢么。但是既然人家来了,也不好在这里说这些,于是就推了推眼镜,背起双手,一脸严肃地看着胡义问:“为什么迟到了?嗯?看看你们这拖拖拉拉的作风,我问你,知不知道时间的严肃性?出了问题你担得起么?”

胡义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个绣花枕头,连话都懒得再说,把步枪甩在肩膀后,径直走向九班位置。

杨干事一看胡义居然把自己当空气了,立刻来了火:“你,你这什么态度,给我站住!你知不知道我是……”

旁边的刘排长一把拉住了杨干事的胳膊:“杨干事,杨干事,这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任务要紧。”一句话劝住了杨干事,心里却十分无奈,人家五六个人的确是间隔了几次出来的,边走边收拾装备,这说明人家是先到了,刚才肯定做了交火准备。应该是自己感到惭愧的事,居然能被这位杨干事看成迟到的依据。

经刘排长一提醒,杨干事也想起来这场合时间都不对,这次任务是自己主动争取来的,目的就是要在自己的履历上多添一笔光彩,证明自己文武双全的能力,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好恨恨地一甩手,回头命令:“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隐蔽等待,准备接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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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赖活不如好死

今夜无风,也无云,只有一轮幽幽的月,静静地挂在树梢,好像一只半闭的眼,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的三岔路口,呆呆地看着路边的寂静树丛,呆呆地看着隐匿在黑暗里的人。

九班是配角,所以胡义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他仰躺在草丛中,望着满天的繁星在发呆。那位时间观念很强的杨干事距离这里不远,胡义隐约听到了他对着某些人在焦急地嘀咕:“说是傍晚,现在入夜了,为什么还不来?到底什么情况……”可惜胡义不关心。

不知不觉间,月亮爬到了正当空,胡义仍然仰躺在草丛中,不过,他睡着了,从出发到现在,他几乎没合眼,现在身边藏了一个排,正在免费为他警戒,所以胡义睡得很香甜。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刘排长的低语:“他们做事比咱们更严谨,不可能迟到,看来咱们要取消任务了,我建议咱们现在……”可惜沉睡中的胡义听不到。

斗转星移,月亮即将落向另一面的树梢,正在沉睡中的胡义,觉得鼻子似乎有点痒,随后就感觉到了一阵憋闷,这个危险信号让胡义猛地警醒,顾不得视线尚在模糊中,迅疾地一个翻身,猛然将目标压在身下,双手扼向那个咽喉……

“啊——”一声稚嫩的惊慌尖叫,让胡义的手指突然僵住,又猛地撒开,因为他触到了一个光滑细嫩的小脖子。视线终于变得清晰,月光下,看到了一双正在惊呆的纯真大眼。

随即一对无力的小拳头如同暴风骤雨一般,狂捶在胡义的胸膛上:“死狐狸,捏一下鼻子你就要杀了我吗?你竟然舍得对我下手?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不活了啊啊啊……”

马良和罗富贵闻声从黑暗中匆匆跑过来,看到胡义骑在小丫头身上,正被身下的小丫头打,俩人不禁呆立当场,这什么情况?

小丫头挥舞着一对小拳头,躺在地上捶得正来劲呢,猛然发现马良和罗富贵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旁边,呆呆地看着自己和胡义,这才脸不红心不跳地停住了手,没好气地朝他俩一翘辫子:“看什么看!我和狐狸玩过家家呢!”

……

咔嗒——表壳轻快跳起,胡义在月光下仔细地看了看表盘,凌晨三点。然后扭头问身边的马良:“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所以我就让丫头来叫你了。哥,咱也撤吧。”

胡义合上手里的表,抬头看了看低斜月色:“天快亮了,时间不够咱们走出平原,既然任务取消了,那就不用再着急。继续隐蔽休息,今晚出发;另外,监视哨位不撤,你和流鼻涕继续轮换。”

悉悉索索一阵响,马良趴在了正在观察路口的刘坚强身边,低声道:“班长说了,咱们得把白天靠过去,今晚再走,哨位不撤。”

刘坚强点点头,忽然问:“刚才我听见丫头叫了一声,怎么了?”

扑哧——马良捂着嘴笑了:“丫头和班长过家家呢。”

马良这么说,让刘坚强更糊涂了,不禁扭着脸看旁边的马良:“过家家?那怎么……”话还没说完,却被马良的手猛地捂住了嘴。

月色下,岔口的东边路上,匆匆走来一个黑色人影。逐渐近了,到了路口转弯,继续走向南边县城方向。虽然月光不够明亮,但是在这个人经过马良和刘坚强的隐蔽位置时,马良和刘坚强都看到了,那人挂在身后的驳壳枪枪套,正随着步伐摆动在月色下……

胡义坐在一个树墩上,摆弄着手里那把驳壳枪,打开枪机开了看,然后把枪重新装进枪套里,一甩手就扔进了刘坚强的怀里:“回去放哨!”

刘坚强赶紧喜滋滋地把枪挎在自己身后,反身就跑回去了。

马良凑到胡义身边说:“在这地方敢挂着枪的,能是啥好东西?不是侦缉队就是便衣队!我见他是一个人路过,就和流鼻涕把他给弄进来了。”

这时罗富贵也直起腰来,拍了拍两只大手说:“得!胡老大,捆好了。”然后抬起脚来蹬了一下,地上那个被捆成粽子的家伙翻了两翻,滚到胡义脚前。

“几位好汉,误会,这肯定是误会。在下身上东西不多,甘愿奉送,求好汉手下留情。”虽然树林中的光线更差了,看不清楚这些人的面容,不过被捆在地上的家伙看得出这几个人穿的是军装,不是鬼子,也不是伪军,极有可能是八路,所以他努力掩饰住惊慌,试图争取一丝机会。

“干什么的?”胡义没兴趣跟脚前这个家伙说废话,低沉着声音开了口。

“护院,我只是给人当护院的。”

“从哪来?到哪去?”

“就从东边的村上来,去县城。”

“为什么去县城?”

“去……去会相好的。”

胡义把刺刀慢慢抽出来,在手里掂了掂,月色下,闪过一抹幽幽的光:“天色这么早,是你的话说反了,还是你的路走反了?”

“我……”地上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是凌晨了,不是前半夜,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半夜三更,身上带枪奔县城,话又说得不靠谱,胡义断定地上这货不是什么好玩意了,于是一歪头:“丫头,去跟流鼻涕放哨去。”

“我又不是小孩!”小红缨不想动,可是见胡义还是瞅着她不说话,只好挪着小步子,又补充一句:“谁稀罕看!”才走出树林。

胡义再次对地上的人低沉开口:“我嫌麻烦,不想堵你的嘴,所以你得忍着,如果你敢出声,我就只好灭你的口了!”话音刚落,胡义就猛然手起刀落。

噗——刺刀瞬间穿过大腿直接刺入土中,地上的人虽然被罗富贵捆成了个粽子,但是这毫无预兆的一刀让他瞬间痉挛着躬起身子,几乎坐了起来,却只敢咬着牙低声闷叫。

胡义松开了手,并没拔出刺刀,重新问:“干什么的?”

“护院。护院。”

“从哪来?到哪去?”

“东边来,去县城,县城。”

“为什么去县城?”

“我告了假,准备去找窑姐,去找窑姐。啊……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地上的家伙疼得浑身颤抖,可是大腿仍然被刺刀钉在地上,越抖越疼。

胡义不禁皱了皱眉头,看来地上这个货不是傻子,他知道只要他说出了实话,他的命也就没了,所以咬牙当滚刀肉,硬扛着,想多活一会。

沉默了一会,胡义重新伸出手,握住刺刀柄,慢慢发力将刺刀旋转了90度,在一阵牙齿磕碰的战栗中,在一阵的痛苦压抑的哀鸣声中,慢慢抽出刀身,随手在他身上抹了抹。然后俯下身,低声对地上那个死去活来的人说:“天亮还早,我有很多时间陪你,只要你说实话,我就赏你一个痛快的,如何?”

胡义这番话,让地上的人停止了痛苦的扭动,只是大口地喘息着,似乎变成了一堆只会喘气儿的死灰。

隔了一会,胡义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再问:“想清楚了么?”

“呼——想清楚了!”地上的人终于动了动,努力使自己被缚的身体伸平,猛然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大喊:“有八路!抓八路啊!快来人抓……呃……”

胡义无奈地将刺刀从地上的胸膛里抽出来,朝一边呆若木鸡的罗富贵道:“别愣着了,把绳子解了,还得用呢。”然后再命令马良:“稳妥起见,这地方不能呆了。收拾一下,准备转移。”

“嗯,哦?去哪?”马良回过神来反问。

“往东。”距离天亮还有些时间,胡义有点好奇,东面的村子里到底有什么?也可能……就是没接到的那批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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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口令

西边的斜月即将落下,漫天的繁星变得稀疏,东边的天空相对渐明,反而让人觉得周围更加黑暗了些。

一个村落静静座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没有一丝光,没有一丝声响,隐约在一片隔夜的烟霾里。

一个警惕的身影,渐渐从西面的黑暗中渗透出来,稳稳地迈着步子,静静地走进村。

枪口下的锋利刺刀斜指地面,随着稳定步伐有节奏地晃动着,一双细狭的眼,慢慢地扫视着行进路线,从左至右,再从右至左,那蜷曲的灰色帽檐,仿佛是被放慢了速度的钟摆,一直在规律地往复转动着。

隔了一会,黑暗中又出现了四大一小五个身影,在后面慢慢地跟上来,也走进村中。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走着,由西到东,慢慢穿过了烟霾,穿过村子。

直到了村东边的路头上,胡义终于停下来,返回身,静静看着依然寂静在烟霾中的村子。

“哥,看情况,这村子没有异常。”马良走到了胡义身边停下,低声说。

胡义微皱眉头没说话,那个死人说他是护院,这肯定是说谎,半夜三更正是护院该干活的时候,哪家老爷会容他跑出去扯淡;他说是从东边村上来,抓他之前也确实是从东边走过来的,至少这方向应该没错,如果他不是护院的话,那他的出发位置也未必是这个村子了;至于他去县城的目的,最大可能就是报信儿或者送消息。

看来,要想了解情况,就必须继续往东走,但是一切都是建立在自己的猜测上,具体位置不知道,情况不知道,还有多远也不知道。天就要亮了,即便这件事真的和那批货有关系,九班也没必要再多冒风险。

胡义下定决心,不打算再管这闲事了,正要下达撤退命令,忽然腿上被小红缨推了一把,然后见她指着东边低声说:“狐狸,好像有人来了!”

胡义连头都没回,直接低声命令:“隐蔽!”……

昏暗的光线中,一个惊慌的妇人垂首站在路边,哆哆嗦嗦地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各位老总,我是良民!”

胡义看着对方哆嗦着递过来的良民证,并没伸手去接,光线不好,难道现场划火柴么?火柴一亮那就不是老总了,而是八路!再说自己本来就不是为这个,看了也没什么意义。一身普通妇人打扮,脑后挽了个髻,面容看不清晰,似乎脏兮兮的,感觉她年纪不小了,应该有四五十岁;不过,个头很高,几乎与胡义齐平,胡义的身高中等,差不多有一米七五,但是对方是女性,这么高可不多见。

“你是从东边过来的?”胡义不打算浪费时间,直奔主题。

妇人唯唯诺诺,点点头。

“我问你,来的路上有没有什么情况?”

“我,我不知道。”妇人犹豫着低声答。

“那就说说你不知道的是什么?”胡义刻意提高了一些声调。

“小树林里,好像有枪声。”

总算对上了,胡义立刻追问:“哪个小树林?离这多远?”

“不远,从这往东就那一片小树林。”

胡义朝身后一摆手:“咱们走!”直接就朝着东边小路开拔。

马良回头看了看匆匆离开的那个高挑妇人身影,紧跑几步撵上了前头的胡义,边跑边问:“哥,我怎么瞅都觉着那个人可疑,口音不对不说,上了年纪还不驼背,你看看乡下人有几个这样的?个头还那么高,保不齐就是个男人装的,你咋不仔细盘问盘问,就这么放他走了?”

“这是敌占区,便衣队侦缉队横行的地方,可疑就说明他和鬼子不沾边,不管他是贼还是匪,都和咱没关系,无所谓!”

听了胡义的解释,马良终于释然,不再多说什么,加紧步伐奔向东方。

东方终于泛出了一丝鱼肚白,让周围的景物开始显现出轮廓。一片面积很小的树林座落小路一侧,说是树林,其实并不茂密,只是疏疏落落一些小树和灌木组成,其间散布着十几具尸体。

某一丛灌木后,躲藏着两个手持短枪的人,正在低语。

“四个同志都牺牲了。”

“咳咳,咳……你觉得他们还有多少人?”

“不知道,肯定也没剩几个,最多**个人,在树林外围外不敢进来。”

“咳,马上天就亮了,你还有机会,赶紧冲出去。”

“我背着你冲出去。”

“我不行了,你要是再废话就是逼着我毙了自己!咳咳咳……”

“……”蹲着的人影看着地上躺着的伤者,沉默了一会,重重地点了点头。

啪啪啪……枪声响了起来……“这边跑出来一个!”……“慌什么!三个人对付他!其余人返回位置,小心声东击西,别再中了计!”……啪啪啪……短枪的断续交火声,夹杂着便衣队的呼喝声,从外围传来。……啪啪啪……“我打中他了!我打中了!”……啪啪……“别打了,你这废物!要活的!”……啪——“队长,这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

躺在灌木后的伤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举起手里的驳壳枪,顶在脑畔。

哒哒哒,哒哒……

猛然间响起了机枪声,伴随着惊恐的杂乱喊叫,突兀地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回荡在这个小小的树林间。

胡义带着九班抵达了小树林附近,但是情况不明,不敢贸然接近,只好先悄悄监视着。随后看到一个人影冲出来,与外围交火,终于掌握了外面几个人的位置,简单部署后,打了一个小突袭。

片刻后,枪声再次停下来,马良和刘坚强从横向匆匆跑了回来。“哥,那边的四个都跑了,比兔子还快,根本没法追。”

胡义把机枪扔给身后的罗富贵,抓过步枪站起来:“马良向南警戒,流鼻涕向东警戒,其余人打扫战场。”说完了命令就端起刺刀,走向树林。

“咳咳……你是谁?”地上的伤者艰难地垂下了指着太阳穴的枪,虚弱地问。

胡义面无表情地看着树林中这个唯一还活着的人,仅从他胸口的弹洞位置就知道这人撑不住太久了,所以抓紧时间直奔主题:“你是送货的吧?”

伤者看了看胡义的军装:“我是。”

“我是接货的!货在哪?”

“咳咳……藏了。”

“藏在什么地方?”

“口令。咳……”

胡义愣住了:“口令是哪?”

“咳,我问的是接货口令!咳咳咳……”伤者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声调的提高让他更加虚弱,不禁开始连续地咳嗽,嘴角开始溢出鲜血。

胡义无语了,没想到接货还有口令,这哪知道?估计那个杨干事肯定是知道。只好郑重地对地上的伤者说:“交货时间应该是昨晚,在三岔路口,你们没能按时到达,所以相当于任务取消,带口令的人已经撤走了。”

“咳咳……没有……口令……咳咳咳……就不能……咳……交货……”

胡义恨不能现在就踹他一脚,就搞不明白,你们这些做情报工作的为什么都一个德行,像苏青一样,都是一根筋。

呼——胡义深吸一口气,重新恢复了平静:“你真的决定让货跟你一起消失么?”

得到的回答却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然后彻底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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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你们是不是八路军

罗富贵搜摸完了最后一具尸体,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无奈地看着手中的一叠钞票,无精打采。

经过苏青的介绍,和供给处的解释,他知道了现在手里这些钞票全是伪币,也是钱。问题是这伪币只能在这里花,回去了就白搭,愁死人不!不禁咧着大嘴就坐在地上骂:“姥姥的,这些汉奸王八蛋就是狗娘养的,死都不给老子留念想,全他娘的是伪币这破玩意啊!”

小红缨坐在地上,面前堆了十几把驳壳枪,一双娇巧的小手快速忙碌着,正哗啦哗啦地往外退枪里的子弹,直接落进摆在地上的挎包,斜眼看了看唉声叹气的罗富贵道:“死骡子,你还能不能干点正事?赶紧过来,把空枪都背上。”

“跑这么老远,遭这么多罪,得一把废纸,老子图个啥?我不管,让傻子去背!”罗富贵坐在地上动也不动地说。

小红缨的辫子晃了晃:“哎呦呦,你还长脾气了啊?信不信我现在就躺地上哭,跟狐狸说你欺负我?姑奶奶保证给你哭个死去活来!”

“死丫头片子,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了!路上谁背的你?民主的时候谁支持的你?现在我都这样了,你好意思再打击我吗?”

咯咯咯——小红缨看着罗富贵的熊样乐了:“逗你玩呢,看把你吓得。说你是蠢骡子你自己还不信,地上躺了这么多,我就不信一个值钱物件都刮不出来!”

罗富贵没好气地一翻眼:“缺德玩意,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老子不会数数吗?一个都没落下,别说衣兜了,裤衩子我都没放过,啥都没有,除了伪币还是伪币。”

小红缨把最后一个弹夹清理干净了,随手把挎包系紧,满意地拍了拍两只小手,然后老神在在地对罗富贵道:“笨熊,我问你,他们的嘴,你看了没有?”

罗富贵瞪圆了眼睛:“怪瘆的慌的,我看死人嘴干什么?”

“那就不关我事了,你爱看不看。”然后小红缨就把挎包背在了自己身上,朝吴石头喊:“傻子,过来把这些枪拴起来背上。另外,这把枪是给你的。”就不再搭理罗富贵。

利益的诱惑,和毫无收获的不甘,终于战胜了内心的排斥。罗富贵抽出了从未使用过的刺刀,摆在眼前看了一会儿那条透着寒光的锋利边缘,终于站了起来,重新走向尸体。

皇天不负苦心人,罗富贵终于在一具尸体的头颅边蹲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瞅着那张被自己扯开的嘴唇,光线不清晰,但在罗富贵的眼里却是明晃晃,金灿灿的,一颗金牙。

顾不得许多了,这是金子,这才是真正的财富。罗富贵那一直皱着的鼻子终于舒展开来,两眼放光芒,手忙脚乱想把这颗金牙弄下来,却没经验,不得其法,情急之下抬起刀柄就砸了下去。

啪——两排牙齿间透出了一个黑窟窿,金牙倒是掉了,却掉进了嗓子眼,急出了罗富贵满脑门子汗,再也不管不顾,伸出大手就用力掰开了原本合着的牙,再腾出一只手,想探进这张嘴里去摸,试了几次不成,自己这手太大,根本塞不进去。

“姥姥的,老子就不信了!”罗富贵挽了挽衣袖,双膀一叫劲,咔擦——力量太大,将手里的下颌整个扯脱了,从嘴角到耳下的皮肉都被撕开,露出一个夸张的血色窟窿。

“这回老子看你往哪躲!”大手毫不犹豫地伸进去,沾满了血水的指尖触到了金牙,却没能夹住,反而把金牙顶进了咽喉。罗富贵快抓狂了,一伸手就把旁边的刺刀抄起来,随后就是一阵腥风血雨。

这具尸体的主人不会料到,生前让他威风八面的金牙,死后却让他没了全尸。头颅已经和身体分了家,整个颈部都被凌乱的刀锋挖碎了,不远处,还有一个被撕掉抛弃的下颌。

嘿嘿嘿……满头大汗的罗富贵,将血淋淋的大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捏在指间的那抹灿灿金色,露出了无比幸福的笑容。

“完事儿了没有?”胡义的声音突然在罗富贵背后响起。

罗富贵手一哆嗦,差点把金牙掉了,慌忙回头,发现胡义正在自己背后站着呢,不由自主地说:“完事了。完事了。”

“那就赶紧收拾收拾出发,就等你了!”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胡义转身离开……

小树林这附近不能呆,事后肯定会有人来,天快亮了,原路返回三岔口也不妥,经过村落有可能暴露行踪,所以胡义带着九班向北走了,一直走出了认为安全的距离,才在一条灌木茂密的小河边停住,决定在这里隐蔽到天黑,然后撤退。

懒惰的朝阳终于在地平线上露出了半边脸,为天边的流云镶上了灿灿的金边,让田野瑰丽,让波光粼粼。

就着冰凉的河水洗了脸,匆匆嚼了几口干粮,吩咐马良和刘坚强换哨,主要监视南方,其余人休息睡觉。胡义安排完了,独自迈着方步,顺着河边往下游走出一段,才解开裤子,哗啦啦开始放水。

嘎嘣——细微的断裂声从旁边的灌木后传来,声音不大,但是正在撒尿的胡义听到了,脑袋里随着这声音一紧,没有表现出来,故作不知地把活儿干完,系了裤子迈方步往回走。

穿过了一丛灌木后,胡义立即猫下腰,横向朝刚才的声音位置迂回,他没有拔随身的驳壳枪,而是抽出刺刀,因为胡义不想在光天化日里再次被迫转移。刚才那声音明显是枯枝断裂,也许是踩踏造成,也许是刮擦造成;那灌木丛里一定有会动的东西,也许是动物,也许是人!

已经迂回到了声音位置的后方,胡义把身体压得更低,动作放得更慢,让脚步更轻,竖起耳朵微眯着眼,终于让自己变成了一只狐狸,一小步又一小步,计算着猎物的距离。

渐渐看到了枝杈间蹲着的背影,渐渐看清了目标脑后盘着的发髻,刀尖直指目标后背。

“不许回头!不许说话!现在慢慢站起来,把手放在脑后!我不说第二遍!”胡义的命令很平静,声音很低,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很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凛冽感。

一身脏旧的妇人装束,与自己齐平的身高,不必让他转过来,胡义都已经知道了这是谁。待他完全站起,胡义的手臂就从后面绕过了他的脖颈,刺刀锋刃横别在他咽喉,这个动作让胡义感觉到了,前面的人有点微微颤抖。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很显然,估计他是一直在跟踪,应该从路上盘问过后就开始跟踪了,一直跟踪到了现在。

背对着胡义的妇人此时似乎也知道了身后是谁,这声音在天亮前的路边听过一次,现在还没忘记,于是迟疑着开口:“你们,是八路军?”

胡义当然知道,这身装束和外表,肯定不是他的真面目,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与四五十岁的老妇人不符,带着一种沙沙的感觉。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应该知道!原本我可以把你当做路人,但是现在,恐怕不行。所以,你必须得让我认识一下了!”

“我要先知道,你们究竟是不是八路军?”妇人尽管因为脖颈上的刀锋有点微微发抖,但是语气却很坚定。

胡义根本就不理会他的话,冷冰冰道:“你还想继续演么?”言毕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就抓住了他脑后的发髻,扯了一把。

妇人被这意料之外的一扯,拉得趔趄了一下,直接背靠在胡义胸前了。胡义很意外,这个发髻并没有如预料中那样脱落下来,居然装得这么真?索性松开了发髻,一抄手从他衣襟下摆伸进去,直奔胸前:“现在该是卸下伪装的时候了!”

胡义呆住了,那一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论是曲线的形状,还是凝脂般的手感,以及性别特有的突出,都证明自己犯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导致脑海完全空白——他,哦不,应该称她,她真的是,是个大婶,或者大娘大妈……

胡义看不到妇人到底是何表情,也不敢去想,什么都不敢想了,只剩下呆立不动。

“是不是该放手了?”妇人的语气出奇地平静。

这句话在胡义听来就是响雷,终于从失神中猛醒,慌忙抽出了手,慌得连另一只握着刺刀的手也一并收回来,慌得不自觉退了两步,慌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妇人静静转过了身,东方的瑰丽霞光恰恰映照在她的脸上,现在终于能够看得清楚,那老妇装扮的衣衫上面,那故意盘低的发型下面,那刻意抹过脸颊的泥灰间隙中,遮盖不住一张艳丽的脸,嘴角稍宽,朱唇稍厚,与她高挑出众的身高搭配起来,恰恰组成了别样的赏心悦目,透露着成熟的魅力,透露着一种与众不同的不羁。

“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八路军?”那饱满的朱唇再次开启,露出精致皓齿,继续着同样的问题,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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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贵人

有句话叫‘拿人家的手软’,胡义过于相信自己的主观臆测,结果拿住了人家的东西,而且拿了个实实在在,情何以堪,只好收起了自己的獠牙。

“是不是八路军你自己不会看军装么?”

“我没见过八路军。”

“既然都没见过,凭什么以为我就是?”

“我看到你们杀了那些人。”

“土匪也可以杀了那些人。”

“所以我在问你啊?你们到底是不是八路军?”妇人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那我说是,你就敢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反正你有刀枪,有必要说谎么?”妇人诧异。

“……”胡义无语。

“说话啊?你是不是?”妇人催促。

“你跟踪我们到这里,就是为了知道我们是不是八路军?”

“对啊。”

“你是谁?”

“我叫周晚萍,早晚的晚,浮萍的萍。哦,对了,你识字的吧?”

“干什么的?”

“我是个……哎?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八路军?”妇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到现在还没得到肯定答案。

胡义放下了戒心,面前这个三十多岁的成熟女人,偏偏有着如同她少见身高一样的鲜明性格,那漂亮的大嘴,吐出的声音带着一点沙沙的感觉,在没见到她真容的时候,会使人觉得突兀怪异;但是现在听起来,反而有种格外的魅力,一点也不刺耳。从开始到现在,无论表情神色还是语气,没有一丝造作,是率真。

“我是八路军!”胡义终于给出了肯定答案:“现在说说你的目的吧。”

呼——周晚萍如释重负地轻拍着胸前的饱满:“那太好了,我要你们带我去根据地。”

“很抱歉,这不可能!”胡义面无表情地回答。

“为什么?你们不是八路军么?”周晚萍不解。

“这是纪律,根据地不是谁都可以去的。”要是谁都可以去根据地,那么根据地早都被卖了八百回了,胡义懒得多做解释。

“喂,你知不知道我千里迢迢走了多远啊?你知不知道我……哦,对了。”周晚萍终于难得地皱起了弯眉,不满地说了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话来,在衣襟的线缝里掏摸出一个叠成很小的信封,递给胡义:“认字的话,就看看这个。”

胡义也不说话,抬手就接了,打开信封展开信笺:兹有外伤科医生周晚萍女士,愿意投身抗战救国大业,现由组织特别护送前往……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胡义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出奇高挑的,个性鲜明的成熟女人,诧异地问:“原来你——就是货物?”

周晚萍被胡义问得楞了一下:“嗯?我怎么会是货物?什么意思?”

“我问你,小树林里那几个牺牲的,是不是和你一起的?”

艳丽的面容暗淡下来,轻轻点点头:“本来一开始他们是可以冲出去的,但是为了掩护我,所以他们故意冲向了人多的那一边,让一个人保护我逃出来,可是那个保护的人,最后也……”

任务命令说是接货,一直就以为是货物,以为是黄金白银或者枪支弹药,胡义到现在才明白,这‘货物’可真够贵重的,太贵重了!怪不得师里派出了一个排来接,怪不得把接应地点都延伸进了敌占区内。外伤科医生,这是真真正正能够与命运对抗的职业,在国民党那边都是珍稀物种,更何况现在的八路军。

胡义将信封重新叠好,递还给周晚萍,同时郑重开口道:“对不起!”

周晚萍接了信,没能明白胡义的意思,再次皱起弯眉:“啊?这样也不行吗?可是,我自己找不到啊?”

“周医生,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从现在起,你的安全由我们负责,我们会护送你回根据地。”胡义为表示尊重,加上了称呼。

“哦,我还以为你又要扔下我呢!”周晚萍吁了口气,微微露出一排皓齿,随即又不解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说对不起呢?”

胡义的额头显露黑线,这个女人不只是长得很高,神经好像也够大的,不用想也该知道我为什么道歉吧?

“那个,其实我刚才,以为你不是……是我太唐突了。对不起。”胡义觉得脸上有点热,除了面对苏青的时候,再没有像现在这样尴尬过。

周晚萍眨了眨眼睛,总算明白了胡义说的是什么,性格外向,身为医生,又是过来人,所以她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说:“这没什么,不必道歉,就当欠我两次人情好了!”

“欠你两次人情?”胡义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愣住。

看着这个原本沉着冷静的刚毅军人,在自己面前变得目瞪口呆,周晚萍心中油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成就感,漂亮饱满的唇角不禁再次拉高了一些角度,让成熟的笑容添加了一丝调皮的得意:“尿色发黄,以后多喝水,少熬夜。”

胡义终于被这话打击成了一尊雕塑,不会动了……

马良瞪着眼睛,瞅着蹲在河边正在梳洗的女人背影,嘴里还在嘀咕着:“不是吧!原来她就是咱要接的货,这是怎么话说的?哥,你确定你没搞错?”

胡义闭着眼仰躺在地上,脑后枕着一截露出地面的树根,冷冰冰地答:“你小子有完没完了,实在闲的慌就加个哨去,别在这烦我。”

马良看了看地上的胡义,心里纳闷,找到任务要接的货了,这不是好事么,班长这德行怎么更消沉了?

罗富贵瞅着小红缨在一旁不停地忙活,懒洋洋地说:“丫头,我还真没瞧出来,你居然是个当丫鬟的好料啊?”

小红缨把自己那张行军毯仔细地在地上铺好,弄得平整干净,然后抬起小辫子斜了罗富贵一眼:“你就是一头笨骡子,懂个屁,一边凉快去!”说完这句话,见河边的女人已经走了回来,赶紧站起来,脆生生地喊:“周阿姨,快来,你就在我这休息。”

周晚萍从第一眼就喜欢这个极其特别的小姑娘,来到小红缨身边,看了看地面上那张整洁的行军毯,不禁伸手轻轻抚了小红缨的头,由衷地笑着说:“丫头,你还小,凉不得。我在这旁边就行。”

小红缨不管那么多,小辫子一甩,直接开始生拉硬拽,把高挑的周晚萍硬是按在毯子上坐下来,然后摘下自己的水壶,摆在军毯边上:“周阿姨,用我这个喝水,至少比他们的干净。”接着又把随身的挎包扭到前面来,从里面掏出一个纸盒,双手捧递到周晚萍眼前:“这个送给你,可不许嫌弃我!”

附近不远的罗富贵看着小红缨捧在手里的半盒森永奶糖,不禁惊异地瞪大了熊眼,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那半盒奶糖到现在,小丫头自己只吃了一块,送给苏青一块,罗富贵在民主会上有幸蹭到了一块,现在这丫头居然忍心把宝贝全端出来了,我了个姥姥的,失心疯么?

罗富贵看不懂,小红缨自己心里可是明镜一般;从小就在部队里和泥玩,什么人都见过。外伤科医生,可了不得,什么团长旅长师长军长司令的,见到了都得客客气气,这年月,在部队里医生的面子能大上天,这才是真正的贵人。天生的投机心理,让小红缨再次披上了豪爽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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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愚昧与清醒

他,像千千万万的穷苦农民一样普通,他有一小块地,刚刚可以养活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就这样年复一年,仅仅是活着;鬼子来之前是这样,鬼子来到之后也是这样。他的地有多大,他的眼睛就能看多远,只要战争不是发生在他的破屋里,或者发生在他的那一小块地里,那么一切都与他无关。那块地很小,却是全家人的命,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尽管现在还没播种,他也会趴在自家的窗台,远远地看着那块地,看着活下去的希望。

就在太阳落山前,一支队伍匆匆经过了他的地边,穿着军装带着枪,他不知道那是谁,但是他猜出了那是谁。他看着自己那两个瘦小的孩子,和苦命的女人,决定要尽一个父亲的责任,要尽一个丈夫的责任,所以,他匆匆出了家门。

“娘,爹说他要带白面回来给我吃。”

“娘,白面好吃吗?”

“等娘给你做了白面馍馍,你就知道了。”

……

他走进了距离最近的鬼子据点,随后消息就顺着电话线进了县城。于是,所有要隘关口加哨,立即增派巡逻队,并扩大巡逻范围,控制区内的全部村镇都派驻便衣队和侦缉队监视;同时派出了一小队鬼子和几十个伪军,随着他,来到发现八路的地点。

这伙八路目的不明,行踪不明,想要主动寻找很难,来到现场的鬼子少尉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无奈地决定守株待兔,寄希望于八路离开时会原路返回。

天快亮了,鬼子和伪军已经在这附近蹲守了一宿,当然,他也在,因为必须确认了线索的真实性,才能发给他奖赏。

一个人影急匆匆地从前面的黑暗里跑来:“太君,来了来了,真有几十个,虽然看不清楚,肯定是八路,估计还有二里路远。”

原本奖励是一袋白面,但是这消息让鬼子少尉兴奋了,所以,最后让他扛着两袋白面回了家……

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一个重要的外出任务,结果对方没有按时到达接应地点,只能取消,这让杨干事好不气馁,憋了满肚子无名火没处发。

“刘排长,能不能让你的人再快点?知不知道时间的重要性?没看到天快亮了吗?”

这种牢骚刘排长听了一路了,无奈人家是政工干部,只好一忍再忍,也憋了一肚子火,直到此刻终于再也按耐不住:“我也长眼睛了,天亮不亮谁都能看见。来的路上你催,回去路上你还催,催命呢你?”

有文化会写字,觉悟高长相又好,这杨干事在师里那就是个香饽饽,是要重点培养的人才,是前途无量的人物,如今被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当面顶撞,情何以堪?眼镜后的那张俊脸瞬间变得铁青:“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知不知道……”

啪——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周围接着猛地爆发出一片枪声,有三八大盖的清脆,有七九步枪的闷响,也有歪把子的吼叫,连绵不绝。子弹劈头盖脸地呼啸着,穿梭在黎明前的昏暗中。守株待兔的鬼子和伪军真的等到了兔子,这只兔子只顾着埋头匆匆行进,疲劳得没有心思欣赏周围的风景,也因此失去了危机意识,结结实实地撞进了埋伏圈。

杨干事紧紧地趴在地面上,脑袋里嗡嗡响,四处都有枪口闪出的火光,到处都有疾飞的呼啸,不时有流弹打在身旁,在昏暗中噼噼啪啪地响,夹杂着附近的闷哼和痛叫,血淋淋地向他证明了中埋伏的事实。他懵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虽然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刘排长中弹了,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腿,疼得他咬着牙撑起头来观察。正面一挺机枪在响,侧面一挺机枪在响,光线不好,为免误伤,敌人肯定不会在射击对向上布置太多人,情况并没有糟糕到极点,这黎明前的昏暗,让自己中了埋伏,反而也是活着冲出去的希望!

时间的重要性就体现在此刻,每拖延一秒,可能就要多死一个,刘排长不敢再犹豫,在子弹的喧嚣中扯开嗓子大喊:“全体向后突围!现在!”然后扯出身上的手榴弹,开始往前抛。刘排长知道自己跑不了了,也许就在下一秒,也可能是下一分钟,所以他试图用身上的几颗手榴弹,制造些爆炸烟雾,弥漫在前面,让敌人的视线再暗些,为活着的弟兄们争取更多的机会。

手榴弹的爆炸声响了起来,一团又一团掀起硝烟,升腾,飘扬,弥散,然后缭绕成一幅素美的水墨……受伤的战士学着排长,也把手榴弹扔向前面,或者侧面,直到扔光了,或者中弹了,然后再次中弹,最后变成了尸体,还在中弹,一次又一次。

缭绕的硝烟后面,活着的人在拼命奔跑着,一排排的子弹穿透昏暗,穿透硝烟的幕布,杂乱无章地呼啸在耳畔,毫无顾忌地掠过身边,不时击中奔跑中的背影,向他们宣告血色的结局……

杨干事曾经是个学生,文字的力量使他被唤醒。国家破碎,他愤慨,国人们何以如此麻木愚昧;战事不利,他激昂,军人们何以如此懦弱苟且。由此他恨,恨众人皆醉我独醒;由此他也骄傲,骄傲自己将是中流砥柱,民族脊梁!

但是,硝烟没有色彩,也没有感情,只伴随鲜血存在。死神面前人人平等,无论聪明还是愚昧,无论美丽还是丑陋,也无论是醉是醒,全没任何意义。

杨干事奔跑着,拼尽全力地跑着,前面的一个人影中弹倒下了,将奔跑中的杨干事重重地绊倒。此刻,他忘记了曾经的愤慨,也忘记了自己的激昂,只能听到死神的呼啸,只能看到生命的逝去,他像所有恐惧麻木的人们一样,挣扎着爬起,踉跄着远离,甚至不敢去拣拾刚刚掉落的枪……

硝烟终于散尽,露出了地平线,远方,和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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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宁静的河岸

最新情况传递到了县城里的鬼子总部,村民提供的线索属实,八路三十余人,应为整排建制,于昨日下午进犯境内,目的不明,今日凌晨在返回北部途中被我部成功伏击,毙敌三十,仅余几人向南逃窜,我部无伤亡,现正在追击中。

与此同时,另一份报告也送进了鬼子总部,来源是便衣队,情报内容大致如下:昨日,在县城东部境内发现疑似共匪,傍晚时分被我围困于某某村东部树林,彻夜激战,于凌晨突遭不明八路主力部队增援袭击,我部寡不敌众,大部队员牺牲,仅有四人英勇突围。另外,一名队员于昨夜返回报告途中失踪。

因为大部分兵力都被少佐带进山去了,所以梅县县城里兵力不多,不敢再轻易外派,但是便衣队送来的消息也不能轻视,这两件事很可能有关联,于是,城里的侦缉队被临时收拢起来,跟随那四个英勇的幸存者出了城,前往那个树林勘察。

在平原上,春来得比山里要早,山里才刚现嫩芽,这里已经遍地见绿。树木不多,植被稀少,一马平川,可以清楚地看到西面的远山,唯一显得茂密隐蔽的地方,就是这条河的两岸。在正午的阳光下,幽蓝的河水波光粼粼,傍着两岸的绿色,静静蜿蜒,像一条双色丝带。

胡义醒了,被那截当做枕头的树根硌的脖子疼,睁开眼,看着树叶间隙中漏下来的阳光,知道了现在是正午。不远处,小红缨和那个周医生在窃窃私语,偶尔夹杂着低低的笑声。胡义不由瞥了一眼那对小辫子,对小红缨的那点小心思一清二楚,这丫头身上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更何况现在是主动出击,就凭那个女人的奇葩个性,和俩人现在的热乎劲儿,估计不用等到天黑,就得和小丫头拜了忘年把子!

胡义坐了起来,看向另一面,罗富贵那高大的身躯正四仰八叉地躺着,均匀地发出一阵阵低酣声,音量比过去好不少,自从经常被人在酣睡中踢踹以后,他落下个毛病,只要鼾声一大,他自己就会不自觉地惊醒,疑神疑鬼地查看自己身上有没有被踹过的痕迹。

马良不在,他应该是去了南边哨位,和刘坚强一起了。这位置北面临河,河宽只有十几米,水却很深,蹚不过,所以胡义只下令在南边开阔地边缘设了一个哨位,监视三方。

吴石头坐在河边,呆呆地望着对面河岸,不知道在想什么,凭他那个脑筋,估计是什么都没想,仅仅就是发呆。当胡义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的时候,他回过头,赶紧站起来,仍然呆呆的,静静的,只是看着班长胡义不说话。

在大北庄的训练中听马良说他扔石头很准,胡义当时让他在眼前做了演示,没想到这个吴石头人如其名,扔投抛甩全都**不离十,令胡义诧异不已,随后仔仔细细地交给他手榴弹和手雷的用法,从此,吴石头的身上就常备了四颗手榴弹外加八颗手雷。

胡义看了看吴石头背在身侧的驳壳枪枪套,一伸手,把里面的驳壳枪抽了出来,放在手里翻了一翻:“丫头给你的?”

吴石头重重点头。

胡义把枪竖起来,当着吴石头的面,慢慢地关闭了保险:“一定要记住,不用的时候,必须把保险关了,就是这个,看清楚了么?以后我会经常检查,如果让我看到保险是开着的,我就揍扁你!记住没有?”这吴石头不是个拿枪的料,但是胡义也没打算把枪收回来,今天早上刚捡了一堆驳壳枪,自然不差他这一把,只是担心他走火。

“俺记住了。”

胡义没再多说,把枪放进了吴石头身上的枪套,认真替他扣好,然后反身走到那一堆驳壳枪的放置位置,仔细挑出一把成色不错的,验看一遍,装进枪套,来到四仰八叉睡得正香的罗富贵跟前,一甩手把枪套扔在那个宽大厚重的胸膛上。

罗富贵突然触电一般地猛坐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就开始糊里糊涂地冒出话来:“死丫头片子!你有完没完了?老子这回跟你拼了!姥姥的我……呃,胡老大?”罗富贵揉着眼珠子总算看清了面前的人,赶紧把后边的词儿给憋回去了。

胡义指着掉在地上的枪:“这个是你的,子弹去找丫头要。”

罗富贵瞅了瞅身边的枪套,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禁咧咧嘴道:“机枪铁锹弹夹子弹水壶粮食绳子外加其他破烂一大堆,还不算丫头的毯子和钢盔,胡老大,算我求你了,这玩意我不要行不行?”

胡义站着没动,也不说话。

罗富贵叹了口气,只好改了口:“行,行,冲你胡老大的面子,这宝贝我收了!我收下了还不行么!”

……

草丛中,刘坚强漫无目的四下瞭望着,他身后不远的灌木后,躺着睡觉的马良。因为懒得为换哨来回跑,所以马良直接睡到哨位这了,到了时间直接上岗。

自从打完了那些鬼子伤兵后,刘坚强觉得班长好像提高了自己的待遇,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由他亲自和马良换哨,而是交由自己来和马良替换;虽然尖兵的活儿还是轮不到,但是刘坚强仍然很满足,很高兴,这说明自己的能力被承认了。由此,刘坚强开始觉得班长胡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他厌恶;由此,刘坚强仔细回忆了一些细节,发现胡义的能力不是假的,不只是一个国民党逃兵那么简单。

放哨的工作看着不起眼,却不是儿戏,哨兵决定命运,一个麻痹大意,可能就要丢了自己的小命,同时也会丢了所有人的命,变成灾难。这工作罗富贵那种货色胡义是绝对不敢相信,吴石头也不保险;刘坚强虽然偏执,但是会坚持原则,会执行命令到底,胡义知道,只要刘坚强在哨位上,就不会溜号闭眼,自从他的双手沾满了鬼子的脑浆和鲜血后,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兵,所以,胡义已经彻底对他改观。

远远向南望出去,只有低低的田垄和丛丛矮草,远处的一切都是一目了然。刘坚强的视线被地平线上的黑影吸引,起初,是模糊的一线,渐渐地能分辨出是几十个,还有一个低矮的黑点晃动在他们前方。

刘坚强的眉毛终于拧在了一起,拎起步枪,快速退出草丛,匆匆穿过灌木,狠狠踢了熟睡中的马良一脚,然后飞奔向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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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舍车保帅

远远的,能够看到一条绿色的线,那是河岸。侦缉队的队员们跟在军犬后面,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懒散地走着,偶尔随意地牢骚着。

“这些倒霉的便衣队,为了立功,连命都不要了。死的这个惨,我见一个脑袋掉了不说,连下巴也分了家,血糊淋淋的搞不清是个什么死法。”

“他娘的,这还要搜到啥时候?非得撞上枪口才算完吗?”

“你怕个屁,没听说么,那伙八路已经被皇军给灭了,估计没剩几个人。”

“既然皇军已经在北边追他们了,那咱还在这找个屁?”

“都给老子闭嘴!太君让找,那就得找!有没有都得找!”

……

胡义深深皱着眉头,蹲在草丛后,看着远处的黑影,犯了愁,又是一条狗!原本对狗这种畜生没什么感觉,但是现在,胡义开始烦这畜生,恨这畜生,太牙碜了。

“哥,咱打吧,这狗不除不行。你不是说青山村那条狗是丫头灭的么,那就再让丫头来一枪!”旁边的马良见胡义半天不说话,就先开了口。

后头的罗富贵闻言一撇嘴:“打?你傻了么?这不是在山里,这是人家的地盘!光天化日哦,只要枪一响,咱们早晚得给围了,要我说咱还是得赶紧跑。”

“他们带了狗,哪那么容易甩掉?天黑还早呢,四下里这么平坦,哪那么容易跑?咱得跑到啥时候是个头?”马良立即反驳。

这一次不比青山村那一次,如果打了这条狗,自己也就暴露了,要不了多久,敌人就会越来越多,四面围堵。最好的办法是渡河,可是身后那条河水太深,自己倒是可以游过去,其他人全是旱鸭子,行不通,想采取别的手段渡河,时间也不够。胡义咬了咬牙,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寄希望于拖延,争取拖延到天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火。

“走!不能打。顺着河岸,往西。现在出发!”

胡义下达了命令,九班没人再含糊,借着河水边的绿色带做掩护,开始向西转移。

现在情况特殊,所以马良不敢突前太远,只走在队伍前面十几米,以保证自己的身影始终在后面人的视线内,不会被经过的灌木树丛遮断。

罗富贵替代了胡义平时的位置,端着机枪排在了第二位,他的任务是监视马良的状况,随时准备掩护前面的马良,同时扩大向前观察的角度和范围,弥补马良的视野宽度。

刘坚强这次被安排在第三位,任务是监视队伍左翼,也就是南面的开阔地。

由于右翼就是北边这条河,是危机最小的方向,所以胡义让吴石头走在了第四个,负责观察右翼的河对岸。

接下来是周晚萍和小红缨,她俩不被安排任务。

真正的危机在后面,这次胡义亲自负责断后,横端着步枪,时刻警惕着后方。

每个位置应该干什么,在过去多次的行军路上胡义已经给每个人都讲过了,所以现在胡义不必多说什么,只是把每个人的行进次序规定了,大家就立即知道自己该负责那一边,该干什么,自觉地让行进中的九班形成一个整体。虽然看上去与别的班级队伍没什么不同,也是简单的排成一溜在走,但是机敏性和反应速度却有天壤之别。

身畔的河水在静静的流,倒映着湛蓝,马良没心思去看,灌木上的枝刺扎透了军装,马良没空去管;不能走得太快,因为这是在陌生的敌占区,必须尽可能减少意外,也不能走得太慢,因为后面有一条狗,带着侦缉队,寻踪尾随。马良用步枪挑开了前面的枝叶,正要钻过,却猛地定住双眼……

端着机枪的罗富贵,眼看着前边的马良先是一动不动停了一下,然后猛地趴在了地上;立刻觉得不妙,不管三七二十一,佝偻起高大的身板,一头就扎进了身边的草坑,没了人影。

多米诺骨牌效应的连锁反应随即产生,刘坚强见罗富贵这头怕死的熊忽然没命地跳了坑,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对,直接猫腰就躲进身旁的灌木,发现吴石头还愣愣地扭着脖子看向河对岸,一伸脚,把他给绊倒。

高挑的周晚萍突然呆住了,前面的四个人转瞬间不是趴倒了,就是消失了,这是为什么?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身后的小红缨给扯进草丛。

队伍的一系列反应让队末的胡义心中一紧,虽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肯定不是好事,所有人都已经躲了,唯有被绊倒的吴石头,仍然趴在没有隐蔽的地上,虽然正被刘坚强捉住了腿,往灌木里拖拽着,他却仍然呆呆地看着河对岸。

胡义本能地随着吴石头呆望的方向转头看去,于是,也惊讶地呆住了。

河对岸的水里,藏着五个人,水面上探露着五个脑袋,戴着八路军帽,紧贴在岸边的泥草下方,也正在惊讶地看着南岸这边,其中那个俊脸上,还戴着那副黑框眼镜,他——正是杨干事。

马良倒退着爬了几下,然后转身,猫着腰,借着树草掩护往回跑,一口气跑到了队末的胡义边上,慌张道:“哥,坏事了!对岸有鬼子!由西往东,正顺着河边过来,不到一里远了。哥,你咋不说话?”马良见胡义一直在看对岸,仿佛根本没注意自己的报告,不禁顺着胡义的目光看过去,终于也呆住了。

“我知道了。”胡义淡淡地说了回答。当发现了对岸躲藏在水边的杨干事他们,胡义就猜到了前面的马良会看到什么。

看着对岸躲藏的那副黑眼镜,胡义面无表情,脑海里却在快速地思考着。原本对岸的鬼子不是麻烦,他们是在追杨干事他们;只要藏在这边就能躲过去,问题是后面有侦缉队,估计也就一里远,正往这里走着,如果停下来躲对岸的鬼子,那后面的追兵就会来到眼前。往前是没法走了,唯一的出路是现在往南走,但是南边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地,无遮无拦,九班一旦离开河岸的树木掩护,立刻就会被后面的侦缉队看到,结果不用想。

马良也看懂了现在的处境,不禁咬了咬牙:“哥,藏不住了!不想打也得打了,至少鬼子是在对岸,他们一时过不来,咱们就往南跑,侦缉队都是短枪,我和流鼻涕能在开阔地里拖住他们。”

胡义静静地看着马良不说话,马良的主意就是‘舍车保帅’,牺牲他和刘坚强拖住侦缉队,让胡义等人向南逃得更远。现在看起来,这是唯一的可行方案。

马良见胡义还是沉默不作声,开始焦急地催促:“哥,不能再犹豫了!离得越近,机会越小。你放心,我和流鼻涕能行,未必就会被抓到!”

胡义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想全身而退根本不可能了,重新扭头望着对岸的杨干事他们,平静开口:“马良,去告诉所有人,就地隐蔽,没有我的口令,任何人不得开枪!听明白没有?”

什么?就地隐蔽?马良一惊,这怎么可能隐蔽得住?这不就是等死么?马良呆呆地看着胡义的平静,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一把扯住了胡义的袖口:“哥,难道你……不行!这活我来干,没了你我们回不去!哥,你的命比我值钱,算我求你了!”

胡义猛地一甩手,把马良甩了个跟头,脸色黑下来,沉声道:“你给我听清楚了,我犯不着替你和流鼻涕去死!现在滚蛋,给我去执行命令!”

……

对岸,西边的鬼子距离大约二三百米了,此岸,东边的侦缉队估计三四百米了。九班的人全藏了,尽管有人不解,尽管有人担忧,但是没人敢反对胡义的命令。

河边的草丛后,胡义摸出了一颗手雷,拔掉了保险销,在自己的鞋跟上敲下了引火罩帽,然后抛出。

这颗手雷飞了起来,飞离了草丛,越过了二十来米宽的河流。躲在北岸边水中的杨干事,和他身边的四个战士,咧着被惊掉的下巴,瞪着不可思议的眼,抬着头,眼睁睁地看着这颗手雷飞过了藏匿位置的头顶,落在泥草后的岸边。

杨干事懵了,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对岸那个**团的白痴,浓眉细眼的王八蛋,他是神经病么?他想杀自己人么?他一定是疯子!他是疯子!

轰——

爆炸声伴随着卷起的碎土和枝叶,形成一团淡雾,扬起在杨干事头顶的岸边上。

哗啦啦……碎石和断木纷纷坠落,一部分掉入水中,砸得水面扑通扑通响。杨干事和四个战士拼命爬上了岸边,开始往东猛跑,西边的鬼子肯定正往这奔来呢,已经没法藏了。

尽管是个文化人,但是此刻杨干事在心里已经把胡义的祖宗都给问候了一个遍,苦于自己的枪已经丢了,否则杨干事会毫不犹豫地向胡义开火,毙了这个卑鄙的神经病!

猛然间,听到了狗吠,奔跑中的杨干事这才发现,对岸的东边,居然也有敌人!

啪啪啪……“在对岸!是他们!打啊!”……侦缉队慌张地就地拔出枪,朝北岸那几个狂奔的身影开了火。

杨干事终于搞明白状况了,原来对岸的他们也在被追击,那颗手雷的目的就是让自己为他们做替死鬼!

杨干事不敢往北离开河岸,因为北面也是一马平川,一旦没有了岸边树木的遮挡,就会成为后面鬼子的靶子,只能横下一条心,拼命地狂奔,穿过对岸射来的弹雨,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我要毙了那个卑鄙的人!

发现皇军竟然从对岸西面追过来了,侦缉队立即掉头,沿着南边的河岸一同尾随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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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水边的沙砾

杨干事没办法跑得再快了,渐渐的,他掉到了队末,渐渐的,与前面战士的距离被拉开,跑了太多路,他的瘦弱体质根本没法和战士们比。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残酷事实就摆在身后,杨干事不甘心,自己是人杰,是精英,是大好年华,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居然眼睁睁地就要被淘汰;如果自己死了,那将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像前面那样的愚昧战士,杨干事觉得,自己一个人抵得上一个连,或者一个营。

杨干事在奔跑中回过头,但是枝杈灌木遮挡,看不到追兵距离多远,前面的河水就要转弯了,能够看到一段野草后的陡岸,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再次回过头,确认追兵的视线无法看到,横下心停住,揪着一丛草,又一次入了水,浸没身体,抛掉帽子,抓了草根下的泥,毫不犹豫地糊上头脸。

原本就是打算用这手段躲过追兵,但是被那个**团的败类给卖了,也因此让杨干事长了记性,这次没忘了遮蔽自己的脸。

前面那几个时隐时现的奔跑身影,极大地吸引了鬼子和侦缉队的注意,当最后一阵脚步声消失在头顶上的咫尺岸边,当对岸的最后一个侦缉队员也目不斜视地向东追远,杨干事有种虚脱的感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准备重新爬上岸。

咔擦——

攥着的那丛草被扯断了,身体开始随着水流不受控制地滑向河中,杨干事的心陡然沉到了底,感觉正在随水流走,感觉自己好像在挣扎,眼睛里只能看到凌乱飞溅的白色水花,和时隐时现的湛蓝。

当他终于闭上了绝望的双眼,忽然感觉踩到了什么地方,再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立在齐颈的水中摇晃,这一段的河底,不够淹没一个人。

疲惫地上了岸,一抬眼,杨干事呆住了。

一个侦缉队的人,捂着肋下正在十几米外呆呆地看着他,跑得岔了气,掉了队,刚晃悠到这,正见到水里冒出来个**的人,一时呆在岸边。

诡异的静默被杨干事的拔腿飞奔打破,岔了气的家伙慌里慌张地往外掏枪,咧开嘴高喊:“来人啊,他往回跑啦!”

……

夕阳的光,映照在河面上,立刻有了生命,开始明晃晃地跳跃着,荡漾成长长的一片,耀得站在河边的胡义睁不开眼。

一阵机械的脚步声来到了胡义的身后,然后冷冰冰地开口:“报告!”

胡义避开了西面那耀眼的夕光,摆正了古铜色的脸,看着北岸,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谁:“为什么擅自离开哨位?”

这人正是刘坚强,原本他觉得对班长胡义的看法有了改观,但是中午发生的一幕,让他再次改变了态度。不吐不快,他无法继续安心放哨,觉得必须摆明自己的立场。

“我有话要说!”

“说。”

“你出卖了同志!”刘坚强的语调提高了一些。

“对。”胡义动都没动,头也不回。

“我看不起你!”刘坚强故意把语速放慢一些,但是声调提的更高。

胡义终于转过了身,面对着刘坚强,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继续说。”

刘坚强知道,胡义越是像这样平静的时候,就越危险,但这是原则问题,是立场问题,所以刘坚强努力迎着面前细狭深邃的目光,昂起胸膛,义无反顾地回答:“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胡义将面前的刘坚强从头看到脚,然后又从脚看到头,沉默了一会,才淡淡地说:“我凭什么要让你看的起?”

本以为要面对一场狂风暴雨,没想到胡义只是淡淡地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刘坚强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回答,索性保持沉默。

“说话。”

“……”

“我以班长的名义,命令你回答!”胡义给一直挺胸沉默的刘坚强下了最后通牒。

“报告。我不知道。”刘坚强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这句话音一落,胡义终于猛地抬起了脚,狠狠地把挺胸昂扬的刘坚强给踹离了身前,当场翻了两滚,躺在地上呲牙咧嘴爬不起来。

“现在滚回你的哨位去,什么时候知道答案了,什么时候我再奉陪!”说完了这句话,胡义重新转过身,继续去看夕阳,和夕阳下,那片耀眼的波光。

翻毛皮鞋拉开肩宽,稳稳地踏在水边的沙砾上,边缘浅陷;片片泥污遮不住绑腿的别致捆扎,束显出结实匀称的轮廓;在夕阳的映照下,让军装的周围显现出一圈晕黄的边线,让宽健的后背,和背上那支竖垂的步枪看起来漆黑一片;隐隐的可以看到,弯曲帽檐下,那副坚毅侧颊,和宽宽眉角,似乎也泛着光,不知是夕阳的,还是他的;身影被拖成一条长长的面,延伸出沙砾,延伸入水边的荒草,远远的,似乎无尽……

“周阿姨,你别介意啊,狐狸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为你的事上火呢。其实他平时脾气特别好,觉悟特别高!”

听到小红缨过来说话,抱着双膝的周晚萍终于从失神中恢复过来,收回了一直望向远处水边沙砾的目光,看着凑在自己身边坐下的小丫头,不禁叹了口气:“唉——我是个累赘,那几个人都是因为我才……现在又让你的班长为我背了黑锅,我哪有资格介意。”

周晚萍不了解胡义,所以她只凭自己那大咧咧的心思,以为胡义像那些一路护送他的交通员一样,是为了她这个货物的安全,才出此下策。刘坚强刚才那些话,周晚萍当然也听到了,反而更觉得自己好像欠了胡义什么,而深深自责。

小红缨看着没精打采的周晚萍,终于明白了她的想法,差点乐出来,这个周阿姨根本都不用忽悠,自己就上船了。

自己是个什么德行狐狸是一清二楚,同样,狐狸是个什么德行自己也是一清二楚。小红缨知道胡义为什么那么做,他做事向来不会虚伪地一视同仁,而是区别远近亲疏;今天中午的事,小红缨觉得,自己是狐狸的心头肉,肯定占了一半的原因,剩下的一半,就是马良骡子流鼻涕傻子还有这个周医生平分,绝对不可能仅仅为了任务命令,保护货物才那么做。

想到这里,小红缨忽然皱起了小眉毛,孩子心性使她不由想到了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如果苏青姐在这,那我们俩谁的原因更多?狐狸会为我多过她?还是为她多过我呢?……好麻烦……想不出来啊啊啊……

“喂!小丫头,你怎么不说话了?想什么呢你?”

听周晚萍发问,小红缨这才发现走神了,赶紧把一对小辫子重新晃荡起来,故意让一对漂亮的大眼睛重新恢复清澈与天真:“啊,对了,周阿姨,狐狸说了,豁出九班的命,也要保证你的安全!”

……

河岸东边一隅,马良仰躺在草丛中发呆,满脑袋都是中午发生的事,但是与刘坚强不同,马良觉得惭愧。

当时是绝境,总要有人牺牲,要么是自己和流鼻涕,要么就是班长;班长完全可以让自己和流鼻涕去,但是却没那么做,而是选择当了恶人,让对岸的同志当了替死鬼;虽然班长当时说的很凶,说他犯不着替自己和流鼻涕去死,但是他所做的,却说明他在意,他是为了自己和流鼻涕,才背了这个黑锅,所以,应该觉得惭愧的,绝对不该是班长……

罗富贵的大脸忽然出现在马良眼前:“我说马良,你在这蔫什么呢?哎,知不知道刚才有一出好戏?嘿嘿嘿……倒霉的流鼻涕……”

“我长耳朵了,都听着了。”躺在草里的马良懒洋洋地打断了罗富贵。

罗富贵也不顾马良搭理不搭理,自顾自继续说着:“姥姥的,那一脚踹的,好半天他都没爬起来。今天我算服了,咱胡老大才是真正的神人!没得比!你说流鼻涕是不是缺心眼,他……”

马良忽然做了一个手势:“嘘——别说话!”

罗富贵不明白:“怎么了?神神叨叨的。”

马良没说话,仍然躺在地上竖着耳朵在听。

有脚步声传来,匆匆的,越来越近,伴随着枝叶刮擦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罗富贵终于也听到了,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发现马良猛地翻身起来,拔出驳壳枪指向东边的灌木。

哗啦啦,随着一阵枝叶乱晃,一个仓惶的人影窜了出来,**的一身如落汤鸡,脸上残留着片片泥污,唯一显眼的,是仍然架在鼻梁的上的黑色眼镜框。

“杨干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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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煮豆燃豆萁

突然看到了休息在河边的九班,看到了水边站着那个扔手雷的卑鄙家伙,杨干事立刻愤怒了,根本就不再顾及身后还有追兵的事,扯着嗓子大声道:“我是师指政工处的,我宣布,从现在起你们由我指挥!”然后抬手一指站在水边的胡义:“把他给我抓起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杨干事,没人说话,也没人动。

抬出了金字招牌,居然没有得到任何响应,杨干事不由怒火更盛,干脆一伸手,抓住了距离最近的罗富贵身上的枪套,把驳壳枪抽在自己手里,抬手将枪口指向水边的胡义,扳开枪机,一边走向胡义,一边义正辞严:“现在我就代表八路军,代表组织,毙了你这个出卖同志的叛徒!”

小红缨竖起小眉头看了看胡义,他居然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对视着杨干事;不由急了,立刻就翘了辫子,娇小身躯猛跳起来,迅速抽出口袋里的大眼撸子,啪啦一声拉动枪机,两只小胳膊平端枪口,指向杨干事,厉声脆响:“你敢!”

敏捷的起身,抽枪上膛瞄准伶俐的一气呵成,最后伴随一声动人心魄的娇喝,把旁边的周晚萍给惊呆了,吃惊程度远远高过杨干事所为。看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瞬间注满了煞气,凌厉而坚定,周晚萍不敢相信,明明一个可爱的乖乖小女孩,怎么可能瞬间就变成这模样?简直不可思议!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杨干事楞了一下,歪头瞅了一眼,见是个扎小辫的屁孩子,连话都懒得多说,继续端枪走向胡义。

马良慌了,完了完了,这回事大了,想不明白班长为什么不赶紧解释解释,或者采取点什么措施,硬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面对枪口继续淡然;现在小丫头又蹦出来了,这更不是善茬,是真敢要人命的主儿,再不说话真要出人命了,赶紧开口:“那个,杨干事,你听我解释,你听我……”

马良张嘴说着,一边抬脚去追杨干事,想拦下他,阻止事态恶化,冷不防却被罗富贵横推了一把,一个跟头摔在草丛里。“哎呦,骡子你……”

“哪都有你!你跟着瞎掺合什么!”罗富贵一边朝摔倒的马良低声嘀咕,一边继续若无其事地看着场面。

马良懵了,这是怎么了都?神经了吗……

胡义面不改色心不跳,是因为胡义知道罗富贵那支驳壳枪没有子弹,那头懒骡子根本就没找丫头要过子弹。现在丫头突然跳出来了,她不知道那是空枪,如果面前这个杨干事敢朝自己扣扳机,那他就没命了!

胡义静静地看着眼镜后面那张脏兮兮的俊脸,没来由地觉得讨厌,原本想开口阻拦小丫头的莽撞,却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到现在也没张口。也许是因为他像个灾星,像曾经撵在九班后面的鬼子军犬,威胁着九班的安全,让胡义觉得牙碜,即便是现在,胡义估计他身后肯定又带来了追兵,应该就在东边,不知道多远。由此,胡义的心中冒出一个不该有的念头,不如就让这个灾星再死一次吧,已经结下了深仇,他才是真正的累赘!‘为了保护货物安全’,这个足够充分的理由可以解释曾经的一切,也可以引申到现在继续使用,所以这个责任我敢抗!

杨干事手里的枪是罗富贵的,所以罗富贵是另一个知情人,他猜胡义应该知道枪里没子弹,但是他不明白胡义为什么不开口阻止小红缨。罗富贵瞪圆了一对熊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姥姥的!这下可真要热闹了,保不齐缺德丫头的枪下又要多出一个‘冤死鬼’啊,你这个戴着眼镜的小白脸,这不是倒霉催的么你!

九步,八步,七步,枪口距离胡义越来越近,杨干事终于停住,咬牙切齿地说出行刑前的最后一句话:“你,不配穿这身军装!”

嘭——这不是枪声,虽然杨干事即将扣下扳机,虽然小红缨也即将扣下扳机,但他们都还没有扣下扳机。

杨干事倒下了,一把工兵锹的锹面结结实实地狠拍在杨干事的后背上,直接把他给拍趴下了,拍得杨干事眼前发黑找不到北,尽管如此,那把工兵锹没有就此停住,重新被高扬起来,准备再次落下。

“傻子,行了!”

听到班长开口喝止自己,吴石头木然地放下了工兵锹,拎在手里静静退开。

既然事情以这样的意外方式结束,胡义终于不再沉默了,走过了七步的距离,把脚停在杨干事的眼镜边:“杨干事,这次任务你是首功,你用自己的牺牲保护了货物的安全,你是英雄了。”

地上的杨干事被砸得还有点恍惚,但是胡义的话他都听清楚了,不禁喘着粗气顺口问:“咳,什么?货物?”

“货物已经接到了,在那儿。”

趴在地上的杨干事,顺着胡义的指向扭回头,看到草丛中蜷坐着一个明艳女人,正愣愣地看着这边。

杨干事呆了一下,再也顾不得背上的疼痛,猛地爬起来,直奔到周晚萍跟前,二话不说就问:“口令!”

“医生!”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杨干事终于一扫心中的颓丧,脸上的眼镜片也似乎开始闪着光。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九班竟然接到了货,如果是这样,那么中午发生的一切,即便回到师里也不好理论,那个姓胡的自然可以把责任全推在‘货物安全’上。

不过,刚才他的话杨干事也听明白了,这个卑鄙的家伙把那件事说成‘自己的牺牲’,很明显要息事宁人,自己认下这件事,自然就是大功一件。

杨干事不是傻子,这笔交易他心里已经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但是对于胡义的出卖,他也不会忘记,总有机会让你还回来。

当立功的喜悦暂时冲淡了仇恨的阴霾,杨干事终于想起来,后面的追兵也许更近了,赶紧转回身,要说明情况,不料东边的马良先自己一步大声开了口。

“有敌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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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趋利避害

树欲静而风不止,胡义越是盼着太阳落山,时间过得仿佛越慢。拜杨干事所赐,南岸的侦缉队终于再次黏上来了。

四十来人的侦缉队没想到,本来是向东追着对岸的,后来掉头追一个过了河的,最后才发现,一个变成了好几个。

河边的植被限制了视线,几个八路军的奔跑身影,在夕阳下的河边时隐时现,距离一直保持在一二百米远。前头的侦缉队员们一边拼命追着,一边不时抬起手里的驳壳枪,噼噼啪啪地往前头打,射程有点远,精度更甭谈,那不要紧,子弹有的是,谁让咱的靠山是皇军呢。

侦缉队不是军人,想法与做法和便衣队的风格类似,打不着我也打,就是要让你们心里害怕,就是要让你们慌起来,子弹不长眼,总有不留神,指不定就落你后背上,恶心死你!

身边的景物快速倒退着,身后不时的响着枪声,偶有流弹飞过头顶,或者砸在脚边,噼里啪啦地响。夕阳已经沾了山边,就是不落下,奔跑中的胡义不时回过头,估算着距离,已经跑了好一段,硬是没有拉开,不禁深深皱起眉头,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

虽然子弹是短枪打过来的,并不准,力道也差,可是万里有个一,照这样持续下去,随时可能出现伤亡。天倒是快黑了,可是现在侦缉队咬得太紧,很难摆脱,更何况他们有条狗!

杨干事曾经要求胡义带人停下阻击,挡住追兵,以使货物周晚萍尽快脱离险境,当然,他自己是要贴身保护货物的。但是我行我素的胡义什么话都不说,把杨干事的话当成了空气,九班的其他人自然就没有反应,继续奔跑在殿后的班长前头。

一方面,胡义真正在意的不是货物安全,而是九班的整体安全;另一方面,杨干事的想法胡义早就考虑过,在这地形复杂植被相对茂密的河岸边上打阻击,那就是扯淡!视距太短,机枪也许能吓唬住敌人一会,最后早晚也得变近战;同时,敌人如果不是傻子,肯定会分出人来,从南边的开阔地绕过,继续追击。

侦缉队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的太紧,这次必须得打了,奔跑中的胡义下定了决心,猛停下来,同时下达命令:“骡子跟我停下,马良带其余人向西南方向斜插进入开阔地,距离河岸二百米建立阵地!”

前头带队的马良听到了胡义的命令,立即做了变向,斜着跑出了河岸的绿色带,奔向开阔地。

杨干事停了下来,看来胡义终于要停下来阻挡了,但是他不明白胡义为什么让他们进入开阔地,无遮无拦的,彻底无法藏身,搞什么?

“不能去开阔地!我命令,你们继续跟我往西走!”杨干事焦急地挥着手,试图修改胡义的命令。

吴石头闷声不响地追着马良,从杨干事眼前掠过。刘坚强看了杨干事一眼,他能理解杨干事,但自己身为九班的人,死是九班的鬼,于是也在杨干事的面前,拐向西南方向,去追马良和吴石头。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班长不是个东西,还能指望他手底下的兵好到哪去?无组织无纪律,自己是堂堂的师政工处干事啊,情何以堪!但是任务要紧,杨干事强压怒火,伸手拦住了跑过来的周晚萍:“周医生,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现在由我保护你,跟我往西走,快!”

上气不接下气的周晚萍停在了杨干事身前,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呼——嗯?哦。好吧。”

小红缨正从他们旁边跑过,顺手就扯住了周晚萍的手,拉得周晚萍趔趄了一下,然后就跟着跑向西南方向的开阔地。一对小辫子在前头晃荡着,头也不回地给杨干事撂下一句话:“呸——”

……

罗富贵是真心不想停下来,无奈,被胡老大点了名了,只好掉回头,到了胡义身旁趴好,然后伸手递上机枪。

胡义趴在草丛后,一直紧盯着东面的绿色摇曳,没有伸手去接机枪:“你来打!”视线根本就看不出去多远,打也是盲打,谁打都没有大分别,所以胡义这么说。

罗富贵瞅了瞅胡义,确定自己没听错,于是拉开脚架,煞有介事地摆好机枪。

哒哒哒,哒哒哒——哎呦——

胡义踢了罗富贵一脚:“我问你,你能看见谁?你给我打哪门子点射?你那虎虎生风的劲儿都哪去了?”

罗富贵咧咧嘴,有胡义在边上,哪敢班门弄斧,有心想打得文雅一点,结果倒成了错了,重新把机枪架起来,一手指头就扣下了扳机。

机枪猛地啸叫起来,弹雨连成一片,不停地穿透树叶,摧折枝桠,撕晃着乱草,河岸的树林中,斑斑点点地飘舞着绿色的碎屑,下起了绿色的雪。

侦缉队全趴下了,瘆人啊,这是机枪,可不是开玩笑,拼命藏,拼命躲,有一个人在慌忙中直接跳了河。一梭子打下来,居然还真的干掉了一个,就是那个淹死的。这应该算作是罗富贵从军生涯中,击毙的第一个敌人。

马良一边斜向飞跑着,一边歪头看着北侧河岸,直到感觉离河岸有二百米左右了,才收住脚。原想让后面的吴石头和刘坚强就地挖出个简易掩体,但是现在看来不用了,因为这恰好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圆底浅坑,面积还不小,形状不太规则,估计直径大概二十来米,最低洼处距离地面也就半人多深,绝佳的射击位置。

罗富贵刚刚换上第三个弹夹,远处就传来了马良的口哨声,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了。胡义没料到这么快,当即踢了罗富贵一脚:“行了,咱们走。”

一伙侦缉队正紧紧趴在地面上,借着灌木掩护,硬着头皮往前爬,另一伙按照队长的安排,鬼鬼祟祟到了树林边缘,准备从开阔地里迂回,可是,机枪声却再也没响。

终于,有个走出河边树林的人,看到了西南面开阔地里,有两个人影在奔跑,立即朝队长大喊:“他们在那边!”

嘴边上的肉,如果丢了,那可就窝囊大了,队长毫不犹豫地把附近的人都踢起来:“追!打不了也得咬住了!”原本以为这几个八路自己这些人足够对付了,没料到他们有机枪,这可是大麻烦,侦缉队长不敢托大,同时吩咐一个人绕出去叫增援。

跟罗富贵一起跳进了天然浅坑,胡义终于明白,为什么马良他们这么快就有了阵地。

打是要打,但是胡义绝对不会蠢到在河边树林里打,所以他的目的是拖延一下,然后挪到开阔地上来打,扬长避短。天马上就要黑了,只要再拖一阵,什么都好办。

侦缉队沿着河边继续跑了一段,到了九班阵地正对的北面位置停住,藏在灌木中,紧盯着二百米外的胡义他们,因为机枪的缘故,不敢冲出来,于是打定了主意,就粘在这了。你不动,我也不动,你要是跑,我就追,大不了等皇军增援过来,早晚捏死你们!

侦缉队的想法胡义猜得到,这就是最恶心人的地方,正因为他们怕死,所以更难缠,让人空有力气,也用不上,只能和他们眼对眼,干耗着。原本的目的也就是和他们耗,自己是为了耗天黑,他们是为了耗增援,赌天黑的速度比鬼子增援来得快。于是,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但是现在,看着这个开阔地上的天然浅坑,胡义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再次改变计划,重新下达命令:“放弃阵地,全体向南撤退!”

“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搞什么?”杨干事火大,以为胡义有什么特殊安排呢,以为有什么锦囊妙计呢,结果就是停一下,还是跑,当场就炸了庙:“如果你们在河边拖住他们,现在周医生也许都脱离危险范围了!你这个怕死鬼,如果周医生有闪失,我照样毙了你!”

胡义黑着脸不说话,连看都不看杨干事一眼,这是战场,没闲工夫扯淡,提起枪就往南出了浅坑,猫下腰朝南。九班的人也全没反应,跟在后面就走。

“队长,他们要跑!”一个侦缉队员扯嗓子喊。

“用不着你说,老子长眼了!都他娘的别藏了,赶紧起来,给我跟上!”

四十多人的侦缉队立即猫腰出了树林,离开河岸的绿色带,衔着二百多米远,继续追击,慑于机枪,自然是保持距离的追击,保持随时卧倒的警惕,像是草原上一群跟踪牛群的豺狗,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向南撤退中的胡义不时地回头观察着身后的侦缉队,一直到他们离开了河岸二百多米远,到达了那个浅坑的位置,终于停住脚步,细狭的眼中闪过一抹戾色:“准备战斗!”

这一次,连马良也诧异了,不禁脱口问:“哥,你说啥?”

个个大眼瞪小眼,全以为听错了,尤其杨干事最甚,下巴基本都掉了。

胡义没有回答马良的不解,冷下脸对杨干事道:“带上周医生,再往南走五十米隐蔽。”

然后对九班下达命令:“全体散开卧倒,准备射击!”

班长这是真要打?如果要打,刚才在那浅坑里打不是更好?有不解,也不再问,九班的几个人当即反身趴下,摆出了枪。

胡义把罗富贵背后的钢盔扯下来,扣在小红缨头上,然后将手里的步枪也递给她。

“戴这东西不舒服,我打不准!”小红缨不想戴钢盔。

“那你就去后面陪他们吧!”胡义的话让小丫头立刻没了动静。

拿过罗富贵手里的机枪,仔细地摆在胸前,胡义看了看北面开阔地上那些猥琐的身影,淡然道:“步枪向右射击,我负责左面,把他们给我打进坑里。现在开火!”

枪声骤然响起,在夕阳下的开阔地上,二百多米外的侦缉队,齐刷刷地贴在了地面上。有两个人当场没了动静,有四五个人还在翻滚哀嚎。他们是属老鼠的,趋利避害是天性,看着身边正在哭嚎的同僚,尽管事先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也被吓炸了头皮。

子弹在呼啸着,打得碎石在跳着,侦缉队的人在爬着,拼命地拱着,当他们渡过了最初的惊慌,终于看到,一些聪明的队友已经连滚带爬地窜进了那个巨大的浅坑,于是毫不犹豫地跟着爬过去。

片刻后,枪声停了,除了六七具倒霉的尸体,其余的人全藏进了那个浅坑,偶尔探探头观察情况,龟缩不动了。

马良放下枪,呆呆看着对面,下意识地说:“属耗子的吗?这动作也太快了吧?我才打了四发,一发都没中呢还!都钻了坑了,这咋办?”

胡义拔下了空弹夹,扔给罗富贵,然后插上个新的:“别废话了,现在你带流鼻涕和傻子,找好让他们逆光的方向,从西边抄过去。在山上怎么练的,现在就给我怎么做。”

在大北庄的山上,以小红缨为假想敌的那些演练,其实就是最基本的步兵班进攻战术:机枪压制掩护,步兵小组迂回拔点。虽然这是开阔地,但是对手不是鬼子,只有短枪,全无战术意识,所以,胡义看到浅坑后,想到的办法就是利用侦缉队怕死的天性,让他们自觉形成一个以为安全的点,然后对他们发动‘进攻’。

马良终于明白了胡义的用心,心里立刻亮了,朝刘坚强和吴石头喊了一声:“跟我走!”然后提起步枪,猫下腰就奔了夕阳的方向。

胡义和小红缨不时地射击着,打那些偶尔探头观察的家伙,虽然他们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很难伤到,但是胡义也不急,反正目的就是把你们压在坑里,早晚你们都得死。

奔跑中的马良一直注意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直到被夕阳拖得长长的那条影子恰好直指浅坑位置,才停住了,一挥手,和刘坚强吴石头开始朝浅坑前进。

坑里的侦缉队看到了有三个人转移到西边,但是二三百米距离外,看到了又能怎样?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有种的你就过来。

三个人猫着腰接近到了距离一百米,终于开始有人从坑里往这边射击,但是那挺机枪照顾得很紧,阳光又正刺眼,只能胡乱地打一气。

进入射程了,马良三人散开趴下,改为匍匐,与流鼻涕交替着朝前射击。胡义看在眼里,立即换上一个满装弹夹,对着浅坑的西侧边沿就是一个连射。

噼噼啪啪的子弹落地声和呼啸声,让打算朝西边射击的侦缉队彻底缩回了头。三个人影听到机枪开始连射,立即冲起来,奔向浅坑,心里同时默数着机枪的射击子弹数量。感觉机枪弹夹即将打空的时候,马良大喊了一声:“隐蔽。”同时向前抛出了一颗手榴弹,刘坚强和吴石头闻声,也同时向前抛出一颗,然后三个人迅速趴下。

轰轰轰——

三团烟雾冲了起来,机枪声刚停了,正要探出头还击的人,大部分被这三声爆炸吓得一哆嗦,又缩回来了。有反应慢的,仍然没缩下来,可是眼前三四十米外的烟雾正在缭绕,加上间隙中漏过来的阳光,导致根本无法看到已经趴下的三个人,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抬驳壳枪就朝着烟雾方向一通乱点。

这个间隙只有几秒钟,装上了弹夹的机枪就再次开始了连射压制。

三个人影再一次冲起来,奔跑中扯出了手榴弹,六十米,五十米,四十米,机枪停了,但是距离也够了!

三颗手榴弹飞进了浅坑,然后又是三颗,然后又掺杂进手雷的爆响,一遍再一遍。在血色夕照下,一团又一团硝烟在浅坑中腾起,不停地向空中扬起来一些东西,有沙土,有石粒,有驳壳枪,同时也有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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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归来

历经多日的烧杀抢掠,进山剿匪的鬼子累得疲惫不堪,终于决定结束这场进剿战役,各部开始纷纷撤出山区,返回属地,隶属梅县的鬼子也不例外。同时,鬼子撤退的消息八路军各部也收到了。

郝平带着三连是最先回到大北庄的,多天以来的周旋,让三连减员三四十个,风尘仆仆,但是精气神还不错。虽然他们在杏花村的时候没能引走鬼子主力,但是好歹也拉走了一个中队和部分伪军,三连能够基本健全地回来,就足够让丁得一喜出望外了,什么话都不多说,只有表扬。

今天上午,高一刀像往常一样,查看了各处哨位之后,就晃荡到操场边上,看二连的新兵在操场上训练。昨天郝平回来了,见了高一刀就喋喋不休说他带三连如何当机立断疏散杏花村,如何夜袭树下村救了苏干事,如何巧周旋拉着鬼子在山里转,说得高一刀差点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去,他郝平明里是在说他三连的事,可是高一刀觉得,他暗里是在拿二连当初在无名村的事做对比,这不就是寒碜人么!

所以,高一刀那本来就黑的一张脸变得更黑了,站在操场边上,越看这些新兵的训练越不顺眼,准备揪出几个典型来,好好修理修理,正要开口呢,快腿儿喘着粗气儿跑到了跟前:“连长,连长,一连回来了!”

高一刀当即一愣:“一连?多远了?”

“马上就到庄西头了。”

“你赶紧去报告政委!”朝快腿儿吩咐一声,高一刀抬脚就往西头路口跑,昨天三连回来的时候,他以正在查哨为借口没去接,二连和三连总是暗中叫劲,去接他才怪了。但是一连不同,一连长吴严总是蔫声不语的,说话做事一向谨慎内敛,所以高一刀对他看法不差,更何况团长正跟一连在一起呢。

远远的,一支队伍出现在路上,越走越近,让站在路边的高一刀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因为他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在一连这次出发之前,一直就是**团里最大的一张牌,将近二百人的编制,那最少也得算是一个加强连啊。可是现在,五六十个伤兵抬着十多个担架,闷声不响地走着,走得很费力气,走得很慢,因为有些包扎过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他们早已看到了等在路边的二连哨兵和二连长高一刀,但是没人说话。

“还楞个屁!去抬担架!”高一刀朝身边愣神的二连哨兵吼了一嗓子,然后甩开大步就奔向了走在队伍前头那个削瘦的吴严。

吴严的身上已经打了四五处绷带,满身血污和泥尘,脏破得几乎看不出是穿的军装,当高一刀到了他身边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停下,继续艰难向前挪动着步伐,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高一刀抬眼望后面的队伍扫了一眼,然后一把扯住了僵尸一样的吴严,焦急道:“吴严,你怎么了?团长呢?……你说话啊?”

吴严那干燥得已经破裂的嘴唇抽动了几下,终于声音虚弱地开了口:“我对不起团长。我也对不起一连。”话音过后,虚弱的吴严终于不支,静静地倒下了……

大北庄以南,十里,路边,一个二连的老兵和一个新兵在放哨。

“咱团长不会有事吧?”

“不知道,一连的人说团长跌下了崖,重伤,当时就派人直接往师医院抬了。”

“唉……一连真够惨的,竟然没人不挂伤!”

“你以为这就叫惨?当初连长领着我们反冲锋的时候……嗯?有人来了!”

“好像是九班?”

“没错!就是他们。小子,我告诉你啊,不许对九班打招呼,不许对九班摆好脸色,以后也是。听到没有?”老远就能看到一个扎小辫的小不点在晃荡,其中那个军装挺拔的人是谁自然就不用再猜,在炮楼里的时候,差点没让他把自己给打死,到现在都恨得牙痒痒,所以老兵当场就对新兵立规矩。

九班回来了,侦缉队的尸体堆满了那个坑之后,使得他们可以从容转移,然后利用夜色,悄悄走出了敌占区,向西返回山里。原本杨干事希望向北走,直接把周医生护送回师里,但是胡义不想走不熟悉的道路,没有采纳,杨干事和周医生就跟着一起往**团来了。

一路走到了现在,马良仍然沉浸在兴奋中,他不停地回忆着夕阳下的那场战斗,同时联想到了青山村王连长在秃山上的那场战斗,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鬼子那么少,往往就敢进攻人数更多的我军。这次也是一样的道理,不过是角色变了,人数少却还要发动进攻的,是九班。

两个哨兵在前面的路边,劈腿横站,刺刀挂在枪口下亮闪闪,牛气冲天,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二连的兵。

其实军人们平时是不挂刺刀的,全都收在刀鞘里,一方面是出于安全考虑,怕不小心伤人或者伤自己;另一方面是因为枪的长度增加了,携带使用都不方便;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挂了刺刀的步枪,在进行远射的时候打不准,枪身重心的改变,会导致射击时枪管的共振被改变,从而导致弹道偏差。

胡义看着那俩明晃晃的刺刀,额头不禁有点冒黑线,心说也就高一刀这货能干出这种事,由着手下的兵耀武扬威玩心跳,寒光闪闪竖大旗,这要换做马良流鼻涕扯这个蛋,我非踢他俩不可。心里这么想着,脸上还是冰着,木木然地走了过去,虽然,其中的一个哨兵很眼熟,似乎在自己的拳头下认识过。

两个哨兵站得很威风,但是脸色很难看,一个在望远山,另一个似乎在看蓝天,偏偏不瞅正在经过的这几个人。

九班的人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早都习惯成自然了,可是杨干事真摸不着头脑了。**团,这是搞什么?这个九班就够扯淡了,现在,到你们大门口了,哨兵就是门面吧?那你**团这是什么门面?有病么都?连个招呼都不打,到底是瞅谁不顺眼?

小红缨可不管那么多,到了哨兵跟前的时候就停下了,朝周晚萍一摆小手:“周阿姨,你跟狐狸他们先走。”然后招呼吴石头:“傻子,你跟我留下。”

见他们都已经过去了,小红缨伸手扯了扯还在望天的哨兵:“喂喂,那个小谁,盒子炮要不要?随便挑哦!”一回生二回熟,打破了脑袋也不耽误缺德丫头做买卖。

“哼——”这就是二连哨兵的回答,目光不改继续望天。

小红缨把辫子晃了晃,眨巴眨巴眼:“哎呦呦,把你能的。过这村没这店了啊,只要进了庄,那就都归供给处的李算盘了,不要拉倒!傻子,咱们走。”

这哨兵本来就快拿不住架势了,反正又不是头一回,斜眼看了看,胡义他们早已走远,终于喘了一口大气,没好气地对小丫头道:“先说清楚啊,可不许太黑!”

本来就是留不住的东西,换多少是多少,总比白白交到供给处强。小丫头也不啰嗦:“交一颗手榴弹,这枪随你挑一把,子弹另算。够便宜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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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女人的眼泪有多...

民以食为天,尤其是在这烽火连天的年月,尤其是在这历经烧抢的大山里,粮食,最贵重。

孙翠借用小红缨的名义,跑去炊事班帮忙,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白吃饭,而且吃得更好,吃得更饱。说是要帮忙,但炊事班并不缺人手,而这个孙翠又是个光耍嘴的,支东使西唠闲篇,活没干过几回,饭可是一顿都没少,三两天倒是无所谓,但时间一长,炊事班也受不了她了。

王小三对此事头疼不已,鬼子已经撤了,杏花村的人已经都回去了,偏偏孙翠还是不走。有心想找小红缨说明情况,可是九班出任务还没回来,只好背地里对班长牛大叔发牢骚,希望牛大叔能表个态,赶紧把这个妇联都不愿意收的落后分子打发走。

也不知牛大叔是怎么想的,反倒把王小三给数落一通,中心思想一句话:“粮食本就是老百姓地里种出来的,给老百姓吃也是天经地义。”

炊事班背地里的怨言孙翠心里一清二楚,孙翠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但是她心里还有别的算盘。没跟别人一起返回杏花村,是为了要等九班回来,谈谈‘把柄’的问题,当然,也顺便厚着脸皮多吃几天。

九班刚进了团部的院子,丁得一直接从屋里迎出来了,同时出来的还有苏青和郝平。

杨干事抢几步当先来到丁得一面前,敬了礼,又介绍了周晚萍,然后赶紧挪步到苏青跟前,认真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俊朗的笑容,直接向前伸出手来:“苏青,好久不见了!”

苏青在师里呆过,认识杨干事,见对方已经主动伸手了,自然而然地抬手相握,回以微笑:“杨得志,没想到是你。我还没感谢你的照顾呢……”

丁得一赶紧把周晚萍这个贵人让进了团部,杨干事和苏青仍然紧紧地握着手,笑谈着曾经的什么。站在院中的胡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有种怪怪的感觉,说不清楚,绝不是简单的嫉妒之类的东西,而是很多,很复杂……

“咦?班长怎么了?”马良扭头看着胡义走出大门的背影,诧异地嘀咕着,还没进去跟政委汇报任务呢?

小红缨扭着小辫循声看了一眼,然后再回过头看着正在笑谈的苏青,和杨干事那闪闪发亮的眼镜片,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正在考虑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立即摔倒在地上,大喊肚子疼,好打断那两只迟迟不放开的手。

“听说,你们又带东西回来了?在哪呢?”一个独臂的削瘦身影说着话走进了团部大门,打断了小红缨的想法,也终于让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放开了。

罗富贵和吴石头各自卸下身上用绳串起来的驳壳枪,扔在院子当中,好几十把,哗啦啦地堆在了一起。然后罗富贵又从怀里掏出一把伪钞,递给走过来的独臂人。

进门的这位,就是**团供给处的负责人,李算盘,由于战斗中失去了一只胳膊,后来进了供给处。

将伪钞揣进兜里,看着五十多支驳壳枪,李算盘眼睛发亮:“好家伙,这么多?”当即弯下腰,用唯一的那支胳膊翻拣几下,然后直起腰来问:“都没子弹啊?”

马良等几人不吱声。

小丫头歪着头,见苏青和那个杨干事也进了屋了,才不紧不慢地答:“那些侦缉队拼命地打我们,一直打到了天黑,我们哪敢还手!只好等他们子弹打光了,才灭了他们!”

李算盘瞅着煞有介事的小红缨,心说也就你这小丫头片子敢跟我打马虎眼,你背地里那些小勾当早有耳闻,信你的话就怪了。但是李算盘也没打算跟小红缨较真,一方面团长政委都惯着这丫头,她又是个真敢撒泼耍赖寻死觅活的,这事就算闹到政委那去,也未必是个好结果;另一方面,这个九班自从成立以来,除了军装被褥生活用品,从来没有到供给处领过一枪一弹,反而有上缴,只出不进,是全团独一份,给自己省了不少心。

李算盘点点头:“哦,不容易,你们这一仗可太不容易了。险啊,幸亏侦缉队的人都不识数,没文化害死人不是!”

小丫头重重一点头:“就是就是!”

……

胡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忽然间开始迷茫,他随意地走着,慢慢走上了九班平常训练的那个山顶,却又不知道自己上来干什么。

在苏青之前,胡义从来不知道爱是什么,后来,才有点懂了。在胡义的概念里,爱很简单,所谓爱,就是一份至死不忘的惦念。

今天,在团部院子里,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突然让胡义想到了一个流传几千年的词:般配。

一直活在硝烟里,一直生存在麻木中,自己就是一个活在噩梦里的皮囊。生命,在胡义的眼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包括自己的,也是一样。所以胡义从未觉得,自己愿意为苏青这个女人去死,是多么有价值的事情,因为自己就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生命,所以自己可以义无反顾地为她去死!所以,胡义根本不会将这个当成荣耀。所以,胡义认为自己一无所有。所以,胡义迷惘了。

“胡班长!胡班长!”

胡义终于回过头,发现孙翠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想什么了,路上喊你,都没答应,害我追到这来。”孙翠一边说着,一边站在了胡义身边。

“有事?”

孙翠是个善看脸色的,但是唯独这个胡义,她就是看不透。手里有了九班的把柄,一直想利用一下,但孙翠不是莽撞人,想先了解对方的脾气再说,可是一段时间下来,依然不知道胡义的深浅。今天听说九班回来了,孙翠也不打算继续多拖,直接就来找胡义,开门见山。

“是有件事想你帮忙。”

“说。”

“带九班帮我运一趟货。”

“不行。”胡义都不打算多问,因为货物进出不是小事,无论军民,无论多少,都必须有上级批准,出具路条才行。这个孙翠不去团部办这事,反倒求上自己,必定是麻烦。

孙翠沉默着看胡义,心中在想自己要怎么说。对他晓之以理?自己这事没什么理。对他动之以情?虽然是他房东,但是到了现在还没跟他说出超过十句话呢,哪来的情?看着那古铜色的坚毅面颊,孙翠知道,只能撕破脸来说了。

“你们九班欠我的人情,是不是该还了?如果我……”

一双细狭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孙翠,不说话。

胡义知道孙翠在说什么,九班找她要了外出的借口,现在她想用这个来作为要挟。胡义恨这种感觉,异常的恨这感觉,哪怕这要挟是出自一个女人之口,哪怕这要挟只是为了让九班给她运趟私货,但是,这是要挟!并且恰恰发生在胡义最迷惘的时候,发生在胡义最不想克制的时候。

孙翠忽然有点冷,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对面那双深邃的眼貌似仍然静静的没有变化,可是那眼里好像渐渐出现了一个深渊,拉住了自己的视线无法挣脱,那里面,似乎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危险!是危险!

“你知不知道,这里很高。你知不知道,这里很远。你知不知道,这里只有我。而在我眼里,你很贱!”声音淡然而低沉,却没有一丝感**彩,更像是风声。

孙翠只是一个山里的寡妇,她从未面对过这样黑暗的目光,也从未体会过如此冰冷的凛冽,她根本就不知道这正是人们所谓的杀气。她只能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冷,冷得自己无法挪动身体,也无法挣脱目光,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双腿颤抖着变软。

莫名的恐惧,让孙翠慢慢瘫坐下去,也让孙翠不甘心地开始歇斯底里:“如果为了活着就是贱,那谁不贱?我只是一个女人,如果不这么贱,那我怎么活到今天!你知不知道活着有多难!”

孙翠终于开始泪如泉涌:“她们都看不起我,她们坐在妇女会里,给你们缝补着衣裳,骂我是厚脸皮,骂我不是东西。可是她们有男人啊!我呢?我要自己养活我自己,我哪来的闲工夫去假积极!呜——你们全都是没人性的!呜呜……你们……全都是王八蛋……呜……杀千刀的……不得好死……呜……”

眼泪和鼻涕,掺杂着风中的细尘,混合了发泄的哀伤,在孙翠衣袖的抹蹭下,彻底涂花了孙翠的脸。她瘫坐在地上,抽泣着,谩骂着,骂了很多人,也骂了胡义,和她那死去的男人,浑然不觉身边那股冰冷的凛冽早已无形……

孙翠下山了,脸上的泪痕犹在,但是表情已经恢复了轻松自然。没想到这个男人煞气这么重,让自己方寸大乱,幸亏平日里泼辣惯了,临机反应得够快,才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答案。孙翠一边走着一边还在暗自高兴,忽然觉得凉飕飕的不舒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猛然羞红了脸,赶紧加快了步伐。

胡义仍然站在山顶,并不后悔刚才的决定,至少她是在顽强地活着,这个理由足够自己答应去帮她了,相比之下,自己也许是个更贱的人。

深深叹了一口气,胡义觉得精神好多了,看了看正在下山那个远远的女人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旁边,她瘫坐过的地上,湿湿的一大片,仿佛雨后,令胡义不禁再次陷入迷茫:女人的眼泪,可以流这么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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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成熟的故事

马良和小红缨他们离开了团部,回到了九班的窝,班长胡义还没回来,孙翠刚刚走了,她要返回杏花村去。临出门前孙翠对马良他们撂下一句话:“告诉你们班长,过一阵子我回来再定日子。”这一句话把马良几人说得大眼瞪小眼,不知所以然,傻咧咧地看着孙翠出了门。

将怎么带,兵就怎么学,二连的战士跟了连长高一刀,闲着没事就磨刺刀,挂上枪口闪闪亮;胡义呢,做得最多的事是擦枪,九班的几头蒜潜移默化受影响,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的枪做保养。虽然班长还没回来,五个人也不用督促,围坐在破桌子边上,就开始拆家伙。

刘坚强一边用通条擦拭枪管,一边默不作声瞅着罗富贵,终于让罗富贵坐不住了,放下手里的机枪部件就对刘坚强瞪眼睛:“老子脸上开花了是咋地?你打算看到啥时候?”

“那些财物你都交了么?”刘坚强反问。

罗富贵立即摆出一副正经姿态:“废话,没见我都给李算盘了么?”

“那颗金牙呢,我怎么没见着?是不是你给藏私了?”

罗富贵被问得一愣,咔吧两下眼睛,改作恍然大悟状:“嗨——我当是什么呢!”然后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枪,顺口淡淡道:“当时光线太差,没找到。”

“没找到?”刘坚强不禁皱起了眉头:“你都把那家伙碎尸万段了!你会没找到?”

“哎,我说流鼻涕,别以为就你是好人行不行?老子也是八路军!老子也有觉悟!我扯这个干什么?当时光线那么差,我倒是想继续找,后来不是胡老大过来催我走么,这没差吧?不信你去问胡老大。”情急之下,罗富贵把班长胡义给抬出来了。

罗富贵的说辞听起来言之凿凿,说得刘坚强将信将疑,一时无语。小丫头扣下弹药,刘坚强可以理解,自己当年都是被她盘剥过的,不稀奇,更何况她又是为了九班好,自己也受益。但是如果私藏财物,那刘坚强可不能接受,虽然同样是犯错误,但是这个错误可有点恶劣,所以刘坚强觉得自己有义务监督。

马良没心思去搭理刘坚强和罗富贵扯皮,他更在意的是班长胡义,今天不知是怎么了,有点怪,也不知道去了哪,现在还没回来。

小红缨自称是胡义肚子里的蛔虫,她此刻在一边若无其事地擦着她那支大眼撸子,让马良不禁朝她开口问:“丫头,班长怎么了?你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啊。”

她果然知道,马良立刻来了精神,催促道:“那你快说说!”

小丫头放下枪,清了清嗓子:“因为——”把个声音拖的老长,故意吊人胃口。

这一下,不只是马良,连罗富贵和刘坚强都放弃了继续扯皮,在桌边前倾了身子,伸长了脖子等答案。

“狐、狸、喜、欢、苏、青、姐。嘿嘿嘿……”一字一顿,两只小辫颤悠着给出了答案。

满桌子人一愣,刘坚强的念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罗富贵的念头是:胡老大本来就够冷了,苏干事来了劲头的时候更冰寒。姥姥的,这俩能人如果要凑到一块,那被窝里能暖和?他俩是不是得冻死?

原来如此!马良恍然大悟,脱口道:“怪不得!苏干事和那姓杨的一握手,咱班长就……”

吱呀——忽然门开了,胡义走了进来,一边将步枪竖放墙边,一边淡然问道:“就怎样?”

马良不得不挤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不知所措地回答:“呃……就……就回来了。”

咯咯咯——小丫头当即捂住小嘴笑出了声。

……

在**团吃过了饭,立功心切的杨干事想要立即出发返回师里,丁得一没什么意见,准备安排几个警卫员护送,同时让他们把那个鬼子伤兵也一并送去师里。但是周晚萍身为医生,想要在走之前查看一下**团的伤员,于是由苏青陪着,去团里的卫生队。

虽然刚刚接触不久,但是苏青发现,这个周晚萍不仅身高出众,性格也够鲜明的,与成熟艳丽的外表截然相反,外向爽朗没有心机,说白了就是有点大咧咧,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职业,打死苏青也不会相信她能是一个医生。

一进了卫生队,周晚萍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所有的说笑全不见,甚至连步伐的幅度都做了改变,变得脚步更轻盈,修长双腿迈开的间距更小,四平八稳到不会轻易剐蹭任何地方。她认真检查了全部伤员,细心专注地查看了所有的伤口,检查了全部的器械,最后给几个卫生员严肃地做出了指导意见。

这里简陋得不能再简陋,根本就不是医院,连病房都未必算得上。有几个伤员应该要动手术才行的,但是连基本的药物都没多少,更别说手术用具了,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手术,那和杀人没什么区别。

走出卫生队的周晚萍深深叹了口气,当初游说自己离开城市医院的地下党没说假话,现在见到的情况比他们所描述的更糟糕,这里真的是最需要医生的地方。

“嗯,干嘛这样看着我?”周晚萍发现身边的苏青一直目不转睛。

“哦,没有,我只是觉得,刚才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周晚萍忽然明媚地笑了笑,又恢复了状态:“那是在工作啊!当然不一样。”

苏青也莞尔一笑,随即换了话题:“周医生,以后,你的家人也会一起过来吗?”

曾经的工作习惯,导致苏青总会不自觉地要查根究源,她并不是存心的,只是想说点什么,就习惯性地开了口。

“家人?我没有家人了!”周晚萍的眼底忽然铺上了一层落寞,抿起漂亮的嘴唇,抬头看了看远山,还不待苏青开口道歉,继续道:“前任丈夫病故了,现任丈夫……嗯……投靠了日本人……嗯,也该算前任吧,对,就这样。”说完了话,周晚萍的嘴唇再次抿起来,精致的鼻孔不自觉地翕动两下。

“呃,对不起,周医生,我,不知道……”苏青很尴尬,周晚萍的回答很简短,但是内容却太过丰富,这让苏青始料不及,不禁暗暗后悔自己的冒失。

“这没什么,我只当他也病死了,就感觉好很多。呵呵……”周晚萍居然很快地又恢复回来,并且露出了一排美丽皓齿。

但是,苏青更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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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童言无忌

**团派出了几个警卫员,抬了鬼子伤兵俘虏,护送着周晚萍和杨干事,向师里出发了。

当初,重伤的陆团长被直接送去了师医院,暂时还没有消息,丁得一只能暂代团长。现在,一三连都回来了,三连没伤筋骨,一连损失虽大,也算保住了本,正在恢复中。大北庄里的**团,再次步入正轨。

老人说,春天,是仙子撒下来的,这话不假,仿佛只是一夜,到处就绿了,居然也有小小的花儿开了,这一切,怎会让人不信是天上落下的。

午后,阳光懒懒,连微微的风,也被照耀得暖暖的。大北庄南边,清粼粼的浑水河,依然静静的,沉沉的流淌,倒映着远山,那条连绵起伏的线,跃动在水面,仿佛是她,无法捕捉的美丽。

一个娇俏的小背影正在水边,伸小手捡拾脚下的卵石,然后俏皮地甩向河面,石子欢快地跳跃在水面上,惊起点点涟漪,一对羊角辫,为此在风里得意地晃荡着。

一颗孤独的皂荚树,蓬勃伫立在水岸,那树下的阴影中,靠坐着一个静静的军人,水面偶尔掀起的波光,闪过他那古铜色的脸。在他细狭的眼底,那倒映的远山曲线,正被石子惊起的顽皮涟漪,荡漾得恍惚,隐约……

再一次抛出手里的小石子,小红缨终于拍了拍两只小手,一步三晃荡走向皂荚树。

“喂,狐狸,你就不能精神点吗?”

“怎么不继续了?”

“你又不陪我玩,一个人扔有什么意思。无聊!”小红缨一边抱怨着,一边到了树干的另一边,与仍然看着河面的胡义背树而坐。

“要不,我去找苏青姐,直接说你喜欢她,不许她再和别的男人握手。”

“……”

“喂,怎么样?你倒是说句话啊?”

“你老人家能不能给我省点心!”

“狗咬吕洞宾,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小红缨随手拾起一根嫩草,不经意地撕扯着,隔了一会,又道:“苏青姐可不好对付,要不,你换一个人喜欢得了。卫生队的小红怎么样?虽然不像苏青姐那么好看,可是她好说话啊,如果是她,我肯定有办法。喂,怎么样?”

“……”

“这也不行,那也不要,自己又不想办法,就知道发呆。找个老婆有那么难吗?”小红缨一边牢骚着,一边把已经扯碎的草叶扔在风里,眨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看那些片片绿色的生机,在风里斑斑地飘舞着落下,落上支翘的可笑羊角辫,落上蜷坐中的娇巧军装,落上可爱的小布鞋。

等飘舞的草叶都落尽了,小红缨终于想起来催促:“说话啊?”

“说什么?”

“说你找老婆的事!”

胡义仍然静静地看着美丽的河面,仿佛是回答,又仿佛是对自己说道:“我,是个不配有老婆的人!”

小红缨的孩子心理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也注意不到胡义语气中那股淡淡的萧索,她实在不明白这种事情有什么复杂的,不假思索地一挥小拳头,捶了身后的胡义一下:“要不这样,我给你当老婆,怎么样?”

“……”

远处,传来马良奔跑中的喊声:“哥,政委要你去团部开会。”

……

鬼子进山烧杀抢掠这么久,直接造成一个新的危机,粮荒!凡是鬼子所过之处,基本是粒米皆无,百姓还在,这又是春季,结果可想而知。而这,也是鬼子期望的结果,对于东躲**的八路军,即便杀不绝你,也要饿死你!

疲于躲避鬼子的时候,注意不到这些,但是现在鬼子撤了,部队重新归拢了,问题终于显现了。百姓们不但无法再捐献粮食,反而需要救济,有的部队早已没下顿了,在这种情势下,兵少将寡的**团,反而算幸运的,经历了这次减员过后,全团不到三百人,人头少,吃饭的嘴就少,反而比毗邻的那些友军富裕,甚至可以说是比那些兵强马壮的友军部队更幸福!

尽管**团的粮食还有点储备,尽管消耗的粮食相对较慢,但是前景也不乐观。所以兼任团长的丁得一决定要召开会议,所以参会人员扩大到所有的单位和部门,只为一个议题:粮食!

团部屋里的面积不大,不过**团的人也少,所以仍然不拥挤,一张方桌,上首关羽画像下,坐的是政委丁得一,和政工干事苏青;方桌左边是养伤中的一连长吴严和二连长高一刀,右边是三连长郝平,和供给处的李算盘;下首坐的是卫生队队长,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名叫包四;牛大叔也到了场,不过他没上桌,搬了个板凳坐在了门边抽烟袋;胡义是最后到的,扫视了一下场面,随手搬了个板凳,走向门边的牛大叔。

由于胡义进门,苏青刻意地垂了头,翻开摆在桌面的笔记本,下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钢笔,这次她同时负责会议记录。

一连长吴严本来就瘦,伤口的纱布还没拆掉,团长又是伤在一连,所以此刻的吴严更没有精神,看起来像个痨病鬼,一直低头翻弄着手心里的一颗子弹。

高一刀的个头最高,坐着也是最高,身形也最健硕,再加上他的黑脸膛,就更加显眼。本来他一直微皱着眉头,偶尔观瞧斜对面的三连长郝平,一斜眼见胡义进来了,不自觉地撇了一下嘴,再也不去看胡义第二眼。

三连长郝平是右边上首位置,他根本不去管斜对面的高一刀在瞄自己,起身端着暖瓶,正在给旁边上首的丁得一添水,自然也没空去看胡义进门。旁边的李算盘倒是对胡义点了下头,算招呼了。

单独坐在下首的包四,在胡义进门的时候闻声,回头看了一眼,面色不虞。这个九班吃饱了撑的,抓个鬼子伤兵回来,卫生队里根本没人愿意伺候,自己身为队长,只好亲自照料那么多天,差点给憋屈死,到现在还气的慌。

牛大叔见胡义挨着自己坐了,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手在胡义腿上轻拍了一把,然后继续抽他的烟袋锅。

至此,与会全员到齐。

一连、二连、三连、九班,一共四个战斗单位;政工科、供给处、卫生队、炊事班,一共四个部门;加上政委兼团长的丁得一,虽然只有九个人,但是对于**团而言,却是最大的场面,全部负责人齐聚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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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釜底抽薪

会议开始了,丁得一是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奔主题:“炊事班和供给处已经仔细算过了,照这样下去,再吃半个月就得断粮。今天把你们拢起来,只有一个目的,粮食!开这个会,就是要你们给我想办法,拿出章程来,解决吃的问题!”

众人一时默然,这可真是个难题,附近的十里八乡早被鬼子给刮了一个遍,哪有什么办法?

丁得一手指在桌面上轻点着,把全场扫视一遍,见一时无人做声,决定开始点将:“老牛,你是炊事班,你先说说。”

牛大叔随手摁灭了烟袋,不紧不慢站起来:“我脑子慢,想不出啥好主意。但我认为,咱们应该从现在开始减量,三顿改两顿,一干一稀,能多撑些日子。”

牛大叔说完坐下了,丁得一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供给处的李算盘,这些跟粮食沾边的部门自然要当先。

李算盘吊着一只空衣袖起立:“咱们手里还有点钱,我的意见是买粮食,能买多少算多少。”

敌占区里倒是有粮商,但是想从那边买粮食,基本不可能,因为鬼子不放,即便是粮商大胆敢卖,也运不出城。所以丁得一反问:“到哪买?”

李算盘立即回答:“往西出山,去阎老西的地面上买。”

山高路远,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今形势,友军肯定有不少这么做的,估计那边的粮食价格可能都涨上了天,不乐观,丁得一没说话。

先是炊事班,接着供给处,方桌下首的包四明白了,政委这是先从后勤部门问起,接下来自然就是卫生队,所以不等丁得一招呼,主动起来:“政委,我是真想不出办法。但是我保证,从明天开始,我就带卫生队天天上山挖野菜去,怎么着也能添点。”

至此,丁得一没有再问身边的苏青,本来就是要从战斗部队找办法,先问后勤是为了给他们点思考时间,现在,丁得一终于把目光扫向三个连长:“怎么样?你们几位谁先说说?”

郝平当先起立:“政委,我觉得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找地主士绅,做他们的工作,劝他们捐粮,或者借也行。”

斜对面的高一刀一撇嘴:“咱们的根据地就这么大点,一个大北庄一个杏花村,当初咱落脚的时候地主们就跑了,你找谁捐?你又找谁借?”

无论哪次开会,只要自己一发言,挑刺的必然是高一刀。郝平一扭头:“我说的当然是去外边借!”

呵呵,高一刀一笑:“外边?外边的地主谁敢和你打交道?你是谁?你是八路军!你也不怕那些地主富绅一回头到鬼子那把你卖喽?”

郝平瞅着高一刀的德行不禁有气:“照你这么一说,那地主富绅就没一个好人了?你这不是抬杠么?”

“谁抬杠了?你这就不是个好主意!”

“你能!那你说个好主意我听听!”

郝平和高一刀,一站一座,斜对着,互相嚷嚷开了,一时投入,忘了这正开会呢,也忘了政委在座呢,满屋子人全看他俩了。苏青歪头看了看身边的政委,也不知政委是怎么想的,根本不开口制止这俩人,只是低头看桌面,用手指慢慢地在桌面上画圆圈。

高一刀站了起来,面对着郝平:“咱手里这是枪,不是烧火棍!犯得着低三下四么?要粮食还不简单?鬼子那有的是,打呗!”

切——郝平心说莽夫就是莽夫,除了胆儿大没别的长处了:“你这意思,是想打鬼子粮仓?你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城门你都进不去你信不信?”

“你以为就粮仓里有粮食么?我打运粮队行不行?我卡据点外头等送粮的行不行?”既然已经杠上了,高一刀决心要和郝平掰扯到底。

呵呵,郝平笑了笑:“你以为鬼子都是傻子啊?明知道咱们缺粮,难道他们的运粮队就不带兵?等你去抢?不说增援速度,光是押粮的鬼子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也比你那个馊主意强!”高一刀毫不客气地反击。

咳——嗯——政委丁得一终于出了声音,郝平高一刀两人这才意识到失态,赶紧都重新坐下了,互相瞅着不再做声。

丁得一看了看郝平,再瞅瞅高一刀,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不愧是咱**团的栋梁啊,说得很好,都挺有主意,不错不错。”然后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吴严:“吴严,有没有什么话说?”

痨病鬼一样的吴严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

团长受伤,让吴严深深自责,觉得自己失职,再加上他自己的伤也不少,状态很差,所以丁得一并没有打算对他有什么要求,点了点头,最后将目光看向门边,那个坐在板凳上,低头数砖缝的人,开口道:“胡义。”

胡义走神了,虽然在名义上九班是一个**建制,但是九班太小了,即便是在这缺兵短将的**团,也还是太不起眼,根本就没想到政委会让自己这个小班长参加会议。所以,他觉得自己走一下过场就行,并没有太专注于会议。只是偶尔观察一下刻意回避自己视线的苏青,后来就开始低头数砖缝,数着数着,就走了神。

现在政委突然点了名字,让失神中的胡义猝不及防,立刻做出了一个多年形成的习惯反应,猛地起立,双腿啪地一声合拢,挺腿、挺胸、挺颈、目视前方,同时低沉有力地回答:“到!”

这一下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一个个差点闪扭了脖子。高一刀咧咧嘴,这倒霉家伙,神经病么?整的还挺有气势,不禁重新看向郝平,心中暗想:你郝平整日里吆喝三连站军姿,搞得煞有介事,自以为**团标兵了,现在瞅瞅这姓胡的是怎么站的!连个国民党逃兵都不如,我看你郝平以后再好意思说标兵!

苏青的视线整场会议都在刻意回避着胡义,她的想法是眼不见心不烦,如今胡义这突如其来的一个立正军姿,让她也禁不住抬起了细眉,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烦,也许是因为,他的军姿很英武,这是苏青自己认为的理由。

丁得一诧异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胡义,你说说。”

胡义总算反应过来,这是政委问到自己头上了,溜号了半天,哪有什么主意?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政委,我没有想法。”

吴严不发表意见,那是因为他心里乱,丁得一不介意;但是胡义说没想法,丁得一可不相信,以为胡义是因为他自己职微言轻,不好意思表达,于是丁得一以命令的口气说道:“你也必须拿个主意出来,否则就不许坐下!”

胡义无奈了,一时间哪能有主意?干脆,也像牛大叔和包四他们,想一个节约的办法,应付政委的命令。这以后,**团的伙食要大幅减量了,小丫头在长身体,罗富贵一个人能顶三个人的吃食,说到减少饭量,头一个昏过去的就得是他,为了给团里节约,那九班不如就自力更生得了,办法以后再说。

沉默了一会,胡义开口:“政委,我要求给九班配给两天的粮食,然后把九班放出去。”

满屋子人全都不解,没听懂胡义在说什么。

丁得一皱了皱眉头:“说细点。”

“既然咱们的粮食不够,我想带九班出去,嘴少,更容易混吃喝,应该能对付到吃的,同时也能给团里省下些粮食,如果能找到更多粮食,再带回团里来。我现在,只能想到这么多。”

这回丁得一听明白了,胡义这意思就是‘釜底抽薪’,且不论他有没有办法搞到更多粮食,至少他把九班带出去,就等于给**团减少了好几张吃饭的嘴。

召开这次会议,丁得一并没有指望大家能够想出什么锦囊妙计,他的目的就是集思广益,然后将所有的办法糅合起来,所以他能由着高一刀和郝平争论也不打断。现在,胡义的想法,终于让丁得一的思路更清晰了,沉默片刻后,做出总结安排。

牛大叔的意见采纳,**团三顿变两顿,一干一稀,伤员不包括在内。

李算盘的意见采纳,虽然远水不解近渴,也要做最坏打算,由李算盘带供给处的人去买粮,马后炮也比没招强。

野菜自然要去挖,菜叶再薄也能塞牙,不过不只是卫生队去挖,炊事班也派人参加。

郝平要去借粮,可以,但必须保证**团和大北庄的隐蔽性,该怎么办自己拿主意;高一刀要去鬼子手里抢粮,可以,但你的二连要量力而行,别指望全团陪你去玩命,安全为上。额外条件就是:二连、三连和九班,按人头只发放给两天的粮食,然后团里就概不负责,都得出去自己找饭辙,即便弄不到更多粮食,也得自己养活自己,为团里分忧,每隔一定时间,派人返回报告行踪以及进展。

正在伤愈的一连,留守大北庄警戒。

这一下,吃饭的嘴立刻就减少了一大半,丁得一长出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二连三连能否有斩获,但是这么做,会让**团坚持更长的时间。

于是,二连、三连和九班,被丁得一撒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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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信心

高一刀是个雷厉风行的,这次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输给三连,所以他实在不愿再多耽误,哪怕一分一秒,于是,三更半夜就带二连匆匆出发了。

郝平是胸有成竹的,给八路军捐粮就是给抗日捐粮,就算是在日伪区,他也不相信所有的地主富绅全没良心。所以,待天亮了,他才命令三连起床整队,稳稳当当地开拔。

丁得一一夜没睡,陆团长不在,他成了**团唯一的当家人,按理说,应该在出发前看望一下二连三连的,或者叮嘱一下安全,但是他没有。二连半夜出发,他没去送,早上三连出发,他仍然没出屋。

虽然会议上做出的这个决定,相对于目前的**团而言是最经济可行的办法,但是二连、三连和九班,就像是**团的三个孩子,就像是丁得一的三个孩子,如今家贫,就要把这三个孩子推出门去,逼着他们在四面八方的危机中自己糊口,还要养家,丁得一的心里并不舒服,他并不以自己的当家人身份为傲,反以为悲。

半夜里,二连就到炊事班找牛大叔领了两天口粮出发;一大早,三连也派了人来取三连的那一份;可是现在,都日上三竿了,九班还没动静。牛大叔心里惦记,于是亲自背上九班的那一份给送去。

一进门才知道,九班刚起床没多久,现在才开始收拾东西。不过,牛大叔看在眼里,反而心安了一些,毕竟后边可能要风餐露宿了,胡义应该是让他们睡了个好觉。

胡义话少,牛大叔话也不多,所以只是简单地打过招呼,就不用再相互说什么,牛大叔就是惦记小丫头才过来的,他把粮食塞给了胡义后,就直接把小丫头扯住,然后掏出一个白面馒头,塞进了小丫头的衣兜。牛大叔偷攒的白面只有一丁点,仅仅只够做成一个小馒头。

忽然间,屋门又开了,所有人赶紧起立,因为进来的人是一夜没合眼的政委丁得一。

丁得一不是来送行的,相反,他这次来,是想取消九班的外出任务。九班人头少,放在团里也不显多,放到外面也不显少,没必要出去担风险。

这是丁得一第一次来到九班的窝,他没说话,挥手示意大家继续忙,拍了拍牛大叔的肩膀,丁得一知道他这是送小丫头来的,然后径自把里外两间屋看了看,到破桌子边上坐下来,随手拿过桌上的一个破缸子,提起桌边的暖瓶,给自己倒上水,打量着正在整理行装的几个人。

一挺捷克式摆在桌上,旁边还摆着个备用枪管,保养得油光铮亮,五大憨粗的罗富贵正在将四个满装弹夹塞进一侧挎包,另一侧挎包也鼓鼓囊囊,偶尔哗啦啦响,丁得一搞不清他身上到底带了多少子弹。

墙上整齐地挂着三支三八大盖,其中一支的枪托上一笔一划地刻着一个‘刘’字,后面刻着两个‘正’,丁得一瞧明白了,刘正正,这支枪应该是刘坚强的,‘正正’的意思应该是代表他杀过十个敌人。

另一支枪托上只刻着‘正止’,没有其他刻记,丁得一猜测这支枪是马良的,同理意思是杀过九人。

第三支枪的枪托上没有姓名也没有刻‘正’,但是在枪托边缘,歪歪扭扭地画着两只小狗,看着这么奇葩的创意,丁得一猜不出含义;不过,看那狂放不羁的线条,和这画犬类虎的能耐,应该是小红缨的手笔,那这枪,自然就是胡义的。

丁得一将目光从墙上移开,重新扫视屋里忙碌的几个人,除了小丫头,每人都是刺刀带鞘,全挂着盒子炮,一水儿的日式单兵装具,子弹盒满满。最独特的是其中三个人后背上还背着锹,吴石头这个傻小子连镐头都有,还正忙着往身上背一捆粗绳。

且不考虑那些锹镐绳具究竟能有多大作用,只凭武器配置和弹药基数,丁得一觉得这个九班不一般,放在团里比的话,这火力绝对抵得上一个排,如果再算上持续能力,那就更难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丁得一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他忽然又决定改变念头了,不再打算取消九班的外出,不自觉地微笑着开了口:“哎呀,早有耳闻,说你们几个没觉悟的反而富得流油,今日一见,我这个穷政委算是开了眼啊。”

几个人被突然开口的政委说得一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小红缨是最紧张的,毫不犹豫地开口狡辩:“政委大叔,你可不能听他们瞎说,我们哪有啊!你看我们六个人呢,总共才四条枪,咋能和他们比。”

小丫头的情急看在丁得一眼里,不禁心中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问小红缨:“我说丫头,你老人家不能光数长枪,不算短的吧?”

“我……”小红缨无言以对,翘着两只小辫子,快速地翻转着一双大眼。

丁得一见这个刁蛮小丫头被自己给问住了,心情似乎又好了几分,遂继续道:“另外,还有传言说你红缨同志私下里倒卖弹药。啊,当然,这个事我是坚决不相信。你小丫头那也得算是咱**团的元老了吧?这点觉悟哪能没有?你说是不是?”

小红缨被说得有点傻眼,对策全无,搞不懂政委大叔为什么忽然说这些,再听他说下去搞不好要坏菜,为今之计走为上策,赶紧连连点头:“对对,那是胡说,绝对是胡说。政委大叔,眼下我们正要出发呢,那个,我先出发了啊!”说完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撒开小腿就跑出了屋。

眼看着小丫头被自己两句话给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丁得一终于露出了掩藏不住的微笑,对着还愣在屋里的几个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想多蹭一顿饭吗?早去早回,别让我这个穷政委饿死!”

……

上午的阳光很明媚,九班出发了,一行六人,不紧不慢地晃悠出了大北庄,走上了东边的山路。

任务目的很简单,先争取自己吃饱,然后尽量使更多人吃饱。胡义也不知道该去哪,粮食只够两天的,如果在外面有个认识的人可以投靠,那就最好了,会省去很多麻烦。思来想去,居然还真有一个,青山村与苏青会面那个老罗,只是不知道他暴露后还在不在那。

就以青山村为第一站,试试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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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带路

下午,九班来到了青山村外。前一阵子,小红缨就是在这里,把好人坏人一起给毙了,后来九班被便衣队带着狗追得满山跑。

青山村还是那个样,一点变化都没有,坐北朝南落在半山坡上,在阳光下宁静安详。

眼看着距离村子不远了,马良停住了脚步,等后面的胡义走上来,跟胡义说想法:“哥,这离鬼子地面可不远了,咱们就这样进去是不是太招眼了,搞不好就有便衣队的眼线,要不咱等晚上吧?”

胡义住了脚,看着前面的村子,琢磨了一下。那个老罗毕竟是暴露了,按理来说,他得躲起来,不大可能还在这村里,估计是要扑个空;胡义目前还没有下一步的打算,不过马良这一说,反倒让胡义多了个想法,沉默了一会说:“马良,你和流鼻涕从村外绕到东头的小路边隐蔽监视。我们直接去老罗那房子,就是村中路旁倒贴门神的那一家,这期间如果有人往东出村,你俩就把他给我逮回来。”

马良闻言,朝刘坚强一摆手,抄野地里走了。

胡义没有故意低调,反而是大摇大摆,领着小红缨罗富贵和吴石头进了村。

还是那张门神像,倒贴在半边大门上,推开虚掩的大门,还是当初那个空荡荡小院;走进屋门,到处都是一层薄灰;来到里间屋,一张方桌翻倒在地上,地面和墙边还留有大片血渍,与当初匆忙离开时的唯一区别,就是那两具尸体不见了,可能是便衣队事后处理了,或者是邻居事后处理了。归根结底一句话:果然不在。

胡义顺手扶起一个倒下的板凳,吹了吹凳面上的浮尘就坐下了,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停在这里对付一宿。

外间屋叮叮咣咣一通乱响,隔了一会消停下来,罗富贵掀帘子进了里屋来,稀里哗啦又开始倒腾柜子。

看着五大憨粗的罗富贵在眼前翻腾得乌烟瘴气,胡义皱了皱眉:“你死了心吧!这里早都被人搜过了,不可能有粮食,更不可能有钱财。”

破袜子脏被褥,豁口的陶碗摔碎的暖壶,罗富贵一边从柜子里扯出这些破烂,一边叨咕:“姥姥的,吃的没有,钱财没有,连一件能穿的衣裳都没有吗?”

“找衣裳干什么?”胡义问。

罗富贵一屁股坐在柜子边的地面上,挥着蒲扇般大手扇了扇眼前漂浮的灰尘:“保命呗!再往前走,到处都是鬼子汉奸,咱这行头太扎眼了吧?”

胡义看了看罗富贵那灰头土脸的德行没说话,这个问题胡义不是没想过,可是在这些穷山沟里,除了少数地主老财,哪个人不是四季一身衣裳,一家人合穿一身衣裳的都有,就算你想花钱买都买不到,因为人家要是卖给你,那就直接光了屁股了,还怎么出门?

再说就算搞到了衣裳,那长枪和装备就全不能带了,乡下农村不比县城,人口少,四里八乡都是脸熟的,就算换了便装也是个陌生人,照样怀疑你,照样有人去告密领赏;而便衣队侦缉队呢,照样追你抓你,就算你不是八路,也要刮掉你一层皮,最后还得让你找人赎,没人赎或者赎不起的话那就对不起,直接送给鬼子当苦力,挖矿修炮楼。

所以胡义没再搭理罗富贵,忽然瞥见窗外的小红缨,正在院子里来回晃荡,胡义这才想起来,小丫头估计是不想再进这个屋了,于是立刻打消了在这里停留的念头,站起来招呼罗富贵:“走了。”

刚出屋门,院子里的大门就被推开了,马良和刘坚强在后面推进一个**岁的孩子。

“哥,你们前脚刚进村,这熊孩子后脚就往村外跑,肯定是要报信的。我和流鼻涕费了好大事才堵住他。”

看着这么一个满脸鼻涕的傻小子,年龄也就**岁上下,胡义这回真皱了眉毛了。原本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让马良和刘坚强设个小埋伏,看能不能捞到鱼,如果捞着了,那就顺便撬开他的口,了解了解附近情况,和便衣队的窝点。现在呢,居然真捞着鱼了,千算万算没想到是这么小个孩子!

“你——叫什么?”尽管很无奈,但是胡义仍然黑下脸来。

那孩子使劲抠挖着自己的手指头,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要送信儿给谁?他在哪?”

孩子仍然没动静。

“再不说话,我可要揍你了!”胡义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加强了语气,显得异常严厉。

还是没动静。

一边看着的罗富贵不禁脱口说:“这熊孩子不会是个哑巴吧?”

马良摇摇头:“不是,抓他的时候他还喊过一声救命呢。”

罗富贵闻言,立即朝胡义道:“胡老大,那还犹豫什么?直接给他上手段得了!我就不信他还不说。”

胡义斜眼瞅了瞅罗富贵,往这孩子身上摆了摆头:“你来吧。”

罗富贵这才明白,胡义这个煞星居然也下不了手,赶紧见风使舵糊墙缝:“我那个……你看,我这不是配合你么,嘿嘿,吓唬吓唬他。”

胡义没辙了,这回真没辙了,问也问了,吓也吓了,全没动静。奈何,要告密的偏偏是个孩子!

旁边的小红缨看了看那个满脸鼻涕的小男孩,又看了看胡义那张无奈的脸,原来狐狸也有办不成的事,不由咯咯笑出了声:“一个小屁孩都对付不了?看我的。”

话落后,小红缨晃荡着小辫,趾高气扬地站到男孩的面前:“喂,小屁豆子,现在我来问你。你个脏鼻涕鬼要是敢不说话,我就欺负死你信不信?”

满脸鼻涕的男孩偷偷抬眼,瞄了一下面前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小丫头,这幅嘴脸再熟悉不过了,就和那些时常欺负自己的大龄孩子一个德行。

“你叫啥名?”小红缨开始问了。

男孩不吱声。

小红缨抬手就使劲给他个脑瓜崩:“又不是问你爹妈,说个名字能死啊你?不说的话,我就一辈子都管你叫小屁豆子,让你丢死人!”

“狗蛋。”

“狗蛋?咯咯咯……真难听!喂,狗蛋,你吃过白面馒头吗?”

“……”

“再不回答姑奶奶要扒你裤子了,你可不许哭!”

“吃,吃过一次。”

小红缨随即就从兜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得意洋洋地在那张满是鼻涕的脸前面晃来晃去……

九班出发了,但是摆出了一个谨慎的队形在走,并且端枪在手,子弹上膛。因为,在九班的队伍前面,有个带路的孩子,一边流着鼻涕,一边在啃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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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谁帮谁

“我叔说,凡是有不认识的,或者带枪的人进村,就去告诉他。”这孩子是这么说的。

“我叔他们有好几个,也有枪呢。”这孩子不太会数数,于是用两只小手比出了六七个手指头。

“我叔他们就在村外边不远。”无论怎么问,这孩子回答的对方地点都是在外边不远,所以,只能由他带路了。

孩子在前头走着,胡义横端着步枪紧跟在孩子后头,马良负责断后。

出了村没多久,带路的孩子忽然离开小路,改往野地里走。

胡义仍然跟着,但是心里却开始犯嘀咕。便衣队有必要躲在野外么?这情况可有点怪,不合理。都说童言最真,孩子没假话,小丫头也算是孩子吧?说起瞎话来谁能出其右?

离开小路越来越远,地形越来越复杂,周围的植被越来越茂密,胡义越想越不对劲儿,一抬手,止住了身后跟进的队伍,沉声对前面带路的孩子道:“站住!”

不料话音刚落,那孩子突然就开始往前猛跑,胡义想伸手抓他已然不及,本能地枪托就抵上肩头,三点一线,奔跑中**岁孩子的背影映进了胡义微眯的眼底,但是扳机仿佛很沉,胡义扣不下去。

“原地散开,隐蔽警戒!”对身后撂下这句话,胡义收了枪就朝前追出去。

孩子虽小,可是他熟悉地形,障碍又多,立即灵巧得像只小猴子,窜蹦跳跃闪转腾挪,让追在身后的胡义恨得牙疼。

尽管如此,小孩的体力和步伐幅度没法与成人比,更何况是发了狠的胡义,几分钟以后,在一个矮崖底下,他终于被胡义给揪住了。

凡是多次走出硝烟的老兵,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同于常人的能耐。有的很单薄,格斗能力也不好,却总能在一次次的肉搏战白刃战中活下来;有的躺在死人堆里,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也能知道方圆五十米内有多少个活人;有的甚至能够准确预测自己的死亡时间,因而开小差试图躲避,结果还是死了,虽然是被行刑队给毙了,但是他真的知道,而且死的很准时。

风忽然停了,树叶一动不动,周围静静的,静得胡义只能听到那孩子惊慌的呼吸声,和自己胸膛内正在降低频率的心跳,这种感觉,自己好像曾经经历过。

胡义异常缓慢地松开了揪住孩子衣领的手,身体也静得像身边的树叶一样,一动不动,考虑自己如果向一侧猛冲出去,有多大的机会不会被打中,或者干脆举枪投降,又有多大的可能被对方放过。

“你是……胡班长?”就在胡义还没有采取动作之前,一个声音从矮崖上头传来。

随后,六七个持枪的人影,从矮崖上的草丛后站了起来,说话的人面黄肌瘦胡子拉碴,胡义终于认了出来,他是老罗……

自从上一次被便衣队卧底钓鱼之后,老罗建立的小组就彻底完蛋了,虽然很气馁,但是他不甘心,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于是他没有离开这里去找组织,反而再次纠集了几个乡亲,立志要组建个青山村游击队。在哪里跌倒,他还想在哪爬起来!

由于已经被便衣队知道了自己的底细,所以平时他们轻易不会进村,那个带路的孩子,就是其中一个队员的侄子,这孩子就是老罗他们放在村里的眼。

……

天黑了,在隐蔽的山坳里,隔着一段距离点着两堆篝火,一边儿是那几个游击队,另一边是九班。

罗富贵啃光了手里的干粮,扭头看了看那边的火堆,转回头来不满地低声牢骚着:“姥姥的,这到底是谁帮了谁?还说要找他们混吃喝呢,现在可倒好,咱们明天的粮食都进了他们的嘴!这叫个什么事儿?”

刘坚强撇了罗富贵一眼:“别忘了,你现在是八路军,他们也是咱的同志,都饿着肚子,能眼看着不管?你能不能有点觉悟?”

“老子说话怎么了?觉悟能当饭吃么?他们好赖还有穷亲戚能给点救济,咱们呢?活活饿死谁管?明天吃啥?吃觉悟啊?”

“你……”刘坚强被罗富贵呛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了。

见刘坚强被自己说没脾气了,罗富贵又转向火堆边的小红缨:“平时抖机灵,关键时刻缺心眼!刚才我都跟班长说好了,以你的名义留下点,你可倒好,上赶着又给人送去了,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你?”

“我愿意!”小红缨没好气地回答,看也不看罗富贵,一直拿着根树枝在戳篝火。

胡义的确是单独给小丫头备下了一份,但是小丫头因为上次的误伤事件,觉得心里不舒服,虽然嘴上死不认账,但是心里感觉欠了他们,硬是把留给自己那份也给他们了。

马良在一边听罗富贵叨叨得闹心,不耐烦地开了口:“有完没完了?多一天少一天有啥分别?能不能闭上你那破车嘴!有班长在呢,你操什么心?”

……

漫天繁星,幽幽点点,无月。四下里看不出多远,只能勉强辨别几座不远的漆黑山廓。

胡义在山顶放哨,心里在琢磨九班的下一步。阴差阳错,真找到老罗了,可惜事与愿违,对方居然也是挨着饿的,无奈之下反而把九班的干粮都给出去了。

老罗他们根本不知道**团的境况,只是简单地以为胡义他们是像往常一样出趟什么任务而已,九班是部队上的,当然不便多问什么。而胡义也不好对老罗他们说什么,总不能说,团里已经不管我们了,我们就这两天的粮食,不能全给你们吧?这话胡义是说不出口。

就像马良说的一样,胡义觉得多一天少一天没啥分别,节流没用,开源才是根本。高一刀要从鬼子手里抢,如果能成当然是一夜暴富,不过胡义可不想打这个谱,风险太高代价太大,九班干不了这个大活儿。郝平要去找富绅们谈理想谈爱国,胡义觉得这个主意其实不错,只要小心点谨慎点,也许筹不到太多,可是糊口应该够了吧?只是,自己不是郝平,天生没有一张巧嘴,这种文雅的招式,胡义学不会!

思来想去,好像只能重操旧业了,不提当年勇,当了八路军后,不也打过一个宋大户么,既然前面就是日伪区了,何不挑一个更大点的,再干一票。

胡义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准备一会马良来换哨后,就去找老罗问问情况,当然是低调的问,因为这种事情,还是不让老罗知道的好。

不知不觉,身后有脚步响了,胡义以为是马良,等对方到了近前,才发现是老罗。

“胡班长,是我。没什么事,就是上来,跟你说声感谢。呵呵”老罗不紧不慢走到了胡义跟前,不自然地笑了笑,虽然这笑容在黑夜里根本就看不清。

“这没什么。”

“头一回见你们九班的时候,给你们救了我一条命,今天又见着了,解了几天的饿。你是我的贵人,这感谢你当得起。”

既然老罗现在来了,胡义决定说点该说的:“老罗,这地面你熟,我想问问,这附近的便衣队,有什么规律没有?”

老罗低头想了想:“他们也是住在这四里八乡的,闲汉地痞什么人都有,白天里凑成小股,四处晃荡,晚上各回各家。”

“嗯,那这附近,最出名的地主是谁?”

胡义虽然问得唐突,可是老罗并没有多想,脱口道:“东边落叶村的李家,那是最有名的。”不待胡义继续问,老罗自己似乎来了兴致,主动继续说:“方圆五十里,他李家最大,李家兄弟两个,老大叫李有德,做了落叶村的维持会长,老二叫李有才,是个赌棍,当了汉奸做了便衣队,经常在绿水铺出没。”

虽然夜很黑,但是胡义仍然不经意的把视线摆向了东边。胡义觉得,吃大户不是个复杂的事,九班很快就能返回**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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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真正的荣耀

这落叶村李家当家的就是维持会长,弟弟又是个汉奸,哪怕就是以八路军的名义打他,也是天经地义。不过胡义还是没对老罗多说什么,他们也才六七个人,一看都是种田的老实农民,虽然手里也有枪,却都是些破烂货,唯一上得了台面的,也就是老罗手里那支盒子炮。胡义觉得,加上他们不多,少了他们也没影响,还不如九班自己做事更轻快。

想法确定了,目标也有了,那就没必要再多拖,胡义打消了在这山坳里过夜的想法,以任务要紧为由,当场与老罗他们辞别。

夜色中,九班一行出了山坳,上了小路,朝东而走。落叶村在青山村东边,是这附近最大的一个村子,距离不算太远。

上了小路以后,胡义才对手底下几个人说明了目的,让九班的几个烂蒜激动又欣喜。

激动的,是罗富贵。当初在宋家村,抢得很不爽,值钱的玩意都给宋大户卷跑了不说,鸡也才抓了两只就走了,一直觉得遗憾透顶。这一回,可得把眼睛瞪圆了,无论如何也要抢他个七进七出,鸡毛鸭血不可。何其壮哉!

欣喜的,是马良。维持会会长,好,抢汉奸的,这回是天经地义了,最关键是听说他李家附近最大,那粮食能少了么,这一回,九班要成为**团的功臣了,比谁都快,三天内交差!

胡义没有激动,也谈不上欣喜,不过心情很轻松。这一次师出有名,那就没必要太含蓄了,索性狠一点,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务求干净利落。今天夜里,九班不念经!

没有月亮,光线很差,可是九班的行进速度仍然匆匆,偶有摔倒,也无法动摇每个人兴奋的心情。午夜时分,落叶村到了,着实不小,房屋影影绰绰地铺成一大片,平平坦坦,因为这里恰好也是山区和平原的交界处,落叶村以东就是一马平川了。

月黑风高,就是最好的依仗,尽管村里时有狗吠,胡义也不担心什么,将刺刀挂上了枪口,领在头前就往村里走。

李家在哪虽然不知道,但是猜得出来,如此显赫名声,必定是在村子正当间吧,面积自然是最大的吧。

在乌漆墨黑的村里晃荡了一会,就到了村中间,果不其然,高厚的院墙出现在面前,不过,这墙可不一般,横看竖看也得三米多高,都快能比着旁边的房顶了。胡义不禁咂了砸嘴。

先不管这么多,总要顺着墙根转一圈,查勘一下情况,胡义端着枪,领着九班开始顺着墙根,摸黑慢慢往前走。

一分钟过去了,这墙还是黑黢黢看不到头,罗富贵心中不禁惊叹,姥姥的,这得多大个院子?

两分钟过去了,仍然没见到转角,马良不禁揉了揉眼睛,不是我看差了吧?

三分钟过去了,终于见到了隐约中的高墙转角,不过,伴随着出现眼前的转角,还有个两层高的角楼,有灯光幽幽透出角楼上的射击孔,隐隐的嘈杂声传来:“再押一注!老子不信手气还这么烂……”估计角楼里少说也有七八个人。

这一下,胡义的心终于凉透了,既然有角楼,必定是四个转角都有,这上头似乎有七八个人,那四个角楼里的人加在一块就得三十来个,这还没算看门的,巡逻的,和躺在屋里休班的。打得起么?

黑暗中,高矮胖瘦的几个九班烂蒜,一溜停在墙根下,看看那座角楼,再瞅瞅前边无语的班长,然后互相大眼瞪小眼,开始发闲呆。激动的人不再激动了,欣喜的人也不再欣喜了,取而代之的是痴傻呆捏,不知所措。

汪汪汪——身边的高墙里面突然传来狗吠,和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让墙外的九班恢复了神智,立即循黑而遁……

一夜过去,天亮了。

晨光中,六个身影呆呆站在山头上,望着远方偌大的落叶村。在村子中间,那个格外显眼的高墙大院终于露出了清晰的面目,高墙,角楼,大院里还套着数个小院,不应该称其为院了,说它是村中村更合适。

早饭是肯定没着落了,看这情况,午饭也是泡汤,刚离开**团第一天,九班就断了粮。胡义做了个深呼吸,淡淡道:“都说说吧,下一步怎么办?”

马良先说了话:“哥,这李家咱肯定打不了,咱走吧,到别处去,挑软柿子捏。”

罗富贵瞪眼瞅着远方的大院,越瞅心里越是发酸,越瞅越觉得那是一座金山,如果能在这么大个院子里抓鸡掏蛋,那得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这才是真正的荣耀啊!听马良开口劝胡义走,罗富贵心里不由产生了深深的失落感,本能地排斥这个理所当然的提议。

“走?我说马良,你小子能不能有点骨气,嗯?要我说,咱就该在这李家身上打主意。咱不能只顾填饱自己的肚子,你可别忘了,政委和全团老少爷们都挨着饿呢,软柿子家里能有那么多粮食吗?”

罗富贵这番话说得马良差点掉了下巴,到底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自己没睡醒呢?这番话谁说都没问题,偏偏从他罗富贵嘴里冒出来,怎么感觉就那么怪呢?

“骡子,我没听错吧?”马良故意把罗富贵从头到脚看了一个遍,然后继续道:“打李家?看看那墙多高?看看人家大门多厚?院子里挂枪的估计得有百十号!打?只要咱一亮相,那就是挨打的份儿!你说你是不是说胡话呢?”

罗富贵的心里早已经被金山填满了,瞅那院子瞅了一早上,眼睛都瞅绿了,如果就这么离开,他会有一万个不甘心,当即摆出个豪杰气概:“他李家再大,不也是个地主?老子再不济,那也是黑风山出来的!墙高门厚又怎么样?人多枪多又怎么样?嗯?又怎样?挡得住老子放火投毒敲闷棍么?架得住老子绑票勒索开黑枪么?姥姥的,为了咱**团能过上好日子,为了能对得起政委的厚爱,老子今天还就吃定这个李家了!”

这一下,不只是马良,连刘坚强和小红缨的下巴都跟着一起掉到地上了。原来一向胆小怕死的罗富贵,居然也可以这么慷慨激昂,豪气干云!晨风飒飒,朝霞如血,那高大的身躯忽然间显得如此伟岸!那丑陋的面庞忽然间变得如此乖张!让几位观众彻底看傻了眼。

胡义能猜到罗富贵这德行是为了什么,他的一番话说得虽然很不要脸,却给犹豫中的胡义带来了一丝启迪。

胡义拽了拽肩头上的步枪背带,返身就开始往山下走,同时对那几个仍然发着傻的下达命令:“现在出发!”

“啊?班长,咱们去哪?”

“绿水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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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四个吴石头

一座低矮的破草房,房子里的桌碗哗啦啦响,乌烟瘴气中,十来个赌鬼,在里边吵吵嚷嚷震天响。

黑褂子敞衣襟,内穿白衫,黑裤子黑布鞋,脚穿白袜,时髦流行的小分头,一张秀气年轻的脸,此刻正憋得通红,满头大汗。

“李有才,你小子知不知道你欠着多少了?别跟我提交情哈,要是没现钱,老子可不陪你开这个庄!”对面的汉子一边码着桌上的牌九,一边不满地嚷嚷。

李有才不禁一拍桌子:“他娘的!我把这个押了,再开一庄!”说着话李有才把背在身后的驳壳枪摘下来,哐啷一声扔桌子上了。

对面汉子看了看桌上的枪,点点头:“行,发牌!”

……

四张牌九死死地捏在手里,一对长三,一对铜锤,李有才的嘴角微微挑起,秀气的脸上挂上一幅极不匹配的猥琐笑容。

啪地一声,对面的汉子拍了两张牌在桌上——梅花。

“呵呵,不好意思,看来这枪是我的了。”汉子不待李有才从僵呆里反应过来,也不再等李有才出牌,接着把另外两张牌也拍出来——至尊!

李有才傻眼了,还没回过神来,门边一个汉子来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哎,李有才,门外头有人找你,说他们是八路。”

这回连枪都输出去了,让李有才好不丧气:“八路个屁!他们要是八路,老子还是便衣队呢!”

对面的汉子一边将桌上的枪收了,一边笑嘻嘻道:“你不就是便衣队么。”

李有才总算反应过来,是啊,我不就是便衣队么?不禁回头诧异问:“刚才你说他们是谁?”

……

太阳快落山了,胡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落叶村西边的山头上,今天早上的时候,九班就是站在这里看远处的李家。

罗富贵走到了胡义身边:“胡老大,下一步,咱是不是得给李家送信了?你把信写了,等天黑下来,我把信扔他家大门里边去。”

胡义静静地看着落叶村中的李家,隔了一会才回答罗富贵:“不用送信,等天黑了,咱们直接带着人到李家大门口去,现杀现卖!”

罗富贵不禁挠了挠头:“这,是不是太悬了……他们人枪那么多,万一……”

“没事。”胡义直接打断罗富贵的担忧。“如果是以匪的名义做,那你说的没错。但是咱们就以八路的身份做,我不信他们敢草率。”

胡义说话一向靠谱,所以罗富贵相信,但是他还是想不通道理。

看到罗富贵仍然在旁边抓耳挠腮,胡义也不介意给他说明白:“匪无根,是浮萍,灭了就一了百了。咱们呢,是军队,是山川河流,就算他是维持会长,也没住在县城里。家业越大,羁绊越多,能经营这么大家业的人,总不会是个傻子吧?”

……

“哎呀!”被反绑着的李有才假模假样地痛叫了一声。

“喂,姑奶奶我还没使劲呢,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小红缨翘着小辫子问。

在绿水铺的赌窝里被这几个八路给揪出来了,李有才差点当场吓尿了裤子,不过这些八路什么都没说,绑了他后就朝落叶村来,直到村西的山后才停下。李有才终于明白了,看来他们不是冲着便衣队,而是冲着李家,心里总算安稳了一点。

“嘿嘿嘿,我这不是得配合八路大姐么,更显得您天下无敌啊!”李有才谄媚地朝小丫头笑着说。

咯咯咯……小红缨被八路大姐这个称呼给逗得一乐,围着李有才转悠了一圈:“你这个汉奸是怎么混的?枪没有,子弹没有,钱也没有,我能不踢你么!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我错了!以后我一定都带上,您八路大姐随时来抓,我李有才随时来交,绝对不含糊!”周围这几个,一个是黑着脸不正眼瞧自己的刘坚强,一个是若无其事的马良,另一个是麻木得像雕塑的吴石头,所以李有才只能拼命地和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套近乎,以防不测时多一丝机会。

虽然明知道这家伙是便衣队,是汉奸,不过二十来岁的李有才偏偏样貌挺秀气,一身汉奸装扮倒也不令人讨厌,说话又很上道,所以小红缨没什么兴致虐待他。一天没吃东西了,冷不丁肚子咕噜叫了一下,于是小红缨就顺嘴再问:“你们李家那么大,肯定有好多粮食吧?”

“有啊!有三个粮窖,两个粮仓,具体是多少,我也不知道。”顺嘴答完了,李有才忽然又试探着问:“那个,八路大姐,你们……想要粮食?”

“对啊!要不抓你这个废物来干什么。”

哦——现在李有才全清楚了,他们抓了自己个这个肉票,是要找李家换粮,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低头沉默了一会,再抬起头来,笑嘻嘻地对小红缨说:“八路大姐,嘿嘿嘿,我想……求你个事。”

小红缨歪着头,看着笑嘻嘻的李有才没说话,但是表情里透着的意思就是:你说来我听听。

李有才领会了小丫头的表情,赶紧继续道:“你看,你能不能给你们那个领头的商量商量,要粮的时候顺便再要点钱出来。我呢,保证好好地配合你们,该哭就哭,该叫就叫,到完事的时候把这钱……赏我一点,你看行不行?”

静,周围忽然异常的静!

因为,小红缨、马良和刘坚强三个,都变成吴石头了,四个吴石头……

夜深了,深得人们开始睡了觉。

一只火把渐渐燃亮,擎在肃立的刘坚强手里,被夜风刮得扑啦啦直响。跃动的火光推开了黑暗,照在十几米外那两扇高宽厚重的大门上,一颗颗铜钉在火光中熠熠发亮。

火把之侧,反绑双手的李有才跪在地上,驼背垂首,一副饱受摧残的模样。

另一边,分腿傲立一个英武军人,横端着三八大盖,枪口下挂着明晃晃刺刀,火把光中,隐约可见帽檐下的一双细狭。

罗富贵架着机枪,掩护在后面黑暗中的巷口;马良躲在附近的一个墙角,子弹早已上膛;吴石头跟着小红缨,在黑暗的远处观望。

没多久,大门两边的墙头上就探出了一排枪口。

时候差不多了,该开口了,胡义微微昂起头:“门里的人听着,你们家李有才就跪在这呢,如果想留下这个汉奸的命,那就让你们当家的出来,和我这个八路商量商量!”

“八路?”大门里边一阵乱,墙头上也有人也在嚷嚷:“我娘哎,那可不就是二爷么?快,快去跟大爷说啊!”

盏茶功夫后,一个人影匆匆上了墙头:“二爷,是你吗?二爷。”

李有才闻声抬起头来,哭咧咧答道:“可不就是我!李管家,我哥呢,他咋不出来,你快救我啊!”

墙头上的李管家看着大门外刺刀下的李有才,不禁叹了口气:“唉,大爷他……他说……二爷,你别怪我,我是真跟大爷那替你求情了,可是……”

李管家不知所云地顿了顿,重新开口,朝胡义喊道:“我们家大爷说了,李有才早已不是李家的人,死活与李家无关,杀剐随你们的便!劝贵军赶紧离开落叶村地面,否则麻烦的是你们!”

胡义愣住了,不禁低头看了看边上跪着的李有才,朝这小子叫二爷,说明没抓错人,可是,这剧情不对劲吧?这又是哪一出?不见棺材不落泪?要不……先捅他两个窟窿,给李家人看看?

李有才也愣住了,不经意间,他发现身边的胡义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从被他抓住的第一刻,李有才就看得出来胡义不是个善茬,是个真正冷到骨子里的人,而此刻,那双细狭眼中,正在流露出很复杂的东西,可以让李有才联想到很多事情,寒毛直竖。

李有才跪不住了,他彻底瘫在了地上,心里涌动着恐惧和不甘,同时夹杂着愤恨,不是恨胡义,而是恨大门里那绝情的李家当家人,他的哥哥李有德。

当胡义将锋利刺刀抵在李有才胸口的时候,颤抖的李有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结巴巴地对胡义说:“还,还没吃,晚饭呢。我能安排,我来安排,求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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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坐庄

胡义最终没有在李有才身上捅窟窿,九班不得不带着李有才,第二次灰溜溜地离开了李家大门,离开了落叶村。九班得到的唯一收获是,下一顿饭终于有着落了。他们押着李有才循黑向西返回,赶夜路要再去绿水铺,因为李有才的姘头住在那里,这就是下一顿饭的来源。

不需要胡义拷问,在路上,李有才说明了被李家赶出家门的原因。

虽然与李有德是兄弟,但是年龄差距很大,李有才二十来岁,李有德已经四十出头,同父异母,李有才的生母是李老爷娶的小。

李老爷死后大儿子李有德继承了家业,可是这弟弟李有才好赌成性,整天有人到李家上门讨领赌债,李有德一气之下,不再给李有才这个赌棍弟弟擦屁股。不料这个无法无天的李有才,为了筹赌资,居然把祖宗牌位给拆了,因为那牌位上镶了金。李有德终于大怒,结果可想而知……

黎明前,绿水铺的一个小院门被打开,灰头土脸反绑双手的李有才,对打开院门后正在惊慌的女人只说了一句话:“什么都别问,赶紧给他们弄吃的去!”

九班饿了整整一天,饭菜一上桌就再没二话。李有才一边上看着,虽然也将近一整天没吃了,他却一点不觉得饿。这一天,对他而言一辈子也忘不掉,连续两次惊魂,让他彻底憔悴了。他不甘,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果真是个废物;他愤恨,什么骨肉亲情全是扯淡!

李有才忽然觉得,人生好像就是一场赌局。自己总是输多赢少,总是怪手里的牌没有对方好,总是归咎于运气;真的是这样么?不是!他们赢得多,是因为他们是庄家,他们不需要赌,他们只需要布置好上家下家,或者随便出个千就行了,他们只在意结果。这些自己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故作不知,一次又一次主动去中他们的圈套呢?因为自己只在意赌博的过程,失去得越多,得到的快感才越强烈!

直到现在,自己终于输得一无所有,只剩一条命了;而这条命,居然也是别人的筹码,是个不值钱的筹码。

胡义第一个吃完了,离开桌子,踱到一直在低头发呆的李有才跟前,抱起双臂看着他。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就该考虑考虑下一步的问题,到底该怎么办,胡义暂时也没拿定主意。

饭桌上的油灯如豆,又被几个背影遮挡,屋里光线有点暗。依然反绑双手的李有才慢慢抬起秀气的脸,憔悴地看着胡义,主动开了口:“我……想跟你借一个机会。”

“我凭什么借给你?”胡义淡然。

“我能让你们得到粮食。”

“那么,你又能得到什么?”

李有才静静看着那双细狭的眼,虽然那张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提示,但是李有才能听明白,胡义这是在问:凭什么相信!所以李有才回答:“我能得到赌下去的资本!”

胡义面无表情地看了胡有才好一会:“说说。”

李有才微微咬了咬牙,秀气的面庞上闪过一抹坚定:“让我坐庄!我就能翻本!”

话说完了,李有才紧紧盯着反应麻木的胡义,心中忐忑,既然对方根本不多问,说明对方明白话里的意思。自己要坐庄,那就是反客为主,从一个人质变成了发号施令的;他们是八路,自己是汉奸,这个看起来可笑的要求能被接受么?机会很小,赌了!

胡义沉默良久后,抽出了刺刀,又在手里翻转了一会,终于挑断了李有才手腕上的绳索……

一天过去了,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负责控制附近几个村的便衣队队长尸体,被人发现在绿水铺附近,一个血淋淋的刀口贯穿了他的胸膛。目测伤口,凶器应该是单面刃,偏窄,较长。没人能够想明白,一向胆小谨慎的便衣队队长,怎么会半夜三更一个人被杀死在野外。

附近的十几个便衣队队员紧急凑在了一起,一边派人去县城里汇报情况,一边开会,决定重新定出一个队长人选。

李有才虽然曾经是李家二爷,但是自从被赶出家门后,早没了半点威望,整日混迹赌桌,点卯都看不到他人影,论贡献和能力就更甭提了。偏偏今天开会他倒难得来参加了,偏偏他还当上了这一片区的队长,因为他的竞选演讲只有一句话:每人一百块,三天兑现,如果到时候拿不出钱给弟兄们,我自己走人!

又过了一天,李有才出现在绿水铺的赌窝里。赌窝里的人并不都是赌徒,其中一部分人,其实是黑的,抱成一团设赌,诈骗,偷盗,抢劫无恶不作,赢走李有才配枪的那汉子,就是黑首。

以为李有才这个倒霉汉奸被八路给毙了呢,没想到这小子大摇大摆又回来了,反而还成了汉奸队长,赌窝里边一时间大眼瞪小眼:娘的,他小子这是烧的哪柱香?

李有才直接跟那汉子开门见山:欠你那赌债,我准备连本带利一拨都还喽,但是条件也有一个,让你的弟兄们准备好家伙,到时候跟我走一趟,保证咱们两清。

这天晚上,九班离开山坳,再次来到绿水铺,在李有才姘头的家里,和李有才碰了头,得到李有才不知从哪搜罗来的七八套衣衫,换穿了。八路军服被拢在一起装进一个包袱。

第二天下午,绿水铺村外路口上,出现了十几个黑衣人,个个油头粉面斜跨盒子炮,这是应李有才队长要求集合而来的便衣队。

没多久,又来了十几个精短打扮的汉子,有的贼眉鼠眼有的满脸横肉,腰里边鼓鼓囊囊,肯定也是响家伙。

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附近几个村子都不远,便衣队的人知道这些汉子是什么人,这些汉子当然也认识这些汉奸。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干你的汉奸,我吃自己的黑饭,井水不犯河水,没话可说。

最后,李有才身后领着五大一小姗姗来迟,看那几个人打扮,衣不合体乱七八糟,可是身上的装备可挂得不轻,连机枪都有,一个个的面相更是不善。

赌窝里的几个人觉得眼熟,横看竖看都好像前几天抓李有才的那几个八路,心中有疑问,却都不多说。八路也好,便衣队也罢,跟我们没关系,老子只看钱!不过,汉子们越发觉得李有才不简单,这小子到底脚踩几条船?以后可不能小瞧了这张秀气脸,水挺深啊!

便衣队的人当然不认识,所以李有才当先介绍一句:“这几位,是我山里的朋友,捧场来的!”

便衣队员们一听,全明白了,感情是山匪,怪不得长短家伙齐全,连小孩都带呢,真真是自古山匪出少年啊!此刻,便衣队的人个个心里也都慨叹,过去听说李有才被赶出李家了,再没人把这小子当回事,现在才知道人家不只黑道上有兄弟,绿林中也有关系啊?就算没有李家,这小子照样还是个爷!

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威望二字是什么意思,这种飘飘然的感觉让李有才莫名的舒泰。他迈方步站到了人圈中间,好像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中气十足。

“咳,邀各位来,只为了一件事,破案。我已经得到线索,杀害队长的凶手,就藏匿在落叶村。所以,这次咱们弟兄不得不走一趟了,务求人赃并获,还公道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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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狐假虎威

大树底下好乘凉,在这方圆几十里,落叶村是最大的,也算最富庶的,得益于李家。李家有人有枪,土匪不敢来打,后来鬼子来了,李有德摇身一变成了维持会长,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又干了汉奸队,所以鬼子没有解散李家的私人武装,也没有把落叶村和李家怎么样,只是要求每年两次往县城里交粮。

落叶村的村民大多数与李家有关联,不说七姑八姨的远房亲戚,就大院里做长工、丫鬟、护院和打杂的那些人,家人亲眷就是村里人。

论阅历论能力论魄力,李有才觉得自己根本没法和哥哥比,如果想逼李有德就范,那就得出千。之所以下午才准备从绿水铺出发,是因为自己的人枪根本不及李家多,为防变故,还是天黑办事更稳妥。

月黑风高,四十多人的队伍明火执仗地进了落叶村。李有才给便衣队和黑帮们下达的命令是抓人,就在村里抓。关键人物住在哪,叫什么,在路上李有才就已经吩咐过了,除了被他点名必须抓的那些,其余的抓来更多也无所谓,反正是只许多,不能少。然后带着胡义几人,直奔李家大门前的空地。

暗夜中的落叶村猛地喧嚣起来……“便衣队办案,捉拿凶手!赶紧把门开了,要不老子拆了啊……”一时间鸡飞狗跳,孩子啼哭大人叫。

这种威风八面还能顺手牵羊的工作,让便衣队和黑帮们兴奋不已。明火执仗踹开大门,顺手几棍打死乱吠的小狗,闯进屋中连踢带骂见人就捆,然后翻箱倒柜刮空财物。胆敢反抗就当场把你打成不能自理,还要砸光能砸的东西,然后再去下一家……

四下里乱糟糟一片,有惊慌的村民奔向李家大门口去报信,也不顾大门外的空地上还沾着七八个端枪的人,趴在李家大门上就狂拍,嘶声裂肺地朝大门里喊:“村里遭匪了!快救人啊……”

肃立的刘坚强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几乎咬出了一排血印,他紧绷着脸,不断地看向班长胡义,可惜面无表情的胡义只是盯着李家的大门,把刘坚强的视线当了空气。

罗富贵却与刘坚强正相反,他瞪着眼珠子四下里看,竖着熊耳朵到处里听,心里好像有猫抓挠,要不是有胡义在场镇着,他早窜出去,加入便衣队和黑帮的搜刮中了。

胡义端枪站在李有才的身后,不只是表情淡漠,心中也无一丝波澜,在胡义的眼中,这一幕很平常,不过是个狗咬狗的无聊故事罢了。

两扇大门终于慢慢地打开,一队持枪的人匆匆往门外涌出,一抬头全愣住了。正对大门口的空地上,七八个持枪人肃立,火把光中,一张年轻秀气的脸上,正挂着微笑,二爷李有才?

“呵呵,终于开门了?嗯?三天前为什么没人给我开?”李有才微笑着说话,同时向前迈出一步,背起双手,猛然高声道:“都给我站住!本队长现在是执行公务,谁敢阻拦,就是违抗皇军,都活腻歪了吗?嗯?”

冲出门的李家民兵懵了,以为是遭匪了呢,哪想到居然是二爷李有才,他什么时候又成了队长了?这是执行的哪门子公务?一时都收住脚步。

场面暂时僵住了,李有才也不再多说什么,若无其事继续静静地站着,大门里边,有人掉头跑回院子去,找当家大爷报信。

村里的喧嚣声渐渐平静,便衣队和黑帮们的手再痒痒,也得办正事,该抓的抓了,又多抢了十几户,没时间再耽误,押着几十个男女老幼赶来李家大门口。

大门外的空地上,火把一片,照耀得周围亮堂堂,四十多个人荷枪实弹散在外围。被抓的几十个村民都被绑了,用绳栓成一串,拢成一堆,在火把下瞪着惊慌的眼。这其中,有李管家的外房女人,有民团队长的后娘,有李家账房的妹妹,也有某个民兵的亲爹……李有才就是李家二爷,对这些当然一清二楚,但凡抓来这些,都是有代表性的人物。

一个富绅打扮的四十多岁男人出现在大门口,看起来四平八稳样貌堂堂,只不过此刻的脸色黑得老长,李有德出来了。

场面静了,无论是抓人的,还是被绑的,无论是李家民兵,还是九班,全都看着李有德和李有才两个。

“畜生!你越来越出息了,几天不见,都学会祸害村里人了?把人给我放了!”李有德一开口就声色俱厉。

“既然我不是你李家人了,那这些人跟我有屁关系?你李有德又跟我有个屁关系?还轮得到你对我吆五喝六吗!”李有才那秀气的脸上渐渐带上了一股戾气。

“背祖忘宗的东西,你就不配做个人!”

“对!我不配,就你配!你身后那门多大,你那脸就多大。”李有才同时抬手一指身后被捆绑的村民,又道:“既然你李大爷是人,那我看你今天做不做人事!”

得,这下李家民兵和那些被绑的村民总算是明白了,感情是明目张胆的绑票勒索。

李家不知做了什么孽,出了这么一个败类,李有德气得直哆嗦,咬牙切齿对李有才说:“畜生,你死了心吧!我倒要看看,当着全村老少爷们的面,你怎么拔你的刀!”

胡义静静看到现在,发现这李有德倒真是个有胆识的,事情到这一步,还真不好办了。这不仅需要极其厚颜无耻的精神,而且也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人质都是那些民兵的亲人,对面的人枪比这边更多,一旦激起民愤,恐怕这李家大门口就得血流成河。李有德这是反将一军,这招棋虽险,确是杀招,不太妙了。

万里有个一,九班可不能陪这个险,胡义没动,悄悄对马良做了一个手势。马良领会,立刻偷偷转达,除了依然静立在李有才后侧的胡义,其他的九班人悄悄往后挪着,开始离开危险区域。

李有才昂着秀气的脸,死死盯着大门口的李有德,良久,忽然笑了:“你知不知道,你才是个真正的赌徒!但是很不巧,今天我是庄家!”

说完了这句话,李有才依然背着手,再次慢悠悠往前走,直到对峙的双方中间站定,突然提高声调,大声道:“前日,便衣队长被杀,本队长继任,奉皇军之命缉拿凶手,而这凶手,就藏匿在他们之中。我李有才无德无能,辨不出真伪,又不忍对乡亲动手。所以,这件事就只好送交皇军定夺了。”然后回身朝后一挥手:“带走,送宪兵队!”

被绑的村民心里瞬间都凉了,某些亲人在其中的李家民兵心里也瞬间凉了,他们不约而同都把目光转向李家大爷,李有德。如果这些人被送到鬼子手里,什么结果?会不会死人不知道,老弱也许能回来,年轻的可就难说;至于女人,当然免不了特殊对待……

扛着皇军的招牌,打着公事的幌子,这就天下无敌了。由着李有才把人带走?那就寒了全村人的心,寒了手下人的心,威望将一落千丈,还怎么做当家人……杀便衣队抢人回来?敢么?如果敢这么做,这个事可就大了,明天一早,落叶村里就会刺刀如林!即便李有德是维持会长,别说是落叶村,能不能保住李家都难说,更何况早有人对李家垂涎三尺。现在李有才的底牌打出来了——至尊!李有德输了。

“李有才!你要什么?”李有才刚刚走出三步,身后就传来李有德无奈的怒吼。

李有才停住脚步,没有回头,火把光中,嘴角慢慢扬起来,秀气的脸上露出隐约的微笑,背对着李有德说:“五千块,由你李大爷亲自交到我手上。”

胡义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细狭双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为什么这废物没提粮食?嫌命不够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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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角色

虽然干便衣队是为了领饷钱,为了混吃喝,但是李有才可不是傻子。现在的形势下,‘粮食’二字是个非常敏感的词,胡作非为敲自己家的竹杠拿钱,这种烂事皇军不会有兴趣搭理,但是,如果涉及到粮食,事情就会变了性质,早晚会有人过问,为什么要粮食?粮食去哪了?没法跟皇军交代。

夜风不算太凉,但是李有才感到了一阵寒意,他知道有一个凛冽的目光正在注视自己,这是一个危险的预兆,让李有才阵阵发怵。

硬着头皮,故作轻松,李有才踱到胡义跟前,刻意避开细狭目光,把视线放向一侧,低声对胡义道:“我喜欢上这种感觉了……这种发号施令的感觉……我刚刚发现……我真的喜欢……所以,我不得不做些改变……你仍然能够得到你的东西,但不是从我这里得到……”

李家账房匆匆跑出院子,把钱交给大爷李有德。李有德铁青着脸,来到李有才面前,并未立即交出手上的钱,直视李有才不语。

无论如何,都曾经是一家兄弟,李有才非常了解这个兄长是什么脾气,知道李有德在等什么,所以开口道:“我只是来拿回本该属于我的!现在,你可以给我了。”

李有德将钱扔在李有才怀里,二话不说,掉头欲返,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传来:“站住!”

回过头,发现李有才身边那个宽眉细眼的已经端起了枪口,刺刀直指自己。李有德不禁怒目,再次看向李有才。

“你别看我,咱们两清了,这跟我没关系。他不是我带来的人,我不认识,到底是报仇还是还愿,你们自己聊吧。”李有才对着愤怒的李有德说完这句话,朝便衣队和黑帮人一挥手:“看来今天这是一场误会,咱们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夜幕中……

李有才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但是李家大门口的局面仍然没多大变化。便衣队是走了,可是仍有六个人没走,枪还是端着,机枪还是架着,那些捆着的人质还在那捆着呢,这回反而还多了一个人质李有德,所有人依然不敢动。

除了胡义,九班人也没搞明白状况,不是说好了这回做配角么?怎么一转眼又成了主角?想低调点为什么这么难?

看着对面的李家民兵,刀枪林立火把丛丛,个个向这边怒目而视,罗富贵心里直发慌,小心翼翼地挪到被绑的几十个村民后头,紧紧端着手里的机枪,扯着个破锣嗓子就开始大声嚷嚷:“都不许动啊!哎!那小子,说你呢!你要是再敢偷偷往边上挪,老子可就真不客气了!老子手里这可是机枪,机枪懂不懂?一扫一大片懂不懂?你姥姥的……”

这个场面有点大,九班人太少,马良没经历过这种情况,心里一阵阵地直发虚,虽然身边这些人质都是无辜百姓,可现在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容不得多想。马良抽出刺刀来,咔擦一声挂上了枪口,一方面给自己壮胆,一方面警吓对方。

一对小辫被夜风吹得直晃荡,一对大眼睛被火把的光芒映得直发亮,如此场面小红缨也是第一次赶上,不过与别人不同,她是兴奋不已,觉得九班好不威风,唯恐不够热闹。这种情况下,可不能让对方把自己给看扁了,她索性扯出一直随身的防毒面具来扣在脸上,摇身一变成了一副鬼脸,让那些根本不知道防毒面具为何物的村民和民兵,看得直瘆的慌。

小红缨抽出大眼撸子,哗啦一声子弹上膛,然后朝发着呆的吴石头一挥小手:“傻子,去帮骡子看住那边的人,谁要是敢乱动,你就给我拍他!”

刘坚强是最纠结的,李有德是汉奸,可落叶村百姓是无辜,自己是八路军,咋能把枪口朝向他们?狠不下这个心,拉不下这个脸,把自己憋得脸红脖子粗,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胡义不得不佩服李有才一次,这小子真够圆滑,应该属泥鳅才对,利用九班除了他的队长,取而代之;利用厚颜无耻的汉奸精神,拿了李家一笔钱财;最后又不想蹚浑水,把那些人质和李有德硬塞给自己抵债,他大摇大摆抽身事外,好事全让他给占了,瞪眼拿他没辙。

胡义深吸一口气,无所谓,既然李有德在自己手里了,那就一切都好说,他不就是一切么。

九班所有人的反应胡义全看在眼里,也都在意料之中,刘坚强绝对不适合干吓唬老百姓的活儿,所以胡义开口招呼刘坚强:“流鼻涕,过来,把他给我绑了,你负责。”

总算也能有点事做了,刘坚强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随手扯了根绳,大步流星过来,毫不客气地把李有德给捆紧了,打个死结,然后黑着脸把枪口顶在李有德后背,对待汉奸,没什么客气。

李有德愤怒的情绪已经冷却下来了,心思也冷静下来了,刚刚结束了一场勒索,看来还要再被勒索一次,有什么办法呢,争取让这一切早点结束吧。

所有人都认为这五大一小六个人肯定是山匪,四十不惑,李有德见多识广经过风浪,他可不这么认为。山匪懒惰,也没环境,要么披头散发扎辫子,要么直接剃一个秃顶或者剪得乱糟糟;除了那个戴面具的小女孩,这五个人都是一色短平发型,只凭这一个细节,李有德就敢断定,他们是军人!这方圆几百里,有哪些军人?鬼子,伪军,他们不可能是;国民党的军队早跑光了,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

想明白了处境,李有德首先对胡义开了口:“无论什么事,我是能做主的。先放了村民,行么?”

就算李有德不说,胡义也有这个打算,不只是良心的问题,放了村民也能缓解对面那些李家民兵的情绪,会降低擦枪走火的几率,有李有德一个人在手里就能解决问题。

“把他们放了!”胡义下了命令。

罗富贵不太情愿,原本还想躲在他们后边挡子弹,要是放了,空荡荡多没安全感。可是马良已经开始用刺刀挑断绳索了,只好端着机枪,小心翼翼靠向胡义这边。

有的人哭哭啼啼跑向对面的亲人,有的人慌忙往村里的家中跑,还有的人被放了以后却不急着走,留在周围继续看热闹。

紧张的气氛果然缓解了不少,被缚的李有德重新对视胡义:“现在,说正事吧。”

“我要粮食。”胡义简单回答。

“你要多少?”

胡义沉默,一直考虑的都是如何得到粮食,现在事到临头还真不知道自己该要多少。算上小丫头,九班才六个人,山高路远,到底能一次带走多少?这还真是个问题。

马良见班长胡义忽然沉默了,立即明白了胡义在考虑什么,本着为班长分忧的想法,脱口道:“咱们一人背上一百斤,让骡子背二百斤,最少也得六百斤吧?”

旁边的罗富贵听得一哆嗦,哎呀我了个去,真拿我当骡子使唤啊,没好气地朝马良道:“亏你说得出口,要上几个车推着走不行吗?五个轮子咱们怎么也能带上一千斤了吧?”

胡义想的和罗富贵差不多,如果用骡马大车是最好的,可惜九班没人会赶车,看来只能采取罗富贵这个想法了,五个独轮车,推走一千多斤没问题。

马良和罗富贵的对话让李有德很无语,一千斤粮食,在李有德眼里连毛都算不上,这能算勒索么?现在,李有德更在意的,是自己的人身安全问题,因为这几个人是八路,因为自己是维持会长,是他们所谓的汉奸。他们拿了粮食后,也不可能放了自己,肯定要带上自己这个人质走出一段,确认平安没尾巴才算结束,到时候,荒山野岭里,八路会饶过汉奸一条命么?不知道。

“给我们准备五个推车,一千斤粮食。”胡义拿定主意了。

李有德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反问胡义:“你们是不是不会赶车?”

没人吱声,胡义静静看着李有德没说话。

答案一目了然,李有德随即道:“这样吧,我给你们备个牛车,山路多的话,骡马不如牛,没什么复杂的,牵着牛鼻子走就是了。牛车奉送,粮食我给你照多装满,最少两千五百斤,能拉得动就拉,拉不动的时候你们自己再卸,怎么样?”

九班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头回见着这样做买卖的,自己给自己抬价格,太上道了吧?

胡义静静看着李有德那张沧桑的脸,再低头瞅瞅马良枪口下的刺刀,终于想明白了李有德的心思,于是重新抬起头,淡淡道:“那就让你的人赶紧准备吧。”

李有德点点头,准备要转身喊管家,突然又有人说话了:“那个,能不能,问你个事啊?”

所有人都楞了一下,李有德循声扭过头,发现身边站着那个小女孩,已经把面具推起到额头上,翘着俩小辫子眨着一双清澈的大眼,抬着俏脸正在凝望自己。

“请问。”李有德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家有这么多拿枪的,肯定也有手榴弹吧?”小红缨提出了问题。

除了吴石头,其他的九班人当场满头黑线,连胡义都没能幸免。上次接周医生的时候,九班的手榴弹和手雷几乎都砸出去了,现在,这丫头旧病复发了。

“有。你想要手榴弹?”李有德十分诧异,怎么也想不出这个精怪的小女孩会与手榴弹有关联。

“我想要二十颗,行么?要不……十颗也行……”

“这东西我家里不多,只能给你两箱。”

小红缨晕倒了。

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五大憨粗的罗富贵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推开碍事的马良,站到李有德跟前,两眼放光地问:“再加一个条件行不行?”

胡义的脸色终于彻底黑了,明明他李有德就是个人质肉票,让这些没出息的一张口,怎么觉得李有德反而变成金主了?到底是在勒索还是乞讨?情何以堪!

李有德倒是也进入了角色:“可以,你说说看。”

罗富贵那张大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吭哧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来:“我想,到你家院子里抓只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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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路迢迢

东方现出了鱼肚白,天蒙蒙亮了。沉重的车轮,缓慢地碾出两道深深车辙,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响。一头健硕的牛,大张着两个鼻孔,呼哧呼哧地狂喷着粗气,一条穿过牛鼻孔间的牵绳,紧紧扯在小红缨的手里,其余人都在车后头拼命地推着。

粮食装得太多了,说是照着两千五百斤来装,实际上快有三千斤了,牛拉得很费劲。李有德那份心有顾忌的豪爽,反而也苦了他自己,出了落叶村还不到二里地,他就被胡义松了绑,加入进推车的行列,现在已然汗流浃背疲惫不堪。

沉重的牛车终于爬上了坡顶,西边的青山村遥遥在望,胡义一边擦抹着头上的湿汗,一边命令大家临时休息,然后走向累得灰头土脸的李有德。

“行了,你就到这吧。”

“我,可以走了?”

胡义点了点头。

李有德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这种舒畅的感觉不是因为获得自由,而是因为能够脱离推车的苦海,养尊处优的他早就坚持不住了。

胡义见他并没有立刻就走,反而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以为他是在担心什么,于是补充说道:“我要是想杀你,会做在当面,没兴趣打你的背后抢。”

李有德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单独和你说句话。你看……”

这倒出乎胡义的意料,咱们之间能有什么可说的?不过,胡义也没有拿捏姿态,闷着头就往外走出来一段距离。

“说。”

“嗯,我想问问,以后还有办法联络到你么?”李有德的语气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胡义摇了摇头,很明显,李有德应该早就看出了九班的身份。

李有德低头琢磨了一下:“那就这样,我给你留下找我的办法。落叶村外,北边三里,单独住着一个哑巴,如果你想联系我的时候,单独去找他,说你要上香,就行了。”

李有德走了。胡义很纳闷,搞不明白这个维持会长有什么理由,希望将来再去联系他,难不成他被绑上瘾了?

……

趁着一大清早,村民们还没敞开大门之前,九班赶着满载的牛车,不声不响地穿过了青山村。出村后没多远,胡义让九班再次停下了,同时派了马良进山,去找老罗那个惨兮兮的游击队。

如果不算二连和三连的人,这些粮食够**团其余人不减量吃一个月了,九班这得算是超额完成任务。既然如此,不差再少二百斤,所以胡义打算给老罗那几个人留下点粮食。顺路经过,何不做一回好事。

老罗说胡义是他的贵人,这话真让他给说中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仅仅几天功夫,这么几个人的小小九班,居然能弄到这么大一车粮食回来。当满满一大麻袋粮食卸在老罗几人脚边的时候,他们激动得差点掉下泪来。

老罗当即一把攥住胡义的手:“胡班长,你让我说什么好……这也太……”

胡义淡然笑了笑:“**团人多嘴多,我这是在执行任务,不能给你多留,但是应该够你们应付一阵了。”

冷不丁老罗觉得衣角被人给扯了扯,扭着脸一低头,心里不禁一颤悠,让老罗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那一对羊角辫,正俏立在身侧。

小红缨满脸的不自然,小手里拎着一只绳捆索绑的大公鸡,递给老罗说:“这个你们也带回去。”

这小丫头片子拿着枪的时候可太吓人了,真真是个敌我不分六亲不认的主儿,一点儿都不带含糊,印象令人十分深刻,三天都睡不着觉。现在这副乖乖姿态,倒是像个好孩子样儿了,但是不知为什么,老罗还是不敢把她当孩子看,好像落下病了。

“不用不用,这个绝对不用,还是你们留着吧。”老罗推辞,却不敢碰那小丫头的手。

“她给你了你就拿着吧,车上还有呢。”胡义也开了口。

老罗这才往牛车前仔细瞅了瞅,立刻一愣,可不还有么,有的是呢。前头的车辕上,倒挂着一排,全是活鸡。

罗富贵是真有出息!胡义觉得,他那熊样舔着大脸当众进李家大院抓鸡就够丢人了,没想到这个不要脸的越抓越来劲,鸡飞狗跳连滚带爬,满院子人全看他表演了。一直到粮食装完要出发,他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李家。要不是因为有外人在场,胡义当场就得把他给踢趴下。他不仅是丢了军人的脸,他连土匪的脸也一块给丢尽了,神经病!这种事哪有脸跟别人提。

老罗倒是没问来由,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头说:“既然是这样,那我换一只鸡行不?”

胡义和小红缨全都纳了闷,赶紧回头仔细看了看车辕上挂着的那些鸡,好像,小红缨给老罗挑出来的这只大公鸡,已经是最大的一只了吧?

老罗赶紧解释道:“呵呵,这个,换个母的好生蛋。”

……

一个八路军战士蹒跚地跑着,步伐显得有些虚弱,他翻过了一座小山包,朝着坡上正在休憩的队伍喊:“连长,连长,前边路上有人。”

“有就有呗,你慌个什么?”

“他们,拉着一个牛车,车上好像全都是粮食,是粮食!”

“什么?”连长闻言猛地站了起来,冷不防感到一阵头晕,只好弯下腰来,重新缓了一会儿,才重新命令道:“都给我起来,赶紧去看看!”

几十个战士乱糟糟地爬起来,跟着连长就往路边跑。

队伍躲在路旁的矮坡上,往东边观瞧,可不,一辆牛车,鼓鼓囊囊的麻袋装得满满当当,五六个人平民打扮正围着车连推带拽。

旁边的战士看得迫不及待了:“一看就是粮食,肯定是哪个地主大户的,连长,事到如今,咱抢了吧!”

全团都已经断粮好些天了,附近的野菜早已被挖了几十遍,最后连草根都快挖干净了,虽然这里不是敌占区,虽然对方有可能是良民善士,虽然这么做会犯纪律,那也顾不得了。连长果断一挥手:“上!”

……

出了青山村,就算离开了日伪控制区,距离自己的地盘也不远了,山路不好走,胡义撤回了马良这个探路的尖兵,让他也加入了推车的行列。

以为安全没事了,结果偏偏来了事,猛然发现前面有队伍冲来,九班人当场心里一沉,慌忙中抓机枪拽手榴弹,就近分散开寻找掩体位置。

明明看到这边的几个人已经荷枪实弹了,对方却根本不管不顾,一窝蜂冲着不停。

九班人没开枪,因为他们看清了,冲过来的人穿的都是八路军军装,甚至连枪都还在后背上没摘下来,只是乱糟糟地往这里跑着。

胡义皱着眉头离开路边的土坑,端着步枪重新站在路上,大马金刀地等着,要看看这究竟是哪路神仙。

终于冲近了,不过,他们的体力似乎也被这一段距离给耗尽了,开始有人摔倒,仍然在跑的也是踉跄着。

等到双方都能看清了对方的脸,胡义愣住了,对面为首的连长也愣住了。

“王连长?”

“你是……胡班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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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军人膝下三千粮

王连长所在部队,是距离**团最近的友军部队,活动范围在青山村以北方向。这个王连长,正是当初在北边秃山上被鬼子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个王连长,他所在的是满编团,一千多人,比**团可牛得多,现在断粮了,自然也比**团惨的多,早被饿得几乎丧失战斗力。

认出了是**团的人,这粮食就没法再抢了,再抢就是内讧,可不是背处分那么简单,甚至可能会被处刑。刚才那股力气转眼烟消云散,王连长再次陷入深深的沮丧。这个结果有如晴天霹雳,让他手下的几十个战士瞬间被抽空了力气,全部沉默下来,一张张因饥饿而蜡黄的脸,呆呆看着小山一般堆在车上的粮,喉咙涌动着,艰难吞咽着口水。

胡义静静看着面前这些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兵,明白了他们一窝蜂冲过来的本来目的,是错把九班当大户了。

王连长不甘心,再不解燃眉之急,团里可能要开始有人活活饿死,这种情况下,小山一样的粮食摆在眼前,王连长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里灌满了铅,异常沉重,沉重得不能挪动,他觉得无法让开这条路,为了全团一千多个弟兄,他的良心不让他离开这条路,所以他不动,死死咬着干裂的嘴唇,静静地站在路上。

胡义不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曾经一次次地趟过血河,曾经一次次地冲出硝烟,同情心早已经被鲜血和硝烟洗干净了,否则就活不到今天。能给老罗他们留点粮食,因为老罗他们人少嘴少,卸下一点无关痛痒,何况小丫头还欠着老罗他们一个人情,所以一并还了;至于这个王连长,人多嘴多又没交情,没办法,给不起。

“能不能让你的人把路让开!”胡义开口了,语气中没有一丝同志间的温暖,陌生得像是昨天耳畔的风。

“能不能,分给我们一些?”王连长的声音不大,憔悴地哀求。

“可以给你们留下一袋。”

一麻袋粮食将近二百斤,够王连长这些人吃好几顿饱饭,但是王连长考虑的不仅仅是自己手下的弟兄,他同样惦记着团里人:“能不能,再多些……”

胡义果断回答:“不能。”

“算是借给我们,行不行?”

“不行。”等他们能还粮食的时候,**团也不需要粮食了,胡义觉得王连长的想法很幼稚。

“要怎么样你才能答应?”

“怎么样都不行,这粮食不是风刮来的,**团也在等着粮食救命。”

古铜色的面颊上满是坚毅,细狭深邃的眼中渗露着无情,只凭这些,王连长就知道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胡义的话说得没错,王连长也明白,在当前境况下,获得粮食有多么困难,可是,自己的部队真的已经山穷水尽,到了危急关头。

看着满满的一大车粮食,看着当初瞧不上眼的**团九班,王连长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能,觉得很惭愧,能力的高低不是由人多枪多和职务高低决定的。在眼前的粮食危机中,这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九班,在山路迢迢往家里带粮食;而自己呢,领着这么多人,只能在穷透的大山里挖野菜。

这种巨大落差让王连长很难受,心里堵得慌,胡义的话说得很生硬,表情冷冰冰,反而让王连长更加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好像连军人应有的气节都没有了,更像是一个死皮赖脸的叫花子。

噗通——

两个膝盖重重落了地,在地面上砸出两个浅坑,溅起一小片淡淡的尘土,然后被地面上的微风掠走。

王连长跪了,当着他自己全体手下战士的面,给胡义跪了。他跪得笔直,昂着脸,干裂的嘴角极不自然地抽动着,声音里带着微微颤抖:“我,求你了,分给我们一半……已经好些天了……我们团长也……我,我只是……想让我们全团……都能吃几顿饭……我……我知道你们……可我……”

他身后那些的憔悴的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连长跪立当场,语无伦次地哽噎,瞬间都变成了一群雕塑。

静静的,没有人敢看不起连长,没有人忍心看不起连长。他完全可以按胡义说的,拿上一袋粮食就走,足够自己这个连吃上好几天了,可是连长是想为全团,为全团人求一口吃食。战士们眼睛有点红,有点湿,好像是被风吹进了沙子,他们觉得,连长不丢人,一点都不丢人,跪着也比大家高,是他们的好连长,谁要是敢看不起连长,就会被当场撕碎。

胡义带了多年的兵,知道这一跪对王连长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对军人的膝盖,那份意义和价值特殊。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胡义没有去扶王连长,他应该由他自己的兵扶起来。

把端在手中的步枪甩起来,重新背在后背上,胡义向后转身,沉沉道:“骡子,把你那些鸡背上。傻子,弹药箱你扛。马良带队,全体准备向后转!”

九班里某些人心有不甘,可是看着胡义那异常低沉的脸色,再不敢多言,默默收拾了,准备重新向东出发。

见几个人已经收拾停当了,胡义没有再转身,只是扭回头,对身后仍然静跪的王连长道:“全都是你的了,牛车奉送!”然后立即迈开步伐,向东出发。

……

艳阳高照,五大一小六个人,排成一溜,迎着和熙的春风,走在阳光底下。

十多只鸡,连挂带栓地背满了罗富贵的背,他一边走,一边小声对身后的刘坚强嘀咕着:“明明他们是要一半,这下可倒好,全送了,你说那王连长的膝盖得多值钱,凭啥?早知道是这样,老子也见人就跪得了,看看能跪出一根毛来不能!”

“说什么呢?”前头传来胡义的声音。

“呃,我是说,那个,咱刚才是不是忘了给自己留下点?这十来只鸡能够咱吃几天啊?”罗富贵信口转移话题。

胡义还没说话,小红缨先搭茬:“要我说咱就该学学罗大叔他们,母鸡不是能生蛋吗!”

确实需要未雨绸缪,小红缨的话有几分道理,胡义随即说:“一会到前头折些枝条,编个笼,母鸡都留下。”

罗富贵不由翻了翻白眼,这回好,鸡肉变鸡蛋了,这过得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日子,愁死人不?没好气地说:“那是不是,得先喂喂这些鸡啊?它们吃啥?”

胡义回过头斜了罗富贵一眼:“你这个有出息的不是能抓么!你不是喜欢抓么!一会找个适合的地方,把它们放下来吃野食。等它们吃完了,由你负责再抓回来,让你抓个够,少一只我就踢死你!”

咯咯咯……小红缨听了胡义的话,差点笑岔了气,有放牛的,有放羊的,这回罗富贵要‘放鸡’了。

罗富贵彻底没动静了,刘坚强不由朝前问:“班长,咱们还要去落叶村么?”

胡义沉默,一边走着一边也在犯愁。忙活了好几天,意气用事给人做了嫁衣裳,现在怎么办?李有德是个会办事的人,如果再去折腾他,那就太没道义了,不到万不得已,丢不起那个人!换个地方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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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祸不单行

如果不去落叶村,那就只能向日伪区里深入,距离鬼子会更近,无论要做什么,风险和难度都更大,就算是在行进的路上,也不敢再大摇大摆。

胡义带着九班,中午时绕过青山村继续向东,下午到达落叶村外围后转向南行。对这边并不熟悉,也没有具体目的地,只是走着看,遇到村落再说。可是直到太阳快落山,再也没见到一个像样点的村子。

夕阳下,一条路由北向南曲折蜿蜒,路东边是平原,路西边是山连绵,让这条路恰好变成了山区和平原的交界线。

已经走出了很远,都很累,胡义看着挨近山边的斜阳,决定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晚,前头路旁有个显眼的山梁,紧紧挨着路边,如果想劫道或者放哨的话,那是个绝佳的好地方,胡义决定了,九班今晚的宿营地,就放在那个山梁后面。

步枪枪口斜垂,鞋面挂满了尘土,一身普通百姓衣衫,腰扎武装带,挂满子弹盒,身上还斜挎着盒子炮,背囊挎包一样不少,再加上腰侧的手榴弹袋,,鼓鼓囊囊不伦不类,乍一看的确像山匪,装备精良的山匪。班长胡义说要提前宿营,步伐疲惫的马良总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离开了路,晃悠着走向路西边的山梁。

推了大半宿牛车,接着又走了一天的路,筋疲力尽,鬼子伪军都在据点里,一路上小心碰到便衣队之类的眼线就行,所以领路的马良终于松懈了,若无其事地往山梁上爬着,已经过了半坡,猛听得只差几十米远的山梁顶上,灌木后面传来一声低喝:“不许动,动一下就让你死!”

马良的头皮一下就炸了起来,当场变成了一块石头僵住,如坠五里雾中。没有遇不到,只有想不到,做梦都料不到在这地方能中埋伏,鬼子伪军不可能吧?如果是他们那就太无敌了,神算吗?九班就这么几个人,至于打埋伏么?看这情况,只能是劫道的,估计是假山匪碰了真山匪吧?山匪跑日伪区里来劫道,这需要多大勇气?这回栽了!

路面上的情况在这山梁上看得一清二楚,缀在马良后头百来米的胡义几人还不知情,仍然往山梁上爬着。马良强迫自己冷静,心里快速思考着如何能给即将上来的胡义他们发出危险信号,否则就全没机会了。

马良僵着姿势冷汗直流想不出办法,灌木后面却忽然站起个端枪的人来,瞪着眼咧着嘴,用不可思议的口气朝马良道:“马良?你小子怎么……”

马良小心翼翼地抬起僵硬的脖子,终于吐出一口大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了,说话的正是二连的快腿儿。

“连长,他们是九班!”快腿儿朝后喊了一嗓子。

话音一落,呼啦一声,山梁后头立即探上来一大排人,七八十个全都荷枪实弹刺刀高挂,居中一个高大的黑脸汉子,魁梧的身躯傲立在夕阳的光晕中,横端一支长长的三八大盖,枪口下的刺刀映着夕光,明晃晃耀得人睁不开眼,不是高一刀还能是谁。

当初高一刀连夜带二连出发后,第一个想法是卡炮楼外围,准备拦劫给炮楼送物资的粮队,虽然粮食可能不多,但是起码能让二连饿不死。太远的炮楼不敢指望,所以目标还是上次打过的那个炮楼,到了地方,派人乔装打探后傻了眼,消息说前两天鬼子刚刚给炮楼送过物资,下次来要等半个月。

一共只有两天的粮食,等半个月的话,够二连饿死好几回了,无奈,高一刀决心改做大买卖,联系到了附近一个游击队,向其询问鬼子的粮食调运情况;游击队也没法提供详细情况,但是告诉高一刀,鬼子的确时有大宗粮食运输,都是与外县之间,建议二连去梅县东门外的那条唯一公路上寻找机会,能不能等到得靠运气。

高一刀带着二连就按游击队说的办了,在县城东面的公路边上卡了两天,运气非常之好,还真等到了一个运送物资的队伍,可是,全是汽车拉着,前后都是摩托队,不说汽车里装了多少押运的鬼子,光那些摩托车就带有十多挺歪把子机枪,这是什么火力?这是什么规模?

高一刀惊讶的下巴还没来得及合上呢,那些车轮子就一溜烟过去了。那些二连的新兵就更甭提了,连汽车都是头一回见着,不说鬼子那么多,光是看着那些长着轮子的怪物呜呜啦啦地跑着,心里都直拜佛:这都是啥玩意?也是吃草的么?太妖孽了吧?

小的等不到,大的吃不了,县城附近的活儿不能干了,带了两天的粮食早吃光了,无奈的高一刀带着二连偷偷摸摸地向北转移出来,准备另谋他途,今天是二连出发后的第五天,无巧不巧,在路边这个山梁后临时休息,发现了几个疑似土匪,偏偏是缺德九班。

按说,他乡遇故人,应该两眼泪涟涟,最不济,也得互相握握手,拍拍肩,寒暄寒暄,不过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二连与九班身上。

不用马良再对下边喊,光看那满山梁上的刺刀,胡义就知道这是撞上哪位冤家了,领着手下几个,不紧不慢地上到了梁顶,离着二连人丛三四十米远的地方,九班的人停下来休息,该喝水喝水,该擦汗擦汗,胡义懒得多看高一刀一眼。

自从二连在山梁顶上亮相以后,就全都站在山梁上没动过,他们静静看着九班的几头蒜从下边晃悠上来,到旁边三四十米远停住休息,也还一直静静站着没出什么动静。

马良忽然扯了扯胡义:“哥,我觉着二连怎么有点怪呢?”

听马良这么一说,不只是胡义,九班其他人也都不经意扭头去看二连。

确实有点怪,自从双方都确认对方身份到现在,二连的人还都在那戳着不动,全都往九班这边看着。

这情况有点莫名其妙,罗富贵不禁说:“姥姥的,我怎么瞧着他们这么瘆的慌呢?都看着我干啥?”

胡义皱着眉毛,转头看了看罗富贵,又看了看那边的二连,忽然觉得不妙,赶紧对九班几个人低声道:“都起来,准备撤退!”

“啊?撤退?啥意思?”大家都没听懂胡义的话,大眼瞪小眼地茫然。

胡义瞅着罗富贵说:“他们看的不是你,是你背着的那一笼子鸡!”

高一刀可不是王连长,二连也不是青山村那个友军连,王连长不敢抢九班的粮,不代表高一刀不敢抢,因为关系特殊。如果说**团是一个家的话,那么二连和九班就是亲兄弟俩,是相互看不顺眼整天互掐的兄弟俩,如今饿着肚子的哥哥发现,那个让他恨得牙疼的弟弟兜里有一块糖,结果会怎样?就算事后告到爹娘那里去,又怎样?

胡义的一句话,终于让大家猛然清醒了,赶紧拧上水壶盖子,扯起刚刚撂下的背囊,仓惶准备离开这地方。

正在此时,高一刀的声音终于从二连那边传过来:“姓胡的,招呼还没打呢,就想着跑了?嗯?呵呵,看你们这架势,好像混得还不错啊。难得见了面,总该叙叙旧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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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报应

残阳,乱云,血色夕霞镶红了云边,耀黑了云底,似千军万马,像风暴波涛,淡化了青空的底色,仰望,静谧而又千变万化,喧嚣而又无穷荒凉。

山峦,斜风卷土,划过昂扬的胸膛,撼不动挺立的身躯,只好将细沙,留在他们的肩膀。

“你我之间,有什么好说的么?”胡义那双细狭的眼,直视着对面高一刀那张黑脸,语气不紧不慢。

高一刀得意地笑了笑:“呵呵,可以说的有很多,不如,咱们先来聊聊那些鸡,如何?”

“不如何,很遗憾,我们很忙,要继续赶路了。”胡义表情淡然,语气淡淡。

这两三天来,二连只靠野菜度日,现在见到九班背着的那些鸡,眼睛早都绿了。这个特殊时期,吃的东西高于一切,九班手里看来也只有这十多只鸡,再没别的粮食,双方关系势成水火,指望胡义发扬风格是做梦。不过,这地方可不是团里,高一刀有峙无恐,就算是来硬的,他不信胡义好意思回团里去告,自私自利不顾战友死活,他这是八路军所为么?是军人所为么?既然半斤八两,那就谁都别说谁!

胡义的话正如高一刀所料,既然态度都已经表明了,高一刀的脸色自然而然地黑下来:“姓胡的,看在**团的面子上,我给你一次机会,条件随你提,否则……你可别怪我不客气!”

高一刀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是要交易,其实就是**裸地威胁,没有了吃的,还要增加自己的负重,这种情况下,傻子才会做这种交易罢,这就是要撕破脸的前奏!

在这荒郊野岭上,二连人多势众,高一刀又是**团第一猛将,真要是硬来的话,九班能挡几个回合?胡义终于皱起了眉头,这是难题,胡义忽然觉得,想要保住吃的,好像比寻找吃的更难,一车粮食都没了,现在这一笼子救命的鸡,难道也不能幸免?为今之计,似乎只剩下一计了,走为上!

“全都给我听着,现在做好准备,等我数到三,向后猛跑,摆脱二连!”胡义没有转身,背对着身后九班的人,把声音压得极低,下达了命令。

这话正中罗富贵的下怀,他早就做了这种打算了,眼下,为了吃饱,为了吃好,一向安全第一的他,可真敢跟抢鸡的人玩命!

“一、二、三!”

五大一小,猛地转身开始狂跑。

三十来米远的二连人全都愣在当场,这个不要脸的九班!

“连,连长,他们,他们……”

“追!”高一刀再也没心思听边上的战士废话了,甩开大步就当先冲出去。哗啦一声,二连战士们随即如潮水般跟在高一刀身后涌出。

一时间,如万马奔腾,步伐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声势浩大,蔚为壮观,气势汹汹,刀光凛凛,杀气腾腾。天下无敌的高一刀,一往无前的尖刀二连,气吞九班如虎,壮哉!

再看前面,狼狈逃窜的九班,盔歪甲斜,辙乱旗靡,溃不成军。曾经威风八面的**团煞星胡义,此时也望二连披靡,奔逃如风,悲哉!

夕阳下,荒山里,九班逃,二连追,翻山坡,冲沟壑,距离始终有五六十米远;二连偏偏追不上,因为他们饿着肚子,力气不济;九班偏偏摆不脱,因为九班昼夜没合眼,缺少休息,人困马乏,强弩之末。双方是半斤对八两,比的是谁能咬住牙,谁的意志力更顽强!

对于胡义而言,这些鸡是九班最后的转圜余地,是九班能否平安的根本,所以决不放弃!

对于高一刀而言,这已经不是吃一顿鸡肉补补肚子的问题,现在变成了面子上的问题,是证明二连强于九班的问题,哪怕追至一兵一卒,也要奉陪到底!

猛然间,小红缨跌倒了,她翘着倔强的小辫子,忍着疼痛,咬紧牙重新爬起来,却再也根不上前面的步伐。她太小了,力气耗尽了,尽管她不甘心成为九班的负累,可她毕竟不是成年人,她只是一个小女孩。

跑在队伍最后面的胡义伸出大手,一把抄起那个即将掉队的娇小身躯,扛在肩头。

在九班的人里,罗富贵是力气最大,其实放眼整个**团,罗富贵的力气仍然是最大的,如果他背着小丫头跑,对他的速度影响不算太大,可是他现在跑在最前头,身后又背着个碍事的鸡笼,所以指望不上他了。胡义扛上小丫头跑,坚持一段时间可以,时间一长,速度还是掉下来了。

本来距离就不远,高一刀这货又发了狠,终于从后面将扛着小丫头跑着的胡义给扑倒。

倒地后两个人立刻就纠缠在一起,胡义毫不犹豫地反手一肘,狠狠砸高一刀的胸肩,高一刀重重一拳,直捶胡义肋下……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闷哼,两人不停撕扯翻滚着。

跌落的小红缨忍着摔倒的疼痛,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向纠缠在地的两个人,抬起小脚就狠狠地踹高一刀,一脚又一脚,可惜,她那小力气对高一刀而言就是挠痒痒,直接被无视。

小红缨翘着小辫子还准备继续发狠呢,猛地被人从后面抓着肩膀提溜起来,娇小身躯离了地,只剩下蹬腿空挠的无用挣扎,二连战士上来了。

几个战士帮着连长高一刀死死摁住胡义,又有战士拿出根绑腿,当场就把胡义给捆了。

高一刀一边拍打着满身灰土,一边止住还欲追击的二连队伍:“不用追了!把这死丫头片子给我看住了,再让她闹出什么假伤假死的烂事,我就拿你们是问!”

经历了上一次的‘炮楼诈死’事件,二连战士总算长了记性,这小丫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祸根,看得住么?一个战士当即道:“连长,防不胜防,干脆一块捆了才稳妥!”

小红缨脚不沾地,手里也没抓挠,还被二连战士给拎在空中呢,一听这话,差点气炸了肺,再次开始踢踏着两条小腿,死命地扭动着两只小胳膊,张牙舞爪地叫骂:“一群大王八蛋!姑奶奶和你们拼啦……啊啊……”

高一刀皱着眉毛,看着正在抽疯的缺德丫头,不由点点头:“言之有理!”

这回行了,虽然没像胡义那样五花大绑,但是小红缨也被反绑了双手,摆在胡义身边,一大一小,灰头土脸的两个,成了二连的阶下囚。

胡义什么话都没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人生有轮回,世事有报应,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还了。无奈,人质就人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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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夕阳下的图腾

气喘吁吁的马良扶着一颗小树停下来,朝前吆喝:“行了,都别跑了!”

“为啥?”罗富贵当先跑得兴起,连九班里少了俩人都注意不到。

“你说为啥?自己往后看看,班长和丫头让人给抓了!”

由于二连停住,距离已经拉开到百米多,罗富贵刘坚强和吴石头三个望后面仔细看了看,终于都歪倒在地喘粗气。

“胡老大是怎么搞得,平时不是挺麻利么,唉——”罗富贵一脸丧气,十分不爽。

马良不像那三个闷头跑的,平时带路养成了习惯,跑路也不忘随时观察,胡义和丫头被俘的过程他看到了,现在听罗富贵埋怨,不禁朝罗富贵道:“班长扛着丫头呢,能跑得过高一刀那个疯货么?”

从一开始胡义说要跑的时候,刘坚强心里就有点不同意见,都是一个团的战友,何况刘坚强与二连的关系也不算太差,同甘共苦把鸡分了才合情理,至于搞成这样么。有班长在,他保留意见执行命令,现在班长被俘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几句了。

“我觉得班长这么做就不对!都是战友,都是同志,患难了,连一口吃食都舍不得给人分,咱还是八路军么?”

只要刘坚强一说话,罗富贵就头疼:“流鼻涕,你少扯淡!后边那是谁?是二连,懂不懂?他们跟咱们客气了么?嗯?他们把咱当同志么?嗯?你这就叫吃里扒外,还好意思说话?”

刘坚强被说得来了气:“同甘共苦是咱八路军的本分!你说谁吃里扒外?”

“说的就是你,怎么地?这鸡都是老子抓来的,给谁不给谁我愿意,他二连饿成鸟也跟老子没关系!”

“你……”刘坚强脸红脖子粗,看着自私自利毫无公德心的罗富贵,噌地站起来了。

“行了行了,都别说没用的了!”马良看出了内讧的苗头,赶紧出言制止,然后又对刘坚强道:“流鼻涕,你别太偏激。你想想,咱刚出来的时候,就两天的口粮,班长不也全分给老罗他们;那么大一车粮,外加牛车,咱班长不也都送了友军。所以今天这个事不能全怪班长,要怪只能怪他们是二连,我知道你跟二连有交情,可是咱们和他们关系特殊,如果你实在不能接受的话,那你调到二连去吧,或者现在就去也行。”

马良的脑袋活泛,看问题相对全面一些,王连长跪求半车粮,胡义却连车都奉送了,如果论价值,那头牛的价值都超过一车粮了。说实话,当时马良心疼不已,甚至差点开口劝阻胡义,**团也缺粮,也处在危机边缘上,无论换做是谁,当时卸下半车粮食就行了。对于胡义如此做法,马良初时不能理解,想了一路,终于明白,班长胡义也许不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但是他有一颗军人的心!一个军人尊严的价值,超过那一车粮,就算再加上牛车,也抵不上。由此,马良深以胡义是自己班长为荣!

马良一番话有理有据,软中带硬,说得刘坚强长叹一口气,低头无语了。归根结底,还是九班与二连的仇恨问题,是内部矛盾,刘坚强只能在心里无奈地重新‘摆歪立场’,谁让自己注定是九班的人呢,愁。

……

二连的人都坐在山坡上休息,恢复着刚刚消耗的力气。

快腿儿凑在高一刀身旁问:“连长,现在咋办?”

“咋办,等着就行了,要是你连长我被九班给五花大绑了,你小子能撇下我不管么?嗯?”

快腿儿立刻摆出个大无畏的造型道:“我带兄弟们跟他玩命!”

高一刀朝快腿儿一摊手:“这不就是了,等着那几个九班的废物拿鸡来换人就行了。”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就传过来:“哎——山坡上有喘气儿的没有,答个话!”

喊话的人是罗富贵,他返回到距离二连几十米远的地方,扯嗓子来交涉,鸡笼留给了马良他们在远处拿着。这种事情刘坚强是没脸做,马良也不愿意干,吴石头是静物摆设就更没资格,罗富贵是九班班副,他不出来丢这个人还能让谁来。

高一刀心说来得还挺快,不紧不慢迎着罗富贵的方向迈出几步:“怎么,你们不是挺能跑么,现在知道回来了?”

残阳晚霞,映得山间红彤彤一片,单人独骑横刀立马,面对满山坡上的二连兵,罗富贵忽然觉得其实这活儿挺光彩,机不可失,绝对不能草草对付,怎么着也要嘚瑟几下才甘心,于是道:“高一刀,你少说没用的,把人推出来让我看看先,否则谁知道是不是已经被你们灭了口!”

一句话说得二连战士们满脑袋黑线,直翻白眼,这头熊是听书听多了,还是看戏看多了?

高一刀不禁笑了,心说你九班还嫌丢人不够么,那我就让姓胡的再现现眼。扭头吩咐快腿儿:“把人带过来,隆重点儿!”

十来个二连的兵当场将五花大绑的胡义和小红缨揪了起来,左右用刺刀比划着,后面的人连推带攘,呼喝着把两个人质推到高一刀身旁。

看着身边刀光凛凛,二连的战士得意洋洋,灰头土脸的胡义觉得闹心,太闹心了,心说你这头骡子,要么就索性把我和丫头撇给二连,能跑多远跑多远;要么你就干脆点儿,交鸡换人速度了断,扯这个蛋干屁?光彩是怎么地?

同样的一件事,同样的一个场景,不同的人看了会有不同感觉。罗富贵这个厚脸皮的觉得自己挺光彩,有威风,哪顾得别人作何感想;高一刀觉得解气,二连战士们觉得得意,胡义觉得闹心,可是意气用事的小红缨反而入了戏。

山坡上,风沙中,刺刀下,娇小的身躯傲然耸立,虽然被反绑了双手,她却偏偏昂起头颅,任血色霞光洒在不屈的小脸上,红彤彤泛着光,一对小辫子,倔强地迎风飘摆,漂亮的大眼睛里面,灌满了决然和坚毅。

“骡子,你给我听清楚了,姑奶奶我是红军!到现在也是红军!一辈子都是红军!我爹娘说过,红军没有低头的人!今天,你要是敢丢九班的人,你要是敢让二连如愿,姑奶奶我就当场死给你看!”

声音稚嫩,却回荡着满满的凄厉,围绕在她身边的二连战士有点懵,哗啦一声全都收起了刺刀,不是害怕小丫头,而是敬畏‘红军’二字。

红军是不朽的丰碑,红军是英雄的传奇,在战士们心目中,红军,是血色的图腾,不容玷污,永远不落。

胡义静静看着身边的那对羊角辫,一时忘记了身处荒唐一幕。胡义不了解红军,只是有耳闻,所以他的感受与这些战士不同,他说不清楚这感觉是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政委送给自己的那本书,在那本书的最后一页空白处,写有一首手抄的诗词……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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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自作孽不可活

二连的战士们沉默了,小红缨虽然是个孩子,可她说的没错,她是个红军。牺牲的父母都是红军,红军的孩子就是红军,哪怕她小,经历过血腥的反围剿,参加过死亡的长征,就是明证,不容置疑。

虽然用刺刀比划着,只是为了戏谑九班,只是为了报复的快感恶心他们,可是当小红缨抬出了红军二字,战士们才忽然醒悟了,她不是个普通战士。不能如此对待一个红军,只要是八路军,就做不到!战士们自觉地收起了刺刀,撤离了枪口,解了小红缨的绳索。

高一刀十分无奈,千算万算忘了这一茬,整个二连的情绪瞬间被泼了冷水,如果继续按照预想的,人质换鸡吃,好像不对劲了。拿红军换鸡吃?丢人的就不再是九班,而是二连!

直接把人给放了?也不行,事已至此,双方都已经杠上了,放人有损二连士气,这也不是高一刀的行事风格。

“死丫头片子,你行,你真行!”高一刀说话了,话是对着小红缨说的,语气虽然不善,面色虽然不虞,可是了解自己连长脾气的二连战士们知道,这是连长特殊的赞许方式。

然后高一刀转向仍然五花大绑的胡义:“姓胡的,今天我就给你们一次机会。跟我单挑!你赢了,就爱哪哪去,输了,就得把鸡都给我留下!”

胡义看着高一刀,眉头都快挤成一个疙瘩了,没有最闹心,只有更闹心。这倒霉的高一刀,注定一辈子都是个冤家!如果没打过,胡义会毫不犹豫地接下挑战,现在两个人不只是打过,而且不止打过一回,差点打出个惊天地泣鬼神,你高一刀上瘾了是怎么的?还嫌麻烦不够么?还嫌不闹心么?

高一刀的身高、体重、力量和技巧全面超过胡义,胡义心里一清二楚,如果单纯较量,不是他的对手。无名村那次,自己依靠的是生存的本能,依靠的是那临时发作的头疼病,糊里糊涂把他给打趴下了;炮楼里那次,依靠的是杀意,是复仇之心,勉强和他打成了难分伯仲;现在,为了一笼子鸡,再和他玩一回命?这不是**团,观众就是二连和九班,无论怎么想,胡义都觉得自己不划算,代价太大。

看到胡义一直在沉默,高一刀得意地笑了笑:“怎么,怕了?”

“我怕过你么?”胡义的眉头还是皱着,顺嘴回答。

“那你是接受了?”

“不接受!”

“你可以不接受,交出那些鸡就行!”

“不交!”

“什么意思?”

“有人比你高,轮得到我么?”胡义说完这句,看了看远处的罗富贵。你高一刀想得美,要当众打败我让你的二连得意,顺便还要名正言顺拿走那些鸡。如果死要面子接受这个挑战,可就中了高一刀的一箭双雕计。所以,胡义决定把这件事转嫁到罗富贵身上,高一刀是个死要面子的德行,就凭罗富贵那熊一样的身躯,胡义断定高一刀会接受这个人选。

虽然罗富贵比高一刀还要高,还要壮,力气更大,但是胡义并不认为罗富贵能够打败高一刀,因为罗富贵缺乏勇气和经验,而这两点也是最关键的。这么做,至少不用自己出面跟高一刀玩命了,仅仅会输了那些鸡而已,事态会好得多。

高一刀顺着胡义的目光看向罗富贵,那只熊比自己还高半头,有着更宽的肩膀,更壮硕的身躯,想当初在炊事班院子里,四个二连战士都扯不住,在炮楼里混战的时候,他一扑就能倒一片,力气太大了。本意是要拿胡义这个仇家出气,现在他反而把手下人推出来做挡箭牌,计划的前一半岂不是要落空?

“怎么,怕了?”胡义适时将高一刀的台词还给了他。

让胡义这么一问,猛将高一刀还能说什么,他收回目光,定定地看了胡义一会儿,忽然吩咐二连战士:“给他松绑!”

这就算达成约定了,二连不再需要人质了,九班也不用再跑了,单挑定输赢!目的也更单纯了,就是那些倒霉的鸡!

……

罗富贵傻眼了,他的理想是当谈判专家,不是去做角斗士。他做梦也没料到,剧情会如此变化,这不是他想要的舞台。对手是谁?二连长高一刀!打遍**团无敌手,鬼子如潮也敢七进七出,除了煞气爆发的胡老大能有几分胜算,谁还能敌?谁能敌?

残阳如血,洒开一副绚丽悲凉的巨大幕布,晚风飒飒,浮起一片飘渺的愁苦。高大魁梧的罗富贵,绝望伫立山岗,不胜凄寒,心底在默念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马良刘坚强和吴石头都返回来了,胡义和小红缨也被放回来了,二连战士们在对面站成了一个巨大的半环,黑铁塔一般的高一刀站在当中,不紧不慢地将步枪扔向手下战士怀里,然后开始一件件卸除身上的装备。

马良来到呆立无语的罗富贵身旁,拍了拍他那宽厚的肩膀,幽幽道:“骡子,时候不早了,准备准备吧,啊!别再多想了,他高一刀也是个人,不是神。再说了,只是比试比试,他还能打死你不成?有啥可怕的!”

“滚一边去!”这是罗富贵对马良的回答。

刘坚强第二个凑过来,一本正经对罗富贵说:“骡子,你是八路军,你是副班长,这么多同志都在看着呢,你可不许怂包!流血不要紧,再疼也得忍住,输人不输阵,气节不能丢!”

哎呀我个姥姥的,罗富贵瞅着刘坚强这德行就牙疼,挨揍还不让叫唤,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没好气地朝刘坚强道:“那你去得了!”

刘坚强一瞪眼,两手一摊说:“我是想去啊!刚才我还跟班长申请了,可是班长不答应。”

罗富贵满头黑线,立即无语。

小红缨一把将刘坚强给扯开:“流鼻涕,你少扯没用的,这是打架,不是挨揍,闪一边去!”然后晃着小辫,扯了扯罗富贵的衣角说:“骡子,你给我听着,必须把高一刀的威风灭了!把混蛋二连的威风都给灭了!你的劲儿肯定比他大,实在不行你就揪住他不撒手,我不信你不能把他摁趴下,压死他!”说到最后一句,小红缨同时还朝罗富贵挥使劲舞着小拳头。

呼——

罗富贵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低头看着小红缨,关键时刻,就小丫头说的话像样,好歹还知道给我打气出主意,背着她走过那么多路,没白背她,心情不由稍微好了点。

小红缨是真心盼望罗富贵能打赢高一刀,这可是九班的大事,加油打气出主意,这些都是必须做的。她一眼瞥见旁边的吴石头,不禁对吴石头说:“傻子,过来,骡子要上阵了,你也说点啥。”

“俺,俺不知道说啥。”吴石头讷讷。

“让你说你就说,废什么话!”小红缨把大眼一瞪。

吴石头抓了半天脑袋,总算抬起头,直视罗富贵道:“骡子,你走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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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倒打一耙

二连的战士们围城半圈,瞪得眼睛直发干,小腿站得直发酸,罗富贵还磨磨蹭蹭在对面的九班里不出来。高一刀站在场地中间早已不耐烦,抬手往九班这边一指:“哎,傻大个,你有完没完?赶紧出来!”

对手已经在催了,不愿出场也得出场了,罗富贵眼见没法再熬了,鼓起勇气来到了胡义面前:“那个,胡老大,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说。”

罗富贵挤出一个非常不自然的笑容,低声道:“你看这个,我,上去认个输行不行?”说完了这句话就把那丑笑收起来,紧张兮兮地瞅着胡义。

“……”满头黑线的胡义定睛瞅了罗富贵一会儿,又看了看早已站在场中的高一刀,简单干脆地回答:“行!”

“胡老大,你听我解释哈,我是真打不了他,反正都是输,何苦再让我多受一场罪?再说我……”罗富贵压根就没料到胡义会那么干脆地同意,他认为胡义必然当场反对,所以还要努力解释呢,话说了几句才猛然反应过来:“你,你刚才说啥?”

“我说行。”胡义面无表情一本正经。

哎呀我个亲姥姥,罗富贵当场觉得满天乌云散,桃花朵朵开,生怕胡义这话是假的,生怕胡义再反悔,惊掉了下巴都顾不得拾起来,甩开大步就往场中走,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话:“得令!”

罗富贵与胡义的对话声音虽然不大,可是九班的几个都听见了,一时有点傻,当场有点呆,半天还没反过劲儿来。又改剧情了吗?班长到底想啥呢?早知道这样当时就直接把鸡交出去得了。

马良代表九班众人开了口,问胡义:“哥,你刚才说……同意骡子上去认输?”

“对,我同意了。”胡义抱起双膀看着场中,头也不回地答,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只怕高一刀不会答应。”

……

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场中,等了八百年才等到对方露了尊容,等得高一刀心生一股无名火。论级别我是连长,论名声我是**团一号,跟我过招都是抬举你了,一个大头兵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现在才出场。搞什么?听书听多了玩心理战术吗?让我心浮气躁你再有机可乘吗?扯淡!故事听多的傻子才会信这个,武斗比的其实就是一口气,谁的气更盛,谁赢!

罗富贵迟迟不肯出场,是因为害怕,是为了逃避拖延,现在班长胡义居然同意了他的无耻要求,立刻一扫阴霾,心里有了底,反倒大摇大摆上了场。

有道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说的就是罗富贵这德行的人,刚才还在内心感叹自作孽不可活,现在又来了精神,那张破车嘴要是不嘚啵几句他心里就闹得慌。距离高一刀几步站定,叉腿横立,不顾高一刀那张黑脸早已变得老长,大手一扬:“呔,来将通名!”

高一刀这个气啊,心说我通你娘个腿儿!就冲你这个嘚瑟样儿,今天要是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我就跟你姓!眉头一抬黑脸一扬:“少废话,现在开始!”

反正是要认输来的,罗富贵的确是有心先嘚瑟几下,不料这个高一刀竟然这么干脆,直接就宣布‘开始’,这哪行?罗富贵赶紧把预想的台词都给憋回去了:“先等等!”

“等什么?”

“有个事我得问你一声?”

“有屁快放!”

“你认输不认输?”也就罗富贵这货能说出这种话来,他自己是打算认输的,偏偏还得先问问对方有这意思没有,他的想法是,既然赶上了,明知道没鱼,也要捞上一网,万一高一刀忽然身体不舒服呢,万一高一刀良心发现,或者鬼上身了呢?岂不就赢了!

高一刀差点被气乐了,这什么话?缺心眼吧,我要认输我还用喊开始么?懒得回答这种弱智问题,直接回道:“说完了么?”

这意思很明显,罗富贵点点头:“行,你不认输,那我认输。你赢了,我输了。”

“……”

话一出口,全场皆惊!当然,九班的人是有心理准备的,惊呆的是二连的兵。

太臭不要脸了!也就是九班的人能干得出这种丢人事来,二连战士们恨不能当场冲上来,把这个五大憨粗的罗富贵给乱拳打死。大家伸脖子瞪眼睛等到现在了,满心等着看一场强强对决呢,你小子把谱摆了个够,把大家的胃口掉上了天,现在居然拳头都没攥上,就认输?难道这就结束了?

“不答应!”一个二连战士猛地喊了一嗓子,整个二连战士们立刻乱七八糟附和得震天响:“对,不答应!绝对不答应!连长,打他个不要脸的!……”

二连观众的强烈反应把罗富贵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什么情况?至于这样么你们?

高一刀的眉头深深地皱在了一起,皱得快能夹住手榴弹了,攒了半天的力气猛然被对方给放了一个干净,这感觉能舒服么,这不是耍人玩儿呢么。你要是老早说认输,可以,但是耍我到现在,那就不行,这口气得出。

高一刀抬手挥了一把,二连战士们立刻安静了,然后他把声音提高八度,用全场都能听清的声音开口:“你给我听着,你要认输,我没话说!但是,你这么做就是在侮辱我!既然你侮辱我,那这件事,就变成了你我二人的私仇!于公,我们赢了,所以鸡你们该交出来了。于私,我要报仇,无论你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和你单斗!所以,接下来,你我就不再是比试了。”

说完这些,高一刀一指胡义:“姓胡的,你怎么说?”在与罗富贵动手之前,高一刀要先知道胡义对此事的态度。

如果要是按照江湖规矩,或者普通人的看法,高一刀说的倒是没什么错,他将事情转为个人恩怨,别人不该搀和。可是现在身为军人,胡义就得坚持军人的原则。

平静地看着场中的高一刀,胡义也把声音放大了回:“于公,鸡可以给你们。于私么,很遗憾,你动我的崽子一下试试看!”

胡义的话说明立场了,罗富贵是我的兵,如果你以私仇的名义打,那我胡义也要奉陪,你二连人再多我也不管,群架我照打,本来咱们不就是仇家么,人多算个屁,怕你我就是你养的。

场面瞬间冷了,胡义的话让全场人都意识到,事态要升级。

罗富贵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刚才高一刀一番话说完,让罗富贵的心里凉了一个透,犹如五雷轰顶大难临头;胡义的话再一出口,罗富贵差点哭了,‘你动我的崽子一下试试看!’,这话说得罗富贵心里热乎了一个透,你高一刀再牛,也不如我的胡老大霸气!

先冷透了,又热透了,最后罗富贵忽然觉得很窝心,胡老大把我当他的崽子了,那我就得把九班当成自己的窝。姥姥的,我办的这叫什么窝囊事,鸡得给出去不说,最后还得胡老大跳出来扛,这回挨揍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了,还得加上胡老大,也许还要加上更多的九班人,这哪是自己希望的结果?

“谁说我认输了?”一声大喝猛地响起,把全场人吓了一跳,焦点瞬间又转移到那头熊。

“姥姥的!开个玩笑你们全当真?那老子放个屁你们是不是得当军号?”罗富贵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九班的人说不清他是哪里变了,二连的人更不知道。

“高一刀,你还要不要脸!私仇?你说得好听,我看你就是怕打不过,另找由头,想白白讹我们的鸡!姥姥的,你说是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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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地鸡毛

虽然相互之间恨得牙疼,但是高一刀愿意与胡义打,因为与胡义有仇,而且胡义又是个不留手的狠角色,跟胡义打既有报复的快感,又能激起血性,很爽。高一刀同样也愿意跟罗富贵打,因为罗富贵最高大,最有力量,跟罗富贵打有面子,战胜这样的对手才无愧第一的名号。

胡义把罗富贵抬到台前来,是想借着这个由头,锻炼锻炼他,缺什么就该补什么,对于罗富贵这头自私又懒惰的骡子来说,教育他一万遍,也不如跟高一刀这个战争贩子打一架来得实在。只是没料到,这骡子临阵心虚,要打退堂鼓,胡义觉得这种事不该强迫,只好再次跳出来,准备替罗富贵收拾烂摊子。

胡义那一句话把罗富贵的心给说热了,当即大言不惭地舔着厚脸皮,说是刚才开玩笑,好面子的高一刀无话可说,那就重新开打!

对面相隔几步远,两人静立无声,一个是黑铁塔,一个像巨熊。以两人位置中心,用树枝划了个直径十几米的圈,规则很简单,出圈算输,倒地不起算输。自己出圈不算,被打出圈算;自己倒地不起不算,被打到爬不起算。这个规则就是高一刀和二连战士专门为罗富贵制定的,以防他再扯淡不要脸!

观众们觉得紧张,高一刀却不紧张,面前的罗富贵虽然更加高大强壮,但是没气势,看他僵硬的姿势,也没经验,他除了满身力量,全无优势,跟他那个煞气逼人的班长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罗富贵是没经验,既然没经验,那他就再不多想了,既不冲,也不跑,稳稳当当迈开大步走向高一刀,抬起两手就去抓他肩膀。

高一刀傲,从来都没跟这个大个儿碰过,十分好奇他究竟有多大力气,揍他之前,怎么着也得体验体验他是几斤几两,所以既不撤步,也不躲闪,既不出拳,也不踢腿,弓步拉开,双手同时也伸向罗富贵的肩膀。

四只胳膊对向贴擦而过,四只大手互相紧紧揪住对方肩膀,两个头颅开始慢慢低了下来,两个宽大健硕的后背慢慢隆起,上半身逐渐压低。

这个开场,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两个人慢慢腾腾架在了一起,顶了牛!可是这种感觉可一点都不平淡,他们两个都太强壮了,当这两份强壮挤压在一起的时候,所有观众瞬间感到一阵巨大压力扩散而来,似乎被压迫得忘记了呼吸。

一秒,两秒,三秒,高一刀的两只鞋面终于陷入黄土,全身的肌肉变成了石头,青筋近乎崩裂,眉毛已经拧成了倒八字。这力量,太大了,高一刀觉得自己顶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山岳,不知道自己能够撑多久,不过,既然搭上架了,就要撑到底!

胡义看着这个开场,不禁咂了砸嘴,也就你高一刀能干出这种事来,明知对手是力量型,一上来就敢以力拒力,你想成神是怎么地?

“骡子,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蛋顶出去!”小红缨开始朝场中挥舞起小拳头。

“连长,你英雄!就算他是头牛,也要掰下他的角来!”二连战士群情激昂。

四秒,五秒,六秒,豆大的汗珠居然已经冒出来,正在缓慢爬下高一刀那张狰狞变形的黑脸,牙齿死命地咬在一起,咯咯嘣嘣地发出了响声,预示着痛苦的忍耐极限。

七秒,八秒,九秒,地面上并不密实的黄土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山般压力,由高一刀鞋底缓慢向两侧排开,一寸,两寸,五寸……尽管高一刀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尽管他的姿势没有一丝改变,尽管他的牙齿快被自己给咬碎了,仍然无法阻止开始向后慢慢滑动的身躯。

二连战士们有点急了,这可不太妙,连长扛不住了,场中的地面上已经出现两道浅沟,还在向圈边继续延伸着。

小红缨可激动坏了,猛地蹦起老高:“好样的,一根鸡毛也不给他们留!”

对手这力气不是盖的,真顶不住了,再较这个真,恐怕自己就得出圈了。高一刀猛然撤力,身躯瞬间后仰,前脚直接抵在罗富贵的腹部,倾力蹬出。

罗富贵正佝偻着熊腰,在专心致志地牛喘着,死命地往前拱着,高一刀却猛地躺下了,让不知所以然的罗富贵有点懵,想收力已然不及,巨大的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头下脚上地飞过了地上的高一刀,嘭——结结实实摔了一个仰面朝天,震得全身散了架,耳朵里嗡嗡响,眼前星光闪耀。

“好……”二连战士们猛地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

高一刀从地上爬起来,随意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土,歪头看着还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罗富贵:“长得像头熊,笨得也像头熊。赶紧起来受打!”

罗富贵咧着嘴爬了起来,晃了晃脑袋,瞅了瞅兴奋不已的二连观众,又看了看得意洋洋的高一刀,俩眼一瞪:“熊你姥姥!”张开两只大手,猛地冲向高一刀。

开场就跟罗富贵顶牛,是为了看看罗富贵有多大力气,现在心里有数了,高一刀哪能再含糊,闪身躲过罗富贵的抓扑,旋身就朝错过身边的后背上狠狠踹出一脚,送给罗富贵一个无敌大马趴。

从此,场中形势就变成了一边倒,高一刀是闪转腾挪拳脚相加,把毫无打斗经验的罗富贵变成了一个大沙包。高一刀打得尽兴,罗富贵鼻青脸肿,二连战士们美得鼻涕直冒泡,九班人皱着眉毛不忍心再瞧。

胡义倒还是那副淡然表情,挨揍其实也是一门功课,能让人快速有长进,这样的机会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高一刀这个陪练当得实在太尽责,罗富贵应该烧高香了。

高一刀打,罗富贵挨,高一刀一停下,罗富贵就连扑带抓想贴身,高一刀游走着躲,实在躲不过就卯足力气,把罗富贵这个大块头背起来,来个漂亮的过肩摔,然后看着罗富贵龇牙咧嘴地重新爬起来,于是,上面的剧情再重复一遍,周而复始,时间流逝……

虽然高一刀看起来轻松威风,其实他已经打得基本没力气了,胳膊发酸腿发软,两个拳头麻酥酥,满脸汗如雨下,气喘如牛。这个罗富贵并不好打,关键就是他太强壮了,太高大了,典型的皮糙肉厚,迫使高一刀每一拳每一脚都要卯足力气才能达到效果。同时罗富贵一门心思想揪住高一刀,要使两人纠缠,以发挥他的力量强项,并且也几次差点成功,高一刀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挣脱,只能不停的游走,靠拳脚形成优势,力量消耗甚巨。

别说是高一刀,现在就连作为观众的二连战士们都累得不行,嗓子嘶哑口发干,喊好助威的都快撑不住了,何况高一刀。

罗富贵再一次被打倒了,已经记不清被打倒多少次了,望着已经变得暗淡的天空,大口地牛喘着。刚开始阶段,被打得发蒙,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后来,被打得全身都疼,反而清醒了一些,越瞅高一刀心里越恨;到现在,全身似乎都麻木了,罗富贵忽然觉得,挨打好像也不是什么多可怕的事儿,也就这样了吧,还能怎么着?

罗富贵以为他自己是被打麻木了,似乎不像刚才被打的那么疼了,其实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高一刀体力大幅下降了,拳脚力道在减弱。毕竟这是一场关于‘鸡’的比赛,高一刀再想出气,也不可能打人要害,更不可能真正地往死里打,而罗富贵偏偏又出人意料地耐打。

二连的战士们情绪依然很高涨,九班的看客仍然眉头紧锁,场上一直是一边倒的剧情,可是高一刀心里意识到不对劲了。开场之前坚持由自己来定规矩,怕这个不要脸的罗富贵装怂认输,打得不畅快,所以订了个‘打出圈,爬不起’的规矩,现在倒是打爽了,力气都基本打光了,可是这头熊还没有露出爬不起来的迹象,还得打他多久?

不能再继续了这么打了,如果这头熊真要是熬到我高一刀直不起腰来的时候,还能爬起来可怎么办?把他打出圈,说实话这个有点难,一方面纠缠的话没他力气大,另一方面,他也太沉了,没那么容易被打出去,看来,得攒足力气,给他来个全力一击,让他彻底爬不起来才行。

躺在地上的罗富贵还没起来,一方面他学乖了,借着每次被打倒,赖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另一方面,他也在考虑,不能这么下去了,这都把老子打成啥样了?不用照镜子也能知道,自己的脑袋肯定被打成狗头蛤蟆眼了,认输又不成,能咋办?姥姥的,还让不让人活?

“起不来了吧?”打到现在,这是高一刀说出的头一句话,高一刀打够了,在决定实施最后一击之前,先故意给罗富贵留了一个话柄,到这时候,无论真话假话,只要罗富贵回答一声起不来了,高一刀肯定同意结束。

罗富贵满脑袋里正在琢磨着什么,根本就没细听高一刀话里意思,只是以为对方在催促,当即一骨碌重新爬了起来:“姥姥的,我就不信了,再来!”

无奈,高一刀沉下脸来,摆好架势,准备蓄力。

鼻青脸肿的罗富贵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揉捏着自己的肩膀,一步三晃地走向高一刀。

猛然,罗富贵停住了,揉捏肩膀的手还没来得及松开,龇牙咧嘴的表情瞬间被惊恐替代,直勾勾的目光掠过高一刀身旁,飞向二连观众背后的远方,讷讷道:“鬼子!”

高一刀自然地扭头往后看……心中一凉,满眼空荡荡的山峦。

太缺德了,‘鬼子’这两个字,对于高一刀来说,就是个魔咒,无论何时何地,就算明知不可能,也要去看,否则心里就不踏实。

沉重快速的蹬踏声音连续响起,高一刀再次转回头的时候,一只鼻青脸肿的恶熊正狠狠地直冲过来,低着头,含着胸,够搂着腰,小山一般扑面。

一个宽大厚重的肩膀重重地撞在高一刀的胸膛上,撞得高一刀双脚离开了地面,什么都来不及了,咬牙切齿的高一刀能够做出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死死扯住撞在胸前的对方衣领。

嘭……噗通……稀里哗啦……

一只熊狠狠地撞上了一座铁塔,结果被铁塔挂住了身体,然后一起重重地摔飞出去,在圈外面卷扬起沙尘一片……

全场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瞪着不可思议的双眼。

良久,突然响起一个二连战士的声音:“他使诈!”

然后九班里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平了就是平了,少找借口!”

“下三滥,把鸡交出来!”

“呸!你做梦!”

“自己动手!上啊……”

二连战士们呼啦啦一阵风冲向了九班,直奔鸡笼。

“流鼻涕,接住啊,快跑……”马良喊出最后一句话,将鸡笼隔空甩向刘坚强,然后就被二连战士的人流冲倒。

刘坚强扯住了鸡笼的一角,来不及转身跑,就有二连的人拽住了鸡笼的另一角……哗啦啦……噼里啪啦……咯咯咯……编笼当即破碎,鸡飞人跳,乌烟瘴气,一大片乱糟糟……

高一刀还仰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望着天空,头昏眼花地数星星,罗富贵趴在灰土中,只想在这里睡一觉。

胡义仍然表情淡淡,仍然两膀抱在胸前,仍然站在场地边上,仍然看着没再爬起来的罗富贵和高一刀,一步没动过,一句话没说过,任由身后早已乌烟瘴气一大片,飘舞着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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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监守自盗

天黑了,荒山沟里点着几堆篝火,烤肉的香味一阵阵飘过,十几只鸡都被二连给架在了火堆旁,被烘烤得直往外渗油,滴在炭火里,滋滋啦啦地响。

已经饿了两三天的二连有七八十个人,平均下来五六个人分吃一只鸡,做不到吃饱也算得上一顿大餐,托倒霉九班的福,此刻心情无限好。

离着那些火堆几十米远,单独点了一堆火,静静围坐着五大一小六个人,一个个愁眉苦脸没动静,自然是九班,只能休息在篝火边上喝凉水。

二连人多势众,鸡笼被扯碎后,十几只鸡连窜带叫漫山遍野地跑,九班哪里抢得过他们,一只都没保住,只剩下眼睁睁地看了。看完了二连抓鸡,接着又看二连杀鸡,然后看着二连烤鸡,如果继续看下去,就是二连吃鸡了。

小红缨一使劲儿,将手中的小树枝狠狠摔进火堆里:“这些王八蛋,耍无赖的是他们,明明是平局!”

鼻青脸肿的罗富贵不停地扭歪着脖子,摇晃着胳膊,一边痛苦地皱眉挤眼,一边附和:“高一刀这个臭不要脸的,明明被我撞出去了,还揪着我脖领子不撒手,这不耍无赖么,是他输了才对。”

刘坚强朝着罗富贵翻了翻白眼,没说话。

马良却笑了:“我说骡子,知足吧你。那高一刀爬起来的时候差点发了疯,要不是班长出面拦住,他不得当场把你给吃了!”

“我那叫兵不厌诈,他又没规定场上不能忽悠人,自己愿意当傻子,怪得了谁?”

“都休息够了没有?”胡义忽然说话了:“骡子,你怎么样了?”

“我,还行,就是这身上哪哪都疼。胡老大,咱们,还要走啊?”

胡义看了看罗富贵:“怎么,你还打算看着他们吃啊?都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胡义的话一点没差,这回可是彻底没吃的了,晚饭得饿肚子,再呆在这里,就得被满嘴流油的二连给气死,馋死!看得下去么?几个人当场开始收拾准备,马良代表大家开口问:“班长,那,咱们去哪?”

胡义刚才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去哪,不知道,现在九班又断粮了,必须尽快拿主意。继续蒙头蒙脑四处乱逛肯定不行,鸡没了,拖不起了,最快速的方案似乎只有一个,落叶村维持会长李有德。尽管不情愿,尽管丢人了些,可是相比王连长那样的魄力,这又算得了什么?

胡义站起身,将步枪背在身后,淡淡道:“回落叶村。”

大家闻言一愣,罗富贵却两眼一亮:“妙!高!不愧是胡老大,咱就杀他个回马枪,讹都讹了,再讹一回又何妨!”

……

胡义一直有点纳闷,猜不透这个李有德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应该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临走偏偏还要留下个联系方法。现在要再次去找他,胡义可没打算再讹他,毕竟这个李有德事情做得很爽快,让自己实在没法再对他做黑脸的事。所以这一次,胡义打算学习三连长郝平,去跟李有德商量,说好听了,是希望对方捐点,说白了,乞讨!

九班的人不知道胡义究竟怎么想的,只是以为回马枪再讹一回地主大户,胡义也不跟他们解释,这不是什么光彩事,装在自己一个人心里就行了。

夜色里,九班再次来到落叶村外,没有进村,胡义带队绕过,按着李有德说的,到落叶村北面三里,果然看到一座孤零零的破房子。

“班长,不是要找李有德么,咱们不进村,到这来干什么?”联系方法只有胡义自己知道,所以马良狐疑地问。

胡义四下观察了一下:“别问那么多,带着他们到那边隐蔽警戒,一会我进去后,只要没有枪响,什么事你们都别管。”

马良带其他人到远处藏了,胡义抽出驳壳枪,子弹上膛,静静地走到门口,轻轻敲响屋门。片刻,屋内亮起昏暗的灯光,屋门开了缝,一个惊慌的老人从门缝里往黑暗的外面打量,李有德说过这人是哑巴,但不聋,所以胡义直接说,上香!

虽然夜色昏暗,但是马良他们藏匿的位置距离这屋子不远,依稀可以看得见。胡义进去后,一个老头就出来了,朝南走进了落叶村,隔一段时间后,领着一个人悄悄从村里返回来,又进了屋门,出村那人正是李有德。

早上才刚刚分了手,晚上就再次见了面,这算不算造化弄人?

屋子看起来破了点,但是很干净,一窗,一床,一桌两凳,桌面上一盏油灯如豆。那哑巴老头摆上两个茶碗,添满水,然后就去了外间。

胡义不知道该如何开头,对于低三下四的做法实在没经验,索性就按照秉性来,先解惑,于是问:“你知道我是谁。”

李有德微微点头。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联系?”

虽然只是以人质的身份与胡义接触了半宿,但是阅历丰富的李有德看得出来,这个不苟言笑的胡义是个喜欢直来直往的军人,和他交流没必要说废话,什么寒暄客套和婉转统统可以省略,开门见山效果才最好。

李有德沉默着看了胡义一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我家大业大。做维持会长是为此,联系你们也是为此。”

胡义忽然淡淡一笑:“你有鬼子做靠山,又有自己的民团,有必要来拜我们这个小庙么?”

李有德抬起手微微摆了摆:“你误会了。没错,我愿意做维持会长,是为了保平安,但是我找你们,不是为这个。”

胡义静静看着对方,不明白李有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找你们,是为了利益。”

胡义心中更加费解,想不明白,一穷二白的八路军能有什么利益给这个李有德。当即道:“把话说明白。”

“每年春秋两季,要向皇军交粮,梅县以北,落叶村周围的十里八乡,由我李有德负责收粮,暂囤在我李家手里。待各村份额交齐,加上我李家该交的那份,一并由皇军运进县城。”

说完这些,李有德顿了顿:“这一季该交的粮食已经收齐了,加上我李家的一万斤份子,总共四万斤,只要我派人去县里报告一声,立即会有皇军过来负责押运。明人不说暗话,你们缺粮,而我呢,不想坐吃山空,这就是利益所在。”

胡义终于明白了,感情李有德是为这个,他才是个真正的‘匪’。

“说细节。”

“这种事情,我不会让李家任何人知道,所以,我只负责决定运粮时间,提供路线和情况,劫粮的是你们。事成之后,五五分账。”

胡义不禁皱了皱眉,说实话这个李有德真够黑,哪是地主,分明奸商悍匪。现在可是粮价如黄金,低估此人了,了不得。

“既然李家人不参与,那事后我怎么交给你那一半?如果粮食再运回李家,你就不怕……”

“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地点,事成后,你们把一半的粮食直接留在那位置就行,粮食会直接被买家拿走,这些不用我费心,也不用你们操心。”

“……”

胡义无话可说,事成,李有德毫无干系凭空发财;事败,李有德毫无损失滴水不漏,只是向皇军尽他的本职本分。八路军眼下缺粮的情况瞒不了这样的明眼人,所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正因为如此,胡义相信,李有德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不必再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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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连级参谋

没有人愿意做汉奸,凡是主动去做汉奸的,必然是机会主义者。李有德就是这样一个人,做维持会长,大树底下挺风光,可是呢,李家本来就挺风光,不缺这种背地挨骂的面子,除了平安,再没什么好处,反而还要给皇军干活,年年上供,长此以往,早晚得被日本人榨干。

方圆几十里盛名一方,又都是乡亲,李有德黑不下脸来,像某些人那样增加对百姓的盘剥弥补自己损失,正在考虑,羊毛出在羊身上,是不是联络山匪草寇之流干一票,胡义他们却误打误撞出现了,让李有德立即意识到机会,心中发亮。

想要借着日本人发财,八路军才是最好的利用对象啊!要诚信有诚信,要信誉有信誉,品质有保证,价码更低物超所值,还不用担心败露消息,因为他们和皇军是天敌啊,岂是那些匪众能比的?这才是金牌打手,好伙伴的代言人,不利用就是傻子。

原本胡义觉得,赌鬼汉奸李有才是个奇葩的人,现在发现,他的维持会长哥哥李有德更厉害,这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胡义到这来是打算要粮食的,现在忽然变成了利用关系做买卖,这种情况下,就不能当乞丐掉面子丢人了,什么话都不再多说,只告诉李有德回去等着,很快有答复,然后离开。

夜色中,九班悄悄离开了落叶村一段后,沉不住气的罗富贵终于开口问:“胡老大,刚才咋回事啊?你咋把李有德给找出来的?咋没捆了他?”

胡义并没有回答罗富贵的问题,反而道:“今晚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你们全当没发生过,记住没有?”

大家虽然不明就里,但也都毫不犹豫地点头。

胡义深吸一口气,开始考虑下一步的问题。这是大买卖,九班绝对干不了,按理说应该先返回**团,跟政委报告,可是目前大北庄只剩下几十个伤兵一连,政委又能有什么办法,三连在哪还不知道,能指望的只有二连,而且二连现在就在这附近,回去报告没意义。

另外,眼前吃也是个问题,刚才出于面子没跟李有德提出要粮食的事,就算尽快实施劫粮计划,这两三天也得先解决才行,不只是九班,这回还得加上二连了。

胡义沉默着皱了一会儿眉毛,把所有问题梳理一遍,作出决定。让马良现在出发去青山村找老罗他们,让他们带上给他们的那袋粮食和所有装备,火速到二连今夜扎营的位置与九班汇合。自己则带着九班,现在就去找二连,先跟高一刀碰头再说,以防他转移找不见。

……

二连烤鸡的时候,九班灰溜溜地走了,后来二连美滋滋地把鸡吃完,准备好好休息一下,以缓解几天来的疲惫,半夜三更,九班又匆匆回来了。

与二连设在外围的暗哨互相辨别了身份,罗富贵小红缨等又重新回到离开时的那个火堆旁,重新点燃篝火,围拢休息。胡义则单独走向几十米外的二连休息地,在一双双或惊异或鄙视的目光中,来到枕着双膀躺在篝火边的高一刀跟前。

“起来,跟我走,有话说。”

“跟你走?你算老几?有屁你就在这放!”高一刀动都没动,继续数星星。

这种时候胡义没心思跟这货斗嘴,只回答两个字:“劫粮!”

……高一刀静了一小会,猛地反应过来,呼腾一下坐起:“你说什么?”

关于李有德的部分,胡义不希望太多人知道,所以胡义瞅了瞅篝火边的几个二连战士,重新对高一刀说:“单独谈谈。”

虽然两人之间势成水火,可是通过双方多次的‘友好往来’,让双方彼此都看清了对方到底是什么德行的人,了解的更加深刻透彻,双方一点都不用见外,脸面都可以不要,彼此赤条条,再深厚的友谊都没法和这个比,比不起。

公是公,私是私,高一刀知道胡义绝对不可能拿这种事情来扯淡,于是朝篝火边休息的几个战士道:“你们几个赶紧给我起来,到远处再点一堆去,赶紧的!”

胡义瞅着火光映照下的那张黑脸,心说还是你会摆谱,守着篝火交谈当然更舒服,毫不犹豫就在火边坐下来。

“你说的是劫粮?”战士们都离得远了,高一刀当即开口问。

“四万斤。”为了让高一刀尽快进入状态,胡义先报数。

咕噜——高一刀吞下一股口水,目瞪口呆。

“粮队出发时间由咱们定,路线能掌握,押运兵力也能提前了解。”

“什么?这……怎么可能?”高一刀怀疑胡义是不是说梦话了。

接着胡义对高一刀简单说明了李有德的情况,然后补充:“情况就是这样,埋伏地点要设在李有德负责范围以外,事成后咱们留下一半,另一半归他。”

“去他娘的,这狗汉奸碰碰嘴皮子,咱们得玩儿命,他竟然敢要一半?”

胡义随手拾起根树枝,拨动着面前的炭火,提醒高一刀:“你小点声,说这些没意义,现在想想这事怎么办吧,是去报告政委,还是直接动手干?”

“除了一连那点伤兵,团里哪还有人了,报告了也没增援,有什么用?”这一点高一刀与胡义的想法一样,停了一下,又问:“现在知不知道押粮的大概有多少?”

“据李有德推测,会有二十辆骡马大车,伪军一个连,负责赶车和装卸,鬼子应该有一个小队,警戒安全。他们来取粮食的的时候,咱们在路上就能提前看见。”

高一刀不禁叹了口气,不好办。光五六十个鬼子就是大麻烦,再加一百伪军,更难。不过,叹气归叹气,这样的情况再不打,那还想打什么样的?**团断粮迫在眉睫,两万斤粮食,干不成也得干,拼光了二连也得干!

咬了咬牙,高一刀对胡义挤出一个字来:“打!”

要是换做三连长郝平,或者一连长吴严在这,都不可能下这个决心。如果放在正常情况下作对比,一个小队鬼子的战斗力,差不多能抵八路军两个连,何况对方还有一个伪军连,胆量不够敢打么?

胡义也想打,因为被粮食逼的,不打就全挨饿,但是与高一刀的想法略有不同,胡义的态度是打着看,打成什么样算什么样,成不了就跑,机会不能白白错过。

至此,两个人的战略意见统一了。接下来是战术问题,首先就是指挥权,高一刀是连长,理所当然是指挥,可是九班也是奇葩,偏偏是个**班,双方又水火不容,如果是团里交代任务下来,胡义当然没话说,但是这次又像打炮楼那回一样,是俩人私下合计出来的,怎么办?

高一刀斜眼瞅了胡义一会儿,心知拿连长这个名头压不住他,好在有过前车之鉴,这回也就不用费事了,开口对胡义说:“像上次一样,你九班算友军,计划我来制定,分配给你的任务你有权提出修改意见,或者随机应变,其他的不用你管。”

出乎高一刀意料,这次胡义没有立即答应,一直在看着篝火不说话。九班有自主权,从九班的角度出发,这就足够了,但是这一次是为粮食,事关全团,胡义不会只考虑九班安全,还想要争取成功。

当初端炮楼简单,这次劫粮可困难,虽然能占天时地利,但兵力严重不足是软肋,必须细致再细致,斟酌再斟酌,高一刀这货一个人能扛得起来么?

认真想了想,胡义才抬起头,直视高一刀:“可以,但是我要再加一个条件。”

“说出来听听。”

“我要参与计划制定。”

“蹬鼻子上脸了?”高一刀心说跟你这个杂碎说不出十句话,你就得找挨骂,现在这个话题算是半公半私,那我可就不能再惯着你。

高一刀的反应在胡义的意料之中,参与计划制定,相当于一半指挥权了,如果高一刀能同意才怪了,所以胡义对高一刀的出言不逊没什么反应,继续道:“你听着,第一,只有我有办法联络李有德,你要是不同意,咱们一拍两散,我直接回团里,宁可让政委出山来主持大局;第二,再快也要在这里等两三天,我能解决你二连的吃喝,如果没有我,我不信挖野菜的你到时候还能有多大力气干活。”

让马良带老罗他们拿粮食过来的事情,胡义没说,高一刀当然不知道,所以胡义这话说完,让高一刀恨得牙疼,又无可奈何。

“你说你还有粮食?”

“有,够咱们全体两天的量。”

“那你现在为什么挨着饿?”

“这个不用你操心,只说行不行吧?”

高一刀狠狠地看着胡义,迟迟不说话,轮得到你姓胡的和我平起平坐么?一个狗屁班长,手底下就那么几头蒜,跟我面前装大尾巴狼,不甘!

看着高一刀憋得脸红脖子粗,一直不说话,胡义把手中的树枝扔进篝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悠闲地站起来,准备返回九班那边。

“站住!”高一刀语气生硬地开口。

“同意了?”

“同意一半。”

胡义诧异地回过头,皱起眉头看着高一刀,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同意一半’究竟什么意思。

“你做参谋。”高一刀实在不甘心给胡义这个死对头分出权力,情急之下,冒出这样一个回答。

胡义差点乐了,亏他想得出来,参谋,最低设在团级,有建议权没决定权,你高一刀可真有创意!看来这是高一刀的底线了,胡义考虑了一下,没必要再矫情了,参谋就参谋吧,反身重新坐下。

于是,胡义暂时成为了第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连级参谋;于是,高一刀破天荒成为了第一个拥有参谋的连长。一对儿混蛋人,造就了一件扯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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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有米之炊

已经过了午夜,夜路上匆匆行进着七个人影。带路的是马良,其后是老罗,跟着是两个人推着一个小车,车上装的就是早上才从胡义那得到的二百斤粮食,再后面两个人抗着个两米多长的‘大抬杆’,走在最后的是个小伙子,叫石成,是老罗的亲外甥。

听马良说明了情况,老罗二话没说,一分钟也不耽搁,领着六个人的游击队带上家当就来了。

虽然初次与九班见面时被误杀了一个同志,可是现在,老罗对九班的看法不赖,把胡义当了贵人。自从成立了这个小小的游击队,还什么大事都没做过,贵人就是贵人,这一回,竟然能赶上一个大行动,几个人心中暗暗兴奋。

见过了二连的暗哨后,又翻了两个山梁,深谷中,七八堆篝火映入眼帘,终于到了地方。

与二连的人不熟,老罗自然而然跟着马良,来到独处一边的九班,与九班的人招呼过后呆在一块。

班长胡义没在这,麻雀虽小也是个鸟,按理说老罗是游击队长,属于**友军身份,他是可以主动去二连那边,见见胡义和二连长的,但老罗没这么做,他觉得自己这几个人太寒酸了,人少装备烂,哪好意思在八路军队伍里自居领导,所以他谦虚低调地将自己的几个人定位为九班下属一支。

一回生二回熟,这都第四次见面了,双方立即融洽在一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正事,舀粮做饭。

虽然时间过了午夜,可是山谷里的战士们全都醒着,不是不想睡,而是没法睡。自从胡义和高一刀凑在一起开始研究方案之后,高一刀的嗓门就越来越大,声调越来越高,到现在还在持续,睡着的也被吵醒了。

……

人还是那两个人,高一刀与胡义,连长和参谋,火堆还是那个火堆,现在燃烧得更加熊熊,因为期间高一刀命令战士过来给添了柴。

俩人研究到现在,计划时间已经确定了,越快越好,明天一早就去知会李有德。明天下午,李有德的报告就会送达县城,估计取粮的鬼子后天就会从县城出发而来。

埋伏地点也确定了,就选在二连与九班遭遇的那个路边山梁,路是南北走向,东边平坦西边临山,位置不在落叶村范围,距离县城又远,周围荒芜,就算动静闹的大,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有增援来,撤退进山也方便。

时间和地点问题俩人的意见基本一样,所以互相和声细气地商量确定,可是当谈到具体行动方案,俩人的分歧就出现了,高一刀的嗓门越来越大,胡义的眉头越皱越深,渐渐就变成了针尖对麦芒。

“光鬼子就五十多个,算上伪军总共一百五,比咱们多,拼哪门子火力?”高一刀站在火堆旁边,来回晃荡着,同时脸红脖子粗地问胡义。

胡义坐在火堆旁,歪头看着来回踱步的高一刀:“火力不一定由枪多枪少决定,咱们有首先开火的优势,必须把第一波打击做到火力最大化。如果能在第一波打击中吃掉一半鬼子,后面就有机会继续打。”

“第一波打不掉一半鬼子怎么办?那就会变成阵地战,一个小队,至少他得有三挺歪把子吧?掷弹筒也会有吧?咱们能扛多久?人枪都比他们少,火力优势也是他们的,后边还怎么打?”

“所以要在第一波打击中,重点照顾鬼子的机枪和掷弹筒。”

“就算你第一波打成了,后边的对射咱们就能占到便宜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二连里只有十几个老手,跟鬼子对射?那些新兵蛋子早晚都得被爆了头!”

胡义让高一刀呛得头疼,可是高一刀的话也确实有道理,不禁抬起一只手来捏额头。

高一刀见胡义不说话了,停住了踱步,抱起两膀,又道:“我觉得还是得按照我最初的想法来,既然人枪都不够,那就得打得近,打得狠,距离五十米隐蔽,一排枪,两阵手榴弹,然后刺刀冲锋,他枪法再好也没用,掷弹筒也得去喝西北风。只要拼光了鬼子,我不信那些伪军还有胆!”

胡义叹了口气,这高一刀是满脑袋想拼命,到哪都想抡他那三板斧,胡义虽然刺刀拼得不如高一刀,可是对刺刀战术也明白,于是反问高一刀:“你别忘了,这不是普通战场,二十辆装着粮食的大车都摆在路上呢,从你冲锋开始起,敌人肯定都在大车后头了,你算算你这个冲锋得打多少折扣?再说,如果打成肉搏战,就算最后是咱们赢,还能剩下几个人?那这些粮食怎么往回拉?”

这回轮到高一刀不吱声了,战场上的刺刀冲锋讲求的是气势,技巧次要,端着刺刀直冲,借着奔跑气势给当面之敌迅猛一击,如果没有刺中,也不能停下纠缠,必须借势继续向前,冲向下一个敌人,将身后之敌留给其他冲来的战友,这样的刺刀冲锋才厉害,最忌讳止步乱斗比划纠缠,停下的,都是先死的。

胡义说得没错,一冲锋,敌人就会躲在大车后,不会有人跳出来站在刺刀前,这种情况下,冲锋的气势就被抵消了,最终会演变成在大车后边的大乱斗,变为比谁人多刀多,比谁技术更好,后果不用想,鬼子的刺刀技巧优秀,再加上伪军人多势众到处响黑枪,悬!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兵力不够,感觉怎么打都不对劲。这会儿,煞星胡义也没了煞气,只剩下眉头紧锁,目中无人的高一刀也没了傲气,只剩下长吁短叹。两个人一坐一站,都沉默了,都盯着篝火熊熊,呆呆地看。

一时间,山谷中彻底静下来,可是二连战士们更没有睡意了,刚才连长高一刀和参谋胡义的对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调,所以大家基本都听得见。起初,大家因为即将去劫粮而兴奋,后来大家因为没有妥善计划而纠结,现在,大家和篝火边那俩人一样,陷入呆呆的沉默,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

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就是九班,和新来的老罗他们。九班有自主权,由班长胡义单独说了算,所以大家根本没心思关注什么计划,反正班长不可能领着九班跳火坑就是了,爱咋打咋打,操不起那个闲心。

篝火越烧越旺,眼见着架在火头上的一排日式军用饭盒里开始咕嘟咕嘟地响,米香四溢。罗富贵眯着眼陶醉地闻着,马良与老罗他们低声交谈着,刘坚强借着火光,围着老罗他们抬来的‘大抬杆’好奇地研究着。

一只小手忽然落在胡义的肩膀上,使篝火边的胡义从愁思中清醒过来,转过头,正看到一对羊角辫在身后。

小丫头笑嘻嘻地眨巴眨巴眼:“狐狸,回家吃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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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以篝火为界

大抬杆,是一种比火枪大很多的土枪,是介于土枪和土炮之间的一种武器,由于枪管又粗又长,非常笨重,射击时常常要由两人合作,一人在前面扛着沉重的枪管,另一人在后点火击发,可以说是中国独有的,清朝时期盛行军中,到了现在,成古董了,不过民间还有财主富户用此保家护院的。

老罗他们用这东西,也是迫不得已,六个人,总共才三支枪,一支破旧的老套筒,还有一支不伦不类的鸟铳,唯一好点的,就是老罗手里那支驳壳枪。另外仨人啥都没有,总不能空着手,于是把这个老掉牙的大抬杆一起给扛来了。

吃完了饭,胡义借着篝火定睛看着这把大抬杆,长约两米半,枪口直径将近五十毫米,锈迹斑斑,显然是饱经沧桑。

老罗见胡义一直在看那个,不好意思地朝胡义笑了笑:“呵呵,跟你们没法比,这玩意好歹也是个响,总比空手强,我就让带来了。”

胡义并没有因为老罗的话而有什么反应,仍然自顾自地看着。没参军之前胡义做过匪,大抬杆这玩意虽然没用过,倒是挨过,大户人家曾经把这东西架在院墙上,朝自己轰来着。装填慢,射程短,精度更难掌握,动静却大,一放震天响,跟开炮差不多。

罗富贵一边在舔饭盒,一边插言:“白搭,这玩意派不上啥用场,想当初我们黑风山进村的时候,那些不要脸的……”话说到这,罗富贵猛地停住,又改口道:“反正这东西没啥用,累赘。”

罗富贵的话让胡义满头黑线,看来骡子也被这东西揍过,似乎,被这玩意打过的,没几个好人。

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响起:“慢是慢了点,笨也笨了点,要是使唤好了,照样杀鬼子。”

说话的就是老罗的外甥石成,自幼没了双亲,就给地主做了小长工,后来渐渐大了,人实诚,地主又让他转做了护院的活儿,这个大抬杆就是由他负责的,后来听说舅舅老罗要拉队伍打鬼子,他当即来投靠,顺便把这个大抬杆也偷偷弄出来了。

罗富贵放下手里被舔得一干二净的饭盒,抬头看了看年纪轻轻的石成,一撇嘴:“杀鬼子?看来你小子没见过鬼子吧?”然后罗富贵又拍了拍摆在身边的机枪道:“瞧见没有,这是机枪,一扫一大片,懂不懂?可是就这,打鬼子都不容易。你那东西那么沉,扛着它,鬼子跑了你追不上,鬼子来了你跑不了,就算鬼子不动,你又打不远,你说你那老掉牙的玩意能有啥用?”

石成被罗富贵给说得满脸通红,可是又不甘心就这么被人说扁了,还嘴道:“你机枪一扫一大片,我这一枪就是一片,虽然打不远,只要距离掌握好了,百步远放一个馒头,我一枪能在它上面留十个洞,你机枪能行么?”

罗富贵笑嘻嘻地看着石成:“吹吧你,那玩意连个望山都没安,你咋瞄得准?要我说……”

胡义忽然朝罗富贵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然后扭头问石成:“你用这个用多久了?”

石成答:“五年多。”

“我见过这,可是没用过,你能不能给我说说这是怎么用的?”胡义似乎对这个大抬杆有点兴趣。

石成见胡义神色认真,于是说:“先装火药二到四两,然后灌进一到三斤铁砂,顶实。也有人会用枣核钉替换铁砂,我呢,喜欢两种掺起来用,一枪打出去,由于铁钉和铁砂的重量不同,落点会拖得更长,火药量和铁砂量都视目标远近而定,凭经验定量。最后用粗黑香点燃信口,就是一枪。”

胡义点点头,又问:“射程有多远?”

“百步以内可穿木板,二百步内能伤人,再远就没力气了。”停了一下,石成又补充说:“别看打一枪很费事,可是在百步多远的距离上,一枪能糊一大片,范围得有二十多步宽呢!”

胡义没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支巨大的抬枪,眼前似乎看到了这个沧桑火器旧年的荣光,耳中似乎听到它轰鸣的咆哮,无数铅沙铁钉铺天盖地飞出,密密麻麻,甚至飞在空中的时候也会相互冲撞到。

……

篝火熊熊,将一张严峻的黑脸映得直发亮,自从胡义回去吃饭了,高一刀一个人在篝火边坐下就没动过,像老僧入定。胆子大,但是心可没那么粗,人傲气,但是在战术上不能摆谱,高一刀现在满脑子都是战术计划,无论是胡义提出的,还是自己想用的,一遍遍地在脑海中推演,试图寻找出最佳方案。

直到胡义重新出现在篝火对面,皱着眉头的高一刀终于抬起头,隔着火光熊熊,看着对面那双细狭的眼说:“我仔细考虑过了,这段路本来就平坦,他们没什么地方好躲,如果咱们提前收拾一下,效果更好。遇到袭击他们只能依仗那些大车掩护,所以这样,我把二连的那挺歪把子机枪也交由你指挥,架在西侧山梁上,由你首先发起袭击。”

听高一刀说要把他二连的机枪调拨给自己,胡义明白了,看来高一刀还是想打近战,不过,应该比刚才有了更完善的想法,于是胡义一边听高一刀继续说着,一边就在对面也坐了下来。

“我带二连隐蔽在路东边,虽然空旷,挖坑遮土应该能藏住。等他们躲到车这边,再突然发动冲锋,逼着他们和我面对面!冲锋时你负责压制,打进去以后你负责掩护和外围射击,最后就算二连死光了,他们也剩不下几个人,我相信你能收拾残局。”

胡义琢磨了一下,这么做会比单边打好得多,二连的冲锋也能取得更大效果,成功率大大增加,可是仍然不乐观,一场肉搏战下来,二连也许剩不下几个人。

“伤亡太大了。”胡义看着火光头也不抬地说。

高一刀眼底倒映着熊熊篝火,声音忽然低下来:“我知道,但这事事关全团,粮食就是全团的命,只能这么办了,二连换全团,值了!至于到时候粮食该怎么往回运,也许就得你自己想办法了。你这个怕死的杂碎友军,不是挺擅长干这个么!”说到最后一句,高一刀忽然微微笑了,黑色的脸膛上重新挂上了一股傲气,此刻的他,似乎也是一堆熊熊篝火。

胡义将古铜色的面颊抬起,细狭目光穿过炙焰,直视着对面的那份骄傲,静默良久,才淡淡道:“我基本同意,但是,在你冲锋之前,先让我打十五分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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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借条儿

高一刀同意了胡义的要求,战斗由九班发起,胡义说要在二连冲锋前先打十五分钟,高一刀知道胡义的目的是要尽量对敌人造成杀伤,为二连的冲锋减轻压力,提高行动成功率。

但是高一刀心里也并没有将时间定义得那么死板,胡义说要十五分钟,高一刀的真正想法是打着看,九班只有五个半人,加上那支六个人的寒酸的游击队,再加上从二连调拨给胡义的两个机枪手,总共也才十三个半,敌人一百五十多,在初期的慌乱之中,他们能造成些杀伤,只要敌人一反应过来,他们就再也抬不起头,所以高一刀觉得,胡义他们能打三分钟就不错了,到时候只要情况不对,就会带二连突击,不可能真正去等十五分钟。

转眼来到了第三天,上午,二十辆骡马大车由南向北从路上经过,正是从县城出发到落叶村运粮的队伍,胡义和高一刀隐蔽在路西山梁上偷偷看着,每辆车上都悠哉游哉坐着七八个,车辆和人员数目与李有德提供的基本一致。

车一辆一辆地从眼前经过,两个人瞪大眼睛,一丝不苟,心里都在默默记着数,胡义负责确定敌人的火力配备,高一刀负责计算伪军和鬼子人数。伪军一个连百来人,一水七九步枪,有一挺捷克式;鬼子一个小队近六十人,三挺歪把子,三个掷弹筒。

一直到敌人的队伍远远消失在路北方的尽头,两人才带着队伍下了坡,来到路上,下午,敌人会拉着粮食往南回来,现在就得布置了。

论打近战、混战、白刃战,高一刀是行家,是被环境逼出来的行家。八路军干了这么久,哪一仗子弹都不够,哪一仗都没火力支援,真正能够依仗的唯有手榴弹和刺刀,不愿这么打也得这么打,最后就打成行家了,打成习惯了。

由此处分别向南北两个方向,各派出一个班战士,于两边五里外设暗哨卡路,虽然基本没什么路人,也要做好防备,不能走漏风声,不管是谁,百姓也好汉奸也罢,二话不说往这走就得捉住捆了,到下午完事后才能放。

对于冲锋来说,距离很重要,当然越近越好,可是这路东边空旷,荒草不高,七八十个二连战士想要藏住就不能太近,五十米远,是高一刀所能接受的极限距离,如果再远的话,藏是更好藏,可一个冲锋跑下来,哪个战士还能有力气拼命?只剩下喘粗气的份了,那就和送死没分别。于是,高一刀带领二连战士,向路东边的开阔地走出大约五十米远,距离只少不多,开始挖一条用来隐蔽待命的浅坑。

胡义仔细地算计好头一辆车应该停下的位置,然后命令吴石头在那位置向南十几米,在路上横着刨开一条沟,也不需要多深,拉着粮食的沉重车轮过不去就行;命令罗富贵和刘坚强拎着锹填坑,凡是路两侧适合躲避射击的位置,一律填平;命令老罗他们几个到路边,茂密的灌木要清理,能遮蔽视线的荒草也不能留。归根结底只有一个中心思想,要让敌人成为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除了他们身边的粮车,什么都别想指望。

一众人挥汗如雨忙到中午,战场按照预想的布置完成。

胡义站在路西的高粱上,看东边开阔地中的二连正在做最后的隐蔽工作,马良擦着满头汗最后一个爬上了坡,来到胡义近前。

“哥,咱们把路收拾得这么干净,万一引起敌人警觉咋办?”

听到马良问这个,胡义心里赞许这个问题,口中却淡淡道:“那样更好。”

“更好?”马良不解。

“就算他发现情况不正常,那也已经身处此处了,能怎么办?停车掉头?二十辆沉重的大车,会让他们在路面上乱做一团。”

马良恍然大悟,如果是这样,对于自己这边来说,无非是目标停车位置靠后一些,没有大不同,反而是乱起来的敌人更好打。

“对了,马良,你们几个把手榴弹按标准数量留够,其余的都给二连送去。”

“嗯。啊?”马良反应过来后,一咧嘴:“哥,那可是一箱半啊!凭啥都给他?你看他们抢鸡的时候……”

山梁距离下面的路面距离将近百米,在这上头手榴弹估计用不上了,二连冲锋才更需要,现在不是谈私的时候,所以胡义决定给他们,当场打断了马良:“让你去你就去,费什么话。”

马良无奈地点点头,那是仇家二连,给他一半也就够意思了,全送的话太不忍心。于是把目光转向另一边的小丫头,心说这事最心疼的应该是你小丫头才对吧,班长惯着你,你赶紧说点啥啊,争取再留下半箱也行吧?

小红缨斜眼看了看胡义,一对大眼贼溜溜地转了几转,忽然对马良道:“你看看你这小家子气的样儿,现在是多么关键的时候,哪能这么自私!既然你不情愿,那我跟傻子去送。”

“……”哑口无言的马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究竟是看花眼了,还是耳朵听差了。丫头,你还是你吗?

……

距离路边将近五十米,二连战士们趴在刺刀抠出的坑里,故意往军装上蹭了泥土,帽子上缠了草枝,一个个弄成灰头土脸,忙着隐蔽遮盖自己。

一个小不点,一步三晃荡,悠哉悠哉下了坡,后头跟着个扛箱子的呆货,高一刀老远就看到了,是那个缺德丫头片子。高一刀装作看不见,继续忙自己的,督促手下人干活。

“喂喂,高一刀,你少装蒜,快答个话!”一对小辫子来到高一刀近前,脆生生地开了口。

“哎呀,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你老人家可要留神点,这边风大,别把你个小身板给吹飞喽!”高一刀故意说得阴声怪气,恶心小丫头。

小红缨晃了晃小辫,根本不跟高一刀斗嘴:“手榴弹要不要?”

高一刀看了看吴石头扛着的弹药箱,心里当然想要,可是也明白,这个缺德丫头没长良心,肯定不是白给的,一定又是要做买卖。此时此刻二连手里没货跟她换,何苦看她在这里臭显摆。

“实在抱歉,现在我没空跟你扯淡。哪来的回哪去吧你!”

小红缨嘻嘻一笑:“喂,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卖给你啊?那你可想错了哎,我哪能是那样的人?你说是不是?”

高一刀直起身来,歪头低瞅着那两只羊角辫,满脑袋黑线什么话也不说。那意思就是:你要不是那样的人,我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小红缨根本不去顾及高一刀那鄙夷的目光,一伸手从兜里掏出个小纸片来,举在小手里,仰着一张纯真无邪的小脸,递给面前那高大的黑铁塔。

“这……是什么?鬼画符么?”高一刀迟疑着接了纸片,放在眼前,呆呆地看了半天,愣是没看懂。

纸片上用铅笔密密麻麻画着几十个小方块,每个小方块上还长着个细尾巴,蝌蚪?为啥脑袋是方的呢?

高一刀还傻愣着,一边看着纸片,一边抓脑袋,忽然小红缨又递上一支铅笔来说:“写上你名字,这些手榴弹就都是你的了。”

“啥意思?”高一刀茫然。

“借条啊,难道你不得签字画押?”

“那这画的是……”

“手榴弹啊,有多少颗,我就画了多少个,绝对没差,不信你自己数去。”

终于,黑铁塔一般高大威猛的高一刀,彻底僵呆在风中,他凌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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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山雨欲来

路,荒草,黄土,灌木。慵懒的阳光移出了当头,晒得四下里暖洋洋的,不知不觉中,连风也忽然停了,也许,连它也能看得出来,这地方会发生一些什么,于是早早就躲了。

一条沙土窄路,除了车辙压实的两道沙土,其他位置都长了荒草。西边是一条百米多长的黄土山梁,梁顶与路距离百来米,平行走向。如果从空中往下看的话,会发现路东边有一条融入环境的沟,距离路边将近五十米,也是平行走向,三条线划下来,就是一个‘川’字。

胡义与高一刀两个人,虽然势成水火,虽然都强调各自的主张,一个要发扬火力,一个要打近战,但是他俩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扬长避短”,也由此出现了这么一场不伦不类的伏击战。

胡义将手下的人分为了几组。

小红缨和吴石头一组,他俩的位置被安排在山梁的最南端,距离交火路段超过二百米远。虽然小红缨是个好抢手,可是胡义还是希望她尽力远离危险,不能让她一起跟着当靶子,把她和吴石头单独安排出那么远去,就是减少她受伤的几率。胡义把自己的三八大盖和步枪弹药给了她,对她的要求是一句话:能藏得住,你就打,藏不住,你就必须躲,万一有什么意外状况,吴石头就是你的手和你的腿。

老罗的游击队六个人一组,位置安排在阻击路段的最中央,同时胡义对他们强调,他们这一组以大抬杆为主力输出,哪怕装填速度再慢,也要围绕大抬杆的打击来进行,大抬杆伸出来的时候,老套筒和鸟铳上去掩护,大抬杆撤下来装填的时候,其他人随着撤下来,不许再露头。另外胡义把自己身上的两支驳壳枪也临时交给老罗他们,这两支枪的目的是加强第一波火力打击力度,所以只有枪里的一匣子弹。

二连调过来的一挺歪把子,机枪手和副射手两个人,自成一组,位置在山梁北端,距离中间的老罗他们七八十米远。对于这两个人,胡义没有太多要求,只是对他们强调,要机警,除了第一波突然打击以外,不许在同一个位置停留太久,最多三十发,就必须换位置,反正换得越勤快越好。他们的任务是牵扯敌人,分担压力,死人是没法牵扯的。

马良和刘坚强俩人为一组,他俩的位置没有规定,自己找,自己看,哪里好打打哪里,哪里缺人去哪里,游击支援,相当于不闲着的预备队。

最后剩下胡义自己和罗富贵,是一组,胡义是机枪手,罗富贵是副射手兼弹药手,位置设在老罗他们和小红缨之间的位置,距离中间的老罗也是七八十米远。

此时此刻,除了小红缨和吴石头已经提前隐蔽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其余人并没有立即去要求的任务位置,全都在中间老罗他们附近排开,隐蔽监视着坡下的路,胡义的命令是第一波打击集中开火,射击完毕后再缩到后面,进入各自阵地。

南北两边卡路的两个班已经撤回来了,进入二连隐蔽位置。运气不错,在大家准备战场的时候路上没有人来,省下了心。

二连的隐蔽工作做的挺好,如果不往开阔地里走过去发现不了。现在他们都隐蔽在坑里,有的手心冒着汗嘴唇发干,有的闭着眼睛装作淡然,还有的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

那十几个二连老兵状态相对好得多,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思悄悄说闲话。

“你说姓胡的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除了开始一波敌人措手不及,后边他们还咋打?压得住么,都得被点了名!”

“国民党作风呗,子弹给惯出来的。”

“呵呵,连大抬杆那玩意都整出来了,看着都闹心,这到底是要打鬼子,还是要过年啊?”

“都给我闭嘴!”不远处传来高一刀的低喝声,大家才静了。

高一刀透过荒草缝隙,静静观察着横在前面的路,和横在西边那个山梁,眉毛紧皱。

原本勉强能打两阵手榴弹,一纸欠条下来,又多了几十颗,二连在冲锋前可以抛出三阵手榴弹了,这使成功率大增,因此高一刀对二连的冲锋重新作出改动,第一阵手榴弹原地抛出,打成烟幕,整体呈横线冲出十几米后,再抛两阵,而后继续冲锋。

……

运粮队出现了,大车一辆衔着一辆,沉重地行进在路上,这回不是空车了,除了赶车的人,鬼子和伪军都分散走在车两边,参差交错地行进。

车队前几十米远,单独走着一个开路的伪军,路越走越平,路边上越来越干净,新翻的泥土填住了路边的坑,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里与上午经过的时候不同。

偏偏这些迹象就没被注意到,因为开路的伪军满脑袋花柳巷的故事,一心盼望早点回到县城,直到一条沟出现在前面的路上,他才停下来眨巴眼睛。

“这是哪个缺德的?到这地方来挖沟,这是要防洪?还是闲得蛋疼?”

“怎么回事?”后面有人喊他了。

“连长,有活儿干了,填坑吧。”开路的哨兵想都没想地回答。

队伍慢悠悠到了沟前十几米才停下,几个懒洋洋的伪军开始到车边去拿工具,可是带队的鬼子少尉脸色不太好,见队伍忽然停了,他亲自来到前边,看了那条拦路的沟一眼,又四下打量一番,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对。

……

第一击最关键,必须先照顾对己方威胁最大的目标,所有人的想法都是先打军官和机枪,可是胡义不这样想,自己就是玩机枪的,所以他不觉得机枪有多可怕,再凶也是直线的,打不过也能躲,曲线射击的掷弹筒才是胡义眼中的心腹大患。

隐蔽在山梁上的胡义,仔细地确定了三个掷弹筒的停留位置,悄悄对身边吩咐:“歪把子打最北头那个掷弹筒,石成你打中间那个,南头的我来,必须在第一波把这三个玩意糊死,不能等他们躲了!”然后轻轻抬起机枪枪托,指向目标。

负责操作歪把子的是两个二连兵,一方面他们根本就看不上胡义和九班,另一方面他俩也不是专业的机枪手,从炮楼里缴获了之后才操作这个,实弹还没训练几发呢,现在就上了场。

听胡义说要他们打北边那个掷弹筒,歪把子机枪手看了看目标,那两个掷弹兵因为队伍停下了,他俩单独晃到了路边正在点烟抽。第一梭子趁其不备,明明是能杀人最多的时候,难道就照顾这么两个人?冤不冤?这还是机枪么?

于是,歪把子的准星重新做了调整,它瞄准了正在前边准备填坑那几个密集的人,和鬼子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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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烟圈儿

鬼子军官举起了一只手臂,想要下达立即警戒的命令,在他张开嘴的一刹那,路西边百米远的山梁上,猛然响起一声沉闷的轰鸣。

大抬杆是要用信香点燃的,所以,由石成来打响第一枪。这一声轰鸣,就是大抬杆枪膛里的火药爆炸声,无数颗粒状的铁砂和碎钉被狂猛的力量狠狠推出笨重的枪口,使爆炸激发的浓烟得以跟随喷薄,挣脱束缚瞬间凭空弥漫,滚动成一个诡异的巨大烟圈,离开枪口徐徐向前。

嗡——

这是一刹那,鬼子和伪军们的脖子刚刚循声扭动了一半,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团无数颗粒状物体形成的阴影扑来,它们激掠经过过空气,擦发出嗡鸣,无数个嗡鸣声汇合在一起,仿佛有了生命,开始恶狠狠地嚎叫。

笃笃笃……好像无数把利刃同时剁在木车板上。

沙沙沙……似乎无数根铁针扎进柔软的什么。

一个背着掷弹筒的鬼子,僵在原地动也不动,仿佛被钉在了空气中。那一瞬间,远看貌似没有任何变化,其实他的军装上,已经布满了千百个细孔,他僵住的脸上,布满块块红斑,那些铁砂已经砸进了皮肤,永远镶嵌在他的每一块骨头上。

他倒下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掷弹兵搭档也一起倒下了,以他们两个为圆心,将近二十米宽的范围内,陪着他俩倒下了四五个,那些没有倒下的六七个人,猛然同时发出了惨嚎,是那种体内突然被数个蛆虫噬咬的惨嚎,同时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倒霉的他们,还不如当场死去的好。

山梁上的捷克式和歪把子紧跟着响了,同时伴随着一片猛烈急速的驳壳枪声。

老罗那一支,两个游击队员各持胡义的一支,马良、刘坚强和罗富贵每人随身那一支,都在响。

百米左右距离,驳壳枪仍有杀伤力,精度就不够好了,但是胡义顾不得这些,全部的优势就在第一波打击。在胡义的概念中,子弹消耗的速度和数量决定效果,决定对方伤亡,所以要求所有驳壳枪在第一时间全部打空,然后再换主武器。有准头的就打单发速射,没准头和没经验的一梭子连发也行,加上两挺机枪连扫,力求铺天盖地,力求瓢泼一击。

霎时间山梁上枪声大作,两挺机枪六支驳壳枪合奏出一曲绚烂的死亡之歌,明明没有风,却四处都有风在呼啸,明明没有沙,车队停着的路上却浮尘一片。

伪军们仓惶乱撞,鬼子们本能卧倒,可是,他们现在才猛然发现,周围太干净了,原本的浅坑水沟,已经被新土填平,原本该有的树根石头,已经被善意地挪走,就连本该长草的地方,现在却连根毛都没有。

悲催的地方,悲催的路,悲催的寸草不生!悲催的鬼子和伪军们在心里悲催地咒骂着,重新冒着密集弹雨,爬向车底,躲向车后。

一张冷峻的古铜色脸孔,麻木的细狭双眼,微眯着贴在猛烈震颤的机枪枪托。一个掷弹兵尸体上满布弹洞,另一个副射手艰难地匍匐在弹雨中,这个负伤的掷弹兵鬼子大半个身体已经爬进粮车底下,他即将到达平安之地。一道连续溅起的机枪射击弹道正沿着那具尸体向他狂追过来,噼噼啪啪伴着碎石和飞灰跳起,仿佛一条嗜血的死亡之蛇冲过来,在他全身躲进车底的最后一瞬间,这条弹道之蛇狠狠地撞在粮车上,一阵木屑浮尘散落后,车底传出哀嚎声,一颗子弹打碎了他的一条小腿骨。

胡义拔出弹夹甩向罗富贵,像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一般快速换上新弹夹,再一次抠下扳机。慌乱的敌人刚刚躲避到粮车后,还没理清神智顾不上还击,那就得再送他们一梭子。

二连的歪把子机枪手也打得兴起,因为歪把子的供弹方式特殊,所以他不需要换弹夹,只要有副射手在旁边,不停地将一排排五发的子弹桥夹压进弹斗,歪把子就能连续不断地打。

二三十发的子弹已经被歪把子打了出去,在吴石头刨出的那条沟边,躺下了六具尸体,五个伪军加一个鬼子少尉。现在,歪把子的机枪弹道,正在沿着路面向北延伸,开始追赶那些动作慢一拍的敌人。

所有使用驳壳枪的人里,罗富贵是打得最快的,第一个收工的。子弹不长眼,安全第一,虽然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不会有几个敌人还击上来,那也得加小心。他是唯一一个驳壳枪开连发模式使用的,按照胡义教过的,把驳壳枪放平横端,就开始突突,由于枪口连续的上跳作用,子弹一股脑地横泼出去,自然而然就会打成一个扇面。

罗富贵甚至不知道他这一梭子究竟打到敌人没有,他没心思细看,也不关心这个,弹匣一空他立马就撤下了头。姥姥的,反正路上不少人,爱谁谁,中了就算他倒霉!心里刚刚这样想着,一个打空的机枪弹夹就砸在了他的脑袋上,正是胡义抛过来的那个。

啪——

距离战场二百米开外的南边高处,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传来这一声枪响。

小红缨猛地将小拳头砸在枪托边的黄土上,溅起一小蓬尘土,反而呛进了她自己的小鼻子。

“咳咳……呸呸……呸……这个王八蛋鬼子,咋忽然倒了,谁打的?气死人啦!”

在小红缨开枪前的一瞬间,目标却先中弹倒下了,导致小红打出的子弹落空,气得她恼羞成怒,一把扯下了头上的钢盔,咣当一声甩在身后。

伸出小胳膊,费劲白咧地再次拉推枪栓,刚准备瞄准,那钢盔又再次被扣在了她的脑袋上。

“喂!傻子,能不能别烦我!”小红缨重新扯落钢盔,一边朝吴石头虎着小脸说。

“班长说你必须戴着。”吴石头不为所动,又把钢盔拾起来,准备给小丫头再扣上。

“信不信我揍你!”

本来因为胡义把她给安排出这么远的位置,心里已经十分不爽,现在战斗开始,那边已经打了一梭子,小红缨才开了一枪,结果还打飞了,她心里更加气不顺,吴石头这个傻子偏偏还拎着钢盔跟她没完没了地较劲,逼得小红缨快发作了,翘着一对小辫子,竖起一双大眼,对吴石头下了最后通牒。

吴石头呆呆地瞅了瞅即将翘辫子的小丫头,二话不说,抬手又把钢盔给她扣头上了。然后讷讷道:“班长说……”

不待吴石头把这句反复叨咕了无数遍的话说完,小红缨摘了钢盔就往吴石头身上使劲儿抡砸:“班长说,班长说……我让你说,说你个大头鬼,姑奶奶打死你这个大傻蛋,你比高一刀还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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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三国演义

当押粮的鬼子和伪军全部躲到粮车的另一侧,或者爬进车底下,枪声终于停了。路上躺着将近三十具尸体,还有十来个重伤的在地上翻来扭去惨嚎。

鬼子少尉已经死了,附近一个鬼子曹长躲在粮车后,大声地朝队伍喊了几句鸟语,队伍立刻重新安静下来,这个曹长顺位成为了新的指挥官,他安定了队伍。

九班的人全都从山梁上撤下了一段距离,躲到坡后,现在才是进入各自阵位的时候,老罗他们不用动,因为这里就是他们的位置,现在他们开始忙着给大抬杆重新装填火药,然后往枪膛里灌进铁砂碎钉。

两个歪把子机枪手直接撤下到坡底,从山梁后头开始往北跑,他们的既定阵位在老罗位置以北七八十米外,现在他们要去那位置隐蔽,然后等待胡义的枪响,再突然进行第二次打击。

马良和刘坚强揣起打空的驳壳枪,摘下背在身后的步枪,缩下来以后横向移动了一小段距离,找个有灌木荒草遮挡的位置重新爬上山梁,在这段间歇时间里,他俩要兼任哨兵,偷偷监视路面上的敌人状况。

胡义提着机枪,领着罗富贵在山梁后向南跑出七八十米停住,这是他俩的位置,事前就勘察好的。胡义小心地探出头看看路面上,然后就缩回来,望着七八十米远中间的老罗他们,等待大抬杆装填完毕的信号,罗富贵半躺在胡义身旁的坡后头,开始不紧不慢地往空弹夹里压子弹。

抡钢盔的小手僵停在空中,小红缨听远处的枪声忽然停了,这才意识到第一波打击已经结束。胡义对她严重交代过,战场上没有乱枪响的时候,绝对不许她开枪。

小红缨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钢盔,恨恨地又踢了吴石头一脚,然后重新爬上灌木后,抓起眼前的枪托架在肩膀,瘪着小嘴,耷拉着小眉毛,连原本翘着的一对小辫子也没精打采地弯下了腰。现在第一波结束了,别人打了个热火朝天,她却只放了一枪,结果还打飞了;别人在拼命打鬼子打伪军的时候,她却在远处使劲儿打傻子,打得不亦乐乎,现在战场忽然静了,她才发现,自己更傻!

冷不丁,那顶钢盔又扣在了小红缨的脑袋上,这次是从后面扣过来的,钢盔大,吴石头扣得又随意,一不留神把小红缨的眼睛鼻子一块都给扣住了,如果从正面看,只剩下一个可爱的小下巴还露在外面……

满头黑线的小丫头快崩溃了,趴在地上顶着个遮住眼脸的钢盔一动不动。

“傻子。”

“嗯。”

“看来我得先杀了你才行。”

“嗯。”

“姑奶奶发威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班长说必须给你戴钢盔。”

“……”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反正一开始就没忍,那现在还装什么正经人!小红缨一把撇开遮天蔽目的败类钢盔,掉过头,翘起小辫子再次冲向吴石头……

路东侧,一直在隐蔽观察的高一刀很纳闷,胡杂碎这是搞什么?两梭子就停了火,全缩了,彻底没动静了。你不是要打十五分钟吗,怎么,现在敌人藏好要还击了,怕了吧!再冒头出来那就是对射,我看你还敢不敢?

不过,这当头一棒打得不错,十来个人打出了一个大气势,要场面有场面,要收获有收获,连死带伤貌似干倒了三四十个,这一点出乎高一刀意料,他认为这是因为敌人猝不及防,另外九班肥,装备好,距离又合适,是机枪加驳壳枪的组合结果。高一刀并没有注意到,大抬杆的第一下,就连死带伤糊倒了将近二十个,占了敌人伤亡总数一半。

自动顺位成为指挥员的鬼子曹长也是个有战斗经验的,也算是老兵,虽然在猝不及防之下也慌乱了一会,却没忘了同时注意敌人状况。只凭枪声就很明显,机枪有两挺,都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枪声,歪把子和捷克式。其余的全是驳壳枪,虽然打得纷乱嘈杂,也能确定敌人没有很多人,最多十几二十个。

虽然损失的人数不少,但鬼子曹长没有觉得不可接受,因为绝大多数的伤亡都是训练不足毫无危机处理能力的伪军,他们是凑数干活的,无所谓。皇军只损失了**个,一个少尉,四个掷弹兵,其余几个都是步枪兵,队伍没有伤筋动骨,战力在手。

现在鬼子军曹心里也在纠结,路上挖了沟,路边都清理过,这绝对是有预谋的埋伏,不可能只有这十几个人,那么敌人到底有多少?其他人在哪?这是个问题。另外,为什么这十几个人打完了第一阵就缩了?再不见人影,也不见其他方向有协同,没有任何后续动作。鬼子军曹绝对不会相信,敌人费这么大事挖沟填坑只为骚扰一下,占几个人命便宜,他们一定是为这些粮食!

可是眼下,场面有点怪异,鬼子军曹实在不能理解,从军多年没见过这样打埋伏的,太蹊跷,有心想分出部分人来往山梁上冲,又怕是计。稳妥起见,决定先摆出防御姿态。

能依仗的只有这些停在路上的粮车,鬼子军曹开始发布命令,建制打乱,皇军和伪军就地混搭成组。最南端和最北头上的两辆车后躲藏的人各自单独成为一组,负责警戒南北两端;凡是趴在粮车底下的人,包括伪军的那挺轻机枪,枪口一律掉头朝东,瞄向开阔地;躲在粮车东边的其余人不动,继续借着车辆和粮食做掩体,瞄着西面山梁,鬼子军曹觉得,山梁上那十几个人一定是想吸引追击,那山梁后面极有可能藏了很多人,布好了口袋阵,山梁一定是主力方向,所以三挺歪把子机枪均匀隔开距离,也被命令指向山梁。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鬼子军曹的临机布置可谓最佳方案,他没有轻敌,因为猜不透对方的战术意图,所以四个方向都不敢放过,全部做好应对准备。他做梦也无法料到,这次他所面对的不是一个对手,而是两个互相打成鸡毛鸭血的死对头,九班和二连。

互相仇视,风格迥异的两个指挥员,各自指挥自己的人,根本没有协同,而是简单地分为上下半场,九班先打,打完了二连再打。九班打九班的,二连打二连的,互相管不着,什么两面夹击,什么欲擒故纵,什么声东击西全都不是。或者可以说,鬼子和伪军们,其实是要面对两场战斗,而不是一场,这谁能想到?想到了就是神仙!

九班首先集中开火一阵就缩了,胡义这么安排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迫不得已,第一阵集中在一起打,是为了形成区域火力优势,等敌人反应过来有了掩护位置还击还不撤,那就是傻子。现在各小组已经到达各自位置,仍然躲在山梁后不出来,是在等大抬杆装填完毕,那个破烂老古董装填实在太慢。这一仗,胡义心里是将大抬杆作为主力使用的。

所以,才形成了这种怪异的场面。鬼子和伪军不敢妄动,搂着满路上的粮车,防了个滴水不漏;九班躲在山梁后闲得蛋疼,大眼瞪小眼看着石成和老罗他们费劲白咧地装填火药铁砂;二连趴在东边的开阔地里看戏,因为他们只管下半场,九班的事他们管不着,这是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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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始料不及

山梁后,罗富贵将两个弹夹装填完毕,递给一直望向老罗他们的胡义,同时道:“那破玩意也太慢了,我看都不用打了,光是这个慢腾劲儿,就能把小鬼子活活给等死!”

见胡义根本不搭话,于是罗富贵又道:“胡老大,咱就这几个人,你说,他们为啥不打上来呢?”

胡义终于斜眼瞅了瞅没话找话的罗富贵,仍然没说话,心说你这货嘴上问的是敌人为什么不打上来,心里担心的是敌人打上来怎么办吧?

罗富贵看着胡义的眼色,知道胡义是猜透自己的心思了,在胡老大面前没必要装人,索性说:“要我说咱这就可以了,鬼子伪军现在都躲粮车后头去了,就等着咱伸头呢,再打还能打着人么?咱就这几个人,万一鬼子一个冲锋上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他们打上来更好。”胡义总算开了口。

“啥?”

“如果他们分出人冲上来,咱们就尽最大努力把他们压在半山坡上,路上的敌人起码会减少一半,高一刀必定动手。到那时,半坡上的敌人会变成进退两难,这事就成了。”

胡义对其他人也许不了解,但是对高一刀早看透了,这货打仗绝对是好手,正因为高一刀胆子大敢冒险,又喜欢近战,所以他的战机捕捉能力,和战场形势的判断能力更强,否则他绝对活不到今天。这方面的能力高一刀应该超过了自己,所以胡义敢断定,根本不用给高一刀任何提示,这种一目了然的机会他要是会放过才怪了。

“可是,那是高一刀,是二连,本来就巴不得咱倒霉呢。万一他……”

“现在是战场!明白么!”胡义直接打断了罗富贵的话。

罗富贵无奈地把后半截话都咽回去了。

胡义自然知道,再伸出头去打的话,就得面对枪林弹雨,对已经形成防御的敌人制造不出多大杀伤。但是胡义这么做的目的不是收人头,而是要争取削弱敌人火力,目标是敌人的机枪,为二连的冲锋减少阻碍和风险。

终于,远处的老罗朝胡义这边挥手示意,表明装填完成,准备第二发。

胡义提起机枪,匍匐到山梁上的草后,谨慎小心地把机枪架好,瞄向路面。老罗和石成抬着大抬杆,往上几步,在山梁上提前躲好,时刻准备把大抬杆伸出去。最北边二连的两个机枪手也做好了随时架出歪把子的准备,他俩要等到胡义的机枪停了,才会接班。

哒哒哒哒哒……机枪声猛地打破了暂歇的宁静,冲出枪口的气浪和爆炎伴随着淡淡的青烟,卷起枪口下的尘土,从草丛中飘扬起来。弹道落点顺着道路连续横移着,打进麻袋,射穿车辕,掠过间隙,所过之处目标都在慌张缩起躲避,带过浮灰一串。

鬼子的机枪搭在粮车麻袋上,循声扭转方向,对着山梁上那丛跳动着火舌与烟尘的荒草就开始还击。被弹道落点经过之后的鬼子和伪军们也重新探出头,噼噼啪啪用步枪往那位置招呼。

罗富贵缩在胡义侧后位置两三米远,尽管他是在后头,不用担心被子弹打到,仍然被吓出一身冷汗。一阵阵子弹的啸叫掠过头顶,坡顶上到处都在响,噼里啪啦仿佛落雹子,碎石飞溅扬尘一片,碎草断枝不断扬落在身边,让罗富贵缩着脖子紧闭起双眼,一动不动,默念何苦来哉。

冷不丁感觉一个硬东西落进怀里,把绷紧身体的罗富贵吓得一哆嗦,赶紧睁眼瞧,才发现是个机枪弹夹。

胡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上边缩下来了,面无表情好像从未上去过,淡淡对罗富贵说了声:“没打完,还剩三发。”

罗富贵抓起弹夹来看了看,不禁满头黑线。姥姥的胡老大,在上边都让人打成这德行了,居然还记得数这个,你真不是人!

北边二连的两个兵听到南边胡义的机枪停了,立即探出头,架上了歪把子,毫不犹豫朝路上开火,靠近这边的鬼子伪军立即调转枪口,向上还以颜色。

石成和老罗隐蔽着看好了一个正在射击的鬼子机枪,俩人果断推出了大抬杆,一个粗重的枪管架上了中间山梁,指向粮车后探头压制射击中的两个鬼子机枪手。

轰——

一股浓烟冲出,格外醒目,震得石成自己都一个趔趄。

嗡——

一团黑影呼啸,恶狠狠地飞下山坡。

哗啦啦——

无数铁砂碎钉,糊满了将近二十米宽的一大面,地面上瞬间跳起浮尘一片,打进麻袋中的转瞬不见,镶进车身的如繁星点点。两个射击中的鬼子机枪手,只有肩膀以上的一小部分露在粮车外面,现在,钢盔以下直到粮车之间的部分,全是窟窿,过了好一会,他们才开始疯狂地惨嚎,嚎得撕心裂肺,嚎声直冲云霄。不只是他俩,还包括附近也在探头的几个倒霉鬼,陪着他俩一起叫唤,疯狂地手舞足蹈,撒泼打滚。

大抬杆枪口的烟雾还没散尽,石成和老罗就合力扯着枪身缩回坡后头,准备进行下一次装填。

大抬杆已经撤了,北边吸引火力的二连歪把子还没撤,好不容易上来一回,他俩还想再要点收获,仗着他俩的位置比较偏,又凹凸不平,下面的机枪很难打中他们,不继续占便宜舍不得。歪把子还在颤抖,不停喷吐火舌,试图打击那些粮车后不时探头还击的钢盔。

一辆粮车后面,一个鬼子单膝跪地,另一只脚踩在掷弹筒的助锄上,手扶掷弹筒,心算着山梁上那挺歪把子的距离,认真做着微调,副射手将一枚榴弹放进筒口,主射手扯住了击发绳。

嘭——

榴弹飞上了天空,变成一个黑点,肉眼可见。

掷弹筒与目标距离一百六七十米,不远,两个掷弹兵是老手,两个二连机枪手运气又不好,结果这第一发榴弹就中了大奖。

轰——

爆炸波形成,一团土石烟屑在山梁北边猛地扬起,那挺机枪没了声息。

枪声彻底停了,鬼子军曹呆呆地看着远处一辆粮车后边,几个人捂着脸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惨叫,终于意识到,那个冒烟儿的玩意是个大杀器。那是什么?火炮?听声音耳生,缩回去的时候瞥见了一眼,炮口好像很长,如此先进,是新式武器?麻烦大了!

山梁后,胡义深深皱起了眉头,北边那一声爆炸,是掷弹筒!机枪射击声是伴随爆炸声停止的,不用想也知道,二连的歪把子完了。为什么鬼子还有掷弹筒?掷弹筒这东西不是谁都能用的,在不专业的人手里比废铁强不了多少。难道这个鬼子小队带了四个掷弹筒?难道是我观察的时候疏忽了?无论怎样,现在鬼子手里还有一个掷弹筒,麻烦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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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没能下达的命令

虽然现在发现鬼子还有一具掷弹筒,可是仗该怎么打还得怎么打。

胡义劈手夺了罗富贵手中的机枪弹夹:“骡子,现在你去北边,做歪把子机枪手。”

“哎。啊?”罗富贵反应过来之后不由全身一晃荡:“这……兴许那歪把子已经炸坏了呢,再说我……”

“就按照我事前规定的,与我交替吸引敌人火力,让老罗石成他们找机会。”胡义根本就不管罗富贵说什么,直接对他确定任务。

“胡老大,那个我……哎呦!”罗富贵还想找理由来推脱这个光荣的机枪手职务,不料胡义二话不说直接踹了他一脚,罗富贵连滚带翻就出溜下了后坡,坡上紧跟着传来胡义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就去!”

踢跑了罗富贵,胡义一边往手中的弹夹里压子弹,一边朝侧面坡顶的观察位上喊了一嗓子:“马良。”

转眼工夫,马良就飞跑到跟前:“哥,啥事?”

“下一轮开火,你给我仔细瞅好了,必须把掷弹筒的位置找出来告诉我。”

“这……那玩意躲在车后头,我瞅不见啊?”

“那我不管,你自己看着办!”

马良无奈地抓了抓脑袋,掉头就往回跑。

……

罗富贵佝偻着熊腰,慢慢腾腾地爬上了北侧山梁。二连的两个机枪手早死透了,尸体侧面两米远一个黑乎乎的浅坑,那就是弹着点。先偷偷往下面的路面上看了看,确认安全,罗富贵才伸手把歪把子机枪扯了下来,然后从尸体身上掏摸子弹。

除了子弹,尸体上的其他东西罗富贵全都没动,自从参加八路军以来,这是破天荒头一回。虽然死的是两个二连人,毕竟和自己是一个坑里的,就算他们身上有什么,那也是遗物了,不涉及觉悟,这是普普通通的良心问题。不管是钱财还是物品,事后都该由二连人来收了,转送死者家人,如果他们有家人的话。

歪把子机枪,枪托是歪的,偏向右侧,由此得名。罗富贵没用过,但是胡义给他讲过用法和特点,这玩意不如捷克式,最失败的就是供弹方式,没有弹夹,也不用弹链,非弄成个弹斗供弹,五发的子弹桥夹一次最多能装进六排,就是三十发。

如果旁边有副射手协助装填的话,倒是能保证持续射击不用间断,可是弹斗供弹机构复杂,故障率就高,弹斗里有油刷,子弹必须要先刷油润滑后,才能用,否则经常卡壳,用着麻烦。如果弹斗里落进灰土沙子什么的,那就更闹心。

翻来覆去,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罗富贵把这挺歪把子检查了三遍,愣是什么毛病都没有,哪哪都好使,丧气不?十分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罗富贵开始往机枪弹斗里压进子弹桥夹。

……

马良趴在隐蔽的观察位上,愁得一个头两个大,一辆辆粮车装的满满当当,一辆辆挨着不远停在路上,总共二十辆,掷弹筒又低又矮,操作也不用站起来,只需要在确认目标的时候稍微探头看看就行,怎么找它?

凭声音?掷弹筒发射的声音不太大,周围枪声一片的时候,分辨出来得费不少力气,关键是就算听到发射声,也只能确定大概位置,哪能猜得出它躲在在哪辆车后面?

等着看它冒烟儿,也不行。掷弹筒发射时没多大烟雾,比普通的枪口烟多不了多少,马良估计,就算自己瞪瞎了双眼,也看不出来,这不是难为人么?再说了,就算知道它在哪个车后面又有什么用,手榴弹扔不到那么远,子弹又不会拐弯,咋打?

所以,马良也十分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蔫了。

哒哒哒哒哒……猛然间,南段山梁上响起连续急促的机枪声,胡义开火了,第三波打击开始了,也说明老罗和石成操作的大抬杆又一次装填完毕了。

类似第二幕的剧情重演,胡义的机枪弹道顺着路开始撒欢儿地跑,躲过弹着点的鬼子和伪军探出头来回击,从上头看下去好像一排正在起伏的人浪。

胡义再次被压得坚持不住,停枪后撤,这次撤的时候他没敢起身,而是斜向侧面翻滚着滑下来,就是担心会被掷弹筒照顾,尽管已经到了后边也一直使身体贴近地面,减少爆炸破片的被弹面。可是,掷弹筒没来。

终于轮到自己出场了,罗富贵哭丧着脸自语道:“姥姥的,来就来吧,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哒哒哒哒哒……北端山梁上响起了歪把子机枪声,可是从下面看上去,似乎……没人?

这罗富贵特意找了一个土坎,他把机枪是架出去了,人还蹲在土坎后呢,举起一只右手反抓着枪柄,用大拇指扣扳机,也就是说,这货只露着一只手在上边呢!

甭管怎么着,枪口是大概地指向路面的,枪托后面没有力量抵消,导致这挺射击中的歪把子机枪连蹦带晃,也就罗富贵这个手劲儿够大的还能控得住,换个人来这个用法,机枪早就蹦飞了。

这用法,弹着点就别提了,洋洋洒洒天女散花,路面上有,路边有,粮车上有,拉车的畜牲也中弹两个,最后连东边开阔地中隐蔽的二连附近,也被照顾了几发,要不是一直在观察着战场,高一刀得怀疑鬼子是不是发现二连了。

不过,鬼子和伪军们可顾不得这些,他们也看不清山梁上边的细节,二话不说就还击开打。但是心情与刚才对南边捷克式的还击不同,尤其是伪军们心中十分忐忑,提心吊胆地还击。

南边那挺捷克式打得那叫横平竖直,一笔一划,像是一条凶悍的狂奔之蛇,弹道落点可以用优美绝伦来形容,打出的子弹落点间距均匀得像尺子,可以用来丈量路面了,那不该是一挺机枪,更像是一支笔!所以有规律可循,躲过去就不再担心。

现在南边这歪把子则是另一回事了,全无章法四处漏风,前一发子弹还远在天边,下一发子弹就近在眼前,什么时候该躲?什么时候该露头?全没法判断。伪军们觉得这更像是一场赌博,扔骰子比大小,看谁运气烂!闹不闹心?

三十发子弹一股脑打空,罗富贵毫不犹豫地把伸在上头的歪把子扯下来,猫着腰,撒开腿就横着往一边跑。胡老大讲过迫击炮和掷弹筒的弹道,这是反斜面上,往下跑也难保不中奖,横着挪才保险。可是,掷弹筒仍然没来。

鬼子的掷弹筒怎么了?来不及打?不是。两个掷弹兵得到了曹长的命令,这次要优先照顾对方的‘先进武器’,也就是大抬杆。

就在罗富贵的机枪即将打空之前,老罗和石成已经把大抬杆再次伸出来了,目标直指一挺鬼子机枪。

轰——

一个巨大烟圈如期形成,随后,路面上的一片范围瞬间变得乌烟瘴气,传出嚎叫。

嘭——嘭——嘭——

间隔几秒,某辆粮车后面连续响起三声轻微的爆破声,掷弹筒朝着山梁上冒出烟圈的位置快速打出三发榴弹。

轰——轰——轰——

抬着笨重的大抬杆,刚刚撤到坡后的老罗他们几个人附近三次爆炸。

这几个人都没什么战场经验,更没危机意识,第一发榴弹在附近爆炸的时候,几个人居然还直挺挺地没反应,还在围着大抬杆忙活,有的人是被吓得有点懵,有的人是为了显摆自己从容无惧,波澜不惊。结果第二发距离更近,紧跟着第三发就落在他们旁边。

石成当场被爆炸的冲击波掀翻,直接滚落到坡底,没了动静;两个人当场挂了彩,躺在地上哼哼,老罗和另外两个没什么事,只是耳朵里嗡嗡响。这一下,总共六人的青山村游击队转眼报销了一半。

到目前为止,时间大约有十分钟,原本可以让大抬杆再来一下,现在看来不行了,敌人有掷弹筒,这么打的话,谁占谁的便宜可不一定。胡义深深皱起眉头,开始往弹夹里压子弹,看来只能打到这了,刘坚强那位置附近插着一根小树,只要把那棵小树放倒,高一刀就知道九班不会继续。此刻胡义在犹豫,是现在就让流鼻涕给二连信号,还是把这几分钟时间靠光?

山顶上,荒草后,马良郁闷地垂下了头。连续三响,都听到了,就来自正面坡下的路上,可是根本无法确定掷弹筒是在哪一辆车后头。

山梁上再次静了,鬼子曹长也看明白了,除了那个先进武器,南边那挺捷克式机枪也了不得,虽然打了两阵他都没伤到人,可是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吸引自己这边的机枪还击,为那先进武器创造条件,他那弹道打得太均匀了,是机枪高手。凭经验,鬼子曹长猜测那个机枪手肯定还在那位置后头不远,也许在装填,也许在准备再次上来耍鬼把戏。既然是这样,你也别想好过了!

嘭嘭嘭……掷弹筒的发射声突然打破安静,连续发射五发榴弹,从胡义两次探头的那个山顶位置,从上到下,在山梁后头,拉开间距顺次五个落点。掷弹兵得到了曹长的命令,给胡义补送了礼物,特殊照顾!

第一个爆炸位置就在胡义曾经的射击位置,几秒钟后,第二发榴弹向后延伸了十几米爆炸,又几秒钟后,第三发落在已经卧倒的胡义身边不远,扬起碎石一片,震得胡义脑袋里嗡嗡作响,第四发和第五发依次向下开始远离。

马良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仍然看不出任何线索,耳朵都揪成喇叭了,仍然无法确认位置。他的双眼不停地从那几辆粮车之间扫过,一遍又一遍,挨辆车细看,最终还是无奈地垂下了头。静了一会,猛然又抬起来,瞪大了眼睛朝下看,目光死死锁定一辆粮车。

所有的粮车后头都有三五条枪伸出来对着山梁,只有那一辆,仅有一个鬼子露头架着一支步枪,粮车挡住了那么宽的一块,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那后面就是掷弹筒,一定是!

马良撤下了观察位,大步流星地奔向坡后的胡义。

“哥,我找到它了,就在第十二辆车后头!”

“嗯。”

“哥,你……你怎么了?”马良忽然发现胡义不太对劲。

……

整个头都在疼,由内到外,然后再由外到内,一遍又一遍无尽地轮回;光线似乎有些暗淡,暗淡得逐渐分辨不出颜色,只剩下黑白;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着声音,很嘈杂,像是轰鸣,又像是哭喊,像是来自地狱。

胡义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事,隐约中,嘈杂的脑海中似乎听到一个声音说:“就在第十二辆车后头!”

木然地提起机枪,一步步走上山梁。可能……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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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是猎物不是目标

胡义讨厌这种感觉,恨这种感觉,这种没有颜色的感觉,这种没有生存意义的感觉。

一丝风都没有,阳光下的黄土变成了明晃晃的灰白色,刺眼而又单调,单调得已经看不出坚硬还是柔软,仅仅是摆在脚下,摆在眼前,四下里一样,单调的让自己记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茂立的草叶,交错的枝桠,如今都是深灰色,是简简单单的线条,好像都失去了生命,不再是原来的东西,只是潦草的几笔背景。

透过潦草背景的缝隙,胡义看到了一条明晃晃的路,好像,在山下,在画中。好像,有静止的车,有静止的钢盔,有静止的枪口,全都是静止的浓重黑色,与周围对比那么的强烈,却又异常的协调。

第十二辆车后面,有人这么说过,不记得那是谁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静静地把机枪摆了,本能地枪机拉开,那沉重坚硬的枪托让胡义感到了一丝安慰,在枪托触碰在肩头的时候,头似乎不再像刚才那么疼了。

又是要阻击了么?还是要掩护队伍撤退?我再也不想干这个了,我发誓,这是最后一回,我宁可要突围,也不要再这样了,没有任何意义,我很疲惫,很累。好吧,这是最后一回,然后我就要像只鸟儿一样飞走,飞得高高的,飞上那些美丽的云彩,去睡一觉,在梦里,总会有颜色的罢,会有的罢……

好吧,那就干活儿吧,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我还多余了四个弹夹,它们是满的,就该放在趁手的位置,把它们排好,以便我能随时抓到它们,让它们也获得自由,在我之前,让它们也获得自由,也像鸟儿一样,飞翔,然后沉睡……

草丛后,一张冰冷的脸,仿佛僵尸;一双麻木的眼,无神地靠近枪托边,停留在准星后面。

扳机,在以及其缓慢而又及其稳定的速度,一丝一丝接近着击发的临界点。黑黝黝的枪口,仿佛无尽的深渊,隐约的膛线,螺旋出诡异的狰狞,释放出阵阵麻木的冰冷,渐渐向后蔓延,如藤蔓,渐渐爬过枪管,绕过枪身,最后流淌进那双细狭的眼,将人和枪冻结成一片,然后猛然向四周荡漾出一阵凛冽涟漪,冰封破碎……

胡义似乎听不到声音,只能感觉到枪身在跳动,自己的心,也在跳动……

那条迅猛之蛇再次被释放出来,变成一束疾光,张开恶毒血口,直冲第十二辆粮车。

这辆车后只露着一个鬼子,摆着一支步枪指向山梁,一顶钢盔半张脸。

第一发子弹击中钢盔侧边,震得钢盔瞬间跳起,第二发子弹划过鬼子的脸,撕掉了一只耳朵后飞过,第三发当面来临,直接射进一只眼,溅起晶莹血色一片,然后从脑后洞穿,同时牵拉出白花花的一片碎点,第四发,第五发……

当鬼子的尸体终于滑下粮车后面,整整半个头颅全都不见,然而那条凶恶的弹道之蛇仿佛疯了一般,仍然不肯放弃纠缠,继续狠命地撕扯着最上层的麻袋,不停地拉开一条条口子,米粒飞舞,被子弹擦撞得四下跳跃,摆在上面的步枪也没能幸免,被一颗子弹狠狠撞起,木屑飞溅,腾在空中疾速翻转着。有麻袋终于被彻底撕烂,米粒开始如水般流下,哗啦啦惨白一片……

猛然间枪声大作,还击的弹雨飞向山梁上的那片荒草,呼啸声,崩裂声,折断声,跳跃声……

可惜,胡义都听不见,他只是觉得身边好像起雾了,斑斑点点有各种东西在眼前飞来蹦去。他拔出空弹夹的瞬间,一声呼啸飞过他的眉角,拉出血丝一片,他麻木机械地换上新弹夹,衣领刚刚被射穿一个弹洞,一颗子弹正向他的脑后飞远……

爆炸导致的脑震荡,诱发了胡义的战场综合症,让他忘记了想要下达结束战斗的命令。现在,他只知道,他要杀死第十二辆粮车后面的人,为此,已经麻木的他,会不惜任何代价!

这次,他只向下打出了一发,然后就静静地瞄着那车,任身边浮尘一片嘈杂纷乱,巍然不动。

第二个弹夹的第一发子弹,孤独地飞下山坡,冲向路面,撕开一面糙厚的皮肤,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然后砸进地面。

那头停在路上的壮硕骡子,感到了后臀传来一阵剧痛,猛然绷紧全身。缰绳瞬间绷紧,车辕和车轮突然传出吱吱呀呀的怪叫,沉重的粮车开始挪动……

第十二辆粮车,终于变成了一块徐徐拉开的幕布。一个失去半个头颅的尸体徐徐露出,然后一个半蹲的鬼子,手扶着掷弹筒,正在看着挪开的粮车瞠目结舌,最后,一个正欲将榴弹递向炮口的副射手也登上舞台,他僵住了装弹动作,迟钝缓慢地抬起脖子,诧异眼前为何忽然变得开阔……

哒哒哒哒哒……

掷弹筒主射手的身体猛地开始震颤,血雾飞溅,消散,然后再飞溅,又消散,他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仍然死死抓着掷弹筒,仍然撑着半跪的膝盖。那条凶残的弹道之蛇肆无忌惮地啃噬着他的躯体,胸膛上渐渐透过了光,腹部开始大片地流淌出什么。一下又一下,每震颤一次他会被推得后仰一点,直到躺平了,那条歹毒的弹道才戛然消失。

第二个弹夹打空。

鬼子掷弹筒副射手僵成了一块石头,眼睁睁地从头看到尾。近在咫尺,仅仅半米远,鲜血正从他的钢盔边沿不停地往下滴着,脸上沾着主射手被打碎的肺叶,一截血淋淋的肠子落在他的脚边,还在流淌着什么,咕噜噜冒着血泡。

副射手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目标?为什么要这样?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打?为什么要一直打碎他?为什么?

附近终于有鬼子扯开嗓子,朝着还愣在当场的掷弹筒副射手大喊,让他快隐蔽。

战友的呼喊终于让副射手恢复了一丝神智,他抬起头,那头受伤的骡子已经把那辆粮车拉下了路面,陷在软土中;他扭过头,路上前面那辆粮车距离他十几米远,隐蔽在那辆车后和车底的鬼子正在朝他拼命地招手。

他扔掉手中的榴弹,开始跑向那辆车,在他刚刚迈开脚步的一瞬间,第三个弹夹的第一发子弹正狠狠砸在他刚刚停留的地面上,在他身后溅起一片尘烟。他使出了毕生的力量奔跑,他好像也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了,只看到前面的战友在惊恐地看着他的身后,不停地朝他喊着什么。

第二发,第三发,第四发……连续扫射出的绵延弹道,被一蓬蓬间隔均匀的飞扬尘土高高标记出来,直追狂奔中的惊慌目标,再次幻化成凶残之蛇,优雅完美地扑向前边那个可怜懦弱的猎物。

鬼子副射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地向前冲起……哗啦啦……噼噼啪啪……咻咻咻……

他以为自己会死了,但是他真的成功了。在那条猛烈的机枪弹道即将撞到他的时候,他窜进了车底。弹道无奈地撞在了粮车上,然后不甘心地开始撕扯着粮车,直到第三个弹夹用尽。

鬼子们终于明白了,山梁上的那个机枪手就是个恶魔,他根本不是在战斗,他是在泄愤,现在他的目标就是这个副射手。躲在这辆粮车后的鬼子毫不犹豫地拔出刺刀,砍断了栓连在牲畜身上的绳索,以防重蹈覆辙。

仅仅几秒钟以后,那条魔鬼之蛇就再次冲下了山坡……噼里啪啦……子弹不停地呼啸下来,撞上粮车。躲在车后面的人老老实实地缩下身体,虽然看不到什么,也不再担心什么。可是躲在车底的副射手和另外一个战友,却再次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木屑飞溅,劈劈啪啪,在车底的他们两个,眼睁睁看着靠向外侧那个木质车轮在崩裂,在破碎,狰狞的子弹一次又一次地撕咬着车轮和车轴,慢慢将它们变成碎落崩裂的木块碎屑,仿佛是恶魔在车轮外面隔着那些透露出的弹孔在向他们狞笑。

咔擦——

朝向山梁那边的木质车轮终于无法支撑沉重的车身,瞬间变成一滩碎木,车身猛地歪过去,重量太大了,那条横在车底的车轴深深砸进地面,堆满车身的粮袋随着车身猛地倾斜,瞬间滑落下来,哗啦啦直滚一侧路边……

胡义的眉头在流血,脸上两处擦痕,肩膀上的口子也在流血,耳畔仍有呼啸在不时掠过。面色依然冰冷,眼神依然麻木,第五个弹夹已在枪身上就位。机枪枪管已经微红,偶有溅起的草枝挂落在枪管上,瞬间冒起青烟,而后化为灰烬。

该结束了,这一切早该结束了,让一切都结束吧,我累了,我们都累了,那就一起结束吧……

栽歪在路上的粮车,因为粮食的滚落,而露出了车底的木板,因为车偏歪了,所以露出的都是高的那一侧,明晃晃的一块……忽然,那上面开始出现黑点,一个个连续着出现……圆圆的,都是弹洞,漏下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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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纳尼

山梁上那捷克式的机枪声突兀而又特别,高一刀知道那一定地胡杂碎操作的,每次换弹间隔只有几秒,一口气五个弹夹。隔着草丛也能看得见,目标只有三个,一个步兵两个掷弹兵,后来也许又加上了第十一辆车底的什么人。

冒这么大的风险,只为干掉三个目标,也许顺带着四个或者五个,值得么?五个弹夹就是一百发子弹啊,就为了三条人命?高一刀心里只给出了三个字的评价:神经病!

客观地说,这确实是神经病,高一刀并不知道,胡义有战场综合症,无名村被胡义打倒就是因为这个;并且更猜不到他正在发作,所以他认为胡义是神经病理所当然,而且这也的确能算得上神经病,就是神经病。

不过,高一刀也确定了,胡杂碎不是个怕死鬼。面对着至少三挺机枪外加几十支步枪还射,居然还敢连打五个弹夹?是活腻歪了还是怎么着,如果不是神经病那就真是够胆的人!就凭和胡杂碎交手的经验来看,他果然也是这种人!

当胡义打空第一个弹夹的时候,罗富贵在北头山梁后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立刻把机枪伸出去,结果第二个弹夹跟着就响起来,让罗富贵满头雾水,胡老大这是搞什么呢?这是作死的节奏吧?罗富贵还在诧异着,南边的山梁上,又传来第三个弹夹的射击声,罗富贵服了,这种事只有胡老大才能做得出来!他还没来得及闭上惊讶的嘴,第四个弹夹再次响起。

猛然间,罗富贵想到了很多。胡老大从不介意自己抠摸了多少敌人财物,胡老大从未鄙视过自己贪生怕死。胡老大话不多,也偶尔打过自己,可胡老大从未对自己有过任何一丝鄙视,一丝都没有过。这样的人,罗富贵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再遇见下一个。很难,也许,不会再有这样的一个人了。那一瞬间,罗富贵虽然没文化,却猛然明白,‘珍惜’,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珍惜胡老大,其实就是珍惜自己!胡老大能活着,自己才能平安地活着!

尽管罗富贵纠结,尽管罗富贵胆怯,但是他仍然将歪把子机枪,从头顶再次架了出去,死死地扣下扳机,为了胡老大,其实就是为了自己,他必须这么做。

刘坚强在九班里是最看不上胡义的,第一个捷克式机枪弹夹他无所谓,第二个弹夹他扭过头瞅了瞅,第三个弹夹他纳闷,第四个弹夹又响起来,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他已经在心里决定,至少班长不是个胆小的逃兵,这就足够资格做我的班长了。

刘坚强坚定地拉开了枪栓,开始在观察位上向下射击。

起初,马良在坡后头发呆,不知道胡义哪里有点怪;后来,机枪开始响个不停,胡义再也不撤下来;马良终于开始发懵了,不对劲儿,班长这是怎么了?这不是战术安排!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当胡义的最后一个弹夹打空,马良从后面猛地扯住了胡义的一条腿,拼了命地往后拽,声音里带着哭腔朝胡义嘶喊着:“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哥!快回来……求你了……”

石成不在了,老罗领着另外两个没受伤的,继续着大抬杆的装填。这是真真正正的战场,没时间去在意亲外甥的死活,也没时间去对受伤的两个游击队员嘘寒问暖。胡义的机枪不知为什么,没有等到大抬杆装填完毕,就早早开了打。

没有了石成,老罗不知道该装填多少火药,那就照多了往枪膛里倒;铁砂和枣核钉更不知道该灌多少,同样是多多益善。胡义那边五个弹夹都打空的时候,老罗这边恰好才装完,指挥那两个人,把大抬杆支了起来,来到山梁顶上,再一次推出巨大的枪口。

一回生二回熟,鬼子和伪军终于知道这玩意的厉害了,有个眼尖的人看到了大抬杆再次出现在山梁顶上,立刻惊慌地朝周围大喊了一嗓子什么,转瞬间,奇迹出现了。

整条路上,所有探头还击的敌人,不约而同全缩了。不管是机枪手还是步枪兵,一个都没剩下,老老实实地躲到车后头,谁都不出来,脚尖都不敢露!

千算万算也料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幕,老罗等三人当时有点懵,这还能打谁?谁也打不着了!往左瞄一瞄,往右瞅一瞅,一个能打着的目标都没有。无聊之极,无耻透顶,‘无的放矢’!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老罗随意地将大抬杆指向一个粮车,抬起手中的粗黑燃香,戳向了点火信口。

轰——

一团烟雾腾起,比前几阵的烟雾更大,更显眼,声音也更震撼,铁屑四溅飞沙走石。

两个在前头扶抬着粗重枪口的游击队员当场倒了,老罗正处于爆炸位置中心,烟雾散尽后,地面上渐渐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老脸,已无声息。大抬杆,炸膛了!老罗,也没气儿了!

……

山梁上就那么几个人,居然把一场战斗打到这个份儿上,鬼子曹长竖起眉毛咬牙切齿地看着山梁,绷不住了。一挺吃人不吐骨头的捷克式轻机枪,人没打死几个,愣是吓得一众人毛骨悚然,风声鹤唳;一个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先进武器,一亮相就让全场人斗志皆无,撅腚埋首。堂堂大日本皇军,何曾如此屈辱!情何以堪!

不管你山梁后有没有准备,也不管你在其他方向还有没有伏兵,这口气非得出不可。“中间和北段混编出两个班,准备进攻山梁;南段混编出一个班,准备迂回上去协助。”这是鬼子曹长下达的命令。

可是,进攻还没来得及发起,从南边窜过来一个鬼子,来到身处中段的鬼子曹长身边,叽里呱啦地报告着情况,让曹长的眉毛由倒八字瞬间变成了正八字。

路上挖断的横沟位置往北,躲在第一辆和第二辆车后车底的鬼子和伪军,不知何时已经死光了,躲在第三辆车的人,正在拼命卸下车上的麻袋,准备建立粮袋掩体,就地隐蔽躲藏,防御南方。

鬼子报告的内容是:在南边远处怀疑有敌人狙击手,目前已经造成南段我军十二人死亡。如果要再凑出一个班兵力,从南段辅助进攻山梁,恐怕南边路上就没几个人防守了!

所以,鬼子曹长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纳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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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崩溃边缘

十五分钟,九班居然将敌人打掉了三分之一,鬼子少尉军官死了,六个掷弹兵死了,导致三具掷弹筒变成摆设,两组专职歪把子机枪手死了,这两挺机枪目前由步枪兵替代操作,配合着另一挺歪把子,依然向山梁上盲目地扫射着。

南边,胡义被马良拖下了山梁,仰躺在山坡上,额头,肩膀,手臂,马良撕开胡义的衣裳,正在给他缠裹着绷带,同时焦急地对他呼喊着什么。他一动也不动,古铜色的面颊上,鲜血混杂了灰土之后,正在迅速地干涸,模糊成一片褐红色的痕迹,延伸进半边破碎的衣领。他失神的细狭双眼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某一片高高的浮云,静静的,仿佛早已失去灵魂,没有任何反应。

中间,老罗的尸体栽歪在枪膛破裂的大抬杆边,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嵌满铁砂,碎钉和枪管崩裂下来的金属碎片,被炸膛震晕的两个游击队员正在悠悠醒转,神智还不太清醒,有气无力地试图爬起来。再往下一段距离,那两个早前被掷弹筒炸伤的队员,其中一个已经停止了呻吟,正式成为尸体,另一个在低声地哭泣着。石成没死,他只是被气浪震晕了,滚落坡底,此刻,刚刚醒来的他在往山梁上爬着,爬向他舅舅的尸体。

北边,罗富贵刚刚缩下了坡,拼命往复拉拽着歪把子枪机,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什么,然后又随手抄起一块石头,一遍遍砸向机枪弹斗。第二次打空弹斗里的子弹之后,他居然敢于探出头去用正常姿势射击了,可是第三次射击只持续了一半,机枪就卡了壳。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最初,那正是罗富贵梦寐以求的,但是现在,他下决心要像胡老大那样干一回正事了,决定要为胡老大分忧了,反而天不遂人愿!

由于刘坚强也开始向下射击,所以观察位也暴露了,南边胡义的机枪停了,北边罗富贵的机枪也停了,现在他这个位置成了敌人重点照顾目标。他正被压制得抬不起头,在一片弹雨呼啸中,在一片碎土飞灰中,扯着步枪,拼命向后匍匐挪动着,不时有碎石溅起,崩在他的脸额,迫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无奈的刘坚强,生生被弹雨给一寸一寸压下了坡。

在远远的南边,在一大片茂密的植被后,钢盔下的小红缨呆呆地望着战场那里的山梁,望着胡义身处的地方。太远了,她看不清楚细节,他只看到一个人影,那应该是马良,马良从山梁上拖下来一个人影,那应该是……狐狸!狐狸为什么一动也不动了?狐狸为什么不会动了?马良好像在呼唤他……扯落钢盔,甩下步枪,小红缨魔障一般猛然冲下后坡,狂奔向胡义和马良那地方。

小丫头再有没有了平时的机灵,视线固定在前方,变得慌张,变得踉跄,看不到横在前面的荆棘,看不到躺在脚下的羁绊,重重跌倒,再爬起,任小衣衫划破,任嫩膝肘流血,任灰土扬满一张娇俏稚嫩的悲伤小脸,然后与泪水搅拌,脏花成一片,只顾着倔强地向前。

明明没有一丝风,一对羊角辫却飘舞在风里,因为一个小姑娘正在变成一阵悲伤的风,伤心地吹拂向那片山梁,当这阵风经过的时候,阳光下,能看到点点飘落的晶莹,被风甩下,是无比清澈无比纯洁的泪,远远遗落在悲伤之后,落进仍然泛起灰尘的娇小足迹,转瞬不见……

此时此刻,鬼子曹长并不知道,如果现在进攻山梁,只需要一个班兵力就足够用,因为九班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虽然高一刀看不到山梁后面是怎么样情况,但种种迹象都开始表明,九班现在出问题了,尽管山梁上的那棵小树还没被放倒,也不能再等,夜长梦多,现在的机会已经足够好了。

为了防止新兵们出纰漏,为了让新兵们胆怯心理降到最低程度,二连的十几个老兵被高一刀间隔均匀地散布在队伍中,每隔几个新兵布置一个老兵,这些老兵就是榜样,是定心丸,是刀尖。如果新兵们因为紧张而忘记了该做什么,那也不要紧,只要看看那些老兵在干什么,然后学着做就行。

“全体准备!”高一刀的声音来得震撼,有力,嘹亮,声音猛然响起在东边开阔地,连路上的敌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哗啦一声,全体隐蔽中的二连战士猛地起来,亮出半身,全体跪射姿势,据枪瞄准。鬼子伪军惊讶地看过去,五十多米远的开阔地里,瞬间出现一排枪口之林,刺刀之林,仿佛一排长长的狰狞篱笆。

“打。”

凭空一排火焰闪亮,一排硝烟冲出,连成一线,瞬间形成一道硝烟之墙。

“投弹。”

哗啦一声,硝烟后站立成人墙,空中立即黑影一片,牵拉出一片带着淡淡青烟的尾迹,如一波海潮,壮阔而来。

路边,猛然掀起一道爆炸之墙,短短几秒钟内,混杂了八十多次爆炸的巨响,飞灰浮尘与如墙的爆炸硝烟,遮断了全部视线。

二连的人墙随即向前冲出十几步后再次停下。

“两次投弹。”

第一波手榴弹的爆炸硝烟还来不及散尽,第二波爆雾形成,紧接着就是第三波爆炸连绵不断地冲起来。

整段路上炸成一线,人哭马嘶轰鸣不断,遮天蔽日血色一片。十几秒钟的时间内,停着粮车的这段路上,挨了一排枪,和将近三百颗手榴弹

“冲啊!”

明晃晃的雪亮刺刀,在阳光下耀眼成一条冰冷的连续线,横排着疾速推向路边,推向那一片正在弥漫的硝烟。

原本趴在车底的鬼子和伪军,拼命地朝开阔地方向射击着,三四十支枪在响,还包括伪军操作的那挺捷克式。几乎看不清目标,到处都是硝烟浮尘,和车上瀑布般洒落的粮米,以及不时倒落在车轮边的尸体,他们几乎是在盲目射击。

鬼子曹长扶着车身,艰难地站立起身体,不知道有多少颗弹片镶嵌在身体里,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没有力气。硝烟后传来震天的吼声,可是他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清,只知道对方在冲锋接近。猛然,一道寒光闪现,穿过硝烟,恶狠狠地扑面而来,那是……挑在枪口前的刺刀!随后,一个高大健硕的黑面军人,鬼魅般疾冲出来,凶恶如虎……

刀光,血色,枪声,悲鸣,全都弥漫在硝烟中,弥漫在整段路上。阳光下,一只鸟儿,疲惫地拍打着翅膀,正在离开这片杀戮之地,飞向远方,那一片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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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星空

暗夜,无月,无风;有云,有星辰。

黑暗中,胡义慢慢睁开眼睑。

几点渺小的光,渐渐模糊成一片,明明是在发着光,却什么都照不见,只是向眼睛证明,她在黑暗里,她是一点,她是一片,她是无尽;既是无尽的光,也是无尽的黑暗;又或者,既不是光,也不是黑暗,她只是她。

当这一切渐渐变得清晰,胡义终于明白,自己正面对着一个无尽的黑暗的巨大苍穹,这是夜空。黑暗的苍穹背后,微微透着一点点深邃幽寂的蓝,由此在底边形成隐隐约约的线,得以区别人间。

漫天繁星,幽幽地镶嵌出云边,镶嵌出一块块写意的破碎黑暗,闪耀在穹顶,喧嚣出一条星河,一条清澈之河,一条纯洁之河,瑰丽无边……

“咦!狐狸,你醒了?啊啊?”

“这是哪儿?”

“渴不渴?嗯?”小红缨低下头匆忙去拧自己的水壶盖子。

黑暗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坐在自己的身边,正在和她手里那拧不开的水壶拼命较劲。胡义侧过头,肌肉的突然牵拉,导致左肩膀上传来一阵剧痛,凭经验感觉,应该是枪伤,却不记得这伤怎么来的。位置好像很高,胡义终于发现,自己正仰躺在一辆粮车上,躺在高高的粮垛上面,这辆粮车正缓慢平稳地走在夜路上。

小红缨的水壶终于递到胡义嘴边,胡义试图自己接过来,不想让丫头喂,又发现自己的左胳膊也疼,仔细地感觉了一下,额头也疼,颧骨也疼,难怪头脸上交叉裹缠了纱布。

改成右手接过水壶,咕嘟咕嘟猛灌了几口,一边儿的小丫头又问:“饿不?晚饭我给你留着呢。”

小丫头一边说话,一边解开自己衣领上的两颗扣子,小心翼翼地从衣服中的怀里掏出自己的饭盒。那里面是米粥,她怕凉了,就一直贴在她的小小怀里温着,等待胡义醒来。

一个人影猛地从车侧面攀上来:“哥!你醒了!班长醒了!”

马良这一喊,立刻有一个大块头从另一边攀爬上来,是罗富贵。

这罗富贵一上来二话不说,直接先把一只熊掌放在胡义额头上,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任你白骨狐狸精,妖魔鬼怪扫干净,急急如律令……”

小红缨诧异地瞪着大眼不明所以。

马良没好气地问:“骡子,你……搞什么?”

罗富贵老神在在,自顾自念叨完了,才道:“姥姥的,中了邪,当然要驱邪,你懂个屁!”然后又低下头问躺在黑暗中的胡义:“胡老大,认得我不?说说我叫啥?”

“……”

光线太暗,看不到胡义的表情,也没得到任何回应,罗富贵不禁抬起大手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这样也不行?看来还是个厉害妖魔,得弄些冥纸来烧吧烧吧,拜祭一番兴许有效果!”

马良和小红缨被罗富贵当场给说傻了,白天的时候,胡义的确好像中邪了,从他上去打那五个弹夹之前就开始不对劲,后来被马良生生从坡上给扯了下来,就再没有任何反应,只会望着天空喘气儿,任小丫头趴在他怀里哭成个泪人,最后沉沉睡去。伤势都被马良仔细检查过了,不致命,也没伤到什么要害,这情况解释不清,的确就跟中邪一样。现在被罗富贵这么一搞,两个人没话了,一时傻愣在当场。

满头黑线的胡义终于开口了:“老子还没死呢,你烧哪门子纸!”

罗富贵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沉浸在角色中,不由脱口道:“哎?看到没有?说话了嗨?快说,你是哪路妖孽附体!”

虽然肩膀一直在疼,虽然一只胳膊不太方便,却不耽误抬腿。胡义狠狠一脚,直接把那头蠢熊蹬下了车,早受够了这个蠢货。

噗通——

“哎呦我个姥姥……”罗富贵重重摔在了昏暗的路上,四脚朝天眼冒金星,刘坚强和吴石头经过他的时候,同时歪过头看了看摔下车的熊:看来班长真的醒了。然后继续经过。

在地上躺了一会,罗富贵忽然觉得,这个味儿对了!这个劲儿也对了!可不就是胡老大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往前追车,一边惊喜道:“亏我念了个好咒,显灵了!你们等等我……”

夜色中,胡义坐在粮车上,吃着米粥,听着马良和小红缨讲述了他记不起的事情,和他错过的事情。

在二连发起冲锋的时候,敌人三挺歪把子都在粮车东边,背对二连朝山梁射击,结果全都喂了排枪和手榴弹,二连在五十米距离的冲锋中,仅伤亡了十来个,那三阵手榴弹过后,除了原先就藏在车底的,基本没剩下几个全乎人,制造了伤兵一片,见二连冲上来了,能喘气儿的伤兵自然也往车底爬。

结果,冲上去之后根本就没打成白刃战,鬼子伪军基本都在车底顽抗,死活不出来,当然他们也没机会出来。站在路面上就会挨枪,二连战士只能临时爬上粮车,与残余之敌变成了车顶与车底的对战,双方全都乱作一团。

二连战士们在粮车上不敢下去,落地就挨枪,敌人们也不敢从车底出来,一露头就玩完。上下只隔着车,刺刀派不上用场,手榴弹手雷双方也都不敢指望,一炸就是都遭殃。

眼看着残敌在脚底下爬来爬去,高一刀被气得脑袋直冒烟儿,恼羞成怒一不留神差点从车上掉下去,幸亏被身边的战士一把又拽上来了,但是,他滑下车身的一条腿,被车底的敌人打了一枪,虽然没伤骨头,估计也得瘸几天。

最后,二连的快腿儿急中生智,招呼大家把车顶的粮袋摆成掩体,然后赶车,让车分散拉开距离。这一下,车底的敌人藏不住了,最后都成了靶子。

这一仗,二连死了十几个,伤了二十多,基本都是伤在腿上,减员一半。

拉车的牲畜也被打死了一半,幸亏李有德要求卸货的地点不远,在十多里外路边附近的一道沟里。所以那些没了牲畜的车被搭在有牲畜的车后头,没受伤的人全都帮忙推着,对付到卸货位置,直接就把那些车甩下了。现在,十辆粮车正在连夜返回,有的车上还装上了骡马和牛的尸体,以及其他缴获。

听完了全部经过,胡义叹了口气问马良:“石成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回青山村了。我劝他跟咱们去团里,可是他不想,领着那两个老乡,背着三具尸体走了。”说完了,马良又补充道:“我从战利品里给他们分了三支枪和些子弹,另外告诉他经过青山村附近的时候给他们藏下两袋粮食,事后他们自己去取。”

胡义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巨大的星空下,十辆模糊的粮车,缓缓行进在模糊的路,慢慢消失在黑黝黝的山峦,渐渐融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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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殊途同归

胜利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达到目的。为了达到目的,就要不择手段;因为不择手段,所以就要付出代价;因为付出了代价,所以,胜利其实就像所有的其他事情一样平常。仔细想想,胜利,其实就是你花钱买到了某样你需要的东西,兴奋与否,悲伤与否,取决于你花掉了多少钱而已。

天亮了,阳光明媚,山峦叠嶂,十辆粮车艰难地行进在山路上。已经脱离了敌占区,大北庄不远了。

最前面的一辆车,拉车的牲畜,粗重地喘息着,缓慢滚动的车轮,吱吱嘎嘎地怪响着,高高的粮垛上,胡义静静地躺着。

咔嗒——

随着一声清脆,银亮光滑的表壳轻盈地跳起,表盘晶莹,映出了一张古铜色的刚毅面颊,照出一双细狭深邃的眼,有点失神,有点茫然。

这是王老抠留下的,这是六十七军的全部记忆,在手心里滴滴答答精确地律动着,一圈又一圈,平静,而又波澜壮阔……

“狐狸。”

“……”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

“想什么呢?”

“……”

“喂,又中邪了吗?”

“丫头,你有没有过很累的时候?累得你什么都不愿意再做。”

“呃?”一对小辫子僵了僵:“有啊!昨天下午我打傻子的时候,就累得不行,后来连枪都拿不动了,要不我还能多打好几个鬼子。”

“……”

“傻子也太烦人了,欠揍,你知不知道他……哦,对了,你昨天打掉了多少发子弹?”

“……”

“说啊?”

“一百七十七发,问这个干什么?”

小红缨从挎包里翻出一张脏兮兮的纸片,和一支铅笔头,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下歪歪扭扭的数字,头也不抬地回答:“快到家了,我得去找高一刀算账。”

记下了数字,高高坐在粮垛上的小红缨转而朝车下面问:“骡子,你打了多少发?”

山路不好走,车前的骡马早已精疲力竭,满头大汗的罗富贵正在侧边使劲儿推着车,听到车上的小红缨问这个,心里想了想,好像用歪把子打了两个半弹斗,然后就卡了壳,于是回答:“那可海了去了,你没听歪把子机枪声从头到尾地响么?哪有含糊过?老子身边的弹壳都堆成山了!”

咯咯咯……车上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这个我得怎么记呢?画个山得了。嘿嘿嘿……”

随后车后边传来刘坚强的声音:“从头响到尾?那是鬼子。臭不要脸!”

“哎,你说谁臭不要脸?”

“谁从头响到尾,我说的就是谁!”

“姥姥的我……”

“都给我闭嘴!”胡义的声音从车顶上传出,结束了罗富贵和刘坚强的扯淡。

……

第十辆车,也就是最后一辆粮车上,躺着腿上缠了绷带的高一刀。与胡义的状态差不多,高一刀也没有任何胜利后的喜悦,不是因为自己受伤,只是因为,战争从来就不是个会令人感到喜悦的东西!

此刻,高一刀正与跟在他车边的快腿儿聊着。

“刚才,前边车上的重伤员又没了两个。连长,要不我带人先把剩下的几个重伤员先背回去吧,车队太慢,我怕……”

高一刀叹了口气:“背回去又怎么样?卫生队里除了绷带还有个屁。”

快腿儿咂了砸嘴,无言以对。

沉默了一会儿,高一刀问:“老伙计都没事吧?”

“伤了四个,都没事,养几天就行。主要都是新兵蛋子,冲锋的时候动作慢了,没跟紧,烟一散,被放倒了十几个。”

高一刀点了点头,这是没办法的事。新兵胆怯,天真地以为位置靠后一点安全些,他们不知道,其实老兵也有胆怯,拼命往前冲就是为了利用那些爆炸烟幕,在烟幕散尽之前冲进战场才有更多幸存几率。

还有一点,是因为新兵善良,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子弟,没经历过血腥。就在昨天下午,就在高一刀身边,一个平时拼刺训练技术不错的新兵,明明已经冲到了敌人跟前,居然不忍心把刺刀捅进敌人胸膛,一颗老实善良的心,使他的刺刀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结果当胸挨了对方一枪,再也没起来。

“但愿这次能让他们长记性吧。”高一刀说完了这句话,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定定地看着前面的路边。

走在车边的快腿儿也没再搭话,和高一刀一起看向前面的路边。

一个翘着辫子的小不点,迈着小碎步,扭搭扭搭迎面而来,不是缺德丫头还能是哪位!

“喂喂!还愣着干嘛?扶我一把啊你?没眼力劲儿的。”小红缨费劲白咧地想往高一刀这辆车上爬,个子太矮,自己没能一下爬上去,不由朝着呆在旁边的快腿儿发牢骚。

快腿儿赶紧伸手抬了正在爬车小丫头一把。

“哎呦,雪山草地你老人家都不在话下,上个车还要人帮吗?”高一刀歪着头瞅着那俩小辫子,根本就不伸手帮忙,反而故意嘲讽。

小红缨不理嘲讽,像个小癞蛤蟆一般,扯着粮袋边角慢腾腾爬上粮垛,直到高一刀面前,堆出一个虚伪至极的笑容:“听说你受伤了,来看看你啊!”

“切!”高一刀把嘴一撇:“缺德玩意儿,你还能再假点么?我看你是惦记着要分赃吧?”

眼见高一刀如此开门见山,小红缨那张虚伪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快得仿佛那笑容从未出现过,翘着辫子面无表情对高一刀说:“高一瘸,那咱们就说正事!”

“你说什么?死丫头片子,信不信我揍你?”此刻的高一刀最受不了这个‘瘸’字。

面对虎下脸的高一刀,小红缨故意扬了扬小眉毛,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高,一,瘸。”说完话后就开始朝高一刀故意眨巴两个无邪的大眼睛。

一个是怒目而视,一个是无邪回应,四目相对火星四射,看得车边上的快腿儿心里一阵恶寒。

猛然间,后面的路上远远响起喊声:“高连长……高连长……”

四目相对的交战终于被打断了,车上的高一刀和小红缨,以及车边跟着的快腿儿不约而同望向来路。

两个人影正在跑过来,后边几里外,高一刀布置了一个排负责断后,这俩人能追上来,肯定应该是自己人,慢慢近了,好像是……三连的兵?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追上了高一刀这最后一辆粮车:“呼——高连长,没想到遇上,呼……你们了。”

说话这个正是三连的通信员,高一刀把头探出车边问:“什么情况?”

三连通信员把气息喘匀了,一边在车边跟着走,一边回答:“连长派俺俩回团里汇报情况,没想到碰到你们了。正好,高连长,你能不能派些人去支援我们一下。”

高一刀闻言一愣:“支援?鬼子有多少?三连被围了吗?在哪?距离多远?”

三连通信员连忙摆摆手:“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是粮食,粮食太多,我们三连人手不够,所以连长派俺俩回团里找人帮忙。”

哦,原来如此,高一刀拍了拍身下的麻袋道:“瞧见没有。”又抬手指了指前边那些行进中的粮车道:“看到没有。这是两万斤粮食,什么叫多?这就叫多!这才是大事,我们二连哪有功夫?”

三连通信员往前看了看粮车,抓了抓脑袋:“你们好歹有牲畜拉着,这离团里也不远了,把人派给我们帮忙好不好,我们那只能靠人推肩扛,累得快撑不住了。”

高一刀一听,这倒是情有可原,于是说:“嗯,你们搞到多少粮食?在哪?”

三连通信员自豪地伸出两个手指头:“两万斤!在柳树沟。”

“哦,居然也有两万斤?好家伙,你们竟然也……等等,你说在哪儿?”高一刀忽然瞪大了眼睛。旁边的小丫头也诧异地伸出小脑袋瓜,翘起耳朵。

“柳树沟啊。一个富绅被俺连长打动了,通过特殊渠道买到了粮食,说要捐给咱们抗日,昨晚到货,取货地点就是柳树沟。”

高一刀满头黑线,柳树沟,就是昨晚卸下两万斤粮食的地方,就是李有德的那份。三连这个……还用再想么?也是二连和九班流血换来的!

高一刀彻底无语了,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着旁边同样满头黑线的小红缨,鬼使神差地对小红缨问道:“缺德玩意,你怎么看?”

三连的两个兵都有点懵,心说你高一刀是二连连长,这等军机大事,你还犹豫什么?居然还要问小丫头?这都怎么了?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呢?好像……连旁边的快腿儿也一块不对劲儿了?什么毛病?我没说错什么啊?

满头黑线的小红缨与高一刀对视了一小会儿,然后低头朝车下的三连通信员眨巴眨巴漂亮的大眼睛:“该!活活累死你们!”

这就是高一刀想说的话,但是身为连长,不能当着三连战士的面这么说,于是,嫁祸于小红缨之口。

三连的两个兵被小丫头这话说得满头雾水,愣在当场,随即又听车上的高一刀说:“二连现在必须保证这些车辆的安全,人手不足,你们俩找别人去吧。”

二连的车队我行我素继续慢悠悠前进,两个三连的兵却傻傻地凌乱在路边,感概: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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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多事之春

有惊无险地渡过了粮食危机,**团迎来了新的春天,彻底安稳下来。身兼团长的政委丁得一,又开始重点进行两件事,一个是招兵扩员,另一个是继续往师里拼命打报告,要求解决政工人员稀缺的困难。

只要有了粮食,征兵工作就不难,尤其是在这粮荒还未结束的大环境下,没几天功夫,四面八方就拢回来二百多人,新兵连前所未有地热闹,大北庄的操场上比以往更加喧嚣。

铁一连,红三连,一把尖刀是二连,傻子去九班。

这是时下里流行于**团的顺口溜,九班,很荣幸地上榜了。尽管名头不太好听,也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起码这说明九班从此成立门派了,大家承认他的**性了,在**团中有一席之地了。

春风轻拂,阳光明媚,正午的天空蓝汪汪。刚刚吃过了午饭,下午的训练还没到时间,一大群新兵,东一堆西一簇地休息在操场边,说着笑话扯着闲篇。

“哎,为啥叫:傻子去九班?”

“意思就是谁去九班谁缺心眼。”

“还有一说,说是上一届新兵里有个傻子,一二三连都不要,于是就发配到九班去了。”

“奥,照这么说,这九班就是个烂泥塘,糊不上墙的地方?”

“肯定是这么回事,你们听说没有,今天上午,九班班长又被关了禁闭了,老兵们说他是禁闭室的常客,隔三差五就往里钻。你们想想,班长都这样,那九班好得了么!”

“原来如此……听君一席话,胜当十年兵啊!”

“嘿嘿,长见识了吧……哎,说曹操,曹操到,过来那个就是九班的傻子,我吃饭的时候见过他!”

“什么?是哪个?我看看……”几个新兵赶紧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观瞧。

个子不高挺敦实,蒜头鼻子小眼睛,长得黑里巴差,和个土豆差不多。小眼睛里一丝光泽都没有,直勾勾只顾向前看,周围的嘻嘻哈哈一概看不见,手里提着个小篮子,大步流星正在穿过操场中间。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新兵里也有捣蛋鬼,也有爱扯淡的闲人。有那么几位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认出了九班这个傻子,于是晃悠起来,挡住他的去路。

“嘿嘿,久仰久仰,您就是……傻子吧?”

“嗯。”

周围随即爆出一片笑声。

“那您这是,干嘛去啊?”

“给俺班长送饭。”

“奥,原来是要去探监啊!”

“嗯。”

周围又是一阵笑声。

傻子面无表情,对周围的笑声没有任何反应,不紧不慢地横挪两步,准备继续前进。

因为他是傻子,这几个新兵压根儿就没把他当个兵来看,想捉弄他一番,于是再次拦住了他。

“哎,别急着走啊,他们笑你傻,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傻。这样,我帮你,向他们证明你不傻,你看好不好?”

“嗯。”

“那你跟我学,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看好了啊。”这个新兵说完了话,抬右手敬礼,傻子也敬礼;新兵两手同时敬礼,傻子也两手同时敬礼。

哗啦——小篮子落地,两张饼一碗汤外加一小碟咸菜,全扣地上了。

周围再次笑成一片……

吴石头木然低下头,看着地上洒翻的汤菜,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没觉得对面这个新兵做错了什么,对周围的嘲笑也不介意。不过他还没傻到不可救药,菜汤都洒了,就得找人赔。

谁来赔?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对面这个跟自己做游戏的,自己不会做菜,也不会做汤,实在赔不出来,只好找他要。

“你赔。”

“什么?呵呵,你自己掉了,为什么要我赔?我不……”

嘭地一声桃花朵朵开,新兵的话还没说完,一只如锤铁拳就已经砸在他的脸上,带着血线,飞出半截门牙,噗通一声仰面栽倒。那敦实的身影不依不饶,鬼魅般贴附上来,骑在倒地的新兵当胸,继续直勾勾地抡拳如飞。

满操场的新兵们有点傻眼,说动手就动手啊?这可是八路军**团,不是县城里赶庙会,哪能这样?纪律何在?

哗啦一声围拢上来,赶紧抓肩膀扯胳膊,好不容易把那傻子给按住了,倒也没敢动手,都怕犯纪律。一个新兵匆匆把教员给喊来了,这新兵教员是一连的一个排长,这批新兵的训练是由一连长吴严主管负责的。

新兵们七嘴八舌说了事情经过,强烈要求把这个二话不说就动手打人的傻子扭送团部,以正军纪。可是,一连这个教员排长一看打人的是吴石头,眉毛就堆在一块了。

这是全团有名的傻子,全团都知道。先跟傻子扯淡,然后要把傻子法办?这件事政委会怎么看?吃饱了撑的不嫌事大怎么地?

“散了散了,赶紧把他放开!吴石头,不许你再打他了听到没有?赶紧都散了!”教员排长无奈地选择了大事化小。

……

炊事班院子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十几张长桌基本空荡荡了,王小三拎着抹布,挨张桌子正在收拾着。只有当中一张桌子,还坐着四个人,一边是小红缨和罗富贵,对面是马良和刘坚强。

小红缨手里抓着一根筷子,蘸着凉开水在桌面乱七八糟地画,闷头不吱声;罗富贵双手捧着个大碗,还在不停地喝着汤,他身边的碗盘已经摞起来好大一垛。

刘坚强正在埋怨身边的马良:“光彩是怎么地?还嫌丢人不够么?体罚战士?这叫个什么事?”

马良斜眼瞅了瞅刘坚强道:“我有什么办法?是班长逼着我做的!”

“逼你你就做?马良,你小子低头看看,你是八路军!原则呢?觉悟呢?你看你在团部里那个委屈样儿,连我都信了,你真行!”

罗富贵忽然放下汤碗,打了个嗝插言道:“流鼻涕,你能不能别磨叽了,我觉得这事挺好,胡老大又进去了,咱不正好轻快么。既不用起早爬山了,也不用挖坑扛石头了,没他催着,连这顿午饭都吃得舒坦。”

刘坚强皱着眉头看了看罗富贵道:“没有班长管着,你倒是舒坦了,咱们来的最早,现在三波人都吃完走了,你好意思么?能不能给人炊事班省省心啊你?”

附近正在忙碌的王小三听到了刘坚强的话,停住手里的动作,直起腰来笑嘻嘻地赶紧插话:“不要紧,什么事都没有,尽管造。要不是你们九班,到现在咱全团都饿着呢,牛大叔放话了,九班不限量。嘿嘿,骡子,你不用着急,慢慢吃,要是能把下午吃过去,晚饭我都给你连上!”

刘坚强被王小三的一番话说成个雕塑,满头黑线不会动了。

“姥姥的,什么叫觉悟?嗯?流鼻涕,你瞧见没有,人家这才叫觉悟!不服真不行,牛大叔好样儿的!”罗富贵对刘坚强咧着大嘴说完了,又回过头,激动地对王小三一竖大拇哥:“三哥,好兄弟!”

王小三抓了抓后脑勺:“嘿嘿,我比你小。”

咯咯咯……正在桌面上创造艺术的小红缨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向后扬起一对小辫子,笑得差点掉下凳子去。

吱嘎——大门晃荡了一下,吴石头走进了院子,默默来到小红缨旁边,将手中的篮子放在桌上,然后呆呆地坐下来。

小红缨止住了笑,扭着一对小辫问吴石头:“狐狸这么快就吃完啦?够吗?”

“他不赔。”吴石头答非所问。

“什么乱七八糟的?”小红缨一把拽过那个送饭的篮子瞅了瞅,一对儿小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傻子!让你送饭,你是不是去抓鸟了?”

马良等人闻言,都往篮子里看了看,两张饼脏兮兮地沾满了沙土,汤碗空了,几根咸菜散落在篮子底部,裹满了泥。

“他不赔。”

吴石头虽然有点傻,但是在九班呆得久了,大家就慢慢掌握了他的性格脾气,以及行为方式。如果真是他路上抓鸟自己摔了,绝对不是这个回答。

小红缨不由将竖起来的小眉毛往下放了放:“他是谁?”

“俺不认识。”

“不认识你就敢和他过家家?”一对小眉毛又竖起来了,小红缨以为吴石头半路找人和泥玩了。

马良一看小红缨这个草率德行,对她摆了摆手,再转而问吴石头:“在哪?”

“操场。”

马良点点头,这个时间里,操场上都是新兵,正等着开始训练呢。又问:“篮子怎么掉的,你重新做一遍。”

吴石头起身,开始敬礼……连比划带复述,场景终于再现。

嘭地一声,一只白皙稚嫩小手狠拍在桌面上,一对小辫子噌地站了起来,然后呲牙咧嘴地开始甩手:“我……哎呦……疼死我啦……居然连新兵蛋子都欺负到姑奶奶头上了!傻子,带上篮子,跟我走!”

小红缨当即离席,甩开小步就往院外扭,吴石头抄起篮子闷声不响紧跟其后。

桌上的三个人看着小红缨和吴石头出了大门,罗富贵低下头,继续美滋滋地喝汤;马良拾起小红缨用来作画的那根筷子,开始在桌面上蘸水练字;刘坚强无奈地抱起双膀,仰头看着蓝汪汪的天空,心中叹息:都是不长脸的,都是神仙啊!

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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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猜不透的理由

在**团,小红缨是年龄最小的,身材当然也是最小的,但是名气偏偏是最大的,就算到师里去打听,照样有人知道。

正因为她小,放在人堆里更显眼,想忽视都忽视不掉。新兵们初来乍到,有很多人都还不认识,但是那个小丫头,无一例外都知道她是谁。

当然,新兵们对小红缨的认识全都来自传言,来自前辈们的透露。传言说这小丫头生下来就是红军,是**团的元老;传言说这小丫头三岁会打枪,六岁就能操作迫击炮;传言说这小丫头好赖不分,杀人不眨眼;缺德带冒烟儿,不是个好惹的鸟儿。

正因为这一切都是传言,所以,谁会信呢?一个长在**团的孩子罢了。

黑缎面的一双拉带小布鞋,干净整洁,正在踩上操场边平整的沙土;裁短的绑腿,从小脚踝的位置向上只打了几寸高,胡义不许她打绑腿,怕影响成长,所以她只在小腿低位用一小段绑腿束住了裤腿,使小军裤看起来更像是一条宽松的滚裤,透着轻盈干练;合体的娇小灰色戎装,被她自己洗得一尘不染,尽管打了几块小补丁,仍然是异样的美观;一条精致的细皮带,束出一个刚刚有点发育的小蛮腰。

她没带帽子,过了新鲜劲儿之后,那顶小军帽就住进了挎包,现在,一对小辫子舒舒服服地翘着,在午后的阳光下,翘的老高,每迈出一步,就会晃荡一下,那感觉仿佛戏台上演员装饰在头顶的两根长翎子。

“她来干什么?”一个新兵看着正在走向操场中间的那对小辫子,问身边的另一个。

“你这不废话么?你说她来干什么?没看后边领着那个傻子么?”

“你意思说这小丫头是来……”

新兵们正在嘀咕着,小丫头突然亮开了清脆的小嗓子:“铁蛋,你给我站住!”

什么情况?她这是喊谁呢?诧异的新兵们顺着小丫头注视的方向,跟着也看过去。

担任新兵教员的一连那个排长,正缩着脖子,试图溜出操场去。听到小丫头这一嗓子,他停住了,十分无奈地回过头来,尴尬地朝操场中的小红缨笑了笑:“哎呦,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少说没用的,你给我过来!”

听话听音,看事看脸。新兵们听着这个开场白,再一看教员不情不愿走向小丫头那个窝囊样,心里就开始有点凉。

这个一连的排长小名就叫铁蛋,跟刘坚强是一届的兵,在一连里几经大浪淘沙,现在已经是排长了。

在**团里,不算女性,小红缨只对团长政委和牛大叔使用尊称,对吴严、高一刀和郝平这三个连级干部直呼其名,至于连级以下的人么,她不故意给你取个难听的外号来取笑就不错了。

铁蛋身为新兵教员,当着新兵的面,这样表现确实有点不对劲。但是他心里也十分无奈,新兵不了解情况,铁蛋和刘坚强一样,当初也没少被她祸害。这小丫头得罪不起,是个麻烦精!如果为了保住教员的威严和派头拿腔拿调,搞不好事情会变得更麻烦,得不偿失。

“丫头,是为刚才那事来的吧?呵呵,这哪能算个事,打了就打了,人刚才已经去卫生队看过了,掉了半颗牙,流了点鼻血,没事。”铁蛋决定反客为主,先把话说了。新兵逗傻子确实不对,但是傻子动手打人,这个错可更大,自己已经息事宁人了,你个小丫头就别再捣乱了,这是铁蛋的想法。

俺们逗傻子是不对,但是这傻子二话不说就抡拳头,差点把那哥们给打得找不到北。俺们没还手不说,教员还不让告状,现在你又要来给傻子出头,这算什么事?你想憋屈死俺们是咋地?这是新兵们的想法。

小红缨一愣,吴石头打人这事还真不知道,当即回头问:“傻子,你打他了?”

“嗯。”

“他们打你了没有?”

“没。”

“……”小红缨一时无语。

铁蛋两手一摊,朝小红缨道:“你看!”

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两套威风八面的台词,顺便准备来个新兵从中傲立,好好现现眼,现在可倒好,闹不成了,都派不上用场了。怎么办?掉头回炊事班?继续去看骡子在炊事班院子里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姑奶奶不甘!

逗傻子就是逗九班,九班是我的,逗九班就是逗我小红缨,这跟打人有个屁关系?一群小新兵蛋子,怎么不去逗二连?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算完!这是小红缨的想法。

一对漂亮的大眼,开始贼溜溜地转。

对面的铁蛋一看,心里不由打了个哆嗦,见过这幅嘴脸,这是要扯淡的节奏啊这是!

“铁蛋,这些新兵蛋子都是你管吧?”小红缨忽然再次开口了。

铁蛋点点头,不知道小红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把他们下午的训练量加倍,咱们就算两清!”

周围的新兵们听了这话差点都掉了下巴,缺德吧你?本来你已经不吃亏,再说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要打击报复,找那几个挑事的不就得了,干嘛全拉下水啊,我们着你惹你了?不约而同全都看向教员铁蛋,提心吊胆地等答案。

虽然这是新兵连,不是在一连,但是身为教员,就得把自己也看做新兵连的一份子。按理说这事早都扯平了,你小丫头还要不依不饶,想要株连九族,这想法可太不要脸了。我敬你一尺,你不还不说,还打算再抢一丈?铁蛋这回终于把脸色放黑了些。

“丫头,过分了啊!”

“你就说同意不同意吧!”

“做梦吧你!”

“哎呀,把我的话都给学会了?行啊你,那姑奶奶我就做个梦给你看!”

话落,小红缨转回身,拿起吴石头手中那个篮子,直接往地上一倒,汤碗、咸菜碟子、两张饼和那些脏咸菜条稀里哗啦落在操场地面。小红缨甩手撇开篮子,低头看了看,又抬起小脚,在那两张饼上狠狠踩了几脚。然后对吴石头命令道:“傻子,给我站在这看住了,地上的东西谁也不许收拾!”

全场人都看不懂她这是要干什么,满脑袋问号。小红缨却晃着小辫,离开操场走向卫生队。

没多久,一个战士从卫生队里出来,匆匆跑向一连宿舍方向。又过了一会儿,小红缨从卫生队里出来了,身后多了两个卫生队的女兵,一个是小红,另一个叫葵花,就是和苏青住在一起的那两个。

小红缨回到了现场,得意洋洋地环视着一双双费解的眼睛。小红和葵花走到距离现场十几米远站定,看着现场不说话。

操场边又出现了两个人影,从卫生队里先出来那个战士,领着一连长吴严往这里来了。

“怎么回事?”还没走到现场跟前,吴严先开口。

铁蛋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到问话声才猛一回头:“连,连长。”

噗通——

铁蛋被这一声音吸引,又重新回过头来,见小红缨已经跌坐在地上,开始拼命地揉眼睛,同时委委屈屈地开了腔。

“为了这个,老罗叔……死了,游击队死了……狐狸红眼了……高一刀拼命了……二连冲锋了……死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我们都愿意……呜呜……可是你们……就算他是傻子,也不该这样对待他,和这些粮食……呜呜……”

小红缨造型摆的很忧伤,台词很煽情,表情也到位,唯一的缺憾是,一对漂亮的大眼睛被她揉得通红,愣是滴不下泪来,简单来说……就是干打雷不下雨。

这时,场外适时响起了两位观众的对白。

小红把双手压在胸脯上,矫揉造作地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这是粮食啊!这是百姓的血汗!”

旁边的葵花猛地用双手捂住她自己的脸,语气平淡如蜡地念道:“好难过!好难过!几天前我们还在为粮食而忧伤!”

……

除了吴石头这个神仙没受任何影响,现场其他人全部被雷晕。

新兵们都傻眼了,这小丫头说她要做个梦给大家看,真不是盖的。这不就是做梦呢么,这算剧场还是戏台?这成什么事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铁蛋看得满头黑线,心说死丫头片子,你这也太恶心了吧你?你敢不敢演的再假点?你敢不敢?

吴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把这幕戏看完,然后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地上的那两张被踩碎的饼,以及残留在饼上面的小脚印。在过来的路上,卫生队那个战士已经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现在,吴严心里基本有了事情梗概,以及自己的判断。他抬起头,对铁蛋淡淡命令道:“让新兵连全体集合。”

小红缨的嘴角微微地挑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演得有多烂,她知道小红和葵花演得比自己更烂,为此只能给她俩安排一句最简单的台词。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因为小红缨更知道吴严是个什么样的人!

新兵们集合了,静静地站了黑压压一大片。今天这事太扯淡了,长见识了,九班那个小丫头无愧于她的传说,她是真不要脸!要是这样也能过关,那才是老天瞎了眼!

吴严不是个喜欢表达的人,所以他从来也不多说什么,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直接说命令就可以了,过去就是这样,现在当然也是。

新兵们已经站了很久,吴严终于把视线从地面的沙土上抬起来:“我命令:今天下午的训练量加倍。另外:取消新兵连今天的晚饭。如果让我知道有任何一个人想不通,那么明天,我会继续这么安排!”

阳光下,明晃晃的操场上,二百多个新兵正在变成雕塑,变得冰凉一片。小红和葵花扯着一个小不点,三个人凑在一块正在笑嘻嘻地嘀咕着什么。猛然,传出一声大叫:“天!狐狸还没吃饭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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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根源

**团团部,一个警卫员持枪肃立在大门边,院子里空荡荡,其余的警卫员和通信员都挤在那间面积不大的政工科,正在跟苏干事学习写字。正屋厅堂,屋门敞开着,丁得一一个人坐在桌后,静静看着落在院子里的阳光。

**团一直在熬,一直在漂,现在鬼子的围剿告一段落,粮食危机也已经解除,终于迎来休养生息的好时机。丁得一很欣慰,大麻烦没有了,不过,小麻烦开始一个个地冒了出来。

明知道三连在后面,人推肩扛十大车粮,这高一刀不仅不派人帮忙不说,反而故意放慢回团速度,躲过被要求返回帮忙的命令。因此,高一刀和郝平的矛盾,二连和三连的矛盾,又上升了一个台阶。事后,郝平来找政委告状,怒斥高一刀行为可耻,不配当连长;高一刀则以伤兵过多,需要放慢速度修养为由,大言不惭地辩驳。

丁得一心里十分清楚,二连和三连相互看不顺眼,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积怨已久,完全是由高一刀和郝平这两个人的性格差异造成。高一刀傲,郝平喜欢表现,目前全团总共三个连,而一连长吴严是个低调的人,所以,二连和三连要是互相能看顺眼了才怪。

这一次,是因为高一刀不满郝平的四两拨千斤,不满郝平不费一枪一弹就与二连平分秋色,他狭隘地认为郝平投机取巧,偷盗了二连的战果。这属于泄愤行为,是高一刀错,但是丁得一没有深究,只对高一刀做了口头批评。因为二连和九班确实该是头功,付出更多,丁得一不忍心苛责。

既然现在问题已经摆上台面了,双方已经开始明目张胆互相拆台了,就必须设法解决问题,不能任由二连和三连的对立情绪继续发展。丁得一是多年老政工,对这种问题很敏感,他现在正在考虑,该用什么办法解决问题。

如果一锅汤已经煮得太咸,从锅里往外捞盐,是不现实的;最好的办法是继续添水,稀释,才是最佳解决方案。问题的根源就是**团太小了,他们的竞争对手太少了,解不开他们的对立情绪,那就分散他们对立情绪,至于最佳的人选,丁得一已经有了答案,是胡义。

在丁得一心里,胡义是个既低调又张扬的人,静如湖水动如山风,是个矛盾的结合体。他的低调,比吴严更多一分深沉,他的张扬,比高一刀更多一分邪性。从他最初来到**团,丁得一就对他有期望,故意不去在意他,故意放任他,就是为了观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了知道他为什么要加入八路军。

观察到现在,丁得一终于有了自己的判断,是时候了。

“政委,您叫我?”苏青走进来。

丁得一笑了笑,指了指桌边:“坐吧,难得见你清闲两天,你反倒给自己找活干,又成了教书先生了。”

苏青也笑了笑:“他们想学,我刚好有时间了,这又不累。”

“嗯,我叫你来,是有个事想问问你,咱们**团的档案都完成了吧?”

“基本……完成了。”苏青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回答。

丁得一看着苏青,点了点头:“好。那这样,一会儿你把班级以上人员的档案抄一份副本出来,我派通信员报送师里备案。”

苏青一愣,**团的档案管理也有**性,就算要往师里送的话,送连级以上干部的档案也就可以了,政委为什么把范围扩大到班级?这不合理。

“怎么?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丁得一直视着发愣的苏青。

“呃……哦……不是,可以。”苏青心事重重地低下了头。

丁得一静静看着低下头的苏青,等待了一会儿,才重现将视线投向门外的阳光,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不自觉地开始轻轻点击着桌面,看来,有些事情不能太草率了,也许,不能只凭判断取人,所有的事都要重新考虑。

“那个,政委,我想……”

丁得一正在考虑着什么,一时有点失神,忽然听到苏青再次说话,赶紧道:“你说!”

苏青意识到刚才自己有点失态,现在抬起头来,忽然觉得政委也怪怪的,不过,她还是继续把话说完:“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觉得……送排级以上就可以了,我觉得……另外,有些档案可能还不太完善,我……”

丁得一忽然舒出一口大气来,原本不自觉皱起的眉头也忽然散开,忽然对苏青笑了笑:“既然这样,那我把决定权交给你,你觉得有没有必要把班级的也送上去?”

政委这是怎么了?苏青心中有疑问也来不及多想,脱口道:“我觉得没必要。”

“嗯,那好,既然你苏大干事这么认为,那就全都不用送了,这事以后再说吧。”

苏青又愣住了,说来说去,这事就这么凭空没了?

停了一下,丁得一把话锋一转:“对了,我想好了,准备把九班提排。”

这次与政委的谈话,无处不透着蹊跷,前边凭空没了一件本就不该有的事,现在一转眼又谈九班升级,让苏青的脑袋里有点乱,只好本能地应对。

丁得一却不再管苏青是什么状态,自顾自地开始说着:“这个胡义偏偏不是个省心的货,上午你也看到了,马良跑到我这来告胡义的状,说他班长体罚他,逼着他学狗叫,让我给他主持公道。现在我越想这事越不对劲,绝对是扯淡。我就不明白了,这胡义……为什么就那么愿意往禁闭室里钻?嗯?”

苏青哪还有那么多心思听这些,只是陪衬地点了点头,做倾听状。

丁得一继续:“我看啊,归根结底,是胡义的积极性不够。现在鬼子暂时消停了,粮食也不愁了,这正是咱们扩大规模的好机会,人就那么几个,蒜就那么几头,连升营的话太勉强,目前只好先把九班升九排了。

对于他,你肯定比我更了解是吧?那觉悟确实有待提高,主动找事去关禁闭,你说这叫个什么事?那九班里没一个省心的,他身为班长,却在放鸭子,这团里还能消停么?这么消极不负责任,能干好排长么,是不是?所以呢,我考虑好了,胡义的思想教育问题必须抓。这个事,由你来负责。”

苏青无奈地眨了眨眼,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兜到自己头上了,赶紧摆手:“政委,我觉得……”

“这你不能推辞。”丁得一直接打断苏青:“不派你我还能派谁?要说做思想工作,我手里不就你这一个兵么?”

苏青无语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思想工作没那么容易,你的首要任务,是让他自己从禁闭室给我走出来,管好他手底下的货,心甘情愿地做九排长,其他的慢慢来。好了,我说完了,你看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丁得一总算结束了他的话,摆出一副期许的神色看着苏青。

最初,苏青有点乱了,乱在由自己亲笔写下的一份档案;后来,苏青迷茫了,迷茫在一件不合常理又凭空消失的命令;最后苏青无语了,无语是因为自己成了一个辅导员,而且是辅导那个即将成为排长的胡义,那个曾经深恶痛绝的人。

毕竟做过情报工作,毕竟在纷繁复杂的环境里经历过,苏青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这个不对劲的感觉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政委丁得一,却又无法确定什么。

苏青把自己的心重新放平稳了,努力恢复波澜不惊的本色,不再低下头,不再纠缠自己那白皙纤细的手指,不再含糊其词。

“政委,我知道了,我没有问题。”这是苏青最后的回答。

……

那个美丽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丁得一还坐在桌子后面,视线透过敞开着的屋门,改为继续看着洒落在院子里的懒散阳光,一只手环在胸前,另一只手捏着自己那胡子拉碴的下巴,发着闲呆。

你们都来自江南,淞沪,你们单独相处了一路。而你,曾经说过,你不介意我毙了他。

他是个逃兵,他已经离开了战场,他自由了。而他,偏偏希望留在八路军,这个环境更差,要求更多的地方。

树下村,你去了,后来他就去了。郝平说,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们还活着,你们在一起,你的脸上有泪痕,而他,正在尝试最后的突击。

铁一连,红三连,一把尖刀是二连,傻子去九班。这是流传在**团的顺口溜,但是,丁得一还知道另一个顺口溜,也是刚刚流传的,仅仅流传于老兵口中的:二连凶,九班狠,克星压住了掌门人,敌不过刀下留人。

这个‘刀下留人’就是苏青,这顺口溜的根源是两件事,一个是无名村的操场之战,一个是鬼子俘虏幸存。

有谣言说,胡义喜欢苏青。丁得一信了,同时丁得一知道这件事情很复杂。那份档案丁得一私下里看过了,通篇只有一个字:恨。所以就需要苏青亲自来证明,胡义究竟是不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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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宁静之地

‘未经审视的生命不值得活!’这是苏格拉底说过的,这句话可以归纳为两个字:‘信仰’。

信仰,就是你的信任所在。但与信任不同的是,信仰同时是你价值的所在,是灵魂的标注。

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一张床;有一扇窗口,却没安窗。禁闭室里的一面墙上,刷涂了四个大字:深刻反省。偶尔,一阵微风掠过窗口,也搅扰了室内的气流,使得散放在床头的几张纸飘下了两三张,无声无息地落在地面上。所有的纸面都是空白,只有其中一张,抬头上工工整整写有两个钢笔字:检查。

禁闭第一天,苏青就来了,面无表情故作漠视,撇下了几张白纸,扔下她随身那支破旧钢笔,平平淡淡地撂下一句话:“写份检查,要全面深刻。”然后扭头离开。

禁闭第二天,苏青又来了,进门后直接翻了翻那几张空白的纸,脸色铁青,冷冰冰地告诉胡义:“这是命令!”然后摔门而走。

今天,是禁闭第三天。此刻,胡义半倚在床头,呆呆地摆弄着手中那支钢笔。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以及一个清晰的跺脚声,那是小丙在敬礼。

门开了,胡义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任那支破旧的钢笔继续翻转在指尖。

“你这是什么意思?”声音淡淡,却透着一股冰寒。

胡义转过头,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纸,又看了看那双站在纸边的秀气布鞋。黑色边缘外露出了白袜,因为洗的过多而明显泛黄,又落了一层灰尘,却毫无影响地突显出漂亮的脚踝轮廓。

“是风,不是我。”

“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三天,你只能写出两个字,是么?”

“……”

“这表示……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是么?”

“……”

“还是说……连你自己都看不下去你自己了?不敢写了?怕了?已经不敢照镜子了吧?”

胡义倦了,累了,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失去了唯一的信念,这让他不知所措,疲惫不堪,闷得喘不过气,明明有刺眼的阳光,他却觉得一片黑暗。他只想静静地呆着,像一只受伤的鸟儿,高栖在一处孤独枝头,静静梳理那些受伤的羽毛。

为此,他不惜让马良诬告他一状,以使他能回到禁闭室,这个他从最初就喜欢的安静地方,远离喧嚣。

树欲静而风不止,胡义想不明白苏青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让本该宁静的禁闭生涯变成了煎熬。

胡义把视线慢慢抬高,离开她漂亮的的脚踝,爬上她匀称的腿,滑过她圆润的髋,绕过被皮带束得纤细的腰,抚过一对高耸,最后,将视线停留在那双美丽而又冰冷的黑色深瞳。

“你有过很累的时候么?累得什么都不想再做。我只是累了。”

“……”

当那双细狭双眼开始慢慢的,极其仔细的,开始由下向上扫视自己的身体,苏青心底猛然跳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这感觉很不舒服,却没有被自己的身体排斥;这感觉好像锋利得划破了衣衫,使自己变得**裸,伴随着产生了一阵深深的羞耻感,让自己一时不知所措。

直到四目相对,苏青终于发现,那双原本深邃的细狭双眼,已经与过去不同。那眼底失去了坚毅的光泽,失去了凌厉,不再是黑色深渊,代之一抹灰色的空洞。仿佛正在干涸的井,水面一寸寸落了,开始隐隐透出真正的底色,深深的,灰蒙蒙的,依稀可见,尽头上,是一片片碎裂的残骸,是死气沉沉的忧伤,能让直视者莫名心碎。

这是错觉,这一定是错觉。他的眼底,应该住着一只魔鬼才对,一只黑色的魔鬼,一只毫无怜悯之心的魔鬼,狰狞而又颓废,狂妄并且嗜血,主宰着他的心。苏青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要被魔鬼蒙蔽,不要被魔鬼蒙蔽!但是母性的本能,却驱使自己继续注视着那深深的忧伤。

“其实,我试着写了。”

“……”

“可我只能写出两个字。剩下的,和这些纸一样。”

“……”

苏青好像变成了一个冰冷而又美丽的雕塑,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这个女人……很笨,却很顽强;很冷,却总能发出光芒。她美丽,不是因为她美丽,而是因为她在我的眼中,所以才美丽;所以,即便她冰冷,即便她谩骂,即便她旁若无我,又能怎样?她还是在我的眼中,这是摆不脱的魔障,直到慢慢耗尽我的精神,我的鲜血,和我的希望。

胡义不知道苏青为什么不说话了,静止了;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恼羞成怒,继续恶语中伤,她只是冰雕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于是,胡义淡淡地对她笑了笑,然后移开视线,去看窗外,阳光下,遥远的青色山峦。

禁闭室里变得静悄悄,能听到操场上新兵们在喧嚣,能听到远山间鸟在鸣叫,能听到一切,良久。

“我也有过很累的时候,那是在我参加革命之前。”苏青忽然平静地开了口,语气平静得令胡义诧异,没受过这种待遇。

“……”

“你要做一个有灵魂的人,首先你得有信仰,并且愿意为之奋斗。”

“我曾经有过。”

“你那不是信仰,而是你无耻的私欲!”苏青知道胡义的回答是什么意思,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立即又起了波澜,只平静地说了两句话,就被胡义逼得明显提高音调。

“我从不相信我看不到的东西。”

“所以你才会变成这个德行!一个自私而又冷血的逃兵。”

“所以,现在你想强加给我一个信仰是么?”

“是。”

“为什么?”

“因为……”苏青卡住了,如果说这是政委要求的任务,凭胡义的德行,那这谈话也就到此结束了。漂亮的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苏青才重新开口:“你需要信仰。”

“我不觉得。”

“你……”

看着苏青正在强压怒火,胡义不由心生疑窦。按照她的脾气,按照她和我的复杂关系,现在她应该对我狠狠地甩出些刀子般的话,然后利落地摔门而去。但现在,她这是怎么了?

“你是军人,你是班长,至少你也该为你的兵着想。故意编排错误,欺骗上级,这么做你还有什么资格带兵?知不知道影响有多坏?你不配……那个……起码,你应该做好一个军人的本分!”

苏青又说话了,信仰问题谈不来,不能治本,只好改为治标,让他先出了禁闭室再说。但是心里带着气说话,一不留神差点又开始攻击胡义,勉强压制了情绪,再把话兜回来。

这回胡义总算想明白了,这个女人纠缠了三天,今天居然一反常态,强压怒火还要苦口婆心,原来是政委派来的,这是执行命令来做思想工作。

胡义忽然笑了,仍然笑得很淡:“是政委派你来,让我自己离开这的吧。”

“……”

“其实你简单说一声就行,我怎么会难为你。”胡义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然后重新抬起来:“我只是想静一静,我很累,头很疼。好吧,一会儿我就离开这。”

不管怎样,能让他自己主动离开禁闭室,也可以交差了。满脸冰寒的苏青不再说话,也不再犹豫,掉头走向禁闭室门口。

阳光,从门外洒进来,明晃晃的,落在禁闭室内的地面,形成一个斜长的门框图案,那中间,一个斜长的美丽身影,在耀眼的光线中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

夕阳西下,即将落山。炊事班大院里,又热闹起来,因为到了晚饭时间。

习惯成自然,这话是有道理的,自从九班来到大北庄第一天起,就臭不要脸地霸占了院子中间那一张够坐十几人的长条桌子,自那以后,那张桌子仿佛就被刻上了九班的名字,成为了专座。只要九班一来,别人就都得闪,挺长个桌子就坐九班那么几位。

独占一张桌,九班吃饭舒坦了,某些人也跟着一起舒坦了,卫生队的小红和葵花,团部的小丙和那几个通信员等等,凡是和九班关系不错的,与小红缨心心相印的,一来就奔这张桌子,就图个宽敞自然,舒舒服服地边吃边和九班人扯淡。

这是典型的山头主义,军阀作风。可是呢,没人敢去告状,没人敢提意见,因为这事得罪不起。一旦挑这个事,那就不只是与九班和缺德丫头为敌,也同时会得罪团部的人,得罪卫生队的人,得罪炊事班的人,谁敢找这个麻烦?这跟作死没区别!

拜民以食为天的罗富贵所催,九班早早就入座开吃了;没多久,小红和葵花也进了院子,坐在小红缨边上,边吃边嘻嘻哈哈;又过了一会儿,两个团部的通信员来了,凑到马良附近坐了,勾肩搭背扯闲篇,等着上饭。

小红缨一边鼓着小腮帮子咀嚼着什么,一边含混不清地问对面的两个通信员:“哎,今天怎么就你俩啊?小豆呢?”

一个通信员道:“他去师里了,明天才回来。”然后忽然想起什么,把脸凑近了桌子,压低了声音朝桌上的人们环视着说:“哎,你们知不知道,咱们团要来人了?”

罗富贵只顾着吃,对其他事情没兴趣,刘坚强不是个八卦的人,所以也没什么反应,吴石头是空气,不是人;马良、小红缨、小红和葵花是极有兴趣的,立即停住了吃食,咔吧着一双双眼睛等待答案。

“杨干事,就是上次护送周医生的那个,要调来咱们团!”通信员嘚瑟着手中的筷子,给出了答案。

“啊——真的吗?就是那个长的很俊的吗?”小红和葵花一脸花痴相,差点直接蹦起来。

小红缨差点没噎着,腮边沾满了汤糊和饭粒,满头黑线地看着身边这两个大傻妞无语。

正在这时,小丙来了,他大咧咧地凑着葵花和小红身边一坐,先扭头朝炊事班的人招呼:“哎,小三儿,先把我那份儿给盛了呗,饿死我了啊。”然后才问满桌上的人:“你们说啥呢?丫头,你怎么这德行?呵呵……哈哈哈……”

“要你管!”小红缨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忽然,小丙又道:“哎,胡班长呢?他怎么没来?”

马良抬头瞅了瞅小丙,顺嘴回道:“废话,你是看禁闭室的,你说呢?”

小丙一愣:“啊?不对啊,胡班长今天下午就离开禁闭室了。”

“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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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小的背影

胡义失踪了,自从他在昨天下午独自离开了禁闭室,就再没有人见到过他。禁闭室里只剩下那些白纸散落在地上,偶尔随风翻飞几下,苏青那支破旧的钢笔,静静摆放在空荡荡的床头。

昨天傍晚得到消息后,丁得一命令全团人把大北庄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丝毫线索。胡义什么都没带,他根本就没回过九班的窝,他赤手空拳两袖清风地失踪了。

一个破院两间通房,除了一棵皂荚树,院子里空荡荡,这是九班住着的地方。

小红缨环抱着自己的双膝,蜷坐在外间屋的大床上,耷拉着两只小辫子,黑着两个眼圈,失神地望着窗外。

罗富贵四仰八叉地躺在小红缨身后的大床里边,眼睛看着天棚,嘴里说着话:“我早就说胡老大是中了邪,你们还不信。现在怎么样?嗯?你们也不想想,从劫粮那时候起,胡老大就不对劲,回来了也是不对劲,这肯定是被啥东西给勾了魂。要我说啊,咱们出去找个会算命的来,兴许能知道他的去处。另外呢,还得找个阴阳先生,妖孽必须得除!”

刘坚强坐在桌边上,一直在擦拭着手里的枪,听罗富贵说了这番话,不禁满头疙瘩:“你这是什么话?你是八路军,怎么能信封建迷信的那一套?先是马良假告状,然后是班长无故失踪,现在你又想出去找算命的?还嫌丢人不够么?还想不想当这个兵了?”

罗富贵扭头朝刘坚强翻了翻白眼:“姥姥的,老子没你那个觉悟,这个兵当不当又能咋地?实话告诉你,胡老大要是真没了,老子也没兴趣在这扯淡了!”

罗富贵是个怕死的,他的安全感全都来自胡义,所以他说的话不是假的。

刘坚强一听这话,也真来气了,咣当一声把手里的枪扔在桌上:“这是八路军!这是老百姓的队伍!这是为了打小鬼子!你怎么能……”

“得得得,你少跟老子来这套!”罗富贵直接就打断刘坚强:“既然是老百姓的队伍,为啥就不能让老子回去当老百姓?老百姓丢人是咋地?你这不是骂你自己呢么?”

“你……”刘坚强被罗富贵气得肝疼,腾地站起来了。

“你俩有意思么?还嫌不闹心是不是?还是想想怎么办吧!”马良终于说话了。

刘坚强借着怒火,索性转向马良:“有啥可想的,班长这摆明就是不想干了!开小差了!他给九班抹黑了!又当了逃兵了!我都不好意思出这个门!亏你还整天跟在他屁股后头不学好,你有意思么?”

本来就心烦上火了一宿,刘坚强一张嘴又这么难听,早已心浮气躁的马良直接一甩手,就把一直捏在手里的军帽朝刘坚强的脸上扔过去了。

被马良一帽子甩在脸上,刘坚强毫不犹豫就向前跳出去,一把撕住马良的衣领,噗通——稀里哗啦——两个人立即纠缠倒地,翻来滚去打做一团。

吴石头傻愣愣地坐在桌边,双手捧着个巨大的破茶缸子,一边吸溜溜地喝着白开水,一边看着地上的两个能人,翻来覆去打得直喘粗气儿。

罗富贵仍然四仰八叉躺在床里边,头都不抬一下,继续看着灰尘满满的破天棚,嘴里只叨咕了一个字:“该!”

小红缨闷声不吭地挪到了床边,穿上了自己的一双小布鞋,绕过了持续奋战在地上的两个人,晃着小辫消失在门外……

**团团部,还像昨天一样,阳光洒落在院子里,厅堂屋门敞开着。这是丁得一的习惯,无论天气冷暖,也无论刮风下雨,他总是愿意把厅堂大门敞开着,从来不关。

现在丁得一仍然坐在方桌后面,视线经过敞开的屋门,静静看着落在院子里的阳光。他面前的桌面上,摆着一张白纸,抬头写有两个工整的钢笔字:检查。

万万没有料到,事情能变成这样,是自己操之过急?还是判断失误?他为什么要离开?他是个逃兵,但是他绝不缺乏勇气;禁闭室是他自己要进去的,所以他不可能是因为赌气;那么,他为什么要离开?

苏青已经把事情扼要地叙述过了,对于这张只写了抬头两个字的检查,苏青汇报的看法是他拒绝承认错误。这份特殊的检查,已经摆在丁得一面前很久了,丁得一就坐在这,想了很久。

终于,丁得一收回了目光,重新让视线落在桌面的白纸上,摸出衣兜里的钢笔,不紧不慢地拧下笔帽,抬起胳膊,笔尖落纸,在‘检查’那两个字下面,开始写字,总共写下了三个词:清清白白,无话可说,一无所有。

然后丁得一考虑了一会,抬起笔来,将‘清清白白’一词划掉了。过了一会,丁得一再次提笔,又将‘无话可说’一词也划掉了,静静地注视着最后一个词,久久。

一个战士匆匆跑了进来:“报告!政委,小红缨在东边路口上闹事呢!”

丁得一抬起头,皱了皱眉:“东边路口?她跟谁闹?”

“跟苏干事。”

“……”

大北庄外东郊,路口上站着十几个人,散散地围了一个圈,有战士,也有路过的百姓。

静静的阳光下,圈子中间对站着两个人,隔着几米远,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个冷丽一个娇俏,苏青和小红缨。

“丫头,不许胡说八道!”

“就是你逼走了狐狸,一定是你逼走了狐狸!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问过小丙了,是你逼着狐狸写检查,是你对狐狸说了坏话,狐狸就走了。还说不是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听话,你先回去,等我忙完了再说。”

“哼!忙?忙着在这迎接那个狗屁杨干事吧?”

“臭丫头,再胡说八道我就真生气了!”

“生气又怎么样?狐狸救过你,可是你恩将仇报!不去帮忙找狐狸,反而在这里迎接臭狗屁,我看不过去,我就是要闹,把你们都闹成臭狗屁!你还我狐狸,还我狐狸!”

眼看着小红缨已经开始连挥小手带蹦跶了,苏青一个头两个大,转头吩咐身边的战士:“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个麻烦精拉走。”

小红缨一听,立即把一副小脸黑到了底,翘着辫子抬起小手一指那几个想要靠近她的兵,厉声道:“听清楚了!姑奶奶指天起誓,你们谁要是敢动我一下,就一辈子是我的敌人!”

自从胡义失踪,小红缨心里的一股大火已经整整闷到现在了,现在一旦准备燃烧,她就再也不打算压着,准备全部释放出来。

小丫头这一句话,说得那几个想来拉她的战士全体一哆嗦。我的娘哎!上升到敌我高度了,指天立誓了都?这至于么这?也就这个没良心的缺德丫头说得出口,到底还要不要触这个霉头?一个屁大孩子,愣是镇住了满场,荒唐,却是事实。

场外忽然有人大声道:“个熊孩子,你反了是不是!”

众人猛地回头,黑着脸的政委丁得一来了。

丁得一大步来到小红缨当面,声色俱厉地问跟前这个小不点:“谁是敌人?嗯?你再敢说一遍我听听?嗯?忘本了吗?对得起你爹娘吗?”

小红缨猛地把小脑袋扭向一侧,不瞧当面的政委,气鼓鼓地看着远山,一对小辫微微地发着颤,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怎么着?你个小丫头片子还不服是吧?你耍什么威风?惯得你!老虎屁股摸不得了?信不信我现在就替你爹娘修理你?你个不省心的玩意!”

丁得一嘴上说得狠,心里其实是舍不得的。这孩子的爹妈都是当年牺牲在自己身边的战友,这孩子是被红旗裹大的,这孩子顽强、无畏!丁得一稀罕。牛大叔对这孩子从来不黑脸,只是宠;团长过去是唱黑脸的,能镇住她,可惜现在不在,所以丁得一必须得改唱黑脸,否则这小丫头绝对能翻了天。

“熊孩子,不像话!现在就给我到禁闭室去,写检查,写不完不许出来!”

小红缨二话不说,掉头就往团里走。走了几步,猛地停住了,抬起小手就扯自己的两个小辫子,扯下了两根扎辫子的红头绳,狠狠一甩手,两根红头绳翻飞舞动,缓缓飘落路面,被微风带动,继续在地面上滑动翻滚着,那是苏青送给她的。

失去了头绳的束缚,一对小辫瞬间不见,半长的头发乱蓬蓬地散开,在刺眼的阳光下,在轻轻的风里,写意地飘摆,偶尔随着风,乱乱地扑在那张娇俏的面颊上,透着倔强,透着不羁,飘摆成纯真的美丽。

战士们静静的,看着那个正在远去的,小小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丝嚣张。无不感叹:丫头,你牛,不是盖的,你是真牛!

丁得一静静的,看着那个正在远去的,小小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丝忧伤。丁得一感叹:丫头,你要是个男孩,该有多好!

苏青静静的,看着那个正在远去的,小小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丝孤独。苏青感叹:丫头,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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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开小差

生存在战场上的人,都是没有明天的人,所以永远不会听到老兵谈论未来如何,永远不会听到他们谈论胜利以后怎样,对于他们而言,这是最愚蠢透顶的话题,活在硝烟里的人,没人会愿意说这个。他们只吹嘘自己的过去,或者研究女人的问题。

如果你问战场上疲惫的老兵最想去什么地方,答案可能全都是一个:医院。只有在那里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管,不用在意现在黑夜还是白天。那里很安静,安静得仅仅只有伤痛的呻吟声;那里很舒适,到处都是血腥味与酒精药物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能使人安安稳稳地睡着;最重要的是,那里可以见到女人。

胡义真的开小差了,禁闭室呆不下去了,当兵多年的他能够想到的唯一备选方案,就是医院。

**团没有医院,那个卫生队算不得医院,全师唯一的医院跟师部在一起,坐落在一片民居中,铺散在好几个小院里,病房不够,有些伤员就直接安排在老乡家。

胡义有点傻眼,这跟自己以为的医院不是一回事,不像六十七军那样,直接征用一个宽敞巨大的地方,医生护士伤病员忙忙碌碌地汇集在一起。看来,想法要落空了,这里也不是清静之地,仍然是军民一家亲!但是走了这么远的路,到现在粒米未进过,总得解决现实问题,于是胡义还是硬起头皮,无奈地走向站在院子门口的卫兵……

阳光下,一袭高挑白衣出现在大门口,脑后随意挽了个发髻,双手闲散地揣在白衣两侧的衣兜,成熟艳丽的脸上正在露出诧异,用十分陌生的眼光望着大门外的胡义道:“你……是谁?”

胡义懵住了,医生的记忆都这么差劲么?还是说……我听错了?

门口的卫兵也愣住了,定睛瞅着胡义,那意思是说:感情你们不认识啊?那你小子为什么要撒谎?又猛地一下反应过来,立即卸下肩头的步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敌特?

胡义正在一头雾水,大门口的周晚萍却对卫兵说话了:“你这保卫工作怎么做的?连来人是谁都搞不清楚就来找我?”

胡义无语了,看着周晚萍对卫兵这高高在上的架势,基本就明白了,看来是自己级别不够吧?转身欲走,身后却再次传来那个沙沙的动听女音。

“站住!原本我可以把你当做路人,但是现在,恐怕不行!所以,你必须得让我认识一下了!”

这话……怎么感觉这么耳熟呢?背对着周晚萍的胡义想了想,立即满头黑线。这就是自己曾经对周晚萍说过的原话!

“先把他关到西屋去,等我忙完再说。”周晚萍对卫兵下了命令。

“周医生,我直接把他送保卫科不就……”

“不用,照我说的办,别让他跑了就行。”

“是。”

……

咣当——房门关上了,一个卫兵警戒在门外。

胡义打量着西屋这房间,靠里面有一张木床和一个柜子,床上的被子没叠,只是连被带枕头一股脑地推堆在床头;柜子的门半开着,半截女衬衣散乱地露出边缘。

屋子中间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俩板凳,椅子上随意地扔着一块军毯,书桌上散乱地放着几本破书,其中一本书页打开着倒扣在桌面上,旁边有毛巾梳子镜子牙粉等等,乱糟糟堆成一团。整间屋里弥漫着医院那股特有味道,同时还带有一丝淡淡的馨香。

医学书籍加那么长袖子的女士衬衣外加那股淡淡的味道,胡义很快就计算出了答案,这是周大医生的住处。居然会把我关在这,这该算是我的荣幸呢,还是该感激她的没心没肺?

胡义也不再含糊了,浑水才有鱼,屋里能乱成这样,搞不好就能找到吃的。东找西翻拉抽屉,果真就在一个抽屉里发现半块剩饼,放在手里捏了捏,凭干硬的感觉估计得两天了,三嚼五口下了肚。走了半宿的夜路,浑身酸疲,于是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直接靠在床头的乱被上休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胡义很久以来都没有睡得这么深沉过,也许是因为真的疲惫了,也许是因为医院的味道,也许是因为这间不会被打扰的乱糟糟屋子,也许是因为其他什么,总之睡得几乎不省人事。

中午,周晚萍回来了,进屋后见胡义居然躺在床上睡得香甜,叫他几声也没回应,于是把带回的午饭扔在书桌上,关门又走了,同时撤走了门口的卫兵。

直到太阳快落山,感觉到额头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拍了拍,胡义才醒了,渐渐看清了站在床边的周晚萍,和她手里拎着的书,才记起了所处环境。惺忪地起身,坐在床边,垂着头,双手揉着太阳穴。

周晚萍一甩手,把那本用来叫醒胡义的书隔空扔到书桌上,然后说:“你倒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

“现在,该是你卸下伪装的时候了罢?”漂亮的嘴唇微微挑了挑。

“……”胡义仍然没精打采地垂着头。

周晚萍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是报复不成了!说吧,干嘛来了?”

“我……需要住院。”

周晚萍闻言把坐在床边的胡义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然后问:“你受伤了?伤在哪?”

“左肩。”

“把衣服脱了。”

胡义终于愣愣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站在面前的周晚萍无语。

“脱啊。赶紧的!”

“……”

一个古铜色的强健胸膛暴露在空气中,一道道伤疤同时显露,有枪伤,有刀伤,也有烧伤。

周晚萍楞了一下,随即皱了皱眉,把注意力重新放在胡义那绕过腋下缠绕肩头的绷带上,凑近了一步,拍开胡义想要阻挡自己的手,直接就把那绷带一圈圈地解开来。

贯穿伤,浅层,没伤骨,没感染,快要愈合了。周晚萍反身去抽屉里拿过器具,给胡义肩头的伤口消毒,然后重新打新绷带。

虽然与周晚萍曾经比这个距离更接近过,虽然周晚萍是个正在专注于伤口的医生,但是此刻胡义仍然紧张得冒汗,那双忙碌在自己皮肤上的滑腻手指,让胡义呼吸得很不自然。

“行了,这伤快好了,无法成为你住院的理由。”周晚萍利落地打好了绷带,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收拾了,装回抽屉,然后直接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看着胡义重新穿好军装。

胡义稳稳当当系好了衣扣,知道周晚萍在等自己说话,她是医生,这个借口现在失败了。

抬起头,胡义和正在等待答案的周晚萍对视了一会儿:“好吧,我开小差了。我累了,我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什么都不想做。”

同样的话题,胡义对小红缨说过,但小红缨是个孩子,认为累了就是累了,休息就好了;对苏青说过,苏青是当局者,能看到事情本质,却不能改变事情的结果。

不料周晚萍听了胡义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忽然很感兴趣地问:“你……能不能说得详细点?我需要听具体症状。”

……

杨干事,名叫杨得志,从师里调来**团了。

苏青领着杨得志进了**团团部,三连长郝平恰好也在这,于是相互握了手,丁得一笑呵呵招呼杨得志坐了,跟他谈工作情况。

“政委,我来咱们**团,就是冲着艰苦来的。尽管咱们这规模最小,但是这离鬼子最近,我觉得这里才是最需要我的地方。”

丁得一放下了手中的调令,对杨得志笑了笑:“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团三个连,到现在了,还是一个指导员都没有,现在派下了你来,照样不够用。呵呵,你的工作啊,轻松不了。”

杨得志赶紧表态:“干革命本来就不是件轻松的事,身为党员更该吃苦在前。政委,您尽管吩咐吧。”

丁得一不由琢磨了一下,考虑杨得志的分派。一连被吴严管得严厉,工作难度相对不大;三连被郝平带着,积极性不差,觉悟是最好的;高一刀的二连战斗力最强,但是思想工作方面松懈,是最需要委任指导员的。但是呢,高一刀这个人……不好相处,这个杨得志刚到,丁得一也不知道他具体的脾气性格,究竟适不适合与高一刀搭班子。

旁边的郝平见政委一直考虑着,大概也能猜到丁得一在犹豫什么。比战斗力,三连比不了二连,比执行能力,三连比不了一连,现在三连最大的面子,就是一个‘红’字,就是积极,所以郝平觉得,要继续保持这个优势,就得把第一个指导员拿过来,占得先机,让三连红透了,成为模范连。

况且,郝平看着这个貌似英俊文雅的杨得志,觉得挺顺眼,万一下次安排下来的不合自己胃口怎么办。于是,郝平说话了:“政委,我请求派给我们三连出任指导员,我觉得我能和杨得志同志很好地合作。”

丁得一没想到郝平会主动要求,不由扭头去看杨得志。

在丁得一考虑问题期间,杨得志也在考虑着什么,现在郝平忽然说话了,丁得一也在看着自己的态度,于是杨得志正色道:“政委,我知道**团现在的难处,我也知道你在为难什么。你看这样行不行,先暂时权宜一下,我出任三连指导员,同时暂代**团教导员,帮助另外两个连的工作,等后面人员到位了,再取消我的教导员职务。毕竟咱们团现在人员并不算多,我想我能应付得来,你认为这样行么?”

一旁的苏青露出赞许的目光,这个办法最大限度地缓解了政工人员不足的困难,只是杨得志要受累了。

郝平闻言诧异了一下,心说不愧是戴眼镜的,你小子有野心啊,教导员,那是营级,人员到位以后,你还撤得下来么?想直接就坐上了吧?不过对于三连而言,这可不是坏事。

丁得一端起杯子来,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又慢悠悠地放下了杯:“可以,先这么办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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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借刀杀人

马良走向禁闭室,看到在门外执勤的小丙,正懒洋洋地歪坐在禁闭室门外,搂着步枪没精打采,看到自己过来也没反应。

一直到了禁闭室门口,马良轻踢了门边的小丙一脚:“哎,病了?还是想娶媳妇了?”

歪坐在地的小丙动也不动地撇了撇嘴:“你说呢?写不完检查不许她出来,这不坑我呢么?她会写的字还没我多呢,我都写不出来,她哪年能出来?让我在这守一辈子吗?倒霉催的!”

马良扑哧一笑,不再搭理小丙,推门进屋。

小红缨这位大艺术家,正趴在床上闷头作画呢。她扔掉了苏青赠送的那对头绳,于是来禁闭室的路上找葵花要了两根,到这里自己重新扎了两个辫子,只是手艺实在粗糙了点,一个辫子撅得老高,一个辫子耷拉成个小尾巴,不伦不类乱糟糟,一看就是个没娘的孩子。

胡义留下那些空白的纸,如今基本被她手里那支破铅笔头给画满了,正面反面全都画得乱七八糟,画得全是可爱至极的小动物,有小乌龟,有小王八,还有小乌龟骑着小王八……

马良随手拿起一张纸来,一边仔细地欣赏着,一边对小红缨道:“我说小姑奶奶,你把这些纸都糟蹋了,还拿什么写检查?本来我还想帮你写一份,让你照着抄下来呢。”

“我不写!我在这呆一辈子,老死算了!”

马良把手里的纸放下,然后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远山:“我觉得……班长肯定能回来。”

小红缨瞬间停住了手里的工作,扭歪着小辫子看向身边的马良:“为啥?你快说啊?”

“我仔细想了想,班长最近总说他累,总说要静一静,可他从没说过要走吧?是不是?再说了,他要是不想干了,直接找政委去说一声不就得了,兴许还能领到路费呢,何必要偷着走呢?你也知道,就班长那脾气,有他害怕的事儿么?就班长对你那个惯法儿,要走能不跟你打招呼么?”

小红缨一对大眼睛眨巴了几下,猛地放出光来,立即改趴为坐,凑到马良身边:“狐狸肯定不会负我!你说是不是?”

马良歪头瞅着小红缨,点了点头:“班长连高一刀都没负,怎么可能负你!”

“那你说……狐狸会去哪了呢?”

“这个……我也想不出来,反正我觉得他肯定会回来。”

小红缨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静静地看向窗外的远山,心中的抑郁消失了一大半,眼底又开始泛出昔日的光芒。

马良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好了,不说这些了,马上要开饭了,一会儿我给你捎过来。”

已经恢复了大半神气的小红缨顺手把那支铅笔头揣进口袋里,把小脚丫伸下床来,一边穿鞋一边答:“捎什么捎,一起吃去。”

这丫头逃离禁闭室根本就不是稀奇事,所以马良也没拦着,等她穿戴好了,推开禁闭室的门就领着她往外走。

“站住!”坐靠在门外墙边的小丙毫不犹豫地叫住了他俩,抬手一指小红缨:“你给我回去!”

马良一时有点呆,小红缨却抓了抓后脑勺:“呃……哦……对对,差点忘了。”自言自语地说了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反身重新进了禁闭室,关了门,在里面把门给栓了,然后翘着辫子爬出那扇没安窗的窗口,来到马良跟前,小手一摆:“走了。”

马良这才明白,感情小丙和丫头都是讲原则的人,都是严格按照纪律办事的人,幸甚!

两个人身后面传来小丙不满的话音:“死丫头,你到底啥时候能写完?”

一个稚嫩的声音一边远去一边答:“你以为我愿意呆在这啊?我这不就是出去想办法吗!”

……

丁得一临时召集了各部门负责人,开了一个简短的会,宣布了对杨得志的任命:三连指导员,同时暂代教导员。

会议一结束,杨得志就随同郝平赶到三连,进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就职演讲,三连战士们掌声雷动,某些人甚至听得热泪盈眶,激动得不能自已。

接下来,杨得志又去了一连,在一连长吴严身前,对一连的战士们指导了思想教育的重要性,提出了未来的工作展望。一连战士们在连长吴严的示意下,报以三次整齐划一的鼓掌。

最后,杨得志来到二连。

集合起来的二连兵,既没有三连的那种热情,也没有一连的那份整齐,似乎只有耀眼的刺刀纷乱成一片。事前对二连的情况有所耳闻,所以杨得志暂时也不多想什么,扯着嗓子就开始一番豪情壮志。二连战士们面无表情没什么反应,高一刀在一旁抱着膀子望天,直到结束了,掌声稀稀拉拉意思了一下。

从见到的第一眼,高一刀就看不上这个姓杨的,理由很荒诞,高一刀讨厌‘眼镜’。但是这小子现在是‘教导员’的头衔,心里看不上,嘴上可不能过不去,所以高一刀解散了队伍之后,勉强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对杨得志道:“杨教导,说得好,我这些兔崽子都是惯得,欠教育,见笑啊,以后少不得你操心呢。”

其实杨得志不是个傻人,当然听得出来高一刀这是面子话,而且他对粗人从不高看,要是按照以往的性子,肯定也回几句面子话就得了。但是现在身份忽然成了教导员了,高对方一级,而且又是新官上任,所以杨得志很想表现得平易近人一些,想要尽快与同志们打成一片。

杨得志觉得,粗人们好像更喜欢肢体语言,好像更喜欢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面对这个黑铁塔一般的高一刀,杨得志有心热络一下,他想学着豪爽的模样在高一刀那健硕的肩膀上捶一拳,但是从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觉得别扭。

于是,杨得志改为拍了拍高一刀的肩膀,故意笑道:“老高,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同志了,要并肩奋斗,这么见外干什么?”

杨得志觉得,自己表现得不错,既有豪爽气魄,又不失文雅,不禁连自己都佩服自己,能处理得如此恰到好处。

老高?一条船上的‘同志’?并肩‘奋斗’?高一刀感觉这话怎么就横竖都别扭呢?歪头看了看刚刚被拍过的肩膀,高一刀一时很无语,脸色渐渐开始拉长。

在**团,在此刻之前,高一刀的肩膀只有三个人碰过。团长曾经重重地拍着这个肩膀,对高一刀说:你小子行!你他娘的活活气死我!当时,高一刀觉得很温暖,心里边热。胡义曾经狠狠地砸过这个肩膀,同时用眼神告诉高一刀:拼了一死,老子也要干掉你这个货!当时,高一刀觉得热血沸腾,全身都爽。罗富贵曾经死死地揪住过这个肩膀,嘴里同时骂着:高一刀我x你姥姥!当时,高一刀觉得很得意,很荣耀,美到心花怒放。

现在,杨得志是第四个碰过高一刀肩膀的人了,这回高一刀觉得……我高一刀的肩膀是谁都能碰的么?你算哪根葱?跟我摆的哪门子谱?一个初来乍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居然舔着脸对我动手动脚?什么毛病?

杨得志一时很纳闷,这高一刀怎么忽然不说话了,脸色好像不对劲呢?

旁边的快腿儿一看连长的表情,猛然想明白了什么,赶紧偷偷扯了扯高一刀的衣襟,不停地咳嗽。

高一刀明白快腿儿的意思,好歹这杨得志是新上任的教导员,无论如何也犯不着得罪他,犯浑不值得。不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整理表情,准备说点什么,无意间正好看到了远处的马良,身后领着一个扭搭扭搭的小不点,正在走向炊事班的方向。

忽然,高一刀笑了:“好了,不废话了,以后并肩奋斗!杨教导,要开饭了,走,我带你到咱们炊事班去吃饭,顺便熟悉熟悉环境。”

快腿儿看着连长高一刀笑呵呵扯着杨得志正在走远,不禁满头雾水愣在当场。连长不对劲啊?平时不都是让我给他打饭回来吗?怎么忽然对杨教导又这么热情了?一起去吃饭?

这是晚饭时间,炊事班大院里热闹非凡,嘈杂成一片,不停地有人走进大门,也不停地有人走出大门。正在往来忙碌的王小三一抬头:“哎呦,高连长,嘿嘿,你怎么大驾光临了,你那份我早给你备好了,保证够辣!就等着快腿儿来取呢。”

“今天不忙,我和杨教导直接过来了。你小子别跟我贫嘴了,赶紧上饭吧。”高一刀说着话,引着杨得志就往院里走。

院里其中一张长桌子坐的全是二连兵,一见连长进院了,立即有四五个兵当场起身给腾出一块宽敞位置,同时朝高一刀招呼:“连长,连长,坐这儿。”

高一刀故意领着杨得志经过了那张‘只坐着少数几人’的桌子,到二连战士给腾出的位置坐了。

“哎?那张桌子不是没几个人么?为什么不坐那儿?”杨得志一边在高一刀身边坐下,一边还扭头看着那边。

高一刀淡淡一笑:“杨教导,你刚来,咱们团里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你还不知道。那张桌子,号称九班专座。”

“九班专座?”杨得志回过头来瞅着高一刀:“那么大一张桌子……就他们几个人能坐?”

高一刀往四下里摆摆眼色道:“你看,周围都满了吧,除了和他们九班关系好的,谁敢过去凑合?是不是?”然后高一刀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都是战士们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耽误什么,咱们当领导的操这个心干啥,来来吃饭,这汤是你的……”

啪——筷子被杨得志突然撂下,他直接站起来了:“这还了得?这不正是军阀作风山头主义的典型么?这种歪风要是不杀,还是八路军吗?”

高一刀斜眼瞄了瞄那边两只难看的小辫子,又抬头瞅了瞅满脸政治觉悟的杨得志,终于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现在老子就送你一把火。小白脸,你去杀吧,老子边吃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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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将来兵挡

高一刀那个显眼的身材,想不被注意都难,从他一进院子,小红缨就看到了,同时就看到了高一刀身边的那副醒目眼镜,曾经被自己用枪指过的废物小白脸。据说是刚上任的三连指导员,又代了教导员。

从他俩一坐下来,高一刀就在那边跟姓杨的穷嘀咕,还不时往这边指指点点。小红缨虽然小,但是整天里扯的就是这些爱好,她用自己的膝盖都能猜得出来,肯定有事要来了。

狐狸不知道下落,自己跟苏青抛绳断义了,还有天书一般困难的检查要写,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件顺心事。姑奶奶管你们要唱什么戏,爱咋咋地!小红缨耷拉着一对状似写满了别惹我的眼皮,闷头吃饭喝汤。

杨得志板着个脸走向九班那张桌子,一对眼镜片上貌似写满了觉悟。就如高一刀所想,新官上任三把火,杨得志没想到第一把火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偏偏还是曾经坑过自己的九班!曾经被那小丫头片子用枪指过,曾经被那傻子土豆用锹拍过,最可恶的就是姓胡的那个班长,可惜听说他刚刚失踪了,那就只好修理修理你们几个。

“你们几个,都给我站起来!”眼镜后面,板着一张严肃的脸。

桌上的几个人一愣,同时抬头看了看说话的人,赶紧稀里哗啦地起立了,唯独那个歪扎两个小辫子的,头没抬一下,我行我素继续吃着,饼渣子沾满了小腮帮,饭糊糊蹭花了小下巴,吧唧吧唧貌似还吃得挺香。

一瞬间,周围立刻静了。正在吃饭的战士停住了嘴,正在排队的战士歪过了头,连正在忙碌的炊事班战士们也停下了手里的活,伸长脖子看。

不管马良心里怎样讨厌,面前这个是新任教导员,得罪不起。马良目视前方地站在桌边,桌下边用脚轻轻踢了踢还在胡吃海塞的小红缨,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杨得志对这个小丫头的情况已经掌握了解了,知道这缺德孩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偏偏还根正苗红,年纪又小,如果当众和一个孩子较劲,不算光彩事,大可以不搭理她,而直接把矛头对准九班这个小集体。但是,自己是新官上任,是教导员,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有人当面拒绝执行,威望何存?

“我让你站起来,你听到没有?”杨得志对一直表现得无动于衷的小红缨重复了命令。

一对小辫子终于抬了起来,一双漂亮的大眼对着杨得志无邪地眨了眨:“我为什么要站起来?”

“因为这是命令!”

“谁的命令?”

“我的命令!”

“你是谁?”

“……”

“喂,你表情这么凶干什么?你要欺负小孩吗?你都没告诉我你是谁,我哪知道你是谁?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万一你是坏人呢?”

噗——身为观众的高一刀把满嘴的汤都喷出去了,观众们的目光随声转向,瞅得高一刀有点不自然,赶紧故意自语道:“好家伙,今天这汤真够辣,差点呛到了。”然后低调地缩下了脖子。于是,观众们的目光再次转向九班专座。

都说这小丫头不好惹,杨得志不信,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而已,是大人们不愿惹她罢了。现在看来,她倒是个会耍小聪明的。

杨得志深吸了一口气,静静与那双无邪的大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撤掉了严厉语气,改为淡淡道:“你是战士么?”

“是啊。”

“纪律第一条是什么?”

“行动听指挥。”

“现在我告诉你,我姓杨,叫杨得志,今天调任**团任三连指导员,同时暂代教导员。听明白了么?”

“嗯,明白了。”

“现在我命令你起立!”

小红缨就是军队里长大的,职务范围军衔高低纪律规章当然一清二楚。现在杨得志一板一眼把话全都说明白了,目的就是堵住小丫头耍小聪明的后路,把事情彻底上纲上线。

但是小红缨居然还是不动,仍然坐在饭桌后边,目视着杨得志说:“我姓常,叫常红缨,是**团九班战士,不是三连的。有事你找政委说去,少烦我!”说完了最后三个字,那双无邪大眼瞬间就改成了不屑一顾的神色。

这回杨得志可有点绷不住面色了,这熊孩子太能耍无赖了,当即提高了声调:“我以教导员的名义命令你,现在给我……”

还不等杨得志把话说完,小红缨打断回道:“切,教导员?你算哪门子教导员?我问你,教导员是营级的吧?那你是哪个营的?说啊,哪个营的?把你的营长叫来让我认识认识。切,营长都没有,反倒冒出个教导员来,笑死人了,不要脸!”

“你……”杨得志眼镜片差点被他自己给瞪碎了,满脸变成猪肝色。

噗——咳咳……咳……又是高一刀,这回他是真呛着了,连忙招呼手下的兵给他找水喝,连捶背带揉嗓子直不起腰了。

这个面子栽大了,这可是满院子兵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呢,杨得志恨不能当场扇这个小无赖一巴掌,但是杨得志可不敢这么做,身为政工人员,这一巴掌如果打出去,那前途可能也完了。万万没料到这熊孩子会泼成这样,现在明白那些传言都不是假的,却晚了,骑虎难下了。

牛大叔坐在厢房里,静静地抽着烟袋,院子里的观众都很安静,所以坐在屋子里也能把杨得志和小红缨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按理说,牛大叔是可以出去呵斥小丫头一顿,给杨得志一个台阶下的,但是牛大叔没这么做,静静置身事外。

原因有两个,首先,你杨得志是政工人员,是指导员,是教导员,又是党员,做好战士的思想工作是你的本分,别人不便搀和。而且,不该采取这种高高在上的手段,何况还是面对一个孩子。

其次,在团部召开任命会议的时候,杨得志听说牛大叔只是个炊事班班长,就没正眼瞧过牛大叔,握手的时候也特意跳过了牛大叔,还特意问郝平,为什么炊事班班长也能参加团部的会议。等郝平说明:牛大叔其实也是司务长,只是大家叫习惯了班长,同时是**团里资格最老的党员,杨得志才突然热情地主动来补充握手加寒暄。这件事,让牛大叔在心里对杨得志有了特别的认识,所以,没动力去管。

现在的处境,彻底让杨得志尴尬了,高一刀两次发出了动静,他都听见了,能感觉到那个姓高的勉强在憋着笑,由此杨得志终于意识到,这个高一刀也不是个好东西,这是故意看笑话呢,说不定这就是他下的套!这事正在炊事班里发生着,可是身为炊事班班长,同时又是司务长的牛大叔却一直不见人影,杨得志大概也猜到了原因,看来不用指望了。

最大的难题就是这个小红缨,是个孩子,混不吝,油盐不进。不能动手打她,也不能张口骂她,官威又镇不住她。杨得志心中暗道失策,不该把这缺德孩子当成首要目标。为今之计,只能绕过她去,更换目标,直奔主题,赶紧结束这个麻烦。

于是,杨得志再次做了个深呼吸,不再去看当面的小红缨,铁青着脸问这几个站起来的人:“现在谁是班长?”

杨得志首先目视马良,马良目视前方不说话;杨得志又看向刘坚强,刘坚强侧过头,目光紧盯着身边的罗富贵不说话;于是杨得志看向罗富贵,罗富贵却学着刘坚强的模样,像个路标一样,扭着大脸就望向了吴石头。

杨得志的目光终于落在那个拍过自己一锹的土豆身上,对傻成一坨的吴石头怒道:“这你都不敢承认吗?你给我说话!”

吴石头先是大声回答:“俺敢。”然后又傻咧咧地反问杨得志:“让俺承认啥?”

周围终于有人笑出了声,刘坚强再也看不下去了,抬手一指臭不要脸的罗富贵,对杨得志大声道:“报告,他是副班长。”

罗富贵无奈地收起了路标的造型,下意识地抓了抓后脑勺:“呃……哦……对对,差点忘了,我是,我是副班长。”

杨得志快崩溃了,这一个个的,这都是什么玩意?一腔怒火化作机关枪,对罗富贵劈头盖脸就开腔,对九班占桌子的问题展开猛烈炮轰,狠言厉色口沫横飞,痛斥九班胡作非为没良心不配做中国人,间接影响了抗战救国大计。

良久,洋洋洒洒慷慨激昂的批评终于告一段落,杨得志累得喘着粗气儿指问罗富贵:“你还有什么话说?嗯?”

罗富贵却苦着一张丑脸,委屈道:“天地良心啊,这都是没影儿的事!杨教导,你可不能睁眼说瞎话啊!你把这事弄反了啊!”

杨得志差点一个跟头摔地上:“你你……你说什么玩意?”

罗富贵忽然悲愤道:“是他们故意孤立我们,嫌我们九班觉悟低,吃饭都懒得挨着我们!不信你问问啊。这不人都在呢吗?你问问啊?一问不就知道了吗?你倒是调查清楚再说啊?我们九班都已经惨成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啊?八路军还有没有天理啊?”故作沉痛地说完了这番话,罗富贵就一眨不眨地看向小红缨。

杨得志忽然有点懵,全场观众忽然有点寒。

原本坐在桌边没什么表情的小红缨,听了罗富贵的话,又接收到了罗富贵的眼色,终于翘着辫子跳起来了。

“就是啊!”小红缨抬手一指站在附近的团部通信员,扯开小嗓子大声问:“小豆,你也是瞧不起我们的吧?你说,是不是?”

通信员小豆摸了摸挂在身后的崭新盒子炮,左右瞧了瞧,红着脸,无奈道:“是,过去我一直笑话九班,故意不理他们。但是现在……我端正态度了,改正了错误思想,努力接近他们,也愿意……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小豆身边的两个团部通信员跟着连连点头:“是啊,我们也愿意接受他们了,明白了孤立他们不对。”

随着小红缨目光一转,卫生员小红和葵花连忙讷讷道:“那个……好像……是冤枉九班了。”然后两个女兵就低下头撕衣角。

因为一连自己有炊事班,所以院子里基本都是二连三连和新兵连的兵。新兵们都抱定了一个想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夹着尾巴的新兵才是好新兵。二连的兵全都把视线转向了高一刀,发现连长只顾着低头喝汤没反应,所以二连的所有人都不说话。

最纠结的是三连的兵,要不要出面据理力争?那些炊事员们都在冷眼看着呢,如果把这件事挑大了,既不能立功,也不能得好,牵连一片。一向和九班有仇的二连都不愿意搭理,杨指导员你扯这个小丫头干什么?这不是自己找麻烦么?连长又不在,没有主心骨,不知道怎么办才对。于是,三连的兵都互相看着,你瞅我我瞅你,都等着别人先出头。

杨得志的脸色已经由青转白,呆呆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能看到两只奇丑无比的小辫子在眼镜片里面晃荡着,显示着极其可恨的得意。

咳——

一声咳嗽突然打破了满场的寂静,牛大叔一边收拾着手中的烟袋,一边走出了屋门口。

小红缨听了这声咳嗽,正在得意晃荡的小辫猛然一僵,不由自主开始轻轻挪动小步子,悄悄的,一点点地蹭到别人身后,努力让自己的小身影变成空气。

牛大叔径直到了杨得志跟前,“杨教导,你说得很好,批评得对。这个事我们炊事班应该负主要责任,是我管理疏忽了,我要做检讨。”

这件事已经被缺德丫头和罗富贵给搅成了一锅浑水,杨得志本想点起一堆开门火,结果反而变成了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如果继续扯下去,必然乱糟糟,结果难料。如果牛大叔不来,那杨得志就彻底下不来台了。

于是……片刻后,炊事班大院里又恢复了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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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军号

月上梢头,师属医院的那间西屋里已经点起了灯。

周晚萍反骑在椅子上,两只胳膊交叠架在椅子靠背顶端,漂亮的下巴枕在胳膊上,聚精会神地望着坐在床边低沉诉说的男人,渐渐听入了迷。

故事中,有塞外的茫茫白雪,有黄河畔的酷日炎炎,有凝固的血红,有化作灰烬的烟青。波澜壮阔的背景下,有千千万万个身影,周晚萍却偏偏觉得,这是一个孤独的故事,没有希望和尽头的故事。

最初,是被周晚萍逼问,然后,是被周晚萍诱导,最后,变成了胡义的自言自语主动诉说。出乎胡义自己的意料,这次他居然没有那种揭伤疤的痛苦感觉,感觉像是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胡义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医院的味道,也许是因为面前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又或者是因为这个乱糟糟的房间,和无拘无束的听众周晚萍。

他讲了很多,从塞外说到江南,他讲得很细,甚至认真描述了头疼时候的种种幻象经过,除了有关苏青的部分,他基本都说了。

一直到故事结束了,两个人仍然在昏暗的灯光中静视着,男人仍然坐在床边,女人仍然趴在椅背上。

终于,周晚萍站起来了,离开了椅子,习惯性地将两手抄在白衣两侧的口袋,晃着高挑的身形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枝头的月色,停了一会,才反回身面对着胡义说:“你确实病了。现在太晚了,明天我给你做一次检查。”

胡义抬起头,看着窗边的高挑问:“你是说……我可以住院?”

“等明天检查完了再说吧。”然后周晚萍径直走到屋门口,推开门朝院子里叫了声:“小刘。”

一个小护士从隔壁跑出来,到了门口:“周医生,什么事?”

“病房还有位置么?”

小护士低头迅速考虑了一下,又探头看了看屋里的胡义,犹豫着说:“后院还有个位置,可是……”

周晚萍直接点点头:“行,你安排一下,一会让他过去。”

……

后院其中一间低矮的小土房,窗台上一盏油灯如豆,房间里用木板搭起了四张床,床之间隔开些许距离用作过道,并排排列,屋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同时夹杂了淡淡的血腥味。小护士指着靠近最外边的唯一空床告诉胡义:“你住这里。有什么事的话大点声喊我就行。”然后轻轻关上门离开。

胡义借着昏黄灯光,仔细看了看。最里面的床上躺着的病患,身上打了十几处脏污绷带,似乎,他的双手和双脚被绳索捆在了床边,一动不动,没有声息。

第二张床上的病人盖着破被子,不过,被子的下半段基本是平的,应该已经没了双腿,光线不良看不清容貌,他的嘴里不停在呢喃着,带着哭腔:“我吹不响……我真的吹不响……要冲锋了……我得吹响它……”

第三张床上的病人被绷带缠住了双眼,他的腹部也缠着厚厚的绷带,有血渍浸透出来。

在一阵木板的吱吱嘎嘎声中,胡义卸下了满身疲惫,和衣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倾诉过后的他觉得很舒适,丝毫不受腥臭气味的影响,也不介意第二张床上那高烧中的司号兵在不停歇的呢喃,起码这比炮火的声音舒服多了,比罗富贵的鼾声小多了,更像是催眠的歌声。

“你也快要死了么?”

这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又仿佛来自天堂,胡义侧歪过头,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第三张床:“为什么这么问?”

“轻伤的不会抬到这里来,而抬到这里来的,没几个人还能再活着抬出去。咳……”蒙眼人有气无力地说完了话,又压抑地低咳了几声,似乎被咳嗽牵拉了腹部的伤口,而感到痛苦。

胡义重新躺正了身体,看着黑漆漆的屋顶:“不知道,也许吧。”

静了一会,蒙眼人又说:“也许你不会死。”

“为什么?”

“我听得到,至少你是自己走进来的,所以你还可以走出去。”

胡义没说话,静静合上了双眼。

“我不想死。”蒙眼人继续淡淡说着,不介意第四张床的人究竟是谁,也不介意他有没有在听。

“我真不想死,我舍不得。你知道么,在老家,我还有块地呢,就在山脚下,是块好田。凭这个,我肯定能说个好婆娘,我喜欢屁股大的,既好摸,又好生养……现在是春上了,到忙时了……我舍不得……”

在蒙眼人的倾诉中,胡义安然入睡了,难得地做梦了。

胡义梦到了一把军号,铜黄色的喇叭精致地环绕成一个扁圆,辉映着金属般的骄傲。号管上紧紧系着一块长长的红色绸带,光鲜亮丽,迎风飘摆如血,美丽得令人毛骨悚然,骄傲得令人惭愧……一个年轻的司号兵,身影模糊,跃出战壕,巍然耸立,高昂胸膛。一把清晰的金色军号,迎着如雨弹幕,迎着腥风,系在军号上的血色精灵,如一团烈焰般炙热地飘摆,奏响了冲锋的乐章……号声清澈,嘹亮,激昂,穿透了山岳,唤醒了无数的灵魂,驱散了无限的恐惧,绘出一片黎明的曙光,伴随着无尽的山呼海啸,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硝烟中……直到年轻的司号兵倒在狂风里,仍然余音不绝,荡气回肠……

在悠扬的军号声中,胡义醒了,他以为自己仍然梦着。当他看清了屋内的光,看到了窗外的天亮,才知道自己真的醒了。那悠扬的旋律,是起床号。

好久没有听到过军号声了,几乎把它给忘记了。当年的六十七军里也有司号兵,后来,几乎没有冲锋了,后来,总是挖战壕了,所以就渐渐听不到了。**团曾经也有司号兵的,后来,都牺牲了,后来,一直在隐蔽和转移中度过,所以也听不到了,至少在胡义到达**团的时候已经没有了。

第二张床的司号兵死了,他被机枪子弹打碎了双腿,截肢了,感染了,没有药物消炎了。他在持续数天的高烧中整日整夜地呢喃着,终于在这个黎明前归于平静。

在悠扬的起床号声里,司号兵的尸体被抬出了病房,一只手中死死攥着一支铜黄色的号嘴子,这是他唯一能够带走的荣耀。

号嘴子是司号兵贴身保留的,军号会换,但是号嘴子不会换,无论是调换兵种了,退役了,或者牺牲了,号嘴子仍然可以留着,成为私人物品,成为纪念,成为永不停歇的乐章,一直嘹亮在司号兵的耳畔。

……

在上午的阳光下,那个小护士领着胡义来到周晚萍的办公室。

与周大医生的宿舍反差极大,这里干净整洁,排列有序,一尘不染。

坐在办公桌后的周晚萍见胡义微皱眉头四下里看,猜到了胡义在想什么,漂亮饱满的嘴唇一咧,朝胡义道:“看什么看?懒得洗脚的人未必也懒得洗脸!”然后起身指着窗边的一个板凳:“坐这,把帽子摘了。”

胡义不觉一笑,亏她说得出口,摘了帽子到板凳上端坐。

周晚萍俯下身来,随手扫了扫胡义的头发,借着窗外的阳光,开始仔仔细细地观察。头顶,脑后,脖颈,额头,两颊,将所有的细微伤痕全部查看了一遍。

通过胡义昨晚的描述,周晚萍判断他可能是因爆炸冲击导致的脑震荡,但是也不排除有弹片造成脑部受伤。现在仔仔细细地查看下来,没发现头上有可疑伤口,不会造成脑受伤。

只能推测为脑震荡,但是凭胡义描述的幻觉情况,又与周晚萍所了解的脑震荡症状有点不同,有点怪。另外,周晚萍觉得胡义的心理一定也有问题,他太消沉了,他身上的那股疲惫感来自他的心。凭他的血雨腥风经历,和那些伤痕记录,他不该成为一个主动要来住院的人,他为什么逃避?想逃避什么?。

周晚萍站在身后半天没动静,胡义不由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周晚萍回过神来。

“关于我的头疼和……”

“嗯,怀疑你是脑震荡,不过,你的情况又有点怪,我不能肯定。要是发作的时候让我看一下就好了。”

“……”

“行了,暂时先这样吧,等我抽空研究研究看看,你这脑袋究竟是什么问题。”周晚萍边说着话,边去洗手。

“那么我……能住院么?”

周晚萍往脸盆里甩着手上的残水,不回头地答:“你不需要住院,你需要的是有事可做。你说呢?”

胡义叹了口气,没说话。

过了一会,周晚萍把双手处理完了,返回她的办公桌后坐下,又说:“还有啊,本医生给你看病可不是免费的。”

“……”

“干嘛这副表情?你是开小差来的,我当然要特殊对待。”

“我很穷。”

“我知道,所以呢,你可以先欠着。诊金也不贵,先帮我弄一箱酒来,搞到以后给我送来就行,但是不许别人知道。”

“酒?”

“嗯,今天你可以再住一天,明天就回去吧,抓点紧,别给我拖太久,我急用,再累也得把这事给我办了!”

胡义无语,看来你也没拿我当外人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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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看与窗

大北庄边上一间房,坐落在阳光底下暖洋洋,紧闭着一扇门,却有一扇空荡荡的窗,一个穿着军装的小姑娘,两只辫子扎得不像样,懒洋洋地坐在窗台上,一双小鞋荡在窗口外晃啊晃,眨巴着大眼望远方。

一个年轻的八路军战士,背靠着窗根坐在地上,长相精神腿挺长,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傻傻地看着卫生队方向。

小红缨收回漫无目的的视线,歪着脑袋看了看窗根下边的马良,俏皮地眨巴眨巴眼,然后顺着马良的视线,也看向卫生队方向。

卫生队门口外,葵花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裳,没穿外套,只着衬衫,不停地揉搓在搓板上,时而抬手抹抹汗,挽着衣袖露出白皙手臂直晃眼。另一边,小红正在把洗后的床单抛在晾衣绳上,踮着脚,昂着头,更加突出了胸前两个鼓胀。

小红缨知道男人会喜欢女人,也知道女人会嫁给男人,然后就会忽然冒出几个孩子来,令她十分好奇,但目前她所能知道的只有这些。自从九班闲下来没事干,小红缨就发现,这马良闲着没事就往卫生队那边看,见到小红和葵花就舍不得挪开眼,前些日子孙翠住在这的时候,他有时也会偷偷看得忘了眨眼。

于是,小红缨故意轻声问:“好看吗?”

“好看。”马良根本就不知道小红缨在问什么,仍然呆呆注视着那两个美丽曲线,顺口含糊回答。

“哪儿好看?”

“胸……”第二个字没来得及出口,马良猛然醒悟,立即收嘴,一抬头,发现那对大眼睛里含着笑,正在贼兮兮地盯着自己,赶紧目光一转,去看操场上的训练:“刺刀拼得好看。”

咯咯咯……窗口响起笑声,夹杂了一丝嘲讽,令马良尴尬得满头黑线。

“死丫头片子,你笑个屁!我回去了。”马良起身欲走。

小红缨勉强止住了笑,连忙道:“哎,别走啊。小丙还没回来呢,万一检查不合格,你还得帮我改呢!好了好了,我不笑你了还不行?小心眼。”

马良翻了翻白眼,又坐下了。

坐在窗台上的小红缨向前弯了弯腰:“喂,你为啥那么愿意看呢?”

“你还说?”

“喂,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你跟我说说呗?”小红缨摆出了一副虚心求教的架势来。

“……”马良懒得搭理。

“我都瞧见好多次了,你动不动就看人家小红和葵花,你还偷偷看孙姨。是不是?哎,你为啥不看我呢?”

“……”

“喂,问你呢。这有啥不能说的啊?”

满头黑线的马良抬头瞅了瞅窗台上的小丫头,发现她认真地咔吧着眼,居然真是一本正经地等待答案呢,于是没好气地回道:“你一个小黄毛丫头,有啥可看的?”

“喂,我也是女的啊?我比葵花长得好看吧?我比小红……也差不多吧?凭啥不看我?”小红缨既有不理解,又有不甘心。

感觉小红缨话音里突然带了点酸味,看到她瞪着大眼直皱小眉毛,马良下意识地把视线放低了一截,瞅了一眼她那平坦坦的小胸脯,扑哧一声笑了。

马良这一眼虽然闪得挺快,仍然被小丫头注意到了,于是她不由低下头,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小胸脯,终于找到了答案。怪不得,葵花那么难看都有人看呢,姑奶奶这么好看都没人看呢,原来男人都是爱看这个,不看脸的啊?苍天,我的居然这么小!怎么办?

正在这时,替小红缨去团部送检查的小丙回来了,马良开口朝走过来的小丙招呼:“政委怎么说?”

小丙闷着头走到马良身边坐下来,叹了口气:“我算倒了霉了,政委刚走了。就晚了那么一会儿,你说你早点写出来多好。”

“走了?上哪了?”

“上午接通知,师里明天有会,刚走。”

小红缨晃了晃辫子:“走了就走了呗,那就等回来再说。马良,咱们回家。”

小丙苦下脸来:“你这坐牢的倒是不着急,可是我的岗撤不了啊,没良心的玩意,上辈子欠你啥了?”

……

政委走了,杨得志挺着胸膛在团部里转悠了好几遍,指挥着不在岗的警卫员和通信员开始打扫卫生,然后到政工科的小办公室里,跟苏青高谈阔论了一番,从光荣的无产阶级,说到伟大的**理想,从抗战救国,说到了解放全人类的大业,又从他自己那不平凡的人生,说到了远大的抱负志向,英俊的面孔透着自信热情的魅力,一对眼镜片都跟着闪闪放光芒。

杨得志是从学生运动和群众工作中走出来的,苏青是从情报工作中走出来的,两个人是相同的信仰,但是苏青倾向于冷静看待,性格又偏静,所以她有点跟不上杨得志的高昂情绪,只好把自己变成捧哏,用欣赏和钦佩的眼光,聆听杨得志才华横溢的演讲,羡慕杨得志的满腔革命热情。

说得累了,杨得志终于在苏青的书桌对面坐下来,直接抄起了苏青的水杯喝了几口水。

苏青稍微楞了一下,然后起身:“哦……那是我……我给你重新倒一杯。”

杨得志一抬手拦住想要去另外拿杯子的苏青:“不用不用,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见外的,没事,这个就行。另外,你以后别叫我杨教导,现在咱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同志了,那么生分干什么,直接叫我得志就行。”

苏青尴尬地微笑了一下,重新坐下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的战士的对话声:

“哎,小丙,你怎么回来了?”

“替丫头送检查给政委。”

“政委刚才走了。去了师里,明天开会。”

“啥?唉……苦命的我……”话落后小丙的脚步声走出了院子。

一听到‘丫头’这两个字杨得志就忽然觉得闹心,昨天晚上在炊事班院子里被她当面谩骂,弄得颜面扫地,到现在胸口还发闷呢。杨得志并不知道小红缨在关禁闭的事,于是问苏青:“那丫头写检查?为什么?”

苏青不愿提及昨天的不愉快细节,只是简单地回答:“昨天中午她犯了点小错误,政委罚她到禁闭室写检查了。”

“什么?”杨得志一愣:“关禁闭了还能出来?”

“禁闭室没安窗,她常常偷溜出来。只是个孩子,舍不得说她。”

杨得志忽然一正色:“这怎么能行?总不能为了一个孩子,就把纪律的严肃性给破坏吧?那禁闭室不是形同虚设吗?还能叫禁闭室吗?军队里讲求的是令行禁止,她是个孩子,对她宽松点没错,但是毕竟全团战士都在看着呢吧?这影响有多坏?组织威信何存?苏青,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苏青想了想,不由点点头:“确实有点不妥。”

“现在政委不在家,我身为教导员,你是政工干事,这纪律和思想方面的问题咱们必须要担起来,查缺补漏。这可不是小事,你先忙,我现在去禁闭室看看。”杨得志说完话正了正帽子,起身出屋。

看着杨得志离开,苏青收回目光,落在桌面的水杯上。小丫头是个孩子,苏青对小丫头没有任何想法,但是禁闭室敞着窗口,这一点苏青是不赞同的,杨得志说得没错,那就不叫禁闭室了,所以苏青心里赞同杨得志去采取些办法。

苏青站起来,拿起那个水杯,将杯中的水散泼在地面上,用作降尘。然后到脸盆边上,倒上热水开始洗杯子。洗了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不放过任何一个位置,然后换了水,再洗一遍……

小丙靠坐在禁闭室的窗根底下,晒着太阳睡着了,冷不丁听到有人在面前大声咳嗽了一下,迷迷糊糊睁开眼……立即跳起来,慌忙背枪甩手敬礼。

杨得志黑着脸厉声道:“不像话!对得起军装吗?对得起枪吗?这样站岗,是要害死全团吗?”

小丙立得笔直不敢吭声,杨得志走到窗口,往禁闭室屋里看了看,回头又问:“你看的人呢?嗯?说话!”

“我……她……我不知道,她可能……跑出去了。”小丙慌张地回答。

“现在就给我去找!她要是不回来,那你就给我进去!”杨得志竖着眉毛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一段时间后,小丙和小红缨一起往禁闭室的路上走着。

“哎,小丙你说,你愿意看我还是愿意看葵花?”

“小姑奶奶,你说你招惹杨教导干啥?这回我算惨了,瞅他刚才那德行,我也好不了。唉……”

“你说啊?”

“说什么?”

“愿意看我还是愿意看葵花?”

“……”满头黑线的小丙沉默了一会,突然故作狠狠道:“我真想一巴掌把你给拍成葵花!”

“瞅瞅你这个丧气样儿,他又不是政委,怕个屁啊!回去就回去呗,有啥了不起的!”

小红缨晃悠着小辫子往前走着,忽然停住脚步,看着远处的禁闭室问身后的小丙:“哎,那是三连的人吧?他们干啥呢?”

小丙闻声抬头一看,几个三连的兵正在禁闭室的窗口忙活着,木板铁钉加锤子,叮叮当当砸得一片响。

“丫头。”

“嗯?”

“这回你肯定比我倒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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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乌云的孩子

天亮了,却又好像没亮,因为看不到朝阳,只是一夜之间,天空忽然灰蒙蒙的,被乌云遮蔽了。

阴霾的天空下,群山簇拥着一条路,蜿蜒起伏,没有这端,也没有那端,因为路的两端都湮没在灰色的苍茫里。

一个孤独的身影,远远的,淡淡的,渐渐走出了苍茫,走在路上,灰色的军装,与灰色的乌云同色,看起来,他就像是来自乌云,又或者,他就是乌云的孩子,阴郁,颓废,却能够蔓延成铺天盖地的压迫,澎湃着流过无数仰望…

路就在脚下,就在眼前,一直晃啊晃,尽管有高低,尽管有转折,但是路还是路,山还是山,乌云还是乌云,行者还是行者,什么都没变。

第二张床上的蒙眼人也死了,也是死在起床号声之前。在昨晚,他似乎也意识到他快死了,尽管已经有气无力,尽管声音越来越低,他仍不停地诉说着,说他舍不得,说他那块地,说他喜欢屁股大的女人,说第一张床上的病人因为不停地试图自杀而被捆着,说一切他能说的。好像他以为只要他不停地说话,就能熬过夜晚的黑暗,看到今天的黎明。很可惜,今天没有黎明,因为今天的黎明被乌云遮蔽了,是阴天,即便他活到了今天,也看不到黎明。

今天早上,离开病房之前,胡义解开了束缚第一张床上那个重伤员的绳子。胡义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只是想要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摆脱疲累,摆脱痛苦,他只是想要休息。

胡义羡慕他们,羡慕司号兵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羡慕蒙眼人死前仍有留恋的东西,羡慕被捆着的人能够遇到自己,更羡慕他们都能找到真正安静的地方,他们都是幸福或者幸运的人。

今天早上,离开医院大门口的时候,胡义碰巧遇到了周晚萍,看起来很像是碰巧,可是胡义知道是她在等,因为她的住处和她的办公室不需要经过大门。站在大门里的她只说了一句话:“你是病人,你的疲累缘于你的病。现在我需要你以军人的名誉向我保证,你会还了我的诊金,和你欠我的人情。然后,我才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胡义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给大门框里那个高挑艳丽的成熟身影,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离开,大步走向乌云蒙蒙。

下午,天色愈加阴霾,漫天的乌云压得更低了些,微微的起了风,那风不再是于燥的,变得有点湿润,有点冷,使云底下的大北庄显得黯淡荒凉。

政工科的办公室里,苏青在她自己的书桌后面坐着,杨得志也在,坐在书桌侧面的板凳上,与苏青聊着。

“政委说过什么时候回来么?”苏青问。

杨得志推了推眼镜:“应该明天就回来了。”

苏青想了想后说:“我看,把小丫头放出来吧,毕竟她还小,不能以成年人的纪律要求她。”

杨得志笑了笑:“我杨得志的心也是肉长的,你以为我忍心么?我压根就没抓她,那小丫头倔着呢,是她自己非要回禁闭室的,我今早还去看过了,一切正常,她没事。再说,这是政委的命令,要解除也该由政委来决定,也不差多关一天,如果半途而废,那这纪律的严肃性岂不是又成儿戏了?是不是?”

苏青没说话,只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忽然,一个战士匆匆跑进团部院子:“报告,杨教导,胡班长回来了”

杨得志和苏青两人同时一愣,苏青发愣是诧异胡义的失踪复返,杨得志发愣是因为一时没听明白报告内容,于是问:“什么胡班长回来了?”

“失踪的九班班长胡义,他回来了,马上就进庄了。”战士重复了一遍。

杨得志猛地想起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是没想到机会能来得这么快,河对岸扔过来那一颗**的手雷,是杨得志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他猛地离开板凳站起来,朝门口的战士命令道:“你带人立刻把这个逃兵给我抓了,带到这来。快”

没多久,一个结实挺拔的军人身影走进了政工科,带着满身征尘,也带着静静的泰然,刚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疲惫,深邃的眼底倒映着一抹苍凉。

胡义进门两步站定,静静看了看对面书桌后的美丽身影,然后才偏头瞅了瞅侧边的杨得志,淡淡说:“我要见政委。”

杨得志把双手背在身后,昂着眼镜往前迈出两步:“政委不在,现在由我处理情况。”

“你凭什么?”

“凭我是**团教导员”

胡义没想到,自己离开三天,这个姓杨的居然变成了**团的教导员。一双细狭的眼把梗着脖子的杨得志从头到脚仔细扫了一遍,然后淡淡问:“哪个营的教导员?”

站在胡义身后的两个警卫员,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不自然,勉强继续装出严肃的表情。这九班里都是能人,真不是一般人能盖住的教导员这个头衔如果继续被九班蹂躏下去,恐怕要变成笑话的同义词了吧?

杨得志被噎住了,第二次被同一句话给噎住了,嗓子疼,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苏青太清楚胡义的德行了,杨得志镇不住这个魔鬼,所以得帮杨得志一把。于是苏青对胡义开口说话了:“如果你还是军人,他就有权利处理你”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苏青就低下头摆弄手中的钢笔,不再看那双细狭的眼。

苏青的话仿佛一支镇静剂,胡义眼中的那丝桀骜转瞬不见,他静静看了看桌后的苏青,终于将视线正视端平,焦点放在对面的墙壁上静立。

“把他给我捆了”杨得志受够这些没用的了,直奔主题。

两个警卫员看了看杨得志,又看了看不抬头的苏青,再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胡义,最后两人又相互看了看,终于有个人跑出去找绳子。

“我听说,你在那边就是个逃兵,现在到了这,又当了逃兵。你这就叫狗改不了……”杨得志说到这忽然想到苏青还在身后,自己是教导员,于是停了一下,才继续道:“我问你,逃兵该怎么处理?”

一般人在这时候都会沉默了,不说话了,或者辩解求饶。胡义偏偏没这样,他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答了,没有表情,语气平淡,冷静得好像与此事无关:“就地正法。我要求对我执行枪决。”

胡义知道八路军行刑的时候,为了节约子弹,常常会采用些特殊,方法,作为当兵多年的人,他希望自己死在枪口下,所以他直接提出要求。

苏青仍然没抬头,但是她手中一直摆弄的钢笔瞬间停住了。

这个回答同样出乎杨得志意外,是不是听错了?这么于脆?这么直接?还想等你辩解求饶,然后再一锤砸碎你的希望呢?还在酝酿如何羞辱你呢?这下全让你给省下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不知所措。

见没人说话,胡义再次对杨得志重复:“我要求对我执行枪决。你还没有回答。”

杨得志终于反应过来,发现那双细狭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看向自己,那目光里带着刺骨的寒冷,令对视者脊背发凉,那份刺骨的寒冷中裹挟着危险,令杨得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距离的拉开仍然没有使危险的感觉变淡,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正顶在咽喉,让杨得志感觉自己被挟持了。那只猛兽似乎露出了獠牙,已经做好了扑过来的准备,这间屋子太小了,无处可躲,只能屈服:“我……同意。”

那双细狭目光终于重新摆正,继续注视前方的墙。

胡义身后的警卫员懵了,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出去找绳子的那个这时回来了:“胡班长……那个……我……”

胡义什么反应都没有,于是两个警卫员将胡义反手给绑上了。

额头见汗的杨得志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对眼镜片上恢复了明亮的光泽,大声命令道:“让全团到操场集合”

两个警卫员押着胡义静静出门了,心情愉快的杨得志回头招呼苏青:“走吧,咱们一起去操场……苏青?苏干事?哎?你怎么了?”

“呃……嗯?我……我没事,我没事,那个……我等会就去。”

杨得志发现苏青脸色很不好,好像掉了魂,以为她怕见这种场面,于是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军队就是军队,纪律就是纪律,原本我是想开个小会讨论一下的,但是他已经主动承认了,那就没必要了。对这种害群之马如果姑息,就会害了全军。哦,我先过去了,你抓紧啊。”话落后,杨得志背着手走出了政工科。

抓着钢笔的白皙手指终于开始发力,越捏越紧,直到手指开始微微颤抖。啪——清脆的断裂声过后,蓝色的墨水迸裂开来,斑斑点点地洒满桌面,一朵一朵,像是蓝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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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刑场

除了一连的几个哨兵和团部的人,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集合命令迅速传达到了每个部门单位,一二三连和九班,供给处炊事班卫生队,外加新兵连,除了警戒哨位上的在岗人员,都匆匆到操场集合站队。

几个团部警卫员按照杨教导命令,搬来一些书桌和木板,匆匆在操场的宽侧搭起一个简单的木台子。不时赶来的战士们在操场上乱纷纷地排列着,相互打听着,到底是鬼子要来了?还是要改善生活包饺子?操场边搭木台子于什么?看来是要唱大戏吧?七嘴八舌嗡嗡响。

小红缨仰躺在禁闭室的破床上,耷拉着两只散乱的小辫,眨着一双黯然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破烂的屋顶。

这一次她真的被关住了,那扇原本豁亮的窗口,现在已经被七扭八歪的木板给钉住了,漏着不规则的几个窄窄缝隙。门外站岗的人也不再是团部警卫员小丙,而是三连的兵,那扇门,从外面紧紧地栓上了。

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成为了真真正正的关禁闭,小红缨不明白,为什么狐狸会喜欢呆在这里?没有人会喜欢呆在这里,这里除了孤独,还是孤独,在这里,时间仿佛无尽。她的小心灵里,开始产生了怀念,怀念河边懒洋洋的卵石,怀念山顶自由的风,怀念狐狸。呆呆的,黯然……

忽然听到操场上开始嘈杂起来,小红缨用小鼻子深深做了一次呼吸,然后没精打采地下了床来,趴上窗台,扭歪着脖子,把眼睛凑近了木板缝隙,努力地往操场上看……

风,似乎又大了一些,乌云,似乎又低了一些,大朵大朵地紧密簇拥着,黑漆漆地奔流在头顶,无穷无尽压迫着仰望者的双眼。

黄土铺垫的操场上,临时搭成的木台前,黑压压地站好了一片,开始静静地等待答案。

杨得志紧了紧衣领,正了正军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清咳一声,几步走上木台,背起双手,以高瞻远瞩的姿态,将操场上的队列扫视一遍,胸中感觉十分澎湃。

“咳,同志们,全体指战员们,把大家集合起来,是要宣布一件事情,是要执行纪律,是要治病救军,是要去除糟粕。咱们是什么军队?嗯?咱们是八路军,是人民的军队,是革命的军队,是党的军队。所以咱们的战士是骄傲的,是自豪的,是勇敢的,是无所畏惧的……但是今天,有人给八路军抹了黑,开了小差,当了逃兵。他是个懦夫,他不配成为军人,他更不配当八路军……对于这种人,我们绝不能姑息,要用这个败类,证明纪律的严肃性,证明八路军是铁一样的军队……把他带上来。”

木台是用桌子和木板搭起来的,并不高,侧边摆了把椅子,用作台阶。一个被反绑的人影,没等身后的警卫员动作,当先两步就上了台,然后稳稳当当地走向台子中间。他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清晰地发出吱嘎吱嘎的木板声响。

在一次次的木板吱嘎声中,全场彻底静了,静得吃惊,静得可怕。

台下的罗富贵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了,连呼吸都忘了,那坚定的步伐,那淡然的表情,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姥姥的,这一定是梦……

木板的怪叫声消失了,那个挺拔的身影在木台中央稳稳站定。晦暗乌云,成为了他身后的巨大背景,在风的上面奔涌着,仿佛硝烟……那习惯性压低的卷曲帽檐,遮住了光,遮黑了他的眉眼,远远的,只能看到古铜色的半张脸…

“**团九班班长胡义,就是这个逃兵。他就是给咱们全团抹黑的人,就是给八路军抹黑的人,就是不配成为军人的懦夫。他本人已经对逃跑行为承认,现决定对他军法从事……执行枪决……”杨教导员的声音,在乌云底下的操场上飘荡着,回响着……

猛然间,队列的某一部分有点乱,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左推右搡地冲开身前的队伍,朝木台前拱过来,一边扯着破锣嗓子叫唤着:“这不可能姥姥的,胡老大不是逃兵他娘的栽赃陷害,老子不服……没天理啊……”

在罗富贵眼里,什么八路军,什么纪律觉悟什么为人民服务,不如一碟咸菜来得实在。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慌了,本能地想冲到木台前去耍无赖。

台上的杨得志一看又想闹事的那头熊,暗道炊事班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呢,指着罗富贵朝下喝道:“不像话还愣着于什么?把闹事的给我关起来”

一连和二连的兵都看了看各自的连长,没动。三连里冲出十几个人来,乌烟瘴气一阵乱,扯胳膊抱大腿,把罗富贵给压住了。

借着这个混乱的空档,马良冲到了木台前,双手抓着台子边缘,仰头朝台中间的人带着哭腔喊:“哥,你咋不说话啊?哥,你不是逃兵,你快说啊……你解释啊……”接着就被几个三连兵从身后扯住,任马良不停地喊着,挣扎着,连拉带拽,把他和罗富贵一起拖向距离操场最近的柴房。

而巍立在台中间的军人,从始至终没动过,连头都没低下过,静静的,根本不看台下,他的视线,一直望着灰蒙蒙的远方,注视着乌云奔去的方向,浩瀚苍茫……

吴石头呆呆地站在队伍里,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班长站得很高,高得全团人都能看得到,好像风很大,不知道班长是不是会冷。

刘坚强静静地站在队伍里,他想不通,为什么都这种情况了,班长的身躯还能挺拔昂扬?这感觉很奇怪,刘坚强本以为自己会因此事而觉得羞愧,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一丝羞愧感都没有,这不是抹黑的感觉。

三连长郝平对此事持肯定态度,在他眼里主角是杨得志,出风头的是三连,至于胡义,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落后分子而已。

一连长吴严从头到尾冷眼看着,不说话不做反应,这是涉及纪律的问题,至少他不反对。

二连长高一刀对此事没有任何看法,只当看客,因为他根本就懒得去听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叫唤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胡义身上了。胡杂碎身上似乎散发着某种……这种感觉高一刀也曾经有过,是在反冲锋之前,是在突围之前,是在阵地即将丢失之前,这感觉是……赴死之心

真搞不懂这个胡杂碎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这不是脑子有病么?高一刀看了看台上得意洋洋的杨得志,又歪头瞧了瞧在台下吆五喝六指挥三连维持秩序的郝平,心说如果胡杂碎真想当逃兵的话,你们抓得到么?瞅瞅你俩这个噜瑟样儿,凭胡杂碎现在这德行,如果没被捆着的话,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一个人就能冲垮了你那纸糊的红三连。

木板之间的缝隙很小,很窄,能看到灰色的天空,能看到黑色的乌云,也能看到操场上,风卷浮沙,阵阵掠过木

距离有点远,木台看起来小,但是那身影……就是狐狸杨得志的讲话声伴随着风声,隐隐约约地飘到禁闭室里

缝隙后的一双大眼睛,先是放出喜悦的光芒,然后充满了不解,接着惊讶,最后变成了愤怒。

哐哐哐……小拳头砸得屋门乱响。“赶紧开门,我要去见狐狸”小红缨的声音在门后喊得又脆又亮,但是外面的三连战士不搭理。

哐哐哐“快给我打开你是死人吗?信不信我要你好看?”门外没反应。

哐哐哐……“王八蛋,姑奶奶要发威啦”

看门的这位,是杨得志特意从三连挑出来的模范战士。任小红缨在门里边越砸越使劲,越骂越没边儿,也得不到任何反馈,站得一个好岗

一对小拳头已经砸得肿起来,一对小辫子终于无奈地改变了方向,她爬上窗台,试图去蹂躏那些钉在窗口的木板。不顾手上的疼痛,使劲儿砸,不顾一次次跌翻在地上,重新爬上去狠命地踹。

皮肤划伤了,膝盖跌破了,她全然不顾,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隐约地又听到声音:“……军法从事……执行枪决……”

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终于凝固住了,瞬间漫溢晶莹。已经折腾得又脏又破的娇小身躯踉跄着爬起来,再次猛冲向屋门。

咣——禁闭室的门被那个稚嫩的小肩膀撞得晃荡了一下,门框上面的灰尘紧跟着落下一片。门里传来悲哀的哭声:“呜……求你了……把门打开……”

咣——屋门再次猛地一晃,洒落的灰尘比前一次淡了。“呜呜……只打开这一次好不好……我以后不敢了……呜……好不好……”

咣——这次门框上已经没有灰尘落下了,哭声却比先前更加凄厉。“呜呜……我有好多子弹……呜呜……我全都给你……”

风,在不停地呼啸,禁闭室的门,被一次次地撞响,那响声越来越小,那哭声也越来越小,逐渐湮没在风中,却仍然无休无止地重复着。门外,一个八路军战士挺着胸膛不为所动,警惕地瞭望着四方……

一个美丽的身影站在木台侧边角落里,齐颈短发不停的被冷风撩拨起来,摔乱在白皙的脸上。她不想去看木台上那个挺拔苍凉的军人身姿,她又忍不住去看。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在门框里,他像是一幅照片;他冷漠,阴郁中带着一抹邪气,他像是不羁的狂风,野蛮拂过,只留下淡淡的男人气息,将照片刻成伤疤,永远留在女人心里。在树下村的夜里,他也在门框里,他像是一幅画;他淡然,平静中散发着凛冽,他像是巍峨的高山,泰然无视一切,只留下一个满足的微笑,将画面凝固成水墨,永远画在女人心里。

这一次,不再有门框了,他的背景是广袤的乌云,是苍凉无限,再也没有束缚,肆无忌惮地疯狂奔腾,仿佛在嘲笑无数仰望的目光。他,就和那乌云一样,晦暗,颓废,却又骄傲,张狂。仿佛,他随时都会化作乌云,被乌云带走,或者,他在等待着,被乌云带走,然后化作乌云。

苏青的心里,渐渐开始感到痛,她无法再继续看这一幕了,莫名其妙的开始痛,这痛不是恨,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只是心痛,却不知道为什么心痛。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你这个懦夫,为什么永远都在折磨我魔鬼,逃兵,败类,既然这么愿意死,那就去死吧……那颗痛着的女人之心,在歇斯底里地呐喊着。

女人努力把目光移开那个逃兵,故意去看远方的苍茫,但是她的眼里进了沙子,那双冷丽的丹凤眼,湿润了,她发现那个逃兵的身影仍然停留在余光的范围内,是她故意留下的,她没有做到……白皙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指节变得苍白,指缝间沾染着清晰的蓝色墨渍,一片一片,像是蓝色的花……

风沙漫卷,流云暗淡,密集的观众无声肃立,这环境,这氛围,这感觉,让杨得志激动不已,让他澎湃又陶醉,觉得自己像是一盏明灯,觉得自己像是普度众生的神明。

于是他不停地慷慨着,使劲挥舞并不强壮的胳膊,努力表现得义愤填膺,拼命想把他自己变成木台上的一团烈火,演得口于舌燥头顶冒汗。他浑然不知,肃立风沙中的人们,仰望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逃兵和头顶的乌云。

这个杂碎原本就是个不要命的人,没想到当逃兵也当得这么不要命,这逃兵让你逃成啥了?二连的战士们这样想着。

这个煞星天生就是个爱钻禁闭室的,你说你都跑了,又返回来于什么,这么做可太嚣张了吧?一连的战士这样想着。

台上是指导员,台下是连长,三连的兵没啥可想的了,一直在考虑这种情况下,最后还要不要鼓掌?毕竟指导员可累得够呛

新兵们只是傻傻地望着,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逃兵也可以骄傲,也可以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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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女人心

就在杨得志为他的演讲画上句号的时候,就在操场上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台下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我不同意”

这句话仿佛一块抛出的砖头,猛然打碎了一块方玻璃,除了仍然毫无反应的胡义,无数惊讶目光瞬间投向声音响起的地方。

一个老八路,一边将手里的烟袋缠绕在烟杆上,一边稳稳当当走到了木台之前,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台上的杨得志。

没料到半路冒出个牛大叔,在杨得志眼里,他不过是个倚老卖老的司务长,如今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既能报仇,又是树立威望的大好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搅合了,所以杨得志懒得多说,毫不犹豫地回:“事关纪律,你无权于涉。”

“这是大事,我认为应该等政委回来定夺。”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没必要”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我请你保留意见。”杨得志话说得貌似客气,但语气是冷的,意思也很明显,是要结束对话。

牛大叔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重新开口:“现在我以司务长的名义,要求召开临时于部会议讨论决定。”

“是他本人主动承认,有什么可讨论。现在我的职务最高,我不同意你的要求。”

“那么,我以党员的身份,要求召开临时党委会决定。”

这个要求杨得志无法拒绝了,他紧皱眉头与牛大叔对视了一会,无奈地点了点头。

除了政委丁得一,目前**团有五个党委会成员,牛大叔,苏青,李算盘,郝平,杨得志。会议人员不多,会议内容也不复杂,只要对牛大叔提出的意见表决就行了。所以操场上的队伍没有撤,仍然在操场上等着,木台上的胡义仍然雕塑般地站着。五个人离开人群一段距离,在操场一角站成一圈就地开会。

虽然要开会决定,但是杨得志心里还是有谱的,郝平这一票肯定是自己的,苏青的一票也应该是自己的,对李算盘这个人不太了解,如果他不傻的话,至少也该是个弃权票,这会议没悬念。

虽然要求召开会议,但是牛大叔心里没底,他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不只是为了小丫头,也因为在牛大叔眼里,胡义是个无欲无求的人。虽然他有很多毛病,可是绝对不是懦夫,牛大叔这么做,也是为了良心。

郝平不时地回头去看操场,表现得不以为然,牛大叔知道他这一票不用想,肯定指望不上。李算盘吊着一只空衣袖,低着头,一直在踩地上的一块小石头,牛大叔觉得他这一票是有希望的,至少他是个明理的人。

苏青没看任何人,她那双丹凤眼一直茫然地注视着苍茫远方,脸色非常不好,有点苍白,挂着冰冷,像是病了。牛大叔知道,她是最关键一票,但是对她不了解,只知道她与杨得志关系挺融洽,听说她对胡义的看法……很不好。想到这里,牛大叔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

倒背着两手的杨得志一抬头:“咳,好了,战士们都在等着,咱们就长话短说吧。有谁同意牛大叔看法的,现在表个态,少数服从多数。”

“我同意牛大叔的意见。”杨得志的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就已经于脆地回答了。

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表态的人是苏青,其余四个人都愣住了,这一票来得太快了,同时又在意料之外,杨得志诧异地看着苏青无语,牛大叔迷惑地看着苏青无语。苏青却不在意那两个人的目光,收回了放在远方的视线,转而直视李算盘。

原本打定了主意谁都不得罪,投个弃权票赶紧散会走人,没想到事情有了意外变化,让李算盘也无语了。他成了关键票,这要是再弃权,那就是明显的和稀泥,让这个会散不了,就会延伸成讨论会,会变成两边不讨好。

一句话就是一条人命,李算盘终于给出了答案:“我也同意牛大叔的意见。”

满心兴奋全不见,兜头泼了一盆水,杨得志的心里嘁哩喀喳地响,正在裂成一块一块的。犯人都摆上台了,自己红口白牙说了那么多,上蹿下跳演得那么累,到头来居然要毫无结果地散场,等待政委回来定夺?这回可是当着全团啊,威望又要碎满地?这苏青到底是为什么,她这是故意的么?杨得志迷茫了,他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看透这个女人,完全看不懂。女人心,海底针,现在信了。

满天都是乌云,现在杨得志也和胡义差不多了,他满脑袋都是乌云,脸上说不清是青还是白,想走都不知道哪条腿该先迈。

眼瞅着杨得志的眼镜片上已经没了亮光,郝平赶紧表态了:“那个要不,我看这样,既然事情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那就改成一次教育大会,提高指战员们的思想觉悟,然后再散场,你们说怎么样?”

这是要给杨得志下台阶,保留一份教导员的颜面,其他人没什么可说的。

没多久,五个人回到了木台边,操场上窃窃私语的队伍立刻再次安静了。杨得志再次登上木台,与先前不同,这次他的小白脸已经彻底变成了小黑脸,拉得老长。

“……现经讨论决定,暂缓执行…但是,同志们,要借此机会,引起重视,展开自我批评,成为一命合格的八路军……”这回杨得志不挥胳膊了,没动力;这回杨得志不想多说了,没精神。

一个战士拿着一块栓了绳的大木牌来到台边:“报告,写好了。”

杨得志一挥手:“给他挂上。”

战士上了台,走到胡义面前,踮起双脚,端起牌子准备往胡义的脖子上套。

细狭的眼前出现了人影,遮住了一直静静远望的目光,胡义终于低下眼来,往那块木牌上瞅了一眼。

嘭地一声闷响,胡义的头当面狠撞在战士的脸上,战士猛地仰倒,鼻孔里喷溅着鲜血,直接倒飞下木台。

噗通——他捂着脸痛苦地翻滚在台下的地面上。

咣当——木牌摔在一边,上面写着两个黑色大字:逃兵。

呼——全场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呆住了。

杨得志离胡义不远,冷不防被吓得一哆嗦,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落在台下的那块牌子,又看了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胡义,终于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厉声道:“这是要造反吗?还愣着于什么?给他挂上我看你还敢”

一个战士拾起木牌就跑上了台,刚到胡义的身边,就迎到了狠狠地一脚,正中胸膛,被胡义踹得倒飞起来,重重摔翻在台上,痛哼着发不出声音来。

“现在我就代表**团,毙了你这个造反的逃兵”杨得志抽出随身的驳壳枪,拉开枪机,毫不犹豫地抬起来。

“住手”台下响起一声清脆的厉喝。

淡然的细狭双眼终于转过了头,看到了那个美丽的身影,正在台下,仰着冷彻的脸。

那张美丽的脸,曾经悲伤地哭泣,就哭泣在自己的面前,那么近,又那么遥远。那些纯洁的泪水,不小流进了自己的心里,从此变成了一份不舍的惦念。

那张美丽的脸,曾经皓洁如月,照亮了黑暗的夜空,让自己以为,从此可以看到一条路。直到后来才明白,荒原,之所以称为荒原,是因为根本就没有路,什么都没有,才是荒原;月,之所以很冷,是因为月很高,很远;即便有月,夜还是夜,不是白天。

此时此刻,那张美丽的脸,却是那么苍白;那冰冷的深瞳之中,仿佛涌动着痛楚。也许是自己看错了罢,应该是痛恨才对罢,不该是痛楚。

她移动了,她走向台边,她在走上木台,那身影的曲线总是能让自己忍不住回忆,总是能让自己忍不住去看。她弯下腰,拾起了那块木牌,径直走了过来,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也许,只有一尺远,才停下来。她根本不抬头,根本不看自己的眼,只是平视着自己粗糙的下巴,不说话。

看来她一定要这么做了,这个笨女人,永远不知道枪膛里有没有子弹的女人,却是唯一有资格这么做的人。这感觉……让自己很……难过……

“别这么做。我知道我是逃兵,我不怕当逃兵,我只是……不希望这两个字……成为我的墓志铭……如果我能有墓的话,这不是我想要的。别这么做。”

声音有点沙哑,有点小,也许是因为很久没说过话了,才会这样。她听到了,似乎颤抖了一下,却没再有其他反应,仍然踮起脚尖,仍然不抬头,给自己挂上了绳,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再也没回过头,再也没停下,直接走出了操场,直接走出了无数的惊诧目光。

风忽然小了些,因为雨开始落了。先是稀稀疏疏的几滴,砸在操场的黄土上,溅落成一块小小的湿迹,格外显眼,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绵密,逐渐将湿迹涂成一片,成为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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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大雨

在这个晦暗的下午,大北庄迎来了第一场春雨。

大雨蒙蒙,已经看不到天空,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哗啦啦地响。**团团部的屋檐前,从房顶留下的雨水汇成一条条间隔开的水线,好像给整间屋前面挂上了一串串流动的珠帘,稀里哗啦砸在院子里的地面,积了一层泛黄的薄薄水面。

几个人影冒雨匆匆跑进院子,一个个灰军装早已湿透,皱巴巴地贴在了身上,脚步踏得地面上雨水噼噼啪啪地响,闷头冲进了团部正屋。

戴眼镜的人进屋后,隔着窗看了一眼政工科那扇从外面锁住的门,才摘了**的军帽放在桌上,又摘了眼镜,扯过一条毛巾仔细地擦着镜片上的雨水,一边问身后那几个**的人:“苏于事没回来?”

“哦,她走的时候……好像直接回了卫生队宿舍。”

杨得志没再说话,开始用毛巾擦拭着头脸上的雨水。苏青今天不对劲,处处透着古怪,投票同意了牛大叔,而后又打断了自己的借题发挥,都说她与姓胡的关系不好,那她又为什么这么做?姓胡的摆明了是个傲气鬼,为什么又屁都不再放一个,任她把那份羞辱给挂脖子上了?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杨得志一边处理着身上的雨水,一边思索着,屋门外的雨幕中又跑进来一个战士:“报告。杨教导,胡班长他……不下台。”

“不下台?你不会把他拖下来?”

“那个……我们俩,有点……”报告的战士低下了头,红着脸有点支支吾吾。他不好意思说,他们两个不敢去碰那个满身正在散发着凛冽煞气的雕塑,虽然他仍然被反绑着,也不敢。

杨得志放下手里的毛巾,看了看那战士的表情,全明白了,没说话,开始解身上湿外套的纽扣,解开了两三颗,忽然停住,对战士道:“那就让他在那儿站着,让他站个够,不用管了,把岗都撤了。”

战士一愣,不禁说:“可万一他要是……”

“哪来的那么多万一,去照我说的办”

“是。”门口的战士掉头又冲进了雨幕。

杨得志这才解开了外套,走到门边,看着大雨一片,心中暗道:巴不得他再跑一回呢

二连的宿舍是**团后建成的一间长通房,距离操场不远,几扇朝向操场的窗都能看到操场上的情况。室内点了炉子,战士们脱了湿衣裳,乱糟糟地围在火炉附近烘烤着,一边乱七八糟地扯着闲话。

“哎,天公不作美,牌子刚给挂上,好戏刚要开场,雨就来了,太不是时候。”

“就是,难得看见胡杂碎出丑,我都准备鼓掌了。”

“本想好好看看,三连到底要冲上去多少人才能把那牌子给挂了,却让苏于事给搅了。不过话说回来,苏于事到底是什么托生的?她咋就能镇住那个杂碎呢?想不通啊。”

“甭管怎么说,今天可是解了气了,他姓胡的这就叫活该,自作孽不可活,毙了才清净。”

“没错……”

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抱着两膀站在一个窗口后,已经这样站了很久,一直静静看着雨幕中的操场,白茫茫的,隐隐约约能看到那个木台,和耸立风雨中的隐约雕塑。

“神精病”一直沉默着的高一刀忽然下意识地自语,出了声。

附近的快腿儿闻声抬起头来:“连长,你说啥?”

“我说他就是个神精病”高一刀终于离开了窗口,没看快腿儿,直接晃悠到了火炉边,环视着刚才一直在七嘴八舌的那些战士说:“气氛不错嘛,怎么样,都缓过来没有?”

“现在火头正旺呢,连长,你也赶紧缓缓吧。”一个战士把火炉边上最好的位置腾出来,准备给连长高一刀过来烤火。

抱着两膀的高一刀没接这茬:“不错,看了一场大戏,一个个的觉悟都见长,好啊,看来这杨教导员还真没白教育,再来这么几回,咱们二连保证就能超过他们三连了,你们说是不是?”

“…”战士们有点懵,不知道连长说这些是啥意思?没人吱声。

“刚才都谁在这穷白话了?嗯?自己站起来”

先前说话的那些战士相互瞅了瞅,无奈起身,站起来十几个。

“滚外边站着去”

噼里扑通一阵乱响,连外套都没穿的十几个兵慌忙出了屋门,在门外的大雨中排成了一溜儿。屋里传来高一刀对其他战士的呵斥声:“笑话人不如人……二连只用拳头说话,只用刺刀说话,不用嘴……谁教育的你们这些毛病?嗯?现在谁要是能用拳头把胡杂碎从台上打下来,我把这个连长给你当愿意耍嘴的明天就给我滚到三连去……”

大雨中的操场上白茫茫一片,黄土表面一片泥泞,泥泞表面漂淌着一片浑黄。无数雨滴,无穷无尽地砸在木台上,白珠乱跳,在木板上形成一层雨雾,哗啦啦地嘈杂着。

台上的军人双手被反绑着,军装早变成了深灰色,连雨水都不再渗进去了,反而是从军装里面向外流淌着,堆出贴附身躯的褶皱,塑出强壮的肌肉轮廓。雨水不停地从卷曲的帽檐上滑落,掠过高昂的胸膛,砸在一块薄木牌上,使牌子上的墨迹淡化,随着雨水向下流淌,拉出一条条晕染的黑痕,越来越淡。

木台前方的操场上,仍然站着两个被大雨融合的身影,一个身影站得很僵呆,一个身影站得很倔强;僵呆的是吴石头,倔强的是刘坚强。

下雨了,队伍解散了,全都走了,吴石头没走,继续站着。因为他看到班长了,所以他要等班长下达解散命令,既然班长一直不发话,那他就一直站着。他不识字,不知道那个木牌牌上面写的是什么,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下雨了,队伍解散了,全都走了,刘坚强没走,继续站着。因为此时此刻,九班已经没有了,小丫头关在禁闭室,骡子和马良被锁进了柴房,傻子依然是傻子,班长在台上,所以,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一个人的九班,不是九班,只有站在这里,才觉得九班还在。

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除了雨幕,和木台上的那个模糊人影,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见,脚上的鞋已经深陷泥泞黄土,浑黄的雨水几乎漫过了脚面,在喧嚣大雨中,刘坚强扯着嗓子朝木台上喊:“你为什么不说话”

木台上的人不回应,被帽檐遮黑的部分没有任何波澜。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听得见”嘶喊声穿透嘈杂雨幕,再次出现。

“你毁了九班你不配当班长”这一句话,刘坚强喊得撕心裂肺,很快又被大雨声淹没。

“你毁了九班你还我九班……九班是我的……呜……”歇斯底里地喊过后,刘坚强哭了,在大雨里呜咽着,掺杂着雨声的嘈杂,哭得格外难听,哭得格外难看,让雨水里掺了泪,又掺了鼻涕,最后流进脚下的泥污不见。

天黑了,大雨却没停下来,仍然持续地下着,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砸着炊事班院子里那些空荡荡的长桌子,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厢房里,牛大叔坐在油灯前,吧嗒吧嗒抽着那根烟袋锅,不时咳嗽几声。忽然听到院子里大门响,牛大叔随即起身,掀开门帘走向外间,穿着一身**雨衣的王小三正好进了外间屋门,赶紧问道:“怎么样?”

“已经把各单位的晚饭送都送下去了。”

“我问的是操场上。”

王小三这才反应过来,叹了口气:“还那样。我劝过了,没反应,后来我又让葵花去说,也没用。”

牛大叔一皱眉:“那你不会带人把他们强拉回来?”

王小三无奈回答:“杨教导下了命令,不让管。再说胡班长那劲儿,着了魔似的,哪敢拉他啊?我倒是想先把流鼻涕他俩拽回来,结果那两个也不正常了,差点急了眼,我是真没辙了。唉……这叫什么事儿。”

牛大叔沉默了。

见牛大叔面色很不好,王小三又道:“卫生队能看到操场,葵花说她会一直注意着,看看再说吧,我现在去给丫头送饭去。”

“嗯,对了,我给丫头煮了个鸡蛋,在锅台边呢,别忘了一起给她带上。另外,你再给她送一床被过去。”

旁边一个炊事兵闻言插话:“我那多一床被子,三哥,你都忙活一晚上了,丫头的饭我替你去送,顺便把我那被子就给她拿上了。”

牛大叔看了看**的王小三,点了点头:“让他去吧。”

哨兵穿着雨衣,站在禁闭室门檐下的黑暗中,四周围都是风雨声,让这个傍晚比往常更加漆黑,四下里什么都看不见。

一盏灯光渐渐露出雨幕,晃悠着走近了禁闭室。

“站住。谁?”

“你说我是谁?自己看。”那盏煤油灯被提高了些,晃在来人的脸上,也照亮了他手中的送饭篮子。

“饿死我了。”哨兵想伸手去接饭篮子。

“闪一边去,没带你的,想吃饭自己找辙”炊事员没搭理哨兵,抬头瞅了瞅黑漆漆的禁闭室,诧异道:“屋里怎么没点灯?”

“我哪知道?她在里边发了一下午疯”哨兵一边打开门栓一边回答。

禁闭室的门开了,一盏煤油灯提进了门口,昏黄的光线里,屋地上蜷着一个娇小身躯,小军装上划破了几个口子,蹭满了灰土和血渍,小辫散乱,额角流血,泪脏满脸,毫无声息。窗口木板上遍布抓痕和血迹,门的反面亦然。

“我x你八辈祖宗”炊事员扔下了手中所有东西,直扑哨兵。

哨兵也傻了,本能地闪避和推搡……

嘭——炊事员的头猛撞在砖角上,迸出猩红一片,软软滑倒在门边,也没了声息,只剩下屋外的漆黑和大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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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千三百六十二个军礼

第一反应,才是真实人性的体现,它很难受制于后天的学习和改变,基本是由真实性格和潜意识习惯决定。

看守禁闭室的哨兵跑了,当了逃兵,消失在漆黑夜雨里。一个小丫头,一个炊事员,给他的冲击太大,使他根本就记不起来他是个模范战士,于是选择了本能。

后来,王小三抱着一个娇小身躯穿过黑暗,冲进了卫生队,小红缨休克了。牛大叔制止了葵花想要唤醒她的想法,等葵花给她处理完了伤口,就一直陪在小丫头的床旁,不停地抽着烟袋,没再离开,没再说话。

后来,精疲力竭的刘坚强和吴石头,被王小三带人拖去了炊事班,给他们硬灌姜汤,没再放他们出来。

深夜,雨才停了,几个警卫员接到杨教导员的命令,将木台上那个早已失去反抗能力的逃兵抬了下来,关进了另一间柴房,站了一个岗。

后来,天亮了,没再下雨,也没晴。

**团团部的正屋里,会议正在进行。牛大叔坐在门边的板凳上抽烟袋,其余人坐围着方桌;杨得志正在发言,汇报昨天发生的事情,重点两个,一是胡义的处理问题,二是一名炊事员死亡,禁闭室哨兵失踪的问题。

丁得一身上的泥污还没收拾于净,面带疲色,静静坐在方桌上首,一边听杨得志说着,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玩意,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中正式指北针。

指北针是开合式的,合起时为正方形,主体为铝材,晶莹的玻璃边缘分划是66密位制,玻璃下的表盘可以看到黑色箭形磁针,铜色的距离固定器,角度表和里程表,侧边有直尺刻度标及反光镜。这个指北针不只用来指示方向,同时可以用来测定磁方位角以及六十度以内的俯仰角,并且能够估标直线距离里程和测绘略图。

杨得志说完坐下了,丁得一仍然没什么反应,继续摆弄着手中的指北针,似乎有点走神,直到郝平轻声提示了一下,才抬起头来。

“哦,说完了?嗯,那……咱们就先来谈谈禁闭室的问题。哨兵既然已经失踪,这件事就没法调查,只能暂时搁下,会后发动一下周边群众,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线索,要先把死者妥善安排好。另外禁闭室的窗是谁命令钉上的?”

“是我和苏于事研究后决定的,过去一直被疏忽了,我也是前天才发现,咱们的禁闭室居然忘了堵窗,这十分不利于纪律的严肃性,但是我保证,这种疏忽不会再发生。”

丁得一听着杨得志的回答,看了看苏青,苏青点头。于是丁得一无奈地笑了笑:“这不是疏忽,而是我的责任。**团的禁闭室和别的禁闭室不一样,从来没安过窗。我个人觉得,之所以叫做禁闭室,就是为了区别那不是牢房……另外,那也是我故意留给小丫头的。看来在这一点上,我这个政委,要向你们二位做个深刻检讨了。”

牛大叔闷头抽烟没反应,高一刀若无其事抬头看屋顶,所有人都不吱声。苏青仿佛胸口挨了重重一锤,慢慢低下了本就苍白的脸;杨得志尴尬得形容不出表情,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么,现在来说说胡义的问题。大家怎么看?都说说,谁先来?”

杨得志还想就禁闭室钉窗的问题向政委再解释一下,不料丁得一直接开始谈胡义的问题了,只好再次表态,重申他昨天就说过的话,害群之马不值得留,要求对胡义严明军法,以儆效尤。

郝平第二个发言,明确支持杨教导员的看法,并在其意见上进行了补充和强调。一连长吴严只表明态度,同意执行军法,其他的什么都不多说。

李算盘和包四的态度是模棱两可,只是简单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中心思想就是唯政委马首是瞻,跟没说一样。高一刀的回答最简单:“没想法,我弃权。”,他那不着调的德行,使丁得一不由诧异地多看了他一眼。苏青只是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不过丁得一也故意跳过了她,没要求她发表意见。

牛大叔最后一个说话:“我不同意这么做他不是在战场上逃离,他是在休整期间开了小差,虽然他不解释原因,但是他对**团有过功劳,有过苦劳,为什么就不能网开一面”

等牛大叔话落,杨得志立即回了一句:“军法无情,铁律如山。他连悔过的态度都没有,凭什么姑息?”把一直黑着脸的牛大叔说得又站起来了,想要再说些什么,被丁得一摆手打断。

“行了,大家的意见我都明白了,说得都很有道理,说得很好,看来,多数同志是倾向于严肃法纪。我呢,先不谈我的看法,要说点别的。”话说到这,丁得一回头去拿他挂在身后墙边的文件包。

屋子里的人全都不解,说点别的?政委这葫芦里卖什么药呢?连苏青都在此时抬起了脸,看着政委不紧不慢地从文件包里拿出三个信封,放在他身前的桌面上。

丁得一打开了第一个信封,展开了一张带有师医院标记和公章的纸笺,举在手中给桌边的人看着说:“这次去师里开会,我去看望了老陆,遇到了周医生,她交给了我这份诊断证明。胡义住院两天,检查结果为脑内伤,周医生建议留院观察治疗,但是他主动要求出院,返回驻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坐得近的还仔细地看了鲜红的医院公章。

放下了师医院的证明,丁得一又打开第二个信封,展开一份公文,举在手里,极其明显的一份师部文件:“活捉日军俘虏,从敌占区营救出重要人员,两事归一,特此对**团九班班长胡义发布师内通令表彰。”

接着丁得一打开第三个信封,还是一份师部文件:“这次会议上,某位友军团长特意向师部汇报,**团九班班长胡义,于该团最危难时,给予三千斤粮食和一头牛,让该团暂时恢复了战斗力,凭此解危。师部对胡义发布第二次师内通令表彰。”

全场无语。

“当然,这些情况同志们还不知道,有些情况我也是才知道,现在抛开这三个信封的事不谈,我只谈我个人的看法……我们是一支纪律严明作风过硬的军队,这没错,但是我们同样也是一支有良心的军队是一支实事求是的军队

一个不怕死的军人,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不怕死的逃兵……为什么没人去想一想,军法的目的是什么?……”

丁得一越说声调越高,越说脸色越黑,渐渐攥住了一只拳头,开始随着铿锵话语砸着桌面,令全场人都不敢与其对视。直到说完了,停下了,丁得一的脸色终于暗露出铁青,不再看屋里的人,转向敞开着的门口,去看远处的阴沉,团部内彻底陷入寂静。

会场就这样静默了一会,忽然有人说话了:“我有意见”

这句话像块石头入水,瞬间涟漪一片,引去全场惊讶目光。

勉强压抑愤怒的丁得一看着已经起立的高一刀,正抬头挺胸目视前方的墙,一张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沉默了几秒钟后丁得一才挤出一个字来:“说”

“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团现在根本就没有营级单位,为啥非要弄出个教导员来?这会造成管理混乱,适得其反。所以我提议,让杨教导员出任副政委。”

全都以为高一刀是要对政委的讲话提意见呢,万万料不到这个货突然扯出这个话来。李算盘和包四赶紧低下头,怕脸上的表情憋不住,那可就不好看了。郝平的脸僵住了,这也太不是东西了?他根本就没资格提议这些事,还副政委?他这就是故意扯淡,恶心杨教导员呢,这太无耻了

杨得志的表情更精彩,脸色都快变彩虹了,这教导员的头衔就是个槛,绊一回倒一回,现在连这个高一刀都学会了。

丁得一听完了高一刀说的鬼话,脸色虽然还黑着,却没有了铁青的颜色,握着的拳头也忽然放松开了。不但没斥责高一刀胡闹,反而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看来这件事我确实欠考虑,既然现在有同志提出了意见,不能不重视,那就先取消教导员职务……”

高一刀终于把一本正经的目光放低了些,看着对面的郝平,用眼睛传递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得意笑容。

柴房的门开了,漏进门来的光线有点晃眼,使躺在草堆上的胡义闭上了眼睛。

进门的人弯下腰,解开了胡义身上的绳索,然后重新直起腰来说:“怎么,我这个穷政委级别也不够么?”

胡义睁开了眼睛,仰看着身边的政委不说话。

“你就这么想让我毙了你是么?那好,我成全你,现在我命令你起立”

虚弱的胡义终于挣扎着从草堆上爬了起来,努力竖直微微摇晃的身躯,刚刚脱离绳索束缚的手臂无力地轻抖着,慢慢地拨掉沾挂在军装上的碎草,扶正了帽檐,然后挺胸抬头,直视面前的政委。

丁得一严肃地看了胡义一会儿,淡淡道:“看来你还愿意承认你是个军人。”然后从衣袋中掏出一个黑色的方形牛皮盒子,托摆在胡义面前说:“现在敬礼。”

胡义淡然看了看眼前的牛皮小盒子,知道这是个行军指北针,却不明白为什么要敬礼。

“这是命令”

并腿收腹挺胸昂首,身影似乎虚弱,军礼却仍然挺拔。

丁得一将装着指北针的皮盒递在胡义手里:“打开看看。”

一个漂亮的中正式指北针摆在胡义的手心里,铝制的边缘刻着上下两行小字:一千三百六十二个军礼。八路军某团全体致胡义。

政委的身影消失在柴房门口,门就那样一直开着,漏进门口的光线却不再那么晃眼,渐渐看到了门外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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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灰烬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万里无云,微风和煦。

四面大山围绕出一块小小的方形山间空地,大约一里宽长,地势平坦一目了然,空地中间孤零零地座落着三间破房,死气沉沉,透着荒凉。多数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有少数人称这里叫:三家集。

原本在这无尽大山里,也有几个小集市,自从鬼子进过山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想要做买卖,只能出山去遥远的县城。既然这里叫做三家集,那这里就是集市,之所以少有人知道,是因为这个隐蔽荒凉的地方不是普通的集市。

最初,山匪草寇之间会偶尔在这里交易,或者相互易物,渐渐,一些见不得光的人也开始来这里,后来,在暴利的诱惑下,某些县城里的商贾也悄悄参与进来,最后,某些鼻子灵敏胆子大的百姓也到这里买卖。

人多起来了,规模大了,就变成了集,平时荒着,每月只开集一次,定在每月初一。这个开集的日子也有原因,初一无月,夜黑,赶集后返回的路上便于隐秘逃离。来这里的很多都不是正经人,有匪有黑有盗,这个集却偏偏安安稳稳进行到现在,缘于一个叫金疤瘌的人,据说是三家集的创办者,也是管理者,给这里定了规矩。有人说他是个山匪头目,也有人说他是个普通行商,但是从没有人见过他。

马良倚在山顶的一颗树旁,看着山下远远的三间破房和荒凉空地,问旁边的人说:“孙姐,你确定这里有集?连个鬼影都没有,看起来荒了八百年了。”

“明天才是赶集的日子,现在当然没人。我都打听清楚了,肯定是这没错。”旁边说话的人就是孙翠,刚刚爬上山顶的她有点见汗,一边用手呼扇着耳下的脖颈,又说:“说,想要点啥?等明天姐姐我卖完了货,犒劳你。”

马良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又没挑担子没于活。”

“姐犒劳你是因为你是我弟弟,不是给工钱,你推脱个啥?是不是也和那个流鼻涕一样瞧不起姐姐?”

“没有没有,我哪有。流鼻涕就是那样人,啥事都摆脸上,他连我都看不上呢,你别搭理他。”

“那你的意思是,你摆心里?”

“是……哦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马良把自己给绕住了,苦着脸不知道该怎么说。

“呵呵,姐故意逗你呢,瞧把你给憋的,过来,我给你擦擦汗。”

“不用不用。”

见马良被几句话说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歪倒在地上,孙翠终于大笑出声……

山后的草地上放着一根扁担两个筐,筐里是孙翠不知从哪收罗来的所谓货物,一些药材、山货和几张兽皮,另外也有子弹壳、手榴弹片和损坏的枪栓,以及一些破烂铁器铜块,这类东西是禁止流出物品。

胡义仰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心里琢磨着,既然是集市,应该就有酒,周大医生要这东西,搞不清楚她要干嘛用。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也是个很特别的医生,无论哪种身份,都让自己觉得无拘无束。欠孙翠的承诺,现在要还;欠周大医生的诊金,也得还。

一对小辫子忽然倒映在眼前问:“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以后能不能照着镜子扎小辫?你知不知道它歪成什么样了?”

“我这就是照镜子扎的啊让你给扎你又不管,我有什么办法?反正又没有人愿意看我,难看死算了”

小红缨撇了撇嘴又说:“我问了,骡子说他没钱。狐狸,你要钱于什么用啊?”

“没钱?”胡义坐起来了,朝远处喊:“骡子,你给我过来。”

等罗富贵闻声跑了过来,胡义直接问:“你说你没钱?”

“嗯,没钱。”

“你再说一遍。”

罗富贵一见胡义面色不虞,赶紧把两只大手摆在胸前直摇:“胡老大,你别我是真没带钱”说到这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刘坚强,又转回头低声说:“我把钱都藏家里了。”

旁边的小红缨跟着嘿嘿一笑:“皂荚树底下埋着呢吧?”

罗富贵猛地一惊,瞪着大眼珠子看了看贼兮兮的小红缨:“你……老子回去就换地方”

胡义没再说话,都没带钱,这酒买不成了。

大北庄,新兵们在操场上热火朝天地进行训杨得志同志现在成了纯粹的三连指导员,搬出了团部宿舍,住进了三连。

丁得一坐在团部里剥花生,心里在纳闷着今天早上的事情。孙翠到团部来了,给九班请假,说让九班帮她亲戚家修房子去。上回就修房子,这回又修房子,这房子都是纸糊的么?不过,对方是群众百姓,不是手底下的兵,丁得一什么都没多问,只能当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一抬头,气色不佳的苏青正走进门。自从那场大雨后开完了会,苏青就病倒了,连续几天没有走出过她的宿舍,一直在休养。

“苏青,你怎么来了?这些天不忙,工作上的事不用担心,回去休息。”

“我没事,休息得差不多了。政委,我是想,借你的钢笔用一下。我那支……不小心摔坏了。”

外面很温暖,政工科的门却紧闭着。

憔悴的女人,端坐在书桌后,呆呆看着窗。

良久,她终于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表格,轻轻铺在身前的桌面上,然后慢慢扭开手中的钢笔帽。

抬起白皙漂亮的手,笔尖稳定落纸,娟秀的字迹开始一笔一划地浮现……

姓名:胡义。

民国三年生人……出身孤寒……迫落匪手……

民国十九年从军曾就读于东北讲武堂,十一期甲级毕业衔至少校……

民国二十六年脱离国民革命军第六十七军,后主动护送我党情报同志辗转入太行……

民国二十七年……自愿加入太行区某师**团……

期间……因筹粮……获得团内嘉奖……因……获得师内通令表彰……因……获得师内第二次通令表彰……

最后,女人静静地在监档位置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加盖印章。这一次,她的笔尖没有一处划破纸面,使一行行娟秀字迹显得格外清晰好看,仿佛她自己的眉眼……

不久,室内飘起灰烬的味道,门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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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三家集

月初一,天还没亮,那三间破房附近开始出现了稀疏人影,然后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有背包人从四面山谷而来,在荒地上随便找个地方,乱七八糟地摆些东西席地而坐。

那三间破房子也有了动静,一间没有房门的门口挂上了一个白色破布帘,布帘上写有一个大字:当。另一间在空荡荡的残破窗口前竖了一块明显木牌,牌上两个大字:杂货。第三间破房没出现什么标示,只是烟囱里冒出青烟,而后飘出食物炖煮的香。

这里真的是个集,是个最破烂的集,总共三间铺子几十个地摊,人气却不差,越聚越多,与周围的荒凉环境形成强烈反差。不过,与其他集市最大的差别是,无论摆摊的还是逛集的,其中有许多背枪或者别刀的人。

时近中午,一个年轻人走进了集市,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破烂衣服,肩上背着一支汉阳造,胳肢窝下夹着一件叠着的日式军用雨衣。他不看地上的摊位,摆脱迎面向他兜售物件的人,直奔那个挂着‘当,字门帘的破房。

等他走出了当铺,一个鬼祟的黑衣人随后进去,直接递上一张钞票问掌柜:“我只想知道他当了什么?”

“一支汉阳造,七发子弹,鬼子雨衣一件。”

罗富贵太显眼,刘坚强太死板,吴石头智商不足,只有马良是适合人选,于是他换上了孙翠准备的一套她男人生前衣服,带了个破毡帽,揣上一支盒子炮,挑上担子跟着孙翠去赶集。

孙翠领着马良,先去了杂货铺,把那些弹壳和铁块铜块一股脑给卖了,然后随便找了块空处,把那些药材兽皮干枣核桃之类的山货直接摆地上,开始热情招呼来往经过。马良坐在摊儿边地上,看着孙翠站在摊儿上忙。

九班这次出来,刘坚强意见是最大的,堂堂八路军,打着修房子的旗号,给一个投机倒把的落后妇女当短工,那些弹壳和铜铁类东西都是明令禁止往外带的,都是该主动上缴的,这不扯淡呢么?虽然那些东西都是孙翠自己捡的,九班也不该助纣为虐。刘坚强向胡义当面提反对意见,被胡义要求保留意见。

马良没有当面反对,但是心里反对。班长胡义刚刚脱离一个大麻烦,又给他自己找了个小麻烦,这是何苦来哉。另外,孙翠虽然对马良一直挺热情,但马良还不至于被几句好话就说昏了头,他并没觉得孙翠是多好个人,一个自私的寡妇房东而已,实在不理解班长为什么会答应孙翠这种要求。

在摊儿边上坐了一上午,眼看着孙翠保持微笑和热情不停地招呼经过地摊的人,边擦汗边幸福地数着寥寥几张破碎钞票,马良觉得很无奈。班长冒着再次被关禁闭的风险,带着九班跋山涉水陪她到这来,就为了让她获得这点收入么?凭九班,随便于点什么,都不是这点收入能比的,这才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了,班长到底想啥呢?

有不少停下跟孙翠讨价的人,根本就没打算买什么,只是上上下下地瞄着孙翠的身体看,后来注意到旁边有个挺精神的小伙子,怀里隐隐露着枪柄,才撇撇嘴离开。最后,实在感觉无聊的马良也像周围某些无良的人一样,在孙翠背对他的时候,无聊到开始偷偷地看那个宽大肥满的屁股,懒得再琢磨牛刀杀鸡的问题,改为思考女人的构造到底是啥样的?她要是不蹲着撒尿行不行?

猛地有人大喊:“抓住那个”

马良被这一嗓子喊回了神,扭头看到不远处一阵乱,一个破衣烂衫的年轻人正在往这边狂奔过来,然后一阵风似地经过了地摊前,吓得孙翠惊叫一声退到摊后边,随后人群里窜出四五个人,拽出身上的枪,跟随一个黑衣人一起,衔着那个逃跑的年轻人追远。

集市上很快恢复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这里是三家集,不是县城市场,没有人对这种事情感到好奇。只有马良,仍然呆呆望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隔了好一会儿,猛地站起来:“孙姐,赶紧收拾收拾,咱们现在就走。”

赌坊里,乌烟瘴气,牌九被推得稀里哗啦一片响。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只对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满脸横肉的汉子,对面是个长相秀气的年轻人,小分头搭配着他的脸显得格外阳光,于净的白色内衫,整洁的黑色外套敞着怀,自然是四里八乡都认识的汉奸李有才。

他正抿着嘴唇,两只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把手中的牌九亮出牌面来,眼角随着牌面露出越来越多,也垂得越来越低,终于无奈地叹口气,随手把两张牌扣在桌面上了:“再来一局。”

对面的汉子笑嘻嘻地瞅了瞅他:“对不起,不下注我可不陪你玩儿”

“我说砍九,这你可太不够意思了吧?老子是那赖账不还的人么?”

汉子一伸手:“那你先把欠着的还喽”

“我……”李有才眨了眨眼睛,无奈地一扭脸:“行行,老子下注还不行么。”说完了话就摘了身上的枪套,咣当一声扔在赌桌上。

汉子瞅了瞅桌面上的驳壳枪,嘿嘿一笑:“我说你小子真行,够豪气,第二回了吧?这便衣队里有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那就再来”

一个黑衣人跑进了赌坊,匆匆来到李有才身后:“二哥,你赶紧到嫂子那去看看”

李有才一边抓好了自己的牌,一边随口叨咕:“嫂子?我嫂子好几个,全在落叶村呢早他娘的不认我了。”

对面的汉子啪地一声将牌九亮在桌面,同时笑道:“至尊枪又是我的了。嘿嘿,他说的是你相好吧?”

李有才这才反应过来,扭头问身后的黑衣人:“怎么回事?”

“刚才我看见队长……去她家了。”

李有才一进院门,正看到一个女人惊慌冲出屋子,抬眼见了李有才,泪眼涟涟地跑到李有才身后,扯着他的胳膊不撒手。

一个男人紧跟着追出屋门,看到刚进院的人立即停住,尴尬道:“哦……一直找不见你小子人影,顺便到这来看看,要出任务呢。”

李有才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即又笑了:“卓老四,你以为你告了我的黑状,当上了这个队长,就天下无敌了是不是?你是真不怕事儿大啊”

当初李有才的便衣队长没于几天,就被手底下这个叫卓老四的往县里侦缉队长那告了一状,说李有才勾结不明人物,骗了落叶村李家三千斤粮。为这事,李有才从李家讹来的那些钱,转手就送给侦缉队大队长了。钱没了,队长的帽子也摘了,里外闹了个白忙。

卓老四嫉妒李有才很久了,人年轻,长得秀气于净,大姑娘小媳妇都稀罕,连绿水铺的村花都趁着男人出远门不在家,明目张胆给他当了姘头了。本以为前任队长死了,论资历论年纪论威望论贡献,都该能轮到卓老四当队长,结果生生被李有才拿钱给砸去了,不告他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在卓老四眼里,李有才就是个绣花枕头,是个毛头小子,是个最失败的赌鬼,是个屁。他晃悠到李有才面前:“小子,老人说,祸从口出。我要是不说点什么,怕你记不住。一个娘们而已,姘一个是姘,姘两个也是姘,你要是还想在这混,就给我想清楚了。”

卓老四撂下话后就出了门,李有才一直瞅着大门口不吱声,直到身边的女人推搡着问:“有才,想什么呢?”他才回过头,脸上重新挂上了秀气而又阳光的微笑,面对女人:“琴姐,你说……如果咱们三个人睡在一个被窝里,是不是太挤了?”

三家集旁边的山后面,聚着七个人,他们是孙翠和九班。

胡义皱着眉毛问马良:“你确定你没看错人?”

“没错,肯定是他,全团就属他下巴大,那我能认差了么”

小红缨一翘辫子,怒冲冲道:“现在就去追那个王八蛋,今天我非得要他好看”

“追个屁啊追,这都隔了多长时间了,够他翻两座山了。再说了,他后边不是有人追着呢么,不用想,肯定是便衣队。我看啊,让那小子落便衣队手里,比落在咱们手里强,你说他得遭多大罪,这不更好么”能说出这番话的人,自然是罗富贵。

小红缨歪着小脖子瞅了瞅罗富贵,又低下头啃着小巧手指非常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毫不犹豫地改变了主意:“骡子说得对那咱们回家。”

马良斜眼瞪了罗富贵一眼:“你俩能不能别说胡话了如果他让便衣队捉了去,他是遭罪了,咱们一样得跟着遭罪,又得搬家,大北庄就不能再呆了。”

胡义一直在思考,考虑的不是追不追的问题,而是该怎么追的问题。便衣队的出没范围,距离这里最近的是绿水铺,来自绿水铺的可能性很大,就算不是来自绿水铺,看来也有必要再见一次那条泥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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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香艳之旅

胡义与李有才又见面了,都说狡兔三窟,尤其是于汉奸便衣队的人,没什么好东西,得罪人又多,为了小命着想,行踪必须飘忽。在这方面,李有才是很失败的,他太好找了,没房没地,白天混在绿水铺赌坊,晚上睡在姘头琴姐家,一抓一个准。

下午,在绿水铺村外河边,李有才不去顾忌刘坚强和马良等人的冷眼,笑嘻嘻地给小红缨做了个揖:“嘿嘿,红姐吉祥,有才这里……给您作揖啦几日不见,您比上次更好看”

通过上一次几天里的充分接触,李有才看得出这小丫头是那个煞星心里的宝贝,也是唯一一个对自己不甩冷脸的人,所以他也不介意贱兮兮地哄这个精灵开心。

“哎呀烦人,狗汉奸你再瞎说……人家……哪有……”

看到小红缨一边假装跺着两只小脚,一边来回噜瑟着小肩膀,歪辫子直晃荡,模样比李有才还贱呢,马良和刘坚强不禁相互对视一眼,看不下去这一对儿贱骨头了,恶心得差点相互吐在对方脸上。

李有才还想再撩拨小丫头几句,眼见胡义过来了,赶紧收起了贱笑,一拱手:“胡长官。”

胡义脸上没什么表情,招呼也懒得打,直接开门见山就问:“三家集你知道么?”

“嗯,听说过。”

“你们的人最近去过那没有?”

“这个……我不大清楚。”见胡义定定看着自己不说话,李有才又赶紧补充:“您别不信,现在我不是队长了,换人了,我都好些日子没去队里照面了。那个……方便说说是什么事么?”

“便衣队在三家集抓了个人,我对这个人很有兴趣,想知道他现在在哪,现在你马上回去打听打听。”

李有才低头考虑了一会,重新抬起头来:“我觉得……你亲自问问新上任的队长不是更好么?”

胡义不说话了,面无表情只是看着那张秀气的脸,但是周围的温度似乎开始降低,连下午的阳光也不能阻挡这股寒意的蔓延。

李有才很想打个寒颤,但是忍住了,努力摆脱了那道越来越冷的细狭目光,故意去看河水,又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和他很不愉快,而且……我还想拿回队长的帽子。我知道你不高兴,但这事对你们也有利,我当这个队长,总要好过他当吧?”

李有才抱定了胡义不会杀他的想法,杀他没有任何意义,他坚信这个煞星的眼光不会那么短浅,他不会毁了一个将来还有利用可能的工具。

果然,温度正常了。

“说吧,他在哪?”

“他很鬼,没有固定落脚点,但是我有办法让你抓到他。”

在这个便衣队里,只有一个李有才能够信任的人,就是去赌坊里给他报信的那个,同时也是李有才的远房亲戚,外号叫尾巴,管李有才叫二哥。

离开河边回到村里,李有才直接找到尾巴,让他去替自己请假,理由是:去县城相亲,已经出发。

随后李有才又去了赌坊,没多久带了几个人从里面出来,离开了绿水铺,匆匆向南而走。

卓老四感觉头很疼,脸很疼,脖子很疼,肩膀很疼,后背也很疼。眼睛被蒙住了,嘴里也被什么东西堵着,看不见东西说不出话,只能感觉到自己被扛在一个又宽又厚的巨大肩膀上,一路颠簸着。

他努力地回忆着昏倒前的所有事情,下午听到消息,有人说李有才请假了,说他去了县城相亲,已经走了。便衣队的人立即认定,李有才是去逛窑子了。但是卓老四却觉得,这更有可能是李有才想通了,怕了,婉转地给自己递消息,同意贡献出漂亮的村花了;即便不是这样,村花的被窝里也终于空出地方来了,无论怎样,都不耽误自己香艳一趟。

傍晚,推开琴姐家虚掩的大门,刚迈进院子,猛听得而后生风,惊慌中一扭头,咔擦一声,一根棍子擦着耳畔重重砸在肩膀上,当场断为两截,眼见一个满脸严肃的年轻八路军,正举着手中的半截木棍诧异地看。

“废物流鼻涕”不知道是谁好像这么说了一句,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巨大的熊巴掌就狠狠拍在一侧脸上,啪——打得自己身体原地跟着转了一圈,口鼻热乎乎,满眼冒金星,星星点点艳丽一片。“咦?这样也不行?”这句话肯定就是那头熊说的,因为他是当着自己的面说的。

紧跟着有个又脆又好听的稚嫩声音响起来:“连个人都打不昏,你们还活个什么劲傻子,给我拍他”呼——嘭——我就亲娘了,搞不清是个什么物件,估摸着不小,结结实实拍在后背上了,全身巨震,猛然感觉到满口香,跟着自己身体的扑倒瞬间,喷薄而出。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既然混了,总要还的。当时自己倔强地趴在地上,顽强地往大门外爬着,眼前的景物在不停地扭曲摇晃,越晃越恶心,让自己终于开始思念远方坟地里的亲人。恍惚中,大门外真的走来了一个人影,感谢菩萨,让我得偿心愿,爹啊,是你来了吗?

渐渐近了,有点看清楚了,粗眉细眼,古铜色脸,最关键的是……我爹不可能是八路军。这个僵尸一样的货,来到后二话不说,直接一枪托就砸脑后脖子上了,瞬间漆黑一片,记忆终点。

天色快黑了,山路上晃悠着六个人影。

前头走着一个黑衣人,他身后的人是个破衣脏衫的垂头人,下巴挺大,上身被结结实实反绑着。后面的人抬脚就踹,一边喝骂:“狗x的,你不挺能跑么?快点,否则就抬你回去信不信?”

这些人翻过了一道岗,忽然发现前面路边石头上坐着个人,当先的黑衣人立即拔出了枪:“于什么的?”

那人慌忙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摇摇手:“别瞎比划,看清了再说。”

黑衣人闻声往前赶几步,仔细一瞧,把枪又揣起来了:“李有才?我说你小子怎么在这地方?”

“我要去县城,脚崴了,跟这歇会。你这是出外勤了?看来你也混得不咋样啊?”

“唉,幸亏是一月一集。不过这回可没白蹲,嘿嘿,瞧见没,刚捞的,我这苦日子总算到头了。”

李有才闻言看了看那个被绑着的,好奇道:“真的假的?你们侦缉队的人说话我下辈子都不敢信,凑数的吧你?把他拉过来我看看,保不齐又是谁家的穷亲戚呢”

黑衣人一边把身后的被绑人扯在李有才跟前,一边得意道:“你小子还别不信,我问你,去当汉阳造和皇军雨衣,你说他是个啥?”

李有才认真瞧了瞧这人,满意地点点头,忽然朝黑衣人反向摆着手说:“你往后退退,别愣着,退两步。要不这样,我退两步。”见黑衣人愣愣地站着不反应,李有才拉住被绑人往自己这边倒退两步,然后咳嗽一声。

猛然间枪声大作,路边的草丛中六七支驳壳枪噼噼啪啪连打了几秒钟,直到五个侦缉队的人全躺下了才停。然后,赌坊的砍九领着几个人现身出来,一边走上路面,一边不满地朝李有才道:“娘的,你小子可没说他们是侦缉队,损不损啊你?价钱得重谈”

“行行,重谈。赶紧收拾了,先离开这再说。”

五具尸体被扔进了沟里,匆匆掩埋,随后一行人扯着仍被绑着的大下巴消失在山间。

直到某处停下,被绑的大下巴仍然不敢相信发生的这一切,死灰般的脸上终于缓出了一丝血气。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抬起头看着秀气的李有才说:“感谢……好汉救命之恩……我……”

“别,别忙着谢。”李有才一抬手打断大下巴的话,微微一笑:“能救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能听懂么?”

大下巴愣住了,他真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李有才却不再解释什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又拍了拍衣服口袋,什么都没有。于是反身去折附近的树枝,这才发现砍九也在身后站着呢,顺口道:“你不打算离这远点?”

砍九尴尬笑笑:“呵呵,我怕你一个人下不了手。”

李有才认真看了砍九一会儿才说:“这不是江湖事,你要是真想听,我也不拦着,我只怕你听了之后,不敢回家

砍九看了看那个破衣烂衫的大下巴,想了一想,反身一挥手,领着手下人到远处去了。

随后,山谷里传出凄惨的嚎叫声……

同一时间,另一地点,卓老四也在荒山里凄惨地嚎叫着。

胡义非常小心地将刺刀慢慢地从卓老四的锁骨部位抽出来,顺手在他身上抹了抹刀身上的血迹,淡淡地问:“既然你说三家集的人是侦缉队的,那你觉得……他们多久能回到县城?”

躺在地上的卓老四痛苦地扭摆着脖子,同时带着哭腔费劲地回答:“这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了……如果他们押着人,肯定……不会太快……我不知道……”

胡义皱着眉头静静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将刀锋划过了卓老四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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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赌局

李有才的脸色很不好,不是因为心情,而是因为状态。从小到大头一遭,亲自动手虐待一个人,这感觉太差劲了。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某些便衣队里的同僚们会对这种事情有瘾,这种事比扔骰子差远了,浑身不舒服,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再经历这个。

大下巴招供了,他是个八路军逃兵,说出了他所能说出的一切,**团,大北庄,兵员人数等等。

李有才在心里谨慎地考虑着:这是个难题,如果报告了这个情报,自己能获得多大好处?杀了五个侦缉队,大下巴就不能交出去了,这事必须自己去说,不能提供情报确切来源,那自己这个报告者就要成为带路者。如果成功剿灭**团,会得到多少奖励?很可能是一笔奖励小财,外加官升一级,再次成为绿水铺便衣队长。

不过……八路军也不是傻子,逃了个兵,眼线和警戒肯定会加强,姓胡的也在到处找这个大下巴,说明八路肯定已经有防备了,很可能已经准备转移。如果到时候自己领着大队皇军扑了个空,结果可能不会太好看。

如果自己不报告这个情报,那这个情报也许就白白浪费了,八路已经知道大下巴被抓了,还能继续留在大北庄么?自己费力忙活到现在,就变成白忙一场,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把这个大下巴留给姓胡的讨个人情。

对于那点奖金,穷人会很在意,李有才兴趣不大,本来就出身富家见过大钱,又是个赌鬼,一块钱是一注筹码,一百块钱也是一注筹码,在李有才眼里没什么分别,虽然现在他自己也是两袖空空变成了穷人,可是这点奖金还不够他看。

至于官升一级当队长么……这个是好的,虽然上一次只当了几天的队长,李有才已经尝到了甜头,权力就是金钱,就是面子,就是聚宝盆。

这真是难题,李有才越想越头疼。

一大清早,绿水铺的十几个便衣队员,集合在窝点里,七嘴八舌地开临时会。昨天晚上,队长又死了,尸体被摆在村口上,死前明显受过严重虐待,惨不忍睹。

忽然门开了,李有才进来了,那张年轻秀气的脸上一如往常地散发着阳光,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小子不是去了县城么?

“哎,你小子不是去……怎么回来了?”

李有才咧嘴一笑:“唉,我李有才不是个花心的人,实在舍不得琴姐,当然回来了。”

“你们这是说队长的事呢吧?我来就是告诉各位一声,我又想当这个队长了,怎么样,有捧场的没有?”

众人看着李有才笑嘻嘻的德行,跟着都笑了。尾巴倒是没含糊,当场表态:“二哥,我支持你。”另有一个人也开口说:“李有才,我也支持你。”后说话的这人是个懒鬼,上次李有才当队长,让他觉得工作很清闲,所以这次也支持了。

除了这俩人,剩下的都没吱声,只是用嘲笑的眼光看着李有才,意思很明显,上次你小子给了钱,我们让你当,现在你一毛没有了,那就歇会吧。

李有才把全场人挨个看了一遍,看得仔仔细细认认真真,让满屋子人都一头雾水,眨眼间就不认识了是咋地?

“我知道,你们谁都不是傻子,要是没点甜头,谁能念我李有才的好?是不是?今天兄弟我就再送各位一票好处,能让你们立功受奖。之所以半路回来,是因为昨晚我在路上抓了个八路我身上没枪,一个人不敢带他往县里走。既然现在队长缺了,那我要这个队长,八路归你们去送,奖励你们去领,如何?别愣着啊各位,我要是骗你们,回来你们就把我帽子摘了不就得了,对不对?”

遍体鳞伤的大下巴被便衣队的人从赌坊里给抬出来了,身上被绳索捆着,嘴上被毛巾勒着,李有才说过,这八路试图咬舌自尽,告诫大家留意。

将八路放上一辆推车,十来个便衣队员朝李有才招呼:“队长,那我们可就出发了?”

“走吧,别去侦缉队,直接送宪兵队,早去早回。”

“这还用说,得嘞。”

尾巴和那个懒鬼站在李有才身边,满脸委屈地跟李有才说:“俺俩也想去。”

李有才笑了笑:“瞅瞅你俩这可怜样,放心,你俩的好处我以后给你们补上,肯定比他们得到的多。”

押送八路的便衣队渐渐走远了,李有才站在赌坊门口看着那些远去人影,心中暗道:人生就是赌局,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赌注筹码,人命也一样;我赌那个煞星一定会在县城的路上等着你们;破而后立,只剩三个人的绿水铺便衣队,我不想当队长都不行了,这是怎么话说的……

胡义觉得,卓老四说的不会是假话,三家集的人是侦缉队的人,估计大下巴逃脱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是被侦缉队抓了,**团面临转移的风险更大了,既然赶上了这件事,就必须尽力争取挽回。侦缉队一定会押着他返回县里,那就要去截,就算来不及截住他们,也要去,因为鬼子如果得到了大下巴,自然会出县城奔大北庄,这也会提前被九班发现,有充裕时间返回团里报警。

于是,胡义带着九班连夜赶往县城方向,孙翠也只能跟着一起了,如果在这里让一个女人单独返回去,她的安全风险太大。

天亮了,朝阳照耀着一片树林,和树林间的三岔路口。这里向南二十里就是梅县县城,而这个路口,就是当初接周晚萍时接头那个路口。

马良隐蔽在路边草丛,监视着路面,就算是单独经过的行人也要看仔细了,因为侦缉队也有可能在路上刑讯逼供,而后派人返回县里汇报,所以如果是类似便衣队和侦缉队的单独可疑人员经过,毫不犹豫也要抓,错杀不错过。

等待,是最难熬的事情,尤其是在不知道要等待多久的情况下。

树林深处,孙翠坐在树墩上不停地低声发着牢骚,说她攒了那么多日子,费了那么多力气,好不容易赶一回集,结果东西还没卖完就被打断,下一次不知道还要猴年马月了,好不丧气,没完没了地朝着胡义抱怨,叨叨得胡义一个头两个大,一脑门子黑线。

悉悉索索一阵响,一个挂着空枪套的人身后被刘坚强用枪顶着,身侧被罗富贵用大手揪着,走进树林里的一处茂密。隔了一段时间,罗富贵和刘坚强从里边走出来,重新去路边陪马良。胡义则回到小红缨、吴石头和孙翠三个呆着的地方,而那个倒霉鬼再也没出来。

“这个是吗?”小丫头看到了胡义手指上的殷红,赶紧问他。

“是送消息的,可惜不是咱们需要的消息。”胡义一边回答着小红缨,一边将缴获来的驳壳枪退于净子弹,然后将空枪装进枪套,甩手扔给吴石头,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递给孙翠:“这个算补偿你的损失,总可以了吧?”

孙翠赶紧把钱接了,尽管只是两张,她也认真地点了点,然后才撤下挂了一早上的委屈表情,开心地说:“胡班长,你才是真男人,哪个女人要是嫁了你,那得是几辈子福气。”

胡义终于呼出了一口气,什么话也不说,无奈地走向附近的一棵树,准备到树下继续眯一会。

孙翠把钱贴身收好了,扭头看了看刚才传出过闷哼声的方向,又往有路的那边望了望,然后撇头瞅瞅装着半筐山货的篮子,咬了咬嘴唇,忽然对胡义道:“胡班长,我想到路边摆摊去。”

“……”胡义一个趔趄滑倒在树底下了。

对这个娘们彻底无语了,服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在支撑着她?胡义扪心自问:不如她,不如她

“胡班长,你倒是说句话啊?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有啥不一样?我在路边摆个摊,一样是给你们放哨了,又不耽误啥。”

“荒郊野路,你一个女人摆摊,就不怕……”

“这不是有你们呢吗?真有那样人,肯定不是好东西,我直接领着他进来不就得了,还用你们这么费事地抓吗?

小红缨眨巴着纯真大眼听了半天,终于有了想不明白的问题,当即爬起来好奇发问:“孙姨,他们又不认识你,为啥那么听话,会跟着你进来呢?”

咯咯咯……一阵笑声过后,孙翠才挑着眉梢,故意逗着小红缨说:“丫头,不懂了吧,这就是咱们女人的能耐,那些臭男人进来是为了……”

“我同意了,你赶紧摆摊去吧。”胡义不再犹豫了,直接打断了孙翠对小红缨说话。不仅是服了,这回都怕了,她一个人叨叨就已经头昏了,要是再拉上没羞没臊小疯丫头一起跟着胡扯,讨论这些神仙话题,估计这整片林子都没法呆了。

于是,三岔路口边,出现了一个席地摆摊妇人身影。

于是,草丛后的刘坚强踢了马良一脚:“让你看路,你看啥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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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仙人跳

最累的时候,总是无事可做的时候;时间过得最快的时候,总是忙不过来的时候。

胡义真心无法相信,在这条行人寥寥的路上,怎么就有这么多无聊的人,这都是哪冒出来的?一上午功夫,孙翠那点破烂山货没见卖出几个,追着她跑进树林的倒霉鬼已经有十几个了。

如果仅仅是汉奸特务之流,倒也简单,上个刑,问几句,了断清净。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些人不是挑出来的,而是主动投怀送抱来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只有一个共同点,全是男的,总不能为这点事把这里变成屠宰场吧?那些不是汉奸特务的人,只好撕他们的衣服捆了,勒上嘴,扔在树林深处,给吴石头看着。

此刻,胡义正坐在树墩上,手中拎着把滴血的刺刀,深深皱着浓眉,问一个捆躺在他脚前的人:“我就不明白了,像你这老实了半辈子的怂货,放着好好的路不走,你非招她于什么?”

地上的人哭丧着脸回答:“长官,天地良心,本来我是不想啊是那娘们挤眉弄眼非招呼我啊,咱都是爷们,你说这荒郊野地孤男寡女的,哪个能不动心思?我求你放了我吧,以后我但凡见了母的,全躲着走还不行吗,饶了我吧,不敢了啊……”

满头黑线的胡义说不出啥来了,直接朝吴石头一招手:“把这个拖走”

另一边,罗富贵正蹲在一堆各色各样的包袱褡裢边上,仔仔细细地翻找踅摸,一边跟旁边凑热闹的小红缨穷噜啵:“丫头,瞧见没有,将来你可得好好学学这个,这孙姐真是好样的,她往路边一戳,财源滚滚来。姥姥的,这才是金字招牌啊”

小红缨瘪着小嘴,不高兴地讷讷道:“可是……可是我这里好小……都没有人看我。”说完了话她低下小辫,看了看自己的小胸口。

罗富贵咧着大嘴嘿嘿一笑:“过几年就有了,着什么急。到时候你要是使劲打扮打扮的话……兴许也不算难看

这时刘坚强忽然在后边踢了罗富贵一脚,黑着脸问:“骡子你给我说,你是不是藏私了?钱怎么那么少呢?”

“谁藏了?孙姐分去一半,那能不少么?你以为她白忙的啊?嫌少你找她要去”

“这……”刘坚强愣住了,也没话说了,终于明白那个孙翠为啥能把一堆破烂卖得那么花枝招展了,这成了啥事了?

孙翠蹲在路边的摊位旁,兴奋得嘴已经合不上了,数钱数得手指都有点哆嗦,这要是跟九班多出几次任务的话,岂不彻底脱贫致富了?

一抬眼,远处又来了三个人,穿得像黄鼠狼似得,八百里外都能瞧出来他们是伪军。

要是放在平日,孙翠肯定得老老实实躲了,但是现在,她赚钱已经赚疯了,有九班这个绞肉机在树林里放着,有峙无恐,老娘管你是皇军还是黄鼠狼,挺胸摇屁股先浪给你们看

胡义彻底无奈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由着孙翠和罗富贵这两个货扯淡了,决定要去把路边的孙翠给揪回来,刚刚起身离开树墩,结果直接叹了口气。迎面正走来三个高举双手的伪军,哆哆嗦嗦四下里看,后面跟着三个枪口,其中的罗富贵趾高气扬地端着机枪还在催促着:“赶紧的,自己脱,别等老子伸手……”

一段时间后,三岔路口上又出现了三个伪军,不过其中一个身材太高大,衣服明显不合身。胡义已经受够了应接不暇的荒唐逼供了,原本准备结束这个烂摊子,但是在罗富贵的恳切请求下,适当改变了做法,由马良刘坚强和罗富贵三个换上伪军军装,直接站在路口设卡。

除非有军事行动,否则鬼子是不会出城到这里来的,所以胡义没有太多担心。至于孙翠的地摊,她愿意摆就还由她摆着,不过,附近有三个伪军在,不会再受蠢货骚扰了,她只能安心去做根本挣不到几个钱的买卖了。

马良和刘坚强把刺刀挂上,横端着,路两侧一边一个,罗富贵身上只挂了一把驳壳枪,来回晃荡。路边的某处草丛后,隐蔽架着一挺捷克式机枪,胡义躺在一边望天,小红缨趴在另一边拨弄虫蚁。

“站住,于什么的?”罗富贵扯着破锣嗓子开喊。

一个衣衫破旧的百姓讷讷道:“老总,这是我的……”

“行了,过去吧。”不等百姓说完话,马良一摆手就放行。

很久一段时间后,声音再次响起。“站住,于什么的?”

两个推着车的人堆这满脸笑答:“往县里铺子送货的。”

“送货?姥姥的,停下我看看,有酒没有?”

“酒?”

“废什么话?有酒就赶紧给老子交出来,没有就赶紧滚蛋”

两个伙计推着车继续上路了,罗富贵低声对马良牢骚道:“你说胡老大是不是又犯病了?凭咱仨这么好的行头,放着钱财不让收,只让劫酒,没见他好这一口啊,图个啥?”

很久一段时间后:“站住,聋啊你?”

一个精短打扮的人面色不虞:“这地方啥时候有卡了?你们仨那部分的?信不信我到皇军那……”

“小子,明告诉你,老子缺钱买酒,自己在这设的卡,皇军管不着姥姥的,少他娘的废话,先把这玩意拿来吧你……”罗富贵一把揪住了面前的人,顺手拽出了他腰后的枪,直接就把他往树林里扯,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法脱离熊掌。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一直到太阳快落山,路北面出现了十来个人,推着一辆推车,车上装了个捆了手脚和嘴的

马良大声咳嗽了一下,孙翠抬头往远处瞧了瞧,赶紧一回身钻进树林,扔下摊位不管;一只手拎着步枪的刘坚强悄悄把驳壳枪抽出来,子弹上膛,别在后腰上;罗富贵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把马良和刘坚强放在前边;小红缨伸手到胡义的挎包里拽出一支驳壳枪,往机枪侧边挪开几米,悄悄趴好;胡义扭头瞅了小丫头一眼,想让她到树林里呆着去,可是小红缨假装没看见。

距离近了,十来个人里有人先说话:“你们仨想钱想疯了吧?跑这地方揩油?赶紧起开”

“嘿嘿,比不得你们,咱们兄弟只能靠这个捞几个闲钱。我说几位,进了城可要嘴下留德,劳驾别提这事。”马良笑嘻嘻地一边搭话,一边提前让在路边,同时盯着正在接近的推车,仔细辨认车上捆着的那个人。

距离只剩十几米远了,如果再靠近,机枪就不便施展,胡义一边紧盯着准星里的目标,一边用余光注意着马良的动静。

忽然一个人说:“哎,我咋看你们仨有点眼熟呢?后边那个大个,你不是那个……”

瞬间机枪响了,一支驳壳枪立即伴随出声,仿佛平地卷起一阵狂风,刘坚强和马良撒开步枪,一边撤步,一边抽出身后的短枪快勾连打。罗富贵熊躯一震,熊眼一瞪,毅然向侧猛扑,一头扎进路边灌木后,等他把枪抽出来,上了膛,再瞄准一看,对面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这才发现枪声早停了……

“哥,没错,就是他。”

推车边的刘坚强也点点头:“是。”

胡义看了看车上遍体鳞伤昏迷着的大下巴,伸手扯落勒在他嘴上的毛巾,看到了满嘴的黑血和烙痕,舌头被割了。地上的尸体也面熟,绿水铺便衣队的。

“看来,卓老四说了谎不过,现在咱们可以撤了。”

“那他……怎么办?”马良指着大下巴征求胡义的意见。

“给他个痛快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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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辅导员

一件事如果重复地发生过太多次,就不会再引起人们关注的兴趣。

胡义再次进了禁闭室,原因是请假理由与事实不符。

由于这次事情的重要性,胡义回到大北庄后就立即向政委做了详细的汇报,从三家集到绿水铺,再到三岔路口。不过胡义没有说出某些细节的全部,比如孙翠夹带了弹壳和铜铁类货物,比如孙翠分掉了一半的劫路之财,比如让罗富贵顺便劫了几瓶酒偷带回来。

当时团部里没有别人,丁得一并没有因为请假的问题对胡义故作严肃,他深知胡义不是吃这一套的人,所以波澜不惊地把情况听完,随后叫了通信员,命令向县城方向增派眼线,最后笑呵呵地对胡义说:“下次你小子要是敢再范,可别怪我上手段。这次么,虽然假不是你请的,也不能饶了你……你不是喜欢禁闭室么,那就去呆两天吧。对了,顺便帮我把那儿的窗户拆了。”

咔嗒——锡亮轻薄的银质表壳轻快地跳起,晶莹洁白的漂亮表盘上,隐隐倒映着细狭双眼,一阵稳定清晰的律动轻轻传递在手心里,那么精准,平静,永远没有波澜,像是一颗冷酷的军人之心。

门开了,伴随着突然漏进室内的阳光,一个美丽的身影伫立在光线里。

半倚在床上的胡义仍然静静看着手中的怀表,秒针,分针,时针,时间是十一点半。

良久,女人淡然开口:“你再也不欠我什么了。”话落后转身消失在门外。

啪地一声轻响,胡义合上了表壳,紧紧将怀表攥在手心里,缓缓抬头去看窗外,远山一片。

咣当——

炊事班大院的大门被推开半扇,一对小辫子摇头晃脑地走进来。

呼啦一声,某张桌子上正在就餐的新兵们立刻站起来,端着各自的碗筷赶紧换地方,因为无良的缺德丫头来了。

随后不紧不慢又进门来四个,一个是全团身材最高大的,一个是全团最傻的,一个是心思最活泛的,一个是脾气最犟的。

小红缨一边往正在自动清空的桌子走着,一边左右看着,冷不防对上了快腿儿的眼,立即抽抽着小鼻子竖起一对小眉毛,朝快腿儿做了一个恶狠狠的鬼脸。

快腿儿赶紧低下头,假装闷头吃饭看不见,身边的二连战士见状,也想伸舌头瞪眼睛向那缺德孩子还以颜色,不料快腿儿朝几个二连战士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连长说了,最近谁都别去招那熊孩子,争取让她把手榴弹那事儿给忘了。赶紧吃饭,吃完快走。”二连战士们闻言立刻不再做声,稀里呼噜闷头吃成一片,好不壮观。

小红缨扭着小步子,来在空桌子正当间坐了,晃荡着两条小腿又看向另一边,刚好看到了凑成一片吃饭的三连兵,禁不住开始朝他们微微眯起眼睛。

三连那边立刻也没了说话声,变得和二连一样,稀里呼噜闷头吃成一片。个个心里都明白,前些天那事闹得有点大,炊事班里还跟着死了一个,连长郝平千叮咛万嘱咐,最近这些日子千万别生是非,尤其现在正在炊事班院里,一旦被那缺德孩子挑拨出点事来,搞不好这回连炊事班里的人都得上手。

院子里的新兵们看到这一幕,开始相互低声嘀咕。

“瞧见没有?两阵脸色,二连三连全趴下了。班长天天关禁闭,九班照样这么牛。单位最小,旗可不小。”

“都说傻子去九班,我还就想当傻子。实话告诉你们,我的理想就是分到九班去,如果能坐在那张桌子上吃饭,才叫有面子。”

“嘿嘿嘿,你和我想的差不多,我也想去,名声虽然差,但装备好啊,连不会打枪的傻子都挂盒子炮,腰带崭新,乖乖。”

“这回九班的分配名额有多少?你们谁知道?……”

没多久,九班的桌子上又多了人,先是到了团部通信员小豆,然后又来了卫生队的小红和葵花,最后是从禁闭室换岗回来的警卫员小丙,令九班那张桌子上开始不时传出嘻嘻哈哈。

小红缨似乎没什么吃饭的心思,没多久就把碗筷放下了,打断正在与马良低声说笑话的小豆问:“哎哎,小豆,最近你有没有去师里的机会?”

小豆歪头想了想:“机会是有,但是未必是我,那得看政委指派谁了。”

“你必须把机会争取过来。”

“为啥?”

接着小红缨将两腿跪在板凳上,撑着小胳膊爬过半张桌面,凑近小豆低声说:“帮我捎点东西到师医院。”

“这个事有点……”小豆故作犹豫,见对面的小红缨忽然比出五个手指,然后又翻转了一下,立即改口:“没问题。”

小红缨撤回板凳上,又扭头对身边的葵花小声说:“卫生队那些空酒精瓶子给我几个呗。”

“你要那个于啥?”

“养鱼啊。嘿嘿嘿……”

已经过了晌午,苏青走进了九班的窝,发现屋里空荡荡没人,停在屋里短暂考虑了一下,返身出屋走向炊事班。

一进炊事班大院,果然看到了饭后还在这里闲坐的九班,诺大院子里就坐了他们五个人,懒洋洋地没事于。

小红缨扭头看到苏青进来,一张俏脸上立即由晴转阴,其他四位倒是没有这种反应,只是纳闷地瞅着面无表情走过来的苏青。

一直走到桌旁,苏青直接在马良身边坐下来,将桌上的五个人挨个看了一遍,然后开口。

“从今天开始,我兼任九班的辅导员。”

“我不承认”小红缨一歪小脖子直接看天。

“这是政委的命令,不需要你承认。”苏青淡淡地回答了小红缨的不屑反应,然后继续对所有人说:“现在,我并不准备对你们做过高要求,但会定期组织你们上教育课,都听明白了么?”

没人说话。

“看来都明白了,那我就不多说了。”于是苏青起身离开桌子,看了看刘坚强:“你跟我走。”

刘坚强跟在苏青身后走进了政工科办公室,进门两步止住,目视前方立正。

苏青径直走到她的办公桌后坐下,先是命令刘坚强把门关上,然后说:“以后,九班里的所有事情,你都要定期来向我汇报。”

刘坚强目视前方不说话。

苏青静静看了一会木桩一样没有反应的刘坚强,又说:“你不是向政工于事汇报,而是向九班辅导员汇报。”

刘坚强仍然倔强地没反应。

静了一会儿,苏青再开口:“希望你能明白,这么做是保护九班,你认真考虑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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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预案

丁得一的心情很好,**团彻底步入正轨,大北庄开始生机勃勃,这是个充满希望的春天。

于是在这个春天的下午,在大北庄的团部里,他召开了会议,目的是细化**团下一步的发展工作。

还是团部这间堂屋,还是这张四方桌子,上首是政委兼团长丁得一,和负责会议记录的政工于事苏青,左手边是一连长吴严和二连长高一刀,右手边是三连长郝平和三连指导员杨得志,下首是供给处李算盘和卫生队包四,牛大叔依然单独搬了个板凳坐在了屋内门边,不紧不慢地抽他的旱烟袋锅,阵阵烟雾不时飘出门外,他抽的烟很辣,他怕呛着屋里人。

这次会议没有通知胡义,并不是因为胡义职位低,而是因为他在关禁闭,另外这次会议的内容也不算复杂,所以丁得一没叫他。

要说到开会,那可是杨得志的强项,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思想工作,训练工作,群众工作,建设工作,无论大事小情,统统要充分发表意见,真可谓万事通、多面手、文武全才,十句话里有八句是他说的。

丁得一倒是乐得看到这样,一方面感觉会议挺有气氛,另一方面杨得志说的一些事情也很有道理,做个旁听者更清闲,何乐不为。

“……在提高战士们思想觉悟的同时,提高士气也很重要,我觉得,在保证训练的同时,我们可以适当组织一些文体娱乐活动,利用竞赛来刺激战士们的积极性和斗志,比如说……”

高一刀本来就看不上这个戴眼镜的,更别说他还是三连的了,听杨得志叨叨叨,让高一刀觉得脑仁疼,看都懒得看,一直扭着头看门边的牛大叔抽烟,那烟蓝莹莹的,丝丝缕缕如梦似幻。

可是当他听到‘竞赛,这两个字的时候,终于扭回脸看着政委丁得一,直接打断杨得志的话对丁得一说:“咳咳,政委,有件事情我早就考虑了很久,我觉得呢……咱们应该组织一些竞赛来提高战士们的士气,依照现在的情况,我看就先来一场全团拼刺大赛,你看怎么样?”

被打断话茬的杨得志站在桌子对面,愣愣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心中大骂高一刀臭不要脸。明明这是我想出来的点子,正在这里说呢,你一句话就说成是你高一刀的想法了,你这五大黑粗的货,知道‘竞赛,两个字怎么写么?还好意思说你考虑了很久?考虑了很久你怎么早不冒泡呢?

坐在杨得志身边的郝平心中也大骂高一刀臭不要脸,当即一皱眉头,不等政委表态就先朝高一刀说:“你说什么玩意?拼刺大赛?我说高一刀,你想让全团陪你一个人玩儿是怎么地?亏你说得出口”

坐在下首的李算盘和包四相互看了看,捂着嘴刻意低下了头,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吴严也禁不住抽动了几下嘴角

高一刀不紧不慢扭脸看了看郝平:“我这是为全团着想,这么做,即提高了战士们的积极性,又提高了战士们的个人技术,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么?再说了,咱们不只比个人赛,再加个团体赛不就行了。”

“你少扯这个,全团的刺刀都在你们二连呢,我们三连总共才三把刺刀,咋跟你比?”郝平说完了这句话又问一连长吴严:“吴严,你说说,你们一连有几把刺刀?你愿意跟他比么?”

吴严微微一笑,什么话都不说。

“比赛又不用真刺刀,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们二连的刺刀也不都是……”

丁得一眼见话题被高一刀和郝平这俩货越扯越远,适时敲了敲桌子,打断了高一刀说:“行了行了,搞竞赛的想法不错,但是现在不是研究细节的时候,现在咱们来说说关于……”

正在说话间,一个汗流浃背的通信员匆匆穿过院子跑到门口:“报告,急件。”

会议暂停了,文件有两份,一份来自师部,内容大意为:日军可能于近期抽调部队前往主要战场,望各部密切注意,敌人在抽调兵力离开之前,有可能进行某些动作,提示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另一份消息来自梅县县城里的情报人员,内容大意说:汇总情报及迹象显示,梅县城内日军将于近日抽调部分兵力向东输送,城内日军已经连续三日闭营无外出。

看完了两份消息,丁得一的面色阴沉下来。鬼子要抽调部队离开,梅县的鬼子兵力自然就会减少了,这是好事,但是在这之前,他们一定会再利用一次兵力优势做点什么,为当地的长治久安打好地基。

会议主题立即做了变更,由行政会议改成了军事会议。丁得一给参会人员传阅了两份消息,同时说明了担忧,敌人随时可能再次进剿,会场气氛也随即发生变化,压抑低沉,一时没人说话。

丁得一虽然也历经战斗,但他毕竟是从政工做出来的,在涉及军事问题的时候,他总是不自信,不像团长老陆,即便是错的也有魄力下达主观命令。现在兼任了团长,他不知道这个会议该怎样开始进行才恰当,因为只知道会有危机,却没有任何脉络可循,那么能做什么?

“怎么样?谁先来说说想法?”丁得一将视线投向了三个连长,他们是军事主官,军事会议的戏得由他们主唱。

可是三个连长全都不说话,没法说。八路军作战受规模限制,基本是以运动和袭扰为主,如果论战术,是有一套的,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没法制定战术,因为所有的事情都还不明朗,所以他们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杨得志一直希望给人以文武双全的形象,但是苦于没有表现机会,现在,他看到三个连长迟迟没有反应,意识到机会来了。

“那个……政委,我是指导员,军事上的事情虽然不在我的范畴内,但是我想说说想法,权当参考。”

丁得一点点头,有人开口就是好事,怕的就是没人说话。

“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严重。首先,敌人刚刚结束了上次的扫荡,未必就会在抽撤兵力之前再来一次,这么做很仓促。其次,如果敌人真的采取行动,只要我们严密侦查工作,随时掌握敌人动向,避开他们还是不成问题的,毕竟到处是大山,咱们的大北庄又地处偏远。所以我认为,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监视和加强情报,以不变应万变。

虽然杨得志这番话听起来似乎没什么营养,但是很有道理,也安定了人心,并且提出了第一个步骤,不论怎样都比说不出话来的强。丁得一松了一口气,赞许地对杨得志点了点头。

屋内的多数人都和政委的想法一样,表情不觉轻松了些。只有高一刀,没忘了给杨得志挑刺:“背着枪走人是简单,那鬼子万一要是奔了大北庄来怎么办?这才是问题。”

“山高路远,怎么可能那么巧?除非他们提前知道了。”

“万一他们就来了呢?”

杨得志推了推眼镜,看得出高一刀是故意抬杠,但是他还是继续回答问题:“如果真是那样,我倒觉得咱们可以在来路上寻找机会,尝试打一个伏击,挫一下敌人的锐气。同时也可以吸引敌人离开既定路线,就像上次,我们不也把他们引走了么。”

会场上有人对此话赞许,也有人对此持沉默表情。

“切”高一刀一撇嘴:“伏击?有你说得那么容易?”

“打他突前稍远的,打他协同拉开距离的,打他掉队的后续辎重,有什么打不成的?你们二连劫粮的时候,不也灭了鬼子一个小队么?那还不算伪军呢。”

一听杨得志这么说,高一刀立即看透这是个绣花枕头了:“我劫粮能打成,那是因为清清楚楚地掌握敌人底细,连他们背了几支枪都数得一清二楚,那是因为提前一天就开始布置战场,那是因为出乎鬼子意料,是距离够近用手榴弹砸出来的。另外,当时那一个小队鬼子,已经让九班给撂倒快一半了,你以为那是说打就打的?”

杨得志让高一刀呛得来气:“你这不是抬杠呢么,我说要打伏击肯定也提前准备啊”

郝平也插言:“高一刀,你能不能别捣乱?我觉得杨指导说的有道理,已经是眼下的最佳方案了。你想不出招来,总不能搅合人家吧?”

李算盘和包四用眼神支援了郝平的话,郝平说的也是他们认为的,就连做记录的苏青也抬起头,朝高一刀微微皱了皱眉头。吴严仍然一句话不说,表情也没变化,关于伏击的问题,他心里是赞同高一刀,但是其他方面杨得志没说错什么,所以他和牛大叔一样,是持中立态度了。

丁得一心里觉得,杨得志所说的,也就是现在所能做的了,不过经高一刀话里一提,让丁得一忽然想起个人来,直接开口朝院子里下命令:“去把胡义也找来。”

胡义不声不响地进了团部屋门口,与门边的牛大叔交换了一个眼神,准备挨着坐下,屁股还没落上板凳呢,就听见政委丁得一朝他说:“哎胡义,你先别忙着躲,你先给我说说,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没有?”

胡义只好直接站起来,满脸问号地回答:“我……什么事?”

“嗨,这脑子让高一刀给搅糊涂了。”丁得一这才想起来胡义才进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于是直接把事情简短给胡义说了一下,然后要求胡义说看法。

满屋子人都不明白政委为什么非要单独要求胡义发表意见,都纳闷地看看政委,再看看胡义。

而丁得一的想法,是基于胡义的外来出身,历经与日军的大规模作战,这一点是八路军出身的人不能比的,很想知道他会怎么看。

听政委说明了来龙去脉,胡义心里的看法确实跟全场人都不一样,他看到的不是鬼子的问题,而是**团自身的问题:没有参谋。

“怎么样?你有什么主意没有?”眼见胡义一直做思考状不说话,于是丁得一追问一句。

“我……想不出主意。”

听到胡义的回答,某些人脸上故意笑笑,全都转过脸不再看那个九班⊥长,。

“但是我认为敌人一定会再次采取行动。”胡义间隔了一会忽然说出了第二句话。

“哦?为什么这么认为?”

“如果我是他们,我就会这么做。”

丁得一静静看着胡义,不由点点头,这是换位思考,忽然面带好奇地继续问:“那……你觉得敌人这次的规模会有多大?”

“即将被抽调的部队应该会留在城里,等待行动结束后直接出发。如果不掌握抽调规模,就没法细致判断,但是规模一定小于上一次,会更多地利用伪军。”

丁得一眨了眨眼,有点着急地说:“你小子能不能别让我催着说?把你能想到的给我一气说完。”

“规模小了,目的性就会变得更强。如果我是敌方指挥,会选取一条上次扫荡漏掉的路线和区域。出梅县以北,至落叶村位置向西进山,经青山村和大北庄区域,直到杏花村这个折返点,再改向东南方向,沿浑水河南岸下行……

全场人倒吸一口凉气,愣愣瞅着表情淡淡的胡义说不出话来。他的确没给出什么主意,但是他给出了一个可能性极大的日军进剿规划,大北庄的灭顶之灾仿佛已经映入眼帘。

人的惯性思维都是主观的,胡义并不比谁聪明,只是八路军小规模战斗打成习惯了,只需要注意敌人的增援速度和距离就行,其他全不考虑。所以冷不防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做起。而胡义参加八路军之前一直是战斗在无数个阵地上的,整日里只能拼命地计算敌人火力,了解敌人的进攻意图,判断敌人抄袭路线,兵力厚度,梯次间隔等等等等,没完没了地计算,没完没了的阻击,然后没完没了的溃退;如果什么都判断不出来,很可能连溃退的机会都没有了。

丁得一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朝已经说完话的胡义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坐正了身体,郑重道:“现在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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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以进为退

有了判断,这个会议就简单了,没话说的也有话了,**团这几个骨于凑在一块,时而议论成一片,时而相互吵翻了天,丁得一对此既不制止,也不发表意见,一直闷头剥着花生听着,再次使用他的集思广益**。

胡义自从坐下以后,就再也没说过话,该他说的都说完了,至于想办法出对策的事情,他懒得想。这满屋子里,哪个能力都不低,有文化的,有战斗经验的,有胆子的,都齐全了,还能少了办法么?

于是他坐在牛大叔身边开始数砖缝,这是第二次参加会议,与第一次参加会议时不同的是,这次他从头至尾没再主动去看苏青一眼,只是静静地数砖缝。

伴随着那一场大雨,流走了许多东西,破灭了许多东西,一颗连自己都痛恨的麻木之心终于变成了灰烬,当那些灰烬混合着雨水消失在黄土,胡义终于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拥有一件东西:活着。相比于六十七军的机枪连,相比于王老抠,相比于千千万万倒在硝烟中的人,这太奢侈了,活着,竟然也是拥有……

会议终于结束了,一个应对方案也形成了。计划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被动的,大北庄做好随时撤离准备,确定百姓疏散路线,提前准备能够藏匿粮食和物资的山中地点,这些事由供给处、卫生队、炊事班和新兵连合作进行。如果大北庄真的难逃灰烬的厄运,那也要准备在敌人离开后立即开始重建,只要有人,有粮,还有枪,就有信心

另一方面是主动的,是揉合了所有人的想法才最终得出的,既然敌人还在酝酿进攻,那**团就先敌采取行动,将战斗单位全都拉出去,热热闹闹打进敌占区,拔炮楼,偷据点,打土豪,锄汉奸,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能打什么就打什么,力争乌烟瘴气鸡毛鸭血。目的就是要让城里的日军看到**团主力来了,逼着他们出城来追剿平乱,打乱他们的计划,变扫荡为猫抓老鼠游戏,领着敌人做运动,偷换概念耗时间,最后让扫荡计划流产。

走在返回九班的路上,胡义心里感慨良多,这次会议计划出来的主动出击策略,自己当初在六十七军的时候也经历过,并且是以人,的身份经历的,不得不说这一招很无赖,能让那些作战参谋们欲哭无泪,最终一事无成。而今天,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从敌人变成主人了。

进了院子,还没走近屋门,就听到屋里传出一阵响动。

胡义推开屋门,罗富贵正端坐在床边上擦机枪,不过用来擦枪的是只袜子,而不是抹布;马良坐在桌旁,拿根筷子蘸水似乎是要练习写字,可是桌面上才写了一笔;吴石头傻愣愣地站在屋中央,看着进门的胡义不说话;通向里屋的破门帘还在摇晃,肯定是有个什么东西刚钻进去了。

最后,胡义低头往屋地上看了看,刘坚强从头到脚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仰躺在地上,扭来扭去试图挣扎着,嘴里堵了一只破袜子,似乎与罗富贵手里的是一双。

马良抬头故意笑笑:“哥,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要关两天呢吗?”

胡义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回答,也没有继续去看地上的刘坚强,直接到马良的对面坐下来,抓起桌上那个又大又破的茶缸子往马良面前一推,马良赶紧拎起水瓶往里倒水。端起水来抿了两口,才道:“谁于的?”

马良无奈地看了看罗富贵,罗富贵瞪着大眼瞅了瞅看不出心思的胡义,又瞧了瞧里屋的门帘,只好抬手一指吴石头:“傻子于的。胡老大,你别看我啊,这可不关我的事。”

胡义看了看若无其事的吴石头:“傻子,把他嘴里的东西扯了。”

破袜子一出口,刘坚强深吸几口气,然后一边扭动着仍被捆着的身体,一边脸红脖子粗地朝罗富贵怒喊:“缺德冒烟儿的,少装蒜,我跟你没完”

“说,怎么回事?”

地上的刘坚强听胡义问了,扭过脸来答:“他们诬陷我是内奸。”

这时里屋的破门帘猛地掀开,一对羊角辫出现在门口,竖起一对小眉毛朝刘坚强道:“还狡辩,不是内奸她为什么叫你走?”

“她是让我汇报情况,可我没说。”

“没说你为什么在政工科呆了那么久?”

“她命令我把政工科办公室打扫两遍。”

“哎呀呀,说瞎话你都说不圆,她那办公室比卫生队还于净呢,你打扫个屁”

“死丫头片子,爱信不信。有种你就继续给我上手段,看我眨不眨眼”

“别以为当着狐狸的面我就不敢,姑奶奶照样要你好看”

“你来”

“来就来”小红缨话落,一边拉起衣袖亮出白嫩的小胳膊,一边翘着小辫怒冲冲走向躺在地上的刘坚强。冷不防感觉到两只有力的大手从身后抄在自己胳肢窝下,轻轻地将自己的小身体托离了地面。

胡义将小丫头放坐在板凳上,然后直起腰来到刘坚强跟前,低下头问:“苏于事什么时候叫你去的?”

“今天晌午。”

“她以什么名义叫你去的?”

“九班辅导员。”

于是胡义弯下腰给刘坚强解绳索,同时对屋里所有人说:“以后不许扯这个淡了。”

小红缨仍然带着不满地说:“我最恨打小报告的家伙。”

罗富贵立即赞同地发表意见:“没错,不说清楚多闹心。”

胡义直起腰来拍了拍手,心里十分清楚小丫头和罗富贵为什么会对这件事反应强烈。淡然对他俩说:“你俩给我省省心吧,如果流鼻涕想说什么的话,他会堂堂正正地走进团部大门。”

这句话是胡义随口说的,但是正在试图爬起来的刘坚强却忽然觉得,满腹的委屈好像……瞬间消失了。

胡义根本就不是个善于害怕的人,何况打小报告这种事呢。胡义根本就不会怀疑刘坚强的话,因为他是流鼻涕。他说他把苏青那间全团最于净的办公室打扫了两遍,这种事没人会相信,但是胡义相信。因为胡义不但知道刘坚强是什么样人,同时也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样人,以及她那不为人知的特殊习惯,是如何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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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红头绳

尽管李有德这个汉奸与**团只是因为利益而有了交集,但是丁得一还是把他看做了一个非常值得保留的暗棋,指不定哪天还可以利用,所以关于李有德的事情,除了九班,只有丁得一和高一刀知道底细。因为这次的行动会波及落叶村李家,所以政委丁得一要求九班提前出发,去给李有德吃个定心丸,而落叶村的袭扰战斗,也特意指定给了二连单独进行。

思虑再三,这次行动丁得一没有亲自挂帅,虽然三个连的行动范围都是在梅县以北地域,但是大部分时间里一二三连和九班还是分散行动,可能也会有需要相互协同的机会,所以三个连定下了联系方法,会在行动中留下暗记,指定一连长吴严在这种协同的时候担任总指挥,负责把各支队伍拧起来。

晕黄的夕阳挂在山边,已经隐没了一半,耀出晚霞绚丽一片。

丁得一特意找到了苏青,笑呵呵对她说:“现在你是九班的辅导员了,怎么样,跟我一起去送送九班吧。”

苏青能感觉到政委一直对九班有点特殊照顾,甚至是宠爱,她觉得这应该是小丫头在九班的缘故,所以没说什么,跟着政委和警卫员一起到了庄外东边路口,偶尔聊几句工作上的事情,悠闲等候。

耀眼的绚丽中,远远走出来六个身影,被夕阳的余晖背照,形成六个刺眼的黑色轮廓。当先的人甩着长腿,迈着轻快的步伐;第二个背枪的人,走得格外稳健,异常挺拔,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小不点,时而俏皮地蹦跳两下,连带着那对小辫子也活泼地跳跃着,好像夕霞中的一对小翅膀;走在第四个是个高大宽阔的身影,懒散地晃动着,他身后走着个矮个子,走路像是端了一碗水,不摇不晃直得像杆子;最后面一个一边走着一边摆臂晃肩,走队列的姿势被他彻底走成了习惯。

丁得一率先递出了一只手,与胡义紧握了一下,没说鼓励之类的废话,只出口三个字:“小心点。”看到胡义郑重点头,然后丁得一朝那两个小辫子露出一个深深的微笑说:“红缨同志,是不是该给我这个政委敬个礼啊?”

从头到尾,苏青一直刻意将视线避开了某个人,直到他们再次出发上路,才开始看那个晚霞中的远去背影,看得渐渐有点失神。

丁得一也在看九班的背影,像是自语又像是对身边的苏青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他们……我的心情会好起来”

午夜时分,九班到达了青山村,胡义先找到了石成,告诉他**团即将采取行动,梅县以北地区可能要乱一阵,青山村也有成为战场的可能,要他们提高警惕留神敌人,做好躲避准备。

不料石成听完了胡义的警告,毅然要求跟随九班参与行动。舅舅老罗死了以后,石成成为了这支落魄游击队的队长,这不是看老罗面子,而是因为上一次跟九班劫粮的时候,石成杀鬼子最多,理所当然成为了队长。

当初这个小游击队只剩了三个人,到现在虽然时间不算长,居然又被石成发展了几个人,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有粮食了,还得到了马良给的三条枪,有粮有枪人就好找。眼下的这支青山村游击队,总数七人,七九步枪三支,子弹共二十多发,驳壳枪一把,是老罗留下的,现在石成手里。

胡义考虑了一下,让他们多长经验不是坏事,这次的任务是游击性的,也许顺带着能让他们有点物质上的小收获。于是胡义同意了石成的请求,当场让罗富贵从机枪子弹里给石成他们的每支步枪再分配一排子弹,又从自己兜里给石成的驳壳枪补了一个弹夹的子弹,让他们带上几天口粮,暂时加入九班编制,跟随九班出发,继续东行。九班人数暂时增加成十三人,破天荒成为了一个满编班。

凌晨时分,九班到达落叶村,胡义单独找到老哑巴,让他给李有德传递一张字条,只写了六个字:有雷无雨,勿惊。凭李有德的智商,胡义知道根本没必要与他见面详谈,他只要知道了消息,其他的事根本就不用别人操心,这就是与聪明人办事的最大好处,省心。

黎明,绿水铺,琴姐家的后窗被人有节奏地敲响,三长两短。

不久后,睡眼惺忪的李有才赶到了村外河边。

“我说胡长官,你知道我不是勤快人,以后咱能不能……”

“少废话,叫你来是为你好,免得你被我们的人给当成鸡杀了。”

李有才闻言一愣,立即睡意全无:“什么?”

“我们团主力马上就来了,这附近都会被我们扫荡一遍,你觉得你这个汉奸队长得有多大份量?”

“别愣着了,赶紧收拾收拾先找个地方躲了,然后去县里找鬼子报告,八路主力进犯,单单是绿水铺附近就已经发现最少三个连,其他地方也有,动向不明。报告的时机你自己掌握,不要太早,能赶在别人报告之前先领个赏就行了。”

低着头冷静地想了想,李有才终于抬起头:“胡长官,你们能不能先在这等我一会?”

匆匆返回绿水铺的李有才先去了赌坊,什么原因都不解释,只告诉砍九带着他的黑鬼们赶紧消失,然后找到尾巴和那个懒鬼便衣队员,命令他俩护送琴姐去县城南边的亲戚家。最后跟琴姐说,得罪了人,这几天可能会被寻仇,让她带上财物先去亲戚家住几天再回来。

李有才根本不想靠汇报点情况领那几个赏钱,相反他打算暂时跟九班混一会。鬼子扫荡的时候,给鬼子带路能混到钱财;现在八路居然明目张胆也来扫荡了,那么如果给八路带路的话能混到什么?李有才不禁动了点思,这是排除异己打击仇家的绝好机会。

九班规模小,所以没有被具体指定任务,这次行动九班是出来打酱油的,胡义也在考虑,应该先于点什么事情起个头,不料李有才反倒主动要求跟九班混一会,领九班去锄几个大汉奸。胡义早看透了李有才的无耻心思,不过这对于九班而言,倒是不用四处乱撞碰运气了,省力省时。

日上三竿,艳阳斜照,绿水铺以南某个小村,十来个人影大步流星正在走近村口。

一个村民刚刚迈出大门口,猛地呆在当场,双腿开始禁不住微微颤抖,不太听使唤。迎面正朝他走过来一个八路军,帽檐低卷,隐隐可见宽宽的眉角和细狭的眼,一张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感觉像是看到了密布乌云,令人觉得压抑,呼吸不畅。他横端着长长的步枪,挂在枪口前的刺刀斜垂向地面,在阳光底下冷冰冰地发亮,领着身后的十来个人,直奔惊呆在大门口的村民。

光天化日,八路居然进村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年景?白日梦

“刘秃子住在哪?”提问的声音淡淡,却让人感觉脊背发冷。

村民抬起哆嗦的手,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大门口,动了动嘴唇却愣是没说出话来。

这十来个立即调转方向,看也不再看指路的村民一眼,直奔目标。

“路东一个路西一个警戒,石成带俩人去后面守着,骡子撞门,流鼻涕上刺刀跟紧我,马良换短枪从窗进,其他人进院后等命令。”那个哆嗦着的村民呆呆看着那些远去的军人背影,听到了这些话……他开始扶着身边的墙根,慢慢移动双腿,掉头跑远……

嘭——哗啦——熊壮的身躯直接将屋门扇竖直地撞摔在屋地上,那个巨大身躯随着惯性顺势滚倒在屋内门旁,门外的明亮光线洒进屋内的一瞬间,一双冰冷的细狭之眼,擎着雪亮刺刀直冲进门,同时屋里的窗口哗啦一声破碎一大片,一支驳壳枪的枪口出现在窗口,指向屋里面。

女人尖叫着,孩子瞬间大哭,一个男人瞪着恐惧的眼挡在女人和孩子身前,眼睁睁看着刺刀抵在自己的胸口前…

村外路口的拐角边,停着三个人,是小红缨和吴石头,还有李有才。

“狗汉奸,你的枪怎么又没了?”小红缨问。

李有才秀气地笑了笑:“手气不好呗。”

“本来我还想找机会送给你一把呢,现在我改主意了,让你这个倒霉鬼空着手就对了。”

“嘿嘿,有红姐这句话,不送我也高兴。等以后有机会,我也送你点啥。嗯……花头绳怎么样?”

“呸,鬼才稀罕要你的东西我喜欢红色的。”

“喂,狗汉奸,要不你也来参加我们吧,怎么样?”

“这个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当八路,不能赌钱,不能偷人媳妇,那我还不如死了呢”

“你这个没骨气的狗汉奸,这可是你逼着姑奶奶把你当敌人的啊,别后悔”

“息怒,红姐息怒,虽然我是汉奸,可也不耽误和你做朋友吧?”

“下次我送你红头绳,怎么样?”

“……那好吧。”

李有才看着小红缨那双伶俐善变的大眼,和她那对个性鲜明的羊角辫,忍不住再次笑了。

猛地一个人影跑过了拐角,看到了拐角后的三个人,惊讶愣住,瞪圆了眼睛讷讷道:“李……有才?”

李有才也懵住了,不由自主脱口道:“刘秃子?”

话音刚落,猛听得身边哗啦一声脆响。李有才一转头,发现那双伶俐的漂亮大眼已经瞬间变成了凌厉大眼,一双细嫩的小手上居然在转瞬间已经端起了一把大眼撸子,漆黑枪口直指刘秃子,一对小辫仿佛凝固在了空气中,一动不动,令四周都有点凉。这……反差太大了,变换得太快了,以至于李有才对小红缨的惊讶感觉超过了见到刘秃子。

脚步声响起,李有才闻声又转头,刘秃子正在转身欲跑。

嘭——点45大口径子弹出膛的声音如锤,震得李有才的脑袋嗡一声响,全身跟着一晃荡,再睁开眼,刘秃子已经扑倒在地上,后背中央黑红一块,看得李有才直发呆。

嘭——耳畔附近居然又响一枪,这更在李有才意料之外,眼睁睁地瞧着已经趴在地上没动静的刘秃子,后脑勺猛然间被掀开一大片,红白相间洋洋洒洒好不壮观。而李有才也终于随着近在咫尺的第二声枪响,一个趔趄歪坐地上了

阳光很耀眼,耳朵里一直嗡嗡响,李有才觉得……这丫头确实该扎个红头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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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自行车

胡义看了看这人脚上穿着的烂鞋,无奈地放下了刺刀,连问都懒得再问,找错人了。直接掉头出屋,阴沉着脸低声命令:“去追刚才那个,快。”

刚出了这个院子,就听见村口上传来两声枪响,一行人撒开腿冲向村口,跑过了弯角,看到了死在地上的指路人,和小红缨他们三个。

李有才见胡义到了,禁不住说:“吓死我了,撞了脸了,这要是被他给跑了,那我算完了。”

胡义没管李有才的话,先把小红缨从上到下扫了一眼,然后低头看尸体。

马良白了李有才一眼:“你说他叫刘秃子,那我们当然以为他是个秃子,哪能怀疑有头发的,生生被他当面给指到别人家去了。”

“这事怪我,是我忘了说清楚。”李有才不好意思地朝马良笑笑,然后对胡义道:“其余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就陪你们到这了,胡长官,咱们后会有期了啊。”

“等等。”胡义开口把准备离开的李有才给叫住了:“现在我们亮相了,枪也响了,你觉得……周边会有什么反应?”

李有才琢磨了一下答:“你放心,肯定有报信儿的,往东南边不远,有个河口营,那是离这里最近的据点,先收到消息的肯定是那儿。”

“河口营?有多少兵力?”

“嗯……有几个鬼子教官,治安军……差不多一个营。”

胡义点点头:“没你事了。”

李有才扭头给小红缨留了个阳光灿烂的笑容,然后返身离开。

石成凑到尸体边上,弯下腰仔细瞧了瞧两处枪伤,不由拎起自己手中的驳壳枪看了一眼,诧异地问马良:“这是啥枪打的啊?咋看着比驳壳枪还厉害?”

“丫头手里有把撸子,打人就这德行。”

“撸子?”石成更纳闷了,听说撸子比盒子炮差远了,怎么可能……

胡义简单考虑了一下,河口营只有几个鬼子教官,不管伪军有多少,倒是值得去看看,打河口营是不可能,侦察一下,提前了解情况不是坏事。当然,如果方便的话,骚扰一下也未尝不可。

将尸体扔进了沟里,九班重新出发,顺着小路直奔东南方向的河口营。考虑到有可能与出营来此的伪军撞上,胡义特意嘱咐探路的马良提高警惕,拉大与队伍的距离,做好接敌心理准备。

九班行至半途,某些热心的群众也到了河口营,说明了情况拿了奖钱,于是,一个鬼子教官领着一个连的伪军,出了据点赶向事发地点。

在对向而行的两支人马相遇之前,胡义叫停了九班,改为路旁隐蔽,打算主动等待对方路过,然后再放心大胆地行进。

距离小路几十米远,躲在灌木后的小红缨被正午的阳光晒得眯缝着眼,无聊地撕扯着手中的草叶。

胡义看着身边那两支没精打采的小辫子,低声开口:“丫头。”

“嗯。”

“能不能别再撕叶子了,再撕就藏不住了,咱俩就得换地方了。”

“我不管。”

“以后你不许再喜欢苏于事了,听到没有?”

胡义深吸了一口气,视线重新透过灌木,去看那条阳光下的小路。

“我都已经不喜欢她了,所以你也不许喜欢她。”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其实我和她原本就是陌生人。”胡义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小路,若有所思地低声回答。

小红缨眨巴着大眼,认真地琢磨了一会,还是想不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忍不住想要支起小身子再问问,却被胡义伸来的一只大手猛地压低了。

小路的远端,隐隐地出现了人影,渐渐能够看清,是两排队列,乱糟糟的跑步声随后传来。

胡义凝神静气盯紧了看,前头带队的是一个鬼子,按李有才说的那肯定是教官,后边紧跟着两列纵队目测约百人,伪军一个连,这肯定是得到消息从河口营赶往出事地点的。

小红缨也在看,起初是心不在焉地看,后来就慢慢地瞪大了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小嘴微张,紧盯着那个带队的鬼子,小脖子随着目标在小路上的移动而缓慢扭转。

她看得忘我了,她想不通,为啥它会自己跑呢?为啥不要人推呢?那绝对不可能是动物啊?它根本没有嘴,没法吃草啊?何况那一定是两个轮子呢,怎么不倒?这个冲击有点大。

伪军的队伍跑远了,渐渐离开视线了。胡义提着步枪从灌木后站起来,确认了一下情况,朝附近摆了摆手,马良等人随即起身离开隐蔽位置,准备重新上路。

胡义低头看了看还趴在脚边的小红缨:“丫头,发什么呆呢,走了。”

“狐狸,那是啥东西?”

“哪个?”

“鬼子骑的那个啊,那是啥?为啥自己会跑?”小红缨仰着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十分罕见地流露着天真,傻傻地等待着胡义给她答案。

“那个是……自行车。”

胡义在城市里驻扎过,认识自行车,但是没碰过,不会骑那东西。

小红缨这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自行车,这孩子的爱好本来就有点与众不同,专门钟爱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这一次与自行车的偶然邂逅,她被深深吸引了,那闪亮的金属光泽,简洁明快的架构,轻盈如风的飘过,使这个红色的奔放女孩一见钟情了,深深爱了。

于是,她半坐在地上,将一双小腿委屈地蜷在侧边,努力仰起头,使一对小辫子如同尾巴一样老实地低垂下去,一双大眼睛瞬间变得无比清澈,纯洁得发亮,眼神中流淌着天使般的祈盼,轻轻开口说:“狐狸。”

胡义被这甜丝丝的一声呼唤叫得差点没站稳,当场满脑袋黑线无语。都不用小丫头再多说,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被她写在那张纯真可爱的小脸上了,她要自行车

很奇怪,在这一瞬间,胡义似乎完全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完全忘记了该用自己那颗军人的心去冷静思考问题。他只是觉得心里好像忽然被装满了什么,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还能够微微发热,这感觉形容不出来。

原来,宠爱别人,也会使自己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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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僵局

在这个烽烟时代,在这贫瘠荒凉的大山里,自行车代表了先进科技,代表了奢侈生活,代表了知识的力量。

不只小红缨是第一次见到自行车,除了胡义,所有的九班人亦然。

在胡义的眼里,自行车只是个玩意,跟自己口袋里的怀表差不多,他没兴趣为这么个花哨东西去动手,但是他愿意看到到小丫头实现祈愿之后幸福的笑。

听说班长要为自行车采取行动,马良石成等人因为年轻好奇的心而期待;罗富贵既没兴趣也没意见,因为他本来就是个的人,自行车能吃么?刘坚强起初是想反对的,后来忽然觉得九班如果能得到这么个奢侈华丽的战利品,将会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全团有几个人见过这玩意?这要是弄回去跟立功受奖差不多感觉了,于是这回难得他没提反对意见。

一行人在班长胡义的带领下,立即掉头,往来路方向追在那个伪军连后边出发。

鬼子教官带着伪军进了村,询问目击百姓,调查情况,在村口的拐角上发现了血迹,证明这里是开枪的地方,命人在附近搜索一番,从不远的沟里抬上来一具尸体,认出是刘秃子,这里的便衣队骨于。

查看尸体上的两处枪伤,可谓又准又狠,一枪背后击中心脏,一枪斜向穿过后脑飞出耳朵,两个弹孔比步枪的还大。鬼子在血迹附近仔细找了找,拾起了两枚弹壳,放在手里认真看了半天,点四五英寸,少见的美制大口径手枪。

看起来这更像是一次目标明确的杀人,不像是军事行动,十来个人,消失这么久,哪找去?懒得为这点事大肆搜索做无用功。

距离村子一百多米,都是耕田,地势开阔了。九班隐蔽在村外开阔地外的路边,悄悄观察村里伪军的动静。

胡义希望的是这些伪军会在发现尸体后,采取些行动,在这方圆范围搜索或者警戒设哨,这样九班才有机会浑水摸鱼,方便动手。但是事与愿违,这一个连伪军在村里查看了一番之后,就没再做其他事,没多久就开始重新列队,又是个两列纵队,面向来路,那鬼子推着自行车又到了队首。这架势很明显,他们准备打道回府了。

“哥,他们要出村了,打不打?”马良看得有点着急。

即使打不过,也随时可以撤,本来这次出来就是制造动静来的,对象又是伪军不是鬼子,那就必须给丫头争取这辆自行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了再说。胡义果断下达命令:“马良流鼻涕,带石成他们向右侧拉开三十米后,呈分散射击队形隐蔽,听枪响开火,第一个弹夹要快速打空不拖延。”

“是。”马良和刘坚强领着石成他们,猫下腰开始在灌木后向右快速移动。

然后胡义将手上的步枪递给了小红缨:“等他们出来,把那个鬼子打下来,别放太近,也别让他死得太远,第一枪你来开。”

另一边的罗富贵不用等胡义说什么,赶紧把机枪放在胡义身前,认真地替他摆正,然后从身上掏出另外四个弹夹来摆在胡义随手可得的一边,最后把自己的熊身躯往边上挪了挪,尽量远离可能会挨打的范围。

嘿嘿嘿,我要自行车,我要自行车,那是我的……小丫头在心里一遍遍地这样叨咕,扯着跟她身体一样长的三八式步枪,扭歪扭歪地往一侧爬了几米远,与胡义的位置拉开距离,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快乐的小乌龟,爬得好惬意,爬得好悠闲,正在美滋滋地得意着,冷不防有个钢盔扣在了脑袋上,把小辫子给窝住了,真变成小乌龟了…

“傻子你……”小丫头眨巴眨巴眼,想起狐狸还在旁边不远,只好咽下了后半截话,狠狠白了爬在身边的吴石头一眼,姑奶奶忍了。

选一个好地方,把长长的枪口慢慢地摆出去,然后卯足小力气,慢悠悠地拉开沉重枪栓,再使劲推回去,一颗六点五毫米口径子弹,不紧不慢地滑进枪膛,似乎沾染了这个小主人的灵气,笑嘻嘻地站在起跑线上,蔑视地望着枪膛里的狭小前方。

准星里的自行车开始动了,悠哉悠哉地出了村口,两个转动的车圈在阳光下闪闪亮,轻轻颠簸在小路上,驶进了开阔田野,迎面而来。

距离一百,七十,五十,狐狸说不让太近,那就现在吧。不能打他肚子,万一脏了我的自行车可咋办?胸口好打,可是……还是怕这个脏鬼子的血溅了我的车。

啪——

那颗蓄谋已久的子弹带着精灵主人的祈盼,热情地撞穿了鬼子的脸,轻快地穿过了一锅豆腐脑,转瞬逃离现场,飞远不见。

自行车猛地晃了一下,一头扎下了小路边的浅沟,翘在空中的车轮还在快速地转,哗啦啦地发出清脆连续的齿轮磨响,久久不绝……

两列纵队陡然震颤了一下,在百双惊呆眼神中,机枪响了,以排头第一个伪军的胸膛为基准,刹那出现了一条凶狠的弹道扫射线,均匀稳定地开始向着队伍后面延伸,瞬间血雾连成一片。

五支步枪和石成的驳壳枪紧接着就响了,他们只是拼命地来回拉动着枪栓,根本不去细看倒下的目标究竟谁打死的,一遍又一遍,一直到枪里五发子弹一股脑打光,才缩下去重新装子弹。

罗富贵趴在胡义不远处偷偷地往田野里看,姥姥的,这些倒霉玩意,放着好好的八路不找,回哪门子营呢。丫头的第一枪打得漂亮,太没人性了;胡老大的第一梭子貌似撂倒了挨着的**个,有几个没死,还躺在路边上哭嚎呢;其他位置也躺下了十来个,东一个西一个,没规律可循,自然都是马良他们那边的战果。

突然一个空弹夹隔空甩过来,吓得罗富贵本能地往后一缩身子,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得给胡老大装填子弹。

在某些方面,伪军也是训练有素的,比如对生机的把握能力,比如对战场形势的果断处置。中埋伏了,是八路,有机枪,慌乱中顾不得猜对方是多少人,机枪打空暂时停歇了,这是宝贵的黄金时间,决定生死,那还等个屁,先掉头跑他娘的。

伪军们撒开了腿往回跑,一边跑还不忘了相互拉开间距,都知道扎堆更招子弹,吃奶得劲儿全使出来了,有些机灵的还不时改改方向,上演迷踪步法。短短的几秒钟,愣是上演了一幕乱糟糟的百米掉头大冲刺,如果他们这番疯狂奔跑是朝着敌人方向的话,估计九班就得直接缴枪投降,既来不及打,也来不及退。

开阔的田野转眼被腾空了,只留下二十多个躺着或者趴着的,有的是尸体,有的还在挣扎叫唤。

跑回村子的伪军也不含糊,藏院墙,爬房顶,个个都猥琐地探出手中的家伙,噼里啪啦,对着田野对面的绿色遮蔽就是一通回击,不管你们在哪,不管打到打不到,也得先出口气。

村里的百姓们也都吓毛了,人哭狗叫乱成一片,可了不得,八路和治安军开战了,战场就是村口路头那地方,枪声都打成一大片了,爆豆子一般,这村里还能呆么?大包小裹拖家带口就往村子另一边跑,二话不说先逃难

东一枪西一响,伪军们从村里打出的子弹不时穿过田野,漫无目的地飞进茂密,马良猫着腰,匆匆溜到了胡义跟前趴下问:“哥,现在咱怎么办?”

胡义没说话,看了看开阔地对面的村舍,又看了看歪翻在开阔地中间路边的自行车,一时也没主意。要是早知道这些货软成这个样,就该等自行车再离近点开火就好办了。现在,自行车刚好被留在了开阔地中间,伪军在村里瞄着呢,能怎么办?

“先等等看,你去告诉流鼻涕他们,注意警戒右翼,然后你再回来,赶到左边去找个观察位监视左翼,能看到全村更好。如果发现敌人有迂回迹象,咱们就立即撤退。”

马良领命猫腰跑了。

与此同时,村里的伪军也彻底稳定下来。鬼子教官死了,现在还有连长,顺位成为了第一指挥。他静下了心思,回忆了一下刚才的惊险,又询问了几个身边的兵,综合伤亡状况,判断开阔地对面的八路最少有一个排,绝对是八路,不是游击队那样的散兵游勇,捷克式,三八大盖,也有汉阳造加驳壳枪,火力组织得这么凶悍,说是八路一个连都不冤枉。

他的确有心派些人迂回到侧翼去再做一次试探,但是瞅了瞅身边这些弟兄的德行,又打消了念头。这些阳奉阴违的家伙,都是做样子的好手,也许迂回到半路歇会就回来了,有什么用?现在八路的情况很不明朗,这一分兵,保不齐他们会给人包了饺子,人手再减少的话,这村里还真不敢呆了。

思虑再三,伪军连长派人跟着逃难的百姓出村,就近去送消息,不管是便衣队还是什么,离得近的统统赶来这里增援,然后再去找皇军报告情况。只要带弟兄们将八路拖延在这里,也是功劳一件,何必冒险。

于是,伪军依仗村里屋墙瞄着,九班藏在茂密里躲着,隔着一片百米多宽的明媚田野,形成了僵持战线。战场的正中间,那辆阳光下的自行车显得格外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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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对阵

随着时间的推移,伪军连长越来越疑惑,八路再也没开火,好像也没撤退,只是在开阔地对面躲着。这个情况太蹊跷了,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忍不住开口问身边的人:“确定他们还在?”

“应该还在,刚才还出现过响动。”

“什么叫应该?你上墙头再给我确认一遍。”

“连长,八路都躲着呢,我上去也看不见他们啊?”

“蠢货,没长嘴吗?看不见不会问吗?”

“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胡义越来越无奈,这伙伪军既不采取动作发动进攻,也不掉头离开村子,就停在对面于耗。这种情况最难办,打不起,退又不太甘心,如何是好?

忽然开口问罗富贵:“骡子,你的绳子有多长?”

“三十来米吧,胡老大,难道你想……扔绳子挂车?白搭绳子不够长不说,就算够长,也扔不出那么远啊?这可不是扔手榴弹。”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自行车弄回来?”

“我哪有办法?”

“那现在就给我想办法”

罗富贵瘪着嘴不说话了,想办法?想到过年也白搭。

突然从对面传来了伪军的喊话声:“喂,对面有喘气儿的吗?有就答个话”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胡义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村子无语,现在发现跟伪军打仗比打鬼子还费劲,对方意图总是天马行空,太难猜,头疼。

现在伪军打招呼了,罗富贵觉得很稀奇,看着胡义问:“咱应一声不?”

“随你便。”胡义懒得扯这个淡,满心思都是如何得到自行车的问题。

“叫你爷爷于啥?”见胡义没否定,正在无聊中的罗富贵倒是很有精神解闷,扯开破锣嗓子大声朝对面回答。

“你们听着,很快你们就会被包围啦,如果现在站出来投降,保你们不死。”伪军的喊声悠悠扬扬穿过田野,随风而来。

罗富贵不由咧着大嘴笑了:“嘿嘿嘿……胡老大,瞧见没有,我就说这世上肯定有比我不要脸的,现在信了吧。”然后继续扯嗓子朝对面回:“老子现在有一个团,马上就把你们围了,要是再不滚蛋,格杀勿论”

“土八路吹牛不要脸老子今天……”

趴在胡义右边不远的小红缨循声瞄了半天了,一听对方这话就有点来气,对着某个疑似喊话目标瞄了瞄,那是探出墙头的半张脸。

啪——枪响。

喊话的伪军扑通一声从墙头跌落下来,当场摔得直叫唤,他不是被打下来的,他是被打飞了帽子吓得掉下来的,差点当场吓尿了裤子。小红缨这一枪打得不稳,弹道稍高,子弹擦着目标头皮飞过,伪军帽子当场跳起了半丈高,翻飞落地,前后穿了个窟窿。

伪军连长一看,这还了得?当场发话:“愣着于什么?他娘的给我狠狠地打”

噼里啪啦瞬间枪声响成一片,一片报复性的弹雨乱纷纷地飞出了村子,飞过田野,打进树林灌木。

头顶有落叶,身后断枝响,附近的草皮偶尔也跟着跳一下,弹着点基本都在罗富贵、小红缨和胡义三个人的位置范围。罗富贵早缩了,小红缨也退在树根后。

胡义则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灌木后的机枪开始猛震起来,哗啦啦扫出一片弹雨,朝村子还以颜色。在村边的墙上连续制造出一个个弹坑,打得墙头上碎土飞溅,冒烟咕咚。

刘坚强和石成那边听到班长的机枪响了,立即加入对射,以牙还牙。

开阔的田野上立刻喧嚣起来,子弹呼啸交错,你来我往热闹非凡,乍一看,这战斗十分激烈,好不壮观,当真令人热血沸腾,再仔细一瞧,双方是猥琐对猥琐,谁都没打着

没多久,枪声停歇,第二回合结束,对峙的田野再次恢复宁静。

罗富贵甩甩头,抖落帽子上的落叶,小心翼翼往上探出眼,去看田野对面,顺口高喊道:“我x你姥姥有种的再朝你爷爷来打,看老子眨不眨眼”话落立即缩下身,想等着继续听热闹。

不过,对方没再开枪,反倒回骂过来:“你奶奶个x的土八路暗箭伤人算你娘的好汉,老子x你八辈祖宗你马了个x的……”听声音,似乎就是一开始喊话的那位。

哎呀,居然还跟老子还臭来劲?罗富贵一仰脖:“老子x你姥姥x你姥爷x你全家xx…¨”

双方对骂就此展开,这罗富贵肺子大嗓门粗,扯起嗓子中气十足,声震万里,气势汹涌,没一会就把对手给骂趴下了,于是对方有人加入进来,变成二对一,三对一,最后成为若于对一,渐渐骂成一片,如波涛海潮,一直把罗富贵彻底骂成个公鸭嗓,精神萎靡,只剩下连咳嗽带喘了……

独自隐蔽在左翼某处高位的马良,捂着肚子直抽搐,他受不了了,笑得肚子疼。

右翼隐蔽的刘坚强憋得满脸通红,身为八路军,聊骚骂人就够丢人了,最后还被汉奸伪军给骂成个大窝脖,这有石成他们这些外人眼看着呢,情何以堪?颜面扫地,恨不能现在就冲过去,活活掐死那个自私落后的王八蛋。

胡义起初没什么反应,骂人见得多了,自己不好这个,也懒得管,但是时间一长,也闹心,这成什么了?也算一回合么?跟自行车有关系么?

满头黑线地看了那个正在喘粗气儿的熊货一眼:“有完没完了?嗯?我让你想主意,你想出来了么?聊骚扯淡,信不信我现在就踢你?”

罗富贵心里正郁闷得不行,人家那边是越骂人越多,自己这边愣是一个帮忙的没有,多灰心,可是又不敢像刘坚强那样朝胡义甩脸色,只好委屈答:“我家祖坟都让他们用嘴给挖了好几十遍了,你听听,现在还挖呢,我哪还有心思想办法。”

沉默了一会,胡义忽然对吴石头下达命令:“傻子,去把流鼻涕给我叫过来。”

现在没什么好办法了,既然祖坟都能挖,自行车为什么不能挖。眼前都是田地,土质不硬,自行车的位置距离约五十米,估计向前挖三十米远就行,最后抛绳子,把自行车拽回来,胡义终于下定决心采取这个笨办法。

刘坚强到了胡义身边,吴石头和罗富贵也被唤在胡义近前,准备实施这个方案。一把镐头三把锹,就在这仨人身上呢,听了胡义的想法,看看面前的田地,成功率很大,吴石头于这个活不在话下,罗富贵的力气更是个大杀器,他俩在前边交替着全力掘进,刘坚强在后边负责加深和拓宽,三十米,应该耗费不了太多时间。

伪军连长懒洋洋地坐在院墙后头,晒着下午的阳光,满脑袋都是问号。八路这是要于什么?既不打也不走,难道他们真会蠢到等皇军来把他们包饺子么?不可能他们精着呢,一定有图谋。可是,有什么可图呢?他们要什么?

一个趴在墙头观察对面的伪军忽然缩下来报告:“连长,你赶紧看看,八路开始挖坑了”

连长闻言慌忙起身,趴在墙上的一个砖窟窿往对面看。

隐蔽的树林中已经延伸出一条沟来,大约挖了有几米长,看不到猫在坑里挖的人,只是不停地有铁锹翻出沟外,将一锹锹鲜土培在两侧沟边。

一个伪军愣愣道:“难道他们……想挖进村来?这这……可咋办?”

“你以为八路跟你一样蠢吗?”连长顺嘴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仔细地观察那条正在掘进的沟,顺着沟的走向延长线,一点一点往前看,终于将视线停在了开阔田野中间的那辆自行车位置。

“他娘的,我总算知道八路打什么鬼主意了,他们想抢皇军的尸体”

“啥?……”周围的伪军听到连长的英明判断,当场傻了眼。怪不得他们熬到现在也不肯走呢,感情是要这个?这可不能给他们,别看皇军已经死了,那尸体也得上交,据说是要送回皇军他们老远的什么神村里,给竖个什么牌位呢。如果让八路生生在眼前抢走了去鞭尸炫耀的话……估计连长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全连都得变成皇军的出气筒。

这回伪军连长有点着急了,皇军的尸体不能给,给了今天这事就没法交代。

“还看什么看,赶紧给我打”

猛然间枪声大作,弹雨纷飞,打得那条沟附近土泥乱崩,藏在沟里的人似乎停下了挖沟的动作,没再有土从沟里扬出来。可惜没一会儿,他们似乎意识到了子弹根本伤害不到他们,于是,弹雨中的深沟又开始一寸寸向前延伸。

伪军连长一拳捶在墙上:“他娘的土八路,太缺德了你们”然后果断回头命令:“让一排和二排准备冲锋”

“可是……连长,他们……有机枪。”

“老子不管那么多,皇军修理我之前,我先修理你们这些废物,有机枪也得给我上”

情急之下,旁边的一个伪军灵光乍现,赶紧站出来:“连长,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

“火烧眉毛还废你娘的话有屁直接放”

“既然八路他们挖沟,那咱们就……”

胡义趴在灌木后静静地看着,一条笔直的土沟已经向目标方向挖出了十几米,进度比预想的还要快,傻子加骡子,等于技巧与力量的完美合作,势不可挡。

忽然间,伪军停止了无奈的胡乱射击,有些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正被伪军推出了村子。

有被子,撕开个口子被装进了土,有褥子,也被撕开口子装进沙土,更有装了沙土的麻袋等等,凡是能用来灌成沙包的东西都用上了,草草组成了一道花花绿绿的沙包之墙,一个班的伪军带着手榴弹蹲在后面,一层层地往前摆沙包,两层交替,翻滚着往前摆,向自行车方向缓慢挪动。

胡义叹了一口气,如果这样下去,双方迟早会接近到互投手榴弹的距离,所有的活都白于。看来,是停工的时候了。

伪军连长从砖缝里看着田野,终于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他娘的,好险。你有会前进的战壕,我有能移动的碉堡,碰碰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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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舍得

这次袭扰行动的目的是把县城里的鬼子拉出来,要让报信的人看清楚,要让鬼子相信,所以行动得在白天进行;考虑到鬼子的反应时间,以及行动后的逃躲方便,所以行动要在下午开始,等鬼子到了就正好是晚上。

在这个下午,当落叶村外农忙的村民们不经意抬起头的时候,不禁傻傻地瞪大了眼。

西边的山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高大魁梧的军人身影,叉腿开立,挂着刺刀的长长步枪横端在手,黑铁塔一般伫立在高高的风中,似乎正在静静的向着落叶村里远望。

无论怎么看,那都不像是个人,更像是一只骄傲的猛兽,在轻蔑地注视着远处的猎物。忽然,在他左右顺次又上来了人,越来越多,渐渐向两侧排开,直到横站了近百人,在高高的山梁上连成一线。阳光下,出现了一道寒光闪耀的刺刀之墙,那种压迫感,令仰视者觉得仿佛千军万马。

村民们乱了,扔下手中的锄头开始向村里狂奔,没一会,村里传出急促锣响,鸡飞狗跳一片乱糟糟,李家大院的大门随即敞开,全村的百姓开始慌张地往大院里躲。落叶村因为有李家这颗大树,所以危机中的反应和别处不同。

“连长,我觉得咱比小鬼子还威风,嘿嘿嘿……”

高一刀斜眼瞧了瞧身边兴致满满的快腿儿,皱着眉毛没说话。他心里可没这份兴致,好不容易有事于了,结果被要求来打落叶村,李有德这个汉奸虽然应该预先知道了消息,但他肯定得真防,绝不可能朝天放枪,否则走漏点风声小鬼子就得让他好看。

可惜的是,自己的二连必须假打,不能攻破李家,这不活受罪么,无聊透顶一连向东游击了,三连朝南奔了绿水铺,都是好差事,只有二连的命最苦。这才叫英雄无用武之地,悲哉

风中的高一刀无奈地向前一挥手:“前进”二连的人墙随即平行迈出步伐,稳稳当当地走向正在乱成一团的落叶村

一个伪军汗流浃背地奔跑在路上,他的目的地是距离最近的绿水铺,要找到便衣队,通过他们将消息快速向各处分散传递。当他爬上最后一道岗,看到了绿水铺全貌的时候,两腿一软,坐倒在地傻了眼。

满村里都是八路,正在到处贴标语刷大字,村民们好像都被集中到了村中间,围拢在一起听中间的一个八路大声地讲演着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出门忘了看黄历。八路是真来了,这可不是假的,绿水铺已经完了,如此明目张胆,看来附近全指望不上了。伪军掉头就往回跑,为今之计,可不敢再乱撞,绕道回河口营报告求援得了……

壕沟挖了不到二十米停住了,吴石头他们三个被胡义喊了回来。鉴于距离越近风险越大,于是对面那一个班摆沙包的伪军也停止了工作,老老实实呆在了村外二十米远处,躲在沙包墙后就地休息,形势再一次形成僵持。

有一个词,叫做尺天涯,,小红缨当然没听说过,但是此刻的她就是这样的感觉。藏在草丛后的那双明亮大眼,一直静静地看着,田野中间,那辆闪闪发亮的自行车。

狐狸尽力了,骡子和傻子也尽力了,大家都尽力了,整个九班生生为了那辆自行车在这里耗到了现在。虽然她小,但是她也知道,时间越久风险越多;虽然她很渴望,虽然她很遗憾,但是她却忽然觉得很满足,从此知道了那东西叫自行车,两个轮子可以像风一样快乐的跑啊跑的。虽然不能亲手摸摸它,但是已经这么近的看过了,已经深深记在心里了,努力过了,不该让狐狸他们再冒险了,这是我的九班,这是我的狐狸,这是为我,舍不得……

满身泥污的罗富贵一屁股坐在胡义身后的沟里,一边咧着大嘴喘粗气儿,一边叨咕着:“哎呀我个姥姥的,可累死我了,这不活折腾人么。”

刘坚强一边用枯枝刮着鞋底的泥,一边回应说:“顶数你劲儿大,我和傻子都没说什么,你牢骚个啥?”

“那能一样么?你俩个子小身体窄,蹲着于活就行了,我呢?沟里那么窄,又不够深,只能从头到尾地撅着屁股,回个身的地方都没有,还得拼命抡锹镐,你知道那是啥感觉么,说话能不能有点良心。”

“狐狸,咱们走吧,不要了,那东西越看越不好玩,我可舍不得再浪费子弹。”随着小丫头的话音响起,大家才发现她正歪扣个钢盔小虫子一样爬过来了。

刘坚强黑着脸,没好气地说:“要这个是你,不要这个也是你,白折腾到现在,全围着你转了。”

话是对小丫头说的,其实是说给胡义听的,胡义对小丫头骄宠,刘坚强一直就满肚子意见。

胡义一直没有任何反应,好像谁的话他都没听见,只是看着对面,仍然在努力思考如何将目标达成。

小红缨摆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轻轻白了刘坚强一眼:“我愿意,要你管。”然后爬到胡义后边,扯了扯胡义的裤腿:“狐狸,快说话。”

“说什么?”

“咱们走啊。”

“什么时候对方来进攻,咱们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对方援兵到,咱们什么时候走。”

这次任务的目的就是要在鬼子眼前制造动静,虽然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那辆自行车,但是靠到现在伪军也不出村,胆小如鼠老老实实在对面呆着,胡义能肯定他们已经求援了,否则不会这么安稳。所以胡义打算就这么耗着,九班人少规模小,想逃很容易,掉头钻树林就行了。这不同样是制造动静吸引敌人么,顺便继续琢磨自行车的问题,答应了丫头就会全力兑现。

“那咱们这么于等着?是为了啥?”刘坚强问了。

“如果能等到天黑,就有机会抢到自行车。”

刘坚强想了想,如果是县城里的鬼子,赶到这里也是晚上的事了,北边活动的那些便衣队之流,估计正被一二三连吓得到处跑呢,看来援军可能还是会来自河口营。

“他们要是绕回河口营叫增援,那咱们肯定等不到天黑,到时候还是得跑,何苦浪费这时间。”

胡义终于扭回头看刘坚强,这小子总算也学会稍微动动脑子了:“我现在想的就是这个问题,来自河口营的敌人怎么办?三连应该在绿水铺,二连肯定在落叶村,距离都不远,如果咱们也叫增援,你们说他们会来么?”

没想到班长是有考虑的,不是盲目的,刘坚强一时沉默下来,没说话,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罗富贵立刻发言了:“要我说啊,两个都白搭,没一个看咱们顺眼的。就算不考虑这个,咱们要增援的理由也说不过去吧?麻烦你们来帮一下,俺们想抢个自行车……嘿嘿嘿,你说他们谁能管?”

罗富贵所说的,正是胡义心里犯愁的。三连指导员杨得志,一颗手雷就注定成为了一辈子冤家,那是个狭隘小人;至于二连高一刀,那是天生的命中相克,势成水火;如果这事是因公,倒也没什么大问题,但是为帮九班得到一辆自行车的话……全没戏

“我能让二连来增援”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安静。

胡义和刘坚强不可思议地看着小丫头,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让她的话成立。

罗富贵一咧大嘴:“吹,死丫头片子,说胡话呢吧?那是混账高一刀,不是心疼你的牛大叔。你凭啥……”

“凭这个”小丫头在她那宝贝挎包里掏摸几下,一抖小手,亮出一张脏兮兮的纸片来,得意地在三个观众面前晃了晃。

“这是……啥玩意?鬼画符吗?撒豆成兵?……”罗富贵瞪着一对熊眼,看着纸片上密密麻麻的方方块块在眼前晃悠,觉得有点眩晕。

一对漂亮大眼眨了眨:“嘿嘿嘿……二连的欠条儿,高一刀亲手画的押,一箱半手榴弹。”

噗通一声,原本坐着的刘坚强直接仰躺在沟里,心中暗道:这熊孩子一辈子都不可能有觉悟,她出息不了了

落叶村,枪声响成一片,李家大院的角楼和高墙上的垛口,不时地向外喷吐火舌,百十个李家民兵,慌乱地往村子里的屋瓦间射击着。李有德已经派人火速前往县里送信,给李家全体下达的命令是:紧守大门,抵抗八路,誓死不降,坚持到皇军来援。

高一刀坐在一堵矮墙后头,无聊地看天,偶尔飞来的流弹打得附近噼啪乱响。

快腿儿猫着腰,借着矮墙掩护跑向高一刀:“连长,总共伤了两个。一个是因为隐蔽位置墙太薄,子弹透墙伤了胳膊,另一个是被墙上掉下的砖头砸了个口子。”

高一刀点点头:“躲着都能受伤,这得笨成什么样?你再去喊话,警告他们再不投降咱们就放火。”

“是。”快腿儿掉头跑了。

没多久又一个战士猫着腰,沿着墙根匆匆跑来。

“又怎么了?”高一刀不耐烦地扭头看,立刻一愣:“马良?”

“高连长,我们需要支援。”浑身汗透的马良一边抬袖抹着脸上的汗,一边开口。

高一刀忽然笑了:“就你们那几头蒜,要支援?怎么着,你们是想打县城啊,还是要端宪兵队啊?”

“我们卡住了一个连伪军,就在南边村子。”

“一个连伪军?……你们这不闲的么?打不过跑不就得了,你们那腿都白长的?我这忙不开,没空。”

其实高一刀听说有一个连伪军,他心里还真有点痒痒,打伪军……怎么也比在这里白挨打强百倍。但是,胡杂碎不是傻子,他为什么要去招惹一个连的伪军?肯定有问题。

马良一看这情况,索性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把事情经过简短截说。

“什嘛?大老远跑来拉我们二连……就为个自行车?呃……自行车是啥玩意?……开玩笑呢吧?不管那是啥破烂,老子也不扯这个淡,你知不知道……呃……”高一刀听马良说完原因,正准备好好数落九班一番,忽然发现马良掏出个纸片,递在自己眼前,立刻无语。

“同意支援,这欠条儿就给你,咱们两清。”

“成交”那张纸片被高一刀一把抄在手里,然后朝附近一个战士命令道:“传我命令,通知全连,准备撤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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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黑对黑

只要高一刀带二连尽快赶来,所有的问题就都不再是问题,到那时候,胡义不相信对面这六七十个伪军还敢缩在村里顽抗,他们会做的一定是当场逃离。

河口营距离这里不算太远,落叶村距离这里也没有多少里,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看谁的援军先来,谁就是赢家。他们求援的时间可能要早于九班,但是马良的速度和二连的行军能力一定比对方更快,所以,谁的援军先到还是未知数。

马良去求援了,刘坚强被派到了左翼的观察位,成为左翼哨兵;石成成为右翼的组长,七个人三支长枪一支短枪,其中一个空手的人被胡义派去了增援伪军可能赶来的来路上,做暗哨监视后路,剩下的六个人继续原地掩护,同时监视村子右侧情况。

时间慢慢流逝,太阳接近了山边。

罗富贵躺在机枪位后面几米远的沟里打起了呼噜,吴石头坐在他旁边,拢起地上的枯草,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工兵锹镐上的泥土,将他心爱的工兵锹擦拭得重新露出金属光泽,金属边刃摩擦的雪亮,锹面上被擦得一尘不染。工兵锹可不比民间那些普通工具,照样也是件稀罕东西,材质硬度和便携性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区别差大了。而他背在身后的那支驳壳枪,却极少受到这种待遇,挂到今天都还没拿出来用过

小丫头又开始盯着田野中间的自行车看,她的眼里充满了期待,重新燃起了希望。

“狐狸。”

“嗯。”

“你会骑自行车吗?”

“不会。”

“那你什么时候能学会?”

“你都不会,那我怎么会?你得教我啊?”

“到时候,我要在操场上,骑给全团人看,活活气死他们。”

“你这个目的……很好。”

“嘿嘿嘿”

身后的树丛中忽然出现一阵响动,胡义立即翻身,抽出驳壳枪,指向来源方向。

过了一会儿,一个疲惫的灰色身影猫着腰钻出树林,几步到了胡义附近,一头栽躺在草地上,仰面朝天大口喘粗气,是马良回来了。

胡义收起枪,皱着眉头往树林里看了一会,然后低下头问:“他们没来?”

“来是来了,可是他们没来这。”

“什么意思?”

“高一刀说,他们只负责打援,其他不管,带着二连到河口营的来路上设伏去了。”

“……”胡义无语了,打援?真亏他高一刀想得出来,摆明了就是要继续看九班笑话,又拿了欠条让让九班没话说。

趴在一旁的小丫头终于翘起了小辫子,小拳头一把砸在泥地上:“太臭不要脸了这个大王八蛋”

正在酣睡的罗富贵被小丫头这一嗓子惊醒,猛然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少冤枉老子,绝对不是我于的”

伪军连长抬起头,看着已经消失在山下的夕阳余晖,和越来越暗淡的天,心里越来越烦躁。

马上天就要黑了,这伙八路居然靠到现在还不走,援军也迟迟不见,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是回去报信儿的人出了意外?就算是这样,也不应该。这都多大动静了,全村人都跑光了,四里八乡不用报信儿也该知道消息了,怎么可能一个援军都不来?

“连长,你看这天马上都黑了,咱到底咋办?真要在这村里蹲一宿吗?”

伪军连长倒背着两手在院子里来回转悠,眼皮都不抬一下,懒得搭理手下人的问题,一直在琢磨对策。

良久,他终于停住脚步,抬起头来:“传我的令,让一排二排做好准备,天黑以后,从侧面绕过去,敲土八路一闷棍。”

“这……可是他们……有机枪”手下人好像翻来覆去总是这一个理由。

“机枪机枪就他娘的知道机枪,机枪又不是手电筒,黑灯瞎火它能看得到你们吗?还要老子怎么照顾你们这群废物?”

“可是……黑灯瞎火的,我们也看不到他们啊?”

“他娘的你再犟嘴蠢货,土八路肯定没多少人,只要绕过去了,还用打吗?给我乱枪吓跑他们行不行?一群没出息的,真打算和这些土八路对眼到明天吗?”

旁边的几个伪军终于低头没话了。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吴石头从树林中弄来一根削好的结实树枝递给胡义,胡义拿起绳子一头,将这根结实树枝拴紧,同时给身边的人下达命令。

“马良,你去流鼻涕那边,协助警戒。”

“是。”马良提着步枪猫腰消失在左翼的黑暗里。

“骡子,机枪你负责。你给我听好了,如果机枪该响的时候不响,回来我就要你的命”

“胡老大,要不……让丫头使机枪得了,她打得比我准。”

“你再说一遍?”

“行行,当我没说……那……什么时候是机枪该响的时候?”

“你自己看着办”

罗富贵无奈地爬到机枪后面,开始查看弹夹。

胡义将栓好树枝的绳子重新绕好,扔在吴石头怀里,同时道:“傻子,一会儿你跟我进沟,在沟头底下扯住绳子等着我,不许出动静。”

“嗯。”

然后胡义摘下了随身的挎包放在旁边,跟着卸掉背囊、水壶、于粮袋,又将腰间的皮带解了,卸掉了三个子弹皮盒,只留下刺刀鞘挂在上面,再将皮带重新扎好;最后,抽出一支驳壳枪,拉开枪机验看一遍,掖在左肋下的皮带里,从包里翻出两颗木柄手榴弹,别在背后右侧腰间。至此,准备工作完成,轻松的一身,简单于练。

小丫头看着胡义在黑暗中一层层挽起衣袖,隐约地露出一截结实手臂,忍不住开口说:“说不定……二连打完了埋伏还会来的,要不咱们再等等吧?”

“夜长梦多,不能等。傻丫头,这事没多大风险。”停了一下,胡义又补充说:“夜里打枪不比白天,你怎么打敌人,敌人就会怎么打你,每打完一枪都要赶紧换地方,记住了没?”

“嗯。”

“傻子,跟我走。”话落胡义便跳进了土沟,猫下腰,沿着这条下午掘了二十米远的沟轻手轻脚往前摸。

一直到了土沟的尽头上,回头见傻子拎着着绳子在黑暗中紧跟上来,于是胡义悄悄将头探出沟外。空荡荡的田野间,四下里漆黑一片,对面百米多远的村里,偶尔传来隐隐的伪军交谈声,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从这里距离自行车大约三十多米远,尽管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那位置早已记牢,现在要做的就是扯着绳子,在黑暗中潜行过去,栓挂住自行车,然后返回沟里,和吴石头一起把它拽过来。

将绳子末端递在吴石头手中,被吴石头抓紧了,然后胡义扯着绳索前端,在黑暗中慢慢爬出了沟。身体紧贴地面,两只胳膊扑摆在前,小心的,缓慢的交替拖动身体。

一尺,一米,十米,二十米……黑暗中,终于勉强看到了自行车的轮廓,就在眼前不远,凝神静气继续慢慢前进,计划即将实现。

突然,匍匐中的胡义停住了,扯在手中的绳子已经绷紧,再也扯不动,长度极限。黑暗中抬起眼看,目标只剩约五米远。

所有的距离都是估算的,绳子三十米,是罗富贵估计的;土沟挖了二十米,尽头距离自行车三十米,是胡义估计的;估来算去,少了五米,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胡义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中的绳索,继续向目标爬行。

终于抓住了车身,胡义却没敢推拽它,仔细地摸索了一遍,发现自行车别住了一些枝杈,如果拉拽,足够对面的伪军听到响声。

要搬动五米远,挂上绳,然后剩下三十米左右的回程,整段距离上没有丝毫遮拦,唯一能够依仗的只有黑暗。如果此时能有枪声掩护,会好办一些,可惜事先没想到这情况,没有安排。无奈,准备借着黑暗试试运气吧。

田野左侧的一个土丘上,马良和刘坚强趴在黑暗里,竖着耳朵一声不响。

啪嗒——隐隐的清脆一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折断,声音来源不在近处,好像挺远。

竖着耳朵的刘坚强沉下面色,以极低的声音问马良:“那是什么?好像在前边。”

马良定定地望着远处的一片黑暗,同样不知道答案。但是在这样一个漆黑环境里,如果真有危机到了眼前,将会是极难反应的事,无论如何也得尽早弄明白情况。

嘭——咻——

一团耀眼白光,拖着长长的尖锐哨音,以低角度飞起来,然后慢悠悠地划出一条美丽弧线,落向村子左边。白色的信号弹,被马良当临时做照明弹给打出去了。

在那颗燃烧在低空的白色炽光下,左侧的一片稀疏树林惨白地亮了起来,在黑暗的背景下,甚至会让人觉得睁不开眼。几十个僵住的鬼祟人影,惊恐地瞪着大眼抬头在看,这颗天杀的流星……

当信号弹彻底化为灰烬,当那突兀的一幕重新陷入黑暗,罗富贵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嘴里还叨咕着:“姥姥的,这什么情况?”

嘭——咻——

第二颗白色信号弹飞了起来,这次的飞行路线比第一发更有目的性,直接掠向那些人影的头顶上空,把他们照耀得更加清晰,那些伪军已经开始拼命地寻找隐蔽位置,乱成一片。

“废物骡子快打啊”

当小红缨的叫骂声响起在旁边,猛醒过来的罗富贵终于扭转机枪,一把扣下扳机,猛地形成一条连绵火线,划破黑暗射向那些惨白光线下的猥琐黑影。

随即,枪声瞬间响成一片,村中有火舌在闪,打向那挺嚎叫的机枪,黑漆漆的灌木后有火舌在闪,打向村中的火舌位置,信号弹下也有火舌在闪,乱七八糟地射向任意位置。

枪声,呼啸声,快闪的火舌,瞬灭的红线,在漆黑夜幕中喧嚣交织,诡异而又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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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看不见

别害怕黑暗,黑暗会使人迷失,却更安全;黑暗会使人怀疑一切,却更相信自己,或者命运。

当第二颗信号弹熄灭之后,马良拼命地往坡后头缩着,他这位置已经成了左翼那些迂回伪军的泄愤对象,他们拼命地寻找到躲避机枪扫射的位置,然后朝这个打出信号弹的地方玩命压制。

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前后左右噼里啪啦地响,黑暗中的马良不愿再爬上去试运气了,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了胸膛。他扭头大声催促还趴在旁边向黑暗中拼命射击的刘坚强:“别打了,快走……他们太多了,拖不住……走啊

当第二颗信号弹熄灭之后,罗富贵扯着刚刚打空弹夹的机枪,惊慌地挪动位置。在黑暗中,机枪的持续火舌太显眼了,对面村子里掩护的伪军,几乎全都将子弹照顾给了他,头顶不停地呼啸乱响。

直到确定了面前的土坎完全遮蔽了自己,罗富贵才停下来,用颤抖的大手拽下了空弹夹,费了好大劲儿才换上个新的。这颤抖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兴奋,他兴奋的是他看到了,在照明弹熄灭之前,有三个敌人倒在了他的弹道下,那肯定不是摔倒的,那是生生被子弹撞倒的,那是灵魂正在出窍的姿势,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敌人死在自己枪口下。在这个黑暗的战场,在信号弹那惨白的光线下,那一幕太深刻了,即使心里一直恐惧着也无法忘记。

“老子开张了……姥姥的……老子开张了……什么时候机枪该响……我哪知道,爱咋咋地吧……”罗富贵在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心里发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于是就地摆了机枪,对着信号弹熄灭前的位置再次扣紧扳机,暗红的连续射击线再次猛泼出去,冲向黑暗,乱纷纷地扑向那些时亮时灭的枪口焰。

一直到现在,小红缨一枪都没开,四周都是乱糟糟的枪响,她能听到罗富贵在不远处胡乱地叨咕着什么,她也能听到石成在右翼大声地呼喝着胆怯的手下。但是她不想注意这些,只是静静趴在黑暗里,张大了那双清澈的眼,努力地看向面前的黑暗,无视那些不时交错的曳光,妄想能够看到狐狸的身影,等着他回来……

当黑暗中的胡义用双手抓紧了自行车,下定了最后决心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哨响打破了黑暗的寂静。胡义只凭声音就知道那是一颗信号弹,他在黑暗中扭过脸,去看田野南边的流动白光,那是马良于的,那光线的流经路线上,隐约有鬼祟的两个排。

敌人终于要借着黑暗实施迂回,时间刚好,现在可以趁乱完成工作,然后撤退了。在枪声猛然响起之后,胡义终于扯起了自行车,直接挂在了肩头,在这种情况下,没必要再用绳索拖拽了,时间才是最宝贵的,得让九班尽快撤退。他扛着自行车,穿过黑暗田野,全力冲向壕沟……

猛然,在田野北面远处,闪现长长的一片醒目火舌,猛烈地响成一片,那是七八十条枪的一次齐射。石成感觉身边附近铺天盖地的一阵响,感觉直瘆的慌,几十发打来的子弹全糊在九班右翼了。万幸自己人少天又黑,当场伤了两个,一个是队员,一个是石成自己。

石成有点发蒙,已经顾不得伤口的疼,惊慌地看向右侧的北方黑暗,刚才齐射的方向。那肯定不是村里的伪军,村里的伪军三分之二在南面左翼迂回,三分之一正在村里与九班对射,这七八十枪哪来的?是敌人援军

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能感觉到,这支突然出现的敌人援军打了一个齐射后正在从右翼快速接近过来。

“赶紧走,先到机枪那跟胡班长他们汇合,快”石成大声招呼着手下人,顾不得处理伤口,甩手将驳壳枪里的子弹朝北面的黑暗中狂打出去,一口气打空弹仓,掉头就往罗富贵那挺咆哮中的机枪方向跑……

胡义终于跑出了壕沟,到了罗富贵身后。黑暗里听到小丫头惊喜的叫:“狐狸”紧接着一阵响动,两个急匆匆的模糊人影刚刚跳进罗富贵附近的坑,在黑暗中低喊:“班长回来了吗?”随后右翼稀里哗啦一通乱响,石成带着几个人正奔过来,同时向这边喊着:“敌人援军到了,胡班长,敌人在北面……”

北面的突发情况胡义已经看到了,高一刀在河口营方向设伏了,所以这支敌人肯定不会是河口营来的,他们来自北面,方向也不对,没法判断,看来是被枪声招来的。

顾不得细想,黑暗中的胡义一边摸索着往身上草草挂着装备,毫不犹豫开口:“现在点名。马良流鼻涕。”

“有。”“有。”

“丫头。”

“有。”

“骡子傻子。”

“有。”只有站在胡义身后扛着自行车的吴石头回答了,罗富贵还在一旁土坎上头搂着机枪突突呢,浑然忘我,没听见。

这位答不答无所谓了,胡义紧接着朝正从右翼跑过来的几人问:“石成,你的人齐了么?”

“都在。”

“现在往河口营方向转移,每个人都必须能看到前边的人,不许拉开距离,马良带队出发。”

话落,胡义猫腰到罗富贵身后扯了他一把:“机枪给我。去背上丫头,走。”

刚刚缩下头正在换弹夹的罗富贵这时才回过神来,撇下机枪就往后爬,爬了几下忽然停下朝胡义说了声:“呃……对了,这是最后一梭子,满的。”然后起身,佝偻着熊腰跑向模糊的队伍。

胡义心里微微诧异了一下,八百年了,这头骡子好像终于有了点出息

一溜儿模糊人影转瞬消失在眼前,不时有流弹划过附近的黑暗,南边迂回的敌人被罗富贵压制了四个弹夹,距离还远,眼前最大的威胁来自北面意外出现的敌人,他们明显是在快速迫近。于是胡义将机枪调转,在离开前,必须得送给他们一梭子,让他们学会在黑暗中减速慢行

凭感觉,靠蒙,猜距离,回忆刚才齐射枪口焰的闪亮方位。枪托抵稳,调整呼吸,扣扳机。

哒哒哒哒哒……

黑暗中,猛然洒亮一片暗红色扇面,细密均匀,贴着地面,徐徐向一侧展开,瑰丽得令人毛骨悚然,在观者终于惊呆之际,却已戛然而止,归于黑暗。

不知道为什么,已经逃离很远了,身后的枪声虽然越来越小,越来越隐约,却一直没有停歇,不知道那些伪军究竟是怎么想的,浪费子弹到现在究竟是为了壮胆还是炫耀?

黑暗中,马良不敢跑得太快,没有能见度,怕身后人跟不上。只顾着匆匆的行进,不知道已经跑出多远,反正是远到早已经听不到枪声了。一个不留神,脚下被绊,摔翻在路上。

一溜人影当即踉跄停下。

“怎么回事?”

“前头马良摔了。”

“哥,你快来看看。”正在爬起来的马良忽然朝后低喊。

绊倒马良的,是一条半伸在路边的腿,尸体上身隐没在路边的黑暗里。胡义和马良摸着黑把这附近看了看,尸体不止一具,七零八落四处都有,是伪军。

看来这里就是二连打伏击的地点,胡义选择向这个方向跑也是冲着二连来的,四周连点余烬都没有,尸体硬得姿势牢固,显然这场伏击战早已结束多时,应该是在天黑之前。

“哥,你说二连会去哪?”

“河口营。”高一刀的胆子足够他这么于,半路埋伏了增援伪军,然后直接尝试去抄河口营,胡义都不用猜,这就是高一刀的风格。

“那……咱们继续去找他们,还是改向往北?”

胡义正在想这个问题,既然二连没在这条路上,那就没必要再找了,去了河口营搞不好又是参加一场战斗,何苦

“原地休息一会,让石成他俩处理一下伤口,然后咱们离开小路往北走。”

话音刚落,小路东面的黑暗中出现了异常响动。“隐蔽”哗啦一声,九班人立即消失在路两边的黑暗。

一片寂静,东面肯定有人,看来他们也听到了九班的声音,同样隐蔽了。

双方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静对峙了好一会,终于由对方先说话。

“老子的长官是高一刀,你们是谁?再不说话不客气了啊”

胡义无语,居然是二连的人高一刀这货是真有点小聪明,二连这话问得好,如果对方是伪军或者汉奸,一听说‘长官,二字,疑心就会少了一大半,只会纳闷这位高一刀会是个啥官衔;如果是**团的人,有谁不认识高一刀?这个名字……重名的机会貌似很小。

冷不防从黑暗中传出一个清脆而又愤怒的声音:“高一刀你个臭不要脸的你是个背信弃义的大王八蛋你还我手榴弹啊啊……”

余音回荡在寂静的黑暗林间,紧跟着从对面传来噗通一声响。胡义凭经验判断,应该是那边的什么人不小心跌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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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选择

黑暗中的小路上,两个军人身影相互走近,一个泰然挺拔,一个高大威风。直到相距几尺远相对站定,互相还是不能完全看清对方的脸。

静默几秒后,一个身影先开口:“你去了河口营?”

“你说呢?”

“没打成?”

“很不巧,鬼子刚好到了。”

“县城过来的?”

“至少一个中队,没有在河口营过夜的迹象。也许现在……就在我身后不远了。呵呵,我建议你……抓紧时间先逃命吧。”

“谢谢你的建议,我正在逃命。”

“自行车到手了?”

“托你的福。”

“惭愧啊,在哄孩子这方面,我的确不如你”

“能得到你的夸奖,我很荣幸。”

“他们追过来了么?”

“我逃得太快,不清楚。不过……他们现在有两个连了。”

“另一个连是哪儿冒出来的?”

“你现在不是正打算去找他们么?直接问他们不是更好。”说完了这句话,挺拔身影掉头开始往回走,向小路上的十多个人影招呼:“九班出发。向北。”

一阵脚步声后,他们消失在路北侧的黑暗中。

高大身影仍然站在小路上,一个人影跑到了他的身后。

“连长,姓胡的是不是骗咱们呢?怎么可能凭空多蹦出来一个连?说不定他是因为咱们没直接过去给他们帮忙,所以故意吓唬咱们。”

“他说现在多了一个连,那就肯定是多了一个连,胡杂碎不会拿这种事扯淡。”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两个连的话……可不好打,何况后边的鬼子不知道还有多远了。”

沉默了一会,高大身影转过身,对着后面的小路上下达命令:“二连出发。向北。”

一阵脚步声后,近百个身影也离开小路,消失在北侧的黑暗中。

郝平手里提着一支驳壳枪,趴在树丛中的黑暗里,不时闪现的暗红弹道纷乱地划过附近的夜幕,枪声杂乱无章,此起彼伏,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憋屈的不行……

傍晚前,有几个外来村民逃难到了绿水铺,正好撞在三连的手里,据他们说,八路军跟治安军在他们村开战了,打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激烈得不行。得到这个消息后,郝平和杨得志两个人研究了一下,一连向东了,距离较远,根据爆发战斗的位置,以及战斗规模来看,只能是距离那里不远的二连于的。如果能够有仗可打,当然要好于满村里写大字抓汉奸,郝平和杨得志两个当即兴冲冲地带着三连离开了绿水铺,直奔爆发战斗的地点。

当三连到达战场北侧附近,天色也彻底黑下来,什么情况都看不见,只有喧嚣的枪声和弹道,隔着一片开阔田野,猛烈交火。哪边是二连?郝平当场有点懵。

文武双全的杨得志见郝平一时不知所措,只好提出他的参考意见:第一,二连有近百人枪,村里一方也有近百人枪;第二,二连没有捷克式机枪,有捷克式机枪的必然是治安军,那挺机枪现在正在树林边响;第三,从战场态势来看,村子一方正派出大半人从南边迂回进攻,主动积极,而树林一方,貌似已经没有几个人,看样子随时有逃走可能,战斗持续了这么久,这一定是被高一刀打残了的治安军,总不可能是治安军把高一刀的硬骨头二连打成了这么惨吧?那得是多大个笑话?第四,这只是我个人猜测,建议还是想办接近过去法问问看。

眼看树林那边的已经随时要逃了,哪有时间凑过去辨认,这么黑的环境,不张嘴打招呼什么都白扯。郝平当时不再犹豫,命令已经匍匐在战场北侧的三连当场开火,朝着树林那伙人放了一排枪,然后就命令冲锋,争取帮着二连将残敌包饺子,这场胜利三连也能沾点光。

带着队伍在黑暗中往前冲着,猛然间从树林方向扫来一片狰狞的机枪弹幕,打得那叫一个匀,高度掌握得那叫一个平,郝平怀疑敌人的机枪手是不是长了一双夜猫子的眼睛,不是人。

在黑暗中密集冲锋的三连当场被这一梭子撂倒了七个,其中四个能出声,三个当场没了动静。开门先吃了个暗亏,三连无奈地匆匆散开,一个个猫下腰来,改为谨慎接近。

到了敌人的位置,发现对方已经跑了,从南边迂回向这里的人也赶到了不远的距离。

“喂,你们咋才来?这都多长时间了,要是再早一会,能让他们跑了吗?”那边的人一边接近过来一边在黑暗里问。

“还让我们怎么快?你们连个招呼都不打,怪得着谁,我们能主动过来就不错了。”

双方一边招呼着一边接近,最后,两个当先碰在一起的人终于诧异:“哎?你的帽子怎么……大了一圈?”

紧跟着就是一声枪响,随后双方的枪声对射成一片。三连就地停下开打,那伙伪军边打边往回跑,原路撤向村中。从此,三连就在逃走的人停留过的位置,与村里的伪军开始了一场新的战斗,这就是郝平郁闷到现在的原因。

刚才那伙人是谁?不知道,也许是游击队,事已至此,郝平顾不得再想这个,只是趴在树林边上看着不停朝这边乱射的村里,满心思要重新找回三连的颜面。

伪军而已,不是鬼子,不打不足以出闷气,但不能在村里打巷战,那样损失太大。已经命令一排绕道南边,杨得志带二排去了北边,自己领三排原地吸引村里的火力,到时候三面吓唬他,伪军必定出村西逃,然后三面进村汇合,往西追他们一路,看你跑的快还是我追的快郝平在心里这样想着。

一段时间后,村子外南边响起枪声,而后北面也响起枪声。一排二排都到位了,郝平抬起手里的驳壳枪,对着村子方向连开两枪,同时命令身边人开火。

一阵急促枪声过后,村里还击的枪声果然不见,正如所料,一定是伪军在西逃。

郝平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从灌木后站起来:“上。”话音刚落,猛听身后的树林中机枪响。

哒哒哒……

子弹呼啸成一片,四下里都是折枝断木的响,听到连长命令刚刚起身的战士瞬间倒下好几个。

郝平惊恐地看向身后的黑暗……那不是捷克式,而是歪把子机枪,不是一挺,而是好几挺一起在响,看不到闪光,只能听到子弹连续穿透树叶的声音,哗啦啦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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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开拓者

朝阳跳出了地平线,万里无云,预示了一个好天。

落叶村与绿水铺之间的某处山谷中,相隔不远,休息着九班和二连。昨天夜里,九班一路到此才停,吃饭睡觉休息;二连则一直尾随九班,把他们当了带路的,也到此停驻,同样是为了吃饭睡觉,然后休息,战斗力旺盛的第一要素,就是充分休息。

在小丫头兴奋的叽叽喳喳声中,胡义醒了,却仍然躺在草丛没起,有二连在侧,九班省下了放哨,让胡义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此刻,除了胡义,其他的九班人正围拢在一起。

“死骡子,不许你用脏手碰它,没看到我刚擦于净吗?”

“不研究研究,咋知道这玩意怎么走?”罗富贵正围着自行车琢磨,东捏捏西按按,看得一对眼珠子有点不够使唤。

这是一辆二十六英寸自行车,被鬼子保养得很好,看起来近乎崭新,除了车把车圈等位置,通体深绿色,后面有货架,车把上有个全铜的铃铛,大架上挂着气筒和小型工具箱,铁粱上打刻了四个不起眼的小字:昌和工厂。

在这个正在经受战火蹂躏的悲凉国度中,挣扎生存线上的国人们几乎不知道,这辆代表了进步的交通工具,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制造出来的,两年前,一个叫小岛和三郎的鬼子,已经在天津开办了自行车制造厂,就是这个昌和工厂。有人说这是扳手牌,自行车,也有人说这车和鬼子国内产的铁锚牌,自行车一样,所以同样是铁锚自行车。

“你那手劲儿那么大,给我碰坏了咋办?”

“哎,臭丫头,老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啊,这么块铁玩意,哪有那么娇气。”

边上的马良把罗富贵往后扯了扯:“丫头说的没错,好不容易得到的,你那手跟钳子似得,还是少碰吧。这东西比较复杂,我来研究就行了,你闪闪。”

但凡是马良的意思,刘坚强一般都不愿同意,当即开口道:“有啥可研究的,归根结底它是个跑路的东西,鬼子能骑咱们为啥不能骑,上去试试不就全明白了。”

小红缨一听,觉得流鼻涕说的好,四下里瞅了瞅:“可是这谷里头,哪有平地方啊?”

刘坚强一挺胸膛:“咱是谁?咱是九班战壕工事都不在话下,弄一段平路还算事吗?三把工兵锹是摆设吗?”

一旁几人全看着刘坚强说不出话来,这小子是不是病了,怎么和往常不一样呢?不但不泼冷水,反而有点热情过头了吧?

其实刘坚强之所以如此表现,不全是因为好奇,更主要的是他发现二连的战士们一直都在远处羡慕地往九班这里看,一个个那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使他油然而生荣耀感,自豪感,优越感,等等感。

都说九班自私落后,都说九班烂泥扶不上墙没希望,而现如今呢,九班高科技了开先河了创造**团的历史了创造了全师的历史了第一辆自行车,唯一的一辆自行车何其壮哉这要是不好好噜瑟一下演给他们看,能对得起这辆自行车么?

“我说流鼻涕,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活找活,老子不于”罗富贵可没兴趣在这荒山野谷里挥锹动镐修个荒唐路。

“流鼻涕说的没错,现在就于。骡子,你要是不以后不让你碰我的车。”小丫头撇着小嘴威胁罗富贵。

“不碰就不碰呗,有啥稀罕的。”

“哎呀,你还臭来劲,信不信我回去就挖了你的坛坛罐罐,让你一辈子找不见。”

“那我……于就于,有啥了不起的。”罗富贵终于无奈妥协。

马良笑了,刘坚强却听得有点迷糊:“什么坛坛罐罐?”

罗富贵站起身来一瞪眼:“用你管俺家祖坟”

高一刀将手中的最后一块于粮塞进嘴里,大口嚼着,忽然听见九班那边锹铲镐刨一阵响,扭头一看,不远处一块平坦位置上乌烟瘴气一片,除了受伤的石成和另一个伤员以及貌似仍在睡觉的胡义,九班的其他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忙,清理石头挖土填坑。

“他们这是要于啥?”高一刀一边拧开水壶盖子,一边含糊地问旁边一直在往那边观望的快腿儿。

“好像要修路。”

噗——最后这一口粮食白吃了,全喷地上了。

“咳咳,咳……修路?”见过缺心眼,没见过这么缺心眼的。满头黑线的高一刀彻底无语了,荒山野岭修哪门子路这个缺德九班,摆明了是做给二连看呢,弄到了自行车,这把他们给噜瑟的,显摆个够,你们怎么不和泥盖房子呢

“你瞅瞅你们这点出息一个俩轮子的破车而已,有什么好看?都给我滚回来”高一刀没好气地朝凑在九班那边长见识的二连战士喊。

听见连长开口呵斥了,快腿儿收回了嫉妒的目光,低声朝高一刀说:“这也太能显摆了,越看越来气。连长,要不我带弟兄们抢了他得了,咱也气死他们。”

“没长脑子,鸡吃完了看不见,抢了就吃了,那是个铁疙瘩,抢了也还是他们的,找这个麻烦值么?”

快腿儿耷拉下脑袋叹口气,不说话了。

忽然从山顶跑下来个哨兵,后头领着十来个人,往高一刀这边跑过来。到了近前仔细一看,那十来个都是三连的兵。

“怎么个情况?郝平呢?”高一刀迷惑。

“昨晚太黑,俺们三连跑散了。天亮后,俺们几个准备去事先定下的汇合地点呢,没想到碰到了你们。”

“跑散了?呵呵,我说你们三连怎么比九班还有出息?昨晚黑灯瞎火你们捣鼓什么了?”

于是十来个脱队的三连兵将三连昨晚的情况一五一十对高一刀做了汇报。

“……后来,身后东边突然来了鬼子,俺们措手不及,只能趁黑撤退,但是三个排离得太远,跑得又慌,就互相找不见了。”

高一刀哑然,一旁的快腿儿如是。

有了刘坚强的大无畏精神在前,再加上罗富贵和吴石头这两个超级人才,九班的施工速度可谓神级。一条大约二十多米长的笔直小路很快成型,为了防止摔坏了自行车以及试车人,路两边还特意被挖得松软,翻出沙来,罗富贵等人顺着这条新路来回踩踏了几遍,让表面尽量硬实一点。

尽管被高一刀呵斥过一遍,但是二连的观众们兴致丝毫不减,见连长一直在远处和那几个三连的兵对话,于是再次蹭到新路边上,好奇地等待着奇迹发生。

小红缨个子太小,只能晃荡着小辫子,焦急地站在边上于看,不时地跳起小脚挥舞小拳头,朝着试车人叽叽喳喳叫喊。

先是自认为灵巧的马良上去,然后摔,刘坚强再上,再摔,罗富贵又上,摔得更惨,九班的几个货轮番上阵,前仆后继,哭爹喊娘,屡败屡战,狼狈不堪。二连的观众们不时哄笑,喜滋滋地看,浑然忘了昨日的血腥和硝烟,在这荒山野岭里,他们正在因九班而获得欢乐,甚至暂时忘却了双方早已势不两立,专注地享受着眼前这份难得的轻松。

虽然一直懒洋洋地躺着,但是胡义也歪着头在看,由着九班这几个崽子胡折腾不管。他很喜欢现在的这种感觉,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既满足又愉悦,这一切……值得。

身边忽然传来脚步响,胡义知道是高一刀晃悠到了跟前,仍然躺在草里不起,视线继续盯着远处的自行车。

“看起来,你的心情不错。”高一刀低头看着地上的胡义,黑脸上似乎还挂着淡淡的笑,笑得有一点怪。

“至少在你过来之前还不错。”

“想不想知道多出来的那个连敌人是从哪蹦出来的?”

“没兴趣。”

“呵呵,为了个自行车,你领着九班犯浑。为了捞点战绩,郝平领着三连也犯浑。你们俩都是能人啊这以后,我还真得高看你们俩一眼了。”

胡义听不懂高一刀在说什么,懒得搭理。

“我就明告诉你吧,昨天晚上多出来的,是三连。”

“…”胡义终于坐起来了,侧着头瞅着阴阳怪气的高一刀,表情淡淡。

“不信?三连那几个兵现在我那边吃饭呢。”

高一刀仔细地看着胡义的表情,却并没有见到他想要看到的吃惊或者尴尬,没有看到胡义的笑话,让他觉得有点扫兴。

胡义的表情不是装的,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是有点意外,但远远达不到吃惊或者尴尬的地步。这是当兵的第九个年头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新鲜,只不过,这次真的轮到了自己头上而已。

“三连现在在哪?”

“化整为零了,到处都是。”

“他不至于打不掉那一个连伪军吧?”胡义费解。

“是原本追在我后边的鬼子,撞上他们了。”

高一刀抬起眼,也开始去看那辆自行车,停了一会,终于开口问:“下一步,你有什么看法?”

这一次,胡义心里可有点惊讶,没想到高一刀会主动对自己问这个问题,认真考虑了一会才答:“至少要先搞清楚,鬼子到底出来了多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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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堎头村

现在鬼子已经来了,具体情况不明朗,光天化日之下不宜再妄动。高一刀决定今天就在这山谷里不挪窝了,这里地处绿水铺和落叶村之间,往哪走都方便。

首先派出人去联络东边的一连,通报情况,看他们如何打算;其次让三连那几个人出发去找他们的三连,如果三连已经重新收拢起来的话,向他们告知二连位置以及打算;最后派出侦察人员,往周边这些村子撒出去,争取掌握鬼子的位置以及目前态势,而后谋动。

胡义站起来,迎着朝阳狠狠伸了个懒腰,要唱戏的是文韬武略的一二三连,轮不到九班操心烂肺子。这次出来,给李有德捎完了消息,汉奸宰了好几个,应小丫头之愿又冒险得个自行车,到目前为止还算愉快,这么好的天气,闲着也是闲着,不活动活动可惜。

随意拍了拍身后的灰尘,朝着正在练车的九班走。

“骡子,傻子,流鼻涕,你们三个把家伙抄起来。”

几个人一扭头,见班长下来了,罗富贵不禁问:“抄家伙?咱又要出发啊?”

胡义一直走到几个人跟前,从马良手里抓过自行车车把,一边仔细地打量着车身,一边说:“给我把这条路再加宽一米,再加长一倍。”

“啊?”

“啊个屁现在就去。”

罗富贵不情不愿地拎起工兵锹,一边懒洋洋地往路边上走着,一边朝身后的刘坚强和吴石头小声嘀咕:“好家伙,就这么段路,咱们几个还没人能挪到一半呢,胡老大这谱更大,还要加宽加长?要我看啊,有个三五米就足够他摔着玩了”

刘坚强虽然没说话,却不由点点头,那玩意骑上去才发现,根本立不住,就目前这段路的长度都是浪费。

忽然听身后胡义对马良道:“你抓着后边的架子,给我扶好了,摔了我就拿你是问……”

罗富贵和刘坚强闻声回头,发现胡义已经骑跨在车上,马良在车侧后给他稳稳把着呢,晃晃悠悠就开始往前骑。

“这样也行?咱咋没想到呢?摔的这个冤……”

中午,几个二连战士匆匆赶回来,向高一刀汇报,青山村落叶村等北部方向一切正常,没有敌人迹象。

而此时,山谷里那条人工新路上,胡义已经不用马良在后边扶着,晃晃悠悠地从路这头一个人骑到那一端,然后再掉头往回骑,小丫头跟在他后头兴奋不已地跑着叫着。

下午,又有几个战士匆匆回到山谷,已经和一连碰头,他们的位置在落叶村以东不远,吴严说他会在天黑前带一连过来;另外,三连也有消息了,他们距离这里不远,正在绿水铺附近收拢跑散的兵,郝平会在重新恢复三连主力后才过来。

而此时,山谷里那条人工新路上,胡义已经稳稳当当地骑着自行车来回在路上,路的两端已经被临时平整出可供骑车掉头的平整场地。跟连长汇报完情况的战士惊讶地发现,小丫头正坐在自行车后面,搂着骑车的胡义,飘着辫子大呼小叫。

无聊的高一刀已经坐在山坡上看了一天了,看得直想吐,差点就忍不住按着快腿儿早上那个想法,命令二连一个冲锋打下去,抢他娘的算了,主要就是因为没想到姓胡的居然真的学会了这玩意,这不是**裸的上眼药么。

物以稀为贵,听说在很远的东边,常有机会能见到自行车,可是在这贫瘠的西方山区,别说是富人,就连鬼子装备的自行车也极其少见,路不平,多山,自行车不如骡马,自然少,真真成了稀罕玩意。有段时间,高一刀也琢磨着是不是带二连也想办法搞一辆,可是暗暗考虑半天,也想不出哪里还能有这玩意,县城里可能会有,却不敢指望,唉,可遇不可求,只能羡慕嫉妒恨。

傍晚,天色见暗,却还没黑。

一支近百人的灰色队伍,拉成长长的一条行进线,匆匆开进了山谷。

一个状似痨病鬼一样的军人,出现在谷底的篝火边,他是刚刚赶到的一连长吴严。

篝火边已经坐了四位,那是二连长高一刀,三连长郝平,三连指导员杨得志,和九班班长胡义。

“抱歉,白天行进不便,我是抄野岭过来的,才耽搁到现在。”吴严先低声说明了一连迟到原因,环视所有人一遍,才在篝火边佝偻着坐下来。

高一刀甩手朝吴严扔过去一张热饼,嘿嘿一笑:“现在你得算是营长了,咱能不能不来客气的”

吴严尴尬地淡笑了一下,开门见山地说:“先说情况吧。”然后拿起那张热饼大口开嚼。

高一刀拧了拧眉毛,把脸色素下来:“鬼子是昨晚到的,先到了河口营,估计是想顺路去带伪军。与我二连差点对了脸,后来向西,在绫头村撞上了三连。夜里很难判断规模,今天我派人侦察过了,一个中队,加一个连伪军,就是三连和九班都打过的那支伪军。他们停在了绫头村,到现在还没动向,我估计……鬼子应该也在汇总态势看情况吧

高一刀把话说完了,场面就静下来,再没人吱声了。

吃完了饼的吴严抹抹嘴,看着场面有点纳闷,胡义面无表情坐在一边,用树枝拨着篝火,他的性格和自己有类似,不说话不奇怪。可是一向积极的郝平和表现欲强烈的杨得志,居然也和胡义的德行差不多,拉着脸瞅着篝火不发言,这个有点怪。

出来前政委发了话,凡大事由吴严牵头定案,现在没人说话,吴严不想说也得说了:“一个中队……不够,达不到咱们的吸引目的。只派来一个中队,到了绫头村停着观望,我个人觉得,这更说明鬼子确实在酝酿扫荡,派出一个中队就是要把咱们简单吓走了事。你们有什么看法?”

仍然没人说话,高一刀翻着眼瞧了瞧对面的胡义,又斜着眼瞄了瞄郝平和杨得志,然后抓了抓自己的粗糙下巴,对吴严说:“只能打,必须让鬼子知道咱们不是小股胡闹,一个中队收拾不了,他们才会催着县里再来人。现在这事明摆着,就是鬼子压根没瞧得起咱们,估计他们觉得派出来一个中队都嫌多。”

吴严点点头,高一刀说的没错,如果想再多拉出些鬼子来,光是在附近打打秋风没用。

“郝平,你的看法呢?”

听到吴严问,郝平这才抬起头:“拿主意就是了,说说怎么打吧。”

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五个人的会议结束了,篝火边上只剩下了吴严和高一刀。

“我没说错什么吧?”吴严皱着眉头问。

“呵呵,你啊,凡事就爱往自己身上想。今天这事跟你没关系,是那三个傻子自己的问题。”

“什么问题?”

高一刀把头往吴严那边歪了歪:“昨天晚上,在绫头村。三连一个齐射,伤了九班俩;胡杂碎还了一梭子,放倒了三连七个。”

“啥?”

“这个事啊,还得从头说起。想当初,缺德丫头看上了自行车……”

篝火熊熊,夜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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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故地重游

绫头村不大也不小,百余间屋舍紧密地拥成一团,四周环绕着百米多宽的田地,地势基本平坦。

村民头天已经跑光了,现在村里是鬼子加伪军在驻扎。伪军昨天被九班和三连折腾得还剩下六十多个,鬼子是县城里根据求援消息派出来的一个标准中队建制,兵员将近二百人,加上伪军总共近三百。

虽然汇合在一起的一二三连加九班兵力与敌人相当,但战力却绝对弱势,如果在白天,只能是撒腿跑的份。现在迫于无奈,为了引起鬼子的重视,吴严只能把队伍拉出来打,唯一能利用的就是无月的暗夜,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围村骚扰,施压示威,没有更好的办法。

今夜,仍然是漆黑一片,吴严带一连运动到绫头村以南,三连在村外北面,剩下的两个方向里,高一刀选择了东侧,至于打酱油的九班,吴严没做要求,让胡义自己看着办。战斗目的很简单,借着黑暗,冷枪冷弹往村里招呼,各自为战,先折腾敌人一宿,给他们个下马威,恶心他们,替他们建立愤怒斗志,好向县里求援围剿这一带,料他们不敢摸黑出村。为防止九班与三连昨天的那种错误,各单位统一定下了口令,以防黑暗中误伤。

如今九班又恢复为原本的六个人,由于石成他们伤了俩人,不宜再跟着行动,胡义让他们返回了青山村,同时让他们带走了自行车,任务结束后九班返回的时候再去顺路取走。

眼下的九班,又出现在了抢自行车的老地方,绫头村东边的开阔田野对面。倒不是胡义有什么特殊目的,只是因为这个位置的环境已经彻底熟悉了,呆在这当然更踏实,摸黑撤退也轻车熟路。

南边的一连没含糊,到位之后就朝村里开了一排乱枪,然后村里的歪把子机枪立即就响了,稀里哗啦乱纷纷地打进南边的黑暗树林。接着北面的三连也开始往村里放冷枪,照样被鬼子和伪军还以颜色。一时间枪声乱七八糟地响成一片。

村中亮着的灯光立即熄灭,点着的篝火也瞬间被水泼成浓烟,鬼子并不慌乱,井井有条地沉着应对,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八路仗着黑暗在骚扰。

“连长,咱们打不打?”

“反正是瞎打,你着什么急,等会儿再说。”

开阔田野东边的黑暗中,高一刀随口回答了手下人,沿着二连战士的散兵隐蔽线往一侧走着,检查二连的战线宽度和准备情况。

只能隐约看到几米远的距离,边走边四下环顾的高一刀冷不防一脚踏空,扑通一声掉进了沟里。

“连长,你怎么了?”

黑乎乎的深坑里传出高一刀不太自然的声音:“他娘的……我……咳咳……没事这怎么……这么深个坑?咳。

“咯咯咯该摔死你个大王八蛋。”附近的黑暗里出现了低低的刺耳娇笑声。

直到眼前的金星消失了,高一刀才在坑底坐起来,在黑暗中仔细瞅了瞅,又伸手摸了摸坑底和两侧,发现这不是天然坑,而是人工挖掘出来的,脑袋里当即打了个问号。于是爬起来,顺着坑猫腰走到头上,距离二十来米长,朝向村子方向。

四周是田地,这么长一条深沟于什么用的?不可能是农民自己挖着毁田玩吧?在黑漆漆田野中探出头的高一刀,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辆自行车,然后又想起了今天白天山谷中的一幕,几十米长的一条路,这个不是人的九班放个屁功夫就于出来了。

黑暗中,一挺捷克式轻机枪架在灌木后的土坎上,罗富贵趴在机枪后,看着田野对面的村子里,乱纷纷朝南北两面飞出一条条醒目弹道,感觉无聊透顶;马良趴在机枪位横向十来米外,也跟着往村里看热闹;机枪位后面几米远是个浅坑,刘坚强躺在坑里休息,吴石头坐在坑里养神,小红缨倚在坑边上数星星。

胡义趴在罗富贵右侧副射手位置,平静无澜,忽然旁边的沟里稀里哗啦落沙响,高一刀正从黑暗里爬出来。

“姓胡的,沟是你们挖的吧。”

胡义没搭理高一刀的问题。

“你觉得……怎么跟鬼子打最划算?”

“不知道。”胡义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白痴问题,跟鬼子打,怎么打都不划算,没兴趣说没用的。

面对胡义的冷言冷语,高一刀却不恼,反而就在胡义边上的土坎后坐下来,继续道:“放下你我的过节不谈,有一点我承认,你跟鬼子正面打得多,所以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胡义歪头,看着隐约在黑暗中的高一刀,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你想进去打巷战?”

“有这个想法。你觉得怎么样?”

高一刀动了这个念头,他打过不少战斗,运动战,近战,拔点,偷袭,但是整建制的在民居房舍里打巷战,他没经验,判断不出如果带二连进了村会是怎样局面。他知道胡义是常常在城市废墟里爬的,所以希望从专业人士这里得到评估。

胡义很无语,这高一刀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战争贩子,不作死他就闹心,这货狂的不行,偏偏又与众不同,粗中有细敢于不耻下问,真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在经历过的与鬼子所有大规模战斗中,巷战是相对而言最好的一种战斗模式了,起码火力上的差异会被最大限度拉近,但是战损比仍然比鬼子差得远。

见胡义一直沉默着,高一刀又说:“这么说吧,如果在村里拼光了二连,你觉得我能打掉多少鬼子?”

“不考虑其他因素,运气好的话,一换一,运气一般的话,一个半换一,运气差的话,二换一。这是就六十七军而言,至于你这个没经验的二连……可能还得再加,你自己算吧。”

胡义的话说得并不客气,但是真话。

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高一刀心里有点凉,他没有误会胡义贬低二连,因为相互看不顺眼的双方早都没必要再贬低对方了,胡杂碎说的这是他的经验,涉及不到言语攻击。

村子从南到北一直在响枪,喧嚣嘈杂成一片,此刻,黑暗中的高一刀仿佛都听不见,满脑子在琢磨进村。良久,他做了一个深呼吸。

“不管怎么说,我也想先打到村子边上试试看,不深入,就当给二连涨涨经验也好。但是这片开阔地,我需要你帮忙。”

虽然可以借着黑暗强行摸过去,可是二连有近百人,一旦出现一个不小心,这片开阔地就会变成二连的地狱,所以他要稳妥起见,无论进攻还是撤退,那条沟都会使损失降到最低。

“我能帮你什么?”

“把那条沟挖过去。”

“……”明知道结果不乐观,这货还要尝试,精神可嘉。虽然看不清高一刀的脸,却听得明白他语气里的坚定和恳切。

“姓胡的,给句痛快话”

“三百发七九子弹,你出我就于。”

“什么?呵呵,一辈子瞧不起你都不冤枉,你还能要点脸么?”

“我用不着你瞧得起。”

昨晚打了伪军一个伏击,二连捞到了一批子弹,胡义这一张口,就差不多是战利品的一半了,高一刀觉得胡义就是冲这个来的,咬了咬牙:“开工吧,我去给你攒出来。”然后掉头消失在黑暗里。

这些交谈都听在附近的九班人耳朵里,小红缨忍不住开口道:“狐狸,你终于开窍了啊?咋不再多要点,他就是个大无赖。”

黑暗中的胡义叹了口气,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赚子弹,而是因为挖沟也没那么简单。

罗富贵吴石头和刘坚强,三人超级挖坑组开工了,顺着昨天挖出的那段沟继续往前挖,胡义给他们的第一个命令是挖掘到开阔地正中间,距离村边七十米左右位置停止,然后横向两边各挖出十米长的战壕。

小红缨被命令不得参与战斗,后退进入树林隐蔽观望。应胡义的要求,九班的机枪位置附近二连兵全部撤走,在三四十米宽度范围里只留下马良一个。

高一刀分别向两边派出一个人,去通知一连和三连,告知二连可能要采取的行动,提醒他们注意策应。

郝平和杨得志给二连通信员的答复是两个字:疯子。

一连长吴严听完了消息,当场把一连的指挥权交给了手下人,跟着二连通信员来见高一刀,要阻止这个神仙扯淡

时间,在黑暗中慢慢流逝,快到午夜了。开阔地东边的树林里,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吴严和高一刀还在争吵。

罗富贵他们三个,从沟里爬了上来,喘着粗气,疲惫不堪地告诉胡义,已经完成先期任务,到达开阔地中间,距离村子也就七十米,在尽头上横宽二十米的战壕完成。

“你们三个先找隐蔽位置歇会。”胡义把机枪拎起来,又回头对马良说:“一分钟后你开火,机灵点。”然后跳进沟里,猫着腰钻进了黑暗。

一口气跑到尽头,拐了弯进入左侧战壕,到达里端,探出头来,架上机枪,静静指向黑漆漆的村子方向。再往前挖的话,敌人可能就会听清声音了,阴谋是阴不成的,只能用阳谋。

啪——马良的枪响了,还在讨论的高一刀和吴严都是一愣,九班不是在挖坑么,这是走火了吗?

啪——马良紧跟着又向村里打出了第二枪,然后缩下土坎往一侧移动位置。

沉寂了半宿的村子东边终于响起了枪声,守在这边的鬼子毫不犹豫地向着响枪的位置开了火,瞬间火舌四闪,一片弹雨冲出村子砸向开阔地东边。

胡义在黑暗里静静看着,三挺歪把子机枪,这边应该是鬼子一个小队。枪口微调,指向一簇正在连续闪耀的火舌

哒哒哒哒哒……整整一个弹夹,一口气全送给了那个火力点。

这出乎了鬼子意料,不是因为这挺声音明显的捷克式机枪,而是因为它开火的位置,居然是在开阔地中间,距离只有七八十米远,这是要于什么?想摸过来吗?

第二阵弹雨立即冲向刚才的机枪位置,田野里乱响成一片。

嘭的一声闷响,一个亮点紧跟着高高地爬上了夜空,然后猛地释放出白光,开始燃烧,拖曳着一条绚烂的尾迹,轻飘飘地开始下降。掷弹筒打出的照明弹照亮了东侧的大片开阔田野,白茫茫一片,猛然间使敌我两方都被耀得睁不开眼。一条黑黝黝的壕沟,终于出现在视野。

胡义匍匐在战壕底部,单手提着机枪爬向另一端,头顶上空惨白一片,四周全是子弹入土的啸叫,战壕附近碎土连续溅落,稀里哗啦地掉落在后背。胡义终于停下来,扭着脖子仰起头,却被照耀得睁不开眼,于是背靠泥土坐起身体来,拔出空弹夹塞进口袋,再换上新的。

照明弹尚未坠熄,枪声尚未停歇,村中再次传出低沉闷响,一次又一次,将一颗又一颗榴弹打上了高高夜空。

几秒钟后,轰轰轰……在土沟尽头的战壕那里,爆闪成一片。

持续的惨白光线消失了,四周再次陷入漆黑一片,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次的火光爆闪,背后的泥土在拼命震颤,大片大片土砂被卷扬起来,然后变成从横交错的沙土雨,在黑暗中连续泼洒下来,落进战壕,砸得那个帽檐不停地响,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灰尘一片的战壕中,偶尔传出的咳嗽声……

拜这一幕所赐,村子南边和北边的枪声全都停了,郝平和杨得志呆呆地望着轰鸣不断的东边那片开阔地,想象不出那里发生了什么。

九班的几个人也呆呆地望着那片爆炸闪光,第一次见到这么震撼的场面,一个个全惊得说不出话来,在他们的心里,这就已经是传说中的‘大场面,了,紧张得早已忘记心跳。

黑暗中,高一刀和吴严尽管因为看不清环境而踉跄着,仍然大步跑向九班的位置,一口气奔到马良的附近,听到正在黑暗中观察爆炸位置的马良,嘴里在一次次的念叨:“十七、十八、十九……”

停住的高一刀看着田野中间,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吴严道:“看见了吧……我不是疯子,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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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自量力

在第一颗照明弹的照亮下,鬼子能看到田野里有条沟,但是视线毕竟是平的,他们无法确定这条沟里现在藏了多少人,射击没有效果,于是毫不犹豫就用掷弹筒狠砸了一气。

爆炸声停止了,枪声也停止了,三个方向全都安静下来,漆黑的绫头村及其四周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黑暗中,一个声音讷讷说:“这……胡老大……还能全乎么?”

“闭嘴”这两个字娇声戾气。

马良愣愣地望着漆黑,感觉腿上被人踢了一脚,一回头看到两个人影站在身后,一个高大一个瘦弱。

“他要于什么?”说话的是吴严。

“班,班长说……要为后边的挖掘工作……减少风险。”

“挨揍能减少风险?是不是他自己又活腻歪了?”这次说话的是高一刀。

“班长说……挖沟不怕枪,可是掷弹筒有威胁。他说这些鬼子是个标准中队,应该有六具掷弹筒,榴弹应该不超过一百二十发,他要去耗到鬼子舍不得再打……让我在这数着。”

高一刀无语,心中暗道:原来打仗也可以带查数的?这个不要脸的真精啊这一手我得学着……

吴严也无语,心中暗道:这得是挨过多少次炮击,填掉过多少人命才形成的战斗经验?长见识了……

在漆黑一片的战壕里甩了甩头,能听到一阵碎沙掉落的声音,这一阵猛烈的榴弹覆盖,让胡义找到了一丝久违的感觉。这种感觉既令人讨厌,又令人兴奋,又爱又恨就是这种滋味,只是掷弹筒的6毫米口径太小了点,不如迫击炮和火炮的感觉来得爽。

扯开搂在怀里的机枪,重新直起身,在田野中间探出头,漆黑,寂静。架上机枪,拉开枪机柄,瞄准漆黑,扣动扳机。

寂静瞬间被打碎,机枪狂躁地跳动着,枪口前大团的爆闪连续地刺晃着枪身后的细狭双眼,一排猩红弹道徐徐展开,嚣张地穿过黑暗田野,疯狂地撕咬着土墙、砖缝,从一边快速均匀地洒向另一边。

三挺歪把子随即交错着响了,疯狂地朝着田野里报复射击。

紧跟着村里传出几声闷响,六次爆炸交替出现在刚才捷克式射击位附近,场面再次喧嚣一片。

“我回去了。”撂下这句话,吴严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里。他不打算再劝了,胡义的做法让吴严得到了启发,达到目的的方法有很多,可以是兵员消耗,可以是精力消耗,同样也可以是弹药物资消耗,这么个折腾法,远离县城的这个鬼子中队早晚会变得畏首畏尾捉襟见肘,不信他们能一直意气风发。高一刀愿意扯淡,那就扯吧,但愿二连的损失不会太大,但愿吧。

现在,高一刀终于明白胡义为什么朝他勒索子弹了,到了今天总算看出来了,胡杂碎凡事都靠子弹来填,他就是个吃子弹的祸害,从八路军里绝对找不出这样一个机枪手,绝对没魄力如此浪费弹药,太败家,但是……又拿他没辙

几次三番下来,鬼子的掷弹筒果然不打了,还击的机枪也只剩下一挺,配合零星射击的步枪,你要是一梭子,我就还你一梭子,似乎意识到了八路这是故意折腾。

在一片枪声落下后,一个喊声响起在田野中的黑暗:“骡子。”

“呃……这是喊我?”罗富贵楞乎乎地问旁边。

刘坚强已经提着工兵锹站了起来:“少废话,继续开工了”

五个弹夹全打空了,胡义坐在战壕里,摸着黑往弹夹里装填子弹。壕沟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三个人影猫着腰到了近前。

“胡老大,你……没事吧?”

“记得昨天伪军摆沙包那个位置吧?”

“嗯。”

“现在从战壕右头那边开始挖,朝着摆沙包那地方挖,不要一直挖过去,挖二十米远就停下告诉我。”

“得咧。”

罗富贵三个人掉头钻进黑暗,再次开工。这时壕沟里再次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一个猫着腰的大个儿到了胡义旁边,定睛往胡义这里看了看,然后一屁股坐在战壕的黑暗里。

“还要多长时间?”高一刀问。

“很快。”

胡义的回答让高一刀有点纳闷,这里距离村子还有大约七十米远,尽管罗富贵他们三个的施工速度相当神速,可是要挖完七十米长,高一刀也怕到时候天快亮了。

胡义把一个装满的弹夹塞进衣袋,又摸出另一个空的继续装,猜得到高一刀的沉默是在担心什么,于是继续道:“我不会让他们挖到村边,那样早晚会吃鬼子的手雷。从现在的位置,只向前挖二十米,用不了多久。”

“啥?剩下那五十米,你指望我爬过去?你们九班的人命值钱,我们二连的人命就不值钱?你……”

“你不用爬五十米,爬二十多米就行。顺着那段沟,正前方二十多米远有个沙包工事,能藏住一个班,那里可以成为你的暂时掩护位置,从那里距离村子只有二十多米,这么黑的天,对于你高一刀来说,应该不算大麻烦吧?”

“姓胡的,你少扯淡,不行你至少要给我挖到那个沙包位置。”

“要打的是你,不是我。我只于这么多,你要是不怕手雷伺候,那就让你的二连自己去挖,别指望我让弟兄冒这个险。”

“他娘的你……信不信我……”

“不信”胡义当场扔下了手中的机枪弹夹,静静注视着高一刀那张黑暗中的脸,淡然面对威胁。

战壕里的黑暗中,两个人谁都看不清谁,但是两个人都在互相看,使劲儿看,恨不能活活把对方给看死。

已经过了午夜,罗富贵三人的挖掘工作即将完成,但是他们的锹镐声迫使鬼子打出了第二颗照明弹,这次匆匆受命出来平乱,并没有特意带照明弹,只有其中一个掷弹筒的弹药手顺手带了三颗,只能斟酌使用。

他们发现从中间战壕的一边又往这里延伸出来二十来米的一段沟,于是再次进行了一番威胁性的射击,同时打出几发榴弹,阻吓八路这种徒劳做法。再有三个多小时天就会亮了,距离还有五十米远呢,再近就手雷照顾他们。搞不懂八路怎么想的,非要靠过来送死?妄想打进村来?一旦耽拖延到天亮,倒想看看你们还怎么往回跑

一头熊一样的黑影疲惫地爬出壕沟,一头躺倒在马良身后的浅坑里,嘴里叨咕着:“姥姥的,这也太吓人了,掷弹筒这玩意到底是哪个缺德货造的,老子要挖了他家祖坟……以后都不想过年了,这个震得慌……”

随即又爬上来两个,也倒在浅坑里喘粗气儿。

一个人影提着机枪最后上来,先开口低喊了一声:“丫头。”

“狐狸,我在这。”

“嗯。马良继续观察,其他人先把随身的东西都收好了再休息。”

“哥,咱们不用掩护二连吗?”

“没法掩护,咱们能打到的,只会是二连的后背。”

壕沟尽头,树林中的黑暗里,二连已经集合完毕。一个高大身影站在队伍前,低声下达着命令。

“你们十个跟紧我,确认手榴弹都准备好了。一排随后,到中间的横向战壕位置负责掩护,等我们贴上村子以后,你们第二批上。二排先等在后边的壕沟里,准备接替一排阵位。谁也不许给我弄出响动,否则老子做鬼也不饶你都听明白没有?”

一阵低声齐语:“明白。”

“现在出发。”高大身影话落后转身,当先消失在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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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隔暗观火

村子东边的火光熊熊,很快就烧成了一片,将村边的二连与村里的敌人间隔开来。枪声稀疏下来,爆炸声也不再频繁,冲天火焰照亮了大片范围,谁在光线下进攻谁是傻子。

现在这个结果,不只是敌人没料到,吴严、郝平和胡义同样都没料到,分散在三个方向,不在同一地点,没时间再互相通消息研究对策,全靠各自决断。

村外北面树林的黑暗中,一直注视着火光的郝平问身边的杨得志:“你有什么看法?”

杨得志感激地看了郝平一眼,没料到经过了昨天的误伤,事件,他仍然不介意听取自己的意见,于是破天荒地谦虚了一回:“这种突发状况……我没什么经验,你觉得……该怎么办?”

“小鬼子并不了解咱们的虚实,如果摸黑打,他们的优势就全没有了,所以任凭咱们骚扰他也窝在村里不愿出来,就是要靠到天亮。我猜现在……他们应该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守在村里拖延,毕竟村子不小,到天亮也未必能烧光,二是向西撤出村子,或走或驻另做打算。”

杨得志点点头:“很有道理,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我犹豫的就是这个,如果咱们提前去西面布置,有可能趁黑趁乱黑鬼子一笔,可是如果他们没有选择西撤,咱们就是白忙。”

杨得志明白了,郝平现在需要的是信心,想了想道:“有鱼没鱼,是不是都应该先捞一网?”

看着火光的郝平短暂沉默了一下,开口对战士命令道:“通知下去,全连转移,向西。”

村子南边的树林里,一个排长趴在黑暗中,低声道:“二连这一招好啊,大火一起,小鬼子只能于着急。连长,你看咱们要不要也摸上去,在这边也凑凑热闹,再加几把火,一口气把小鬼子烧成灰得了。”

吴严没说话,一直注视着村子东边的火光,脸色并不好,只是由于环境黑暗,战士们看不见。

此刻,吴严的心里正在拼命地盘算,猜测,因为高一刀放火而带来的后续形势变化。估计鬼子的反应会有三个,第一,继续在村里固守,能拖多久是多久,距离天亮的时间越近,形势对他们就越有利;第二,向西撤出村子,然后直奔绿水铺,这应该是最稳妥保守的方案;第三,直接打出村子,进行夜战,混战,双方兵力相当,虽然他们的精度优势火力优势都没有了,但是谁赚谁亏可不一定。

吴严能够想出三个可能,但是不了解敌人指挥员的性格,就无法在这三个选项中判断出答案;所以,吴严就按照自己的性格,选择对己方最不利的一种可能来做准备。

相比之下,当然是打出来更麻烦,一旦情况是这样,一连和三连比较好办,随时可退,身处当中的二连就危险了,他们甚至有被吃掉的可能。不知道三连会如何应对,只能把一连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固守目前这个南侧树林,如果情况糟糕,起码能让二连还有一个可以撤退或者突围的方向。

“注意,一排继续监视村子方向,二排改为防御西侧,三排防御东侧,全连固守这片树林,做好近距离接敌准备

“啊?”三个排长都没听懂,要么打要么退,全连固守?两边都防?这是图什么?

“执行”

“是。”最后一声严厉的语气让手下人不敢含糊,掉头跑去布置。

“哥,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等等看,什么时候确定了鬼子动向,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马良有点不懂,鬼子为啥要来?又问:“那咱们去哪?”

“昨晚怎么走的,今晚就怎么走,一切照旧。”

“那……鬼子为啥要来这里?”

胡义沉默了一下,忽然反问道:“现在高一刀那个货领着二连放火了,要你是鬼子,你怎么办?”

马良回头看了看村里的火势,想了想说:“看这情况,到天亮也就烧半个村子,还是能呆住的吧?”

罗富贵这时忽然笑了:“嘿嘿嘿,呆?你去村里呆着试试,烧不死你也呛死你小鬼子为啥叫小鬼子?因为他们鬼精鬼精的,都乌烟瘴气了还在村里烤地瓜?他们得多傻?你当他们都是吴石头那样的吗?”

马良不忿:“那你说这黑灯瞎火他们能咋办?”

“还用想吗?跑啊这乌漆墨黑的,一口气跑到绿水铺去,就不信了,难道还会有人跟着再去烧?”

“……你要是鬼子的话,咱们可就烧高香了,那得多省心”这是马良最后给罗富贵的评价。

“鬼子不会呆在村里,那是一个中队,不是一个小队,村里没埋着财宝,这么做不是他们的脾气。”胡义说话了,先否定了马良的看法,停了停继续说:“他们也不会往西跑,只有那边没响过枪,但凡有点疑心的人,都不会轻易选择那个方向。基本没有能见度,中了埋伏怎么办?踩了地雷又怎么办?咱们确实没埋伏,更没有地雷,可惜鬼子不知道。”

罗富贵恍然大悟,跟着开口说:“要不……我扯嗓子告诉他们一声?说西边真没事。你们说……他们能听懂不?

噼里啪啦一通响,黑暗中,有人朝罗富贵的方向扔东西,有沙子有土坷垃,最让罗富贵感到可气的是,居然还有人朝他扔石块,貌似那是来自小红缨的方向。

一直到那头熊在黑暗中叫唤了几声之后,马良才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说:“哥,要照你这么说,那鬼子就剩下两个方向了,不是向南就是向北。”

“估计是这样,所以……咱们等等看吧。”

四周都是哄哄燃烧响,带着噼噼剥剥的声音,照耀得四下里时而亮堂堂,时而红彤彤,时而又昏暗下来。一些灰色军人身影,或爬或藏,参差交错,猥琐狼狈地战斗在火焰、灰烬与瓦砾间。

躲在一截残墙后的高一刀满脸熏黑,全身已经脏黑得不成样子,他正在卸下枪口上的刺刀,将刀身两面在胸口前仔细地抹了抹,确认于净了,才揣进腰侧的刺刀鞘。

不得不卸下来了,挂着刺刀的枪身太长,在瓦砾间极不方便,到了此时才意识到短枪的好处,让高一刀十分后悔,平日没有为自己准备一把。

轰隆隆一阵响,不远处的一间燃烧中的房顶猛然塌陷下去,一大片迷雾般的灰尘和余烬火星滚动着被推向四周,带着一阵扑面的灼热气息,遮住了一大片范围,呛得四下里一阵咳嗽声。

枪声稀疏,但是还在响,某些墙头或者砖缝偶尔在跳动着飞溅的碎屑,在晃动的火光中已经不太显眼。一个人影猫着腰穿梭在残垣断壁的烟雾里,时而机灵地跳跃,时而快速地匍匐,没多久就窜到了附近。

高一刀借着火光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被熏得黑漆漆的鬼脸,是快腿儿。

“二排情况怎么样?”

“呼——还剩十来个。”

“什么?放个火他能减员一大半?他二柱子是于什么吃的?你现在就回去告诉他,这个排长不用他于了,他娘的现在就换”高一刀火了,嗓子沙哑地对着快腿儿喊。

“已经换了,二柱子死了。有一颗手榴弹,拽了线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响了,当场就死了七八个,包括二柱子。”

靠坐在残墙后的高一刀无语,耷拉下脑袋,深深叹了一口气。这种事能说什么呢?这是命。只是他们……死的冤枉了点,这是命。

现在二排剩下十多个,一排十多个,自己的身边有十几个,二连伤亡过半了。鬼子死了多少,也许二十个,不清楚,肯定比二连少就是了。最初的目的是仗着胆大,想要打乱鬼子的阵脚,现在看来枉费,此刻火已经烧成不小的一片了,仍然没感觉到鬼子惊慌,他们连灭火的念头都没有,只是在火焰地带的那边继续稳稳当当的打冷枪,高一刀有点灰心。

“连长,你怎么了?”

“没怎么,让火烤的头疼。”高一刀心里在考虑,二连现在是不是该撤退。

快腿儿是二连的通信员,相当于高一刀的尾巴,他大概能猜到连长的心思,于是什么话都不再多说,靠着高一刀身边那块残墙也坐下来,看着田野里的黑暗,听着不时起伏的枪声。

过了一会儿,快腿儿忽然说话了。

“连长,枪声……好像有点不对”

高一刀回过神来:“怎么不对?”

“你听,对面怎么换七九了,不是三八大盖了”

高一刀闻言立即竖起耳朵,皱起眉头一动不动。果然,火焰对面不再是鬼子的三八大盖响,改为了七九步枪的声音,东一声西一响地交错。

“他娘的,现在对面是伪军”

“小鬼子累了?拿伪军替班?”快腿儿狐疑着嘀咕。

“不可能鬼子一定是动了。”高一刀猛然一翻身,蹲在残墙后探出头,可惜浓烟弥漫,加上火光的逆向映照,看不清对面情况。

“赶紧去通知一排和二排,注意侧翼动静,随时等待我的命令”

快腿儿慌忙爬起来,再次窜进了一片炙热浓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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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顺时针

树欲静而风不止,虽然鬼子大尉能断定八路的人数不会比他多多少,但是并不愿意在黑暗里打夜战,只想缩在村里,稳稳当当等天亮了再说;不料这伙八路还真能折腾,居然有胆子贴上来攻坚,进村不成又臭不要脸地放火,这也太能作了

虽然满村里乌烟瘴气火光一片,也不是不能将就到天亮,但是气的慌,如果人少也就忍了,可皇军我这是一个中队,那几十个伪军我都懒得算人头,这要是将就到天亮算什么事?

鬼子大尉终于来脾气了,既然你们这些垃圾这么愿意打,那就打别说你兵力貌似和我差不多,就算再多几倍,照样修理你们,只怕皇军一出来,你们反而趁黑躲,到处找不见,这才是不愿意陪你们摸黑玩的原因。

鬼子所想正如胡义所说的,这村里又没埋着财宝,管它烧成什么样,夜太黑,既然要出去,那就一波流,来个环村一圈游。几十个伪军被留在村里,目的不是为守村子,而是为了拖住那伙混进村子东边的八路,要让这些放火的八路做饵,有他们在村里,周围的八路总不能撇下他们撒腿跑吧,所以鬼子没有急着对二连下手。

出村的方向选择了北面,并不是鬼子大尉有什么深层考虑,只是他觉得既然要出去绕外围一圈,那就从十二点钟方位开始,顺时针进行,最后结束于十二点钟方位,也就是北面,这只是出于他的习惯性选择。

以一个小队做矛头在前,鬼子大尉带中队部混合一个小队压在右后翼,第三个小队布置在左后翼,因为夜黑,并不拉开间距,呈一个较紧密的大三角队形,不声不响地没入北方的黑暗。

没有阻击没有骚扰,出来之前北面还有过动静,现在却没人了,鬼子大尉站在树林中的黑暗中,心里有点纳闷,连抵抗的意志都没有吗?跑这么快?不管那么多,阵型右转,向东迂回,搜索前进。

一段时间后,鬼子大尉站在了村子东边的树林里,一路没有阻击没有骚扰,出来之前东面也有过动静,现在也没人,什么情况这是?这就是不愿意出来跟八路打夜战的原因,纯粹是溜腿儿,白折腾,八路都是属耗子的,找着太费劲。

鬼子大尉走到树林边缘,按着一个鬼子的引导,来到了一个壕沟尽头,看了看黑黝黝的沟,又抬头看了看田野对面的火光,村里仍在零星地战斗。看来要做两手准备了,万一转悠到最后,一个八路都找不见,让村里这些也跑了怎么办?盘恒再三,鬼子大尉命令在这里留下一个小队,任务是准备顺着这条沟,到村里的八路身后,与伪军两面夹击吃了他。自己带两个小队,继续向南迂回,摸黑搜索。

留下的这一小队鬼子毫不含糊,当即在壕沟左右两边各安排一挺歪把子,隔着开阔地瞄向村里,第三挺机枪跟着小队主力下壕沟,随队前进,借着壕沟向村里隐蔽接近。

壕沟另一端尽头上,蹲着一个二连战士,他是高一刀放在身后的唯一一个眼。

黑暗里传来响动,一开始以为是九班的人过来了,可是越听越不对,这动静太多了吧?这是多少个人?

“吹灯”

战士在黑暗里喊出了约定的暗语,但是没有回应,于是他哗啦一声拉动了枪栓:“回话”

壕沟里忽然静了,显然是来人停了。战士猛然觉得不对劲,对着黑暗里就是一枪。然后…他挨了一枪又一枪。

高一刀没有带二连撤出村子,他知道鬼子肯定出村了,却猜不出是往西撤走还是要出来战斗,所以他在等,如果鬼子是向西撤走,那他打算领二连直接向伪军发动进攻,打不过鬼子打他们没问题,要出口恶气;如果鬼子是要出来打,那就必然和一连或者三连交火,那时二连再跑不迟。

万万没想到,鬼子能鬼使神差般出现在身后的开阔地里,九班曾经呆着的位置,现在是两挺歪把子在嚣张地往村里射击,开阔地里的那条壕沟,此刻变成了鬼子们的战壕。一三连分别在南北,居然没有一丝征兆?他娘的是何道理

胡义心里十分吃惊,本来他还在等着看情况,不料忽听北侧不远出现异响,黑暗中仿佛有大队人马接近,以为是三连,又觉得可疑,于脆当场摸黑爬上了树。不久后,九班脚下经过了一片黑乎乎的钢盔之河。三连怎么了?就算是要跑也该放几枪给大家提个醒吧?

九班的几个人眼睁睁看着大片的鬼子向南消失,一部分鬼子钻了壕沟,树下的不远处,只剩下间隔十几米的两挺机枪在那边喷吐火舌,田野中枪声乱成一片。

在喧嚣的枪声中,一个黑影悄悄下了树,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从上面轻轻接下来个小的。

这种情况,九班想跑很容易,胡义却无法下这个决定,因为二连悬了,高一刀这个狂妄的货覆灭在即,现在的九班,有可能是二连的最后机会,没法走。

当着大家的面,胡义抬起手里的驳壳枪比划两下,然后将枪轻轻揣起来,摘下了背后的三八大盖。

马良和刘坚强会意,也跟着轻轻把驳壳枪收起来,各自摘下步枪。到处是三八大盖和歪把子机枪的动静,驳壳枪一响就坏事。

胡义指了指小丫头,然后轻轻拍了拍罗富贵的肩膀。抱着捷克式的罗富贵,在黑暗中重重点了一下头。

接着抽出刺刀,轻轻挂上枪口,做这个动作,就是告诉马良和刘坚强,能用刺刀的话就不开枪。于是,马良和刘坚强默默效仿。

抬手指向一挺正在射击的歪把子火舌位置,朝马良和刘坚强一挥手。他俩猫下腰,轻轻迈出步子,极其谨慎小心地开始向目标接近。

最后,胡义用手指节敲了敲吴石头的帽檐,转身走向另一挺歪把子。黑暗中的吴石头歪了歪脑袋,然后抽出背后的工兵锹垂拎在手,跟在胡义身后就走。

马良和刘坚强两个十分谨慎小心,生怕弄出动静坏了事,恨不能化身狸猫。胡义和吴石头却没有那么严谨,胡义在前头走得不紧不慢,四平八稳,吴石头在后面亦步亦趋,班长咋样我咋样,别的不管。

不是因为狂傲,而是感觉泰然,这种环境过去就习惯了,根本无法让一颗死过无数次的心感到紧张,漆黑一片,枪声一片,距离不远,小心摔倒就行了。

刺刀低垂摆在身前,免得它挂到枝杈,枪身微凉,十分贴手。连射火舌映照下,三个黑乎乎钢盔轮廓很显眼,已经不到几米远,一个是机枪手,旁边一个是副射手,第三个蹲在最后边,也许是弹药手,或者观察员,管他是于什么的呢。

机枪手正在忙着,那就把他放到最后,胡义居然挨着蹲在后面的弹药手身边走过去,直接选择忽视他。这个弹药手有点懵,黑咕隆咚搞不懂这人是哪冒出来的,钢盔好像都没戴呢,发现这家伙突然朝前面忙碌的副射手背后高高擎起了刺刀,他终于吃惊咧开嘴,同时试图拉开手中的步枪枪栓。

呼——沉重的破风声由脑后传来。

嚓——铁器重重划过脖颈的声音。

噗通——弹药手歪着脑袋栽倒,大半个脖子生生被一把工兵锹给砍开。

噗——刺刀狠狠入背,于此同时胡义觉得自己的后背上被什么液体给喷洒了一片,连脖子后都是,正在热乎乎地顺着自己的脊梁往下流淌。

猛发力抽出刺刀,近在咫尺的机枪手刚撒开了手中的歪把子,梗着脑袋被这一幕惊呆。

嘭——抬起一脚狠狠踹在那张看不清的脸上,正欲发出的喊叫被胡义的鞋底给硬踹了回去,咣啷一声钢盔触地。

正在滴血的刺刀第二次被高高提起,瞬落,漆黑一片。

马良紧紧地攥着枪身,感觉手指手腕都不争气地发酸,仿佛无力,尽力屏住呼吸,却连牙龈也开始发酸。内心中一遍遍地对自己念叨:这和开枪杀人一样,不能慌,不能慌。

前面机枪的火舌在猛闪,那是三个鬼子,挨着正在射击的机枪手,左边一个,右边也有一个,全都趴在土坎上,后背朝天。

突然感觉肩膀被碰了一下,黑暗中的马良不由浑身一激灵,一扭头才发现,是刘坚强正在一遍遍地对他比划,示意他一边一个,最后对付中间的机枪手。

五米,两米……这么近居然还没被发现,举起刺刀,这家伙恰在此时翻身回头了

噗——那是流鼻涕将刺刀送进了他的目标后背。

不能再犹豫,一咬牙扎下刺刀,感觉到了刺刀入肉,好像……不深已经翻过身的鬼子双手已经死死攥住了枪口下的刺刀,刀尖入腹几寸,不能再进,马良懵了……

刘坚强刚刚拔出刺刀,就被爬起来的鬼子机枪手一头撞翻,搂倒在地,刘坚强本能地撒开步枪,一手全力扼向鬼子咽喉,另一只手狠抓向对方的眼,可手指没有触到鬼子的眼睛,却抠在鼻子上,于是将食指恶狠狠地直接扣进去,然后拼力撕开。

“啊——”悲惨的嚎叫声扬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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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同情心

两挺歪把子机枪都没动静了,胡义第二次将刺刀抽出鬼子身体的时候,听到了壕沟另一边传来惨叫声,隔着不算远,可是看不到情况。看来没时间过去帮忙了,不知道壕沟里的鬼子会怎么以为,会作何反应。

将鬼子副射手的尸体一脚蹬开,露出被压住的两个长方形小弹药箱,在歪把子机枪后趴下来,扳开压弹盖板,抓过几排子弹将弹斗填满,然后啪地一声,压弹板落下。

歪把子,这是胡义眼里最看不上的机枪,没有比这更烂的机枪,射速低,效能差,随时可能莫名其妙地出故障,两脚架高得离谱,要探出好大一截身体才能放平弹道,难道鬼子们以为他们自己长得很高么?如果不是情况特殊,这破玩意白给胡义都不愿意要。

“傻子,到左边来准备给我装子弹,弹头朝前,弹排横放,每次装三排,六排是满,小心别沾了土”话音尚未落,这挺歪把子机枪就已经开始响。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胡义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这位置正好是壕沟一端,顺着黑漆漆的壕沟向前一溜猛扫就是了,那些蹲在沟里的鬼子和明摆在眼前没区别。

刺眼的火舌中,狰狞的死神被释放出来,那些狂妄呼啸在黑暗里的机枪子弹,现在更像是长矛标枪,它们要做的不只是穿透一个目标身体,还要穿过第二个,甚至第三个,它们肆无忌惮地顺着黑漆漆的壕沟,由近及远向前狂冲,豁开皮肤,划过血肉,穿透体热,再恶狠狠地嵌进泥土。黑暗中,液体飞溅,泥土飞溅,在壕沟里交织向前……

刘坚强的喉咙被扼住了,一口气被憋在嗓子眼里,他却不管不顾,腾出一只手来,扯出一颗手榴弹,猛地抡向对方模糊的脸。能感到目标颧骨碎裂,塌陷,再抡,继续狠狠地抡,要打碎狗x的脑袋,打碎一切。

刘坚强知道,脑袋是能打碎的,他曾经打碎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硬,甚至不如砸核桃。连续地抡了十几次手榴弹,他以为自己应该越来越没力气,感觉恰恰相反,现在是通体舒泰,这才注意到,那双刚才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早已落入黑暗。

喘着粗气,踉跄着爬起来,看到了十几米外的另一挺歪把子正在狂喷火舌,直觉地感到那是班长在于活,无论他用捷克式还是歪把子,都会和别人感觉不太一样,他的枪声里,总是带着一股戾气,乖张。

一转脸,马良的身影居然还在旁边,攥着枪身,颤微微地与地上躺着的鬼子比力气。提着黏糊糊的手榴弹两步靠过去,弯下腰,朝着地上那张仰躺的脸上就是一手榴弹。

噗——半入腹部的刺刀瞬间透底。

扑通——瞬间消失的阻力让马良随着枪身陡然下沉而当场狼狈跌倒。

没时间耽误,刘坚强顺手将手里那颗黏糊糊的手榴弹揣进口袋,返身趴向歪把子机枪,同时说道:“帮忙装填

马良一边爬起来一边答:“我来打”

“你不配”

“你……”

哒哒哒哒哒……黑暗中,又一挺歪把子机枪的火舌闪耀起来,跟随着附近另一挺的弹道,将纷乱弹雨洒进壕沟,洒进田野……

鬼子突然出现在身后,让高一刀的心陡然沉底,燃烧的大火照亮了附近很大一个开阔半径,无论向南还是向北撤退,都要经历一段无遮蔽的弹雨距离,如果继续卡在屋舍间抵抗,或许能坚持一段时间,但是天一亮就完。

“娘的,想让我死,老子就尿给你看”高一刀竖着眉毛回头大喊:“一二排集合,准备冲锋”

快腿儿以为听错了,快速匍匐几下靠过来,哑着喉咙劝:“连长,离着壕沟五十米,太亮了,不能这么办啊连长”

“滚一边去我说的是西边让一二排准备,剩下的跟我卡住这里拖延”

快腿儿扭回头,看着身后西面的燃烧地带:“啊?可,可这火势……”

“传令”

横竖一死,宁可让弟兄们死在冲锋的火焰中,也不能让他们死在撤退的开阔地里;可能会有人被烧死,但是一定有人能冲过火焰地带,也许有机会撕开伪军的防线,向西才是生途。

趴在残墙后的高一刀,望着黑暗的东方田野,枪口焰时明时灭,基本呈一条纵线,因为鬼子们在那条壕沟里。尽头上,有两挺机枪火舌在闪,可是有点怪,刚才还被那俩挺机枪弹道压制,现在为什么没感觉了?看花眼了?子弹都打哪去了?沟里的鬼子为什么停止靠近了?情况不对

吴严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高一刀啊高一刀,一辈子不听劝,鬼子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东面,已经利申那条沟到了开阔地中间,二连往哪跑都来不及了。

三连怎么了?郝平为什么一枪不放就跑,放任鬼子抄到东边?想这些都没用。吴严咬了咬牙,准备带一连从南侧向村子发动冲锋,如果能打进去,兴许能救二连一命。下定决心,正要布置,猛然间附近枪声大作。

“连长,鬼子从东面摸过来啦”

吴严长叹了一口气,默默抽出驳壳枪,再次看了火光中的村子一眼,一挥手:“跟我增援。”然后大步奔向东侧的枪声位置。

村子东边突然传来喧嚣枪声,隐蔽在黑暗里的郝平脱口道:“坏了”

杨得志一把折断了手里的树枝,恨恨道:“小鬼子怎么偏偏瑭现在怎么办?”

“枪声里有两三挺歪把子,可能是一个小队。不知道他们是都出来了,还是只出来了一个小队。”

“咱们赶过去还来得及么?”

“不乐观。”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郝平再次开口:“呆在这里没意义了,先去南边找吴严汇合再说。”

三连在绫头村西面的路边重新整队,匆匆朝南出发,准备去找一连,还没走出多远,猛听得村子南边也枪声大作,激烈程度比东边更甚。

杨得志惊讶道:“那是一连,鬼子全出来了这……”

“不用过去了,一连随时有可能撤退。”

三连走了一招漏棋,二连可能因此完蛋,郝平心里十分窝囊,他命令队伍停下,站在黑暗里拼命地琢磨,现在的三连究竟该怎么办

杨得志与郝平的心情一样,见郝平迟迟没有再说话,于是问:“你说既然鬼子都出了村,如果咱们从西边打进村子,有没有可能救出二连?”

郝平现在考虑的也是这个问题,只是听着交火声的激烈程度,二连可能撑不到三连打进村,同时南边的一连能拖住鬼子多久也不知道。可是不这么做又能做什么呢?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全体注意现在转向,把村子给我拿下来”郝平下定决心。

“如果……一连撤了怎么办?”

“打着看吧,南边的枪声什么时候停,咱们就什么时候撤”

夜幕中的三连,掉头扑向了火光中的绫头村。

被两挺架在尽头上的歪把子犁地般一遍遍地扫射,几十米长的壕沟里伏尸一溜,明明沟里已经没喘气儿的了,两条弹道仍然不肯停歇,我行我素,打得沟里来回地响,尸体们持续在中弹,一遍又一遍。

而正在南边与一连交火的鬼子主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当然,他们确实无法看见,只能听见。鬼子大尉认为这是那个小队在对村里持续打击,黑暗里听着东边的两挺歪把子暴风骤雨般地响,让他觉得很惬意,这才是皇军的火力,这就是你们折腾的代价。

一支五十多人的鬼子小队,能喘气儿的还剩下十几个,他们运气很好,因为事发时,他们的位置在那段二十米长的横向战壕里,因此躲过一劫。战壕距离树林边有点远,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架在身后的机枪为什么要朝自己人开火,像恶魔一样疯狂撕咬那些被憋在沟里的可怜同胞

幸存的鬼子们,有的甚至已经哭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同情心,,没错,是因为同情心,鳄鱼都会流眼泪,鬼子当然也会,虽然他们从不把中国人当人,所幸他们还把自己人当人。这太残忍了,他们眼睁睁看着亲密战友们拖着血淋淋的躯体,痛苦地爬在黑暗血腥里,听着他们可怜兮兮地在黑暗里发出绝望惨叫,而子弹仍在他们身边狂妄啸叫,怎能不悲伤,怎能不伤情。

他们恨他们怒却从未考虑过他们脚下的土地是哪里,这里并不盛产樱花,只生长傲雪腊梅,这里是种花家该恨的,该怒的,不该是他们,他们没资格

他们抬起步枪,探出战壕,反身向他们眼中的残忍魔鬼射击,试图报复,试图发泄,立即招致镰刀般的弹道扫射,有钢盔因此而翻滚着跳起来,有同胞闷哼着捂脸倒进黑暗,逼着他们重新缩进战壕里继续不要脸地哭泣,继续看着身边那些已经‘成神,的臭皮囊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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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三个同样的想法

八路军喜欢打夜战,那是被环境逼的,缺枪没炮少弹药,鬼子枪准武器好,所以黑暗是最好的掩护,能抵消敌人优势同时随时可跑。其实鬼子才是擅长打夜战的,因为鬼子的步兵战术强调的就是大胆迂回穿插,一个小队,甚至一个班,都敢于直绕敌后,在正面战场上,这种战术特性常常导致大建制惊慌溃退,丢失防线。但是,八路往往没有防线,没有阵地,在这种情况下,鬼子是空有利矛,却看不到盾在哪,奈何?

四下里漆黑一片,只能看到枪口焰的纷乱瞬闪,吴严朝着闪过火舌的位置连开几枪,就横滚着换了个地方。

鬼子太多了,尽管夜黑,一连绝对挡不住,火力不如人,对面的几挺歪把子扫得整片树林乱颤,不时能听到附近有战士中弹。与鬼子交手的经验不少了,知道他们是什么德行,吴严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持续在增加的伤亡,而是鬼子的习惯不会只打一面,他们现在也许趁黑分兵在绕。

二连危险,现在一连也同样危险,如果为救二连继续拖延,可能一连也要跟着完蛋。

“撤不许慌,一二排交替掩护,保持接触后撤,三排掩护南侧。”

吴严下达了命令,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他要带一连引着鬼子远离村子,对面这些鬼子无疑是主力,把他们拉走,剩下的就看二连自己了。

咔嗒——歪把子终于卡壳了,黑咕隆咚搞不清什么毛病,使劲儿拽拉枪机没反应,狠命敲了两拳头没作用。

“你怎么装的子弹?”刘坚强火大。

“你怎么打的?连个气儿都不喘,现在连弹斗都是烫的,怪谁”马良火更大。

这机枪没法打了,刘坚强一甩手撇下歪把子的枪托,掉头去摸自己掉在附近那支步枪。

马良也转身,想去拔自己那支仍然竖扎在鬼子尸体上的步枪,刚转过身,看见身后一坨黑咕隆咚的影子,吓得一激灵:“谁?”

“咋呼个屁”罗富贵正在黑暗里翻弄那具尸体,旁边还趴着个小身影,跟着罗富贵一起瞎忙活。

“我的枪呢?”

罗富贵在他身边摸索了几把,咣啷一声将一支挂着刺刀的步枪扔在马良脚前。

小红缨在黑暗里低声朝马良问:“你俩咋停了?”

“流鼻涕能耐,把机枪打成热碳了”

壕沟里早已没有了生机,胡义将枪口一直指向那段横向战壕位置,不慌不忙地等着,只要那里枪口闪,就毫不犹豫地把他压制回去,可是现在,藏在那儿的鬼子已经不肯再出来开火了。

南边的枪声越来越远,正在拉开距离,那是吴严在引着鬼子跑,估计一连的伤亡少不了,不过局面因此变得不再紧张。原本打算朝村里喊话,让二连往北跑,现在可以省了,胡义犹豫着有没有必要趁机把开阔地里的鬼子收拾于净

突然村子西边一阵乱枪响,接着是手榴弹爆炸声,有人从西面对村子发动进攻了。

只能是三连,他们为什么到西面去了?胡义纳了闷,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附近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一个人影猫着腰过来。未到近前先开口:“班长。”

胡义听出了是刘坚强,于是重新摆正视线,盯着黑暗田野。

刘坚强到了胡义右边趴下:“南边的鬼子一时过不来,咱们把战壕里的鬼子清了吧?”

胡义没说话,摸黑战斗,意外非常多,现在形势变成这样,全都是意外所致,要不是二连意外被夹击陷入危机,胡义根本就没想带九班打这一仗。原来的想法是,如果确认鬼子出来,不是接触一连就是接触三连,那样二连肯定撤,一连三连也会撤,九班掉头跑了就算结束,哪敢想象现在这个局面。

一个小队,剩下了十多个鬼子藏在中间的战壕里抵抗,黑暗对己方是掩护,对他们也一样是掩护,看着貌似简单,其实真动手的话也许没那么容易打。

班长没给回应,刘坚强又说:“我跟马良和傻子从沟里摸过去,到合适的距离往战壕里送他们一阵手榴弹,不信他们还能剩下几个活人”

这时又有三个人影猫腰靠近过来,是马良罗富贵和小红缨。

“哥,我看行,我们仨就够。”马良听到了刘坚强之前的话,停在胡义身后先附和刘坚强的想法。

“姥姥的,如果能拔了中间那些小鬼子,那沟里的东西岂不全由着咱们拣?”罗富贵的目的永远最单纯。

黑暗中,胡义想了想,终于开口:“流鼻涕,你换短枪跟着我,傻子你在后边,离我俩别太近,动作要轻。骡子把机枪架上,瞄战壕别瞄沟,免得我们仨死你手里。”

哗啦——话音刚落,细微的声音响起在不远的黑暗里,似乎是落沙的声音。

胡义的神经骤然绷紧,猛回头看向黑暗中的壕沟,细狭双眼微眯不眨,定定地注视着黑暗。

就这样定格了一瞬,或者一秒,也许三秒,猛然大喊:“散开隐蔽”然后本能地准备伏下身体,却又突然弹起来,扑向那个最娇小的身影。

啪嗒——骨碌碌——啪嗒啪嗒——骨碌碌……

轰——轰轰……

霹雳般的闪光释放了爆震的气浪,狠狠冲击着耳膜,震得五内翻腾,碎石弹片在黑暗里横飞。

六次手雷爆炸,三颗在这里,三颗在壕沟那一边的机枪位。

九班所想,也是鬼子所想,南边主力枪声的逐渐远离,让龟缩在战壕里的十几个鬼子下定了反击决心,于是他们先于九班行动了,利用黑暗,悄悄拐出战壕,爬行在沟底,要打一个抵近突击

顾不得视线还无法凝成焦点,胡义松开怀里的小丫头把她扯在身后,直接拽出驳壳枪,指向几米外,壕沟入口的漆黑位置,狂扣连射。

啪啪啪……

“骡子开火都别站起来”疯狂向黑暗里射击的胡义嘶喊着。

罗富贵听到了胡义的喊声,却没法开火,第一时间里,他就抱着机枪跳了壕沟,爆炸过后,他感觉有人踩着他的后背往上冲,然后听到驳壳枪开始狂响,子弹呼啸在头顶,接着有人从沟边上重重掉下来,砸在后背上,机枪被压在胸口下,硌得罗富贵两眼发昏,做不出回应。

趴在土坎边的马良惊慌地抬起头,却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不远处一支持续朝壕沟入口位置射击的驳壳枪火舌,听到了胡义黑暗里的嘶喊,于是扯开枪套,刚把驳壳枪抓在手里,就感觉被人从侧面踢了一脚。

扑通——

一个端着刺刀的人影刚刚跃过土坎,却被被绊倒在身边,狼狈摔倒。九班的人早就没有站着的了,何况这位来自土坎外的田野方向。

啪啪啪——对着摔在身边的模糊人影就是三枪,然后马良一翻身改为仰躺,把枪口转向土坎那边不动,慌张喊:“旁边旁边”

啪啪——两个三八大盖的刺眼火舌在不远处闪亮,跟着附近有第三支驳壳枪向那个位置连续打了十多枪,那应该是刘坚强。

罗富贵挣扎着,刚刚掀掉了压在背后的尸体,一只鞋就踩在了他的脸上。哗啦啦,壕沟侧边碎土掉落,正欲攀出的人影滑到在沟底身边。咧着大嘴惊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钢盔,发现对方好像也在惊讶地看,猛地伸出一双熊掌,按住了眼前这个戴着钢盔的脑袋,直接把他的眼睛鼻子下巴全按进沟底的泥里,一直陷入到无法再下陷,死死地按着不敢撒手,任由他在黑暗里双手双脚扑腾得乱响。

啪啪啪近处的田野里突然一阵激烈枪响,土坎后似乎有人中弹倒下,一阵弹雨乱纷纷掠过头顶。

“娘的给我停下别冲过去”一个声音在土坎后的田野里大喊。

此刻,高一刀的声音宛如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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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奇迹

黑暗中,几个狂奔的脚步声伴随着刮擦枝叶的惊慌响动,往东边的树林里渐远,幸存的鬼子摸黑冲过九班附近,成功突围了。

“娘的就慢了一步……胡杂碎死了没有?”壕沟里的高一刀朝土坎后面问。

胡义从地上坐起来,淡淡回答:“抱歉,让你失望了”

“都愣着于屁抓紧时间清理壕沟给我快点”高一刀话落,土坎后的壕沟里的二连当场开始忙。遍布壕沟的鬼子尸体让高一刀一扫郁闷,根本懒得再去管九班状况,先抢战利品是大事。

“马良,你怎么样?”坐在黑暗里的胡义问。

“我没事,我没事。”

“现在你去注意东边,小心那几个鬼子回来黑枪。”

“是。”马良摸索着扯住了掉落的步枪背带,爬起来往树林里跑出一小段去竖耳朵。

“丫头,没事吧?”

“我没事。”

“流鼻涕。”

“呃……有。”

“傻子。”

“有。”

“骡子。”

壕沟入口位置稀里哗啦一阵落土响,伴随着罗富贵的回答:“有。”

“你跳了沟?”

“啊。那不是……为躲手雷么。”

胡义无语,这个夯货为躲手雷,竟然连敌人来自哪个方向都不顾,精神可嘉,自己那一通驳壳枪盲射没误伤了他,真是烧高香了。

罗富贵到了胡义身边,吴石头也翻过一丛灌木到了胡义身边,看不见的刘坚强却没动静。

“流鼻涕,你磨蹭什么呢?咳……”

“没,没事,我的腿……好像……”

“骡子,去看看这废物怎么回事?”

胡义觉得身上没有力气,握着早已打空子弹的驳壳枪的手,垂摆在身侧的地面,却一直无力把枪再收起来,在黑暗中坐了这么一会,开始感觉到有痛觉渐渐传来。

过了一会,黑暗里传出刘坚强的一声低叫。

“姥姥的,流鼻涕这倒霉的腿给打了个穿”

胡义没听清罗富贵在那边说什么,注意力正在涣散,觉得后背上好像贴上了一只舒服的小手,正在抚摸自己那渐渐麻木的背。

“狐狸,你咋出了这么多汗?”

“嗯。”

扑通——坐在地上的身影终于倒下了。

小红缨懵了,这才觉得,湿乎乎的小手上发粘,那根本不是汗水,而是鲜血。

“狐狸——”撕心裂肺的一声娇嫩悲伤,响彻黑暗的夜,压过了背景中乱纷纷的枪声。

渡过了前一段的扫荡时期,师医院里渐渐清闲起来,一部分伤员出院归队了,而另一部分伤员则永远埋在了山坡上的坟地。

周晚萍的两手总是闲散地抄在白大褂两侧的衣袋里,脑后总是不修边幅地挽着个简单的发髻,因为别得松散,几缕脱出的发丝或翘或飘,她也懒得梳理,一双长腿不用迈多大的步子就会比别人走得快,她穿过阳光下的院子,无论护士伤员,还是站岗的战士无不朝她微笑或者敬礼。

虽然她是珍稀高贵的医生,却根本不像医生,她特立独行,却又平易近人,伤员们觉得她像阳光,护士们觉得她像朋友,大家更愿意称她周姐,而不愿叫周医生。

周晚萍一甩肩膀,碰开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院长姓陈,四十来岁年纪老得像六十,在之前是这里唯一的真正医生,妻子是医院里的护士长,这医院最早就是靠他们夫妻俩硬撑起来的。

“呵呵,我的周大医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有幸听到你敲门啊。”

“哦,忘了。”周晚萍赶紧左右看两眼说:“让你说得我还以为嫂子也在这呢”

陈院长无奈地笑笑:“你总不是来找我说这些的吧?”

“院长,我的想法你跟师里提了吗?”

“提了,师里在考虑。”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距离前线这么远,很多伤员送到这都来不及了。”

“向前建立野战医院当然好,可是这里现在只有咱们两个医生,难。”

“我一个人就能撑起来。”

陈院长看着自信的周晚萍,笑笑说:“我也支持你的想法,但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涉及的问题很多,总不能你一个人背上包,就变成了医院吧?先安心等等。”

忽然,大门口传来一阵嘈杂。

周晚萍回头往门外看,一个满身尘土血污的大块头,和一个同样脏污不堪的敦实小个子,抬着一副用树枝和绳索做成的临时担架,正疲惫地冲进院子。

担架上趴着一个没有动静的军人,浑身血土,后背肩头胳膊等等位置被浸透血渍的脏纱布缠满了好几处。

紧跟着后面狼狈跑进来个脏得看不清脸的战士,身上挂满了挎包,背着两支步枪,肩头扛着一挺机枪,汗流浃背大口喘气,似乎累得说不出话来。

周晚萍当场愣住,虽然那两个战士满脸泥污,看起来好像眼熟。

这时一个泥猴一样的娇小身影,最后踉跄着跑进来,一边沙哑地哭喊着:“救救狐狸……周阿姨你在哪……呜……快救救狐狸……呜呜……”一对小辫子在阳光下伤心地晃。

这一瞬,周晚萍知道担架上的人是谁了。

手术室。

失去反应的伤员趴在简陋的手术台上,上衣和血污纱布全都被剪开,扯落,露出了遍布各色伤疤的强健脊梁,两个护士匆忙地做着手术前准备。

带着口罩的陈院长,细致地检查着那些伤口,对正在消毒双手的陈婉萍说:“左上臂一处,右肩后一处,背部三处,破片伤,这应该是手雷造成的。”停了一会又说:“进入背部的弹片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深,所以没有当场致命,他当时可能背了东西。”

陈院长是老军医,对战士的行为习惯有经验,如他所料,胡义背着的日式行军背囊里那些杂物让胡义活到了现在。不过,他对手术台上这个伤员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因为这种情况下就算取出弹片,他也会死于发炎感染,医院里早已没有消炎药了,伤员们都是因此死去的。

周晚萍看了看护士递给她的手术器械,平静地说:“开始吧。”

胡义觉得光线很刺眼,不得不抬起手臂来遮挡,逐渐……发现自己躺在一朵云上。

总以为云朵应该是世界上最柔软的地方,现在却并不觉得舒服。原来云朵很硬,像是飘在天上的石头,硌得后背刺痛,只好翻过身,改成趴着。

看到了下面的田野,遍布金黄色的花海,甚至看得清那些花儿在不停摇曳。

一对丑陋的小辫子不羁地飘荡,奔跑在花海中,好像在追逐这朵云。

“丫头,别摔了”

“不会啊。”

“为什么?”

“因为风是不会摔倒的啊”田野里的清脆之音传遍云际。

终于放心了,风是不会摔倒的。

夜深了。

周晚萍轻轻走进后院那间低矮的病房,窗台上油灯如豆,屋里光线暗淡,这里就是胡义上一次住过两天的地方,现在他趴着的就是他曾经躺过的破病床。只是如今,旁边的三张病床都是空的。

小丫头歪靠在胡义的身边酣睡,她几乎两天没合眼,一直呆在胡义的床边,周晚萍想把她拽到自己的宿舍去休息,却根本拗不过这丫头。这是第三天的夜晚,她撑不住了,睡熟了。

周晚萍将那娇小身躯抱起来,轻轻放在旁边的床上,将被子给她盖了。

“丫头,别摔了……”胡义在低声呓语。

伸手到他额头,烫的。发炎了,高烧。他正在经历这个病房里大部分抬出去的人所经历的,然后直到他也被抬出去。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能还清我的诊金?自以为是的家伙”周晚萍自顾自地对着正在发烧说胡话的胡义问了这么一句,然后从她的一侧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盒子,放在床边打开。

将中间的被子掀开一块,露出一大片结实的,消毒,从盒子里拿出注射器。回头向窗外的黑暗看了一眼,又仔细听了听,然后从另一侧衣袋里掏出一支注射剂。

盘尼西林

医院里没有消炎药,这事不是假的,但是医院里有两支盘尼西林,一支在陈院长手里,一支在周晚萍手里。这两支消炎药,是组织上特意命令分给两个医生的保命符,纯粹留给两个医生用,别人免谈全师就这两个医生,珍贵程度岂是消炎药能比?绝对不能出意外,如果医生没了,那会死掉更多的伤病员。

一双秀美的手稳稳当当地拉开注射器,抽入药剂,同时斜瞟了一眼昏暗光线里的男人面孔,低声嗔道:“这是看在丫头的面上,便宜你了。”

重新掖好被子,收拾了器具刚刚揣起来,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周姐,你怎么来了?”刚进门的护士小刘诧异。

“呃……没事,睡不着,过来看看病人情况。”周晚萍习惯性地将两手揣进鼓囊囊的衣袋,高挑的身影不太自然地晃到了门口,又补充说:“后半夜你多过来查几趟,一旦体温有变化就来告诉我。”

“嗯。”

看着高挑身影消失在门外夜色,护士小刘暗暗叹了口气,看来周医生很在意这个胡义,她期望着奇迹会发生罢,但是进入这间病房里的伤员……很难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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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连锁反应

阳光下,丁得一走出了卫生队的门,刚才还微笑的脸立即恢复了肃穆,停在空荡荡的操场边,看着平整空旷的满眼黄土失神。

新兵们每天上午要到山后去挖掘用来藏粮食和物资的洞穴,只有下午才会训练半天。

三天前,二连抬着伤员回来了,那些伤员不只是二连的,也有一连和三连的,其中还包括刘坚强。

距离师医院太遥远,并不是每个重伤员都能像胡义那样,被当场跋山涉水往师里送,只能就近送回**团卫生队等死。胡义并不比别人特殊,只是因为他在**的九班,这决定是九班自己做出的,是九班自己的事。

绫头村一场夜战,致使接近二百人的鬼子中队损失一半,鬼子真真是被打疼了,主力终于出城,现在一连和三连仍然在拖着他们到处跑,釜底抽薪的计划得以实现。

目前为止一连损失三分之一;三连损失三分之一,其中七个战士伤亡于九班之手;二连损失过半,伤亡最大,缘于高一刀这个疯货要跟鬼子硬啃骨头,整场战斗皆因此而起。

如果按照比例来看,这场夜战规模虽小,**团与鬼子的伤亡比例达到了一比一,如果再加上伪军伤亡的话,几乎是大胜,近乎奇迹,但是丁得一高兴不起来,因为**团太小了,伤亡百人相当于伤筋动骨大病一场。梅县的鬼子伤亡百人是疼在皮肤,伪军的伤亡鬼子根本懒得看;**团伤亡百人却是痛入骨髓,这叫丁得一如何高兴得起来。

另外,这近百个鬼子伤亡并非战斗布置换来的,而是阴差阳错捡来的,纯粹是运气,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九班几个人居然敢于冒此大险,生生把一个小队鬼子阴得几乎覆灭,这是个奇迹,是侥幸,否则二连必定覆没。

丁得一自责,自己总想顾全大局,照顾方方面面,没有带队出战,也没有立帅,只是授予吴严临机指挥权;有将无帅,导致三个连形成各自为战,险生大祸。险险险啊

这三天里,每天都会来卫生队看望伤员一遍,看看又少了几个年轻面孔,祈盼着他们能熬过来,流淌过鲜血的战士会变成金子,一个伤愈的战士强于十个新兵,尽管残酷,可是现实。

丁得一看着脚下的黄土,慢慢迈开步子,一步,两步,走向空阳光下空荡荡的操场中间。警卫员没有跟过去,垂手肃立站在操场边,默默看政委的沧桑背影,驼在刺眼的阳光底下。

距离远的地方不算,大北庄里长有两棵巨大的皂荚树,一棵长在九班住处的院子里,另一棵长在南边不远的浑水河边,这两棵不仅都是皂荚树,它们还有两个共同点,都高大茂密,都孤零零的。

一个女八路静静伫立在孤零零的皂荚树下,看着清粼粼的浑水河在阳光下静静流淌,使美丽的背影也变得孤零零的。

河畔的微风时而过,齐颈的发也时而飘,满树的茂密时而沙沙的响。

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这个地方,在闲暇时,他只会出现在两个地方,一个是禁闭室,另一个地方就是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许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愿意呆在这里罢。

这里只有一棵树,一条河。

可是一旦停在这里,就不愿再走了,只想一直看着河水无休无止地静静流。

恨过一个人才知道,恨是世间最大的折磨,对方的面容会因此深深镌刻在心底,甚至连每一根发丝都刻得无比清晰,永远也无法忘记,无论醒着,还是梦里。

他是为了小丫头,可能此刻他已经死了,或者死于明天,后天。葵花听了刘坚强的描述后说他机会不大了,不会再回来了。

恩怨已经在大雨中了结,是陌路人了,却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能释怀?心为什么还在隐隐痛?为什么?

眼泪开始不争气地流,努力想要止住,仍然在无声地流。

“逃兵你如愿了……卑鄙自私的无耻逃兵现在你如愿了……你得意吧我永远都看不起你永远……永远……永远……”

两岸回荡着幽幽悲鸣,孤零零的美丽身影跌坐在孤零零的树下,跌坐在风中,回声渐渐消失于阳光下的沉寂。

于了一上午活儿的新兵们回来了,乱纷纷地涌进炊事班大院里,阳光下的大院立刻变得热闹喧嚣。

十来个新兵刚刚围着一张桌子坐下,王小三拎着个抹布黑着脸到了他们近前,火大地说:“都给我起来”

新兵们不明所以:“咋了?”

“你说咋了?这是九班的地儿,不是给你们备的”王小三气冲冲地开始竖眉毛。

“那他们又没回来,前两天还让我们坐呢,今天咋又不行了?”

“我愿意今天我不高兴我就是要把这桌子空到他们回来你们起不起来?”王小三语气越来越重,拎着破抹布已经开始厉色指唤这张桌子边的新兵了,明摆着一副准备主动动手犯错误的架势。

院子里正在忙碌的其他几个炊事兵都不言语,我行我素各忙各的,他们知道王小三和九班的感情最好,三天了,胡班长仍然没消息,估计是不行了。王小三连续上火到现在,已经冒出情绪失控的苗头。

新兵们没敢继续顶撞,愤愤地离开了位置,九班那张长饭桌,再次空无一人。

“咳咳,你耍什么威风朝谁使气呢?用不着你忙活了,给我滚回你屋里歇着去”厢房里传出牛大叔的大声喝斥。

王小三顺手把抹布甩在九班的桌子上,闷着头就回了屋,但是新兵们仍然没敢再坐过去。

“关系好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吧?他这可太不像话了这叫什么事儿?回头咱找政委告他去”一个新兵看着王小三的背影,对身边的人嘀咕。

“告个屁听说这回顶数九班杀的鬼子多,估计政委想捧还来不及呢,你告他光彩是怎么地?”

“九班杀的最多?他们才几个人?”

“这事儿真的,你还别不信。据我我听说哈,九班好像灭了三十个鬼子呢”

另一个新兵立即插言:“滚一边去吧,你也是个听瞎话的,我同村伙计是二连的,他跟我说了实数。这一次,灭了小鬼子有一百,二连杀了约三十,一连杀了有二十,三连打的都是伪军。”

“那剩下的呢?”

“个木头脑袋,你说呢”

“啊?这咋可能?骗鬼啊你”同桌的听众全都不可思议地瞪了眼。

咣当咣当两声响,炊事班大院的两扇大门被推开,呼啦啦进来三四十个昂首挺胸的二连兵。由于供给处这几天一直忙着物资转移的事,已经回来三天的二连兵还没有补充新军装,仍然穿着战斗之后的那一身,烟熏火燎残破不堪,反正要等着换,他们暂时也懒得缝补或者洗于净。一个个黑黢黢的穿着像是一群乞丐,看在所有人眼里反而杀气凛凛在满院子整洁军装的新兵们映衬下,这种凛冽感翻倍,根本不是一个字能够形容。

虽然没有九班的行为那么张扬,但是二连在炊事班大院里也有自己习惯的吃饭位置,新兵们一见这些凶神恶煞进门,赶紧主动起身把二连那块地方腾了。惹不起的山头主义,苦命的新兵生涯,唉,到墙边蹲着吃吧,蹲着吃更习惯

经过九班那张空无一人的桌子时,高一刀不由瞥了那张桌子一眼,脚步没停,到二连那里,大马金刀坐了,不怒自威。

一时间,院子里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一大截,热闹喧哗变成了窃窃私语。

“哎,王小三呢?”

每次进门都能听见王小三笑嘻嘻招呼,今天少了这个,高一刀忽然觉得有点不习惯,顺口问经过附近的炊事兵。

“呃……哦,他闹肚子,回屋休息了。”

高一刀点点头,顺手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碗筷,无意间看到大门口正有人走进来。

肩宽体高壮硕如熊,连鞋带绑腿全都被泥污裹满,全身土色蒙灰一层,隐隐透着大片大片的于涸血污,让一身军装无法形容出颜色,黄一片黑一片,灰一片褐一片,仿佛隔着十丈外都能闻到一股血腥。二连的人起码是洗过脸的,刚进门这位如果不看身材,那脸脏污得已经看不出来,只能瞧出表情疲惫,消沉,黯淡。

“九班……”有人惊讶出声。

随后是马良,接着是吴石头进门,除了身材不同,都脏成一个样子,血污泥痕满满,表情全都一个样,木木然往院子里走,走向唯一空荡荡的那张桌子。

他们三个是被陈院长撵回来的,到了团部向政委报告了情况,胡义做了手术,取出了弹片,但是发炎感染了,一直昏迷,估计熬过来很难,很难。政委丁得一听后什么话都没说,逼着他们三个先到炊事班吃饭。

院子里静下来,他们三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了九班的老地方,什么话都不说,看着空荡荡的长桌面发呆。

活了这么多年,罗富贵第一次不觉得饿,尽管刚刚结束了长长的跋涉,也不觉得饿,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爹娘死得早,自己个子大胆子小,为了吃饭活命,是一路看着无数个白眼和嘲笑活过来的,天生没有安全感。命里认识了胡老大,虽然日子短,心里却那么踏实。

胡老大像是个房子,能遮风避雨,他总喜欢抬脚踹自己,可那感觉和被别人欺负不一样,自己偏偏愿意挨,上瘾了,感觉心里暖乎乎的。都说他冷酷自私不近人情,都说他只惯着小丫头,其实他又何尝不惯着自己,只是如今……房子要塌了。

胡老大是煞星,怎么会死呢?小鬼怎么敢抓他呢?罗富贵纠结于胡思乱想,浑然不知牛大叔已经来旁边对马良问过话了,王小三也来过了。

“当的是兵,扛的是抢,杀的是鬼子。死一个胡杂碎你们九班就这个窝囊德行,死的人多了,他的命比谁金贵是怎么地?熊样”

别的话没听见,这句话罗富贵听见了,抬起头,正对上了那边高一刀的黑脸。

马良噌地站起来了:“高一刀,你说话得讲良心班长是为了帮你们二连……”

“他帮,我也这么说他不帮,我也这么说你咋呼个屁就你们仨这个废物样,要是我的兵看我不活活打死你没上没下的,轮得到你个小毛伢子跟我瞎咋呼么”

高一刀话音刚落就响起罗富贵的怒骂:“我去你姥姥”

紧跟着哗啦啦桌晃板凳翻,一头熊狂暴地窜起来,直扑向高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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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三对一

距离十几米,仿佛百千丈;凶兵四十二,恍若百万兵;猛将高一刀,傲坐军中帐。

那一瞬间,全场的新兵再也不觉得这里是食堂,不大的院子瞬间变成了黄沙漫漫的巨大战场,看二连,狼烟战鼓立现,无数旌旗漫漫,风萧萧马嘶嘶,威武,壮阔,惊心动魄。怎能敌?怎能敌?

看九班,孤军疲马血染征袍,压抑,悲凉。一员熊将单枪匹马,突入黄沙漫卷,直冲如林刀戈。悲哉

那一瞬间,罗富贵再也不管不顾,炮楼之殇,夺鸡之恨,比武之痛,新愁旧怨混成一怒,我去你姥姥的高一刀,舍了一身军装不要,老子也要打你个满头包

迎面三个战士挡来,哗啦一声直接被怒熊的冲力生生撞开,稀里哗啦桌翻板凳摔,人仰马翻狼藉一片,这张桌子边的十多个二连战士旋即猛扑上来。

腰间两腿,胸口三拳,挡不住就索性不挡,憋住一口气;躲不过就索性不躲,咬住满嘴牙;拼全力向左边猛推,拒开人影一片,反身向右抡拳,有人痛叫有人跌翻。

前倾身体弓腿发力,顶着两个挡在胸前的战士继续前进,不揪住高一刀不算完

高一刀稳稳当当还坐在两张桌子远,单手端着半碗汤,吸溜溜地喝着,冷着黑脸斜眼看着,不起身,不说话,任由那头熊在向这里拼力打过来,任由身边的二连战士前仆后继反冲过去。

战场附近的新兵观众们抱头四散,远处的新兵们呼啦啦地改为起立观看,最外围的观众直接站上了板凳踩上了桌子,无数眼睛瞪得滴流圆,连挂带蹭带得桌凳碗盘嘈杂一片。

“开眼了真是开眼了”

“那得多大个劲儿啊我天”

“娘哎,前边顶着俩,后边拉着仨,左右两边拳脚招呼,他咋还停不下?”

“我去……太不是人了……”

院子已经变成了环形大剧场,四围观众中间舞台。舞台一端,高一刀独自坐在桌边黑脸喝汤;舞台中间,四十多个二连兵乱糟糟围作一团,正当中拳脚横飞喊叫不断,被围住的那头巨熊在艰难前进,前进速度越来越缓;舞台另一端,静静站着两个满身脏污的兵。

马良把驳壳枪套摘了,又把刺刀从刀鞘里抽出来,一把剁在桌面上。反正九班要完蛋了,还怕更糟糕么。

“傻子。”

“嗯。”

“别愣着了,跟我上”

“嗯。”

利用几米远的距离快步冲起速度来,飞起一脚,狠狠踹在距离最近的一个二连战士后背上。

噗通——哗啦啦——被踹出去的战士撞翻了旁边的桌子,疼得挤鼻子呲牙爬不起来。随后马良抬左手搭上一个背对自己的肩膀,攥紧右拳头准备给他来个乌眼青。

对方回头了,马良准备好的拳头却没打过去,两个人对着眼一时有点发愣。

“马良,你……”

“快腿儿,对不住了,吃吧你”

嘭——

“哎呀我……”

结结实实一拳砸在了快腿儿鼻梁上,当场桃花朵朵开,打得快腿儿捂着鼻子就开始满地打滚,嘴里大喊一声:“身后边”

旁边几个闻声回过头来,哗啦一声围上马良,七拳八脚便将他湮没其中。

吴石头一头撞进了正中间的战团,面无表情目光不转,撕带踹,打带撞,任自己被踹得趔趄,任自己被砸得晃荡,任拳头打得自己恍惚,盯住眼前的目标就不再换,狠狠向前,打眼前这个,狠狠打,直到他歪了,倒了,被乱糟糟的踩踏着,再向前,狠狠打下一个。

他个子不高,却结实,他智商不高,却凶狠。他在拳脚的风雨中踉跄前行,只知道向前,向前。这个顽强的傻子一旦抱定目标,就会执行到底,不管能不能走到终点。

炊事班的战士们看不下去了,他们放下手中的东西,冲过来,拼命拦,拼命拉,拼命拽,试图把马良他们三个从二连的虎口中抢出来,试图平息这场灾难。

猛然间纷乱的战团里摔出两个撕扯在一起的人来,哗啦啦撞翻了附近的桌子,滚倒在地的两人依然互不松手,扯住对方衣领,一拳一拳地互相往对方脸上招呼,其中的一个,是王小三。

谁都没看到王小三是什么时候加入战斗的,他不是应该在屋里吗?咋从这里边飞出来了?鼻青脸肿带着满鼻子血,身上脚印无数,一看就已经打过几轮的。

“还拉个屁打他娘的二连打啊”看到了英勇的王小三之后,炊事班的十来个兵当场改拉架为拳脚,正式加入这场兵力悬殊的战斗。

原本围绕罗富贵进行的密集战斗,由于马良吴石头和炊事班的加入,使战场开始变得松散开,又铺出一圈范围,低喘,闷哼,叫骂,噼里啪啦稀里哗啦……

“这什么动静?”小丙一边往炊事班大院走近,一边诧异地问身边的小豆。

到了大门口,来吃午饭的两个团部警卫员和三个团部通信员全傻了。

天天跟九班混饭扯皮,都混成哥们了,马良本身就是从团部跳槽到九班的,原来也是哥们,又听说胡班长可能不行了。小丙虽然没有九班人对胡义感情那么深,可是天天跟他在禁闭室呆着,再加上小丫头的铁关系,心里也跟着不好受。

看到这一幕,小丙的第一想法是要冲过去拉架,但是发现了炊事班的人也在战斗中,他的想法立即变了。扯下枪扔给附近的新兵,挽着袖子就往院里冲。

“小丙,你……”另一个警卫员看出小丙的架势不对,张口阻拦。

“法不责众,上了”小豆撇下这句话第二个冲进去了。

门口剩下的三个兵互相看了看,随后也冲进了大门。

观众们沸腾了,甚至有胆子大的开始叫好了。最开始,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大家等着看悲壮的九班被凶狠的二连屠戮;后来,炊事班居然打进去了,变成了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大家等着看九班和炊事班能挺住多久;现在,团部的人又冲进去五个,这可是雪中送炭啊,合纵连横对抗暴秦?

现在热闹大了,九班、炊事班、团部,三个单位组成了联军,对抗不可一世的尖刀连,现在的**团总共才八个单位,参与者相当于半个团了,何其壮哉。能不高兴么,能不喊好么,百年难得一见这才是见世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到没有,九班真不是好惹的”

“那也白搭,兵力悬殊,九班的煞星没了不说,人家二连猛将到现在都没出马呢,看看那汤喝的,真叫一个威风

“唉,是啊,都说那个煞星是唯一能抗住高一刀的人,可惜咱们来得太晚,没机会见识,以后也没机会喽。”

牛大叔站在屋门口,眼前的半个院子都变成了战场,乌烟瘴气狼哭鬼嚎愤怒叫骂,扭打撕扯拳脚,正在摔倒的,正在爬起来的,正在纠缠的,乱,乱,乱。

“都给我住手”

尽管牛大叔这一声喊得嗓子疼,却仅仅使战场短短地停下了一瞬,然后继续打成一锅粥,气得牛大叔肝疼。

都打急眼了,牛大叔已经镇不住场面了,军人之间,互相动动拳脚难免,但是打成现在这个样,可有点严重,急了眼,拳脚会更重,随时可能会出现意外伤亡。

深深皱着眉头一扭脸,看见高一刀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坐在位置上喝汤,看得牛大叔心里这个气的慌。

“高一刀,你小子赶紧让他们给我停了,你听到没有”牛大叔语气不善。

“这是他们想打我,可不是我让他们打的停得下二连,我也停不下他们啊?”高一刀放下汤碗,故作无奈状。

“行啊高一刀,你小子出息了,现在都敢跟我说鬼话犯浑了是不是?”

“牛大叔,你都拦不下,那我能拦得下么?”

高一刀嘴上狡辩着,心里得意着,打这么一场,抵得上训练仨月;二连刚刚牺牲了那么多战士,谁没有兄弟手足,谁不想发泄?九班自己撞上来当出气筒,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罗富贵大口喘息着,无休止地抡着拳头,倾力持续撞着,面前的人终于又倒下一个,露出了一大块缝隙,看到了人墙后的高一刀,恨得满口牙都疼,扯住面前的另一个,生生把他抄起来,凌空甩向一侧。

噗通——哗啦——

连摔带砸倒下三四个。

可是双腿却无法再向前挪动一步,因为两条腿都被人扯住了,腰后也被人抱住,连肩膀后都爬上来一个,让罗富贵寸步难行。

“高一刀呼我x你姥姥……有种单挑”罗富贵疲惫地嘶吼着。

“手下败将,我没兴趣。”

轰隆——霹雳扑通一阵响,被七八个二连战士死死搂住的疲惫巨熊终于倒下了,仿佛一座小山崩塌,被压在下面的战士砸得直叫唤。

高一刀的桌子就在眼前,只差了几寸远,罗富贵就可以扯到这张桌子腿,他不甘心地伸手去抄,抄不到,差一点点。挺着被好个几人压住的脊梁,努力抬起头,视线掠过桌面边缘,能看到高一刀那张得意洋洋的黑脸。

哗啦——

兜头一桶泔水,把正在笑看罗富贵的高一刀泼了个透,烂菜剩汤全身酸爽。

头上顶着菜叶,帽檐滴着黄汤的高一刀脸色瞬间黑透,刹那间一股杀气蔓延出来,周身似乎都开始流转着一层愤怒火焰。他高竖眉毛凝住虎眼,慢慢扭转着脖子看向旁边……瞬间老虎变猫,蔫了

“牛大叔你——”

“今天我就成全你这个能货”满面寒冰的牛大叔扔下手中的泔水桶,随手抄起个长木勺,照着满身泔水的高一刀开抡。

满场观众瞬间嗡地一声,牛大叔也上手了?

想天想地也没想到,牛大叔会动手,高一刀哪敢还手,窜起来就想跑,猛觉得后脖领被牛大叔给揪住了,被扯得一踉跄,紧跟着脑袋上咣当一声眼前金星乱转。

“兔崽子我让你能我让你跑……我让你钻桌子我让你再爬我让你……”

正午的阳光,呆呆地照耀着炊事班大院,照耀着空荡荡的操场,照耀着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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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折磨

胡义昏迷的这段时间,小丫头寸步不离,她一直黯然守在病床前,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高烧迷糊的胡义。从第二天开始,她按照护士照顾胡义的程序,执拗地代替了护士的护理工作,除了消毒换药量体温之类的专业工作,什么都为胡义做,凭谁也挡不住。喂他喝水喝粥,定时帮他翻动身体,给他擦拭身体,面面俱到。护士无奈,只能由着这小丫头执拗地担起了胡义的护理工作。

又是一个早晨,阳光,悄悄爬上了病房窗口。

蜷卧在胡义床边的小丫头猛然警醒,扑棱一下惊坐起来,多日疲乏的她没能听到起床号声。回头看了一眼安静中的胡义,伸出小手到他鼻子下,停了停又摸摸那古铜色的额头,这才呼出一口大气,顾不得揉自己的惺忪兔子眼,跳下床直奔窗台,吹熄了油灯,拎起饭盒,撒开小腿慌张往门外跑。

一对好几天没有梳理过的小辫子歪歪扭扭地飘着,一身脏兮兮的娇小军装还是来到这里时那个样,她像阵风一般跑过院子,然后跌倒在院落尽头,毫不犹豫爬起来,匆匆消失在转角。

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打饭的地方,一双大眼睛瞬间黯然,呆呆地看着炊事兵正在收拾空荡荡的粥桶,自责的泪水立即无声地涌出来,止也止不住,滑下脏兮兮的小脸,留下清晰的痕。就这么拎着摔倒时沾上了泥土的空饭盒傻傻地站着,看着那个空粥桶无声地哭。

炊事兵抬起头:“哎,小丫头,你怎么了?”

“我……起晚了……呜——”她终于哭出了声。

“来,把饭盒拿过来。”炊事兵一边说话一边转身,从后边端出一大碗热粥:“特意给你这小丫头留的,我还担心你不来了,想告诉护士给你送过去呢。”

感觉到一阵微微的风轻抚过脸,有一点点清凉,有医院的味道,有清晨的味道,胡义慢慢睁开了眼。

三张空荡荡的床,仔细看看,都见过,住过话痨,住过司号兵,住过捆着的自杀人,我居然……在这里。屋门半敞开着,像是忘了关,所以有风悄悄溜进来了。

憋不住的尿意阵阵袭来,胡义试图爬起来,连肩带背传来一阵剧痛,这才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几乎被绷带缠了个遍。于是咬着牙改趴为侧身,试图挪下床,用腿摆开被子,冷不丁感到一阵赤条条的凉快,感情是一丝不挂?

墙上的光线忽然暗了一下,疼得满头冒汗的胡义扭过头,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人。紧紧端着饭盒的小红缨,呆呆地站在屋门口,看着醒来的胡义,满眼含泪。

“啊对了,你别乱动”小红缨终于反应过来,赶紧进了屋,将饭盒放下,返身关了屋门,又赶紧跑过来将胡义摆开的被子重新盖严实:“周阿姨说烧还没退完不能凉”

“呼——丫头。”

“嗯?”

“我得下床。”

“等你好点再说。”

“我说的是现在。”

“不行”

“不让我下去我就尿床了”

“啊原来你要撒尿啊?等等。”小红缨这才知道胡义的目的,赶紧一弯腰,从床底下拿起夜壶来,掀开胡义下半身的被子就伸小手。

胡义全身猛地一激灵,汗毛都竖起来了,吓得赶紧把腿往床里边缩,动作有点大,连累得伤口都跟着疼:“呃——停……呼——死丫头片子,你这是要于啥?”

“帮你接尿啊。”小丫头纳闷地眨巴着大眼睛,不明白胡义为什么一惊一乍的这么大反应。

“不行我自己来,你先出去等等。”

“可是你看你缠成这个样,怎么自己来啊?”

胡义扭着头仔细瞅了瞅,不知是哪位护士的高质量手艺,绷带打得又满又厚,为防止手臂的摆动牵扯伤口,结结实实都给牵上了,跟捆了差不多,天杀的。

“帮我解了。”

“不行”小丫头的一对小眉毛终于竖起来了,大眼睛里透露着坚定不移。周阿姨跟她讲过发炎感染的简单道理,胡义好不容易才活过来,她可不敢再出半点差错,一丝余地没有。不过,小丫头也终于明白了,狐狸这是……怕羞了吧?

看着胡义因为刚才动作过大而疼的直冒汗,憋得皱着眉毛闭着眼睛不说话,小红缨也来了脾气,不管不顾直接掀开一块被子,胡义的身体已经侧靠在墙边,躲无可躲。小丫头一手夜壶一手扶住,直接给塞里了。

胡义懵了,仿佛全身的肌肉都紧成了一块铁,一瞬间都忘了伤口的疼,满脑袋里嗡嗡响。

“第一天是刘姐给你接的,后来都是我给你接的。黑天白天你都在说胡话,他们都说你不行了,我偏不相信他们说的……哎?怎么好像比前些天大?肿了吗?……”小红缨若无其事端着夜壶在等水声,一边还对胡义说着话:“喂,狐狸,你咋还不尿呢?快点啊?”

“呼——丫头,算我求你了,算你给我个面子,去外面等着,剩下的我自己来,行么?”胡义快疯了。

小丫头想了想,该帮的都帮完了,只等他自己了,所以这次倒是没有拒绝胡义的要求,下了床闪身站到门外。

狐狸醒了,小丫头瞬间就忘了所有的悲伤和疲惫,不知不觉中重新变成了她自己。隔着门,小丫头的声音再次传进屋里。

“咯咯咯——喂,你是不是怕羞啦?满村里都能见到光屁股的,你有啥好羞的。狗蛋他们天天站在河边比谁尿的远,可惜我只能看着,没法比。不过……他们的好像和你不一样呢……喂,狐狸,说话啊,到底完事了没有啊?再不说话我要进来啦……”

无论如何也要让护士把这个天杀的绷带剪了,胡义在心中给自己下达了这个关于自己的命令。

轻伤员病房与重伤员病房最大的区别是个人空间,重伤员起码是单独一张床,轻伤员就得挤一挤了,大床,大炕,挨着排着,或者木板担架直接放地上,凑在一块为了节省地方。

李响是前几天才从重病房转到这里的,他能活下来,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觉得不可思议。

师里本来有个很小的兵工厂,规模小得只有十来个人,负责修理损坏的枪械,回收一些缴获的炮弹榴弹改装成土炸弹,制作一些土地雷之类的活儿。

前一阵子,这个小小的兵工作坊发生了爆炸,现场惨不忍睹,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幸存者,就是李响。当时他几乎遍体鳞伤,破片伤烧伤等等什么伤都有,头上脸上的皮肤都烧坏了,经抢救之后,送进了重伤病房。

醒来后的他每天都忍受着遍布全身的剧痛折磨等死,伤口开始溃烂,生蛆于是他选择自己去死,一次又一次,却因满身的伤而不能痛快如愿,一次又一次被护士和医生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最后直接将他捆在病床上了。

直到某一个清晨,查房的护士发现他不知怎么弄开了绳索,正在虚弱地试图用身上的绷带悬梁。这一幕惊呆了护士,惊的不是他如何解开绳索,也不是他要再次自杀,而是他居然能站起来了。

周晚萍闻讯后当场给他做了一次检查,发现那些溃烂生蛆的伤口居然已经愈合得差不多,这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周晚萍和陈院长认为这是他自己的身体素质决定的,是运气;其他伤员们的理解更简单,说是催命的小鬼都嫌他烂得太难看,不愿意收。没多久,他就转出了重伤病房。

师里考虑重建小工厂,一时还找不到有经验的工人,听说李响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快要伤愈,派人过来找他,希望他能够重回工厂工作,发现他的嗓子已经哑了,说话都无法清晰,被大面积烧伤的右手一直在不停地痉挛抖动,这个样子就算伤愈也无法再回工厂于活。于是改为了对他的一次慰问,刚刚离开。

一个护士推开病房的门,探着上身说:“李响,周医生叫你去她办公室。”

几分钟后,一个伤员出现在周晚萍的办公室门口,没戴帽子,绷带已经拆了,半边头顶和半边脸都是烧伤愈合后的丑陋疤痕,另外半边直接被刮成了光头,右手一直不由自主地抖着。

“进来,把门带上。”办公桌后的周晚萍扔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歇会吧,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李响垂下头,右手不再抖了。

“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如果你不说……我可能会考虑重新对师里说明情况。”

沉默了一会儿,才出现了一个沙哑难听的微弱声音:“我不能回去…我不能……”

李响的嗓子确实被熏坏了,很嘶哑,但是他说话还是能够说清楚。他一直站在门边不远,低垂着头,看着地面。

“是不能,还是不想?”

“我……不能……我总是……梦到……我害怕再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受不了那里的……折磨……我……”

李响语无伦次地表述着,忽然被身后的敲门声打断。

“进来。”

护士小刘推门进屋,惊喜地说:“周姐,他醒了”

“谁醒了?”

“后院的胡义。”

周晚萍当场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李响,你回去吧。”然后双手自然而然地抄进白大褂口袋,迈开修长的腿,走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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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善后

炊事班大院里的一场大乱斗,一直打到政委丁得一闻讯赶到现场才告结束。

现场一片狼藉,一个个呲牙咧嘴,鼻青脸肿哼哼唧唧,大伤没有,小伤一片,最让丁得一意外的是,牛大叔居然也拎着个长木勺子,脸红脖子粗地站在人堆里,身边的地上坐着一身泔水的高一刀,耷拉着脑袋满头包。

二连,九班,炊事班,团部竟然也有份,气得丁得一在心里仰天长叹,丢人啊,失败啊,这么多年的政委白当了,别说在全师,就是全八路军,也没哪支部队能折腾成这样吧?扯淡扯出半个团来,愧对组织啊

不管他们有伤没伤,任凭一个个鼻血还在流,丁得一当场就开训丨痛心疾首地斥责,义愤填膺地呼喝,从风气说到觉悟,从纪律讲到原则,最后连看热闹的新兵们也没放过,一勺烩了,训丨了很久很久。

一房,一门,一窗,一张床。高一刀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朝门外大喊道:“给我打盆水来”

在禁闭室里住了一宿,破烂军装上的泔水到现在还没于透,身上又馊又臭,熏得他自己都受不了了,决定脱下来洗洗,可是,门外没回应。

“你是死人吗?给我说话”

“说啥?”鼻青脸肿坐在门外墙根下的小丙半天才吭声。

“给我打盆水来。”

“这是禁闭室,不是澡堂子。”

被门外的小丙如此顶撞,高一刀立即火了,直接跳下了床:“小兔崽子,你跟我作死是不是”

咣当一声门开了,小丙倚在外面的门边,波澜不惊地回答:“在二连,你是连长;在这,没用。”

气得高一刀两大步走到门口,发现面前的小丙既不关门也不躲闪,反而低下头,看着高一刀脚尖前的门槛。

高一刀冷着虎脸定定瞅了小丙一会儿,没有迈出这道门,不是不敢,而是不值。只要迈出去,就是目无法纪,罪加一等。此时此刻,高一刀心底想起一句话来:虎落平阳被犬欺

努力压住了心头火,高一刀再问:“听说胡杂碎能在这里过舒坦日子,我问你,这是什么道理?嗯?”

“那是人九班自己把东西送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瞅我也没用。”

“那好,去告诉二连,给我打水来,另外带被褥,这光板床是人睡的么”

“呵呵,对不起高连长,我现在站岗呢,走了就是犯纪律,您自己想辙吧”

咣当——话一落,门便关上了。

卫生队里,挨着排着挤满了伤兵,包四领着小红葵花和另外的三个男卫生员忙得汗流浃背,昨天晚上又抬出去两个,卫生员们能做的,只是消毒,使用些中草药,努力安慰着挣扎在痛苦中的伤员们,寄希望于他们的身体素质和命运安排……

“娘的,他也太猖狂了,几斤几两沉都不知道,连胡杂碎都不是连长的对手,他算个屁以为有把子力气就天下无敌了。”

“我看还是打得轻,下回必须狠狠教育,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可惜咱们现在都在这躺着呢,错过了修理他们的好机会。”

几个二连伤员,一直叨叨着昨天发生在炊事班大院里的战斗,一连和三连的伤员在旁边笑嘻嘻地听着,当笑话解闷。

刘坚强再也听不下去了,双手撑着地面从担架上坐起来:“你们有完没完?打得轻了是吧?错过机会了是吧?”抬起右手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看见了没有,这儿还一个九班的,想修理是吧?朝这来来啊”

“哎,我说流鼻涕,你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又没说你,你急什么”

另一个伤员跟着也开口:“是啊,流鼻涕你少犯浑,别忘了,我们二连带你不薄,你小子想当白眼狼是怎么地?

“你说对了,我就是白眼狼怎么样”刘坚强开始扯嗓子喊,满卫生队的几间屋全都能听见。

“你个熊样儿,要不是看你有伤起不来,现在我就修理你信不信?”

刘坚强从附近的一个伤员手里一把抢过一个树枝做成的拐杖,紧皱眉头死咬着牙,架着拐杖晃荡着站了起来。

“来你们一起来不来是孙子”

“都给我住口”闻声而来的卫生队长包四匆匆出现:“还嫌这里抬出去的人少是不是?流鼻涕,你给我躺下

屋子里寂静下来,伤员们不说话了。

刘坚强仿佛没听到包四的话,忍着伤痛架着拐杖开始往门口挪。

看着那幅死犟的德行,包四火大地喊:“你给我站住”

附近的葵花跑过去,试图搀扶住刘坚强,却被他一把甩开:“谁都不许管我我要死回九班去”声音歇斯底里,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个火药桶,随时可能爆发。

架着拐杖一步一瘸,一点点挪出了卫生队门口,忍住痛,却止不住一颗颗都打的汗珠渗出了额头。看着阳光下的黄土,刘坚强又翻了老毛病,哭了。

其实他是个好班长,他敢救二连,他敢替丫头当手雷,他即将倒下之前,还在安排马良放哨警戒,还在摸黑点九班弟兄们的名。

团部。

苏青见丁得一气色不好,替他倒上了一杯热水。

“政委,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丁得一把水杯接了:“跟他们生不起,没出现意外伤亡就不错了。”停了停又说:“你说……我的处理是不是太轻了?”

所有的参与者只是当场挨了一顿批,高一刀是唯一被罚关禁闭的。苏青确实觉得这个处理结果很轻,她认为政委的做法应该是基于氵法不责众,这四个字,于是点点头。

丁得一叹了口气:“咱们团规模最小人最少,距离鬼子又最近,难啊。你我是有革命信仰的,可是战士们不一样,只靠过硬的纪律约束不够,还要使他们建立顽强的作风。昨天的事情让我看到的不止是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那就是军人的血性和斗志,以及集体荣誉感和归属感。这是勇气的来源,是咱们团与众不同的财富。说实话,到现在我都没想好,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理才能两全……唉,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叫你来,是想让你去九班看看,胡义不在,那几个没人管的货搞不好还会捅篓子,毕竟你是九班的辅导员,得去管管。”

还没走到大门口,苏青就闻到了空气中有股燃烧的味道,院墙后传出阵阵的叨咕声。

“大鬼小鬼各路好汉鬼,我替我们家胡老大孝敬各位,但凡遇见他了,麻烦您爪下留魂,放他回来……可不能收钱不办事啊,否则别怪老子一纸诉状烧到阎王那里去……”

推开大门,果然看到一头鼻青脸肿的熊,蹲在个火盆边上,正在烧冥纸,满院子乌烟瘴气纸灰横飘。

“赶紧把火灭了”

“呃……苏于事?你看……这都快完事了,等我烧完了这两把行不?”

满脸冰霜的苏青看了看讨价还价的罗富贵,居然没再说什么,直接走向屋门口。还没迈出几步,忽然听到院子里另一边传来阵阵的敲击声,这才注意到了那边堆着一大堆鲜土。

调转方向走过去,脚边出现了一个深窟窿,往下瞧瞧,已经挖了好深,吴石头在底下正在抡镐头,刨得吭吭响。

“你于什么呢?”

“打井。”

“谁让你打井的?”

“班副让俺打井。”

苏青无语,掉头进屋,里间外间转悠一遍,一个人影没有,于是重新出门到院子里,秀眉紧蹙,凤眼凝冰:“有完没完了罗富贵,你给我过来”

听到了苏青的语气不善,罗富贵无奈地将怀里的冥纸一股脑扔进火盆,瞬间火焰冲起,浮烬满院。这才拍了拍两只大手,晃悠到苏青跟前。

“我问你,马良呢?”

“他……我哪知道?可能……河边钓鱼呢吧?”

“是你让吴石头打井的?”

“嗯,对。那个傻子,像个活死人一样,没完没了地跟在我腚后头,搁谁谁能受得了,是不是?给他找个事于,立马省心了。你看把他高兴得,你听听,挖得这个来劲。”

“罗——富——贵——”看着罗富贵这幅滚刀肉的德行,苏青的肺都快气炸了。情况完全如政委所料,继续放任的话,不捅篓子才怪

“你这个班副是不是不想干了现在我就可以撤了你信不信?”

“本来我就不想于啊?当初也是胡老大死活逼着我于的这不冤枉死我吗?”面对气得脸色铁青的苏青,罗富贵反而挤出一脸委屈来。

“你——”

此刻突然咣当一声响,大门开了。一身破烂军装,腿上打着血渍绷带,腋下架着一个木头拐杖,脏脸上泪痕斑斑鼻涕淌了二寸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刘坚强朝着苏青大声开口:“我请求暂代九班班长”

罗富贵扭着脖子一撇嘴:“流鼻涕?去你姥姥个腿儿吧老子可不跟你往沟里走”

忍受着伤痛压抑着情绪的刘坚强闻言再不犹豫了,甩手便将拐杖狠狠朝罗富贵抛过去,腿上瞬间传来一阵剧痛,当场跌倒在大门口,发出一声痛叫。

罗富贵闪身,躲过了飞来的物件,却听得身后一声惊呼。

拐杖咣啷啷落地,苏青捂着头顶跌倒。

恰此时,附近的井口处传来吴石头的兴奋喊叫:“俺,俺找到水啦……俺打出水啦……”

哗啦啦突然一阵喷涌声。

“俺会打井啦……俺……咳咳……水……咳……”

“快去救人啊”最后是苏青的怒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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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二十中十

阳光明媚,碧空蔚蓝,蓝得于净,蓝得透彻,于净得仿佛她那张娇俏小脸,透彻得仿佛她那双明亮大眼。

原本的一只小花猫被刘护士帮着洗了个澡,一身小军装洗于净了,一对小辫子被刘护士仔细地扎好了,昨天脏兮兮的小花猫今天变成了水灵灵的小丫头。

她屁颠屁颠地颠儿出了院子,俏皮地利用小碎跳拐过墙角,呼扇着两个小辫窜出大门槛,轻快地溜进了巷道,透着不羁的顽皮,像是风的精灵,飘荡在阳光下的院落间。

蹦蹦哒哒地走到了一个院墙下,两扇虚掩的大门就在前边不远,隔着墙,已经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

“将军”

“你这马……是怎么过来的?”

“废话,当然是跳过来的”

“不可能”

“我说老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又要耍赖吗?”

“谁耍赖?明明是你耍赖好不你俩也看见了吧,你们说他这马是哪来的?”

“好像……确实是……跳过来的。”

“啥?他耍赖,你俩也不长眼吗?这局不能算,重来”

吱呀——大门被推开缝隙。

院子中间一张小破桌子,两个人坐着小板凳对面在下象棋,桌两边站着两个警卫员观战,开门声让这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然后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

一个小丫头,上半身扭歪着探进大门,头上的两个小辫正在悠悠地晃,一对大眼睛正在俏皮地眨。

“丫——头——”下棋的陆团长不自觉地猛一使劲,想要站起来,却没能成功,下意识去捂他的腰。

“团长大叔——”一阵风随即冲进了院子。

“臭丫头片子前两天我就听说你来了,怎么现在才过来看我?嗯?”陆团长的脸色貌似黑着,其实满脸上每一处都写上了一个笑字。

“其实人家早就想来,可是狐狸昨天才醒过来,我当时都……”

小丫头张开小嘴就开始跟陆团长喋喋不休地说,陆团长扯住小丫头喜滋滋地听,根本不再管桌边的其他人。

看着一老一小旁若无人地说了个差不多,对面下棋的那位才插言:“我说老陆,这就是你提过的那个精怪丫头吧

陆团长得意地笑着:“怎么样?看傻了吧,这就是我们团最小的兵,羡慕死你”

“羡慕?我说老陆,都知道你们团人少,那也不能让这小丫头当兵凑数啊这不暴殄天物吗?你真舍得啊?长没长心啊你?亏我还当你是个汉子。”

下棋人话毕又转向小丫头说:“丫头,别回去了,我做主,安排你去大后方上学,你知不知道……”

小红缨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想当初寻死觅活费了多大的劲才离开了根据地那个无聊透顶规矩多的地方,现在居然又冒出一个讨厌的热心人来不等下棋人的话说完,一对小眉毛已经竖上了天:“我是战士不是孩子我是**团的兵不是你的兵要你管?”

惊得下棋人咧着嘴哑口无言,这小丫头也太不客气了吧?瞅着那撅嘴翘辫子的小模样,偏偏又生不出气来。

陆团长知道这话是碰了小丫头的逆鳞了,想当初自己和政委何尝不是想这样安排,可是结果……非常闹心本想开口教训丫头几句,但看了看对面的下棋人,又看了看棋盘,打消了这个念头。天天得意洋洋将我的军,报应。赶紧皱着眉毛假装腰疼:“哎呀——不得劲,快帮我捏几下。”

警卫员赶紧弯下腰开捶。

下棋人一看陆团长的德行就知道他想什么了,不搭理陆团长的装模作样,反问小丫头:“战士?你这小花咕嘟还没枪高呢,怎么当战士?”

“开枪是用手指头,又不是用头顶”

噗——正在给陆团长捶腰的警卫员没忍住笑。他是**团的警卫员,现在负责照顾养伤的团长,当然也清楚小红缨的德行。

下棋人笑了笑:“嗬,好家伙,你这小丫头嘴够厉害啊”他身边的警卫员顺嘴道:“小丫头,这开枪可不是放爆仗,知不知道?那声响着呢,那劲儿可大着呢,就你这小手……”

“不就是看不起我小吗还比放爆仗?你一个小警卫员才打过几枪?我打的子弹比你放过的爆仗都多。”

警卫员也被小丫头回了个大窝脖,苦笑着自语:“这家伙,让她吹得没话说了。”

“谁吹了?不信就把枪拿出来打给你看。我敢打,你敢做主么?你敢么?切。”小红缨一扭头,不再看下棋人的警卫员了。

“我敢做主。”下棋人突然微笑着说话。

小红缨纳闷地转头看着下棋人,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开玩笑,医院里能随便放枪吗?

不知道什么原因,陈院长居然同意了,这消息立即被某些好事儿的人传开。

没多久,这间院子里已经围站了半边的人,有伤员有护士,有医院里的其他工作人员,保卫科那些不在岗的战士也跑过来看热闹。

“这不是陪护重伤员的那个小丫头吗?难道是她要打枪?”

“呵呵,太小了点吧,何况还是个丫头。”

“院子不算长,也不算难为她吧?”

“小孩么,当然不能太较真。好久没听到枪声了,指望这丫头给大家添个乐呵解闷。”

看热闹的人群里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狭长的院子不到三十米长,警卫员走到院子最里端的墙边,用粉笔在墙上画了一个直径十多公分的圆圈,然后走回来问下棋人:“这个大小行么?”

下棋人点点头:“小丫头,这个不算难为你吧?”

小红缨不说话,直接一伸小手。警卫员看了下棋人一眼,接着抽出了枪套里的驳壳枪,交在那只小手里,补充道:“注意,枪口时刻不要对人。”

小红缨不回答,一把将枪拿了,当场退出弹夹确认子弹数量,又俐落地重新装好,翘着辫子一步三晃走到大门附近,转身,全场鸦雀无声。

这架势已经证明不是个新手,人虽小,看来确实是打过枪的,包括下棋人在内的观众们心里的那一丝紧张感消失了。

陆团长早知道这丫头会打枪,但是从没见过,不知道她能打成什么样。丫头的位置距离里端院墙二十来米,粉笔圈直径有十多公分,对于一般战士而言,没难度,只要不犯大失误肯定能中圈。

侧步开立,拉开枪机子弹上膛,右手攥枪柄,左手托弹仓,清晰的圆圈出现在眼里。关闭保险,凝神静气,小巧的手指却迟迟没有扣下扳机。

窃窃私语声再次出现:“怎么还不打?需要瞄这么久吗?那个圈不小了只要手够稳就行……”

似乎……过了好久,小丫头突然把枪口放下了,朝着下棋人眨巴眨巴大眼:“我可以把子弹打光吗?”

有人当场摔倒,有人在拼命咳嗽,剩下的人呆若木鸡。距离这么近,圈又那么大,需要二十枪吗?这可是有点……太臭不要脸了吧?

下棋人看着那双大言不惭的漂亮眼睛,开心地笑了:“你看着办。”

陆团长忍不住挠了挠头,瑭——怎么关键时刻露本性呢,不能有点出息吗?呼——没话说了。

小红缨重新看着目标,枪是没少打,却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现过眼,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噜瑟机会啊,偏偏目标那么近,圈画得那么大,打不中是笑话,打中了也不出彩,情何以堪驳壳枪是玩得最多的,用得最熟的,姑奶奶可不想浪费机会

再次抬起枪口,关闭保险,毫不犹豫地快速扣下扳机两次。

啪啪——两声极其紧促的枪响。

第一发子弹击中圈外下方,第二发子弹侥幸落入圈内,命中位置靠近圈的上边缘,土墙上跳起的灰尘清晰地为观众们显示了子弹落点。

观众们一阵私语,第一枪低了,第二枪虽然中了,也悬,差点就出了圈外。看来高估这小丫头了,会打枪是不假,准头可就……

啪啪——

观众低语的嗡嗡声还未落,又是极其紧促的两声枪响。

第三发子弹仍然低了,打在圈外下方,第四发子弹再次击中圈内,不过落点也不是圈中心,上一幕重演。

啪啪——啪啪——啪啪……

每次都是紧紧挨着快速的两枪,目标墙上每次都是两团命中灰尘几乎同时跳起,每次的第一发全都打在圈外下方,每次的第二发全都落进圈内,不过,圈内的着弹位置无规则散布。

啪啪——最后两声紧密如一的枪声过后,一对小辫子满意地晃了晃,余烟未尽的枪口落下。

“这丫头好像打中了十枪呢,起码她打得比我好。”一个小护士这样说道。

“二十中十,嗯……成绩是差了点,对这个孩子来说很不错了。”一个伤兵这样说道。

“你用过驳壳枪么?”旁边的另一个伤员反问。

“没用过,那又怎么样?”

“那就别跟着不懂装懂”

“哎,说话客气点,你啥意思?”

下棋人已经惊掉了下巴,他的警卫员也惊掉了下巴;陆团长惊掉了下巴,他的警卫员也惊掉了下巴。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院子里端的墙,盯着那个粉笔画成的圆圈下面,十次准确的冲击已经打穿了土墙,一个弹洞漏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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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欲盖弥彰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这句话出自,是某位有名的洋人说的。

窗外是黑暗,如果没有窗台上那盏如豆的油灯,也许就不会觉得窗外有多黑。

屋里的昏暗脏墙上,映着一个巨大的人影,随着灯火的晃动,那影子也微微晃着,扭曲变形,完全看不出他是静坐在床边。

灯光里,古铜色的脸,细狭的眼,收回了看着窗外的目光,缓慢伸出手,拿起了叠在床头的一件崭新军装上衣,小心翼翼尝试着穿起来。

自己的军装上衣在手术时被剪碎了,现在可以下床了,这一件是刘护士今天送过来的。自从醒来之后,没再让小丫头住在这个病房陪护,逼着她住到了周晚萍那里。自己那些东西,应该也在周晚萍那里。

伤口正在愈合中,不敢摆臂,不敢吃力,尽量慢慢地走。晚饭后已经很长时间,月亮已经升起,天已经黑透,院子里不见人影。没多久,站在了一扇门前。

敲了门,屋里传出那带着磁性的熟悉声音:“谁啊?稍等稍等……”

似乎是仓促收拾东西的一阵响动后,门才开了:“是你啊。”

“屋里太闷了,出来走走。”

犹豫了一下,周晚萍闪身:“进来吧。”

胡义迈步进门,书桌上的灯光晃得屋里显得很暖,周大医生的住处和上次来时一个德行,基本没变化,不过,房间里的味道似乎多了一种,令胡义忍不住故意嗅了嗅。走到书桌后,坐到椅子上:“丫头没在?”

“让小刘她们拉去了。”周晚萍关上了门回过头,发现胡义坐在了书桌后,朝着他努努嘴:“起来起来,这是我的地方,到那边坐着去。”

胡义无语,无奈起身走向里面的床边:“原来你也有不敢见人的时候?”

周晚萍到书桌后坐了:“谁说我不敢见人了?”

直着腰背在床边慢慢地坐下:“那你脸红什么?”

“我这是因……”话说了一半,周晚萍忽然停下不说了。

胡义笑了笑:“因为喝酒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成熟艳丽的脸上瞬间挂上了孩子般的诧异。

“我的鼻子没伤,何况……我还得算是你的帮凶呢。”

静静地看了胡义一会儿,周晚萍忽然狠狠剜了胡义一眼,重新起身到门口,把门栓了。返回来弯下腰,到书桌底下稀里哗啦扯开那些故意用来遮挡的杂物,拎出刚才临时藏住的酒精瓶放在桌面上,从书堆里找出个仍然湿润着的医用小烧杯;拉开抽屉,拿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装着一把花生米。

“大姐我还在呢,能不能等我走了你再继续,免得毁了你的名声。”

她仿佛没听见,仔细认真地将小烧杯倒上酒,双手端在漂亮的鼻子下陶醉地嗅了嗅,微启性感的唇抿了一小口。

“你会喝酒么?”她忽然问。

“会,但是从没觉得好喝。”

“于嘛这副表情?是不是觉得女人不该喝酒,很难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医生喝酒。”

“现在我不是医生,只是我。”

“有段时间,我很难过,所以偶尔偷偷地尝试这个,后来…就喜欢上了。有段时间,我以为这东西是药,可以⊥人忘了昨天,现在想想还觉得幼稚。其实我是幸运的,起码比你幸运,比如现在,我可以美滋滋地喝酒,而你这个倒霉蛋只能看着。”

成熟艳丽的女人在笑,可是胡义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因为那笑容里有深深的落寞,遮蔽着她那孤独悲伤的故事。不想再说女人喝酒或者医生喝酒的话题了,对她不公平。

“我的东西……都在吧?”

“呵呵,你那也叫东西?在我眼里都是破烂。那儿,墙角呢,那两个包就是你的。哦,对了,还有……”周晚萍拉开桌边的另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黑色皮盒子,和一块怀表,一甩手扔在胡义身边的床上:“这是你衣兜里掏出来的,怀表不错。”

咔嗒——

表壳轻快地跳起,背着昏黄油灯灯光,表盘有点暗,差一刻九点。

“不早了,我回去了,你少喝点。”胡义把怀表和指北针揣进口袋,起身。

“我有数,瞎操心。”周晚萍放下医用小烧杯,准备去开门。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到门前停止。

当当当——“周姐。”门外响起了护士小刘的声音。

胡义立止,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晚萍。

以为这几天清闲了,小丫头今晚也不在了,决定偷偷喝点小酒解解馋,偏偏先来了胡义探访,现在又冒出个小刘敲门。周晚萍看了看拴住的门,又瞅了瞅书桌上的瓶杯,满屋子酒味再加上身后的胡义,开门就得坏菜二加一。

转身对胡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不太自然地开口:“我刚要睡下,什么事?”

“我刚去查房了,胡义没在病房,我正找他呢,想问你见过没有。”

“呃……啊……对,我见过。他说他……要去看望团长。”

“啊?”门外的小刘似乎不太理解。

胡义满头黑线,亏她说得出口,黑灯瞎火探望?

“这个事你别管了他爱哪哪去,别找了,现在你就回去休息。明天我亲自去教训丨这个夜游神,照我说的办”周晚萍自觉不能圆了说辞,索性抬出命令的口气强制。

小刘的脚步声渐远,走向她的宿舍方向,消失。

呼——周晚萍拍着衬衫上的高耸,出了一口大气,然后一转身把桌上的油灯吹熄,屋里瞬间漆黑。

“你这是……”胡义不解。

“亮堂堂地出去,不怕别人看得清楚吗?你傻吗?”周晚萍低声对胡义嘀咕着,然后仔细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又道:“现在走吧。小心点。”

胡义在黑暗中走向门口,还没来得及解开门栓,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一直到了门前,当当当——“周阿姨,我回来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全赶上了。

“臭丫头,你不是说……今晚不回来了吗?”一边回答拖延,一边摸黑扯住胡义的胳膊往里边走,晃动了伤口,能听到胡义的呼吸有点大。

“她们那太挤了,还是回来睡舒服。”门外的小红缨在回答。屋里的周晚萍压低声音催促胡义:“赶紧开窗出去

“我做不到。”

这才想起来里面的小窗口位置不低,胡义这伤恐怕无法实现,无奈又道:“那就床底下。”

“跟丫头说清楚不行么?”胡义犹豫。

“说得清么?赶紧的”

“周阿姨,你说什么?”门外的小红缨似乎听到了一点声音。

“没事,没事,你等等。”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在书桌附近,油灯点亮,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然后门栓解了,从床底下能看到一双小布鞋迈进来。

“咦,这味道是……”

咣当一声门关了。“小点声……酒精洒了。”

“哦,可是你喘气也……”

“没有可是,赶紧上床睡觉。”

“哦,是我闻错了。嘿嘿……”

随即灯灭,只剩下床底的漆黑,和不远处地面上的微弱月光。

时间缓慢地流逝。

盼着小丫头能赶紧睡着,偏偏头顶的床板总是吱吱嘎嘎响,小丫头在上面翻来覆去不老实。

“还不睡呢?”

“我睡不着。”

“周阿姨。”

“嗯。”

“我想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昨晚你说他那东西肿了才好,那是为啥?……难道他不疼吗?”

“咳咳……咳……”

“周阿姨?”

“不许说话,快睡觉”

“昨晚你问我那么多,我都给你回答那么仔细;现在我问你问题,你就欺负我小,不是你说的悄悄话必须实话实说吗?”试图解惑的小红缨似乎越说越精神了。

“再给我讲讲好不好?”

“小祖宗,算我求你了,今天我实在是……头疼,今天什么都不想说,改天行不行?”

“那好吧……不过昨天你说过他……”

“你也不许说你说我也头疼再说我就掐你了啊快睡觉”周晚萍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小红缨的闺房剧透,语气不止显得恼怒,还带着惊慌。

趴在床底的黑暗中,能够清晰听到上面,周晚萍的呼吸极不自然;而床底的胡义又何尝不是,肺子都快炸了,却生生不敢喘。这感觉太差劲了,这比拔炮楼摸碉堡可难受多了,活受罪么这不是

服了她周大医生了,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胡义心里觉得自己狼狈透顶,威严全无,羞不可当,越闹心,时间仿佛过得越慢,煎熬越甚。

很久很久以后,床上终于传出小红缨的微鼾,听在胡义耳中,比冲锋号声还要解脱。尽管有伤在背,也不敢含糊,使出浑身解数,挪出了那个令他汗颜的空间。

放轻脚步走到了门口,解了门栓一回头,一个高挑玲珑曲线已经下了床,跟在身后不远,月光的反射下,两条修长的白皙赤脚踩在地面,看得胡义差点没当场晕倒。

“看什么看我不得重新栓门吗还不快点滚蛋”

在周晚萍恼羞成怒的低声喝斥中,胡义惊慌消失在夜色里,恨不能肋生双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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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赏月

李响走向山脚下的几间房,两腿像是灌了铅,距离越近,心里就慌得更厉害,迈进门之后,脑袋里的弦就绷得不能再紧。自从很久前第一次走进这个小作工作坊起,李响就再也没笑过,因为这里本身就是一颗大炸弹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无时无刻不心惊胆战,脖子上仿佛被套住了一个绞索,永远不知道脚下的地面何时会塌陷。

经过摆满了手榴弹的架子,他放慢脚步,开始在心里强迫自己默数,一、二、三、四、五……

“李响,磨蹭什么呢?再偷懒我就踢死你过来把这个搬走。”

师父的喝斥猛然间打乱了脑海里的数字,应该和昨天一样还是五十六颗吧,应该还是五十六颗手榴弹,昨天数过七遍,一定是五十六颗手榴弹。但是万一有人拿走了一颗怎么办?万一又被人多摆上一颗怎么办?刚才数到哪了?

“李响”师父的嗓门更大了。

“哦,这就来,来了。”没能搞清楚架子上的手榴弹数量是不是和昨天数过的数字一样,让李响觉得异常痛苦,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停地撕扯着他的心,彷徨、不安。

到了师父身边,弯下腰准备帮师父抬起地上的一大盆火药,手还没碰到盆边,就看到了迎面一脚,狠狠踹在了自己的肩头上,当场翻到在地上。

“拜土地了吗?作死是不是你是新来的吗?……”师父踹完了就开始怒骂。

回过神的李响闷头爬起来,强迫自己忘记那些手榴弹的数量,双手撑地,叩了个头。

在这里于活的人,每次于活之前都要拜土地,,师父说这是为了祈求平安无事,厂长说这是为了电,。大家不知道放静电是啥意思,宁愿相信师父说的;李响却相信厂长说的,虽然不知道这个静电是啥原理,但是厂长是个有文化的,所以更相信厂长,他更愿意学着厂长那样,于活的时候在身边地上插根小铁椎,每隔一段时间就伸手摸它一下。

帮着师父忙完了这个活儿,两个工人搬着两个箱子放在门外:“师父,这是今天送来的,俺查了,都是咱使不了的东西。”

“李响,你去拆了。”师父看着门外的箱子发话。

这个活儿过去是师父专门负责,李响来了以后,师父发现他话最少,看起来性子最沉稳,所以专门培养了他来接班,到现在,李响已经完全**胜任。

不知道那些手榴弹还是不是五十六颗,李响满脑子都是这个与他无关的问题,出了门,搬起上面那个箱子,走向远处。

到了安全距离以外的拆弹场地,放下箱子,备好工具,捧出一颗炮弹头,谨慎竖好,目光落在铝制引信,开始尝试卸除那三颗极小的不起眼螺栓……

逆时针用手掌慢慢搓动,额头上刚刚出现细汗,炮弹引信分离完成。

应该还是五十六颗手榴弹,于完了活儿一定要去确认一遍,带着这个想法,李响从箱子里捧出第二颗弹头,竖放在身前。

这个好像……有泥污……划痕……没保险?……这是个哑弹……天杀的不是说查过了吗?想让我死吗

呆呆地看着面前这颗哑弹一会儿,扭头往箱子里看,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将剩下的几个弹头挨着个过了一遍,都是新的,看来这箱里只有这一颗。

撇下工具,起身往回走,必须得跟师父和厂长说明白,不能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再于了,如果他不离开这里,那我离开我不于了我受够了

轰——

即将到达门口的李响,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都没来得及听清楚,只觉得身体被瞬间的灼热和漆黑迎面湮没,然后飘荡起来……

猛地坐起来,看到了窗台上昏亮的油灯,全身是汗的李响沉重地呼吸着,呆坐在病房里,良久。

地上散乱地摆放着十几双破布鞋,唯独一双与众不同,是缴获鬼子的翻皮军鞋,这是身边一个病友的鞋。被噩梦惊醒的李响一直盯着那双鞋在看,越看越难受,全身都难受。那是有鞋带的,他为什么不能把两边的鞋带穿成一个模样?为什么一边的鞋带穿成斜的而另一边鞋带穿成横的?他怎么能够忍受?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长心吗这感觉让李响恨得撕心裂肺。

从转到轻伤员病房的第一天,那双鞋就变成了李响心中的煎熬,不想去看,可是每天白天它都穿在那个人脚上在李响眼前晃,每天晚上它都摆在那地方朝李响得意着。

要疯了,无法再忍受了,李响终于朝那双鞋冲了过去,拎起它来,疯狂地把鞋带给扯开,打碎这个折磨人的魔障,然后重新穿,按着另一只的穿法仔仔细细地穿,让线条变成完全对称,变成完美。

“李响,你个不是人的?让不让人睡了”十多个伤员被地上的奇怪声音吸引,坐起来看着气喘如牛的李响跟那双鞋较劲。

李响突然把两只鞋拎起来,站在地上朝着鞋的主人大声怒吼:“看到了吗?为什么不这么做?你……为什么?你……要害死所有人吗?你要害死所有人吗?啊?你甘心了吗……”

屋里的伤员全傻了,这什么情况?鞋的主人最惊愕,根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把所有人都给害死了,这得多大罪过?

寂静了一会儿,忽然有个伤员说:“你嗓子不是烧坏了吗?你手不是……”

“哎?哎哎?对啊你不是……”其他人闻言恍悟。

李响将那双鞋狠狠摔在地上,撞开身边的房门冲进了夜幕。

虽然不敢摆动胳膊,但是胡义仍然甩着大步奔跑在月光下,绕过屋墙,穿过院子,奔向转角。

明明什么事都没做,偏偏像是做了什么,明明心里没鬼,现在却贼一样地跳。这算什么事,全是她害的女人就是麻烦,无论是大是小,无论医生还是政工于事,全都是麻烦的源泉,道听途说的关于女人的说法,全是扯淡谁再信谁是王八蛋

即将跑到转角,忽听得转角另一边传来匆匆奔跑声。

胡义的全身一瞬间便习惯性地开启了警戒模式,急停,贴墙,强制屏息,胳膊使不上,双腿做好准备。这是医院,不是护士就是伤员,半夜三更,除了做贼也心虚,的自己,哪个好人会这个急促的跑法?要投胎吗?

月光下一个狂奔中的人影突然闪现,一脚低扫过去,噗通一声将目标绊飞,不待他惊慌爬起,迅速两步过去,抬起右脚狠踹他后背。

一声痛呼过后,地上的人影痛苦地蠕动着爬不起来了,胡义用右脚鞋跟踩住了他的几根手指,低喝:“动就废了你的手于什么的?”

“呃……伤员……呃……”

“跑这么利落,会是伤员么?”胡义忘了他自己刚才跑得也很狂放。

“跟你有什么关系呃……啊……”地上的人影话刚出口,就感到了手指上的压力陡增:“好吧……我……得离开这……我不能……呆在这里……我不能……”

“这不是答案”

“李响…我叫李响住轻伤病房……这间重病房……我也住过”他所指的这间重病房,就是墙角边的这一间,胡义现在住的这一间。

“说说这屋里几张床?”

“四张。”

李响坐在最里面那张床上,两肘抵着膝盖,两手环抱着他那低垂的头,昏暗灯光里,半头半脸上都是丑陋的伤疤

满头黑线的胡义做梦也没想到,这就是当初被自己解开了绳索的自杀人,他居然活下来了。

“是我自己把一切……搞砸了……可是我真的无法忍受……我受不了了……我恨那双鞋……”

“你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害怕回去?”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我绷不住了……我……死……是很短的事……但是煎熬……是永远……我不能……我不敢……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胡义突然平静地回答。

李响慢慢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那双细狭的眼,

“那天早上,帮你解开绳子的人就是我。”

“因为我也活在煎熬里。”深深叹了口气,过了会胡义问:“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从明天起……就会有人开始对我吐口水了。也许现在……他们就这么做了吧……嘲笑我装出的后遗症,唾弃我这个没有骨气的逃兵……”

房间里安静下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月光本来可以洒进窗口,却被窗台上的油灯照耀得看不见。

过了很久很久,李响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团九班胡义。”

“谢谢。”

“不客气。”胡义知道他指的是松开绳索的那件事。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也……”

眼见胡义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怪,李响赶紧改口:“哦……对不起……我只是顺口……”

胡义的表情变化不是因为不高兴这个问题,而是因为这个事情太复杂,跟周大医生屋里栓了门,吹了灯,然后爬床底,最后狼狈逃离,都成了一系列了,有脸说么?敢说清白二字么?这命苦的

“咳,咳,没什么。我当时只是……在赏月。”

李响心中暗暗钦佩,没想到这个一身凛冽的伤兵,居然还是个有意境的人,有高尚趣味的人,有情怀的人,惭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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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迷信

苏青将从团部带过来的小黑板挂在身后的墙上,吹了吹上面的粉笔灰,伸手试了试确定挂稳了,拿起粉笔在上面仔仔细细地写上了两个大字:迷信。然后回过头,对坐在方桌周围的四个人说:“谁认识这两个字?”

刘坚强看着黑板犹豫着说:“什么……人言?”

“那是两个字,不是仨人言?那个念信”马良得意地纠正刘坚强。

“那前面那个字是啥?”

“那个是……”马良认得信字,却不认得迷字,被刘坚强反问得开始抓后脑勺。

苏青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尘:“这两个字是‘迷信,。意思就是指人对事物事情的痴迷信任,盲目地相信,不理解地相信。比如相信鬼神,崇拜神仙,算命看风水这都是迷信。”

除了吴石头,另外三个了然:“哦。”

“现在,你们都是革命军人了,以后就要破除迷信思想,相信科学,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仙鬼怪。尤其是你罗富贵,必须给我记住了”

罗富贵不解,愣愣地翻了翻熊眼:“这……也能破除?那我下辈子怎么办?”

“什么下辈子怎么办?”

“要是没了小鬼没了阎王,那我下辈子咋托生啊?这不亏死我吗?”

这些天来,苏青感觉管理九班这几个不争气的比管理一个连还难,尤其是罗富贵,身上那些坏毛病比谁都多,常常被他气个半死,想不通胡义怎么会瞎了眼让他当班副。

做了个深呼吸,苏青重新开口:“就算有下辈子,你也不记得这辈子的事,这和没有下辈子有什么分别?嗯?别忘了,你现在是八路军”

“当兵就得信命。”罗富贵嘀咕着对付了一声。

“你说什么?”苏青有点火大。

“说话”

“当兵就得信命。”

“凭什么”

“说不上来了吗?”

本以为罗富贵没话说了,不料他垂了一会头,忽然又抬起来:“如果没了下辈子,那我就剩下爹娘给的这副身板了,看看那些死在沟里发臭的,炸成尸骨无存的,烂在路边喂蛆的,谁敢舍得那是自己,谁敢丢了这条命……胡老大跟我说,当兵就得信命,早死了也是福气,下辈子能换好人家,能换好年景。冲锋,拼命,看着同袍灰飞烟灭了也不难过,敢把一身皮囊扔在水里火里,碎了也好,烂了也罢,没了躯壳还可以做鬼,只盼着来世不当兵”

说到此,罗富贵停了停,似乎没有注意到屋子里已经异常的静。

“我知道胡老大想让我不害怕,可是没了他我还是害怕。我不识字,就是个浑人,我不明白你们那些个理想是啥,是不是和玉帝阎王一样大,我不明白为啥当了八路军就不许我再托生。不就是嫌我烧纸拜鬼了么,你们信不信我不管,我知道胡老大是和我一样的,我这人没啥出息,为他做不了啥。他要是还活着,我就给鬼烧纸,他要是死了,我就给他烧纸,他得罪的鬼多,如果他做了鬼,肯定少不了买路钱,我怕他万一给不起,被那些该死的给缠着,没法再托生。”

咔嗒——

表壳轻快跳起,晶莹表盘映着细狭的眼。

坐在床边的胡义静静看着秒针一圈又一圈地转。

团长今天出院了,半小时前踏上了返回**团的路。尽管小丫头十分不情愿,胡义仍然让她和团长一起返回了,同行的还有那个李响,胡义刚才送别回来。

自从那天晚上的事情过后,李响果然开始被大部分人另眼看待了,师里为此再次派人过来了解情况,做他的思想工作,从头到尾他只是不停地说一句话:请求调到**团,或者退伍。

“去送他们了?”一个高挑身影出现在门口。

胡义合上了怀表揣起来:“我觉得我没什么事了,当时你怎么不帮我说几句?”

“哎,别不识好歹啊陈院长那是对你负责,再养几天才保险。”周晚萍说着话,晃荡进病房里来,到对面床边斜向坐下来。

胡义无奈笑笑:“这回……李响欠了你多少诊金?”

“什么意思?”

“别以为我不知道,师里的人是听了你的意见之后才放他走。”

“原来你说这个,他的情况我是实话实说,他确实不适合再回去,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无耻啊?”周晚萍笑嘻嘻地看着胡义回答。

“我怎么又成了无耻了?”

“你说呢?鸡鸣狗盗之徒”

胡义无语,这话不该由她说吧?还敢翻出来提?败了

“看什么看没看够吗?欠了我的就得给我还回来。”

周晚萍忽然站起来,伸手去解胡义的衣领扣子,吓得胡义一愣本能地躲,却被她一把揪住了肩膀:“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躲什么躲,脱了上衣,我要拆绷带看伤。呵呵,吓你这个样儿。”

查了伤口,正在换新绷带,一阵脚步声后护士小刘走进了敞开的病房门口:“周姐,陈院长找你。”

“行了,先安心呆着吧你”周晚萍对胡义说了这句话,将纱布递在小刘手里,示意她做完剩下的工作,起身出门。

院长办公室。

周晚萍进门:“陈院长,什么事?”

桌后的陈院长放下手里的事情抬起头:“告诉你个消息,你前段日子提出的那个想法,向前设立个野战医院,师里准备要落实了。”

“真的”周晚萍闻言露出欣喜,直接到了桌对面坐下:“什么时候落实?”

“估计几天后就会来通知,初步拟定了两个位置,一个地方是小李村,一个地方是困马山,需要实地考察过后才能定下来。”

“有什么好考察的,当然是距离前线越近越好。”

看着周晚萍的急不可待,陈院长笑了笑:“越往前情况越复杂,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知足吧。我叫你来就是让你有个准备,考察选址的时候你这个未来的院长兼医生少不得要一起去一趟了。”

“呵呵,这还用说,我的地盘,当然得我做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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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警卫员

这个早上有云,无风,已经升起的太阳时而光芒万丈,时而躲进云霞。

吃过早饭后的胡义敞开了门,推开了窗,站在窗口闲适地看着天,外面的空气比病房里好多了。

院子里走来了高挑的周大医生,一身军装没穿白大褂,肩膀上倒背着一支步枪,双手中各拎一个挎包向这里走来。枪背得不规范,导致枪口不停地打着她的腿,挎包不太轻,拎在她手里看来很不舒适,左扭右晃看起来很可笑。

“看见了还不出来接一下吗?”

趴在窗口的胡义笑了笑没动:“我可以出院了?”

周晚萍进屋,将挎包和步枪往胡义的床上一扔,咣啷啷一阵响,然后坐在床边催促:“把你的破烂收拾一下,穿戴起来,赶紧的。”

“这么急着赶我走?”

“一会跟我出发。”

“跟你出发?”胡义还以为是可以出院了。

“别废话了,赶紧的。我要出去一趟,你跟班当警卫员。”

“大姐,不出院我就还是伤员,你们保卫科那么多人你找谁不行,轮得到我么?这太不仁义了吧?”

见胡义还趴在窗口懒洋洋地不愿动,周晚萍一抬脸:“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兵,我能让你在这住一辈子信不信?

胡义终于离开了窗口来到床边,看了看被周晚萍送来的东西问:“我的背囊呢?”

“血浸的太多,洗不出来了,让我扔库房去了,东西都塞这俩包里了还不快点”

“遵命”

胡义无奈坐下,重新系紧了鞋带,从包里翻出绑腿开始打,迅速而又仔细,像是在编制工艺品。

坐在旁边的周晚萍看着他手里的绑腿前后翻转,漂亮的轮廓正在快速成型,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绑腿:“哎,你这打法这么怪呢,怎么要两副?有空教教我。”

闷头忙碌的胡义没多想,顺嘴说:“你还是别学这个了,这打法显得小腿结实厚重,不适合你这女人,岂不毁了你那么好看的长腿。”

这句话让周晚萍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怪。

完成了绑腿,起身,拿起皮带,穿上了皮弹盒,刺刀鞘,皮背带,束起腰间上衣,扎紧;打开弹盒检查子弹,拎起雪亮刺刀对着光源晃了一眼刀刃,入鞘;规整外套褶皱。

盒子炮两把,一把有枪套另一把没有,当场把子弹全卸了,再一发发重新填满,啪嗒啪嗒清脆地发出声响,然后将装进枪套的那把挎背在右侧腰后,另一把打开保险塞进挎包;装了手雷和手榴弹的挎包斜挎在右侧,装了驳壳枪的挎包斜挎左侧,接着背上水壶。

呼出一口气,拎起那支三八大盖步枪,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了枪托上的新变化,眼中不由划过一抹淡淡的笑。两只小狗的图案边上又多出个东西,似乎一个三角形穿起了两个圆圈,小丫头又画上了那辆自行车。

扯着背带甩手将步枪背在肩膀后,最后拿起了军帽,于净整洁,被周晚萍洗过了,散发着肥皂的馨香。习惯性地挤了挤帽檐,让它变成自己喜欢的弧度,右手捏帽檐左手拢帽后,从前向后认真地戴上头顶。

至此,那个气质与众不同的挺拔军人再次映现在周晚萍的眼中,一如水边沙砾时的他,仿佛凤凰涅檗。

“怎么了?我……哪里不对劲?”胡义对着那双看得有点失神的眼睛问。

“呃……哦……没事,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喜欢帽檐弯弯的?还戴那么低?”

“这样更显得我不是人。”

这个答案出乎了周晚萍的意料,忍不住扑哧笑了。这小子居然会开玩笑了?没想到。

李响静静地坐在破桌子边上,呆呆地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生机勃勃的皂荚树,听着远处操场上传来的阵阵训练声

离开了师里,到这好几天了,感觉和别的地方别的单位完全不一样。没想到九班是团直属的,没想到九班是自筹经费单独住处;没想到九班最小的兵居然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小丫头;更没想到的是九班居然如此懒散没约束,比住在医院还像住院。

天刚亮的时候,那个叫吴石头的傻子就起床了,把水缸打满,然后烧水,扫地,收拾院子,提着九班的所有饭盒去炊事班打回早饭摆在桌上,最后到院子里的井边去坐着,一边晒太阳,一边傻笑着看那口井,再也没动过,他们说那口井是前些天他自己打的,还差点淹死在里面。

第二个起床的是刘坚强,不明白为什么都叫他流鼻涕,,看起来他不苟言笑倔强顽强,是个好战士,这个绰号根本与他截然相反,让李响想不通。刘坚强也是个伤员,说是当初腿被鬼子打穿了,现在基本痊愈,只是走起路来还稍微有点瘸。他起床后就到院子里去做操,跑步,吃了早饭后,又出去练习瞄准动作,练习刺杀,到现在还一个人默默练习着。

在吴石头刘坚强和李响三个人都吃过了早饭后,马良才从被窝里爬出来,睡眼惺忪地坐在床边上开始打绑腿,一打就是好长时间。不过他那绑腿的打法很别致,复杂,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李响没见过这样打绑腿的。马良得意地说全团只有两个人能这样打,他是唯一一个跟班长学会这样打绑腿的人。

用了八百年的时间打好了绑腿之后,马良也不急着去吃他那份那早已凉透的早饭,而是先去漱口,洗脸。他虽然起的不早,目前为止却是唯一一个洗脸的人。

此刻,马良正站在屋子里,不停地摆弄着他头上的帽子,刻意将帽檐挤压得卷曲起来,然后叫李响:“哎,秃子,秃子。”

李响实在不喜欢那丫头给自己取的这个形象外号,又不敢不认下,无奈地扭回头看马良:“什么事?”

“给看看我这帽子正不正?”然后马良又转身:“衣服后没褶吧?”

“……”忙到现在居然还没忙完他的一身行头,李响无语。

“怎么样?”

“嗯……很好……非常好……那个……你为什么喜欢帽檐弯下来,还……戴那么低?”

“这样才更显得我像班长。”

李响满头黑线地点点头,原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个人崇拜。

吱嘎一声床板响,李响一扭头,一个魁梧身躯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了,熊一样的九班班副罗富贵,第一眼见到他那副身板的时候就把李响看得心底直颤,这家伙块头太大了。

“你们两个缺德玩意,一大早上就叨咕叨咕还让不让人睡了?”

李响是新来的,对方又是班副,哪敢多说话,没做声。

马良一边轻拍着衣服上的褶皱,一边回道:“你能不能有点脸?这是早上吗?睁开你那熊眼看清楚喽,看看这什么时辰,让苏于事堵了两回被窝你还不长记性赶紧起来。”

“姥姥的,堵就堵呗,债多不压身反正前两回罚我抄的字还没抄完,再加多少无所谓”

话落后噗通一声,那头迷迷糊糊的熊又躺下了。

门帘后的里间屋突然传出小红缨的声音:“说得好咱俩睡到晌午饭再说,气死她”

李响彻底无语,居然还喊好?貌似最厉害的就是这个小丫头,不止是在这个九班,在全团都敢无法无天。好像她和苏于事有仇,凡事拧着于,见了就横鼻子竖眼。

另外还有件事是李响不能理解的,自己到了九班第一天就被严肃教育,不许与二连人打招呼,不许给二连人好脸,一旦被发现犯此规矩就]立决,。

窗外的阳光渐渐钻进了云层,那个流鼻涕终于坐在皂荚树下歇息擦汗,李响看着这一切,更呆了。

巍巍群山,峭壁断崖,幽幽低谷,间或郁郁葱葱。

山涧里,慢悠悠地行进着一支队伍,三五个在前,三十来人隔了段距离随后。

一行人灰帽子灰军装,有的破了口子有的缝了补丁,灰绑腿破布鞋挂满了泥;其间有人扛了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余者皆是汉阳造,个个脸上带着疲惫和困倦,显然已经行进了很久。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是一身山里老乡打扮,手里拄着根粗树枝,另一手抹着额头的汗,停下来四下看了看,反身道:“叶排长,你看咱们休息一下咋样?哎,我这腿是真没劲儿了。”

身后那个一身脏破八路军装的人也停住,先是四下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天说:“阴了,可能会有雨,咱们最好找个适合过夜的地方再休息。”

老乡听了这话也抬头看天色,上午还晴着,现在已经阴了个透,想了想说:“一直朝前走的话,是困马山,稍远点。如果从这往南,有个小李村,不远。”

叶排长回头看了看队伍,认真考虑了一下对老乡道:“那就先去小李村看看吧,到那再做打算,希望这雨不会来得太早。”

“得嘞。”老乡重新开路,带着这支困倦的队伍改向南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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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来临与等待

下午,雨终于落了。

这场雨不算大,也不太小,能听到附近的树叶被落雨打得沙沙响,能看到水蒙蒙一片,遮得远山不见,近处也不清晰。

一条崎岖的山间小路早已泥泞不堪,踩了高处会滑,踩了平处会陷,杂乱的脚印里是一片片的浑黄,十多个人影艰难地行进在雨中。

一身军装早已湿透,变成深灰色,紧贴在皮肤,清晰地显现出结实的脊梁,在后背上纵横交错地隆起几条水褶,随着行走动作扭曲着。

无论绑腿打成什么样,现在都是一个样,糊满了泥浆,让胡义心里很不爽。

突然一声惊呼,前面穿雨衣的人影踉跄了一下,连带着一直在侧后搀着她胳膊的胡义也差点摔倒。

“周医生,你没事吧?”队伍前头传来徐科长的询问。

“没事没事。”

“前面不远就是小李村了,再坚持一会就到。”话落后徐科长掉头继续走。

“你就不能扶稳一点?”穿着雨衣的周晚萍在前面不满地嘀咕。

还怎么扶?还怎么稳?小路又窄又陡,被雨水泡得步步滑,胡义自己都走不稳当。再有这种差事打死也不能接,活受罪还不讨好,胡义心里这样想着,将一直伸向前的右手再提高点位置,轻托在雨衣的腋下,以防万一她再滑倒。

不久之后,泥泞的小路终于变得平缓了,抬起滴着雨水的卷曲帽檐,看到前方一个小村,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此时,不远处的树叶哗啦啦一阵抖动,前面路边的树林中突然冒出一群人影来。

想都没想,右手扯住雨衣一使劲,直接将走在身前的周晚萍一把抡倒在路边的泥泞中,传出女声惊叫。

稀里哗啦一阵乱糟糟的枪栓响,十来支枪都慌张地亮出来了,对面那些人也在雨中摆出了枪口,双方隔着一段雨幕,看着隐约的对方互相对峙。

队伍最前头的徐科长仔细地看了看对面的人影:“那部分的?”

“北山团的。你们哪的?”

“我们是师里的。”

“师里……的?”

徐科长收起枪,往前走出一段,看清了对方装束,朝后喊了声:“自己人。”接着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对面搭话那位仔细看了看徐科长,示意手下人放下枪口:“要去困马山,想到村里避避雨休息一下再走。我姓叶,是排长。”然后迎上前几步:“你怎么称呼?”

徐科长主动伸出手:“我姓徐。”

雨中,双方握手。

周晚萍坐在泥里,全身脏兮兮,灰军装彻底变成黄军装了,摔倒时连半张脸都溅上了泥,皱着眉毛看胡义:“我在想……用不用对你说谢谢。”

胡义收起枪,无奈地走进路边的泥泞,朝她伸出手:“不用。这是警卫员的份内工作。”

天黑了下来,雨还在下,没停。热心的村民腾出了两间相邻的院子,一间是叶排长他们,一间是徐科长他们。

周晚萍和徐科长在屋里谈论着这个村子是否适合设置野战医院的事,十个警卫人员在厨房里围着炉子烤火,偶尔相互嘀咕着闲聊,他们是徐科长从师里带出来的一个警卫班。

胡义坐在厨房一角的黑暗里,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炉火失神。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从下午到现在还在心里琢磨这个问题。三十多人一个标准排,捷克式一挺,队伍里还带着个老乡,那个叶排长是东北口音,不对劲在哪?为什么感觉不对呢?一幕一幕仔细地想

胡义突然站了起来,炉火光线里的眉头皱得很深,沉声对炉子边的十个人道:“把炉子灭了”

“啥?”大家扭着脖子回过头,愣愣地不解。

“我说把炉子灭了快”胡义重复了这句话,几大步掀开门帘进了里屋,不顾周晚萍和徐科长的纳闷眼神,到了桌边一口吹灭了油灯,霎时屋中陷入黑暗,只剩窗口的幽青,和窗外的绵绵雨声。

“你这是……”徐科长的语气十分不满。

周晚萍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愣在黑暗里不做声。

门帘响动,有两个战士从厨房里也进了里屋门口,怕这个周医生的警卫员是神经病,做好了保护首长的准备。

胡义尽量压低声音:“咱们有麻烦了。”

“什么意思?”

“隔壁那些人……是敌人”

黑暗里传来当啷一声响,似乎徐科长手里的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里屋和厨房瞬间寂静一片。

“记得下午碰面的时候么?识别身份以后咱们的人是收起了枪,而他们只是放下了枪口这不是对待自己人的方式,咱们疏忽了”

“这……这个理由……太勉强了吧?”徐科长不太敢相信这件事,仔细地回忆了半天,又道:“再说……他们要是敌人的话,咱们岂能活到现在?他们当时为什么不开枪?”

“这我不知道,也许当时他们也没反应过来,也许当时他们怕我们后面还有队伍,也许是不愿意打一场仓惶的近距离遭遇战,也许是别的原因……”

屋里再次寂静,徐科长不是战斗人员,没参加过什么战斗,从师部带来这个警卫班的战士平时也就站站岗放放哨,都没什么经验,周晚萍就更不用说了。胡义可以凭借持枪收枪这个细微动作断定那是敌人,但是屋里的其他人却不敢凭此妄言。

屋里的人都闷在黑暗中不说话,周晚萍开口打破了寂静:“我信他说的。徐科长,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科长猛然醒悟,周晚萍这话说得可是一点不假,赶紧站起来,朝着屋门口的黑影道:“立即布置警戒,另外派人出去查看情况,咱们准备离开……”

“不能出去”徐科长的话没来得及全说完,就被胡义打断了:“来不及了。他们的人手足够把这院子围两圈,从天黑到现在这么久,也许早就布置完成了。”

“那……怎么办?”徐科长无力地又坐下了。

这里已经是个死地,这不就剩下等死了么?谁都没了主意,徐科长腿软,警卫班长没经历过这么倒霉地状况全无对策。

黑暗里的胡义深呼了一口气,即使是最坏的情况,也得做出安排,不用指望他们开口了,不客气地直接开始对那个班长布置:“这屋里前窗两个,后窗一个,其余人赶紧搬屋里的东西把厨房门堵了,堵得越高越好,越厚越好。徐科长,周医生你们两个现在就到厨房去。”

厨房没窗,堵住门的话可以撑一阵子,可以当做一时的安全位置和放置预备队;利用里间屋子做阵地,放三个人,倒一个就立即从厨房里补过去一个,最怕的是手榴弹,也许一波就得倒三个,十个战士,能吃三波,然后还是完蛋,可是不这么做,还能怎样?至少不会死的那么快而已。

屋子里立即开始乱糟糟地响,战士们在黑暗中慌张地忙碌起来,桌子柜子,锅碗瓢盆,被褥枕头,木柴杂物等等全堆在厨房的门里了。窗根底下左右两边各蹲了一个战士,后窗下的角落里也蹲了个战士,举枪监视;其他人全部进入厨房,或趴或蜷。

胡义一把扯落了门帘,甩手扔在身后厨房门里的杂物堆上,右手攥着步枪枪把位置,将枪身搭在右肩,倚靠着这个厨房和里间的门框,静静看着屋里的窗口。

本该早就想明白的,在医院里闲了这么多天,失去了警惕,现在晚了,胡义心里自责:别人跟我没关系,但是……害了周大医生。

突围?虽然外面是漆黑夜雨,也没有机会,一窝蜂冲去出就全变成靶子,但是不突围一定是死路一条。刚才阻止了徐科长想要当场出去的想法,其实是有目的的,是为了给周晚萍和自己留一丝突围的希望。在合适的时候还是会下达突围的命令,突围不能在敌人等着的时候进行,而是要在敌人发起进攻后进行,要在徐科长和幸存的警卫班战士先开始突围之后,然后再领着周晚萍突围,利用他们在前的吸引,才有机会找到生存几率最大的方向。可是即便这样……机会也不大,看命吧,对不起了各位只能怪你们的命不如周大医生金贵,但愿她是真正的金贵命罢。

漆黑一片,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水流滑下屋顶,落下屋檐,砸在墙外地面上,毫无规律地噼啪响,听得清清楚楚,每一滴都能听清楚,也包括心跳声。

“周医生。”胡义低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嗯。”周晚萍的声音仿佛蚊鸣。

“到我身后来。”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后,贴靠在门框边的胡义感到了身后那个惊慌的心跳。

“贴着墙蹲下,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离开这个位置,不要捂耳朵。”

“嗯。”

随后漆黑的屋子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屋外的雨在嘈杂地响,遮蔽了屋外的所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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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迷途

有人说,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是孤独;此刻,躲在厨房黑暗中的徐科长并不这么认为。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是等待才对,不知何时来临,无休无止的等待,并且即将来临的,是死亡。

有人说,上天是公正的;此刻,正在恐惧中拼命抑制颤抖的战士们并不这么认为。身为光荣的八路军,第一次真刀真枪的战场居然是这样的情况,没有梦里的迎风中弹荡气回肠,没有希望的血染长空浩气长存;根本看不到敌人,却要一个个被活活炸死在屋子里,什么都做不了,感觉就像即将要被活埋的老鼠一样。苍天无眼

有人说,哭过了才记得笑容的珍贵;此刻,绝望中的周晚萍深以为然。她忽然觉得曾经的那些坎坷并没有那么糟糕,有太多的幸福时刻值得留恋,有太多的理由告诉自己应该活着。虽然美丽的青春正在随时光走远,虽然已经成为绽放在最后阶段的花,可我仍然是个女人,只是个女人,永远有资格害怕,想要依靠。于是,黑暗中的她抬起手,扯住了身边那个坚强军人的衣角,将头轻轻地靠在了那个如磐石般结实稳定的大腿上,以使自己狂跳的心不再那么慌。

老兵说,只要你还有事可做,你就顾不得害怕。此刻,胡义的脑海里像个漩涡,疯狂地旋转着:不能跟得太近,也不能离得太远,冲出窗口之后必须用最大速度横向侧面院墙,她能做到么?或者我没中弹的话,可以将她直接抛出院墙,但是……出了院墙之后又怎么办?凭她自己是跑不掉的,院墙后不可能没人防守,也就是说我也得活着到墙外,她才可能有机会……胡义忽然觉得衣角好像被人扯住了,然后她的头轻靠在了自己的腿侧。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深夜,屋里屋外完全寂静,雨停了,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仍然紧紧握着手中的枪,等待命运的宣判。

过了很久很久,也好像只是过了一会儿,窗口看起来不再那么黑暗,透进了微微的光。天亮了?还是眼花了?真的是这样么?不可能

又过了一段时间,窗口的光已经照亮了屋子,天真的亮了,但是屋子里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十个战士在垂头丧气地收拾狼藉的屋子,一张张疲倦不堪的脸上写满了怨言。胡义站在窗前,看着清晨里的阴郁天色,眉头仍然深深紧皱,没有一丝舒展。周晚萍倚着墙坐在板凳上,看着窗口前胡义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你确定是这样?”徐科长第三次这样问面前的人。

“就是这样,半夜里雨停了,他们就走了,还在屋里桌上给撂下了两块钱呢,把老刘高兴得跟我显摆了一早上。”答话的人就是这间屋子的村民主人。

徐科长的脸色十分难看,斜眼瞅了瞅胡义,叹了口气,对村民说道:“实在对不住,你看这……”说到这里赶紧挨着身上的口袋翻,零毛碎票不到一块钱,于是转头问周晚萍:“呃……周医生,你能不能先借我点?”

村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用不用,柜子坏了俺还能修上,没啥值钱物件,等你们走了我自己收拾收拾就行,你这是于啥。”

周晚萍起身,一边将口袋里的钱一股脑掏出来,一边对徐科长回答:“不用借,这钱我来出。”然后将钱直接塞在村民手里,返身回去坐。

“呃……使不得使不得……这太多了这……都是些个破烂物件,值不得……”

徐科长伸手推回了村民的推辞:“必须拿着,要不我们这心里过不去”

村民尴尬地笑笑:“那……你们忙着。”掉头出了门。

厨房里传来战士的嘀咕声:“说得跟真事似得,这不穷折腾么?坑死人了”

“一个警卫员,差点当了领导,亏咱们也能信”

“听说他被师里嘉奖过两回?我以为有多神呢?是不是都是这么吹出来的?”

“你小点声。于活。”

对于战士们的抱怨和嘲讽,胡义半点反应都没有,这些毫无经验的新兵蛋子是温室里长出来的,根本不懂得风雨无情。对于一直行走在刀刃上的胡义来说,这件事庆幸还来不及,等他们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也许只能去投胎了,在胡义的眼里,这些战士仅仅是些陌生的短命鬼而已,与己无关。

胡义坚信那些人就是敌人,一定是敌人在硝烟中和他们你死我活地撕扯到今天,直觉地知道他们是敌人,那一个个龌龊的小个子,那一双双丑陋的扁眼睛,越来越坚定了胡义的想法。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太不合情理。不愿轻易暴露身份?怕走漏风声?胡义迷惘在思绪中……

屋子收拾完了,徐科长尽管困意阵阵,也不得不下达命令:“收拾一下个人装备,准备出发。”

“不能走咱们应该在这里多住一天。”

徐科长的脸色瞬间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因为说话的人又是胡义。

“事实证明,你的猜测是错误的他们不可能是敌人,咱们误会了。”

“没有误会,他们就是敌人。”

徐科长看着那双细狭眼中的坚定,怀疑这个胡义精神有问题:“首先,这里不是前线,哪来的敌人?其次,如果他们是敌人,咱们怎么能活到现在?”

“也许他们是担心被村民们走漏风声,改为在外面伏击我们。”

“也许,也许,你只会说也许么?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的胡猜乱想,如果他们是敌人,遭遇的时候为什么不开枪?咱们疏忽大意的时候为什么不来围剿?现在你又说他们会跑到外边去埋伏?如果你是敌人,你累不累?你费这么大劲图什么?嗯?”

胡义回答不出来,因为这同样是胡义纠结的问题。

虽然在这里周晚萍的身份是最高贵的,但是徐科长是此行的最高负责人,他没耐心再陪胡义说这些不着边的问题,任务在身,怎能为了这么荒唐的理由耽搁,起身一摆手:“抓紧时间准备出发。”

乌云阴郁在头顶,毫无消散的迹象,反而更加低沉,昨天的一场雨似乎让它意犹未尽,现在酝酿着新的一轮洗涤

暗色山间,湿雾谷底,崎岖小路。路边是积水,路上是泥泞,树枝草叶遍布**的水滴,雨后的空气中飘荡着特有的泥土腥气。

疑心是一种病,并且是传染病。

尽管没有人再相信胡义说过的话,也觉得心里发慌,万一这事偏偏就是真的怎么办?大家的心里不自觉的都这样想,于是不自觉的相互拉大了间距,不自觉的把枪端在手里,偶尔被泥泞滑得踉跄也不愿放下手里的枪。

明明一宿没合眼,现在却都不觉得困倦,不敢困倦,开始的时候一个个努力想装作不以为然,最后还是瞪大了眼睛边往前走边四下里细看。每次看到不能理解的阴影时都会心里一哆嗦,怕是胡义的鬼话应验。对他们来说,这是一辈子里经历的最折磨人的行军,是心的煎熬。

因此大家开始恨,恨这个鬼话连篇的胡义,恨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再没人愿意多看他一眼。

其实感觉最累的人是胡义,他想让周晚萍阻止徐科长这个决定,但是这次考察是事关周晚萍自己的大事,所以她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现在,胡义刻意将周晚萍拉在队伍末尾,与前头的队伍拉开了很大一块距离,看起来他们两个好像要掉队了。敌人有一个排,如果埋伏,隐蔽线应该不会太长,与队伍距离拉得远点,一旦遇伏反应机会才更多一些,因此不得不这么做。走在最后的话,毕竟两侧已经被前面的人观察过,到了胡义这里再观察一遍力求保险,唯一的缺点是,这样有点显眼,中埋伏的时候可能会被特殊照顾,无奈,事无两全。

周晚萍一边小心地走在泥泞里,一边对身后的胡义嘀咕:“你怎么不说话?”

一双细狭的眼不停地向左右两侧扫视着,仿佛没听到她在说话。

“我觉得你太紧张了,你自己没意识到,你应该改一改,不能总是让自己的神经绷得那么紧。你知道么,李响就是这个问题,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过度消耗的话会使人崩溃……我在想,你那奇怪的头疼病是不是这样得来的?哎,你倒是言语一声啊?”

“嗯。”胡义根本没注意到她在说什么,眉头布满了深深的担忧,全神贯注地尽着一个警卫员的职责。

“一定是这样,你的病就是战场环境造成的……不过,如果你不集中注意力紧张起来的话,好像也活不到今天……有点难办,我到底是该建议你放松神经呢,还是该让你继续保持这个德行?……麻烦,到底是不是这样?我还是得在你发作的时候再确认一下……”

不知不觉中,队伍停下了,因为……困马山到了。

看晦暗天色根本瞧不出时间,大家都不知道现在已经中午了,因为一路上心里紧张,导致一上午的时间飞速消逝,甚至都没来得及感觉到困倦。

徐科长意味深长地斜了胡义一眼,命令休息吃饭。

两个战士找位置去放哨,剩下的七扭八歪地找位置坐了休息。

“哎呦我的个娘,一辈子没这么累过终于解脱了。”

“我恨不能把他从这推下去。”

“动手的时候算我一个。”

胡义一口气到了山顶才停,看着云底晦暗的远山,看着一览无余的浓绿俯在眼底,看着山下来时那条崎岖隐约的小路,彻底失神。

没有埋伏,真的如周大医生唠叨的那样么?是我太紧张了?我确实紧张,尤其是在没有答案的时候……

他们是敌人,一定是敌人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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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叶排长

午后,下了一阵小雨,很快又停了,头顶仍然灰茫茫无尽,低得令人发闷。

尽管到处是泥泞,到处**,但这是归程,尤其是不用再因为胡义的话而疑虑重重,战士们越走心里越轻松。

周晚萍再一次跌倒在泥里,却没感觉到身后的胡义伸手来扶自己,坐在泥里直接回过头,发现他早停在了后面的十几米外,正在朝后面的来路看着。

“哎楞什么呢?还不过来帮忙”

胡义没有立即对周晚萍的嚷嚷作出反应,站在原地朝后看了一会,才甩开大步匆匆过来,毫不怜香惜玉,一把狠力将周晚萍拉起来,一句话不说,扯着她开始往前追赶队伍。

这让周晚萍一时有点楞,看着那个到现在都没舒展的眉头不满地说:“你慢点,我跟不上了。”

胡义扯着周晚萍的胳膊速度丝毫不减,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一直都在。”

“谁?”周晚萍不解。

“他们。敌人。一群杂种。”

徐科长停在路上,面色难看至极,盯着面前的胡义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非要没完没了么?”

“没完没了的不是我,而是他们。”

“你看见了?”

“没有。但是他们一定在跟着我们。”

徐科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快崩溃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居然还没完,服了。碍于他是周医生的跟班,不愿说得太难听,到现在还是忍不住了:“我听说……你的头受过伤是么?治好了么?你应该在医院好好呆着,不该出来”

战士们都站在路上看着胡义,露出各种复杂表情,有人是幸灾乐祸,有人觉得恨得牙疼,有的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是个魔障不说,早晚也得把大家折磨得变成魔障。

周晚萍能理解胡义,同时也能理解徐科长和战士们的想法,徐科长的话说得不好听,她有心想替胡义说几句,却又无话可说,只能愣愣地看着。

胡义把这些战士挨个看了一遍,最后面无表情地对视着徐科长:“现在我告诉你,他们一直没有动手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是师里的,是鸟总要归巢,跟着咱们早晚能找到师部。昨天他们说要去困马山方向,半夜雨停了走的,走的是一路,可是自从咱们出了小李村后,见过三十多人的脚印么?既然你觉得他们是自己人,那么何必撒谎?”

徐科长冷不丁有点懵,努力地回忆着,早上出村后一直带队在前,半夜里雨就停了,小路上泥泞不堪,只要走过人必有脚印,但是去困马山的一路上……

徐科长众人还在觑着眼睛消化记忆,胡义的话音再次平淡响起:“另外……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该在医院里呆着,本来我就不想出来。我做这些说这些,是为了周医生,与你,与你们,一分关系都没有,很抱歉,让你们担惊受怕了。现在……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信不信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话落,胡义一把扯住周晚萍的胳膊:“跟我走”

周晚萍还在因为胡义刚才的话惊呆着,忽然被胡义扯住往前走,惊慌抬起头,看到深锁的阔眉下,那双细狭的眼里透露着不容置疑,一瞬间什么都想不起来,身体本能跟随,口中下意识道:“嗯……好。”

眼见胡义扯着周晚萍已经往前匆匆走出几步远,徐科长这才反应过来,脱口道:“你这是……你……给我站住

“我是她的警卫员,不是你的。”胡义速度丝毫不减,连头都没回。

周晚萍不禁问:“为什么不和他们……”

“你体力差速度慢,必须先走,和他们在一起会拖后腿,谁都走不掉。”胡义嘴上这样回答,但是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问题。

敌人可能不只是尾随,也许还平行监视了,一旦觉得行迹败露必然动手,虽然徐科长手里有一个班,可是在老手眼里什么都不是,敢深入到这里的鬼子会是善茬么?但愿他们以为两个人有事先走了,但愿他们不介意漏掉两个人,但愿吧。

回头看了一眼,距离已经拉开挺远,徐科长他们还停在路上,应该是在考虑接下来怎么办。胡义低声催促:“再快点。跑起来。”

“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说的,他说被包围了,咱们蹲屋子里瞪了一宿眼,心都挂嗓子眼上了,结果呢?他说有埋伏,咱们揪着心走了一路鬼门关,结果呢?现在要回去了,他又说敌人跟着,这不是坑死人不偿命么?”一个战士发表了见解。

徐科长叹了口气:“我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是脚印这件事是真的,万一被他说中了怎么办?”

战士们都不做声了,刚才经胡义提起,大家确实想起从小李村到困马山一路上没有其他的明显脚印。昨天下了那么久的雨,过去的脚印早被浇软浇平了,雨停以后只要有人走过脚印必定显眼,何况还是三十多个人呢。

沉默了一会,一个战士犹豫着说:“也说不定……他们有事临时改变路线去了别的地方,咱们真的误会呢?”

警卫班长突然抬起头道:“既然说到脚印,如果他们真的在后面尾随,那也会留下脚印不是么?咱们往回走一段出去看看路,是不是就能证明了?”

“哎,对啊。”

“可是万一真有敌人在后面,那岂不是要……”

警卫班长转身:“徐科长,这么办吧,我一个人往回走,如果没事我再回来,如果枪响……就说明是真的。”

徐科长定定瞅了警卫班长一会儿,点了点头:“小心点,如果能回来,我不想听到枪响。”

警卫班长掉头开始小跑,背影渐渐淡化在泥泞的来路上。

“好了,都给我精神起来,警戒待命。”

摔倒了几次,浑身都是泥,驳壳枪拎在手里,一直细看着脚下的泥泞,脚印凌乱而又清晰,是自己十多个人的队伍踩过来的。

转过了几次弯角,翻过了一个低岗,没有异常情况,再走一里应该差不多了,警卫班长心里这样想。扯着路边的枝条,小心地溜下了一个土坎,抬上臂蹭了一下腮边的汗,抬起头,视线定住。

这是……被他说中了……

正在考虑是该直接鸣枪示警,还是悄悄跑回去告诉徐科长,猛觉得后心一股凉,连回头看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艰难地低下头,看了看从胸前透出来的刀尖,很遗憾,没力气扣扳机,对不起所有人……所有人……

刀尖猛然消失,而后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天色晦暗,地上泥泞,身边的枝叶湿得墨绿一片,只好就这么站着。徐科长心里莫名地发慌,这天气让人太难受,晃荡两步到一块石头边,抬起一只脚剐蹭,利用石头边沿切掉鞋边的湿泥,顿觉心里轻松不少。

抬头看看泥泞来路,问身边的战士:“这一阵,够他走好几里了吧?”

“看来应该没事,班长可能快回来了。”

“嗯。”徐科长呼出了一口闷气,又比刚才感觉轻松了些:“是啊,应该快回来了。”摸起自己的水壶晃了晃,又问:“你那壶里有水么?”

战士尴尬笑笑:“刚喝于了,小赵那有。”然后一扭头朝树林里喊:“小赵,小赵。”

在林中放哨的小赵没回应。

“哎?这小子……”

啪——

枪响了,不是等待中的来路远方,也不是等待中的驳壳枪,而是响起在身畔的树林中,而是一支清晰响亮的七九口径步枪。

眼前的战士脑袋随着枪声狠狠地摆动了一下,身体僵直的一瞬间,徐科长随着他歪倒的方向看到一串被瞬间牵拉出来的模糊飞溅。

眼前这突兀的一幕让徐科长看傻了,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根本不再受支配,好像与空白的大脑失去了联系。

啪啪啪啪半秒钟后,十多声枪响紧密得仿佛叠加在一起,响起在咫尺树林中。

噼里啪啦一阵摔倒在泥水中的乱响,呆在路上的七个战士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动作,已经直挺挺地落进泥里,或者被埋住了脸面,或者无神地看着晦暗天空。

徐科长仍然站着,仍然空白着,不闭嘴,不眨眼,如果他倒下的话,仿佛也死了。

身边的树林里稀里哗啦响,有好些人正要走出来,一个人影在前面不远出现,个子不高,一身**的脏破八路军军装,沾裹着大片的泥污和碎草落叶,一边扯着背带将步枪甩在肩膀后,一边眯缝着三角眼走过来,一直走到徐科长面前半步远,然后伸出一只手掌。

“徐科长,又见面了。”

尽管手在抖,但是努力把手挪到腰后,想要去摸自己的枪,却被身后的人先一步把枪扯出来了。

当面的人微微笑了笑:“用枪握手可不是个好习惯。其实你们该继续走的,我并没打算害你们,真的,这是迫不得已,还好你没受伤。”

这时一个人跑过来,用日语报告了什么。

叶排长抬起头,视线越过徐科长的肩头,看着泥泞的远方想了想,仍然用汉语说:“现在得办正事了,三个还不够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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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奔跑,是每一个健全的人类都能做到的,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这大约是人类来到这个世界后学会的第一个求生技能,也是最基本的技能。

有时候,你能活多久,取决于你能跑多久,取决于你能跑多远。奔跑,就是生命消逝的过程,耗尽气力的同时,也会耗尽生命。

如果雨,能在这时候下起来,该有多好。可惜一切都没变,乌云低弥,空气潮湿憋闷,地面上泥泞不堪,清晰地留下两行仓惶足迹。

不知道顺着小路向前跑出了多远,后来扯着周晚萍直接横转方向,离开小路跑进了山间荒野,不停地跑。

踉跄也不能降低速度,踉跄着跑,摔倒了再立即爬起来,然后再一次摔倒,分辨不出哪里是鞋哪里是腿,只是泥乎乎一片,最后全身都基本成为泥色,全然顾不到。

听到过一阵急促枪响,来源于徐科长他们停止的方向,看来他们完了。

气喘吁吁的周晚萍又一次跌倒在泥里,此刻周大医生的意气风发全然不见,全身都裹满了泥,发丝黏乱地湿贴在额头,脸上,因为她不停用泥浆湿透的衣袖擦汗,原本艳丽的面容狼藉一片。

“我……跑不动了……跑不动了……”

衣袖挽在臂肘上,本该暴露着的结实手臂全然泥色,泥污大手一把揪住了周晚萍的后衣领,不管不顾地直接把她从泥里扯起来,然后连提带推,不顾她在踉跄,不顾她说什么,继续跑。

一定有敌人在追来,必须跑,要么跑到落雨,要么跑到天黑。尽管她越跑越慢,也得跑,尽管身后的敌人越追越近,也得跑。不跑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跑到了最后一刻,也不放弃

脚下不再是路,一会儿是草,一会儿是泥,一会儿是沙,一会儿是水;掠过树枝,划过灌木,擦过突石。低卷帽檐下的阔眉深深紧皱,细狭深邃的眼底反而平静得没有波澜。

她已经没力气了,她的腿已经软了,她几乎开始完全依赖提拉着她后脖领的手臂保持着直立。脚下猛然一滑,伴着一声低声惊叫,摔向坡边。

他手臂上的筋肉已经绷得不能再紧,已经因长时间过分用力而麻木,当身前的她突然歪倒,再也提拉不住,却仍然死死攥着不松手。

哗啦啦——碎石断枝陪着两个狼狈不堪的泥人滑落下了山坡。

“我……真的不行了……我……没力气了……我要休息一会儿……呼……”摔在坡底的周晚萍疲惫之极地喘息着不起来。

胡义自己的气力消耗也很大,如果背着她或者扛着她的话坚持不了多远,效率也更低,必须得继续跑。低喘着将倒地不起的她扫视一遍,抬眼,不远处一片沿着谷底生长的狭长树林。

“起来。”

“我……命令你……让我休息一会儿……”

胡义二话不说,双手各揪住她的一边肩膀,硬将她提起来,但是她根本不配合,等胡义的手劲稍微一松,直接又坐下了。

“只要休息一会儿。”

“这里不是休息的地方,看到那片树林了么?至少你要坚持到那。”胡义尝试着给她一个看得见的希望,然后毫不犹豫把她又给拎起来了。

踉跄着重新开始艰难行进,看得见的目标给了她一丝支持,树林越来越近。

啪——

枪响,终于听到枪响了,来自身后的山坡上,感谢那是一支汉阳造,用在谁的手里都一样没谱距离不够近,子弹从胡义的身边飞过,目瞪口呆地砸进了树林。

这一枪,让胡义的神经猛然绷成了线,同时也让周晚萍在惊恐中释放出最后的力气。

继续奔跑,没命地奔跑,不敢再跑在开阔处,只能冲进树林,然后顺着树林奔跑,狼狈,仓惶,不回头。

周晚萍的体力彻底透支,匆匆,绿色的树叶在摇晃,匆匆,湿泞的地面也开始摇晃,耳朵里开始有哨音,持续地响,听起来很恶心,恶心得听不清周遭。尽管被他扯着,被他拽着,被他扶着,被他搀着,也不能再坚持。

脚下猛然踏空,重重倒下,落进泥坑里,眩晕得发不出呼喊,再也起不来。

胡义停下了,没有去看跌倒在泥坑里的周晚萍,而是看着前方,晦暗的乌云下,泥泞的草地,开阔一片,潮湿清晰。这里,是树林尽头,大约二百米外,才会有新的遮蔽。

“你跑吧……还来得及……”

胡义侧低下头,发现她虚弱无力地靠在泥坑里,也在看着泥泞的对面。

呼——

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紧锁到现在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摘下了斜背在身后的步枪,迈进了身边的泥坑。反身,右腿半跪,左腿半蹲,哗啦一声利落地拉动了枪栓,枪托抵肩,举枪,眼里再无波澜,静止。

周晚萍静静看着身边这个瞬间变得专注的男人,看得有点失神。他半跪在泥里,他全身都是泥,他那不是人的帽檐上有泥,枪身上也有泥,他忽然冷冰冰的像泥塑。一直觉得他不太一样,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不一样;现在好像看懂了,他是泥土,是大地,哪怕泥泞着的时候,也让人觉得踏实,厚重无底。

“跑。要跑过去,快跑。”话音很低,语气很淡,好像根本不是出自这个静瞄树林的泥塑之口。

“我……跑不动了……再也跑不动了……我……就是个累赘……”

“那就爬,爬过去,现在。”

“呜”她哭了。成熟端庄全不在,任恐惧与悲伤化作无力的泪水。

“不想死就快走”他的语气转冷。

“呜……可是我……”

“如果你过去以后我还没死,那么我们就都不会死。如果你这个累赘还赖在这里鬼哭,那就都会死。还不走”

她哭着爬出了泥坑,哭着爬进了泥泞草地,身后传来他最后一句厉喝:“给我闭嘴”

不知道敌人追来了多少,不知道能拖延多久,不知道周大医生能逃离多远,当了警卫员也逃脱不了阻击的命,那就来吧。

树林很静,不算茂密,也看不出太远。

似乎传来了细微声音,眼睛瞬间眯起来,枪口微转指向几十米外的绿色间隙,停下吧杂种们猛扣扳机,快速拉推枪栓,猛扣扳机,快速拉推枪栓……

啪——啪——啪——啪——啪——毫不拖泥带水的五发速射。

第五枚弹壳刚刚跳起在空中,已经缩身收枪,扯出一排新桥夹,咔擦一声利落地压进弹仓,哗啦——枪栓再次复位,重新在泥坑里半跪起身,据枪静止。

安静了一小会儿,细碎声再次响起,枪口刚刚概指向声音方向,声音消失,另一边又出现了声音。

狗x的这是在交替接近,老子照样敢蒙着伺候你。枪口不动,静待另一边的声音消失,这边声音再起,循声速扣扳机……

子弹穿过树叶,钻过缝隙,划断枝杈,胡乱地冲透了细木,微微变线,不知飞向了何处,只有几片落叶诡异地飘荡下来,静静落进泥泞。又五次清脆响亮的射击声,回荡在暗秘的树林里。

第三排子弹已经装填完毕,再次等待主人的命令,一双细狭的眼贴在表尺后静静注视树林,等待着余光里的变化

几十米外突然出现一个模糊人影,猫着腰快速冲向侧边一株大树。

本能将枪口猛晃过去,啪——枪响同时,目标一个趔趄跌倒。

枪身不动,右手迅速撤离扳机去拽枪栓,却见目标重新窜了起来,就近躲在一颗树后。这个杂种没有被打中,而是脚滑摔倒,此刻被迫躲贴在一棵不太粗壮的树后,露着枪身,露着衣角。

树于直径三十公分左右,倒霉鬼你该找个更粗点的,胡义心里这样嘀咕着,瞄着树于再开一枪。

啪——

木屑崩落,没透。快速上弹,瞄准那个白花花的弹着点再补一枪,啪——

子弹嚣张呼啸,狰狞入木,力透这棵树于,余势未衰,竖翻着跟头变向冲进了绿色茂密。这次确实穿了,仍然没打着。

目标意识到错误后,迅速改为趴在树根后了,老手。

正在拉动枪栓,刚刚跳出一枚弹壳,准备再一次射击,猛听到树林里另一边枪响,啪——

噗——子弹透过坑边擦着胡义的身体入泥。猛缩回身,第二枪便到了,接着是第三枪,第四枪,第五枪从泥坑上飞过。

躺在泥坑里猛拽枪栓,哗啦哗啦两声快响,弹仓里剩余那两颗子弹被卸出,翻滚着落入泥水,直接重新填进一排新的,然后轻轻将枪栓复位,此时,头上的枪声也停了。

迅速从泥坑的另一边探出头来,据枪冷看。先前的目标借着同伙掩护,已经换了位置,身影刚刚消失在一颗真正粗壮的大树后。

好吧,你行。反应迅速,处理得当,你很得意吧,狗x的那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喜欢查数,你给我数清楚了。调转枪口,朝刚才掩护射击的方向迅速开出两枪,第二颗弹壳摔进泥水的时候,枪口已经重新瞄准那棵大树等待着。

来吧,你应该记得,你肯定记得。你的距离已经可以考虑手榴弹了,我在装填,你可以再冲十米,你也可以尝试现在就送我一颗手榴弹,来啊狗x的,别让我瞧不起你

当胡义在心里念完了这段咒语,愿望便实现了。大树后的人影冲了出来,试图再进一步,低身窜向更近的可隐蔽位置。但是……冲出来的那一瞬间,那个身影踉跄了,不是被绊到,也不是脚滑,而是因为他看到了泥坑边缘的枪口正在指向这里,并没有如他所料缩回去装填。想重新回到树后,身体重心却不再受控制,于是踉跄了。

啪——枪响。

哗啦——弹壳跳起。

啪——倒地后的目标第二次中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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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活路

静,树林中一片寂静,一丝风都没有。

静,满身泥污的身躯仿佛泥坑里的石头,一动不动,面对寂静的树林,枪口不晃,眼不眨,仿佛都没在呼吸。

死一个就不再来了?至于么?

目前已知最少有两个,一个现在就趴在视线中的泥泞里,变成了尸体;另一个是做过掩护射击的,看不到人,只听过枪响,现在的枪口正在瞄着他的大概方向,应该不算太近,因为视线所及的几十米内没发现,射击的时候也没枪口烟,可是也不会太远,因为枪声不小,看来他应该在某个茂密位置后。

难道只有这两个人?否则为什么不再进攻?不对,不可能,我宁愿相信他们全来了,我宁愿相信他们现在休息吃饭,也不敢以为面前只有两个敌人,上天会这么仁慈么?

附近的树叶突然微微颤抖了一下,一颗细小的雨滴正在那片叶面上铺开,透出一层晶亮的深深绿色,然后两颗三颗……沙沙沙……

该死的雨,终于又开始落了,落得这么晚,落得这么小。幸亏算是绵密,至少空气不再潮闷,周大医生的机会又多了不少。

如果能就这么耗着,当然好,这就是我想要的,不知道已经多久。他们为什么也甘心呢?看来他们人确实不多,在等后援或者主力到达吧,否则为什么不继续?我想要的那就一定是他们不想要的难道他们真的甘心……

眼前的枪身完全湿透了,泥泞的地面在雨中更加泥泞,眼前的树林沙沙沙的响成一片,刷上了一层白蒙蒙的雨雾。现在的雨刚刚好,不至于遮蔽我的视线,也能慢慢冲刷掉她逃离的痕迹,不要再大了,也不要停,刚刚好。

滴水的帽檐下,视线缓慢地扫,穿过蒙蒙雨幕,扫过一棵又一棵树于,扫过一丛又一丛灌木,直到一边,然后再仔细地扫视回来,无意间,停住。

那丛灌木特别醒目,几米宽的一块地方,高出了草尖一截,之所以觉得醒目,是因为那是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片灌木丛,不足三十米远。现在才觉得它醒目,是因为开始下雨后,听不清楚附近的细微声音了,所以它才开始变得显眼

枪口终于离开了一直锁定的响过枪的位置,平稳缓慢地横向移动,最后停在二十多米外的灌木位置,静止。

沙沙沙枪身上细碎的雨珠乱蹦,跳跃在表尺和准星之间的长长金属舞台。

如果怀疑,那么不如行动;无论它是什么颜色,把它全涂成黑色就好了,这样最简单。

啪——雨幕中枪响。

六五口径弹头冲出三八大盖的枪口,狰狞飞行,嚣张地路过了无数静止在空中的雨滴,恶狠狠地撞进了灌木丛的左端。

哗啦一声弹壳跳起来,在雨中优雅地转着空翻。

啪——第二枪果断出膛,子弹落点由前次位置向右延伸半米多远,打得那片灌木扑啦啦一颤。

快速地拉枪栓退弹壳,下一发的目的是继续向右半米。

突然七九枪声响了,仍然响起在曾经响起过的方向,弹头不知穿过了几层树叶,撞碎了多少空中的雨滴,呼啸着飞过泥坑附近,瞬间消失在身后的茫茫。

本能撤枪一低头,然后再抬眼,看到那丛灌木后正在扬起一只手臂,将一个黑点甩上了天。

妈的居然真的爬过来了,居然真的在

啪叽一声,从身后传来,那是手榴弹落在身后侧几米远的泥水中。

轰——

雨幕中的爆炸似乎连烟雾都淡得看不见,只是大片的泥浆猛然被掀起来,然后哗啦啦摔进泥坑,斑斑点点地拍在胡义的头背,或者落进泥水噼里啪啦响。

趴在坑里的泥水中掏出一颗手雷,一边扯开保险环,一边探出头,神色一紧。

灌木后那个狗x的此刻正探出大半截上身,望着这里,一只手里攥着手榴弹,另一只手正在扯出引火线,雨蒙蒙的看不到手榴弹后面的青烟,心里也知道那玩意开始冒烟。

来不及细想,顾不得手里的手雷还没来得及砸下引火罩帽,直接当成石头朝他扔过去了。

这颗没有击发罩帽的手雷让灌木后的人有点慌,他怎能知道这手雷没击发,迫不得已再次将手榴弹仓促甩出手。紧跟着啪叽一声,手雷擦过灌木枝叶落在他身边的泥泞,根本没有滚远,他不顾一切地扑向泥泞中的手雷,一把抄了,甩手反扔回去。

雨中的胡义仰起脸,未击发的手雷成功地扰乱了敌人的投弹,眼睁睁看着飞过来的黑影砸进了泥坑侧边几米远,立即再次趴进坑底的泥水。轰——稀里哗啦,再次落下泥污一片。

在泥坑里趔趄着抬起头,想要抹去脸上的泥水,见到一颗变成了泥色的手雷正在顺着面前的坑边滚落下来。

这肯定是自己仓促丢过去的那一颗,这狗x的好魄力,居然还回来了,很好,现在我正式送给你伸手将那手雷从泥水中抄起来,身边全是泥泞,只好对着自己的鞋跟,将手雷砸下去。

当手雷上的引火罩帽撞击在胡义的鞋跟的一刹那,胡义的心一瞬间凉透了,因为他攥着手雷的手心没有感觉到手雷的罩帽下沉,这说明……我x

于是,这颗手雷第三次仓惶地飞了起来。

的确就是胡义最初扔出去的那一颗手雷,这些鬼子是挺进队,扮演了八路军,扮得很真,所以他们只有汉阳造,没有三八大盖,只有手榴弹,没有手雷。虽然这颗手雷当时没有击发引信,但是已经被胡义拔掉了保险销,于是经历了两次落地,先是落在了灌木后,然后被反扔回泥坑里,正是这两次触地中的一次,引火罩帽被击发了。至于到底是哪次落地时击发,只有天知道

手雷和手榴弹的最高使用境界,是在目标上空十五米高度以内凌空飞爆,躲无可躲,藏无可藏。这种事绝少有人做到,因为说明书和实际质量有天壤之别,相信的人必定是短命鬼,没有人会愿意和这种人呆在一起

甩得仓促,发力果决,致使手雷的飞行弧度并不大,外表裹满了泥,在空中做着无规则的翻滚,轰——

刹那间爆发出白蒙蒙一团,像是爆炸的硝烟,又像是无数雨滴被瞬间震碎后形成的水雾,瞬间显示出了一个膨胀的球形波,狠狠消散,震得附近所有树下瞬间落水一片。而爆炸的时候,手雷正飞经过那丛灌木上方……

沙沙沙——雨一直在下。

坐在泥水中,背靠在泥坑边,全身与泥坑同色,如果不是正在将手中的步枪填满子弹,几乎分辨不出他还是个人,只会以为他也是泥坑的一部分。

如果是五个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强攻,如果是四个人,应该两两一组才合理;右边大树那里死了个,左侧灌木后又死了一个,掩护的人大概位置在中后,倒三角队形,看来他们只有三个人。

看明白了境况,就不能再拖延了,因为他们也许有后援。

曾经跟丫头说过,最后的胜利往往由气势决定,而不是技巧,现在需要再次应验了。蹲着起身,将装满子弹的泥花步枪背在身后,抽出了枪套中的驳壳枪,拉开枪机,关闭保险拎在手里。

从泥坑里探出头,静静看着远处的茂密,来吧,现在可以拼刺刀了,我去找你

雨蒙蒙,树林中依然沙沙响。

为防路人发现,尸体都被抬进树林远处去埋了,负责处理尸体的十几个战士,在雨中走出了树林。

远方隐约的爆炸声没有再传来,只剩下周围的落雨声,叶排长转回身:“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可以带路,但你别指望我说出位置。”**的徐科长站在雨中,双手反绑在身后,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脚下的泥泞,那些纷乱的脚印里已经存了浑浊雨水,现在不停有雨滴落进,使浑水的表面跳跃荡漾,杂乱无章,像他自己的脸色一样。

叶排长笑了:“看看现在,正在下雨呢。你觉得……我有兴趣在这里和你谈价钱么?”

“我不想死。”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小,显得无力。

“那你将会得到你无法想象的痛苦。”

这是意料之中的话,可是听在耳中仍然让徐科长浑身微颤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抬起头:“我……不想死。你能听明白么,我不想死。”

“带路。就算我相信你带路是真的,你又怎么敢相信到了地方后我不杀你?”

“我……是有价值的,我知道得很多。如果……能随着你们一起返回,你们不是能得到更多么?”

“在这里说有什么不一样呢?”

“不一样,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盘,我是包袱,我不会相信你,我要的是活路。”

叶排长定定看着徐科长的眼睛不说话。

徐科长明白那眼神的含义,忍不住低下头,犹豫了一下说:“每次我都会告诉你一段路,你可以派人先行侦查,到了地方我再说下一段怎么走。你看……这样行么?”

“先说出第一段路让我听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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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出土文物

雨中,一双裸露着脚面的破草鞋,大步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破烂的裤子脏湿得看不出颜色,上衣也是一个样,扣子已经不全,腰里紧扎了一根麻绳,头顶扣着个破毡帽,二十岁年纪红脸膛。

最醒目的是后背上拴背着一把大刀,长约一米,刀身被破布片缠了,刀柄斜摆出肩膀头,铜黄色的刀环随着行人的行走动作,冷冰冰地晃动在雨幕中。

爬上了一道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再抬眼,蒙蒙的前方,隐约显露两座山,脚下的小路一直延伸向两山间的低谷。那里,似乎是个村子。

当这个背刀人进了村,他失望了,残垣断壁废墟一片,这里曾经是个村子,也曾经是个战场。

至少停下来避避雨吧,大部分屋顶都烧光了,四下里都是黑乎乎的灰烬,被雨水冲刷后落地搅拌,变成一道道流淌着的黑水。不远处一间屋斜塌了半边,却还撑着半边摇摇欲坠的残破屋顶,雨中的背刀人走向那里。

尽管脚下都是碎砖断木倒塌时堆成的棱角,起码这一小块地方是于燥的,让**的背刀人心情大好,当场弯下腰,推开碎墙,掀起断柱腾出一小块方便休息的平整地方,然后在这片于燥的废墟堆里扯拽出所有能够用来点火的木质东西,柜子碎片,窗棱碎片等等。

哗啦——

一大块倒歪在地上的残墙猛然断裂开来,腾起灰尘一片。

背刀人皱着鼻子在脸前摆了摆手,待尘土散落了,往那断裂的缝隙里瞥了一眼,看到了木箱一角。

一段时间后,半边屋顶下冒起了烟,火堆点起来了。

背刀人坐在火堆边,脚前摆着一个扁长的木箱,伸出脏手在木箱上随意抹了抹,灰尘下露出几抹军绿色,同时显露歪歪扭扭的几个刀刻字迹。

背刀人不认识字,不关心写的是什么意思,直接将木箱打开……果然如预想的一样,这箱子是装枪的。

拎出一支,老套筒,已经破得不像样,估计枪栓都拉不开了,摆弄两下撇在一旁;拿出第二支,这个是汉阳造,成色比先前那老套筒强多了,可惜的是没枪栓,这跟棍子有区别么?搞了半天这箱子里全是残废货,随手把汉阳造也撇下了,再低头往箱子里看,愣了愣神。

第三支步枪被拿了出来,黝黑的金属光泽,木质枪身似黑似暗,却又透着似红似血,枪身中段前手托握位置有漂亮光滑的顺向凹槽,让人一眼就能感到抓握时的舒适,枪背贴合着微微隆起的木质曲线,枪身上挂着背带,背带中段有一块位置似乎被火烧燎过,发黑。

背刀人有点失神,这枪……太漂亮了,这绝对不是汉阳造,这更不是小鬼子用的那个,从没见过。哗啦一声,声音清脆于净,枪栓稍显涩滞,几乎新的,只是弹仓是空的。

雨在四周沙沙下,半个屋顶下的火堆偶尔哔哔啵啵地发出燃烧响,背刀人烤着火,端着那支步枪不停地摆弄着,发现了枪托底部有一排不起眼的数字,看起来是后刻上去的,可是仍然搞不懂那代表啥,索性不再多猜,端起枪来胡乱比划着打发时间。

装枪的箱子也被添进了火堆,火焰正在爬上箱子上刻的那几个歪歪扭扭字迹:**团供给处。

枪托底下刻写的是:1070-1963

雨中,胡义喘息着,将驳壳枪揣进了腰后的枪套,跪蹲下来,掀翻泥水中的尸体,撕开尸体的衣领,伸出泥污不堪的大手去掏摸。

没在脖子下,那就伸手到腋下去找,很多鬼子有这个习惯,会把它缝在那里。

攥住了,猛力一扯,摊开手掌,赫然一枚椭圆形的铜牌在手中,雨滴一次次地砸在铜牌的表面,湿润了那上面丑陋的数字,和狗名,渐渐湿润成一大片。

顺手把它揣进了衣袋中的泥水,起身,静静看了树林中的雨幕一会儿,掉头跑向那片开阔的泥泞。

雨中,高挑的泥影继续狼狈着。

摔倒了,就大口喘息一会儿,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一阵,觉得好一点了,就趔趄着站起来,摇晃着跑一段,冷不丁又一次摔倒。

不知道已经跑了多远,也不知道多久,泥,水,绿色,雨,无论眼前的景物如何变换,也只有这四个主题。

在泥水中艰难地撑起无力的胳膊,抬起头,曾经的艳丽被泥污遮得不见,满眼里只有白茫茫的雨,和无穷无尽的泥,于是,再一次哭出了声。

“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还能有力气哭?”

这句平淡的话,这个低沉的声音,让趴在泥里的周晚萍猛回过头,看清了身后雨中那个泥泞的男人身影,突然哭得更大声,更沙哑,更没羞没臊,根本不管什么年龄什么地位,只想拼命地哭给他看,爱怎样怎样。

胡义很无语,不愧是周大医生,总是能人所不能。站在泥里,淋着雨,静静看着她趴在几米远的泥里哭,不管不扶,一直到她的哭声渐渐低下来,才说:“省下这力气,用来继续跑不是更好么?”

“我不跑了我就呆在这了……不用你管了……”

“也许还会有敌人追来。”

“我不管。”

“你会被先奸后杀。”

“那我也不管”

做了个深呼吸,不再指望力竭崩溃的周晚萍会马上爬起来,胡义往雨蒙蒙的四周扫视了一遍,然后掏出指北针来打开,又抬起头认真确认了方向,重新收起指北针。

将两臂上泥透的衣袖再挽高点,紧了紧斜背的步枪背带,迈大步走向赖在泥里的周晚萍,弯下腰,左手攥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右手抄住她的一条大腿。

“你于什么?”

“找个地方把你先奸后杀”话落后胡义一叫力,将周晚萍倒趴着扛上了右肩,走向确认过的方向。

扛着女人行走的身影渐渐模糊在雨中,他们的对话声也渐渐模糊在雨中。

“要去哪?”

“必须尽快到师里,这是个大麻烦。”

“这也太不舒服了……能不能改成背我啊?”

“不喜欢你可以回到泥里去继续呆着”

“那好吧……”

“大姐,你能不能老实点?”

“你这一背泥……我哪抓得住啊?”

雨中,徐科长走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面色很不好,眉头皱得很深,脸上湿黏黏一片,不知是雨还是汗。

走在前面的叶排长回头看了他一眼,跺了跺脚上的泥,反身继续走,同时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哦……我……没什么。”徐科长回过神,重新看着脚下晃动的泥泞。

“坦诚一点对你没坏处。”叶排长继续走着,但是身后的徐科长一直没说话,于是头也不回地继续说:“我答应了你,就不会骗你,前提是……你也该这样想。”

徐科长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你放心,我没骗你,可是我……觉得我还是很难活下来。”

这句话让叶排长停下了,转过身,表情复杂地看着徐科长不说话。

后边的徐科长只好也停下来,看到了叶排长的面色,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不相信你说的话,我是不相信你们。”最后的两个字被徐科长特意强调了语气。

“什么意思?”

徐科长回头看了看后边的队伍,又看了看雨中的隐约远方,犹豫了一会说:“为了我自己着想,我愿意先告诉你些事。虽然那是师部,但是守备力量加起来最少也有一个营,就算我领着你们到了那里,而且全盘给你们说明防御情况,你们也无法成功,不会成功的,那我又怎能活下来?”

叶排长明白了他的担忧,不禁微微笑了笑:“不得不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你很聪明,我喜欢与聪明人共事。”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队伍继续往前走,然后又说:“放心,我有自知之明,也懂得量力而行,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事就可以了,到时候是打还是等,要看情况才决定。”

说完了话,叶排长转身继续前进,走了几步再次回过头,补充说:“鉴于你的坦诚,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叫上川千叶。”

看着叶排长的背影,徐科长的面色并没有多大改观,站在泥泞的原地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跟在队伍里往前走。

他说……是打是等要看情况决定,等什么?援军山高路远,到时候再派人跑回去报告?不可能吧?何况这里不是山外,这么做变数太大了,根本不保险。

从队伍最前头的人开始,挨着个向后细看,一直看到最后头,其间有几个人背着杂七杂八箱子类的东西,有的为防雨水蒙了油布,并且体积都不大,可以确定这三十多个鬼子没有电台,当然,如果他们带着电台的话一旦被发现就会直接露馅。

那他们怎么通知援军来?真的要靠派人跑腿吗?这个问题在徐科长的心里纠结,百思不得其解。

闷头走在雨里,已经感觉不到雨点落进脖领的凉,看着脚下的路,却失神地注意不到脚边的坑,一直纠结于问题答案的徐科长终于跌倒在泥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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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虚伪的光环

雨停了,胡义趴在高处的一丛茂密中,隔着枝叶静静看着那些临时休息在乱石堆里的人,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像只鳄鱼一样慢慢地在泥泞中滑退下来,不声不响到了坡后的谷底,猫着腰,顺着低洼处快速逃窜远离。

周晚萍坐在一处宽石缝里,拼命地搓着手上的泥,全身黏糊糊让她这个平日里并不注重仪表的人也无法忍受了,跑的时候没觉得怎样,现在一停下来才开始觉得难受,又湿又冷又黏又脏又累,一辈子没这么狼狈过。

衣服裤子全都泥乎乎地紧贴在身上,低下头看看,难怪刚才他有点不太自然,高高低低沟沟壑壑,挺拔处凹陷处一览无余,看着看着,连周晚萍自己都无奈地笑了。

不远处的绿色里抖动起来,正在试图将湿黏衣裤扯动得宽松些的周晚萍抬起头,没多久他便出现了。

“是他们吗?”

胡义闷着头一直到了石缝边,低头看了看一边仰着脏脸等待答案一边还在拉扯衣裤的周晚萍:“是他们,而且多了一个人。”

“多了一个?”

“徐科长。”

“啊?”周晚萍终于露出了满脸不可思议,连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你是说……难道他……”

“至少他没受伤。”胡义这句话语气淡淡。

周晚萍能听懂胡义话里的意思,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计划得改。”胡义掏出了指北针,一边打开皮盒一边道:“现在我教你用这个,只要方向不错,明天天亮前你就能找回师里,别走小路,尽量顺着谷走。”

周晚萍看了看胡义递过来的指北针,没有伸手接,低下头,继续整理她的紧身服不说话。

“接着。”

“我不要。天快黑了,你教会了我也看不见。我觉得……最稳妥的办法是你自己先回去,我可以在后面慢慢走,或者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胡义也很无奈,指望周大医生自己翻山越岭摸黑回去报信,确实不太靠谱,无论是她的体力耐力,或者勇气和方向性,再加上意外受伤几率的话,她回到师里的速度根本指望不上不说,生存可能都成问题……一旦自己的行动失败导致徐科长没死,这件事就再无挽回余地。

周晚萍的想法的确是眼下最稳妥保险的一个保守方案,不过胡义能感觉到她的主要目的是不想让自己涉险。如果把她一个人放在荒山野岭,不是不可以,万里有个一,却怕因此而后悔,这和指望她一个人回去没分别。

沉默了一会儿,胡义收起了指北针:“能不能别忙活你的裤子了,看得我头晕。赶紧收拾收拾起来,快点”

周晚萍停止了整理动作,抬起脏脸看着胡义等待答案。

“一起走,必须抓紧时间,从现在起你得咬住牙了,不许再跟我喊累。看什么看,还不快点?”

两件事,至少要先保证一件事能够圆满,然后再争取两件事都圆满;师部和周大医生之间,胡义终于将周晚萍排在了前面。

“可是……我还是会拖累速度,我就是个累赘。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先藏……”

“藏个屁我是你的警卫员,师部的人我不熟。你要是愿意为他们着想,那就少让我背几回。”

这句话如果被别人听到了,胡义将会遭到唾骂,但是周晚萍听在耳中,却一点也不觉得匪气,反而忽然不再感到冷。

徐科长的双手仍然被绑着,坐在一块石头上,见叶排长正在远处和手下人嘀咕着什么,忽然问旁边:“你图什么

“你说呢?”答话的人正是给叶排长他们做向导的人。

“钱能大过人命么?”

“至少我没直接出卖谁”向导的语气里带着鄙夷,带着嘲笑,带着理直气壮。

徐科长十分认真地看了向导一眼,点点头不说话了。

咕咕咕……怪异的声音隐约响起。

循声望去,一个战士正在卸下背后的东西,遮盖的油布滑落,露出个方形小盒子,四边透着些小孔,那就是声音来源的位置。

徐科长深深皱起了眉,愣愣地望着那里,见那战士好像掏出些谷米在往盒子孔上逗喂着。

“那是……养着活东西?”

见向导不搭理,徐科长主动往他那边伸了伸头,努力堆出个笑来:“好歹咱俩是能说上话的,这也算缘分一回是不是。真要是活着返回去了,还指不定谁求上谁。”

蹲在石头上两手相互抄着湿袖口的向导斜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那个盒子:“那里头是只白鸟,白得雪一样,可好看。原本有两只呢,前两天放了一个。”

“白鸟?放了一个?为啥?”

“我哪知道为啥?”

“那你能不能说说那”徐科长往向导身边凑近着想知道些详细,正好看到叶排长走过来,只好收回了后半截话。

“准备出发,徐科长,说说下一站吧”

“从这往西南方向,绕过那三座山,十五里,不过……路不太好走。”

叶排长淡淡笑了笑:“这也算路么?能不能说说还有多远?”

徐科长认真想了想:“如果照现在这个速度,今天夜里我就让你看见师部。”

“出发”

虽然雨停了,天色没变,接近傍晚,渐渐变得有点暗。

徐科长抬起头,前方已经显出一座隐隐的陡峭山峰,这条小路会从那座山峰中间的陡崖上过去,距离百米多长的一段险恶路段,被称作‘半边天,,因为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悬崖,只能看到半边天空而得名。

一段时间后,带队的叶排长停了下来,站在悬崖边看了看,一条小路紧贴峭壁弯转,绕崖而过,光线越来越不好,悬崖下面黑黝黝一片,扭头再看看右侧的峭壁,那上面有前面侦查先行的人留下的行进记号。回过头,发现徐科长没有紧跟在自己身后,落在后面的队伍里,走路不太自然,似乎扭了脚。于是大声问:“徐科长,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没看清路扭了一下,不耽误。”徐科长的回答传来,叶排长带队继续行进。

徐科长真的不想死,没人愿意死。只是家中还有个老娘,还有个年轻的弟弟,参军以后,成了老娘的荣耀,成了弟弟的偶像,成了全村人挂在嘴边上的骄傲。

虽然是个文职,虽然没打过仗,虽然被那些死在鬼子枪口下的战士吓丢了魂,但还不敢忘了祖坟其实这就不错了,至少躲过了受刑的劫难,如果是那样肯定会熬不住,肯定会说出一切来;至少可以多活这么长时间,至少可以死个痛快,上天待我不薄,怕也得忍着,如果过了这里,就入不了祖坟了,娘和弟弟会被人唾骂一辈子,怕也得忍着。

原本是想拉着那个王八蛋叶排长垫背,后来走在路上觉得不妥,转而考虑带着那个败类向导一起死,没了向导要比没了指挥员更有意义。可是现在,这个想法再一次被修改,向导说的那个白鸟,可能就是他们用来传递消息的方法,只有这样才能说通叶排长说过的话,联络不到援军的他们,早晚会死光

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对了,却必须这么做。

故作一瘸一拐,两条腿打着颤,越走越慢;一瘸一拐是装的,颤抖是真的。一直到那个背着盒子的人超过了身边,才继续跟上队伍,可是两条腿还是发颤,仿佛灌满了铅。就这样颤抖着走近悬崖边的路,颤抖着走上了半边天,颤抖着走在了深渊边缘。

这段百米多长的路,平日里觉得很长很远,盼着赶紧通过;现在反而觉得太短,脑海里嗡嗡响,几次不匀畅的粗重呼吸间就已经走出了好远,一抬头的功夫居然已经走过了一大半,眼睁睁看着队伍前边的叶排长和向导已经出了危险地带。

再走就过去了,再走就肯定是叛徒了,不能再走了,从来没想到这段险恶的路会让自己这样眷恋,不舍,不舍这最后一段。

大口呼出气来,紧跟两步,双手还反绑着,只好一口咬住了前面那个背鸟人的后衣领,死死地咬住不松口,然后抬起脚在峭壁上猛蹬了一下……

白鸟……可好看的白鸟……呵呵……永远也不会觉得这东西好看这分明是一只血淋淋的畜生当它张开漂亮的翅膀的时候,也许就注定了千千万万个灵魂的厄运,它比乌鸦更可恨,它才是真正的魔鬼,是死神它哪里好看它有什么资格好看……畜生,你没机会再飞了,而我在飞……

一声凄厉的嘶喊从黑黝黝的悬崖下传出,几秒钟后戛然而止。

浑浊的溪水流淌在黑暗的崖底,翻腾在碎石间,漆黑的水面上,漂浮着一朵漆黑的羽毛,正在随着浑浊奔腾,没人能看得见,所以那片羽毛是黑色的,如果能够有光,才会知道它是血色的。

那只畜生要么就是黑色的,要么就是血色的,根本不是白色的,绝对不是,所有的人都被它骗了,它比鬼子更狰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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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两败俱伤

人生,就是由望不满足而痛苦,和‘满足之后无趣,这两者所构成的。**,是生命的主题,却总是被遮掩;生命,没有终极意义,却总是被强调。

四下里黑漆漆的,不经意间抬头,发现黑蒙蒙的云层已经裂开了几道缝隙,那缝隙中也是黑的,却黑得更深邃,更透彻,并且点缀着一颗颗闪烁的璀璨,预示着雨不会再来,预示着心旷神怡,那是星。

艰难穿行在黑暗的林间,任是胡义,也已经疲惫不堪。前方渐渐传来水声,随着脚步不停,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嘈杂,哗哗哗——

原本一条浅浅山溪,此刻已经奔腾汹涌成了咆哮之河,虽然看不清多远,但是只凭声音的轰鸣,就能体会到它磅礴的力量。

黑暗里,周晚萍直接跌坐在水边,在汹涌声中疲惫地喘息了一会,问一直站在水边的胡义:“能过去么?”

摸着黑,向水中才趟进去几步,水深已近腰间,水流巨大的冲力推得胡义站立不稳,当场跌进水中,哗啦一身清凉,立即感觉到漂动之快,稳住身体再回到岸边,已经在下游十几米外。

虽然黑暗危险,下水就会被冲走,但是自己还是有机会漂游过去,带着周大医生绝对没戏了。浑身淌着水,泥污被冲掉了大半,抹一把脸,反而精神了许多。

“你吓死我了我以为……”黑漆漆的岸边传来周晚萍微微颤抖的声音。

“看不见宽度,看不见石头,太深太急,过不去。”胡义没提自己有机会过去的事。

“那……可怎么办?要不咱们往上边走,也许能……能绕过去。”

“这是水,不是山,没用。不过这样也好,他们也过不去,只能等天亮。”

这话不是为了安慰她,胡义确实觉得这是好事,原本觉得带着周晚萍一路速度太慢,很可能已经落后于敌人,现在看来,这条因为雨而变成猛兽的山溪,使大家又站在一条起跑线上了。而胡义不知道的是,徐科长用一条命换掉了鬼子挺进队的最后联络方式,导致他们过了半边天就无奈停下了,再次变成了无头苍蝇。

“你是说……可以休息了?”

“嗯。”

这个答案让周晚萍心里忽然轻松,她早已坚持不住了。行进中不觉得,现在停下以后,终于开始感觉到冷,牙齿一直有点颤,忍不住又问:“能点火么?”

“不能。他们和咱们很可能是平行前进,不知道距离多远,不能点火,烟味也会飘很远。”

“哦。”

“在这呆着别动。”

“你要去哪?”

“一会就回来。”胡义反身走进了黑漆漆的来时树林。

越来越感到冷,周晚萍忍不住在黑暗中扯起了自己的于粮袋,发现那里面全都是湿黏黏的泥水……

没走出多远,隐隐约约看到了一颗粗壮的轮廓,走近后抬起头,寥寥几根无叶枝杈间的夜空可见,来时经过了这棵枯树,抽出刺刀用刀柄敲了敲,确定是中空,于是立即用刺刀和手交替着开始了掏挖。

粗大的主于里早被虫蚁蛀空了,又酥又脆,哔哔啵啵的响声没多久便出现个黑窟窿,爬进去用刺刀清理内壁空间,飘起一阵阵于燥呛人的腐木尘。

虽然这季节是春夏之交,可是雨后的夜里很凉,最关键的问题是裹了一身湿泥的衣服,继续下去必会让人大病一场,何况是在体力透支之后,何况她是个女人,听她说话就知道她在颤抖。

不久后,重新回到河边。

“你于什么去了?”

“把外套脱下来。”

“什么?”周晚萍诧异。

“要在这里停到明天早上,一身湿会要了你的小命,裹了泥更于不了,外套给我。”

这个道理周大医生更明白,听懂了胡义的意思,虽然不明白他打算怎么做也不再含糊,悉悉索索一阵忙,湿外套递在他手里,上身剩下泥乎乎的衬衣。

拿了她的外套到河边狠狠涮洗几遍,把泥净了,提出水来大力拧到不再滴水,然后领着她到挖出的枯树洞边。将她那件外套铺在树洞里满是于燥腐尘木屑的底面。

“你这是……怎么想到的?”光是看着,她心里好像都开始感到暖和了,迫不及待想往树洞里钻。

“不是想到的,是战场逼出来的,不得不说,你的运气不错,这么好个地方都能在夜里找见。”胡义铺好了衣服,直起身来:“行了,现在把其他的也脱了放地上,然后进去。”

没好意思说你把裤子也脱了,改用‘其他,二字代替,胡义话落后转身,背对周晚萍向外走开几步。其实,这乌漆墨黑的树林里,不转身也基本看不清什么。

悉悉索索开始响,比胡义预想的时间稍长,才传来她忽然变得有些细微的声音:“好了。”

转身到树洞边,把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拾起来,居然出乎意料地全,以为她怎么也会留下贴身内衣,现在倒好,裤子绑腿袜子和鞋之外,还多出两件,衬衣和裤衩……胡义忍不住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脑门,暗道:怪我说得太文雅,忘了她是个什么德行罪过啊

“这里边太扎了。”抱怨的声音来自树洞。

“坚持一会吧,等我洗完拧过以后再说。”黑暗中,满头黑线的胡义将怀里的衣物拢成一团走向河边。

在河边顺便连自己的一身也洗了,拧到不出水再重新穿起来,虽然还是湿的,总算舒服不少。

没想到于燥的小树洞里会觉得如此温暖,周晚萍将裤子贴着树洞内壁挂晾,重新穿在身上的衬衫虽然还有些潮,可是皮肤上的泥已经开始变成了灰,说不出的舒爽。

“接着,进了水了,不过没泥,凑合当粥喝吧。”

伸手碰到递进来的一个铝制日式饭盒,接过之后二话不说,端到嘴边开喝。粥不像粥,饼不像饼,馍不像摸,吃喝得香甜异常,一直到饭盒快见底了,才猛然想起他也没吃呢,舔了舔嘴唇,把饭盒又递出去。

“行,够义气,知道给我留点。没白伺候你这个大医生。”靠坐在树洞边的胡义端起饭盒几口喝干。

“你不是说你不是人么,我还以为你不用吃饭呢。”

隔了一会儿,树洞里又问:“冷不冷?”

“不冷。”

“你凭什么不冷?”

“我不是人。”

一阵低笑过后:“这里好像够坐下咱俩了,你也进来吧。”

“听到没有。”

“男女授受不亲”

“现在你倒是想起这话了?”

“进来吧,医院没有退烧药,你的运气不会永远那么好。我说真的”

“快点啊白天你朝我那厉害劲儿都哪去了?”

乌云散去了大半,释放了一直被遮蔽的弯月,树洞口外的地面上,泛起幽幽的弱光。

圆柱型的局促小空间,两个人果然坐得下,只是底端虽然宽敞,上端是渐渐狭窄收拢的,使并排曲腿而坐的两个人肩膀紧紧挤在了一起。

确实温暖,温暖得胡义冒汗了。三分之一的原因是于燥封闭的树洞,三分之一的原因是歪着身体努力不去挤到她,另外的三分之一,是因为肩贴着她的薄衬衫,而腿贴着她的腿。只是她的腿是暴露在黑暗里的,无遮无掩,这太累了,却又愿意忍受。

两个人只是呼吸着,都不说话,姿势也一样,都曲腿抱膝,并排蜷坐,在黑暗中看着脚前的洞口外。

良久,她打破了沉默:“这样……有点太挤了,我肩膀这边……好像有刺。”

“没错,我还是出去吧。”

胡义试图挪动身体,空间太小,又怕挤撞到她,一时有点手忙脚乱。

“不用呃行了,这样就好了,别动了。”周晚萍的声音里也破天荒透着不自然。

这回确实不挤了,因为刚才两个人的忙乱导致位置改变,胡义靠着洞壁分腿而坐,周晚萍坐在了他两腿间,后背靠在了他胸前。

再次不敢动了,除了洞口外的幽幽月色,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而这次,连心跳声也听得见,因为他们的位置前后重合在了一起。时间继续静静的流逝,比刚才更缓慢。

最初,她还努力直着腰背,但是没过多久,她没力气坐得那么直了,越来越弯,一点一点,她的背最终靠在了身后的胸膛上。

虽然隔着自己的军装,隔着她的衬衫,仍然清晰地感到她的背那么柔软,软的像水。于是不得不试图将腰腹再向后撤开一点,以掩饰尴尬,可惜腰后已经贴在壁上了,半寸空隙也没有。

她肯定感觉到了,因为她的呼吸比刚才更不自然,可是她却仍然不躲不动,任那份尴尬躲无可躲地抵在她的腰后

良久,脑海中一场左方与右方的激烈战争,终于由一方惨胜而告结束,于是准备低声宣布答案:“我……”

“别说话。”她忽然开口打断,声若蚊鸣,几乎听不见,进入耳中偏偏格外清晰,甚至是振聋发聩:“求你了……别说话……”

茫然,脑海里只剩下茫然,战争没有胜利者,没有了答案。

而后,感觉到了她灵巧的手,倒背着伸下来,极其缓慢,一寸一寸,一分一分,谨慎得像是锋利的手术刀,缓慢接近,缓慢抵达,缓慢解开了束缚。

而后,她那贴靠在宽阔胸膛的后背一点点的滑高起来,薄衬衫滑搓在潮军装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已经被她渐渐升高的肩头遮住了眼,看不到洞口外的月光,她才僵停了动作,深深战栗了一下,终于以更谨慎缓慢的速度一点点落下来。

于是……洞口外的月光重新映入眼帘,幽幽的,静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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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闲篇

上午,碧空如洗阳光明媚。

昨天下午雨就停了,虽然隔了一夜,操场上的地面仍然松软,还有一点湿泞。战士们在例行出操,有一连,二连,三连,和新兵连。

几天前一连和三连回来了,拉着两个中队鬼子和不少伪军在梅县北部地区好一通折腾,终于迫使鬼子的进剿计划流产,有消息确认,梅县县城里的一部分鬼子已经向东抽调离开,**团釜底抽薪的计划实现。

一身军装穿得笔挺有型,一副眼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意气风发的杨得志站在操场边,闲看着操场上的热火朝天,心里若有所思。

通过这次战斗,不得不承认三连确实和一二连有差距,二连能打硬仗,一连临危不乱,三连亟待提高。看着郝平在操场上的一脸严肃,就能知道他想的和杨得志一样,要在训练上下狠功夫。

不经意间,发现两个战士押着个人从操场附近经过,被押的人破衣烂衫头戴小毡帽,年纪轻轻红脸膛。

这让杨得志有点好奇,离开操场边,等在了他们要经过的路线上,待他们到了近前问:“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被外围的人带过来的,说是主动找来要参军,现在带他去团部。”

杨得志释然,忽然注意到一个战士腋下夹着一把破布缠裹的大刀,不禁问:“这刀是他的?”

“是。这枪也是。”战士同时往侧边晃了晃肩膀,亮出挂在肩膀后的步枪。

杨得志抬头看,眼睛一直,中正式?这枪……八路军这边可不多见,能认出来是因为在师部的时候有幸见过一回,不过这一支中正步枪更新,更漂亮。

“走,我和你们一起过去。”

杨得志陪同两个战士一起押送着那个人走向团部方向,眼睛一直看着那支中正步枪。

政工科办公室。

戴毡帽的年轻人站在书桌前几步远,两个押送的战士站在屋里门边,杨得志自己搬了个板凳坐在书桌侧边。

书桌后正坐的苏青,把对面这红脸膛的年轻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三遍,才问:“说说你的来历,再说说怎么找到这的?”

“我叫潘柱子,师父师娘养大的……全村人都死了,师父师娘也死了,我就去找鬼子报仇……那天晚上,我砍了三个,后来,被他们给救下了……那个姓吴的游击队长劝我留在他的游击队,可我是想当八路,他就说让我往北走。

“吴队长长什么样?”

年轻人形容作答。

苏青再问:“他还说过别的没有?”

“好像……没说什么。”

“你确定?仔细想想。”

潘柱子低下头又琢磨了一下:“哦,临走他说……如果能找到八路,让我替他给黑掌柜问个好。再就……没说什么了。”

苏青点点头,口气转暖:“现在你可以先去新兵连报道了,回头再到我这里来一趟,我姓苏,叫苏青。”

“哎。那我……”潘柱子转身欲走。

杨得志突然站了起来,笑呵呵说:“哦对了,潘柱子,以后就是八路军战士了,这武器……按纪律得统一安排分配,等你新兵连的训结束,再由供给处酌情给你发放。”随后,走到门边战士身旁,从战士肩上拿下了那支中正步枪,端在手里端详。

潘柱子愣了愣,讷讷道:“能不能……让我留下这把刀,这是我师父……”

“可以,这刀你可以带着。”杨得志看中了枪,在刀的问题上毫不犹豫给了答案。

苏青对武器上的事没兴趣,与此事无关的杨得志突然跳出来说这番话,看来他的目的是想留下那支枪。枪是紧俏货,吴严,高一刀和郝平常常为了多给自己的队伍捞一支枪用尽小手段,个顶个的自私,所以杨得志这个做法苏青能理解,也不奇怪。

不过,当她看向杨得志手里那支枪的时候,视线渐渐僵住了。

那支枪……很眼熟,似曾相识。好像……和他曾经背过的那支一样,在江南,在路上……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枪,也知道**团里没有这样的枪。

没注意到潘柱子已经跟着战士出去了,苏青忽然起身,叫住了一边美滋滋看着步枪,一边走向门口的杨得志:“那个……你等等。”

“嗯,什么事?”

“能不能……让我看看这枪。”

杨得志一笑,两步过来,双手递上。苏青是不可能对枪有企图的,如果换做高一刀和吴严之流提这要求,杨得志可没这态度。

“呵呵,你也没见过这枪吧?这事你可要帮我低调点。我告诉你,这是中正式,七九口径的枪里边,除了洋毛瑟,就属它好了,想当初我在师里的时候……”杨得志递上枪以后,还耐心地给苏青讲解着他的看法。

接过枪的一刹那,苏青就再也听不见杨得志在说什么,步枪背带上那块烧燎过的痕迹……是隔着篝火形成的,当时这支枪的扳机就在自己手里,而枪口攥在他的手里,顶在他的胸口,背带因此被中间的炭火烤黑了一块。不可置信地亮出枪托底部:1070-1963。苏青知道这是什么意思,1019旅6b团,这就是他的枪,是那个逃兵的枪就像他一样

所有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阴霾,泥泞,悲伤,麻木的灵魂之河,江南的硝烟和血,痛与恨,让手中这支沉重的步枪变成了一幅黑白色的苍凉画卷,不忍展开,却徐徐展开,让托着枪的一双纤细漂亮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你……这是……怎么了?”杨得志惊讶地看着苏青神色的巨大变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战士:“报告。杨指导,郝连长在找你。”

“知道了。”杨得志将步枪从苏青手里拿起来道:“我先去忙了,你……”

“呃,哦……没事,我没事,只是突然不舒服。这枪……”苏青很想开口留下,却一时找不到理由留下。

杨得志却理解为另一层意思,以为苏青是替他担心,于是笑道:“放心,肯定不牵连你这个政工科,事后我会找潘柱子好好做工作,没事,先走了。”话落后消失门外。

政工科办公室里,只剩下苏青站在书桌后,望着门口发呆。

累了的时候,想闲着,可是真正闲下来以后,才发现闲着更累。这是木头脑袋刘坚强所悟出来的第一个人生哲理

腿伤基本好利索了,院子里的刘坚强收起枪,擦了擦汗,听着远处操场上的热火朝天,心里直上火。

不知道班长还要多久才回来,九班已经散漫的不成样子了,小红缨整天和苏于事对着于,罗富贵阳奉阴违扯皮耍赖,苏于事最近的时常光顾,也仅仅保证了九班不出现大乱子,却没法带动九班的正常训练和管理,看在刘坚强眼里越来越气。

一扭头,吴石头正在井口边上砌石头,已经砌出了一个漂亮的井口雏形。最近,每天吴石头都会去河边捡石头,精挑细选,然后汗淋淋地挑回来,用以修饰他的井壁和井口。

“傻子,能不能别忙活你那井了?这都多少天了?嗯?”

“这是俺头一回打出水的井。”

刘坚强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这大北庄临着河呢,打多少口井都有水。”

“这是俺头一回打出水的井。”

刘坚强黯然,起码傻子是个有事可做的人,起码傻子很知足,比某些人强太多了

“行前头的话当我没说,现在跟我进屋。”

“于啥?”

“开会。”

刘坚强开门进屋。

“开会?开哪门子会?外头那么大个院子还不够你和傻子俩人折腾么?”罗富贵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刚刚在破桌子边坐下的刘坚强翻白眼。

刘坚强摘了帽子往桌上一摔:“你好意思说么?你听听那操场上,人都于啥呢?你再看看咱都于啥呢?咱九班还能不能于点正事了?班长不在,连个自觉训练都做不到吗?不觉得寒碜吗?必须得开个会说明白了。”

正在照镜子的马良突然也说话了:“这些天……确实闲得慌,最近吃啥啥不香,咱们确实该找点事做,真得研究研究了。”说完话,晃悠到刘坚强对面坐下,拿过个破碗给自己倒上水。

里屋门帘一掀,一对小辫子也出来了,将手心里的一颗子弹颠在半空翻了几翻,再伸出小手一把抄住:“无聊死了,开会开会。”然后扭搭几步,到破桌子下首一坐,眨巴着大眼等罗富贵。

罗富贵无奈地看了看这仨人,终于蹭到床边上开始穿鞋:“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屁找屁呗,那就开”

鞋穿完了,一抬头,发现一直坐在上首桌边的李响还没动过,当即不悦道:“哎你个新来的,有眼力劲儿没有?这是你坐的地方么?给我闪一边去”

李响这才明白过来,慌忙起身,改到床边去挨着吴石头坐了。

马良和小红缨对罗富贵的德行没什么反应,刘坚强看着可不顺眼:“你这什么态度?”

“什么什么态度?”罗富贵的大身板往上首斜身一坐,一只胳膊歪搭在桌面上,继续道:“胡老大开会是坐这,苏于事讲课是坐这,现在,这就得是我的位子,轮得到他个新来的货么你流鼻涕有觉悟,你咋没于上这班副呢?”

罗富贵这个懒鬼本来就不想开这个班会,巴不得打岔说到十万里外,气死刘坚强,然后乱七八糟结束了事。马良能猜到懒鬼心里的小九九,放下嘴边的破碗道:“行了行了,都少说没用的。”

对刘坚强撇了撇嘴,罗富贵故意清咳一声:“开会。”

刘坚强当先张口:“我觉得咱们……”

“你等会”罗富贵直接先把他给打断,然后扭头问马良:“马良你先说说,你是个什么想法?”

刘坚强被憋得差点背了气,马良倒是不客气地接住茬:“我觉得……咱们该趁闲着,多补补文化课,现在有苏于事这么好个老师在,不学不是白瞎机会么?”

罗富贵听后一副了然神色,然后才转头问刘坚强:“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刘坚强心里这个气啊,恨不能把罗富贵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不过他也看得出来这个懒鬼骡子是故意找茬,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发作,然后搅黄了这个会。暂时忍了,呼出口闷气才说:“还用说么?训练是军人的本分班长不在就不练了么?要我说咱们从明天起就该跟别的单位同时间作息,人家练什么咱们练什么,人家练到几点咱练到几点,这样才对得起这身八路军装。”

罗富贵再次了然:“嗯,说的好,这也是好事,都是好事。现在……咱们就一块来研究研究,到底哪么做对咱九班更好呢?嗯?……”

认真研究了一段时间之后,桌子边终于站起来两个人,一个脸红脖子粗敲桌子,一个竖眉毛瞪眼睛指鼻子;一个是刘坚强,一个是马良;一个强调军人的本分,一个坚持科学的重要性;一个说一力降十会,一个说知识改变命运。声音越来越高,嗓门越来越大,后来,听得满屋子人耳朵里嗡嗡响。

小红缨兴高采烈不时地配合两个人起哄,罗富贵若无其事坐在桌子边挖他的脏指甲,李响满头黑线望着窗外感叹自己刚出地狱又入泥潭的悲惨人生,而傻子还是傻子。

“满肚子花花肠子有屁用关键时刻连个鬼子都扎不死,你都不如我手里的手榴弹有用,废物”刘坚强怒喝。

“没我罩着你早都死了八百年了,有脸跟我说这话吗?一辈子都是死木头一根”马良瞪了眼。

“你放屁”

“你才放屁”

咣当——

屋门开了,美丽冰冷的军装曲线被门外的阳光投射在屋里地上。

刘坚强和马良立即无语变成雕塑,罗富贵赶紧吹了吹指甲,腆着个笑脸站起来:“苏于事……那个我……正在组织大家开会呢,嘿嘿,开会呢。”

苏青站在门口没动,冷着脸将屋里扫视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那两只小辫子上,沉默了一会,突然问:“罚你抄的字抄了么?”

两只小辫晃荡了一下:“没空儿。”

“想一辈子没出息是么?”

“你有出息,也没见你能呼风唤雨。”

“听你这意思……你能?”

“起码比你厉害”

“敢打赌么?”

“切”

“团里有一支中正步枪,如果你有能耐能把那支枪交到我手里,从今以后我都不管你如果做不到,以后就别在我面前翘辫子”

“这可是你说的”

“对。”

随后苏青又环视了一遍目瞪口呆的其他人,冷冰冰说:“继续开会吧。”而后转身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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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寻枪

抬起一只小布鞋,单踩在小板凳上,扯过桌上的抹布,啪啪啪——抽去了黑鞋面上的浮灰,接过吴石头递来的一根短绑腿,在空中抖出一声脆响,然后从小裤脚开始一圈圈往上扎。

看着小红缨这副即将出场的架势,罗富贵问马良:“中正式?那是个啥枪?”

“步枪。我听班长说过,那不是汉阳造能比的。不过……咱们团哪有这枪?从来也没听说过啊?这……不会是苏于事说错了吧?”

听了马良的话,罗富贵琢磨了一下,猛地一敲桌子:“我知道了姥姥的,真是好手段。”

罗富贵这冷不丁一下,把桌子两边的刘坚强和马良敲得瞪眼朝他看,连坐在床边远处的李响也抬起头等答案。

“压根就没这枪,苏于事使诈丫头,我看啊,你上当了,缺心眼的你完了,只剩下输了。”

刘坚强撇了撇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苏于事是什么人?她要是说有,那就应该有。”

马良抓着后脑勺嘀咕:“按说……苏于事应该不会说没影的事,可我确实也没听说咱们团有这枪啊?”

小红缨若无其事地打完了俩个小绑腿,随手拍了拍娇小军装上的衣褶,小手往侧边一伸,侍立在旁的吴石头随即将一条小皮带递上。

接了皮带一边利落地束出个小蛮腰,一边扭过小脸朝破桌子边的三个观众扬了扬:“有这枪,她会输;没有这枪,她也是输”

罗富贵愣着俩眼,看着她那嚣张的小模样,忍不住再次一敲桌子:“威武丫头,刚才当我啥都没说,这事我信你了,赶紧出去噜瑟去吧”

一对漂亮的大眼得意地眨了眨,抬手捋了捋头上的两个小辫子,一句话不再多说,颠着小步出门。

罗富贵一歪头,问刘坚强:“你觉着……她们谁能赢?”

“我看,苏于事是要给丫头长个教训丨肯定事前就想好了,丫头赢不了。”

罗富贵了然:“嗯,有道理啊。”忽又转头,一本正经地问另一边的马良:“你怎么看?”

“难说,这种事啊,丫头鬼精着呢,苏于事没吃过她的亏,低估丫头的能耐了。”

罗富贵又了然,对二人道:“左右都是理,搞得我都不知道该信你俩谁的话好这个事吧……我是这么想,你们

一段时间后,桌子边再次站起来两个人,一个脸红脖子粗,一个竖眉毛瞪眼睛。

罗富贵继续若无其事地歪坐在桌边抠挖他的脏手,一边朝李响那边吆喝:“新来的,过来给老子添水这么不会看事呢,还要等我叫吗?……傻子,你也别愣着了,院子里玩去吧。这班副于的多不容易,一天天跟你们操碎了心。

姥姥的,不是闲得慌么,不是愿意开会么,老子让你俩开个够不挑拨到你俩活活累死不算完

自从回来以后这些天,基本都窝在九班的窝里了,现在出了门,照耀着明媚的阳光,踢着脚下的小石头,一对小辫子在不知不觉中越翘越高,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如果团里没有这支枪,那她就是耍赖,耍赖就是输,更何况她是大人,我是孩子,她是政工于事,我是普通小战士,她不会傻到去丢自己的脸吧?看来这枪应该有,先打听打听吧,那么第一站……该去哪?

“中正式?”李算盘愣了一会,忽然笑了:“我说丫头,你是真看得起我这个供给处啊。呵呵,如果真有中正式,你觉得它还有机会躺在我这供给处里么?”

小丫头不太甘心:“进出记录都没有吗?”

“那么少见的枪,如果到了这我能记不住么?”

小红缨瘪瘪嘴,看来这支枪不是登记后放出去的,要么是哪个人自己带来的,要么是送来供给处之前给人截了。

“你问这个于什么?哪听来的没影事?”李算盘好奇地问。

“没事,随便问问,看来是谣言。”小红缨随口一说,返身欲走。

身后的李算盘忽然又说:“不过……我这里倒是曾经有过一支中正式步枪。”

这句话让小丫头当场来了个原地腾空跳转身,愤愤道:“讨厌说话大喘气,你不是说记录都没有吗”

李算盘无奈笑笑,一只独臂将破茶缸子放在桌面上,仰头看着屋顶露出一副回忆神色:“确实没记录,因为那是在无名村的时候,那支枪是以私人物品名义暂存的,鬼子围剿的时候仓促随村民撤离,忘记带出来,后来无名村毁了,估计是被鬼子搜走了吧。”

“私人名义暂存?那枪是谁的?”

“就是你现在的班长,胡义。那时候他还没加入咱们队伍,按规矩枪支被放在供给处代为保管。”

原来狐狸也曾经有过一支中正步枪小红缨咬着手指,一对大眼眨巴了一会儿,跟着又转了几转,突然朝李算盘问:“那你们供给处岂不是欠着狐狸一支中正步枪?”

李算盘先是愣了愣,后猛然反应过来:“哎?哎哎?死丫头你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能不能讲道理?这事跟我供给处能说得着么?”

“怎么说不着?人家放你这,你给弄丢了,难道不要还?”

“还什么还?别忘了,现在咱们是一家人,一个团,你问问他自己该还么?”

“那他存的时候还没加入……”

不等小丫头继续狡辩,李算盘独臂一挥:“不用跟这耍无赖,说什么都没用,我可辩不过你这神仙,如果你非要讹这事,那你找团长去,团长要是认,我就认。”

本想随机应变把这事扣在供给处头上,来个借刀杀人,让自己赢得轻松愉快,奈何理由太牵强,李算盘太精明,想过团长那一关……也难。算了,还是靠自己吧

“这事咱们不算完”小红缨朝李算盘抽了抽鼻子,一对小辫晃悠出了供给处的门槛。

李算盘抓起个破账本扇了扇,对手下人道:“瞧见没有,她是真敢开口啊以后跟这熊孩子来往都得留点神,听到没有?”

出了供给处,就去了一连,以追踪一只在逃的老鼠为理由,把一连的宿舍仔仔细细逛了一遍,枪架上的一排排步枪一个不落全过眼,然后耷拉着小辫子话也不说地离开。

一连战士迷惑不解,连长吴严平静地看着那个娇小背影说:“小丫头好像……在找枪”

二连战士如临大敌,将她挡在门外,她说有笔巨大的好买卖要进屋跟高一刀私下详谈。可是清空了屋里的人关上门之后,她二话不说,当着高一刀的面就把二连宿舍翻了个底朝天,然后耷拉着小辫子,踢开门就走了,把个高一刀看得一头雾水目瞪口呆。

二连战士气愤:“这算什么?”

高一刀眯着眼看着那个娇小背影道:“有阴谋一定有阴谋还愣个屁,赶紧把屋里仔细给我搜一遍”

转眼来到三连门前,小辫子翘着,小衣袖挽着,任门口外的三连战士还在发着呆,三步并作两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闯进了门,连长指导员全没在,竖着小眉毛一句话都不说,当着那些目瞪口呆的脸把屋里所有的枪支过了一遍,然后大摇大摆出门。

三连战士相互嘀咕:“这疯丫头是不是吃错药了?迷路了吗?怎么这么瘆的慌呢?”

供给处没有,一二三连逛了一遍也没有,新兵连没枪,用不着去看,炊事班里有多少只老鼠都知道,卫生队更甭提了,就队长包四腰里一把,团部如果有中正式,那小豆和小丙早就嚷嚷遍了,还用别人去找吗?

站在阳光下,往左瞅瞅,往右看看,沉默了一会儿自语道:“哼,骗子,这回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抬起小布鞋,闷头就往团部走。

“哎?丫头,你这是忙什么去了?”

一抬头,侧面不远走来了郝平和杨得志,他俩正在因为小丫头来自不远的三连宿舍方向而纳闷,打招呼的是郝平

“要你管”继续开路。

可是还没走出几步,小辫猛地一晃荡,停住了。

重新转回头,他怎么也背着个长枪?那是……没见过难道……这就是她说的?杨得志的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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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三板斧

红缨第一计:以小卖小。尽管很讨厌别人说自己小,尽管恨不能一夜就变成葵花小红那样馋得马良流口水,但不包括现在,有小不用是傻子。

低下头仔细看看自己,居然比过去又高了一点,又胖了一点,又圆了一点,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哎……老了。

抬起小手,故意把头上的两个小辫打得歪乱一点,刻意地眨巴眨巴眼,一对黑瞳里仿佛拉开了幕布,徐徐露出纯真的背景,无邪的舞台,上演了清澈天真,抬脚迈进团部大门。

“团长大叔。”

声音稚嫩于净,不高不低,微微带着拖沓,像是山泉的歌唱,听在耳中甜甜的。

陆团长抬起头,看到了屋门口那朵微笑的小花正在朝他摇曳,脸上立即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回来到现在也不见个影儿,今天怎么大驾光临了?嗯?”

小红缨探头往里间那边屋看了看,确认政委没在,笑嘻嘻进了屋:“苏于事整天罚我抄字,抄了这么些天我还没抄完呢,累死我了。大叔,你的腰还疼吗,我给你捶捶。”说着话走到坐在桌边的陆团长身后,弯腰抡小拳头。

“还行,好差不多了。嗬,你还真……呵呵,左边也捶捶。”陆团长美滋滋地享受着难得的优惠,隔了会忽然道:“行,这待遇可真不薄,说说吧,于嘛来了?”

“嘿嘿嘿……团长大叔,我就是想问问……你在医院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啊?”

“我说什么了?”

“我在院子里打枪那天,你不是说回来要好好奖励我吗?”

陆团长抓了抓头顶,看着天棚回忆了一下:“我当时这么说了?”皱着眉毛又想了想,扭头问门口的警卫员:“当时我说了么?”

警卫员转身看了看团长,又和正在看过来的小红缨对了对眼,也抓了抓脑袋,讷讷道:“当时好像……我也……记不得了。”

小红缨脸上瞬间露出发自内心的认真,亮起一双无辜大眼:“不带你这么赖皮的,你可是团长大叔哎”

“好好好,那你说吧,要什么奖励?”

“嘿嘿嘿这回你都看到了,我枪用得不差吧,到现在还没有个趁手的枪呢。能不能…让我在团里挑一把枪

“你不是有一把撸子么?再说你那九班里那么多……”

“我说的是长枪,步枪。”小红缨的脸上瞬间又变成了委屈样儿。

“行,你到李算盘那……”

“他那哪有好用的?我的意思是……在团里挑。好不好嘛,嗯嗯……”一双小手扯着陆团长的肩膀,娇小身躯扭来扭去在陆团长身边麻酥酥直晃荡。

“这个……”

“呵呵……老陆,她这可算是无理要求了,要三思啊。”政委丁得一笑着从外面走进来。

一对小辫瞬间耷拉到底,忽悠失败。

红缨第二计:诱之以利。这也是用过最多的伎俩之一,没什么出奇之处,却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最大优点是省心省力省时,只是需要付出代价。

正午的阳光照在炊事班大院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和闲言碎语嘈杂在周围,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开始心不在焉,小手里抓着一根筷子,蘸着碗里的水在饭桌上画乌龟,有心想在乌龟壳上写个杨字,可惜不会。

罗富贵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汤,放下汤碗打了个嗝,开口道:“姥姥的,太便宜他了,这一转手可就是两支三八大盖”

马良抬头说:“丫头,可先说明白,我这支枪你别指望,流鼻涕你更不用想。”

小红缨抬起辫子来,瞅了瞅对面的马良,又斜眼看了看闷头吃饭的刘坚强,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愿意?放一百个心吧你们,只要他同意,枪我先找高一刀去借,压根也没指望你俩。”

罗富贵插言:“跟高一刀借?那和借高利贷有啥区别?他那不是人的东西不趁机黑死你才怪了?”

“那我不管,起码先赢了这个赌再说”话落,小红缨沉着小脸开始在桌面上画第二只乌龟。

马良扭头问身边的小丙:“他咋得着的这枪?”

“说是有个刚到的新兵带来的,好像叫……潘柱子,还带了一把大刀呢,在团部的时候让杨指导把枪留下了。”

这时,一个战士匆匆进了炊事班大院,直奔九班桌子而来,是团部通信员小豆。

看着小豆没精打采的坐下,小红缨心里预感到了失败,口中仍然朝小豆问:“怎么样?”

“我去了,照你说的,说我看上那枪了,喜欢,愿意用三八大盖换;可是他跟我说什么物以啥为贵贱的,我又说两支三八大盖换也行,然后他说三支也没用,我就回来了。”

嘭——小拳头砸在了桌面上,震得附近的碗筷哗啦啦一阵响,吸引了其他桌子上的目光往这里看,一见是那两只丑陋的小辫子,赶紧重新各忙各的,当做没听见。

“姑奶奶我还不信了”

红缨第三计:抓把柄。不是人的都有毛病缺点,何况是人?这也是小丫头屡用不爽的手段,之所以位列第三,是因为此计费力耗时,所以总是在前两计无效后登场。

晚饭后,太阳落山,眼见窗外已经月黑风高,时辰已到,小红缨系紧了小布鞋,高挽起小衣袖,整理绑腿,束紧腰带,梳理一对英雄辫,眉微挑,拳微攥,油灯光里照耀出一副于练的英姿飒爽。

看在屋里的几人眼里偏偏觉得这缺德丫头贼眉鼠眼,一个个看她看得心肝直颤,以后如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得留神这个缺德玩意。

废话不多说,开门去也

钻小巷,溜墙根,绕过空旷爬矮墙,吓得几只逛街老鼠仓惶,惊起几阵守夜小狗乱吠。猫腰踮脚,数曲数转,一个贼溜溜的小身影到达三连宿舍外边。

夜深人不静,屋里居然还亮着一盏灯,看窗口的光,是摆在最里边,郝平杨得志两个住在最头上,猫腰贴墙,蹑手蹑脚到了有光的窗根底下,开始竖耳朵听。

“这枪确实不错,手感比三八大盖强,可惜没刺刀……呵呵,让我这个连长背几天体验体验如何?”说话的是郝平。

“你看你那眼色,是背几天的目的么?少诳我,呵呵,一码是一码,不上你这当。实话告诉你,今天晌午有人想用两支三八大盖来换呢。”这声音是杨得志。

“什么?两支三八大盖?这可是真赚了。我说老杨,这机会你都放?还能顺便帮连里解决个名额,岂不……”

“我图的不是那个,是稀罕。三八大盖总有机会得到,这枪哪找去?指望姓蒋的么?……对了,我看你在操场那转悠了一下午,踅摸什么呢?”

“我看上个人”

“咳咳……咳……”杨得志似乎呛到了。

“那样看我于什么?想什么呢你?我说的不是女人,是个新兵。”

“什么意思?”

“就是带这枪来的那个潘柱子,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有功夫有胆气的。”

“我倒是知道他带着把大刀。”

“这小子三五个人近不了身,看样子还是个用过枪的,绝对人才。眼下一连二连战斗力都比咱们强,尤其高一刀,你瞅瞅他都傲成什么样了,目中无人一副天下无敌的样。我的想法是……得让这个潘柱子到咱们连来,既能灭二连的傲气,也能长咱们的威风,得让咱们连也有个狠人,真要是有合适的机会,说不定这小子能把高一刀打趴下,你说那得多解恨,是不是?”

“这……还真是好事,可是现在的新兵是吴严管的,分配也是他说了算,怎么要这个人?”

“我就是一直琢磨这个事呢,好在他是吴严,我的想法是这样,我唱黑脸,你唱红脸,明天……”

窗外,弯月高挂;窗内,油灯昏黄。

咔嗒——清脆的声音里表壳跳起,借着昏黄灯光,时针分针能看得见。

上午回到了师里,汇报了遭遇的意外情况,师部已经加强了戒备,同时通知附近部队火速到某些区域准备支援和搜剿,另外师部也做好了随时转移的准备。

回来的一路上,和她相互间都没再说过话,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其实连自己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这好像一场凭空出现的梦,完全没有真实感,到现在也不觉得昨晚发生那一切是真的。

晚饭前她刻意经过了病房门口,淡淡撂下一句话:“今晚过来一趟。”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凡事有因果,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什么可犹豫的。

咔嗒——合起表壳,直立起身,紧衣领,正帽檐,吹熄油灯,挺胸抬头出病房。

门轻轻开了,她不说话,先左右望,然后让在一旁。

进门后听到身后的门栓响,屋里再次弥漫了酒的味道,不过这次她不必仓惶掩饰瓶杯,那些还摆在书桌上,油灯旁。

低头看了一眼书桌边的椅子,走到床边去坐下了。

她栓好了门,回到书桌边坐下,一口吹熄了桌上的油灯,黑暗了一会儿,漏进窗口的月光重新使室内隐隐清晰起来。

她端起杯,能听到酒水慢慢滑过她喉咙的轻响。

从来不觉得酒是好喝的东西,但是现在忽然记起了酒的味道,索性低声打破了沉默:“能分我一杯么?”

幽幽月光中,她将手中的杯小心地添满,递过来。

稳稳接了,触口,一饮而尽,辛辣的燃烧之河瞬间炙热了胸膛,落入心底,说不清是痛还是爽。

“这是个意外。”她忽然说:“真的是个意外。”然后伸手接了空杯,小心地倒入酒,端起来啜了一小口,又问:“再来一杯?”

“可以。”

于是从她手中接过酒,再次一饮而尽,被那份浓烈呛得连头都跟着疼,大口喘息,胸膛里烧成了火海。

咯咯咯……她笑了:“自作自受。”

辛辣的味道淡了些,才开口问她:“谁的意外?”

她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我的。”

起身,到书桌边放下空杯,而后面对坐在椅子上的她:“好吧。那么这次……是我的。”话落直接弯腰横抱起了她,没有遇到任何挣扎,返身走向床。

“咱们是不是醉了?”她呼吸得忽然有点重。

“是。”开始解她的衬衣纽扣。

“那好吧。”她抬起手来开始解她面前不远处那军装纽扣。

不知为什么,连手指都在抖,她的手指也在抖,这些扣子好像根本解不开,越解越乱,让两个人的手指抖得越来越厉害。她终于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小声说:“我们……还是都自己来……吧。”

于是,这些解不开的纠麻烦终于消失了,只剩下深深的呼吸,和淡淡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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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物极必反

路还是那条路,山还是那些山,只不过天空是蓝色的,还有明晃晃的懒散阳光照耀在独自行走的胡义身上,看起来有点困,有点倦,步伐反而显得轻松。

今天早上离开了医院,没见到周大医生,从昨晚一直到今天凌晨三点多才爬出了她的后窗口,估计她是爬不起床了。

因为苏青而变成了男人,现在因为周晚萍而变成了开始了解女人的男人。周大医生为胡义揭开了衣角下的神秘,让胡义终于醒悟,原来有些方面女人也和男人一样,原来不只是打捞井水的人觉得口渴,井也一样渴望被打捞。

不知进行了多少次,就连间歇期间双方都舍不得捞出来,任那水桶在井里悬着,然后不知不觉中慢慢开始新的一轮,不掩饰,不拘泥,不愿终结。由此,让胡义看到了她深处的孤独,她也是个孤独的人,和自己一样的孤独,却比自己更勇敢,更乐观;也由此,让胡义自惭形秽。

路在阳光下蜿蜒起伏,鞋面上已经挂满了尘土,脚步不停,孤独的军人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越来越淡,逐渐消失于湛蓝与苍绿之间。

阳光下,大北庄,团部。

陆团长看着穿过院子走来门口的那对笑嘻嘻小辫子,忍不住眼皮跳了跳,不等她走进门,先开口:“臭丫头片子,又来?我明告诉你,给我死了那条心吧,不行”

“有你这么当团长的么?人家还没说话你就说不行?”小红缨一个小跳窜进了门槛,一歪头:“嘿嘿,政委大叔也在啊。”

“嗯。”丁得一故意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继续看书。

“我这团长就这么当,省得费口水。”

小红缨晃着小辫大咧咧到桌子侧边直接坐下了:“团长大叔,你误会了。昨天回去以后我就认识到错误了,怎么能从别人手里拿奖励呢?是不是?检讨了一晚上,后悔得我觉都没睡好。”

团长闻言盯着她看了看,又看了看门外天色:“这太阳打哪边出来的?”

“哎呀你先别打岔,听我说完。”

“经过昨晚的思想检讨呢……我决定改正错误,坚决不再任性,所以呢……我就不要枪了,你说怎么样?”

“我说……我说什么啊我?”

此时丁得一突然头也不抬地插言一句:“还是来要奖励的。”然后继续若无其事看书。

陆团长接着道:“对了,昨晚上我也想了想,好像我在医院也没说过奖励的话吧?”

小丫头猛地皱起小眉毛:“你可是大团长哎?能说话不算话吗?昨天满院子人可都听见了,这事我能乱说吗?你不能因为我小就……”

“行行行咱不争那个了,就说说今天你又想要啥了吧?”

“什么叫要啥?那是你答应的奖励”

“对,奖励。这不一回事么”

“为了弥补我过去的任性,这回我想为集体考虑,为九班着想。上次分配新兵,你们把傻子塞给我们了,所以这次我要求让我们九班在新兵分配前优先挑一个新兵。我要这个条件当奖励。怎么样?”

“这么简单?”陆团长有点不相信耳朵。

“对啊。”

“行。”

“嘿嘿嘿那我就不多耽误二位大叔啦。”小红缨当即起身扭搭出了门口。

“难道……真长觉悟了?”陆团长看着院子里的娇小背影嘀咕。

“呵呵,老陆啊,我劝你不要盲目乐观。”丁得一继续看着书。

郝平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蹲在地上看着远处的操场,杨得志站在吴严身旁,态度诚恳地说着:“……郝平他也是愁的,你别往心里去。这一仗下来,你们一连是受了团里表扬的,二连是被战士们私下夸赞的,我们三连呢,现在的情况确实差,连士气都提不起来。说实话,我们俩一直上火到现在了。”

吴严看着操场沉默了一会:“你说这些我能理解,你俩到团里跟团长政委说说,估计这事也能过。”

“我知道你吴严是个照章办事的,可你想过没有,这事一旦到了团里,高一刀能不跳出来么?他对我们三连的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他出来搅合,这事可就两说了,否则我跟郝平又何苦来难为你。”

吴严再次沉默。

突然,三个人身后传来脆生生的话音:“这事你们得先找我谈”

三人不约而同回头看,果然,一对丑陋的小辫子在阳光下得意地晃荡,不是缺德丫头还能是哪位。

“看什么看?实话告诉你,团长刚下了命令,这批新兵九班优先挑一个,你三连想要潘柱子,得先问我于不于

吴严诧异地愣了愣,转脸去看杨得志和郝平,果然脸色漆黑一片。

郝平站了起来,勉强装出个云淡风轻的样儿:“你听谁说我要潘柱子?胡说八道,没这事”

小红缨嬉皮笑脸撇撇小嘴:“瞎猜的呗你要不要我不管,反正我要。”然后又对吴严说:“我们九班选了潘柱子,分配的时候你可别忘了啊,不信的话现在可以去问团长。”

杨得志不想说话,看了看郝平。

缺德丫头这语气,这德行,看在郝平眼里再熟悉不过,打马虎眼是没用了。不愿惊动高一刀而选择私下找吴严,结果又撞上了这个缺德孩子,不过,她起码比高一刀强一点,起码她总是有目的的,而高一刀做事全凭好恶,只打死结没活扣。

叹了口气,郝平开口:“能不选他么?”

“能。”

“什么条件?”

“中——正——式——”一字一顿,说得清晰缓慢,同时带着三分得意。

“……”这回轮到郝平看向杨得志。

吴严的眉毛也跟着跳了跳,怪不得昨天把我那一连转悠个遍,挨个枪看,感情团里有中正步枪?鱼腥让这小猫闻到了枪在三连?谁这么倒霉?

杨得志是真心喜欢这支枪,喜欢得恨不能搂着睡,也是真心讨厌这熊孩子,讨厌得恨不能扇她一巴掌。想天想地也想不到这缺德孩子是冲这个来的,如果郝平不在场,会毫不犹豫地回绝这个恶心人的要挟。但现在,身为三连指导员不能这么做,交给连长郝平去定夺吧。于是脸色难看地朝郝平点点头,向他示意自己可以交出中正步枪,心中五味杂陈。

明白了杨得志的态度,郝平看向缺德丫头,一对小辫歪在阳光底下,小脸侧歪着,一对大眼睛似笑非笑地对视过来,半抬着右手,一颗黄灿灿的六点五口径步枪子弹在她的手指间随意翻转着。这熊德行,越看越来气。

知道杨得志稀罕那枪,而且好歹是三连指导员啊,这买卖要是做了,不得把杨得志给活活憋屈死?更何况吴严还在这站着看呢,三连一直闹心到现在了,居然还有更闹心在眼前等着。

沉默了一会儿,郝平开口了:“丫头,你还是小,有个词叫物极必反,你肯定不知道。我看这个事,还是到团部去说吧,你说呢?”

看着郝平、杨得志、吴严和小红缨,陆团长瞪了瞪眼睛诧异道:“什么?”

丁得一终于放下了他手中的书,心里暗叹:果然,万变不离其宗,还是为了枪;一方面是私下截留不走正规手续,一方面是见枪眼红要挟就范。中正式?好像……团里曾经也有过一支。

结果,陆团长的第二句话是:“新兵连里居然有这样的好苗子?怎么没人跟我提?”丁得一听了转瞬满头黑线:这就是差别,政工人员和战斗指挥人员的差别,同样一件事,关注点完全不同。唉——有差距啊,啥时候才能学得像老陆心那么大?

郝平到这把情况全说了,私下找吴严要人,被小红缨威胁交易等等,反正这里边没什么大错误,说清楚的目的就是不甘心被要挟,要争取其他方式得到潘柱子,让缺德丫头屁都捞不着。

小红缨十分无奈,以为胜券在握了,没料到郝平居然来个鱼死网破,想要重新洗牌。就算摆在明处,这事也必须争到底,潘柱子到手之后,姑奶奶可就水涨船高加价码了,到时候让你哭着来换

都以为要先挨一通批,不料团长直接关注了潘柱子这个会耍大刀的焦点,小红缨借坡下驴打岔去说团长答应名额的事;郝平和杨得志立即开始诉苦,说三连缺乏人才亟待提高的状况,同时强调小红缨目的不纯,要求团长收回命令

陆团长抓眉毛挠胡子正在考虑这个事该怎么办,高一刀终于闻风出现,大步如风进了门口,咔擦一个立正挺在团长面前,张口第一句话果然是:“我有意见”

“能不能别添乱?”团长朝高一刀皱眉毛。

“上一批分配他就假公济私,把顺眼的全拉他三连去了,这回换了吴严,他又要私下里耍手段,难道我们二连是后娘养的?”高一刀满脸的不屈,一副将要英勇就义的架势,气得团长于瞪眼。

“高一刀,说话得凭良心你二连都肥成什么样了?敢不敢照镜子”郝平不忿。

彻底变成了配角的小丫头再次耷拉下了两只小辫子,坏了,这个大王八蛋一搀和,这个忽悠来的优先选择权……要完。缺德冒烟的高一刀,明天开始姑奶奶就画你……

看着现在这个场面,一直坐在桌子后的政委丁得一忍住了笑意,把扣在桌面上的书重新拿起在手中,继续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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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错过与命运

操场,训间隙,新兵们暂时休息。

一个新兵凑到了潘柱子身边坐下:“兄弟,你可真厉害。”

潘柱子笑笑没说话。

新兵又道:“你叫我麻子就行。”

“我叫潘柱子。”

刚来到**团一天,潘柱子对很多事还都不知道,这个叫麻子的同期是头一个主动跟自己说话的,心情一时好了不少,主动问:“我见有个小丫头也穿的军装,好像还跟那些连长指导员他们站一起,那是谁家孩子?”

“孩子?呵呵,她可不是孩子,她是个兵”

“你说啥?”潘柱子不敢相信,来参加八路是为了打鬼子,没想到八路军里还能有这么小的兵,何况还是个小丫头,这不开玩笑么。荒唐

看着潘柱子的神色,麻子认真道:“这是真事,我刚来的时候也不信呢。”

“就算她是个兵,早上训练怎么不见,反而大摇大摆跟那些连长指导员的晃在一起?”

“这个说来话长,她是个兵,可又不是个普通的兵,我跟你说,这小丫头可了不得,不是个好惹的。咱团拢共有四个战斗单位,人称:铁一连,红三连,一把尖刀是二连,傻子去九班。那丫头就是九班的,九班很少到操场来。”

“九班?”潘柱子更纳闷,这咋又出来个班级单位了?

麻子正准备详细给说说,忽然传来教员铁蛋的大声命令:“全体集合全体集合都麻利点”

不是说休息会儿么?怎么刚坐下又集合?新兵们带着满肚子牢骚和不解,匆匆去站队。

阳光下的操场边,从团部方向走来了六个身影:团长,一连长吴严,二连长高一刀,三连长郝平和三连指导员杨得志,最矮最小那个扎俩辫子的是小红缨。

队伍中开始窃窃私语:“什么情况?”

“全是掌柜的这是要于啥?”

团长当先走进了操场,边走边朝准备立正敬礼的教员铁蛋扬了扬手:“没事,让他们解散休息。潘柱子是哪个,拎出来给我看看”

陆团长在团部里听手下这几个货吵吵得头疼,于是灵机一动,让这个潘柱子货比三家,自己决定岂不更好,省得一个个连哭带闹大叫不公谁都甭抢了,让潘柱子选。

这个办法让所有人都没话说了,高一刀是最高兴的,不管怎么说,真把机会给闹出来了,你三连想如愿没那么容易郝平和杨得志也没话说,毕竟决定把这事挑开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现在果然要重新洗牌,至少缺德丫头的机会更渺茫,想要挟三连,该小丫头是最不情愿的,从顶峰掉到了谷底,竹篮打水一场空,全白忙,在团部里跳着小脚大叫反对,团长的答案是反对无效只能可怜兮兮瞪眼看着郝平得意高一刀笑。

原来这是要让潘柱子自己选分配单位,已经解散的新兵们立即炸了锅,呼啦啦地全围了上来,在操场上形成了一个大圈围着看,个个眼里都是羡慕嫉妒恨

“这小子也太好命了刚来一天啊”

“唉,谁让人家会耍大刀呢。”

“这也太便宜他了”

潘柱子自己也懵了,他并没觉得这是多好个事,因为他压根还不了解**团里的具体情况,分配到哪都是八路军,都是为了打鬼子报仇,有啥不一样的?搞不懂团里这个安排是为了啥

陆团长当面对潘柱子询问了他关心的背景情况,又围着潘柱子转悠了三圈,最后说出三个字:“不错好”然后转身,背着手把三个连长一个指导员和小丫头扫视一遍,开口道:“那么……按着顺序来,吴严,你先说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高一刀、郝平、杨得志和小红缨四个人下巴都掉下来了,没想到一连也算?这事跟他一连有什么关系?这机会不是又少一层吗?至于这样吗?不像话

唰唰唰唰——四个人八道目光同时投向一连长吴严,高一刀郝平杨得志和小红缨,四张脸没一张是好看的,此时此刻居然破天荒地同仇敌忾了。把痨病鬼一般的吴严看得忍不住一晃荡,寒毛直竖脊背发凉,心说团长你这也太那啥了,压根我也没说过一连要参与啊?这不把我扔火上烤么?这潘柱子我可争不起,这个浑水不能趟

“咳咳……这个事……原本也和一连没关系,我弃权”吴严表明了态度,原本照在吴严脸上的四个冰冷目光立刻升温,变成了赞许的热情温度,让吴严觉得比头上的阳光都晒得慌,额头都热冒汗了。

团长皱着眉毛看了看那四个货,又看了看吴严,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说吴严,你就不能冒头一回?原本我还准备算上团部一份呢,等着看这小子愿不愿意做警卫员。现在可倒好,你个连长都摆了高姿态,那我这个团长还咋争?

哎呀我去这回连吴严都算上,五个人满脑袋黑线地瞅着团长无语。

“看什么看?就你们那单位是单位?我这团部就不算单位?这回暂且便宜你们了,剩下你们三家看着办吧”

呼——团长的话终于让四个货的心里落了底,深深出了一口大气,如果团长也搀和,那这结果估计没啥悬念了。

操场彻底安静了,明明围满了新兵,偏偏静得出奇,因为选择即将开始了,选项有三个,二连,三连,九班。

潘柱子笔直立在场中,一动不动,额头见汗。他正对面几米远,间隔着站了三个人,左边的是健壮高大的黑脸汉子,不怒自威的二连长高一刀,两腿肩宽开立双膀横抱胸前,面色如虎;中间站着个小不点,娇小戎装稍息姿势闲立,头上的两个小辫子扎得趾高气扬微微摆动在风里,手里摆弄着一棵步枪子弹绕着她的小巧指尖转啊转,眨巴着两个漂亮大眼定定朝着潘柱子歪看;右边的人是三连长郝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黑不白,不卑不亢,尽管也是一身军装,看在潘柱子眼里,却普通得像是个邻居哥哥,并且朝着潘柱子微笑了一下。

高一刀头一个开口:“你小子给我听清楚。二连,是尖刀连。我,是高一刀。只有进了二连,你才会觉得骄傲

话不多,只有这么一句,语气不善,带着满满的霸气,尽管潘柱子是个练过的,仍然被扑面而来的凛冽感压迫得呼吸不太自然,对自己的自信感突然消失了大半,这个人……可不简单

四周立刻一阵低语响,人的名,树的影,二连,高一刀,只是一报号就足矣,名气压倒一切,还用废话么?霸气有面子

“切——”

这个嗤之以鼻的声音引着潘柱子的目光,看向中间那个小不点。她正在收回斜向上看着侧边高一刀的不屑眼色,一双漂亮大眼与潘柱子目光对视,静静地眨了几眨,然后张开小嘴,响起了稚嫩清脆的声音:“一支三八大盖,配刺刀,备弹一百二十发;盒子炮一把,子弹两匣;手榴弹手雷随你挑,自己看着挂;装具我懒得说了,来九班,这些就是你的怎么样?”话落后那双漂亮大眼开始眨巴着。

全场大哗……**裸的诱惑啊一丝不挂这个太不要脸了,这个可太……那啥了。这条件只有九班能开出来,这是一百个人吃一个馒头和一个人吃一个馒头的区别,九班绝对优势,能活活把人馋死要了亲命啊

麻子说这孩子不一般,现在潘柱子真看出她不一般了,虽然她小,虽然话音里带着迷人的稚嫩,但是这些条件出自她口反而更令人印象深刻。此刻的她哪里是个孩子,分明是个梦的实现者,是个自鸣得意的漂亮小精灵,周身漂浮着绚丽魔法光环,看得潘柱子直傻眼。

二连的名,,九班的刂,到了三连这,郝平真心牙疼了。这成什么了,一个个都在红口白牙的炫耀臭不要脸透顶不出点血看来是真不行。

“咳咳……潘柱子。”

“嗯。”总算从精灵的魔障里恢复过来,看向三连长。

“来三连吧,我可以⊥你直接出任班长。”郝平的话比高一刀说得还简单,他没办法,想多说也说不出啥了,只有这个条件做依仗。

全场跟着又是一阵嗡嗡响,好家伙,有名,有利,有权,咱们的命咋就这么苦,凭啥大馅饼都掉他小子头上了苍天无眼天理不公

现在该说的都说完了,只等潘柱子说话了。突然周围的新兵里有人开始替潘柱子出主意,朝着他低声喊:“你不是会耍大刀吗,那还不选二连,选二连……”

另一个声音又起:“选三连,直接当班长,还用想吗你个傻子……”

同时有几个声音在潘柱子身后噜啵说:“可不能去九班傻子去九班这话你不知道吗去了你就得后悔,别上当啊小子,九班是全团最烂的地方,去了九班会被人瞧不起啊,到时候连我都瞧不起你……”

潘柱子自己对二连三连和九班都不了解,周围同期的叽叽喳喳让他的心里更乱,身体僵硬拳头紧攥,鼻尖直冒汗,几欲开口,因周围的建议声,几又忍住。正犹豫不决时,忽听对面又有人说话了。

“潘柱子,我们三连……环境确实艰苦点,但我真心希望你来我们三连,咱们一起杀鬼子,报仇,为你师父师娘,为你全村的人,为这天下千千万万的苦命人。”

说话的,是杨得志,在政工科办公室的时候,他听到了潘柱子来参军的初衷。看出了潘柱子的犹豫不决,杨得志最后砸出了这句话,帮三连打出了最后一张牌。

潘柱子的拳头松开了,直视杨得志,终于下定决心:“我希望加入三连。”

时近晌午,随着教员的口令响起,操场上的新兵终于结束了上午的训练,乱纷纷地散场,准备去炊事班大院里吃午饭。

阳光下的潘柱子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偏过头看,是麻子,于是还了个微笑。

麻子反而皱着眉头问:“你怎么选三连了?傻不傻啊你?二连有面子,九班有里子,三连的班长没那么值钱。真服了你”

“我不是图那个,我来就是为打鬼子报仇的。我也想过去二连的,不过……杨指导员的话说到我心里了,不给班长我也还选三连。”

“我问你,到这来有几个不是为打鬼子的?我也是啊,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这么想?难道二连不打鬼子?九班不打鬼子?”

潘柱子想了想那个小丫头的样儿,说她富得流油信,说九班能打鬼子不信。顺口道:“九班……呵呵,你没听大家咋说的么,他们……”

“嗨——你真是”麻子满脸无奈,眉毛都变成八字了:“说那些话的人都是有目的的你知不知道?九班规模小,名额就少,他们说那些是怕你占了九班名额虽然都说九班烂,说九班差,可是私底下他们为了争取去九班都快争疯了你知不知道?要是能有你这样的机会,我都毫不犹豫选九班。”

潘柱子想了想,终于有所醒悟,怪不得当时一个个在身后不停叨咕呢,感情全是些人面兽心的货。就凭那小丫头开出的条件,一般人谁还会再顾忌什么名声大小觉悟高低的,那可是天价,别无二家。不过,潘柱子并不因此而后悔选择,他们是他们,自己是自己,打鬼子报仇是第一。

麻子说这些都是好意,潘柱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各有志,我不看重那些东西,只要能……”

麻子一扭脸直接把话打断说:“又想说打鬼子是不是?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么说吧,你知不知道前段日子的战斗谁打的鬼子最多?九班九班人最少,偏偏杀的最多,差点直接灭了一个鬼子小队那家伙真是……你这傻子,在这之前,全师通令嘉奖两次,团里一次,这也是九班,你啊……呵呵,就算为打鬼子,也进错了门喽,九班和二连,你全错过了。”

“什么?”潘柱子这回真惊讶了。

“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不过,好歹你直接能当班长,这是大家唯一值得羡慕的一点。估计现在就有人开始背地里说你是个官迷了,呵呵。”

潘柱子傻眼了,看来自己真的错过了什么,这感觉太差劲了,好像突然吃了满嘴沙子,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原本的一腔兴奋化作透心凉。

正午的阳光呆呆照耀着空旷操场上的黄土,命运就是命运,有时候,即使你拥有选择的机会,也不会改变命运。比如潘柱子,他正在因为错过而感到深深后悔,其实他不知道,即便他选择了九班,仍然会被那个缺德精灵卖给三连,归宿不会因为选择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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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木兰情

有的人,钟情于沙滩,是为了寻找金子;有的人,眷恋着沙滩,是为了捡拾贝壳。在寻找金子的人眼里,看不出贝壳的美丽;在捡拾贝壳的人眼里,金子和沙子没有区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小红缨如是。在她那单纯的心里,会耍大刀的潘柱子只是个新兵而已,中正步枪只是一支步枪,与苏青的赌约才是一切动力的来源,事关她的快乐,事关她风一般的自由人生。

她那双漂亮透彻的大眼睛里,注视的是可以任风奔跑的湛蓝天空。因为,她,是风的孩子,永远向往着风,和天空。

计划再次失败了,一对小辫无精打采耷拉在阳光下,耷拉在炊事班大院里,耷拉在饭桌旁。

刘坚强咽下嘴里的食物抬起脸,瞪着眼睛问:“原来你一开始拿到了优选权?你……让我说什么好?太败家了吧?你啊你……看着挺精其实和傻子一个德行这么好个机会能活活让你给糟蹋了,打个赌那屁大个事,能赶得上那个潘柱子事大吗?这才是丢西瓜捡芝麻,结果芝麻你也没拣着,壮大九班的机会生生让你给废了。”

“要你管我愿意”小红缨扔下筷子望天。

另一边的罗富贵抹抹嘴,把个大脑袋凑过来:“我说丫头,俗话说得好,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三年后你又是个缺德孩子,认了吧,啊。如今姓杨的已经知道你想捣鬼,这枪的事啊,也就这样了,可别瞎折腾了,没用。一会儿吃完了饭,老老实实跟我一块回去抄大字儿去吧,啊,听话。”

马良闻言也抬起头来,皱着眉毛歪着脑袋盯着罗富贵:“骡子,你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味呢?你这是劝呢还是挑呢?嗯?昨天开会你就是这熊德行,我算彻底看透了,最缺德就是你”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刻马良醒悟了。

“他这个班副必须撤他不称职班长回来我就提。”刘坚强也一脸严肃地看着罗富贵,话却是对大家说的。

马良扭过脸:“流鼻涕,这次我支持你”

罗富贵楞着眼珠子瞧了瞧一脸严肃的刘坚强,又看了看难得与刘坚强统一战线的马良,心说你俩真出息了?可能么?那就试试看。砸吧砸吧大嘴,放下手里的碗筷,一本正经道:“我这个班副咋于上的,你俩心知肚明,是不是?姥姥的,不用等胡老大回来,这个班副我现在就不于了,爱谁谁。流鼻涕,你这副表情看我于什么?我说真的,现在就不于了。”

马良皱眉:“缺德玩意,撂挑子也得等班长回来再说吧你?那能你说不于就不于?又要撒鸭子吗?”

“老子不管,跟我说不着。”罗富贵重新开工大口喝汤吃饭,一副无官一身轻的架势,谁都不看。

刘坚强终于放下筷子了:“班长回来之前,九班由我来管”

“什么玩意?”马良再次转向刘坚强:“我拜托你说话过过脑子,这是你自己说于就于的事么?你那脸比骡子都大

哐啷一声站起来了刘坚强:“你再说一遍”

马良翻了个白眼:“看清楚了,这是炊事班,耍什么威风你那觉悟哪去了?你寒碜不寒碜。”

“你——”刘坚强看了看四下里投来的诧异目光,脸红脖子粗地又坐下了:“吃完饭回去开会”

旁边突然传出一阵猛烈咳嗽声,一直低调喝汤的李响终于把一口汤喝到肺子里去了,表情痛苦不已,这种永远也没有结果的会议,对于他而言如同梦魇。

红缨第四计,也是终结篇:耍无赖。

之所以将耍无赖列为第四计,是因为此‘耍无赖,非彼‘耍无赖,,可不是普通人那样简单的赖账不承认,否则她就不是小红缨了。她的耍无赖是需要技术的,是需要勇气的;耍无赖也不能毁了信誉,耍无赖也不能违背原则,耍无赖也要赢得赌约,要赢得赌约。

三连得到了潘柱子,杨得志手里这支中正式步枪已经变成了一个死结,解不开了。小红缨斟酌再三,斟酌再四,斟酌再五……不得不开始准备自己的最后一计,狭路相逢长得小能钻过去,背水一战会游泳的死不了,看来,现在到了姑奶奶亮出英雄本色的时候,舍我其谁舍我其谁……谁……谁……

夜已深了,破方桌上的油灯还未熄灭,屋中四壁摇晃着灯影和昏黄。灯光里,娇小的她静静坐在床沿,伸出小手,将一块黑色方巾轻轻铺开在床边,推去褶皱,铺平,两只小手慢慢压在方巾上,仔细向两侧铺抹着,认真得像是擦拭她的铠甲。

一对小辫子静静地垂着,垂得很忧郁,又带着一股不甘;一双漂亮的大眼静静注视着黑色的方巾,此刻,灯光中的那双漂亮眼底,没有一丝平日的油滑,没有一丝娇气,显露着异常的清澈,如泉,平静中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令看者心碎,泪目。

坐在桌边肿着脸的马良终于不忍再看这一幕,低声道:“丫头,代价太大了,别这么做,不值得。”

坐在对面青黑了一只眼眶的刘坚强随即平静地说:“丫头,你这不是犯错,是犯罪,你会后悔的。”

漂亮清澈的大眼慢慢抬起来,迎向灯光的方向,映得一张娇俏小脸上泛着光:“我不想输。我不会输给她。不用再劝了,我决不后悔。”

唉——坐在马良和刘坚强中间的罗富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丫头啊丫头,让我说你啥好?唉……你还有啥想交代的没有,能办到的,我就替你办了。”

昏黄灯光中的漂亮大眼睛缓慢平静地忽闪了一下:“没有了,如果……狐狸回来,告诉他去看我……”

话落后,小丫头离开床沿下了地,到一直呆立的吴石头面前半步远,扬起她的平静小脸:“傻子,我教你的都记住了么?”

吴石头低下头看着俩小辫,重重一点:“嗯。”

一只小拳头紧跟着扬起来,在吴石头的胸膛上捶了一下:“你是我的好傻子”

接着,小丫头又来到与吴石头并列站立的李响面前,淡淡问:“你确定你行么?”

李响抬起头,看了看桌子那边坐着观望的三个货,心说我敢说不行么,我要是说不行,你们还不得活活把我这个新来的给吃了苦命

“我觉得……你是不是该……再慎重考虑……”

“你就说你行不行?废什么话”小红缨的眉毛已经有挑起来的趋势,直接打断了李响的支吾。

“好吧……我……可以。”李响无奈地垂下了头。

“如果做不到,姑奶奶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这句话,小丫头反身到床边,将那块黑色方巾对角折叠一次,形成个等边直角三角形,然后提起来蒙在眼底鼻梁上,蒙住了鼻梁以下的半张小脸,双手在脑后打结。

看得罗富贵直皱眉头:“我说……丫头,不至于吧?就你这德行,蒙了半个脸有屁用啊?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这大北庄里要是有认不出你的人,那他得缺心眼成什么样?”

马良斜眼瞅了瞅罗富贵:“她是为了遮挡脸上的反光,白痴。”

灯光里的小红缨已经准备完毕,遮住了半张脸的黑巾彻底让她变成了小毛贼,抬起小手朝吴石头和李响一挥:“出发”

弯月高挂,四下里青幽幽的,又黑蒙蒙的。

隐约中,一个翘着俩辫子的小贼影,出现在幽幽月下,谨慎如鼠,轻似狸猫,不声不响地溜着三连宿舍的墙根,悄悄停在了一侧墙角,伏下身,贼兮兮地往墙角的另一边探看一下。

门前,一个战士在站岗。

缩回头,靠着墙角蹲下,静静眨巴着大眼听动静。

不久,由远及近响起了脚步声。

“谁?站住让你站住听见没有?你……傻子?半夜三更你到这来于什么?”哨兵在说话。

“俺来这睡觉。”吴石头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听到了推门声。

“哎哎哎你这傻玩意……你给我出来。”噗通一声,欲拉扯吴石头的哨兵明显是被推倒了,接着又爬起来追进了漆黑的门里,紧跟着门里边稀里哗啦乱撞响。

就是现在,猫下小腰,甩开小步子,拐过墙角一溜烟,窜进敞开的黑暗往侧边床底下一钻,不动了。

乱糟糟吵醒了三连,没多会灯被点起来,郝平喝斥,杨得志询问,乱过一通后,傻子吴石头被三连兵揪住赶出了门,几个三连战士押着他直接去九班。后来灯灭,屋里陷入漆黑,有人嘀咕傻子梦游,有人低声说他发癔症,不多久,屋里再次寂静,传出鼾声。

小毛贼趴在床底的黑暗里,静静等待,好久,那几个押送傻子的三连兵也没见回来。暂且不管了,继续于活。小手放轻,小腿放平,像一只小癞蛤蟆般无声地匍匐前进。

黑暗里,一双双臭鞋经过脸畔,那味道熏得小贼几欲昏迷,额头现汗,咬住牙,屏轻吸,再苦再难也不如草地雪山,姑奶奶忍胜利在前

鼾声,汗味,鞋袜恶臭,破盆,骚夜壶,窜过脊背的可恶老鼠,黏糊糊压碎在胳膊下的臭虫蟑螂,谨慎摸索着,小心规避着,变换着爬行线,任路途上障碍险阻重重,哪怕遍体脏尘,哪怕被熏死在前进的路上,也无法阻挡那颗寸寸前进的决然之心,红军之心,必胜之心。

终于到达终点,杨得志床底下,下午就已经偷偷爬窗户观察过,那支枪在他床边的墙上挂着。黑暗中的漂亮大眼,闪过了一抹贼光。只要把枪交到她手上,就是我赢哪怕天亮后会因此锒铛入狱,也是我赢至于她留不留得住跟姑奶奶没关系,要怪就怪她自己没把赌约说清

月上中天,门外,远处又走来一人。

“站住你谁?”哨兵的声音。

“我……叫李响。”

“我去……你们九班的人都神经病是不是?自己抬头看看,那叫月亮,不是太阳”

脚步声继续接近。

“哎?哎哎?又来这个?丑鬼你别往前走了听到没有?你给我……”

嘭——

“哎呦我——”

噗通——“来人啊”

扯着步枪,趴在门边最后一张床下的小贼,在黑暗中皱紧了一对小眉毛,静静等待着。

头顶上的床板嘎吱吱响起来,屋门被人打开,有人慌乱地往外冲。不能再等,否则会有人点灯了竖抱住步枪,机灵地横滚出床底,快速爬起来,抓住门框边猛拐出去,不看,不回头,溜着墙根猫腰狂奔冲向转角,一对小辫子扑啦啦地晃,好像一对小翅膀,一对小细腿嗖嗖地甩,跑得好写意,好嚣张,好无赖。

幽幽月色下,身后的门口还在噼里啪啦混乱地响,有人不停冲出屋来,有人在挨打痛呼,可怜的李响,现在起才算是半个九班人了,真以为九班是那么好混的么

甩起一对小辫来,漂亮地来个小急转,墙角掠过身边,歪着小脸朝侧面瞥了一眼,大眼里瞬间闪过惶然不远处黑暗中,几个战士的身影扇面朝这里疾跑过来。难道他们是一直等在那里?中埋伏了

胜利就在咫尺不甘

不能怕不能迟疑不能放弃

大眼睛瞪起来,小眉毛竖起来,歪辫子翘起来,贼面巾飘起来,姑奶奶拼了,扔进她手里也得算

朝着卫生队宿舍方向,撒开一对小细腿狂奔,月下,跑成风,飘过沟渠,拂过矮墙,一对小辫倔强地飘扬,一双小鞋倒腾得唰唰响。

“站住熊玩意”

“小毛丫头你还跑你真当俺们是傻子啊,扎块破布就认不出你个缺德孩子么?”

“小贼样儿你还敢跑……”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前方的卫生队宿舍也越来越近。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踉跄了,失去重心了。一瞬间,忽然感觉时间过得那么缓慢,眼前那扇黑漆漆竖着的屋门,一点一点在眼前变得横过来,感到自己飞起来了,完全失去了支撑,在空中,不受支配地缓慢翻滚。恨,自己不是风;怨,成事在天。

噗通——哗啦——娇小身躯重重跌出好几米远,划起一片沙尘,依然不肯撒开紧攥步枪背带的小手。

倔强地抬起漂亮的大眼,尽管眼底闪过了一丝绝望,仍然不甘心地咬住了小牙,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将步枪甩向那门口。

咣啷啷——中正步枪无力滚落在门前几米远,月光下,闪过一抹隐隐的金属光泽,然后静静的,映入那双注满了不甘的眼底……

远处有人匆匆赶来,话语声已经能够依稀听到。

“你怎么发现的?”这声音好像是杨得志。

“那傻子出现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让他们几个做暗哨了,没想到真来了贼。”回答的似乎是郝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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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升堂

马良飞奔在月下,丫头这事于得有点大,为了小丫头着想,马良觉得有必要帮她做点什么,健步如飞,跑得迅疾,七转八跳,炊事班大院出现在眼前,顾不得再去绕大门,甩开长腿,借着冲力直接猛窜起来蹬着院墙翻上墙头,闪身飘入院子,落地直接一个前滚翻后轻灵起身,冲势不停直奔厢房。

牛大叔只穿上裤子便跳下了床,匆匆提了鞋,抓起上衣大步往屋外走,边穿边问身后的马良:“现在在哪?”

“估计是在团部了。”

“个不省心的臭丫头片子……嗨呀……她……你们几个不长进的怎么能由着她胡闹?拦不住个孩子吗?嗯?你们那岁数都长狗身上去了?你等这事完了看我饶不饶你们你们几个玩意等着……”牛大叔大步匆匆,同时朝身后的马良发着火。

马良跟在后头没敢应声,心说这团里有几个能拦住她的?有火你舍不得朝她身上发,反倒转移我们身上了,不带这样的吧。

团部正屋早亮了灯,马良进院后就溜到了屋门边上,挨着门口的警卫员,跟他一起从门边探头朝里偷看。

牛大叔风风火火进了屋门,见团长黑着脸,倒背着手,正在桌子边来回转悠;政委坐在桌后,两手手指交叉在一起搭在桌面上,表情倒是平静。屋里侧面挨着站了郝平和杨得志,桌子前不远处背对门口站着仨人,左边吴石头,右边李响,中间不是小丫头还能是谁。此刻,郝平和杨得志刚刚将情况对团长和政委交代完。

几步绕过站在桌前的三个货,到他们身前朝小丫头看,那小衣服小裤子上不是沙土就是灰尘,脏了一个透,衣袖胸前膝盖等处还粘着几个压碎的黏糊糊死虫子,脖子上围挂着黑色面巾,小脸上也灰了好几片,垂头丧气耷拉着两个小辫子低头看地不吭声。

看得牛大叔心里这个不落忍,当场开口朝团长说:“这个事我有责任这是我的责任这是让我给惯的,惯坏了……主要责任必须我扛。”

然后当着团长面前,牛大叔一边夸张地挽袖子,一边面朝小丫头厉色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个臭丫头片子,你想反天了是吧,仗着你爹娘牺牲的壮烈,仗着年纪小不懂事就敢明火执仗了是吧?今天要是不打你,我就对不起你爹娘,熊孩子看我不打断你个腿……”话毕作势欲过去动手。

满屋子人谁能听不出来,这说的……是责备么?打?他舍得么?团长心知肚明牛大叔是在装腔作势,也不得不一把攥住了牛大叔的手腕,拦下他的动作,谁让他故意站得这么近呢。

“老牛,你看你急什么,给我住手”

“团长你别拦着……这熊孩子再不打就反天了。”

这俩人一个强调要孩子,,作势欲打;一个又拦又劝,就是不提‘正确对待战士的方式,。

此时,门口又匆匆走进来一位:“报告,这件事我应该付全部责任。”

正在支黄瓜架的团长和牛大叔闻言停住动作去看,来人是苏青。

苏青被操场上的动静吵醒后,出门后只见到了几个准备返回宿舍的三连兵,当场问清了情况,立即想明白了整件事情,小丫头为了赢得赌约不择手段了。事情闹到这一步,不站出来不行,倒不是苏青担心小丫头说出什么,凭她那小脾气肯定啥也不说,关键是这事不能让她个孩子扛,责任本来就在自己,没犹豫,直接奔着团部来,不想说也得替她说清楚。

苏青进门这一句话,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的来意和牛大叔是相同的,这不快变成求情自首大会了么。丁得一这时从桌子后站起来了,没等苏青说第二句话,朝她摆了摆手:“虽然你是九班辅导员,也不用急着作检讨。”接着又对团长那边说:“老牛,你也别上火了,这件事啊,我和老陆处理得来。”最后看向旁边的郝平和杨得志问:“那个……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没有?”

郝平没多想,张嘴还想说点啥:“我们三连……”

杨得志可听得出来,这是政委准备下逐客令了,赶紧把身边的郝平往后扯了一把,开口打断他说:“情况都说完了,没有补充了。”

丁得一点点头:“那就行了。这半夜三更的,都别在这耗着了,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我和老陆能处理,该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抢也没用,都回去休息。”

陆团长立即附和:“对对,政委的话没错。你们可别跟这搀和了,赶紧都回去,这是命令”

“老丁,你是政委,你来吧。”

丁得一朝陆团长笑了笑:“这个事……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你是团长,你定吧。”然后径自到桌子后去坐了,顺手挑了挑桌上的油灯灯芯,使厅里又亮了一点。

陆团长这句话并不是简单的客气,而是希望知道政委丁得一对此事的态度。丁得一的回答也不是简单的客气,如果这件事由政委处理,那就得一碗水端平,公事公办,对小丫头是极不利的;如果是团长处理,那就可以完全凭陆团长自己喜欢,爱怎么办怎么办,区别大了;就算处理结果不像话,那也是团长处理的,战士们说不出什么来,丁得一最多也就落个监督不利的说法。

陆团长背着手晃了两步,心说这也就是你小丫头吧,连政委都放水。来到吴石头面前,上下看了看,一时记不起他叫啥名,倒是知道团里都管叫他傻子,于是问:“叫什么?”

吴石头目不斜视,呆立不答。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说话?”

吴石头目不斜视,呆立不答。

“说话。这是命令”

吴石头目不斜视,呆立不答。

“哎呀头一回啊我这团长说话不如放屁呢。呵呵,真行。看来……你是傻到不会说话吧?”

“俺会。”

“那就给我说。”

“你们想害丫头,俺啥都不说。”

“哎呀你这傻玩意,知不知道我这团长官多大?嗯?”

吴石头目不斜视,呆立不答。

“不说话我可要开除你了。知道开除你是啥意思么?就是以后都不让你在这吃饭了。”

吴石头目不斜视,呆立不答。

陆团长十分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你可真是个团伙好成员回去吧。”

吴石头目不斜视,呆立不答。

“我说让你回九班去还不赶紧滚蛋?现在就滚回去”

吴石头默默转身,走出屋门。

扑哧一声,桌子后的丁得一到底没忍住笑。

倒背双手的陆团长晃悠到了小丫头跟前,斜眼看了看那俩耷拉着的小辫子,掠过了她,来到另一边鼻青脸肿的李响面前。

他是跟着陆团长一块回来**团的,医院里发生的事情陆团长都知道,对李响的基本情况也都了解。为此陆团长动了心思,想在**团也搞个小厂,让这个李响带起来,**团岂不从此飞黄腾达?可惜,一路的口水没得到一丝松动,想想师里的人对他费了那么多劲儿,也没留住他,只好断了这个念头,由他自己去了九班。

“李响,让我说你什么好?嗯?你不是说你于不了危险的活儿么?今儿晚上这是哪来神勇,嗯?你瞅瞅你这德行,这不都成了战斗英雄了么?我就看不懂了,你到底想什么呢?”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要不……从明天起,你先到供给处去适应适应怎么样?可以先试试看嘛,是不是?”

“团长,你开除我吧…这次我犯了严重错误…我可能不适合当兵……我……”

“得得得……当我没说。”在路上劝他的时候就是这样,一说到这些他就要退伍,说话还总是支支吾吾停停顿顿,又不像结巴,周医生说这种表现是后遗症,让陆团长无奈死,停了停重新道:“我问你,是不是被胁迫的?你放心,我这个团长替你做主,尽管说。”

“没,没有。是我自愿的。”

“自愿的?从这件事里我看不见你能得到一分好处?最倒霉的就是你找挨打,白挨抓,你凭什么自愿?嗯?”

“我……”一直垂着头的李响说不出理由来了,憋了半天,突然道:“我是为了退伍……对……开除也行……所以我主动……”

“停吧。你可别说了,我这头疼”陆团长真头疼了,三句话说完又绕回来了,这可真是没完没了,这个破罐子破摔的劲儿还真是天下无敌,瞪眼拿他没招:“你也回去吧,过一阵咱们再谈谈。”

李响这回抬起了头:“团长,那……我……”

“走吧,没你事了。”

李响转身,走出屋门。

这回,除了团长和政委,屋里只剩下个耷拉小辫一直低头没动静的小丫头了。

陆团长没再到她面前去,拎着个大茶缸子给自己倒上半缸子水,到桌边上坐下了,慢悠悠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才转头看向那俩小辫子:“哎呀,这回……总算轮到你个小毛贼了抬起头来,让本官看看你是何许人也。”

小红缨微微抬起点角度,一双大眼无奈地朝正在得意洋洋的团长翻了两翻,头一歪,又去看地面了。

“呦,这不是自称能够呼风唤雨的红缨女侠么?怎么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嗯?怎么不说话?”

“成者为王败者寇,有什么好说的。”

“嗬——你还有理了?居然还会说句词儿了?可你这事就算是成了……你也还是个寇吧?啊?瞅你这架势,你还不服气是怎么着?”

“我不甘心”小丫头仍然垂着头,歪看着地。

“什么?”陆团长眼睛有点大,以为听错了。

“只差一点,我就赢了。”

小丫头是因赌约失败在丧气,陆团长理解为她因计划失败而不甘心,于是道:“你有什么不甘心的?只差一点?我告诉你你差大了”

这话小丫头有点听不明白,抬起头来,眨巴着大眼等答案。

陆团长继续道:“隐秘行动,难道你不事先考虑对方暗哨?嗯?事先的侦查工作你做细了么?”

小丫头皱了皱眉,不满地回答:“这还用你说吗?事先我当然都仔细看好了。那几个暗哨本来是没有的,是他们送傻子回去后才变成暗哨埋伏,我有什么办法?”

陆团长也皱了皱眉,手指尖轻敲着桌面说:“你还有理了?策划行动,难道你不把意外情况考虑进去?你的暗哨呢?预备队呢?协调方案呢?你安排了么?如果当时你在外面加一个眼,那三连那几个暗哨不也能在你掌控中么?还不服气……你明明就是败在你自己手里,有什么不服的?怪得着谁?”

“我……我那不是为了少牵连些人吗?”

“屁话两个都牵连了,再多一个两个又有啥分别?让计划更周密,成功率更高,才是对你手下人的真正保护你懂不懂?”

小丫头傻眼了,呆呆眨巴着两只漂亮大眼,看着团长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说不出话来,心里的那份不甘瞬间化为乌有。

丁得一听得满脑袋黑线,再不提醒的话,这事就不对劲了,赶紧咳嗽两声:“咳咳——老陆啊,那个我看……是不是抓点紧,鸡快叫了。”

“嗯?呃……对对。”陆团长终于醒悟过来,赶紧正色道:“个臭丫头片子,知不知道你错哪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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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探监

原本,胡义可以再当天晚上回到大北庄,但是他先去了青山村,目的是取回放在石成那的自行车,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

山路崎岖陡峭,跟平原两码事,有自行车也骑不成,大部分时间除了推就是扛,一直到接近大北庄,路况才好了

上午的阳光下,眼前的自行车横把被照耀得闪闪亮,耳畔划着风,不再蹬踏板的时候车子就会哗啦啦啦响,悦耳又愉快,胡义终于彻底体会到了自行车的魅力,甚至为此开始羡慕平原上的路。

前边的路边草丛里站起来两个战士,呆呆地望这里看过来。骑着自行车经过他俩身边的时候,他们只顾一直盯着看,咧着嘴,圆了眼睛,掉了下巴,满脸是见了鬼的样儿,招呼都忘了打。经过他们后,才听到他俩的相互嘀咕声:“胡……胡班长骑了个啥鬼玩意?……你说话啊……”

接近庄边,一路行人驻足侧目,边走边看的人都掉沟里了;进了庄里,自行车后面立刻追着一群孩子,大呼小叫跟着跑,一口气跟到九班大门口,见大门重关了,才恋恋不舍地散了。

在院子里撑起自行车,拍了拍身上的风尘,抬眼,一个土豆呆呆站着看过来,他脚边,有个漂亮卵石砌成的井口。走到井口边,向下看了看,底端清幽粼粼,倒映着小小的井口,和自己的头影。

“俺会打井了。这是俺头一回打出水的井。”傻子说。

抬手替他系上了一颗忘系的纽扣,又帮他正了正帽子:“好。打得好。以后你就是打井人了。”

然后傻子笑了,在阳光下,笑得极灿烂,极幸福,极难看。

哐当一声屋门猛打开,头一个冲出来一脸兴奋的马良,第二个钻出来瞪眼咧嘴的罗富贵,然后走出表情平静的刘坚强,最后跟着郁郁寡欢的李响。

“哥”

“胡老大?你咋才回来呢?”

这些天来,在九班里终于学会了放低姿态的李响,到了胡义身旁,准备主动接过胡义正要斜下的步枪,却被马良一把挡开:“这个活不是你的闪开。”然后马良把胡义的枪,挎包等等一并接下来抱了,送进屋去摆放好。胡义进门后,马良已经倒好了一杯水,摆在胡义身前的桌上,接着又反身去拿脸盆,热水冷水掺温了,端在洗脸架上,挂好毛巾,摆上肥皂。

马良的动作麻利熟练不声不响,行云流水毫无磕绊,看得李响很无语,这跟平时看起来懒散自恋的他判若两人,汗颜。胡义端起水来一口气喝了半缸子,然后挽袖子准备去洗脸,马良甩了甩袖子:“哥,我到炊事班给你踅摸点吃的垫垫。”话落开门出屋。

胡义到了脸盆边上,忽然回头问罗富贵:“丫头呢?”

再往磨石上洒几遍水,然后将刺刀仔细地推磨几个来回,重新拿起来,在阳光下慢慢翻转着看,似乎已经锋利到了极限,阳光落在刺刀上,晃出耀眼光斑,映着高一刀那张黑脸膛。

快腿儿从远处跑过来,一直跑到了坐在门口磨刀的高一刀对面,对专注在寒光中的高一刀说:“连长,你猜我看见谁了?”

“不长眼的,你能看见谁?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小子偷看邻居二婶洗澡,我就用这刺刀剜了你的狗眼,让你啥都看不见,省得哪天你败坏了二连的名。”高一刀头也不抬,仍然认真地注视着手中的寒刃。

快腿儿抓了抓后脑勺:“嘿嘿嘿……真不是故意的,我那是路过,不小心看了一眼。”

“少放屁路过能路过到那么远的河边去?”

“连长,你真冤枉我了,大毛那小子是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在那偷看,被我撞破,才到你这倒打一耙。”

“你俩都不是好东西懒得跟你们废话。”

“以后不敢了。嘿嘿嘿……对了,刚才我在操场边看见胡班长了。”

“什么?”高一刀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雪亮刺刀,抬起了眼:“胡杂碎回来了?”

快腿儿凑到高一刀身边蹲下来:“他骑着那个自行车,经过操场边上,看方向是要去禁闭室看缺德丫头。好家伙,正在操场跑步的新兵队伍当场摔趴下一半,全看他了。”

高一刀露出思索的神色,自语说:“这个时候回来了……晚了点……不过……也难说还有没有戏……不管了,只当散心吧。”

快腿儿搞不懂连长在叨咕什么,过了会,高一刀拎着刺刀站了起来,朝快腿儿道:“你现在就去通知,全连集合,到河边准备操演。”

“河边?”

“我去团里,请团长和政委出来散散心,观看咱们二连表演。还愣着于屁,现在就去”

快腿儿搞不明白连长为何突然有此雅兴,还要请团长政委也去看,也不敢再多问,掉头跑远。

远远的,他看到禁闭室的窗台上坐着个扎小辫的,两只小腿耷拉在窗口外悠闲地晃荡着。

远远的,她看到操场那边骑来了一辆自行车,骑车人正是她心里刚刚才想念过的。

阳光下,他看到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朝着他露出了甜到心底的笑。

阳光下,她看到随着距离越近他的脸色越暖。

“这……是个啥啊?”小丙的眼睛瞪得滴流圆,看着停在禁闭室窗前的自行车,哈喇子流出来二尺半都忘了舔舔

“傻了吧咯咯咯……这是我的自行车。”小丫头嘴角快咧到后脑勺去了。

“这玩意……让我摸摸行不行?”

“嘿嘿嘿……你的面子……可以,顺便帮我把它擦于净。”

“得嘞”小丙撒开腿往团部宿舍跑,一溜烟找抹布水桶去了。

上午九点的阳光,正暖,也不觉得晒。没安窗扇的窗口朝南,小丫头仍然晃荡着垂在窗口下的两只小鞋,坐在窗台上没下来,仰着小脸看天,湛蓝。

外面窗口下,那双悠荡的小布鞋旁边,胡义坐在地上,背靠窗根,一腿平伸一腿蜷竖,一只胳膊闲搭在膝盖上,眯着眼睛看山,青葱一片。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我就到这来了。唉——就差一点我就成功了,你知道吗,当时我都冲到她门口了,可惜……如果没摔倒的话,也许还能近一点,那样我就可以把枪直接从窗户砸进去,这样也得算你说是不是?”

窗根下的胡义点点头回答:“没错,必须得算。”心里在琢磨:这样做……勉强了点,有耍无赖的嫌疑;不过,有勇有谋的表现值得鼓励。

“就是。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输了。本来人家心里就上火,流鼻涕最讨厌,今天早上傻子来送饭他还跟着来了,没完没了地跟我叨咕西瓜啊,芝麻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差点没气死我……这要是赢了,从今后就少了一个人管我,那得多自由;那不就是一个会耍大刀的新兵蛋子么,有啥了不起的?一个个的瞪着眼睛抢他,捧成多香个饽饽。切,刀耍得再好,我一枪也能把他撂倒,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你说是不是?”

窗根下的胡义点点头回答:“没错,刀再大也不如一把盒子炮。”心里在琢磨:见过大刀耍得好的,大刀队也见过,看着威风厉害,真到了战场去面对鬼子的刺刀一样是惨不忍睹。其实全是被环境逼的,真要是有刺刀,谁愿意用那个长度才是王道当然,也有真会使刀的,那都得是学艺练过多少年头的人,要说在部队里如果有刺刀而不用,非要普及用大刀,草草练了一年半载去和刺刀拼,那叫作死

至于这个潘柱子,看来是个练家子,否则不会被大家抢得这么热。但是,在这个问题上胡义的想法真的是和小丫头的想法一样,为什么要九班人手一支盒子炮,连吴石头都给装备上,那就是拼刺刀用的。要么打,靠子弹,要么跑,靠腿;抡大刀的话……那就离死不远了,功夫再高也没意义。

有胡义在身边附和理解着,小丫头心里那些郁闷一扫而空,坐在窗台上晃着小辫噜啵噜啵不停地说,胡义静静坐在窗根下不时地应,直到负责禁闭室站岗的小丙提着水桶拎着抹布回来了,胡义才不紧不慢地起身。

“行了,你继续神仙吧,我要走了。”

小丫头故意皱起小眉毛:“着什么急,咱俩再说一会。”

“你想不想赢?”胡义忽然问。

“赢什么?”

“你的赌约啊。”

“啊?”小丫头闻言直接在窗台上站起来了,眼睛溜圆小辫直翘:“你说真的?”

“真的。”

看着胡义再次恢复了面无表情语气淡淡,小丫头高兴得大叫一声:“好狐狸”直接从窗台上往胡义的怀里跳。

一把接住她,再轻轻放下,怀里那对小辫子却还不撒手,焦急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我这不是打算回去想想么。”

“好,那你快走吧。哎,这自行车你怎么不骑……”

“那不是你的自行车么,给你送过来让你臭显摆的。”

“对对。嘿嘿……”

阳光下,胡义走在大北庄里,步伐不急不缓,表情恢复了往常那副冷冰冰的德行。杨得志的枪需要想办法么?不需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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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赢家

自己也曾经有过一支中正式步枪,是王老抠讹连长的,第一天到了**团的时候枪被下了,后来杳无音讯。

现在又冒出一支中正式,不知道会不会是自己的那一支,也许是,也许不是,无所谓,谁让它现在在杨得志手里呢。

第一次见面就与杨得志结了仇,他已经把自己认定为仇人了。高一刀也是仇人,但是他与姓杨的不一样,高一刀是为了公仇,所以仇恨写在脸上,骂在口中,敢摆在阳光底下不掩饰;杨得志是为了私仇,所以仇恨藏在眼底,埋在心里,见不得光

既然是仇人之间的事,那就没兴趣戴面具了,越简单越好,直接表达目的就行了,谁让你见不得光呢。

苏青为什么要跟小丫头打这个赌?也许她是想用这个方法镇住小丫头吧,客观地说,小丫头输掉这个赌约不是坏事。

自己为什么想要帮小丫头实现愿望?没有为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希望看到她快乐,希望看到她像风一样地跑啊跑。就像昏迷时候梦里看到的那样:风,是不会摔倒的。

随意地想着,不紧不慢地走着,三连宿舍出现在眼前了,门口居然站了双岗,看来丫头的面子确实不小,让三连不踏实了。

距离越近,两个哨兵的表情越呆,到了门前,背着枪站在门边的他们两个仿佛已经变成泥塑,估计是还没想通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

看了一眼左边的,也看了一眼右边的,然后淡然摆正视线推门。

“哎?你——”哨兵愣愣地说话了,却没敢伸手挡。

根本没有搭理哨兵的**,随着触手门开,吱吱嘎嘎的门轴响,直接走进去。长长的宿舍室内,两边是排得长长的通床,中间一条宽阔过道,由门口直通里端,间距着竖着几根木柱,两侧墙上每隔段距离就开着一扇窗,阳光一块一块地洒进来,落在床上,落在地上,耀出窗口的形状,有点扭曲有点夸张,让室内显得明亮,空荡荡。

屋里没人,三连也许在训练,也许在忙别的,过道的最里端尽头上,摆着一张桌子,几个板凳,看来杨得志应该住里面吧。

一步一落地,慢悠悠,稳当当地往里走,听到身后敞开着的屋门外哨兵说话声:“他你……在这守着,我去报告连长。”

“你看着我去找连长。”然后是一个人的急匆匆跑远声。

“你——”

距离越近,挂在墙上的那支步枪越清晰,她单独挂在那,想不注意她都不行。那深邃颜色,美丽曲线,背带上的痕,已经让自己感觉到了这个好姑娘是谁,她和自己一样,都成了六十七军的逃兵。也许她当初并不想逃,是自己害了她,害她离开了她该存在的地方,害她被冤枉,所以她才悄悄离开了,她是不愿意再看到自己罢,还不等走近她,似乎都已经感觉到了她无言的愤怒,和骄傲的不屑。

轻轻摘下她来,稳稳托在双手间,静静地看,她还是她,从没改变,一如在江南时见到她的第一眼,她是个好姑娘。

透过窗落在脚旁的光柱里,似乎飘荡着好多细微得几乎看不清的尘,好像硝烟,无声,安静,肃穆,难过。

哨兵气喘吁吁停在郝平跟前:“连,连长,他……他到咱们宿舍去了。”

“说明白了,谁?”

“胡班长。应该是奔枪去的。”

“什么?”郝平愣了愣,转眼看了看身边的杨得志,一挥手:“走,回去看看。”

杨得志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这还没完没了了,都说树大招风,财不露白,现在发现这话太有道理。跟着郝平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掉头又走向队伍几步,朝队伍招呼:“一排终止训练,现在跟我回宿舍。”

胡义可不是个善类,那真真是个敢找死的人,杨得志算是怕了,不得不防,带上一个排回去心里才踏实。

郝平当先接近了宿舍门口,门一直是敞开着的,开口先问站在门边的哨兵:“他还在?”

“在。”

紧走几步拐弯进门,一停。

胡义坐在宿舍里端的桌子边,正在擦枪,闻声朝门口抬起头,看了停在门口的郝平一眼,重新低下头继续忙。被擦的那支枪,是中正式。

杨得志第二个迈进了门口,停在郝平身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也对这一幕出乎意料,说不出话来。

一个排的战士呼啦啦到了门外,见连长和指导员进了门口就停了,没敢往里挤,只好停在门外,一个个伸脖子瞪眼睛,隔着缝隙往里看。

过道很长,门口距离里端的桌子很远,这一幕很荒诞。郝平酝酿了一下,把严肃摆上了脸,开口朝里面问:“你于什么呢?”

“擦枪。”回答不咸不淡。

“来错地方了吧?”

胡义没有立即回答,仔细认真地将通条杆抽出了枪口,简单收拾一下,然后将通条收进枪身前端固定好,左臂搭在桌面上,右手单手卧着扳机后的枪柄位置,将枪口扬起来,枪身搭在右肩上,扭转板凳上的身体,面对了门口反问:“难道这不是三连?”

“把枪放下,那不是你的。”郝平的语气不善。

“听你的口气……这枪是你的?”

“这是杨指导的枪。”

“那这话就不该由你来说”胡义的语气温度骤然下降。

“我是三连连长”郝平有点火了。

“我不是三连的班长。”

“我说最后一次,把枪放下”

“你没资格命令我。另外,这枪也不是你的”胡义的细狭眼底开始流过寒冷的光,那意味着他准备好了。

室内温度突然低了下来,郝平的脸色已经难看到底,话说得硬,可惜他不是高一刀,面对那双已经寒冷下来的细狭双眼,一时下不了决心,他在快速思索这件事如果闹大了,团长政委会如何处理。

胡义的话虽然听起来无理嚣张,却搭着半个事实的边,貌似他只等着郝平以官威胁迫无效后朝他动手了。杨得志向前迈出一步:“这枪是我的,你可以放下了么?”

胡义将视线转向了杨得志:“这么简单个事,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你们不是红三连么?站得好岗做得好人才是你们的本分。耍威风,不是你们擅长的活儿,比二连差远了”

郝平脸都绿了,总算听明白了,这就是来找茬的,太恶心人了。

杨得志的目的是先把理攥在三连手里,后边的事再大也不怕了,所以对胡义的冷嘲热讽不做反应,继续道:“我说了这枪是我的,现在请你放下。”

胡义眼里的冷意似乎淡了点,淡然道:“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杨指导员,你这枪不错,我挺喜欢,送给我得了。

一片寂静,还能有比这个不要脸的么?这事要说出去谁信?郝平终于绷不住了,眉梢一点点吊起来,字字清晰地问:“胡义,你真当三连的屋子是纸糊的是吧?这可是你自找的了,现在我……”

不等郝平把话说全,胡义皱着眉头直接打断:“枪是他的,我来这找他要枪。他愿意给,我就带着走;他不愿意给,我空手出去。从头到尾跟你这个三连连长没有一根毛的关系,你朝我没完没了的耍哪门子威风?”

“……”郝平有点懵。

那些三连战士都有点懵,胡义这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找扬指导要枪,给就拿着走,不给就空手回去,听这意思跟找茬是没关系了,完全挑不出理来。可是……这个事不对劲,这怎么可能?他这究竟是啥意思?从头到尾都想不通。因为杨得志根本不可能给他枪,那他做着一切是什么目的?羞辱三连?失心疯?这个太不科学了。

一句话把郝平给说哑巴了,胡义又看向杨得志,不紧不慢地问:“杨指导,别愣着了,给个痛快话,这枪,你给不给?”话里的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清楚。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杨得志与胡义对视着,偏偏不说话。

包括郝平在内的观众们又懵了,比刚才懵得还厉害,只要简单说声不给,这件荒唐事就算结束了吧,杨指导这又是怎么了?他怎么还不说话?中邪了么?这比胡义的反应更蹊跷

场面好像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胡义忽然淡淡笑了一下,将步枪撤下了肩,轻轻摆在桌面上,然后拍了拍手起身,一边稳稳当当走向门口,一边直面杨得志说:“看来杨指导舍不得,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在观众们惊讶的眼神里,胡义一步一步,走过了中间,擦着杨得志的肩膀经过,即将迈出三连宿舍的门槛,突然听到了身后杨得志开口:“这枪送你了。”

倒吸凉气的声音一片,今天的太阳一定是从西边升起来的,或者大家都是在做梦呢。

枪被胡义大摇大摆地背走了,一个排的三连战士也被喝斥回去训练了,空荡荡的宿舍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绿着脸的郝平看着面色铁青的杨得志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这我不能理解”

“呃……早前的时候……我和他……打过赌……我输他一支枪。”

郝平无语,打赌?表情上写满了搪塞,鬼信看来他不会说了,便不再追问。

背着步枪刚刚走出三连不远,路上站着个人,阳光下,齐颈漂亮短发格外显眼,可惜那张美丽的脸上,一如既往冰寒。

“站住。”她说。

“……”他只好停了。

“把枪交出来。”她的语气一点客气都没有。

“凭什么?”

“我以政工于事的名义正式向你宣布,这支枪被没收了。”

“我要是不交呢?”

“我没空说第二遍”

“十分钟后行不行?”

“现在”

阳光下,一阵风掠过了供给处办公室的窗口,窗口内,靠着窗的办公桌上,一个账簿被风掀开了几页,哗啦啦发出响声。账簿纸页上面隐约可以看到些字迹,最后一排上写着中正式步枪……领取人:苏青。

字迹很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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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队长与队长

当初在敌占区接周医生的时候,胡义从河对岸扔过杨得志头顶的一颗手雷,注定了这是无法化解的仇恨。

讽刺的是,杨得志档案里最大的荣耀也是得益于这颗手雷,内容大意为:……为保证周医生和其他同志安全安全,舍生忘死主动以身涉险,引开两岸全部追兵……充分体现至高无上的大无畏精神。

无奈的是,这件事情的真相,现在被胡义无耻地利用了,索要中正步枪时那副恬不知耻的嘴脸,观众们看不懂,听不懂;但杨得志自己能看懂,能听懂,那是胡义卑鄙的要挟如同当初他在河对岸扔手雷那一刻的感觉一样卑鄙

在杨得志眼里,胡义是最卑鄙的人

二连结束了河边的训练回来了,高一刀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询问特意被他留在庄里观察情况的快腿儿,九班和三连有没有发生过什么?

但是快腿儿的答案让他失望了,九班没动静,胡义倒是去了三连,为此,有一个排的三连战士结束训练匆匆跟着连长指导员返回宿舍,据说场面险象环生,最终反而以杨得志将中正步枪送给胡义而结束。

战斗嗅觉灵敏的老虎高一刀,认为九班和三连之间有可能会出点乱子,所以特意把团长和政委都给拉走了,以便九班和三连出事的时候没人灭火,闹到他们无法收拾。没想到事情真的有发生,可惜结果居然如此荒唐。杨得志把枪送给了胡杂碎?这事听着怎么这么瘆的慌呢?

在高一刀眼里,胡义和杨得志都不是好东西

看完了二连操演回到团部后,有警卫员向团长和政委汇报了期间发生的一些情况。

首先,九班班长胡义回来了,骑了一辆自行车,耀花了全团人的眼,据说自行车是小丫头的。

其次,胡义闯了三连宿舍,传言差点跟郝平打起来,后来才知道他是去要那支中正步枪的,而三连指导员杨得志竟然当场把枪给他了。

最后,中正步枪被苏于事没收了,理由是这支没有登记过的步枪影响了**团的安定团结,所以枪被她拿到供给处重新登记,又当场领出,放在了她的政工科办公室里。

政委丁得一感觉有点怪,坐在团部里开始分析:胡义回来了?高一刀百年不遇来请团长和自己去看二连操演?杨得志把枪送给了胡义?中正步枪最后进了政工科?这都什么跟什么?处处都感觉不对劲呢?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有心问问团长对这一切的看法,不料团长关注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小丫头那辆自行车

中正步枪的事总算没法再折腾了,现在又来个自行车,难道接下来还要再来一幕德丫头,对阵‘无良团长,?为了安定工作着想,丁得一只好改劝陆团长打消对那辆自行车的歪心思,然后转移话题谈九班提排的事。

胡义又去见丫头了,简单对她讲述了事情失败的经过。胜利近在咫尺,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帮小丫头实现愿望,为此感叹成事在天。

尽管这次又是功败垂成,小丫头心里仍然很高兴,小脸上却刻意装出个恨铁不成钢的样,她把团长教育她的那番话抬出来了,一股脑地教育给胡义,如果你不是非要一个人去,如果你当时在外围放一个暗哨,那你就能提前避开苏青,你根本不是差一点,你差大了有什么不甘心?

后来,他骑着自行车,驮着小丫头围着禁闭室一圈又一圈不厌其烦地转,高兴得小丫头大呼小叫,小丙满脸惊羡地站在禁闭室门口傻看。

与此同时,坐在政工科办公室里的苏青,正在看着摆在面前桌面上的中正步枪。良久,她叫了院子里的警卫员进来,帮她在身后的墙上钉上一根钉子,用来挂上这支已经完全属于她步枪,同时要警卫员教授她步枪的使用和保养方法。

警卫员照做,心里却装着满满的不理解。政工于事,又是个女人,摆弄步枪的话……感觉这么别扭呢?随便弄支短枪放着多好,苏于事这是图个啥?不过,这倒真是一支好枪

绿水铺。

李有才最近终于过上了清静舒适的日子,再次成为了绿水铺便衣队队长,手底下只有俩人,一个是尾巴,一个是懒鬼。不过眼下他并没打算再招募便衣队员,因为他往上头报的情况可不是这样,说的是绿水铺便衣队已经壮大到了三十人的规模。他为什么这么做呢?很简单,吃空饷

拢共三个人,领着三十个人的饷钱,手里有三十支驳壳枪,这叫一个好舒坦。各处便衣队比比看,谁能像李有才这么舒坦?当然,如果是比人数和任务执行能力的话,那李有才就完了,三个人能于屁啊?

可惜的是,人生不会一帆风顺,凡事总会风雨无常,还没舒坦几天,麻烦来了,上头要来绿水铺看看,检查工作。这下让李有才牙疼了,检查工作?吃饱了撑的么,算上自己这个队长一共仨人,到时候情何以堪?岂不是丢尽了汉奸的脸这队长不是又完了么?

绿水铺里是绝对找不出合适的人了,有心想出去抓三十个回来充数,时间太紧,来不及,只好另寻出路。

作为一个赌鬼,纵有千般不好,也能剩下一个优点,胆儿大敢作死

充数的人手只能捡现成的找,赌坊砍九手底下有十多个,这种站站队凑个数的事,只要往砍九的桌子上扔下一把盒子炮就齐了,钱是舍不得给他,当然,如果是输给他那是另一回事。

这样一来,队伍人数凑够一半了,另一半怎么办?思路一点点打开,范围一点点扩大,还真让他又想起个人来,青山村石成

上次和胡长官合作的时候,认识了石成,青山村游击队队长,距离绿水铺不远,十来个人他怎么也有了。天无绝人之路,这不齐了么

想到了办法李有才不再耽搁,这事不能和尾巴懒鬼说,一个人直接去了青山村。

李有才当然不知道石成藏在哪,不过他也不担心,就凭他这一身明晃晃的汉奸行头,只要往青山村村口一站就行,不信你个游击队在村里村外没有眼线。

石成看着被手下人绑进树林里来的人,不禁满头黑线。要说游击队和便衣队之间,那是天生的敌人水火两边,互相打的就是对方现在偏偏出来李有才这么个货,好无奈。

“你于什么来了?”石成的脸色不善,语气也不善。

“有你这么待客的么?能不能先把绳子解了?勒得我这个疼。”

“你是汉奸,我是游击队,不毙了你已经算是照顾你了。”

李有才看着石成这个义正辞严的样儿,无奈笑了笑:“行行,那就这么着吧。长话短说,我是来找你谈买卖来了

“我没兴趣跟汉奸做买卖”

“呵呵,你这谱还不小,说这话你不怕后悔?”

“我倒是后悔认识你,否则刚才就一枪崩了你”

“五把盒子炮,要不要?”

石成一时有点楞。

李有才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别愣着了,赶紧给我解了。”

一段时间过后,与李有才单独蹲在树林远处的石成猛地站起来道:“什么?让我们站队迎接检查?你少跟我鬼扯,我可不当案板上的肉”

李有才也站了起来:“你看你急什么?他又不认识你们,就是在你们眼前遛一趟这么点事。你们也不用进村,就在村口站成一排迎接一下就行了,和谁都不照面,事后我就说你们接着要出任务,你们就可以回来了。”

“你小子不会是拿这个做引子,想灭了我们立功受奖吧?”

“那这样,你留下一个人,如果有事,那就去告诉八路来把我五马分尸,这总行了吧?”

“那也不行士可杀不可辱李有才你给我看清楚喽,我是游击队,想让我去迎接汉奸检查?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李有才扔下了手里的小树枝,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看着正气凛然的石成静静想了一会,突然道:“六把。”

石成冷眼没反应。

“七把。”

“八把。”

咕噜一声,石成的喉结位置发出了点声响。

“九把,这是底线,我就这么多,再没有了,想多也多不了。”李有才根据石成的细微表现适时扣牌。

“那好吧。先交货。”石成的大义凛然不见了。

“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到时候真要是喜事变丧事,那我这队长的帽子掉了不说,搞不好脑袋也得搬家。事成,我才给。”

静静看了李有才一会,石成才给出最后答案:“成交。”

阳光下,李有才露出了秀气的笑容,拢了拢他的小分头,掸了掸身上于净的黑亮绸衫:“那……我就不多耽误了,回见。”反身走向树林外。

走出了一段距离,他忽然犹豫着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了下来,回过头,见石成还在原地朝他看着,于是又说:“顺便告诉你件事,皇军快要来了。你最好……让青山村的乡亲先出去躲躲吧,越远越好,不想走远的话……那就往东走,搬到绿水铺,或者落叶村去。”

石成立即皱紧了眉:“为什么?”

“坚壁清野,青山村……会变成无人区。”随着话音落下,李有才的身影消失在树叶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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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无奈的选择

随着梅县以西平原和山区交界地带的防御体系初步形成,加之前段时间北部地区遭受八路的袭扰,鬼子终于将注意力转移过来,准备在北部开始修建炮楼碉堡,防御体系完成后,便将八路彻底封锁在山里,切断他们与山外的全部联系,各种物资,原材料,生活日用品,药品等等将很难再入山。目的很明显,尽管现在暂时没有清剿计划,也要活活困死八路军,经济封锁照样能要你命

**团与山外的通路主要是两条,一条是南下无名村,宋家村,再转向东出山,这条路线现在基本荒废了,一方面是梅县以西的山口炮楼相继完善,很难再进出,另一方面是自从转移到大北庄后,这路线距离也远。

另一条路线是大北庄向东,过青山村,继续向东至落叶村出山,或者在青山村转向东南方向由绿水铺出山。梅县的鬼子最后要照顾的,就是绿水铺和落叶村这两个位置,用炮楼封住这两个山口,**团就算是与梅县隔绝了。

石成与李有才开创了游击队与便衣队合作的典范,迎接了汉奸领导的光荣视察,整个经过有紧张没危险,有不愉快没有不高兴,各为所需,事后拿到了李有才承诺的九把盒子炮。

在两个人最后分手的时候,石成对李有才不屑地说:“当个汉奸都这么失败,你这辈子算完了,我都懒得瞧不起你”

李有才还给石成一个阳光的笑容:“土八路,你永远不会懂得享受生活,遭你的罪去吧”

而后两人背道而行。

一个拎起手中的一串盒子炮,边走边喜滋滋地看,这回赚大了。另一个边走边看明媚的天色,这么好的天气,不去赌坊好好下他几注怎能对得起自己。

小丫头在禁闭室住了三天,这三天里,她破天荒没有开小差,最多只是在禁闭室屋外头趾高气扬地噜瑟一会,没有离开过这片范围。不过这三天里,禁闭室每天都顾客盈门,一个个嘘寒问暖说是来看望小丫头,其实全是来看自行车长见识的,关系好的才会被丫头允许碰碰这车。

小红葵花领着卫生队的几个来了,王小三领着炊事班的全体来了,小豆领着团部的警卫员通信员来了。就连李算盘都领着供给处的几个手下来了,围着自行车转悠了大半天还舍不得走,经过了无数次的激烈思想斗争,李算盘最终还是没开口,没敢说出想让小丫头将自行车上缴供给处的堂皇要求。最关键的是胡义说这车不是九班的,而是丫头的,所以李算盘不敢提,琢磨来琢磨去,感觉面子不够大级别不够硬,凭缺德丫头的脾气,要是开这个口就得出事,只能咬咬牙咽下口水走了。

团长也来了,理由是对身处禁闭期间的红缨小战士表示关怀慰问,嘴上与小丫头聊着住得冷不冷,吃得饱不饱,小丙照顾得好不好,眼睛却一直看着自行车叽里咕噜地转。临走的时候突然笑嘻嘻地提出,想要把自行车推到团部去放两天,等小丫头出狱后再归还。

从团长一进门,小丫头就已经看出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待团长这话一出口,小丫头就变了脸色,高高翘起了辫子,瞪着一对漂亮大眼盯着陆团长怒看。陆团长见软的不行,立即黑下脸色来硬的。

一个倚老卖老,仗着团长身份高高在上耍官威,准备强取豪夺;一个以小卖小,仗着人小胆大不怕撕破脸,准备揭竿而起造他个反。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当场吵成口水一片,吓得小丙躲在门外不敢看,幸亏丁得一闻风赶到,生生拖走了陆团长,才化险为夷,避免了**团的一场危机。险

九班住处,小丫头一脸气愤:“这三天我在那连觉都睡不踏实,后来让小丙在门里面也安了门栓,告诉他夜里不许闭眼,重点监视窗口外,才保险了点。气死我了”

刘坚强道:“小人之心那是团长,你以为能和你一样?”

小丫头朝着刘坚强一瞪眼:“你才认识他几天?那水才深呢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让他带坏的”

“啥?有你这么说自己团长的么?”

“他是团长,又不是九班的,那你为啥不帮着我说话?团长团长团长,你就知道团长我说他就是个坏饭团子,怎么样?”

扑哧一声,马良憋不住笑了,心说难怪班长一回来就把自行车送到禁闭室去,真是高瞻远瞩啊,当时如果放在九班,肯定难逃团长的魔爪,只有小丫头能留住这东西。

见刘坚强瘪着嘴不再搭理小红缨了,马良才收住了笑,转头问胡义:“哥,既然咱们现在是九排了,那团里说没说这回新兵分配给咱多少?”

胡义坐在桌边,手里抓着块于净抹布,一直在仔细地擦拭着手里的指北针:“没说,无所谓。”

“那……难不成咱这几个人就算成了一个排啊?”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是两个班。”胡义头也不抬,继续忙着。

这话说得满屋子里人都一愣,两个班?拢共七个人,拆成两个班吗?听错了吧?连小丫头都把目光转到胡义身上了,全体大眼瞪小眼,等着胡义给答案。

胡义感到了周围的突然安静,抬眼看了看周围的几个货:“九班,还是九班,即使现在有了九排,也不改,以后是九排九班。另一个,是九排一班。如果过一阵团里给分新兵的话,顺位成九排二班。这回都听明白了么?”

“九排一班,九排二班,九排九班……那这个一班……在哪?”一脸茫然的马良代替大家提出了疑问。

手中的指北针已经被擦拭得闪闪亮,胡义把它合起来,认真地装进黑色皮盒子收好,这才继续说:“我提出了请求,团长和政委已经同意了。青山村石成,将会是九排一班班长,他的人,就是九排一班。”

一部分观众闻言恍然,马良和刘坚强两个却忍不住相互看向对方,有点傻眼。原本他俩认为,九排早晚会有三个班,这回好歹俩人都有机会当班长了,不料九班不变,一班长人选直接已经有了,那就只剩下了等待新兵补充后成立的二班。

刘坚强绷不住了,直接开口问:“班长,呃……排长,那二班班长人选…是什么想法?”

胡义顺手用抹布抹了抹手,拿过破茶缸摆到马良跟前示意添水,然后看了看一脸焦急的刘坚强,淡然道:“你们几个不要改口,我听不习惯,继续叫班长。至于二班班长人选……在你们之中产生。”

扑哧一声,这回笑出来的人是罗富贵。姥姥的,这就是命,流鼻涕和马良,天生的一对倒霉蛋这头巴不得看笑话的熊正准备仔细瞧瞧刘坚强和马良的表情,忽然发现胡义面无表情看过来,赶紧抬起大手捂住自己的嘴,还是没忍住,继续笑出声。

马良和刘坚强已经没心思去注意罗富贵了,只剩下二班长一个名额,让他俩的目光再次撞在了一起。

一直到胡义的眉毛有上挑的趋势,罗富贵的动静才彻底消失,憋得脸红脖子粗,表情异常痛苦。

胡义不再搭理那头熊,也不管正在呆坐对眼的流鼻涕和马良,忽然问李响:“你的行头……是不是该自己考虑一下了?”

到现在李响还空着手,别说武器了,连一条外扎的皮腰带都没有,看起来更像是个卫生队里抬担架的。虽然与李响是在医院里认识的,但是胡义对他并不太了解,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适合于什么。小丫头试图收买潘柱子的时候开出的优厚条件,并不是那么回事,她当时只是一心想把潘柱子忽悠来九班,然后转手再将潘柱子卖去三连换枪,那些条件全是空头支票,德丫头,可不是浪得虚名。现在九班除了子弹和手榴弹,其他的真没富裕。

李响是新来的,胡义知道他受气,但是不管,全当看不见。能不能融入九班这个小圈子,如何找到在九班里的定位,是他自己的事,物竞天择,这是规矩。所以胡义自己手里明明有两支驳壳枪,也没打算分给李响一把,既然不了解他,还是让他自己决定他存在的位置吧。

李响犹豫了一下才抬起头:“我……知道了。”

别看李响做过地雷拆过炮弹也穿着军装,但是他从没上过战场,也没在一线部队里生活过。到了九班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在工厂里除了厂长和师父俩人,再没人管他,很多事他都敢由着性子;现在不同,他的待遇连傻子吴石头都不如,他只是一个新来的兵,没人在意他曾经怎样。

路是自己选的,李响不后悔,正因为九班里没有人在意他曾经怎样,反而使他没有了那些折磨他的压力,也更不介意在九班低姿态受点气。

阳光下,李响默默走进了**团供给处。

李算盘把李响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不解道:“李响,你可是九班的,怎么跑我这来找装备了?再说我这供给处一天能让那三个连长来翻八遍,就剩下破烂了,呵呵。”

“实在不行……我看着挑一个,自己回去修修。”

李算盘愣了愣,听团长说过,这李响过去是师里工厂的,他可能真有这能耐,反正都是没法用的东西,处理一个算一个,于是点点头:“既然你都不嫌饭馊,那行。那个谁……你带他到后边挑一件去。”

一个供给处的战士领着李响进了一间库房,乍一看,这里还真有不少枪,长的短的不说,连机枪都有两挺,可惜,要么是破旧到不能使,要么是战斗中彻底损坏的,全不能用。

李响确实会修理一些枪械故障,但是那是在厂里,有工具有设备,能修。现在,这是**团,啥都没有,怎么修

他的想法是矬子里面拔将军,尽量找到能在没有专用工具的条件下也能修复的枪,按说这个想法应该可以实现,可惜的是,在他之前很多来这里要武器的人也这么想,轮到李响来找的时候,能凑合修起来的枪都没有。

供给处的战士站在门口,看着李响认真仔细转悠了半天后露出的失望表情,笑道:“呵呵,你以为李主任骗你怎么着,这回死心了吧。”

将一支损坏的步枪放下,无奈地站起来,李响的视线忽然落在墙角。那里摞着两个弹药箱,上面放着三具掷弹筒

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过去,将三个掷弹筒挨个拿起来仔细地验了一遍,其中一个是坏的,另外两个很好。这东西操作倒是不复杂,可惜现在八路军里没人能使明白,用了也打不着目标,还不如手榴弹实在;另外榴弹来源也不稳定,纯靠偶尔缴获,数量极少,谁还愿意要这累赘。偶尔缴获到的掷弹筒和榴弹,都是送去师里的小厂处理了。自从师里的厂子没了之后,这类东西自然也变成**团仓库里的废铁。

李响拆过这个,却没用过,但是枪是绝对找不出来了,难道要继续这么空着手在九班里晃,继续灰溜溜做个什么忙都帮不上的闲人?起码这武器是能用的吧,不是废铁;起码有个武器才算是战士了吧,不是两手空空的废物。

深深叹了口气,李响将三个掷弹筒再次验了一遍后放在地上,掀开了弹药箱,五十毫米口径的掷弹筒专用榴弹在里面堆了两层。指着压在下面的另一个箱子回头问门口的战士:“这两箱都是榴弹么?”

战士皱着眉点点头:“我说你……不是要用那个吧?那玩意打不着人。”

李响默然,能打着人的没有能响的,不拿这个……那就什么都不用拿了。弯下腰,将成色最好的那个掷弹筒拎在手里:“我要这个,还有这两箱榴弹。另外…你这有没有榴弹装具?”

“你说真的啊?”战士的眼睛有点大:“掷弹筒你爱拿不拿我不管,可那两箱榴弹……”

“榴弹我全要了……你可以……直接去请示团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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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好奇害死猫

这是个大正十年式掷弹筒,口径五十毫米,重量五斤左右,最大射程差不多二百米。两箱掷弹筒专用榴弹全被李响搬来了,摆在了院子里,李响蹲在阳光底下认真仔细地检验每一颗榴弹,然后把它们分类计数,九班人站了一圈围着他看。

“你会用这个?”刘坚强问。

“谁都会,问题是你能使它打准了么?”马良问。

“没打过。”

“没打过你就拿来用?姥姥的,你小子比我还敢扯啊?那你还不如帮我扛机枪呢”罗富贵说。

“供给处……只有这个是能用的了。”

众人无语,感情他是因为这个拿回来的

“其实……有时候……这东西不需要打得多准。”李响忽然说。

罗富贵瞪了瞪眼:“什嘛?亏你说得出口,我一直怀疑你脑子不好使,现在果然,你比傻子强不了多少”

听了罗富贵的话,刘坚强居然特意弯下腰朝李响脸上去看,似乎觉得罗富贵的话有道理。

马良撇撇嘴:“听你这意思,那敌人都是属耗子的,放两个响就吓跑了是吧?”

李响迟疑了一下道:“我的意思……是说……”

一直低头看着那些被分类的榴弹的胡义忽然开口打断李响:“行了,别说了。收拾收拾,全体集合,上山。”

“上山?”全体不解。

“不是没打过呢么?怎么也得先打几发熟悉熟悉。还愣着于屁,帮他拿弹药”

虽然知道使用方法和大概原理,李响真没用过掷弹筒这东西,想不到刚拿回来胡义就要求上山来打几发,让李响忽然感到心里一阵阵发慌,没底。

胡义四下看了看,指着一百多米外的一棵小树:“看到那棵小树了没有,把那当目标。你们几个站开点,别离他那么近。”瞅着李响的紧张样,胡义也怕出闪失,可别一不留神把九班给端喽。

罗富贵刘坚强马良小红缨吴石头,退开了十多米远,看着李响等待他操作。

吐出一口大气,李响半蹲下来,将掷弹筒斜竖身前,左手扶住筒体,抬眼看了看目标。直线倒是好瞄,筒体上竖标着一条细长的瞄准线,对齐目标就行了;最难的就是落点远近,这个问题李响完全不知道怎么算,筒体底端有个调节栓,也知道这个调节栓是控制调节杆来改变筒体内部长度空间,从而改变膛压,做到控制榴弹在同一角度上的飞行距离不同,修正误差。

就是这个落点距离问题难住了无数人,鬼子的掷弹兵有系统的训练方法和窍门,那也要练过很久打过多发才能做到形成战斗力,八路军哪有这个条件。

想什么都没用,起码先让它响了,打出去了才行。什么都不管,拉开击发杆,右手拿起一颗榴弹,开了保险栓,从筒口填入。一直持握筒体的左手开始不争气地微微颤抖,再抬眼看了一遍那棵小树,右手拽动了击发绳。

嘭——

一阵猛烈的震颤传入身体,一声闷响震动了耳膜,一股淡烟在眼前升起,一个黑点隐约窜上了天空,似乎……这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轰——

小树还是那棵小树,榴弹爆炸位置至少远了五十米。

“打得好”张嘴叫好的是罗富贵:“好啊你小子混错队伍了,我看你应该去给鬼子当掷弹兵,那咱们得省多少心”

马良捂着嘴乐,刘坚强满脑袋黑线,小丫头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毕竟这比过年放爆仗好看多了

胡义没什么特别表情,开口命令:“继续。第二发”

一次又一次爆炸,一次又一次慌乱地修正,第十发榴弹的落点终于落在小树附近十来米远,榴弹的杀伤半径也就五米多。这个落点误差一般是鬼子掷弹兵老手的第一发命中范围,李响打到第十发才沾了边。

罗富贵刘坚强和马良三个货在一边你言我语,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一个个大牙都笑掉了。李响满头是汗,垂着头不敢作声。

胡义倒是没什么想法,这很正常,掷弹筒要是真那么好用,还能在仓库里压着生锈么?但是如果真能练出来,这轻便的曲射火力能把敌人折磨死,就像鬼子一直用这个折磨我们一样。看现在这情况,两箱榴弹全打空了也没什么意义,这不是个简单的事,暂时省省吧,慢慢想办法。

“你们笑什么?嗯?很好笑么?”

三个货一看胡义过来了,赶紧假装观赏周围景色。

“现在我命令,你们三个给我到小树那趴着去”

“啊?”三个下瞬间巴掉地上了:“胡老大……你……你不是想要……”

“废什么话现在就给我过去”看着三个货无奈地挪动了脚步,胡义忽然又补充道:“傻子,你也过去。”

小丫头瞪圆了不解的眼睛问:“狐狸,那万一要是打准了呢?他们不全炸死了吗?”

朝小丫头淡淡笑了笑:“他们死不了。”

小丫头没听懂,胡义也没再多解释,直接走到李响身边。

“你说掷弹筒有的时候不需要打那么准,我猜……你说的是这个吧?”胡义从弹药箱里拿出了一颗标记颜色与其他普通榴弹完全不同的榴弹,问李响。

李响诧异地看了看胡义,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没有人关注掷弹筒,当然就更没有人知道榴弹的区别,他自己也是跟厂长学习后了解的。于是点点头:“对,我验过了,其中四颗是化学弹,两颗催泪性的,两颗呕吐性的。你……怎么知道?”

胡义掂了掂手里的那颗榴弹:“猜的,我猜就是这个。我曾经被这东西熏过,当时有些弟兄坚持不住了,想换地方,结果都喂了机枪。”

李响默然。

“这个催泪的,朝小树上风头打一颗。”

小树附近,老老实实趴着四个人。

“胡老大不是要玩真的吧?”

“不可能,班长应该是想吓唬咱们。”

“是要吓唬你俩,不包括我和傻子。”

“哎呀我天,我发现流鼻涕你现在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嘭——

“姥姥的,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掷弹筒响了?”

“我去……”

铛啷啷——榴弹似乎落地了,听声音距离好像不近,可是也不算远。

“怎么没响?”

“我哪知道?”

“哑弹”

“呼——看来连老天爷都心疼咱们了胡老大这事过分了吧?啊?不带这样的,老子可不于了打死也不干了

“咳……这烟咳……咋感觉……咳咳……咳咳咳咳……呃……咳……”

眼泪,鼻涕,口水,恐惧的窒息感,无力感,让四个人彻底懵了,说不出话直不起腰,连滚带爬狼狈地试图逃离,却连自己是在面向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够搂着,打着滚,不由自主胡乱地爬。哭着,流着,猛烈不止地咳着,大张开嘴试图呼吸着,满眼泪蒙蒙,恍惚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扭搭扭搭走过来,扣着防毒面具支棱着两个小辫子,面具里面发出沉闷古怪的笑声:“咯咯咯……真有这么厉害吗?”

看着四个狼狈逃离现场的倒霉鬼,她十分好奇这烟究竟是什么味道的,忍不住抬起小手,将面具掀开了一点缝隙,主动去嗅嗅。

娇小身躯猛然一个踉跄,慌张地试图重新扣好面具,但是两只小手越抓越乱,慌得再也无法扣紧,面具里传出猛烈的咳嗽声,只好撒开小细腿掉头跑,然后狼狈不堪地摔倒,再爬起来,再摔倒,又爬起来,又摔倒……一路狼狈惨

胡义往小树那边看着,淡然对李响道:“你做好准备了么?”

李响糊里糊涂地反问:“我……准备什么?”

“你认为他们有胆量对我撒气么?”

噗通一声,李响没站稳,被脚后的弹药箱绊倒了。

几十个百姓破衣烂衫大包小裹地进了大北庄,他们是从青山村来的,都是青山村游击队员的家属亲眷或者要好邻居。

石成得到李有才的提醒后,到青山村里做动员,说鬼子要来了,青山村面临危机,让村里人赶紧搬家撤离。可惜的是,位于中间地带的青山村并不是已经被做过抗日工作的地方,他们只是普普通通老实巴交的百姓,石成的话并没引起村民们的重视。

过去鬼子也到过青山村,并没觉得多可怕,只是大摇大摆地从村里经过了,什么都没做。现在凭石成的嘴随便说说,怎么忍心撇下房子撇下地,背井离乡?鬼子也许只是像往常一样来找八路的,只要把家里粮食藏一藏,什么事都没有了,村民们基本这样想。

无奈之下,石成只好先把队员们的家属亲戚动员了,派一个人领着,迁去大北庄方向,同时找**团报告情况。自己领着剩下的人继续在青山村劝说,同时监视绿水铺与青山村之间。

团长和政委正在合计这个突发事件该怎么处理,苏青主动请缨,身为政工于事,她要求去青山村做百姓疏散工作

考虑到游击队员汇报的情况,看来石成的劝说工作成功率不大,一方面是他威信不足,另外他做这种说服工作经验也不足,团长政委最后同意了苏青的要求,并且要求她带九排一起出发,以策万全。

于是,通信员带着命令匆匆跑出了团部大院,开始朝九班正在训练的山头上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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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无人区

一轮血色残阳,低坠在西山,搭配了残乱的浮云几片,让整片天空由明到暗过渡成复杂的颜色,看起来极不真实,这天空像是被画出来的。

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烟火味道,四处都有缭绕的烟,单手垂拎着步枪,慢慢走在残垣断壁间,很多余火未烬,还在噼噼剥剥地烧。抬起卷曲帽檐,一双细狭的眼四下里慢慢扫,在灰烬之间,横七竖八零落点缀着尸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有的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有的被划开了肚子血黏黏流出内脏来,有的失去了肢体,或者头颅,而大部分女人的尸体,基本是的,在灰烬中,在尸体间,明晃晃的格外刺眼。

慢慢走,慢慢看,一直走到了呆坐在一处废墟边的石成面前,淡淡说:“去把你的人拢起来。”

发着呆的石成根本没注意到胡义来了,更没听见胡义说话,继续低声喃喃着:“当时我该用枪逼他们走,就不会这样了。为什么不信呢?为什么就不相信呢?我都说了,可他们就是不信呢……”

抬起脚来蹬在石成的肩膀上,将失神的他蹬得摔趴在地上,淡淡重复道:“去把你的人拢起来。收尸。”

石成终于恢复了些神智,看清了静立眼前的军人,翻过身倒在地上沮丧地说:“我试图在路上引走他们,可是没用,死了三个队员,被一个排伪军追进了山。他们就是朝这来的,就是为了于这个……他们怎么就不信我呢?他们…

“他们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鬼子。苟且未必能偷生,把鬼子当人看,这是早晚的下场,与你无关。现在带你的人去替他们收尸”胡义的语气淡淡,带着一丝冷。

石成呆呆地看,他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他好像他手里那支枪一样没有生命,他怎么能这么说

来晚了,青山村被鬼子屠戮一空,变成了计划封锁线外的无人区。如同胡义对石成所说的,那些村民以为自己不是八路就可以,以为自己是顺民就可以,以为鬼子也是讲道理的,于是,他们顺便成为了鬼子训练和发泄的道具,为大东亚共荣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从**到生命,全贡献了。

苏青垂下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拢了拢耳边的发,重新扬起冷丽的脸,走进了余烟缭绕的废墟间。

到处都是尸体,惨绝人寰。看到罗富贵和吴石头满头大汗正在拼命挖坑,看到刘坚强和李响正在沉默着抬捡尸体,马良被他安排去高点放哨了。继续向前走,一直不忍心跨过地上那些尸体,小心翼翼地绕开走。抬起头,一阵黑烟徐徐飘过,显露出了前面路边的一堵高高残墙,血色夕照里,小丫头骑坐在高高的墙头上,歪着一对小辫子,手里捏着小半块饼,小嘴角沾着些饼渣子,皱着小眉毛正在四下里俯瞰,一张小脸被夕阳映得亮暗分明。

这一幕看得苏青很无奈,这时间,这地点,这环境……这孩子和他天生就是一类人,难怪他们两个能好成一个人。无话可说,都是没长心的

此时,高高骑坐在墙头的小丫头也看到了走进村来的苏青,一双漂亮大眼立即眯了眯,抬手将剩下的小半块饼全塞进小嘴里,鼓囊着两个小腮帮子嚼着,任饼渣子不时掉下嘴角,满脸挑衅地俯看着苏青。

苏青没心思和这个无良孩子对眼,继续走自己的路,继续躲开地上的尸体,一具一具地绕过去,还没走出多远,突然停了下来,偏过头,看向刚刚绕过的一具尸体。

静静看了一会尸体那张侧歪在地面上被血和土模糊了的脸,苏青终于俯下身,小心翼翼将尸体翻转,露出尸体全貌,看向尸体的那双秀眉终于紧紧簇拥在一起。

胡义来到苏青身边,朝蹲在地上一直观察尸体的苏青问:“什么事?”

苏青拍拍手站起来,看着地上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把他剖开。”

胡义不解地看了看苏青的脸色,又低头看了看地上这具尸体,是个破衣烂衫的瘦弱年轻人,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不过的村民百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让你做你就做”那双丹凤眼冷冰冰地转向胡义,故意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威仪。

胡义迎着她的眼看了看,面无表情点了点头,淡淡问:“请问长官,你是想挖他的心?还是分尸?”

苏青的眉毛恨恨地拧了拧:“只要打开他的胃,不许过分”

单膝跪地,仔细看了看尸体,一把撕开了尸体上衣,然后抽出刺刀……

呃——哇——哗啦——附近的墙头上突然传来呕吐声,随后听到墙头上小丫头愤怒地大叫:“你们讨厌”然后是悉悉索索爬下墙离开的声音。

苏青一直努力保持仰头看天,不敢看身边的现场,但是那一阵阵的刀锋划开尸体声仍然让她浑身难受,寒毛直竖。直到胡义血淋淋的手掌上拖着一团黏糊糊的东西伸到她身前问:“你是要找这个?”她才低下头仔细辨认了一下胡义手中的东西,强压着呕吐感点了点头说:“小心点放在地上。”然后朝尸体示意:“把他好好收拾起来,单埋,他是自己人。”

胡义将手心里那团黏糊糊的纸糊放在了地上,然后转身重新去处理尸体上剖开的刀口,重新给尸体穿好衣裳,横抱起来,大步走向村外。

那团纸糊被苏青小心翼翼地分解着,一点一点,一层一层,一块一块,红色白色黑色全黏糊了,根本无法分辨出字迹,这是被他自己吃下去的,本来是该送到政工科的。

他是个交通员,一直负责取信地点到**团这最后一段,没想到他也死在这里,应该是碰巧赶上了,和村民一起被鬼子围在村里杀了。

在纸糊的中心位置,终于找到了两小块勉强可以分辨字迹的碎纸块,一块上能够勉强分辨出‘二掌柜,三个字,另一块上只能看出两个字‘羊头,,其余的字再也认不出来。

整封信只辨认出两个词,‘二掌柜,和‘羊头,,苏青的面色忽然很不好,羊头二字是什么意思猜不出来,二掌柜这个代号是梅县县城里地下交通组织的最高领导,这意味着什么?不会是好消息,直觉感到这封信应该是个噩耗

苏青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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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药材

天黑了下来,胡义随手将身边的断裂门框扯下来,扔进了废墟边的火堆,让火继续烧。

火光使那张白皙冷丽的脸显得红彤彤,她盯着胡义气愤地问:“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胡义跑拍打拍打手掌上的灰烬,看着火堆说:“九排的任务有两个,一,协助青山村百姓疏散;二,接收石成的游击队入编。现在疏散百姓这个任务变为收尸了,石成和他的人已经成为九排一班。任务基本完成,等他们埋完了,就可以回去。”

“我是不是听错了,现在你倒变成了严格执行命令的好军人了?”

“我一向坚决执行命令。”

“那现在我命令……”

“我是九排排长,你的命令无效。”胡义终于扭脸看着苏青,直接把她的话打断。

“别忘了,我有权暂时解除你的指挥权”苏青刻意提高了调门。

“苏于事,我正在执行团部的任务命令,你以什么理由解除我的指挥权呢?太跋扈了吧。”胡义看着那一连冰寒,忽然淡淡地笑了,笑容里似乎包含了无数个含义。

苏青狠狠地盯着那双细狭的眼看了好一会:“好,我自己去。”然后一甩头发,不再看他,静静盯着火光,胸脯起伏频率变得稍快,显示了她的愤怒程度。

“很遗憾,你也去不了,九排的第三个任务是把你这个大于事安全地带回去,为此我不介意采取强制手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强制手段,这四个字一出口,算是碰了苏青的逆鳞。她猛地站起来了,柳眉倒竖,目中冒火,气得两手直哆嗦:“你敢”

“我敢。”回答的语气依旧淡淡,胡义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口误。

火山终于爆发了,新仇旧恨一并窜上心头,瞬间忘记了党员身份政工职务,任凭情绪主导,恨抓起身边的石块就朝他狠扔,却被他三晃两晃躲避开,于是恶向胆边生,从脚边的废墟里抽出一根木棍,冲过去朝他抡。

眼看着苏青转瞬间变成了这个疯狂样,胡义一时有点懵,勉强躲过了几块狠砸过来的石块,再一抬眼,火堆边的她居然拎着棍子冲过来了,柳眉倒竖银牙紧咬,全无端庄,这个笨女人又要发神经了吗

呼地一声木棍抡过来,抬臂一档,咔擦一声断裂。她手中那根木棍被火烧过,已经不够坚硬,所以直接打断了,尽管如此胡义的手臂也感到麻酥酥地一阵剧痛。苏青却不管不顾,抬起手里的半截木棍重新挥起来。

这一幕让胡义猛然记起沪宁线铁路边的疼痛,当时的枪柄砸,牙齿咬,这股狠劲可不是开玩笑,痛澈心脾,这女人发了疯就不要命,念及至此哪敢再挡,转身便要跑,第二棍已经狠狠砸在了后背上,当场打得胡义一个趔趄。

一个绕着火堆狼狈地躲,一个怒冲冲在后面紧追着打,所谓煞星,被打得盔歪甲斜屁也不敢放一个;所谓政工于事,其貌之恶比泼妇有过之无不及。

一个躲得仓惶无暇,一个打得香汗淋漓,不知过了多久,无意间瞥见火堆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停着十几个人,全都傻呆呆地看着火堆边上的场面没动静,胡义苏青两个人才尴尬地停下来。胡义赶紧直起腰来,正正帽子,随意拍了拍后背上被木棍抽出来的一道道黑灰;苏青一脸冰寒瞅了瞅那些观众,又狠狠看了看胡义,一甩手将那半截木棍扔进了火堆。

马良清咳一声,打破了沉默的场面:“呃……那个什么……乡亲们的尸体都埋好了。我们……刚忙完,才过来。

“对对,才回来。”罗富贵赶紧附和。

小红缨黑着小脸朝胡义嘀咕:“咋不还手呢?气人”

“……”众人皆无语。

胡义做了个深呼吸:“行了,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九排没有直接返回**团,而是趁夜向梅县县城方向出发,遂了苏青的愿。

梅县县城里的情报网一定出问题了,苏青有这个直觉,但没有证据,为此她必须去确认这件事。死在青山村的情报员,负责的取信地点在县城外不远的一处土地庙。每次的情报都是由县城里的固定交通员送出来,藏在土地庙,同时在小庙上做出有信记号。死去这个情报员负责定期查看这个小庙,将情报取出送回**团。

情报系统的框架,体系,联络方式以及紧急情况处置方案,苏青都了解,因为她这个政工于事同时兼任着**团的情报科管理。现在,她得先到那个小土地庙看看,送信出城的人有没有在庙里同时留下特殊说明记号。

胡义不愿答应苏青的要求,是出于对她的安全考虑,但从她的表现来看,拦不住。从情报员胃里挖出来的那堆烂纸糊让她钻了牛角尖了,不搞明白情况她绝对不可能收手,无奈,只好接下了这个附加任务。

石成的游击队原本发展到了十三个人,死了三个,现在是十个,跟李有才那得到了九把盒子炮,再加上石成自己手里那一把,变成了驳壳枪每人都有,外加六支七九步枪,是上次跟随九班战斗后分到的。胡义把他们拉进九排来,省了大事,首先长短枪可算满编,不用单操心;其次他们比操场上那些新兵可强多了,其中几个是跟着九班打过战斗的,而且平时他们也是游荡在危机边缘,这些经历可比排队列站军姿实在。

石成很愿意加入九排,因为早就与九班熟悉了,劫粮,抢自行车,两次跟随九班参加的战斗让石成发现这个九班很了不得,战斗力超乎了他的想象。同时,九班的风格也和别的队伍不同,与九班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怪,散漫里带着严谨,胡义这个人看起来一直是冷冰冰,却没让石成有拘束感。拘束感这种东西可不是热情地笑笑就能解开的,有时候要靠缘分。

所以胡义对石成提出这件事的时候,石成没犹豫,当场同意成为九排一班。按说这件事对于这些游击队员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从此是正式的八路军战士了,可是赶在了青山村被屠戮的节骨眼上,其中几个人家里就是青山村的,虽然亲眷都提前迁去了大北庄,可是同村多年的乡亲全在眼里变成尸体,这感觉照样极痛苦,无限难受。

弯月高高,九排一行人默默走在山路上,一个衔着一个,在夜幕里走向绿水铺方向,不经意间,走上了高岗,队伍忽然停了,因为,看到了远处的隐隐火光。

在黑暗中休息了一段时间,一个人影匆匆跑了回来,一直到胡义跟前,喘着粗气低声说:“一个小队,一个连,沿路十堆篝火,到现在骨头还没啃完呢,肯定是他们。”

石成发现马良回来了,赶紧起身,凑到胡义这边,支吾着低声问:“排长,咱们……能打一下么?”

胡义扭头看了看石成那张月光下的脸,知道他现在揣着一颗报仇的心,他手底下的人全一样想。这不是好苗头,愤怒会遮蔽双眼,一个纰漏就会导致情况不可控。

这时,苏青在另一边也开了口:“不能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赶到土地庙,不能因小失大,我们应该绕过去

胡义又转头看了看另一边的苏青,知道她现在揣着一颗焦急的心,想要了解她的情报系统是不是出现了危机,不到土地庙她不会甘心,怎能愿意在路上节外生枝。

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弯月,只好做点身为排长该做的事。胡义转身,低声命令:“马良,流鼻涕,准备跟我出发

“是。”刘坚强几步到了马良身边,与马良并立,等待胡义。

“其余人离开小路,到上面的树林休息。石成,派两个人在树林两端设哨。如果听到枪声,你们就全体撤回青山村方向,不许等,不许支援。”

石成没听懂,这到底是要打还是不打:“排长我……”

“执行命令。”

苏青不解:“你要于什么?不能莽撞,一旦打草惊蛇,咱们只能回头跑,那还怎么过去?”

胡义朝马良和刘坚强挥了挥手示意出发,同时回答苏青:“没事,我只是先去探探绕开的路。”

时间静静的过,在树林中的黑暗里休息的人,心里分外煎熬,胡义他们三个去了很久了,一直没听到枪声,也没见他们回来。不停地抬头看月亮,越升越高,渐渐到了中天,这该是午夜了吧?

山谷中的黑暗里,匆匆行进着三个人影,其中一个人肩膀上扛着一个,似乎也是人影。

“流鼻涕,换我扛会。”说话的是胡义。

“我还行。”刘坚强喘着粗气低声答。

“换我肩上,别浪费时间。”胡义伸手,将刘坚强扛着的人影换在了自己的肩头,继续匆匆。

走在最后的马良不时回头看向身后的黑暗,低声问前面的刘坚强:“你俩咋那么久,急的我以为你俩出不来了。

“那个鬼子哨兵死活不离开火光范围,外围还有两个伪军,我和班长根本下不了手。要不是这个出来拉屎的送上门,指不定还得等到啥时候呢”

“怪不得一路上总觉着有股臭味呢。”马良紧几步往前,又问:“哥,费这么大事抓个鬼子于啥?上回那个活口就差点把我窝囊死。”

“这不是活口,是药材。”

“啥?”

胡义的回答让马良和刘坚强都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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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小焦村

土地爷不是大神,所以土地庙少有大的,都很小,大部分都是简陋简朴风格,或在树下,或在路旁,多以两块石头做壁,一块为顶,简单砌成个‘磊,型,是为庙。

这个小庙便是这样,孤零零座落一条小路旁,半人多高的青石竖做庙壁,一块青石盖顶,两侧写有楹联:有庙无僧风扫地,香多烛少月点灯。

日上三竿,小路上走来个脏衣旧衫的年轻人,长得朴朴实实没特征,肩挑着两筐破烂,不徐不疾地经过了小土地庙前,不经意地扭头看了看路边这个小小的庙,脚步没停便过去了。

一片茂密的树林中,或坐或躺休息着十几个人,有些奇怪的是,这些人间隔了几十米,分为两拨休息,一边有六个,另一边有十来个。

这六个,是胡义,苏青,罗富贵,小红缨,吴石头和李响。

这是个平静的上午,偶尔风吹过头顶的树叶,沙啦啦发出惬意的响。如果竖起耳朵仔细听,有时能够听到呜呜的低鸣声,声音很细微,有点发闷,像是被塞住了。

小红缨四仰八叉躺在草丛里,嘴里叼着根草杆,眨巴着大眼,看着树叶间隙上面的蓝天。罗富贵佝偻在离她不远的树下,低声嘀咕着:“姥姥的,我是真服了。路上他们就抬着折腾了半宿,到现在还这么有精神,他们几个这瘾也太大了,受不了哎呀听得我心这个慌……”

小红缨对这话没反应,让罗富贵忍不住往她身边凑了凑:“没心没肺的缺德玩意,你是装听不见啊,还是真不闹心?”

小红缨还是没反应,罗富贵揪起手边的一把草往小丫头身上摔过去:“小样儿我让你再装”

“哎呀讨厌”小丫头这下终于坐起来了,一边从两边耳朵眼里扯出两个团起来的破布条,一边皱着小眉毛问:“烦人骡子你刚才说啥?”

看着那两团布条,罗富贵眼皮耷拉下来了:“我啥都没说,啥都没说,真有你的,现在我不只服了他们,连你也服了。”

不远处的另一边,靠坐在树下的苏青脸色极差。昨天半夜胡义领着马良和刘坚强抓回个打晕的鬼子,交给了石成的一班,同时给他们下了个荒唐的命令:要求这个鬼子必须活着。苏青立即明白了,胡义这是明目张胆地怂恿他们虐俘泄愤,太不人道了。当场提出反对意见,却无人响应,同时胡义这个卑鄙的家伙以九排终止调查任务为要挟,让苏青保持了沉默。

于是,石成他们当场制作了一副简易担架,将这鬼子捆牢塞好,兴冲冲地抬着上路。拳头,刀刃,削尖的树枝,石块,各种各样的工具,各种各样的手段花样,一路上演,你方唱罢我登场,担架轮流抬,一旦发现流血多了,赶紧撒把盐,用绷带给他扎了,伺候周到,坚决执行了排长的命令,让他活着,好好活着。

苏青快崩溃了,真正让她保持了沉默态度的原因其实是那些青山村的百姓尸体,但是身为政工人员,当时必须得表明态度,这是原则。无奈的是,那被虐待的微弱呻吟声太折磨人了,赶了半宿的夜路,听了半宿,没想到到现在还在继续着。仇恨,良心,人性,原则,形成了脑海中一场痛苦的战争。

“够了”苏青猛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胡义:“必须结束这一切现在就让他们结束”

胡义坐在不远的另一棵树下,一直平静地看着树林外的明媚田野:“杀俘,不太好吧,我不想犯纪律。我的想法是……争取把他抬回团里,再来一次立功受奖。”

“你这么做和鬼子有什么分别?他们是禽兽,难道你也要做禽兽吗?”

“就算不做禽兽,他们也不会把我们当人,那我为什么还要介意自己是不是禽兽?我做人给谁看?”

“你——”

苏青说不出话了,也不想再和胡义这个败类说了,猛地站起来,走向几十米外的一班位置。

刘坚强很讨厌这种感觉,讨厌黏糊糊,讨厌血的颜色,可是他又忍不住想要再次去讨厌,再次去感受黏糊糊的血色,也许,是为了体验事后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兴奋感和刺激感。

此刻,石成不在,九个一班的人围拢在担架附近,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蹲在担架边的刘坚强,咧着嘴说不出话来,他们的手段比起这位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个流鼻涕也太……

手中的刺刀不够锋利,连割带撕,刘坚强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块火柴盒面积大小的血黏黏皮肤,摆放在自己的脚边,这才是第七块,比尸体的数字差得远呢。

抬起胳膊抹了把额头的汗,重新抓紧刺刀,准备沿着伤口向上继续下一刀,背后传来了冷冰冰的声音:“刘——坚——强——”

闻声手一哆嗦,差点割到自己的手指,赶紧将刺刀在鬼子身上随便一抹,尴尬地站起来。

“你不是说和马良一起去放哨么?”苏青一边走近一边问。

刘坚强拎着刺刀,用脚踩住了几片血淋淋的皮肤,耷拉下脑袋不说话。

苏青往担架上的鬼子身上瞥了一眼,慌忙抬起视线,努力不再去看,强压住嗓子里的翻腾,厉色道:“现在就结束这一切现在”然后转身猛走,消失在树叶间。

石成回来了,随手卸下了肩上担着的两个破筐,对迎面匆匆走过来的苏青道:“我看过了,土地庙里的神像被砸碎了。”

苏青深深叹了口气,靠着身边的树坐下来。

“这代表什么?”胡义问她。

“意思是……情况危急,这个地点最后一次使用。城里出事了。”

胡义考虑了一下说:“首先声明,九排绝对不进城。你,也不能进城。”

苏青知道胡义担心什么,虽然焦急地想知道答案,但是她并没有冒险进城的想法,沉默了一会对胡义说:“不需要进城,接下来我们要再去一个地方,也许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什么地方?”

“小焦村。”

小焦村,在梅县县城东北方向,距离县城不远,地处平原的一个普通村落。说起来这个小焦村,九班曾经光顾过,当初接周医生的时候,接头地点丁字路口向东走,第一个村子就是,九班与周晚萍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个村子东头外的小路上。

苏青最后要到小焦村来,因为这个村子是发生特殊情况时候的等待联络地点。县城内的交通组织与**团之间是分段式单线联络,搜集来的情报由专门的交通员送出县城,到土地庙,而后由那个已经牺牲的交通员取出送返**团,相互不认识不见面不交流,只负责自己的一段路。城里的组织成员并不知道**团的具体位置,一旦这条联络线断了,或者有特殊情况发生,城里会派出一个人来,到小焦村等待,**团早晚会派人到这里,恢复与城里的联络。当然,这个特殊的等待地点只有极少数几个最核心的人物知道,不到关键时候不会启用。

那个药材鬼子死了,历经九个多小时的特殊照顾,如果不是苏青的声色俱厉,也许时间还会更长。最后的处决手段是割首,头颅被深埋在树林的泥坑里,尸身则随意丢弃在了树林边。石成他们这么做,就是要让这鬼子死也是个无头鬼,让他连地狱都看不见,也许他的尸身终会被发现,然后被送回鬼子们的老家,但是他的狗头必须深深糜烂在这片厚重的泥土中,永远。

九排一班,可以用了。尽管只有一条鬼子的狗命,根本无法慰藉几百个无辜生命的在天之灵,起码让一班的弟兄们释放了愤怒和悲伤,变得冷静下来,不会在关键时刻昏了头。这是涉及九排全体的大事,胡义可不敢掉以轻说几句废话安抚了事,必须当病来治,所以便有了‘药,。

这里是敌占区,是县城附近,是鬼子的眼皮子底下,不敢招摇。一直在树林中隐蔽休息到天黑透了,九排才启程,向小焦村开拔。

弯弯月儿高挂,朦胧的小焦村,寂静在幽幽月色里。似有烟,似有雾,似有霾,隐约地缭绕着。好像……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这村子也是这德行。

一个灵巧的身影匆匆奔跑在月下,最后停在了一个挺拔的军人身前:“哥,外围没有异常。”

“石成,带你的人从南边进村,稳当点走,别慌,咱们会在村子中间交叉一次。”

“明白。”

十个人影端起枪,窜进了月色下的开阔地,向村南而行。

“机枪居中,流鼻涕殿后。”

挺拔军人卸下了挂在肩上的步枪,横端在手里,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当先迈开大步,顺着小路走向西侧村口。另外七个人影自觉地找了顺序,不紧不慢地跟在当先的军人身影后,稀拉拉走成了一溜,同时伴随着几声枪栓响,走向月色下的小焦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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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三七二十一

月挂中天,小焦村里的某个院落中,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离开了大门缝边的黑暗角落,蹑手蹑脚穿过院子,小心翼翼打开了屋门,进了漆黑的门里,随后屋门被轻轻关好。

屋里一片漆黑,仔细看,能发现这里外两间屋里或坐或蜷呆着将近三十多个人。

一个人轻声问:“什么情况?”

刚进门的低声答:“十几个,带枪。”

“什么?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不会是路过的匪类吧?”

“不是,有戴帽子的,应该是……八路。”

屋里闻言响起了一阵吸气声。

问话的人也突然不吱声了,刚进门的人犹豫着问:“队长,咱们……现在怎么办?”

“娘的,好大个手笔计划得改改了。现在你就回县里,直接到宪兵队要增援,越快越好,出门留点神,别惊动了他们。”

刚才进门的人影反身轻轻开门,又溜出去了。

队长在屋里的漆黑中来回踱了几步想了想,突然又道:“不能一棵树上吊死,还得找个垫背的以防万一。那个谁,你,出村往北,把最近的治安军也拉过来,万一让这伙八路跑了,就怪他们增援不利,贻误战机”

于是,又有一个人影老鼠一样悄悄溜出了屋门。

月下的胡义端着步枪一步步慢悠悠地走在村里,目光一刻不停地扫视着前方,午夜的小焦村无声无光,连只狗都没养,周围无异常。

身后不远,马良靠左,苏青靠右,仔细地观察每一扇经过身边的大门右上角,寻找粉笔记号。

马良突然停下了,借着淡淡月光,趴在一扇大门边仔细地辨认着,低声道:“苏于事,你来看看,是这个么?”

前边的胡义闻声停下来,回过头看着马良跟前的大门等待答案。

“没错,是这个。”苏青抬手准备敲门。

“等等。”胡义阻止了她:“你又不是一个人来的,那么客气于什么。”接着低声命令道:“马良把门开了,流鼻涕,骡子,你俩院外设哨,如果石成他们过来了提醒一声。”

大门被爬过墙的马良从里面打开了,胡义进院到了屋门前停下,枪托抵肩,枪口指向屋门,马良到了屋门侧边靠墙,等胡义点了头,伸手敲门。

当当当——半夜里的敲门声即便不大,也显得格外刺耳。

没多久,屋里有人问:“谁?”

胡义不动,马良不答,苏青回道:“你们二掌柜托我来捎东西。”

过了会,屋门刚打开一条缝,门便僵住了,因为开门的人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枪口。

“继续开门,慢点。”端着枪的人沉声说。

油灯被点了起来,屋里亮了,苏青上下打量着这个刚刚点了灯的人,看起来三十多岁年纪,胡子拉碴,无论穿戴还是容貌都平凡到不能再平凡,十足一个乡下农民样儿。

中年人甩灭了手指间的火柴杆:“我是三号,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以为要等些日子。”

“城里出了什么情况?”苏青不废话,直奔主题。

三号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才说:“二号叛变了。事情来得…太突然。”

“二掌柜呢?”

“撤离的时候牺牲了。”

“损失有多大?”

“我不知道。当时情况危急,所有的线都断了,我只能直接启用紧急方案。估计……不乐观。”

这时屋门开了,石成进门,看了看屋里的情况,到胡义耳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让胡义立即皱起了眉头,随手敲了敲站在身边的马良那个驳壳枪枪套,领着石成出了屋。于是马良重新抽出驳壳枪拎在手里,放在身后,在墙壁和身体的遮挡下悄悄扳开枪机,倚靠在两间屋之间的门旁,若无其事地继续监视着里屋的交谈。

出门后匆匆穿过院子出了大门口,没看到一班的人,顺口问跟在身边的石成:“你的人呢?”

“我让他们把那围了。”

胡义很满意这个做法,一边大步走着又问:“你确定没看错?”

“我刚才细看了这个大门上的记号,和那个一样。”

蹊跷,真蹊跷。石成的一班居然发现了另一个大门上有同样记号的地方,这是什么情况?巧合?几率太小了吧?

几拐几绕来到了一个大门口,院子外围被石成的人放了哨,胡义站在大门口,抬头细看右上角,淡淡月光下,果然一个粉笔画上的小符号,与九班那边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你跟我进去。”胡义一纵身攀上了门边的墙头。

“排长,我让弟兄们……”

“用不着。”

话落人也落,进了院子打开了大门,顺手递给了石成一颗手榴弹,低声道:“窗根等着。”然后摘了步枪走向屋门口。

石成猫下腰,蹑手蹑脚穿过院子,蹲在了屋子的窗根底下,将手榴弹引信绳挂上了手指,朝屋门外的胡义点点头

抬手敲门,当当当三声响。

后撤一步,枪托抵肩,枪口对门,静止。

没多久,屋里传出惊慌的女人的声音:“什……什么人?”

回忆了一下苏青在那边的回答,于是说:“你们二掌柜托我来捎东西。”

屋里静了一下,紧接着悉悉索索一阵微响,而后亮起了灯,有脚步声到了屋门后,吱呀一声开了,枪口前,一个女人的身影僵呆在门边。

里外两间屋扫视一遍,开始打量站在油灯附近一脸紧张神色的女人,看起来二十多岁年纪,不胖不瘦,无论穿戴还是相貌都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十足一个普通乡下小媳妇样儿。

“抱歉,让你受惊了。怎么称呼?”

女人抬起头,看了看胡义的脸,又看了看军装,垂下头不说话。

“回答。”

“老总,东西随你拿,只求……放过我……”

胡义的眉毛忍不住跳了跳,这个话……有点出乎意料,难道真的是个巧合?那她为什么开了门?找刺激么?

“大门外的记号是你画的么?”

女子低头不说话。

“二掌柜你认识吧?”

女子低头不说话。

胡义无奈了,开了门却不说话了,这算怎么档子事?这不更蹊跷么?懒得再浪费时间了,对石成命令道:“盯着。”然后开门出屋,返回去找苏青。

苏青没好气地出了屋门到院子里,冷冰冰问胡义:“说吧,什么事?”

胡义顺手把门关了,低声道:“一班发现了另一个地方,大门上的记号一模一样。”

“什么?”月光下那张美丽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看着苏青的吃惊表情,胡义心底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满足感,一直以为她不食人间烟火呢,一向沉着冷静的一块硬冰,居然也有碎裂的时候,吃惊得哗啦啦碎冰满地,物以稀为贵,她现在的表情是胡义第一回见到,差点看醉了。

“你看什么”短暂的昙花一现过后,她的脸又结成了冰:“现在带我过去”

几拐几绕来到了另一处大门口,进门前苏青特意查看了大门上的记号,然后才穿过院子进屋。

胡义跟在苏青身后一起进了门,只见屋里的两个女人相互对视了一会,然后苏青开口问:“你是谁?”

“二十一号。”她居然直接回答了。

她居然直接就回答了看得胡义满头黑线,有天理没有?到底是凭的个啥?难道接个头也要看长相看性别?怎么觉着这些搞情报的人都这么怪呢?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个性?无意间发现屋里的石成也向自己投来不解的目光,正在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求索,发现了自己皱眉回看过去,他才赶紧转移视线站直了。

“城里出了什么情况?”苏青不废话,第二次直奔主题。

二十一号咬了咬嘴唇:“二号叛变了,事先没有预兆,太仓促。”

“二掌柜呢?”

“不知道。撤离之前,他告诉我设法出城,到这村里留下记号等待。后面的情况……我不知道了。”

苏青静静看了二十一号一会,又问:“你是二十一号,怎么会见到二掌柜?”

“我的上线是七号,他中枪了,牺牲前指示我去见二掌柜。”

“组织里你还认识谁?”

“我是单下线,只认识七号,二掌柜……是在最后关头见到的。”

苏青沉默思考着,看来二十一号见到二掌柜是在三号之前,二掌柜命令二十一号来小焦村;然后三号见到二掌柜,实施紧急撤离,二掌柜牺牲,三号脱险后,来到小焦村,说明三号不知道二掌柜在之前已经派了人出来,而三号和二十一号也不认识,所以现在出现了两个等待联络人,至少从他们的叙述中听起来是这样。

这可能是一个意外巧合,但是,这也可能是一场新的危机,如果其中一个是叛徒的话无论怎样,必须先做最坏打算。

“现在把她带过去。”苏青命令石成。

等石成带着二十一号出了门,胡义忽然对苏青说:“我……有个疑问。”

苏青以为胡义同样意识到了危险,平静地抬起脸来等待问题,不料胡义的问题是:“咱们两个她都不认识,为什么见我不说,见了你就说呢?”

苏青用看待白痴的眼光看了胡义一会,抬脚往门外走,头也不回地说:“必须立即离开这里”

胡义呆了呆,终于确定苏青这句话和自己的问题没有关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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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摆脱

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缩下墙头,溜进了屋。

“队,队长,他们汇合了,好像要走。”

呼——屋里的一大群人不约而同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声音。

“要走?娘的,这增援怎么还不来?”队长抱怨着。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废话,那就得出去打”

听到队长如此说,屋里又传出一片倒吸凉气声。

“可,可他们有十几个呢?”

队长抬手给黑暗里说话的人一个大脖溜:“咱他娘的有三十多呢”

挨打的手下悻悻道:“可他们……是八路,我看……好像连机枪都有”

“少他娘的再废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我出去打他一轮再说。都给老子起来,准备出去战斗他娘的快点”队长一边催着屋里的人出门,一边东一脚西一脚地踢着身边的人。

原本的计划说等着抓几个地下分子而已,现在可倒好,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八路军进了村,这不要命么?三十来个侦缉队员胆战心惊地被队长赶出了屋门,乱糟糟地堆在了月色下的院子里,没人敢出大门,也没人敢上墙头,互相指望开了,窝在院里谁都不行动。

俗话说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英雄无处不在,终于有个队员当场扬起手中驳壳枪,对着月亮就放。呷——寂静瞬间被打破,耳畔这突如其来的一枪吓得满院子侦缉队员稀里哗啦一通乱,全趴下了,随后听到开枪人讷讷道:“走火,走火了。”

与此同时,刚刚出了大门口准备离开村子的九排一行人也全趴下了,枪声来自斜对面不远的院子里。

这一瞬间,苏青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果然,其中一个是叛徒

这一瞬间,胡义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坏了,无论对方多少人,这地方打不起从这里向北,是河,九班曾经在那条河边奔跑过;向西,一定是敌人增援过来方向;向南,是县城东门外公路,遍布巡逻队;向东,情况不太了解,只知道有片小树林,是掩护周晚萍的交通员牺牲的地方,再远就不知道了。

“机枪开火。”胡义毫不犹豫地对罗富贵喊,然后朝附近的人一挥手:“向东。”

马良当先窜起来,众人爬起来跟着往东跑。

趴在墙根边上的罗富贵拉开枪机,朝着响枪的院子扣扳机,火舌当场开始闪耀,一瞬一瞬闪亮了附近一片。

哒哒哒哒哒……子弹挨着排着撞在不远处的院墙上,穿了土,碎了砖,继续飞进院子,然后打中屋墙,打进窗,打碎杂物,稀里哗啦连续响成瘆人的一大片。

倒霉的人只有一个,院子里唯一站着的那个声称枪走火的,一颗流弹打进了他的腿,于是那个院子里再也没有站着的人。

一个弹夹打空,抽下来准备换上第二个,听到另一侧墙根下的胡义命令:“够了。撤。”于是提起机枪,佝偻起熊身子掉头去追队伍。

胡义也站了起来,回头看了看消失在黑暗里的罗富贵,扯出一颗手榴弹,不紧不慢地卸了后盖,抓了火绳,抬起头静静看着不远处那个院子,大约十秒后,才把手榴弹引信拽了,甩起手,让手榴弹飞过去,然后掉头跑远。

趴了满院子的侦缉队已经懵了,这也太吓人了,感觉子弹一颗颗飞过头顶飞过后背,差点把魂儿一块给带走了。队长还说要打一轮,八路这火力,薄院墙根本挡不住,打个屁啊打

一梭子扫射停了,走火那位捂着大腿躺在院子里叫唤,半天也没人敢起来,趴在屋门口的队长怒道:“他娘的已经跑了还不赶紧起来?都起来,给我追”

一个个开始抬头撅屁股无奈地爬起来,突然听到院子里咣啷啷一声响,有人诧异地问:“这是掉下个啥来?”另一个闻言仔细看了看:“哎呀我去……”

轰——

月向西斜,十几个人影一溜跑在蒙蒙小路上,一路向东。

苏青边跑边将一根绳子递给身边的三号和二十一号,冷声道:“各自拴住自己的一只手,你们两个不许分开,任何时候都不行。”

“这是……为什么?”三号不解。

“问你们自己,或者问对方,我没工夫看着你们。”然后苏青减慢了速度,一直等到刘坚强经过身边,低声对刘坚强命令:“你给我负责盯住他们两个,一刻也不许放松,哪个想逃跑,就当场毙了哪个。这是政工科交给你的命令,记住了么?”

刘坚强有点诧异,苏于事竟然也有像班长那么冷酷无情的时候?不过他什么废话都不问,十分于脆地回答了一个字:“是。”然后大步向前追赶过去。

两个人里很可能有个叛徒,现在情况特殊没工夫处理这件事,为了防止意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他们两个互相监督,那个不是叛徒的人就是最好的监视人选。再加一个战士看着,可保万无一失,这个人选刘坚强最合适,他是天生适合站岗的兵,不会松懈,无法动摇,只认命令不认人情。现在苏青可以松口气,放心地跟着队伍跑了。

而此时,各自将绳头在自己手腕栓好的三号和二十一号,被几尺长的绳子连在了一起,他们两个也不再是一前一后地跑,而是不自觉地开始并肩跑,三号突然问:“你是叛徒么?”

二十一号冷冷回答:“你想表明什么?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么?”

然后两个人不再说话,跟在队伍中默默跑着。

胡义拎着步枪缀在队伍的最后边,尽管月色下的能见度没多远,他仍然不时回过头细看来路,偶尔停下来仔细听听。队伍里有两个女人和一个丫头,无法保持长时间的快速行进,早晚会慢下来。村里那一声驳壳枪响,说明对方十有**是便衣队侦缉队之流,这里距离县城太近了,不能打,一旦被黏住就会有灭顶之灾。他们在村里藏了那么久没动静,应该是叫增援了,而现在,他们很可能追在后面,应该没多远。

那片小树林早已经跑过了,四下里越来越空旷,胡义再次停下来,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弯月。咔嗒一声跳起了表壳,幽幽月色映出表盘上一层蒙蒙的晶莹,凌晨三点一刻,时间不多了,必须再加快速度,才有机会彻底摆脱。

合起怀表收进口袋,转身,却发现队伍在前面不远处的略高位置停下了。

“为什么停下”胡义一边大步跑过停在小路边的队伍,一边不满地朝前低吼。

正前方开阔的夜幕里,远方,一道明晃晃的光柱正在慢悠悠地晃,那是高层炮楼顶端的探照灯,根据灯光来判断,可能有三四里路远。

“哥,只能绕了,你看向北还是向南?”

“往南走就接近公路了,巡逻队是麻烦。往北,从河边绕。”

啪——

胡义话音刚落队伍后面便传来一声清脆枪响,然后听到石成喊:“他们追来了”

接着后方来路上传来几声驳壳枪响,和隐约的嘈杂声,侦缉队这个狗皮膏药果真一直贴在后面。

同时,枪声也传过了平原,到达了三四里外的炮楼,探照灯的光柱立即循声而来,在周围胡乱地晃着。这么远的距离,尽管有探照灯照着,炮楼上也看不到情况,不过,炮楼里的重机枪跟着就响了,朝着枪声方向漫无目的开始了狂扫。

偶尔有子弹呼啸声飞过附近,那都是重机枪蒙着打来的,后边的小路上乒乒乓乓的驳壳枪乱响,怕死的侦缉队赖在后边远处胡乱地放,根本不顾他们的子弹能不能飞过来。

“向北走。快别管后边那群狗”胡义摘了步枪端在手,静待队伍匆匆跑过身边,重新缀在队伍后头。

马良斜背着步枪,手里拎着盒子炮匆匆跑着,隐约中,前面出现了一道黑黝黝的线,那是树林,是河边。

河岸西段曾经走过,没地方过河,顺河向东也许有桥,如果能向北过了河一切都好办。马良这样想着,跑进了岸边树林,立即右转,领着队伍沿河东行。

一段时间后,队伍再次停了,就地隐蔽在河边树林里。

真的有桥,河边往东看过去,水面上隐约能看出一个小石桥的轮廓,但是,桥头有碉堡,有伪军设的哨。

胡义努力呼出了胸中的所有浊气,沉默了。如果只是哨卡,强打过去不难,但是那个碉堡……会让桥头变成鬼门关。死路,不能再往东走了。曾经被这条不起眼的河难住了一次,现在第二次被这条河难住了。

胡义后悔,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教他们练习游泳的事,如果会游泳,这条河不但不是障碍,反而是追兵的障碍,自己失责

“全体掉头。马良,傻子,跟我在前头组成进攻小组。骡子左翼,遭遇后先压制正面一次,然后负责南面树林外。一班配合机枪,注意等待迂回命令。李响到后边,战斗开始后设哨观察。其余人与进攻线保持安全距离。出发”

过桥会葬送所有人,向南一路开阔跑不掉,只能回头走,迎面穿过那群追着的狗。明知道每响一次枪,四面增援而来的敌人就会循声更接近这片范围,逃脱几率越小,却不得不打了。

树林中行进在前的胡义抽出刺刀挂上了枪口,平行几米远,马良拎着驳壳枪猫腰在前进,两个人身后十来米远,吴石头拎着个手榴弹不紧不慢地跟着。树林南侧边缘,十来个人间隔着,散乱地走在一起,罗富贵端着机枪,够搂着熊腰小心翼翼地跟在带头的石成位置侧后。苏青,小红缨,刘坚强外加三号和二十一号,与前面的进攻小组和侧前方的一班都保持了适当距离,亦步亦趋地跟着行进,李响断后。

侦缉队,在小焦村被机枪伤了一个,姗姗来迟的一颗手榴弹又连伤带死减员了五六个,剩下的二十多个在队长的指挥下一路紧追,到了河边树林后失去了八路踪迹,东西两个方向不知该怎样选择。幸亏侦缉队长是个英明领导,当场扔树枝,听老天爷的,树枝落地指向了东面,于是他们果断顺着河边向东而行。

向西返回的九排还没走出一里远,边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各种异常声响。

基本保持着队形的九排全体立即原地停止,就地隐蔽做接火准备。

当出现的第一个模糊人影被发现的时候,罗富贵的机枪就响了。胡老大的命令是压制一次,不是指望他杀人,位处树林边缘的熊没敢忘了胡老大的命令,并没管第一个出现的目标,而是将第一发出膛的子弹弹道与树林边缘重合,然后缓缓向右,打出一个向河边徐徐展开的扇形扫射面。

树林里黑漆漆的,基本啥都看不见,压住狂跳的机枪,免得打高了,也不能压得太低,免得吃了地面,照着膝盖高度来得了,罗富贵心里这样想着。熟能生巧,从罗富贵手里挥霍掉的子弹可不少了,加上胡义这个行家时常给他的指导,现在已经能把机枪打得像模像样。

一道扇形弹幕打断着枝杈,穿透着树叶,划开着树于,稀里哗啦地收割着掠过的一切。

乱七八糟跑着的侦缉队,想天想地也没想到前边的人会回过头来,什么都没看到就听到机枪咆哮起来,当场乱作一团。罗富贵并不知道他这次的运气有多好,二十发子弹居然糊里糊涂穿透了八条腿,树林里的侦缉队正在人仰马翻

伴随着机枪的射击,一班也向黑暗里打出了一排枪。

机枪刚刚停了,三颗手榴弹立即飞了过去,三声爆炸震得耳膜疼。

胡义端着刺刀猫腰开始往前摸,马良平行跟着,把驳壳枪端平了时刻准备点名,吴石头摸出第二颗手榴弹跟在后头往前走。

罗富贵换上了第二个弹夹,把机枪指向了树林外侧的开阔地。石成的一班也不再射击,因为看不到进攻小组的位置,不能再往树林里盲打。

这是一场无悬念的战斗,完全一边倒,不仅仅是因为火力差异,最重要的是战斗意志的差别。在机枪响起的时候,其实侦缉队就已经崩溃了,当手榴弹爆炸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拼命地掉头跑了,包括他们的队长。

所以,监视侧翼的罗富贵没活于了,侦缉队哪里有什么迂回,他们连跑都不敢往外跑,这一点不傻,知道出了树林就会变成机枪的靶子。负责迂回准备的一班也没活于了,因为对方根本没有抵抗,自然听不到胡义下达包抄命令。

胡义端着刺刀,利用一棵树又一棵树不疾不徐地猫腰向前挪着,每接近一个倒在地上呻吟或者挣扎的目标,就会听到一次刺刀入肉响。

呷——呷——

马良在断续射击,出现在他视线里的影子没有能站起来跑的,因为能跑的早跑了,他在对那些地上的人影开枪,不管那是尸体还是伤者。而吴石头,正在后边无聊地揣起他的手榴弹,摸出他的驳壳枪,看了看前面的班长和马良,看了看四周,于是又把驳壳枪装回枪套里,紧着猫腰小跑几步,跟到班长身后,侦缉队扔下了十几个尸体。

“一班过来,快速打扫战场。后面的人跟上来,继续前进。”树林里终于传出了胡义的声音,石成他们闻声撒开腿往前跑。

“李响,走了。”负责断后的李响听到了刘坚强喊他,正要起身离开位置,突然听到后方传来响动,同时隐隐听到有人说话:“都快点,就在前边。”

不用想,这肯定是负责守桥的敌人闻声沿河而来。李响一时有点懵,禁不住朝刘坚强那边喊:“后边……敌人来了。”

“后边是你管,不是我苏于事你快走……你俩给我快点。”黑暗里刘坚强的声音正在远离。

心里慌得不行,爬起来掉头跑,想要去赶上队伍。仓促跑出几步之后,李响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黑暗的身后,咬了咬牙,反身蹲下。

慌里慌张地摘下背着的掷弹筒,助锄落地,一脚踏住半边踩了,连抠带拽去掏榴弹,黑暗里看不清,手指微抖着也不听使唤,那颗榴弹滑溜溜的居然愣是没扯出来,情急之下猛力一撕,嗤啦一声,两颗榴弹掉在脚边。

满头大汗顾不得什么角度膛压,拉开击发杆,抓起榴弹用牙扯了保险栓就往掷弹筒里塞。

嘭——榴弹出膛响,几秒钟后,第二发榴弹也飞上了天。

轰——

一颗榴弹入水爆炸,水柱高扬溅得附近河岸一片落水响。

轰——

第二颗榴弹落入树林,黑暗里震落树叶一大片。

李响收了掷弹筒撒开腿慌张往去追队伍,两颗榴弹全都打得离谱,不说距离敌人有多远,单是这两个落点之间都差大了。但是,追来的一个班伪军却从此没敢再前进一步。

胡义跑在河岸的树林边缘,回过头,已经能看到东方的鱼肚白,天就要亮了。

停下脚步,看着队伍一个个跑过身边,一直等到落在最后的李响也到了身边问:“他们有追上来的迹象么?”

“我……不知道。”

“需要我来断后么?”

“我可以。”

胡义将一把驳壳枪递给李响:“刚才的,上边的血你自己擦擦,弹仓满。”

李响沉默着接过了驳壳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突然从队伍前头传来枪响。

呷呷呷

那肯定是马良,胡义的脸色瞬间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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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十

在即将天亮之前,在即将摆脱危机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支自西向东沿河而来的治安军。

胡义的心沉到了底,这次没有时间再周旋了,天一亮,九排再无可逃,围追堵截收在一起,会将九排活活挤死。在枪响那一瞬间,胡义就已经知道了结局。覆灭,只是时间问题,无论是打还是跑,无论往哪个方向,都一样,只会覆灭,九排将会死在阳光下。

天色已经开始青幽幽,河岸的树林里已经能够看出些景物,树林外的开阔地已经能够看清挺远一块距离。

队伍前面,马良的驳壳枪在盲目地朝前方的树林射击,再往前,能听到步枪在向这边凌乱地射击,紧接着听到了捷克式机枪响,是伪军的。然后听到马良大声喊骡子,接着骡子的机枪也响了,隔着树林朝前方还击。

队伍已经全趴在了树林里,听到石成大声呼喝着让他的一班就地开火,子弹的呼啸声纵横交错杂乱无章,附近不时有树叶纷乱飘下,慢悠悠的没有声响。

李响趴在一边焦急大喊着:“排长,快隐蔽排长,你怎么了……”

预知未来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会让人变成行尸走肉。胡义不是惊慌,也不是绝望,而是因为预知了九排全体的未来,眼前出现了无解的问题,让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思索的漩涡,他的战斗本能促使他拼命地思考,疯狂在思考,下一个方向,下一个步骤,下一个方案……但是,没有结果,只有覆灭;或者说,所有的结果都指向覆灭。白天,太长。

子弹不时呼啸飞过附近,飞过头顶,飞过耳畔,在树林中肆虐,感觉到李响开始拼命地扯自己的腿,试图把自己推到。慢慢扭转了脖子,看向隐蔽在草丛中的她,光线没那么亮,只是个隐隐轮廓,能感到她仍然坚定而冰冷,那齐颈的短发形状,说明她正在静静注视着黑暗的队伍前方。

视线前移,看到了趴在地上的一对小辫子,这丫头还在向前匍匐,试图寻找一个更适合战斗的位置。那一对小辫歪歪地晃荡着,让自己误以为树林里起风了,不自觉地感到凉,感到冷。

不愿意认识别人,是因为不愿意惦念;因为不认识,所以不必关心,不会介意,无论谁死,都可以。曾经有很多次像现在这样,预知到会死,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心里瞬间空落落的,无力有了惦念的人,心会痛,不愿瞑目,不想这样,偏偏这样了。

只要她在,天空就在,在夜里,她是星星,在白天,她是风。以自己的生命诅咒命运:为了天空,她必须活着

思路清晰了,胡义不再犹豫考虑了,一脚蹬开了李响的推扯,提着步枪猫下腰,开始向前,同时命令着:“后队改前,全体后撤二百米,然后离开河岸向南转移,目标小焦村。马良骡子跟我断后。现在就走,快”

先是向东,然后向北,接着向西,最后朝南。无奈的九排被命运安排了一个轮回,当朝阳跳出了地平线的时候,九排回到了他们最初的起点,也是终点,小焦村。

半夜里的枪声和爆炸,已经让村里人心惶惶,天亮了,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村民推开大门的时候,惊讶地看到十几个荷枪实弹的人疲惫地冲进了村子。当先一个宽眉细眼的挺拔军人,满面冷色,到了村子中间抬手一枪,响彻方圆,震得全村人心里一颤,随后听到他的大声嘶吼:“都给我听清楚了,两刻钟后这里就是战场,不想死的现在赶紧给我滚蛋”

这一番话听得全村人有点傻眼,连匆匆跑进村来的九排人都听傻了。

石成愣着眼睛看罗富贵,罗富贵咧着嘴看马良,马良弯着腰喘着粗气抬起满头大汗的脸不解地看向持枪横立的胡义说不出话。李响去看刘坚强,刘坚强看向苏青,苏青黑着脸看向旁若无人的胡义,怒道:“你朝百姓耍什么威风?

喘过气来的马良也终于问:“哥,难道要在这停下吗?这……停不得啊,他们一会就追过来了”

胡义仿佛没听到苏青和马良的话,拎着枪往附近四下里看了看,抬手一指墙高院厚的那间地主大院命令道:“石成,现在带你的一班去把那给我占了把人都轰出来。”语气冰冷如铁。

“是。”石成朝身后一挥手,带着人直奔那个大院。

“傻子,去井里打水,把大家的水壶都灌满。”

“嗯。”吴石头掉头跑去找水桶和井。

“骡子,抓鸡。”

“是。啥?”罗富贵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抓鸡,越多越好。然后到石成那,是炖是烤你看着办。”

“胡老大你就瞧好儿吧”罗富贵高兴得掉头猛跑。

听到这里,马良的心忽然有点凉,这可不是好兆头,接着就听到胡义叫他了:“马良,四下里看看,注意村子外围个方向的动静。”

“是。”马良闷着头跑走。

虽然不是个打仗的料,但是苏青仍然看出事情不对,眼睁睁看着胡义派出了这些任务,终于明白胡义要呆在这里不走了,朝着背对她的胡义改怒为急道:“会被包围的你到底在想什么?”

胡义没回头,开始迈步走向最近的一间房子,淡淡说:“早就已经被包围了。”然后抬脚踹开了面前的一扇大门走进去。

穿过小院进了屋门,吓得屋里村民直往角落里躲,冷声道:“还不赶紧走?不信会死是不是?”然后当着主人的面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随手拿了一件补丁罗补丁的难看花外套,掉头出门。

村里已经乱作一团,大人吆喝孩子哭,家家户户卷了包袱往外跑,光天化日八路站村里放枪,好得了么,村里早晚是战场,就算不让跑也得跑啊。

出了大门,看着慌张的村民不时跑过身边,胡义走向坐在磨盘上休息看热闹的小红缨。

“丫头。”

“嗯。”

将手中难看的补丁花外套塞在她怀里说:“把你老人家这些家当都摘了,换上这个。”

小红缨不解地看了看怀里的衣服,眨巴着大眼问:“为啥?”

胡义弯下腰来,直接开始解小红缨的两个小绑腿:“你先换上再说。”

“这衣服也太难看了?再说也太大了啊?”

利落地把小红缨的两个绑腿都解掉了,替她把裤脚扯了扯平,然后站起来,见她还在拎着花衣服左看右看,不由黑下脸:“现在就换,这是命令。”

猛然听到附近传来一声小红缨的大嚷:“我不于”于是苏青拐过了墙角,看到了站在磨盘边上面无表情的胡义,而小丫头此刻穿着一件极不合体的大花衣裳,旧得补丁罗补丁,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像是个村里的傻孩子,高挽着两个袖口,翘着辫子满脸怒容面对着胡义。苏青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做,轻轻撤了两步,回到了拐角后,静静看着正在奔逃出村的人流。

“你必须走。”

“我不走。”

“这是命令。”胡义脸色更黑了。

“不执行。”小丫头的眼神更坚定了。

“突围的时候你就是个累赘,懂么?”

“早你怎么不把我当累赘?你少骗我天都亮了,你往哪突围?”

胡义沉默了一会,又道:“丫头,如果说我能活着,你愿意走么?”

小丫头紧咬着嘴唇,盯着胡义不说话。

“你知道,我是个逃兵,最擅长的就是逃跑,如果我不想死,就有活着的办法。可是如果你不走,我就彻底没有办法了,那样我们都会死。我知道你不怕死,你也知道我不怕死,但是如果你活着,我就舍不得死。”

“你骗我。”

“我没骗你。”

“那你说计划。”

“这里距离北面的河并不算远,如果能熬到天黑,我会向北突围到河边,你知道我会游泳,对么?如果熬不到天黑,那我会躲进井里,照样有机会再逃出去。当然,这么做的话……我就是个逃兵,会被人看不起。可是你知道我不怕做逃兵,不怕被人看不起,是不是?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你会不会看不起我?你敢不敢做逃兵?”

小丫头的怒气消失了,一对小辫子耷拉下来了,一双大眼睛里密布纠结,她挣扎在胡义的问题中,她那颗单纯的心根本不懂得如何承受这个问题,她迷惘了。

村里已经开始空荡荡了,最后几个村民也即将跑出村子,小丫头执拗地僵立在眼前,耷拉着小辫迟迟不说答案,最后的机会即将消失在眼前,没有时间再等了。

胡义抽出了身后的驳壳枪,打开枪机,平静地将枪口抵在自己的脑边,小丫头忍不住愣愣地瞪大了眼,她感到了一种悲凉的凛冽感正在出现,面前的细狭眼底正在流淌着决然。

“以军人的鲜血起誓,数到十之前,丫头如果没有跑过下一个巷口,我必交付生命。一。”

“你少吓唬我这是我的招数”

“你死我也死大不了一起死”

凛冽感在蔓延,胡义似乎正在渐渐进入麻木状态,让小丫头体会到了无名村操场上的相同感受,他仿佛正在慢慢蒸发。

“四。”

“姑奶奶不怕”小丫头开始嘶喊,抬起小细腿狠狠踢胡义的的腿,试图撕扯他持枪的胳膊,但是所触任何位置都坚硬如铁,疼得她自己眼里开始溢着泪。

“五。”

小丫头终于惊慌地看向下一个巷口的距离,那里不远,可是也不近。

“我恨你”小辫子不顾一切地开始朝着巷口猛跑起来,跑得不顾一切,像风,连一对小辫子都开始飘舞起来。

“七。”

风里开始飘出了泪,晶莹的一滴,缓缓地飞落,在霞光里闪耀出落地前的最后一丝纯洁和美丽。

“八。”

那个穿着丑陋的花衣裳的,拼命奔跑的,小小的背影,哭出了声音,那声音里再没有了往常的倔强坚强,哭得很脆弱,很天真。

“九。”

齐颈的短发缓缓出现在墙角边,看着持枪的男人,也看着正在风一般飘远的小辫子,静静的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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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羊头

小丫头再也没有回过头,尽管哭出了声,也没有再停下来,一直奔跑着,迎着风,花着脸。

一直鸟儿在天上高高飞过,俯瞰着朝晖中的广袤田野,如线的小路上,那个奔跑中的小小的花衣衫,只是小小的一个点,远缀在慌张逃出的人流后面。小路的远方,人流的尽头上,鬼子和伪军已经卡住了小路,而一个个新的警戒哨卡,正在间隔着向田野中延伸。

这里是所谓共荣圈,是县城附近,是光天化日,所以逃出村的老人,孩子,残疾人被鬼子毫不犹豫地放行了,其余的需要村民相互指认,才过得去。

以小焦村为中心,四面八方情况都差不多,夜里消息到了宪兵队之后,就开始有大片的鬼子和伪军以及便衣队出城,有的负责要道设卡,有的负责建立区域封锁线,有的负责增援小焦村,进村发现八路已经离开遂改为循着枪声追击搜索。如胡义所料,早已被包围了,不过是距离尚远范围很大,不过现在,封锁包围线正在向着小焦村慢慢收缩,没有了夜幕的掩护,一丝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抓起磨盘上的娇小军装上衣,和她的小皮带,塞进了她留下的挎包,鼓鼓囊囊,像是她吃饼时候的小腮帮子。

“接下来怎么办?”拐角处的她终于说话了。

“接下来……我会去井里躲着。”一边答了话,一边拎起丫头的两个挎包走向拐角。

“……”她无语。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顺手将拎在手中其中一个丫头的挎包递给她说:“把这个留好,时刻带在身边。”然后大步错过她的肩,走过拐角,走向村中的大院。

她面无表情地把这个丫头的挎包接了,并不重,拿起来掀开,露出了防毒面具,像是个丑陋的鬼脸。

巷战,是最残酷的战斗形式之一,因为是逐街,逐巷直到每间屋子的战斗,所以基本都是短兵相接近距离交火和贴身肉搏,而导致敌我混杂,攻守线模糊。空间的分割导致战斗碎化,受限的视野,导致巷战充满了诡异和不可预知性。

小焦村不是城市,没有大街和高楼;也不是县城,没有紧密促狭的密集巷弄。不过,这里得益于距离县城距离近,地处平原交通方便相对安定,所以村子不算太小,房舍院落不少,具备了巷战的基本要素。

曾经多次战斗在城市废墟中的胡义,对巷战有他自己的经验与理解,无论怎样,在小焦村里顽抗要比平原上的树林中战斗强,能让九排多活一段时间。

进行巷战有三个要点,第一,控制主要街道。谁控制了主要街道,就切割了对方的战斗空间,切割了对方的行动范围,并且限制了对方的进攻撤退路线,增援补给路线,转移撤退路线,联络协同等等一系列因素,由此获得主动权。不过,小焦村只是个村子,屋舍院落乱糟糟,可以不考虑这一点。

第二,控制高点。巷战复杂的最关键原因就是视野限制,因此巷战中的高点尤其珍贵,控制高点的一方不仅是拥有了区域视野,也会同时拥有了区域压制力。为此高点的争夺往往是惨烈的,如果无法得到,那么就要设法将其夷为平地,让高点变成低点,这也是很多城市巷战结束后连烟囱都不见的原因之一。小焦村里没有高建筑,这一点也可以省下了。

第三,控制坚固建筑物。在巷战中,很多时候因为一座堡垒般的建筑而影响局部战术走向,防守时,它是钉子,是绞肉机;进攻时,它会变成依托。三个要点中,小焦村只有最后一点可取,所以胡义命令一班占领了那个墙高院厚的院子。

九班的几个货虽然没有真正打过巷战,但是过去胡义曾经训练过他们几次,一些简单的小战术基本给他们讲过。后来的李响和石成的一班,则是完全没头绪的。

胡义进了大院,绕过影壁,看着院内停下来。石成正在吆喝着布置防守位置,有的战士在往屋顶上爬,有的架梯子从院里向外探出墙头,看起来有模似样。见到胡义出现在大门里,石成赶紧小跑穿过院子,来到跟前。

“排长。”

胡义皱着眉头看着院里的情况,这样肯定不行,总共十个人的一班如果这个守法,十分钟这院子就没了,就算是临阵磨枪也得给他们讲讲了:“叫你的人立即过来集合。”

刚刚被石成安排就位的一班稀里哗啦一阵乱,匆匆来到影壁旁边草草站了一排,静等排长指示。

原本想先说些激励他们的话,但是当视线挨个扫过了他们的脸,胡义放弃了这个想法。不必说了,整个九排,现在除了吴石头和正在专注于抓鸡的罗富贵,没人不知道面临的绝境,他们肃穆,说明他们平静,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省下时间直奔主题罢。

“现在没有时间对你们详细说明,我只能简单地说,能理解多少算多少。”胡义在一班面前抱起了两膀,慢慢踱着步,看着地面想了想,然后再次抬起头:“要学会利用墙角,巷战就是争夺墙角的战斗,谁控制墙角,谁先手。现在我只教你们一个控制墙角的经验,我只做一遍,都看好。”

话落后胡义摘下步枪端在手里走向影壁一头,右肩贴着影壁,面向影壁另一头说:“比如这个影壁是墙院,前面尽头上是个墙角,右侧情况不明,那么学会这么做。”

胡义猫下腰端了枪,贴着右侧影壁向前移动,到了拐角处,在身体和枪口即将探出墙角之前,先匍匐趴下,然后利用两腿和两肘向左侧挪动,使匍匐在地上的身体开始逐渐垂直于影壁,接近平行于想要注意的拐角方向。

“看明白了么,现在我已经掌握了前方大部分视野,稍稍往外偏头,或者稍稍向外挪一点身体,就可以看到全部情况不再有死角,并且随时可以射击,也可以随时横翻着躲回来。”

爬起来收起枪,随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继续道:“如何能守住这个院子?满脑袋想着打鬼子是守不住的,只能白白送命你们得利用这个地方让敌人来打你,让他们来送你们活得越久,他们就死的越多。”

接着胡义站到了石成面前:“在头顶高度以上,在四周院墙上找好位置和方向砸出些射击孔,下面垫家具还是垫麻袋什么的做射击台你看着办,射击孔越小越好,够伸出枪去就行。

想办法把这个影壁撞倒,最好连大门楼也砸了,把大门彻底堵死,后门也要堵死,该用什么方法你看着办,一个门都不许留。那边墙根底下打出个够人爬的洞来用于进出,派个人守口。敌人想进来必须让他们从墙头往里爬。

这几间屋子早晚会被迫击炮砸塌,一会你把李响找进来,让他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正中间这个大屋子到时候塌成个防炮位,或者你们直接想法把这屋子拆塌,争取让它成为院子正中间可以防炮的碉堡,四个方向守墙头,后边那间屋会挡住后院墙,所以想办法让那个屋子消失,是烧是炸还是拆你们看着办。至于多厚多结实才能防住炮,你去问李响。

另外,那些装满粮食的袋子,全都给我铺在这个院子里,横竖交错连铺成网格。”

一番命令石成听得有点傻眼,欲言又止。

胡义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不明白就问。”

“这,这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事啊能不能让九班也……”

“不能,李响可以分给你。九班的任务是依托你这个院子,在墙外游击牵制,否则这里还是守不住多久。”

“可是这些事需要很久,我这点人根本……”

“我没要求你在战斗开始前就全部完成,战斗进行中你也要持续地做,利用所有的间歇去做,根据情况决定哪个该先做,哪个后续进行。动动脑子,如果后面那间屋子你实在拆不掉,那就等战斗开始后,派个人上去打几个冷枪,可能就有炮弹来帮忙了。”

“我明白了。”

胡义点点头,准备转身离开,李响忽然道:“排长,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

“为什么要把粮食都扔到院子里来?”

“这里太平坦了,你愿意看着飞过墙头的手雷在院里到处乱滚么?”

话落,胡义走出了大门。

不远处的巷口,一男一女离得不远,背靠墙跟蹲在一边,之间连着根绳,刘坚强端着枪,慢悠悠地在他俩附近来回晃,苏青正在从那里向大门口这边走过来。

胡义等她走近了开口:“流鼻涕你得还给我了。你,李响,还有你那两个好同志,现在起去和一班呆在一起。”

苏青冷冰冰地看了胡义一眼,连话都没说就掠过他身边走进了大门,似乎把他当了空气。

难道不是同志,么?我没说错罢?胡义心里这么嘀咕了一下,朝刘坚强摆了个手势喊:“把他们带过来。”

刘坚强朝休息在墙边的三号和二十一号摆了摆枪口:“起来。过去”然后在他们后面押着他俩走向大院,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三号和二十一号休息倚靠过的墙上,留下了一个刚刚用粉笔随意画出来的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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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烽火

东方的朝阳脱掉了霞光,天下明晃晃,世界亮堂堂。

远处的村子中间,冒起了浓烟,很明显是其中的某间房子在猛烈燃烧,烟柱冲天,像是一片乌黑水墨,像是烽火

一个伪军,歪戴着帽子抹着脖子上的汗,一边气喘吁吁地奔跑在田野里,一边偏头看小焦村里的烟。

一口气跑到了村子北面一里外,跑进了休息在田间的百十人队伍,跑到了正在叉腰往村子里看的人跟前,才停下来,弯下腰,双手拄着双膝喘大气。

“怎么样?”叉腰的人问。

“报,报告连长。皇军正在完善封锁,基本差不多了,给咱的命令是封住村子北边,等待皇军进村。”

伪军连长不满道:“娘的,八路是让咱给堵在河边的,也是让咱给追到这的,没有咱们这些八路早他娘跑了,临到进村活捉八路的时候反倒让咱等着……我问你,侦缉队的人是不是跟皇军在一块呢?”

伪军此时缓过了劲,直起腰:“在呢。他们跟皇军说的是八路有一个连,被他们一路跟踪追击至此,血战数次。

“我去他,一个连?还血战数次?他们当时都跑成狗了如此忽悠皇军,摆明了是怕咱们得功劳,这一群好狗,想得美”话落后伪军连长转身,朝着横七竖八歪在田间休息的队伍命令:“都他娘的给我起来,准备进村……一个连?哼哼,拢共才十几个,成了他娘的一个连,这样更好,咱们就去活捉这一个连,侦缉队替咱们涨功劳了

胡义坐在一个磨盘上,看着不远处的大院里浓烟滚滚,那是石成和李响把后院的屋子给点了,以利于后墙方向的防守。

满村里都是浓浓的烟火味儿,大院附近的范围里不时有灰烬慢悠悠地从空中飘下来,像是下起了黑色的雪,让胡义感受到了一丝故乡的感觉。哪怕这雪是黑色的,哪怕这黑色的雪飘在初夏的阳光里,仍然让他的心情好了些,呆呆地注视着冲天的浓烟,和那些黑色的雪,居然不自觉露出了隐约的淡笑。

罗富贵背靠着磨盘傻坐在地上,机枪被他随意地扔在了一边,一张大脸上,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仿佛写着五百个不情愿,八百个不甘心。

“胡老大,现在把我开除出队伍行不行?要不……算我退伍怎么样?”

一时失神的胡义似乎没听到磨盘下的罗富贵在说什么,没有任何反应。

靠在磨盘附近墙边的刘坚强接口道:“骡子,你给我听清楚了,你要是敢跑,我就当场毙了你”

罗富贵扭着脖子,不屑地朝刘坚强斜了斜眼说:“毙你姥姥我是不放心丫头,她个孩子,一个人能行么?你真当老子是个怕死的么”

“你少不要脸”

“老子就是不要脸了,怎么着?你现在毙一个给我看看?”

“我可以开除你。”胡义忽然说话了,语气很平静,仍然看着大院里的冲天浓烟。罗富贵和刘坚强都愣住了,以为是听错了。然后胡义又说:“问题是……就算我同意你跑,你也跑不了。”

罗富贵赶紧拍拍屁股站起来,愣愣道:“我……可以像丫头那样,换身衣服跑。”

刘坚强朝罗富贵翻个白眼:“呸你真不知道你自己几斤几两?当鬼子是傻子么?”

“那……我就先去井里藏了。”

“那井口只能下去个水桶,你看看你自己那屁股是多少个桶再说了,你以为鬼子进了村不知道搜搜井么?我告诉你,你只能被鬼子抓了,然后变成叛徒。就算班长同意你跑,我也毙了你”

“姥姥的你……老子是想跑,可没说要当叛徒”罗富贵朝刘坚强瞪起了眼睛。

“就你这怕死的货,你要不当叛徒我跟你姓”刘坚强也瞪起了眼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罗富贵虽然脸皮厚,虽然不知道他自己会不会真的成为叛徒,但是‘叛徒,这两个字是他不愿意接受的。不介意被骂胆小鬼,不介意当逃兵,但是说他会成为叛徒,让罗富贵的脸挂不住了,脸皮再厚也挂不住。

为了捍卫尊严的底线,一头熊猛地扑向了刘坚强;为了教训丨这个天下最不要脸的逃兵,刘坚强撇下步枪反冲锋,誓死维护正义两个人全然忘记了即将来临的危机。

如果只看身材力量,刘坚强哪是罗富贵的对手,但是经历几次你死我活的肉搏后,刘坚强学会了一股狠劲儿,学会了用顽强的意志与敌人战斗。虽然处于下风,居然也与那头熊纠缠成了一团,不屈地反击着。

胡义平静地看着磨盘附近满地翻滚撕扯的两个货,什么话都不说,转回头,继续去看大院里的水墨烽火。

吴石头静立在胡义另一侧身边,陪着班长一起看,阳光下那些正在飘落着的,黑色的雪花,木木然,对磨盘另一边地上的胡乱厮打恍若不见。

眼看着突前的一个排伪军已经到了村边,没有任何情况发生,伪军连长摆了摆手里的枪:“跟上。”

两个排的伪军呼啦啦爬起来,开始穿过田野……

村里空荡荡,一个人影都不见,随处敞开着的门,了无生息的窗,残破的墙角,斑驳的院墙,到处都是静静的阳光。

指挥着手下随意搜索了村子北面的一些屋子,除了偶尔飞过的苍蝇,什么结果都没有。伪军连长看着村子中间的冲天浓烟,难道明目张胆点了这么大的火,就是为了要说明你们都在那么?这图的什么?

“行了,都别他娘的搜了,直接去冒烟那院子。”

伪军们听了连长指示,穿门顺巷,直接朝村中前进,一个连对十几个,队形懒得摆战术懒得布置,留神挨冷枪就行了,乱糟糟流淌过去。

没多久,一个伪军拐过了身边的墙角,不长的巷子尽头,看到了一面高厚的院墙,墙里面的屋子正在熊熊燃烧,就是这了。回头摆摆手,顺巷子往前走,忽然注意到正对着条巷子的高墙上,一人多高的位置以上有两个不大的窟窿,似乎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摆在窟窿里,那是……

啪——

一个窟窿里的步枪响了。

呷呷呷——

紧接着另一个窟窿里传来三声驳壳枪声。

第一个伪军倒了,第二个和第三个紧接着倒了,剩下的掉头往巷口跑,然后身后传出第二次步枪响,和驳壳枪的继续射击声。

于此同时,大院附近的另一个方向也响起了枪声,立即枪声大作。钻屋子翻矮墙,伪军们慌里慌张就近寻找隐蔽位置,然后胡乱地朝大院射击,打得青色院墙泛出一块块斑白的。

居然真的就龟缩在这里小心翼翼探出墙头看着大院方向的伪军连长面不改色心不跳,摆出一副大将风范,喝道:“慌个屁一排绕左二排绕右,先把院子给我围喽,前门后门偏门侧门一律给我守了,他娘的瓮中捉鳖”

得到了命令的伪军们度过了最初的慌乱,立即开始乱糟糟地执行连长的部署,分出两部向东西包抄。

无奈的是,每个能看到大院院墙的巷子都有射击孔,包抄途中穿街过巷的时候冷枪不断,让包抄之旅变成了惊魂之旅,哪里还叫包抄,全成了过街老鼠,一些伪军于脆缩在途中某些院子里不动了,任排长踢班长骂,死活不当出头鸟。

几分钟可以做到的事情,一刻钟下来居然还没包抄到位,气得伪军连长火大,跳着脚骂:“废物废物到家这么简单点事,围了就成了,就赢了,土八路就跑不了了,只能等着投降了,咱们就立功了包个围你们都包不成?”

“连长,关键是他们太恶心凡是能见着院墙的巷子,一过就挨冷枪,一过就挨冷枪,那墙窟窿又小,还击没效果。我们那边横钻了三条巷子就躺下了六个弟兄,这……”

伪军连长挥手打断手下的话:“少他娘的废话绕远点行不行?行不行?非要看着院子包抄吗?蠢材你非要看着那些墙窟窿过街吗?”

手下人哑口无言,赶紧掉头跑去继续指挥。

枪声全停了,两路包抄的伪军开始爬墙翻院子,先远离被大院冷枪控制的范围,拉开距离去绕。

虽然又多耽误了些时间,不过这个方法好,远远绕了,然后再翻墙过院围回来,起码没危险啊。

一个伪军跑来连长身边:“报告连长,围了。”

“呼,一群废物,这不就齐了。准备喊话,让土八路出来投降。”

“可是……”

“有屁就放”

“这院子根本就没门了。”

“啥意思?”

“前后两个门都封死了,大门楼都塌了,要投降……那就得从墙里往外爬,估计……他们没想出来。”

伪军连长满头黑线无语,还带这样玩的吗?

胡义端着挂了刺刀的步枪,贴着墙根停在了墙角后,随后刘坚强竖端着步枪靠墙停在他身边,低声问:“班长,我翻墙过去,两颗手榴弹就能把那几个灭了。”

“没必要。咱们要先绕到北边外围去,先从北边动手,赌他们连长位置在北面居中。”

怪不得班长一直连躲带绕就是不与伪军交火,原来是想打伪军连长的主意,刘坚强不再说话了。

接着吴石头顺着墙根猫腰跑了过来,挨着刘坚强贴在墙边。

胡义扭头向后看了一眼,小巷那端,骡子和马良二人断后小组卡在那边的墙角,马良不时向这边看过来,等待下一步行进方向,于是朝马良摆了下手势,示意他们俩跟上来,继续前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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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成功的失败

五个人,猥琐穿行在屋瓦间,胡义和刘坚强在前,马良和罗富贵在后,是个标准的二加二战术小组,不过多出了一个吴石头,时而跟在前,时而混在后。胡义将吴石头加进来,并没指望他当自由人,而是指望他打杂,捡漏,支援,搜尸体拿弹药,或者有人受伤后他来顶,也或者让他背伤员。

五个人,时而拉成一溜在跑,时而分为两段在停,时而交替掩护交替通过,钻巷翻墙越障,沿着伪军包围圈外,悄悄兜到了村子北区,伪军身后。

伪军不是鬼子,没了指挥肯定变成一群没头苍蝇。他们是从北面进村的,胡义猜伪军连长没那么勤快,很大几率在这个方向上指挥。

一片错落民宅小院连在一起,被一条不算太长的南北巷道串联起来,不时从村中大院那边传来射击声。

“准备于活不翻院子,就打这条巷。骡子你俩贴右边,咱们交替向前慢慢来。”

五个人当场二三分为两边,各贴路侧院墙屋墙,猫下腰开始谨慎前行。

还没前进多远,右侧的马良举起了步枪,瞄向巷子左侧一间屋顶,一个伪军正趴在上面朝村里瞭望。

啪——咕噜噜一阵屋瓦响,噗通一声,滚下房檐的尸体摔进了院。

“什么情况?”院里有人惊慌。

靠左停下的刘坚强扯出颗手榴弹,拽了引信扔进身边贴靠的墙。

轰——灰尘扬出了墙头,呛了巷里五个人满头。

胡义甩甩帽子,从身边的大门边探头往这院里看了一眼,三具尸体,屋里有没有人不知道,懒得进去找晦气。摆了摆手,示意继续交替前进,猫下腰快速经过了这个大门口。

还没走出十几米,前面不远的侧边大门里突然横着窜出五六个伪军,他们是听到身后的枪响和手榴弹爆炸跑出来看情况。出了大门的一瞬间个个瞪大了眼,巷里不远处左边墙根下,一个宽眉细眼的八路正半蹲着举起冷冰冰的枪口,他的身后似乎还有两个人影在贴墙跟进,而更远一点的右侧墙根下,趴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架着机枪。

哒哒哒哒哒……不及举枪,机枪已然响了,步枪也响了,接着有个傻呆呆的家伙从宽眉细眼的八路身后站起来,甩手飞起一颗手榴弹,在阳光里吊出一个漂亮的弧线,落进刚刚跑出人来的院子里。

轰——

附近各处的伪军终于意识到出事了,可是各屋各院搞不明白具体情况,只是听出来了村里有八路,八路到身边来了

巷子右侧的一个房顶上突然慌张地探上来一个人头,猛地瞪大了眼珠子,大喊:“八路他们……在巷里”

胡义抬枪就打,啪——子弹打碎了房头上的一块瓦,吓得刚探出头的伪军慌张缩下去,手忙脚乱之下身体开始顺着屋瓦往后面院子里滑。

吴石头将已经握在手里的手雷砸在身后的墙上击发,晃了一眼右边房顶的探头位置,于是让手雷飞出了一个高弧线,落在那屋顶后,咣啷啷的声音说明它开始顺着倾斜的屋瓦往下滚动。

屋顶上的伪军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着,快滑倒房檐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圆溜溜的铁疙瘩出现在眼前,咣咣当当在瓦缝间欢快地跳跃着,陪着自己一起往下滚……

啊——噗通——伪军掉下屋檐摔进了院子,惊叫声在他触地的瞬间摔停了,他懵了。

院里的四五个人不约而同扭头头看他:“八路在屋后吗?你他娘的说话啊?”提出问题的,是伪军连长。

可是半秒钟后,院里瞬间冷了,因为观众们终于发现,一颗手雷正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滚,在坚硬的地面上,在阳光下,格外清晰,格外缓慢,让时间也一起慢下来了。仿佛,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直到,观众们感到有风扑面,才知道,这里是终点。

大院北面打乱套了,四下里都是枪声乱响,间或传来手榴弹和手雷的爆炸声,然后又有伪军的机枪声加入进来。

“哥,前面过道走不了,被机枪封住了”马良身边的墙角被打得碎土乱跳,缩起身子朝另一侧喊。

胡义端着步枪朝某个屋顶一次又一次地稳定射击着,一直到弹仓打空,才缩下来,旁边的刘坚强立即开火,继续压制那个不时有伪军试图探头射击的屋顶。

一边快速地装填着子弹,胡义一边对附近喊:“放弃巷子,走院。机枪先走”然后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开始新一轮压制。

罗富贵闻声,提起机枪就跑,匆匆奔向最近处的一扇大门,经过了胡义身边,又经过了刘坚强身边,忽听耳畔哗啦啦一阵碎裂声,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不禁扭头看,身侧墙上的小窗已经破碎,一颗手榴弹在脚边咕噜噜地转,冒着烟。

一瞬间身体再也不听使唤了:“你姥姥……”扑通一声重重摔倒,瞳孔无限放大,死死盯着那颗手榴弹失神。余光中,胡老大仍然在专注射击着,一枚弹壳正极其缓慢地跳出枪膛,慢悠悠翻滚在空中,一圈一圈翻着跟斗;流鼻涕正在拼命装填子弹,尚未被压进弹仓的桥夹,被阳光晃得闪出了金属光泽;那颗手榴弹在他俩身后,在自己眼前,慢悠悠地滚,冒着烟……

猛然间出现了一只手,准确迅速地抄住了地上的手榴弹,顺势直接甩起来,让它又飞回那个破碎的小窗口。

轰——附近猛地震颤了一下,旁边那间屋子连瓦都跳起来,飞灰碎屑瞬间从窗口喷薄而出,巷子里乌烟瘴气一片

吴石头被冲击波震得踉跄摔倒,晃晃脑袋,木木然重新爬起来,依然有点踉跄。

装填完毕的刘坚强回过头麻木地瞥了一眼,端起枪接着胡义的班射击:“班长,就属那人最多,他们连长肯定在那。让骡子压着,我上”

这时另一边又响起了马良的嘶喊:“有人在抄左有人在抄左”随后是马良的枪声开始响。

将一排子弹压进弹仓,拉栓上膛,胡义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捡拾机枪的罗富贵,和正在揉脑袋的吴石头,顾不得问发生了什么,冷声道:“快点机枪进院找位置压制,咱们离开这地方”

胡义不知道伪军连长已经死了,他和刘坚强的想法一样,认为对面人最多的那个院子很可能是目标。但是胡义不打算继续在这里打了,时间拖得有点长,突然性已经没有了,继续耽误下去没好结果,必须先脱离再说。

其实伪军们也不知道他们的连长已经死了,各屋各院打成一团乱,谁也看不见谁,怎么可能知道连长那什么情况。那个人多的院子是这里的排长在指挥,散在周围的伪军则是各自为战。

伸手扯了刘坚强一把:“走进院过屋子钻窗,转移位置。快走”然后端起枪,开始最后一次压制掩护射击。

北面枪声持续不断,大院这里目前到是相对安静。

石成压着嗓子到处喊着,来回跑动着,被烟熏着,满身是汗。要不停观察墙外的状况,要不停安排射击位上的人游动照顾关键方向,还要不停关注李响指挥的防御工作进度。

北面的战斗是排长带着九班在打,听枪声可知激烈程度与风险之大,无奈战斗是在北面后方发起的,大院这里根本看不到,什么忙都帮不上。石成没想到,自己刚刚成为了八路军班长,就得承受这么大压力,他一点底气都没有,心里慌得不行,表面上还要装得沉着冷静,这让他不停地冒虚汗。

无意间发现苏青在院子中间的粮袋上静坐着,石成小跑过去:“苏于事,最好别呆在这。去粮窖,李响说那里安全。”

苏青看了看被烟熏得乌漆墨黑的石成问:“能看到北面的情况么?”

“看不到。不过有排长他们从后面敲这一下,估计敌人一时半会不会有大动作了。这院子里不安全,你还是去…

“没事,你不用担心。去忙吧。”苏青的表情没有了平常的冷,只剩下了平静。

转身走了几步,石成又停下了,犹豫着转回身:“苏于事,那个我……有句话……”

“你说。”

“九排到这个地步,都是拜那个叛徒所赐咱们没机会出去了,所以……我希望你别再想着把他们带回团里。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把他们交给我吧。”

苏青静静地偏头看着石成,她知道石成的话是什么意思,也能理解石成的感受。胡义那个败类逃兵已经把三号和二十一号称为同志,了,凭自己对他的了解,如果没有自己在这镇着,那只野兽会毫不犹豫地用他的刺刀处理问题。

平静地沉默了一会,苏青才说:“给我一把枪。”

苏青没带着枪出来,她那支中正式在大北庄的办公室里挂着呢。石成不知道苏青是个什么想法,她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开口要枪,枪能用来刑讯么?或者她只是想要参加最后的战斗罢。

河边的时候得了十几把驳壳枪,全在一班手里,不缺这个。石成当场把自己的枪抽出来,递给了苏青,没再提问,转身离开。

苏青把枪放在手里摆弄着,继续沉默着,静静坐在大院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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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雷同

一个小队鬼子顺着西面小路进了小焦村,另一个连伪军从东面进了小焦村。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所以鬼子没有紧张感,他们顺着一条路直接向着中间的大院接近。

当看到大院的时候,枪响了,伤了两个在前的,于是鬼子们向两侧躲进民居,翻墙过院,借着建筑掩护一直靠近到大院西侧附近,才散布停止,同时收拢了失去连长指挥的伪军,做攻击准备。鬼子明白,指望这些伪军是啃不下这个院子的,所以啃骨头这个工作还是得他们来。

东面进村来的伪军连,领到的任务是搜剿村里游击的那支小股八路。他们在大院的包围区域外,拉成一条搜索线,好像表盘上的指针那样,以冒着烟的大院为轴点,要把村子刮一遍。院子屋子,驴棚羊圈,鸡窝茅坑,什么地方都不落下,翻他个乱七八糟,搜他个乌烟瘴气。

进村的鬼子刚好经过了胡义他们临时藏匿位置附近,但是胡义没打,带着手下四个,沿着外围建筑再次向北面转移。

刘坚强和马良对此不理解,他们觉得机会难得,怎么也该顺手黑死几个鬼子再说。

考虑到有必要平复这两个九班骨于的焦躁心情,胡义对他俩做了说明。

首先,九班与大院是相互依托关系,大院为主,九班为辅,大院是静,九班是动,是一加一大于二。现在的位置得不到大院方向的牵制掩护,如果动手,暴露位置后会变成**战斗,最终会被敌人分割围困,再无转圜余地,得不偿失。

其次,鬼子不是伪军,打不乱,为了几个人头如果被鬼子粘住,那后果比较麻烦,还能不能跑得了难说。

所以现在九班要做的,是从北面伪军身后再打一次,已经打过这里一次了,情况熟悉,并且因为伪军上一次的伤亡,这边的防御必定薄弱。这次的目的是要打穿,打到大院墙外去,在大院的眼皮底下打,让九班变成大院延伸出来的一只手臂,迟滞于扰鬼子对大院的进攻,否则大院在鬼子的进攻下顶不住多久,大院如果没了九班接着就得完蛋。

鬼子对大院的进攻尚未发起,北面的枪声忽然大作。

第二轮开始,大院北侧的伪军算是倒了霉了,人常说吃一堑长一智,可那也要分时候,分人。上一轮这几个八路从背后打过来,连长没了,后来他们跑了。伪军们认为这很好,原来你们这为的是千军万马取俺们连长首级?佩服佩服你们成功了,跑了,俺们也可以松一口气了,没了连长算是安全了,并且啥活儿都不用于了,很好。

可是现在,没想到你们又从这边来?这是图的什么许?这么大个村子咋就非得揪住俺们这一边祸害呢?不带这样的,这么做可就是无耻了

另一个连伪军还在村子南侧乌烟瘴气呢,挂着鸡背着粮食牵着羊,正搜在兴头上,枪声忽然在北边响起来了,丧气不丧气?土八路你就不能再多等一会么?就这么急着去投胎么?皇军给的任务很明白,他们负责的就是大院外这几只老鼠,只好当场草草分为两部,恋恋不舍地放弃搜索,东西两路绕向北面,要两面包夹挤死这几只烦人的老鼠。

虽然宪兵队长是个大尉,军衔高一阶,但是现场的最高指挥官目前是鬼子上尉中队长,他并没有随队进村,呆在村外陪在了意外到场观战的宪兵队长身边。这并不是什么大战斗,交给手下人处理就够,村里的战斗由带队的小队长指挥。

鬼子小队长也不是傻子,形势他都看明白了,没什么复杂的,外围那几个是辅,大院才是主,拔了这个大院,战斗结束,就这么简单。北边枪开始响了,他不管,那是牵制骚扰,外围任务已经分派给伪军了,虽然伪军有点废物,但是八路也不多,懒得为此转移目光。

不急不忙地下达命令,一个班鬼子向南,去大门,一个班鬼子向北,去后门,剩下一个班在西侧原地开始朝大院隐蔽射击,目的是要吸引还击,以便估测一下大院里的火力和兵员,小队里的两个掷弹筒全留在了身后,处于待命状态。

然后大院这里也开始响枪,歪把子机枪声,三八大盖声,七九步枪声,驳壳枪声,乱七八糟响成一大片。

西边这个院墙上,总共有七八个射击孔,里面似乎只有五六个人在换位射击,考虑到八路还要适当留意其他方向,估计这可能是他们一半的火力,也或者是三分之一。

没有机枪,全是步枪和驳壳枪,但是这种距离下,驳壳枪太讨厌了,射速快反应快,甚至比机枪还占便宜。

鬼子小队长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一个班向前接近。于是除了架在墙缝后的机枪,其余的鬼子停止射击,开始翻墙过院,借着建筑物掩护向前,连爬带钻,没多久便出现在了大院西侧墙根底下。

一个战士从射击孔里收回枪,转身贴在墙边朝院里喊:“班长,小鬼子到西边墙根下了”

石成仔细听了听,后院北墙外的枪声比刚才又接近了,这应该是排长想打过来,抬头命令道:“不管它排长可能是要靠过来,后院去四个观察掩护。其余人都撤下墙,到正屋,监视墙头。”然后拎着驳壳枪掉头跑向后院。

大院正中间的屋子里,已经被粮食袋子交错摞成几面墙,满院子能拆的门都拆了,还包括一些木板和桌面,全都厚厚摞叠在那些粮袋的上面,目的是为了在屋顶塌下来的时候支撑出空间,直接被压成防炮位。

粮窖的入口处原本是个小木屋,现在木屋基本已经被拆了,直接用粮窖里的粮食袋子在入口周围堆出了厚厚的工事墙,拆下的木料横着架在上面,然后把顶上也铺上了粮食袋子,厚度目测一时半会儿砸不塌。

李响,苏青和二十一号三个人,还在粮窖入口这忙着,持续给身边的工事加固,抬头看到李响匆匆跑过,同时朝他们喊:“先别忙了鬼子已经到了墙外,李响你负责守住这位置,苏于事你直接下粮窖。”

三个人闻声默默钻进了粮食工事,不过苏青没有下去,用衣袖使劲擦了擦脸上的大汗,抽出了驳壳枪,开始监视李响背对着的那面墙。二十一号也拿起枪,沉默监视着第三个方向。

北面的枪声为什么那么激烈?因为北面的伪军们愤怒了

有人没人都打,看不到也照样打,明知打不穿那墙也要打,这几个八路太恨人了大家一起打,要一口气打到他们明白,俺们这院子里火力超强,四面八方监视滴水不漏,你们几个要是敢靠过来就要你们好看,识相的最好离这远点换个目标。

一个个的伪军一边胡乱开着枪,一边满头大汗,眼珠子乱转看天看地,最怕的还是手榴弹一锅端,可是没人敢乱窜,鬼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在这巷子里?刚才还有动静呢,出去就挨枪咋办?娘的,继续打就是了,这叫火力压制

胡义他们几个被伪军打得很无奈,每次穿院过角,一弄出点响动就会听到附近枪声一片,稍微露出些行迹连机枪都能招过来,打得五个人连滚带爬呛得满嘴灰,屁滚尿流冒虚汗,生怕身边的墙太薄遭了灾。

伪军这火力压制可不是盖的,上边的墙头被打得直冒烟,连土带渣稀里哗啦往下掉,身边的墙后一片一片不停的中弹响。不可思议的是……原本以为是要穿越防守线的,现在看来,这是在穿越火力线,伪军们龟缩在几个重点院子里动都不动,除了开枪啥都不管。

既然这样,五个人也没必要打了,七拐八绕东躲**真的变成了过街老鼠,集中精力向大院北墙接近。

一个班鬼子顺着墙根底下接近了北面的大院后门,小门不大关的挺严,他们并不知道前门后门早都被堵死了,门缝里还在不时往外流淌着沙土,这门已经和墙没区别,甚至比墙还难办。

抬头看看墙上的射击孔位置,鬼子班长抬手一指后门外的一个院子,那里既能监视整个后院墙,又处于院内的射击死角。

十多个鬼子立即猫腰窜过去,把枪背起来,小跳着攀住墙头开始往里爬。

头一个鬼子撑着胳膊蹬着腿,刚刚骑上墙头,突然瞪大了眼。十几米宽的院子对面另一面墙头上也刚刚爬上来一个人,也是刚刚骑在墙头上,宽眉细眼正在朝他投来同样惊讶的目光。为了爬墙,两个人的枪都没在手里,那一瞬间,让呆呆骑在墙头上隔着院子对视着的两个人都觉得好尴尬,一时静止。

“班长,你咋了?”东边的墙后有人问。

同一时间,西边的墙后也有人诧异地说了一句鸟语。

于是噗通噗通两声,两个人都毫不犹豫地反身掉了回去。

摔在地上的胡义根本不起身,直接掏出颗手榴弹,扯了引信就往那边甩,同时大喊一声:“鬼子在那边”

同一时间,院子的那一边也传来了鬼子的叽里呱啦喊。

话音刚落,咕噜噜一声响,一颗手雷落地,蹦蹦跳跳乱转,那边掉下墙头的鬼子和胡义的想法一样。

胡义正在拿出第二颗手榴弹,刘坚强和马良也正在扯出身上的手榴弹,罗富贵吸了一口凉气腿又有点软,吴石头连滚带爬去抓地上的手雷,抄住了猛往对面甩。

接着有三颗手榴弹冒着烟由东向西飞过墙头,胡义等三人投弹的姿势还没收拢,便听到咣啷啷一声,胡义最早扔过去的那颗手榴弹又飞回来了,隔着院子的双方居然在做着相同的事

“跑啊”罗富贵的嗓子猛然放开,当场一声大喝,震得身边四个人脑仁一晃。

咕噜噜……紧接着又是三四颗手雷飞过墙头落下来。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阳光下,一间小院的东西两边院墙后猛然间开始连绵爆炸,隔着十几米的院子,交替腾起硝烟,两边的院墙开始破碎,崩裂飞溅,震得附近都在颤抖,连一班守着的大院也跟着颤抖,连续不停。

伪军们惊讶地探出墙头。

石成惊慌扑向后墙的射击孔试图去看。

苏青猛地转身,却只能看到后院那面高高的院墙,和院墙外面正在猛烈升腾的硝烟,可是她忘记了眨眼,她不知道她的美丽黑瞳正在下意识放大,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懵了,却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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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抹落的粉笔灰

北墙外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来不及知道。一阵猛烈爆炸声过后,西侧墙外和南侧传出了动静。

他们就近搬东西踮脚,试图从利用墙上的那些射击孔,问题是,三八大盖太长,想要使用这些小孔来射击极不方便。

当长长的枪身从窟窿探进了院子,立即变成了阳光下的明显标记,这些墙上的射击孔往外打是一回事,往里打又是另一回事,距离太近,角度又受限,能看到院里的范围根本不大,枪一伸进去,立即招致院里的近距离射击。

噼里啪啦一阵枪响,某个鬼子捂着被跳弹碎石擦中的眼睛鬼叫着掉了下去,这方法不行,于是墙根下的鬼子们纷纷拿出手雷,隔着墙往里面一通甩。

一次又一次的爆炸,整个大院里被乱纷纷扔进来的手雷炸得硝烟弥漫碎物乱飞,伴随着持续不断的爆炸声,到处都在稀里哗啦响,各种碎片和粮食颗粒以及沙土一阵又一阵地扬起来,再落下,下雹子一样的响。

打铁要趁热,鬼子小队长果断命令掷弹筒开始射击,争取一波火力把院子里能喘气的都炸光。

一段时间后,爆炸声停止了。到处乌烟瘴气,硝烟在飘散,灰尘在沉降,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鬼子们开始利用附近的一切,在墙外堆台子,准备上墙。一个鬼子不知从哪扯出个破梯子,搭在墙外,提着枪就上,小心翼翼探出钢盔,贴在墙头上往院里看。

满院乱七八糟的粮食袋子,被炸的到处是碎米,洒了一地白花花,空荡荡一个人影没有。于是将视线慢慢转向院中见的屋子,窗都是破碎的,不过窗口里堵着家具,其间露着几条不规则缝隙,黑黝黝的看不到屋里情况。

正在犹豫着是不是现在就翻墙进去,感觉小腿被人捶了一下,另一个鬼子也上了梯子,停在下面等着继续往上爬。无奈之下咬咬牙,撑着墙头往里翻。

呷呷——噗通——

不是跳进去的,而是直接掉进去的,摔进院子就已经没了气儿。窗口处杂乱的家具缝隙间,有驳壳枪口冒着袅袅余烟。

其他位置上准备探头翻墙的鬼子立即停止了动作,这个墙头就是鬼门关,硬要往里爬是傻子。有鬼子朝小队长大声说明了情况,八路躲在屋子里,院里没人

于是掷弹筒又开始响,拼命朝院里的屋子放,第三阵爆炸声开始响起来,霎时间屋顶破碎,瓦片乱飞。十几颗榴弹砸完,大部命中,虽然掷弹筒威力有限,可是屋顶仍然被炸得破碎不堪,塌了大半边,有点奇怪的是,看起来并没有塌到底。

没多久,呷呷呷——噗通——鬼子又掉进去一个,仍然是被屋里打中的。

鬼子小队长脸色开始难看了,来之前没料到会遇到这样一场攻坚战,手里根本没带爆破资材,如果依仗人数优势硬往院子里爬,即便能成也是个惨胜,要几个大日本帝国精英才能换一个土八路?打不起。

回头看看,两个掷弹筒带来的榴弹基本打得差不多了,于是命令停止进攻,派一个鬼子出村找中队长说明情况,要求迫击炮做好准备,摧毁大院里的建筑和院墙,抓活口的代价太大了。

同时命令西墙外的一个排伪军,在附近寻找工具,锤子镐头不管是什么,只要能用来拆墙就行。在使用炮火覆灭土八路之前,进行最后一次进攻尝试。

伪军们领命准备拆墙,打仗不行,于活还不差,更有聪明人直接想到个好主意,十几个人抬来了一根原木,向皇军建议使用人力攻城锤,省时更省力,当场获得了小队长大赞。

脑袋还在一阵阵地疼,耳朵里不停有哨音响。

自己当时倒在地上,所以反应是最慢的,只能利用翻滚和匍匐拼命逃离爆炸区域,运气好没挨到弹片,可是那些爆炸震荡距离太近了,在院墙与院墙之间的空间震荡,比平时动静更大。

斜端挂着刺刀的步枪,来到了屋后的墙角,在墙角边半蹲下来,骡子到了身边,他面对墙角分腿站好,把机枪端平,然后紧张兮兮地点了点头。现在他只要横着向外跨出一步,就能直接面对墙角的另一侧开火。

尽量压低身体,快速闪出半边肩膀持枪瞄准,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摆在阳光下,连一丝风都没有。

骡子端着机枪留在了身后的墙角,马良拎着驳壳枪猫腰跑向了另一个墙角,流鼻涕跟自己并排,上了刺刀,顺着另一侧墙根平静地往前走,傻子的脚步声在自己身后。

经过了第一具尸体,顺便戳下了低垂的刺刀,然后听到流鼻涕的刺刀也在入肉。

继续向前走,听到了傻子停在身后开始搜翻。

这具尸体已经被炸碎了半边肩,仍然被自己的刺刀穿透,不是不放心,只是习惯了,习惯了而已。刺刀抽出,连血都没流。

“为啥一个活的都没有?”那边也在抽出刺刀的流鼻涕忽然这样问。

往前看了看这些尸体,很显然,这些鬼子当时仍然在试图捡起手榴弹,于是走向下一个,同时回答他:“因为他们没有骡子。”然后继续扎下刺刀。

二十多个伪军站成两排,抬着一根原木来到高厚的西侧墙根下。一挺歪把子在侧后位置已经架好,瞄着墙。鬼子小队长指挥着一个班鬼子,贴着墙根分立两旁,子弹上膛。

“一,二,嘿——吆——”

嘭——

随着号子响起,原木被伪军们悠荡起来,狠狠撞在了青色砖泥上,伴随一声沉重的闷响,能感到附近这一大片墙都猛然震颤了一下,哗啦啦地掉下墙头的碎土,呛得墙根下有人咳嗽。

两次,三次,被撞位置的墙面开始出现裂隙。

四次,五次,被撞位置已经显现了树墩年轮般的破碎之痕。

终于,伴随着垮塌的轰鸣,猛地烟尘弥漫,高厚院墙坍塌出一块巨大的缺口。

伪军们顺手扔下原木,惊慌向两侧跑,歪把子机枪立即开始嚎叫,朝着缺口中的院子毫不犹豫开始扫,一直到尘烟落定,已经能够看清院里的情况才停。

静了一会,缺口边的小队长朝四周的伪军们挥手,示意伪军进攻。

伪军们傻眼了,早知如此,还给他狗x的砸个鬼墙?谁他妈显聪明出的这个馊主意不如抡几下锤子然后说砸不开,让迫击炮直接炸烂这院子算了,这不自己作死呢么

想什么都晚了,鬼子小队长的眼神已经变得深不可测,歪把子机枪正在身后架着呢,不上也得上。

于是伪军们乱纷纷地摘下枪,佝偻着身体一步三哆嗦,硬着头皮开始进院。

屋里的窗口猛然间开始响枪,前边进去的几个还没迈出几步就开始倒,歪把子机枪立即重新寻找能够压制屋子的位置,缺口两边的鬼子开始从缺口边探头还击,鬼子小队长则用枪指着伪军们继续冲锋。

一时间,西侧院墙的缺口附近枪声大作,一个又一个伪军往院里爬,鬼子猥琐地在躲在缺口边压制,交火激烈异常。

现在鬼子小队长的脸色好多了,只要打进去了就好办,抓活口也不再是没希望,凭经验估计,战斗会在一刻钟内结束他不断用枪口威吓着,不时用脚踢着,像是赶羊一样驱赶着一个排的伪军往院子里填。

无意间,余光里好像看到了人影,下意识扭头,顺着墙根往北看,在西院墙和北院墙的拐角处,一个熊一样的家伙趴在拐角边刚刚架好了机枪。

这一幕让鬼子小队长瞬间如遭雷击不说北面有一个排伪军,难道连我那一个班都没了?

机枪响了,是捷克式机枪,在这种时候这种位置,出乎意料地响,出乎意料地清晰,那头熊根本都不需要瞄得多准,只要顺着墙根打,全都是直挺挺的后背,鬼子的,伪军的,只有目瞪口呆的小队长在用胸膛迎着机枪,满耳呼啸声和穿透声,血雨腥风一片。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某个院墙后突然探出四个八路军帽子,接着有四个黑影被抛过来,明显点的是手榴弹,暗淡些的是手雷。

一个弹夹转眼被那头熊打空,然后他抱起机枪便横滚着消失在拐角另一边,那四个扔手榴弹的也转瞬不见,只剩下缺口外的四次爆炸,掀起红的灰的雾蒙蒙飞扬。

捷克式机枪响了一梭子,接着是四声爆炸,从此之后枪声逐渐停了,院里院外都停了,一时归于寂静。

南墙大门外的鬼子班长意识到西墙外的枪声和爆炸声不太对,对身边的伪军交代了一声,领着手下人匆匆往西跑

可是有一个鬼子没有跟着队伍去西边,他不是那个班里的鬼子,连军装都有些差异,他是跟着宪兵队长来的,随着这一小队鬼子进了村。此刻,他停在了大门外不远的墙边,静静看着那面墙,一个用粉笔画出来的羊头图案。

伸出手,在图案上随意抹了抹,有粉笔灰和墙土灰一起落下,图案变得有点模糊,淡了,看不清了。然后他转回身,一直走到大院大门口,面对着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大门,拔出了他的手枪,南部十四式。

枪口对着面前的大门,呷——呷呷——呷呷呷——呷呷——

带着一点韵律,一口气打光了枪里的八颗子弹,打破了现场的寂静,在大门板上留下了八个清晰弹痕。

附近的伪军看得一头雾水,这位皇军……是要愤怒的节奏吗?还在胡乱猜测这是不是羊癫疯发作,忽然大院里面传出一声枪响,突兀而又清脆,似乎有人走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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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羊头计划

一个鬼子匆匆跑出西边村口,来找中队长汇报情况。

伪军伤亡没意义,皇军伤亡近二十,小队长报销了,西边院墙被扒了个口子,除此之外,那个大院还是大院。

中队长当场火了,一张猪脸变成了猪肝色,当场命令:“围困大院的人员撤退到安全范围,迫击炮准备开火。”然后朝附近待命的一个小队鬼子一挥手,抬步要往村里走,准备去亲自指挥。

“等等。”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宪兵大尉忽然开口说话了。

鬼子中队长,停住了脚步,不解地回过头去看,宪兵大尉一直手拄军刀表情严肃地往村里看着,只补充了一句:“等一下再说。”

宪兵大尉带着几个手下出县城跑到这里来观战就够奇怪了,现在忽然开口阻止行动,这是想要插手指挥么?鬼子中队长心里很不爽,却没敢违背,很想开口询问理由,但是看着大尉那副典型的宪兵做派,于脆啥都不说了,戳在一边喘粗气。

没多久,又有一个鬼子匆匆跑出了村子,正是大院门口开枪的那位,一直跑到了宪兵大尉近前,什么话都不说,只保持立正姿势,朝大尉重重点了一下头。

宪兵大尉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转脸去看中队长:“要让他们活着,要让他们离开。”

“谁?”

“村里那些八路。”

中队长的脸色瞬间由黑变绿,冷看着大尉不说话。

“少佐那里我会回去说明,现在我要你执行命令”宪兵大尉声色俱厉,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

侦缉队长协助附近的皇军和伪军忙活完了逃出村民的甄别工作,屁颠屁颠去找中队长汇报工作,拐过弯来发现小路边居然停着两辆三轮摩托车,一个军官正准备跨步迈入摩托边斗座位,看样是要离开。

看得侦缉队长不由一愣,自己的顶头上司怎么也到这来了?赶紧匆匆小跑过去,当场给宪兵大尉来了个大于九十度的鞠躬。

大尉面无表情地看着满脸谄媚笑容的侦缉队长问:“听说,这些八路是你发现并拖住的?”

侦缉队长眉梢一挑:“太君,我这正要跟您汇报呢。在县里我逮到了一条大鱼,是他们的三号,凭借皇军军威成功说服了他,然后顺藤摸瓜,没想到连八路都给钓出来了……后来我冲锋在前,领着手下一路追赶一路血战……”

“为什么不事先汇报?”鬼子大尉冷冰冰地打断了侦缉队长的口沫横飞。

“啊?我那是……”他这才发现大尉的脸色不对,赶紧愣着眼睛停住了嘴。

“你差点毁了我的羊头计划,而我,差点想要毙了你既然那么想立功,那就带着你的废物们留下打八路吧”然后坐在车斗里的宪兵大尉摆正了脸,不再看侦缉队长,一摆手,两辆三轮摩托车顺着小路前后驶离,排气管里冲出的一阵浓烈蓝烟儿呛得侦缉队长直扇鼻子,睁不开眼。

日上中天,时近晌午。

小焦村里的那一柱浓烟已经淡了,大院里的火正在渐渐熄灭。

村外西边的小路上,有三个人并排静静地站着,望着村子里呆呆地看,他们根本不觉得晒得慌,也不觉得天气有多热,尽管脸上都隐隐现汗。

正中间站着鬼子中队长,横劈着腿,倒背着双手,绿着脸,一副苦大仇深尊严受挫的样儿。

不理解一万个不理解身为帝**人就该当面刀枪,宪兵队的变态,把战场当舞台了吗?耻辱又要打他们,又不能伤人;又要放他们走,又不能直接放走。这还是战斗吗?奇耻大辱

右边站着侦缉队长,站着的姿势更像是佝偻着,耷拉着眉梢苦着脸,满脑袋黑线。

不理解一万个不理解羊头计划是个啥?能吃么?辛辛苦苦忙前忙后这么些天,连个假笑都没换到,还差点被毙了老子这又是为的谁?以为将要立下有生以来的最大功劳,现在倒好,自己掉了牙还得自己吃

左边站着伪军营长,他倒是摆了个闲适的稍息姿势,两膀抱于胸前,表情比较复杂,既不好看也不难看。

理解万岁难得皇军里也有个明白人啊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上策吗。当然,眼下这个情况和这个话有点不搭边,可惜自己水平有限只会这么一句词儿,管他娘的,反正不战就对了。皇军才搭进去那几个人,中队长脸就绿成这个样,老子的弟兄已经搭进去五十了,敢放屁么?

最倒霉的还要属那些负责迫击炮的鬼子,早就一切准备就绪,蹲在太阳底下严阵以待,抱着炮弹只等着往炮口里填了,熬到现在还不见命令下达,一个个腿疼胳膊酸热的满头大汗于瞪眼,这里是被遗忘的角落吗?准备射击准备射击,说了好几遍了,准备了一个小时了,摆了造型愣是不说打,什么意思?

炮兵负责人眼见手下人实在熬不住了,硬着头皮跑到中队长身后,再次请求指示,得到的命令却是让迫击炮直接回县城。

不让他们死,那还敢用迫击炮么?既然都不能用,那摆在身后于屁?这要是让村里的八路一不小心看到了,带了迫击炮来居然不朝他们招呼,会不会露馅?丢不丢人?于脆先回去吧,就当没带来,于是两门被临时加强跟来的迫击炮小队收拾收拾撤了。

伪军营长适时朝绿着脸的鬼子中队长提出了问题:“太君,时候不早了,你看……是先安排一下呢?还是先让弟兄们吃个午饭?”

中队长叹了口气,用生硬的汉语说:“八路……等天黑……突围。一定是北面,所以……天黑八路先打南面。明白?”

伪军营长当即露出了然神色:“太君所言极是那咱们就围他东南西三个方向,对付到天黑让他们自己跑了得了

另一边的侦缉队长撇撇嘴:“吴营长,我拜托你想清楚再说行不行?本来八路是想往北跑,让你这么一安排,北边一个人没有,但凡长点心的,谁还敢往北跑?如果到时候他们不往北跑,那太君还能知道他们要往哪跑么?那不全乱套了么?一不小心又把他们给堵住了咋办?”

吴营长不以为然道:“那又怎样?大不了到时候咱们掉头跑。你又担心个屁,就凭你今天早上那个速度,累死八路也追不上你”

“哎,你怎么说话呢?我当时那是……”

鬼子中队长当场拍了拍侦缉队长的肩膀:“有道理你的对。命令:侦缉队,大院北面。吴营长,东,南,西。皇军村外。”

侦缉队长当场一哆嗦:“太君,眼下我们侦缉队……就剩下十几个了,再说……”

中队长扬起手,示意他闭嘴,然后冷着脸用手指点着他的胸口道:“事情,你引起,你收场”

该伪军营长朝着侦缉队长做出了这个字的口型,但没出声。

小焦村内,大院附近的一间不起眼院子里。

马良扒在墙头的一个缺口上紧张的四下里望,同时朝身后的院子里嘀咕着说:“哥,我咋觉得这么怪呢?这么长时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不对劲吧?”

胡义单曲着一条腿,坐靠在墙角的阴凉里,步枪歪靠在肩膀,两手拼命地揉着两边太阳穴。头疼到现在了还没停歇,让眼中的景物颜色都变得有点淡,伴随着一阵阵微微恍惚,似乎处在失神边缘。

努力地强迫自己保持注意力,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犯老毛病,这该死的感觉太难受了。尽管这种状态下不愿意说话,但是为了保持住清醒,还是回答了马良的问题:“他们去吃午饭了。”这句话根本没经过细想,只是顺口说。

“哥,屋里有水缸,要不你去洗把脸吧。”

从那阵手榴弹和手雷对扔之后,马良就注意到了胡义的状况不好,担心他会不会出现那奇怪的老毛病。

“我没事,只是有点头疼。”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胡义还是站了起来,走进屋子。一泼冷水扑在脸上之后,似乎清明了不少。

院子另一边,歪坐墙边的罗富贵搂着机枪,无聊地问吴石头:“傻子,你是不是啥想法都没有?你咋就不知道害怕呢?”

“俺有。”

“有啥?”

“有想。”

“想啥?”

“丫头。”

“那缺德玩意天天打你,你还想她?”

“不疼。”

“姥姥的,你说你是不是贱的老子从来没打过你,你咋不想我?”

吴石头呆呆地看了罗富贵一会,木讷地给出了最后的回答:“她像俺娘。”

“……”无聊的罗富贵终于无语了,自己这才叫闲得蛋疼呢。

随着低声回答了口令的声音过后,刘坚强先将捆在一起的八支三八大盖递进了大院墙根底下的窟窿,等里面的人帮着扯进去了,随后跟着爬了进去。

石成已经闻讯向这里跑了过来:“你们怎么样?”

“没事。”刘坚强钻进了院子,连身上的灰土都懒得拍打,直接问石成:“你们呢?”

“死了一个,重伤一个,轻伤两个。都是因为那阵爆炸。”

“排长让你们换用这个,七九步枪不要了,把尖头七九子弹都集中收拾起来,我带出去给机枪。”刘坚强说着话,摘下了斜挎在身上的几个子弹盒,又将挂在腰后的八把带鞘刺刀卸下来放地上。

石成点点头:“排长他……说没说下一步怎么办?”

“没说。他只让我带给你四个字:很好。防炮。”

石成没再说话。

余烬在燃烧,余烟在缭绕,其实这是个很明媚的正午天空,可惜看不清命运的人们看不到,他们准备顽强到牺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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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春秀楼

小布鞋上全都是土,灰色的裤子上挂满了灰,带着补丁的大花衣裳底襟快要垂到了膝盖,袖口挽起来好多圈,才露出了细嫩的小胳膊,满脸傻咧咧的泪痕,在路边伪军哨兵的大声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已经看不到村子,只能看到还有烟飘在远方,还有枪声远远地响,一切越来越淡。

不经意间,已经慢吞吞走到了三岔路口。

曾经在这里等过周医生,孙翠曾经在这里摆摊卖过山货,九班曾经在这里惬意地躲避阳光,所有的事都像昨天。

娇小的女孩僵立在路口中间,默默垂下头,只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在脚边,比她还要小,还要短,因为阳光已经到了头顶,所以只能分辨出两个小辫子,一丝风也没有,动也不动,晃也不晃。

许久,抬起一双失神的大眼,北望。太远了,没有人能帮上九班的忙,太远了,不是怕千山万水,不是怕跑断腿,不是怕自己力气小,只是太远了。于是,眼底开始泛起晶莹。

现在是逃兵了,被狐狸逼着做了逃兵。

忽然有点懂了,其实逃兵很难过,很孤独,很无助,一无所有。除了一条命,和藏在衣服下的一把大眼撸子。

于是眼泪再一次无声地落下,砸进于涸的路面,转瞬不见。

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好像连自己那颗小小的心也一起没有了,只剩下无声的哭,眼泪无声地落,努力抑住不哭出声,倔强地努力着,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哽噎。

孤零零的阳光孤零零地照耀,孤零零的三岔路口站着个孤零零的娇小身影,一直孤零零地朝北望,一直孤零零地无声哭。站了好久,哭了好久,她终于毅然转身,甩开小步子朝南走。

一双小鞋不停地走,顺着小路,走过平原,走过田野,走到阳光西斜,走过了吱吱嘎嘎的吊桥,走过了站岗鬼子的刺刀,走进了县城北大门。

大街,小巷,阁楼,牌坊,一双大眼睛四下里看得有点忙,像个小叫花子走在街边上,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一对小辫迷惘地乱晃。

正在不知所措间,一队鬼子排着整齐的队列,正在经过身旁。于是跟在这队街上巡逻的鬼子后面,尾随着走,穿街过巷。不知道多长时间后,那队鬼子齐刷刷地走进了一个街边的大门口。

停在大门对面歪着辫子看,大门中间横着拒马,两边站着鬼子卫兵,院里高高地挂着膏药旗,门边上竖挂着醒目的牌子,写着字。可惜,当初苏于事天天教,自己一个字也没学,基本看不懂,不过,倒是勉强认出其中两个挨在一起的字,‘司令,。

瞪着大眼睛伸着小脖子,试图再仔细往里瞧瞧,忽然听一个站岗的鬼子朝这里喊:“闪开”

偷偷白了鬼子卫兵一眼,不情愿地往大门一侧扭搭出一块距离,回头见鬼子卫兵不再注意了,又停下来,歪着辫子盯着那个大门口看。

此刻,小红缨的心里只有两个字:报仇。

姑奶奶要报仇要给狐狸报仇给九班报仇要于掉一个大大的鬼子报仇姑奶奶也没打算活

不合体的花衣衫疲惫地靠在街边的墙角,静静地看,静静地等,任时间静静流淌,也带不走那一份静静的决然。

不知不觉听到肚子咕噜噜响,不自觉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昨晚到现在也没吃过东西,渴了,饿了。

不知不觉闻到了一阵街边飘来的食物香,忍不住抽抽着小鼻子嗅了嗅,真是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忍不住继续嗅嗅,是肉包子?暗暗告诉自己,这是在等待报仇,是严肃的事,绝对不能扯淡然后忍不住回过头去看。

不远处的街边,一摞笼屉架在炉子上正在热气腾腾,那是包子铺。

也不知怎么搞的,不知不觉就挪蹭到了笼屉边来,仰起带着于燥泪痕的脏兮兮小脸,舔着于裂的小嘴,看着热笼屉发呆。

伙计正在笼屉边上忙活,附近的老板抬起头,发现笼屉后面站了个脏丫头,脸色立即不太好,整天被满街的小叫花子骚扰,一不留神他们就伸脏手偷包子,自己都舍不得吃,指望肉包子卖钱呢,心疼得要死,当即朝小丫头吆喝:“起开起开敢动包子小心我打断你手闪一边去。”

小丫头紧紧抿着小嘴,看了看老板,转回身,顺着墙根静静地垂头走,暗骂自己不争气,怎么一眨眼又忘了正事,要报仇报仇死也要报仇

闷着头正在给自己那不争气的肚子打气加油,经过一个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女声说:“喂,小丫头。”

小红缨停住脚步愣愣地扭过头,看到身畔的门口边斜倚着一个富态的中年女人,穿戴光鲜亮丽,身姿摆得妖娆婀娜,脸上那胭脂厚得直掉渣,手里端着一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笑嘻嘻地问:“饿了?”

一双大眼睛朝着中年女人漠然地眨了眨:“不饿”

“我看你在那边站了挺长时间了,等谁呢?”

“要你管”

“呵呵,这小脾气,有老娘当年的风范”中年女人说着话走下了大门槛,朝包子铺那边大声道:“哎,不是人的拿俩包子过来。”

包子铺老板闻声后,赶紧差伙计送过来。

从高耸的胸襟里掏摸出钱撇给了送包子的伙计,接着中年女人把两个肉包子塞进了小丫头怀里:“吃吧。”

小丫头捧着两个包子没动:“凭啥给我?”

中年女人渐渐收了脸上的笑,盯着那副倔强的小模样看了看才说:“凭咱们都是女人。”

小红缨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但是能感觉到语气里的真诚。也盯着女人看了看,然后扭头又看了看这里斜对面不远处那个有鬼子站岗的大门口,不再犹豫,当场开始狼吞虎咽,起码不是个饿死鬼

“我说你能不能慢点吃?”女人看得直怕那小腮帮子撑裂了,回头朝大门里面喊:“小六,拿杯水出来。”

等小丫头将嘴边的水渍抹净了,女人又问:“你在那傻站了这么长时间,到底等什么呢?”

“我想看看鬼子大官长啥样。”

“闭嘴不许瞎说话,那是皇军。”女人故意瞪了小丫头一眼。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么?”

“这谁能知道?好几天也难出来一回。哎,你个小臭丫头片子,关心那个于什么?”

“好奇呗。”小红缨嘴上随便说了声,心里有点犯愁,一直不出来怎么办?自己能坚持多久?这个缩头乌龟大王八蛋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女人身后的二层小楼,雕梁画栋的一排窗口,再看看一条街上不远处的鬼子大院,忽然犹豫着说:“阿姨……我……能在你这住下么?你放心,我什么都会做,什么活都会于。”

女人诧异了一会,然后把小丫头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瞧了一个遍,语重心长道:“丫头,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个门槛可不是随便进的,迈进了这道门,就得认命,这可不是我逼你的,你可不许后悔”

凭借多年的经验阅历,女人能看出这小丫头是个烈性子,所以她把话讲明在前,以免事后起火。

小红缨现在是一根筋,根本就没细听这些话,她现在一门心思要报仇,哪管什么龙潭虎穴,爱哪哪毫不犹豫点了头。

夕阳照亮了街边小楼的匾额,春秀楼,三个大字熠熠生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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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突围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在了西方地平线,平原暗下来,田野暗下来,小焦村暗下来,夜的幕布正在头顶的天空慢慢地过渡。

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努力仰望,黑暗之前的苍穹,已经能够看到稀疏的星,隐隐闪亮。

大院里已经沉入黑夜前的暗淡,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胡义坐在大院正中间的一个麻袋上,默默摘下了枪口上的刺刀,在麻袋表面反复抹几遍,收进腰后的刀鞘。

伴随着慢悠悠的脚步声,一个美丽的轮廓出现在他面前几米远站定,尽管看不清面容,也知道她还是她。

“你有什么看法?”她开口问,声音不大,语气淡淡。

胡义将步枪横放在膝盖上,抬起头平静回答:“我没有看法。”

“从中午到现在,没有炮击,没有像样的进攻,你不觉得这一切反常么?”

“无所谓,我不管。我,只做我想做的,只做我该做的。”

苏青的鼻息有点变得稍重:“他们没有理由这么轻松地放过我们,我们不该活到现在,这很可能是个阴谋。”

“你觉得是个什么样的阴谋?”

“我不知道。什么可能性都有,这其中……也或者……是他们不愿增加伤亡,埋伏在外围。当然我……不懂军事,我觉得……我只是……希望你引起重视,提醒你一下。”

胡义沉默了一会,终于听明白了苏大于事的来意。看来她应该是听流鼻涕和马良说了自己的状态不好,又决定向北突围,担心自己现在是不是还正常,判断力是不是出了问题,于是问:“是流鼻涕和马良找你说了我的突围方案了吧?”

苏青没回答。

“我确实有点头疼,所以没给他们详细解释,只布置了任务。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知道选择向北突围很可能会被鬼子料中,我选择这个方向突围的最大原因不是为了远离县城,而是北面那条河。只要渡过了那条河,就成功了一大半,会给我们留下充裕的摆脱时间。”

“可是……如果鬼子猜中了,北面肯定有重兵封锁把?那条河并不近,怎么可能……”话虽然是从苏青口里问出来,可是和布置任务时候马良嘀咕的一样。

“李响手里有三颗化学弹,如果北面外围真的有鬼子重兵,那就和他们比比谁的意志更坚定,谁敢在悬崖边行走谁就能活着,让命运来决定谁能活着冲出去。”

至此,苏青终于确定了胡义那颗军人之心还在,并且一如既往地冷静又狠戾,他还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装着防毒面具的挎包,苏青猛然明白了,他把丫头这个面具交给自己保管,是为了什么。

她的心里刹那间心里变得很复杂,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甚至不可思议地冒出了一丝被在意的幸福感。这不可能这让她不能接受,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要用全部的意志将那丝幸福感打碎,践踏,宁可心碎。

美丽身影猛然转身,准备匆匆离开。

他仿佛已经感觉到了她要做什么,忽然说:“那个只能你用。”

“有人更需要它。”她停下的背影冷冰冰,语气也冷冰冰。

“谁?”

“伤员。”

“如果你把它交给伤员,那么我就会命令伤员断后。”他语气淡淡,却透着不容置疑。

“你——”她立即愤怒了,再次猛转身。

“我这是为全体负责。”他语气不变,双手悠闲地搭在横在膝盖上的枪身两端。

她银牙紧咬,恨恨地与他在黑暗中对视了几秒,然后怒冲冲返身走向后院。

此时,大院里的某个黑暗墙角边,从上到下排列着三个鬼鬼祟祟探出的脑袋,偷偷看着坐在大院中间的胡义背影

罗富贵低声说:“你看,我早说胡老大什么事没有,现在信了吧。”

“臭不要脸的,要不是你那破嘴一直噜啵噜啵没完,我和马良至于去找苏于事吗?”这声音是刘坚强的。

马良正想说点什么,无意间发现墙角边幽幽月光下有四个头影,不禁诧异道:“怎么多了一个?”

“什么多了一个?”

“影子啊,你俩自己瞅瞅。”

“我去他姥姥——”罗富贵猛然大叫一声。

噗通——稀里哗啦哎吆妈呀——

墙角高低排列着的探头人当场全摔趴下了,一团乱,紧接着传出石成的痛叫:“停停是我是我,哎呀我”

“都给我滚远点”院子里终于响起了胡义的声音。

一轮弯月越爬越高,十几个人影在大院里静静站成了一列。

“让你准备的都完成了么?”胡义问。

石成答:“凡是能用来当浮筒的都翻出来用了,还扎了两个简单的小筏子。”

“记住,这毒气一时不会要了你们的命,千万不能慌,不能乱了方向。”

全体点头。

九班的几个货是有过体验的,但是石成他们不了解,所以胡义在临行前还要再嘱咐一遍。

一班的那个重伤员没能熬到天黑,已经死了,两个轻伤员目测不影响行动。现在连苏青和二十一号包括在内一共十六人。胡义临时将一班拆散,全体人员分为三组,一组是刘坚强、马良,搭配四个一班战士共六人,刘坚强担任组长,为前队,负责突击。

二组是罗富贵、吴石头、苏青、二十一号,另加三个一班战士背两个用于漂浮渡河的小筏子,共七人。罗富贵是组长,尾随一组身后负责拓宽火力,吴石头被胡义暗地赋予了紧随苏青的命令。

三组只有三个人,胡义、李响和石成,做后队。原本是该将李响编入二组,但是化学弹的使用时机胡义必须亲自掌握才放心,所以把李响留在了身边。

除了机枪手罗富贵和吴石头这个奇葩人物,其他人全部刺刀入鞘,步枪上背,一水儿的使用盒子炮。

既然现在天黑了,那么一切都不一样了。虽然只有十六个人,但是火力突击强度想当可观,胡义预想,即便是最糟糕的情况,也有信心让九排活着过河三分之一人员。

突围开始了,三组人员顺次悄悄溜出了大院,开始向北。

出乎意料,北面的敌人居然也是驳壳枪,零星散布,似乎人数不多,隔着院子挡着墙,一通乱放。

刘坚强猫腰溜着墙根冲在最前,右手驳壳枪左手一颗手榴弹,咬着嘴唇拧着眉,已经过了两个巷口,只听周围枪响,愣是没听见子弹飞,怎么感觉是打侦缉队?到现在一组人也没开一枪。

既然如此,那正好,刘坚强在前越走越快,听到身后马良低喊:“情况太怪谨慎”

“突围,当然要快”

“那也不是你这个快法你会把队形越拉越长”

“现在我是组长等我死了才是你指挥”

转眼间,居然已经出了村,突前的一组一枪都没开,随后的二组自然也没轻易开火,最后连胡义他们三个也跑出来。村里的枪声还在响,乱七八糟的,这个守法,不是侦缉队哪有第二家?

箭形的队伍,在幽幽月色下进入了小焦村北面的开阔地,所有人的心从此开始提起来,现在开始要面对危机了。但是前进速度却丝毫没有慢下来,全是得益于刘坚强这个胆大敢作死的前锋,他完全不以搜索速度来前进,根本就是在闷头跑。

其实他不是莽撞,而是有他自己的想法,简单来说就一个字:趟

突围没退路,无论前面有什么,早趟出来比晚知道要好,哪怕自己是第一个挨枪的,后面的人也会因此受益;如果运气好能直接趟进敌人防线,那么所有的手榴弹就可以送过去了,他的想法就这么简单。

仿佛是一场梦,当大家看到了水面上倒映着的夜色,还是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愣愣地站在河边的树林里,看着宁静的河水弯腰喘粗气。一直到胡义跑进了树林,低声下达渡河的命令,才想起来现在是在突围,这是在突围这是突围么?

两个小筏子入水,一组的六个人当先趟进河水,抓着小筏子的边缘泡在水里,连拨带划往北岸漂,人员开始分批渡河。

苏青扬起了脸,看月,幽幽,弯弯,冷光洒在她的秀脸,泛着美丽的思索:这是不是阴谋?夜的背后是什么?

胡义半跪在树林边的草丛,平静盯着后方的夜色,这完全不是预想的结果,这是命运的眷顾么?命运懂得怜悯么

桌上的油灯明晃晃,淡淡冲起了一点黑烟。

古色古香的屋子里,满脸胭脂的女人坐在桌边,在灯旁修着指甲,然后随意吹了吹桌面,不满地朝旁边的一扇门里边问:“死丫头,你磨蹭什么呢?有完没完?”

过了一会,吱呀一声响,那扇门开了半边,一个小小的人影不情不愿地从门里边蹭出来。

一双黑色小鞋,绣着鸳鸯,紫色的小裤子,在灯光下泛着荧光,红底的小花袄,缀满了白色的碎花。头发略显散乱地披着,刚刚洗过还没于。看起来她习惯了扎辫子,不自然地将乱垂在脸边的发丝往耳边抓了抓,微抬一双明亮大眼,偷偷朝桌边那个正在变得目瞪口呆的女人看了看,又垂下头,用一双小手扭捏地撕扯着衣角。

噗通——

掉下板凳的伙计,坐在地板上擦了擦口水,慌忙重新爬起来。

女人终于恢复神色,歪头瞪了伙计一眼道:“你个没出息的,给我滚外边去。”然后借着灯光上看下看,越看越高兴,一张胭脂脸笑成了牡丹花。

“啧啧——我的小乖乖,老娘我真是捡了个宝啊天生就是个头牌的架这怎么能当丫头使呢?暴殄天物就是作孽啊”女人拍了拍身边的板凳:“来来,坐下,金妈我亲自给你这小蹄子梳梳头。”

小丫头耸了耸肩,似乎不太适应这身新衣裳,又使劲挠了挠后脑勺,一步三晃走近桌子,歪倚着桌边自己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凉茶,咕嘟咕嘟两口饮尽,抬袖子抹了抹嘴,然后到女人身边大咧咧坐了,歪着小脖子不解地问:“金妈,你刚说的头牌是个啥?”

刚才女人脸上盛开的牡丹花早已枯萎,现在蜕变成了满头黑线,叹了口气,无奈道:“当我没说,咱们还是……先梳头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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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梦想成真

第一印象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未必正确,却很鲜明,很牢固,以致影响后续的交往态度。

春秀楼的老鸨名唤金春秀,在春秀楼这一亩三分地上,她就是金妈。从见到小红缨的第一眼,她就对这小丫头有好感,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也许只是因为时间对了,地点对了,心情对了。

小红缨是自己走进的春秀楼,又被金妈看顺了眼,所以初来乍到的小红缨并没有经历某些苦命女人初来春秀楼的辛酸命运。

漂亮,机灵,胆大,不拘束,让金妈越看越爱,必要的‘职业天赋’这小丫头全部具备,甚至将来上场的时候连艺名都不用取,小红缨,这名字无敌啊!哪是什么小桃红、小桃酥、小桃核能比的?一听这名就知道其父母必是高瞻远瞩的人。

美中不足的是……满身汉子气,甚至有点江湖气,愣是没有女人气。这让金妈比较头疼,她哪能想象到这么小个丫头会是个军伍里混大的老兵痞!呃——不对,应该称她是‘小兵痞’。呃——也不对,好像还是该称为老兵痞……反正就是个兵痞!

什么下马威,什么进门规矩全省了,为了让这个潜力巨大的‘未来之星’早日成为摇钱树,小红缨直接成为了金妈的贴身丫头,一方面为了让她能够尽快适应这个职业环境,一方面便于亲自调教指导。

出乎意料的是,这小丫头偏偏还是个会来事的,勤快麻利,不止伺候金妈,什么杂活都干,第二天上午开始,整个一楼二楼临街的房间,甭管是谁的屋谁的房,扫拖擦抹,她挽了小袖子全包圆。

这一下不止是金妈,整个春秀楼里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大家也终于发现了这丫头的最大爱好——擦窗户。擦得那叫一个干净那叫一个亮,那些窗被她擦得连苍蝇都不好意思落下,她也不罢手。

此刻,春秀楼二楼的某个姑娘房间,某个姑娘眼看着小丫头越擦越来劲,已经推开了窗爬上窗台,连外面也开始擦,直替她担心,这也太拼了吧?赶紧到窗口,试图把她拉进来。

“丫头,你快歇歇吧,外边不用擦,这多危险,快下来。”

小丫头其实一直在盯着街上的某个大门口看,冷不防被人拉下了窗台,小手一松,一大块湿抹布掉下去了。

啪叽一声,抹布似乎砸中了什么。

紧接着窗口下的街边有人出声:“呸呸——呸,哎呀我去……老子刚理好的发型!谁干的?给我出来!”

小红缨转身趴在窗口,伸出小脖子朝下看。

下面的人一身黑衣小分头,一手拎着个**的抹布,另一手还在擦额头的水,正仰着头往楼上窗口看。

那一瞬间,窗口下的人愣住了。一双漂亮的大眼正在惊讶地朝他眨,四条麻花小辫在头两侧反绑出可爱的环。

“你……”黑衣人惊呆着,讷讷想要开口说话。

窗口的小脑袋突然缩回窗里不见,仿佛一切都是幻觉。使劲仰着脖子瞪眼往上看的人终于失去了平衡,一屁股跌坐在街上。

蹬蹬蹬一阵楼梯响,接着是一阵匆匆脚步声来到门外,然后房门被推开,正是街上的黑衣人。

屋里的姑娘皱着眉道:“哎,不就是块抹布么,你有完没完?”

黑衣人根本不理姑娘,盯着窗口边静静站着的小丫头愣着眼看,忽然问:“你怎么在这?”

小丫头翻了个白眼:“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啊?”黑衣人被这句话回得有点懵。

屋里的姑娘看得也有点懵,感情你们认识?

这时楼梯又是一阵响,金妈领着伙计上来了:“这是哪位猴儿急挨憋的,连规矩都不走就上楼?”

话音落下金妈走进屋门口:“我天,这不是……认骰子不认祖宗的李队长吗?咯咯咯……您是不是进错了门儿了?”

黑衣人正是李有才,昨天早上,县里的侦缉队在小焦村执行任务过程中死了二十多,伤的也有,突然出现了人员缺口,于是要求外面的各处便衣队抽调人手,临时到县城里顶班。李有才的绿水铺总共才仨人,无奈之下连他这个队长都顶来了。实在懒得跟着侦缉队满街乱转,他单溜出来,准备去赌坊打发时间,结果走到春秀楼窗口下,正巧让抹布给砸了。

李有才很少逛妓院,所以他并不认识金妈,不过他这种身份比较容易受关注,所以金妈对他有些了解。

姑娘见金妈也来了,赶紧将事情简单一说。

“啊?你们认识?”金妈也瞪了眼。

李有才点点头:“对,认识,她是……那个……”话说了一半突然没法说了,刚才只顾着纳闷,这才猛想起来,蛇鼠不同窝,这什么地方?这得怎么说才好?瞬间没词儿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圆。

小丫头突然竖着小眉毛怒道:“在绿水铺的时候,他看我无亲无故一个人,就说要给我买糖吃,结果他想欺负我,让我脱裤子!”

“啊?”李有才的下巴掉了。心说姑奶奶,什么表哥表妹烂大街的说词那么多,你非糟践我干什么?

姑娘的脸色瞬间变了,小丫头这一句话,似乎勾起了她的伤心故事,立即怒视李有才。

金妈的下巴也掉了,这可是老娘的‘未来之星’啊,还指望她的初夜卖个大价钱啊!钱啊!啊!赶紧慌不迭地朝小丫头追问:“那你……脱了吗?”

“没脱,跑了。”

呼——“哎呀老娘这心,差点碎了。”金妈挥舞着粉手帕捶了捶胸,猛然转头看身边的李有才,也竖起了眉毛:“姓李的,你小子也太禽兽了吧?啊?平常人五人六儿的,感情你也这么不要脸?这是来抢人的是吧?老娘告诉你,这是春秀楼,侦缉队也不好使!”

姑娘也道:“禽兽不如!”

“我……她……这个事……”李有才脑子有点乱,嘴也有点乱。

事情发生到现在,屋门外的走廊上已经围了不少姑娘,早都看不过眼了,不知是哪个爱挑事的突然义愤填膺道:“还看什么看啊,姐妹们,打他个臭不要脸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呼啦一声姑娘们涌进了门,粉拳秀腿开招呼。

“让你禽兽!”

“畜牲!”

“人面兽心的小白脸,看老娘一抓让你断子绝孙……”

李有才懵了,眼前姹紫嫣红,蓝天翠柳,各种香气缭绕,莺声燕语不断。按说这情况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也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可是现如今,这他娘的算实现了么?老子到底是该笑还是该哭?

粉拳如雨,秀腿如林,满眼的白花花撩人,香艳,却又危机重重,关键是有人不时出阴招,什么叶里摘桃,什么无敌撩阴腿,太瘆人了。

门是出不去了,惊慌失措的李有才一手护住裆部,一手抱头,腥风血雨中直冲窗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跳窗才是唯一出路。

冷不防出现了一只小黑鞋,乖巧漂亮鞋面上还绣着小鸳鸯,狠狠踩在李有才正欲抬起的鞋面上。

在摔倒前的瞬间,李有才看到了一双漂亮大眼,对着他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站在阳光下,整理着乱成鸡窝的发型,脸上倒是没青也没肿,一方面是抱着脑袋捂得挺严,一方面是那些女人力量有限,杀伤力偏低。不过,被一些手贱的活活挠出了几道口子,太闹心。

一个个大小脚印,在黑色的衣裤上格外显眼,没心思顾忌路人们的嘲笑目光,上上下下打扫掉灰尘,稍稍夹起大腿,故意走得不蹒跚,顺着街边往前。

这丫头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太蹊跷了吧?难道说……八路要打县城?不可能,凭借当初从八路逃兵嘴里挖出来的信息,知道那个**团几斤几两,他们没那么大实力。

特殊任务?也不至于派这么个小丫头来吧?卧底春秀楼?那不比我还禽兽么?

李有才满腹疑问,禁不住开始边走边朝四下里看。

虽然住在绿水铺,但是县里也常来,对这附近情况基本都熟。铺子还是那些铺子,店还是那些店,伙计老板都在阳光底下一如往常,没发现这附近多出什么生眼人。

不知不觉走到了宪兵司令部大门口,停下来,想了想,回头看了看同一条街上不远处的春秀楼,李有才站住不动了。

打死刘秃子的两枪声犹在耳,一枪后心,一枪后脑勺,这丫头可不是假八路!谁觉得她小,谁就上当了。

难道她的目的是刺杀?

宪兵司令部,春秀楼,一条街,距离不远斜对着,看来看去都看得见,越看越像是这么回事。

这里可是县城,枪一响准没跑,有来无回,八路能舍得让她个孩子来干这个?这里一定有问题!

越想越头疼,李有才索性不想了,迈开步子继续往赌坊走。甭管什么事,反正和自己无关,大不了这几天小心点就是了。

不久后停在了赌坊的门帘前,却没进门。

门帘后的伙计眼尖,一挑门帘亮了个笑脸:“呦,李队长,都是自家人,怎么还等我请您啊。”

叹了口气,李有才忽然转身往回走,头也不回地说:“忘了带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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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刺杀

金妈抬眼看到了刚刚走进大门的人,扑哧一声笑了,将手帕掖在胸前,迎面往前晃两步道:“又来?挠得轻了?”

李有才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挠痕,不介意地露出个阳光灿烂的笑:“别误会,这回,我以客人的身份来,你不能不做买卖吧?”

“嘿嘿,你小子少跟老娘来这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明告诉你,这么水灵个嫩雏可是大价钱,你这赌鬼舍得出么?”

“我……当然没带那么多,不过,雅间听个唱这没问题吧?”李有才伸手掏出了衣袋里的钱,看也不看,点也不点,一把全放柜上了。

难道想先斩后奏?金妈满腹狐疑地盯着李有才的钱,嘴上说:“可惜,丫头刚进门,没学艺呢。”

李有才看得出金妈那点心思:“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要是真想要她,公私都有道,你想拦也未必拦得住,还用得着和你耍这个小聪明么?是不是?”

“那你这图的什么?”

“说实话,我确实挺喜欢这丫头,哪怕让她陪着我说说话,也挺高兴。这个买卖你不亏吧?”

……

春秀楼,二层雅间。

古色古香的布局,一张八仙桌在房间中央。

李有才确定了门外没人,这才回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填满一杯茶,然后低声说:“我说……红姐,你可太不仗义了,我着你惹你了?至于这样糟践我么?”

小红缨靠在窗边往街那头看,有点心不在焉,似乎没听见李有才的话。

“我就纳了闷,你怎么到这来了?嗯?”

“我当逃兵了。”所问非所答。

“哦。啊?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是一个人跑出来的?”

小红缨没说话。

李有才端起茶来抿了一口,然后起身也来到窗边,顺着小红缨的视线,看到了宪兵司令部大门口。

“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李有才忽然问。

“什么地方?”这个问题小红缨是感兴趣的。

“宪兵队。”

“最大的鬼子是谁?”

“告诉你也没用,你又不认识。”李有才心里已经本明白了所有情况,返身回到了桌边坐。

“不说拉倒。”小红缨仍然歪靠在窗边。心想,谁最威风姑奶奶就灭了谁!

“听我一句劝,你可别穷作了,我想办法把你弄回去。”

“我警告你,你少管我!哪凉快哪歇着去。”

“你这是作死!”

“本来姑奶奶就活够了!”

“这是图什么?好歹你也得为那些关心你的人想想吧?我瞅着胡长官惯着你的那个劲儿,要知道这事还不得疯了。”李有才顺口说着,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却没再听到窗边的小丫头说话,不禁扭头去看她。

一滴泪,闪着光,正在慢慢的,无声滑下窗边的小脸,流淌出一条悲伤的印记。

……

一段时间后。

李有才突然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惊讶地问:“你说昨天小焦村里的……是你们?”

“所以我当逃兵了。”小红缨脸上的泪痕未干,一直在窗边,倔强地盯着宪兵队大门口不转脸。

虽然没在现场,但是小焦村的事情,从昨晚到现在还是侦缉队同僚们嘴里的热谈。从半夜开始疯狂追跑直到天明,整整打了一个上午的激烈战斗,皇军死了二十,治安军五十多,整个县里的侦缉队主力给打残废了。据说连宪兵队长都去了,最终结果变成了八路昨夜突围,到现在还有皇军和治安军在外面追找,这说明肯定是找不到了。

没想到这伙八路正是胡长官他们,李有才回忆了一下那个煞星的脸,心里忍不住小哆嗦了一下,一怕皇军二怕他,难怪!

一段时间后。

小红缨突然转过了头,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惊讶地问:“他们……突围了?”

“是啊,昨天晚上突围了,皇军和治安军到现在还在外面找他们呢。”

当场离开窗口,匆匆几步到了桌边,伸出小手一把扯住李有才的肩膀,焦急地问:“突围少?快说!”

“细节……我也不太清楚,据说……现场好像留下了两具尸体。”

小红缨愣着一双漂亮大眼,定定注视着坐在桌边的李有才,沉默了一会突然又问:“狗汉奸,你是不是骗我?”

李有才看着她的这副小模样,忽然笑了,一张秀气的脸重新铺上了阳光:“我舍得骗我哥,可是我舍不得骗你。”

很多女人喜欢李有才,表面上看是因为他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一张会说调皮话的嘴。现在,无意间又开始耍他的风情万种。

处于懵懵懂懂年纪的小丫头哪有心思听这些,顺手就在李有才肩膀上狠狠拧了一把:“呸!凭啥?”

疼得李有才直咧嘴,赶紧换成了一副委屈的脸:“因为……你又没钱。”

一段时间后。

李有才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然后起身:“行了,我得回去报个到,然后再来研究你离开这的事。”

小红缨大咧咧地坐在桌对面,正在给她自己添茶,连眼皮也不抬地说:“要是敢骗我,就连你一起!”

“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么?”李有才拉开门走出。

穿过走廊,下了楼梯,跟金妈打了招呼,迈出春秀楼大门口。

恰此时,不远处的宪兵队大门口,拒马被鬼子卫兵挪开,有马达声传来,接着三辆三轮摩托排成一溜从院里开出,拐个弯朝春秀楼这边行驶而来,中间那辆摩托上坐的,正是宪兵大尉,双手拄着军刀威风凛凛。

站在春秀楼大门口的李有才,本能地准备在大尉经过前弯腰鞠躬,可是心里突然一激灵,猛地扭头,朝临街的二楼上面看,刚刚喝茶的那个雅间的窗口,正在被一双小手推开。

她应该信了吧?她不至于吧?你个倒霉大尉平时不是不出来么?今天是什么日子?

提着心的李有才没底了,现在掉头往楼上跑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寄希望于小丫头不会冲动,僵立在春秀楼大门口,感觉时间刹那变得无限缓慢。

周围的世界都慢下来了,路人缓缓掠过眼前,摩托车轮缓缓地转,车上的膏药旗缓缓展开,宪兵大尉不怒自威的眼神缓缓看过来。

李有才缓缓向侧上方缓缓转头,看到一双推开窗的小手缓缓收进窗里,在缓缓转头,去看正开过来的大尉,然后脑海一片空白地缓缓弯下腰,缓缓鞠躬,脚下的地面缓缓铺满了眼帘。

呯——

枪声缓缓地响了,回荡在整条街上,仿佛久久不绝,听起来那么不真实,即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李有才缓缓地抬起头,看到了缓缓经过眼前的摩托车,坐在车斗里的大尉正在缓缓垂下头,胸口上正在缓缓流淌出深色。

呯——

第二枪缓缓响起,摩托车正在缓缓急转,驾驶的鬼子正在缓缓掉落驾驶座位。

嘭——

摩托车缓缓撞上了街边的墙,大尉的躯体已经缓缓栽出车体。

呯——

第三枪又响,子弹缓缓击中了已经掉落在街边的大尉后背,军装上,一个正在掀起弹洞被冲力缓缓牵拉成水滴状……

当李有才完全直起了腰,耳中猛地恢复了惊慌的喧嚣和嘈杂,行人四散奔逃,宪兵队门口的卫兵正在往这里冲过来,前后摩托车上的鬼子已经跳下车端起了枪。

近在咫尺的一阵乱枪响,听得李有才彻底透心凉,躲也没躲,跑也没跑,站在原地捂着耳朵闭着眼,一直到枪声彻底停了,才放开手。

先抬起头,看了看二楼那个敞开的窗口,两扇窗静静地向外开着,玻璃上反着光。

再看向大尉,两个卫兵正在试图抬起他来,看起来已经没气儿了。

最后才注意那些持枪的卫兵,他们正在跑向春秀楼斜对面的胡同口,那里躺着一个卖核桃的,手里仍然握着一驳壳枪。核桃已经洒了满街,有的还沾了血。

……

宪兵队和侦缉队炸锅了,经某个叛徒辨认尸体,刺杀宪兵队长那个卖核桃的人,是负责从县城里向外递送情报的交通员,这明显是报复性刺杀,针对的是前阶段地下机构破获案。

上边震怒,全城立即开始了新一轮清查,搜剿城里的残余成员。李有才本想利用侦缉队,把小丫头直接带出春秀楼,现在看来指望不上了,都在忙不说,这是非常时期,皇军正在气头上,惹事的没好果子吃。

随便跟着侦缉队应付了几处差事,李有才又到了春秀楼。

“什么时候走?”小红缨现在是归心似箭。

“原本可以带人把你直接捞出去,现在不是时候。”李有才很无奈。

“那我现在直接从窗口跳下去跑了得了。”

“白天不行,你们这行当里眼线多着呢,跑不了。晚上吧,晚上你跑出来,我在外边等你,然后带你出城。”

“晚上我跑不了啊!金妈让我跟她睡,我咋跑?”

“你不会说去茅房吗?”

“屋里有便桶。”

“这家伙……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面子可太大了,要是留在这里,你非红透半边天不可。”

“废什么话!要不你把我赎出去。”

“在这地方赎人?就是个坑!我哪有那么多钱?再说你都成了金妈的明日之星了,我赎得起么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狗汉奸我告诉你啊,今天晚上如果我出不了城,明天早上姑奶奶就杀进宪兵队去你信不信?信不信?我要是死了还好,要是活着,第一个先把你供出来,你等着!”

“……”李有才满头黑线。

“说话啊?”小红缨一脸的急不可待。

“我说什么啊我?”

“说办法!”

“我哪有办法?”

“那好,那就用我的办法,明天一早突击宪兵队!”小红缨突然从衣襟里摸出了她那把大眼撸子,啪啦一声利落地退下弹夹,开始检查子弹。

李有才皱着眉毛,看着小红缨在桌面上摆弄枪,越看头越大:“祖宗,能不能赶紧收了你的法宝?这什么地方?一旦露了馅我想捞你都没机会了!”

“那你有办法?”

李有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忽然一脸悲壮地扬起头,不甘道:“作孽啊!上辈子欠你什么了?”

小红缨眨巴眨巴眼,忽然发现李有才的周身似开始乎蔓延着一股淡淡的哀伤,于是把枪掖进怀里,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缓缓呼出一口气,李有才摇摇头:“没事,今晚就今晚。你跑出去,我告诉你在哪等我。”

“可是我没机会。”

“你有。”

“怎么可能?”

“因为今晚……和她睡的不是你!”

小红缨很迷茫,金妈不和我睡还能和谁睡?自己睡吗?不可能吧?他又不是算命的,怎么知道这些?想不通!不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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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壮士何慷慨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

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

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

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

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

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lt;/&gt;

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

一轮细月弯弯已经上了中天,风也无,云也无,正是伤风败俗的好时辰。

春秀楼外,当街巍立一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左右年纪,偏瘦身材。戴一顶呢黑礼帽,穿一袭滑顺黑衣,敞着怀,内衬高领白衫,肩挎江湖第一兵器:盒子炮。

细观瞧,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秀。凌云志气,资禀聪明,仪表天然阳光,汉奸们端的夸能:能赌。

如此人杰,不是李有才,还能是哪个。

抬眼看,门上匾额,春秀楼三个大字,夜里也好似放光。倾耳听,春秀楼内,笙歌燕语,浪声娇啼,处处天籁。

昂首,望月,不禁仰天长叹:琴姐,有才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你男人。小凤,得空儿找个人嫁了吧,别再纠缠我了,有才实在……有力无心。二嫂,有才愧对你啊,答应偷你出苦海,可惜至今两茫茫。唉——

……

一间奢华大房,房间内充斥着淡淡的麝香气,梅花凳,雕花床,八仙桌上的油灯亮堂堂,桌边趴着个没精打采的小姑娘。小花袄,小花鞋,麻花小辫编成环,呆看着油灯大眼亮,不声不响。

忽然房门开,走进了富态丰腴的金妈,小丫头连忙站起来,冲杯涮水倒满了茶,稳稳当当摆在桌边上。

扭着丰臀坐了,端起茶来款款喝了,金妈喘了口气:“总算忙得差不多,这一天天的。”

小红缨赶紧站到金妈身后,攥了小拳头给她捶肩。

“丫头,你可得好好练,要乖,要淑,要扭捏,整天上蹿下跳哪行?将来金妈还指着你养老呢。”

“我不是挺乖的吗?”

“我说的不是跟我,是要让别人看着乖,是要你乖死人不偿命。哎呦,舒坦,这边也捶捶。嗯,让你看的都看了吗?”

“看了,不懂。”

“嗯,这我得给你讲讲……”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看门伙计的说话声:“哎,李队长,要姑娘得往这边走……”

哐当一声房门开了,推门的力量有些大,被推开的房门还在荡。

屋里的一大一小转头看,金妈惊讶,居然是李有才?小丫头故作惊讶,总算来了!

“哎,你小子怎么又来了?白天说了一天还不够吗?我看你是神经了,晚上还要找丫头聊?那价码可不一样!”金妈以为李有才又是来找小红缨的,起身说话。

李有才抬脚跨进门里两步站定,根本不看小丫头,目光直视金妈双眼,看得金妈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后他深沉地说:“其实……找她只是借口。那是为了让我再次经过你的身边。”

金妈一哆嗦,不禁倒退一步,差点碰倒了梅花凳。

李有才却进了一步:“我相信缘分,你呢?”

金妈腿一软坐回凳上,很想问问李有才是不是吃错药了,却没舍得开这个口。

李有才又进一步:“同是沦落人,老子不想装清高。可是……”

金妈靠住了桌边,猛抬两手压在胸口上,愣愣道:“你……想怎样?”

李有才再进一步,已经到了金妈跟前,低下头看着金妈扬起的厚厚脂粉脸,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五个字:“嫩牛吃老草!”

噗通一声,房门外跟来的伙计闻声跌倒,然后惊慌地顺着走廊狼狈爬远,再看下去他的人生观就要毁了。

坐在桌边的金妈,背靠着桌沿,退无可退,躲无可躲,一张脸虽然仰着与李有才咫尺对视,可惜脂粉太厚,根本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脸色表情。

“杀千刀的王八蛋!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把主意打到老娘身上来了,信不信我把你这臭不要脸的夹成小面片?”金妈语气不善。

李有才忽然秀气一笑:“你敢!”

一边的小红缨早看傻眼,看两位的造型,看两位这个嚣张,怎么说着说着要打起来了?什么情况?正在不知所措间,忽听金妈说:“丫头,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小红缨狐疑地看了看金妈和李有才,可惜这两位谁都不看她,继续相互对着眼不放,仿佛仇深似海,又仿佛烈焰熊熊。

抬起小鞋迈出屋门槛,返身关上了门,心里有点担心李有才,没有立即离开,靠在门边偷偷听。

没多久,屋里忽然传出一声鞭子响,啪地一声,似乎是挥舞在空中抽出来的脆声。

接着是李有才诧异问:“什么意思?”

“我的小心肝,别担心。现在,我是武媚娘,你是张五郎!你得管我叫‘陛下’。”接着传来金妈的一阵浪笑。

“我去……不带这样玩的!哎呀——赶紧给我松开……”

“咯咯咯……小奴才,认下吧你……老娘包你终生难忘……”

“啊……”

门外的小丫头看不到情况,听得一头雾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武媚娘张五郎过家家?姑奶奶先闪人!

……

蓝天高,青山远,上午的阳光照耀着一片荒坡。

荒坡上,一片坟茔地,新坟旧坟,有的光秃秃,有的长满了草,高高低低。

有青烟,阵阵飘扬;有飞灰,片片飘浮。一个老妇,一个瘦弱少年,跪在坟地里,垂头,默默地烧纸钱。

少年跪着,不说话;老妇跪着,泪痕满脸。阳光下的火焰很不显眼,只能看到一片片冥纸快速扩大的黑色边缘,变成呛眼的烟,变成飞灰,空荡荡地飘起来。

“小啊,走之前,当着你死去的爹发誓,当着祖先们发誓,你要做个有骨气的人!”老妇声音低哑,满含悲伤。

少年一头扣在地上,坟前的地面被磕出了浅坑。

老妇将最后一把纸钱扔进了火中,抬脏袖抹了一把泪:“小啊,到了部队上要老实本分,要拿枪,要上前线,要杀鬼子,不许学你哥!记着了么?”

少年跪着转身,面对老妇,再次重重将头扣下:“娘,我记着。”

“不许忘。”

“不忘。”

“小啊,再让娘看看。”老妇落着泪,颤抖着伸出脏黑枯瘦的双手,去捧儿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不舍地放开手,又抹泪,深深叹息一声:“不早了,路远,走吧。”

脏衣破袄的少年走向远方的巍巍青山,瘦弱矮小的身影越走越远。

老妇僵立在荒坡上的坟地里,扶着一棵枯树不舍地看,泪眼朦胧。

看到再也看不见了,看到小儿子仿佛化作了巍巍青山,才蹒跚着回到坟前。

对着墓碑失神喃喃:“都是我的错,老大才当了叛徒,是我这个当娘的错。我对不起徐家,也对不起小,让小一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是我这个当娘的错……不能全怪老大,是我这个当娘的错……”

不久后,老妇的尸体吊在了坟地中的枯树上,一丝风都没有,动也不动,晃也不晃,被阳光暖暖地照耀着,仿佛是那棵枯树结出的枯萎果实。

……

少年默默走在群山里,默默走在阳光下。

他在转身以后才落下了泪,他怕娘看到,所以一直等转身走了才落下。

过去,哥是娘的荣耀,是全村羡慕的徐科长,母凭子贵,村里人整天来夸。现在,哥当了叛徒,给鬼子带了路,村里人天天来骂,娘一个人怎么能过得好?

但是现在肩上有了娘的祈盼,有了娘的嘱托,心有惦记却不能回头,只能坚定地往前走。等到成为了坚强的八路军,再带着骄傲回来给娘看!

于是,瘦弱矮小的身影一直都不回头,一直走向从未去过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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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和解一半

当九排到达绿水铺附近的时候,发现已经没那么容易回山了,因为鬼子已经在山口开始修建炮楼地基,现在的山口变成了乱糟糟的工地,鬼子,伪军,民夫,放哨的干活的一大摊。

无奈之下继续向北,走落叶村。所幸落叶村这里倒还没开工,不过已经开始勘测位炮楼修建置,山口也放了哨。为此九排在落叶村附近熬过了一个白天,等到深夜才溜进了山。

小红缨倒是再无波折,有李有才这个汉奸队长保驾,没费多大事就出了县城大门,一路到了绿水铺,又被李有才送过了山口,在炮楼修筑工地外,道了别。

因为九排在落叶村停了一天,所以几乎与小红缨前后脚回到大北庄,期间细节不赘述。

转眼来到返回后的第二天,上午,又是万里无云,又是好天气。

又是大北庄,又是院子里的一棵皂荚树,又是九班的窝。

胡义坐在窗前的破桌子边,端着个破茶缸子望着窗外的蓝天,正在考虑是不是得在院子里再盖间屋。现在增加了石成的一班八个人,新兵这两天就要分配了,立马就会出来个二班,具体人数还不知道。昨晚上十几个人睡在这个大屋里,实在拥挤,不想办法不行。

马良出主意让丫头临时搬去卫生队住,这样两间屋就够了,但是胡义没这个打算。就算九排挤成狗,丫头的房也不许占,把手底下这几头烂蒜砸吧到一起也不如一个丫头金贵,小丫头越能嘚瑟,胡义反而觉得心里越满足,越舒坦。

石成几个人刚才领回了新军装,一个个的在屋里美滋滋地,相互正帽子,拽衣褶,练习打绑腿,他们这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八路军了,心里高兴得直冒泡。

门帘一挑,里间屋走出来一双鸳鸯小鞋,紫裤,小花袄,头上的麻花细辫两边绕成圈,扭着小脖子打哈欠。

胡义看在眼里,笑在心底,顺手放下了破茶缸子问:“丫头,什么时候归队啊?”

小丫头故意白了胡义一眼,到桌边,捧起胡义放下的破茶缸咕嘟咕嘟喝了一气,抹一把小嘴:“你都不要我了,还归什么归!现在我是百姓,是群众,是人民,你管不着了!”

看着她这小德行,连军装都不换,为了保持那个好看的小发型,估计她昨晚睡落枕了,胡义心里一清二楚,她的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臭显摆这一身行头。百姓?臭美的托词而已!不过,真的好看,胡义爱看,更希望她真的成为百姓,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无忧无虑地臭美。可惜……破碎的山河,哪里有净土?真的能打败鬼子么?这一瞬间,胡义有点迷惘。

小丫头没注意到胡义的短暂失神,低着头把自己周身仔细看了看,弯下腰将鞋面上的灰仔细地掸了掸,然后谁都不搭理,扭歪扭歪地走向门口。

“牛大叔给你留了早饭,一直热着呢。”胡义补充了一句,可惜她故意连头都不回。

推开屋门,娇小身躯立即被上午的明媚阳光洒满全身,亮堂堂直晃眼,攥紧小拳头,张开小胸膛,迎着阳光狠狠伸个懒腰,美美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眯起大眼往院子里四下打量。

吴石头坐在井边洗衣裳,回头朝刚出门的小丫头露出一个憨憨的笑。李响在他不远,正在汗流浃背地忙着制作小板凳。

朝着吴石头吐吐小舌头做了个可爱的鬼脸,然后看向院子另一侧,不禁一愣。

阳光底下挨着排着站了仨人,刘坚强,罗富贵,马良。肩并着肩,迎着太阳,晒得满头大汗睁不开眼,个个神情萎靡。

“哎呀?三位战士……这是在练队列吗?”小丫头一步三晃,故意经过他们跟前,笑得很灿烂。

刘坚强翻着白眼望天,马良苦着脸看地,罗富贵耷拉着眉梢低声道:“两个倒霉催的,为了个狗屁二班长往死里掐。丫头,你帮我跟胡老大说说呗,这里真没我事,我当时是劝架的,我冤枉!再站下去都要晒成干儿了。”

咯咯咯……小丫头当着三个人的面,把嘴角咧到后脑勺上笑了个够,然后倒背着两只小手高高仰起小脸往大门外走,一边道:“可惜,现在我是百姓群众,你们部队上的事儿,姑奶奶管不着。”

“缺德玩意,路在地上你看哪门子天,留神吧你个小没良心的。”罗富贵低声诅咒着。

哎呀——哇——大门外传来了摔倒的惊呼声。

……

政工科办公室,开着窗,敞着门。

苏青坐在书桌后,横端着刚刚被她擦亮的中正步枪,拉动枪栓,发出清脆的金属摩擦响,弹仓空着。将枪托抵在肩膀端起枪来瞄向往窗外的蓝天,可惜力气不足,枪身一直微微晃,没一会胳膊已经酸了,只好无奈放下。

余光瞥见小丙正在经过门口,于是直接招呼他进来。

“苏干事。”

“你帮我传达两件事。一,让李贞从禁闭室搬出来,住卫生队,挨着我的床位,让她先在卫生队帮忙。二,去帮我把小红缨叫来。”

“是。”小丙转身小跑出门。

这个名叫李贞的,就是跟随九排回来的二十一号。昨晚被安排进了禁闭室,在身份被确认之前,这是必须步骤。但是梅县的地下机构已经彻底毁了,二十一号又是个单下线,她的身份确认很难。

苏青自己曾经就是做情报的,深知这种无法被证明身份的苦楚,哪怕再难办,再怀疑,也得证据确凿。对待三号那种激将法现在不适用了,必须另想办法。

九排是被鬼子放掉的,否则根本离不开小焦村,这一定是阴谋,苏青坚信这是个阴谋。突围后她考虑了一路,昨晚又考虑了一晚,一直考虑到现在。九班人被她直接排除了,石成的一班人员是刚刚从青山村游击队编入九排,还没有被排查过,不是没有几率,除了石成这个班长,其他成员都在苏青心里列为嫌疑人。

不过,最大的嫌疑人是两个最后出现的,一个是三号,一个是二十一号李贞。虽然三号已经死了,但敌人知道三号死了是在九排突围之后,苏青并不知道当初小焦村大院门口的枪响是什么情况,所以她理所当然也将三号归结为可能性之一。

当然,也有可能并不存在嫌疑人,而是其他原因,或者是敌人那边出了什么特殊问题导致九排顺利渡过一劫。苏青深深叹了口气,这件事很麻烦!

原本在操场边上感受万众瞩目的小红缨,十分不高兴地走进了政工科办公室。

将中正步枪横放在腿上,苏青无奈地看着刚进门的这位小祖宗,简直是只小花蝴蝶!昨天她就已经花枝招展到处转悠个遍了,全团差点让她闪瞎了眼,到现在还没过够了瘾么?

小红缨见了苏青自然没好脸,不等苏青说话,她先开口:“怎么?是不是也想给我挂个逃兵的牌子?是不是也想把我拉到操场上竖个典型?明告诉你,我就是当逃兵了!麻烦你把牌子做大点,台子搭高点,我个子小,怕人站得远了看不到!”

苏青下意识攥了攥横在腿上的步枪,努力不去回忆那场大雨,稳住心情,平静地说:“我需要了解一下县城里的事。”

“县城里很热闹,挺好。”小丫头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德行,歪脑袋四下乱看。

“跟我说说李有才的情况。”

“不熟,说不清。”

“能讲讲你出县城大门口时候的细节么?”

“敲门,开门,然后就出来了。”

“丫头,我希望你先放下对我个人的成见。现在我有重要的事要做,需要掌握更多县城里的情况。”

“自己去看看不就得了。”

苏青无奈了,昨天单独问马良,知道了丫头脱险的大概经过,才知道居然有李有才这么一号奇葩,很想通过小丫头了解一下细节,寻找问题的突破口,奈何这丫头根本不配合。

沉默了一会,苏青将步枪拿起来摆到桌面上,然后站起来,两手撑着桌边,看了看窗口外,又看了看门外,确定了附近没人,于是低声道:“说条件吧。”

小丫头收回了乱转的目光,紧紧盯着苏青那张平静的脸,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听错了。

“怎么做你才会配合?”

“你说真的?”

“我是政工科干事,这是政工科办公室。”

一双漂亮大眼盯着苏青看着,小眉梢微微挑着,沉默了一会,小丫头终于开口:“到禁闭室去住三天。”

“……”

这个条件是苏青没料到的,这丫头太刁钻了。如果只是为了了解情况,苏青绝对不会同意这个条件,但是她忽然想起了禁闭室的窗口曾经被钉上过,当时在里面的就是丫头。

“怎么?怕丢人了吧?呵呵,说得好像天下无敌呢,政工科,政工干事,全是假的!”小红缨露出一副可恶至极的神色,是那种谁见了都想踢这熊孩子两脚的神色。

“如果我答应了,以后能和解么?”苏青忽然问。

小红缨一愣,难道她真会同意?这可是看笑话的好事,无论如何得先把她推到河里再说:“和解一半。”

和解一半?这是个什么意思苏青真的无法理解,是说不记仇了?还是说以后可以听话了?没心思再和这孩子掰扯这些荒唐问题,于是最后讨价:“外加五发子弹。”

小红缨诧异地看了看苏青,又瞅了瞅桌面上那支中正步枪,扭头到门边搬了板凳放到书桌前,大咧咧一坐:“问吧。”

“县城大门戒备到了什么程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李有才与你们怎么认识的?……什么?宪兵队长死了?……你说辨认交通员尸体的是二号?……李有才还说什么了?……”

政工科办公室的门窗都关起来了,一个在不停提出问题,另一个在绘声绘色地说,团部大院空荡荡,正在享受着夏天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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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三分天下

根据九排回来后汇报的情况来看,鬼子对山区的封锁即将完成,绿水铺和落叶村这两个山口位置已经开始动工,看样子短期内不会再有大动作。

陆团长和丁政委一上午都在团部里研究下一步形势,看起来**团将会迎来一段平静期,这好事,必须抓住这一时期尽快壮大**团。一直以来劫难不断,**团疲惫不堪,说是一个团,其实就是一个营规模,主要兵力总共三个连,每次回师里开会都不好意思抬头。

陆团长倒背两手在团部里来回走,嘴里不停地叨咕着:“这个机会必须把握,必须把握。老丁,你是不知道啊,想我住院那些天,同院那几个家伙居然管我叫陆营长,一个个这个臭显摆啊,这个说他们有迫击炮,那个说他们有机枪连,他娘的,轮到我这,连个重机枪都没有。你说咱俩过得这叫个什么日子?嗯?”

坐在桌后的丁得一扑哧一笑,撇下了手里的书:“别扯我,我可不跟你过日子。另外,他们显摆,好像不是冲的你吧?我怎么听说……当初你们那院里,有个护士西施是不是?”

陆团长猛地停住脚步,纳闷地瞅了瞅笑嘻嘻的丁得一:“她……你听谁说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丁得一笑着摆了摆手:“我听谁说的不重要。老陆啊,要我说,这个娶媳妇和打仗是两回事,有迫击炮有机枪连也未必能赢,关键还是你自己。”

陆团长赶紧往院里瞅一眼,见没人,低声道:“亏你是个政委,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他们有图谋我不管,我可是堂堂正正!”

“得了吧你,别忘了我是过来人,想娶媳妇和堂堂正正也没冲突吧?你又不是不够条件,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丁得一的妻子病死在了长征途中,陆团长倒是个光棍至今的,去师里开会的时候,丁得一听说了陆团长住的那个院子有个漂亮护士,号称护士西施,引得同住一个院的几位整天争风吃醋,互相攀比。现在陆团长这个表现,让丁得一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酸溜溜,所以全明白了。

陆团长被丁得一说得愣了愣,没吱声。

这时一个人穿过了院子,走进了团部的门,一边衣袖空荡荡地飘着,是供给处的李算盘。

“团长,政委。”

“你怎么过来了?什么事?”

“我听说青山村方向的封锁要完成了,想过来说说我的想法。”

丁得一朝桌边的板凳比划了一下,陆团长直接道:“说吧。”

李算盘坐了:“你们二位甩手掌柜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县城通路一断,县城里的交通组织又毁了,咱们**团可要麻烦。”

团长政委两人一直在考虑的是如何借着这段难得间歇壮大发展**团,别的问题还没来得及细想,现在听李算盘这一开口,丁得一严肃了神色,陆团长也到桌边坐下来竖起耳朵。

李算盘掰着手指继续说:“火柴、煤油、食盐、布匹、肥皂、药品、工具、器材……等等等等,以后从哪来?”

两位听众无语,这个问题没细想过,一直觉得有了粮食就有底,饿不死人天下大吉,一个是抓枪的团长,一个是稳定思想的政委,到现在才终于开始有了模糊的经济概念,越听越惊讶,越想越头疼。

原来鬼子的建立封锁线,修筑炮楼,制造无人区,城内大力清剿底下组织,这些都是关联在一起的,这是一个整体计划。

听得丁得一甚至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别在上衣兜里的钢笔,和桌边的纸张,以后写字都要按个数算了吧?赶紧把剩下的墨水锁起来?还是先往里面掺些水?

团长一拍桌子:“开会!通知开会!通知全体负责人开会!”

……

时间已近晌午,战士们纷纷走向炊事班大院,但是**团的各单位部门主要负责人正在走向团部。团长说开会,那就不考虑时间,甭管晌午还是半夜,说开就开,他可没有政委丁得一那份人性化考虑。

与会人员还是那些,团长和政委,政工干事苏青,一连长吴严,二连长高一刀,三连长郝平和指导员杨得志,九排长胡义,供给处主任李算盘,司务长牛大叔,卫生队长包四,共十一人。

&lt;p楸苏青原本还想进行会议记录,却被政委否掉了这个想法,别说钢笔,铅笔毛笔也照样不行,写一个字少一个字,用完了就再无来源,怎能舍得再浪费。

人齐了,一句废话没有,陆团长直接让苏青首先概述一下县城交通组织被破坏,以及返回途中确认青山村方向即将封锁完成的情况。然后由李算盘说明封锁将要给**团带来的后续影响。

接着陆团长亲自宣布,会后由李算盘和牛大叔拟出一份物品限制清单,从即日起,严格限制所有清单上所列物品的发放和使用,有特殊情况也要向团部直接申请。

像食盐、布匹、煤油等等这类东西,不只是**团,连大北庄和杏花村的群众也要通知说明,加强管理。以后军装破损也要继续穿,除非碎了,露肉了,才可以到供给处申领新装。诸如此类要求,林林总总当场列出了一大堆,其他的会后还要继续补充。

临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先节流,然后再慢慢设法建立**团与外界的流通渠道。

说完了最关键的封锁危机问题,陆团长才开始谈**团的发展工作,首先,**团将要在近期内增加两个新单位。

这话一出口,立即引起与会人员好奇,新单位?什么单位?

第一个,重新组建**团警卫排,在现有警卫员的基础上,从这一批新兵里补充,规模定为四十人左右。

第二个,建立**团四连,从这一批新兵中抽取百人,编入杏花村民兵队而成。四连连长由杏花村民兵队队长暂代,连队驻地就定在杏花村。

听完了这个消息,别人倒是无所谓,但是在场的三个连长有点闹心。这批新兵总共才二百来人,组建警卫排要三十,组建四连没了一百,剩七十多了,各连还能补充多少?能不闹心么?

可是接下来,团长又补充说,鉴于目前的封锁形势,供给处压力最大,将来甚至可能要考虑自己建作坊,使某生产难度不大的东西完成自给自足,决定从这批新兵中先补充十人到供给处,将来如果缺人再补。考虑到卫生队担架队一直人手紧缺,补充十名新兵给卫生队长包四安排。考虑到九排刚刚升级,团里必须做出表示,所以补充十名新兵给九排。

一二三连三个连长这回有点傻眼。得,这一下又没了三十,只剩下四十个新兵了,三个连分?这不纯属塞牙缝么?

最后,陆团长看了看三个连长,目光落在吴严身上:“剩下的四十多个新兵,全部归入一连。”

郝平惊讶地张大了嘴,扭着脖子看杨得志,杨得志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朝高一刀那边努努嘴,于是郝平又去看高一刀,才发现高一刀的脸色早都绿透了。

“我有意见!”果不其然,高一刀站起来了。

陆团长故意不说话,先起身把后边的暖瓶拎起来,给政委添了水,又把自己的杯倒满,稳稳当当重新坐下了,才道:“提。”

“成立四连我不反对,但是得分时候吧?经过了上一次的战斗,我们这三个连都是需要补充的时候,凭啥一连给了,我们不给?一群新兵蛋子外加二十来人的民兵队,这个四连能有啥战斗力?我敢说这四连都顶不上我的一个排,它能干什么用?”

陆团长端起杯来吹了吹水:“我是团长,我想现在成立四连就现在成立,就算四连一时做不了什么,我把它当预备队,需要你高连长同意么?”然后喝了一口水放下杯。

“我……”高一刀没词儿了。

“你个屁!哪都有你!信不信我……”冷不防感到丁得一从桌底下轻踢了自己一下,于是干咳两声,又道:“保留意见,坐下。”然后继续对众人说:“我已经和政委研究过了,这段时间,很可能是一段难得的机遇期,在顶住敌人封锁压力的同时,我们团必须抓住机会发展!不得不说,人少规模小也有好处,就像上次的粮食危机一样……

所以,阴天下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你们二连和三连,还是出去过日子吧,想补充新兵那就自己去找,省得天天在我眼皮底下瞅着闹心。咱们**团所处范围就这么大,现在说说吧,你们打算去哪?位置自己选。”

想天想地也没想到,二连和三连没给补充的原因是团长要把这两个连放出去,这可是好事,出了**团,那相当于连长变成了山大王。

高一刀愣愣地还在发着呆,杨得志噌地站了起来:“我们三连去无名村。”

郝平正在满脑袋琢磨地图,犹豫着不知道那个地方最好,没想到杨得志直接代表三连表态了,更没想到的是地点居然是无名村!那里如今已经一片废墟,到那去干什么?搞不懂杨得志怎么想的,不过他杨得志可不是傻人,所以郝平没说话。

陆团长认真地看了一会这个新来的指导员,点点头,然后问高一刀:“三连定了无名村。你呢?”

迟疑了半天,高一刀才冒出话来:“浑水河南岸。”然后毫无信心地等待团长的答复。

“嗬,你这个地方够大的!”陆团长忽然笑了:“行了,那就这样,都回去准备准备吧,出发时间你们自己看着办。现在散会,胡义留下。”

……

刚刚走出团部,郝平立即问杨得志是什么想法。

杨得志回答:“选择无名村有两个好处,第一,无名村虽然是废墟,但曾经是**团所在地,以无名村为中心点,附近范围内的村落都有群众基础,开展工作根本没有难度,三连将会很快发展起来。第二,也因为无名村曾经是**团所在地,如果能重建无名村,对**团而言具有重大意义!”

郝平闻言茅塞顿开,高兴得忍不住朝着杨得志抱起双拳:“幸得先生助我!”

言毕两人哈哈大笑,向着三连方向走远。

高一刀大步迈出了团部大门,冷眼看着笑谈中远去的两个背影,暗道:志向有多大,战场就有多远!今天出门是二连,回来老子就是二营!走着瞧。

团部里,只剩下了团长政委和胡义三人。

不知道团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胡义笔直立在屋中目不斜视。

陆团长把一张地图打开,铺在桌面上,也不理胡义,自顾自趴在桌边,手指点在大北庄的位置上,然后向下滑,一直到无名村的位置停下,然后比划着划了一个范围。

接着又将手指顺着浑水河南岸,向东南方向下滑,在大北庄与梅县县城之间的中线上划了一大片范围。随后,将目光放在了绿水铺和落叶村方向,下意识用手指轻敲着桌面,头也不抬地说:“是鸡肋,偏偏又是软肋!”

自从团长铺开了地图,胡义的目光也随着放在了地图上,看着团长滑动在地图上的手指,已经基本明白了团长的想法。

以大北庄的位置来说,距离敌人最近的方向是东边,青山村方向,但是很可惜,这片范围土地贫瘠,人烟稀少,只有一个青山村,再无其他村落,而青山村已经被鬼子抹平,让这片范围变成了无人区。

过了会,团长抬起了头,指着青山村一带对胡义说:“这是最艰苦的范围,但是大北庄需要缓冲地带,目前只有你九排的规模适合在这里生存,所以,我需要你的九排活动在这里。当然,鉴于这里没有人烟的特殊情况,你可以随时向团里要求物资支援,明白了么?”

胡义以标准军姿打了一个立正:“明白。”

团长直起腰,离开桌子:“现在说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看看我这个团长能帮上多少。”

“没有要求。”胡义回答干净利落。

当那个挺拔军人的身影走出了院子,陆团长叹了口气:“就算九排人不多,想不饿肚子也难啊!”

丁得一点了点头:“先让他试试吧,实在不行再撤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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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漂亮铅笔

午饭后,接连不断的重磅新闻让**团炸了锅。

无数的生活日用品被限制使用了,从现在起连身上的军装都要珍惜对待。供给处、卫生队和炊事班已经忙成了一锅粥,清点库存,要求精确到半张纸,一根针。操场边有团部的人正在涂刷新的巨大标语:勤俭节约!

即将成立四连和警卫排,新兵们有人欢喜有人愁,一个四连占了一半的名额,分配到理想单位的机会无限渺茫,在他们看来,进了四连相当于进了杏花村民兵队,干活的机会估计有的是,打仗的机会么,那就呵呵了!

二连、三连和九排要出发去游击,这是最被大家羡慕的,风光无限,意气风发,山高皇帝远,再也不被团长政委管,何其幸福!当然,羡慕的仅仅是二连和三连,至于九排……往东……那就呵呵了!

不过,最大的新闻还不是这些。政工干事苏青住进了禁闭室!她竟然住进了禁闭室!这才是头条!

不说别人,连团长和政委都满脑袋问号。她到团部撂下句话:头疼需要静养,请假三天,然后二话不说夹着行李就住进去了。什么情况?团长没好意思多问,想指望政委提出问题,结果政委居然也什么话都没说,光发呆了。

其他的新闻全都被这个话题盖过了,整个**团,七嘴八舌全在议论这件事。有人诧异,苏干事是什么人?她是什么身份?禁闭室是什么地方?她住那算怎么档子事?疯了吗?这是偶像的倒塌!这是纪律的沦丧!

有人淡然,又不是犯错误,禁闭室有什么不能住的?如果人家确实想清静清静,那禁闭室确实是个好地方,怎么住不得。说不定苏干事这是要自我反省,体验生活,这才是个真正的好政工!

当然,总有些特立独行的人,想法也与众不同,虽然是少数派,确也有着与众不同的见解,他们认为苏干事这么做是为了出名!是哗众取宠!立即有反对声音质问:她是政工干事,那是禁闭室,这是出名的事吗?丢人还来不及吧?胡说八道!

得到的回答是:想想这个禁闭室里常住的都是什么人?九班煞星胡义,二连猛将高一刀,缺德无敌小红缨。这仨货哪个不是名人?哪个不是狠角色?嗯?谁敢站出来说自己比这三位能?切——了得么!由此可见,苏干事一定动机不纯,否则她一没违规二没犯错误,干什么主动跑那住去?她摆明了是要成为第四个,想为她自己的形象加分!

听众们大哗,感情这禁闭室居然成为了造神的地方?有人大骂荒唐!有人暗自思量,得空是不是也该去里那关一关?哪怕在里面写下到此一游也好。

禁闭室,出名了!

……

徐小没有料到,自己加入新兵连的第二天就面临分配。

徐小更没有料到,那个小名叫铁蛋的新兵教员甚至没有给自己补充训练的机会,直接命令自己去炊事班报到。

徐小知道,自己太瘦了,是新兵里年龄最小的,力气当然也最小,教员虽然一脸严肃,但是他明显是在照顾自己。

但这一切不是自己想要的,不是娘想要的。要堂堂正正,有骨气地死在战场上,才能洗掉哥哥带来的殇,让娘直起腰。

站在烈日下,空荡荡操场中央,一动不动,垂着头,呆呆看着脚下的沙土。

新兵们已经分配完成,他们现在正在宿舍里收拾行李准备去新单位。

“你小子打算在这站到什么时候?是不是找挨踢!”新兵教员铁蛋出现在面前。

“我不去炊事班,我要上战场。”

“你这小样的上去了就是送死!”

“我就是来送死的。”

“……”教员无语。

虽然在给徐小建立档案的时候,苏青知道了徐小的背景情况,但是采取了低调处理,所以**团里除了苏青和徐小自己,还没人知道他哥是叛徒的事。

想到娘在村里整天被人骂得直不起腰,徐小心里阵阵疼,如果自己也被骂,他心里才能舒服一点。于是抬起头,平静地告诉面前的教员:“我哥是叛徒。”

教员愣住了,于是两个对立的身影一直在操场中央的烈日底下晒着,不再动。

良久,教员开口:“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二连,三连,九排,你自己去看看他们收不收你吧。”

徐小仰起头,朝教员敬了一个很不标准的军礼,然后跑出操场。

……

三连驻地附近,三连战士们兴高采烈地正在忙着出发前的收拾准备。

一个平凡的军人走过来,微微笑了笑问:“你要加入三连?”

徐小点头。

军人上下看了看:“多大了?”

“十六。”

“不够吧?”

“差一个月我就十六了,真的。”

“你……应该先去炊事班或者供给处锻炼锻炼,等壮实些了再来我们三连。”

“连长,我能吃苦,不怕死,我能行!……”徐小坚定地恳求着。

军人有些犹豫了,不禁再次上下打量。这时,一个戴眼镜的走了过来,朝平凡军人道:“这个数凑不得。”然后对徐小说:“炊事班,卫生队,供给处,这三个地方你想去哪我都可以给你介绍。”

平凡军人跟着点点头:“是啊,说说你想去哪?”

徐小无奈地看了看面前的二位,转身跑远。

……

还没走到二连宿舍门前,哗啦一声,门外站岗的两个战士已经横端了刺刀:“站住,瞎晃荡什么?”

刺刀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晃得徐小忍不住抬手遮了遮眼,一时有点底气不足,赶紧道:“我……要加入二连。”

两个战士看了看徐小,然后相互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朝屋里扯嗓子:“连长,有人想加入!”

过了会儿,门开了,徐小忍不住小退了一步,下意识地赶紧站直了身体。抬眼瞧,居然一哆嗦,又偷偷退了一小步。一个黑铁塔般的高大军人,板着脸,大步迈出了门槛,看在徐小眼里,仿佛背上压了一座山,喘不过气。

黑铁塔到徐小面前站定,雄壮的身躯居然遮住了天上的烈日,将徐小笼罩在阴影中,俯视问:“谁要加入二连?”

站在了巨大的人影阴凉中,本该觉得凉快才对,可是徐小反而浑身冒汗,仰起头讷讷道:“我,我要加入……二连。”

“你是谁?”

“徐小,我叫徐小。”

“谁让你到二连来的?”

“我自己要来。”

黑铁塔忽然横着一伸手,一个卫兵立即小跑过来,将他那支挂着刺刀的步枪递在黑铁塔手里。

单手接了步枪,刺刀朝上竖攥着,啪地一声将枪托跺在了徐小脚边地面上,雪亮刺刀竖在了徐小脸旁,吓得徐小的身体忍不住跟着一晃,然后听到黑铁塔问:“小兔崽子,你把二连当什么地方了?”

虽然感到了害怕,但是很奇怪,徐小同时也感到了热血奔涌;威压面前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同时也激起了愿意加入二连的渴望,渴望因为面前那个宽阔强壮的胸膛而感到骄傲,自豪。

于是徐小鼓足了勇气回答:“我能吃苦,我不怕死!我要加入二连。”

虽然是仰着头,却因为高大身影后的阳光和明晃晃的蓝天边缘背景,而看不清巨人的表情。

可惜,得到的回答是:“二连是取人命的地方,不是送命的地方,什么时候你高过了枪口上的刺刀,什么时候再说吧。现在给我滚蛋,别等我说第二遍!”

……

拐过了胡同,看到了院墙后一棵高大的皂荚树,没错,这里应该是九排的院子。

小心翼翼地推开两扇大门,正对大门口的屋子敞着窗,开着门,屋里空荡荡,静悄悄,不知人都去了哪。转头向右看,有个井口,旁边半蹲着一个敦敦实实的人,在阳光下光着结实的脊梁,*的水滴正从后背上流淌下来,身边摆着水桶水盆,似乎正在冲凉。他同时转过头来往大门口看一眼,神情木木然,然后若无其事转回身,继续将井水撩上他的脊背,根本不搭理正欲开口询问的徐小。

无奈再往左看,皂荚树的阴凉下摆着一张破方桌,一个宽眉细眼的军人写意地坐在桌边,没戴帽子没穿外套,白衬衫敞开着衣领,袖口高高挽过了肘,露出强健。他的眉头深深皱着,凝神专注在桌面上,似乎那是一副用粉笔画在桌上的草图。

徐小往大门里跨进一步,发出了脚步响。

宽眉细眼的军人头也没抬地说:“不是告诉你们训练到开晚饭么?这才几点?”

“我叫徐小。”声音不大,足够清晰。

桌边的他终于抬起了头,细狭的双眼里漠然一片,静静看着站在大门里的瘦弱徐小不说话。

徐小有点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只是觉得他的眼很冷,不是不友善的冷,而是漠然的冷,能够穿透灵魂的冷,这种冷根本不会使自己凉快,而是冰寒彻骨,在二连经历留下的一身炙热之汗,此刻瞬间全消。

这感觉逼得徐小不得不继续说话:“我……我想……加入九排。”

军人仍然没说话,淡然地看了徐小一会,然后重新低下头,继续去看桌上的地图,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井口边那个木然的土豆依然在阳光下享受着井水带给他的凉爽惬意,除了不时有水冲刷的声音,院子里诡异地静。

徐小不知所措了,他觉得自己更像是空气,根本不存在。

“我叫徐小,我想加入九排。”他重复着说,但是仍然没有得到回应。

“我不怕苦,我不怕死。”

“我求你了,让我加入九排。”徐小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舍不得放弃。

“把他轰出去。”军人头也不抬地淡淡说。

光着脊梁的土豆闻声而起,几步来到大门口,揪着徐小的脖领把他拎到大门外。

哐当——大门关了起来。

……

浑水河静静地流淌,清粼粼,倒映着蓝莹莹的天。

河边坐着徐小,捂着脸,闷声哭。

一个军人走到了他的身后:“就凭你这熊德行,能上前线么?”

听到教员来到身后,徐小慌张抹一把泪,把头偏向另一边:“我没哭,我只是嗓子疼。”

教员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铅笔,这是因为担任新兵教员,团里奖励给他的。

弯下腰,将铅笔递在徐小手里。

徐小推拒:“我不要。”

“这不是给你的。”

“……”

“把这支铅笔送给缺德丫头,跟她说你要去九排。”教员把铅笔放在徐小的手里。

“缺德丫头?是谁?”徐小有点懵。

“如果连她都找不到,那你还是老老实实去炊事班吧。”

教员一边说着,一边走远,只留下徐小在河边,傻傻地看着手里的漂亮铅笔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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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二士争军

葵花应通知来了一趟禁闭室,苏青要求她必须保证全天不使李贞脱离视线,要以自然而然的友好方式,不得声张,不得被发觉。

于是葵花走了,准备去和李贞做好朋友。

小丙应通知来了一趟禁闭室,苏青要求他时刻注意卫生队里的情况,多注意葵花,可远观,可经过,低调行事,要像暗恋。

小丙不解,能不能让我暗恋小红?苏青黑下脸,冷下眼,你必须给我先喜欢葵花几天,这是命令。

于是小丙哭丧着脸走了,准备去当苦命的思春男。

后来,禁闭室里就静了。

后来,苏青抱着并曲的膝盖,蜷坐在床上,呆呆看着窗外的远山,失神。

没安窗的窗口中,有一张美丽的脸,如果不是偶尔有风,撩动了窗口内的乌黑发丝,轻轻飘荡在白皙上,会以为是画,是照片。

后来,蹙眉不知不觉舒展了,眼底只剩下了青山背景,没有了往常的冷。她仍然呆着,没有意识到冰山已经融化,没有意识到她又变成了女人,异样的漂亮,安静,带着一丝怅然若失。

禁闭室外,某个可以观察到禁闭室窗口的房角边,一对漂亮的麻花小辫环偷偷从墙角边缩回来。嘿嘿,住得还挺老实,怎么像变了个人似得?上火了吧?愁死你才好呢!

鬼鬼祟祟猫着腰的小红缨贴着墙根后退了几步,然后准备转身往回走,冷不丁哇地大叫一声。

一个半大小子傻站在后面的墙角处,瘦弱得显得军装更宽大,正在盯着蝴蝶般的小丫头看。

竟然敢盯姑奶奶的梢?反了吗?小丫头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顺手扣下墙上的一块砖,小眉毛一拧,拎着砖气势汹汹直奔目标。

吓得对方一趔趄,本想倒退,却直接摔倒在地上。

这个狼狈样也没能让凶神恶煞的小丫头停下动作,她来在倒地的目标面前,抬起鸳鸯小鞋一脚踏在对方胸膛,拿砖指着他说:“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新兵蛋子,竟敢跟踪姑奶奶?说,是不是因为我好看?”

这人就是徐小,按着教员铁蛋的指引要找缺德丫头,本以为大北庄这么大,要费不少波折,没想到回到庄里,只问了一个路人就获得了缺德丫头的准确位置,可见名声多么显赫,其人多么招摇,到了这里发现她似乎在偷窥什么,所以一直没敢做声。

徐小无语了,这家伙,这么点个小丫头片子,行迹鬼祟,穿得和个花蝴蝶似得,二话不说就拎砖,张口先问是不是因为她好看。教员这不是开玩笑么,她能让我进九排?灰心了,爱怎样怎样吧,一时连话都懒得再说,躺在地上直接把铅笔掏出来半举在手里。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让小丫头心里非常不爽,准备好好地发个彪,不料他拿出支铅笔来举在手里,阳光下,铅笔上的美丽图案闪着光。哎呀?感情是来找我办事的?

咣啷一声扔掉了手里的砖,满脸怒气转瞬不见,一把将铅笔抄在手里,撤掉了踩在对方胸膛上的小脚,将铅笔放在眼前仔细地翻看,一边说:“小新兵蛋子,你倒早说啊,这是为了分配单位的事吧?”

新兵们最近着急的是什么,丫头心里当然门清,所以她想都没想就判断出了对方目的。

徐小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答:“是。”心里其实已经不抱希望。

铅笔很漂亮,小丫头很喜欢,顺手揣了,这才打量了徐小一眼,然后摆出个老神在在的样儿来:“丑话说在前,想当团长的贴身警卫员我办不了,想进三连我不爱办,其他的地方全随你选!不过我猜……你也是想进警卫排的吧?嗯?要么……就是想去二连!”

徐小惊讶地抬起脸,看着小丫头说不出话来。可能吗?这是真的?这位是包办全团的节奏啊!

“楞个屁,赶紧说话,姑奶奶我很忙!”

一时有点茫然,徐小想去二连,可是没想到教员对自己说的话是真的,不禁又想到了教员说让自己去九排,犹豫了一下,最终说:“我想去九排。”

小丫头诧异地再次上下打量了徐小一遍:“你叫什么?”

“徐小。”

……

坐在皂荚树下的桌边,眼睁睁看着小丫头大摇大摆领着那个瘦弱的新兵进了大门,看得胡义满脑袋黑线。

十六岁的兵倒也常见,关键是这小子比同龄的瘦弱单薄,所以胡义不愿意要。可是现在……这小子怎么搭上丫头的线了?他是哪个庙里求来的签?这是拜着真神了!

小丫头到了树下桌边,在胡义一侧一坐,拿过胡义面前的破茶缸子灌了几口,然后朝徐小一摆小手:“还不过来见排长?”

徐小赶紧跑到胡义面前,敬了个很不标准的军礼:“报告排长,新兵徐小报道。”

胡义无语,肩膀上冷不丁被旁边的小拳头戳了一下:“狐狸,说话啊。”

满头黑线的胡义点点头,无奈道:“行。那个你……现在去西山,直接参加训练。”

“是。”徐小激动得满脸兴奋,掉头跑出院子。

然后胡义缓慢地转了脸,看身边的小丫头。

“哎,干嘛这样看人家?”

“……”

“我这是为了九排好,你也不想想,咱们要去的地方哪还有人了?趁着出发前多拉一个是一个。那个……他是瘦了点,可是也不耽误扛枪打仗吧,你说是不是?”

“……”

“哎呀烦人你。他……是送了我一支铅笔。但那是送给我的,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才让他来,我主要还是为九排着想。”

“……”

“你讨厌!好吧……我确实喜欢这支铅笔。”小丫头终于将漂亮铅笔掏了出来,拿在手里摆弄着看。

“您老人家……是不是也该归队了?”胡义也终于说话了。

“嘿嘿嘿……哎,我告诉你一件好事。”

“别,我心里没底。”

“你听我说啊……这次我帮你出了一口恶气,我跟她说……然后她就搬到禁闭室住去了,现在还在窗里边发呆呢。咯咯咯……”

“……”

小丫头爽朗地笑着,皂荚树的茂密缝隙间,透露着点点湛蓝。

……

晚饭过后,夕阳落山,天还没黑。

九排的院子里,破方桌仍然摆在皂荚树下没撤,胡义坐在桌后,组织九排在院子里开会,因为屋里太拥挤。

由于排长并没要求站队,所以九排的人自觉地在方桌附近围出半个扇面来。尽管看起来稍显散乱,但是仔细观察会发现,战士们潜意识地分出了三六九等。

距离胡义最近的几个人坐在普通板凳上,他们是罗富贵、刘坚强、马良和石成;其次是李响和吴石头,一人一个小板凳,矮一截挨着坐在另一边;板凳只有这么多,剩下的全在板凳后方站着,不过靠近内层的人,基本都是一班的,刚来到九排的十一个新兵散站在最外围。小红缨是个特例,她没呆在这个会议圈子附近,而是坐在敞开的窗台上,东张西望啃着半个热地瓜。

胡义是个话少的人,所以会议开得很简单。

第一件事,九班变成了九排,人多了,有新来的,所以要立规矩。规矩只有六个字:绝对服从命令!

对于这一点,九班的人自不必说,他们完全信任班长,所以他们不质疑;石成的一班与九班有点差别,但是一样没问题,因为他们跟着胡义混过,所以他们敬佩;新兵们虽然刚到,但是他们怕,怕胡义,这是煞星,说出的话谁敢不谨记?就算胡义没这么说,他们也会这么做。

第二件事,建制。

这时候,现场有三个人是最在意的,刘坚强开始紧张,他渴望成为二班长,因为他渴望进步,渴望以身作则,渴望得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马良开始紧张,他也渴望成为二班长,因为他渴望实践,渴望学有所用,渴望得不自觉瞪大了眼。

罗富贵不紧张,但是他好奇,非常想知道鹿死谁手。对于这个二班长的问题,胡老大从未表过态,让这件事变成了悬念,也让这件事变成了罗富贵整天招猫逗狗的乐趣,挑拨着流鼻涕和马良互掐看笑话。现在谜底要揭晓了,罗富贵连蚊子落在脸上都顾不得打。

“九排原有九班,而后增加了一班,现在你们新兵到了,那么现在成立二班。至于这个二班长……”胡义说到这里停了,看向刘坚强和马良,一个正在攥着拳头哆嗦,一个眼珠子即将掉在地上。

“由刘坚强出任。”胡义终于把话说完。

噗通——

刘坚强的板凳歪倒了,摔得他满眼冒金星,却不觉得疼,他沉浸在幸福中。

罗富贵堆出满脸贱兮兮的笑对目瞪口呆的马良低声说:“节哀,节哀,保重身体啊。嘿嘿嘿……”

马良仿佛当头一盆冷水,被浇得透心凉。他很难过,他不是怨恨班长,只是觉得难过,他没有不甘心,但是他想知道自己究竟因为什么原因落选。于是他松开了紧咬的嘴唇,想要开口问,可是班长突然继续说话了。

“另外,同时成立九排三班,三班长由马良担任。徐小分入九班,其他十名新兵,五五均分入二班和三班。会后,你们二位班长看着挑分吧。”

噗通——

马良终于也掉下了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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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向着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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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会后开始分十个新兵,刘坚强迫不及待先拉个看起来最结实有力的到二班,马良当先拎了个眼睛最亮的到三班,刘坚强紧跟着扯走一个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马良随后收了一个军装最整洁干净的。你一个我一个,十个兵转眼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班。

刘坚强非常高兴能够脱离乌烟瘴气的九班束缚,暗暗发誓要把二班打造成敢打敢拼作风过硬的集体给人看;马良觉得自己是一只羽翼初成的鸟,即将飞离九班这个温馨的窝,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三班的第一项训练内容,双三小组协同。

胡义眼见二班三班分配完成了,于是对兴奋满满的二位新任班长说:“行了,既然完事了,那就带着你们的人赶紧滚蛋!”

“啊?”俩人一愣,往哪滚?

“屋里住不下,今晚你们到新兵连对付去,咱们明天早饭后出发。”

“哦。”这才明白。

接着胡义又说:“另外,装备弹药的事自己想办法。”

“啊?”俩人又一愣,九排现在确实没闲枪了,可是子弹手榴弹总该给点吧?

“啊个屁!我这个排长现在也是一穷二白,那些弹药是九班的,不是九排的!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滚!”

话落后胡义不再搭理两位目瞪口呆的新任班长,转身进屋,命令道:“抓紧收拾,仔细清点,能带的明天全带上!”

刘坚强和马良二人呆呆对视着,当出去的班长泼出去的水,什么作风过硬什么双三小组,别扯了,还是先到新兵连上火去吧。

得益于小焦村一战,石成的一班现在是八个人八支三八大盖带刺刀,每人备弹一百二十发,盒子炮每人一把子弹四五十,手榴弹每人两颗,真真是武装到了牙齿,俨然目前的九排主力。

九班在屋里清点物品装备,一班给九班帮忙。

小丫头现在有了九排这颗大树,终于不再像过去那样搂着子弹手榴弹不放,她进步了,长觉悟了,把她屋里那些弹药一股脑都扔了出来,让胡义看着办。然后回到里屋去规整自己的东西。

自行车在里屋放着,已经被吴石头擦得一干二净,挎包两个,一个装的是防毒面具,另一个装着一个小本子,一支铅笔和另一支破铅笔头,弹弓是牛大叔给做的,从不舍得扔。小丫头将换下来的那身春秀楼得到的花衣裳和小花鞋仔细叠好,也塞进挎包,撑得鼓鼓囊囊;一顶钢盔挂在床脚,虽然不喜欢戴,也得拿着。最后她拿出了大眼撸子仔细检查了一遍,子弹总共还有十五发。

不点不知道,一点吓一跳。从九班成立到现在,几次吃独食加上与二连分私货,虽然把现有的所有三八大盖都备弹一百二,驳壳枪弹都补到四十发,六五型子弹居然还剩下近千发,驳壳枪弹六百,由于九班一直只有捷克式使用七九子弹,所以七九子弹攒下的更多,可供捷克式使用的子弹近两千发,还有几百发是老式的圆头子弹,不能与捷克式机枪通用。

没被分下去的手榴弹三十多,手雷二十,五十毫米掷弹筒专用榴弹八十多发。这一切不仅把石成的一班看傻了眼,连胡义都挠了挠头,一直也没太留意这个,每次回来都是把多余的弹药往丫头那屋一扔就不管,现在才意识到丫头那屋差点成了弹药库了。疏忽,严重疏忽啊,这要是一不留神把小丫头掀到天上去咋办?她居然能睡得着觉?

撑死胆大饿死胆小,有胜利就有收获,这话可真不假,九班的弹药储备有点不像话,一旦露底必然难保。胡义当场黑下脸来,发布禁口令:都给我管好自己的嘴,并没有你们看到的那么多!

这话貌似是对屋里所有人说的,其实是针对一班说的。众人当然领会,抹着汗将子弹一排排归类分装。

罗富贵看了看窗外的漆黑天色,蹭到了胡义身旁:“胡老大,那个我……上个茅房。”

点了点头,知道这头熊是想趁着别人在忙,出去挖他的银山,真不知道说这货什么好。

……

天亮了,早饭后,准备出发的九排在院子里集合。

胡义面无表情地从二班面前走过,刘坚强把他的驳壳枪给了手下的一个兵,工兵锹给了另一个兵,他只留下三八大盖和手榴弹,另外三个兵人手一支梭镖。看来他昨晚去过民兵队了,连冷兵器都拿来了,这也算不是办法的办法。

随手从一个二班战士手里拿过一支梭镖,掂了掂,端了端,很长,如果单纯拼刺的话,这玩意比刺刀更厉害,只是看起来寒碜了点。

没说什么,把梭镖递还给战士,又来到三班队列前。马良把他的三八大盖给了手下的一个兵,另外四个人手一颗手榴弹,马良自己只留下了驳壳枪。这小子是搞了个平均分配,把他一个人的装备分成了六份,看起来倒也能打一波。

新兵们个个苦着脸,都说九班肥,现在进了九排了,肥个屁啊肥!二班的端了梭镖,三班的一颗手榴弹,丢不丢人?落差太大了,愧对当初参军送行的乡亲们!

“不错。”胡义就说了这么两个字。

刘坚强和马良一样也苦着脸,不错?不错什么啊不错?是梭镖不错啊还是一人一颗手榴弹不错?这班长当的,哪是那么回事!

最后回到了整个队伍前,胡义命令:“一班背杂物工具,二班背粮食,三班帮九班背箱子,出发!”

吴石头转身将锃亮的自行车推出院子,停在大门外。胡义大步当先走出,从吴石头手里接了自行车跨上,小丫头随后跳上了后货架。

叮铃

一声清脆铜铃响,紧跟着就是哗啦啦的链条蹬踏声,骑着车带着小丫头,迎着早晨的习习凉风,自行车闪着光,轻快地奔向朝阳,吴石头小跑着在后面追。

……

悠哉悠哉地骑到了东边庄外路口,看到路边站着两人,是政委和警卫员。直到近了,小丫头跳下车,胡义把车撑在路上,小跑到对方面前,立正敬礼。

丁得一笑了笑:“香车宝马,你这个九排长够气派啊。”

胡义尴尬笑笑。

“我来看看日出。现在想想,你们九排也有一点好处,起码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你们可以先看到。”

小丫头一撇嘴:“我倒希望住在西边,每天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

政委大笑,随后,重新整理了神色,对胡义道:“对敌人的封锁后果估计不足,有些东西我们必须设法再补充一次。县城方面该怎么办团里还在研究,时间难说,也许不久,也许两三个月。但是你要早做准备,物资进山的时候,东边更近,并且封锁还不算完善,所以这批物资如何通过封锁线,你要准备方案,尽管艰苦,这次你们九排至少要坚持到这批物资进来,明白么?”

胡义点头。

看到九排的队伍已经快过来了,政委摆摆手:“好了,出发吧。”

自行车重新骑行起来。

离开了大北庄一里路远,前面的路上居然又出现一个人,大马金刀横站在路中央。

坐在车后面的小丫头把脑袋歪着往前面看了看,立即不满地朝前面嚷:“喂,好狗不挡道,赶紧闪开,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一直把自行车骑到了这位面前,胡义才停住了车,用脚撑了地没下来,淡淡看着对方,他是高一刀。

“姓胡的,你够威风啊!”

“有话直说。”胡义没闲心听高一刀扯淡,他可不是个看日出的人。

“确定位置后,把你们九排的联络方式通过团部转给我。”

胡义瞅了高一刀一会,明白了他的想法:“我在河北,你在河南,过河嫌麻烦,你干嘛不去找三连?”

高一刀笑了,皮笑肉不笑:“三连不像你这么不要脸。”

“那你要脸么?”胡义反问。

“那要看我想不想。”

“现在你可以闪开了。”

“别摔了。”高一刀闪出了路。

“多谢关心。”胡义骑上车掠过了高一刀,车后的小丫头朝高一刀做出一个可恶的鬼脸。

高一刀朝小丫头回敬了一个恶狠狠的威胁表情,然后转身回庄。

没走出多远便遇到了九排,排成一溜儿顺着小路擦肩而过,一个个的目不斜视,故意把这位二连长当空气。不管是一班还是新兵们,都已经知道了身为九排人之后不能善待二连,何况二连长高一刀。

当然,高一刀也不在乎这些,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九排的兵一个个跑过身边。一不留神看到个背着掷弹筒的过去了,接着两个战士背着弹药箱匆匆跑过,掷弹筒?什么情况?九排居然有人使这个?火力又加强了?

正在狐疑着,又有战士扛着梭镖过去了。我去……胡杂碎连这个都用上了?不过……这玩意……倒是比大刀强,只是带着太麻烦了吧?他是真不嫌寒碜啊!

九排的队伍迎着朝阳向东远去,高一刀的背影也即将消失在庄里,他知道他已经得到了胡义的承诺,二连与九排将会建立暧昧的援军关系,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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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夏日

已经过午,阳光明晃晃,很亮,格外的亮,让人觉得睁不开眼。无论路上的黄土,还是远处的翠绿,都被照耀得刺眼。

碧空如洗,湛蓝,一尘不染,搭配着刺眼阳光,仿佛整片世界都提高了对比度,让所有的线条都更加清晰明显,像是被铅笔反复描过一般。

一辆自行车,阳光下泛着金属光,停在残乱的废墟间;一个呆头呆脑的八路军战士,坐在自行车边的一堵残墙下的阴凉里,流着汗,静静望着废墟外的田野。

田野间绿油油一片,一朵朵小花儿,在阳光下不起眼;一个娇小的身影,扎着两支羊角辫,连蹦带跳地奔跑在田野里,奔跑在花间,一只蝴蝶正在仓惶地带着她跑远。

废墟与田野的界限边缘,伫立着一个挺拔军人,明亮的热光洒在帽檐上,显黑了帽檐下的眉眼,平静地环视着废墟外围的田垄。

山路上,二十三个八路军战士,拉成了长长的一排队伍,汗流浃背地接近了废墟村庄。

走进了废墟,战士们纷纷歪倒在阴凉处,疲惫地卸下背扛的东西。马良解开了领口,摘了帽子拿在手里扇着,穿过一片片废墟,经过了自行车,路过了吴石头,顺手用帽子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最后停在了挺拔军人身边。

没多久,刘坚强和石成也出现了,四个人伫立在青山村的废墟外。

“哥,下一步怎么办?”

刘坚强拧紧了水壶盖子:“要我说,咱们应该重建青山村。”

马良斜了刘坚强一眼:“说得轻巧,你看看这地方还能怎么建?往东是落叶村,东南方是绿水铺,都不远;半山坡上守无可守藏无可藏,建完了再让鬼子来拆一遍?再说了,连个人都没有,建完了给鬼看么?”

“不是给鬼看,而是给鬼子看,他拆,咱们建,他再拆,咱们再建。这是态度问题!”

“流鼻涕,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这是上纲上线的事儿么?”马良皱起了眉毛。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呛呛,胡义一直看着四下的田野不说话,于是石成也发表见解说:“过去我们一班在这打游击的时候,基本都在北山后面混,地形复杂易躲难找,要不咱们去那吧。”

胡义这时转回了身,看了看三个班长:“首先我们需要一个驻地,青山村肯定不适合;北面虽然易躲,却更艰苦;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了,咱们从这往南。”

“往南?十几里可就到河边了!”石成对这里极熟,忍不住这么说了一句。

胡义点点头:“没错,去河边找驻地。”

“可是……南面的可活动范围是不是太小了?”马良担心将来被鬼子堵住。

“学会了过河,范围就不再小,撤退也更简单。”

经历了两次被河水难住,胡义终于下定决心,九排必须学游泳。如果把驻地定在河边,环境更舒适,生活更方便,一旦有意外,直接过河就能解决问题,同时能够靠上二连,顺便把游泳也练了。

三个班长茅塞顿开,担心范围太小容易背水一战,但是如果会水的话,那么河水就不再是自己的阻碍,而是隔断敌人的天堑。

胡义又说:“可是,青山村也不能不管。”

“……”听众们再次不解。

指了指废墟外围的田垄:“再过两三个月,这些庄稼就能收了,不能让这些地荒掉。等驻地确定下来之后,你们三个班轮流过来,要把这些地给我养到秋收。”

“……”还要种地?真不打算指望团里了?真要自力更生啊?三个班长相互看来看去不说话。

“好了,通知下去,把这片废墟给我刮一遍,无论锄斧镰刀铁锹等工具,无论锅碗瓢盆什么生活用品,无论板材木料只要是还没烧坏的,还能用的,一律集中起来准备搬走。记住,尤其是盐,能找到的一粒都不许落下!我带九班先行往南,定下位置后会派徐小过来通知你们。”

三个班长掉头走进废墟,去下达命令。

胡义朝远处的田野里喊:“丫头,走了!”

……

当夕阳坠落在西山边的时候,河面上泛起了粼粼霞光。

这里位于青山村正南方向,距离十几里,宁静的浑水河在这里流成了一个‘几’字型的小弯,形成一个三面临河的微型半岛。宽近二百米,长约三百多米,西侧临上游,弯转处水势汹涌,冲刷成嶙峋的碎石河岸,东侧临下游,河面宁静,堆积出一片漂亮的沙滩。视线所及郁郁葱葱,河岸两边满眼绿色。

一缕炊烟缓缓飘起,半岛树林中的一块空地上,几块石头支起来一口破锅,火在锅底下烧着,李响蹲在一旁,掀开锅盖往里洒了些盐;徐小抱着满怀树枝,匆匆跑到锅边放下,然后站在一边抹汗。

咳咳……火焰冒出的烟乱飘着,呛得坐在树墩上的罗富贵直咳,抬起大手下意识在鼻子附近扇两扇,不满地朝徐小道:“你瞅瞅你捡来这玩意,你想呛死老子不成?愣着干屁,给我继续去捡,把明天早饭用的也捡出来,你个小废物。”

徐小赶紧再次跑向树林。

现在的九班有六人,班长胡义,班副罗富贵,小红缨、吴石头、李响外加徐小。虽说罗富贵是班副,其实他现在就是九班班长,因为胡义的班长头衔已经变成名义上的了。

这头懒熊为了偷懒,躲避从青山村往这里搬运东西的任务,主动把做饭的工作揽到了九班。命令吴石头提水,李响洗米做饭,徐小拾柴。小丫头他是指使不动的,所以这只熊惬意地坐在树墩上,看着小丫头在一旁地面上画王八,毫无兴趣搀和不远处胡义与各班长的九排临时会议。

“……会水的有几个?统计了么?”不远处的胡义说话声这里也勉强能听到。

“我们一班有两个,新兵里有三个。”回答的是石成。

“从明天开始,除了干活种地站岗以外的时间,所有的训练只有一个内容,让会水的带着教游泳,一个都不许落下,必须尽快学会。另外还要临时先扎个筏子,以防眼前遇事急用……”

听到这里,罗富贵把手里的树枝扔在小丫头脚边:“喂,丫头,听到没有,明天开始要当鸭子了。你这小丫头片子咋办?是不是也得跟着我们这一群光屁股的爷们一起下水啊?”

“呸!想得美。狐狸说他单独教我。”小丫头继续用树枝在地上乱画着,头都没抬。

“哦,这么说,你们俩人光屁股下水啊?”罗富贵摆明了想要逮住机会好好恶心丫头一次。

“没错,我也这么想的。”回答更彪悍。

哎呦一声,李响的手被锅沿烫了。

那边的说话声继续传来:“……驻地就定在这里了,首先是住,休息不好什么都干不了。沙石木料附近都不缺,盖房子,明天就开始。你们一班……二班和三班……”

听到这里,罗富贵嘿嘿一笑:“听到没有,一二三班盖房子,没咱九班的事儿。不服不行,胡老大是真照顾我啊!”

小丫头用树枝画完了最后一笔,又一只小王八作成,顺嘴回答罗富贵说:“想得美吧你!”

罗富贵听了这话楞了下,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狐狸跟我说过,明天开始九班修碉堡。”

“啥玩意?”两只熊眼瞬间变成铜铃大。

“修——碉——堡——”小丫头重新强调了一遍:“位置就在树林北边的口子那,卡着这块地方。”

“哎呀我个姥姥……那谁做饭?”

“本来只是打算让咱们九班修碉堡,既然你把做饭的活也领来了,那饭也得做,碉堡也得修呗。”反正无论怎样都没有小丫头的事,所以她把话说得不疼不痒。

哎呦一声,李响的手再次被锅沿给烫着了。

……

第二天一早,炊烟再次升起,河边的小小半岛上开始忙,伐木的,挖沙子的,和泥的,搬石头的,二十多个战士井井有条地开始了基础工作。

胡义单独离开了,他要做的是先期情况侦查。绿水铺方向,落叶村方向,两条进出山通路的情况必须亲自掌握才能做到心中有数,以便为政委交代的任务做后续准备。

昨晚曾经考虑利用这条浑水河,来建立新的通路。通过石成等几个一班的当地战士口中了解到,河流虽然是向东经过绿水铺,但是其间有几段是流经两岸峭壁,走不通。顺水漂的话倒是可以出去,但是想再回来就没办法了。只能去不能回,算得上半个通路,可惜对于物资进山这个任务来说,一点用没有。

首先到了绿水铺方向的山口,前几天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开始修建炮楼地基,鬼子和伪军在山口四周放着哨,几百民夫在枪口和皮鞭下艰苦工作着,没日没夜地干,现在炮楼的底层已经修筑成型,进度相当快。

接着到了落叶村方向的山口,上次就是借着天黑从这里返回**团的,因为那时候这里还在勘测,鬼子和伪军并不多。但是现在,这里也开始动工了,规模同绿水铺那边的情况基本一样,只是这里才开始打地基。

胡义犯了愁,照这个情况来看,如果物资进山的时间很快有消息还好,如果拖得太长,炮楼一旦修筑完成,就难办了。

隐蔽观察着远处修筑工地的眉头渐渐紧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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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酒站

一个月后。

一个盛夏的午后。

一个八路军战士匆匆走在烈日下,匆匆走在山路上,全身汗透。

一座废墟之村座落在前方山坡,静悄悄没有生气。

一块又一块庄稼,高高低低错落,绿油油地围拢在废墟周边。

一脸狐疑地朝着废墟走,一脸不解地四下里看。

一直走进了残垣断壁间,周围死寂,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环顾满目疮痍,不知所措。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在身后:“你小子怎么来了?”

一个激灵回过头,看到马良拎着锄头出现在废墟间,他比过去更黑了,明显是晒的,却也似乎更结实了。

通信员小豆终于呼出了一口大气:“你属鬼的吗?”然后靠在身边的墙根阴凉里,扯起水壶一通猛灌。

“干嘛来了?”马良懒洋洋地走近。

“你说干嘛来了,胡排长在这么?”

“一直朝南别拐弯,河边找去。”

“你拎着个锄头干什么?”

“管得着么,我拿它当枕头睡午觉。”

“……”小豆无语。

翻岭穿沟,一直往南走,小豆没想到九排的一二三班还要每天轮流到青山村去种地,难怪那些庄稼绿油油的都没荒。据马良说,在青山村以东,绿水铺和落叶村来路的交叉口附近,还有个常驻预警暗哨,也是一二三班排班轮换,即便没有在青山村遇到他们,如果一直往东走,也不会因为第一次来而找不到九排。

闷着头,顺着一条很不起眼的林间小路穿越一大片树林,视线豁然开朗。树林在这里突然断开了,明显是人工断开的,因为地上全是伐木留下的树根树桩,被砍得空荡荡,连一些大点的灌木都没幸免。

砍伐形成的一大片开阔地对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河边半岛,似乎有敲击打砸的声音从半岛上的茂密后传来,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说笑,看来这里是九排驻地,因为青山村这一带除了九排没有活人。

正准备抬脚继续走,冷不丁从开阔地对面传来一声吼:“站住!”

这声音……骡子!小豆瞪大了眼往对面看,除了绿色茂密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大声回:“骡子,是你吧?我小豆。”

“早看出是你小子了。”

“那你还喊?”

“闲的,嘿嘿嘿……”

“……”一个月不见,这九排的人怎么都神经兮兮的!

穿过开阔地,终于看到了掩藏在绿色中的一个半人高建筑,暗堡。主体挖进地下,粗原木撑边角,内部也支撑了立柱,顶部用原木纵横铺了两层,然后重新覆土,像是个大坟包,外表又遮了植被,东西北三个方向有射击观察孔。根据外形规模来看,内部面积似乎不小,起码十几个平方,彻底控制了半岛入口范围。

到了暗堡后面,没想到后面出口还往半岛方向连着一段交通壕,直通树林后,罗富贵懒洋洋地出现在壕沟里,对着小豆露出一个丑兮兮的笑。

顺着交通壕过了树林,一片空地显露出来,同时看到了四间木屋,一间土石砌成的小房,毫无规则地错落在空地上。石成领着他的手下人,正在其间修筑一个新的地基,镐刨锤砸,在外面听到的声音来源于此。

小豆有点傻眼,没想到,九班是真打算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过日子,真够有理想的,全疯了。

……

小豆这次来有几件事,一是要确定九排的常驻位置以便与团部建立联络,二是询问九排遇到什么困难没有,是否需要团里支持,三是告诉胡义,物资进山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确定下来,因为物资来源问题迟迟没有落实,这三点是他被团部派来的目的。

跟胡义说完了这些,他又告诉胡义,二连长高一刀托他将二连的联系方法和大概位置给胡义,同时要他把九排的情况也转回给二连。该说的全说完了,最后小豆掏出一个叠好的纸条,去师里的时候周医生托他把这个捎了回来,当然是给胡义的。

半岛东侧,穿着衬衣的胡义坐在树荫下,展开了一张纸条,字迹跃然眼底: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龙飞凤舞的四句诗,如此潦草的气势,自然出自周大医生之手。树荫下刚毅的面颊上,不自觉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尽管不知道这首诗是哪位古代穷酸写的,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周大医生没酒喝了就行,她这是要酒呢。这个洒脱的酒鬼,对幸福的要求如此简单!

慢慢将纸笺叠起来,然后一段段撕开,放手,白花花的碎屑开始翻飞。

抬眼,阳光下的沙滩明亮得刺眼,小丫头的肚兜裤衩*地裹在娇小身上,翘着辫子又一次冲进粼粼波光,扑腾腾水花四溅,欢乐地享受着清凉,肆无忌惮地在河水里折腾着。

李响拎着一块木牌出现在胡义身后,递上了牌子,又递了一块黑木炭问:“班长,你要的,这么大小行么?”

二话没说把木牌接在手里,拿起木炭,想了想,郑重写下两个黑色大字:酒站。

九排的战士们闲着没事嚷嚷着要给这个驻地取个名,胡义居然同意了,后来大家想来想去,决定把这地方叫‘九站’,简单直白又好叫,意思就是九排驻地。

李响端着牌子边往回走边看,他也认得一些字,只是不明白这个‘九站’为什么被班长写成了‘酒站’,错别字?九字不难写,班长认识的字好像比自己要多吧?他怎么可能犯这么简单的错误?想不通!但是李响的性格决定了他没有当场询问,执行命令得了,反正字不同音也同,没区别。

来到空地中间的唯一一棵大树下,一根钉,一把锤,叮叮当当几声响,将木牌钉在粗大的树干上,‘酒站’两个炭黑大字看起来异常醒目,小小的河边半岛从此得名。

……

山峦间,六个战士行进着,仔细观瞧,能发现其中三个居然扛着梭镖,他们是九排二班。

今天三班轮值去照顾青山村的庄稼,石成的一班留在了驻地盖新屋,而刘坚强的二班轮到了三个班整天盼着的任务,打黑枪。

自从当初胡义侦查了鬼子的炮楼修筑情况以后,发现修筑速度太快,这可不是好事,如果没有政委交代的任务当然无所谓。必须设法让敌人的建造速度慢下来,经过开会讨论研究,决定先采取打黑枪的办法。

敌人是白天黑天都在干,白天骚扰风险大,敌人会追出来,那就晚上骚扰,同样是三个班轮班,每天太阳落山前接近,天黑后往工地上打黑枪,逼着敌人晚上停工,延长它的工期。

考虑到轮班的战士们太疲惫,所以绿水铺方向直接被放弃了,落叶村方向开建最晚,所以揪着这里招呼。

天色擦黑,刘坚强领着五个兵爬上了一个山头,隐蔽着开始观察。

半座炮楼已经竖在山口,一层已经建成,二层已经砌了一半,这炮楼规模不小,看起来完工后至少也得三层高。民夫忙碌在炮楼周围,搬石头挖土方,连炮楼周围的护壕都快成型了。

鬼子只有一个班,伪军倒是有一个连,连日来的黑枪让鬼子们学精了,他们都在炮楼后方一段距离外,架上歪把子机枪休息,监工和哨戒任务全交给了伪军。

刘坚强架上步枪瞄了瞄,发现炮楼前面和附近的伪军也少了,大部分都缩在尽量靠后的地方,只有十来个在东张西望地晃悠,他们也怕,尤其是眼见天就要黑。

一个战士凑到刘坚强身边:“班长,今天这枪该轮我打了吧?”

除了九班,打黑枪也是一二三班轮换,每个班三天才能轮到一回,一班是人手长短双枪,比不起,二班和三班都只有一支长枪,于是每次来打黑枪也是轮着用,新兵们排队解馋。

当了班长了就得为弟兄们着想,刘坚强把三八大盖递给了手下人,嘱咐道:“瞄着可以,脑子不许热,天不黑透枪不许响,听明白没有?”

“明白。”战士喜滋滋地把枪接了。

过了段时间,炮楼工地周围,几堆篝火熊熊燃烧起来。要说这鬼子也真够执拗的,到现在因为黑枪连死带伤好几个了,可是每天晚上活儿还照干,搞不清他们是不是也立了什么军令状,限定了工期;也或者干脆是因为伪军的命不值钱。

不过,今天的情况有点不一样,外围的哨位撤了,篝火数量增加了,可射击范围内只有十来个伪军混迹在民夫人群中,转悠来转悠去监视着。敌人学精了,这样可实在不好打了。

瞄着目标的战士手心直冒汗,目标距离不近不说,还是在人堆里晃来晃去的,别说是他这个新兵菜鸟了,就是换做老兵来打,不是好枪法也不敢开这枪,太容易误伤民夫,民夫都是被逼的同胞,下得了手么。

刘坚强总算看明白了,这是直接把干活的民夫当挡箭牌来用,这还怎么打?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别打了,把枪拿过来。”

山顶的六个人影静静地趴着,看着山口处的篝火,很久以后才无奈地起身,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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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自由需要勇气

二班回到了酒站,刘坚强把遭遇的新情况跟胡义做了详细汇报,以后晚上的黑枪打不成了。

战场上过招就是这样,你来我往,跟下棋一样。

小豆带来的消息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落叶村炮楼的修筑进度已经超过了一半,看来不上手段真不行了,胡义为此一夜没睡好。

早上天一亮,胡义宣布了临时命令:今天白天取消所有轮值任务,除了哨位,全排休息。

整天种地盖房子疲惫多日的战士们高兴得直冒泡,有的跳进河水尽情享受清凉,有的躺在屋里睡个昏天黑地。

看排长这意思摆明了晚上要有行动,石成刘坚强和马良都跑胡义那询问情况去了,只有罗富贵这头没长心的熊继续夏眠。

刘坚强也一夜没睡好,他整天犯愁的不是炮楼的进度,而是他这个二班的发展壮大,他看上那些修炮楼的劳力了。

于是他跟胡义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敌人这么个搞法,那么是否可以趁机解救苦难的同胞们?治标又治本。

胡义的答是: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

……

山高月小,夜风习习,这是个没事找事的好时机。

一条东西小路,东边是山口,两侧是高山。

鬼子一个班,伪军一个连,十几个伪军混在百多个民夫中,被周围的篝火环绕着忙。如果只是想袭扰,这个战斗很好打,不过,胡义盯着山口观察到了现在也没开始进行部署,因为他被刘坚强的想法说动了心,一直没表现出来而已。

如果能够用火力在工地后方遮断,民夫们还真有机会往山里跑,只是外围点了不少篝火,在跑出那片火光照亮的范围之前,风险极大,是不是值得这么做?创造个机会,命运由他们自己决定吧。

“机枪应该在工地后面,一班负责压制机枪,位置自己去找,注意间距。”胡义终于开始下达命令。

“是。”石成带着一班顺着山头跑进黑暗。

“二班下去,顺着小路接近山口,直到篝火光线范围以外隐蔽,准备接应跑出来的人,绝对不许进入火光范围。”

刘坚强带着人悄悄下了山坡。

“马良。”

“有。”

“到对面的山顶去,第一枪由你们三班打,吸引了第一波火力你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之后该干什么你看情况定。”

“明白。”马良领着三班也下了坡。

胡义摘下了步枪交在身后的吴石头手里,然后将一个子弹盒递给小丫头:“马良那边的枪响之后,你负责照顾混在人堆里那些伪军,别靠我太近,能点几个算几个,点不着拉倒。”

小丫头没想到连她也能分派到任务,兴奋得掉头就跑,吴石头背上步枪紧跟着消失。

“李响,徐小给你,往我左边稍拉开点,等我命令。”

李响和徐小闻言往东挪出去一块距离,与胡义的位置隔了二十多米,躲在山头后往山口处看。

罗富贵把机枪放好,然后往旁边爬开一米,留出了射击位。一看胡老大这架势就知道自己变成副射手了,巴不得清闲。

至于会打成什么样那就不管了,大不了当练兵,让九排那些新兵蛋子感受感受战斗气氛也算收获,如果不算弹药消耗,包赚不赔。胡义在机枪后趴下来,拽动了枪机。

石成带一班顺着路北侧山顶往东,与九班阵地拉开了大约五十多米远后停下,散开等待。一班战士相对平静,跟九班一起打过三次恶战了,有九班这个火力组在心里就有底,现在刚刚开始学会了从容。

刘坚强带着二班顺着小路边匍匐接近山口,一直到了距离篝火五十米左右才停,已经能够清楚听到伪军监工的吆喝声,清楚看到忙碌的人群,刘坚强把距离放在五十米左右,是因为他习惯性地参照了手榴弹投掷距离,在这个距离上才有反击能力,有反击能力他才觉得有安全感。其实原本他这个胆大的还想再向前点,考虑到胡义说过‘绝对不许进入火光范围’,才停在了这。

五个新兵跟着班长身后悄悄爬,紧张得直冒汗,黑枪冷枪倒是打过几次,但是现在才算第一次参加真正战斗。排长给二班的任务只是接应,有必要这么近吗?再怎么着鬼子伪军也有百十多号呢,再怎么着咱们也只是一个排,虽然天黑随时能跑……也悬了点吧?

马良领着五个兵上了南侧山顶,开始顺着山顶往东跑。身后的新兵看看东边山口的那片火光,气喘吁吁地问:“班长,在射程了,我看这里差不多了吧?”

“用不着怕,他们爬不上来,近点也没分别,就算跑到他们头顶上去也没事,有情况咱往南缩下去就行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起码要让炮楼后方的敌人全都能照顾到咱们才行。”马良边跑边低声安抚手下人的紧张。

多日来的夜晚黑枪让鬼子和伪军认定这是游击队所为,不过昨晚采用了这种猥琐办法之后,一夜都没响枪,看来从此高枕无忧矣。

啪——南侧山头上枪响了,呯呯——紧跟着又添两声驳壳枪,子弹飞到了哪去看不着,有没有人中弹也不知道,反正瞬间稀里哗啦全趴下了。又来?

东边最远处的鬼子们迅速远离火光,进入黑暗中的射击位,架上机枪摆稳三八大盖,三四秒钟的功夫就开始组织火力向着枪响的位置射击。伪军们大部分位于炮楼后方,历经多日来的锻炼也大大提高了反应速度,横滚侧翻窜蹦跳跃看起来似模像样,就近躲入隐蔽位置,在鬼子进行过一轮射击后也开始据枪还击。

子弹呼啸不断,四周被打得稀里哗啦怪响,三班的五个新兵佝偻在坡后不敢睁眼。

“子弹拐不了弯,别窝在这,往西转移一块,别伸头往下看。”马良猫着腰,一边踢着身边的兵,一边喊。

一班位置上,石成见东面的歪把子机枪火舌开始了持续闪亮,鲜明地与那些步枪火舌区别开来,于是朝附近招呼了一声:“干活儿!”

话落后散布的八支步枪啪啪啪地开始响,不管三七二十一,瞄着那串火舌开打。

某个伪军大喊:“北面也有!”这时歪把子机枪已经哑巴了,鬼子机枪手和副射手在忙着缩回掩体躲避飞经附近的流弹。

一众伪军和鬼子调转枪口,不顾北侧山上那些步枪似乎已经停止了射击,噼噼啪啪先回击一通。

猛然间机枪响了,伴随着明显的捷克式嚎叫声,一片弹幕嚣张地洒进了步枪的火舌群。在夸张晃动的篝火光线里,能隐约看到地面上连续跳起的碎土飞灰,间隔出一条优雅的着弹线,仿佛一蓬一蓬连绵着的诡异之花。所过之处伪军们惶恐窜躲,魂飞魄散,或者瞪大双眼忘记了爬。

黑暗中的歪把子机枪重新伸出来,调转枪口,向着刚刚熄灭火舌的捷克式位置还以颜色,突突突猛烈地响,大团大团的火焰闪亮着两个鬼子射手咬牙切齿的表情。

石成再次探上头来,大喊了一声:“两发!”

啪啪啪……一班的战士们朝着鬼子机枪火舌打出一排枪,稀里哗啦一片枪栓拉扯响,啪啪啪……第二排枪又响,然后猥琐地全体缩下去,而这时,鬼子的歪把子机枪又哑巴了。

山口下,百十条步枪乱七八糟打成了一片,有向南招呼的,有向北招呼的。再往西几十米,民夫们抱头撅腚在炮楼附近惊恐地趴了一大片,其间十几个伪军连躲带爬。

子弹在黑夜里乱糟糟呼啸,胡义装上了第二个弹夹,朝着左边大喊:“李响,看清步枪群范围了吗!给我打八发!打八发!”

因为李响的掷弹筒还打不准,所以胡义把他当成压制火力来用,不要求定点,只要概略速射即可。

这次出来只带了十二颗榴弹,为了实现胡义的要求,榴弹都被李响提前在身边摆好了,竖起掷弹筒,大概估计了一下,自己装进了第一颗,毫不犹豫先放了出去。

轰——爆炸闪光在夜里格外清晰。

顾不得许多,稍微调整了角度姿势,僵住身体左手攥紧掷弹筒不再动,右手扯住了击发绳,朝身边的徐小喊:“装弹!”

嘭——“装快点!”嘭——“响了你就装!”嘭……

七颗榴弹以极短的间隔一口气放了出去,山口处的爆炸声开始连续响起,没什么目标性,只是概略范围内盲目地轰,散乱地炸成了一片。

大部伪军的隐蔽位置附近一时间硝烟弥漫,撼天动地,阵阵爆炸掀起的碎石如雨落下,他们觉得这更像是炮火,被炸懵了!有人哭泣有人叫喊,在一次次的爆炸闪光中狗一样地满地爬,除了后面的一个班鬼子继续在射击,伪军们竟然暂时丧失了战斗力,仿佛变成了一大片只会发抖的尸体。

捷克式机枪重新开始响,镰刀般的弹道重新出现,嚣张得连点射都懒得打!

这个场面不只是伪军们被震慑了,连二班三班的新兵们一并被震慑了。对于他们而言,这是加入九排后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斗,让他们看傻了眼。都说九排狠,现在真信了。多日来,因为手里没有枪,因为整天种地盖房子,还要被逼着摁着到河里灌水遭罪,而产生的那些悲观情绪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踏实感,由此更加渴望战斗!

刘坚强焦急地看着那些趴在地上不敢动的民夫,他们为什么还不起来?忍不住扯开喉咙朝他们大喊:“跑啊!你们跑啊!跑过来啊……”

混在人群中的一个伪军朝响起喊声的黑暗方向端起枪,忽然身体猛地一颤,仰天跌倒,胸膛正中冒出汩汩殷红。

终于有一个民夫爬起来,猫下腰开始往西冲。

连锁效应带动了其他人,胆大的开始纷纷爬起来,拼命往西跑。

其间的伪军已经死了几个,剩下的慌忙扯开嗓子喊:“他们要跑!……都给我站住!再跑老子开枪啦!……”

啪地一声枪响,又一个伪军没了动静,其余几个惊慌再次卧倒。这时后方黑暗里的歪把子机枪响了,没有继续去打山顶,而是开始收割火光中站起来的那些民夫。

一个个褴褛的身影倒在篝火边,一阵阵血雾在火光里格外显眼,民夫们的勇气瞬间消失,再也没有人敢爬起来,只是趴在炮楼周围,呆呆地看着那十几个试图跑出去的人倒在血泊中,没有任何反应。

哪怕山上的捷克式机枪又开始吼叫,步枪又开始压制,歪把子又没了动静,又有六颗榴弹飞上了夜空,身边监视的伪军又死掉了一个,民夫们也没有人再站起来试图逃跑,他们与身后爆炸闪光中的伪军们一样,只是想活着。任西边的黑暗里有人朝他们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再愿意再站起来,仿佛变成了一群没有灵魂的麻木驱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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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天无绝人之路

机会制造出来了,民夫们却再也没动。

既然这样,没必要再折腾了,胡义缩到了坡后,招呼徐小去叫一班撤退,然后把机枪扔给罗富贵往西走,没多远又叫上了戴着钢盔专注黑枪的丫头和吴石头,向西下了坡。

另一边,三班的五个新兵正在轮流使用那一支三八大盖,趴在黑漆漆的山头上你一枪我一响朝炮楼后放,马良发现对面的山上枪声忽然全停,当即下达撤退命令,领着手下人也向西跑进黑暗。

不久后,一班三班九班全都汇合在了小路旁,按理说山上的枪一停,刘坚强就该知道是撤退了,他们直接掉头顺小路往回跑就行,应该比其他班更快到达汇合地点,现在却迟迟没出现。

胡义有点闹心,正准备派一班顺路回去找,二班忽然匆匆出现了。

“怎么现在才过来?”

“我们接出来一个人,他中枪了。”刘坚强气喘吁吁跑到了胡义身旁,后面的黑暗里,五个兵也跑了过来,其中一个后背上背着个人。

“不是告诉你不许接近火光么!”胡义的语气很冷。

“我们没过去。这人是头一个往外跑的,中弹后他继续爬,所以我们就等了。”

看了看战士背着的那个人,胡义不再多说,一挥手“撤。”

此时那个伤者神智似乎清醒了些,发出微弱的声音:“等……等等……让我先把话说完……让我说完……死了就没机会了……”

胡义又转过了身。

“他嘀嘀咕咕一路了。”背着伤者的战士道。

犹豫了一下,胡义走近:“说。”

伤者勉强抬起头看了看,虚弱道:“转告黑掌柜,我是黑蛇,记着,我是黑蛇……物资计划失败了,那些东西没法出城……我是黑蛇……”

乍一听有点糊涂,转瞬胡义就明白了,难怪物资进山的事迟迟没有答案,感情这个交通员被鬼子阴差阳错抓了壮丁修炮楼,也或者是他试图溜过炮楼工地的时候被抓,导致消息延误到现在,今晚赶上九排夜袭,他才趁机冲出来。

当场派了一个人连夜返回大北庄汇报情况,然后九排全体返回酒站驻地,可惜,半路上,黑蛇因失血过多死了。不过他的表情很轻松,一点都不痛苦,因为他终于完成了他想要完成的任务。有的时候,死而无憾很简单,消息传递成功也可以成为原因,哪怕这是个坏消息,但那与传递消息的人无关,哪怕别人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能叫他黑蛇。

……

天亮了。

青山村废墟附近的庄稼里,有几个八路军战士在忙碌,阳光下,他们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这些绿色的希望。

附近一处山岗上,也有几个八路军战士在流着汗,填埋一座新坟。一个巨大的土堆在山岗上格外显眼,土堆前夯竖了一截半人多高的粗大木桩,歪歪扭扭写着炭黑的五个字:青山村父老。

旁边不远有两座挨在一起的坟,一新一旧,旧些的坟里埋着的是曾经吃掉密信的交通员,而新的是几个战士刚刚埋好的,罗富贵抡起锤将一根木桩砸进地面,木桩上画着一条歪歪扭扭的蛇,黑色的蛇。

李响吴石头和徐小扔下了手里的锹,坐在坟边擦汗,胡义站在坟前不远,看着木桩上的炭黑。也许几场雨过后,这黑色的印记就会被冲刷干净,变成光秃秃的一根木桩,什么都不在;也许几场雨过后,就没有人再记得了,只有坟里的人自己记得。

不过不要紧,有了坟,是奢侈的,温暖的。

罗富贵放下锤,牢骚道:“我看河边的风水也挺好,十几里抬到这,麻烦不麻烦。”

李响看着罗富贵的德行,心里有点不解,看得出这骡子明明是害怕排长的,可是偏偏在排长面前什么话都敢叨咕,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胡义也不恼,望着四下里的巍巍青山,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淡淡说:“水边太凉了,很冷……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呆在水边的……大家伙都喜欢山岗,喜欢暖洋洋的地方……青山村,名字也好。”

几个听众能听明白班长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似乎又觉得……不是他们以为的意思,班长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懂。

沉默了一会,李响忽然低声说:“如果有机会,我也愿意埋在这。”

罗富贵咧着嘴白了李响一眼:“呸呸呸——想得美吧你!山高路远,你可别指望老子抬你!”

李响不说话了。

这时,吴石头破天荒地主动开了金口:“俺背你。”

李响惊讶地扭过头看吴石头,罗富贵扑哧一声乐了:“傻子,你可愁死我了。”

吴石头又去看徐小问:“你呢?”

徐小一时愣住,想了半天才明白吴石头的问题,于是回答:“不用,我……我不想在这,我们家有祖坟,也在山岗上。”

“哦。”吴石头似乎领悟,也似乎根本没听明白。

几个人胡乱说话,一直也没听到胡义搭腔,罗富贵忍不住转头去看,发现胡义正在静静盯着南方看,于是顺着视线也往南方看,远处正在跑来一个战士,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开始朝这里喊:“排长,政委来了!”

……

接到了九排报告的情况,团长和政委上了火,看来物资的问题没戏了,包括食盐在内的一部分最重要物品如果不补充一次的话,**团的未来将会很痛苦。咬了咬牙,政委连夜赶来找九排,通信员小豆带路,苏青随行,外加两个警卫员。

小豆这次抄了近路,顺着河边直接向下游,上午就来到了九排驻地酒站,结果胡义这个排长没在,带了九班去青山村埋葬黑蛇去了。

今天刘坚强的二班轮值种地去了青山村,石成的一班在河里游泳,马良带着三班在盖房子,没料到政委大驾光临,两个班长一个吆喝弟兄们赶紧上岸穿裤子,另一个班长慌里慌张催着手下到河边去洗头洗脸,连滚带爬一团乱,准备集合队伍迎接检阅。

丁得一看看这个场面,当场发话:“别穷折腾了!该干嘛干嘛!训练的继续训练,盖房子的接着干活,我用不着人伺候。”然后摘了帽子解开了外套衣扣,饶有兴趣地开始参观九排大本营。

没想到胡义能找到这么个地方当驻地,可守可退,难得啊。四间木屋挨个转悠一遍,看起来是四个班每班一屋,那么剩下的一间土石小房该是排部?进去一看发现这是小丫头专用,隔成了里外两间,原来马良他们正在建的才是所想。

地方不大,一圈转完,最后停在空地中间的大树下,抬眼看那个明显木牌,酒站,怎么写成了这个‘酒’,有点意思。

……

胡义满头大汗地回到了驻地,估计政委是在丫头那屋里等了,匆匆直奔石屋,进门就来了个立正,还没来得及敬礼便楞住。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齐颈短发正在扭回头往门口看过来。

不知为什么,感觉有点尴尬;不知为什么,她看起来好像也有一点尴尬。这不应该,肯定是热昏了头,看花了眼,感觉错了。

接着她的脸就冷下来,果然,是昏了头。

“政委在河边。”她说。

“谢谢指点。”然后掉头出门。

出门后先往往东边的沙滩走,看到小豆和另外两个警卫员,已经在河水里与一班的人一起扑腾成一片,小豆还站在水里笑嘻嘻地朝这边招了招手。然后顺着河边绕了一圈,最后在西岸看到了政委,正端着马良的鱼竿在钓鱼。

几步小跑到近前,笔挺立正敬礼:“报告。”

“你这日子过得……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啊?”丁得一头也不抬,盯着水面的浮子。

胡义听不出来政委这是要夸还是要骂,没敢搭茬。

“不错,好地方,我都想搬过来了。”

胡义终于放心了。

“三连在动员,二连在剿匪,你在种庄稼,都挺有想法,把你们放出来对了。”

听到政委这么说,胡义终于明白了高一刀这货为什么选择浑水河南岸区域,他这是扬长避短,动的是收编的心。能拉人,能补给,同时还不时战斗着,壮大二连的同时士气和战斗力都在同时增长,只是收编来的山匪能不能拢得住是个未知数。

隔了会,丁得一终于开始说正事:“这次我连夜过来,还是为了物资的事。眼下只剩最后一个办法,就是李有德。他必然要提条件,我到这来坐镇的目的就是根据条件做决断。联络他的事情你最近,也只有你最合适,明白么?”

“明白。”

“现在还出得去么?”

“可以。”

“哦?”丁得一诧异地看了看胡义。

“可以顺这条河出去。”

重新看了看河水,丁得一恍然大悟,赶紧又问:“那是不是也能回来?”

“回来要另想办法。不过……应该难度不大。”

“好。联络李有德这件事现在就交给你了。”

“我今晚出发。”

丁得一点点头:“顺便把苏干事带上。”

胡义以为听错了,看着政委不说话。

“她有她的任务。”丁得一意味深长地看着胡义。

“是。”胡义没注意到政委最后的细微表情。

鱼竿终于被提了起来,可惜鱼饵早都被吃光了,只剩下鱼钩在阳光下闪闪亮。

“哎,想喝口鱼汤不容易啊!”

“马良,下午你的任务是钓鱼!”胡义朝树林里喊。

丁得一幸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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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流过奔腾的河流

在那堆从青山村搬回来的破烂堆中找出衣衫,换了。

腰里挂了刺刀,背了一把盒子炮,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带。

迈出门,抬眼,夕阳已经落下,只剩了红彤彤的一片天边。

走向沙滩,水面已经开始显得黑黝黝,与沙滩的交界格外显眼。

政委在,她也在,她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寒酸破旧,可是她穿起来仍然好看,也许是因为她太白皙,也许是因为那黑缎一样的发,当花儿开在泥土中,连泥土都是美丽的。也或者,是因为看在自己的眼里,被自己的眼睛骗了。

走到政委面前说:“我一个人就可以。”

政委还没说话,她却说:“我必须亲自见李有才一次,我必须认识这个人。”

不禁转过脸,看着她平静坚定的目光,如水黑瞳就像她身后的河,倒映着夕霞:“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他不会被驾驭。”

她淡然对视着,忽然反问:“那你呢?”

迟疑了一下,回答:“这不一样。我是军人。”

一边的政委适当开口:“咳……如果能争取到这个人,对我们是非常有利的。”

她补充道:“我是这方面的负责人,所以这个人我必须见。”

没话说了,点点头,拾起两个被绳扎紧的皮囊,开始捆在她的两边肩膀。

……

河水在流,两岸缓缓地过。

这个蠢女人在故作镇定,双手紧紧攥着她面前那段木头的枝节,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已经发白,手臂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冷,是怕,她没下过水。

一直游在她身后,距离保持约两米,以便随时应对她可能出现危险状况。

“怕了?”

她不回头不说话。

“不要老想着踩住什么,不要老想着抓住什么,要想着漂浮,要想着飞翔。”故意说着话,目的是缓解她的紧张。

“你肩上的两个皮囊就够了,抓着那块木头只会让你越来越累。”

她不搭理,继续死死攥着那根木头微微哆嗦着。

不久,看到前方有黑黝黝的岸崖在接近,河水的流速在缓缓加快。

能见度越来越差,前面有急流和弯转,不能再由着她自己漂,一旦脱离有限的视线范围,这个蠢女人也许会直接漂出梅县去。

游近她的身后,右手一把抄过她的腋下,用力将她的后背靠上胸膛。

“啊——”一声尖叫又脆又细,她猛然惊慌,本能挣扎,放开了手中的木头,慌张扬起手臂,试图向后扯拽,拼命踢踏着。

对这样不会水的人,正面相对是十分危险的,所以只能在她身后抄住她,一系列的反应都在意料之中,右臂有力地环住,任她剧烈着,河面不时扬起水来,稀里哗啦打着脸。

“禽兽!……败类!你……咳……咳咳……”声音歇斯底里。

“越叫你喝得越多。”

“放开我!……咳……我杀了你……”

“闭嘴!你个蠢女人!你还有我没摸过的地方吗!”被她挣扎得闹心火大,语气终于变成了禽兽的怒喝,环绕的手臂不自觉地施加了力气,将一双饱满压得扁平。努力瞪大了眼,试图看清前方的湍急,左臂用力的划着水,努力掌握着漂流的方向,浑然不觉怀里的她突然间已不再挣扎。

四下漆黑一片,河水奔腾的声音越来越大,能听到急流冲刷在陡峭河岸的哗哗响,感觉水面开始出现大幅度起伏,两岸的黑暗轮廓越过越快。

……

什么都看不清,她只是觉得在黑暗中飘荡,在旋转,水花散乱地打着她美丽白皙的脸。

什么都听不清,她只是听到身边的奔腾,汹涌,和耳后那个沉重的呼吸声。

在磅礴面前,矜持是那么的渺小,无力。

渐渐的,她感受到了背后那个宽阔胸膛的温暖,在奔腾的汹涌中,这种温暖的感觉居然如此清晰,一丝一丝都能感受得到,恐惧的持续颤抖居然因此而停止了。

渐渐的,她感觉环绕胸前的结实手臂成为了安全感的来源,不再试图扳开他,任自己的双臂逐渐摊开在水中,去漂浮,流过奔腾,每一丝水流都能感受得到,原来水是有思想的,如果顺从它,它就变得温顺,不像是看到的那样。似乎,真如他说的,这像是飞翔。

渐渐的,觉得胸前的两团羞愧也温暖起来,这感觉让她不自觉地想要宁静,却又无法宁静。心跳得有多快,他一定知道,幸亏他看不到自己的脸,幸亏不必面对,于是连呼吸都平顺了,自然了。

为什么没有排斥感?为什么不排斥他?反而在心底里隐隐喜欢这样?因为是他么?不能这样想!这太下贱了!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够坚强,不够坚强!

不知漂了多久,也不知漂了多远。

水面重新转为宁静,仍然放松着全身,任由他这样拖着自己在游,不敢说话。

……

“难道你还没踩到河底么?难道还要我抱上岸?”他忽然说。

她似乎猛醒,慌张地扭动身体,双脚渐渐触到了河底,狠狠地扯开他仍然绕在羞愧前的臂膀,沉默着拼命往岸边蹚。

河水落过了腰际,又逐渐落过了膝,湿漉漉的她突然转过身来,朝着身后那个正在闷头蹚水上岸的黑影狠狠踹出一脚,用尽全力的愤怒一脚。

噗通——水花四溅,猝不及防的他栽进了水里。

狼狈地重新爬出水,抹了一把脸问那个头也不回的女人背影:“这是你的感谢方式么?”

可惜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

深夜,落叶村以北,哑巴居所。

李有德进门,胡义坐在桌边,一身百姓装束,还湿着。苏青嫌她自己衣服湿着不雅观,所以躲在了外面等待。

“呵呵,久违。”李有德知道这是买卖上门了,也不管胡义回不回招呼,径直到他对面坐,微微一笑:“不必叙旧了吧,”

胡义不说话,掏出个密封好的小瓶子,推到李有德面前。

打开来,拿出个叠好的纸条,展了,凑近灯下看,是物品清单。

仔仔细细一条不落全看过了,才抬起头:“都是城里出不来的东西,难办。”

虽然胡义不是个经商的人,也能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办?他可没说办不到:“不用跟我讨价,我只是跑腿的,不做主,直接说价钱吧。”

望着窗外夜色沉默了一会,李有德才说:“行,那我也不跟你矫情。东西我给你备齐,不管送,怎么进山是你们的事。价钱么……这都是限制的货,我要少了没兴趣,要多了估计你们买不起……这样吧,你们帮我做件事抵货款。”

“什么事?”

“河口营,知道么?拔了河口营,咱们两清。”

胡义的眉头微皱,盯着李有德不说话,他没想到李有德会要这个条件,他图什么?想不通。

“当然,你们的信誉我信得过,我可以先付货,但是河口营要在三个月内消失。同意就做,不同意咱们仁义在。”

“货你怎么交?”

“我会把这些东西囤在落叶村的一间屋里,你们抽空来突袭一下自己拿走。但是要提前两天给我消息,方便我准备。”

胡义点点头:“三天内你派人到山口的炮楼工地附近盯着山里,午夜时一颗绿色信号弹,就说明同意,你尽管开始准备;如果三天内没见信号弹,那就作罢。”

“可以。”

“告辞。”

“不送。”

胡义消失进夜色。

……

天亮了,绿水铺以南,浑水河边。

两个人站着,一个挺拔,一个秀丽,隔了好几米远,望着晨曦里的绿水铺。

胡义扭头看向不远处那张冷冰冰的脸:“他不会加入你的交通组织。”

冷丽的脸根本不看胡义:“你代表不了别人。”

“我不是代表他,而是了解他。”

“你连自己都不了解,又凭什么了解别人。”

胡义无语,让她这么一说,似乎真有点不了解自己了。

一个人影远远出现,黑衣白衫轻松地晃荡着,看到了河边的二人,才紧着小跑几步,一直到了胡义跟前,故意严肃着脸一抱拳:“胡长官。”然后歪头看了看旁边的苏青,上下打量一遍,脸上不自觉爬上了阳光的微笑:“这位是……嫂子吧?”然后不顾苏青的惊讶冷面,赶紧正身鞠了个躬,笑嘻嘻道:“嫂子好。”

看得苏青有点傻眼,心里这个气的慌。

胡义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歪头看苏青,心里明明白白知道李有才这小子是故意的,他油着呢。两人站这么远,她的脸冷成那德行,从哪能联想出嫂子来?摆明了是故意替胡义脸上贴金,这马屁的境界真不是一般的高。你不是想争取他么,你争取吧,我当啥都没听见。

掩饰住尴尬,压住了心里的不愉快,苏青郑重开口:“你好,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是**团政工干事苏青。”

李有才立即表现出惊讶:“啊?哎呦你看我,惭愧惭愧……呵呵,那我得叫您一声苏姐,小弟李有才。”

过了一会儿,胡义散着步走开了一段距离,去看水面上的晨雾,身后不远处,苏青和李有才在交谈,很多内容隐隐约约都听得到。苏青在不停提出问题,想要了解县城里的一些她所关心的情况,李有才表现得一本正经,看起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聊得居然挺投缘。

“……我希望你慎重考虑,不要一错再错,堂堂正正站起来,为了破碎的山河,为了苦难的同胞……”

“……苏姐,你放心,我李有才分得清青红皂白……以后但凡我能办到的,肯定尽力帮忙。只是眼下侦缉队里情况正紧,你等我混过这一阵,保证给你个满意答复……”

苏青知道李有才在敷衍,但是她不急,该说的还是要说,以后慢慢来。对于**团的情报工作而言,他是一枚珍贵的棋,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争取。

李有才表面上一副虚心受教,其实心里想的全是不相关的事,花丛里走得多,善于捕捉一眉一眼的小细节,李有才觉得这个漂亮女八路和那个煞星肯定有问题,既然是同事干嘛相互站那么远?他俩到底是谁在讨厌谁?还是谁在暗恋谁?有点意思。

胡义在等待他们这些不疼不痒的废话赶紧结束,回山的事只能指望李有才来办,估计少不得要换身衣裳变成汉奸了吧?不过她……就算戴上帽子脸也太白皙了点,是不是该抹些灰?不管了,让李有才这汉奸去头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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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向红缨同志学习

听胡义说了李有德提出的条件,丁得一陷入沉思。

河口营,在绿水铺东南方向,驻有伪军三个连,目的是协助鬼子控制梅县北部地区治安。前一段时间的战斗,河口营的伪军损失不小,现在恢复成什么规模了不知道。

打伪军相对来说不难,只是想不通李有德能从这里得到什么?无论如何丁得一也不会相信李有德良心发现有了抗日救国的心,这一定是利用,利用**团做打手,难道是河口营有人得罪了他?

横竖都想不通,就不再多想了,打鬼子也好打伪军也罢,这本来也是份内的事,从这一点上来说,这笔买卖不赔,得做。

派通信员小豆离开了酒站,返回大北庄去通知团长做行动准备,苏青同路返回。物资现在有着落了,但是要进山仍然是个麻烦,山口要打通一次才能进来,九排的人手绝对不够,剩下的事还是团长来安排吧。

事情有了进展,让丁得一的心情好了起来,其实他本该一起返回大北庄,不过酒站这个地方偏偏安静闲适得让人很惬意,惬意得丁得一现在开始整天练习钓鱼了,真是越钓越来劲,于是他决定给自己放几天假。

罗富贵睡眼惺忪地爬出了碉堡,伸了个懒腰。政委在这,不好意思大白天的躺在屋里打盹,所以他直接搬到碉堡里住了,美其名曰‘没日没夜战斗在岗位’,不合眼也要确保首长安全。

抬眼看看已经日上三竿,摸摸肚皮准备踅摸点吃的,回头提醒一直在碉堡里放哨的徐小不许偷懒,然后顺着交通壕走进驻地。

来到空地上,发现空地中间的大树下又多了一个牌子,在写有‘酒站’那块牌子下面,几块木板拼钉起来的一块新牌子,面积更大,小丫头正在牌子上写写画画,吴石头侍立一旁。

“我说丫头,你个熊孩子又穷捣鼓啥呢?”

小红缨抓着粉笔在忙,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只懒熊,一边继续画着,一边答:“政委大叔说训练提高的同时,觉悟也要同时提高。他夸我画得好,建议我写标语画板报。这牌子是我让李响做的,怎么样,够大吧?嗯?”

罗富贵眯缝着眼,咂吧咂吧嘴:“除了王八你还会画个啥?这家伙,还来劲了,弄这么大个地方准备个大王八吗?”

小红缨当即火了,弯下腰抓起一把沙子,回头就朝罗富贵狠扬。

罗富贵闪身躲了,继续朝小丫头挤眉弄眼地恶心她。

“傻子,把他给我扔河里去!”

吴石头木木然看向罗富贵,但是眼神有点犀利。

“姥姥的,看什么看,老子是你班长!”

话音刚落,吴石头便冲向了罗富贵。在吴石头心里,胡义才是班长,班长说丫头是他的第一任务,班副也不行!

连滚带爬一阵撕扯,随后沙滩边上传来噗通一声落水响。罗富贵擦了擦汗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指着摔在河里的吴石头道:“我警告你,别没完没了啊,再纠缠老子可真不客气!”

吴石头却从河里冲上沙滩,开始了第二轮冲锋。

“烦人玩意!老子自己跳下去行了吧……”

……

胡义迈出了门,看了看空地中间的小辫子,又看了看那块拼钉起来的木板,眉毛忍不住一跳。

小红缨回头,见胡义出来了,当即眉飞色舞地问:“狐狸,看看怎么样?嗯嗯?”

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不错,你居然一口气写了八个字,不容易啊。画得也不错,都不错。”

“嘿嘿嘿,有几个字本来不会的,让李响教了我。”小丫头得意洋洋。

胡义很无语,平时让她学习写字比登天还难,现在居然主动要求进步了,看来还是教育方法有问题,要检讨。于是说:“那个……丫头,我觉得吧……你这个还是得改一改。”

“嗯?为什么要改?”小辫子歪着不解。

胡义一本正经道:“既然是标语,那就要有号召力,要有感染力,你说是不是?你老人家慎重考虑一下,我先去查遍哨。”

胡义走了,小丫头歪着头看着自己的作品嘀咕:“号召力?什么意思?”

木板上画着一个一个扎俩羊辫的丑陋小丫头,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八个大字:红缨同志天下无敌。

……

苏青和小豆到了大北庄团部,得到消息后团长当即安排,警卫排留守大北庄,苏青主持工作,杏花村的四连拉过来,汇合一连后跟随团长向酒站开拔。

一连长吴严建议团长,改让四连留守,把警卫排带出来,因为四连全是新兵不说,一百多人用着三十多条枪,作用实在有限。团长没有采纳,带四连出来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带他们永远是新兵。

一路匆匆,太阳尚未落山,一连四连二百多人的队伍到达酒站。

政委丁得一来到酒站的时候,他关注更多的是庄稼,是河水,是风景,觉得这里像世外桃源。团长这也是第一次来,但是与政委的眼光不同,他觉得这个河边半岛选得有意思,守也可,逃也可,顺河还能直接漂出去,这地方选的好。

队伍直接开进了酒站驻地,团长还在围着入口处的暗堡转悠,胡义的土工能力**团里面根本没人能和他比,修碉堡这种事国民党还是有一套的,不虚。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最后钻到里面去看,全都看明白了,看透了,才往驻地里走。

夕阳下的一片空地出现,中间一颗大树吸引了团长的视线,上面木牌‘酒站’二字,像所有刚来这里的人一样,团长也纳闷,到底是‘九站’还是‘酒站’?

再向下看,好像几块木板拼钉起来的一块告示牌,粉笔画着一个扎小辫的丑陋丫头,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七个大字:向红缨同志学习!

看得团长一脑袋黑线,当场无语,这……是谁竖的典型?亏心不亏心?

正在树下琢磨是不是将计就计给小丫头点颜色看看,报她个自行车之仇,却被政委拉到了沙滩,直接开始研究行动计划。

货在落叶村,山口的炮楼工地距离落叶村只有几里路。行动不复杂,九排先顺水而下,到落叶村取货后等待;一连和四连进攻炮楼工地,占领成功后九排带货通过山口回来,行动结束,就这么简单。

工地上有鬼子一个班,伪军原本是一个连,但现在被九排糟蹋得至少损失了三分之一,敌人主要火力就是一挺歪把子轻机枪,一连和四连再不济也能在敌人增援到来前拿下。

至此,众人全无异议,于是分头准备,等待这场并不复杂的行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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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何去何从

夜色深沉,看不见星,也看不见月,因为天阴着,铺了一层乌云,漆黑。

一支队伍,二十六个人影,连成一线,匆匆行进在黑暗里,被河水浸泡过的军装都还没干。

隐隐约约开始听到了远处的枪声,来自山口方向看来一连和四连已经开始动手。

“哥,前边就是落叶村了,咱们用不用放几枪意思一下?”

“没必要,直奔取货地点,抓紧时间不耽误。”

“是。”马良得了胡义的指示,重新跑向队伍前端。

几里外的西面山口方向,枪声越来越激烈,队伍开进了落叶村。狗开始狂叫,有人开始慌张地往大院跑,大院里的李家民兵开始乱糟糟上墙,原本亮着灯的几间房子子随即黑了下来,只剩一间屋还继续亮着,在这漆黑的夜里格外显眼。

串胡同绕小巷直奔灯光,那里应该就是位置,二班直接冲进院子,一班在四周建立警戒,三班九班停住了院外大门口。

胡义穿过院子进了门,油灯在屋里点着,但是没人,十几口箱子堆在屋中一角。打开其中几个看了看,回头命令道:“沉的抬,轻的背,给我一波全带走。”

当最后一口箱子出了屋门口,胡义抓起油灯扔在屋里的一堆被褥上,火苗逐渐变成了火线,然后开始烧上墙,货已到手。

当火焰冲出了那间屋顶,九排带着货已经出了村,开始向西边的山口移动,距离炮楼工地只有几里路,不远,胜利在望。

从出现枪声到现在已经有半个小时左右,从时间上来判断,山口的战斗应该差不多了,当九排背着货走过了一半,前方山口的枪声不再像刚才那么绵密了,忽然稀落下来。

胡义回头看看落叶村里的一团火光,又看了看队伍前方的山口方向,点点篝火已经清晰可辨。枪声渐落,说明战斗到了尾声,时间上刚刚好。

距离只有一里多远了,终于觉察出情况不对劲,歪把子机枪还在响,那应该是鬼子,稀落下来的是步枪声,一连也有挺捷克式,刚才也在响,现在停了。

胡义加快速度超过了行进队伍,先行向山口工地接近。

随着篝火范围变得清晰,停在距离二三百米的地方,胡义和马良傻了眼。

歪把子的火舌是从炮楼一层里面打出来的,近百个民夫们被绳栓连起来,围着修了一半的炮楼站成一圈,十几个伪军缩在人墙后,还在不时向四周的黑暗里射击。工地附近已经躺倒了不少伪军尸体,还有几具是鬼子的。在西面的篝火附近,也有二三十具尸体,八路军装,看来不是一连就是四连的,枪声开始稀落的原因是一连和四连停了火。

……

西侧山头上,吴严深深叹了一口气,没主意了。

原本一切顺利,但是在一连即将突近炮楼的时候,残余的敌人突然用民工组成了人墙,让无法还击的突击队再也不能寸进,只能丢下一片尸体重新撤回黑暗里。而剩余的几个鬼子趁机钻进了修建一半的炮楼,利用已经修好的底层来防御,民夫们则被残余伪军指挥着围住了炮楼,成为挡箭牌,护身符。

一个人影匆匆跑到了吴严旁边,他是四连连长,叫王来福,这次战斗团长本欲亲自指挥,但是鉴于上一次的受伤,政委强烈反对这么做,于是团长留在了酒站,一连长吴严成为战斗指挥员,辖四连。

“吴连长,怎么办?这这,这还怎么打?”四连长本来就没什么战斗经验,这个情况下他有点懵了,只能寄希望于吴严这个主心骨。

能看到东边几里外落叶村里的一团火光,说明九排已经取货完成,算算时间,他们现在应该也到山口外了,正在等待通过。可是现在民夫们成了人墙,这还怎么打?要打就得先杀了他们,这个主敢做么?良心上能接受么?不敢,不能,无解,窝囊透顶。

“吴连长,你倒是说话啊?”

“连长,给我补充些人,我带队再试一次。”铁蛋结束了新兵教员工作后回到一连,继续出任他的排长,刚才的突击任务就是他的排,因为突然出现了民夫人墙无法还手,几乎损失殆尽,他自己也挂了彩,伤口的纱布上殷红。

吴严摇了摇头“你怎么试?用枪还是手榴弹?”

“我……抵近了打。”铁蛋说这句话的时候咬着牙。

“没法压制,没法掩护,你能在火光里爬多近?”这就是送死,吴严绝对无法接受,回头招呼:“通信员!”

“有。”

“火速返回酒站说明情况。这仗没法打了,看团长怎么说吧。”

“是。”通信员匆匆向西跑进黑暗。

……

山口以东,黑暗里站着五个人,静静注视着工地上的篝火。

“姥姥的,什么叫鬼子,这就叫鬼子,鬼精鬼精的,缺德带冒烟儿。得了,全白忙,咱是过不去了。”罗富贵边看边嘀咕。

“我带二班上!”刘坚强不甘心。

“把你能的,你是打算领着你那二班送死啊,还是打算领着他们杀民夫?”罗富贵讥讽。

“我突进去和他们拼刺刀!”

“遍地篝火,又不能压制,你怎么突?靠不上去刺刀怎么拼?”马良也开了口。

刘坚强无语了。

“咱们……有没有可能溜边冲过去?”石成发言。

马良顺嘴接话:“如果不带这些货,我估计过去也得死一半,要是把货带着,一个都别想。”

石成叹口气:“看来咱们只能等了。”

“等也不是办法。”胡义这时开了口:“敌人的增援早晚会来的,到时候这个山口再也没机会过去。”

马良想了想说:“增援只能来自两个地方,一个是绿水铺,最近;一个是河口营,最合理。既然这边没机会了,要不咱们……去绿水铺看看?如果他们增援一部过来,那边说不定就能出机会!”

“如果绿水铺增援过来,那咱们就去绿水铺找机会。前提是一连四连继续拖在这里,时间才能充裕。”眼下这个民夫人墙,逼得胡义准备采取马良的方案了。

刘坚强反问:“可是……咱们怎么才能知道敌人的增援是不是从绿水铺来的?也许是河口营来的呢?”

马良替胡义做出回答:“时间。想想绿水铺到这需要多久,就能判断是不是。”

这回不只是刘坚强,连石成也明白了:“那么说,咱们现在是在这里等敌人增援到达?”

“对。”胡义最后做出一个字的总结。

……

听了一连通信员的报告,团长仓促披挂整齐,带了警卫员一脸乌云地从酒站赶往落叶村山口。目前的情况吴严已经不敢擅自做主,所以丁得一也没法再拦着团长,但是临行前政委严肃地叮嘱团长一句话:千万不能意气用事,我的意见是宁可放弃货物,设法将九排拉回来即可。

计划没有变化快,预计是一场不复杂的行动,偏偏变得复杂化了,人墙当关,万夫莫开。

见阴沉着脸的团长亲自到达,吴严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和四连长并立一边,不敢说话。

团长什么废话都没有,劈头先问:“九排到位了么?”

“落叶村方向已经起火,没有异常枪响,他们应该到了。”吴严答。

拿出望远镜,单脚曲踩在山头上往那片篝火范围里观察,又问:“敌人剩多少?”

“鬼子四五个,带着歪把子钻了炮楼;伪军二十左右,都躲在人墙后。”

放下了望远镜,沉默注视了篝火方向了好一会,团长才说话:“连我都赶到了,他们的增援也差不多该到了,打不过去了。王来福。”

“有。”四连长听到团长忽然叫自己,敢接跨前一步。

“你的四连留在这给我继续打,怎么打随你的便,牵制着就可以,不要冒险,但是要设法让敌人看到你有一个连,给我拖到天亮之前。敌人的增援就算过来,我量他们也没有打出来的勇气。”

“是。”

“吴严,带上你的人跟我出发,绿水铺,急行军。”

下达完了令,紧皱眉头的团长望东边的黑暗里看了一眼。但愿你胡义不是个死脑筋,我这个团长能做的,只有尝试打通绿水铺了,剩下的事,只能看你九排的运气!

……

一支队伍行进在夜色里,连背带抬十几个箱子,由落叶村朝南奔向绿水铺。

两个排的伪军到达了落叶村山口,从时间和规模上判断那是绿水铺过来的,于是九排向南出发了。很明显,原计划失败,现在只能靠自己。

一路匆匆,一路疲惫,在距离绿水铺不远的时候,亏得马良这个前导反应够快处置得当,背箱子带货的九排险些撞上了一伙迎面而来的伪军。

只来得及隐蔽在小路旁十几米,一队伪军匆匆与九排擦肩而过,规模是一个连,目标自然是落叶村山口,判断他们来自河口营。

有惊无险之后继续前进,当他们到达了绿水铺山口,九排全体再次傻了眼。

山口东西两面都点着篝火,炮楼今天完工,民夫们已经不见,不用再担心鬼子故技重施,可是……一个班鬼子和一个排伪军已经进驻炮楼,开始运作了。

宽阔的护壕围绕,火光中可见拒马和吊桥,在护壕内沿又加铁丝网一圈;炮楼三层,最顶端隐约有哨兵背着枪晃荡。如之奈何?

这情况,就算是不计牺牲玩命强打,说不定也能打到天亮,打得起么?

“撤。先回绿水铺。”胡义无奈地下达命令,九排的最后一个希望,是李有才。

……

没想到距离上次见面才几天,半夜三更又被胡义这个煞星给叫出来了。李有才十分不情愿地赶到了南边河岸,来在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前。

“胡长官。呵呵,红姐也在?别来无恙啊?”李有才说着话朝黑暗里的小红缨扬了扬手。

小红缨只摆了摆小手,没说话,因为现在不是扯淡的时候。

胡义开门见山:“帮我们过山口。”

“又过?前几天那两身衣裳你带来了么?那是我手下人的,得还!他们以为我输出去了,天天催着要我赎回来呢!”

“这次没带过来,下次再说吧。有办法让我们今晚通过山口么?”

“红姐小,不起眼,可是你得换身行头。”

听李有才这口气,看来是差不多,于是胡义回头朝后方低声命令:“休息结束,准备出发!”

话音刚落,稀里哗啦一阵响,二十多人走出草丛,连抬带背还带着十几口箱子。

“哎呀我去——”李有才当场一趔趄,勉强稳住了无力的双腿,朝着胡义一摆手:“停!停停停。当我没说,这活儿也太大了吧?啊?我干不了。”

“干不了也得干,必须给我想出一个办法来。”这种情况下胡义只能从李有才这里下手,语气转冷,试图压榨出他的全部潜力。

“胡长官,你毙了我吧,我说真的。”李有才这时候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居然大义凛然地拍了拍他自己的胸膛:“来,把我这个汉奸锄了,省得皇军……啊不对,省得鬼子糟蹋我。来吧,我绝对不怨你。”

恐吓无效,胡义无语。

小丫头不满地说:“狗汉奸,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了,还怕给我们帮这个忙?”

“那能一样么?你们这……这我怎么帮?甭管过不过得去,这阵势盖得住么?皇军绝对会要了我的小命,我跑不了。那我还不如让你们杀了我,兴许你们念着旧情下不了手,我还能继续活。”李有才的一番话也是直截了当,敢把不要脸放在明处说。

“李有才,你小子是真行。你回去吧。”胡义没兴趣为难他了。

“那我可真走了?”

“走吧,没你事了。”

李有才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叹了口气,胡义愁了,最后的希望破灭,九排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正在此时,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来源于绿水铺楸,山口炮楼方向。随后枪声大作,机枪声加入进来。

胡义猛回过头,难道一连和四连也打到这里来了?真的要攻坚么?

夜色,似乎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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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呼喊

飞翔的子弹在呼啸,一排排的呼啸,其间曳光弹不时划过夜幕,头顶持续着破风声,身边持续着着弹响。吴严趴在黑暗里,看着炮楼射击孔里的闪亮火舌,看得透心凉。

不算炮楼里那些散射的步枪,歪把子轻机枪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一挺,没料到还有九二式重机枪一挺,这是炮楼完工后被加强的。

尽管有黑暗掩护,尽管三挺机枪是在盲射,一连战士也牺牲了好几个,没算受伤的,火力太强大了,距离百米多远,尽管趴着,爬着,也架不住机枪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扫。

“机枪!给我继续打!机枪!”吴严扯开喉咙向侧面的黑暗中嘶喊,但是没有任何回应,终于意识到两个机枪手都挂了,转而命令身边的战士:“过去接替机枪。”

两个战士在子弹呼啸声中爬向黑暗,过了会儿,一连的那挺捷克式轻机枪终于又开始响,弹道扑向炮楼上的火舌位置,一个弹夹还没打完,炮楼上的轻重机枪立即向着一连的机枪火舌招呼过来,弹幕如雨,打得那一片范围里落冰雹一样的哗啦啦响,转瞬,一连的机枪又没动静了。

得到了短暂的喘息间歇,排长铁蛋带着身边的战士快速向前爬着,可惜,只前进了十几米,炮楼上的机枪弹道又开始乱糟糟扫射过来,四下里噼噼啪啪乱响,偶尔伴随着有人中弹的闷哼声。

感觉到自己爬进了一个浅坑,铁蛋就地停止,十分无奈。这就是火力,敌人根本没有弹药数量的概念,他们不知道八路有多少,所以只能不停地扫,不停地打,他们的目的是撑到增援到来即可,所以肆无忌惮挥霍着,用子弹换时间。

……

东侧,九排气喘吁吁向着炮楼开进。

距离五百米,箱子被扔下了,同时从三班里留下个人向后观察。

距离三百米,小红缨吴石头和李响被要求停止隐蔽。留下丫头是为了她安全,留下李响是因为掷弹筒对炮楼没有任何作用。

距离二百米,一班向左,胡义和罗富贵带着机枪向右,两侧拉开做压制准备。

距离一百米,马良的三班停止下来,做支援和补充准备,看着刘坚强带着被临时配给十颗手榴弹的二班往前继续摸。

枪声急促纷乱响成一片,炮楼里的注意力被西侧的一连拉住了,观察东侧的哨兵只能看到护壕外的篝火光亮范围内情况,剩下的全是漆黑,满耳朵枪响,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即将爬进火光照亮的范围,刘坚强示意手下人停止,他自己继续向前爬,直到光线边缘,停止,摸出手榴弹,第一个麻烦,便是护壕外的那堆篝火。

拧盖子扯绳挥臂一气呵成,三十米左右距离,运气不错,第一颗手榴弹就滚落在篝火边。

轰——瞬间漫天璀璨,扬起火星之雨,洋洋洒洒,仿佛平地绽开了焰火,瑰丽一片。

这一瞬间,西侧,团长意识到了九排果然在,但是情况依然不乐观,纵然两面打,这个钉子也未必拔得下来;吴严呼出一口大气,无论如何,疯狂压制西侧的火力总要抽出一部分回头了,举步维艰的一连将会减轻压力。

机枪枪托已经靠上了肩膀的胡义眉头紧锁,来的路上就已经听出来了,重机枪一挺轻机枪两挺,就算是借着黑暗,西边的进攻也会被压得抬不起头,这一仗很难,不该打。但是对面在打,那九排这边也必须上,不想打也得打。

这一瞬间,炮楼里也意识到东边居然来了人,火星满地闪闪点点,没了光线,什么都看不见。

歪把子机枪掉过了头,开始向着东边的黑暗里狂扫,一部分步枪也放上了东侧射击孔,噼噼啪啪地一通放。

胡义的机枪跟着就响了,歪把子火舌附近的射击孔范围上,流弹纵横交错撕扯着坚硬墙体,歪把子机枪暂时哑巴了。

最后一颗子弹出膛,胡义扯下机枪就是一个横滚,同时低喝:“向右,走。”话落后才注意到,罗富贵早往右挪出一块去了,哪还用得着催?

歪把子重新开始嚎叫,朝着胡义刚刚射击过的位置猛打,这时左边响起了一排枪,接着第二排,然后第三排,压得歪把子机枪刚刚打出十几发子弹又停下了射击。缩了一小会再探上射击孔想要继续,结果枪口焰一亮,边的那挺机枪立即把第二个弹夹全送了过来,射击孔附近被打得飞灰跳土乌烟瘴气一片。负责向东射击的鬼子和伪军们终于意识到这样不行。

一挺歪把子被压住了,被胡义和一班交替,打成了结巴,只有零星的步枪在胡乱射击。刘坚强朝后喊:“二班准备跟我上!”话落后爬起来,猫下腰准备往三四十米远的护壕边缘冲,忽然发现炮楼顶端的垛口后似乎有人影晃,紧跟着有一点火光在炮楼顶上亮了起来,随后打着旋转着圈儿飞出垛口。

手榴弹?不可能!手榴弹哪还有着火的?尽管看不明白是什么情况,刘坚强还是再次卧倒了,同时喊:“隐蔽!”身后的几个战士霹雳噗通一片匆匆卧倒响。

那一点火光落地,哗啦——清晰的碎裂声传来。

呼——火焰瞬间升腾。

有伪军扔下了一个简易燃烧瓶,摔碎在护壕外,篝火熄灭的位置附近,瞬间照亮出一大片范围,燃烧在地面上,燃烧着泥土。

眼睁睁看着前方的火光,刘坚强咬牙切齿也没辙了,油是很难炸灭的,何况摔成了一大片,重新有了光线,没法往前推了,并且推过去就是护壕,再接下来是铁丝网,什么工具和准备都没有,前途一片灰暗,怎么办?

……

听着机枪疯狂响,看着火光狰狞的烧,黑黝黝的坚固炮楼巍然耸立,仿佛巨兽站在夜幕里得意地笑,陆团长一直紧攥的拳头松开了,朝吴严命令:“撤。全体撤退。”

“团长,可是九排还在那边!”

“不能再打了,再打九排就得搭进去。撤,执行命令。”

打了这么多年,能打成团长,是因为从来不会打昏了头。没料到这个炮楼已经修建得这么完善,连重机枪都抬进去了,明知可能打不动,还是命令打了,尝试了。陆团长这么做不单单是试图接回那些物资,更重要的原因是九排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崽子,不能让九排寒了心。

但是现在九排也加入战斗了,一连在自己的掌握内,随时可退;对面的九排却无法控制,他们很可能因此陷进去,再也走不了。政委也说过,宁可物资损失掉,也争取把九排拉回来,现在看来,撤出战斗起码九排还在,虽然一时没法回来,起码还在,这才是关键。

……

二班的战士们已经靠近了刘坚强附近,马良带着三班在二班侧后又悄悄向前了一段,石成的一班和胡义的机枪交替着拼命往炮楼上压制。

火焰一直不灭,等不起,刘坚强再次摸出手榴弹,炸灭多少算多少了,刚刚捏开手榴弹盖子,突然听到西面似乎有呼喊声。炮楼上的机枪一直在疯狂响,嘈杂得听不太清楚。

努力竖起耳朵,那呼喊声似乎越来越大,好像是好多人同时在大声呼喊,一遍又一遍,逐渐变得整齐划一,终于超越了枪声的喧嚣,使刘坚强听清楚了内容,整个二班都听清了,然后三班也听清了。

“……九排,撤出战斗。九排,撤出战斗……”

那是一连全体的呼喊,回荡在机枪的嚎叫声里,回荡在漆黑的夜空,听在刘坚强耳中,偏偏觉得激越昂扬,排山倒海。

逐渐的,连炮楼里的枪声都停了,敌人惊讶了,迷惘了,他们试图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伪军们大眼瞪小眼,九排?是个啥?做什么孽了这么多人喊他们?鬼子们傻咧咧听了半天,这好像不是劝降,土八路不会这么幼稚,一定是打不过了改骂人吧?

于是所有的枪声全停了,只剩下整齐划一的呼喊声,一遍遍重复着,砸进战场上每一个人的耳朵,回荡。

明明是要求撤出战斗,在九排所有人听来却觉得心里一阵阵地热,莫名地热,甚至开始悸动。目光透过火光,越过壕沟,穿过铁丝网,投入西面的深深黑暗里,那是**团,那是战友们的叮咛,和祝福!

胡义明白了,团长在对面。吴严谨慎,守有余攻不足,修改计划从叶村转而来打绿水铺,他没这个魄力,这只能是团长的手笔。用这种联络方式告知九排撤出,放弃物资进山的行动,更是团长才能决定的。

够了,足够了,能在这样一个团长手下战斗,不屈。

“徐小。”

“有。”

“上去通知二班三班,撤。”

这个硬钉子不用啃了,但是胡义的心里仍然紧着,眼下九排回不去了,那么下一步呢?该怎么办?夜色漆黑,有云,连颗星星都看不见,现在已经过了午夜,没有头绪,没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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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夜半歌声

绿水铺以南,河岸附近,一块干燥的小高地。

一个军人背着步枪静静伫立在黑暗里,似乎抬起了手。

咔嗒——清脆微弱的金属声,怀表表壳轻快地跳起来,但是,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没有光,他却仍然习惯性地看了看,然后重新把怀表收起来。现在也许是一点了吧,要么就是一点半,他心里这样想。

不远处有锹镐声在响,听那声音既有挖掘也有填埋,那是九排的战士们在埋那些箱子,继续带着是累赘,下一步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就近先埋了再说。

有奔跑的脚步声传来,“谁?”那是哨兵在问,“眼。”他是安排在绿水铺村口的暗哨,跑回来了,他回来说明有事。

“怎么了?”胡义还没看清过来的人影,已经开始问。

“绿水铺来了一队伪军,往山口去了。”

不用猜,这是援兵到了:“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多少?”

“东南边,影影绰绰……估摸着一百多。”

“箱子快埋完了,你不用回去了,休息会准备出发。”

“是。”

不久后,锹镐声消失,马良的声音传来:“哥,完事了。”

“收拾收拾出发。”胡义朝马良那边命令。

黑暗中的罗富贵问:“胡老大,能不能稍微歇会,我这腰酸呢。”

“不能。”

“现在咱们去哪?”马良又问。

“河口营。”

“啊?”

“抓紧时间,现在就走!三班前,二班后。”

卸下了负担的九排战士们开始衔着小跑起来,渐渐排成了一溜,直奔东南方向跑进漆黑。队伍中有个人嘀咕道:“不带这样的!老子刚喘口气你又来?”

随后是小红缨的回答:“狐狸让我找你,废什么话!你蹲下点啊,要不我怎么往上爬?”

“姥姥的……”

胡义最后往山口方向看了看,然后拽了拽肩头的步枪背带,转身融入黑暗中的队伍。

河口营有伪军三个连,打落叶村,一个连增援,现在绿水铺又到了一个连,理论上河口营里还有一个连,但胡义不这么想。距离堎头村的战斗到现在并没有楸久,伪军当时损失不小,它可能补充这么快么?就算补了,它来得及训练么?眼下九排既然回不去了,闲着也是闲着,不管怎样,去看看就知道了。

……

虽然伪军是鬼子的爪牙助臂,但是伪军的军费开支和各种补给鬼子是不管的,千万不要以为他们是鬼子养的,鬼子拼命往他们国内搜刮还不及,哪会这么高尚善良,伪军的一切都是来自伪政府支持。说白了,他们还是中国人自己供养着的,吃着百姓交的粮,花着百姓集的饷,屠杀着抗争的国人,反而讨着鬼子的好。这个逻辑很讽刺,看似无法成立,偏偏就是这样。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有人还为其美名曰:曲线救国,忍辱待机。

河口营,不是村庄,只是个伪军兵站。有操场一片,有平房几排,铁丝网是舍不得用的,所以四周用尖木桩竖成木墙,四角立了四座简易木台瞭望,一侧临河,另一侧是大门,说是大门,其实只是个木墙断开的一块宽阔缺口,其间横放了拒马,站俩卫兵是为门,如此简单。毕竟这附近方圆都是皇军主场,哪个敢来?活腻了吗?

大门口一边点着个火把,燃烧得滋滋啦啦响,拒马后,两个伪军背着枪闲散地来回晃。借着那盏火把的延伸光线,灌木后的胡义终于勉强看清了表盘上的时间,凌晨两点半,判断增援出去的伪军要返回该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于是悄悄向后缩进黑暗中。

黑暗里绕了营地外围侦查一圈的马良悄悄来到胡义身后,低声报告:“四角四个瞭望哨,加上大门口这俩,是六个。期间我听到木墙里边好像还有两队人绕墙巡逻,估计那是一个班分了两波,总数十个左右。外面能了解的情况只有这么多。”

旁边的刘坚强听完了马良说的情况,插言道:“木墙不算高,攀得过去,瞭望哨是固定的,这么黑的天,两哨之间的空档够大了,不出大动静就没事。”说到这里忽然问马良:“墙里边的巡逻队是一直在转么?”

没等马良回答,胡义先替他说了:“是一直在转,马良出去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盯着大门口,看到他们数次经过了大门,打了火把。墙不低,上头有尖刺,动作还要轻,两个巡逻队的间隙有点短。”

“排长,已经知道的这才十几个,又不是鬼子,要不咱们就来明的,直接从大门打进去。”这次说话的是石成。

胡义没说话,石成的话虽然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是简单直接,唯一的问题就是不知道营地里面到底还有多少敌人,这有可能导致意外伤亡。虽然有信心推进去,但是胡义还是想避免手下人伤亡,如果能先从里面悄悄摸一下最稳妥。

看到胡义在沉默,马良刘坚强和石成知道排长很快要给出部署了,他即将定夺。

此时,一向没什么兴趣参与这些事的罗富贵忽然说话了:“不就是里边那几个巡逻的么,我有办法让他们不巡逻,到时候指不定里边还有多少人也得一块跟着出来露脸呢!”

当场的几个人目光全转向了那只没皮没脸的熊,马良脱口道:“不吹你能死啊!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胡义淡淡道:“说。”语气却已经告诉罗富贵,如果你是扯淡我现在就踢死你!

……

静悄悄,黑漆漆,河口营大门外的夜幕里忽然隐约响起了清脆稚嫩的女童声。

“苦命的小丫丫,三岁没了家。哭到秋天落叶黄,哭到春天开红花,冬天落雪补花鞋,夏天迎风小辫扎。从白走到黑,从南走到北,一步一步量天涯,一年一年到长大……”

大门口的一个伪军忽然愣住,竖着耳朵仔细望远处听了听,突然问另一个:“你听见了么?”

另一个大概耳朵不太灵光,愣愣反问:“听见什么?”

“有个小孩唱童谣,你听啊!你仔细听听,就在前边!”

另一个伪军努力竖起耳朵,果然,隐隐约约,悠悠扬扬,好像是一个小女孩在诉衷肠。不禁道:“哎呀,还真是。这谁家熊孩子?”

对面的伪军当场满头黑线:“我说你……你是真没明白啊?”

“明白啥?”那位真没明白,这么回了一句,然后愣头愣脑朝大门前方的黑暗中喊:“喂!熊孩子,半夜三更你胡叨咕啥?啊?知不知道这什么地方?快点滚蛋!”

对面的伪军差点晕倒,惊慌道:“你你,你作死啊?”

这时,漆黑夜幕中忽然传出女孩的声音回答:“好人,我迷路了。”隔了一会,又开始重复着唱那首童谣:“苦命的小丫丫,三岁没了家……”

“唉呀妈呀!”差点晕倒那个伪军连滚带爬开始往营里跑。

另一个伪军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脸色突然唰地变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起不来,哆哆嗦嗦想要摘下肩后的枪,连扯带拉终于摘下了背带,突然感觉枪怎么也不对劲儿了,低头一看,手中是水壶,两眼一直,感觉头皮狠狠一麻,当场晕倒在拒马后,他根本不知道他跌倒时枪已经掉落在身后。

“鬼!有鬼,大门外有鬼!”跑进营里那伪军狼狈地召唤着。

两个五人巡逻队全跑大门口去看情况,没一会,又有几个伪军一边系着腰带,也愣头愣脑出现在大门边,他们几个是炊事兵勤务兵等等,也被吵醒了,居然有鬼?什么情况?

最后一个军官也到了场,扣子都没系好,打着哈欠脸色不愉,看不出是连长排长,一边往大门口走一边喝道:“他娘的都嚷嚷个屁!啊,你们干什么呢?哎,你们几个不是瞭望哨吗?还不滚回哨位去!”

别说那两个巡逻队,连四个角楼上的哨兵都跑下来了,其中一个还摔伤了腿,因为他在哨位上也听见了,惊慌中掉下了木台。

“我不去!今晚这班爱谁站谁站,我是不站了,太他娘的瘆的慌了,那声音我在哨上听得真真的……”

“少给老子扯淡,信不信老子……”/p&gt;

“排长,不信你去听听啊,你当是假的吗?”

二十多个伪军乱糟糟地挤在大门两边,火把光线照耀着那些惊恐的脸,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地往黑暗里竖耳朵,拒马后面晕倒那位依然晕倒着,众人惊慌忙着听,根本没功夫去叫醒他。

不一会,大门边探头缩脑的一众伪军齐刷刷地同时吸了一口气,果然!当真!耳听为实!荒郊野岭半夜三更,一个小女孩唱童谣,这是个啥?谁能给解释解释这是个啥?

“那个……什么,你们几个,给我过去看看。”伪军排长的脸也听白了,扶着大门边,禁不住后退一步,试图让身边的伪军到黑暗中了解情况。

可惜,谁都不说话,谁都不动。这绝对是个鬼,有枪也没用啊,谁去谁是傻子!

……

最后一个人影也爬进了木墙,营地内出现了三组人影,分成三路,猫着腰悄悄扑向那些平房,一班居中穿过操场,二班溜着左墙根,三班在右。一间一间贴窗过,居然都空着,没用多久三个班就碰了头。

这次的组长胡义任命了马良,因为内部开花这种事更多需要的是巧,而不是拙。

“我这边看过来没人。”石成低声告诉马良。

“有间屋子有鼾声,可能是一两个,我留下了两个人堵门,按你说的没动手。”刘坚强接着说话,但是语气十分不爽。

马良的眉毛在黑暗中跳了跳,居然真被班长料中了,空营!丫头这童谣唱得够**,总共那么二十来个伪军全给唱到一块去了,看来苏干事说的也没错,有时候是该破除迷信,但不包括敌人。

抬手指向大门口,马良得意地命令道:“左中右位置不变,扇形接近,没我命令不许开火。”

端着步枪趴在黑暗中的胡义静静看着营地大门口,终于把枪放下了,二十多个伪军都凑一堆了不说,连出来的勇气都没有。闹出这么大动静,也只出现了这些人,看来这河口营也就剩下这些人了。有伪军自己的火把照着,如果现在让身边的罗富贵来一梭子的话,直接能撂倒一半,不过考虑到马良好不容易当了一回指挥,九班还是协同吧。

大门里的黑暗中忽然响起马良的大喊:“你们被包围了!全体蹲下!我们是八路!”

“嘿嘿嘿……”罗富贵笑了:“胡老大,怎么样?”

胡义看着那些呆若木鸡的伪军,拎着步枪从黑暗里站了起来:“不错,丫头唱得好!”

“啥?”那头熊翻了白眼:“这功劳你也往她身上贴啊?这主意可是我……”

小丫头清了清小嗓子,绕出树后:“咳咳,这是贴吗?明明就是我唱的好!”

“姥姥的,不带你俩这样的!”罗富贵无奈地提起了机枪,也跟着爬起来,李响、吴石头和徐小随后也走出灌木丛。

……

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八路能来河口营,况且封锁线几乎已经全部完成,况且这是占领区。一枪都没响,河口营被九排占领了。

胡义来到一间屋外,看了看门旁和窗后监视着的两个二班战士,回头问身后的伪军排长:“里面是什么人?”

“是教官,啊不是那个,是鬼子,是鬼子。”

屋里的鼾声还在响,完全没受屋外声音的影响。门开了,伪军排长先进去,把灯点了,胡义才出现在门口。

墙上挂着一面显眼的武运长久,办公桌上杯盘狼藉,屋里酒气熏天,一个鬼子衣衫不整歪倒在床上,鼾声如雷。

“流鼻涕。”

“有。”

“把他弄出去。”

刘坚强带着两个战士进屋,倒拖着鬼子的两条腿就往外走,咕咚一声响,鬼子的脑袋滑下床摔在地上,终于迷迷糊糊有了点意识,含混不清地哇啦了几声,被拖出了门。

伪军排长贴靠在一侧墙边站好,偷偷看了一眼八路长官的脸色,发现他并没有注意自己,于是赶紧抬起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大气不敢喘。

灯光中,宽眉细眼平静淡然,晃悠了几步到窗前,推开,然后慢慢踱步转身走到办公桌后,大马金刀坐下来,摸出怀表。

咔嗒——凌晨三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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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曹长刀

伸手将桌面上的马灯拧亮了些,然后顺手抓过附的一把鬼子士官军刀,也称曹长刀,横放面前,噌地拉出半截刀身,灯光是暖的,刀光却是寒的。墙边的伪军排长听得直缩脖子,低头猛看地面,心里狂打鼓,这个八路长官什么表情都没有,反而显得他身上那股萧杀之气更重。

噌啷——半截刀身重新入鞘,伪军排长总算吐出一口大气,跟着就听到他问:“这里有几个教官?”

毫不犹豫回答:“两个。”

“另一个在哪?”

“前一阵子死了,在堎头村。”

“绿水铺和落叶村炮楼那里的伪军是哪部分的?”

“他们是县里过来的。”

“有你的熟人么?”

“没有。”无意间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忽然有点冷,伪军排长赶紧强调:“真没有,真的。我们这一直管的是附近的协助和支援,跟县里交往不多。”

咣啷一声,曹长刀被扔在了桌面上,坐在桌后的胡义开始四下里打量,目光最后落在挂在柜子边的皮包上,伸手摘过来,随意翻了翻,一张地图被拿出来,展开,梅县区域图,其上还有地图主人自己用红蓝铅笔描出的各种标注。

“把桌子给我收拾了。”目光开始紧盯手里端着的地图,不抬头地下达命令。

伪军排长赶紧来在办公桌前,拿开杯子撤掉盘碗和空罐头盒,将曹长刀推到桌面一侧灯边,最后又用自己的衣袖麻利地把桌面擦了擦,见胡义把地图铺在桌上继续看,有心想转身,又怕他误会,于是补充说:“长官,我给你倒杯水。”

“嗯。”回答着没抬头。

将地图概看了一遍,画得挺细,可惜没有关键的部署信息,要么是这鬼子级别不够,要么是河口营这地方档次不够,不过这图还是不错,比团长手里那张图好像还强点,身为九排排长的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呢,收了。

叠好了地图,一杯热水也被伪军排长小心翼翼地送到桌边,这时一对小辫晃进了敞开的屋门。

看得伪军排长当场一愣,丫头小八路!猛然想起了大门外那首鬼童谣,下意识问道:“那个……是你唱的?”

一双漂亮大眼在灯光里朝着伪军排长愣愣地眨了几眨,忽然露出迷惘神色,不解道:“什么我唱的?”

“就是刚才野地里那个童谣啊?”

小丫头猛然露出惊恐神色,两只小拳头当场紧张地拢在衣领边:“天!你也听到啦?我以为是我听错了……原来你也……啊!”屋中猛然响起一声丫头的惊恐尖叫。

紧接着一个土豆般的身影唰地一声冲进了门,两眼直勾勾二话不说直冲伪军排长,右手同时扯出了腰侧挂着的刺刀,吓得伪军排长当场跌坐地上,连滚带爬后退着躲。

“别扯淡了。”胡义喝止了吴石头,同时斜了小红缨一眼。

“呃——我忘了傻子在门口。”小红缨晃着小辫尴尬地挠了挠她的后脑勺,本想借机继续表演表演,却让傻子给败了兴,很没成就感。

伪军排长后背都被冷汗瞬间湿透了,这都是些什么人?

拉开抽屉,胡义的眼睛盯住了一个皮盒子,那形状说明……这是自己很久没摸过的东西了。打开它,是个十三年式六倍望远镜,细挂带,黑外漆,铜镜体,只是握在手里,仿佛已经看到了有限的远方。

“咦!这什么东西?”正在旁边翻腾柜子的小红缨扔下了手中的罐头,拿出一个金属体,一双大眼直好奇。

高约十二厘米,宽约六厘米,一个扁铁盒子,一端有一块不大的圆柱型凸起,看起来就像是个扁的金属酒壶,几乎是一模一样,但是壶嘴上面蒙着玻璃。

胡义闻声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朝小丫头手里看过去,觉得那是个酒壶,或者是个鼻烟壶,一时又不敢断定。

伪军排长赶紧出声解释:“这是手电。”

“手电是什么?”小红缨不懂。

胡诧异,手电筒见过,可那都是圆柱型的,哪有这样的?

伪军排长凑到小红缨身边,指了指一个不起眼的开关:“你打开就明白了。”

一道光柱亮起,一双大眼立即闪过兴奋的光:“狐狸,这个你不许和我抢,好不好?”

“……”

二十多个伪军被一班战士下了枪,挨个搜了身,然后列队站在操场上,鬼子教官被捆成了粽子,躺在伪军队伍前一直试图挣扎。四个战士打着火把站了四角,火把烧得滋滋啦啦不停响,石成和另外三个战士端着挂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在队伍前悠闲地晃,火光映得刺刀雪亮。

刘坚强兴奋地从二班战士手里拿回了自己的驳壳枪,这回不闹心武器问题了,虽然比不得一班那一水的三八大盖配盒子炮,照样高兴,手下五个战士正在围着伪军交出的十几支步枪挑挑拣拣。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刘坚强开始纳闷:马良这小子怎么不带他的人来抢?长觉悟了?不可能!

四下里看了看,除了九班在教官的那间屋子里有灯亮着,远处另外一间屋似乎也有光影晃,于是不再看手下人忙,朝着那地方走去。

推开门,室内点着两盏马灯,马良的三班全在这呢,有的正在猛揣手榴弹,有的正在哗啦哗啦往包里搂子弹,弹药箱十几个,装枪的箱子也有几个,全被打开了。刘坚强傻眼了,马良这个不要脸的领他的三班直奔了弹药库。

“马良,你小子……”

马良连头都没抬:“废什么话,还不叫你的人也过来揣!虽然不算多,咱们四个班也未必能全带走。”

刘坚强这才醒悟,正欲转身,徐小出现在门口:“排长通知,各班长立即到他那去报到。”

……

石成背着步枪第一个来到门口,吴石头押着伪军排长正好出门去操场,迈步进屋,看到小丫头蹲在办公桌一侧的柜门边上,又是罐头又是盒子等等乱七八糟一堆东西挨个挑拣着没空抬头,来到办公桌前站定:“排长,什么事?”

坐在桌后的胡义一直摆弄着手里的望远镜:“一会你把那些俘虏找间屋子关起来。”

“行。”

这时刘坚强和马良进来了,马良身上揣得鼓鼓囊囊稀里哗啦响,刘坚强则是一副心里长草的样儿。

“你去弹药库了?”胡义问马良。

“我让三班正在那装呢。不算太多,子弹就两种都是七九的,枪有几十条,成色全不一样,还有些手榴弹。”

“先别装了,一会让你的人搬一箱手榴弹出来。”

“那我现在……”马良准备返身回三班。

“一会再说。”

这时罗富贵走进来,嘴里还在咀嚼着什么,边嚼边含混地问:“要走了吗?”

“你干什么去了?”胡义看着他的嘴已经猜出了答案,可是仍然问。

勉强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然后说:“那个……李响饿得头疼,我看不过去,就领他去了伙房。”答完了话,无意间看到丫头身边的满地罐头,眼睛当场直了,姥姥的,吃亏了!

“叫你们来,是布置战斗任务。”

四个班长不由一愣。

“既然没响枪咱们就进来了,那这事就可以做得更大,顺便打个伏击。伏击地点就是这里,伏击目标就是首先返回的伪军。一班二班合成一组,石成负责,埋伏在大门里的侧边;三班九班合成一组,我负责,正向大门方向。以机枪为号,以手榴弹为主,务求一击解决。都明白了么?”

没料到还要打,四个班长整齐点头。

“另外,马良流鼻涕你们两个换衣服,给我到大门口站岗去。”

“啊?”

“啊什么啊?到时候需要抬开拒马,迎接回来的队伍进门,院里动手之后,你俩要小心别迎着三班和九班的火力,同时在门外堵着漏网跑出去的敌人。e这种事交给普通战士胡义不放心,刘坚强和马良一个胆大一个机灵,在九班的时候已经攒下了足够的经验,露马脚的几率最小,所以如此安排。

敌人是伪军,有备打无备,精兵打疲兵,埋伏地点在你自己家院子里,这种情况下,别说是一个连伪军,就是两个连一起回来胡义也敢打,谁让弹药手榴弹你们都给备齐了呢。

……

天快亮了,一支队伍出现了,是增援绿水铺的那一支。

他们到达炮楼后,确认八路都撤退了,于是打扫打扫战场,休息一番,才开始往河口营晃悠。

一去一回,半宿都在溜腿儿,屁事没干,又困又累,回程中一路怨声载道,一直到看到河口营的大门,心情才好起来,盼着休息睡觉,连速度都情不自禁提起来,放松心情奔向终点。

平时门口站岗的伪军偷懒,只在大门一边上点篝火,今天两边都点了,照得门口亮堂堂,但是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变化。

两个伪军不等队伍到门口,早早将拒马抬开,然后靠在门里边不声不响地等,但是没人有心思考虑这俩看门的怎么如此腼腆。

队伍稀里哗啦开始进大门,先走进来的感觉有点不太适应。因为大门里边也点上了几处火把,门内几十米范围里也亮堂堂。这个情况有点不能理解,又不是皇军来视察,更不是过年,空荡荡的照给谁看呢?留守的这些家伙怎么勤快了?

心里有纳闷,可是队伍还在进,停下挡道就得遭人骂,亮就亮呗,反正火把不值钱,亮堂堂的至少看着心情挺好。

最后一个伪军跑进了门,两个门卫重新将拒马横堵在大门口,不过,他俩貌似脑袋进了水,把自己给堵在大门外边了。可惜后脑勺不长眼,没人看得见。

突然听得机枪响,正面,火把光线范围外,那火舌似乎是在操场中间闪。

突然有点懵,闷头跑的人还以为是疲劳造成了幻觉或者耳鸣,看到有人倒下,看到有人叫喊,看到整个队伍惊慌,才知道好像应该抓紧做点啥。要么是摘下身后的枪,要么是赶紧先趴地上,当然后者才是正确选项。

可是正要趴下呢,突然一阵叮铃咣啷响,有人被当场砸倒,有的被砸得直叫唤,木木然忘了趴下的动作,只剩下盯着那些冒着烟的手榴弹在脚边叽里咕噜地转,有亮堂堂的火把照着,看得真真的,只是看不到是谁扔的。

猛然间天旋地转,似乎腾空飞着,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看到眼前一闪一闪又一闪,光线比火把还亮,亮得刺眼,亮得头皮发麻,每次只亮一瞬,然后归于黑暗。

轰轰轰轰轰轰……受害者听不见,黑暗中的嫌疑人反而被震荡得咧嘴捂耳朵。

整个营区都在颤抖,瞬闪的爆炸光线一次次地穿透窗口,一瞬瞬地照亮着屋内的一张办公桌,桌面上那把曹长刀一次次地跳跃着,渐渐滑到了桌边,最终摔下了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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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梭镖的荣耀

爆炸声和枪声最终消失了,某些没有熄灭的o把还在燃烧,可见光线范围内,有人继续在哭,有人继续在叫,有人在爬,有人装死,除此之外全都是尸体。

“能动的现在站起来,双手放在脑后,我只提醒一遍。”冰冷的声音来自黑暗中,仿佛来自地狱。

幸存的伪军们开始战战兢兢地起来,惶恐地看着声音来源方向,一个军人的轮廓渐渐从黑暗中显现,一步一步出现在火把的光线边缘,他的帽檐很低,很卷,黑黝黝地看不清脸,只显露出刀削般的男人线条。

他很随意地端着一支长长的三八大盖,枪口下的刺刀斜指地面,反射着火把的光,步枪背带自然地下垂成一个月牙状的弧线,随着军人稳定的步伐,有节奏地微微摇摆,仿佛死神的缀饰。

某些人的膝盖禁不住软了,噗通——跪在地上,颤抖的双手紧紧抱着后脑。某些受伤站不起来的,则努力坐起来,把颤巍巍的手掌摊开在光线中,示意无害。

大门口的拒马被抬开了,门外那两个伪军卫兵此时也走进来,一个手里拎着驳壳枪谨慎地扫视着现场,另一个边走边将刺刀挂上了枪口,然后一步步接近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

光线外的黑暗中,一个三班的战士讷讷道:“这么快就结束了……死了这么多……如果咱们……先劝他们投降会不会好点……”

“姥姥的,给我闭嘴!你当这是放羊么?就你有良心!”罗富贵架着机枪一直瞄着那片有光线的范围,目不转睛地喝斥了三班的新兵。

呯——

一声驳壳枪响,吓得全场一激灵,一个不是尸体的尸体变成了尸体,也许他是重伤想蠕动,也许他是昏迷中刚刚苏醒,也许是其他原因,总之他的动作被马良理解为有危险可能,于是让他彻底变成了尸体。

两个端着刺刀的完全无视身边那些或跪或站的伪军,从容经过他们,踩踏着残肢断臂和鲜血,一刀又一刀地往尸体和起不来的重伤者身上捅,一步一步稳定地向前迈。

当刺刀拔出**的声音响起在耳畔,一个装死的尸体终于被恐惧崩断了神经,突然哭喊着翻过身:“我不是,我不是尸体,我现在就起来,我起来……”

可惜那卷曲帽檐下的黑暗面孔没有任何反应,血淋淋的刺刀像对待每一具尸体时一样,没有任何犹疑地刺入哭喊者的胸膛,使他的叫喊戛然而止,变成真正的尸体。

大门口侧边的黑暗里,有二班的战士看不下去了,低声叨咕:“排长和班长这……重伤的也不放过吗?”

石成反问:“换做是你,你愿意在痛苦中哭喊着慢慢的熬到死,还是愿意挨一刀痛快点?”

二班新兵们沉默了,没加入九排之前,听传言说九班狠,主要源于九班一直跟二连硬杠,打鬼子多。现在身为九排人了,这层神秘面纱终于被揭开,根本不是外人看到的那么回事,九班是真狠,跟二连没关系,跟谁都没关系。

……

咔嗒——清脆的金属声中,表壳跳起。吴石头雕塑一般站在身侧,一动不动擎着火把,扑啦啦地燃烧响,火光将表盘照耀得看起来暖洋洋,凌晨四点半,天就要亮了。

不远处的屋门口,小丫头提着一盏马灯在嚷:“李响你背罐头,徐小把那俩包带上。”

接着听到罗富贵道:“你可别瞎安排了,李响身上挂了十几个榴弹呢。得了,罐头还是我来背吧。”

“你做梦!我宁可自己背也不要你帮忙!”

“臭丫头,老子这是为集体着想,懂不懂?”

胡义将目光转向操场,石成领着一班打着火把在操场上站了监视位,原本被关的二十多个伪军给放出来了,加上十几个新俘虏在操场上站成一堆,旁边还有十几个受伤的俘虏或坐或躺,相互包扎着,也凑成一小堆,等待接受未知的命运。

再看另一边,马良领着他的三班,正在忙着往那些平房和木墙上泼洒煤油。这时刘坚强小跑来:“班长,那些枪按你说的,挑成色最好的捆了三十条。不过,还有些不错的,咱们是不是再带走点?”

“累赘,一条也不多带了,剩下的都让马良烧了得了。”话落后胡义开始走向操场,刘坚强和吴石头随即跟上。

躺在地上的鬼子教官被堵了嘴,吱吱呜呜不甘地闷哼着。石成按胡义的意思,弯腰扯开了勒在鬼子嘴上的绳。

“我要求……以军人的方式对待!”鬼子教官会些汉语,嘴上的束缚刚被解开就开始嚷。

“什么叫军人的方式?”胡义淡淡问。

“我要我的刀!”

“你认为我有兴趣跟你扯淡么?能让你活到现在是因为我不小心把你给忘了。”

“我的生命必须由我自己来结束!”鬼子的眼里居然透出了满满的骄傲。

此时伪军们都看着,所有人都在看着。

胡义将视线从鬼子脸上移开,开始扫视鬼子身后的这些伪军俘虏,从左看到右,忽然问:“他是你们的教官,有人想说话么?”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里要么是恐惧,要么是漠然,只有周围那些火把在燃烧响。

“看来……你高估自己了。很遗憾,在我眼里你只是个靶子,就像你们看待我们一样!”说完了这句话,胡义一偏头:“流鼻涕。”

“有。”

“让你的人把梭镖拿过来。”别说是军刀,就连刺刀都不施舍给你,让你骄傲个够,带着三支梭镖滚回老家。

几个二班战士赶紧掉头跑进黑暗,去捡回已经扔下的那三支梭镖。

“你不配做军人!你们都是懦夫!卑劣的支那猪!……”鬼子朝着胡义狰狞地叫唤,挣扎着被缚的身体想要站起来。

可惜面前的军人没有任何波澜,也不再说话,仿佛地上的鬼子已经化作泥土,他根本看不见了。

三个二班新兵端着梭镖返回,不知所措地看向排长,可是排长好像变成了事外人,不回应,于是又扭头看班长。

刘坚强拧起了眉毛:“还愣着干什么?”

随后三支颤抖着的梭镖刺向了地上的鬼子,不知是因为慌张还是因为愚昧的于心不忍,三个新兵三支梭镖,居然没有一支将目标刺透,被扎了三个窟窿的鬼子仍然在满地翻滚,骄傲不见了,只剩下杀猪般的痛苦嚎叫。

刘坚强心里这个气,在九班一向以觉悟高自称的他,此刻居然下意识抬腿踢了手下的新兵一脚:“想让全排等着你们仨么!”

踢完了刘坚强才意识到,近墨者黑,看他踢人看习惯了,这……情何以堪?幸亏马良不在场,汗颜!

于是三支梭镖再来第二刺,这回全穿了,前后六个洞,加上第一下的三个洞,送了倒霉鬼子个九九归西,而三支梭镖也没再拔出来,斜支歪翘着,呈现出一种没人懂得欣赏的艺术感。

伪军俘虏们看得腿正发软,那个淡淡的声音突然又出现了:“事情到此为止,你们可以回家,也可以去县里跟你们的主子报信,但是不许回来救火。现在解散。”

然后朝石成一挥手,转身往回走。九班的几个货早已在大门口等待了,小丫头还在和那头熊相互唧唧歪歪;马良带着三班拎着火把已经开始四处点火,一班二班的人跟在胡义身后呼啦啦撤出操场。

伪军们傻愣在操场上,不可思议地相互看,这场噩梦真的结束了吗?真的可以走吗?伪军排长也站在其中,看着那些正在远去的火把,心中嘀咕着:明明是八路,可是又和别的八路有点不一样呢?只言片语听到好像是九排。九排?有这个序号的建制么?

……

遥远的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河口营方向的冲天大火已经远得看不见,但是那里仍显出红光一片,连那片云底都被照亮。

虽然有云,也不再那么漆黑,脚下的路最先开始清晰起来,近处的景物也辨得出大概。

方向西北,距离绿水铺已经不太远了,火把早都被抛弃,队伍在谨慎地行进着,但是一直还没有遭遇增援落叶村的那一个连伪军。

胡义下达了停止命令,队伍随即消失在路边树林。

担任先导的马良带着不解,匆匆往回跑到了胡义跟前:“哥,怎么停这了?天这就要亮,我看咱们不如一口气奔河边,在那躲过白天更保险。”

望着树林外不远处的小路,胡义答:“现在还不是躲的时候,你往西一段,找个适合观察小路的位置,一旦发现西边有伪军过来立即回来报告。”然后低声朝树林里休息的队伍命令:“一二三九班顺序拉开成一线,做战斗准备。”

“啊?还要打?”马良眼睛有点大。

“不一定,看情况吧。你赶紧去位置。”

马良点点头跑了。

落叶村山口炮楼工地昨天晚上被打得有点惨,尽管胡义不知道四连被团长留在那纠缠到天亮,但是离开那的时候伪军加鬼子只有二三十个了,河口营增援的那一个连伪军肯定得留下助防,只是不知道他们会留多久,天亮后会不会回来。

现在河口营没了,短时间内北面这一带可以尽情周旋,所以胡义想再敲一锤,如果能等到那一个连伪军,哪怕是在白天,也要打他一轮,歼灭是不可能的,目的是趁其不备杀伤一批,然后迅速摆脱,就算不能残废它,也要让它掉一层皮,这叫顺势而为。

树林中,九排的战士们渐渐拉出了一条面向小路的散布射击线,静悄悄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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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三顾茅庐

上午八点,路依然是路,树林依然是树林,静依然是静,等待依然是等待。

上午十点,有鸟儿偶然飞过,有蚂蚱偶尔振翅响,到这时连个路人都没见,这两天附近不太平,百姓都不敢轻易走远。

中午十二点,九排的精力似乎消耗得差不多了,早饭也没吃,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合眼,许多战士的眼皮开始打架,勉强集中精神,困倦的影响比饥饿更明显。小红缨甚至已经在胡义身后不远处响起微酣,她枕着趴在草丛里的吴石头睡着了。

从天亮到现在那个连伪军一直没返回,胡义回头看了看那张已经开始做梦的小脸,决定不再等了,到此为止,需要休息。

正要下达休息命令,忽然听到隐约的脚步响,不由一激灵,困意当场全无,抓起一把土甩手朝后扔向小红缨。

九排战士们全精神了,一个个抓了枪,谨慎藏好。

但是这隐约的脚步声不是从西边来的,反而是从东边来的,只在西边放了马良一个暗哨,所以东边来人没有得到预警。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清楚,那是一支队伍在慢跑。

过了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了十多个鬼子,顺着小路向西,跑过了九排眼前的小路;过了一会儿,视线里又出现了鬼子,一个连着一个,至少有四十多,顺着小路跑过九排的枪口;又过了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了伪军,排成长长的一大溜儿,人数一百多。

鬼子是一个小队,伪军是一个连,很显然这是从县城里赶来的,算算时间,应该是昨晚送消息的敌人到了河口营后转而又去了县城汇报情况,因为就算河口营那些伪军俘虏回县城的话,现在应该才把消息送到,敌人出城到这该是傍晚才对。

尽管这样,河口营被毁的事这些鬼子肯定已经知道了,因为他们就算没遇到那些伪军俘虏,来路也会经过河口营那片烧毁的废墟。

这回行了,什么都不用惦记了,等到那些敌人远远消失,胡义下达命令,留下哨兵继$在这里监视小路,九排撤进树林深处,吃饭睡觉,马良也被唤回。

……

“排长,排长。”有战士轻声呼唤。

胡义猛地坐起来,习惯性地将驳壳枪也一并抽在手里,满眼绿色,这还是树林,面前的战士诧异地退开一步。放下枪,低头捏了捏眉间,然后重新抬起头:“什么事。”

“中午过去那些敌人,刚才又往东跑过去了。”这是监视小路的哨兵回来报告情况。

“有没有看出敌人多了还是少了?”胡义一边问,一边掏出怀表看时间,下午五点一刻。

“应该还是那些,鬼子一小队,伪军一个连,虽然我没能数细了,但应该就是那些。”

“那一个连伪军还是过来的时候那个连么?”

“是他们,那个连长中午过的时候我记着了。”

胡义想了想,看来河口营的那一个连是彻底留在落叶村山口防御了,反正他们现在也没地方去。这一小队鬼子和伪军下一步要么是返回县城,要么是随机游动寻找九排的踪迹,如果是他们的目的是后者,那么在东边应该还有一支差不多规模的敌人在配合。

“行了,我知道了,去忙吧。”

战士返身消失在绿色中。

一对小辫晃荡着扭搭过来,到了胡义身边一伸手,递上了一盒罐头:“醒啦。”

接过罐头在手里掂了掂,问小丫头:“你吃了么?”

“我吃的饼。”

看了看休息在四周的战士,将罐头放回丫头的手里说:“这样,给石成一个,流鼻涕一个,马良一个,我这个归你了。”

小丫头歪着头看了看胡义,反身走向装罐头的包,按胡义说的去分。

石成接过丫头给的一盒罐头,舔了舔嘴唇,抽出刺刀,扫视一遍围拢在一起的一班战士:“哥几个,来吧,咱们尝尝这是个什么新鲜玩意。呃对了,小六放哨呢,咱都留点神,别忘给他留下一口哈。”

一班的八个人原本是一起的游击队,基本都是同乡同村,是个特殊的小圈子,他们既是一起的战友,又是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所以什么事在一班都是平均分配,没有高低贵贱,没有拘束隔阂。

刘坚强接过了小丫头分配的一盒罐头,抬起头看了看,手下的五个兵正在咬着嘴唇盯着手里的罐头,于是正色说:“这个应该分给首功。谁杀了鬼子,谁就是首功。”然后将罐头递给在河口营里用梭镖扎死鬼子的那三个兵:“你们三个分吧。”

另外两个二班的新兵无话可说,只好羡慕地看着那三个分到罐头的人。

马良从小丫头手里拿了罐头,在手中翻转着,将罐头仔细地看了个遍,然后放在了五个正在流口水的手下人中间:“你们几个一人一口轮着吃吧。”

“班长,你呢?”一个三班的战士仰起脸问。

“我吃过这东西,没觉得它比馍馍香多少!”马良这样回答。

这一切都看在胡义眼里,手下这三个班长都已经有了老兵的样儿了,流鼻涕的眼泪,马良的臭美,石成的自卑,都是春天里的事,并不遥远,此刻却像是经年,战争,好像可以让人成长得很快。

“哎?一二三班都分了,咱九班是不是也得来一个?一碗水要端平吧?啊?”罗富贵嚷嚷了。

“当然分一个。傻子,李响,徐小,过来,这个罐头你们仨吃。”小丫头一边说话一边把罐头塞给吴石头。

“哎?哎哎?臭丫头,你把老子这个班副给分哪去了?”

“臭不要脸的,你要是能把偷吃的那一盒给吐出来,我才能算上你!”小丫头回答了罗富贵的问题。

胡义沉默着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头熊,终于决定推翻自己刚才的想法,战争,未必能让人成长得很快,那要看是什么人!

最后,小丫头重新拎着一盒罐头到胡义身边大咧咧一坐:“狐狸,咱俩一盒。”

胡义笑了。

……

夜晚再次来临。

胡义再次出现在绿水铺以南的河岸。

李有才再次赴约。

两个身影站在河水边的黑暗里,一个挺拔,一个随意。

“胡长官,你是真瞧得起我啊,还来?按说书那话,这得算‘隆中对’,只是……我这草包什么都对不出来啊。”

“如果让你带一个人过山口,这你总能做得到吧?”胡义想派个人进山联络**团,重新拟一个物资进山方案。

“昨天行,今天就白搭了。你知不知道你闹出了多大动静?现在别说带人,连我自己都过不去。下午皇军来了,布置给我的任务是寻找你们的线索,你们在里边呢,我派人进山侦查算怎么回事?”

“确定没机会?”

“真没机会。除非把你们都抓了,或者确定你们都跑了。”

胡义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又问:“鬼子是个什么想法?你知道么?”

“具体不了解,但是知道个大概。县城里出来了两个小队外带两个连,分两路,一路顺河口营向东,一路向西。东边那一路的情况我不知道,西边这一路……估计最后会驻扎在北面这几个村子的中间,一旦得到线索随时出击,具体位置……你把落叶村、绿水铺、河口营以及东边两个村子连起来画个圈,中间的点应该**不离十。”

没法派人进山联络有点失望,但是李有才最后提供的这个情况很有价值,也算没白找他。

不久后,两人各自转身即将分手,已经走出几步的胡义突然又停下来:“等等。”

李有才止步回头。

“李有德为什么要打河口营?”

“什么?”李有才惊讶,一时没听懂。

“毁了河口营,是我和你哥做的一笔交易。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么?”

李有德这个人水深,打河口营这个交易目的让人很难理解,政委猜不出来,胡义也猜不出来。不知道他这个奇葩的亲弟弟李有才是不是能有答案,离开的最后时刻胡义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提出了问题。

李有才不说话了,他在思考。

足足沉默了几分钟,他才开始再次走近胡义几步:“他可真是找了个好打手。”

胡义感觉李有才应该有答案了,所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站在黑暗里等答案。

“山口的封锁线完成后,李家民兵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如果继续拿着枪,皇军会不高兴的,可是我这个亲哥又舍不得撒手。毁了河口营,落叶村和绿水铺方向就失去了支援,皇军肯定要重建,增援队伍也要重组,那李家民兵不就是现成的力量么?我猜……落叶村附近要建立新的兵站了!他这个维持会长说不定同时要当了连长营长。”

终于懂了,好深的手笔,石头缝里居然能种树。胡义对这种算计方面的事情很不感冒,李有德在逐渐做大,对**团来说是不是好事看不出来,将来让政委去判断吧。

李有才忽然感慨:“我永远都是个不成器的废物,他才是做大事的人,他才是李家的大树。呵呵……”

看不清李有才的脸,只能听到他的苦笑。

“但是我更看好你!”胡义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返身消失于夜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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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瘦弱的脊梁

四处胡乱搜索是不现实的,眼下敌人是在以静制动,临时驻扎在合适的位置上等待九排的线索,然后再逐步收缩区域,一点点把九排给挤出来。

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是胡义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与李有才分开后,返回时考虑了一路,仍然没有好答案。这种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政委解决问题的方法,集思广益试试看。

于是,四个班长一个排长共五人,半夜三更坐在黑暗的树林里,摸黑研究九排下一步的问题。

“……鬼子现在以静制动,等咱们露马脚呢。首先咱们得明确方向,我归纳为三个,第一,什么都不做,以静对静,靠咱们手里的口粮和他们先耗着,虽然相当于没结果,可是一时也没危险,一切只能拖延着看。第二,彻底放弃物资进山的计划,转移位置,在夹缝里活,在敌占区里当游击队。第三,继续物资进山计划,完成这个任务,当然风险也最大。现在说说你们怎么看?”

胡义话音刚落,刘坚强头一个发了言:“我觉得咱们该继续完成任务,再难,它也是任务,是咱们的使命,是份内的事。”

马良第二个表态:“我觉得应该走第二条路,敌后游击。咱们现在的情况只能这么办。”

石成和罗富贵沉默不表态,刘坚强反驳马良:“敌后游击,说得轻巧,这是敌人眼皮底下,到处是眼线和告密的,路只会越走越窄,人只会越打越少,水缸里的鱼再滑溜也捞得到,咱们早晚得消失。”

“可现在咱回得去么?两个山口都打了,那还是有一连和四连帮忙,结果怎么样?这任务还怎么继续?”

“长痛不如短痛,也许咱们有突过去的可能!”刘坚强声调开始高。

马良回:“你小点声,我也不是怕死的,可也不能白白送死吧!”

胡义轻咳一声,打断了刘坚强和马良之间的升级,转而问石成怎么看。石成是真正打过游击的,他的态度胡义心里很在意。

石成犹豫着答:“其游击……不只是需要地方够大,人心才是紧要的。有愿意藏你的人,就不怕有汉奸找你的影。如果两眼摸黑……不好办。”

原本胡义是有带领九排游击的心,但是石成的话让胡义意识到游击没那么容易。没错,人心才是紧要的,敌占区里的百姓们也许不敌视八路,但是也未必敢支持,毕竟这是活在刀口下,想游击也要先慢慢打下底才有可能成立。

那就剩下两个答案了,一个是拖在这不动,要么就是尝试突破。这个选择胡义不难取舍,等待只能治标,突破才能治本。

“马良,我问你,如果要选择突破,你认为哪边合适?”胡义直接开始第二步,细节。

听到排长直接问这个问题了,马良明白这是确定方向了,于是不再争论游击的问题,想了想说:“绿水铺敌人少,但是炮楼已经完善,咱们都尝过了;落叶村敌人虽然多,鬼子才几个。其实上次要不是那些民夫人墙,也没有现在的麻烦了,我觉得还是落叶村那里的机会更大。伪军咱们能啃动,关键是如果到时候他们又故技重施怎么办?”

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这个会就没有任何意义,研究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谁都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胡义突然道:“骡子,你给我想个办法出来。”

黑暗里传来了歪倒声,随后听罗富贵道:“啥玩意?这我……我哪有办法?”

“所以我让你给我想!”

“我想不出来啊?”

“从现在起,停你的伙食,什么时候有办法了,什么时候你再吃饭。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然后胡义转头朝不远处的黑暗里喊:“傻子。”

“嗯。”

“从现在起,寸步不离给我看住骡子。”

“嗯。”

罗富贵凌乱了,有人云‘树大招风’,财不露白,诚不欺我。打河口营出主意让小丫头唱歌,结果现在落得个吃不上饭的下场,这他姥姥的悲催不?

……

中午的阳光**辣,抬眼看,远处的地面虚出一条线,看得出热气升腾。

小路上晃悠着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看起来十五六,瘦得皮包骨头。

两个坐在树荫下的伪军哨兵突然朝他喊:“站住!”然后招招手:“过来。”

不情不愿地到了伪军跟前,其中一个伪军起身,把小叫花子全身仔细搜摸一遍,然后扯开他的衣领看了看肩头,又让他摊开两手,瞧了瞧手掌,终于收起了严肃神色:“小子,想不想吃饭啊?”

小叫花子不答话,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炮楼工地,低着头一点点往后蹭,突然掉头就跑。

“哎呀,熊玩意。”一个伪军嘀咕着,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啪——子弹打在小叫花子眼前不远的路面上冒起一股烟儿,吓得他一个跟头狼狈摔在地上。

“赶紧给我滚回来!别不知好歹!”

小路远处,一个草丛后,一个望远镜监视着发生的这一切,镜头跟随着目标,一直进了工地才放下。

“你看,我说吧,前两天死了那些干活的,他们不抓才怪了。”一只架着机枪的熊小声对拿望远镜的军人嘀咕。

“撤。”望远镜被收了起来。

“哎,胡老大,跟你要一盒罐头不算过分吧?”

“别人吃粮你吃罐头,咽得下去么?”

“我得算有功之臣吧?啊?我有啥咽不下去的?”

“有能耐你自己到丫头那偷去,别指望我。”

两个人影消失在草丛后,阳光依旧火辣辣。

……

如果山口工地开始战斗,听到枪声的落叶村会有人去给鬼子报信,加上报信的时间,以静制动的鬼子赶到落叶村至少要两个小时。虽然不能与**团联络,但是胡义知道团长一定会在两个山口附近放监视哨,一连和四连不会都撤回大北庄,肯定会在酒站留下一个连,只哨兵回到酒站报告然后队伍再从酒站向落叶村山口出发,哪怕是急行军,也需要四个小时左右。

所以最坏的情况是九排无法在两个小时内打通山口,那就要被两面夹击,如果能熬两个小时,增援才会到达。

不过对手是四五个鬼子加一百多伪军,罗富贵不负所望憋出了一个内部开花的主意,两个小时,弹药充足,九排推过山口的可能性很大,胡义下定了决心。

天黑后,那些箱子被九排挖出来了。

午夜前,九排带着物资悄悄到达了炮楼工地附近。

计划分为两个阶段,前期,协助进入工地的徐小控制那个未完工的炮楼底层,制造敌人的混乱,尽力杀伤。后期,推进。

行动开始前,胡义对九排全体只讲了两句话:“要稳,要准,不许急躁。多用子弹和手榴弹,少用腿。”

……

午夜时分,炮楼工地一如既往,工程照干,围着炮楼篝火一堆堆点了不少,即方便夜里干活,也方便监视劳工逃跑。

白天热,晚上凉快,五个鬼子带着一挺歪把子机枪,直接钻进炮楼底层,即安全又保险。一百多伪军有一个排散布在四周巡逻放哨,有一个排在炮楼附近监工,一个排在休息睡觉。

马良带着三班在黑暗里爬,一点点向前,一点点接近,篝火光线的边缘范围就是伪军哨兵的止步范围,他们没有勇气迈进黑暗。

感觉距离差不多了,三班全体停止,就近摸索着爬进低处。

仔细观察了工地一会,马良摸出四颗手榴弹在眼前摆好,两颗拧开盖子,另外两颗不拧开,旁边的五个战士则每人摆出两颗,盖子全都是扣着的。

将工地中的一个浅坑当做投弹目标,拉出引线抛出一颗手榴弹。

轰——

爆炸声震颤了山口,连伪军带劳工们全体一哆嗦,哗啦啦趴下一大片。

拉出引线投出第二颗手榴弹,落点仍然在刚刚的爆炸位置附近。

轰——

闪光后,硝烟在篝火里清晰可见。

“送货!”马良低声对身边的人命令,然后抓起那两颗没打开盖子的手榴弹,向着刚才的爆炸落点投出去,五个兵跟着班长开始扔,十二颗没拉线的手榴弹分两拨飞了出去,此时工地上枪声和叫喊声已经响成了一片。

……

第一声爆炸响,徐小扔下了手中的沉重石块,趴在地上,紧张地往爆炸位置看。第二次爆炸的硝烟和尘土扬起后,徐小开始往爆炸位置爬。

伪军们惊慌地开始四处躲,劳工们抱着脑袋原地藏,炮楼底层里传出鬼子哇啦哇啦的叫唤,接着射击孔上闪亮了歪把子机枪火舌,向着东边的夜幕里乱扫,而后东面的黑暗里有枪口焰不时闪亮回击。

爬过工友的腿边,爬过伪军正在射击的枪口下,爬过篝火的烟,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爬在嘈杂中,爬在石块间,看起来他只是个被战场吓懵的贱命。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个歪立在土中的木柄,徐小回头看了一眼火光中的喧嚣,伸手,一颗沾满了土灰的手榴弹被揣进褴褛的怀,然后继续爬着,在晃动的火光中瞪大了眼寻找着,拨开几块碎石,一个带木柄的金属体从石缝里滑下来,被收进褴褛腰间。

当小叫花子开始掉头往回爬的时候,他已经揣了三颗手榴弹,没必要再多找了,这些足够了。现在他的爬行轨迹转向了那个建造了一半的炮楼,开始向着歪把子机枪的火舌爬。

没有人愿意正视他,他永远只能活在别人余光里,即便他现在是在爬着,动着,仍然是个肮脏破烂的小叫花子,仅仅是一条弱不禁风的贱命,在伪军眼中如是,在劳工眼中亦如是,甚至在**团,在九排,何尝不是。

所以,没有人看到,其实他的脊梁是直的,尽管脆弱,却只能断。

爬过比他高大结实的懦弱劳工,经过在石块后抱着枪哆嗦的伪军,附近的熊熊篝火照亮了他稚气未脱的脏脸,他似乎在幸福地笑。

娘在村里可以直起腰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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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缺口

黑暗中,一具望远镜静静贴在一双细狭的眼上。

镜头缓慢稳定地移动着,经过了躲在石头后探头射击的伪军,扫过了篝火边趴着的劳工,寻找着,分辨着,终于锁定了一个瘦弱的爬行身影。

下意识调焦,确定视觉效果已经最清晰。那是他,正在爬向炮楼,说明他应该捡到三班送出去的手榴弹了。

望远镜一直紧紧跟随目标,嘴里朝附近低声命令:“骡子,你的机枪给我盯住炮楼入口。”

“那个爬过去的是他么?”罗富贵调整着机枪,进入待机状态。

“是他。丫头,你看见了么?”

胡义的另一侧,小红缨扣着钢盔趴在三八大盖后早已瞄了半天了,听胡义问,顺嘴答:“满场就剩下那一个爬着的,我都瞄他半天了。”

“那就好,成不成就看这小子了。”望远镜持续跟随目标,一刻都不放下。

三班在左前,二班在右前,一班在中后,倒三角布置,躲在黑暗中的浅坑土坎后,朝火光明亮的工地上自由射击着,这边三枪那边两响,打得不紧不慢。九班单独选了个方便照顾炮楼入口的位置,到现在一枪没放,等待掩护徐小。

……

炮楼正面是朝西的,入口自然设计在了东侧,外面加了u型墙,有四周的篝火照着,异常显眼。这附近的伪军全爬到炮楼西侧后去了,那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时有伪军从两侧探头向东边黑暗里打两枪,然后再猥琐回去。

歪把子机枪的嚎叫声终于变成了响在头顶上,射击孔距离地面超过了一人多高,徐小抬起头,被那持续的火舌闪得眼发黑,贴着坚固外墙根爬进了入口小回廊。

如果是个完善的炮楼,入口里会有人守着,但现在四周都有伪军,鬼子要是有守口这个心那就成神了。

在回廊转角处靠着墙半坐起来,光线有点黑,满耳朵突突突的机枪响,其他声音全听不见。从单薄的怀里摸出颗手榴弹,瘦弱的脏手微微发着抖,徐小不害怕,可是手一直在不争气地抖。

临到这里前骡子班副教了手榴弹的用法,开盖子,拉绳子,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对了,看不到手榴弹是否已经开始冒烟,居然凑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下,迎面一热,被硝烟呛得下意识仰起脏脸,伸手将手榴弹扔过拐角。

感觉背靠着的墙壁猛地一颤,被震得五内翻腾,脑海里立即全是哨音,什么都听不清了。懵懵然掏出第二颗,开盖子,拉绳子,这次不去闻它,更用力地将手榴弹甩进去,然后离开墙边,仍然感到了全身一次巨震。

哨音一直在脑海中持续响,扶着墙拐进黑暗,硝烟刺鼻,看到四周间隔着几个微小的方块,微微亮着光,仿佛十分遥远,又仿佛就在环绕身边,茫然一瞬,终于反应过来那些是射击孔。

排长说,第二步要确认鬼子都死了,否则会坏大事,这是九排的规矩。

跪在地上摸出尸体上的刺刀,怕力气不够,刀尖朝下两只手一起握紧刀柄,然后狠狠向下……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松开仍在微微颤抖的手,刺刀没再拔出来,感觉膝盖上开始黏糊糊的不舒服。

哨音还在脑袋里响,似乎还掺杂了嗡嗡声,依然什么都听不清,总是感觉站不直,只好再次扶住了墙。头有点发昏,努力想,接下来是什么?从身边的射击孔向外看了看,想了想,终于确定了另一侧是东边。

连磕带碰地将歪把子机枪摆上了射击孔,对面的黑暗中不时有枪口焰明灭,那是九排。视野有限,努力将枪口往下压了压,指向两个趴在前方的伪军后背,扣扳机。

机枪枪托猛烈开始后座,撞得瘦弱肩膀摇晃起来,十多发子弹连续飞出后,弹斗打空。而那两个伪军仍然猥琐在视线里,子弹都从他们头上飞过了,他们甚至不知道身后的机枪刚才是要打他俩。

顺手把歪把子机枪扯落,自己驾驭不了它不说,还不知道子弹该怎么装。只好在黑暗里摸起掉落楸地的三八大盖,摆上射击孔,按着丫头临时给讲授的一堂‘速成课’所学,拉栓,推弹,三点一线,伪军后背,不到三十米,大得像蒲扇,啪——肩膀一疼。

再看,目标正在慢慢蜷缩,然后突然不动了,于是再次拉推枪栓,指向下一个。换射击孔,重新找目标,枪栓越拉越顺,扳机越扣越快,五发打空,忘记了肩膀疼,忘记了头还是有点昏。去尸体身上扯下子弹盒,直接斜挎在脖子上,装填,没注意到自己的脏手不再抖了。

……

炮楼里两次爆炸,伪军们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无法理解。附近的一个伪军试图爬向炮楼入口,却被不知哪来的一枪打穿了额头。几个伪军快速向炮楼入口移动,既然皇军可能都死了,这个安全的窝还是留给我们用吧。窜蹦跳跃闪转腾挪,躲石头爬浅坑,想要得到最大的安全不得不冒险。

猛然听得机枪响,把这几个胸怀大志的伪军压在了入口外,随后又是莫名其妙的一枪,一个隐蔽不够及时的短命鬼躺下了。

八路也有机枪?伪军连长总算意识到情况有点严重,忽然觉得不对劲,不由朝身后火道:“他娘的咱不是也有机枪吗?啊?机枪呐?”

“卡,卡,卡壳了。头一发就卡,卡住了。”缩在不远处的机枪手结结巴巴回答。

“那你他娘的倒是修啊!你这是干什么呢?学我呢?信不信老子一巴掌掴死你!”

“哎,我这,这,这就修。”机枪手不情不愿地爬向机枪。

伪军们身处火光中,八路都在黑暗里,这么打跟送死没分别,胆大的躺下了十几个,谁还愿意再对射。

伪军连长倒是一直也没慌,因为八路的规模看起来不算大,而且八路一直只是躲在黑暗里打枪,没有进攻,情势看起来并不紧迫。不过炮楼里忽然再次开始响枪,看来皇军还活了一个,没死干净。这种情况下,自己虽然是连长,也不敢擅自做主采取什么手段,只能地固守等待增援了。

往上推了推帽檐,亮出一脑门子汗,伪军连长命令道:“把干活的都给我叫起来,站墙!不起来的就地枪毙。”受气受够了,故技重施。

眼睁睁看着不起来的人当场被打死两个,民夫们战战兢兢都爬起来,在伪军的吆喝声中拉成一排,慢慢往前走,一直到把伪军们都挡在了身后才被喝令停止,一道人墙在炮楼前不远形成。黑暗里的八路立刻停火不打了,只有伪军偶尔乱放几枪。

……

黑掉了七八个伪军后,朝东的几个射击孔已经看不到伪军的踪影,外面接着响起伪军的吆喝声,随后一面人墙出现。

徐小扯下了枪,将子弹重新压满。忽然觉得有鼻涕流出来,热乎乎的,抬起脏破袖子抹了一把,起身到了西侧射击孔边。听得出墙根下蹲了不少人,于是从怀里摸出第三颗手榴弹,拉了引信从射击孔推出去。

轰——

炮楼西侧墙根下一声爆炸响,这个位置好似避风港,连蹲带趴躲了将近一个排,导致一颗手榴弹当场炸死七八个,伤的也有这个数,实实在在地煮饺子了。

“炮楼里是八路!”一片哭喊声中传出了聪明人的惊呼,伪军当场炸了庙。

墙根下的伪军慌张往西跑,怕头上再掉下手榴弹。伪军连长眨了眨瞪大的眼,大喝:“把炮楼给我拿回来!”

附近的十多个伪军猫下腰冲向炮楼入口,另有一部分举枪开始朝着炮楼底层的那些射击孔开火。

……

胡义扔下望远镜,一把抄起小丫头手里的步枪,抵肩,瞄准。

啪——

一个民夫的腿部中弹,当场歪倒。毫不迟疑地再次拉动枪栓,继续扣扳机。冷冰冰的五声枪响过后,倒下了四个民夫,三个是腿部中弹,一个被打穿了腹部。这四个民夫倒下后形成一块明显缺口,是罗富贵的机枪位置到炮楼入口位置与人墙交叉部分。

“还不掩护!”

怒喝声终于使吃惊中的罗富贵醒悟,扳机立即扣下。一串弹道迅疾飞过倒地的四个民夫,稀里哗啦砸在炮楼入口附近,激起一片烟尘土雾,当先的两个伪军中弹栽倒,后面的伪军惊慌卧倒,拼命找隐蔽位置爬。

九排的战士们都看到了这一切,五声枪响倒了四个,其中一个眼见是活不成,人墙出现了一个缺口,然后骡子的机枪开始压制炮楼入口,这只能是排长干的,但是谁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机枪打出一梭子,更换弹夹的间歇,胡义的冷喝声突然嘹亮在夜幕里:“站人墙的都给我听着,谁敢靠近倒下的那四个一步,他就是第五个!”声音穿透黑暗,冰冷得仿佛死神预言。

感谢那些懦弱的灵魂,机枪弹道需要经过的缺口被留住了。随后第二个弹夹变成弹雨,再次呼啸而过。

……

射击孔附近被打得噼啪乱响,徐小的耳中仍然有哨音和嗡鸣,坐在黑暗中摸索着鬼子尸体,找出手雷,按班副教的,拉掉保险环,来到射击孔边,在墙上狠砸一次罩帽,然后甩出射击孔。反身回来再找,鼻涕好像止不住了,淌得胸前已经湿了一块,淌得他懒得再擦。手雷响了,炮楼里哗啦啦落下一阵尘土,呛得瘦弱的身影咳。

西侧的伪军不愿再向炮楼靠近,风险太大,万一过去正赶上手雷又扔出来怎么办?于是有人开始试图在远点的地方把手榴弹扔进射击孔,可惜没那么容易,几次掉落,炮楼西墙根下又是几声爆炸。

随后射击孔里有枪口焰闪亮一次,一个试图拽手榴弹继续扔的伪军应声而倒。

“二班三班抄两翼向前推,一班向左跟随三班掩护,先处理篝火……”命令在东边的黑暗中下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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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少了半小时

看着倒在地上的四个民夫在呻,九排没有人敢说排长是对的;看着火光中的半截炮楼,听到徐小在里面一枪又一枪向西射击,九排没有人愿意说排长是错的。

为了徐小,为了九排全体,排长弃了大义,做了恶人。也只有他才有这个勇气和魄力,他真的冷,但是很奇怪,九排战士们心里突然觉得暖了,因为当他们在心里把自己替换成了最不受待见的徐小,觉得后背上踏踏实实的。

马良带着三班爬到了火光边缘,甩出手榴弹,距离最近的一堆篝火立即变成了烟花,然后黑暗的边缘线立即向西蔓延出一大片,三班继续向前爬,一班缀在三班后面不远,跟随着,时刻准备掩护射击。横向几十米外的右侧也响起爆炸声,二班也开始处理篝火。

罗富贵持续向炮楼入口附近打着点射,三发两发间隔着响,李响缩在他侧后,帮他装填打空的弹夹。

黑暗向前延伸,即将笼罩那排人墙。

……

伪军连长这时终于开始惊慌,八路要来硬的了,炮楼拿不回来了,情况要坏菜!尝过八路冲锋的味道,这些亡命徒一旦过了人墙,就会尸山血海不回头,那股不要命的劲儿好像不是爹生娘养的。伪军连长当然不知道九排并不打算血拼,他只是以往日交手经验得出了这个结论。

最郁闷的是这股八路和别的八路有区别,弹药挥霍得比自己这伪军还厉害,貌似枪有二十来条,可是真舍得打,硬是把手下这些废物都给压得不愿伸头。土八路哪来的这么多子弹?突然醒悟,河口营老巢就是被他们端了吧?十有**是这样,得!除了人数还有优势,什么优势都没了。

“连长,连长,八路好像在往前挪了,咋办啊?”

民夫站成的人墙隔断九排射击的同时,伪军的子弹也打不过去,除非不管不顾直接开枪把人墙打倒,或者命令人墙趴下才能压制对方。

“他娘的,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传令,往西撤,撤到黑暗里去,一排左二排右,三排跟我走。”伪军连长决定以其之道还治起身,把这片点着篝火的工地让给你,不要了。现在我们到黑暗里去黑你们,折腾了这么久,只要再拖延一阵,皇军的增援就到了,到时候两面夹击,你往哪跑!

六七十个伪军听到连长命令终于松了一口大气,他们一样害怕八路冲过来打近战,现在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趁着人墙还在,一个个溜出石块后,爬出浅坑,撒开腿奔向西面的夜幕,彻底让出了这块篝火通明的工地范围。

……

一顶钢盔被一只小手往上推了推,一双漂亮的大眼在黑暗中努力睁到了最大,终于兴奋地说:“跑了!那些王八蛋都跑了。狐狸你看到没有,你快看啊!”

一具望远镜被放下,垂挂在胸口,一双浓眉渐渐皱紧,淡淡道:“他们没跑。”然后对附近命令道:“骡子,带九班进炮楼。”

话落后胡义拎起步枪,猫下腰跑向前。

“石成,带你的人到后面去,把货搬过来。”

石成循声看到了奔跑过来的黑影,于是领着一班掉头跑。

马良朝人墙大喊:“伪军跑了,你们还等什么!”然后命令一个三班战士过去给那几个受伤的民夫包扎。

这时民夫们回过头看看已无人影的身后,终于开始一窝蜂冲向东边的黑暗。

正在奔向几百米外临时堆放箱子的位置,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片乱糟糟的奔跑声,石成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回身,看着那些正在仓惶而来的人影,厉声喝问:“有种的都死光了没有?谁还有种?”

一班的战士扭回头,看了一眼伫立在黑暗中的班长,然后继续奔向物资。

仓惶的人流继续奔跑着,无动于衷地跑过石成两侧,消失于黑暗中。有的人只顾着跑,根本没听清站在黑暗里那个军人说的是什么;有的人只顾着跑,听清了这话,却没心思去管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有的人听了这句话,也听懂了是什么意思,但是眼看着前面的人匆匆消失在黑暗里,大家都在这样做,于是他也这样做,心安理得地经过那个人身边,看都不看一眼;有的人听懂了这是什么意思,并因此而自惭形秽,于是假装自己没听清,没听懂。

近百个奔逃的人影像是流进黑暗的一条河,而迎面伫立的石成,像是冰河中的一块礁石,被奔腾的流水无视。

深深叹了一口气,石成垂下了头,他忽然觉得有点难过,却不知道为什么难过。

当那条仓惶之河完全消失在身后,当失望的石成重新抬起头,他的那份难过才淡了,因为面前不远处,有五个人影没有被流水带走,停下来变成了礁石。看来,有种的人虽然少,但还没死绝,还能被唤醒。

于是石成朝他们几个一挥手:“现在跟我走!”

……

“继续灭篝火,他们没走,就在西边的黑暗里,小心冷枪!”胡义一边跑向炮楼入口,一边喊给马良和刘坚强听。

进了底层,适应了一下黑暗环境,听到了徐小说话:“排长,是你么?”

将目光转向一个射击孔下的黑暗里,终于分辨出了坐在墙根下的瘦弱人影:“嗯。伤了没有?”

“没。累了。”

于是大步走向楼梯,蹬蹬蹬踩踏得木阶响,爬上了刚刚修建一半的二层。先找个缺口往西边的黑暗里仔细观察了一会,然后转到东侧,趴在墙头往下看。

罗富贵、小红缨、吴石头和李响刚刚到了墙根下的入口。不远处轰的一声手榴弹爆炸,炮楼以东最后一堆篝火也变成了满地火星,红彤彤一片炭火铺洒在地面。

二班三班已经在炮楼南北两边一步步地爬过了中间横线,准备开始处理炮楼以西的几处光源。十几个人影有背有抬带着箱子,一直到了二班身后才卸下,然后掉头回去搬剩余的几个。

哒哒哒哒哒哒……机枪响了,捷克式,修好了,火舌闪亮在西边的黑暗里,耀武扬威打了整整一梭子,目的很简单,掩护西侧这几堆篝火,拖延九排熄灭篝火的速度,靠时间。接着又有步枪零星响起,时而击中炮楼射击孔附近,时而打进光线东边的黑暗。

目前为止成功了一半,那些箱子搬过来就算是不要退路了,现在开始只能向西。伪军现在这个做法是没有料到的,越猥琐越麻烦,就算篝火最后都被灭了,双方黑对黑,可是九排带着十几口箱子的物资,速度快不了,如果他们像狗皮膏药一样沾着,打着退着,鬼子迟早会到,过了山口也没用,照样会被追上。

除非放弃物资不要,攥紧拳头一次打穿过去,这样九排倒是可以回家了,只是这次行动就变成了全无意义,从头到尾无意义。

轰——又一堆篝火变成满地红,黑暗再次向西蔓延出一块,爆炸声让胡义回过了神,下意识掏出怀表来看,从开始到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一班已经将全部箱子都搬过了炮楼位置,西侧只剩了最后一堆篝火在燃烧,伪军继续漫无目的乱射,流鼻涕和马良即将结束他们眼下的任务。

啪——隐约的一声枪响,胡义一怔,以为听错了,随后又是一声枪响,被西边伪军射击声干扰得有点不清晰,但这次确定是枪响,来自东边,听起来有点远,但也并没多远,最关键的是枪声应该是三八大盖。

醒悟过来的胡义猛地看向东方夜幕,这可能是鬼子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快,也许他们的驻扎位置比预估的更近,也许这两声枪响是他们迎面遇到了某个逃跑的劳工,那都不重要了。估计十几分钟后敌人就会出现,计划中的两个小时变成一个半小时,奈何?

没时间再判断,毫不犹豫朝炮楼附近的黑暗里喊:“抓紧把最后一堆火灭了。二班前,三班掩护,一班带货随后挪!过了山口先往山上打,进山。听明白没有,进山!”然后返身跑下楼梯,进入底层,将步枪进丫头怀里:“丫头,你临时编入一班。”

“我去一班干什么?又搬不动箱子。”小丫头不理解。

“你枪准,后头掩护他们。”胡义只能这么搪塞了。

尽管还是有点费解,但是一想到有枪可打,头上扣着钢盔的小丫头还是拎着胡义的枪扭搭扭搭跑出了炮楼。

“傻子。出去找东西把入口给我堵起来,石头尸体都用上,越快越好。”

吴石头当场先把地上的一个鬼子尸体拖着走向炮楼入口。

“李响,你上楼,给我往东边看紧了。”

蹬蹬蹬的一串楼梯木板响,李响上去了。

罗富贵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问:“堵口干什么?”

“准备阻击。鬼子要来了。”

“啥?这……那……那咱不出去了?把这当棺材啊?”罗富贵有点懵。

“把你身上的绳子从二楼西边墙头顺下去,我估计傻子肯定得把他自己给堵外边。楞个屁,去啊!”

“姥姥的……唉!”罗富贵恋恋不舍地往入口处看了看,无奈地走向楼梯。

“徐小。”胡义最后朝墙角里喊,但是没得到回应。

几步过去,在那瘦弱肩头轻捶了一下,看起来坐着的他却歪倒在黑暗里。立即蹲下来,手指搭上了他的脖颈,随后又搭在他的鼻孔下,触到了熟悉的粘湿。于是当场将他全身摸了一遍,没有伤口,只好把他摆在地上,然后不再耽误,起身去找炮楼里的歪把子机枪。

……

轰——最后一堆篝火在爆炸声中变为绚丽的焰火,随后一片温暖光线突然消失,炮楼工地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有那些散落的猩红炭火时明时灭,丝丝拉拉冒着看不见的烟。

“跟上。”刘坚强低声命令了,然后拽着步枪背带开始往前爬。

一串弹道从西面远处飞过来,呼啸掠过,胡乱洒进黑暗。

啪啪啪啪啪啪……趴在二班侧后低洼里的三班朝着远处的火舌打了一排枪。紧跟着身后不远处利用箱子当掩体的一班全体又打出一排枪。

机枪停了,等西面的一些零星步枪还射回来一波后,马良带着三班也开始往前跃进,一班则开始一层层地往前挪箱子。一个扣着钢盔的小不点趴在个泥坑里,身边的人都往前挪了,她也没动,端着一支三八大盖继续静止在黑暗里。

哒哒哒……机枪火舌又亮。啪——随着一声清脆,伪军那机枪又哑巴了。扣着钢盔的小丫头终于开始横着挪动,让开了一块距离后,才拎起步枪猫着腰扭歪扭歪往前跑。

只要向西前进三百米,就过了山口,能往两侧山头上爬,就有机会消失于群山。

一波射击后,伪军意识到八路在接近,他们却不硬卡,反而往西再退几十米,然后停下,再来一通乱枪。

伪军连长探头探脑望黑暗里瞅了半天,什么也看不见,心里一阵阵直打鼓,虽然摸黑打仗相互没那么容易打得到,但是对方好像一直不要命地爬过来,一旦距离够了如果手榴弹飞过来也看不见,闹心。

“他娘的,就这么来。边退边打,一会儿退到能上山的地方,一排北边二排南,都给我卡高处去。三排现在就过去,找干柴枯草,到时候给他点上,咱们居高临下三面射击,看看土八路还能怎样!”

而是多个伪军听到连长命令,转身向西跑,准备再去点火。

“哎?机枪呢?怎么又不响了?机枪!”伪军连长吆喝。

“连长,我打,打,打不了了!”机枪手在黑暗里回答。

“又卡壳?他娘的把机枪放你这结巴手里它都随了你!”

“不是卡,卡壳。我肩膀上让八路给打,打了个窟窿。哪位兄弟赶紧过来帮我包,包,包扎一下。”

“那你他娘的倒是早放屁啊!你过去接替机枪,给我继续打。”伪军连长朝附近一个伪军命令。

“不用替了,机枪我没,没,没拎过来。当时受伤,咱跑,跑的急,只好撂,撂,撂那了。”

“你……”伪军连长当场满脑袋黑线,幸亏这回撤得不远,猛然一扭头朝身后道:“还等什么,你俩赶紧去给我把机枪拎回来。”

两个伪军惊慌冲出去,在黑暗里重新找回他们倒霉的机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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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火线

静静站在黑暗里,只能看清面前射击孔的方形轮廓,方框里就是东方夜幕,黑漆漆的。外面是暗黑,身边是浓黑,两种黑暗的对比让面前的射击孔看起来像是近在咫尺的一方脏帕,而不像远方。

西边的枪声不时在响,位置渐远,伪军果然是在拖,九班不得不停在这里挡,挡不住也得挡。但这次心里不觉得那么空虚,不像以往的阻击那样心里麻木,因为背后有一对小辫正在努力回家,她明亮的眼睛就是星空,是未来。死后,希望能化作她的眼,看她所看,又怕玷污了那双清澈。

没有理想,没有信仰,却第一次有了寄托。

罗富贵扯住爬上来的肩膀,将吴石头拽上了炮楼,然后收上绳子扔在墙后,忽然问一直往东观察的李响:“你怕不怕?”

犹豫了一下,李响低声回答:“其实我……已经死了。”

“姥姥的,这个倒霉的九班,全是没心没肺的,除了老子就没个正常人!”罗富贵下了楼梯:“胡老大,咱得挡多长时间?”

静静站在射击孔边的胡义淡然答:“两个半小时。”

“这……这不可能,这么长时间够咱几个死好几遍了。”

“你想说什么?”

罗富贵朝胡义晃近两步:“那个……我是这样想……咱们守着看,一旦苗头不好立即撤。”

“往哪撤?”

“往西,跟石成他们汇合。”

“然后呢?”

“然后……然后再说。”

黑暗中的胡义笑了笑,语气平静地说:“骡子,这回我就不踢你了。不过……我允许你自己按你说的这么办,你认为什么时候该撤,你可以撤。”

罗富贵以为听错了,楞在黑暗里说不出话来。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李响的声音:“敌人来了。排长,你看到没有?”

胡义扭脸看向射击孔,东边远方,一串火把亮光蜿蜒闪烁,循路而来。

抓起望远镜看出去,同时命令:“准备战斗!骡子,把你的机枪架上。傻子,你给骡子填弹夹。”

罗富贵紧张地趴到另一个射击孔上瞪着熊眼往东边看:“看样子还有两三里路呢吧?”

“也就二里多。”放下了望远镜,胡义将歪把子机枪架上了射击孔,同时道:“还不准备干活?”

“这也太远了?”

“咱们需要的是时间,不是弹药,现在就给我开打。把你的表尺定远,枪口宁可高不要低,给我蒙,蒙到他们的火把都扔下。”话落后歪把子的扳机便被胡义扣下,机枪突然开始嚎叫,火舌猛然绽放,闪光连续漏进射击孔,一次次照亮了枪托上的那张冷峻的脸,照亮了细狭专注的眼。

一挺歪把子,一挺捷克式,都是轻机枪,表尺虽然标有1500米的最大射程,其实有效射程也就六七百米。反正弹药不缺,为了拖延,胡义把轻机枪当成重机枪来用,实施‘超越射击’。

连绵弹道斜挑起来飞上夜空,划出优美的弧度,然后逐渐力竭,斜向下砸下去。

罗富贵把捷克式也架上了射击孔,既然这样,管它能不能打到,学着胡老大的架势来吧,巴不得鬼子离得越远越好!

于是两个比平常的射击弧度大很多的机枪弹道交替着撕开夜幕,漫天洒向那些蜿蜒在路上的火把。

鬼子一个小队,伪军一个连,打着火把匆匆行进在小路上。二里外的机枪响了,都听见了,那是轻机枪,搞不懂是在打什么,没人在意。可是觉得附近忽然有点不对劲,不时传来某些声响,有时候树叶抖,偶尔噼里啪啦,半夜三更掉冰雹?

终于传来一声叫唤,一个伪军捂着肩膀停在路边,旁边几个凑过去看,一颗弹头镶在他的肩膀上,砸出的伤口不深,有人当场用手指帮他把弹头抠出来了,血淋淋一片,疼得直叫唤。接着一个鬼子捂着腿,咧着嘴,一瘸一瘸蹦出队伍,一屁股坐在路边开始掏纱布。

大家这才明白,头上飞下来的是机枪弹幕,轻机枪也当重机枪玩啊?这什么人?

“还愣着干屁,赶紧散开!散开……”有人开始喊。

队伍一阵慌乱,火把全扔下了,这期间又伤了两个,行军模式当场终止,直接改为松散队形摸黑向西推进。

胡义掀开机枪弹斗,将子弹桥夹一排一排往里压,这时罗富贵也停下来换弹夹,顺嘴道:“火把都让他们撇下了,看不着了。”

“看不着也打,估着一分钟减一百米来打。”

啪嗒——压弹板落下,枪口随即再次摆上射击孔,毫不犹豫闪亮震颤,将新的一排弹幕送进黑暗。

……

西边的一二三班都听到了炮楼里的机枪响,敌人这么快就到了?小丫头推了推眉毛边的钢盔,终于意识到这次又被狐狸给忽悠出来了,不过她也不会不懂事到掉头跑回九班去,她只是不愿意被当成累赘来照顾。

除了小一点,哪里不是个老兵,自认为已经是可以出任班长的栋梁之才了,不被看做老兵也罢了,偏偏狐狸非要当自己是孩子,恨人!

这时西面忽然出现了一点火光,然后越烧越大逐渐蔓延,连小路两边的野草和小树也开始烧起来。

刘坚强瞪眼了,马良傻了,石成也无语了,那片火光的位置正是最后的关键点,从那里开始才算出了沟,能上山。伪军肯定是已经在两面山头等好了,出现在光线里铁定被两面打击,没跑。

最麻烦的是这次的火也不知哪位高手点的,连两边的枯草小树一块跟着起了火,手榴弹也没那么容易炸灭,因为面积摊得有点大。另外,伪军这次也不是胡乱射击了,专注于火光边缘到五十多米的黑暗距离上狠打,目的是要保着这片火,试图将八路压制在手榴弹距离之外。他们同样听到增援来了,胜利在望,再拖延一会便是大捷,一个个打得更欢,那挺捷克式机枪也再次加入进来。

“石成,你压左边!”马良朝身后喊了声,然后指挥着他的三班朝右侧山头打。

一班的人开始朝左面山头射击,努力给前边的二班减轻压力。但是这回伪军们貌似不管不顾了,根本就不再进行黑暗对射,一门心思往光线边缘以外的路线上蒙,就是不让你们灭火!

刘坚强趴在距离那片火七八十米远,恨得直咬牙。前面不远处不停有落弹响,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碎石飞迸,六七十条步枪外加一挺捷克式,全往这片二三十米长的黑暗路线上招呼,前面仿佛在落冰雹。

……

增援而来的鬼子和伪军终于提心吊胆地到达了距离炮楼二百多米远的位置,从二里路远开始一直到这,被两挺不是人的轻机枪蒙伤了十多个,还有个倒霉鬼被穿了喉咙,估计活不到天亮。

再次开始往弹斗里压子弹桥夹,发现罗富贵又要换上新弹夹,立即阻止道:“你还打个屁,再打机枪就废了!换枪管!”

罗富贵闻言终于注意到了枪管部分的暗红,已经打十多个弹夹二百多发。慌忙从背后扯下备用枪管,摸着黑想拆机枪枪管,反被烫得直叫唤。

胡义看了看手里的歪把子,一样差不多了,可惜这破玩意的枪管不能换,相对于容易卡壳的毛病,这个缺点更要命。只好把它扯下射击台放地上,然后踢开了正在捂着手呲牙咧嘴的罗富贵:“我来换,你去往歪把子上尿一泡!傻子,别装子弹了,你也起来尿!”

抓起滚烫的捷克式开始拆枪管,同时朝楼上喊:“李响,让掷弹筒干活!”

“可是……我看不见。”楼上传来回答。

“等你看见他们就到眼皮底下了!现在就打!”两挺机枪全熄了火,压力一旦消失,敌人就会直扑过来,必须让他们爬,哪怕多争取一分钟也得争,时间是被打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

嘭——榴弹飞上夜空。

轰——东边的黑暗里凛冽一闪。

稀里哗啦一阵乱,刚刚爬起来准备猫着腰前进的身影们立即又趴下了。

随后是第二颗,第三颗,榴弹一次次飞出掷弹筒,在二百多米远处制造了漫无目的的十二次爆炸。

哗啦一声金属响,捷克式机枪枪机被再次拉开,枪管更换完成,起身将机枪摆上射击台。

哒哒哒哒哒……一个狂猛扇形射击面尖利呼啸着被泼洒出去,嚣张地刺透黑暗。剧烈震颤的机枪枪托似乎感受到了这是那个贴心的主人,仿佛不舍得往这个男人的肩膀上撞,顺从地成为了他的附庸,然后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系上了裤子的罗富贵用大手在鼻子下扇呼着蒸腾未尽的尿骚气,尿完了就让我用这歪把子了吗?抬起熊眼看了看楼梯口,心里不情愿地告诉自己:敌人还没过来,我再帮胡老大打五分钟,最后五分钟,打完我就跑,绝对不多拖了!绝对不再多拖!再拖是孙子!

起身,将歪把子摆上射击孔,一边拉动枪机一边嘀咕:“姥姥的,一分钟是多大会儿来着?”然后歪把子的火舌也开始闪亮,与附近那挺捷克式一左一右,在黑暗中交替绽放着刺眼光芒。

……

刘坚强接过了手下人递来的几颗手榴弹,回过头问:“我贴左边,谁愿意贴右边?”

一个战士闷声不响爬向了右侧。

“我们俩如果不成,你们四个分成两组接着上。”话落后开始向前匍匐,一尺一尺,向着火光,爬进了流弹乱跳的区域,爬向火光。

噼里啪啦耳畔一阵响,机枪弹道胡乱扫过身边,脸上火辣辣地疼,飞迸的石子划伤了额头,继续向前,腿上突然感到一热,却没影响匍匐的动作,大概只是豁开了皮肤。

听到了一声闷哼,往右侧看,可惜什么都看不见,他中弹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前进。

随着身边一声子弹入地响,肩头传来隐隐疼,咧咧嘴,摸出手榴弹开始卸盖子。

连续的五次爆炸过后,那片火基本灭了,马良忍不住吐出一口大气:“咱们准备上,过去后直接爬北坡,要快!”

拎着步枪正要向前,又停住了。那些被爆炸掀飞的某些炭火四处洒落后,重新燃起的新的火苗,然后顺着一些干燥的灌木和荒草一块又一块地烧起来,散布的范围更大,山口重新被照亮了。

刘坚强的拳头狠狠捶在地面上,被碎石硌出了血。

……

增援而来的敌人从头到尾没开一枪,他们只是匍匐着谨慎地向着炮楼接近,目标在炮楼里,两挺机枪,对射根本不占便宜,枪口焰一亮等于给了机枪引导。鬼子小队长索性利用黑暗的优势,让队伍流沙一样悄悄蔓延过去,顺便就把它湮没了。只要近了,这修了一半的瞎子炮楼就是个棺材。

“姥姥的,我怎么觉着不对劲呢,他们是不是过来了?”罗富贵松开了刚刚打空的歪把子机枪,努力往狭小的射击孔外看,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模模糊糊只能看出一二十米远。

“应该不远了,都在眼前,爬呢。也许五十米,谁知道呢。”胡义也停了火,将空弹夹扔给身后的吴石头。

“胡老大,你先前说的话不是诳我吧?”

“什么话?”

“允许我撤啊?”

“我说真的,你可以撤。”胡义将弹夹装上了机枪。

罗富贵如蒙大赦,放下歪把子冲向楼梯,蹬蹬蹬一通沉重的蹬踏响,他上了二楼,抓起绳子抬眼看了看西面的山口方向,一撒手,绳子又被原地放下了。

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再次踩响了楼梯木阶,黑暗里的胡义头也没回地问:“你怎么又撤回来了?”

“我往哪撤啊我?山口还没打过去呢,鬼子淹过去这不还是完蛋吗?根本没活路!”

“只能说你时运不济。”胡义淡淡回答了罗富贵,然后朝楼上喊:“李响,五十米,上个菜!”然后再次对罗富贵说:“还楞个屁,过来把机枪架上!”

站在楼梯口的熊无奈叹了口气,弯下熊腰在附近的一个尸体上摸索几下,拎起个钢盔扣在自己的熊头上,然后走向歪把子机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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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一场梦

排长要求‘上菜’,李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标准榴弹总共带了十二发,二百多米的时候一波全轰出去了,现如今身上只剩下三发化学弹,这就是排长强调‘上菜’的目的。

一颗榴弹被解除保险,抬起眼看了看黑暗,装填。

嘭——榴弹飞上夜空,迟迟没有传来爆炸响。

黑暗中的某个位置突然传来骚乱声,咳嗽,急喘,呕吐,惊慌失措的喊叫,有人开始爬起来,脚步声杂乱。

炮楼里的捷克式机枪立即响了,一片弹幕循声冲入黑暗,使炮楼前方那片骚乱地带里加入了呼啸声,穿透声,跌倒声,呻吟声,更加嘈杂。

炮楼里的歪把子机枪跟着也响了,追着捷克式的弹道,再次扫进黑暗,锦上添花,两团机枪火舌闪耀得枪口前十几米范围都跟着亮。

混乱范围越来越大,化学烟雾正在黑暗里蔓延,铺开。鬼子们在黑暗里翻滚着,惊慌着撕扯身后的挎包。他们受过训练,也偶尔使用过,知道闻到的味道是什么,所以宁可满地滚也不站起来,在黑暗里拼命寻找随身携带的防毒面具,这原本是为了对中国人发动化学进攻准备的,做梦也没料到这东西会从对面打过来。

可惜的是,不是所有鬼子都将防毒面具常备在身边,只有他们的掷弹兵带了化学弹的时候他们才一起随身带着,某些鬼子平时宁可省下那个空间来多装点‘味增’包。

戴上了防毒面具的鬼子开始就近摸索安全位置,以躲避两个镰刀般的机枪弹道,没有防毒面具的鬼子连咳嗽带呕,挣扎着,痉挛着往回爬。伪军们惨了,他们甚至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为有恶鬼正在扼住他们的喉咙,啃噬他们的灵魂,以为是遭了报应,一心只想离开这片地狱,一心只想活着,哭喊着站起来,摇晃着踉跄着,反而大片大片被机枪弹道收割,坠入地狱。

鬼子小队长一时惊呆了,眼睁睁等到炮楼里的两挺机枪各自打空了一梭子,才猛醒过来,大声下达着命令。

随队有三挺歪把子机枪,其中一挺在前面那片看不见的烟雾里痛苦挣扎着,后面的两挺立即开了火,拼命压制炮楼,然后后面的步枪也加入进来,瞬间枪声大作如风雨呼啸。

炮楼外墙上噼噼啪啪嘈杂响,弹如雨落,射击孔附近不时溅起烟尘跳起碎屑,胡义不得不撒开了机枪半蹲下来。

“姥姥的,这什么情况?他们全疯了吗?”罗富贵在黑暗里嚷,他并不清楚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记得我让李响给你们尝过的那颗冒烟的榴弹么?”

“什么?怪不得刚才只听掷弹筒响没见爆炸呢,感情他们吃了那个?”呵呵,哈哈,哈哈哈……罗富贵突然笑了,笑声掺杂着墙外的枪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胡义把自己身上的手榴弹和手雷一个个掏出来,扔到吴石头附近说:“傻子,把这都带上,尸体也搜搜,你上楼去,只要发现有人往咱这炮楼靠近就给我炸死他。记着,你要悄悄的,要躲猫猫,尽力在墙后不让他们瞧见你,懂了没有?”

敌人拼了命火力压制射击,一方面是争取时间掩护鬼子和伪军撤离那片化学烟雾区域,另一方面也是掩护某些戴上了防毒面具的鬼子继续接近,听起来他们在黑暗里惊慌地退跑,实际上肯定还有人在往炮楼下爬,实际上进攻还在继续,胡义一点也没有觉得乐观。

听到外面的枪声出现间歇,重新站起来,枪托上肩,同时朝楼上喊:“李响,你下来给我当弹药手。”然后捷克式轻机枪又一次开始喷出火舌,将子弹一排排洒进东边的黑暗。

背上掷弹筒刚刚下到底层,就听到罗富贵在嘈杂的枪声中叫唤:“李响,先过来尿一泡!姥姥的,小鬼子造的这是个啥破玩意,老子是尿不出来了……”

吴石头摸索着将胡义的三颗手雷和两颗手榴弹收了,然后又把几个鬼子尸体仔细扒了一遍,又捡了几颗手雷,扯下尸体的衣服兜着抱起来,加上他自己身上本有的八颗,简直成了个炸弹人。

如果胡义说让他小心隐蔽自己,他可能上来了兴头就忘,但是说让他躲猫猫,他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这上面,比常人更加猥琐。猫腰,踮脚,造型要多鬼祟有多鬼祟,一看可知是得到了红缨同志的真传绝学。

四下里漆黑,东边枪口焰一片片地亮,脚下的底层两挺机枪时断时续地响,这个环境就算不猥琐,只要不开枪也没人会去注意二层那犬牙交错修了一半的墙。

悄悄将头探出一个豁口,直勾勾地往黑暗里看,竖着耳朵努力在嘈杂枪声中分辨,一时没发觉有谁靠近过来,于是盯住了刚刚闪亮一次枪口焰的位置,不到四十米远。一颗手榴弹从炮楼上飞了起来,在黑暗中划出一条独具特色的悠闲弧线,写意坠落,闪光,震荡,随后那附近传出哭喊声。

两个带着防毒面具的鬼子,以规范的战术动作异常小心地爬行着,借着黑暗,爬过浅坑,爬过弹幕,渐渐的出现在那两团间歇射击的机枪火焰之下,射击的闪光一次次的照亮了地面上的两个小心移动的躯体。

一直到了炮楼墙根下,两个鬼子抬起头,射击孔位置很高,站起来还够不到,孔也很小,并做了斜面处理,手雷没那么容易扔进去,于是两个鬼子转而爬向炮楼入口拐进了u型墙便傻了眼,尸体和石块堆了个满,根本进不去。准备掉头,绕到西边去从射击孔扔手雷,忽然听到身后咣啷一声响,似乎是上面掉下了一块砖。

轰——炮楼的墙面上随着爆炸声震落一层灰土,两个鬼子没有然后了。

……

一支队伍匆匆奔跑在夜幕中,一条条步枪撞击着晃动的后背,一个个身影抹着汗,沉重地喘息着,大步奔跑着,不时有人在黑暗中跌倒,借机躺在地上大口喘息几次,然后重新爬起来,再次加入速度不减的队伍。

吴严在黑暗里低喝着:“快!保持速度!”

“连长,有人掉队了!”

“不管!让掉队的自己追,这点路都跟不上,还当什么八路军!”

这是正在急行军的一连,物资行动失败后,团长和政委带着四连返回了大北庄,留下了一连在酒站,负责监视两个山口的后续情况,以便在出现突发情况时做出反应,策应有可能返回的九排,虽然几率很小。

吴严是个谨慎的人,正因为他谨慎,所以没有把一连驻地放在舒适的酒站,而是亲自带着一连驻扎在青山村的废墟里,因为青山村距离绿水铺和落叶村更近,是两条通路的交汇点,一旦出现情况,反应时间更快,顺便还帮着九排照顾了庄稼。

如胡义所料,山口炮楼工地和绿水铺方向炮楼都被吴严放了监视哨,当马良扔出的第一颗手榴弹爆炸,监视工地的哨兵便开始往青山村飞奔。胡义没有料到的是,哨兵并不需要一直返回到酒站,而一连也不是从酒站出发,而是青山村。一去一回的路程减少了将近四十里,外加一连出众的急行能力,时间上根本不是四个小时。敌人的增援比预期少了半个小时,但是一连的增援也比预期少了两个小时,两个时间都被胡义判断错了。

距离前方的火光只有二三里,交火的枪声也越来越清晰,疲惫不堪的吴严终于传令:“停!原地休息,整理装备。铁蛋。”

“有。”黑暗中,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跑过那些狼狈倒地的战士,到了吴严身后。

“休息完成后带你的人走北侧山顶,摸黑直接突过去打近战。二排上南山,机枪编入三排等待命令。”

“是。”

小路上肯定也有敌人,但是为免与九排形成对射,中间的小路吴严不做安排,只要两面高点被拿下,中间自然也完了。

……

石成愤愤放下了刚刚打空的步枪,如果这是白天,虽然九排人少,面对伪军谁欺负谁还不一定,但是现在,黑暗与地势都站在了伪军一边,无奈。

浑身是伤的刘坚强爬了回来,朝黑暗里喊:“马良,石成。”

不久后三个班长凑在了一块,刘坚强严肃了脸色道:“只能突击了,咱们至少得攻下一侧高位来。现在我提议,三个班合并,强推。”

“同意。”马良看向石成。

“同意。”石成毫不犹豫表了态,接着问:“谁来指挥?”

“我。”刘坚强把这一个字说得斩钉截铁,然后在黑暗里静静看着马良。

虽然一班人数最多装备最好,但是石成心里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摆在最后的位置,就像这种时候,刘坚强在等待马良的答案,而不是自己。但是石成没有因此感觉不舒服,因为他已经适应了九排的氛围,刘坚强和马良都是有主见的,也都是有经验的,谁来指挥石成都愿意接受,现在他担心的是刘坚强和马良这两个不对眼的货到底能不能达成最终协议。

果然,即使身处黑暗,仍然通过姿势看出马良也在静静对视刘坚强,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马良平静地说:“可以。”

“难道你没明白现在的……你说什么?”刘坚强已经做好了争论的准备,话出口半截才反应过来。

“我说可以,你来指挥。”

呼——黑暗里的石成终于松了一口气。

此刻两侧山头的黑暗里突然响起猛烈枪声,伴随手榴弹爆炸响。

“这……是咱们的人来了!”石成惊呼。

“咱们准备上!二三班混编为突击组向北侧冲锋,一班跟随掩护!”刘坚强猛地站了起来。

“抱歉,计划得改改,现在我不同意你指挥了!”马良也站了起来,回头朝身后的三班命令道:“三班听着,跟我掉头,去掩护九班!”

“你——”刘坚强刚刚领先跑出几步便踉跄摔倒。

接着听到小丫头在黑暗里嚷:“石成,现在我宣布我加入三班了。马良,你们等等我啊……”

石成呆立无语,一切都像一场梦,无论是友军凭空出现,无论是伪军正在惊慌四散逃向黑暗里的远山,还是身边这些人。

……

轰——手榴弹在墙外再次爆炸,炮楼里也跟着震颤一下,看不见的漂浮灰尘,尿骚气,血腥味,硝烟味,掺杂在一起,呛得胡义忍不住咳。

傻子在楼上已经扔出七八颗手榴弹了,敌人仍然从黑暗里一次次摸过来,这是炮楼即将被淹没的前奏,能做的都做了,只剩下拼命朝黑暗里射击,只剩下等待某一时刻,被扔进来的手雷一窝端。

身边猛烈轰鸣的歪把子机枪射击声戛然而止,随后听到罗富贵哑着嗓子嚷嚷:“去他姥姥!卡了。这回不用再尿了,个熊玩意,老子受够它了!受够了!我x你姥姥……我让你卡……”

哐啷——哗啦——咣当——那头熊似乎抽了疯,在黑暗里胡乱地狠踹那挺歪把子机枪,墙外边一直噼里啪啦落弹响。

等了一小会,李响递来了弹夹,他现在的装填速度已经跟不上了,出了刚刚递来这个,其余四个弹夹全是空的。

没工夫搭理那头抽疯的熊,拎起机枪摆上射击台,让滚烫的枪口再次指向黑暗,脸仍然是冷的,眼仍然是平静的,整个机枪都是热的,即将扣下扳机的一瞬。忽然觉得射击孔外面亮了,地面显现,景物显现,一些正爬在坑里的鬼脸般的防毒面具也显现,正惊慌地仰起头看天。

一颗白色信号弹散发着炙光,划过炮楼上空,悠悠然飘向东方坠落。

猛回头,努力分辨,终于听到西侧炮楼外也传来射击声。

“西边,西边……好像打通了!”李响突然大喊。

“收拾东西,撤!”扳机被猛地扣下,一条弹道之蛇在照明弹的余晖中显现,一蓬蓬土雾连绵跳起,爬过坎,越过坑,由近及远,收割着所过之处的生命,消失于黑暗。

最后一颗子弹出膛后,将机枪塞给正欲奔向楼梯的那头熊,然后走向黑暗一角,俯下身,再次将手指搭上瘦弱躯体的脖颈。

嘭——嘭——嘭……

那微弱的跳动声仍然在顽强地持续,明明是手指感觉到的,却像是耳中听到的,比周围喧嚣的枪声还要清晰。

于是抄起单薄的他来,扛上了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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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三天后

一天后,太阳照常升起,后又落下,任何事都不能改变亘古不变的循环。

两天后,天空还是天空,夏依然是夏。

三天后,悠扬嘹亮的军号声宣布了清晨来临,朝霞描绘出司号兵昂扬的身姿,红色的远方地平线,投射出黑色的人物画,扎在军号上的丝带,不羁飘摆在晨风中。

徐小睁开了眼,他从未听过如此悠扬激越的旋律,村里吹唢呐的也比不上这个,嘹亮得仿佛能够唤醒高山,听得醉了。

静静的听着,一直等到军号声不再回荡,才意犹未尽地移动视线,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一张破木床上,附近还空着三张。

带着眩晕感努力坐起来,试图下床,敞开的窗口外忽然有人经过。成熟女人,脑后散乱地挽了个髻,打着哈欠,顺便往窗里晃了一眼。

门开了,高挑的身材敞怀穿着白大褂,一手抄在衣袋里另一手拎着饭盒,语气不善地说:“躺下!”

“这是哪?”徐小有点不知所措。

漂亮的眉毛挑了挑:“这是奈何桥,不想死就给我老实点!”

明知道牛头马面不会长得这么漂亮,徐小还是不情愿地躺下了:“我想……我想回排里,我要参加战斗。”

“你那个废物排长巴不得天天住这养伤呢,你这小兵牙子瞎积极什么?”

听到白大褂如此口气,没见过世面的徐小不敢再说话了,他不明白白大褂为什么这么说自己的排长。看来她和排长认识,看来她看排长不顺眼,看来她的官比排长大。

见徐小重新躺好了,白大褂这才转身,准备离开门口。

“能问个事么?”徐小忽然说。

白大褂停住回头。

“刚才那个……那个是唢呐么?”

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题是什么,于是回答说:“那是军号。”

“军号是什么?”

“老老实实躺几天,如果你表现好,我可以让你去见识见识。”话落后白大挂离开了。

徐小静静躺在床上,开始努力想象,军号到底是什么。

……

青山村附近的山坡,增加了一座新坟,埋的是九排二班战士某某。

酒站,一对小辫晃悠出了门槛,迎着朝阳伸了个懒腰,小姿势刚刚舒展开,猛地一僵:“哎,你们回来了?”

“昨夜里回来的。”支在空地上的锅边,李响一边忙着生火,一边回答。

三天前在一连的帮助下,九排险象环生逃过了山口,胡义当即命令罗富贵李响和吴石头三个连夜将徐小送往师医院。不知道这小子能不能活下来,但是他表现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宁可让他死在去往医院的漫长路上,也不忍心放在身边等待他停止呼吸。

“他能活下来么?”小红缨继续问。

“周医生说……如果他能活过七天,才算活下来。”

“哦。对了,那些东西交给周阿姨了吧?”

“按排长说的,我亲自交到她手里了。”河口营里缴获的几瓶酒被一起带去了。李响终于也知道了周大医生的嗜好,不过他是受过周晚萍照顾的,所以不觉得排长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此刻,刘坚强,马良和石成三个人坐在沙滩上,正在开小会。

“这么早把我俩扯这来,你要干啥?”浑身上下到处裹着纱布的刘坚强不满地问马良。

“班长昨晚走的时候我问过他战利品和新成员的分配问题,他说咱们可以自己拿主意,叫你俩来就是为这个。”马良说明了目的。

“那也不用这么早吧?再说就算开会的话,那不还得叫上骡子么,九班不来个代表能做数吗?”

马良一笑:“谁说我没叫他?我叫过了,可惜他不起来。”

石成终于听出了马良的阴谋味道,怕自己笑出来,赶紧抬起头,假装看朝阳。

刘坚强反应最慢,皱着眉毛看了马良半天才反应过来,当场一拍大腿:“开会开会。哎呀——”一时忘了伤口。

于是马良清了清嗓子:“咳……河口营捆回来的三十条七九步枪让一连带回去上缴了二十五条,剩五条;李响从炮楼里背出来了四条三八大盖,头一个问题是这九条枪怎么分。其次,五个民夫现在算是加入咱九排了,这五个人又该怎么分?”

三个人开始研究,没一会儿,声音便开始大起来,这一次连石成也加入了争吵。指挥权他可以让,但是涉及到了人员补充他可不嫌多,何况他觉得这五个人是他拉来九排的;另外一班原本是一水的三八大盖,补了人也得补枪,他可不愿意掺两条七九步枪进来。

马良对于人员补充兴趣较淡,他想要争取的是那四条三八大盖,如果能拿到三班,加上他自己手里的一支,那就成了六个人五支三八大盖,远程火力直接跨越一个台阶。

这次战斗二班牺牲了一个战士,所以刘坚强是枪也想要人也得要,同样,三八大盖也是主要目标。

枪的总数是富裕的,可惜三八大盖只有四条,这让三个班长争得面红耳赤迟迟谈不拢,一场分配会逐渐演变成了辩论会,吵得口干舌燥没结果。

“三位班长,会开得挺热闹呀!”一对小辫儿歪翘着出现在沙滩上。

争吵声戛然而止,刘坚强别过脸喘粗气,石成的眉毛忍不住跳了跳,马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来问:“你怎么来了?”

两只小鞋悠闲地踢踏着脚下的沙子,背着小手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唉——狐狸回团里汇报情况了,骡子又是个不争气的,九班的事我不操心谁操心,是不是?”

“……”三个班长相互看看无语。

停了停,小丫头继续道:“我来就是告诉你们一声,三八大盖九班拿两条,傻子一条徐小一条。九班只要这么点,剩下的全都留给你们了。”

这么点?还全留给我们了?马良噌地站了起来:“我说丫头,总共四条三八大盖你拿俩啊?徐小能不能回来不说,你让傻子背那么好的枪干什么?”

“他背着,我打。”小辫一晃,得意洋洋。

“该怎么分不是你定的,那得会议通过才算数!”刘坚强终于朝小丫头严肃表态。

咯咯咯……沙滩上响起了烂漫的笑声:“你们这个会八百年也开不完,谁等得起?反正我刚才已经让傻子背走了两支,你们要是不同意,自己去看看能不能从他手里拿回来!好了,你们还是继续开会吧,我不方便参与,走喽——”

娇小身影晃悠着走向树林,沙滩上留下了呆若木鸡的三个班长,心里恨不能冲过去把这缺德丫扔河里,却没人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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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冷锋

在白天,团部堂屋的门基本是敞开的但是这个夏天的上午,它关上了,并且窗也一并关了,而团长的贴身警卫员则静立在门外,成了哨。团部大院里的通信员警卫员等人看到这个架势,自觉地尽量不在院里晃,各回各屋老实呆着,心里都纳闷,团长和政委这是要研究什么军机大事?

关闭了门窗后的屋里更加闷热,陆团长一边解开上衣扣子,一边来回踱步,眉毛拧成了疙瘩,边来回走着边低声说:“这件事我来处理,这件事必须我来处理。”

政委丁得一坐在桌边,双手环着桌面上的茶缸,其中的水已经凉了,也没捧起来喝,只是盯着里面的白开水看,不抬头地问:“你怎么处理?”

屋里来回踱着的脚步停下来:“事情要区别看待,当时那是战场,情况特殊,身为指挥员他没有选择。”

“我只是想问你怎么处理?”

“这事得压下。”

丁得一这才抬起了头:“老陆,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对他的好感和期望比你多,但是这件事……不能压。没有不透风的墙,将来不只会毁了他,也会毁了你。”

“要是不压,他现在就毁了!他是我的兵,任务是我派的,豁命给我完成了。他敢做这个决定,难道我这个团长不敢丢一顶乌纱帽吗!”

“你冷静点,这么做于事无补,还是……我来处理吧,何况……这是我份内的工作。”

陆团长盯着政委看了看,猛一扬手:“别,别别!这么些年来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要是你这个大政委来处理,这事就彻底无解了!”

丁得一苦笑了一下:“这是原则问题,如果我不知道情况那是另一回事,但是他的汇报我也听了,身为政委,又怎么能包庇,然后再看着你做糊涂决定?”

陆团长站在原地看了丁得一半天,终于叹了口气:“你容我想想行不行?你再容我想想。”然后低着头继续来回踱步,无论如何他也不想把这件事交给政委定夺,虽然这种事正该由政委定夺,而不是他这个团长。

丁得一的心里并不好受,他知道这是个艰难的决定,但是身为政委,无法跨越原则,只能坚守四个字‘问心无愧’。

……

美丽身影坐在书桌后,细致地擦拭着桌面上的一支中正步枪,一遍又一遍,纤细灵巧的手指不放过任何一个位置,直到一尘不染,所有的金属体都开始辉映出幽光,才把步枪端起来,拉开枪机,将五发铜灿灿的子弹一颗颗压入弹仓。这支中正步枪仿佛立即有了生命,变得沉甸甸。

听说那个人是昨天夜里回来的,今天早上到了团部向团长和政委汇报情况。蹊跷的是没多久正屋的门窗都关了,不久后他好像直接去了禁闭室,而正屋的门窗继续关着。

枪托抵肩,瞄向窗外,努力保持手臂稳定托举,努力不使枪口晃动。

吱嘎——突然门开了。

慌张放下步枪竖在身后,赶紧站起身,结果身后的椅子又被碰倒了。

“团长。”

“嗐——你看我这糊涂,忘了敲门。”陆团长的面色不太好,见苏青有点慌乱,站在门口略显尴尬。

“没事没事,我只是没想到。”苏青刚才一时惊慌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她正在端着步枪摆射击姿势,而且也是对于团长的到来出乎意料,因为团长这是第一次迈进政工科的门槛。

向前几步来在办公桌前,团长指着竖在苏青身侧墙边的步枪问:“能让我过过目么?”

苏青连忙提起枪递给了团长。

握在手里看了看,端起枪来比了比,将步枪重新还给苏青:“不错,好枪。你怎么会喜欢这个,不嫌麻烦么?”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顺口说:“我只是觉得……步枪好看。”

陆团长点点头:“有眼光,虽然都是枪,但是这个更英气,更有军人味。你能这么看,说明你有军人的眼光。”

苏青没有接话,他知道团长不可能是过来说这个的。

“我过来……是有件事征求你的意见。”果然,正题来了:“这次九排带回了物资,突破山口的战斗中有四个民夫被打伤,这件事……我想让你来负责调查核实。”

苏青一愣,立即明白了民夫受伤看来是与九排有牵连,这应该就是胡义再次进了禁闭室的原因,这事大了!不禁道:“这……是不是让政委处理更……”

陆团长直接打断苏青说:“你是政工干事,由政工科处理是一样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愿意接受这个工作?”然后静静盯着苏青看。

陆团长不能把话说得太透,他相信苏青的逻辑能力,她应该能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她要照章办事不讲情面,那她就应该拒绝这个工作,交由政委亲自处理;如果她愿意理解团长的困扰,不怕担责任,那她应该接受,因为事情交由政委处理就再没有余地了。

苏青沉默了,因为她听懂了。她本能地想要拒绝,却莫名其妙地开不了口,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了,不知道那是什么力量,下意识开始看桌面,开始咬紧嘴唇。

“我也是有原则的人,同时我又是团长,更是军人。百姓总是有人理解同情,但是军人……没有。我不是要为军人争什么,因为这是军人的宿命。牺牲,也不是只有失去生命才是牺牲,包括很多,比如未来。其实他已经牺牲了,那么我们呢?”苏青的沉默让陆团长意识到了机会,所以适时将预备队全部投入了战场。

不久后,团部正屋的门窗重新敞开了,陆团长抄过政委面前的水杯灌了几口,放下杯:“这件事交由政工科调查,这你总没意见了吧?”

丁得一皱着眉,看了看陆团长,纳闷地问:“合情合理,我没意见。只是……你又怎么断定她能比我处理得更好?”

“起码她喜欢步枪,就冲这点。”陆团长的回答不假思索。

“……”丁得一无语,以为他看出苏青和胡义之间的微妙关系了,搞了半天还是军事冒险,歪打正着!终于松了一口气,看她怎么处理这个难题吧,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她不会像团长这样盲目,口中不自觉嘀咕:“你找对人了。”

“你说什么?”陆团长没听清。

“没什么,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

再一次来到了禁闭室,心情不坏,没窗的窗口,紧闭的门,简单的床,斑驳的墙,一如往常。

反正回来了,都回来了,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回来了,居然包括了那些沉重的箱子,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莫大的幸运。

半倚在床边,看窗外的远山,惬意无限。

咔嗒——清脆的金属微响,锡亮的表壳轻快跳起,洁白的表盘上那根秒针悠闲地一圈圈循环,手里明明是摆着怀表,却怔怔看得忘了时间。

有脚步声传来,细碎走近,那是她,挥之不去的魔障。

“苏干事。”哨兵打招呼。

“把岗暂时撤了。”她说

“是。”哨兵离开。

啪——怀表被合起来,揣入上衣口袋,但是禁闭室的门却一直没开,脚步声也没再响,她停在了门外。

猜不出这是为什么,酝酿爆发么?不对,应该是要准备雪崩才更贴切吧,估计这回得被埋了,否则她就不是她。

也许只是一分钟,感觉反而像是等待了一个小时,门才开了,不徐不疾,枢轴发出轻响,阳光也随着门影展开在地面,描绘出一个颀长的美丽身影。

目光顺着地面,逐渐高起来,那张冷丽的脸进入细狭眼帘,冰冷倒是冰冷,只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寒。看来……军装以后不必穿了,她应该是不想再费口水。

于是,不自觉朝她露出一个淡淡微笑:“我能领点路费么?”

门口的她一直冷冷对视过来,迟了很久,才回答:“你这么想离开么?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想不想离开不是由我决定的,存在的意义也不是由我决定的。”

“不是你是谁?”

“是敌人。是鬼子。是子弹。”

以为她会开始发作了,一般到了这种时候她那白皙的脸会渐渐晕红,然后将升级的愤怒化作言语风暴,最后变成泼妇骂街般活活把自己给埋了。不过现在,她居然继续平静着,怀疑是自己看错了,要么就是她进步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她走进了门,一步步稳稳走到床边:“现在我命令,起立。”

看着她极度认真的眼,只好强迫自己也认真起来,先坐正,然后系上了风纪扣,摆正帽檐,最后起身立正,原地向右转,保持巍然,与她直面。

她下意识地向后迈了半步,忽然又倔强地收回了后撤的腿,迎着扑面的压迫感,没让距离拉开。但是她那双眼底瞬间闪过的那丝慌乱,仍然被半米距离的细狭捕捉到了。

“请后退两步。”语气虽然还是冷的,可惜带出了不自然:“现在对我说明山口战斗经过。”

上午的阳光是热的,但禁闭室里的两个人却都是冷的,很冷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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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狐狸精

下午,十个战士扛着锄头走进了酒站,疲惫地放下工具,脱了军装,直奔河中,畅快地享受清凉,有说有笑嬉戏在水中,这是九排一班。

几个战士在沙滩上,一遍遍练习着匍匐,练习投弹,练得大汗淋漓,不时有人羡慕地往河水里看,这是九排二班。

酒站西侧的河边,几个战士闲散地坐在河边,人手一根鱼竿,被下午的阳光晒得睁不开眼,口干舌燥地钓着鱼,有战士忍不住了,问旁边:“班长,我喝口水行么?”

“如果这是战场,如果你在隐蔽,喝口水就会要了全排的命,你喝不喝?”反问的人是三班长马良。

“那……那我哪能喝!”

“明白就好,你们五个什么时候一起钓够了数量,什么时候才能休息。”

“可是……这又不是战场。”

“我曾经背着空水壶,一夜跑了八十里山路,那也不是战场,只是为了一条消息。”

战士无语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钓鱼,心里暗暗发誓一辈子不要再钓鱼。

空地中央的树荫下,满头大汗的小丫头终于画好了最后一笔,然后志得意满地问身后:“傻子,你觉得怎么样?嗯?”

吴石头盯着那几块拼在一起的木板愣愣看了半天才说:“烧饼挺好,芝麻少了。”

一对小辫当场耷拉到底:“烧饼个屁!我画的是狐狸!这都看不出来?你长眼了吗?”

“明明是烧饼。”吴石头坚定地认为是这样。

“他眼睛小,我画大了还能像他吗?”小丫头气儿变得有点粗。

“是烧饼。”

“烧饼烧饼,就知道烧饼。我让你烧饼,我把你打成个烧饼……”拼着再出一身热汗,小丫头忍无可忍了,再不掩饰彪悍的一面。

眼下胡义这个九排当家的不在,一班二班三班九班立刻变成了各自为政,除了该轮值的哨和该干的活,互不干涉,各管各的。刘坚强带领二班发扬埋头苦练精神,马良领着三班进行他认为正确的科学训练计划,石成的哥们一班变成了难得的度假,而九班……还是九班。

五个新来的民夫并未因为上午的沙滩会议而改变命运,因为沙滩上的会议没有达成任何结果,所以他们仍然是编外人员,究竟花落哪班只能等排长回来才能落定。于是他们自觉地接过了盖房子的活儿,努力建设着九排的‘排部’和仓库。

北侧,碉堡里传出阵阵鼾声,九班班副罗富贵大人的午觉睡到现在还没醒。

坐在碉堡里的李响忽然看到前方开阔地里出现了人影,慌忙推了熟睡在身边的熊一把。

那头熊忽腾一下做起来,一把扯住机枪,口中含混道:“姥姥的,小鬼子又来?”

“不是……鬼子。”李响无奈解释。

“那你招呼我干屁?”不满地往外看了看:“咦?苏干事怎么来了?”

……

各班战士匆匆跑向酒站空地,准备集合。

小丫头扯住了通信员小豆问:“她干嘛来了?”

小豆见苏干事正一脸严肃地站在空地边等待集合队伍,两个警卫员侍立一旁,于是低声道:“事大了,你们是不是伤了四个民夫?苏干事为调查这事来的。”

“啊?一双漂亮大眼当场愣住,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即急问:“狐狸呢?”

“关了禁闭,怎么处理要等调查后才定。”

战斗结束后早忘了这件事,现在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妙,小红缨心中暗骂自己没心没肺,把这么大个事给忘脑后。虽然小,也知道这种事小不了,就算九排立了功,搞不好狐狸也得被开除八路军队伍。小眉毛皱了起来,这可怎么办?

招人烦的苏大干事已经到这了,队伍正在集合,现在做什么都晚了,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暗的来不了那就来明的!

撒开小腿掉头跑回屋,系紧小绑腿,穿起嫌热扔在屋里的娇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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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炊烟

红色的朝阳跳出地平线,被晨霾涂暗下半边,因此,漂浮在远方的那些晨霾和浮云也被浸染为红霞,将那朝阳一刀两断。其实在注视它们的眼睛里,它们已经融为一体,但是它们不知道,以为朝阳依旧是朝阳,浮云依旧是浮云,霾仍然是霾,都以为朝霞属于自己。

两颗黑扣子缀在整洁的灰军帽前,卷帽檐下藏着黑眉细眼,没有窗的窗口内,平静伫立着一个军人,注视着东方红霞,刚毅的脸颊反射着霞光,不知是他在看朝阳,还是朝阳在看他。

浑水河静静流淌在霞光中,水面泛着金灿灿的光,晨雾尚未散尽,薄薄的,淡淡的,漂浮在河面上,被东方的朝阳照亮,愈发洁白。水岸边,一颗茂盛的皂荚树,在薄雾中陪伴着一个孤独的美丽身影。

“……我违背了……但我不是为了他……我没有忘记我要坚持的……我只是为了**团……我真的是为了**团……你相信吗……你相信吗……”

晨雾中,她在对着河水轻轻诉说,可是河水仿佛还未苏醒,仍然静静的,没有给她任何回答。所以,她哭了。只能看到她孤独的背影,看不到泪,也听不到声。

天亮了,屋顶瓦片也亮了,推开窗,警卫员在打扫院子,清晨的清新流淌进来,重新走回桌边,看着一直摆在桌面上的,最后做一次深呼吸,终于抽出了别在上衣口袋中的钢笔,拧开笔帽,签上政委的大名。

军号声悠扬,一遍遍重复在霞光里,回荡,唤醒了沉睡了灵魂,宣布新的黎明。睁开眼,因为再次听到这世间最荡气回肠的旋律而欣喜庆幸,哪怕仍然躺在这个四张床的重病房里,也不再觉得委屈。

暗暗告诉自己,想要学会那个,成为那个,然后就可以每天听到,并骄傲地唤醒世界,哪怕自己瘦小。

医生渐渐睁开慵懒的眼,终于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个梦,梦到怀孕了,梦到因为这个而幸福地哭。可惜这一次又是梦,从第一次出嫁开始就开始做着这样的梦,一直梦到现在,将会梦到永远。

用枕巾拭去眼角未干的泪,看看天花板,再看看窗外,于是忘记了梦,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一个影子被朝阳拖得老长,铺在河边的沙滩上,顺着影子越来越细,在那终点,一个扎俩小辫儿的丫头坐在沙滩上,静静望着东方。她一夜没睡好,天还不亮就坐在这了,一直坐到远山都被照亮。

很想知道狐狸真么样了,很担心那个狡猾的狐狸精会害得他离开。如果是那样,就让狐狸到酒站来住,逼他在这安一个家,逼他种地,逼他娶媳妇生孩子,反正不能让他跑了。山这么高,天这么大,他要是走了该怎么找?

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诸葛亮,越想越觉得这事靠谱,于是一双忧郁的漂亮大眼渐渐开始亮了,跟朝阳无关,只是越来越亮,连一对小眉毛也舒展开来。于是拍拍小屁股站起来,扭搭扭搭走向水边,弯下腰,精挑细找,拾起一块最漂亮的扁扁卵石,努力甩向亮灿灿的河面。

看到卵石轻快地跳跃了很远,看到水面上激起的连续浪花,丫头的小脸上露出了红彤彤的微笑。

无论战斗要怎么打,侦查也是第一,得让马良派个人去大北庄打探打探。说干就干,现在就去三班。

拍拍两手准备往回走,余光中忽然发现河对岸的灌木边隐约有人影一闪,视线过去,灌木已经停止了晃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一瞬间,漂亮大眼立即竖起,小手本能伸向口袋握住了枪柄,想到身后开阔的沙滩,没有第一时间把枪掏出来。

心念电转,最终松开了握住枪柄的手,放平了竖起的小眉毛,不再盯着对岸,迎着朝阳伸了个懒腰,然后蹲下来,捧起河水草草洗了几把小脸,这才起身,扭搭扭搭往回走,边走边踢着脚下的沙子玩。

一进了树林,立即撒开小腿飞奔,迎面看到刘坚强正带着人准备出早操,立即扯住他低声道: 紧急情况!立即派你的人隐蔽在树林南边,警戒对岸!”

刘坚强满脑袋问号:“什么紧急情况?”

“哎呀废话那么多干什么,一会再说,你们还不快去!记住,隐蔽警戒!”

然后不再管刘坚强,转身跑向一班宿舍木屋,推开门直接招呼:“准备战斗!”

好家伙,一班的八个大男人刚刚懒洋洋起床,有的还没穿裤子呢,猛地冲进来了小丫头,慌得一屋子光屁股的连捂带遮,先是人仰马翻一团乱,然后才反应过来:“战斗?”

不再顾及遮羞的问题了,衣服也不继续再穿了,直接先抓枪,衣衫不整冲出门。

……

中午,酒站的树林里,浑身是汗的战士们仍然隐蔽着监视三面对岸。九排全体戒备了整整一上午,到现在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发生。

空地中间的大树下坐着五个人,四个班长加上小红缨。

“你是不是看错了?”刘坚强问。

“肯定没错,绝对有人,我这眼力你还不信?”小红缨答。

罗富贵不满道:“你可得了吧,我看你是亏心事干得太多,疑神疑鬼了。一大早折腾到现在,全陪你扯淡了!”

“有没有可能是个路过的百姓?”石成发表看法。

“这我就不知道了,当时那一眼时间太短,我只能断定是个人。到底该怎么办,你们四位能人看着定吧。”

马良抓着帽子给他自己扇着风,接茬道:“只要确定是有人,这事就不能轻看。有可能是个路过的百姓,也有可能是个侦查监视的。便衣队,土匪,都难说,咱们必须往最坏的方面想。”

“没错。”刘坚强立即赞同了马良的话:“不把这事弄清楚不能松懈,我的意见是过河侦查。”

“目前根本不了解对方情况,对岸除了山就是树林,那环境哪有那么好侦查?再说,如果对方不是一个人,那必然有准备,咱们毫无头绪地过了河,一旦中埋伏怎么办?”

马良的反对意见让刘坚强很不高兴:“照你这么说,难道一直警戒?警戒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马良想了想才说:“我觉得……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个侦查踩点的,如果对岸的人对咱们有企图,也不至于大白天过河,咱们需要防备的是晚上。”

石成点点头:“我觉得不大可能是鬼子和便衣队,因为北面的山**汇路线上咱们有哨,一直是正常,要是发现了这地方想打咱们,也是从北边过来最方便。丫头看到的,八成是流匪。”

“我的意见是以静制动,白天只放暗哨,今晚开始打埋伏,照着三天等。等着了他们必定是匪,等不着的话说明情况没咱们想的那么坏,也许只是个路过的百姓。”马良抬起头看向周围四人。

石成同意了,罗富贵盼着会议早点结束所以毫不犹豫点头,这种情况下刘坚强再提意见也没什么意义,如果对方真是匪,那比鬼子更难侦查到,于是最后表态同意。

九排的全体警戒变成了暗哨警戒,炊烟再次升起,饿了半天,饭要照吃,房子照盖,但是维护青山村庄稼这工作暂停了,游泳训练暂停了,以防变化。除了飘在空中的炊烟,半岛树林仍然是树林,其他情况看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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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荒唐排长

准备夜间埋伏这个大方向定下来了,但是细节该怎么办,统筹协调该如何进行,排长不在,九排这盘散沙再次陷入了尴尬。拜刘坚强和马良这两位最大候选人所赐,外加罗富贵煽风点火看笑话,吵了一中午也没能选出临时指挥员,会议草草收场。

如果凭四个班长各自为政的话,战斗效率不用想了,肯定是二班犟,三班滑,九班不作为。石成有点闹心,到时候他的一班将会进退维谷,如果对岸真的有敌人,这仗非打成一滩稀泥不可,九排必须得临时拧起来才行。

无奈之下,石成私下找到马良。

“你想让我同意流鼻涕暂代排长?”马良笑了。

石成赶紧解释:“各自为战肯定不行,搞不好要出纰漏。让他指挥也好过一盘散沙,在山口突围的时候你不是也让了一次,我觉得……”

马良拍了拍石成肩膀,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说:“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道理?当初九班就曾经一盘散沙地打过一次小阻击,幸亏班长及时出现才化险为夷。山口突击那时候我让他,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没有选择。现在这情况不同,我不是和他争指挥权,我是为了九排全体着想,流鼻涕他就是个突击队长,现在排长不在,没人压着,如果把九排交给他,那这个轴货现在就敢带着九排去打炮楼你信不信?”

叹了口气,石成被马良说无语了。

停了停,马良又道:“要不这样吧,石成,你来暂代排长。一会再叫他们开个会,我投你。”

“这……我不是这个意思!”石成脸上有点红了,连连摇手:“马良,我说真的,论资历论能力都不该是我。”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不这么办还能怎么办?”

“不行不行,我不是跟你客套。如果这是排长委任的,我有尚方宝剑,那可以。但现在这情况,首先你知道我石成是个什么脾性的人,其次你觉得我镇得住流鼻涕么?镇得住骡子么?我暂代排长和一盘散沙有什么分别?”

这回马良也无语了,没有排长授命,靠开小会推举的话,跟谁都不愿红脸的石成就算当上了暂代排长也会被架空,谁都指挥不动,没用。

“马良,唯一的办法就是我投你了,由你来指挥九排。”

马良看着一脸认真的石成,苦笑了一下:“我倒是想当这个暂代排长,可惜一样是当不上!”

“怎么可能?总共四票,流鼻涕投他自己,你我加起来两票,骡子一般都弃权。二对一,你为什么当不上?”

“呵呵,日子长了你就知道骡子是个什么德行了。我敢打赌,如果你投我一票,那么骡子那一票肯定不是弃权,而是投给流鼻涕,二对二通不过,谁都管不着谁才是骡子这个懒鬼最希望的结果。”

“……”石成傻眼,九排总共就这么几头烂蒜,水怎么这么浑,这么深呢?想干点事业这么难吗?

……

一班长石成,二班长刘坚强,三班长马良,九班副罗富贵,四个人再次聚在空地中间的大树荫下,又一次会议开始,议题是票选九排暂代排长,应对眼下的情况。

罗富贵牢骚:“瞎折腾,有完没完了?眼下胡老大又进去了,以后怎么着还不知道呢,还打个什么劲。要我说敌人要是少,那就不用打,反正老子睡在碉堡里,机枪搂着,不怕死就让他们来;要是敌人多,那咱直接撤了得了,不就是这么几间破屋子么,给他们烧了能怎样?不挨饿不掉肉的有啥了不起!”

刘坚强朝罗富贵一皱眉:“你给我闭嘴,你就不配当个八路军!”

“姥姥的,几天前要是没有老子卡在炮楼里生生打废了歪把子机枪,你这个八路军还能坐在这红口白牙么?老子打出来的子弹壳都你把你活埋了你信不信!”

“你朝谁老子老子的?”刘坚强挽袖子准备站起来了。

“朝你,怎么地!”那头熊仗着身宽体壮,得意洋洋。

马良大声打断:“都行了!流鼻涕你冷静点,开会!”

刘坚强终于意识到罗富贵又要穷搅合,险些中了他的激将法,那样的话会场自然又变成了摔跤场。

一旁的石成也意识到,马良没说错,这头熊绝对是个大智若愚的搅屎棍子;而流鼻涕也真够楞的,骡子那么大个块头,他撸胳膊挽袖子就打算上手,那么带着九排去打炮楼又有何不敢。

会议内容极其简单,四个人投票,选指挥员。

刘坚强当先表态:“有可能要发生战斗,我自认为我最适合出任,我有信心做好,我投自己一票。”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于是马良和石成不约而同看向罗富贵。

“我考虑考虑再说,你们先表态吧。”那头熊若无其事地望天。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于是马良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投丫头一票。”

咳咳……咳……那头熊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而刘坚强当场满头黑线,瞪着马良以为听错了。

这时石成说话:“我也投丫头一票。”然后和马良一起看着目瞪口呆的罗富贵。

噗通——会场附近有人不小心跌倒。

“哎呀——疼死我了!呸呸——呸——”吐出了一嘴灰,摔倒在地的两小辫歪了歪问身边:“我没听错吧?傻子,他们说的是我么?”

“嗯。”吴石头点头。

刘坚强总算缓过劲儿来:“开玩笑吧?啊?这不胡闹吗!”

马良平静回答:“常红缨同志,隶属**团九排九班,她有籍在册,何来胡闹。”

“可是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也比一盘散沙无组织无指挥强。”直接堵住了刘坚强的口,接着马良又问罗富贵:“该你投票了。”

罗富贵是真傻眼了,看着刚刚摔了一身灰土的小丫头正被吴石头伺候着扶起来,不甘心地咂吧咂吧熊嘴,无奈道:“行,行行,你们可真有眼光。我投,我也投丫头一票!”

“好了,三票对一票,丫头暂代九排排长。”马良做简单总结,宣布结果。

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走过来的小丫头,脸上明明洋溢着被馅饼砸到的幸福感,嘴上却朝着树荫下的四个班长说:“人家哪能……哪能当排长,怪不好意思的。”脸色突地一变又道:“哎,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向战士们宣布结果!”

“……”

此刻,马良和石成相互对视一眼,忽然又有点后悔了,选她真的行么?

……

九排匆匆集合了,除了在岗人员,全体到空地上列队,相互窃窃私语。想天想地都没想到,缺德丫头要当临时排长了,不信也得信,这是四个班长会选出来的结果。

“这是不是太扯了?她也太小了!”

“确实挺扯,可是她……论资历,论人气,论威望,好像……还真挑不出毛病来。”

“不管怎么说,也觉得不得劲。这可不是采花扑蝴蝶,她当排长,咱不都成了哄孩子的么,太丢人了吧!”

“你朝我嘀咕有啥用?跟你班长去提意见啊,有种直接去找丫头说啊!”

看着一直窃窃私语的队伍在阳光下晒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见主角出现,马良终于忍不住了,小跑到石屋门口催促:“丫头,这都集合多长时间了?你到底行不行?”

屋里,小丫头一边扯着小军装上的衣褶一边不客气地回答:“你是排长我是排长?这么大会儿就站不住了?老老实实等着得了!”然后问旁边:“傻子,你看我后背上够平了吧?”

“嗯。平。”

小丫头故意在屋里整理着装拖延了一会,一方面是为了摆个谱给九排全体看,另一方面是利用这段时间考虑问题。

虽然爱臭美,虽然爱嘚瑟,但她有自知之明,平时耍小心思没问题,但要说指挥战斗,那就是小白菜一棵,跟马良和刘坚强都没法比。现在天上掉下个排长砸头上了,虽然对指挥战斗不在行,可是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她舍不得放过,所以她要想清楚,这个排长得怎么当!

掰着小手指头数着,小嘴里嘀咕着:威信,我有;魄力,我有;聪明的头脑,我更有;战术指挥能力……呃——嗯——好像……没有,有一点点算不算有呢?算了算了,就算这个没有了。看来……排长这个职务还是太小了,姑奶奶我是当团长的料啊!嗨——没办法,凑合把这个排长当成个团长得了。

于是转身命令道:“傻子,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警卫员了,懂么?”

“嗯。”吴石头站得笔直如木头,回答坚定不含糊。

当九排战士们被晒得口干舌燥,他们的临时排长终于出现了。与苏干事来酒站调查情况那时一样的装束,小步子迈得趾高气扬,身侧后跟着表情写满六亲不认的吴石头。

扭搭扭搭贴着站在最前排的战士们面前走过,一直走到队伍另一端,才返身走向空地中间,面向队列,小眉毛一竖,扯开小嗓子大声道:“别看我小,这可不是开玩笑!有话说在明处,谁觉得我不配当这个暂代排长的,现在站出来!”

窃窃私语声消失了,队伍肃静了。

“有谁觉得我不配当排长的,现在站出来!”她竖着小眉毛喊第二遍。

四位班长都认了,谁还敢找这个晦气,站出去会不会被她身后的傻子警卫员给活活拍死?昧着良心忍了吧还是。

“机会给你们了,那现在我这个排长就作数了。从现在起,军令如山!是不是?”

队列寂静着。

“是不是?”声调提高,带出了稚嫩的沙哑。

“是。”队列终于稀稀拉拉回答。

“还不如我这个小丫头片子嗓门大,好意思笑话我吗!是不是?”

“是。”回答声终于整齐划一。

“是不是?”

“是!”整体回答最后变得高亢。

小脸满意地扫视了队列一遍:“现在命令:三班临时编入二班,统一归刘坚强指挥。”她知道什么身份该说什么话,狐狸怎么称呼刘坚强都没问题,但她这个小小的上任新官想要强调严肃性就不能叫外号。

刘坚强听得一愣,随即露出微笑,看来让她临时当排长也不是坏事。

马良当场傻了眼,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却听小丫头继续道:“马良。”只好无精打采回答:“有。”

“我任命你为九排参谋,兼任我的通信员。”

“是。啊?”马良下巴掉了,愣在当场。参谋?兼通信员?你这当的哪是排长啊,这不当团长呢么!不过……虽然荒唐,好像对自己挺有利,这算好事吧?

“罗富贵。”

“有。”

“你出任二班指导员。”

全场大哗,罗富贵没反应过来,压根没听明白,二班指导员?这是个什么逻辑?楞着眼珠子想了想才明白过味来,你们可真是选出个好排长,战斗要变成过家家了吧?该!

刘坚强一晃悠,当场严肃了脸色反对:“你这是胡闹!你知道你说什么呢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红缨的脸瞬间冰冷下来,一言不发开始扫视队列。嗡嗡声终于逐渐消失,场面重新寂静了,才开口:“刘坚强,有意见该怎么提,你知道吧?以下犯上无组织无纪律,你的觉悟呢?凭这一条,我就有办法让你调到四连去种地你信不信?不用当这个破排长,我也能把你调到四连去种地你信不信?信不信?”

刘坚强被这**裸的威胁逼迫得脸红脖子粗,硬是没敢继续和小红缨呛,喘着粗气不说话了。

“一个头衔那么重要么?说白了我就是要骡子当监军。你要是觉得这是胡闹,那我可以直接让罗富贵暂时代理二班长,让你去看守那个俘虏去。这样安排不是胡闹了吧?满意了吧?嗯?你觉得怎么样?”

此刻不只是刘坚强,九排全体都浑身冒寒气,再也不觉得热了,因为‘缺德丫头’终于露出了她的本色,她根本不是个孩子,而是个小无赖,无解。

“最后问你一遍,罗富贵出任二班指导员,你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心有不甘也只能做出回答。

小辫子得意地晃了晃,一双漂亮大眼不再直视刘坚强,转而继续说:“五个新来的,你们暂时编入九班,我同时兼任九班班长!”

至此,再没人觉得这是胡闹,也再没人敢发表反对意见,九排的内部编制被嚣张的小红缨彻底拆了,临时变成了荒唐的‘九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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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漫话红缨

小红缨得意了,深深佩服她自了。人小不要紧,没有指挥经验也不要紧,面子够大才是根本,为了让自己这棵小白菜能担起九排这个架,大刀阔斧临时搭建了新的架构。指挥有马良做参谋,打仗有流鼻涕当先锋,掩护策应助攻有石成,怕死鬼骡子是监军,难道姑奶奶不是天下无敌吗!难道不是吗?得意得小丫头差点也动了去端炮楼的心。当然她与刘坚强不同,考虑到风险太大,她可舍不得九排残废掉,所以只好小小意淫了一下,不至于真去犯浑。

既然这两天是排长了,行头也得临时加强加强,否则怎能体现出红缨同志的气派。胡义回团里的时候只挂了一把驳壳枪,其余的东西全没带。小丫头到了胡义住处,背上了狐狸的另一把驳壳枪,胸前挂上了狐狸的望远镜,从狐狸的挎包里翻出了地图包挂自己腰间,找到了行军指北针拿在小手里摆弄着,这才心满意足领着‘警卫员’重新出现在阳光下。

这回耀眼了,战士们全看呆了,好家伙,高大上啊!

“叫排长!”正在一步三晃的她朝经过的战士们嚷嚷。

“排长好!”战士们心里却说,你都嘚瑟成这样了,巴不得我们管你叫团长呢吧?你那头还敢再仰高点不?再高点非摔不可!

忽然背起两只小手,朝着一位满头黑线的观众道:“哎,马良,我正找你呢,跟我走。”

“去哪?”

“去碉堡,从现在起,碉堡就是本排长的指挥所。哦对了,顺便安排人把我屋里那小桌子搬到碉堡里去,板凳和水壶也不许落下。”

马良耷拉着眉毛看着那个小不点领着傻子开始往北走,叹了口气对身边道:“还愣着干屁,没听排长说吗,你俩去搬!”然后无可奈何地也走向碉堡方向,看来真成了陪她玩过家家了。

李响抓着粉笔正在大树下的木板上写字,旁边几个战士瞪着眼看,其中一个忍不住问:“李响哥,丫头让你这写的是啥意思啊?”

李响写好了最后一笔擦了一把汗才答:“听排长的话才是好同志!”

战士们随即一阵恶寒。

……

碉堡里,小丫头坐在桌边,指尖蘸水在桌面上画王八,一旁的马良皱着眉头来回踱着步,思考着晚上九排该如何部署。

“我这都画了仨了,你到底想的怎么样了?”完成作品后的小丫头甩甩手指问马良。

“安排埋伏不难。我在想……如果他们是匪,那应该也发现了咱们是八路军,他们敢来么?说不定他们早吓跑了,让咱们变成一场空忙。两天三天咱倒是能耗得起,时间长了可不是个事,这一点最闹心。”

小丫头想了想:“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好东西,一定有目的,要不鬼祟什么,当时我绝对没看错,那感觉肯定不是好人。你想想,我要是惦记什么的话,会轻易放弃么?三连宿舍那么多人我不也闯了,是不是?”

马良很无语,心说鬼祟的事你少干了么?那你是不是好人?不过这话倒是让马良找到了思路,再次陷入思索。

荒山野岭出现在这地方的不会是伪军鬼子,也不大可能是侦缉队便衣队,最大可能性就是百姓或者山匪。现在假定小丫头判断正确,对方是匪,无意中发现了酒站这地方有八路军,那么有什么是值得他们冒险的?

金银财物八路没有,这不可能;枪支弹药,这可以成为理由,但是他们有勇气为了这个涉险么?太牵强了,不应该;再想下来,粮食?难道是粮食?鬼子的封锁已经完成了,现在是夏季,这种时候……

猛地一拍两手,马良突然转身说:“晒粮,咱们在河边晒粮。今天的晚饭做好点,火要大点,什么香咱们吃什么。”然后准备出去下达命令。

“给我站住!”小丫头挺了挺小胸脯,凸显了漂亮的望远镜。

马良这才反应过来,回到桌边:“忘了忘了,呵呵。排长大人,属下我是这么想的……”

片刻后,小一拍桌子:“好!马参谋,不赖嘛。嗯,传令下去,就照本排长这个意思办,明白吗?”

得,明明是‘马参谋’想出来的计划,一转眼变成了‘红缨排长的意思’。马良心里笑了,不过他觉得这是好事,按流鼻涕那德行,如果说是马良的计划他愿意执行才怪了,说是红缨排长的妙计量他不敢挑刺,九排参谋兼传令兵这两个职务挺爽,没有了三班我马良反而大权在握啊!

于是马良毫不犹豫向小红缨打了一个标准立正,一本正经回答:“是。”然后才出了碉堡。

等到马良离开,坐在桌边的小红缨也笑了,我恐怕要一战成名了吧?赶紧掰着指头数数,高一刀,狐狸,吴严,郝平,我。我要成为**团‘五虎上将’了吗?啊?两边的小嘴角不禁越咧越大,渐渐都咧到后脑勺去了,哈哈哈哈哈……

一旁侍立的吴石头完全看不懂小丫头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看得眼皮直跳,真担心这孩子会笑掉了下巴。

……

一轮细月高高挂,时间已经过了午夜。

一个临时扎成的木筏隐约出现在河面上,七八个人影趴在木筏上,悄无声息地划着水,慢悠悠漂向黑黝黝的河岸半岛。

小心翼翼靠到了岸边,人影下了筏子,将木筏拖上岸边一点,然后蹑手蹑脚开始在沙滩上寻找。

一个人影低声问:“你不是说他们忘了收粮食么?这哪有?”

另一个轻声回答:“我一直盯到天黑看不见,确实没见他们收拾啊!”

一段距离外的草丛里,望远镜被放下,居然真的被粮食引来了,小红缨面色不虞,但是夜色里别人看不出来。原以为敌人怎么也得来个百八十的,搞了半天变成七八个,这些贼人就不能有点出息吗?就不能大气点吗?没前途了!

旁边的罗富贵悄悄嘀咕:“黑灯瞎火又不远,你还端着望远镜看,累不累?”

“要你管!我愿意!”眼看着五虎上将是当不上了,小丫头心里来气。

“那现在打是不打?”

“要活的,沿着沙滩边的水线打一梭子,然后让他们投降。”

说不定他们在对岸有老巢,抓了活得问出位置就可以直捣黄龙,小红缨实在看不上这点战果,临时改了念头。这哪能算是战斗啊,丧气。

机枪突然响了,沙滩上的七八个人影惊慌趴下,一条连续弹道贴着水边稀里哗啦地绽放,幽幽月色下已经看到了那些高高跳跃起来的白色水花,为沙滩上的人影们划出了一条死亡界限。

“他们有埋伏!”一个人影惊慌大喊。其实所有人都明白了,不过他还是下意识喊出来。

眼见机枪扫过水边,七八个人影突然猛窜起来,朝着半岛上的树林仓惶逃窜。

以为机枪一响这几个蟊贼就会被吓破了胆,然后再喊个缴枪不杀就完事了,不料他们腿不软,直接闷头跑。

“哎呀?不见血还吓不住这几个小蚂蚱呢。一班东岸,二班西岸,九班中线,去把他们给我围了。”红缨排长的命令大声下达,魄力十足。

七八个仓惶人影冲入树林没多远便看到了月色下的一片空地,和几间屋,没想到树林这么薄。身后的沙滩方向传来嘈杂奔跑声,空地对面西岸的树林外也亮起了火光,半岛地形就这么点地方,明显无处可逃了,只好直接钻屋子。

九排战士们在树林中散布着围了个圈,一个火把被抛进了空地上早已准备好的篝火堆里。

小红缨叉腰站着,绷着小脸朝空地里喊:“赶紧出来投降!”

某个屋里有人回答:“警告你们啊,我们有枪,敢过来我们就不客气!”

“哎呀!反了你,我们是八路,你听懂没有?怕不怕?”

“八路又怎样?当我们是被吓大的吗!”屋里的话音刚落,便隐约听到有另一人道:“要不咱……投降吧。”先前说话的那位停了停,忽然惊道:“你们怎么都钻这屋来了?不会去别的屋几个吗?啊?”“你不是让我们跟上么,我们就都跟着进来了。”“那我让你去死你怎么不去!”

一张小脸露出不耐烦:“喂,我最后说一遍,再不出来我可要放火烧屋子了。”

那间木屋里似乎一阵乱,接着有人喊:“哎,哎哎,这有一个,抓住他!”稀里哗啦一通响,随后传出答话人的得意笑声:“哈哈哈……你们这些八路给我听着,我手里有人质,看你们舍不舍得烧!”另一人赶紧补充道:“跟他们要粮食,要枪要子弹,啥都给他要过来。”

这话听的小丫头俩小腿一晃悠,差点没站住,立即扭头看马良这个参谋。马良也慌了,这是谁成人质了?不应该吧,考虑着是不是赶紧来一次报数点名,忽听屋里又有声音传出。

“各位爷,各位神仙,我真不是八,八,八路。我是八,八路给抓,抓来的。恕在下有伤在身不便施,施,施礼。”

“什嘛?……那我们投降!”噼里啪啦几声响,一把驳壳枪,一支鸟铳,一把菜刀,一柄匕首被扔出了窗,有火光照着,看起来破破烂烂。

这就是我红缨排长指挥的第一次战斗吗?这是一场多么无聊的战斗,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小红缨昂首望月,屈才啊!不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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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黑虎军

一片火把光亮中,八个人高举双手垂着头,慌张地走出了木屋门口,一个个不自觉地全跪地上了。

红缨排长背着小手来在这些人面前,挨个看过一遍,发现这破衣烂衫的八个家伙里既有未成年的,也有四五十岁的,既有瞎了一只眼的,也有少只胳膊的。看得小丫头这个闹心,这几个家伙不仅行动失败,连形象也失败。

走到最后一个人身边,抬起小鞋踢了最后这人一脚:“死结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挨抓有瘾了?”

被踢这位愣了愣,赶紧站起来:“对啊,哎?对啊。这回没,没,没我事啊。让他们一搅合我给忘,忘,忘了。”

当场开始审问,一点难度都没有,被抓这几个货你一言我一语,问啥答啥,不问也答,全交代。

严格说来他们不能算是匪,有的曾经做过匪,残废后下山过日子了,有的则是与山匪抵抗中伤残的农民,他们基本是同村的。但是鬼子封锁后,山里的日子越来越艰难,饿肚子的山匪们更加猖獗,无异于雪上加霜。

山匪猖獗,四处抢粮,百姓只好也变成了武装,反正家家没粮,没什么可保护的了,怒而反去抢山匪,最后已经分不出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匪,大家为了活命谁都不管不顾,浑水河南岸部分最贫瘠地区陷入水深火热。

在这种恶化的环境中,有两股势力异军突起,一方面是‘金疤拉’一伙,趁着形势恶化仗着钱多粮足,大肆收拢流匪,越做越大;另一方面据说是支新锐,被送绰号‘黑虎军’,靠着战力强悍摧村拔寨横行无忌。两股势力的强大让夹缝中的百姓和流匪又惊又怕,纷纷逃离这片穷山恶水。

今晚来酒站偷粮的这些人便是向北迁徙至浑水河附近的,不只有他们几个,在河南岸还有三十多口人,都是一个村跑出来的,大多是老弱妇孺,这几个过河的已经算是其中精壮。

“……俺们没想伤人,只是想偷些粮。都是拖家带口的,孩子两天没吃食了,有的女人还怀着h你让俺们这几个爷们怎么办?俺们几个要养活三十多张嘴啊!”

小红缨黑着小脸听得不说话了,停了一会突然挥起小拳头:“好样的!偷的好!”

几个俘虏当场听得傻眼,这小丫头是八路里的大官,行头和架子说明一切,仅仅这一条就让他们一直惊诧到现在了,她这句话……怎么好像是夸我们呢?没听错吧?

小丫头平时看起来似乎缺德冒烟,但是真正的她很容易意气用事,放眼九排,其实心最软的人就是她!马良挠挠头,不得不轻咳一声,来在小丫头身侧,低声提醒道:“丫头,别急着定性。空口无凭,眼见为实。”

被一语点醒,假装转身走了几步,其实是努力收拾即将泛滥的情绪不让别人看到,然后她才说:“挑出个带路的,过河。”

于是马良开始大声发布命令:“排长有令,把他们先捆了,九班留守,李响代九班长。一班和二班准备交替过河。”

……

天色已经开始蒙蒙亮,木筏被抬上了南岸边,一个半大小子头前带路,向南钻进树林,二十来个战士明显分为前后两段跟随前进。

直到距离河岸二三里外,微亮的天色下终于看到了简陋的临时营地。

忍不住咳喘的老人平静地注视着这些陌生的持枪人,骨瘦如柴的孩子天真地瞪大眼望,妇女们努力遮掩着褴褛衣衫的露光位置。三十多口人搂着些破烂用具靠在一起,他们说的是真的。

亲眼看到了这一幕,小丫头一时不知道该先说点什么,忽然听到南边树林有动静。

哗啦一声,战士们全找隐蔽位置了,紧跟着是一片枪栓响。

随后一个人影急匆匆出现,看到了营地周围一片指向他的枪口,惊得摔了个跟头。

营地里的一个人惊慌喊道:“别开枪,他是俺们的人。”

摔倒的人影似乎反映过来了,立即朝营地喊:“黑虎军,黑虎军来了,快走!”

原来这人是在南头放哨的,马良当即问:“距离多远?多少人?你怎么确定是黑虎军?”

“不到二里路了,他们少不了,眼下这附近只有他们敢到处晃。”回答了问题后这人便冲进营地去帮忙。

百姓们收拾了破烂开始往北跑,在山匪流寇的夹缝里生活习惯了,这些老弱妇孺虽然惊慌却不乱分寸,相互扶着携着,孩子们也懂事地不哭不叫,仿佛被训练过,自然而然向北逃成了一溜。

“还楞什么?准备阻击!”刘坚强的声音严肃响起。

“不能确定对方人数和火力,掩护撤退才恰当。避免接触,先退到河岸,就算来不及过河,九班的火力也能加入进来!”马良不是故意针对刘坚强,他理智地给出了保守方案。

“姥姥的,身为指导员,我不得不说马参谋你的想法确实好。丫头,用我背你不?”罗富贵拎着机枪走向小红缨。

“这……”石成先看刘坚强,又看马良,最后顺着罗富贵瞅向小丫头。

抬起一双漂亮大眼,看看天色,已经微蓝;扫视左右,郁郁葱葱;歪着小辫扭回头,那些百姓已经消失于树丛。

呵呵……嘿嘿嘿……哈哈哈……终于仰着小脸咧着小嘴笑开了花。

战士们集体愣在当场,完,百分百的鬼上身,这孩子魔障了!

黑虎军?好!好得很!这才是战斗呢!姑奶奶我是鸿运当头,谁都拦不住啊,这等机会岂能放过?成为**团五虎上将全靠它了!

还不等大家发完闲呆,稚嫩的浪笑声戛然而止,小丫头那一张小脸唰地严肃下来,让大家以为刚才看到的笑容是幻觉:“不要阻击,不要掩护撤退,要打埋伏!”

“啊?”马良一哆嗦:“丫头,这不是胡闹的时候。咱们这点人没法打埋伏,布置也来不及,现在得赶紧……”

“有什么可布置的?就在这打!要埋伏不是为了打黑虎军,而是要打黑虎军头领的黑枪!懂了吗?擒贼先擒王,只要这个王八蛋一死,我不信他们有小鬼子那个临危不乱的能耐!到时候……嘿嘿嘿,是继续打还是掉头跑咱们另说,也不看看这是多大片林子,反正他们追了咱们就不能去追那些百姓。”

话落后,小手一伸:“傻子,把枪给我。”

吴石头摘了背在身后的三八大盖,毫不犹豫递上。

接过枪来发现观众们还在楞着,立即不悦道:“一群木头,愣什么楞。”抬小手一指百米左右远的一个不起眼小高地:“就那了,准备战斗。我开第一枪,还不快点啊?”

第一个消化了小红缨想法的马良首先反应过来,这个点子乍听起来像是胡闹,但是有可行性,的确有可行性。于是开口命令:“石成,带你的人跟丫头过去。流鼻涕,在丫头那位置横向往南五十米是你二班位置,一班开打你就开打,一班撤你就撤。骡子,你的机枪跟着一班上高地。”

罗富贵翻着白眼答:“老子这哪是指导员啊,纯粹打酱油的!”

只要是打,刘坚强就没意见,带着手下立即跑向阵位。石成跑过马良身边时低声撂下一句话:“这件事咱们俩做对了。”

……

一把挂在枪口下的刺刀拨开了挡路的枝杈,一个穿着普通黑衣的人出现在树叶间隙里,他看到了眼前杂乱的临时营地,仔细地确认了一下环境,终于走进那片曾经有人休息过的区域,却不知道他正被百米外的望远镜监视着。

随后有七八个人出现,穿着形形色色乱七八糟,但是装备是真不差,个个步枪挂刺刀。这几个人在营地范围内仔细地搜索了一遍,最后有个人朝北面指了指,于是朝过来的方向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这七八个人端着枪继续向北,渐渐消失在树叶间。

马良眉头紧皱,这伙山匪不是善茬,装备不差不说,行进也够谨慎,这几个明显是尖兵,有条不紊不慌不忙,忍不住低声道:“恐怕…不好打。”

旁边的小红缨一直也没放下望远镜,小声回答说:“枪再好也没用,命只有一条。我一枪,骡子一梭子,让他们山大王变筛子。”

不久后,再次有人出现,后续队伍跟上来了。看了看这片有人呆过的营地,循着前面那几个尖兵留下的路标,不紧不慢穿行而过。

十个,二十个,三十个,四十个,五十个……马良的眼越瞪越大,那条流水般的队伍仿佛连绵不绝地经过,越数越多。幸亏没打阻击,眼睁睁看着走过去近百人了,黑虎军的山大王还没出现呢,挡得住么?越看心越惊。

终于,一个最有派头的家伙出现在了望远镜里,小丫头立即锁定了这个目标,没有急于去拿起枪,而是要确认这个倒霉鬼一定是匪首。光线不算太好,看不到面貌,身材高大,背着步枪悠哉悠哉晃悠出队列,查看着那片破烂营地。

“丫头,是那个吧?应该是那个,你怎么还不瞄?”马良也注意到那个目标了,见小丫头迟迟没有放下望远镜,于是扭头对另一边的罗富贵小声说:“看见那个高个了么?准备射击!”

“放心吧,这一梭子都是他的。要不我先打?”罗富贵小声回应。

望远镜终于被放下了,小丫头却没去抓步枪,反而将小拳头一把捶在泥土中,突然亮开小嗓子朝远处愤怒大喊:“高一刀!你个大王八蛋!你吃饱了撑的吗,领着一群小王八蛋穷晃悠个屁!臭不要脸的高一刀!你气死我啦——啊啊——”

话音刚落,娇小身影便冲出了隐蔽位置,直奔那片营地。

九排战士们全傻眼了,那支惊慌停住的队伍也傻眼了,楞成一串看着一个娇小身影怒冲冲跑过来不知所措。

一口气冲到那个大个子面前,小丫头气喘吁吁抡起小拳头就是一轮暴风骤雨,拳头捶疼了又换用小脚狂踢。

满头黑线的大个子动也不动,被捶了半天才惊愕道:“缺德玩意,我又怎么着你了?”

精疲力竭的小丫头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甘心地朝他怒喝:“你毁了我的前途!你还我黑虎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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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会面

当初,高一刀带着二连进入浑水河南岸地区,踌躇满志准备大展拳脚,看上的就是这一带匪多环境乱。自知不是个善于做群众工作的料,所以他想倚靠剿匪来壮大二连。

没料到的是,转悠了好一段时间,也没打成几仗,从几个被俘的山匪口中得知,各处山头听说来了八路军,全改游击了,谁愿意和八路对阵啊?吃饱了撑的么,能躲就躲,能藏就藏,大不了搬家换地方。

于是高一刀索性命令二连脱了军装,自从封锁后**团被迫勤俭节约,军装也成了贵重物品,穿坏了很难再补充,这样正好,省得磨损。换上了山匪那些乱七八糟的衣装后,随便取个名号为‘黑虎军’。

这下情况立即好转,黑虎军是个什嘛玩意谁会在意,老子还是青龙大将呢,打得就是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甚至不少胆大没头脑的主动送上门给二连活活吃了,一段时间后黑虎军出名了,越传越神,越传越厉害,终于被传成了地方一霸,只要一听说黑虎军要来,众匪要么四处奔逃,要么老老实实投靠。

加入之后才发现这黑虎军有点怪,恶贯满盈的货色直接被正法,能守住纪律的老实人被打散编入队伍,剩下那些不靠谱的倒也没为难他们,当屁给放了。虽然一直是靠端匪巢壮大过日子,但是外部人哪里能知道这些,只知道黑虎军战力强悍,杀人不眨眼,众匪都怕,百姓更怕。

这一次高一刀带队向北,目的是想与九排接触一次,同时熟悉下这边的环境,却在路上发现了多人行进的踪迹,于是开始尾随搜索,直到这里撞上九排。

……

离开禁闭室之前,团长去过一次。他在禁闭室里转悠了三圈,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政委也去过一次,他在禁闭室的窗边向外看了一会风景,然后告诉胡义:这件事是政工科处理的,你让她违背了原则,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胡义明白,政委又何尝没有违背原则,团长又何尝没有。如果公事公办才是己认为最好的结果,承担责任心里才轻松,不会像现在,成为欠了债的人。命债好还,人心的债还不清。

没有抄近路直接返回酒站,而是先到了青山村,看着那些绿油油的庄稼,立刻觉得阳光无限好,一班的战士在田里忙,石成兴奋地奔跑过来。

后来一边听着他讲述两天来发生的事,一边向南回去酒站。

远远看到了传说中的红缨排长,挂着望远镜叉着小腰,站在碉堡边上笑嘻嘻望过来,感觉就像看到了青山村的那些庄稼,忍不住也开始朝她笑。

“你咋才回来呢!”话似嗔,语气是喜。

“你老人家都当了团长了,我哪好意思早回来。”

“嘿嘿嘿……看我威风不威风,嗯?怎么样?”

“不错,好!比我强多了。回头我向团里打个报告,这个排长还是你干得了!”

“真的?”

“真的。”胡义努力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来。

“死狐狸你讨厌!”她终于扑向胡义。

……

酒站西岸的河对面,刚刚建起了一个简陋营地,男女老幼三十多人在那扎了营。他们不打算继续走了,对岸就是八路军,不信有匪敢骚扰到这里来,所以也不问对岸的九排是否同意,自顾自地开始搭建木屋。

九排给他们匀了些粮食,二连也给他们匀了些粮食,现在他们的河边营地已经升起了炊烟,缭绕着飘过河面。同时飘过河面的,还有孩子的嬉笑声。

胡义站在酒站东岸的沙滩上,看着一个木筏正从对岸漂过来。几个人在木筏上划水,木筏中间坐着普通打扮的高一刀。

今天早上二连并没有跟着九排过河,而是在酒站东岸的河对岸树林里临时驻扎,现在听说胡义回来了,高一刀才决定过河会面。

闻到了空气中的炊烟味道,等待在沙滩上的胡义顺口问身边的马良:“没劝他们去大北庄么?”

“我劝了,跟他们说明了这里离鬼子不远,未必安生。可他们不愿意。其实我觉得他们是对咱们还不了解,觉得咱只是些当兵的,心里还有疑虑。另外……他们好像也不愿意迁得太远,舍不得离开这片地方。”

想了想:“那这样,一会你派人,把咱们那些多余的工具和物件给他们送过去些。我看他们这架势……是打算长期住在对岸了,由他们去吧。”

马良点点头,又道:“对了,早上抓他们的时候没收了一把盒子炮,一个鸟铳,还有几把刀,一块还给他们么?”

“还给他们吧。另外……再给他们两条七九步枪,子弹四十发,手榴弹四颗。”

“哥,我觉得……这个没必要吧?他们那对岸要是真有点什么事,咱们不用过河都掩护得了。”

“枪是拿起来用的,不是摆箱子里生锈的。你告诉他们,如果打算住在南岸,得往南放出一段哨去,包括上游。”

马良这才恍然大悟:“那我现在就去。”然后掉头跑回驻地。

此时,木筏靠上了沙滩边,高一刀一大步纵跃下来,走上沙滩,仰起黑脸膛朝胡义看了看,得意一笑:“你一个破排长,是不是得先过来见个礼啊?”

“我又没求着你来,犯得着拜你么。”二连居然在对岸驻扎下来没走,说明高一刀这货一定有事来找。

“呵呵,官儿不见长,脾气见长。”高一刀晃悠着走近胡义。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说那么多废话有意思么?”

“姓胡的,我发现你就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高一刀看了看这片沙滩,忍不住攥了攥拳头,指节间发出咯嘣咯嘣响。这里真是一块斗勇的好地方,考虑到确实有事而来,只好又松开了拳头,在心里想象着将胡义摔个半死解气,然后道:“金疤拉!你知道么?”

“怎么,一山难容二虎了?”

“笑话,他还不配称虎。”

胡义面无表情地看着高一刀不说话,但是高一刀已经明白了这代表胡义说:那你来找我干屁!

“大头就剩他一个了,粮多钱多枪多,不好啃,我要你的火力支援。”

这高一刀也够会说话的,张口先提‘粮多钱多枪多’,他可少提了一个‘金疤拉人也多’。胡义淡淡笑了笑:“我想你知道九排的地面是个什么情况,这就是我人少的唯一好处,那就是我现在什么都不缺!”

高一刀没词儿了,仔细一想,可不是么,青山村这边成了不毛之地,九排就这么点人,给他一百条枪也没用啊,物资粮食方面又有团里直接资助着,这点人又能吃多少?粮多枪多这个理由对九排根本没有吸引力。

眼珠子转悠了好几圈,高一刀也没想出来该继续说点什么,有点尴尬。

胡义却突然说:“我可以帮忙,但不是找着金疤拉打,而是打三家集!”

“什么?”高一刀惊讶了。他即没明白胡义为什么同意帮忙,也没明白打三家集是个什么意思?

“三家集就是金疤拉的钱粮来源,是他的聚宝盆。”

“三家集?居然和金疤拉有关系?你怎么知道?”

“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就说你同意不同意吧。”

高一刀将胡义的眼睛眉毛鼻子全都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这姓胡的究竟什么目的?他怎么会同意帮忙了?一个月不见觉悟能有这么大长进?这不都快赶上郝平了么!突然问:“我想知道,你是为什么?”

胡义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说:“还人情。但别误会,跟你没关系。”心里在想,三家集,紧俏货该有不少吧,说不定能让团长和政委松口气……

高一刀却听得一头雾水,还人情?他欠谁了?这绝对不是理由!三家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里面不会是有迫击炮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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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仓库

“一间当铺,一间杂货铺,一间饭,三家集由此得名……说这三个铺子是商贾在那办的,金疤拉只是创始人,只负责立规矩,这话是骗鬼呢!铺子肯定都是他的,这些就是他起家的本钱,他就是个走私贩子,所以才能这么快壮大起来。”胡义坐在沙滩上给高一刀说明了三家集的情况。

“他娘的,怪不得啊!我还纳闷呢,狮子大开口三教九流他金疤拉都照收不误,怎么养得起这么多人,感情是底儿厚!”

“三天后是开集的日子,错过这机会就要再等一个月。”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非打不可了!”高一刀两眼直放光,捏了捏拳头,忽然想到了什么,脱口问:“哎?姓胡的,你怎么对三家集的情况这么清楚?”

“我……曾经路过。”胡义不看高一刀,随手抓起一把沙子攥起来,然后竖起拳头看那些细沙缓缓流出拳缝落下。

“路过?”高一刀盯着胡义的眼角猛看,忽然露出狰狞一笑:“没那么简单吧?你到那干嘛去了?”

等到细沙流净,胡义拍了拍手上的沙,才面视高一刀:“我说了,路过!”

“路过得真细致啊,路过都能看这么清楚明白?”

“我眼神好。”话落胡义便起身,朝河边那几个战士道:“把筏子收起来。”然后拍拍屁股准备走向树林。

眼看着那几个战士抬起木筏也走向酒站驻地,高一刀皱起眉毛朝胡义道:“老子还没走呢!”

“能派人接你过河已经算给你面子了,你怎么回去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胡义连头都没回。

于是,河边沙滩上只剩下了孤零零发呆的二连连长。

……

胡义这个排长回来了,九排的建制自然恢复了,一二三班和九班各归其位。五个未分配的新兵,胡义将其中三个人发给三支七九步枪,补给了二班,另外两人带着两支三八大盖补给了一班。

这是排长亲自分配的,尽管三班一个没分到马良也没说什么。现在石成的一班有十人,清一色的三八大盖,刘坚强的二班有八人,马良的三班仍然六人;九班还是那德行,徐小住院不在,算上胡义是五个,九排总数二十九人。

临出发前,那些储备弹药和粮食被妥善埋藏好,胡义不打算留人看管,空营无所谓。不过那个伪军俘虏得处理,胡义当面问他的想法,这个有伤在身的结巴伪军支支吾吾,貌似没有主意。

看得出来他不想参加八路军,胡义没为难他,反而做出一个令人瞠目的决定,当场将他给放了。

留着他就得派人看,送回大北庄又嫌远,又不是鬼子俘虏,结结巴巴一直挺配合,总不能毙了吧?干脆放了。

马良刘坚强和石成纷纷提意见,把他放回去咱不就暴露了么?回头把敌人招来怎么办?

胡义解释,就算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最坏的结果是回去报告说青山村附近河边有二十多人的八路营地,但凡敌人有点脑子,敢信他的话带人来么?来得少了怕不怕中埋伏?来多了的话就相当于一次大扫荡,为了二十来个未必抓得到的八路,鬼子有这闲心么?就算来了,咱走就是了,遛呗,整天吃喝拉撒,青山村这里已经是无人区了,看谁亏。

众皆释然。

……

三天后。

空气十分闷热,山顶草丛后,胡义咽下了一口水,重新拧紧水壶,抬头看了看越来越阴郁的满天乌云,雨要来了。

抬起手捶了旁边的人一拳:“你有完没完了?”

高一刀抓着望远镜,持续观察着下面那个四面环山的小盆地,以三间破土房为中心,乱七八糟向外辐射散布着不少摊位,其间人来人往,正儿八经是个集市,真没想到,穷山恶水里也能有这么个地方。集市上的人们也开始不时抬头看天色,不得不比平日早些收摊了。

被胡义捶了一拳,高一刀也没让望远镜离开他的眼,嘴上不满地回答:“这玩意又看不坏,我再看会,你先一边忙去!”

话刚落,望远镜被胡义一把夺过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要不是眼下环境所限,高一刀这货绝对敢动手明抢这个望远镜,每次看见胡义挂着这个望远镜的时候他的口水就忍不住流下二尺半。

“哎呀,姓胡的,你敢冲我上手?”黑脸膛朝细眼狐狸竖眉毛了,这似乎是个很好的动手借口,一阵凛冽感蠢蠢欲动。

“我敢!你呢?”细狭眼里流露着淡然,抢一回鸡给他惯出毛病来了,大不了一拍两散,反正这回又不是执行任务,鸡飞蛋打谁也别想好!一阵阴寒开始蔓延。

这边的马良赶紧扯了扯胡义的衣角,那边的快腿儿也忍不住拽了拽高一刀的肩膀。一个猛将,一个煞星,平时指挥打仗都是冷静刁钻的主,但是凑在一块就变了德行,非斗气不可,眼下的智商已经直接变为零,即将变成两个混蛋,这是扯淡斗鸡的地方吗?

“连长,连长,大局为重。”快腿儿低声嘀咕。

“你们看,他们开始收摊了!”马良用这句话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凛冽和阴寒才消失了。

“马良,你亲自盯,必须给我跟住了!”“快腿儿,看你的了!”两个指挥员同时对身边人下达命令,声音交织在一起。

每次开集之前,金疤拉要先将交易货物运到三家集来,结束后还要再运回去,因此胡义断定,金疤拉的仓库一定在三家集附近不远,远了他折腾不起。这个仓库就是此次行动的目标,散场后,跟踪那三间铺子的运货人就可以找得到。

像当初孙翠那样在四周散摆地摊的都是无关人,他们收拾起来很快,不久后便整理好包裹扁担,随着人流四散离开。这时稀稀落落的雨滴已经开始落下,一颗一颗砸动树叶,溅入黄土,催促着那片场地中的人影们更加匆匆。

三间破土房的门前各停下一辆牲!大车,一群人影忙着搬出东西装车,几十个背着枪的在四周晃悠警戒。一直到无关人等全都走光了,他们才忙完,向着一处山谷方向出发,在越下越大的雨幕中,渐渐模糊。只剩下三间破土房零落在空荡荡的雨中空地,三家集重新萧条下来,仿佛一直是如此荒凉。

胡义和高一刀在泥泞中下到了山背后,一大一小两支队伍站在雨中的山坳里,已经准备好出发。

滴水的卷曲帽檐朝着九排一挥手,队伍立即跟着排长开拔,一个个顺成一溜,开始在泥泞中流淌。

等到九排的最后一个人启动了脚步,那个黑铁塔才朝着大队点了点头,然后二连衔着九排的队伍继续流淌。

下雨对这次行动没什么影响,可是无奈的是这场雨越下越大,最后居然下成了十几米外都白花花看不清,哗啦啦嘈杂得全是落雨响,一条条浑浊的流渠开始出现在土坡上,裹挟着污泥乱七八糟地冲下山坳。

低处已经不好走了,走在雨中,军装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被豆大雨滴砸得噼噼啪啪响。带队在前的胡义仔细辨认着马良和快腿儿留下的石块路标,不得不减慢了行进速度,改为在稍高些的位置行走,因为地处正在形成一条浑浊奔腾的小溪。

高一刀拽了拽步枪背带,抬起大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向前看看,队伍模模糊糊,回头看看,身后的队伍也迷蒙在雨中,似乎有人正在滑到,根本看不出去多远,只能在雨的嘈杂里大声道:“都跟紧!别只顾着看脚下!”然后继续随着队伍流淌。

一个战士跌倒在泥水里,捂着脚踝没站起来。经过的战士朝他伸出了手,他拒绝了战友帮助,在雨声里大声回答:“扭得狠了,你们先走,我歇歇就好。我歇歇就好,能追上。”

不久后,这个扭伤了脚踝的战士已经看不到消失在前面的队伍,于是从泥水里狼狈地爬起来,没有去追队伍,而是走向另一个方向,身影很快被水白色的雨幕湮没不见。

……

两个雨中的人影已经变成了泥人,他们俩小心翼翼地爬上了一座不大的馒头型小高地,隔着雨幕,隐约看到了下方低谷中的队伍。

不太清晰,那支队伍似乎正在转向对面的山脚,然后消失。

“他们上山了?”快腿儿瞪大了眼,也看不出更多细节。

马良吐出随雨水流进嘴里的沙子,咧着嘴盯了一会,不解道:“人能上山,那牲畜车上得去吗?难道抬上去?”

又看了一会,快腿儿嘀咕:“我怎么瞅着不对劲呢?好像是黑乎乎一团啊?他们有那么密集?”

“你在这盯着,我靠过去看看。”马良开始下坡。

连水带泥稀里哗啦几次出溜,便接近了坡底,一条大雨冲成的泥流正在低处哗啦啦淌。这回马良终于看懂了,对面是个山洞洞口,这就是那支队伍走到这里凭空消失的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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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势

瓢泼大雨逐渐转为中雨,九排和二连队伍狼狈到达了馒头小高地。

隔着一条低谷,对面一座山,山势不算陡峭,可也不平坦。雨没那么大了,视线好了些,但是白蒙蒙的看不清山顶。山脚十几米高位置,可以看到一个巨大洞口,黑黝黝的,说明这个山洞不浅。两个人影抱着枪,在洞口内边缘避着雨,不时探头看外面蒙蒙雨幕。

馒头高地的顶端微斜向下到洞口的直线距离大约一百多米远,胡义和高一刀仔细往对面观察了一阵,坡后的队伍也在雨中休整得差不多了,两个人才退下来,着手安排下一步的事。

这个山洞小不了,牲畜车都拽得进去看不见影儿,那能小了么。从三家集押货回来有好几十人,洞里肯定也有些留守的,估计敌人百个左右,火力情况不详。

这仗不难打,说不难打是因为情况很简单,战场环境限制了可选择的进攻战术没有,顺洞口慢慢往里打就是了。这仗同样也不好打,进攻山洞,其实相当于攻坚,搞不好就得一尺一尺地啃。

到了这个时候,胡义和高一刀不约而同抬起头,无奈的看着雨蒙蒙的天,如果不是下雨,一把大火把山洞变成砖窑该有多简单,火攻,用了几千年的战术,再用几千年也好使。

“还打不打?”胡义淡淡问。

高一刀听出胡义的意思是想等天晴后再来,可是金疤拉的聚宝盆正摆在眼前,这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根本看不出来,高一刀心里已经画满了钱粮枪弹,肥肉都摆在嘴边了岂能不吃?于是故作平静道:“夜长梦多,这雨看着不会短,万一有什么变故,他们搬家溜了怎么办?”

胡义朝黑铁塔那副假正经的嘴脸笑了笑,指望这个为了望远镜都敢翻脸的家伙知难而退,有点不现实。低下头,一边抬脚在石块上刮蹭鞋上的泥水,一边说:“你可别指望我的九排给你当突击队。”

“那你还能干什么?”

“别忘了,到现在为止情报都是我提供的,凭楸能找到这地方么?九排可以……负责封锁洞口,以便你战无不胜的高连长放心大胆地发挥。”

满头黑线的高一刀看着那个不停滴落雨水的卷曲帽檐,一时没说话。想想也没办法,进攻山洞,队伍没法展开,就那么点地方,自己的二连有一百五十多号,他九排还不到三十人,他缺的就是人,指望他胡义主动上是做梦。

“那事后这战利品,可是我先挑了!”

“行。”胡义本也不是为这个目的来的,只希望里面能有些团里紧缺的东西。

然后两人各自走向自己的队伍,胡义命令九排到馒头高地上面建立射击阵位,封锁对面的山洞出口。高一刀命令二连迂回到对面山上,首先要把那座山仔细地梳篦搜索一遍,以防那山洞有其他出口。

一百五十多人的二连,均匀拉开间距成长长一线,开始了雨中搜山。湿滑,泥泞,偶尔出现的碎石滚落响声终于惊动了洞口的哨兵,他们两个跑出了洞口一段距离,站在低谷中看向雨蒙蒙的山上。

啪——

洞口对面百米远的高地上传来一声脆亮枪响,一颗子弹穿过了雨幕,宣布了战斗开始。

湿成泥猴的小丫头,扯着步枪狼狈扭动着倒退缩回了泥坑里,钢盔下的一张小脸上连泥带水已经脏成地图,笑嘻嘻朝半坐在泥水中的吴石头说:“嘿嘿,一个!”然后大咧咧靠在身后的稀泥上,开始费力地拉她的枪栓。

一个人影跌倒,滚落进低谷中流淌的泥水中,身上的血色还未来得及泛起,便被泥色浸没。

另一个家伙腿一软,开始狼狈地往洞口跑,同时撕心裂肺叫唤着:“有情况!”

啪啪啪……接着高地上响起了七八枪,然后是稀里哗啦一阵枪栓响,石成的一班开了火。其中两枪击中了那个试图跑回洞口的家伙,使他也变成了泥水中的静物。

胡义端着望远镜趴在一班的一侧,盯着黑黢黢的山洞口,罗富贵架着机枪趴在胡义侧边不远,静静瞄着那个洞口等待后续反应。二班和三班无聊地休息在高地后面的泥泞中,听到了上面这些枪声,距离不远的马良和刘坚强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继续不满地皱着眉头坐在雨中欣赏雨景。

黑乎乎的洞口里忽然噼噼啪啪响起射击响,十多发子弹胡乱地飞上高地,立即遭到高地上的机枪还击,一个弹夹被罗富贵一股脑送进了洞口。然后场面突然安静下来,山洞里没有再还击,他们意识到被人堵住口了;高地上也没有再射击,因为黑乎乎的洞口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四周的落雨声越来越清晰。

望远镜这才被放下,下意识抹了一下正在流淌雨水的脸:“行了,咱们的活儿干完了。”

罗富贵忍不住伸了伸脖子:“这就算完事了?”

“要你在里边你出来么?”

“嘿嘿,这仗打得舒坦,等着跟二连后头进去拿东西就行了。”罗富贵笑了。

整个山被搜索一遍,也没发现有疑似出入口的地方,即使这样高一刀也不放心,派出一个班爬到山顶,监视各面山坡,以防这个聚宝盆漏了底。洞口附近那一阵枪响高一刀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没什么可担心的,九排的火力足够堵住了。

“现在去洞口边,你们排从那边绕过去,到时候两边开摸。”一身泥水的高一刀心情不错。

一百多人的主力贴着山边从左边接近洞口,一个排从对面的另一边接近过来,对面的小高地上九排则悠哉地看着这一切。小心翼翼贴近了十多米宽的洞口边缘,两边战士都停下来,等待连长的进攻命令。

这时,快腿儿突然说:“连长,你听这什么声音?”

“什么什么声音?”高一刀竖了竖耳朵,在哗啦啦的落雨声里,终于分辨出隐隐约约的轰鸣声,并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战士们都能听到了。地面甚至开始微颤,山坡上开始有细碎的落石蹦跳着滚下,轰鸣声逐渐升级成了磅礴震撼。

轰隆隆——浑浊的奔腾猛然出现在低谷一端,狰狞,咆哮,疯狂席卷而来。

“山洪!”有战士惊慌大喊。

高一刀猛回头,朝着后方那些身处低位的战士大喝:“跑!跑啊!”

后面的队伍因为距离洞口较远,所以不自觉地停在了谷底,现在突然出现的猛兽让他们惊呆了,终于有人开始拼命冲向山脚,也有人当场跌倒,还有人惊呆在原地不眨眼。

轰——哗——一道泥墙咆哮着狂冲而过,随后便是无尽的汹涌奔腾,小高地与山洞口之间的那条低谷转眼变成了一条澎湃的死亡之河。

轰鸣声遮掩了所有绝望的呼喊,浑浊的水墙覆盖了所有来不及挣扎的身影,得意地向这些渺小人类炫耀着忽视它的后果。

……

一支队伍在冒雨急进,五花八门的穿戴,五花八门的枪,在泥泞中气喘吁吁连滚带爬。队伍蜿蜒连绵,前后两端都看不见,两端都是白蒙蒙一片。

一个疤面人,一身绫罗绸缎早已被泥裹满,一脸焦急地望着远方,问身边的人:“你说他们是八路?”

“一开始我只是怀疑,后来他们又汇合了一部分,那些可都是穿军装的,真真的八路。”

回话这人正是二连掉队的那个,听说了黑虎军出名之后,金疤拉派了这个人主动去投靠,埋一颗棋,为方便将来收拾这个对手。没想到的是这个所谓黑虎军居然有胆先对自己动手,要打三家集。现在知道了他们是八路,那就难怪他们有这么大胆量了。

原本是想闷头做大,可三家集那里的仓库就是金疤拉的一切,那就提前撕破脸吧,别说你是八路,就是八十八路老子也照打!

为此金疤拉集齐了全部可动员力量,各路投靠的山匪加上他自己的嫡系总共将近六百人,浩浩荡荡向三家集方向出发。山洞仓库里也有百人呢,怎么也坚持到增援抵达。

“都他么给我快点!丢了仓库你们全得饿死!八路这是要断咱们的活路,咱们能怎么办?”金疤拉站在雨中大声朝着队伍呼喝。

“杀!”行进中的队伍毫不犹豫地参差回答。

于是,雨中的队伍行进得更快了。

……

三十多个二连战士转瞬不见了,低谷变成了天堑,这是大自然的威力。趴在小高地上,看着下面那条奔腾的浑浊,胡义自问:这算是命运么?这是不是应该料到的?这是不是能够避免的?大概高一刀也是这样自责罢!

高地后面的二班和三班都爬上来了,九排全体都看傻了眼,罗富贵忍不住喃喃:“姥姥的,过不去了,这回彻底没咱们事了!要不……咱回家吧。”

雨还在下,落在那张黑脸膛上,像是汗水那般流淌,高一刀无表情的视线离开了那条汹涌,看了看对面的高地,再看看不远处的洞口边缘,浓锐的眉角终于缓缓挑高,字字铿锵地发布命令:“准备战斗!”

发着呆的战士们终于醒过来,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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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应

洞口两边的战士相互比比手势,各投进一颗手榴弹。两声爆炸,碎石飞灰喷薄而出。

“上!”两边各有三四个战士贴着边缘消失在乌烟瘴气里。

弯下腰,端平了枪,小心翼翼往洞里挪着,漂浮的灰土渐渐变淡,随着几个人慢慢前进,光线也渐渐变暗。洞口不是直的,而是向一侧缓缓弯曲的,视线只能看到前方弯转的洞壁,地上有一具尸体,不是被手榴弹炸死的,而是被子弹打中了脖子,这个倒霉鬼刚才死于罗富贵的机枪乱扫。看来,敌人直接放弃了洞口的防御,缩了。

洞口边的高一刀探头,见前面的小组拐了弯,于是摆摆手,领着十来人组成的第二组开始进洞。

还没进去多远,猛听得前面传来铛啷啷一声响,接着有人大叫:“手榴弹!”

轰——狭窄空间里的爆炸声异常响,洞壁一颤,碎石哗啦一颤,震得高一刀耳朵疼,接着一阵土雾从前方弯角猛地弥漫过来,钻进鼻孔,挂在脸上,附近的战士被呛得在咳。

一个战士在昏暗中踉跄着退了回来,不住地晃着脑袋,明显有点懵。

“一组。”高一刀朝前喊,但是除了这个退回来的战士,再没动静。

端稳了步枪,贴着洞壁谨慎向前,慢慢转过了十几米远,昏暗光线里看到了前方的六具尸体,山洞在前面改为向右转,这里是个缓s弯。

回头看看二祖的战士已经轻手轻脚地跟了上来,于是摸出手榴弹,横着移动到右侧洞壁那边,慢慢接近前方弯角,最后停下来,对身后的战士们比划了一下,示意准备突近,然后拉开手榴弹,狠狠甩过弯角。

轰——震耳欲聋的响声里浮尘一片。

高一刀不再犹豫,猛地冲过拐角,立即作出一个半跪射击姿势,举枪静待,眼前都是硝烟和弥漫的尘土,什么都看不见。

身后的战士们跟着他或趴或站,同样举枪瞄着,等待眼前的烟尘散尽。

渐渐的,似乎看前方有几点亮光;渐渐的,发现那是挂在远处的几盏马灯;渐渐的,发现隧道在前方十几米外开始变宽阔;一个小穹顶再向后连着一个大穹顶,仿佛半个葫芦扣起来,高一刀此刻所处的位置相当于葫芦嘴。

终于看明白洞内情况的同时,高一刀的瞳孔也开始放大,不用想也能知道,一定有一个扇形射击线正在里面瞄着这个葫芦口。

“躲!”一声大喝的同时,猛蹬地面扑向来时的转角。

同时响起的枪声已经无法用词语来形容,近百条枪几乎一起响了,枪声在山洞里比平时显得更突兀更尖厉,附近的洞壁上仿佛正在下大雨,子弹在飞迸,碎石在飞溅,纵横交错完全看不见,却能明明白白的感觉到。

有战士当场变成了筛子,有战士随后被穿透,有战士在痛呼。高一刀已经无法控制猛力飞扑起来的身体,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此刻也许中弹了,那一瞬间时间过得很慢,近在咫尺的转角,腾在空中的身体,迟迟不落地。

仿佛飞腾在无数个刀刃里,划过眉角,切开衣袖,豁开皮肤,真真切切的即将被撕裂。他的眉梢依然狠狠高扬着,等待感受那种被子弹冲击的一瞬,像曾经被击中时一样。

噗通——哗啦啦——高大身躯形成的巨大惯性激起地面上大片尘土,生生滑出一块距离,最后撞在另一侧洞壁上。在弥漫的飞灰中咳嗽着,煎熬的时间终于恢复为正常。

枪声喧嚣着,有汉阳造,有水连珠,有盒子炮,有英七七,同时还有两支‘花机关枪’。

枪声喧嚣着,眉角流着血,胳膊流着血,肩膀流着血,腿上流着血,拐角后的双手有力地撑着地面,在尚未落尽的灰土中缓缓抬起黑脸膛,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笑了,狰狞地笑出了声,笑声搭配着喧嚣的枪声,极不协调地回荡在山洞里。

不是笑他自己大难不死,而是笑他会一次被这么多种类的武器照顾,那些形色色的子弹在他眼里就像是各种鲜花,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呢!没有比这更爽的事情了!

……

高一刀开始进攻山洞,馒头高地上的九排彻底解除了警戒状态。

胡义下了坡,来到了奔腾的洪水边,与其说是水,不如说是泥,那汹涌的颜色看起来都令人胆寒,泅渡是笑话。抬起头,**蒙蒙无际,世界仿佛粘连在了一起。

稀里哗啦一阵响,罗富贵连滚带爬摔了下来,掉进胡义身后的泥坑:“哎呀——我去他姥姥——呸呸——”当场泥人一个。

“骡子,依你的力气,能把绳子抛过去么?”胡义看着脚下的洪水,问身后。

跌坐在泥坑里试图把那张熊脸抹干净,可惜被肮脏的手越抹越脏,听到胡义问话,抬起熊眼看了看对面:“胡老大你是真瞧得起我,你当扔绳子是扔手榴弹么?”

距离确实太宽了点,胡义叹了口气。

“别想了,过不去了。要我说咱回去得了,呆在这干瞪眼啥都做不了,闹心不。”罗富贵爬出了泥坑,想到洪水边洗几把,看了看那汹涌的颜色,打消了这个念头。

“要走也不是现在,至少等二连的活儿干完再说。”

虽然过不去了,但是山洞对面的小高地能封住洞口,如果九排走了,万一有什么变故,比如金疤拉的人来援,只要在这小高地上放点人,即便过不去二连也没法将山洞里的东西弄出来。行军打仗这些年,对地形地势敏感的胡义不敢像罗富贵那样想当然。

“狐狸!你快上来!快!”小红缨的声音在高地上焦急响起。

在泥泞中一阵爬带拽,回到了高地上的胡义顺着红缨的小手指向端起望远镜,帽檐下的浓眉瞬间纠结在一起。

想什么来什么,说金疤拉金疤拉到,只是不明白他怎么这么快?难道来的时候撞到了敌人的暗哨?如果是那样的话,山洞里为什么没有提前防备的迹象?顾不得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当场大声发布命令:“骡子机枪准备。一班准备战斗!二班三班挖战壕。丫头,带傻子和李响构筑机枪掩体。快!”然后回过头,朝着二连那边高喊:“敌人来援!通知你们连长!敌人来援!通知你们连长!”

石成拎着步枪被脚下的泥泞滑得连滚带爬,一边跑向有利位置,一边大喊:“一班拉开,准备战斗。”接着听到胡义在身后朝他喊:“一班现在就开火!”

扭脸看了看雨中的远方那些隐约目标,忍不住道:“还有一里呢吧?排长,是不是太远了?”

得到的回答是:“现在就给我打,为掩体和战壕争取时间。”

临时找到个泥坎,石成当即卧倒,摆上枪口拉枪栓,口中朝他附近喊:“现在就打,自由射击!”

啪——啪啪……一班的十支三八大盖开始参差响起。

刘坚强抽出身后的工兵锹开始狂挖,泥水被一片片快速掀起,一边朝附近的二班和三班战士大喊:“用刺刀,用木棍,用石片,用手,挖!快挖!”

马良冲到了正在架设机枪的罗富贵身后,一把扯走了罗富贵背上的工兵锹,边跑向二三班位置,边随着刘坚强的喊声补充喊:“集中力量先挖两点!再连!先挖两点……”

直接平行开始肯定是不行的,时间太急了,先挖出两个坑来,然后蹲在坑里继续挖,战士们才不至于一直暴露着。二班和三班立即分为两拨,各自跟着班长开始了狂挖猛扣搬石头,一团乱。

小丫头泥猴一般爬出了坑,看了看远处,又望高地两边看了看,抬起小手指向一个位置:“就在那,先挖个坑出来!”

吴石头拎着镐头就冲了过去,机器一般抡镐如飞,泥水四溅。李响拿着吴石头的工兵锹,跟着跑过去,跪在泥里便是一通猛铲。

小丫头随后赶到,脚下一出溜,当场摔在雨水中,钢盔都摔飞了。躺在泥里呲牙咧嘴正在享受泥泞的痛苦,看到了掉在泥水中的钢盔,愣了愣,一把抓起钢盔来,坐起身,将手里的钢盔当了铁锹,卯足了小力气铲那些泥,铲不动也要帮着铲,挖不动也要帮着挖。

雨水飞溅,泥水飞溅,汗水飞溅,馒头高地上到处都有水在飞溅,像疯了一样。老兵们知道这是在做什么,这么做能活着。新兵们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但是老兵让他们这么做,那么就这么做。

这疯狂的感觉就像战斗一样,没有区别;起码这疯狂的挖掘是有终点的,但是源源而来的敌人似乎还没有终点。所以新兵们也渐渐地明白了,他们正在拼命挖掘的不是坟墓,而是活路!

雨水砸在卷曲的帽檐上,砸在望远镜上,一滴又一滴挂上了镜头,斑斑点点地出现在镜头内的视野上。

放下望远镜来,仔细装进盒子。满是泥污的大手摘下身后的步枪,卧倒在泥水中,枪栓利落地拉动,摆正瞄准,加入一班的远程射击,尽管连目标都看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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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转

山洞里的战斗打到葫芦嘴的位置后,也无法寸进。一个扇形射击面瞄着一个点,多少人都白搭。手榴弹也试过了,不露头往里甩根本扔不进多远,跳出去甩也没用,当场被打成筛子不说,十几米长的通道顶端根本不够高,想扔远也没高度,除非能冲出最后这段十几米长的通道。不说那么多枪口,单单那两支花机关枪交替,都没可能冲进去。

进行了各种尝试,又牺牲了几个战士,正在被快腿儿缠纱布进行包扎的高一刀坐在山洞通道里下达了暂停进攻命令。

此刻的高一刀正在咬牙切齿,算上被洪水卷走的,减员差不多五十了,憋屈!这个仓库就是金疤拉的根,拔了这里金疤拉就得倒,可惜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他一遍遍在心里强迫自己不要想着伤亡数字,不要想着仓库里多么富有,只看做一场普通战斗,昏了头会毁了二连,也许……撤退才是明智选择,不甘心也得忍。

一个战士匆匆跑进来:“连长,九排看样子要钉在对面高地上了!”

“什么?”

“我从山上看到他们在抢筑工事!”战士补充。

刚开始的时候有战士进来报告说九排在对面发现敌人,并且数量众多,那时候高一刀正在红着眼,正在进行着攻击尝试。当时他没工夫多想,简单地觉得,凭姓胡的那德行,凭九排那点人,通知二连对面的情况后肯定是要开溜或者突围,反正有洪水隔着,没了九排会被压制洞口,也不耽误二连毁了金疤拉这个窝。

现在冷静下来了,九排居然还没走,在小高地上抢筑工事?这算是我连累了他?还是他自己脑子进水了?

高一刀一把推开了快腿儿,自己将伤口位置的纱布草草打了个结,站起来就大步往外走,高大的身躯无视了那些伤痛,平时怎么走路现在也怎么走。

……

三八大盖的精度和射程优势充分体现,超远距离的零星射击起到了拖延效果,土匪们的五花八门装备在这么远距离上根本没有还手的可能,队伍不得不提前停下来,乱糟糟一片,在一里外开始提前部署。山洞方向隐约也有枪响,看来八路还没打进去,金疤拉总算放下了半个心,当场命令雨中疲惫行进了一路的主力原地进行短暂休息,另外派出两股人,提前抄两侧迂回向山洞位置。此时他还不知道山洪已经阻断了高地后的山谷。

高地上,二班和三班已经挖出了两个深坑,开始在坑里对向开挖,连起来就是战壕,吴石头李响和小红缨负责的机枪掩体也初具雏形,一个泥坑正在慢慢地出现棱角,显露出特定轮廓,坑里积着半尺多深的泥水,三个泥人蹲在泥水里拼命地干活。

拉枪栓,一枚弹壳带着余烟跳出枪膛,落进泥水不见,调整着呼吸,湿帽檐下的一只眼重新眯起来,尝试再次瞄准。

坡后头忽然传来喊声:“姓胡的,滚出来见!姓胡的,你听到没有……”

很明显是高一刀这个烂货出来了!稳定地瞄着,平静地扣动扳机,枪身一震,貌似仍然没打中。扭头看看工程进度,拎着步枪从泥里爬起来,猫腰跑向高地后侧。

洪水对岸站着缠了几处纱布的高一刀,见到胡义出现,下了坡,也到达洪水边,才继续扯嗓子嚷:“是你么!嗯,你长觉悟了?”

瞅了瞅脚下的汹涌浑浊,胡义蹲下来,用洪水洗着自己那双满是泥污的手,大声回:“有屁赶紧放,我很忙!”

“忙个屁!这仗不能打了,赶紧带着你的九排走。”

“高一刀,你以为我是照顾你二连么?我是指望你把这山洞打下来呢!过了这个村,再没有这个店,还用我说得再明白吗?你又不傻!”原本胡义只是看中了山洞,但是眼见金疤拉来了这么多人,反而让胡义的想法变了。短短一个多月,金疤拉利用封锁带来的混乱居然能壮大成这个规模,这不要成精了么,只数人头的话比**团都多。

如果放弃这次机会,金疤拉这个仓库定转移,有钱有粮的他将来必成大患。目前他人虽多,大部分应该都是刚刚投靠的,他还没机会充分整合,装备都没来得及完善,匪依然是匪。现在他人再多也好打,但是将来……难上加难!

金疤拉不是鬼子,有枪没炮,只是人多,综合目前的全部情况,再考虑到二连没有停止进攻,和将来剿匪的困难,胡义决定卡在高地了。

雨水静静地打着高一刀那张黑脸,他静静地沉默了一会,胡义的话他听懂了,全明白,最终叹了口气:“山洞一时拿不下来了。里面是葫芦形空间,把我二连填光也没用,打不进去。”

胡义甩甩手站起身来,看着对岸的高一刀,也沉默了。虽然不知道山洞里具体情形怎样,但高一刀可不是个软骨头,如果他说打不进去,那就没有人能打进去了。

可惜二连和九排双方又被洪水阻断,这种情况下如果二连能过来,留下一小部分堵住山洞口,主力和九排一起面对金疤拉来一场决战,也能起到釜底抽薪的作用,但这个想法也无法实现。

过了一小会儿,胡义再问:“大不了不要了,咱就当个光棍汉!有没有可能毁了这个山洞?炸塌了它,烧了它?”

形势的变化,导致了战斗目的的变化,顾不得再考虑山洞里那些物资了,毁了这里一样能达成打击金疤拉的目的。

“我也这样想。只是山洞太宽阔了,只凭手榴弹没希望;至于烧……你看看这四周,凭什么烧?”站在雨中的高一刀脸上满是苦涩。

两岸的两个指挥员都不再说话了,只剩下中间那条洪水在奔腾,只剩下雨继续下。

……

重新爬上了高地,看了看远处那些乱糟糟的敌人,又向四周看了看,没有回到原来的射击位置,而是跳进了吴石头和李响正在挖掘的机枪掩体,直接坐在半尺深的泥水中,背靠着侧边泥壁,沉声命令:“停止作业,准备撤退。”

噗通一声不远处正在挖掘战壕的地方,刘坚强当场摔倒在水坑里。一班的石成下意识停止了射击,扭回头朝胡义发呆。马良趔趄着爬出坑,一边跑向胡义这里,一边惊讶地问:“哥,你是说要撤退?”

“你也可以理解为突围。凭他金疤拉,还围不住咱们九排,何况他的目的也不是咱们九排,他巴不得咱们走呢,突围不难。”胡义这样回答。

刘坚强终于也爬了出来,大声问:“那二连呢?”

“二连也会撤,山洞打不下来,他们又过不来,这场战斗没意义了。”

罗富贵头一个反应过来,一边忙着往怀里揣弹夹,一边吆喝:“都别愣着了,还不赶紧收拾东西!”

战士们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立即稀里哗啦开始忙,收拾工具整理枪械。小红缨坐在坑里,用泥水涮洗着她那顶变作挖泥工具的钢盔,重新扣在了她的头上。

半跪的李响单手拄着工兵锹,皱了皱眉,忽然抬起头,对身边的胡义说:“排长,我有个想法……可是不知道……我只是……”

胡义转过脸,看了看李响的一身泥:“直接说有用的。”

“我,我是想说……如果把化学弹给二连,他们也许能打下山洞来吧?”

胡义的眉毛突然一跳,愣住了。

噗通一声,泥水四溅,五大憨粗的罗富贵一屁股滑进了这个大泥坑,抬起大手一摇,朝李响道:“丑八怪你做梦去吧,后头那水多宽你没看到?你那掷弹筒怎么过去?”

胡义看了看李响背后的掷弹筒,再次恢复了平静表情,没人能把掷弹筒扔出那么远,二连拿不到,什么都是空想。

李响忽然继续说:“不需要掷弹筒,只要能把榴弹扔过对岸去就行。他们要做的,是把榴弹带到山洞里击发。”

“什么?说明白!”胡义再次注视李响,知道迫击炮的炮弹可以投掷使用,但是掷弹筒的专用榴弹跟迫击炮弹完全两码事,能用掷弹筒发射的手雷是有,但掷弹筒榴弹肯定不能当手雷用,否则九排这些掷弹筒专用榴弹过去也不至于一直放在供给处里落灰。

“我拆过榴弹,弹体后半段是一截铜制侧壁,分为上下盖板和铁质底座组成的药孟,上下盖板中间是发射药包,底座周围一圈有八个小孔,中央是底火。因为铜材较软,底火击发后,发射药的膨胀压力会使铜制侧壁膨胀,贴紧膛壁,增加发射压力同时嵌入膛线,并和弹丸一起飞出炮膛,最后爆炸成破片,当然化学弹的弹头是不会……”

胡义一扬手:“停,停停!说这么多我头疼,给我说关键的!”

李响立即醒悟:“哦,呃——我手头没工具,没法把它拆成手榴弹的使唤法,所以只能直接使用,只要击发底火就行。不过……下半段的铜壁可能会膨胀破裂,伤人!”

这回全明白了,胡义直接站了起来:“李响你起来跟我走。傻子,你也过来!”一跃窜出了泥坑,忽然又命令:“继续干活!是走是撤一会再说。”

这场战斗是否要继续,要看吴石头是否能将化学弹扔过对岸给二连,要看高一刀还想不想继续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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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循环

一个敦实的土豆突然旋转发力,一个黑疙瘩脱手仰角飞起,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轨迹,越过了汹涌波涛,啪叽——摔进了洪水边的淤泥,吴石头仔细看了看对岸的落点,木木然道:“偏了点,那不是俺想扔的地方。”

胡义也看着落点,下意识道:“那不挺好么!”

“俺瞄的是高一刀。”

“……”胡义无语,近朱者赤,天天跟在丫头屁股后混不出好来。

在水边等待的快腿儿立即扑过去捡拾。

李响的大喊接着响起来:“使用前拆掉保险,击发底火要有力些,手持击发有危险……”

快腿儿将榴弹在自己的衣服上仔细地擦抹干净,然后交在高一刀手里:“连长,这玩意有那么厉害?我咋没看出它有啥不一样呢?”

高一刀将这颗榴弹掂了掂,也不知道这玩意会有什么不同,姓胡的说把这玩意打进山洞里就有效果,总不能是假的,于是故作明白道:“瞎了你的狗眼,这个差别大了,没看颜色是不一样的么!”

快腿儿仍然不明白颜色不一样有什么不同,但是既然连长说它好,那必定是好,只好做出一副了然的神色,跟着高一刀往山洞里跑。

进了山洞,来到葫芦嘴拐角处,高一刀往地上踅摸了一下,捡起一块带棱角的石头,另一手抓着榴弹,准备靠向拐角。

一看这架势,快腿儿一把拽住了高一刀的衣襟:“连,连长,李响说了,手持击发有危险!搞不好你的手可就……”

“你看看现在这情况,不用手持还能怎么办?”高一刀试图扯开快腿儿的手,可是快腿儿死死攥着不放。

有战士立即道:“连长,这事让我来!”

“我来!”另一个也站了出来。

“都闭嘴!”高一刀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这种明知道后果的事情他绝对不会让手下人顶替,否则他就不是高一刀。

快腿儿终于急了:“连长,你等等楸等等!我有办法,你交给我!”

片刻后,一块不小的石头被两个战士抬了进来,然后放在地上,贴着洞壁慢慢推过拐角边。快腿儿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贴着地面将头探出拐角位置,往洞里看了看,然后扯开了榴弹保险,将榴弹小心地放进石块与洞壁之间的倾斜夹缝,摆成一个稍微扬起的姿态。

接着撤回来,摘下刺刀反握在手里,脱下湿外套将握着刀柄的手缠了几缠,重新爬出拐角,将刺刀尖顶在了榴弹底火上,悄声说:“行了!”

高一刀将步枪反过来,两手攥着枪口,抡起步枪砸向快腿儿攥着的刺刀柄后。

啪——枪托狠狠砸中了刀柄,与此同时嘭地一声爆响,一阵冲击流瞬间卷起灰尘一片,弥漫了拐角处。

咣啷啷——洞里传来了金属撞击的落地声。

接着一片枪声突然喧嚣起来,洞里的匪徒开始拼命朝着拐角位置射击,石壁上被打得不停怪响。

撇下步枪的高一刀弯下腰,一把将趴在地上的快腿儿给扯了回来,大声道:“你怎么样?”

“我没事!可是……它咋没爆炸呢?我明明听见它飞进去了?”

一轮乱糟糟的射击过后,洞里的人意识到拐角处的人缩回去了,枪声渐停。

高一刀也纳闷,姓胡的说这玩意是化学弹,既然是个弹,它总该爆炸吧?看样子是颗哑弹,白忙!

等在拐角后的一众战士也是大眼瞪小眼,说这是个厉害玩意,以为会听到地动山摇呢,明显是给九排的人忽悠了,全是扯淡!

这时,洞里忽然传出几声咳嗽,接着有人惊叫,随后有人似乎开始连滚带爬撞倒了什么,稀里哗啦乱响,随后各种声音接连出现,呕吐声,呻吟声,哭泣声,窒息声,惨叫声掺杂着碰撞声,跌倒声喧嚣起来。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山匪甚至有人惊惧大喊:“有鬼啊!是鬼!饶命啊……”这种无意识的叫喊让惊乱楸环境雪上加霜,变得更惨。

二连一众听得浑身直发毛,这他娘的什么情况?打进去那到底是颗什嘛玩意?吃人的活物吗?

封闭的山洞空间最大化地体现了化学弹的威力,那颗榴弹躺在山洞里肆无忌惮地冒着烟,连续发出微弱的嘶嘶响,释放着它被制造的使命。

正在惊疑中,猛地有人影狼狈地冲过拐角来,啪啪啪啪……慌乱中一阵射击,一个被熏得找不到方向的山匪被近在咫尺的二连战士给打成了筛子,扑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再无动静。

而这时,高一刀也忽然觉得空气里带出了一股微弱的怪味道,然后他的一张黑脸猛地变成了绿脸,正欲用毅力压住这种难言的痛苦,却发现身边的战士们已经开始连咳带喘掉头往外跑。没有了观众还逞哪门子能?咧着大嘴也往外冲先。

狼狈出了洞口便大声下达命令:“扇形警戒!持枪的一律击毙!”然后跑向洞口一侧,扶着一块巨石弯下腰猛烈地喘。

二连战士们在雨里稀里哗啦一阵忙,片刻间枪口都指向了洞口,接着便有人影从里面踉跄冲出。

虽然连长说了持枪的一律击毙,但是执行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基本是出来一个躺下一个,这一仗憋屈到现在了,某些红了眼的战士脑袋里想的是血债血偿,连那些被洪水卷走的弟兄生命也算在了这些山匪身上,管你拿没拿枪,出来就毙!

这根本不再是一场战斗,现在已经演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送货上门的屠杀。洞口外的枪声不停地响,洞里面的众匪已经被熏得神志不清,恐惧的极限附带痛苦的极限,迫使他们只想得到洞外的清新空气,满心里只剩下这么一个执念,飞蛾扑火。

努力将脸扬起来,让雨水一次次砸在脸上,那一份份的丝丝清凉终于冲淡了痛苦的感觉,让高一刀的呼吸重新恢复了正常。回身看,几十具尸体摆在洞口外,血泥一片,不停被落雨拍打着,颜色越来越淡楸

没兴趣考虑为什么没有活口,只想抓紧时间结束这一切:“一排上刺刀!找湿东西遮面,跟我冲进去!”

“连长,能不能等那怪味再散散?我怕咱现在进去也……”

“再等下去九排就真的开打了,时间对他们很重要!清空里面之后一排撤出来,换二排进,现在执行。”接过快腿儿递来的一块破布,在脚下的泥水中随意涮了一把,蒙了口鼻系好,端着刺刀便再次冲入洞口。

尽管湿巾蒙脸,仍然被那股味道熏得痛苦不堪。没有冲出山洞送死的那部分匪徒要么是已经昏厥,要么是痛苦地倒在洞里抽搐,进来的战士们要做的只是咬牙忍着难受的气味,然后用刺刀给每一个路过的躯体点名。

终于走进了洞穴中央,四周挂着几盏马灯,因为洞穴很大,光线仍然不好。然后适应了光线后的高一刀却一时忘记了窒息感,眼睛越来越亮,忍不住一步步往里蹭。

那里面堆着粮食,布匹,各种铁器,工具,一摞摞的箱子,一堆堆的锅碗瓢盆衣服鞋帽等乱七八糟日用杂物,弹药箱,枪架,煤油捅等等等等,包罗万象。

高一刀怂了!他下不了手,他真的不忍心将这一切付之一炬,如果在鬼子眼里这满山洞里可能都是些破烂,但是在**团而言,这像是一座金山,高一刀舍不得烧。可是不烧的话,凭二连剩下这百人一次也搬不走五分之一。

“咳,先等等。咳咳……”高一刀制止了抱起煤油捅准备四处泼洒的快腿儿:“把捅放下,等我回来再说。咳……”黑铁塔匆匆走向洞外。

……

听闻两翼跑回来的人报告,说谷中洪水挡了路,过不去了。金疤拉再次慌了神,这还休息个屁!

目光终于落在一里外正对洞口的那个馒头高地,过不去就只剩最后一个办法,占领那个高地卡死洞口,这是最后的机会。

“现在出发,把那给我抢下来!”声音里带着气急败坏。

恢复了体力的众匪们无奈地爬出了泥坑,混乱嘈杂地开始四散铺开,正式向雨中的馒头高地推进。

……

一段战壕已经初具雏形,只是还不算太长,也不太深,够人坐在里面不露头。

“石成,带你的人进战壕!马良,流鼻涕,先不用忙着加深,现在开始顺着两端往两侧弧形延长。”胡义趴在吴石头和李响仍然在施工的机枪掩体里,朝着附近大声下达命令。

趴在石头后或者浅坑里的一班战士们匆匆爬起来,稀里哗啦踩出一片泥水响,纷纷跳进了那段浅战壕,摆上步枪,蹲姿射击刚好。二班三班分别改为往两边挖。

远方的雨幕中,渐渐铺开了一条黑线,越铺越宽,越铺越长,越来越清晰。

“胡老大,我到底啥时候开打?”已经趴在机枪掩体射击位置的罗富贵扭过满是泥水的脸,朝胡义喊,声音里带着一点微颤。

“远着呢!三百米再说,到时候你先打右翼。”

听到了胡义的回答,那头熊才感觉平静了一点,可是当他再次看向前方雨幕中的黑线,又开始紧张。

刚才听到了高地后方的山洞外有过一阵枪响,那说明化学弹被二连正常使用了,可是为什么到现在再没动静?高一刀搞什么鬼?在洞里点火也点不起来吗?

胡义心里正在费解这个问题,突然听到高地后对岸响起了高一刀的声音:“姓胡的,来见!”

又见?喊声撤退不就完了吗?难道还是打不下山洞来?只好窜出掩体,踏着泥泞大步奔向高地后方。

……

“你说什么?”胡义惊讶地朝对岸喊。

“我说我下不了手,东西多得超出想象!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高一刀索性将决定权踢给胡义了,因为如果要留这些东西,九排就得涉险,这个决定自然该由胡义来下。只要义说烧,高一刀再不甘心也会照办,虽然他觉得胡义从九排的角度考虑不大可能会留,但这么做会使他甘心动手,谁让**团太穷了呢,真的太穷了。

事情总是循环着的,没有的时候,希望拥有;无法拥有的时候,便希望毁了它,让谁都不能拥有;而准备毁了它的时候,发现它已经在自己的手里,随时可以拥有;于是,又开始希望拥有……

**,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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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每个人都需要鼓舞

经过多次极不愉快的合,高一刀以为他了解胡义的为人。

有血性,却自私;有冷静,但无情;是个只活给自己看的人,所以话少脸冷,不是自大瞧不起别人;所以会说到做到,因为他不会为照顾别人的面子或者他自己的面子而违心。

高一刀是这样以为的,但是现在,高一刀正在费解,姓胡的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他居然选择坚守?虽然土匪的战斗力是渣,但是人多,况且现在是下午,黑夜不远了,到时候这个小高地必将被人海战术湮没,他守不住,他绝对守不住!

这个决定是他自己做出的,高一刀不是吴严,既然九排想当英雄,高一刀可不会劝,你想当英雄,那么我成全你,牺牲不到三十人的九排换一座金山,**团赚大了!

一边大步往山洞方向走,一边朝二连战士下达命令。派出两个通信员,分两路去大北庄报信说明情况;一去一回,山高路远又下着雨,估计等到团里来援也得明天晚上。

向山洞上方的左右两侧山腰各布置一个排,分别掩护馒头高地的两侧山脚,距离有点远,打不到高地那边的敌人,只能替九排照顾有限的两边山脚,并且是排密度远射,没有机枪,火力上只能支援这些,能给九排帮多少算多少罢。

进了山洞,快腿儿迎面问:“不烧了?”

“这可不是咱们卖九排!是姓胡的自己愿意。就在这打,等团里来援。把该补的枪支弹药给弟兄们补一遍,留下一个班在洞里守着,其余的出去上山做防御准备。”

“对面不是还有九排么?”

“他们只能守到天黑,到时候他们必定突围,明天的战斗是咱们的。”

快腿儿依言跑去做布置,高一刀看着洞里的东西,忽然又产生了新的费解:金疤拉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就算他靠走私发家,这发得也有点太大了吧?不说别的,单单那么多粮食他又怎么能囤出来?

自己带着二连在南岸地区没少转悠,这里是真正的穷山恶水,挖地三尺也刮不出来这么多货,这些东西绝对是外边进来的,可是鬼子封锁,他金疤拉又是怎么弄进来的?想不明白!这不科学!

……

疯狂的挖掘作业让刘坚强这个泥人接近虚脱,他不得不将工兵锹交给了手下人继续干,然后气喘吁吁地从坑里探出头,看了看远处那条正在缓慢推进的进攻线,眼中禁不住亮起了自豪的光。

我是八路军!尽管满身泥水,脏得看不出区别,但我的衣袖上缝着番号能证明。忍不住用手去摸左臂上的八路军臂章,虽然那块白底蓝字的臂章已经彻底被污泥遮盖而分辨不出,刘坚强还是用他沾满泥水的手小心地抚摸着,心里骄傲着,有点陶醉。

终于忍不住朝附近的战士道:“谁要是敢怂,我刘坚强第一个不饶!”

话声刚落,猛然感觉后背上被人踹了一脚,噗通一声当场摔趴下了,气急败坏地从泥水里一翻身,准备要和身后的人玩命,才发现胡义不知何时从高地后面回来到这了。于是没有当场站起来,只是坐在泥里,朝胡义狠狠竖着眉毛喘粗气。

“平时不能怂,但是今天不一样。有人的地方才叫阵地,没人的碉堡只是个坟,让你们挖这个战壕就是用来怂的!流鼻涕,你这废物要是喜欢当英雄,可以现在就冲下去,如果继续煽风点火,我现在就踢死你!”

不远处传了来马良的嗤笑声,石成也正在伸脖子惊讶地往这里看,机枪掩体里面有人同时说道:“该!直接踢死他个能货算了……”那是罗富贵的声音。

眼下九排位处绝境,谁都明白,这时候再胆小的人也不会怂,因为背水一战无处可退,谁能不懂。此时的九排真正需要的是信心,能守住阵地的信心,能活着的信心,而不是冲动,冲动会带来更多的战损,反而害了其他战友,加速失败。

如果是冲锋之前,或者突击之前,流鼻涕这么说没错,加分。但是现的情况下,胡义不得不踹他一脚了,即缓和了战士们的紧张感,同时也让战士们明白阵地战的真谛:‘人在阵地在!’

不再搭理刘坚强,抬手一指远处的进攻战线,朝战士们大声道:“都看清楚没有,他们没有队形,没有层次,没有明确的攻击方向,连推进速度都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是一群没有勇气的乌合之众!他们只是一群匪,连伪军都不如。你们呢?你们是真正的军人!羊群再大,也吃不掉一只狼!都给我露出獠牙来,好好在阵地上活给那些废物看!”

鼓舞士气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与战斗一样,要因时因地因情制宜。如果在不恰当的时候进行不恰当的鼓舞,那就不该称为鼓舞,算作‘草菅人命’都不过分。

阵地上的紧张感彻底消失了,胆大的战士继续干手里的活。胆小的战士按着排长的说法去看,没错,虽然看起来黑压压的,充分显示了人多势众的视觉效果,其他的……还真没有了。排长是枪林弹雨中爬了近十年的人,不信他的还能信谁的?活给那些废物看,懂了!

……

雨一直在下,不过已经渐渐变成了小雨。到处是泥,到处是水,崎岖不平,坑坑洼洼。

众匪们横排拉开成一条厚薄不一的壮阔队形慢慢前进,不时有人被泥泞滑倒,不时有人不留神跌进水坑,一个个的猫着腰往前挪,因为高地上一直稀稀落落地打着冷枪。初时较远,有惊无险,现在距离差不多三百米远了,已经开始出现伤亡。

伤者的呻吟叫唤声让众匪们听得更闹心,横向里左右看,只希望自己这段比旁边部分靠后一些,免得招子弹。可惜,大家心里都这样想,推进速度能快起来才怪了。

突然响起了机枪声,响起在小高地上。那些稀稀落落的冷枪也突然改变了射击频率,十多条三八大盖的射击声连绵交错,开始配合机枪。

此刻山匪们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惊慌,而是如释重负,终于有理由停止前进了,终于有理由就地隐蔽了,老子管他是打得哪!几百人同时哗啦啦扑倒在泥水中,心有灵犀整齐划一,壮哉!

浑身是泥的金疤拉看得下巴都掉了,慢腾腾的前进速度忍了,可现在明明只有左边的人在挨打,全队都停止了算怎么回事?扶着一块石头朝前头愤怒大喊:“黑锅底,他打的又不是你那边,你停个屁!”

黑锅底是最近投靠的一伙匪首绰号,像很多被并入的势力一样,加入金疤拉无非是为了混粮和枪,他哪舍得逼自己那几十个弟兄当出头鸟,心里的想法是只要人在枪在老子到哪都饿不死,大不了撤伙再回山头,冤大头绝对不当!但是嘴上不能这么说,反而用一张写满了正义的表情大声回答:“鸟无头不飞!没个带队的哪行?我黑锅底恨不能冲锋在前,可惜在下无才无能不堪大任,只够做一助臂,不敢自不量力!”

近六百匪众,其中二百多是金疤拉自己的嫡系,其余的都是近期拢起来的各支流寇。黑锅底这句话说出了某些人的心声:仓库是你金疤拉的,抢回来也还是你金疤拉的,你又不给我们坐地分,只是发口粮和饷,凭什么指望我们冲锋在前?

金疤拉心里恨得直痒痒,临到阵前摆这么一道,这他娘的就是要挟,是逼宫,是狗改不了吃shi!这笔账老子早晚跟你们算!但是脸上努力堆满大义凛然,扬声道:“都给我听好了!只要完整拿回仓库,里边的东西我拿出三成给你们七家当场分,我金疤拉冲天立誓!”

黑锅底忍不住朝他旁边低声问:“三成是多少?咱又能从中能分到多少?”

旁边一位穿着长袍大褂,衣装像是教书先生的虬髯大汉,坐在泥坑里赶紧掰他的粗糙手指头,掰来掰去掰了半天才回:“反正不少。”

气得黑锅底一脚将身边这位踹趴在泥坑里,大骂:“让你当师爷算老子瞎了眼!”然后抽出怀里的盒子炮,整肃了脸色朝周围道:“崽子,发家看今朝,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现在都给我向前——爬!”

呼——金疤拉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速度是慢悠了点,好歹是前进了。说书的天天说大元帅多么多么威风,说得天花乱坠,老子现在当了大元帅,威风个屁!以后但凡是说书的,见一个灭一个!可不能让他们再祸害英雄!

……

胡义半跪在掩体里,快速地射击着,枪栓被一次次拉拽,哗啦哗啦的金属律动声使他看起来仿佛一部机器。

一枚弹壳跳出枪膛,他同时大喊:“全体从右翼开始射击,然后向左延伸!”

又一枚弹壳跳出枪膛,他继续大喊:“先打突前的,让目标死给后边看!”

再次有弹壳跳出枪膛,他接着大喊:“敌人距离进入二百米后,二班三班自动加入射击,手头上有工具的人继续挖掘。”

第四枚弹壳也跳了出来,他的声音又出现:“拉开间距!适当的时候要隐蔽下去,不要在同一位置上持续射击!”而他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与他说的刚好是个反面教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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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听话不动有糖吃

远处的黑点一个个猥琐地往这里爬着,利用石块,利用坑洼,利用灌木,滑溜得像是一大片泥鳅。

金疤拉的两挺捷克式机枪也响了,朝着小高这里洋洋洒洒天女散花,二三百米距离间,一些步枪也开始响了,有的敌人只是闷头爬,有的是边爬边打,有的直接停下来打,乱糟糟的无意间,进攻的队形逐渐松散开来,伤亡率终于下降。

虽然武器参差有别,大部分山匪的射击基本靠蒙,但是人多密度大,几轮弹雨下来,小高地上的九排开始出现伤亡,两个头部被流弹击中,一个没了耳朵,附近的战士正跪在泥里在用又湿又脏的纱布在给他拼命缠。

噼里啪啦到处都是子弹入泥声,再次打空弹仓的胡义顺势坐进掩体的泥水中,一边往枪膛里压进一排子弹,一边吆喝:“骡子,压制机枪!压制机枪!”

话音才落,只听得附近当啷一声金属脆响。这声音听得正在闷头压子弹的胡义心里突地一凉,那是子弹击中钢盔的声音!

下意识抬头慌张喊:“丫头!”

“嗯?”小丫头正背靠着泥壁坐在战壕里,扣着泥乎乎的钢盔费力地拉枪栓,因为她枪栓拉得慢,所以每次开出一枪后都会老老实实缩回来,而不像普通战士那样持续在射击位上,同时这也是胡义逼着她养成的习惯。此刻听到胡义叫她,正纳闷地抬起一张泥污小脸看。

不是丫头中弹,胡义这才喘出一口大气,身后另一边突然传来罗富贵的嚷嚷声:“哎呀我去他个姥姥!”

这才想起来现在不是只有丫头戴钢盔,上次在炮楼里撤进山后,骡子这怕死鬼也开始整天背着个钢盔,战斗开始后他就扣那熊头上了。

回头往那边看看,罗富贵已经撇下机枪,正坐在泥里捡起掉落的钢盔,瞪着大眼惊讶地看划过钢盔边缘那条弹痕,一边嘀咕:“没白戴着,不累赘,绝对不累赘……”

“发什么愣,我让你压制机枪!”

“你不得容我压压惊吗?”弹雨一阵阵飞过头顶,那头熊倒出了钢盔中的泥水,重新扣在头上,不情愿地爬向射击位。

胡义将子弹压好,拉栓上膛,然后跪姿起身探出头来,举枪上肩,选中了一个目标开始瞄着,还未击发,突然又传来当啷一声响。

明明觉得声音仍然是来自骡子那位置,却下意识还要往另一边的小丫头那位置看,不看不放心。

果然,小丫头正趴在胸墙后,专心致志地眯着眼往外瞄。脑后又是罗富贵的声音响起:“这他姥姥的不能打了!老子要换地方!必须换地方!”

罗富贵惊慌地嚷嚷着,一手提起机枪,一手捞起再次被打掉的钢盔,猫下熊腰准备跑向一班战壕。

经过胡义身边的时候被胡义一把扯住,拽得罗富贵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进掩体下的泥水中。

“哎呀我……胡老大,你拦我干啥?”

先是钢盔被击中,再次探头再次被击中,事情真会这么巧么?流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两次击中同一个目标?这该说是骡子的运气好到成神?还是烂到必须下地狱?

胡义没说话,一把捡起罗富贵的钢盔拿在手里仔细瞧,侧边一条子弹划痕,顶端一条子弹划痕,都是擦过。把钢盔端正了从顶部往下看,两条划痕是平行的,说明两次击中钢盔的子弹是来自同一方向。

这一瞬间,胡义的脑海中闪过了两件事。第一,土匪里面有好手,他的目的就是要九排的机枪哑火,如果不是骡子这个怕死鬼戴了钢盔,现在的机枪手应该两次换人了。第二,让丫头戴钢盔真的是明智决定么?像现在这种没有隐蔽的阵地战,钢盔是不是会让她成为显眼目标?不过这件事只能以后再说,第一个想法才是紧要。

“给我趴回去,就照着刚才的射击方向和姿势,快点!”

“啥?再不换地方我得见阎王了!”罗富贵觉得胡义肯定犯病了。

“别废话用不着你露头打,现在就过去照着刚才的姿势恢复!”

这时不远处的战壕里,一个一班战士刚刚被一颗子弹爆了头,软趴趴地出溜回战壕里,无声无息歪倒,被战壕底部的泥水淹没了大半张脸,让那附近的浑浊都变了颜色。

罗富贵重新戴了钢盔,照着刚才中弹时的姿势趴好,胡义蹲在他身边,顺着钢盔上的两条弹痕走向,将视线延伸出去,停驻在一片区域。

只能确定是右翼几十米宽的一片范围,那一段里起码有几十个或爬或射击的敌人,概略的线索只能确定这些,如何分辨哪个是那使枪的好手?没法分辨!

胡义牙疼了,这感觉很恶心,现在怀疑伤亡这几个全都是那一个家伙干的也不无可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匪多了,出这么一个奇葩好抢手也不稀奇。但是这一个祸害就可能毁了九排决定战局!

先朝另一边喊:“丫头,你别打了!给我在掩体后老老实实呆着。”然后大声对战壕那边命令:“都给我注意!右翼向左五十米范围里有个扎手的,给我击中火力先敲那里!”

几十分之一的可能,宁可靠蒙也得先照顾那一片范围了,宁可让中路和左翼的敌人继续接近也得先压制右边那个祸害。既然是要蒙着打,原本想等到关键时刻才用的掷弹筒现在也得用了。

“李响,别挖了,把最后一颗化学弹打到我说的那位置去!现在就打!”

“排长,下着雨,化学弹没用!”李响发现排长的脸色极不好,加入九班以来第一次见到胡义的脸色这么差。

“那就把你带着的榴弹都给我轰出去!轰死他个催命鬼!”声音里有焦急,也有愤怒。

李响撇下手里的工兵锹,拽了正在抡镐头的吴石头一把,然后摘下背后的掷弹筒开始在泥里架设。

一把推开了罗富贵,扯过机枪摆上了射击台。

“狐狸,望远镜给我。”听明白了情况的小丫头这时猫腰溜了过来。

“告诉你老实呆着没听见吗?”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没说话,这是狐狸第一次朝她吼,但是她没觉得委屈,倔强地补充道:“总要有人观察射击效果吧!等你们打完了,我只看一眼,有你机枪响,轮得到我挨打吗?不给我望远镜我也照样看!”

嘭——第一颗榴弹从身后发射了,吴石头扯开第二颗的保险,开始第二次装填。

胡义终于冷静了一点,永远也舍不得把她看成个兵,可是身处枪林弹雨的阵地上又怎么可能不是个兵。眼下已经没时间再和这个倔丫头扯淡了,明知她要望远镜想干什么,仍然把望远镜摘了下来,恢复为平淡语气:“如果我的机枪停了,你就过来,看看我是不是需要包扎,行么?”

小手一把夺了望远镜,掉头就跑,同时回答:“做梦吧你!”

机枪开始响了,小丫头一手攥着望远镜,一手抄住了自己那条三八大盖的枪口,拖着步枪,走在战壕的泥泞里,枪托拖在身后的泥水中,偶尔被滑过的石块挂得哗啦啦响。

到了自认为不错的位置停下,连爬带滑,裹满泥污的娇小身躯费力地挪上了胸墙,然后把步枪扯上来摆一边,小心翼翼探出头,架上望远镜。

渐渐调焦到清晰,看到一颗榴弹刚刚爆炸过,扬起的泥水正在哗啦啦四处落;看到了被机枪和一班的步枪压制的那些泥葫芦惊慌地四处爬着,躲避着。

几十米宽的范围,目标有几十个,个个都是泥葫芦正在连藏带躲,其中有一个好枪法。在大家眼里,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即便是胡义这个老兵油子也只能做到确定目标的大概范围,而无法确定目标人,只能不甘心地对这一区域狂砸火力。

小丫头静下心来用望远镜仔细看着,推己及人,目标肯定不是四处乱爬的,他现在一定躲着,狐狸的机枪虽然凶悍地进行着点射,中弹的人里面绝对没有目标。李响的掷弹筒不用指望,那么大片范围,榴弹总共才十几颗,全放出去才能覆盖多大地方,蒙中的几率微乎其微。什么时候机枪停了,掷弹筒也停了,他才会重新露头。

既然枪法好,肯定不是前面的,只要距离够了,他需要的只是目视距离和子弹的距离,多远能看清这个阵地,他就在多远。

既然枪法好,肯定不是把烂枪,之前已经看了几个牺牲战士躯体上的弹孔,很不巧,入孔出孔都偏小,就和自己这三八大盖打中敌人的效果一样。如果对面的敌人都是鬼子的话,这个就不算线索了,偏偏这些山匪手里三八大盖极少,唯一的难题是距离不近,想分辨出他们手里的枪很难,即使用了望远镜,看得也费劲,只能分辨出一些特征明显的,比如粗枪口的老套筒,鸟铳,短枪自然不必说。

小丫头将目标范围锁定在几十米宽的后线,那里有十几个目标,到处慌张乱爬的被排除了,还有十来个,正在隐蔽着躲避九排的弹雨,时而探头观察几眼又猥琐起来,细节并不清晰。

打空了第二个弹夹的机枪停了,十四次爆炸后,榴弹也被李响轰光了。那些猥琐目标才重新露脸,一个个摆上枪来。

短枪,不是。朝前面人摆手,似乎催促前进的,不是。到现在仍然不敢露头的,不是。一个个的仔细辨认着,一个个被小丫头排除着,最后剩下了四个嫌疑人,成为望远镜里的重点关注目标。镜头在这四个人之间快速来回切换着,试图确认哪一支是三八大盖,但是徒劳,没有更多细节可分辨。

**不离十,一枪是打,四枪也是打,姑奶奶我才是好枪法!现在才发现,望远镜这东西不仅好看,还好用啊?他一个破排长整天挂着太浪费了!

于是那支三八大盖被小手扯过来,在泥里架稳,枪托抵住了小肩膀,一双漂亮大眼消失在枪机后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老神在在的眯缝着。

嘿嘿,听话不动有糖吃!啪——

随着小心眼里得意地嘀咕后,一声枪响加入了射击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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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马后炮

中路和左翼的敌人已经接近到一百米远,二班三班也加入了阵地射击。到了这个距离上,什么枪都开始响了,老套筒和好,盒子炮也罢,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天上在下雨,敌人也在下雨,两种雨组成了一曲乐章。

对右翼的重点照顾无法再继续了,战壕里的九排战士们没有人在持续射击了。弹雨密集,只能蹲在战壕里探头射击然后立即缩回来拉枪栓,这样不停地上去下来,充分利用不算太深的战壕,仍然出现了伤亡。

中路敌人推过了二百米距离后,石成的一班就自动转为了对正面射击,不再打右翼。胡义的机枪时断时续在响,他那个机枪掩体位置被弹雨照顾得更厉害,压得他一个弹夹能打半分钟。

但是右翼的敌人一直停在了二百米左右没有寸进,不只是因为胡义的机枪一直在照顾他们,关键是李响那十几枚榴弹砸过之后,山匪们怕了。他们不知道八路只有这十几枚榴弹,害怕遭遇第二轮轰击。很多山匪甚至都不知道有掷弹筒这种东西,倒是听说过大炮的厉害,以为是被大炮轰的。八路有大炮,那还冲个屁,任附近几个头头脑脑喊破喉咙也不起来,老老实实躲着。

“胡老大,你快别发疯了!中间和左边都快过来了。”罗富贵用手里刚刚装满的弹夹敲着胡义的后背,劝他改变射击方向,却没得到胡义的回应。他不时低下头,等到射击台附近的落弹声弱了,再重新抬起来,三发两发地继续向外点射。

附近突然响起小丫头的声音:“我已经把扎手的给解决了!”

机枪声猛地停止了:“你说什么?”胡义循声回过头,满脸问号。

小丫头正倒拖着步枪,猫着腰蹚水带泥地趔趄着进入掩体,嘴里似嘀咕似答:“我毙了四个。”

胡义没听懂,罗富贵咧着嘴诧异:“他姥姥的居然有四个?太不像话了!这么说我还少挨了两枪,菩萨保佑……”

“保佑个屁,我说他是四个里边的。甭管是哪个,反正都死了,肯定有他。”到了胡义身边终于一屁股坐进泥里,一边摘下望远镜,一边这样说。

不敢相信,但是丫头的话必须信,因为这是战场,她不会扯淡。只是不明白她怎么可能找到目标。

“你怎么找出他的?”这回轮到胡义诧异了。

“枪法再好他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匪,没长脑子,比鬼子差远了,岂能逃过我的法眼!你说是不是?”泥污小脸上禁不住又开始像往常那样放光芒,看得胡义很无语。

这时交通壕里窜过来一个人影,猫着腰刚跑进机枪掩体就摔了个大马趴,噗通一声练泥带水溅起一片。是马良,撑着胳膊在水里仰起脸随手抹了一把,朝胡义焦急道:“哥,这个距离上对射不占便宜了!几百条各色枪,光是朝咱们蒙着打也受不了。到现在死了六个伤七个,这样下去天黑都熬不到。”

胡义看了看掩体边的垛口外,又看了看马良:“去告诉大家停止射击,全体隐蔽。”

等的就是这句话,马良慌不迭爬起来,撒开腿往回跑去传令。

“啥?”罗富贵可有点慌了:“不是要拼刺刀吧?啊?我这机枪可挂不上刺刀,再说一旦他们上来……”

“上来个屁,放他们到山脚下,看他们有没有胆迎着手榴弹往上爬!”虽然胡义没对马良细说,但是马良直接就领悟了胡义的意思,听得懂。往下扔手榴弹容易,往上扔手榴弹难,落差导致距离差着一大块呢。

罗富贵恍然。

最近的敌人距离已经百米,只要再向前几十米,便是小高地下的山脚。九排的枪声突然间全停了,除了两三个位置上有人偷偷向下瞭望,其余人全所在战壕和掩体里不出来,或蹲或坐开始将手榴弹一颗颗摆出来。

令人意外的是,敌人居然几乎同时停止了射击,并且停止了前进,就在这百米距离上隐蔽躲藏开来,战线静止了。连天气也跟着作怪,一直淅淅沥沥下着的雨也一起停了下来,让不禁觉得刚才的喧嚣仿佛都是假的,要么就是现在的寂静不真实。

胡义的眉毛不禁皱了起来,这是怎么了?他们为什么也停下来?金疤拉想什么呢?看穿了我的想法?高地就在这,他不夺回去怎么守住他的山洞呢?他一定要夺!

抬起头看看灰蒙蒙的天色,在身上抹抹手上的泥,小心地掏出那块怀表,下午五点半。

“这是个什么情况?金疤拉要撤退了吧?”罗富贵小心翼翼地顶着钢盔探出了他的一对熊眼。

正在用泥坑里的浑水洗手的小丫头顺嘴答:“你要是金疤拉多好!”

“我要是金疤拉我就整天住在山洞里边搂着睡,哪会像他这么没心没肺到处野跑,他就是个败家货!怎么能和我比!”

“呸!一锅端的都是你这样的,你比金疤拉更没出息!”

“老子愿意!”一大一小两个表情丰富地打开了嘴架。

合起了手中的怀表,胡义得到了答案:“他在等天黑。”

罗富贵反问:“等天黑?这不完了么?守不住了,那么多人,黑灯瞎火一窝蜂上来还了得,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把咱这几个给啐死!这……他姥姥的,胡老大,要我说咱跑吧!”

“行。”

顺嘴说说而已,没想到胡义真回答了,听得罗富贵一出溜:“真的?”

“真的,你说的没错,天黑咱们守不住。”胡义忽然朝着战壕方向大声道:“给我盯住右翼,敢往前挪就放冷枪!”

……

金疤拉之所以停止了进攻,并非看穿了胡义想要改打手榴弹战术,而是迫于压力,与九排同时停止了射击纯属巧合,不是默契。

开打到现在,尽管是猥琐型的前进方式,也伤亡了几十个。尤其是左翼,相对于八路来说就是右翼,伤亡最重,连机枪带掷弹筒外加步枪的一通猛烈火力,打得那一边彻底不敢抬头了,也不知道八路怎么想的,非揪住边不放,有熟人是咋地?

相对于近六百人的规模而言,这些伤亡其实能接受,可惜就可惜在‘元帅’这个问题上了,金疤拉是敢不惜血本,但是那几个入伙的势力可不干了,尤其是左翼那些伤亡最大的。天色不早了,等到晚上再冲行不行?为啥非要俺们上赶着给八路送人头?你这战斗目的到底是仓库还是俺们?还能不能愉快地合作了?信不信俺们现在就和泥挖坟给你看?

金疤拉心里直骂娘,但身为大元帅,怎能不爱兵如子,反正天也是快黑了,面对周围的义愤填膺终于做出了妥协:停止进攻,天黑之后一窝蜂,活活淹死他们!

合伙人们高兴地各归各位了,师爷来到金疤拉身后,见附近再没外人,低声道:“掌柜的,眼下洪水给隔了,咱拿了高地卡住洞口也是过不去,如果八路搬不走,你说他们会不会直接毁了仓库?”

“这可是他们先翻的脸!宁可逼着他们把仓库毁了,我也不让他们搬走。”逼宫的众将离开后,金疤拉的脸色立即恢复了铁青,话音里带着咬牙切齿。

“既然掌柜的你是这样想,那就不得不考虑得再远一些。”

“什么意思?”

“我料八路肯定有援兵,他们很可能与咱们对峙拖延,等待援兵到来,那时候怎么办?”

金疤拉终于回过头,看着身侧的师爷,脸色忽然好了些:“金玉良言啊,不枉我养着你,说的好,说的好!”然后望着仓库方向看了看,忽然吆喝:“小九。”

一个手下跑了过来:“掌柜的,什么事?”

“你去给我上柱香,明白么?”

“明白。”小九掉头跑了。

师爷一头雾水,我这和你谈正事呢,你派人给你上香去?

金疤拉朝师爷一笑:“别担心,八路有援军,咱们也有,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

对面的高地后面枪声喧嚣了一下午,二连只能听着看着,基本帮不到什么。这也就是九排,弹药基数满值,纯靠子弹混到现在不倒,换个别的队伍根本没法来这种打法,连绵不绝的枪声听得二连战士们大眼瞪小眼。

高一刀那高大身躯在半山坡上来回晃悠,一遍遍抬起头往对面的高地方向看,两只大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满满的焦躁。

无意间看到快腿儿从山下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坡,不禁道:“不是让你点货么,这么快就点清了?”

“不是。”快腿儿摇摇手,弯下腰喘了两口大气,才继续道:“连长,我在洞里点货的时候看到不少绳子,忽然有了个想法。”

高一刀没说话,看着快腿儿等下文。

“也许咱们能过去!用绳子。”

“手榴弹能过去,绳子拴什么都白搭,仍不远,你以为别人都没这样想过?”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山上有石头,咱们可以用石头往水里铺一段堤出去,距离对岸不就近了么?再说这是山洪,不是河,眼下雨也停了,水位肯定会落,我估摸着……”

不待快腿儿把话说完,高一刀的大手狠狠捶在了快腿儿肩头,当场把他打了个跟头:“好小子!你不早放!”

快腿儿躺在泥里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答:“我也是才想到啊。”

高一刀两眼直放光:“现在我给你两个排,多久能把这活儿给我干完?”

“水太急,石头得现找,铺堤不会那么快,就算现在开始我估摸也得干到半夜。”

高一刀眼中那兴奋之光转瞬又不见了,这个主意来得晚了一点,天黑不远了,如果九排不突围,绝对撑不到半夜。迟来的‘马后炮’,这步棋还有必要下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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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卧槽马

胡义的脑海中第一次有了主动要高一刀揍趴下的念头,却被涛涛洪水阻隔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抄起水边的一块石头,狠狠地抛向对岸,狠狠抛向高一刀,可惜距离有点远,落点偏出好远。

高一刀的视线随着那块石头落在身侧的泥水中后,重新看对面的胡义:“我只是说说想法,干不干是你的事,朝我来这个……太不礼貌了吧?”

“你他么早干屁去了,现在才朝我说这个!”胡义把战斗到现在的火气朝着高一刀发作了,眉梢拉得异常高。这个主意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如果早开始用这种方法连起两岸来,那么现在二连差不多可以接替九排进入小高地阵地了。胡义心里窝火,注意力全放在防御上了,没有从其他角度动脑筋,自责!

没料到胡义居然也有气急败坏的时候,高一刀心里莫名其妙地闪过了一丝得意,不过注意力转瞬又回到了眼前问题上来:“你有理了?嗯?你不也一直没想出来么?你他么干屁去了?干就干,不干就不干,少他娘的朝老子竖眉毛!”

“我干你姥姥!”天天听罗富贵叨咕这个,胡义冲口把他的台词给冒出来了:“天黑我就走,别指望九排继续熬!”胡义喊完了话掉头就走,眼下的情况别说熬到半夜,只要天一黑,没有光线的情况下九排连半个小时都熬不过去,铁定会被金疤拉的人海给活活踩死。

“……”高一刀很想再回骂一句,但是看着对岸那个泥污满身的踉跄背影,最终放弃了这想法,目视着胡义往小高地上爬。是啊,九排怎么可能熬到半夜呢,这个办法来得太晚了。

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离开河岸的高一刀发现胡义突然停下了,回过头朝这边大喊了一句:“明早天亮之际,你能不能在半小时内过来?”

这突然的问题让高一刀有点楞:“你什么意思?”

“就说你能不能?”

“我能!”高一刀的眉梢忽然也吊高了。

“这可是你说的!那就继续去准备你的马后炮吧。”胡义终于开始继续爬上高地,消失在顶端。

天亮之际?半小时?姓胡的凭什么给出了这么个抢渡时间?想不通,但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主,既然他说有这么个窗口期,很可能就会有。当即掉头猛跑,一边挽起自己的袖口,同时朝二连大声下达命令:“开工!铺堤!现在就给我开干,快……”

两个排的二连战士哗啦一阵涌,搬石头挖料,在泥泞中忙成一团乱。

……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满天雨后的乌云让天色黑得比平日还要早些,更没有星光和月,于是越来越黑,一直黑到近乎不见五指。

万事俱备了,金疤拉终于下达总攻命令。

众匪纷纷爬出泥泞,摸着黑,小心翼翼向高地方向挪动,深一脚浅一脚,又湿又滑,到处都能听到摔倒声,甚至几次有人走了火,伤没伤到自己人也不知道。

不过高地上一直是静的,一丝生气都没有,像是个黑黝黝的大坟包。

到了山脚,开始向上爬,胆小的不禁有点哆嗦,八路要是扔手榴弹怎么办?菩萨您要是有眼,那就让他们都睡着了!

紧张得心里直念菩萨,战战兢兢向上前进着,不知不觉一脚踏空,噗通一声泥水四溅。被泥水灌了满嘴,挣扎着惊慌大喊:“有陷阱!有,咳咳……咳……陷,陷阱!救我……咳……”

“陷阱你奶奶个腿儿!这他娘的是八路挖的战壕。”

听到黑暗中的同僚这么说,终于停止了惊慌,四下仔细看了看,伸手又摸了摸,可不么,果然是战壕,这不都上来了么?那些八路呢?

没多久,金疤拉也到达了高地上,中路和右翼都上来了,左翼下午停火的时候被八路压得最远,损失最大,姗姗来迟。

高地对岸也有八路,为防万一,没敢点火,众将和元帅摸黑凑在了一块。

“八路呢?怎么可能没了?”有人嚷嚷。&lt;/p

“掌柜的,我觉得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那伙八路缩到坡后岸边去了;要么是趁黑和乱,混进了咱们的队伍。”师爷冷静地给出了他的分析。

“什嘛?哎呀我娘……”有人闻言惊慌地四下乱看,可惜什么都看不清,立即拔出枪来,朝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影喝道:“你是哪个?跟老子蹭这么近乎干屁?”

“瞎咋呼啥?我是黑锅底!警告你啊,再朝我比划老子也比划你,看看谁先走火!”

“都给我闭嘴!”金疤拉的声音沉着响起:“慌什么?现在各自点名?各点各的队伍,自己的弟兄自己还不知道有多少个吗?”

黑暗中,山匪们分成了几块集中起来,相互认着,平时没有点名机制,现在这情况下忙得一团乱,好一通折腾才告结束,没发现异常情况。

看来八路不是混进队伍,那么他们要么是缩到高地后的岸边,要么就是趁黑跑了,虽然觉得围得挺紧,但是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折腾了这么久,足够他们跑出好几里去。

没心思再关注这个,目的是守住山洞。金疤拉开始布置命令,高地上留下一部,天亮后开始卡对面山洞;两侧下方各一部,协助高地;背对山洞方向的高地后方山脚再放一部,既是预备队,也是金疤拉的大本营。

这时有匪来报,本是搜索看后面岸边有没有藏八路,却听到对岸有声音,听起来是在干活,那声音要么是石头碰石头,要么是石头被投进了水。

眼珠子转悠了半天,金疤拉恍然大悟,看这架势,八路对岸的同伙还不知道高地上的八路已经跑了,他们想填水过河:“给我朝对岸射击!”

……

黑暗中响起了枪,乱纷纷从高地上打过来。

摸黑在岸边干活的战士当场伤了两个,高一刀不得不下了停工命令。这说明对岸的小高地已经是金疤拉的了,只是奇怪,为什么没听到九排突围的枪声?要说撤退逃跑,这姓胡的真有一套啊!服了。

“连长,连长……”快腿儿摸着黑在低声叫。

“我在这呢。情况怎么样?铺出去多远?”高一刀问。

“至少还差一半的工作量呢。”

看着对面高地上的射击火舌,高一刀无奈了,如果差的少,顶着对面的乱射咬牙干完是可以,可是差一半的话可干不起了,那得两个小时,活干完二连也得残废,即便到时候能过去还有什么意义?

“姓胡的说只有半个小时,现在停下到那时候不还是干瞪眼么?”

快腿儿在黑暗中沉默着想了想:“水里的活是肯定没法干了,料可以继续备,把石头提前运到水边先堆起来,自然是个掩体,只是来回运送的途中有风险。反正到天亮的时间还长着,就把干活的人数密度降下来,伤亡不会大。这样起码能保证天亮的时候料都在水边,直接往前铺就行。”

“到时候需要铺多久?”

“可能……要一个小时。”快腿儿犹豫着,又道:“对九排来说只是增加了半个小时,他们应该能……”

“扯淡!”高一刀直接打断了快腿儿的话:“半个小时?姓胡的说那半个小时都够九排玩命了,你以为他们还是防守方么?”

“可是……咱也不能硬顶着子弹干活吧?伤亡太大,到时候过去又有什么用?”

“所以我要你给我动脑子给我想!否则到时候咱二连和九排都得完蛋,除非咱们现在停工,到时候活活卖了他们,眼看他们完蛋!”

快腿儿无语,不再说话了。

……

黑灯瞎火半夜三更,土匪不是军队,没心思在这种时候去死人堆里打扫战场,盼着天亮再说。不过,总有胆大不信邪的,信奉‘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句真言,找个由头溜出来,偷偷发死人财。

黑暗中,一个身影在泥泞中到处摸索着,寻找下午死去的那些尸体。翻了好久也没什么收获,忽然想起左翼伤亡最大,死人最多,不过距离也最远,那块地方离着高地二百来米。犹豫了一会儿,咬着牙朝那边摸索过去了。

一路上几次摔得连滚带爬,终于到了这片地方,尸体格外多。

东摸一个西找一个,搜翻得不亦乐乎。继续下一个,咦?这蠢货怎么还背着镐头和锹?顺手再向下摸摸,还挂着盒子炮,手榴弹好些个。对枪没兴趣,将尸体翻转过来,挨个口袋翻,咦?口袋这么多?军装吗?可惜全是空的,穷鬼一个。

撇下那具尸体,转身再找下一个,将尸体翻过来,好像还是穿的军装呢?最近流行穿这个吗?正在狐疑间,突然被一只巨大的熊掌从后面捂住了嘴巴,眼眼这具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将一柄刺刀无声送入了他的胸膛。

一直到翻尸体这位不喘气了,那只大手才松开,重新消失于黑暗。坐起来这个尸体将刺刀抽出来,小声嘀咕道:“骡子,你看到没有,这都第三个了,以后你可长点觉悟吧,否则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流鼻涕你再叨咕我下一个你自己干,别指望老子帮忙!”黑暗里传来小声的回答。

坐在黑暗中的刘坚强将刺刀在倒下的尸体上抹了抹,又低声问附近:“傻子,你那么近,为什么不帮忙,非等骡子过来干什么?”

背着锹镐的吴石头因为被翻躺而感到硌得慌,于是重新改为趴的姿势,木然答:“俺是死人,死人不会帮忙。”

“都给我闭嘴!”胡义的声音低声响起,于是四周重新归于寂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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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鹬蚌相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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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前,一个全身被污泥裹满战士踉踉跄跄跌倒在哨位附近,然后被哨兵架起来,匆匆奔进大北庄里。

一边系着衣服扣子一边点亮了油灯的团长和政委眼看着两个战士扶进来的人,心就沉到了底。

他是二连的,连夜跑成这个样回来报信,出了什么大事?

政委的第一句话是:“把卫生员先找过来,带担架!”

团长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情况?说!”

“昨天下午……我们二连……和九排……在三家集……金疤拉的仓库……”

一段时间后,团长大声吆喝:“一连紧急集合,准备出!”

已经被抬上担架正要送去卫生队的二连通信员忽然有气无力补充道:“别送我去卫生队,山洞不在三家集,我得给你们带路,让我休息会就能跟上。另外,如果能保住山洞,一连不够,东西太多了,很多很多,全团一趟也搬不完。”

团长愣了愣,跟着朝通信员大喊:“把他抬上,与一连现在就出。通知全团所有单位到操场紧急集合,由我带队。另外去杏花村通知四连,随后追赶。快!”

大北庄里立即喧嚣起来,黑暗里到处都是急匆匆的脚步响,炊事班卫生队供给处纷纷到操场去集合,而吴严领着一连抬着个担架只在宿舍门口点了一遍名,便立即列队开拔。

……

同一时间,一个人影敲响了一间屋门。

屋里灯亮,随即门开一条缝,屋内一个人影小心翼翼朝漆黑的门外打量,却不开口说话。

门外人道:“我来上香。”接着门便打开,将来人迎进,然后屋里人出来,跑去报信。

过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影出了落叶村,来到这间屋。

一直等待在屋中的汉子见来人进门,起身拱手:“李爷。”

“你怎么来了?”进门人正是李有德。

“受我家掌柜的托付,来要支援。”

“支援?”李有德短暂地惊异了一下,然后缓步走到桌边,正襟坐了,才继续道:“什么支援?”

汉子没再坐,站在桌侧答:“八路要抢三家集仓库,占了洞,我们已经和他们打了一下午……情况就是这样。李爷,这里边可有您一半的份子呢,这时候您得出手了,要不然仓库保不住。”

出乎意料,李有德没有吃惊也没有焦急,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沉默着将事情经过听完。

原来三家集这个事情上,金疤拉和李有德是合伙人,股份各占一半,地盘是金疤拉的,安全和运作都由金疤拉负责;货物出入则由李有德暗中疏通。

隔了一会,李有德忽然问:“八路在那有多少?”

“估摸着……百多个吧?”

“那你们呢?”

“号千人,实六百。”

“打不过八路?”

“遭了洪水,眼看着山洞过不去,只能生生看着八路在对面等增援。再说这些人都是最近才入伙的,压根不是一条心,打起仗来各怀鬼胎愁死人。”汉子倒是实在,面对神色认真的大股东李有德,没藏没掖。

“嗯。”点了点头李有德站了起来,倒背双手低着头走出几步,忽然站定:“你知道,按说我的身份是不方便露面的,但这仓库有我的一半,容不得我再躲了。唉——也罢,回去告诉你家掌柜,我李某义不容辞,援兵必到!”

汉子兴奋地一拱手,告辞离开。

哑巴看着人影消失在黑暗,重新关好了门回屋,呆呆看着李有德。

注意到哑巴的怪异表情,李有德朝他一笑:“你以为我真是舍不得那半仓库东西?不是,是他金疤拉舍不得。没了仓库,我掉了块肉而已,可是他金疤拉算是倾家荡产了,没粮没钱谁还能跟他干?所以……仓库被八路抢也好,烧掉也罢,就是不能留。呵呵,半个仓库换五六百人枪,你说我到底是亏是赚了?”

一个消息送到了正在新建中的兵营,三个连伪军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匆匆整队准备出。其中有李家民兵直接改编而成的一个连,四散的溃兵重新组合而成的一个连,以及连抓带招凑出来的一个新兵连。

河口营被八路端掉之后,李有德当即向皇军主动请缨,以李家民兵为基础,成立了一支新的地方治安军,李会长摇身一变已经是李营长了。

生逢乱世,钱不如枪。

……

四周漆黑,但是能确定天快亮了,因为阴云,可能会比平常亮得晚一点。

一直盯着黑漆漆的对岸看,高一刀问身旁:“确定都准备好了么?”

快腿儿低声答:“一排在左,二排在右,分别负责压制高地两侧山脚。石头都堆好了,只要高地上一有动静,三排立即开始往前填。”

又问:“你确定九排手里有绳子?”

再答:“我确定。骡子有绳子,哪回出任务见他都能看到,不可能例外。”

高一刀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静等待在黑暗里,等待着天亮。

……

小高地一侧二百米远,胡义用几件尸体上扒下来的泥湿衣服蒙出一点空间,李响和小丫头在外面压着衣角帮忙遮挡。打开手电照亮表盘看时间,天随时会亮了。

关闭电筒扯开蒙头的衣服,低声道:“通知所有人集合。”

相互低声传达后,一个个尸体坐起来,逐渐围拢在一起。

“不能战斗的伤员现在撤离到安全区域。”

几个人影尽管不愿意,也慢吞吞地离开了这地方,相互牵拉着消失于反方向的黑暗,留下十七八个人在原地。

“单列纵队,马良在队尾,我在前,骡子持机枪第二个,接下来顺序按照九班、三班、二班、一班的顺序往下排。一个衔着一个,时刻盯好前面的人,前面卧倒全体卧倒,前面起身全体起身,万万不许掉队,更不许脱队。除了前后方向这一条线,两侧任何目标都是敌,明白么?”

周围人影同时点头。

“准备武器。”

稀里哗啦一阵微响,步枪斜背在身后,刺刀确认在鞘,手榴弹确认挂好。十几个人全持了驳壳枪,一班和九班的本来就有,二班和三班的早在尸体里面搜罗不少,现在人手长短双全。

“谁还有问题?”

周围无声。

“地滑,都把枪拿好了,避免走火。出。”

胡义拎着驳壳枪起身,罗富贵赶紧也站起来,端着机枪紧随其后。黑暗中的人影们一个个的主动跟上前面的人连起来,形成了一条缓慢前进的蜿蜒之蛇,小心翼翼地挪向目标高地。

泥泞中谨慎地行进到了高地侧面山脚不远,前方已经能够听清嘀咕声,鼾声,泥水中的走动声,但是什么都看不见。

战士们的心渐渐提了起来,随着队伍的移动,大气不敢喘。

啪叽一声,队伍中有人滑倒。头前的胡义猛停,于是队伍依次全停,所有的短枪枪口同时扬起来,或左或右斜指侧前方,一个个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前方传来惊慌大喊,同时伴随着枪栓响:“哪个?”

胡义将枪口指向了声音方向,大声道:“瞎咋呼个屁!老子去巡逻了。”然后举着枪继续走向前方的黑暗,罗富贵只好无奈地跟上,胳膊酸也不敢放下机枪。

“巡逻?巡逻能从那边过来?他娘的你们真是想钱想疯了,天亮都等不及啊?”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那么点人的八路会傻到重新跑回来,那边尸体最多,放哨的山匪想都没想直接把这些人当成那些去死人财的。

“老子就是带人巡逻,顺便绕了个圈而已,关你屁事?滚一边去!”胡义当即打消了交火念头,决定改为侧向行进,避免直接面对问话人。于是队伍随着他转了点方向,斜斜走过。

就这样走过了驻扎在这边山脚下的众匪,影影绰绰十几个人影居然没有被在意,一溜儿开始上坡。

但是走在最后的马良没有继续跟上队伍,反而掉头消失。

山脚下的外围都没怀疑,高地上头的人哪能有警惕性,没人关心这十几个穷晃悠上来的家伙是怎么回事,区别于军队的无组织无纪律被这些山匪扬得淋漓尽致。

东边远方已经露出一丝丝微亮,不只是胡义,九排所有人都没料到能这样走上高地来,设定的剧本是利用黎明前的黑暗制造混乱突击上山,结果现在一枪没放天下太平,生生走进了土匪堆儿,怎么办?

胡义也有点茫然,看来战斗方式不得不改改了,带队走向九排挖出的战壕位置,先打战壕才保险。

到了战壕近前,再次无语,战壕也不用打,因为里面一个人影没有。原因是战壕里有积水,现在天黑没战斗,哪有土匪愿意在那里边泡着?缺心眼么?

那就没得说了,带头下去,九排重新进入自己挖出的窝。

“九班二班朝前,三班一班朝后,战斗准备,先不要急着开枪!傻子,你朝咱们过来的山脚扔两颗手榴弹。”低声下达着命令,同时掏出手雷,扯掉保险,砸下击,然后猛力甩向高地正面下方。

轰——爆炸声格外清晰刺耳,闪光格外显眼,接着听到胡义扯嗓门大喊:“那边有八路!八路来啦——”

轰——轰——右侧的高地山脚跟着两次爆炸,那是吴石头抛出的手榴弹。

接着山脚下的黑暗里响起驳壳枪射击声,同时也有人叫:“八路在这!打啊!”听声音,那是半路消失的马良。

黑暗中各处大哗,当场乱成一片,组织松散的山匪们暂时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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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钢铁的哭泣

飞出战壕的手榴弹是看不到!,直到爆炸了才让人心神具震,黑暗的环境混乱的匪群根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很多人以为是发生了内部哗变。

此时此刻,高地上的某些长脑子的终于闷头冲向战壕,一时分辨不出周围谁是敌友,先藏才保险。

影影绰绰发现战壕里已经有不少人,二话不说就窜了下去,连滑带摔噗通一声落水响,跌了个四脚朝天,溅起泥水大片。

“呸,呸呸!这谁啊?”一个清脆的小嗓音极度不满地叫唤起来,明显是因为距离近而被泥水溅了一脸。

晕晕乎乎地从水里坐起来,诧异道:“唉?乖乖了,这还有女的?”定睛看了看,面前的人影娇小,这是个什么情况?

“哎?哎哎?你……傻子,给我拍死他!”小红缨终于反应过来。

呼地一声破风响,铛地一声锹撞头,噗通一声坐在战壕里的人影倒入泥水中,接着是第二锹,第三锹,第四锹,锹锹拍中那颗倒霉的头颅,一口气将那倒霉鬼的脑袋拍得深深陷进了战壕底部的淤泥中才罢休。

这时另一处也有人闷头闷脑地跳进了战壕,随后听到刺刀入肉声,接着被扎的家伙撕心裂肺地叫:“有八路……啊……”

啪啪啪……接着驳壳枪响了,战壕外的几个人影倒下,跟着又一波手榴弹从战壕里向前后两边飞出来,没入黑暗……轰轰轰轰隆……小高地上下同时闪光一片。

马良拎着驳壳枪,狼狈地奔跑在高地右翼山脚下的匪流中,到处是跌跌撞撞的惊慌人影,枪口乱指草木皆兵,坡顶上和正面坡下不时爆炸开凛冽的闪光,人嘶泥溅喧嚣一片。

扯开嗓子猛喊:“那边有八路!那边有八路!打他娘的……”抬手举枪,啪——附近一个正在跑过的人影中枪而倒,当场扑进稀泥。然后马良弯下腰溜入黑暗。

现场当场炸了营,噼里啪啦一阵乱枪响,也不知是谁打了谁,也不知是谁击中了谁,混乱的自残式交火吓得整片乱匪全趴下了,有人惊叫,有人怒骂,有人哭嚎,也有人我行我素继续闷头跑。

……

到处都是枪声和爆炸声,高地上方高地下方都在响。背面对岸的水边,三十多个身影疯狂在忙,一段顺水势斜向伸出的石堤已经成型。

光线虽然还昏暗,已经比刚才亮了一些,已经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天地山形。

用尽力量,咬着牙将一块大石推入前方的汹涌后,高一刀掉头反跑,去岸边再抱下一块,口中对身边那些错过的干活战士大声喊:“再快!快!天要亮了!快……”

一个战士抱着怀里的石头踉跄奔向前方,脚下一滑,噗通一声跌落汹涌的黑暗,再无声息。

后面的战士看见了,但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友被黑暗的洪水带走,这不是第一个了。短暂地停止一下,短暂地难过一瞬,话都不说,然后咬着牙抱着沉重大石,顺着这段乱石堤继续向前,向前。

一节小树被刺刀削得只剩下几根主要枝杈,快腿儿坐在岸边正在将它绑紧在绳索一端。半个小时无法铺出足够的距离,被逼无奈的快腿儿想出了一个两岸夹击的办法,需要九排有人带着绳子到对岸,与这边的二连同时抛绳,只要二连这个带着枝杈的绳子能挂住九排的绳,拉过来就成,如此便可解决抛不过去的问题,也不需要将石堤铺得太长,工程量大减,半个小时内可以完成。

系紧了最后一个扣,快腿儿命令附近的三个战士:“现开始在朝对面喊。”

三个战士并立水边,朝着喧嚣的高地上开始一遍遍齐声大喊:“带绳来见!带绳来见!带绳来见……”

高地上被手榴弹折腾得最惨,高地右翼山脚被马良搅合成一锅粥,高地正面下方是金疤拉的大本营,靠近山脚位置不时也有手榴弹爆炸,虽然距离营地范围还差段距离,但是这里众匪已经开始惊慌后撤拉开。只有高地左翼山脚下一直没有遭到击,这边的山匪们因为无法掌握形势,只是在原地惊慌地看,惊慌地听,焦急地等待天色再亮一些。

左翼的安静相当于给了高地顶端的山匪们一个方向指引,驻扎在顶端的山匪们终于一股脑向左翼山脚混乱地崩溃下去,看不到敌人的战斗让他们彻底丧失了斗志,一泄如注。

抬起细狭双眼,深锁眉头看向东方天际,比刚才又亮了些。惊乱的敌人很快就会因光线逐渐清晰而平静下来,然后看清形势,接下来就是组织反扑。看起来如预料的差不多,也许能有半个小时吧。

“胡老大,你听!那是二连在喊吧?”

被罗富贵提醒,凝神竖了竖耳朵,高地后方声音传来。

……

骡子领着李响连摔带滑冲下了后坡,看到了对岸向这边延伸出的一段堤,看到了一个人影拎着绳索站在石堤尽头上朝这边大喊:“骡子,把绳栓块石头,朝我这抛!”

虽然现在的光线还看不清那是谁,但是听声音肯定是快腿儿,罗富贵看着奔腾的水面不禁咧了嘴:“当老子是神仙吗!我扔不过去。”

“你听着,你先扔,我再扔,我要挂住你的绳!听懂了吗?听懂了吗?”

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因为光线逐渐好转,高地左翼下方的敌人看到了对岸的人,立即开始了射击。

水面上立即出现了一片高高溅起的弹道落点,有三个正在搬运石头的战士当场滚落入水消失不见,站得最靠前的快腿儿摇晃了一下,跌坐在石缝间。

石堤上的战士们当场抛下石头,利用石块草草隐蔽。

高一刀大怒,拼劲全力朝山洞上方山腰位置高喝:“瞎吗!打啊,你这个排长别给老子干了!打啊!”

山腰上负责压制左翼的一个排开始朝向对岸射击,受到压制的左翼敌人停了枪,乱纷纷开始隐蔽。

罗富贵终于明白了,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当场捡了块合适的石块,快速地系在绳索一端,做好了抛投准备,等着对面的快腿儿。

松开了捂着腹部的手,看了看手掌上的鲜血,回头,距离最近的三个战士已经不见了,再向后的几个好像也受了伤,正在石块间艰难地蠕动着身体。

只好坐起来,抓好绳索,努力朝对岸喊:“你扔吧。”

罗富贵将绳索倾力甩向空中,石块拽着绳索拉成一条线飞起来。

判断着对岸抛过来那条绳索的可能落水位置,快腿儿用尽力气将栓着枝杈的绳索抛起来。

两条下坠的抛物线在水面上交错而过,相继入水,可惜,位置差了些,没挂到。

拴着枝杈的绳索落水后立即被快速的汹涌牵拉着带向下游,一盘绳索一圈又一圈地被扯开拉进水里,所剩越来越少。

快腿儿惊讶地发现他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握绳的手根本无力攥住那条正在随水势快速流走的绳索,眼睁睁看着绳一圈又一圈地变少。

恍惚着,摇晃着,低下头,一口咬住了正在滑走的绳,死死咬紧,然后将自己的身躯努力歪倒向两个石缝之间。

“姥姥的,快腿儿这个废物,他搞什么?怎么不起来了?”罗富贵一边快速将水里的绳一把把拽回来,一边焦急嘀咕。

“他好像……不行了。”李响淡淡说。

“啥?呃……”罗富贵不吱声了。

感到敌人的射击已经被山腰上的友军压制到停止,一个战士从石块后爬出来,冲向石堤尽头。

快腿儿的躯体卡在石缝间,嘴里死死咬着绳索,已经没有了气息。战士弯下腰试图将绳索从他嘴里拽出来,拽得快腿儿的尸体都已经离开了石缝,绳索也没能离开他的牙齿间。只好抽出刺刀,将绳切断,然后快速从水里将绳一把把收回来,准备进行再一次抛投。

没多久,两个绳索终于挂在了一起,罗富贵立即开始忙着将绳子的这端在旁边的干上拴紧。那边的战士将拴着石头的那端绳头拖上岸,然后扯直绳子开始往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缠。

一个战士一边奔向高一刀,一边大喊:“连长,连长。连上了,绳子连上了。”

高一刀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光:“一排过河!现在!同时再连起第二条绳。”然后朝山腰上大喊:“三排给我压住喽,二排等一排渡过后再跟进。”下达完了命令又问:“怎么你过来报告?快腿儿呢?”

“死了,在石堤上。”

高一刀当场一晃悠,真的是一晃悠。这个黑铁塔自己都没料到能有腿软的时候,他一直坚信自己是钢铁铸成的,死也屹立不倒。

大步冲向石堤,却感到力不从心,感到随时可能跌到。不知道是怎样跑过那些碎石,不记得是怎样跑过了那些尖锐和嶙峋。

看着那具浑身污泥卡在石缝间,嘴里咬着一段绳子的快腿儿尸体,黑脸膛上木木然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只是鼻息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

钢铁铸成的人,从来不会哭泣,只是心在颤抖,抑制不住地颤抖,还在努力让附近的战士看不出来。

快腿儿你个王八蛋!兔崽子!你知不知道你不一样?你知不知道?你不一样……

虽然他没有表情,虽然他没有眼泪,虽然他不说话,一如往常地高大,但是某些二连老兵知道,连长哭了,他哭是不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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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换防

一个战士口咬第二根绳,艰难爬过了索,到达了小高地背后,忙着架设第二条通路,对岸的第二个战士接着开始攀绳渡水,安全起见,一条绳只能一次一个地过。

天色已经大亮,混乱已经停歇。小高地又回到了九排手里,气急败坏的金疤拉在筹备,在协调,准备冲击高地。

骡子和李响回来了,两条绳连过了水,二连战士正在两个两个地爬过来。

马良顺着水边一直溜到了小高地后,也回到了九排。现在已经大天亮,离开了战场的几个伤员应该也在绕反酒站的路上。小高地不再是绝地,胡义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恢复为往常的淡淡表情。

“看来咱们再扛一波就行了。”刚刚跳进战壕的马良,一边用战壕里的浑浊积水洗去他手上的泥,一边在胡义的身后说。

抬起望远镜,朝正面望下去,貌似当面是金疤拉主力,因为不时有人从正面向两侧绕跑出去,估计是传令。骚乱的时候为了躲避手榴弹,敌人退到了百米外,但距离并不远,所有的细节都看得见。现在他们要么躲在坑里,要么躲在土坎巨石后,不时有人朝高地上探头探脑。

此刻二连刚刚开始渡过,那是两根绳,不是桥,需要时间。如果敌人现在开始三面冲锋,九排是否守得住仍是悬念,人手太少了,何况为了最大化制造混乱,手榴弹已经消耗得差不多,即便守得住九排也好不了。

“不能扛!再扛九排就扛光了,这个阵地还是占不住。”端着望远镜悄悄观察的胡义忽然说。

马良停下动作抬起头:“难道咱们撤?可是就算要撤,也需要时间,得留人在这挡吧?”

“那我现在去告诉二连停止渡过!”罗富贵准备往后面爬出去。

“我带二班挡!”刘坚强在不远处请命。

放下了望远镜,循声回头:“骡子你给我滚回来!”然后开始发布命令:“全体进入射击位置,目标正面,准备战斗!李响,把最后一盘菜给正面上了!”

看清形势才是最重要的,九排真正要做的不是死扛,而是争取时间,时间越长,二连过来的越多,只要把敌人的进攻时间继续往后拖,守住阵地的几率越大。军队是集体,有时候没有命令也会按照既定目标各自去打,但是土匪正相反,一盘散沙,主观能动性根本不会有。既然现在判定正面山下是金疤拉主力,那就以攻代守,跟他们继续穷折腾,让他没工夫现在开打。

李响带来的榴弹早打光了,现在身上只剩下最后一颗化学弹。看了看正面的敌人范围,忍不住朝胡义说:“很多地方有积水,如果落进水里,可能就没太大效果了。”

“那咱们就认命!你只管打吧。”胡义将自己的步枪从背后摘下来,检查着弹仓。

李响不说话了,将这颗颜色标记明显与众不同的榴弹在胸前仔细地擦了擦,又用脏衣袖认真抹了抹,面对着手中这颗榴弹深深叹了口气,心中暗道:我是个不争气的,什么都做不好,打了这么多也打不准。这个要求不高,只要不落在水坑里。我白长了一双眼,所以只好把你的眼擦亮,让你自己选一个好地方,去吧。

嘭——榴弹发射声响起。

哗啦一片枪栓响,十几条步枪和一挺机枪进入待机状态。

飞行在空中的榴弹肉眼可见一个黑点,但是李响不敢去看。他蹲在机枪掩体里,保持着掷弹筒的射击姿势单膝跪着,低下了头,看着脚下浑浊的泥水,静静的等。努力瞄了,谨慎算了,目标是一个稍高的矮坡,那里肯定不会有积水,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持筒角度是不是和预想的一样,究竟会偏出多少。

排长说不行就认命,其实命运就攥在自己的手里,距离,角度一切都是自己决定的,这是命运么?

黑点在弧度的最高处忽然变得清晰,然后开始下坠,越来越快,快到看不清。

啪叽——软土上瞬间出现一个不大的深坑。

附近有人相互声问:“什么声音?”

“天上好像掉下个啥?”

“刚才是八路开炮吧,咋不见响?”

那个坑里终于升腾出了烟雾,开始弥漫。

高地上,胡义放下望远镜侧过头,看向仍然保持射击姿势垂着头的李响:“如果你瞄的是那块缓坡,这就不是命运,而是你存在的意义!”

枪声突然开始响,因为敌人正在惊慌爬起来,以弹着点为中心,狼狈四散奔逃,全体成为移动目标。

……

九排的最后一颗化学弹,让金疤拉带着正面主力向后狂退了二百米,跑了个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未知的事情最可怕,那一阵烟儿太诡异了,从古到今好像只有诸葛孔明能做出这么玄的事吧?八路里边有术士,一定有术士,不得了!

一直等到二连的两个排上了高地,金疤拉也没再发动进攻,只围不打。士气大挫,想打也没人愿意上,又发现高地上的八路好像越来越多,索性等增援了。落叶村不算太远,中午该能到,到时候再说吧。

怕丫头掉进水里,爬绳的时候特意在她腰里栓了绳,套在主索上以防万一,不料她倒是爬得最快的,轻灵得像只小猴子,很快便到了对岸。

胡义是最后一个到达对岸的,当即开始布置石成的一班接替二连留在这边的那个排,上山腰去监视对岸高地两翼山脚。所有的二连战士开始最后一批渡过,与九排完成了高地与山洞之间的完全换防。

有战士在忙着找位置点火,李响带了俩人忙着做顿热饭。胡义疲惫地走进山洞,没多远,便看到了摆在通道两侧的二连战士尸体。

经过其中一具的时候停了一下,那是快腿儿。胡义总算明白了,怪不得高一刀经过自己的时候与往常不同,一句讽刺话都不说,目中无神地走过,看来他彻底变成了孤独的人,像自己曾经经历的那样。从二连成立到今天,快腿儿是最后一个元老级战士,现在除了高一刀,二连再也没有一张当初的脸,他失去了最后一个真正的二连兵。快腿儿的脸,将永远烙在高一刀心底,变成永远无法治愈的痛。

转过了最后一个弯,一个巨大的空间入眼。光线虽然不太亮,也让胡义不由驻足了一会儿。怪不得高一刀舍不得烧,真是够多。

“流鼻涕。”

“有。”

“带你的人,负责把全排的弹药和手榴弹分配补满。”

“是。”刘坚强立即扔下手中正在摆弄的物件,领人跑向枪械弹药位置。

继续向洞里走进去,渐渐看到有一头熊正在角落里翻撬着那些箱子,不由朝那边问:“累不累?”

那熊猛回头,看清了来人,忽然咧嘴一笑:“不累,不累。我这不是……帮着点点货么!”

“既然不累,带上机枪到山上给石成帮忙去。”

“啊?胡老大,我其实……觉得还是有点……头疼……”

“现在!”

罗富贵吧唧吧唧大嘴,无奈起身往外走,一副恋恋不舍的熊样。

刚打发走了那头熊,接着听到另一边传来动静。

“哎呀我看不清,把灯凑近点!”小红缨歪扣个钢盔,手里拎着不知从哪找出来的一根撬棍,正在朝着一口钉住的箱子乱使劲。吴石头提着马灯,侧立旁边照亮。

看得胡义当场满头黑线,撬箱子也就罢了,居然不用吴石头而亲自上阵;亲自上阵也罢了,居然连那是个什么箱子也不看看。

“我说丫头,您老能不能停停?嗯?换个别的箱子去撬行不行?算我替九排全体求你了!”

“傻狐狸!等团里来了人,咱哪还有机会留好东西?火柴即轻又紧俏,留下几包,将来换点啥不行?是不是?”小红缨摘下了碍事的钢盔塞进吴石头怀里,一对儿脱离束缚的小辫立马得意地翘起来,重新摆好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小姿势,准备再来一通:“姑奶奶我(不信了!”

“丫头,听我一句劝。那是火药,不是火柴。”

“啊?”一对小辫猛地一颤悠,仔细看了看箱子上的两个黑色大字,‘火’字是认识的,感情另一个字不是‘柴’,而是‘药’,次次文化课上冒鼻涕泡睡大觉的她老人家怎能认得!

……

金疤拉脸色很差,忍不住对身边人道:“不是自己人根本不行!这些蠢货没一个长脑子的。他们以为大不了撤伙还能去当山大王,八路都到这了,还能容他们继续扯淡么,一个个早晚都得被八路活活捏死!唇亡齿寒啊,居然没有一个能想明白吗?”

师爷劝道:“掌柜的,形势已然这样,怒其不争也于事无补。我只是担心,咱们真的会有援兵吧?”

这个师爷加入金疤拉不久,不过通过这一次看来,师爷表现不错,金疤拉越来越喜欢,信任感渐增,于是道:“当然有,估计中午就能到。”

师爷很好奇援军会是谁,这方圆里,无论如何也再想不出还有什么势力存在,但是金疤拉并不点明,他不方便再多问,只好赔笑说:“那就好,那就好。”

于是,众匪们也点起炊烟,与八路相对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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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征兵

有了一套新的校官伪军服,但是李有德喜欢穿,除非需要面见皇军,其他时候都和平时穿戴一样,士绅打扮,不是想显摆特立独行,只是习惯了。

第一次带队出征,深知养尊处优多年遭不得罪,走不起。手下人给他牵出一匹高头大马来,李有德骑上马威风凛凛地绕着场地跑两圈,便下来了。将马交还手下人带回,要求换头驴来。

众手下不解,搞不懂李爷是怎么想的。李有德笑言:“威生于内,而非表。坐得太高,恐不见地。”

众手下依然不解,听不懂。照着吩咐牵头毛驴出来,眼睁睁看着士绅打扮的李有德悠哉游哉地骑驴带队出发,这哪是李营长?这不还是地主下乡么!

这件事一旦被皇军知道必然演变成麻烦,所以队伍现在并不知道出发去哪里。进山过哨卡的时候李有德给出的理由是为锻炼队伍,进山剿匪搜八路,实战训练。

正午时分,一个营伪军抵达战场,出现在小高地正面的山匪后方。

高一刀看得透心凉,伪军居然也来了?那鬼子也随时可能出现了吧?坏了,团里的增援估计要傍晚能赶到这,二连熬得过这个下午么?他开始命令二连以九排挖出的掩体和战壕为基础,扩大防御构筑,同时派人将最新情况通知后面山洞的九排,让他们也做好打恶仗的准备。

山匪们看得一头雾水,伪军怎么来了?来剿匪还是来打八路?正在惊疑中,听闻是己方援军,吃惊是没有了,但是疑虑仍在,因为伪军就是汉奸,跟汉奸合作算不算汉奸?

李有德稍微一晃身体便利落地滑下驴臀下了地,拎着一根小皮鞭子,看着金疤拉带着一众匪首迎接过来。

金疤拉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但是其他人可没好脸,就算老子是匪,也比汉奸高一等,凭什么给你送笑脸!一个个不仅对李有德不摆好脸色,同时也对金疤拉产生了不满。原来你金疤拉是和汉奸穿一条裤子的,你把匪的脸给丢尽了,还整天跟我们装个屁的英雄。

“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哈哈,李掌柜,现在我得称你一声李营长了吧?怎么行头都不换换?”一边堆着满脸笑寒暄,一边朝李有德拱手。

李有德不紧不慢回了个礼:“虚名而已,怎么称呼都无妨。客套话咱先免了罢,先说说情况。”

战斗情况当场被金疤拉说明之后,李有德看着远处的小高地沉默了一会儿,又将现场众匪首的表情挨个看过,最后甩甩小鞭子背起双手,朝众人朗声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是援军,但不是援战,而是援生。带队伍过来……其实是招兵来了。”

“什嘛!”金疤拉一不留神下巴都咧掉了:“你……你说什么……”

李有德朝金疤拉一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没兴趣听,还是先让我来说说我的想法吧。钱财乃身外之物,一个仓库而已,没了就没了吧。钱我还有,粮我还有,那么我何苦还要让我的弟兄们为那些抢不回来的破烂拼命呢?”

金疤拉听得一晃悠,这哪是援兵啊?前门打虎后门进狼了!完全出乎意料,脸色变得铁青,气得语无伦次:“李有德!老子他么的……”

李有德一扬手,直接开口打断说:“金疤拉,知足吧你!要不是念着你我合作多年,我完全可以先毙了你,再和众位好汉谈正事,那更简单,更适合你们的口味,不是么?”

金疤拉彻底愤怒了,这事情太突然,转折太大,为匪多年的他如何能忍:“我去你@%¥%b的!”绿着脸直接去扯腰间的枪。

啪——枪响。

李有德身后一个手下人枪口冒着烟,金疤拉怒瞪一对大眼,不甘心地倒下了。

全场一震,众匪首惊慌,忍不住各自摸枪。远处山脚四周的山匪们听到这边响枪,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全体狐疑。

李有德反而压了压手势,让身后的伪军放下枪,淡然道:“都瞧见了,这是我和他的事,别人无关。李某自卫而已,不算事吧?”

没人说话,也没人敢妄动,于是李有德继续说:“别担心,我说了,我是来招兵,不是来杀人的。你们自己想想,金疤拉带着你们跟八路开打,以后你们还有好果子吃么?缴枪不杀都指望不上了吧?你们再想想,那山洞还夺得回来么?只要八路觉得守不住,肯定一把火烧光,那你们打得这个烂仗图什么?难道就为帮金疤拉一个人出口气么?

就这么块地方,就这么点百姓,翻来覆去让你们抢了多少年了。现在金疤拉死了,仓库没了,皇军要扫荡,八路要游击,我很好奇以后你们怎么活?你们将会变成人人喊打的狗,老鼠都做不成!”

一番话说完,众匪首不禁都放开了摸着枪柄的手。

清了清嗓子,短暂停一下,李有德最后说:“你们都是刀口上混日子的,我就不跟你们说虚的了。跟我干,吃粮发饷,日子照过。不愿当汉奸的,我也能理解,带人走我绝不拦着。可有一样,金疤拉手边的几个近人你们得给我交出来,谁让他太冲动了呢?你们说是不是?”

高地上虽然只有百人,可那是不怕死的八路;身后有三百多,一色伪军。这要是逞英雄,各自为战的几百山匪必将被两面活活捏死。

……

听到远处那一声枪响的时候,师爷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见到一众匪首返回各自营盘,却没看到金疤拉,师爷立即明白那一颗子弹是被谁吃了。

刚才听人说来的是李有德,这消息大出师爷意料,既然李有德来了,为什么皇军没来?

队伍已经产生了躁动,嫡系以外的某些队伍似乎开始不自然地往这里聚集,这说明……

猛然间冒出冷汗,金疤拉死了,那么他身边的重要人物会被李有德留下么?越想越怕,哪敢有组织嫡系势力抵抗的念头。当场在身边的水坑里打了个滚,起来又顺手在自己脸上抹把泥,小心翼翼地淡出周围人的视野,悄悄消失。

……

胡义独自爬过了绳索,上了高地,跳进战壕,落下时崩起的泥水溅了站在旁边的高一刀半身。

“什么情况?”一边顺嘴问,一边拿出望远镜,却被高一刀一把夺了。

“不知道,太他娘的怪了!”高一刀举起望远镜,努力望远处看着,眉头深锁。

面无表情地瞅了高一刀一眼,然后看向远处那些伪军,凭感觉的确有一个营,不禁又问:“他们到多久了?”

“早就到了,一直不过来,难道在等待后续部队?”

胡义看了一会:“等后续也不至于呆在那么远的地方吧!你不觉得他们和山匪之间更像是戒备距离么?”

这时突然响起枪声,正面山脚下的山匪阵地后方大乱,随后交火声更加激烈。

战壕中的二连长和九排长当即看傻眼了,这都是些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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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一手好牌

一阵短暂的内讧交火后,山匪们大部分随伪军一起撤离了战场,少部分四散消失溜走。整整一下午,只有二连孤零零地警戒在小高地上,丝毫不敢放松,怕这是敌人耍把戏,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太荒唐了!

一直到将近傍晚,吴严带着一连出现了,高一刀和胡义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战斗真的结束了,匪夷所思的结束,糊里糊涂的结束。

听胡义汇报了情况后,团长示意胡义去忙,然后顺着水边溜达了几步,走上二连堆出的那段石堤,若有所思地看着高一刀正在顺绳攀过来。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在**团,政委最喜欢的是胡义,陆团长最喜欢的就是高一刀。所以团长面对高一刀时说话从无遮拦,想训就训,想骂就骂。心细的人会发现,陆团长对高一刀说话时鲜有不带脏字的时候,郝平,吴严,胡义都享受不到这个待遇,单凭这点已经说明了一切。

黑铁塔上了岸,大步到了团长面前肃立:“团长。”

抬起拳头,习惯性地想要在面前黑铁塔那宽厚的肩膀上狠捶一下,却不知为何又放下了。努力露出个微笑来,低声道:“干得好!”

高一刀神色没变化,仍然严肃着,眉头仍然微皱着,直视团长低声回答:“团长,你夸得太假了,我没你想的那么软蛋。”

这次陆团长真的笑了:“老子难得夸你一回,你倒不长脸,那就滚蛋吧。”

“是。”高一刀立正敬礼,这个军礼敬得一丝不苟,孔武有力!

政委丁得一站在山洞里,长久以来的郁结此刻一扫而空,太多紧缺的东西摆在眼前,**团终于得以好好喘息一阵了。余光瞥见胡义走了进来,便朝他招了下手。

“政委。”

“我听说……打三家集是你主谋?”

“二连要打金疤拉,九排帮忙而已。”

“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

丁得一心里有点无奈,能想明白胡义为什么要打这里,出发点是为个人,而非集体,他成了‘家将’了,这事弄的,看来觉悟的提升不是一朝一夕啊。想到这里,对胡义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幸亏我是个政委,不是山大王,否则这次你就立功受奖了!”

说得胡义心里有点不好意思,政委是明白人,摆明看出自己的还人情想法了。

这时听到团长走进山洞来,对周围命令着:“抓紧时间往回搬,这太多了,一趟肯定不行……”

随即响起小丫头的亮嗓子:“团长大叔,你怎么那么笨呢!先把这些往酒站搬,距离近,两趟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然后再从酒站慢慢往团里运,是不是更省事,更保险?嗯?”

“呃……哎——是啊!没错!好主意,那个吴严,赶紧传达下去,先把东西运到酒站……”

政委忍不住看向胡义,胡义也忍不住看向政委。政委的眼神表明,小丫头这个主意出的倒是好,但是目的一定不纯洁;胡义用眼神回答政委,这事我事先绝对没想到,丫头是不是犯了老毛病我不知道,但我真的是清白的,与我无关。

……

李有才讨厌下雨,讨厌泥泞,因为雨水会毁了他的发型,泥泞会毁了他的一身干净。

于是他心安理得用天气原因来给自己当借口,愣是在赌坊里鬼混了两天两夜不出门槛。

傍晚时分,尾巴走进了赌坊的门。

绕过了乌烟瘴气吆五喝六,来到李有才身后:“二哥,二哥。”

仿佛没听到尾巴在身边叫,李有才啪地一声将牌扣在桌面,二目放光得意朝桌上众人道:“成败在此一举!”

“二哥,你能不能先别举了?我这有事跟你说呢!”尾巴神色焦急。

众人忽然嗤笑,赌博讲究手气,同样讲究口气,尾巴这个话茬接得好,好得很!

李有才先是一愣,竖着眉毛看了看身边的尾巴,又看了看正在嗤笑的众人,突然也笑了:“怎么?都着老子倒霉是吧?告诉你们,人来了鸿运,说什么都白搭,太上老君下凡也救不了你们,准备看我**吧!哈哈哈……”

尾巴心说这是赌魔障了,索性把嘴凑到李有才耳根子边上,压低声音道:“宪兵队。”

噗通一声,正在狂放浪笑的李有才当场跌下了板凳,被他自己的笑声给呛着了。

慌不迭爬起来,扯着尾巴便往外走,这种事没法在这地方说。

桌上众人见李有才慌张出门,于是翻开他的牌来看:至尊!先是一阵倒吸凉气,随即变成一片大笑声,尾巴接茬接的好!真应验了!

出了赌坊的门李有才一把扯住尾巴:“说明白!”

“我和懒鬼……把人给捅了。”尾巴耷拉着脑袋低声答。

“这跟宪兵队有什么关系?”

“他好像是从山里漂出来的,嚷着要去县里宪兵队见上原队长,所以他可能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能不能一口气给我说明白!”

“下午,我跟懒鬼在河边遇到个面生的人,便上手对他‘盘查’了一番,居然搜出了金叶子,可是那家伙反抗,我俩便当场扎了他两刀。哪知道后来……他说他是上原队长的人。”

李有才看了看尾巴那没底气说话的德行,忍不住道:“他是上原队长的人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扎他两刀才说那他得贱到什么份上?你糊弄鬼呢?放着好好的汉奸你俩不干,非得偷鸡摸狗学人家劫道!你信不信我一巴掌……”

朝着尾巴扬起手作势欲打,尾巴佝偻起腰缩着脖子老老实实等着挨。

叹了口气,李有才扬起在空中的手又放下了,低声问:“有人看见么?”

“没有,我俩选那地方清静。”

“不是扎了两刀么,没死啊?”

“当时只是想阻止他反抗,响枪怕招眼,为了让他老实点,一刀扎腿一刀扎胳膊了。”

终于了解了事情的梗概,李有才不禁哀叹:可惜了刚才那一手好牌啊,我李有才这么不受老天待见吗!没好气地朝尾巴道:“自己挖的坑自己埋,找我来说有个屁用!”言毕转身便往赌坊走。

“二哥,你倒是给拿个主意啊?”尾巴在后头六神无主。

“拿个屁!要么你俩下跪求饶把他伺候回宪兵队去,等他发落;要么你俩把那没出息的事业干到底,杀人灭口,跟我说不着!”

还没走出几步,李有才忽然心里纳闷,上原队长的人?上原队长已经死了,就死在春秀楼门口,死在自己眼前,要见上原队长,见鬼么?忍不住停下了,转身朝正在离开的尾巴背影喊:“等等,带我过去。”

……

河畔,一片密林中,一个人狼狈地坐在树下,表情痛苦,穿着泥污长袍,看起来像是个先生,腿上受了伤,胳膊受了伤——他是金疤拉的师爷。

附近,一个平凡打扮的猥琐汉子,挂着盒子炮,拎着一柄匕首,来回晃荡,神色焦急,不时看看天色,看看四周——他是懒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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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顺势而为

黏糊糊的血渍让刀柄握起来极不舒服,不愿再握它,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刀柄末端提在手里,慢悠悠走出树林,然后将匕首甩在懒鬼脚前的地面说:“你去了结。”

李有才的面色很不好,看起来像是不舒服,懒鬼认为他是因为这是件麻烦事而不高兴,所以没说话,捡起匕首走进了树林。

李有才不是个轻易会害怕的人,身为赌鬼,心理素质超于常人。他面色不好是因为讨厌刑讯,可是这种事又不得不亲自动手,因为他不想让两个手下掌握太多细节。能挖到的信息都挖出来了,最后灭口的工作并没有顺手完成,而是出来交给懒鬼,目的是封住懒鬼的口,不必担心他将来反水。

尾巴凑过来:“二哥,你没事吧?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没事,你进去确认懒鬼动手,事后偷验。如果那家伙没死透,那你就让懒鬼和他一起死透!懂么?”李有才把两只手掌合起来,使劲搓着血泥,同时用极低的声音吩咐尾巴。

尾巴瞪大了眼睛楞了楞,掉头便往树林里走,同时将驳壳枪放在了顺手的位置,关闭了保险。

原本李有才以为这人和特高课有关联,但事情和他以为的不一样。这人是已经死去的上原队长亲自派出来的,并且是个地道的中国人,是个曾经落魄的私塾先生。

从他口中得知,上原队长十分低调地搞了个‘羊头计划’,他是其中一个,任务是进入匪帮,顺势而为。替金疤拉出谋划策壮大力量,制造与八路军的对立,眼看要成气候了,无巧不巧被李有德给生吞了!迫不得已逃出山来,准备回去汇报形势与情况,却没想到毁在绿水铺。

他不知道羊头计划还有谁参与,但他说偶然看到过三份档案袋,其中一份是他的。所以李有才猜测这个羊头计划该是有三个人物,目前这个是混入山匪的,另外两个会是哪?八路这个主角总得有一份吧?

上原队长已经死了,这个消息他居然还不知道,看来没有完善联络机制,应该是为上原队长的死而中断了后续建设。

李有才缓步往回走着,心里思索着,试图捋顺整件事情:羊头计划,三个潜伏人员落进自己手里一个,八路那边至少有一个,自己跟八路有染这件事有没有可能败露?我这亲哥好大个手笔,真人不露相啊,转型转得也太快了!上原队长死了,现在的宪兵队是新调任的前田大尉说了算……

越想越头疼,越捋越浆糊,停下来,静下心,换个擅长的思路看问题:皇军是庄家,这没得说,那我肯定是皇军的上家了;八路是皇军的对家,是我的上家,是庄家要宰的对手,但是能给我喂牌;压根瞧不上我这个弟弟的李有德只能是我的对家,什么都指望不上;这牌局……我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该怎么打?

上家给的要吃,不吃人家认为我不给面子;下家想要的牌我也得喂,谁让人是庄家呢,谁让我是狗腿子呢,不喂是活腻歪了;这牌局有意思,这样看来的话……我手里现在虽然烂牌一把,如果好好打说不定也能凑出一条龙!

……

深夜,梅县县城,宪兵司令部。

前田队长被手下人唤醒,只着了件便装,面色不虞地走进了办公室。

一个满身泥污,衣衫多处被划破的年轻人规规矩矩地站在办公室里等待,头发凌乱,脸上满是疲惫,却显出一股不招人讨厌的秀气。

前田径直到办公桌后坐了,借着灯光将来人再次打量一遍,仔细看了穿戴,用还算流利的汉语沉声问:“有什么事不能找你的侦缉队长报告,非要来我这里?”

先鞠了标准一躬,然后以不高不低的话音回答:“太君,事关羊头计划,我不得不来这里当面汇报。”

“羊头计划?”前田队长皱了皱眉毛,神色露出不解。

李有才心底松了一口气,打瞌睡有人送枕头,感情这位新来的前田队长也还不知道呢,那不更好办么,剧情可以再改改,赶解释:“羊头计划是上原队长亲自计划实施的,了解的人很少,我的任务是负责接应代号师爷,他打入山匪执行任务,昨天下午……联络到我时他已经重伤不治,所以我连夜赶来汇报情况。上原队长生前曾要求我必须直接向他汇报,以防计划泄露,所以现在我必须找当面汇报于您。”

前田队长听完,面色已经阴转多云,刚上任没几天,羊头计划这件事根本不知道,于是转脸问身边的助手:“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个羊头计划?”

属下立即解释,因为这件事是上原队长个人实施的,并且刚刚开始起步的时候上原就被人枪杀了,导致计划中断,所以任务档案可能没有进行交接,别人自然不知道。

前田一拍桌子:“现在就去把这个计划给我找出来!”

不久后,匆匆跑回的助手将一份档案呈在办公桌上,前田深锁眉头开始认真翻阅。

李有才一声不吭老老实实站着,低头看地哪都不瞧,距离办公桌有点距离,再加上角度,想偷看也看不清,不如老老实实体现自己的忠诚素质,站得两腿发酸也不晃一下。

啪地一声合上了档案,前田重新抬起头,面无表情盯着李有才看了一会,突然问:“你说你负责接应师爷?是么?”

这一瞬间,李有才的心是慌的,这一瞬间对他而言漫长得像是一个小时。因为这个问题太关键了,必须想清楚前田为什么这么问,因为他一定有后话,答错脑袋肯定搬家,说不定直接会死在这间办公室里,上刑场的待遇都不会有。

师爷说过里面有三份人事档案,师爷说过接应机制还未建立,档案里应该只提及了三个主要人物,只能赌前田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档案里没这么说’,或者‘为什么你不在档案里’。没时间容犹豫,努力平声静气回答:“是。”

“但是……档案里可不是这么说的!”第二个问题果然来了,前田的语速变得有点缓,连问带诈。

李有才先是抬起头来愣着眼朝桌面上的档案瞅了瞅,又继续抬起视线看了看正在逼视的前田,终于若有所悟地一晃悠,哭丧着脸连连猛摆手道:“太君,不带这样的!不带这样的!我承认我谎报人数,把手底下三个人说成三十个吃空饷;我承认我不务正业天天混赌馆,可我哪有能耐说这个瞎话啊!是前田队长逼我做这个,再说现在师爷都死了,那些山匪都让我哥给卷了,这事都过去了,任务算结束了,您为啥还要拿我开刀啊?我……”

前田忽然一抬手:“李有德是你哥?”

“是是是,他是我亲哥,我叫李有才。不过他卷收山匪这事我也是听师爷说了才知道,我哥早不认我了,这件事他咋想的我真不知道,刚才我都汇报清楚了,我没包庇他!不信您可以随便找个侦缉队的人来问,我是个什么德行,跟我哥臭成什么样了。”

前田眼神中的锐利消失了,他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李有德的问题上来,重新靠住了身后的椅背,忍不住好奇地问:“上原有没有对你说过他为什么用你?”

“有。”李有才胆大不怕撑死,索性演个够:“当初我推辞,他说绿水铺位置更近,方便;另外说我……是个废物不惹眼。”话落后讪讪地抓了抓脑袋。

前田笑了:“三个人一直吃着三十份的饷,这个比例……维持起来不容易啊,你能熬到现在还没让侦缉队的废物发现,说明你比废物强多了。”

李有才赶紧鞠躬:“太君,我错了,我回头就去侦缉队里认罪伏法,我一定……”

“用不着,这本来也不是我操心的事!你那绿水铺的位置确实方便,现在我给你一个新任务,设法渗透进山!”

设法渗透进山?李有才懂了,前田是打算联络羊头计划中的人。但是李有才表情上显出了一副吃惊样:“太,太君,我就仨人,那十里八乡的全认识我们,这我怎么渗透啊?能不能从别队找人……”

前田面色转为不虞,打断道:“拿了三十人的饷,难道你还打算只做三个人的事?”

……

走出了宪兵队的大门口,深深吐出一口大气,后背汗津津的发凉。抬头看看当空皎月,庆幸这张牌打得好,有收获。从此后,自己这个小小的便衣队长入了前田的眼,可以越过侦缉队长直接面见前田队长,相当于攥着尚方宝剑,了得么!

心中偷偷得意了一下,然后顺着街边离开,同时开始考虑下一步的问题。一是八路那边的羊头人物,有可能事关自己的安危;二是设法潜伏进山,怎么进?事关前田太君对自己能力的认定。

忍不住叹气出声:“唉——难啊!”

突然身边响起声音:“难你妈个蛋!”

接着感到自己的后脖领被人一把揪住了,被扯得一趔趄,那人继续大骂:“李有才,你个龟孙子,还老娘的‘红丫头’来!”

李有才心里这个悔啊,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是谁,因为身边的大门口上牌匾被灯笼照得熠熠生辉:春秀楼!

走路思考问题不是一个好习惯,一失足成千古恨往往都是这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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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本性难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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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团整整忙了一夜,才将山洞的缴获全部运抵酒站。后面的活儿就不用着急了,二连休整,九排尽地主之谊负责戒备,卫生队炊事班供给处跟着团长政委背一趟东西直接返回团里,一连和四连成了运输苦力,往返于大北庄和酒站之间,一趟趟慢慢运。

如小红缨所想,酒站成了货源地,极大地方便了九排揩油,无论什么东西,都能顺手留在九排一点。相对于全部货物来说,少那么一点无关痛痒看不见,可是相对于小小的九排来说,那相当于一夜暴富!

原本李算盘是准备留在酒站点货监管,撸胳膊瞪眼誓要盯紧缺德丫头,但是政委却突然要求回到大北庄之后再说,把李算盘拉走了。为此李算盘这个主管对政委强烈表示不满,政委笑言:九排是狼,不是老鼠,狼越强壮,拖回来的羊越多。再说本来团里就承诺过满足九排的物资需求,可是到现在九排也没朝团里要求过,让他们享受一点收获的喜悦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这样都省下走手续了。

李算盘无奈,他算看明白了,政委这就叫‘偏心眼’,如果照章办事走手续的话,就要一碗水端平,别的单位都看着呢,给了九排别的单位同样得给,不好办。也罢,这样一来倒是省心了,其实供给处反而能留下更多呢,李算盘不再多言。

二连到达酒站之后,没有像上次一样呆在河对岸,而是直接驻扎在半岛空地附近的树林里。九排人对此极为不满,双方明明水火不容看不顺眼,你二连还非要驻扎在九排窝里,这什么意思?摆明了是故意恶心九排!可是当时团长政委他们各单位都还在,心里有气也得忍着。

一天过去,各单位走了,一连和四连也忙在路上了,九排和二连开始忍不住想扯淡了,瞪眼睛吹胡子,背后扬沙子,不时有战士相互唧唧歪歪指指点点。火药味浓烈,出奇的是胡义居然天一亮就扛起锄头去了青山村种地,不见了人。

听闻这个消息后,高一刀心里突然丧失了斗志,怅然若失,他忽然觉得很累,很难过。他破天荒没有像往常那样磨他的刺刀,反而第一次学着别人去散步,站在沙滩上看河水。

后来他继续走,走进了酒站空地,看到了当中的一棵大树,树干上钉着两块牌子,上面的牌子写有‘酒站’两个黑字,下面的牌子用白粉笔新写着四个遒劲大字:打倒二连!

面无表情地看了这句标语一会儿,高一刀的心情终于好了些,忍不住脱口道:“做梦吧!”

转过身,看到石屋门口木头般笔直地站着一个卫兵,于是抱着两膀踱步过去,刚到门口,卫兵突然横跨一步,将门挡了,仰起头直勾勾盯着高一刀不说话。

低下头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吴石头,高一刀觉得有点牙碜,这个傻子的最烦人之处在于不屈不挠百折不回,差不多哪回动手都有他这傻货。

“给我滚一边去!”高一刀说。

吴石头不动不答。

正在心里琢磨是不是把这傻货拎起来扔河里去,屋里突然传出小丫头的声音:“傻子,让他进来吧。”吴石头这才收回横步,重新呆立门边。

迈步进门,高一刀的眉毛忍不住跳了跳。好家伙,缺德丫头这屋里彻底变仓库了,乱七八糟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堆得根本无处下脚。小红缨歪着俩小辫,坐在个破箱子上,手里拎着几张脏纸,嘴里叼着个破铅笔头,正在歪脸看过来。

马灯,小煤油捅,火药,肥皂,破毯子,钉耙,火柴包,铅沙,粮食袋子,半框山核桃,长柄斧头,木锯,坛酒,砧台,雨衣,斗笠,盐袋子,碎铁钉,红布,腊肉,皮草,铡刀,土炮,竹竿,风筝,铁镐,陈醋等等等等。团里不需要而摘出来的她都收了,再加上她顺手牵羊揩油而来的全在这了,看得高一刀眼晕。

“高连长,站着干什么,随便坐。”

小丫头的话让高一刀忍不住一晃悠,居然称呼我高连长?什么情况?我怎么听着这么瘆的慌呢?你这缺德孩子拿我当过连长么?嘴上下意识道:“我往哪坐啊我?站着都费劲!”

“咯咯咯……”小丫头得意地笑了:“喂,怎么样?眼馋了吧?嗯嗯?”

“眼馋个屁!你等着,一会我就让通信员回团里告你去,你这不怕撑死的熊玩意就等着被修理吧你!”高一刀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是真打算拆小红缨的台了,小打小闹倒也算了,这也太臭不要脸了,能眼睁睁看着你跟我臭显摆才怪!

小红缨倒是不恼,蹭蹭挪挪想要从箱子上下来,可是周围实在不方便落脚,只好打消念头,暂时继续坐在破箱子上,将铅笔头别在耳朵上,朝高一刀说:“给你个连长都白当,傻透了你,没见过能傻到自己告自己的!”

“老子告的是你!”高一刀竖着眉毛回了这么一句,忽然停了下反问:“你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你相中啥就可以拿啥,想吃啥就可以要啥呗!”那双漂亮大眼忽闪着,清澈见底。

高一刀满头黑线僵住不动了,这是真的么?那双漂亮大眼此刻无邪得让人不忍心怀疑。努力稳住心神,暗暗告诉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这绝对不可能,信了她的话必定悔一生!

沉默了一阵,忽然醒悟道:“死丫头片子你少忽悠我!这些东西分我一半二连也没法带着走,难道你以为我会傻到让弟兄们背着陈醋坛子去打游击么?怕我告状,你就想用空话封我的口?你真当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吗?啊?”

小丫头眼中的清澈转瞬不见:“切——狗咬吕洞宾,不过今天我不跟你计较了。说你傻你不信,谁让你背着醋坛子打游击了?你二连现在没有根据地,可是我们九排有啊,我们这酒站离你可比团里近多了吧?你们可以随用随取啊?再说这些东西团里也未必给你啊。你想想,是不是?”

高一刀顿时无语,看来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差点不认识面前这个缺德丫头了,这还是她么?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试探着问:“你不是又要我拿子弹跟你换吧?我警告你啊,这不可能,我现在起也要攒子弹了!”

“谁朝你要子弹谁是小狗!”小丫头果断打消高一刀的疑虑。

“哦?真的?”高一刀这回彻底松了口气。

可是随即却听到丫头恬不知耻地说:“你可以用人换。”

“什嘛?”

“眼睛瞪那么大干嘛?你那南岸现在都乌烟瘴气兵荒马乱了,多少村多少寨呢?帮九排征十几二十个兵还算事吗?你合计合计你到底是亏还是赚了?对你来说这是无本生意都看不出来吗?笨死你算了!不愿意你就去告吧,反正我早把禁闭室当家了,不送!”两只歪辫子翘起来了,彻底露出了她一贯的嚣张嘴脸。

出了门,高一刀心里琢磨:我这不算人贩子吧?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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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里外都是人

胡义知道现在的高一刀想找事他想利用自己做出气筒减压,没兴趣给高一刀当靶子,所以胡义能避则避,不打算给他挑事的机会。在青山村的庄稼地里忙碌了大半天,下午才回到酒站,令胡义没料到的是二连居然走了。

放下锄头,一边解开外套纽扣,准备到河里去痛快地洗个澡,一边问身边的马良:“什么时候走的?”

“晌午前就走了。我怀疑……这事可能和丫头有关?”

其实高一刀离开的真正原因,是小红缨让李响写在大树下的那句标语,但别人不知道高一刀的真正想法,只是听说高一刀跟小红缨聊了一阵后便走了,理所当然认为是小红缨把高一刀说走的,马良也是这样以为。

如果是丫头的话……倒还真有这个可能,胡义信了,不再多问,准备去沙滩。这时石成跑了过来:“排长,按你说的,上午我又给对岸的那些人送了些粮食。不过,这几天功夫又多了几十个逃难到这的,现在他们正合计着在对岸建村呢!”

“建村?什么村?”胡义停住脚步诧异。

“他们说就叫‘酒站村’。”

那三十多口人在酒站对岸住下来后,发现八路军跟旧军队的确不同,秋毫无犯的同时还给他们匀粮食送工具,将它们从饿死的边缘救下来。这些重新点燃了生存希望的人首先想到的是要将那些同样颠沛流离的亲戚朋友也带到这来,建立一个新的开始。他们准备守着这条浑水河,靠着对岸的八路,盖房子,建个小村子,拓荒种地,养孩子。

见胡义皱着眉头不说话,石成又道:“要不排长你亲自过去劝劝他们得了,让他们搬到大北庄或者杏花村去,我是劝不动了。”

马良插言:“要我说随他们住吧,真要是鬼子再来扫荡,住得再远也没用。树下村那么偏的地方,上回不也是毁在鬼子手里了,运气不好的话,搞不好下一回大北庄也得搬,细想想,现在哪还有安生地方了!”

一番话把石成说得叹了口气,胡义也因此想开了,的确是这么回事,天大地大,能好好活着的地方偏偏没多大,搬到哪又有什么分别?漂泊——比死了还难过!

“现在开荒也种不出粮。石成,你负责拟一个方案,把青山村的庄稼分给他们帮忙照顾,等这一季收获下来,够他们熬到明年地熟。路虽然远点,但眼看就剩下两个月了,算不得麻烦。咱们也可以彻底从农活里抽身出来,该干嘛干嘛。另外,在两岸河面上架设绳索,方便他们往返渡河拽筏子。同时提醒他们,在青山村周围干农活的时候要向东设哨,建立危机反应,做到随时能藏能跑。最后,还要帮助他们建立民兵武装,现在咱们人手少又不忙,你们三个班长轮流辅导他们训练。”

“我明白了。排长……那个我……还有个事想说。”

一心想要到河里去凉快的胡义一边脱掉外套,一边开始继续走向沙滩,一边解腰带:“再啰里啰嗦我把你一块扯进河里去!”

石成一边跟着胡义开始走,一边笑了笑:“丫头那屋里有个土炮你知道吧?我想试试看成色。”

“什么?”胡义停住了,眉宇间拧出个疙瘩:“她把那土炮也留下了?”

“当时团长说是鸡肋,打不远又笨重嫌不好用,丫头张口给留下了。”

“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是说……那火药她是不是也留了?”

“呵呵,她让傻子偷了一箱。”

疯了!这臭丫头片子居然跟火药睡一个屋,她上辈子到底穷成什么样才能造就现在这德行?

“赶紧带人去把火药从她那屋里搬出来,看看还有其他的危险物品没有,一块弄出来,以后这类东西都让李响安排单独存放。现在就去!”

石成终于明白排长担心的是什么了,掉头跑去安排。

站在沙滩上,脱得只剩一条裤衩,阳光下,结实的古铜色皮肤上遍布了刺眼的丑陋伤疤,强壮手臂因长期暴晒显得格外黝黑,他看着面前的清凉波光对马良说:“比比看谁先到对岸!”

马良将最后一件衣裳扔在身后,来到水边不紧不慢地做了个伸展:“哥,不是我打击你,要不你先游出十米去吧,否则没悬念。”

胡义瞥了洋洋得意的马良一眼:“我先游出十五米,如果你还能赢,九排排副就是你!”

“这可是你说的!”马良的眼睛猛地亮了,虽然听起来荒唐,不过排长绝对是个说道做到的主。

正在此时,刘坚强押着个人正朝着沙滩走来,同时喊:“班长,又抓到他了!”

水边的胡义和马良同时回头,立即看得满头黑线。一个伪军双手被反绑,刘坚强在后面连推带搡到了沙滩上。

马良忍不住朝伪军道:“有你这样的么?算起来,这都当了三回俘虏了吧你?有瘾啊?”

伪军无奈笑笑:“这回不,不,不能算。我是主,主动的。”

“怎么回事?”胡义问刘坚强。

“暗哨发现他一个人来了,就把他给抓回来了。”

胡义只好再次放下了下水享受清凉的念头,现场开始审问这个结巴伪军。

这结巴伪军名叫赵亮,是个机枪手,上次炮楼工地战斗中负伤,没能跟上逃跑的伪军主力被俘,后因不想参加八路军而被九排释放,返回到伪军队伍。

虽然不愿参加八路军,但他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回到伪军队伍后被俘的事情一五一十倒是说了,但是八路的位置他没说,自己编出的理由是被抓的时候天太黑,被蒙了眼,期间一直被关着,释放的时候也蒙着眼,自己解开绳索后发现被抛弃在青山村废墟中。

伪军之间也是弟兄,怎会相互为难,这个结巴的事便没深究。可是昨天突然有人到了伪军连队里,以宪兵队的名义把这结巴伪军给提出来了,要求他去参加八路军当卧底。

“……我真不,不想来。可那个李队长非逼,逼,逼我,说给我开两倍的饷,不同意就把我当叛,叛徒给毙了。你说我这命苦,苦成什么了!我哪干得了这么高,高,高级的活儿!”结巴伪军叙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把他来投八路当卧底的事说了个底儿掉。如实交代的目的是真打算投八路了,因为他自知不是个当卧底的料,八路的生活再艰苦,也比掉脑袋丢命强吧。

胡义问:“你说的李队长,是哪个李队长?叫什么?”

“他是绿水铺的,叫李,李有才。”

果然啊!如此扯淡的特务工作只有他李有才能干出来,只是想不明白李有才为什么这么做,这里边一定有事,没那么简单。想到这里对在场的马良和刘坚强嘱咐道:“这件事知道的人不能再多了,懂么?”

见马良和刘坚强严肃点头,又对结巴伪军说:“除我之外,你不许再对别人说这个,还是好好当你的卧底吧。”

结巴一愣:“啊?长官,我,我……”

胡义抬手示意,打断结巴的话:“我问你,临来之前,那个李队长还对你说过什么没有?仔细想想。”

结巴伪军考虑了一下:“他说我如果加入成,成,成功后,明晚设法到青山村跟他碰,碰,碰一次头。”

胡义懂了,李有才这是在邀约,于是告诉结巴:“你的李队长让你怎么做你怎么做就是了,不过之前你都要先告诉我,听明白了么?”

结巴心里这个苦啊,他哪知道胡义与李有才早就暗通款曲。正是因为不愿干这个活,才被迫想真当八路军,结果到了八路这,工作又升级了,变成了双面翻。这个见鬼的世道,究竟还让不让人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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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交情

时近午夜,一个人影悄悄溜出了酒站。接着又一个人影出现,保持距离尾随前面的人影后,悄悄消失于夜幕。

午夜,青山村废墟,月光下影影绰绰的残垣断壁间,寂静得只剩下蛐蛐叫。一个人影出现在废墟间,努力学了两声夜猫子的咕咕响,不久后便有人现身。

“李队长?是你不?”学夜猫子叫声的是结巴。

“不是我还能有谁对夜猫子感兴趣!”李有才走近了结巴:“怎么样?当上八路了?”

“**团九排九班战士赵亮。”结巴的回答居然一气呵成。

“哎呀?当了八路连结巴都治好了?”

“报号的时候不,不结巴。”

“嗯,好,这我就放心了。绿水铺炮楼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以后有情况你直接到绿水铺去找我,可有一样,得白天才行,晚上炮楼认不出你,别让自己人给毙了。”

“行,我记着了。”

“好好干,前途无量。”

“李队长你尽管放,放宽心,这个八路我肯,肯定好好当!”

“胡扯!我特么跟你说的是卧底!”

“啊对,对对。这个卧底我肯,肯定好好当。”

“嗯,行了,我就是来确定你是否成功打入八路内部。那就不多耽误了,你快回吧,免得时间拖久了露馅。”

胡义隐蔽在黑暗里,看着,听着,直到结巴离开,仍然隐蔽在黑暗里没露面。因为要确定李有才究竟是不是邀约,如果结巴走了他也走,那说明不是,如果他继续呆在这等待,才说明猜测正确。

足足过了十分钟,李有才的身影还在,胡义这才悄悄收起驳壳枪,不紧不慢地出现在李有才身后。

“你为什么在这?”

吓得李有才一激灵,猛回头,确认了人影是胡义,这才出了口大气:“吓死我了,你怎么才来呢?”

“说吧,干什么来了?”胡义直奔主题不说废话。

“来提供重要情报”

“……”

等了半天也不见胡义答话,不由问:“你怎么不说话?”

“你也想参加八路?”胡义的语气里满满的不可思议。

“我参加八路?这个问题还是等我戒赌以后再说吧。实话告诉你,皇军的人已经进了你们**团了,念着咱们的交情,我特意来告诉你们这个消息,劝你们赶紧把这个鬼找出来,免得把你们毁了。唉——谁让我李有才天生是个重义气的,看不过眼。”

没料到是这样的情况,胡义快速思索了一下,忽然问:“咱们有交情么?”

“……”这回轮到李有才无语了,认真想了想,似乎……真没什么交情,基本都是利益交换,憋了半天突然道:“我帮过红丫头这不是假的吧?我跟红丫头可是有交情的,我这是冲她的面子。”

“你是怕你那点破事露馅吧?”

没能把胡义忽悠住,李有才只好笑答:“那个……算一半一半吧。”

“所以说,这件事是相互帮忙?”胡义可不打算让李有才偷奸耍滑白白的从自己身上捞人情,免得他将来蹬鼻子上脸。

“相互帮忙。”

“知道他是谁么?”

“不知道,只知道他是羊头计划里的一个,应该已经进入你们**团了。”

“羊头计划里的一个?总共多少个?”

“这个我也不清楚,羊头计划是宪兵队长亲自督办的,我这个不入眼的烂角色怎么可能掌握,这条消息我也是无意中听入耳的。”

李有才并没有将事情和盘托出,他可不会傻到将所有的牌都亮出来,他只相信手气,而不相信任何人。

胡义点头:“这件事我会报上去。”

“别光报上去,夜长梦多千万得抓紧,关于我的事一定要跟你那些手下知会一声,怎么说我也帮了胡长官你不少忙呢,你可不能不够义气!”李有才强调着事情的重要性,生怕胡义不拿他这条小命当回事。

“行了,如果没别的事我走了。”

“等等,还有件事。”

“说。”

“我可是拿结巴真当卧底用的,你们九排的情况,青山村的情况我都会一五一十报到宪兵队去。”

胡义没说话,但是气息有点冷。

“我总不能干吃饭不干活吧?你当皇军是傻子啊?这是宪兵队给我的命令,我不干也得干。要是你实在不愿意,可以直接把那个结巴给毙了,然后我再另想办法侦查你。工作失败也是工作,保不住我这队长的帽子起码能保住命。”

“……”胡义真拿这个奇葩汉奸无语了,这么不要脸的事被他说出来居然还有礼有据的。

“由我来告你的密,起码事事能提前给你个预警,要是换了别人来你不更头疼。再说我卖的也就是你们九排的编制啊,人数啊,驻扎位置啊这些。你们这点人皇军一时不会看上眼,平时多警惕着点不就得了。”

“在我后悔之前你赶紧滚!”

“我滚!我这就滚!保证滚得远远的!”李有才掉头跑了。

胡义看着汉奸背影消失进夜幕后,转身向南离开。

……

第二天上午,大北庄团部大院,政工科办公室。

苏青伏在办公桌上写了一份名单,然后装入档案袋,档案袋的目录栏里写着:筹组交通人员名案。

将档案袋放在桌边,随手从自己的头上扯下一段发丝,谨慎地别在档案袋的不起眼位置压好。

“苏干事,你找我?”小丙走进门口。

示意小丙关上门,然后低声道:“去通知李贞到我这来,另外……”

过了会小丙惊讶道:“这,这,这团长不得批死我啊?”

“批你几句就批几句吧,事后我会替你跟团长说明。”

小丙离开后不久,李贞来到了政工科。

苏青微笑示意她坐:一直以来你的档案都没建立,我把这事忘了,这是我的工作疏忽。”

李贞也微微笑了笑:“这没什么,你要是不提,连我自己都忘了。”

“现在不忙吧?”苏青一边拉开抽屉找出档案纸,一边随意问。

“没事,不忙。”

啪——大院外突然一声枪响,吓得李贞当场一激灵。苏青立即站起来冲到门口,惊慌地朝院里的警卫员问:“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警卫员一边扯出枪来,一边急急冲向大门口,团长政委也惊讶地出了屋。

于是苏青跟在警卫员身后也冲了出去。

大院外不远,小丙哭丧着脸,讷讷对闻声而来的众人说:“不小心……枪走火了。”

团长黑着脸抬起大手当场给小丙来了个大脖溜子:“不像话!你是新兵吗?警卫排全体集合,给我开会!这都散漫成什么德行了一个个的……”

重新回到办公室的苏青给李贞建立了档案,等李贞出门离开后,苏青才细致地观察着放在办公桌边的那个档案袋,隐蔽别着的发丝仍在,这档案袋没有被人触动过。

漂亮的眉头紧锁,虽然测试结果与预料的不同,但是苏青仍然认定李贞是最大的嫌疑人。但是这种事不能没有证据,一旦错了,不单单是冤枉一个好人的问题,同时也会使真正的敌人遁形消失。现在看来如果想要证据,只能调查了,别无他法。

……

团长扯着嗓子在操场上教训警卫排,声音在团部大院里都能听得见。团部正屋里政委一抬头:“哎,苏青,什么事?”

“小丙开枪是我授意的。”

“什么?”

苏青对政委解释了事情经过,随后说:“我一直在怀疑她,现在看来只能去调查了。另外,叛徒的事也必须解决,因为这个影响太恶劣了,身为二号,毁了整个组织,牺牲了太多人。同时,县里的风头已经过去,新的交通站也要组建。所以,我必须得进城。”

政委站起来了,看着窗外想了想:“我不同意你去,可以找个适合的人进城处理这些事。”

“咱们团里只有这些人,还有谁能比我更适合呢?”

“你走了政工科怎么办?”丁得一舍不得苏青去涉险,眼下**团只有这一位大干事,无论工作能力还是谨慎性都是丁得一喜欢的,可谓是他这个政委的最大助臂。

“现在的政工科并不忙,况且相对于琐事,这三件事是眼下最迫切的。”

“你容我考虑一下。”政委没有当场作出答复。

……

进了院子的孙翠发现九班已经人去屋空,屋里的几件破家具都在,院子里多出了一口井。

出门打听,才知道九班已经变成了九排,现在的驻地在酒站了。

无奈准备返回杏花村去,却发现不少战士一直在忙忙碌碌,从东边往回搬箱子运粮。

好奇心驱使下凑过去与战士闲聊,终于得到了二连和九排打了三家集,抢了金疤拉这条消息。

于是孙翠开始琢磨这件事:当初可是我带着九班去过的三家集,当初可是我跟胡班长讲述的金疤拉故事,这里边是不是有我的功劳?打了三家集,算不算断了我的活路?我孙翠是不是天底下最苦命的女人?

看着周围那些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同村邻居们,坐在磨盘上歇息的孙翠跳下了地,拍拍脏旧裤子上的灰土,重新拎起她的破包袱,没有返回杏花村,反而向东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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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自私的选择

当孙翠满面春风地出现在酒里,胡义便开始觉得太阳穴疼。

孙翠的心情倒是真好,没想到九班变成了九排,马良流鼻涕都成了班长了,往常她懒得跟流鼻涕打招呼,现在变成了热情面对,把流鼻涕无奈的不知如何是好。一直最看不上孙翠的就是流鼻涕,但人家是群众,突然笑脸相对,总不能板着脸给她看吧,无奈。

石成是个实在性格,三两分钟就被孙翠聊成了好关系,马良与孙翠交往最多,并不反感孙翠,所以态度自不必说。不了解情况的周围战士们看着,立即认为这个女人是原九班的铁关系,怎能不奉为上宾,个个主动对孙翠示以笑容,马上有人给端水,有人给递毛巾,一口一个孙姐,美得孙翠合不拢嘴。

尽管出场秀很成功,精明的孙翠也没被战士们的笑脸捧昏了头,她深知九班的七寸在哪,所以跟马良等简单聊过之后,拎着包袱直奔小丫头。

破包袱打开,出现一双崭新的黑色小布鞋,黑得漂亮,黑得纯粹,黑得秀美,一寸不多,一寸不少,穿在丫头脚上刚刚好。

正因如此,这一双漂亮的小布鞋让丫头醉了,醉得晕红了小脸,只顾着朝孙翠傻傻地笑,失去了伶俐口齿说不出话。

军队里没有细心人,群众们给**团做的鞋都是大人穿的,丫头的小鞋破旧了也不起眼,因为大家都差不多。在杏花村的时候,妇女们整日忙着给八路军纳鞋,孙翠这个落后分子也纳了一双鞋,却是给小丫头纳的。从集体的角度来说,孙翠是不务正业,是偷懒。

但是这双鞋不只是让小丫头傻傻地笑了,远处的胡义因为看到丫头那幸福的笑,于是也静静地笑了。

如果是别人,必定要先见胡义的,九排排长么。但是孙翠偏偏反其道而行,先和战士们寒暄,然后见了丫头,最后才来找胡义。

“九排不会再陪你扯淡。”这是胡义的第一句话,没有表情,语气淡淡。

“我陪你们扯淡。”孙翠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显然胡义没听懂。

“连个炊事员都没有,我可以给你们做饭。”

“我们有人做饭,李响一直……”

“长那么难看,他做的能好吃么?难道你们都愿意吃猪食?”

“……”

“就这么说定了。”

“我们这是军营,你……”

“对岸都养出一个村子了,我凭什么不行?”

“你也看到了,这里没地方住,你一个女人家不方便。”

“我跟丫头住一起,她同意了。”

“……”

“另外,我打算到对岸村里组织个妇女会,以你们九排的名义,你不反对吧?”

“什嘛?”胡义的太阳穴再次开始疼了,哎呀我天,她要组织妇女会?还九排的名义?被孙翠说得脑袋里有点乱,浆糊了。

“胡排长,能不能别揉你的头了,给句痛快话啊?”

“能不能放过我们?”

“起码这里没那么多人看不起我。”孙翠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对胡义这个人掏心窝子,知道他的心哪个位置最软。

胡义无语了,每次都是这样,这娘们属刀的,能把人活活剔成骨头。起码这里没那么多人看不起我,这一句话说到胡义心里去了,**团又有多少人看得起自己呢?怕是一回事,看得起是另外一回事!

看到胡义满头黑线的无语德行,孙翠忽然笑了,她知道她可以赖在九排了。酒站和酒站村,这里是个新世界,是她的新开始,她这样预感,或者说这是她的直觉。

“我去做饭了。”孙翠并没有继续再等胡义的答复,转身径直离开,后来朝着远处的李响喊:“哎,丑鬼,还不支灶点火,快点!”

……

当初苏青来到**团的时候情报系统就在了,线多人多,彼此交错职责不清,比较繁杂,出问题的可能自然大。现被敌人彻底拔掉了,一切都要从零开始,这次可以由自己亲手来建立,凭经验苏青准备建立一套精简方案。

这次决定只做两条线,平行处理不交叉。一条是眼线,负责观察军营出入,城门出入,公路出入,计数查人,收集明面上的情况;这条线的建立比较容易,苏青决定从友军部队以及游击队里要人,三四个就够了,要求是他们之间相互不认识,**团的人更不认识,以免将来出纰漏。

另一条是信息线,任务是设法接触重要人员目标,获得敌人内部情报;这个线的建立麻烦一些,不过苏青过去的工作就是这个,在别人看来困难,在她看来轻车熟路。综合梅县的环境因素,她决定从‘成衣店’入手,需要一个会裁缝成衣的人,为此已经向师里打了报告请求师里帮助调派。

买得起衣服的只能是商绅、汉奸、伪军军官等等这类人,喜欢光顾成衣店的大部分会是他们的家眷亲人,利用买卖做成朋友,自然会有情报不知不觉地出现。现在苏青要做的是进入县城去考察,最好的店面是哪一家,调查它的背景,然后设法‘低调和气’地把店盘过来,由自己人开始运作。

多年工作在危机中的苏青深信一个经验,参与者越少,暴露的可能性越低,所以调查情报环境的事情她会一个人亲自负责。但是另外还有两件事,调查二十一号李贞和除掉二号叛徒。

思来想去,调查李贞这件事决定交由李有才来做,因为这件事事关李有才自己的安危,他比谁都在意,不用督促,他会卖力做。

至于除掉二号叛徒,苏青犹豫不决了,这是最危险的工作,极有可能有去无回。

……

她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水边,出现在那棵皂荚树下,宁静的河水,倒映着白皙的脸,齐颈的短发,和婀娜军装。

其实这个任务的人选不难找,视死如归的战士**团里大把有,甚至连听到风声的小丙都私下里来主动请求接受任务。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不停闪过那张宽眉细眼的男人之脸,不知道为什么,不自觉地想要把这个任务交给他。

所以她来到河边,想要寻找答案。

她告诉河水说:他是个杀人机器,他总能杀死敌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任务,所以我想让他去做。

河水宁静,无波;树也不动,无风。

后来她又说:好吧我承认,我仍然恨他!我公报私仇!我想要他牺牲!我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现在你满意了吗!

水还是水,树仍是树,世界静得出奇。

后来她冷静下来了,无力地说:我不是想用这个借口再见到他……我不是想要靠着他流过奔腾……我不是下贱的女人……我真的不是……

她跌坐在树下,开始低声啜泣。

于是突然起风了,吹得水面波光粼粼,吹得树叶沙沙响,好像在回答她:你是个虚伪的人,你是个自私的人,你是个女人,你是个人……

……

胡义坐在空地当中的大树下乘凉,小红缨和罗富贵蹲在一旁用小石子博弈,刘坚强晃悠过来了:“班长,她说她不走了,这是真的吗?”

“真的。”胡义没表情。

刘坚强扶住树干,摘了帽子拿在手里扇:“你怎么能同意呢?她满脑袋自私自利,那觉悟都臭出名了。这事不只是我有意见,现在战士们都反对。”

胡义斜起眉角看了刘坚强一眼:“战士们都反对?我看就你一个反对吧?”

“不信你打听打听。”刘坚强认真地瞪大了眼。

于是胡义扭头问:“丫头,你是个什么看法?”

一对小辫儿紧盯画在地上的棋盘,头也不抬地说:“我看流鼻涕是病了,找个凉快地方让他歇会儿吧。”

然后胡义又问罗富贵:“骡子,你什么意见?”

“我觉得吧……这个一山难容二虎实在不行把流鼻涕调走算了。”

“你说什么?”刘坚强鼻子都歪了,朝罗富贵道:“一双鞋把丫头收买了,她的话我当听不见,可你和孙翠又不熟,跟这瞎起什么哄?能不能说正事不针对我?”

“谁针对你了?”罗富贵正色道:“流鼻涕我明告诉你,老子以后再也不想吃李响做的猪食了!谁想撵走她也不行!”

刘坚强当场满头黑线,这头熊更贱,吃过一顿饭后就可以卖战友,世上还能有比他罗富贵更贱的人么!

这时胡义对刘坚强淡然道:“看来战士们的想法和你说的不太一样呢?”

“他,他俩能算战士们吗?再说以后这游泳训练咋办?她一到河边去,我们都不敢出水,慌得和什么似的,影响太大了,军营里哪能有女人!”

胡义还未作答,小丫头的辫子突然翘起来了,当场站起来盯着刘坚强问:“哎,你给我说明白了,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一双鞋你就帮她说好话,忘本了吗?”刘坚强的浆糊脑袋还没意识到自己前一句话触动了小丫头的逆鳞。

“姑奶奶今天跟你拼了!”小丫头挽起小袖子便冲向刘坚强。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吴石头跟着也冲了过来,没头没脑直扑刘坚强。

到现在刘坚强也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他本能的反应是掉头就跑,一个是丫头,没法还手,一个是傻子吴石头,没轻没重不罢休。不是怕,而是这仗打不起。

不久后沙滩方向传来了撕扯声、打斗声和落水声,以及正在那里训练的战士们的起哄叫好声,口哨声。罗富贵下意识嘀咕着:“该,吃饱了撑的!”

胡义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的目光停在了碉堡方向的交通壕,马良正从那里跑过来,距离差不多了开口向胡义喊:“哥,苏干事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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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错过

政委最终同意了苏青的要求,进城执行三项任务,知道苏青已经定了人选,但并不知道人选都是谁。一方面是因为政委没有过多干涉,另一方面是因为苏青刻意不提,否则如果政委听说胡义做刺杀任务,不反对才怪。

打仗是在行的,但是这种刺杀的活儿胡义没干过,全无经验。

苏青单独与胡义交谈,想要征求胡义的意见,但是胡义想都没想,直接同意了,杀个人的事,何难。

于是苏青开始给胡义交代注意事项,第一,什么都不要带,免得进城的时候出问题;第二,李有才会先确认二号叛徒的所住位置以及具体情况,你记住一个地点,进城后第二天与李有才碰头由他告诉你;第三,尽量使用声音不大的手段解决目标,因为一旦出动静你很难跑掉;第四,只要动了手,无论目标是否死掉你的任务都算完成,必须当场撤退;第五,你不会获得任何支援和协助,包括撤退方案也得你自己想办法,因为现在城里没我们的人,即便有我也不会让他们因刺杀行动受牵连;第六,不能被俘,只有生死。

两人当夜换装,顺河而下,到绿水铺见李有才。

调查羊头计划的嫌疑人李有才是很有兴趣的,二话不说带着两人进城。

……

行商的苏青冠冕堂皇地去找客栈,汉奸李有才奔了宪兵队,刺客胡义就惨了,除了一身破烂衣服啥都没有,进城后找了个偏僻的垃圾堆,瞪眼看天熬了一天一夜。

不是不想出去找吃的,主要是当兵习惯了,在接到李有才的情报之前不愿多生是非,把现在的处境理解为隐蔽等待任务开始。

饿得前心贴后背,终于熬到了与李有才碰头。

目标当初在梅县地下组织中的代号是二号,名叫冯忠,叛变后成了鬼子的助理,住进了宪兵队,自知危险时时在,所以几乎不出门,只在鬼子控制范围内晃。

李有才手绘了一张宪兵队的草图,标出冯忠所住位置,又叙述了其样貌,最对胡义说楸“我看啊,这事悬。他住宪兵队里根本不出来,你能把他怎么办?”

胡义心里也无奈,但是应下了就得做到底,任务挑兵,而不是兵挑任务,没搭李有才的话茬,反而道:“把你的枪给我。”

“你要枪?大哥,这是县城不是青山村,只要枪一响你就完了!再说我这还得去办事呢,没了枪我归队怎么交代,这可不是绿水铺。”

这才想起李有才还有他的任务呢,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把你身上的钱给我。”

李有才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昨天一进城,我身上的钱都被苏姐要走了,一分都没给我留啊。呵呵,不信你搜。”

胡义终于无语了,是只有我这个刺客这么惨,还是天下所有的刺客都遭罪?这个行业太坑人了!

“那没你事了,赶紧滚吧!”

李有才笑了笑掉头走,可是几步后又停住,回过头:“胡长官,这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我很高兴不必再看见你。”

“我就不明白了,明知道是送死,你为什么……”

“我已经死了!”

“看来是因为……她讨厌你。”没头没脑撂下这句话后,李有才真的走了。

胡义的身影随之消失在胡同间。

……

一段时间后,李有才出现在另一个碰头地点,见到了苏青。

“这是你要的良民证,另外那个二号的情况我已经告诉他了。”

苏青接过证件验看了一遍收好,随口问:“二号的情况怎么样?”

李有才介绍了一遍,苏青越听眼睛越大,直到愣在当场。原本她以为这个叛徒可能是在侦缉队里,由侦缉队的人保护着,万万没想到是在宪兵队,并且不出门。如果是这样的话暗杀行动必须取消,因为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说,执行任务的人必死,怎么可能活着出来?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他取消楸务?你傻吗!”苏青已经失态了,语气里带着愤怒,本能地将李有才看成一个属下。

“我,我哪知道你们这任务还可以改的?这跟我没关系吧?再说……我瞧着你好像看不上胡长官,以为你这是公报私仇呢,我这个局外人哪敢瞎掺合!”李有才怔怔回答。他可不会冲动地把苏青当成领导,本身就是局外人,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苏青终于意识到找错宣泄对象了,这件事是自己这个筹划者的疏忽,虽然继续进行刺杀任务在工作上不算失职,只要任务成功哪怕牺牲也值得,但是她心里的感觉不是这样的,反而猛然间空落落的。

她匆匆跑向李有才与胡义接头过的地点,穿街过巷,跑得惊慌失态,跑得目光恍惚喘不过气来,经过的一切都是恍惚的,仿佛快速流过的色彩之河。

当她狼狈地到达了那个地点,又怎么会看到早已出发的胡义呢。

……

夜幕下,她推开了二楼上的窗,静静地看着同一条街上那个宪兵队大门口。今天下午她退掉了原来订下的客栈,换到了这一家,因为这里能够看到宪兵队。她没有心思去进行她该进行的商铺调查了,只想站在这里一直看,今天,明天,后天。即想看到宪兵队会发生什么,又不想看到宪兵队会发生什么。

月色下,一袭素色旗袍,倚在窗畔,齐颈发丝被路过窗边的夜风偶尔撩拨,散乱地半遮她失神的眼。

他肯定也在看,无论敌人多么强大,他也会像看待猎物那样看,让所有人惊诧,究竟什么是他那份勇气的源泉。那么我的目光会和他交汇么?也许正在交汇吧?为什么要想这些……

于是匆匆下楼,匆匆走上宪兵队大门前的那条街,小心避让着零落的人影,努力注视街边的每一条巷道胡同,努力让自己走在明亮处,以便他能看到,认出,他一定认得出。

突然前面出现了巡逻队,路上的人开始惊慌离开,宵禁的时间到了。

她无奈地止步,直到最后一个行人也匆匆跑过了身边,才黯然转身。

仅仅十几步远的下一个巷道拐角,一双细狭双眼刚刚没入黑暗。昏暗街边的玲珑身影曾经站在他的余光里,但是他当时的注意力被宪兵队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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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变脸

警务也有个**的办公场所,与宪兵仅仅一墙之隔,大门朝向相同,挂着梅县警察队的牌子。

时近晌午,几个伪警员员回到了警队,一进门先忙着喝水止渴。

李有才皱着眉头朝刚回来的人埋怨:“求你帮忙查点破事真费劲,至于墨迹到现在吗?你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

对方大口喝饱了凉水,才答:“我不得先忙正事么?两个案子处理完,大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嫌慢你自己去查啊,费力不讨好,我图什么?”

李有才一笑:“你可别吹了,城里八百年也不见出一个案子,你一张嘴就来了俩,能不能编个靠谱的借口啊你?说你崴了脚也比这个强吧?”

另一个警员接茬道:“李有才,这回可真不是假的,昨天晚上出了俩案子,城东酒楼厨房被盗,我们今天到那仔细调查一通,发现确实少了两只烧鸡。第二个是杂货铺掌柜的报案,说他的铺子昨晚遭了贼,他把自己锁屋里不敢出去看,事后查看现场,发现少了一截绳子,丢了个铁钩,盗贼还顺走了一瓶煤油。”

“哎呀我天,真是惊天大案,难为你们了,跟你们报了案,事主的损失翻倍了吧?”李有才笑嘻嘻地嘲讽了一句,接着道:“别说没用的了,让你帮忙的事有眉目没有?”

“我查问了,邻居说这个李英已经有一阵子不见了,平时根本没来往,没人知道她去了哪。至于样貌……形容得跟你说的差不多。”

李英就是李贞,是身为二十一号交通员时使用的假名,李有才要做的就是查出她在城里工作时期的样貌特征,以及接触过的熟人,再告诉苏青与李贞做对比,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

“那她有什么常接触的人没有?”

“据说有个叫林秀的,是她熟人。”

“那你怎么不直接帮我把人带回来呢?”

“带个屁,那个林秀家住东门外呢,你还是自己找去吧,帮你这些还不够么?我告诉你说咱俩两清了啊,以后我可不欠你的债。”

李有才摸出一张赌场上写下的欠条递给警员,同时道:“林秀的住址给我说详细点。”

警员把欠条接过立即撕碎,然后说了地址,最后不解地问:“你找这个李英干什么?不是你小子又动了歪心吧?我劝你省省吧,据说她没那么好看!”

阳光的脸上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我怀疑这个李英是八路!”然后走出了警队大门。

……

奔东门,出县城,顶着烈日走了个汗流浃背,终于进了村庄。

只知道林秀家住这里,却不知道是哪个门,正想找个人打听打听,忽见对面来了人。

黑鞋白袜,黑裙蓝衣,十**岁年纪,一条长长的麻花辫,美丽杏眼正在诧异看过来。

看得李有才有点呆,这是进村还是进城了?村里也有这么漂亮的女学生么?对比这土里土气破破烂烂的周围环境,强烈的反差令人印象深刻,做梦了。

赶紧先掸掸衣服上的灰尘,再捋捋头发,特意朝对方微笑拱手:“请问……”

话还没说出来,女学生反问他:“你是谁?”

“咳咳……在下……姓李,名唤……”

“你背着的是枪吗?”李有才的名字还没报完呢,第二个问题又到了。

“呃……你说这个,啊对,这是……”

“我怎么觉得你这打扮怪怪的?”女学生上下打量着,再问。

“咳……”李有才差点被自己给呛死,有这样提问的吗?不需要回答还问个屁啊?心里是这样想,可是一身贱骨头还是忍不住说:“干净些而已,我只是……”

可是女学生不等理由才说完,再次抢先说话了:“嗯,好吧,你忙。”然后掉头就走。

“嗯,行行,那个……”糊里糊涂应和,直到对方转身了,李有才终于反应过来:“哎?哎哎?这不对啊?那个你……等等,你等等!”

她住了,扭回头看,静静不说话。

这一回眸,李有才腿一软,差点醉了,心里狠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才恢复神智,摆出一副欠了人家万贯的表情,低三下四地问:“请问……哪家姓林?”

“这里十户有八户姓林。”明眸皓齿声如燕语。

赶紧咽下了口水再问:“林秀家住哪里?”

她静静看了李有才一会儿,抬手一指远处半坡上的一间草房:“去那问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不远,走起来不近,这倒也算了,关键连条路都没有,连踩泥巴带过坑,李有才的一身行头全毁了。要按着平时,他肯定要思量思量那个女学生的话是不是真的可信,但是现在,他可不忍心打破她的美丽纯洁形象。

一路折腾到半坡,以为苦尽甘来,结果草房附近冲出一条凶恶大狗,一身黑毛,血盆大口,叫都不叫直扑李有才,这个惨!

等主人出来唤住狗,倒霉的李有才已经被撕成叫花子了,后来自称是猎户的主人告诉他,林家是做大生意的,当家的人称林掌柜,林秀是他的独女,院子最气派的那家就是。再说你跟村里人打听不是更方便,非跑来这么远干什么呢?

“过来欣赏风景,顺便问问而已。”这是李有才的回答。

……

一扇大门打开了缝隙,门里人探出头,用看待傻子的目光看着大门外衣衫褴褛的人,要不是看他身上还背着枪,这门根本不可能给他开。

“我们老掌柜的在城里呢,要办事到城里去找吧。”门里人说完了准备关门。

“谁找你们掌柜的,我来找林秀。”李有才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胳膊上被狗咬出来的血窟窿,一边朝门里人不耐烦。

门里人面无表情看了看李有才:“你也是来求亲的吧?能不能先照照镜子再来?”

“我……求个屁啊求?明告诉你,老子是便衣队的,来办公事,赶紧让林秀出来!”

此时大门忽然敞开,门里人一看身边,不禁道:“大小姐,你怎么出来了?他是……”

黑鞋白袜,黑裙蓝衣,一条麻花辫长到腰际,林家大小姐面无表情看着大门外的李有才,冷冰冰问:“找我什么事?”

果然是她!从那条该死的恶狗扑向自己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太毒了,太伤心了,小白兔转眼变毒蛇啊,老子招你惹你了这么糟践我!李有才觉得自己必须给她点颜色看看了,可是一张嘴,却说:“信不信老子那个……找你调查情况。”

“我一个乡下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情况给你调查。”林秀的眼里透露着鄙夷。

破衣烂衫狼狈相的李有才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忽然问:“你是不是有孪生姐妹?”虽然眼前是同一副面容,却根本无法与刚才那个单纯的美丽表情联系起来,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

看门人自然听不懂,愣愣地看向身边的大小姐。

“如果这就是你要调查的内容,很遗憾,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还有问题么?”

咬了咬牙,暗道:好男不跟女斗,忍了,办正事吧。于是道:“李英你认识吧?”

“不认识。”林秀的回答连犹豫都没有。

“如果你不认识她,你觉得我会找到这来么?”

“很多人都找到这来,只是想认识我,请你找个更好的理由。”

“我……你……”李有才被闷得说不出话,没见过这样说话的,长得好看也不能狂成这样啊?

“还有问题么?”

“我……”

“关门。”林秀随口吩咐了身边的下人,转身返回院子,咣当一声两扇大门并拢。

留下褴褛的李有才瞪着大门发呆,身上那些狗牙啃出来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

县城中的某一偏僻处,胡义看了看天色,扔下最后一鸡骨头,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上的油腻,开始将一段约两米长的短绳与铁钩捆连起来,动作仔仔细细一丝不苟。

捆好之后全力拽了拽,又将铁钩抛上旁边的墙头,站在下面扯了扯,感觉还算顺手。

正因为胡义没有刺杀经验,所以他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宪兵队是虎穴没错,但是正因为它是虎穴,所以没人敢摸老虎屁股。如果偏偏去摸,那么老虎会想到么?

可能是有去无回,但是执行命令是军人天性,没有经验无从下手,那么就从看待战斗的角度下手,将这次任务看做偷袭拔点,然后突围。阴谋诡计实在不是强项,看成战斗就简单多了。

计划分为两步,首先于一侧展开佯攻,然后主力从其他方向偷袭,突击得手后只能依靠一个字:跑!当然这佯攻和主攻都是胡义一个人,更复杂的战术无法做到,能跑多远也不知道,倒霉的话当场就死了。

甩绳摘下了挂在墙头的铁钩,用手指肚试了试锋利的钩尖,然后缠绕在腰间,最后拎起刚刚弄好的一个简易燃烧瓶,认真挂好。

光线渐渐暗淡,夜色如期而至,宵禁的时间也到了,然后他的身影坚定地走进了黑暗,去迎接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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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冷酷的狗皮

警队大门紧闭,四面院墙围起了一栋二层小楼和一趟平房,门房内的马灯亮着,光线透过窗照亮了大门内的一小片地方,但是值班的警察已经和衣佝偻在屋内的一张小床上睡熟。

那趟平房座落在办公楼与后墙之间,有仓库有宿舍有地牢,地牢入口那间值班室也亮着灯,隔窗可以隐约看到几个警察在打牌,好久后才会有两个警察不情不愿地走出来,拎着手电绕着墙内象征性地巡逻一圈,然后回去继续输赢。

警察不是军人,下班后家住城里的当然回家了,天黑后还在警队里的除了值班站岗的还有几个住宿舍的,此刻在平房另一端的宿舍里此起彼伏打着鼾。院内当中的二层办公楼上也有一间办公室亮着灯光,那里是个值班警官在守电话。

这一切在看惯了敌人阵地的胡义眼里,连纸糊的防御都算不上。与宪兵队一墙之隔的警队就是胡义的佯攻目标,既能吸引宪兵队的注意力,又能得到枪。

尽管苏青强调要低调低声,尽管李有才说了枪一响没跑,但胡义不是专业刺客,没有枪没有刺刀他觉得浑身不爽,既然任务是我来做,那么我只按自己喜欢的方法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当手电的晃动光线显示两个巡逻的警察再次返回了后面的平房值班室,铁钩飞上了墙头,随后是身影拽绳攀上来,然后收绳落地,以军人躲避弹雨的姿势猫下腰狸猫般快速冲向办公楼。

进了门,光线猛然暗了,停在门内适应了一下,开始轻手轻脚地慢走,在一层走廊里随手试了试几间房门,都锁了。然后离开走廊,开始慢步走上楼梯,一边将铁钩握在手里,将栓连的短绳在胳膊上随意缠绕几圈免得拖地。

到达二层走廊,可以看到其中的一扇门缝里微微透着灯光,至少那扇门是没锁的,并且应该有这栋楼里的所有钥匙,于是一步步稳定地朝这那扇门走。一点都不紧张,真的不紧张,相比于拎着手榴弹摸鬼子的火力点,此刻这能算什么呢?

做好了准备冲击的心理准备,握着铁钩的右手低垂在身侧后,左手轻握住门把手,缓缓推开,门轴发出了细微的轻响。

看到了一张办公桌,一个警察趴伏在桌上的电话边,因听到门响而揉着惺忪双眼准备抬起头。

一步,两步,稳定地走向办公桌一侧,麻木得没有表情。第三步,目标终于放下了揉眼的手;第四步,他皱眉迷茫;第五步,他神色诧异不解;第六步,目标不自觉的开始瞪大眼睛微张开嘴,但是已经站在他身边了。

左手猛地捂上了他的嘴鼻,猛力将他的头推撞在他身后的椅背上,听到了他颈骨被靠背顶端猛烈撞击时发出的断裂响,这时将右手的铁钩放在那个因头部后仰而凸起的喉咙上,横向猛地一扯。

灯光里,能看到黑洞洞的气管因被铁钩生生扯破正在不停地冒血泡,伴发着古怪的出气声。

收起铁钩,从尸体身上的枪套里抽出一支驳壳枪,验了弹仓,然后上膛,将枪摆在桌面上。把尸体扯落一边,坐在办公桌后,细狭双眼在灯光里看着屋门外的黑暗走廊发呆。

她说两不相欠了,但是怎么可能呢?如果我死了,能不能算两不相欠呢?好像也不能……至少她会解脱罢。

隔了一会,深深叹了一口气,拿起桌面上的枪揣起来,从旁边摘下了一串标有数字的钥匙串,拎起桌边的手电筒,起身走出房间。

逛了枪械室,逛了库房,逛了证物室……当胡义再次回到值班办公室的时候,办公桌上多了些东西。

灯光下,一个漂亮的枣红色木质驳壳枪套泛着淡淡暖光,坐在椅子上的他打开枪套,抽出了一把近乎九成新的驳壳枪。这是m1932型,它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枪身左侧多出了一个快慢机。

认真专注地验了枪,然后卸下了原枪的十发容量活置弹夹,将子弹压满,又将搜罗来的两个二十发容量长弹夹也装满子弹,最后将一个长弹夹装进枪。

随后,看了摆在桌上的一套崭新警服一会,终于起身开始换穿。

其实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但是今天很可能会死,不想在最后的时候太难看,并且警服也有腰带和武装肩带,束缚在身上的时候会感觉踏实,不觉得空落落,习惯了,只是习惯了,警服就警服吧。

这是一套旧式标准警服,只是没有了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帽徽,穿起来会被百姓们暗地里骂为黑狗子。

黑皮鞋鞋带系紧,白色绑腿布一圈圈缠住黑色警裤两条小腿位置,笔挺的黑色上装系紧棕色牛皮腰带,武装皮带斜挎过肩仔细调好长度和角度,枪套随之斜挎在身后。最后拿起了黑檐黑顶白围边的大盖帽,认真专注地缓缓戴正。

从没兴趣照镜子,现在想照了,却没有镜子,只好转过身,去看窗。

灯光里,几个方块区域玻璃拼凑出一个暗淡的警察身影,挺拔得又不像是个警察,镜像并不清晰,但能看到黑白分明。

时间差不多了,他将一长一短两个备用弹夹揣进右侧裤袋里,把最早的那支驳壳枪里的子弹卸出来,跟桌面上收集来的一堆子弹一起装进上衣的右下口袋,然后把栓绳的带血铁钩随意缠绕几圈,挂在腰后的皮带上。

本来以为要费些波折,所以准备了一个燃烧瓶,现在不用麻烦了,直接将瓶口的麻布扯开,然后开始往房间里倒。

扔下空瓶子,提起桌面上的马灯走到门口,扔下摔碎,头也不回地晃悠进走廊的黑暗里。

……

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终于响起了急促的警哨声,警队大院里,十几个跑出宿舍的警察惊慌地试图冲进办公楼里灭火。

隔壁的宪兵队随后也响起了紧急集合号声,所有在岗的鬼子卫兵都在呆呆看着一墙之隔的冲天火光,他们不会因任何事离开岗位,只能眼睁睁地看那烈焰腾空。睡梦中的鬼子忙乱地匆匆集合,然后由军官带着,拎起锅碗瓢盆等顺手工具,去警队那边帮助阻止火势蔓延。

冯忠醒了,是被那些嘈杂的警哨声和走廊里匆匆奔跑的脚步声吵醒的,迷糊中本能地扯出压在枕头下的那把撸子,想要往床底下钻,注意到窗外照进来的火红,听清了有人在远处喊救火,这才放下了惊慌,抹掉额头上的冷汗,跑到窗前去看情况。

这里是宪兵队大院角落中的一栋二层宿舍楼,每层都是南北两面十几间对门房间,中间过道走廊,入口在一楼走廊尽头,上二楼的楼梯在走廊另一端,因为偶尔要将这栋宿舍楼的一些房间做其他用处,所以所有的窗外都固定了金属栅栏。

冯忠住在一楼中段的一个房间,之所以选了这栋楼来住,也是因为看上了那些封窗的栅栏,不必担心被人潜入,还能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么?

……

楼门口边站着一个值哨的鬼子宪兵,不时的看向远处墙外的冲天火光,听着火场那边传来的嘈杂叫喊,心里胡乱地猜测着起火原因。后来他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冷,想回头看看,却突然感觉头一晃荡,似乎无法呼吸,这感觉更像是不需要呼吸。倒在地上以后他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他无法看到自己那已经被铁钩豁断的喉咙,只能看到一个警察的背影旁若无人地走进了楼门口。

走廊里有点昏暗,但并不漆黑,有些房间的门敞开着,因为惊慌去集合的宪兵没顾得上关门,燃烧的火光照进了窗口,又通过那些半敞开的房门漏进了走廊。一块一块不规则的光散乱地映在一侧墙上,红彤彤的,时明时暗,微微晃着,让这条长长的走廊看起来阴森诡异。

他将铁钩和绳收挂在腰后,抽出了那支使用了长弹夹的m1932,关闭了保险,垂拎在右手里,开始一步步慢慢向前走。经过第一扇敞开的房间门时,光线猛然照亮了他随意拎着的那支驳壳枪,闪出了漂亮的烤蓝色,明明不是很亮,偏偏刺眼,清晰。

&lt;&gt;脚下铺了地板,皮鞋每向前迈出一次,都会发出一次落响,偶尔还会伴发地板松翘处的吱嘎声。但行走在昏暗中的他似乎并不介意,因为他的步伐不急不缓,也不刻意放轻脚步,只是慢慢往前走,更像个黑乎乎的僵尸。

一〇六,一〇七。他在一扇关闭的门前停下来,枪口随即抬起指向了门。

猛地一脚踹开了,动作速率突然变得迅捷警惕。枪口指向过道;晃动两次后突然指向一间空厅,指向桌下,指向窗边,接着指向对面的一扇门。

根本不顾及目标是否已经因破门声而用枪口瞄着门后,毫不犹豫再次一脚猛地踹开,那一瞬间,扳机已经被他压到了过半行程,随时可能走火了。枪口猛地指向了屋里的床,被子掀开着,床空着。迅疾调转枪口指向侧面的角落,那里只摆着一把椅子。

窗外的火光照亮了黑亮帽檐下的冷脸,他在思考,错在哪?

……

二楼的视野更大,所以看的更方便。冯忠在二楼的某个房间看着墙外的火场,忍不住做了一个深呼吸。当叛徒没有想象中那么惬意,叛变前答应的是让他远走高飞,等该干的活儿都干完了,却成了在宪兵队里挂职,继续为天皇服务,从此每天活在胆战心惊里。

正在郁郁不得志,突然听到一楼似乎有动静,不知道这是不是哪个皇军回来了,于是离开窗边出门,一步步走下楼梯,习惯性地拽出了别在腰后的手枪。

当一楼那时明时暗的走廊完全出现在视野后,冯忠却突然僵住了,没有迈下最后几级台阶。

一个警察的身影静静站在一〇七房间门口,随意地垂拎着枪,正面对着楼梯这里。门里漏出的昏暗光线照亮了一袭笔挺警装,格外的黑,帽檐下的眉眼也黑得看不见,只有下巴反着些微光。

看不到那双眉眼却能感受得到,那一定是凶恶的目光,是看待猎物的目光,因为冯忠正在觉得脊背发凉,凉得似乎出现了幻觉,似乎看到那个黑帽檐下的黑暗中亮起了两个绿色兽瞳。

这一刻,连时间都冷到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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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破碎

他站在走廊中间,他在楼梯台阶上相距十几米远。

他拎着m1932,他拎着南部十四。

他是来杀人的,他猜楼梯上的那个人影就是他,因为感到了他在恐惧;他知道这里不可能有警察,警察必然是来杀他的,何况还站在他的房间门口。

所以他们都知道他是谁了。

感觉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又感觉只是一瞬,他猛然抬起枪口,开始扣扳机;而他,在不约而同的刹那选择了反身猛跑冲上楼梯。

快速的射击声在昏暗狭长的走廊里格外刺耳,脚步一次次重踩楼梯的声音里伴随着子弹一次次击中台阶的声音,昏黑中有碎屑划破了冯忠那张惊惧的脸,狂奔的他却感觉不到。

想要逃避死亡,拼尽全力地逃避,已经冲上了楼梯拐角,枪声已经停了,冯忠仍然不敢停,精神即将崩溃的他已经连卡住楼梯口的勇气都没有,直接冲进二楼走廊,顺着走廊不管不顾地继续冲,他只想离开这,离那个穿着警服的魔鬼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当他惊慌摔倒在昏暗的走廊尽头,才恢复了神智,记起了这栋楼是多么的安全,安全得只有一个出口。

这时,走廊的另一端响起了皮鞋踩踏楼梯的声音,一步又一步,不疾不徐,自然得像是某个人下班回家,听在冯忠耳里却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刺耳丧钟。

长长的走廊是昏暗的,两端都看不清另一端尽头上的黑暗。绝望的冯忠顾不得爬起来,抓着手枪回头猛打。

呯呯呯呯……恐惧的脸在枪口焰的照耀下连续闪亮了八次,最后一颗子弹出膛后他还在试图拼命地抠扳机,看起来更像是手指在抽搐。

紧接着就看到黑暗的那端出现刺眼的闪亮和震耳欲聋的枪响,身畔墙壁上崩落的飞屑逼得冯忠像打了鸡血一样玩命的窜进身边的房间。

随后皮鞋的漫步声音又响起来,踩得走廊里的地板吱吱嘎嘎地响,每经过一扇敞开的门,那黑白分明的警装便显现一次,又没入黑暗。咔嗒,是弹夹滑落的声音;啪,是另一个弹夹被利落拍进枪身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冯忠崩溃了,不顾一切了,抄起一把椅子狠狠砸向窗,砸向那唯一的生机。

哗啦——玻璃和窗框猛然碎裂,连椅子腿都一并砸断了。他发疯般地冲上窗台,死命地扯拽那些钉在窗外的铁栅,拉,推,踹,蹬,挤,靠。

痛苦至极的脸,近乎崩断的青筋,被玻璃碎屑划破的皮肤因吃力到极限开始汩汩冒血,喉咙里渐渐出现了痛澈心脾的声音,啊——

……

楼梯位置再次传来脚步声,急促沉重,有人正在跑上来。

听到破窗声的身影却不回头,在举枪拐进房间的时候听到了楼梯那边刚刚上来的人朝这边喊了什么,没细听,大概是要求站住不许动吧,管他是什么呢,无所谓了。

破碎的窗口入眼,两根变形弯曲的铁栅表明了极度恐惧也能激发潜能的现实。任走廊里的奔跑声越来越近,不犹豫地冲向窗口,举枪,瞄准楼下那个模糊不清的狼狈奔跑身影。

呯呯呯呯呯……

枪口猛烈跳着,弹壳飞着,撞到窗框顶端,再掉落下来,落在窗台后又翻滚着弹起来,旋转着跌落地板,发出清脆的叮叮咚咚响。而来源于窗外火光,终于完全照亮了窗内的那张脸,看不到帽檐后的眉毛,却看得到那双细狭的眼,专注,冰冷,麻木。

第十一发子弹出膛的时候,模糊目标还在踉跄地跑,但是身后走廊里的脚步声已经停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任务失败了,结束了。

猛然转身开始朝门口射击,那一瞬间门口的枪也响了。

昏暗的房间一次次被两支近在咫尺对射枪口焰闪亮,惨白的光线惨白的墙,闪得像是镁光灯林立的新闻现场。

……

“我是冯忠!他在那!他要杀我!”忠朝迎面奔跑过来的宪兵惊慌大喊着,同时朝身后楼上一端那个刚刚归于黑暗和寂静的窗口比划着。

当宪兵们跑过身边,冲向那栋楼,无力的冯忠捂着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一个经过冯忠身边的宪兵士官停下来,看了看狼狈的冯忠,忽然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没事,被玻璃划破了几个口子而已,我没事。”

“你确定?”宪兵士官再次提醒。

冯忠这才低下头,火光里他的白色衬衣近腰位置非常明显的一大片血湿,下意识松开捂着的手掌,那明显不是玻璃划的,而是个仍在冒血的弹洞,然后冯忠的脸色瞬间苍白。

……

从看到警队办公楼失火的时候开始,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窗口,这一定是他做的,因为那隔壁就是宪兵队。

但她宁愿像别人一样以为这是一场意外的火灾,而不是他要开始进行死亡任务。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那颗紧绷的心终于觉得轻松了一点,也许这真的是一场意外,与他无关。于是终于反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可是杯还未触唇,枪声却传来,似乎来自宪兵队里。所以杯子当场滑落了,一瓣瓣变成粉碎。

不久后枪声停歇,她的两个手臂再也撑不住窗台,身体无力地顺着窗根内慢慢滑坐在地上。枪声意味着他动手了,枪声的结束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对他说过‘只有生死,没有被俘’,从不担心他做不到这个,所以他死了。

曾经希望他死,现在他真的死了,高兴么?解脱了么?不知道。

呆呆看着月光下的地板,才发现自己的心和地上的那些泛着晶莹月光的玻璃碎片一样,也碎了,彻骨的疼。

后来有泪滑落,后来她终于有点懂了,如果恨一个人恨得久了,心同样会被他填满。在那些碎裂的残骸中,全都是他,早已盛不下别的东西。

“我恨你!”她在低泣声中说,然后泪水猛然决堤。

突然再次有枪声传进了窗口,传入蜷缩在窗根下痛哭的她耳中。

这让她弹簧般不顾一切地跳起来,瞪大了悲伤泪眼去看,去努力听,浑然不觉上半身已经探出窗外好远一截,再远怕要跌落楼下了。

这次的枪声位置不在宪兵队里了,而是离开了宪兵队一段距离。虽然不专业,她也能听得出有一支驳壳枪在响,那种紧密的射击韵律不时被喧嚣杂乱的其他枪声淹没,时断时续。那一定是他,他与众不同,他是逃兵,他总能逃掉的,逃兵不会死。美丽的泪眼中重新开始闪着光,使泪水显得愈发晶莹,流露出心底的祈盼,惶恐地凝视黑夜。

……

一双黑皮鞋奔跑在黑暗里,白色绑腿偶尔显现在昏暗光线中,显得那双皮鞋更黑,更亮。

步伐并不踉跄,但是呼吸不顺畅,紊乱得没有规律,并且粗重,听起来似乎蕴含着疲累,蕴含着痛楚。

大步踏过青砖,无意间踢飞了空烟盒,偶尔被掠过身边的杂物剐蹭,稀里哗啦地倒塌了什么,任后方的黑暗里不时有枪口焰闪亮,任耳畔的空气里偶尔划过子弹的呼啸声,他却不回头,只是拎着枪拼命地向前奔跑,像一阵黑色的风刮过巷道。

坚定地向前奔跑,哪怕听得到身后那些追逐的脚步声,哪怕眼前这条巷是笔直的,也不改变方向。因为敌人一定在逐步封锁路口,一定想着包抄,现在他们是在后面,一旦改变了方向很快就会变成四面楚歌。

不改变方向的话尽头肯定是城墙,要争取的就是在到达城墙之前拉大与追兵的距离,让敌人改追为搜,才能考虑下一步怎么办,至少能活到天亮前吧。

跑出巷道,横转一小段,选择最近的巷子继续朝既定的方向钻,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碰到了死胡同,前面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墙。于是松开了一路捂着腹部的沾满鲜血左手,去扯腰后的钩绳。

&lt;p痛苦地翻过了墙,穿过院子,从对面再翻出去,终于感到力不从心,身上的几处伤口在疼痛,但是腹部挨这一枪再也熬不住了,身体正处于崩溃的临界点,手臂颤抖得摘不下挂在墙头的铁钩。

无奈地放弃,任钩绳留在墙头,开始继续走,因为已无力再跑,只能忍着痛努力走。

渐渐的开始觉得阵阵恍惚,不得不扶着身边的墙停下来,捂紧腹部弓下腰,大口地喘,努力不使自己晕倒,汗滴和血滴同时落在昏暗的地面却看不见。

看来想活到天亮的想法也未必能实现,除非不再耗力气,就近找个地方隐蔽。

心里刚刚这样想了,身后不远处突然响起大喊声:“小偷在那!来人啊!他在那!快来人啊!”

稍微直起腰来,侧过头看身后,留下铁钩的那个院墙墙头上隐隐约约有人探着头,正在义愤填膺地朝这里喊。

从始至终没有表情的胡义此刻终于在黑暗里苦笑了,一切努力付流水,好吧,这是命运,何必非要熬到天亮呢。

于是重新挺直了脊梁,继续向前走,任那间院子主人仍然在身后的墙头上聒噪。

出了巷子是路口,这回他选择了走街,不再朝向黑暗。

拎着的枪已经是待击状态,捂着伤口慢悠悠往前晃,平静等待最后的时刻出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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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睡在羊圈里的狼

readx;刚刚到了一个昏暗的街角,警察的身影猛地停住了。拐角另一边不远处,一栋建筑的门前亮着灯光,两个鬼子卫兵在大门里凑在一起,互相点燃香烟。

胡义的视线忍不住顺着建筑向上抬高,隐约看到了建筑上挂着的两面类似旗帜,一面是膏药旗,另一面是红十字标,这是日军医院。

默默注视了一会,终于打开了枪上的保险,放弃了开火的想法,放弃了等死的念头。灯下黑,活到天亮前的想法应该可以实现了。

于是凝聚剩余的最后力气,穿过街,利用黑暗,悄悄向那片区域接近。

……

一个活动病床被戴口罩的女护士推出手术室,穿过走廊送往病房,同时对跟在旁边的一个侦缉队打扮的人用生硬的汉语说:“子弹,取出了。伤口,不能动,还危险。记得么?”

“明白,明白。”跟班连声应了,从护士手里接过病床推进病房,忍不住朝昏迷在病床上的人嘀咕道:“你这叛徒命真够大的,他娘的苦了我了,这得伺候你多少天?丧气,还不如死了呢!”

护士返回走廊示意其他人员将一个受伤的鬼子宪兵送进手术室,然后走入等候区,查看那些伤员的伤情,区分轻重,排列治疗次序。伤员有的是宪兵,有的是警察,有的是侦缉队员;伤情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枪伤,一类是烧伤。

甄别出需要手术的几个,给他们安排了手术顺序,然后将轻伤员和烧伤的分出来,将他们送往诊室消毒包扎,忙得一团乱。走廊里满是伤者的呻吟声和医务人员匆匆来往的脚步声。

警队大火还在烧,宪兵队警队侦缉队还在满街设防,抓捕那条漏网之鱼,医院里这十几个伤员全是拜他所赐。刚刚接受完治疗的两个受伤警察伤口上已经被打了纱布绷带,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临时休息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嘀咕着咒骂那个制造了这场灾难的疯子,后来又开始相互猜测打赌什么时候能抓到他,会是一具尸体还是活口。

戴口罩的护士匆匆出了诊室,顺着走廊要去补充药品,那些伤员们的交流她也听到了,不过她不关心这些,只是觉得疲劳困乏,盼着天早些亮,盼着换班休息,这个夜晚太累了。

……

医院侧后方,黑暗中的一扇窗虚掩着,如果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分辨,能看出窗台上有个隐隐的手印,血色的手印。

进入这扇窗,是一间漆黑的杂物室,门把手上有血迹,但是因为漆黑看不出来。这扇门后是走廊,走廊的顶棚上间隔很远才吊扣着一个白色馒头型灯罩,照亮着曲折的走廊,又不算太亮。

门前的地面上有一滴血,隔了几步远又有一滴,顺着走廊延伸。两次转角之后,最后一滴血留在一个房间门口。

房间内,光线很差,适应一下才能看清环境。

那个身影不再挺拔,他的一只手扶着身边的药物架子,驼着背,垂着头,痛苦压抑地喘。

试图寻找纱布止血,可惜这里只有一排排的药瓶子,力不从心了,不想再动了。

忽然很想念青山村的明媚山坡,不想躺在黑暗里。

有点失神,突然发现脚下的地面亮起了光,身后的门开了,走廊里的光线从门框漏进来铺在脚下,地面上的影子显示有个人正站在门口盯着自己的后背看。

翻找止血纱布的时候枪已经入了套,时断时续的恍惚感让自己连走廊上的脚步声都没听到。保持着姿势,搭在架子上的手慢慢地攥紧了一把镊子,努力积蓄最后的力量,准备返身进行致命一击。

“你不能,到这里!要听安排。”身后响起了女人说话的声音,腔调有点生硬,语气十分不满。

啪地一声开关响,室内突然亮起了灯,让垂着头的胡义不禁眯起了眼。

“出来,跟我去诊室。”

努力直起腰,缓缓转过身,看到了门口站着一个戴口罩的护士,正在皱着眉头打量过来,看向身上那些渗血的位置,根本没有注意自己满布杀机的眼。

当她的视线放在腹部那个最重的伤口位置时,表情似乎惊讶了一下,立即走进了门,一把掺住了胡义的胳膊:“看来你得去手术室。”

不知道为什么,胡义就这样被她架出去了,可能是因为神智有点恍惚,可能是因为猎物主动投怀送抱而致手足无措。

被他搀着走过一段走廊,走过一个拐角,胡义突然停住,本能想要去摸身后的枪套。

因为前面的走廊里有鬼子宪兵,有侦缉队,有警察;有的坐在长椅上闲聊,有的靠在候诊区等待,有的躺在病床或担架上呻吟。

护士以为胡义走不动了,立即用日语朝前边喊了一句,然后某个房间里匆匆跑出两个护士过来帮忙,又有人推着个带轮的病床出来。

胡义茫然了,平生第一次经历这种茫然,这些敌人应该都是伤在自己手里的,但是他们仅仅往这里瞧一眼就不再看,只是又多了一个倒霉的受伤警察而已。

这种感觉很怪异,胡义的第一想法不是轻松或者紧张,而是遗憾身上没有手榴弹,当面扔给他们会是怎样的感觉?两颗就够了吧?

思绪还没厘清,人已经躺在了病床上,被护士推着穿过走廊,经过警察眼前,经过宪兵身边,跟另外几张躺着伤员的床靠在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护士一边去取器械,准备先为胡义包扎手臂和肩膀上那些流血的外伤伤口,一边问。

“高一刀。”胡义回答,同时将镊子紧紧攥在手心里隐蔽起来。

“你得等一下,前面有手术,我先帮你处理伤口。”

胡义歪过头,看了看排在前面的几个伤员,都是鬼子宪兵,警察和侦缉队之流自然得等着。

然后,胡义在等待中,终于渐渐阖上了不支的双眼,静静躺在这些亲手射伤的敌人们中间,昏迷不醒。灯光下,他的眉间仍然微蹙,那张刚毅的脸上疲惫得惨白。

……

白天来临,梅县全城戒严,城门只进不出,满大街都是宪兵侦缉队和警察,所有关键路口全部设卡,城区部分展开了地毯式的拉网大搜查,目标是刚刚受了枪伤的人。

几个侦缉队员和几个警察把屋子翻了一遍,将良民证扔在桌子上,匆匆离开去搜下一间房。

苏青关上了门,到桌边把良民证拿起来贴身收好,然后不自觉露出一个很苦的微笑。

他活着,他居然还活着,他怎么可能做得到。整整一上午了,估计全城已经搜得差不多了,街口的宪兵还在,搜索还在继续,也许敌人比自己更憎恨这个卑鄙的逃兵吧。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无用的人,除了痛苦的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从昨晚到现在没合过眼,粒米未进,憔悴得脸上挂了灰,使她从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彻底变成了一个平凡女人,使那些刚才进门来搜查的侦缉队和警察都没兴趣多看她一眼。

然后她重新来到窗前,静静倚在窗边继续看着街上那些背枪的人,心里却在祈祷:他们不会找到你的,他们不会找到你的。

下午,李有才低调地来了。

“哎呀,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吧?我说苏姐,我怎么瞧着你好像‘十秋’呢?”

苏青根本不理会李有才的阴阳怪气,看到李有才身上几处缠裹了绷带,她的脸色忍不住变得更冷,突然反问:“你参加了昨晚的战斗?”

李有才看了看自己的伤处,实在不好意思说是活活被狗咬的,但是再瞧瞧苏青的冷脸,也不敢吹嘘说是参加了战斗,只好无奈回答:“你真看得起我,我活腻了跟着那些傻子去找他?我有你想的那么能耐么?这是掉沟里摔的。”

苏青意识到自己太情绪化了,叹了口气:“情况怎么样?”

李有才挽起袖子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水,忽然觉得脚下硌得慌,低头细看了几眼,居然满地的玻璃碴子,心里不禁纳闷,不收拾就这么摆在地上不闹心么?嘴上开始回答:“可别提了,警队办公楼烧了个一干二净,值班的估计是化成了灰,两个巡夜的没了喉咙,救火的时候又不留神烧死一个。后来索性不救了,改成协助宪兵抓他了,又躺下好几个。宪兵的伤亡情况我不知道,只知道那个冯忠中了枪,送医院去了,死活不知。”

端起杯灌了两口水,李有才又道:“你可真是有眼光,这胡长官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投胎,忒狠了!哪有他这样的?真进去了宪兵队不说,还能再出来,这还是人么?想想我都瘆的慌,真是个不要命的恶鬼!太不是人了!这让皇军情何以堪?”

正在不自觉地顺嘴说着,忽然觉得苏青的表情又开始变冷,李有才赶紧停下了感慨,转而道:“咳,嗯……宪兵队从侦缉队里调了个人去医院了,伺候冯忠的,皇军不可能干这个活儿。所以……我估计冯忠可能不会死,你的刺杀行动失败了。”

不料苏青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个结果,平静地问:“调查二十一号的事怎么样了?”

理由才若有所思地说:“呃……已经找到了一个熟悉她的人,但是不在城里,我正准备去好好探访一下。”

“先不必急着调查了。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在城里收集一切关于胡义的消息。当然,我没资格命令你,只是希望你帮这个忙,行么?”苏青非常认真地注视李有才,等待答案。

李有才看着苏青,心里十分好奇,他和她……到底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怎么看得越多感觉越怪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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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近在咫尺的目标

整整一天过去了,敌人的搜索一无所获,所有的地方都像梳头一般地篦了一遍,也没能找出嫌疑人。戒严取消了,但是所有街口的警戒和盘查仍在继续。

这个上午李有才再次来过,应苏青的要求送来了一副侦缉队使用的梅县城区地图,他也没有更多消息可以提供,只是将宪兵队和侦缉队的情况告诉苏青,目标最后消失地点是在穿越了一个宅院后,院子主人当夜大喊捉贼,事后宪兵和侦缉队判断这个被目击的贼应该就是目标,现场位置已经被李有才标注在了地图上。

所以李有才离开后苏青是全部心思都放在地图上了,猜测着前天晚上可能发生的情境,视线以那个点为中心,脑海里不停的建立各种可能,然后又一个个的推翻,她像宪兵和侦缉队一样陷入了求解的苦思。

凭借曾经的工作经验,凭借对敌人军警宪特行事方法的了解,仍然无法得出合理答案,他不可能躲过搜查,他不可能凭空消失!

伏在桌边呆呆面对着地图,从上午发呆到下午,终于开始回忆他,在小焦村,在树下村,在江南,一幕幕地勾勒,描画,他那麻木嚣张的德行越来越清晰。他不是一只因胆怯而躲藏的老鼠,他是一只靠野兽本性突围的狼!

于是蛾眉渐渐紧蹙,重新审视地图,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为他,成为一只受伤的,没有信仰没有前途的孤独野兽。纤细漂亮的指尖在地图上慢慢地滑着,谨慎地寻找着,最终停在了一个位置上,久久不再动。

……

有些深刻的事情会成为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冯忠就做了这样一个梦,梦到了走廊,梦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那种催命的压迫感使他无法呼吸,心胆俱裂。

猛地睁开眼,大口地吞咽着空气,整张惊骇的脸上汗津津的,直到看清了透窗而入的夕阳光线,看清了这间空荡荡的病房,那双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才逐渐恢复了收缩,虚弱地半阖起来。

冯忠抬起无力的胳膊,将床头楸上的杯子推落地面。

房门立即打开了,一个侦缉队员站在门口诧异地看过来,忍不住道:“你醒了?”

“这是哪?”提问的声音显示出虚弱状态。

门口的人走进来:“日军医院。你不是挨枪子了么,还能是哪?”

听到了这个答案冯忠终于放心地将仰起的头躺回了枕头上,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

傍晚,一个受伤的宪兵士官换药后,走进了医生办公室,他与医生是朋友,在回到无聊的病房前来这里与医生打发一会时间。

话题根本不用找,前天夜里的事情仍然是最大新闻,宪兵喋喋不休地向医生吹嘘着当时他是多么的勇敢,与那个支那杂种在黑暗里战斗,顶着目标的如雨射击,顽强地追击在巷道里,要不是因为该死的黑暗环境,他可以击毙那个歹徒无数次,怎么会被他跑了。

窗外天色已暗,医生一边换下了白大褂,一边问宪兵的看法,这个卑鄙的家伙到底还能不能抓到了?如果算上今晚,已经两天了。

宪兵露出无奈的表情,过了一会又乐观起来,对医生说那个家伙受伤了,现在宪兵警察已经在所有的药铺诊所都放了人,就算捉不住这个狡猾的家伙,他也会不治而死,早晚会在某个地方看到他的尸体。

后来宪兵告辞返回了病房,医生锁上了办公室的门,顺着走廊准备回去休息。可是走出一段距离后医生突然停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突然掉回头,大步走向手术室。

打开手术室的门,开了灯,走过手术台,打开附近的一个柜子翻找,最后端出一个托盘就近放在手术台上,仔细查看。

所有的弹头都是七点六三毫米口径的毛瑟手枪弹,唯独一颗,是八毫米口径的南部手枪弹头。

医生用拇指和食指将这个南部手枪打出的弹头捏起来,放在眼前。弹头上的血渍已干,显示出令人不舒服的颜色,医生的脸色变得(来越严肃。

……

胡义睁开了眼,漆黑,隐隐约约能看出这是个房间,感觉到自己躺在床上,闻到了空气里的特殊味道,终于记起了最后一幕,这是医院,病房,病床。

不用摸不用看也能感觉到腹部打了厚厚的绷带,伤口隐隐地疼。

扭头看看另一张空床,于是撑着两手,咬着牙努力坐起来,疼得开始渗出汗。

警裤还穿着,脊梁是****的,腰间一截被纱布绷带裹了厚厚一层。当时把这里当权宜之计,结果连子弹都被鬼子热情地取出了,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后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夜长梦多,躺在病房里早晚要穿帮,必须离开。其实胡义不知道已经过去两天了,他根本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当然,即便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

他没有开灯,在昏暗光线里,从床下找到了那双皮鞋,用了很久才穿在脚上系好,因为弯腰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太痛苦。

虚弱状态没耽误站起来,他开始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这时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同时还有一男一女的对话声,说的是日语。

……

病房门突然开了,走廊里的灯光猛地照亮了一大片病房地面,医生进门两步停下了,借着身后的光线能看到病床的被子已经被掀开,床是空的,这让医生的眉头紧促起来,楞在当场。

护士跟着进门,到门侧边开了灯。她的动作刚刚完成,就听到背后传来了某种东西被穿透的声音。她不知所措地傻傻回头,看到医生背后站着一个赤膊上身的魁梧身影,医生的嘴鼻被后面的他捂住了,他正撤开摆在医生脖子部位的右手,露出了医生那正在冒着血泡的喉咙,咕噜咕噜怪怪地响着。

而他的右手里,露着一截血淋淋的镊子尖,在门外走廊光线的映射下,一滴血正在滑落地面。

只是看着这幅画面,护士已经惊骇到近乎窒息,因为努力吸气,已经另她戴着的口罩吸变形附在在脸上,能够听到气流穿过缝隙时的嘶嘶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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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第一次拥抱

医用口罩上那双惊骇至极的放大瞳孔,预示着她即将要尖叫或者发声。胡义却没能将手中的镊子刺向她的脖颈,因为这双眼睛就是在药房里看到的那双,这感觉比较矛盾。

麻木地盯着她的眼,在她开口前平静告诉她:“如果发出声音,你的脖子就断了!”然后松开了左臂,医生的尸体噗通一声跌落脚边,同时抬起右脚蹬了半敞的门边一下,哐——病房门关闭。

背靠着墙壁的护士终于顺着墙边无力地瘫坐下来,然后战栗着,顺着墙根倒退着挪蹭到墙角,试图远离那个站在门边的僵尸般男人。

抬起脚上黑亮的皮鞋,随意地踏在尸体胸膛上,低下头认真看了看尸体的装束,鬼子军医。头也不抬地朝角落里蜷缩发抖的护士淡淡问:“他干什么来了?”

没有得到回答,于是抬起眼,适当强调了一点语气:“我问你他干什么来了?”

“子弹,打伤你的子弹不一样,他要知道你是不是被误伤,他只是……”

“不是。你的伤员们是被我打的,而我是被他们打的。”

“他只是个医生,他……”

“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死人。我的东西在哪?”

“我,不明白……”

“我在问我的枪。”

“护士站。”

“好吧,我是个伤员,过来扶我一把。我说现在过来扶我一把!”声音冷到令人胆寒。

护士努力从墙角站起来,战战兢兢地靠近胡义,刚刚到他身边,猛地被他捂住了嘴,接着感到脑后遭到重击,然后软软瘫倒在地。

将镊子攥在手心里,缓缓拉开房门,慢慢迈进走廊,再将门带好。

两次用力导致伤口的疼痛清晰起来,疼的额头上渗出了细汗,向走廊一端看过去,护士站并不远。

黑鞋黑裤,腹部打了很高一块绷带,赤膊着胸肩,慢慢走向护士站。走廊远端有人坐在一边吸烟,打量了这个走出病房的倒霉鬼一眼,继续忙着吞云吐雾。一个护士端着托盘走出护士站,扫视了他的鞋裤一眼,发现是个受伤的警察,不是帝国士兵,便收回了想要责备的心,与他擦肩而过,继续匆匆走向远处的一间病房。

打开储物柜,找到高一刀的名牌,带血的警装上衣和警帽以及枪套都塞在其中一间格子里。直接一把掏出来夹在怀里,身后响起了声音:“你,在干什么?”

转身看到了门口站着去而复返的护士,一边慢慢往外走,一边平静回答:“我出院回家。”

“那要医生决定!”

他却根本不看护士,直接从护士身边挤出了门。

“你……不可理喻的支那人……”护士气愤的嘀咕也没能让他停步回头。

……

小心翼翼地将上衣穿好,不敢紧扣腰带,只好松松地系了,挂好枪套,带上帽子。然后坐在床边,掏出衣袋中的子弹,一颗颗将弹夹都填满,子弹上膛,将驳壳枪勉强塞入右侧裤袋,放下衣襟遮住露出的枪柄。

看了倒在门后的医生尸体和昏迷护士一眼,站起身,来到窗台前,用双手撑着窗台试了试,立即有冷汗冒出来,很遗憾,这么简单的翻越动作硬是做不出来,伤口差点被扯裂。

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终于下定决心,反身走向房间门口,关了灯,开门走出。

走廊是长长的,灯光是间隔的,偶尔能听到某些病房门后的咳喘声,总体来说是安静的。

皮鞋开始向前迈出,发出了落地的响,右手垂在裤袋边,隔着衣襟贴在枪柄上。左手半抬,轻捂腹部的伤口位置,一步一步淡定向前,皮鞋的落地声稳定而清脆。

这让走廊远端那个抽烟的家伙忍不住看过来,一直看着他在走廊里走,棚顶的灯光一次次地闪亮了那个黑亮的警帽帽檐,在帽檐下留出时明时暗的阴影,模糊着那张古铜色的脸。

……

咔嗒,嗒,咔嗒……皮鞋落地声渐渐变得清晰,冯忠突然睁开了眼,走廊里的光线从门缝四边漏进来,没开灯也能看得出病房里的天花板。努力聆听着突然出现的脚步声,冯忠的瞳孔渐渐开始放大,下意识攥紧了被角。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让躺在病床上的冯忠禁不住开始颤抖。他来了!他来了!是他!就是他!这个魔鬼找到我了!他来杀我了!他来了——

那根本不是脚步声,是催命的丧钟,像是宪兵队那夜里的一幕一样,被这声音折磨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魔鬼,你杀不死我!你永远杀不死我!冯忠再次爆发出无穷的求生意志,翻身下床,因为疼痛使得他将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不顾一切地冲向窗口,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死地,不顾一切地打开窗,用尽毕生精力爬上窗台,毫不犹豫地跳进窗外的黑暗。

闻到了泥土的气息,感受到了夜风的清凉,跌倒在窗根外的冯忠终于感到了恍惚,感到力气的枯竭:“你用远杀不死我!你不会得逞的……”

冷冷月光下,冯忠腰间的绷带已经被浸染出大片殷红,那阴惨惨的虚弱嘀咕声越来越低,最后归于寂静。

……

胡义仍然行走在走廊里,距离那个坐在长椅上抽烟的家伙越来越近了,近到双方已经相互清晰地看到对视的瞳孔。

长椅上的家伙下意识地直起腰,改变了姿势,皱着眉,似乎准备问点什么。

胡义的右手手指不自觉地抖了抖,自然张开,似乎准备抓握什么。

正在此刻,旁边的房间里响起了声音,像是在开窗,像是有人摔倒。长椅上的家伙立即扔掉了手中的烟头,转而看了看身边的房门,不再考虑正在经过身边的受伤警察,站起来推门走进病房。他惊讶地瞪大了眼,床空了,窗开了,然后他大步冲到窗边朝外看,表情变得有点呆愣,停了一下才开始大喊:“护士,护士,他需要医生!…”

胡义目不斜视地经过了那间敞开的门口,他没心思关心那里住着谁,尽管那家伙在房间里大喊着护士和医生,也没能让胡义转一下眼。无论那是谁,一时都不会得到医生的帮助了,因为医生的尸体早都凉透了,只能说这个病人的运气太差劲了。

身后的走廊里响起了护士的急促脚步声,在一阵慌乱嘈杂的声音里,胡义缓缓推开了走廊尽头的两扇大门。

门轴上的金属弹簧发出刺耳的摩擦响,迎面的空气陡然变得清新凉爽,大门外的门框上方墙壁钉着一个伸出头的照明灯,将门前的区域照耀得刺眼亮,显得周围的夜色更加黑暗。

门前不远的两个鬼子卫兵回过头,注视着站在医院大门口的警察身影。灯光照亮了他们的表情,他们在诧异,这么晚了还有人出院么?

两扇门已经自动关上了,还在身后吱吱嘎嘎地晃悠响,站在门外的胡义闭上眼,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空气,微醺。

一个鬼子横端着刺刀,向门口走近过来。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睁开眼,看着靠近而来准备查问的鬼子,右手已经悄悄握住了枪柄,准备让这支m1932再次亮相。

“汉臣!”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声音里饱含着满满的思念,满满的幸福,满满的激动。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晰,在医院门前的街道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憔悴女人的身影,正在远远地张望过来。

两个鬼子卫兵扭头去看,大门口灯光下的胡义也努力向昏暗的街对面去看。

素色旗袍下,是那么熟悉的曲线,这肯定是幻觉,是将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居然像真的一样,真得连一向麻木的自己都信了。

“汉臣,你为什么不早些出来!”她突然开始向这里跑,跑过了街,跑出了昏暗,跑进了光线。灯光逐渐照亮了那张憔悴的脸,照亮了脸上洋溢出的幸福喜悦,和眼角飘出的泪,齐颈的发丝在奔跑中凌乱地飘摆。

她跑过了目瞪口呆的鬼子卫兵,跑过了刺刀寒光,一头扑进了灯光底下的警察怀里,将头埋在他的颌下胸前,软拳一遍遍捶砸着他的肩,肆无忌惮地开始了哭泣:“我以为你让坏人打死了……呜……以后我跟孩子怎么活……呜……”泪涕具下,模糊了一片。

身上的伤口被她扑撞得产生疼痛,他却感觉不到,因为他闻到她的味道便已经醉了,醉得心里疼,心里一阵阵地疼,疼得不敢抬手搂住怀里的女人,尽管曾经那样执着地认为她就是自己的女人,此刻也不敢环抱她,怕一抬手,心就碎了。

可是她却停止了捶打,双手紧紧地环抱住那个宽阔的脊背,紧得纤细指尖抠出了衣痕。

“我……没事……你……不该来这。”他对埋在胸口前的白皙耳畔轻声说。

“我不管!以后不要再做警察了好不好?让别人去抓他吧,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呜……”深埋在宽厚胸膛里的面庞仍然啜泣。

胡义放开了即将拔出的枪,而那两个鬼子卫兵也重新回到了不远处的岗位上,笑嘻嘻的相互低声交流着什么,偶尔往这边瞟一眼,偷看旗袍下的玲珑。

……

这一切是真的么?当然不是真的!尽管有人希望这是真的!

当出院的警察和他贤惠的妻子走进了黑暗,他那泪痕未干的妻子便冷冰冰地推开了他,将他甩在身后,在前面默然地领着路,连头都不回一下。

后来,她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了,才停下来回过头看。

寂静的黑暗里没有人影,她不满地顺着巷道往回走,终于被倒地不醒的警察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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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河边的酒站村

沙滩被阳光照耀得明晃晃,小红缨高挽着裤脚,赤着小腿光着小脚丫蹲在沙滩与河水交界的浅水中,使用一把小铲子,用沙子在水边堆起一个小炮楼,玩得不亦乐乎。尽管挽着裤腿,裤子也早湿透了,上身的白色小背心也没能幸免,大片大片的湿漉区域显眼地贴在她初现青春的**上,显露出胸前小小的一点可爱尖翘。

不远的河水里,几个游泳累了的战士泡在水中相互嘀咕。

“直接上岸为啥不行?”

“你傻啊还是缺心眼?你忘了二班长为啥被她和傻子追着打?为啥被逼得生生跳了河还不依不饶被石块扔了满头包?”

“不是说当时因为孙翠的去留意见么?”

“你这笨脑袋,将来被她活活打死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实话告诉你吧,这事是因为丫头嫌二班长不拿她当女人,嫌咱见了孙翠脸红见她却不遮羞,她才火了!”

“她一个小毛丫头,再说过去一直也这么混过来的,跟她有什么可遮掩的?她看得还少吗?还有什么可藏?”说话这位脑筋还没转过弯来,时间久了自然把丫头看做个小战士,性别感早就淡化了。

“那你自己去把她当哥们儿吧,我可没兴趣找打。”另一个战士开始游向沙滩另一边,准备迂回上岸。

其他几个战士望沙滩上看了看那对小辫子,又相互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几眼,也跟着开始迂回上岸。

……

酒站村,是刚刚诞生的最小村落,位置座落在酒站西北方向一河之隔的对岸。最初逃难躲避至此的四十多口人,加上近日来闻风到此投亲靠友的,目前总人口不到七十人。大部分是老幼病残,女性占了大半,男性青壮极少,成分也复杂。

有曾经为匪的,有已故山匪家眷,有无家可归的农民,也有乞讨生存的流浪者。他们庆幸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他们暗暗祈祷不必再漂泊,然后他们开始盖房搭屋。

男人们主动开始承担建设的活儿h搭出来的住处跟别的地方有很大不同,尽量简易,减量隐蔽。一方面是因为他们逃难习惯了,被山匪流寇折腾得习惯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九排警告过他们了,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说不定某一天就会成为战场。所以他们力求居舍简易,将来再撤离的时候不会心疼,烧便烧了,砸便砸了,不至于像当初离开故土时那般难舍。

九排给了他们粮,但是最令他们欣喜的是九排给他们分配了青山村附近的大部分庄稼,那绿油油的生机看得他们露出久违的笑容,秋后就会丰收了,明年种荒之前不会饿肚子了,哪怕每天为照顾庄稼要过河,要走十几里路远,他们也一路幸福着,憧憬着,跟本不觉得远,更不觉得苦。分配到庄稼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到青山村的山坡上去,给埋在山坡上的青山村全体老少上坟烧纸,告诉他们庄稼没有荒,茂绿得发亮。

大言不惭地利用身为九排人做背景,巧舌如簧的孙翠在到达酒站后的第二天便成功地将酒站村的妇女们拉拢起来,建立组织,而她这个组织者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妇女领导。

如果这事放在大北庄或者杏花村,绝对没人会相信如此荒唐的事。孙翠的心里百味杂陈,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老天总算开了眼,开始照顾我这个天下最苦命的女人了!

但是令她没有想到的好事还在后面,酒站村里的老弱病残眼见孙翠给九排做饭,跟九排的战士们相熟得一家人般,考虑到大家的背景身份,考虑到将来要常常指望九排,所以一致决定,让觉悟高热心肠的孙翠来做酒站村村长。虽然她是个娘们,可惜这个新成立的小小酒站村里愣是找不出比她更适合的了。

在心里整整高兴了一天过后,孙翠再次开始琢磨,酒站村妇女会会长,酒站村村长,酒站村民兵队名誉队长,集三位于一身,这头衔只是被酒站村村民认下了还不行,**团承认才是关键!

管着这事的人是苏青苏大干事,倒是见过几眼,和她不熟,只知道那女人冷冰冰的不苟言笑,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孙翠有胆量跟胡义当面刀枪,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没勇气找苏青毛遂自荐,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觉得如果直接找上苏青肯定会坏菜,她不找信赖的人替掉自己才怪了。

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在‘万灵丹’身上打主意,别人都把她当孩子当小丫头,都太低估她了,在孙翠眼里小红缨是一颗真正的‘万灵丹’。

抬手往锅里洒了一把盐,然后扣好了锅盖,叮嘱李响看着,等菜熟了出锅,然后将双手在衣襟上抹了抹,孙翠走向沙滩。

“丫头,瞎忙活啥呢?”

水边的小丫头抬起小脸,看到孙翠满面春风地走过来,抬起胳膊抹了抹沾满沙粒的下巴答:“修炮楼呢!嘿嘿,跟绿水铺那个一模一样的,孙姨你看像不像?嗯嗯?”

孙翠走到水边弯下腰,认真仔细地看了小丫头用沙子塑出来的作品,当场一挑大拇指:“牛,好样的,你这小手也太巧了,一个能顶他们十个臭男人!”

小丫头的嘴角立即咧到耳根子后头去了,就爱听这个,偏偏部队里除了狐狸就没人愿意这么恶心地夸,高兴得她一仰脖,小屁股直接坐进水里了,嘿嘿嘿地笑了个够。

“怎么样,鞋还合脚吧?赶明个孙姨再给你做一双。”

“嗯。孙姨,你会做横拉带的吗?那样的好看。”

孙翠抬手指在小丫头额头上轻戳了一下,笑道:“看来是大姑娘了,知道臭美了!行,包你找个好婆家。”

“嘿嘿嘿……”

“哎,丫头,我看你跟那个苏干事好像不说话呢?”孙翠开始询问关心的事情。

“她?”漂亮大眼眨了眨,又开始低头忙着伸手抓沙子,似嘀咕似答地说:“我懒得搭理她,这回又不知道把狐狸骗到哪去了!说是送她进城,这都七天了也不见人影,这是送哪个城里去了?狐狸也是的,吃一百个亏也不长性,笨透了,气人!”

从小丫头的语气和表情可以看出,她和苏干事不对眼,要么是有过节,如果不是因为小丫头年龄不算大,孙翠会怀疑她这是在吃醋。

“人家是苏干事,又是个有文化的。你这个小臭脾气净捅娄子的,跟她好好相处对你没坏处。”

“切——你们都怕她,我可不怕,又不是团长政委,她有啥能耐的?我不欺负她就不错了!”说着话,小辫儿翘得有点高。

“哎,丫头,你帮我参谋参谋。你说……如果我找她办事的话,能成么?”孙翠忽然问,她刻意这么问,而不提想要小丫头帮忙。

“你找她?什么事?”

“还能是啥事,这不对岸村里非逼着我当他们的妇女会长么,我干不干倒无所谓,可是也得和你们团里打声招呼不是?”

“白搭。”小丫头想都没想地给出了回答:“她是个狐狸精,狡猾着呢,心眼比针尖还小!你的名声又不好,她怎么可能同意你。”小红缨把孙翠当了知心人,所以说话也不遮掩,什么牌都敢翻。

孙翠倒也不介意名声差这件事,反正背地里无数人在说,早有免疫力了,何况又是出自小丫头之口,就事论事的说出来。不过,小丫头并没有将这件事主动包揽过去,说完了这些话就停了,继续开始玩沙子,很可能是因为她讨厌苏干事,所以有抵触。

看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孙翠与小丫头又随意聊了几句别的,重新把小丫头逗笑了,才离开了沙滩。

……

午饭后,孙翠要过河去对岸的村里。有战士主动要拽筏子送孙翠过河,却被她当面拒绝了,反而要人叫马良来送她。

初时战士们一头雾水不解,后来有人忍不住开始贼兮兮地笑。不料孙翠脸不红心不跳,当着众人挑明说:“有什么好笑的?你看看你们一个个这窝囊样儿,看得我都没心思工作了,都是流鼻涕带的二班兵吧?要是看着干净点,衣装整洁点,长得再帅气点,我至于非得麻烦人家马良送我过河么?不求上进的,注定一辈子光棍汉!”

一众战士当场无语,心里拔凉拔凉的。

筏子被推离了岸边,孙翠坐在筏子上,马良拽着河面上的绳,使木筏稳稳当当地漂向对岸。

“孙姐,我求你以后你口下留情吧,这让我多不好意思,被他们笑话死了。”马良满脸通红,不情不愿地拽着绳。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都没当回事,你有啥不好意思的?除非你心里真有鬼!”

木筏猛地一晃悠,把孙翠吓了一跳,这话让马良差点掉河里去,好不容易重新恢复了平衡:“孙姐你……可不能乱说……我我……”

孙翠一笑:“瞅把你吓的,姐逗你玩呢。哎,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看上谁了?”

木筏又是一晃,马良快崩溃了:“我哪有?”

“少打马虎眼,我是过来人,你看看你们团里有几个像你把自己弄这么利落的?难道你是给鬼子看的?咱们姐俩这关系你还藏着掖着干什么,我又不会乱说,说不定还能给你帮忙呢!”

“我是八路军,我们队伍有规定,想成亲娶媳妇那得是‘二五八团’才行,我哪敢想这些事,等将来不打仗了再说吧。”

孙翠仿佛没听到马良的话,沉默着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喜欢卫生队那个小红!”

尽管这是河面中间,紧张得马良仍然下意识四下里看了一遍,瞬间变得脸红脖子粗:“孙姐你……瞎说什么啊!”

“呵呵,别狡辩了。我跟你说这些,就是希望你知道姐没拿你当外人。行了行了,我不说你了,眼下我心里也有犯愁事,你脑子最好使,帮我参谋参谋行不?”

从此开始木筏没有再晃动,平稳地渡到了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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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所问非所答

两个警察懒洋洋地出现在街角,拿起刷子在一张破旧的通缉告示上面随意涂抹了些浆糊,从篮子里拿出一张新的通缉告示铺粘起来。

一阵风旋过,一张告示纸从篮子里被吹了出来,飘着,翻着,卷着,落进小巷的石子路面,与地面摩擦着,被风带得继续滚落巷弄深处,直到落进了一条水沟,被污水浸润了才静静飘在水面。

宽眉细眼,棱角分明,警察装束的一个头像简画和字迹渐渐被水污得模糊起来。……悬赏……凶手……罪大恶极,祸国殃民……冒充警察……腹部重伤,肩后,左臂亦有伤口……另有一女同党,特征尚未查实,凡知情者……

水沟边是个院墙,院墙后是个小院,小院里两门两房并联。西屋里一张桌子,桌子边坐着个女人,静静地用手帕擦拭着一支驳壳枪。

她擦得仔细,专注,擦去了枪上那些斑斑点点的血渍,露出幽亮的金属烤蓝色,那光芒不仅使枪变得漂亮,同时带给人一股凛冽的安全感。

大门口传来了开锁的声音,女人立即揣起手帕,将桌边的弹夹合入枪体,子弹上膛,自然地将枪隐蔽放在腿间,从桌面下指向屋门口。

屋门开了,李有才站在门口诧异:“你怎么出来了?”

“太闷了,出来透口气。”她平静答,眼睛不自觉地向屋门外的院里瞟了一下。

这个细节被李有才捕捉到了,也不自觉地歪头看了看身后,不由苦笑了一下,随手关上了门,来到桌边与她对面坐下,搭在桌沿上的手指点击了几下桌面:“我怎么觉得这么冷呢?大姐,你可别走了火!”

苏青这才把枪拿回到桌面上,卸去了上膛的子弹,重新拿出手帕来继续擦拭。

李有才笑了笑:“你就这么信不着我啊?”

“不是信不着你,是怕意外。意外经历多了,就学会害怕了。”她没有表情地说着,继续看着手里的枪,又问:“情况怎么样了?”

“今天早上是最一次联合大搜查,但是街口上的岗还得站一段时间,城门一时半会肯定不要想了,要是只带你,我能出去,带他是做梦。”说完了这些李有才站起来,回身去拎暖瓶,晃了晃是空的,又到外间去找水壶,还是空的,只好舀了半瓢凉水猛灌几口,忍不住牢骚道:“虽说你是客人,也不能连点活儿都不干吧?”

“你见哪个锁着的房里烟囱还会冒烟的。”

李有才没话了,抹抹嘴回到屋里:“我算让你拖上贼船了,明明说好的是我只管调查那个女的,现在到好,一个头号通缉犯,一个****大头目,全藏我这了,这命苦的!”

“放心,我和他不会招出你的。”

“那有什么用?出了事我说得清么?咱可得说明白,就这一回,再有这事你可不能怪我装不认识你!”

“那个冯忠怎么样了?”

“死了。”

“死了?”苏青终于不再摆弄手里那支枪,把脸抬起来了,一直无表情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也不知道这倒霉鬼怎么想的,刚做完手术就半夜三更跳窗户玩,弄出个伤口大出血偏偏医生当晚也死了,你说他还活得了么。”

苏青有点愣神,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个行走在长长走廊里的模糊黑影,这可能么?会有关联么?

李有才站起身:“好了,我得去队里转一圈,然后调查一下那个林秀。希望你也能为我着想一下,没事别总出来晃悠,我要是真打算领人来抓你们,也不会傻到头一个进门。”

这话让苏青回过了神,斜眼看着李有才。

“提前告诉你一声,万一被人看见你了,你就说是我的姘头,可别跟我说两岔去。”

“……”

“呵呵,苏姐,我说句实话哈,在我的女人里,你顶多也就能排个中等吧。所以说……这事不能算我高攀。”那张阳光的脸上显示出一个可恶的笑容。

桌边的温骤然变冷,李有才慌不迭地逃出门。

……

打开了立在墙角的大衣柜,拨开几件挂在里面的衣物,再横推开衣柜里面的背板,便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暗门洞。这个小院是李有才在梅县的落脚处,两间屋之间其实垒着两层墙,中间形成一个半米多宽的夹缝空间。

这倒不是李有才特意造的,他过去是从死去的汉奸同行手里接手的这小院,哪个汉奸都比李有才成功,所以不得不留一手保小命。

回身关闭了衣柜门,又合上了背板,夹墙里立即变得漆黑。

“这是李有才的窝?”黑暗尽头里突然传来低声的问。

“你醒了?”她的声音在黑暗另一端的入口边,语气平静,但是气息似乎有一丝不平稳。

他并没有注意到这点,而是继续问:“我的枪在哪?”这是他最想要首先抓握到的东西,他不畏惧死亡,却不愿意失去牙齿。

她知道他是这样的德行,所以回答:“入口在我身后,所以枪在我手里。”她最初呆在房间里的想法一方面是不敢完全信任不是自己同志的李有才,另一方面如果有意外搜查发生,她可以集中敌人的视线,从而可能使这个夹墙被敌人忽略,不至于两个人都牺牲。

“你在外面坐了一早上。”他知道她为什么在外面坐了那么久,不知道这种牺牲精神是她的职业习惯还是信仰驱使。

“你的任务完成了。”她不希望他猜测到更多含义,所以当做他在自言自语,不露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我的任务没有支援。”他并没有猜测到更多的含义,他只是对她出现在医院门口感到不解,想象不出她怎么可能会找到那里,并且用一个妻子般的温暖拥抱阻止了自己开枪,原本,那两个鬼子是要成为陪葬的。

“那不是支援,是接应归队。”如果换成是其他同志,她会实话实说,说任务该在最初取消,说她尝试过通知停止任务,但是对象是他,只好用这个借口搪塞,因为她无法解释清楚她是如何判定他在医院的。

“你不该接应,如果那两个鬼子继续盘查,这件事可能毫无意义。”他一向认为她是个严谨的女人,就像她说过只有生死没有被俘,说过没有支援,最后却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医院门口,并且置身事中。看似神来之笔,更像是无谓冒险,她真的不该出现,别人可以,她不行,她不该。

“如果枪响了,倒下的只会是那两个鬼子,我仍然有时间从容离开,任由你牺牲在那条街上。所以这不是冒险,只是帮你做一个挽回局面的尝试而已。”她尽量突出了不介意的口气,向他证明她当时绝对不是冲动,向他证明她不介意他的牺牲。并且,当时她的心底真的不害怕,因为她深信即便枪响了,这个男人的身边也不会有站着的敌人,这个男人是能够挡住子弹的山。

因为没有光线,所以漆黑,所以看不到她在那端极不自然的脸,所以相信了她的话,承认了自己并不如她机敏,认为这的确是一次没有风险的尝试,认为她仍然是她,一个严谨,冰冷的女人。

所以黑暗里的两个人沉默了,都不再说话。

直到他无意间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袋,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在这个有限的狭窄空间里极其清晰,清晰到原本想要摆出漠不关心姿态的她终于淡淡开口问:“为什么叹气?”

“为你。”他在黑暗那端淡淡回答。

她猛然间开始发慌,慌得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没料到他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可以引申的含义太多,她不敢想,不敢猜,冷与热的痛苦纠结令她不知所措,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试图保持住淡然的呼吸频率,因为这里太静了,静到什么都听得见。

“既然你拿了枪,既然你总是不记得枪膛里还有多少颗子弹,那么你为什么不能把弹夹都拿走呢?为什么你总是认为一个弹夹就够了呢?”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埋怨,更像是在无奈。他一边捏握着手里一长一短两个弹夹,一边低声说着,并没有注意到黑暗那端些许紊乱的气息,同时省略了最后一句话:蠢女人,你真的不适合拿枪。

她终于从混乱的纠结中解脱了,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哪怕原本做好的心里准备是他说出的任何话自己都会冷酷无情地给予否定,甚至可以迎头痛骂,但是此刻仍然感到深深的失落,失落来自所想非所答。

“如果我记得枪膛里还有多少颗子弹,如果我不是总认为一个弹夹就够了,你这个败类早就死了!”她的声音明显有点大,并且带着愤怒,再也无法遮掩的情绪被表露得一览无余。

“……”他无语了,虽然是有点嘲讽的意味,但也算为她好,提醒她以后注意,估计到了她会因此不高兴,可也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至于么?

他根本不知道她的愤怒来源于何处,所以,黑暗的夹缝再次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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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自己人

一个破衣烂衫的八路军爬上了坡顶,向远处张望了一下,立即改为卧倒观察。

阳光下,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片村庄的废墟,废墟村庄周围是绿油油的庄稼,有十几个百姓稀疏地忙碌在田野间,在劳作。

没多久,又一个八路军上到了坡顶,趴在之前到达的战士身边,望废墟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张地图,仔细地比对了半天。

“青山村。”他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一个百姓打扮的人接着也上了坡来,听到那人念叨出青山村这个地名后,疲惫地在坡上的两个人身后坐下来,衣裳破了,鞋子破了,全身上下脏得分辨不出颜色,一边给自己揉着小腿,一边道:“从这往东不远应该有个三岔口,正直向东是落叶村,朝东南是绿水铺,两条路都能出山,这是梅县地界。唉哟我娘,可算熬出来了,我是真走不下去了。”

那个八路军收好了地图,仍然趴在坡顶没站起来,一直看着远处那片废墟发呆。

百姓打扮的人催促道:“再往东二十里咱就出山了,抓点紧吧。”

那个八路翻身回过头来,邋遢成满脸胡子茬的脏脸上露出个微笑,他是叶排长。

带着队伍在山里转悠了很久,最终没能找到八路军的师指挥部,后来八路军似乎变得警惕起来,友军之间也加强了联络盘查,导致叶排长带领的这支挺进队折腾得精疲力竭,生存环境不再像初进山时那么舒服,愈发困难。战斗,受伤,疾病,饥饿,三十多人的队伍如今剩下不到二十,只好辗转撤退出山,且行且转到了梅县境内。

这里距离自己的地盘只剩一步之遥,所以叶排长朝着向导笑了笑,掏出一块脏纸片和铅笔,在上面写了些字,然后递给向导:“辛苦了,你可以直接离开了,凭这个可以到任何一个有皇军的地方领取你的另一半赏钱,希望以后我们还可以合作。”

向导小心翼翼将纸片叠好揣进怀里:“下次你最好换个人吧,太遭罪了,再说你不也熟悉楸差不多了。那……我先回了?”

叶排长点点头,向导捂着怀里那张纸,心情愉快地起身离开。

旁边的战士问:“我们为什么不继续走?”

叶排长转回头重新看着远处的废墟和庄稼里的那些农人说:“我很好奇,这里明明已经是废墟了,那这些种庄稼的人是哪来的呢?看起来这个青山村荒废了好久了,庄稼却长得很好,不容易啊。”

抬起手朝坡后做了个手势,然后站起来,开始向着青山村前进,近二十个疲惫不堪的褴褛八路战士随后出现,跟在叶排长身后,逐渐走成一溜。

本以为田里的百姓们看到八路军队伍应该热情招呼,至少也该是不以为然继续干活。可是废墟附近这十几个百姓的反应偏偏出乎叶排长的意料,他们看到这支八路队伍后立即有人吹响了一声口哨,然后所有人扔下锄头撒腿就跑,什么工具全丢下了,不回头不犹豫。

他们都是酒站村的村民,他们跑习惯了,他们经历得多了,他们信任九排只是因为那是九排,而不是因为八路军。只要看到拿枪的,不管穿什么衣裳,他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远离危险,何况这支十几人的八路军队伍远远看起来更像是叫花子般的山匪。

这一幕把叶排长一众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忍不住赶紧低头看各自的装束,没问题啊?典型的穷人队伍啊?都这样了这还不够接地气吗?这些支那猪是什么毛病?

叶排长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怀疑这些百姓听说了挺进队的风声,否则他们见了八路跑什么?

那些百姓倒不是乱跑,全体朝南,同一个方向。于是叶排长一边朝那些跑远的背影大喊:“老乡们,我们是八路军,别误会。”同时朝身后比了两个手势,立即有两个人追着那些百姓的方向跑出去。

……

马良给孙翠出了两个主意,第一,让小红缨当酒站村村长,实际工作则是孙翠进行妇女会和民兵队这才是实在的;村长的头衔让给小红缨后,才有可能顶住苏干事的雷,让苏干事投鼠忌器,到时候实在不行连妇女会长的头衔也让给小红缨,帽子扣在小丫头头上至少不会丢。第二,趁着现在苏干事没回来,抓紧时间做出些业绩来,证明可以胜任的能力。这样等苏干事回来后,于公于私她都不好撤换人选,此事可定。

这办法听得孙翠两眼发亮,连声夸马良是聪明俊俏的知心好青年,其实马良是从上一次小红缨代理九排长职务得到的灵感。

于是孙翠把小红缨的先进事迹搜罗起来,润色夸张一番,变成了一个传奇故事,讲给酒站村的村民们听。都还没讲到那些勇斗鬼子智杀汉奸的情节,单单说到自幼红军遗孤,两万五千里长征漂泊,听众们便已泪眼,她不正是漂泊一族的最优秀代言人么!大家最初不正是被红缨排长给接下来的么!这就是缘分!年龄再小也不跌份,村长让她做我们照样没意见,自古英雄出少年。

村民的问题轻松解决,不费吹灰之力,孙翠立即过河返回酒站,来找小红缨。

“啥玩意?她当村长?哎呀我个亲姥姥的,一只妖蛾子愣是能当蝴蝶看啊!老子真服了你们一个个的。”罗富贵在一旁听孙翠对小红缨说出想法后,忍不住仰天唏嘘。

孙翠朝罗富贵狠狠地剜了一眼:“夯货,死一边去!”然后朝小红缨笑道:“丫头,这个村长必须你当,听到没有?”

“可是我……是八路军战士,哪能再去当村长啊?”一双漂亮大眼诧异地忽闪着,她对排长连长营长团长是有兴趣的,但是村长么——感觉不够威风,兴趣不大。

孙翠神色一肃:“傻丫头,这是乡亲们的信任,你要是不干,他们还不得以为咱八路军瞧不起他们?那得寒了多少人的心?再说这只是个虚名而已,又不需要你操心劳神,该办的事孙姨我就替你办了,有啥不行?”

罗富贵忍不住弯了点,瞪圆了两个眼珠子凑过来定定看着孙翠说:“感情你这是……”

这时突然传来了奔跑声,十几个村民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酒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马良从一个窗口探出头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个村民弯着腰喘着粗气答:“背枪的,十几个,俺们看见了,就跑回来了。”

“背枪的?什么人?”

“不知道,好像破破烂烂的,可能是你们的人吧。”

我们的人?会是谁呢?马良这样想着,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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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红袖标

两个跟踪逃跑百姓的侦查员返回,向带着队伍停在废墟里临时休息的叶排长仔细汇报了情况。

由此向南十几里的河边有个营地,因为一片人造开阔地的缘故没法抵近侦察,营地又在一片树林里,所以没法看到具体情况,根据面积范围猜测规模不大,发现有少许八路军,也有少许百姓。

叶排长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拿出地图来,让侦查员在上面标出营地位置,然后做了一个小小的记号,在旁边标注:残余躲避位置十六号地点。

“排长,我们要不要顺手拔了这个地方?他们不多。”

揣起地图摇摇头:“没必要,这不是我们的活儿,咱们这次出山休整不代表不回来了,为了这个走漏风声不值得。”

……

两个八路小心翼翼地出现在一片树林边缘,向前张望,山坡上的一片废墟在阳光下寂静无声。

“班长,你觉得他们还在么?”一个战士朝旁边嘀咕。

“在,他们肯定在那。”说话的是马良。

“可是我看着……不像有人的样啊?”

“正是因为不像有人的样,所以你就得先判断那里有人。”

战士抓了抓脑袋,终于想明白了,班长的意思是小心没大岔:“他们会是谁?”

“不知道。你在这藏好盯着,不是我招呼你名字绝对不许出来。”马良小心地缩进茂密,隐蔽移动到树林另一边,然后挺起腰来走出树林,走上了一条田间小路,一边四下打量,一边走向青山村废墟。

距离废墟越近,马良越是预感到废墟里有异常,异常得连虫鸣鸟叫都听不到。村民说他们像是自己人,可是现在**团又有谁不知道九排驻扎在酒站的呢?村民说他们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有可能是北方的友军,也有可能是流窜至此的土匪。

将手从枪套边挪开,放弃了抽出枪的想法,即便他们是匪,也不至于二话不说就毙了来人吧?

迈进了废墟范围,刚刚经过一面残墙,身侧就传来了低喝声:“不许动。”一个枪口已经指向了马良。

特意摊开手掌,缓慢地把双手举起来,正考虑着是不是该侧后回头看看持枪的人,前面的瓦砾间已经跳出了好几个持枪人,虽然穿戴稍微有点杂,但基本都是八路军军装,看起来旧了点,破了点,脏了点,但是并没有村民形容的那么破烂。

一个穿着破旧八路军军装的红脸汉子当面走过来,上下看了看高举双手的马良,却微皱起眉头没说话。

马良看着眼前这位,也微皱起了眉头没说话,因为瞧着这人有点眼熟,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你是……**团九班的?”红脸汉子终于先问出了口。

而此刻马良也终于想起这人是谁了,呼出一口大气,放下了双手:“王连长,那时候是九班,现在是九排了。”

……

炮楼封锁的山口里响起了日语的喊声,射击中的机枪戛然而止,然后叶排长出现,高举双手走向炮楼。不久后,炮楼里所有的枪口都撤下了射击台,十几人的疲惫叫花子队伍出现。

炮楼里的鬼子当场把罐头分给这些叫花子吃,驻守炮楼的鬼子军曹和叶排长用日语交谈着。

看完了叶排长的证件,鬼子军曹立即站得笔直,对叫花子般的叶排长毕恭毕敬,即便叶排长不是隶属梅县地区的,但是军衔和对方差太多。

也许是当假八路当得久了,这感觉让叶排长不自然地笑了笑。

“辛苦了,我这就派人带你们去县城,少佐会很高兴您的到来。”

叶排长点点头:“在你们眼皮底下我找到了一个八路的小据点,就在青山村向南十几里的河边,人数不多,我想你们可以抽空拔了它。”

“非常感谢您的提醒,这个据点我们是知道的,因为已经有我们的人打入了那里,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都非常清楚。”鬼子军曹解释着,表情里不禁地露出一丝骄傲。

没料到这个情况,叶排长苦笑了:“看来你们这里的工作……比我们那里成功。”

……

马良在青山村里见到的王连长,是当初九班被侦缉队和鬼子追击是路遇的王连长,是粮食危机时被一跪拿走一头壮牛加三千斤粮食的王连长。

青山村向北几十里便进入友军团范围,王连长的活动区域相对而言是距离青山村方向最近的,这次他只带了十几个战士偶然到了青山村附近,却发现村子虽然已经变成了废墟,但是庄稼居然没荒芜,所以他也好奇究竟是谁在照顾这些田地。

在王连长到达之前,农忙的村民被叶排长的人吓跑了,所以王连长带着手下人蹲守在废墟中,最后守来了马良。而马良本来是冲着叶排长那些人来的,却不料撞见了王连长,先入为主以为村民们看到的就是这些人,的确是友军,并且最早和九班有过来往。

以为青山村是无人区了,没料到**团九排现在呆在这地方,而九排就是原来的九班,这让王连长有点不好意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想对马良微笑,反而挤出一个不伦不类的尴尬表情来。

马良看得懂他在尴尬什么,立即朝王连长打了个立正:“王连长,你们到这肯定走了不少路了,到我们那好好休息休息解解乏,顺便记个路。不远,往南河边上呢。”

听马良这么说,笑得也坦诚,王连长哪还能再小家子气:“呵呵,那就去做做客,认门。”

……

孙翠想要在苏青到来前干出些成绩来,她想着大北庄和杏花村的那些群众工作,纳鞋底啊,做军装啊,宣传拥军抗日啊这些,自己这个落后分子实在没法干得比人家出彩。

何况这个刚成立的酒站村总共还不到七十口人呢,除去民兵,再除去每天去农忙的主要劳力,剩下这点老弱病残纳鞋底能纳出什么成绩?思来想去,想出彩就必须得干点别人没有的,八路军又紧缺的。与村民们认真研究过后,她决定做肥皂,做染料。

城里那样的肥皂不会做,但是山里有皂荚树,像孙翠这样偶尔爱臭美的落后分子偏偏知道些老配方。皂荚果实煮烂,捣碎,掺入面粉,和自己喜欢的有香材料凝团,可以做成肥皂。这是目前而言最容易做到的事了,原材料山里都有,总比做鞋来的高级吧?至少这是卫生队需要的吧?用肥皂肯定可以换到鞋,但是用鞋肯定换不来肥皂!

初期事业拍板定案,孙翠吩咐大家开始各项准备,离开村子准备过河前,一个擅长绣工的妇女将一块红布交给孙翠:“孙姐,这是你要的,看看中不?”

“这么快就绣出来了?啧啧,妹子你真是好手艺。”

“只是个字,不难,这是剩下的线。”妇女不好意思地笑着,同时递上了一捆白线和针。

“嗨,都是自家人,你留着使吧,看你那补丁都裂成什么样了。”一把将针线扔还给对方,孙翠喜滋滋地看着手里的红布,头也不抬地往河边走。妇女也喜滋滋地收了针线,因为这意外报酬而兴奋。

……

“丫头,当个村长你还不情不愿的。过来,给你个好东西!”上了岸的孙翠笑嘻嘻地朝小红缨招呼。

“我不要肚兜!”小丫头看到孙翠手里捏着红布,那应该是前两天她从自己屋子里扯出去的。

“不是肚兜。”

“你裁走了那么大一块红布,难道把它变成了红手帕?”小丫头仍然不感冒。

“不要你可别后悔!”孙翠走近了,将手里的物件展开。

一双漂亮大眼立即直了,小辫儿僵在空中,一块红布做成的袖标,上面绣着一个工整漂亮的白色大字:红。

红布是从小丫头屋里赖出来的,字是求李响给写了拓上的,然后让那个擅长绣工的妇女加工刺绣而成。

“怎么样?这个是你喜欢的玩意吧?真不要?那我……”孙翠得意地笑问。

小红缨再不犹豫了,一把将袖标抄过来,忙不迭地往左臂上戴。

“红缨村长,这回没意见了吧?”

“村长就村长吧。我顶得住苏干事,可顶不住政委,先跟你说明白。”在左臂上别好了袖标,小丫头心里立刻感觉自己美得冒泡。什么花头绳,蝴蝶结,绿手帕,布娃娃,哪个能有这威风!这才是漂亮!

有相不亮是傻子,左臂挂上了红袖标的小丫头军装整洁地出现在空地中间的大树下,叉起小腰来观察着每一个经过的战士,只是为了凸显袖标上的那个‘红’字,让每一个看到她的战士都当场满头黑线掉下巴,这效果使她飘飘然,幸福到极限。

带领王连长一行走进酒站的马良也没能幸免,一不留神差点摔趴下,这孩子哪根筋又搭错了?袖标!我去!写个‘先锋队’是不是更应景?平时臭嘚瑟也罢了,偏赶着来客人这时候现眼,九排这脸算是让她给撇了个光。

王连长转过弯来也楞了,这一幕画面太耀眼,对比得环境似乎不真实。这小丫头就是当初那个小丫头么?见过两次,却从来没有仔细注意过,只当是个孩子而已。

如今不想看也得仔细看了,小布鞋黑得秀气,短绑腿打的写意,戎装娇气但小胸脯挺得高,精致武装带束得利落,小辫扎得不羁,红色袖标上绣一个白色‘红’字戴在左臂,成为嚣张的点睛之笔。

王连长下意识喃喃:“不可能有这么好看的八路军……”

这声音终于吸引了小丫头的视线转向这边:“咦?你是……王连长?”

王连长却没反应过来,仍然领着身后十几个破衣脏鞋的战士看着英姿飒爽小红缨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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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待客之道

跟吴严的一连和高一刀的二连不,毕竟不是同一个团的,虽然九排只是个排级单位,王连长他们进了酒站之后仍然显得非常拘束,何况他们过去和九班有过尴尬的交结。

他们坐在树下的阴凉里仍然保持着队形,仍然没有人大声喧哗,只是静静地看九排的人若无其事地在河里游泳嬉戏,或者在忙着盖房子,值班巡逻的战士都挂着长短枪双全,刺刀人手有,一个个子弹带鼓鼓囊囊,看得出来那里装的真真是子弹,可不是充门面的草皮木棍。

有些战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子弹带,很不好意思地悄悄将拴绳系紧,免得塞在里面的填充物露出来。要是比兵力人数,**团可差得太远了,也正因为他们的团里人多兵多,所以枪少子弹更少,挂刺刀的三八大盖更是不敢想,可是眼前九排这十**个人里一大半都是三八大盖,看得本就拘束的王连长那些战士更不愿意多说话,只是静静在炎热里舔着嘴唇。

胡义这个主将不在家,管事的是马良、刘坚强、石成和罗富贵四员副将。刘坚强可干不了接待友军这个活儿,他只会像个木头一样站着,他站哪都像是个放哨的;石成也白搭,他只会向对方报以一个实实在在的笑容,然后就不知道该说啥了;罗富贵压根都不露面,以在岗的名义躺在碉堡里睡了个四仰八叉,天塌下来有碉堡顶着。

唯一能上得了台面的只剩下马良了,可是也有点问题,马良只是个班长,人家是连长,级别差着呢,这跟高一刀或者吴严是两码事,话不能随便说。

“我去组织训练了。”刘坚强这话也不知是冲谁说的,然后掉头走了。

“呃……我去看看工地上的活儿。”石成抓抓脑袋,满脸不好意思地走向另一个方向。

马良心里这个气啊,就算是我陪着王连长,他带来的那些战士也得有人过去招呼一下吧?我会分身术吗?全是不长心的!

小红缨突然说话了:“王连长,走,我带你到我们排长那屋去坐,他那还有幅地图呢,鬼子手里缴来的哦!”

“哦?呵呵,这个我得看看。”虽然听说了排长胡义不在,王连长的尴尬心理也没减轻多少,难得有话说了,当然很高兴地接茬。

马良总算松了口气,丫头虽然是个兵,但是她小,这就不受级别限制了,天生优势,只是没想到她会主动与王连长攀谈。于是马良转而走向王连长带来的那十几个战士,朝他们招呼:“难得来河边了,不下水凉快凉快哪行,咱们去沙滩。”然后又朝另一边喊:“李响,你告诉三班去西岸弄鱼,再跟孙姐说一声,晚饭多做,炖鱼汤!”

小红缨热情地把王连长领到胡义的床边坐了,翻出胡义的地图给王连长铺在床上看,然后又忙着倒上水,摆在屋里的破木桌上,最后抱了个木板凳来放在桌边,自己坐了,才继续说话。

“哎,王连长,你叫啥名呢?”

正如马良所想,无论小丫头在王连长面前怎么咧咧,都没问题。王连长笑了,这可不是客气的笑,而是由衷的笑,面对这小丫头他忽然不觉得自己是个连长,甚至不觉得自己是个军人:“王朋,朋友的朋。”

“我叫常红缨。”

“听说过你的大名,**团最特殊的战士。”

“嘿嘿,都嫌我小,嫌弃我是个丫头片子,总笑话我,能不出名么。”

王连长忍不住又笑了:“要是我在你们团,我也不希望你当兵。”

“谁都这么说,我最不愿意听!哎,王连长,我能管你叫王朋么?叫王连长怪费事的!”一对漂亮大眼清澈地眨巴着,让人一点也不觉得她在蹬鼻子上脸。

“行。”

连级干部在小红缨眼里永远是同级的,王连长哪知道这熊孩子有这毛病,不过能直接叫名字会有朋友的感觉,尤其是被这小丫头直接称呼,感觉更好,所以王连长很高兴。同时这也让王连长发现小红缨的确与众不同,因为她选择的是直接叫名楸,而不像其他同龄人那样选择叫哥,这很有意思。

两个人聊着,渐渐发现这小丫头虽然看起来骄傲,却不是目中无人,她的那种骄傲不是天上的浮云,而是泥土里开出的红花;她的骄傲不是因为鲜亮的颜色,而是来源于生命的绽放。

“……你们团长我见过,是个酒鬼,可是脾气好啊。比我那个团长强多了,他只会耍威风欺负人!”小红缨提起陆团长来脸上就露出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小样。

“……”王连长十分无语,领导的事你也这么敢咧咧?可我不敢接茬啊!

“嗯,对了,等你走的时候我给你拿一坛子酒,你回去带给你们团长,说不定他喝多了,一高兴就把你给提成营长了!”

“……”

“哎,不过你可不能说是从我这拿的啊,就说是你缴获的。”

“这是为什么?”王连长快被喋喋不休的小丫头给说迷糊了。

“咱俩不是一个团的,这事不怕你知道。我们打三家集的时候,那酒是我偷偷截留的,万一将来你的团长和我的团长碰面,提起说你从我这给他拿过酒,那我不得被我们团长给批死啊!这回懂了吧?”

“呃……嗯……明白了,明白了。”王连长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狐狸不喜欢子弹型号太繁杂,所以我们九排自己使的子弹主要是三八枪用的和捷克机枪通用的步枪弹两种,那些不通用的枪我们都不留,子弹倒是积下了一些,我看你的人带着的一些枪倒是能用上,等你走的时候我偷偷给你带上些。”

“……”王连长又无语了,这也行?这小丫头片子到底多大能量?这朋友交的……没话说了。

小丫头没去在意王连长的表情,翻着大眼看着房梁琢磨了一下,继续对王连长道:“给你拿五百发,一会儿我就让人点出来。”

咳——咳咳,刚刚端起水杯的王连长被呛到了。

这时小丫深深叹了口气:“唉——其实这也是没办法,你都看见了,我们就这十几个人,不是我们枪多子弹多,而是人太少,这才是真穷呢!窝在这没人烟的地方,别说战斗了,巡逻都费劲,什么都做不了。”

王连长终于缓过劲来了,看了看小丫头,觉得似乎有后话。

一双漂亮大眼眨了眨,忽然一闪光:“你们连现在多少人了?”

“一百五十二。”王连长答了,同时呆呆看着那双漂亮大眼不动,预感到有转折。

“给我们一个班行不行?”注视的目光果然开始清澈无邪。

咣当——王连长手里的破茶缸子没握紧,不留神直接掉地上了,半缸子凉开水泼洒得一干二净。

“嗯?喂喂?怎么了?你说话啊?”恬不知耻的小丫头扬起一只小手来,在王连长呆滞的眼前比划着。

“这……我……说什么?”

“给我们一个班呗,好不好?”

“这能给吗?这个?能给?”王连长的表情要多呆有多呆。

“有什么不能?你就说是为了支援友军,暂时借调一个班来给我们帮忙,渡过困难后再让他们回去不就得了。嗯,哦……对对,我说错了,不是给,是借,是借,借给我们一个班。这肯定没问题,对不对?”

满头黑线的王连长心里在想:某些传言是真的,但是现在终于认识到另一些传言也是真的,所有关于她的传言都是真的。

……

梅县东门外,林家厅堂。

林秀抓起桌上的礼品盒狠狠地抛向院子,一个个的都从敞开的厅门口扔了出去,噼里啪啦摔了满地。

坐在主位上的林掌柜一拍桌子:“够了!你能不能给我省点心,能不能别发疯了!”

“我宁可死也不给他当二姨太!”林秀愤怒着。

“他是官,我是商。这事是你愿意不愿意的事吗?咱得罪不起你懂不懂?”

“官什么官?就是个汉奸,是条狗,是人渣!”林秀气得冲进院子,抬起脚来狠踩那些被她扔出去的东西。

“给我闭嘴!当初我就不该送你去省城上什么女校,净学了些胡说八道。”林掌柜被撒泼的女儿气得满脸通红,怒气冲冲站起来,朝管家喊:“从今天起不许她再出门。”然后离开厅堂,不再搭理仍在院子里发疯的女儿,备车出大门进城。

李有才第二次来到林家大门口,想起上一次的德行心里就恨得慌,暗暗发誓这次绝对不含糊,这次绝对要以威服人!

掸掸裤子,甩甩衣襟,刻意将背在身后的盒子炮挂到身前边来,拢一拢狗舔般油亮的汉奸发型,分脚站好,双手叉腰,表情十分不爽,中气十足地朝门里大喊:“便衣队办案,他娘的给老子开门!”

没多久大门露出个缝,门里人探出头,好么,又是这位,上次看着是被狗咬得不成人样,这次看着是被狗舔得不成人样。

“看个屁看!把门打开,老子查案!”李有才抬步便往大门台阶上走。

看门人有心想关门,却又不敢,只好掉头跑进院子:“大小姐,他又来了。”

“谁来了?”正在院子里喘粗气的林秀刚提问,便见大门被推开,一个典型汉奸正在威风八面地迈进来。

看到院中那个美丽身影的一刹那,李有才在大门外下定的决心立刻都化作了一个屁,烟消云散。原本想要直闯厅堂变成了站在大门里停脚,十分不爽的表情不自觉地变成了尴尬的不自然。

“咳咳,林秀,你知不知道我是……”

“狗汉奸!”

“咳……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说明白,可别怪我……”

“滚!”

“哎呀,反了你,信不信我……”

呼地响起破风声,一个被踩烂的不知什么东西迎面飞来。吓得李有才狼狈一猫腰,啪叽一声,大门上有东西被摔碎。

惊慌中一抬头,第二个物件又到了,林秀的裙角翻飞,漂亮的长辫愤怒地舞动着,正在拾起所有能拾起的东西,投掷所有能投掷的东西,化悲愤为打汉奸!

一个躲开,两个不中,三个挡住,第四个终于在汉奸身上开了花,接着是第五个,第六个,最后居然连砖头都飞了过来。

倒霉的李有才,终于被打成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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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三打李有才

一身干净衣服全毁了,捂着胳楸揉着肩膀疼得龇牙咧嘴,李有才走在回城的路上,暗骂自己不争气,丢尽了汉奸的脸。看来不能再怜香惜玉了,必须回队里叫上几个弟兄,公事公办的来,让她见棺材落泪长记性,这点破事哪值得跟她没完没了地扯。

刚到城门口,迎面遇到一队警察出城,带队的小头目李有才认识,便打着招呼询问警察要干嘛去。

“去抄林家。”

这个答案大出李有才意外:“你说的是有个漂亮姑娘的林掌柜他家?”

“对,刚才已经把林掌柜抓了,他在城里开的两个铺子也查封了。”停在李有才跟前的小头目朝警察队伍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前进,然后点上了一支烟。

“犯什么事了?”

警察扔掉了火柴,吐出了一口烟,嘻嘻一笑:“自古红颜是祸水!谁让那个林秀长的太好看呢,本来我们队副都准备下聘礼了,今天却听说林掌柜把他女儿许配给了赵秘书做二姨太,呵呵,所以我们怀疑林掌柜倒卖违禁货物……现在你知道是为啥了吧,为这事,赵秘书现在还在我们队副那耍威风呢,他觉得他有大树,可不知道我们队副也有背景,根本不尿他,这家伙吵吵的个热闹,就差互相抓脸了。”

李有才听得直发呆,好家伙,警队二把手,县长秘书,冲冠一闹为红颜啊。怪不得这么大脾气呢,我这小狗腿子在她眼里哪能上得了台面,只不过……林家这个下场实在倒霉了点,当真是红颜祸水啊!

警察说完了这些,才注意到李有才的狼狈相,不由笑问:“我说李有才,你小子去田里抓蛤蟆了?怎么这个德行呢?”

“我这个倒霉工作你还不清楚么,给皇军当垫脚石卖命的,跟你们这体面工作哪能比!”

“快别谦虚了,现在都能在前田队长跟前站着了,我连宪兵队的大门都进不去呢。唉,这身狗皮也不好穿了,前两天的事我现在还怵得慌呢,将来你要是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拉兄弟一把。”

“呵呵,拉着你赌钱我在行,飞黄腾达你就别指望了。”

哈哈哈……两人大笑着道别。

……

苏青把几个衣柜都翻了一遍,认真挑选了半天,才凑成一套,摆在桌上,冷冰冰对胡义说:“去换了。”

胡义看了看,黑裤黑衣白衫,汉奸一套,忍不住道:“我穿那件长袍行不行?”

“就算穿袈裟你也不是好人!”她重新将那些翻出来的衣服叠好,不回头地给出答案。

无语地笑了笑,拿起衣服到外间,才发现脱下裤子容易换穿难,几处伤口限制了动作不说,腹部的绷带打得也没法弯下腰,这里又没床没凳子借力,尝试几次都徒劳,疼得冷汗淋漓。

叠长袍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想穿这件了,把长袍摆进柜子里,静静看了一小会,又仔细往外间听了听,下意识抬起纤指向耳后拢了拢秀发,呼出一口气,走向外间。

听到了脚步声,慌得胡义想转身,反被堆在地面上的裤腿绊得踉跄不稳:“等等,我还没……”

她迫不得已只好试图伸手拽住将要摔倒的他,结果当她的纤手秀臂抄出那强壮臂膀的时候才意识到他的动能太大了。

稀里哗啦——连旁边的杂物柜都被挂翻了。

他以背着地,惊慌地怕她触地。

她死死搂着他的那只胳膊,惊慌地怕他摔到伤口,试图延缓摔倒的速度。

结果两个人的大脑都短路了,变成了近在咫尺的惊呆对视,她忘了她趴在他怀里,他忘了她正在怀里。

房门突然打开,刚刚迈进一只脚的人影突然被施了定身术。

一个只穿了唯一一件内衣的强壮男人仰躺在地上,一个旗袍凌乱掀起下摆裸露大片粉嫩的女人爬在那男人怀里,他们同时朝门口呆呆看过来。

“我其实……真的不想这么早回来,真的,天地良心!”不自地将目光转向旗袍下的漂亮白皙,李有才咽下了一口口水:“其实你们……应该把门拴好。”

……

穿着皮鞋,黑裤黑衣白内衫的胡义半躺半坐在床头,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里的枪,没有表情。

方桌一边,素色旗袍的苏青偏坐在凳上,脸色铁青地看着窗外,愤怒还未散尽。

方桌另一边,李有才捂着额头上的血色纱布,哭丧着脸说:“那可是铜烛台啊,那可真能砸死人的!这事搁谁谁不往那上边想?我哪知道你们这样是换衣裳的?”

冷丽的脸猛地转向李有才,怒视其道:“你有完没完!”

“我……诉诉苦也不行啊?苦死我得了!唉——”

苏青肺快气炸了,她当时情急顺手抓了东西便扔李有才,并没有想到那是杂物柜里掉落的烛台,扔向李有才的原因是他咽着口水猛看不该看的地方。现在他这不要脸的倒哭咧咧地装成个无辜的苦命人,苏青又没法当面直说这个,只能把火往肚里咽。

她把所有的愤怒都栽在李有才的头上,而对于和胡义那尴尬的一幕全然被她主动无视,选择性遗忘,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出门调查被人打,回了家照样被人打,今天到底什么黄历?”

听到这,苏青终于仔细看了看李有才衣服上的那些污渍,努力压住了火气,恢复冷脸顺势改问:“怎么回事?”

“别提了,我这身上青了好几块,生生被那林秀打出来了,一辈子都没像今天这么命苦过。”

“又是无功而返?”苏青皱了眉了:“就这么点事,还是涉及到你自己身家的事,你又是个便衣队长……你说实话,你真的是去调查了么?不愿意的话你可以明说,我另想办法,但是磨洋工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李有才一瞪冤枉眼:“我吃饱了撑得跑城外找狗咬?我吃饱了撑的被人扔砖头?就算想磨洋工我到赌场里去当神仙行不行?至于受伤么?你这话说得我多寒心啊!”

“那我就不明白了,她怎么就敢打你?该是怕被你打才对吧?你那靠山还不够大吗?你自己想想你的话谁敢信?”

“我……”李有才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胡义淡淡对苏青开了口:“或者……你该问问他林秀长什么样!”

“这有什么关系?”那张冷丽的脸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意义,不解地看向胡义。

胡义放下枪,问李有才:“我猜,这个林秀挺漂亮。”

李有才眨巴眨巴眼,突然露出个贱兮兮的笑来:“呵呵,胡长官,真没看出来,你还挺会猜!”说完这句一本正经坐正了,含着胸靠上桌边继续道:“这个林秀还真是漂亮,我跟你们说啊,她漂亮得连家业都给警察抄了,为这事……所以那个副队栽了林掌柜一个罪名,要逼她就范,这个赵秘书当然跳出来了,热闹吧,你们说她长得有多漂亮。啧啧,那小脸……打我的时候都那么好看,我是真不忍心!”

苏青在对面听得满脸黑,对这个贱骨头汉奸真是无语了。

一番唏嘘感慨过后,陶醉其中的李有才忍不住又补充说:“要说唯一的不足嘛……她的皮肤不如苏姐这么润,腿也不如苏姐这么白满。”

苏青那刚刚消失的怒火瞬间再现,令桌子附近冰寒一片,她正欲发作,却猛听得另一侧传来破风声。

啪——重重的一个撞击响!

胡义手里的弹夹狠狠出现在李有才的脑门上,打得李有才当场跌翻在地,捂着头上新出现的大包痛嚎:“不是说你俩没事吗?呜——这又是为什么?呜……是我瞎了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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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婆媳

午后,骄阳似火,河对岸有孩子在水边嬉戏,河这边的酒站寂静无声,没有排长的九排战士要么在睡午觉,要么在纳凉下棋。

刘坚强这几天有点上火,胡义一走好些天,九排是越来越懒散。现在青山村的庄稼不用九排管了,所以大家都彻底窝在酒站过暑假了,闲得刘坚强难受,有心想找点事做,可惜自己只是个二班长,除了手里的几个人,其他的全管不了,再说就算想找事做,也得有上级命令许可,否则出点什么事怎么说?

于是刘坚强破天荒主动找到马良,谈了他的看法,不料马良闲了这些天也觉得无聊,心里也空虚着。两个人难得合了拍,研究了半天,最后想出个谁都不落责任的办法,再次推举小红缨代理九排长。

这次让丫头当排长的目的跟上一次可不同,上次是为了使九排拧成一股绳,这次呢,是为了各自干各自喜欢的事,拿丫头顶雷,万一胡义回来了,把事往丫头身上一推就得,甭管出什么篓子,他舍得责备丫头么?

然后刘坚强和马良叫上了石成,把罗富贵从碉堡里生生拖出来,强行开了一个会,两票通过,石成弃权,罗富贵一票反对无效,丫头第二次暂代九排长。气得罗富贵大骂无耻,因为他是喜欢闲着的,巴不得闲出屁来才好。

为防止小丫头像上次一样大权独揽,马良和刘坚强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强调这次推选她出来是主事的,并非应对突发情况。

为此小丫头笑了,混在一起这么久,谁还能不知道谁是什么德行呢?再小她也看得明白,马良和流鼻涕这两个货是呆不住了,想耍大刀!

她同意了,并且善解人意地答应这次只管主事,不改革。

刘坚强当场提出要带二班出去侦查鬼子炮楼的情况,丫头点头说行。

马良接着提出要带三班向东进山拉练,丫头点头说好。

石成一看这情况,赶紧问丫头,说想带一班把土炮扛出去放几炮检测效果,丫头心想反正有赵结巴在楸,鬼子对这地方早都一清二楚了,放就放吧。

罗富贵对于有排长管的日子十分不满,故意起哄问他回去睡觉行不行。丫头说你放心大胆地睡吧,别耽误了吃晚饭就行。

四个班长全都实现了理想,那么丫头这么做是为什么呢?原因是两个字:习惯。这不是说丫头有这个习惯,而是她想要让九排的战士们在不知不觉中习惯她是排长,一次,两次,也许再有下一次的时候,狐狸又不在的时候,他们会习惯性地把她当成唯一的排长人选,习惯成自然。

上一次当排长让她体会到了威风,虽然没什么建树,但是感觉挺爽。所以这次明知道马良和流鼻涕有算盘她也不介意,不就是想拿我当挡箭牌么,我给你们当,只要全排都知道我小红缨第二次成为代理排长就行,嘿嘿,你们赚的是高兴,姑奶奶我赚的是人气!你马良和流鼻涕才当了几年兵?算计我?我混队伍的时候还没你们呢!

二班的几个人出发了,全副武装,虽然只是去山口炮楼侦查侦查情况,也让刘坚强忍不住产生了久违的激动,能看到敌人的感觉和趴在太阳底下训练是两回事。甭管是绿水铺还是落叶村方向,两个炮楼附近都要好好地逛逛,心情高兴的话说不定顺便远远地打你两枪,好好听听机枪响。

马良带着三班随后也消失了,说是出去拉练,其实他想在山里寻找出一条能够绕过炮楼封锁的通路,所以他让战士们带足了绳子,用来攀登或者下崖。如果真能趟出一条路线的话,不只是对九排有好处,对**团都有好处,最近有了这个想法,可惜一直也不见胡义回来,现在把丫头推成排长,总算能够名正言顺地出发了。

穿着个无袖的横纽白色小短褂子,露着两个被阳光晒得发黑的小细胳膊,光着脚丫裤脚挽到了膝盖上,歪着两个小辫儿走出门口,拎着一个小破木铲子,朝吴石头招呼:“傻子,走,咱俩到河边玩打炮楼去,这回不带扬水的啊!”

吴石头闻言兴冲冲地拎起附近的一把大木锨,看得小红缨直竖眉毛:“不许你用那么大的,那我打得过吗?啊?你这个大笨蛋能不能让我赢一回?这回你什么工具都不许拿,用手垒炮楼得了!”

到了河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趟进了清凉的河水,小脚丫尽情踢踏着溅起水幕,美滋滋地凉快了一会,才准备到沙滩上挖沙子,却见一个执勤的一班战士跑过来。

“丫头,有人来了!”

站在齐膝深水里的小丫头朝过来的战士皱皱眉:“有你这么报告的吗?啊?重说!”

战士愣了愣,猛然醒悟,嘿嘿一笑:“报告排长,有人来了,说他们是王连长派来的,在开阔地对面站着呢。”

咦,王朋还挺爽快,这么快就送来了,小丫头一边从河水里走出来,一边道:“把他们带到这来我看看。”

九排的人并不知道小丫头私底下朝王连长借人的事,所以这战士咧咧嘴没动,心说红缨排长你这谱太大了点吧?既然现在身为排长是不是该迎迎客人?

“发什么呆,还不快去!”

……

陈冲,十九岁,刚参军不久,昨天突然被连长直接提拔成班长,要他负责一支九人的纯粹新兵班。正在因此兴奋,却被连长要求他们全班卸下武器,交出弹药,连军装都脱了,反而给穿上捡来的那些几乎不能再穿的破烂衣衫,告诉他们南方的一个位置,命令他们暂时归入**团九排指挥,空手出发。

这班长当的,刚上任就啥都没有了,想了半天才明白,说是支援友军,其实跟送给别人家也差不多,别说枪和弹药了,连那身旧军装连长都舍不得当陪嫁,每人发一身穷人都不要的衣裳对付,近一天的路程,只在出发前给吃饱了,路上的粮都不许带,告诉他们尽量少走冤枉路,早点到九排去解决问题。

一个班算上班长陈冲总共十个人,全傻眼了,临走前连长对他们沉痛地说:“唉——别怪我,咱是真穷。你们到了那边,不能丢了咱们团的脸,不能忘了咱这个老队伍,更不许叛变投九排!啊,嗯,这个……赶着适当的时候,我看看再把你们调回来,可不许这么寒碜地回来,该补补,该拿拿,明白吗?”

陈冲无语了,扒得一干二净嫁到婆家去,将来还得捞一身东西再回娘家来,真亏连长想得出来啊!这叫个什么事?

眼看着开阔地对面跑过一个战士来,微笑着招手示意,陈冲领着一队叫花子往前走。

到了对面才发现茂密中居然有碉堡,一挺捷克式的枪口歪架着,碉堡里有人瓮声瓮气地牢骚:“姥姥的,睡个觉也不消停,我说结巴,你不能小点声吗?”

“那看见来人了,我就拉,拉,拉了两次枪栓。”

“下回轻点拉!”

“哎,行。”

战士头前领着,过了碉堡,出了树林,看到了一片空地,中间一颗大树周围几间房。跟在后头向左转了没多远,一片河岸沙滩映入眼帘,阳光下亮灿灿的晃眼。

一个扎俩小辫的丫头,光着脚丫晾着胳膊清凉穿戴,正在和一个战士堆沙子玩。

陈冲赶紧命令手下整队,站成一列,然后朝这那个堆沙子的八路军敬了一个军礼,大声道:“x团x营x连x班前来报到。”

对方直起腰,像个土豆似的,木呆呆地望过来不说话,陈冲心底一凉,感觉这个排长貌似……智商堪忧,在这位手底下干活……保不齐将来没机会回娘家了!

这时听小丫头在一旁脆生生地问:“王朋让你们来的?”

陈冲转眼一愣,这小丫头居然直呼连长名讳?

“问你话呢!”

感觉脑袋里有点晕,转不过圈来,但还是回答了她:“是。”

小丫头瘪了嘴了,一对小辫也耷拉下一截来,看了看站成一排的十个叫花子,忍不住道:“这,这什么啊?你们连……平时就穿成这样?”

陈冲脸一红,这话怎么答?难道说出发来这前都被连长扒干净了?多丢人!人要脸,树要皮,只好睁眼说瞎话:“没办法,我们那条件太艰苦,来的路上又擦挂得多了点,所以……”

小丫头绕着这十个叫花子转悠了一圈,重新停在陈冲面前,仰着小脸,看了看陈冲的不自在表情,忽然一笑:“一路上连饭都没吃吧?”

“……”

“这也太抠门了!亏你还帮他打马虎眼呢,你看看你们衣裳这破的,快跑几步说不定都掉下来了,艰苦成这样?可愁死我了!”

陈冲被说的脸上挂不住了,忍不住问:“请问你是……”

小眉毛一挑,漂亮大眼一肃:“九排排长,红缨!”

这一刻,仿佛能听到嘁哩喀喳一阵碎裂响,十个叫花子的下巴全都掉在沙滩上了,摔成一块块的,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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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四员大将

陈冲悲观了,这不是开玩笑的,排长居然是个玩沙子的小丫头片子,这感觉比那个傻子当排长还要离谱。如果是在大后方,如果是在不重要的位置倒也罢了,三十里就能看到鬼子炮楼,相当于站在敌人面前,相当于前线!疯了!

看来正是因为这么个丫头片子当排长,所以碉堡里有人光天化日睡大觉,所以有人嘻嘻哈哈抬着土炮在附近的河岸上放,那声音震耳欲聋,那浓烟弥漫着漫天飘,酒站里都能听到那些放炮的战士在嘻嘻哈哈笑,兴奋得大声叫好。这警惕性真让人醉了,他们就不怕敌人来侦查?这不是作死呢么!

看看身边,九个战士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陈冲却咽不下去了,这九个货是彻彻底底的新兵蛋子,别说上战场了,连训练都没进行几天,连长挑出他们来就是因为这个。可是自己虽然参军也不久,起码打过两次小战斗,起码开始懂得战争的残酷了,他们看不懂,陈冲可受不了酒站这个懒散的作死氛围。

愁眉苦脸地放下了饭碗,一根筷子从饭碗上滚落,掉在了桌边,陈冲觉得有些事必须得站出来说说,因为这事关所有人的生命,如果不能改变这一切,那就带着队伍返回连队,绝对不在这里等死。

“能不能把你的筷子摆好?”有人突然说话。

陈冲抬起头,发现那个招待大家吃饭的丑陋战士面色不虞地盯着自己刚刚放下的碗筷。

“我吃完了。”陈冲说。

“我说的是……你该把你的筷子摆好,因为那是一双筷子,不是一支。”他脸上的大片伤疤显示出他的心情似乎不好。

陈冲没动作,他觉得这是**裸的挑衅,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班长,虽然刚到九排来,也轮不到你一个炊事员欺生吧!

一个巡逻的战士恰好经过摆在大树下的这个木桌边,听到了双方对话,赶紧走到陈冲身旁,拿起那根掉落的筷子放在饭碗上,与另一根筷子整齐并好。

于是,那个伤疤脸炊事员转身去忙了。

“你们这炊事员脾气也太大了吧?”

巡逻的战士笑了笑:“其实他脾气很好话也少,就是有这么点怪毛病,那不是冲你,是冲筷子。”

“冲筷子?”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奇葩。

“嗯,一句两句也说不清,以后熟了你就知道了。他叫李响,不是炊事员,九班的,负责掷弹筒,过去在师兵工厂,是我们排里最有文化的,连我们煞星排长都让他三分呢。”

九排居然有人使掷弹筒?师兵工?排长让三分?这可想不到,惊讶得陈冲忍不住再次去看李响的背影,看来自己这个班长的小头衔……寒碜啊。又纳闷地问:“煞星排长?就凭那小丫头片子?”

“丫头现在是代理排长主事,我们排长还没回来。”

听到这里总算放下了半个心:“那现在你们排里除了她,还有谁是能管事的?”

战士不解地看了陈冲一眼:“眼下除了丫头的话……九班长罗富贵,还有我们一班长石成。”

……

顺着河边走出酒站不远,便看到五六个人围着一门土炮在忙活,擦炮膛,灌火药,搓捻子,鼓捣得不亦乐乎。

其中一个年轻的红脸战士无意间抬起头看过来,便露出一个微笑:“你是陈冲吧?我叫石成。来,你要不要点一炮试试看,别看这笨家伙打得不远,动静可真够爽的!”

陈冲尴尬地笑了笑,摇摇手:“算了。我是觉得……这动静是不是太大了,我看这地方……离鬼子可不远呢。”没好意思直接发表意见干涉,只好支支吾吾表达看法。

“呵呵,好几十里呢,不碍事。”石成没提这里已经被鬼子掌握的事。

旁边一个战士紧跟着笑嘻嘻地补充道:“跟小鬼子隔着一堵墙呆上一天,你就知道啥叫近啥叫远了,嘿嘿嘿……”

陈冲一头雾水,跟小鬼子隔墙呆一天?这什么意思?听你们这口气……酒站这方还能算是大后方啊?

正在愣神呢,猛然听得一声巨响。

轰——周围的树叶都狠狠一颤,水面的波纹猛地细碎一片,陈冲被震吓得腿一软,当场跌了个跟头。懵懵地坐起来,耳朵里嗡嗡响,看到炮口前正在升腾着浓烟,石成正在兴奋大喊:“过瘾!装填!装填!再来一发!哈哈哈……”

真够神经病的!真够了!

……

没有想到居然有个交通壕直通碉堡,感到新奇的陈冲跳下了壕,顺着往碉堡走,刚看到碉堡入口,就听到里边有人嚷嚷:“我去他个姥姥,石成这熊玩意又开始发神经了!这觉还能睡吗?今天老子要是不把他那堆烂铁疙瘩扔河里去,老子就不姓罗!结巴我告诉你,不许拦着我!”

“嘿嘿,班长,我也没,没,没拦啊?”

“姥姥的我……那你拦一拦行不行?假装拦一拦行不行?给班长下台阶难道不是你的活儿吗?能不能累死你?”

“可这现在不就咱俩么?下台阶给谁,谁,谁看啊?”

“哦?嗯……你小子……有道理啊!呵呵,哈哈哈……”

一番话听得陈冲不打算进去了,这都什么人呢,还打算认识认识,谈一谈呢,感情睡大觉这位就是九班班长,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正欲转身,却被里面听到了脚步响,接着眼见一头巨熊般的家伙猫腰从碉堡里钻了出来。

好大个块头,竖高横宽,生生遮住了一大片天,仰着脖子的陈冲禁不住退了一步。

面前的巨熊上下打量几眼,不客气地问:“新来的吧?到这来干什么?”

一句新来的把陈冲听得不舒服,这人说话也太不礼貌了,迎着压迫感努力挺起胸膛:“我是新来的,带队班长,陈冲。”原本不想提班长职务这个茬,但是对方不客气,所以要让对方意识到你我同级,说话应该客气点。

通过表情和语气,那头熊似乎意识到了陈冲的不满,大嘴一咧,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呵呵,这家伙,好大个官啊,到这来就为告诉我这个?”

这是八路军么?八路军会有这样的么?陈冲来气了:“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这里睡觉,我是要提醒一下这样不妥,毕竟纪律……”

不等陈冲的话说完,那头熊直接开口打断:“你算哪根葱啊?跟我上纲上线?你比流鼻涕差远了!新来的我告诉你,在九排,班长就是个屁!高低得按资格排,懂么?”

流鼻涕是什么意思哪知道,以为是骂人的意思呢,陈冲沉下脸来:“什么叫资格?”

那头熊咔吧着无良的熊眼,看了陈冲一会儿,忽然反问:“我问你,开过多少枪?打过多少子弹?嗯?敢不敢说出来听听?”

“十九发,又怎么样?”参加过两次小规模战斗,陈冲没夸张,实事求是了。

那头熊瞬间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朝碉堡里道:“结巴,把机枪给我。”

哗啦一声枪机被拉开,这头熊端着机枪,朝向开阔地侧面便扣下了扳机。

哒哒哒哒哒……

当最后一枚弹壳跳出了枪膛,机枪被扔回到结巴手里:“现在我就打了二十发,你说怎么样?嗯?光是老子打出的弹壳都能把你埋了你信不信?现在懂不懂什么叫资格?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扯纪律?”

这把罗富贵得意的,显摆得神清气爽不可一世,特意拿打出过的子弹数量当由头吹嘘,胡老大不在家,谁还敢称第一。

陈冲看得直傻眼,还能这样来的吗?一个弹夹可以这样糟践了?败家啊!

结巴在一旁忍不住道:“班长,这下可坏,坏,坏了。要出,出事了!”

洋洋得意的罗富贵仍然没反应过来:“出什么事?”

话音刚落,便看到李响提着掷弹筒和一个执勤战士向碉堡这里急冲了过来。

……

石成放炮提前通知了大家都知道,就算不知道也不要紧,因为只有炮声不是紧急信号,除非枪炮一起响才说明有问题。但是机枪响可不一样,因为机枪是守碉堡的,碉堡是防御入侵方向的,机枪响了就说明敌人来了,或者有意外战斗了。

机枪声刚响,小丫头一把甩掉了手里的小铲子,抬腿就往酒站南边跑,口中大喊:“傻子,跟我去给大伙准备筏子!快!”

吴石头随后追向丫头。

机枪声刚响,正在准备往炮膛里填火药的石成等人一把撇下所有东西,抄起支架在旁边的步枪便往酒站里飞奔。

奔跑中看到沙滩上的丫头和傻子正在奔向南边,石成大声命令:“去两个人帮丫头准备退路!其余人奔碉堡!快快快!”

机枪声刚响,河对岸的酒站村立即炸了锅。男女老幼毫不犹豫地冲出住处来,顺着南侧河岸开始向西快速转移,没人大声喧哗,没人犹豫不舍,扶着老人扯紧孩子,其余一概不管,跟着带队的就跑。七八个民兵迅速收拢在一起,监督着老少撤离,然后缀在队伍后头,边跑边盯着身后和对岸的情况。

吴石头扯住沉重的木筏,咬着牙拼命地拽出树林,拽向水边,小丫头在后面死命地帮忙推着,光着的小脚丫因为吃力已经被地面上的断枝划破,流出血,她像感觉不到,仍然翘着辫子死命地往前推。

两个一班战士赶到了,帮着把筏子推到了水边,然后掉头奔向碉堡。小丫头冲进了酒站空地,朝刚来的那九个叫花子新兵喊:“你们到南边去上筏子,先过河,走,快!”九排的人关键时刻可以直接跳进河里顺水游跑,但是他们这些刚来的肯定都是旱鸭子,必须得让他们走。

然后朝跟过来的吴石头说:“你去把狐狸的包背上!”

最后冲进自己的屋子,摘了墙上的挎包一背,拎起步枪便往屋外跑,屋子里乱七八糟的那些东西看都没看一眼,全是日用品或工具类的,弹药前段时间早已埋在别处藏了,所以只是朝停放在屋里的自行车恋恋不舍地瞥一眼后,毅然冲出门。

……

夜幕下,酒站空地上,一堆篝火熊熊燃烧,陈冲坐在火光里发着呆。这一下午过得太精彩了,所有的事情都是从未经历过的,窥一斑可见全豹,这个奇葩的九排,居然不需要什么指挥调度,好像人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像他们并不惊慌,要论应对突发情况的果断和撤退逃跑能力,找不出比他们在行的了,真够利落的!

不远处,十多个战士在搬东西,据说他们是二连的,傍晚的时候押着十个人来到了酒站。那个小丫头排长提着一盏马灯在那里清点着即将被二连人带走的货,对话声不时传来。

“你们二连太不要脸了,东西只能让你们拿这些,别想再多!”

“说的是给人,现在送来了,刚抓的,还热乎着呢,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当初我和你们连长定的是要主动参军的人,你现在给我送来的这是啥?十个土匪俘虏,我还得派人看着,还得做思想工作,有你们这么不要脸的么?”小丫头的语气听来十分火大。

“反正我们几个只管送人,有不满意你找我们连长说去,这买卖你要是不愿意做,大不了一拍两散我们把人再押回去,你看着办吧。”二连的战士开始耍愣头青了。

“你以为我不想找他?他咋不敢来呢?麻烦你回去给他带个话,他高一刀是天下最不要脸的大王八蛋!”

陈冲听得很无语,感情这九排正在用各种手段挖人呢,人贩子做派啊!这小丫头居然能大骂一个连长,而对方的战士还不敢吭声,这都是些什么梦?

稀里哗啦一阵脚步响,闻声回头,看到黑暗里走出来几个战士,满身的征尘,个个长短双枪腰后刺刀鞘,手榴弹子弹带鼓鼓囊囊,火光映照下一片肃杀。

当先的人注意到了坐在篝火旁的陈冲,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惑,于是向着篝火里走近了几步:“你是谁?”

“x团陈冲,今天下午刚调到这里帮忙的。”对方虽然看起来脏兮兮,但是身上似乎若有若无地弥散着一种……杀气,这让陈冲直觉感到对方是个老兵,肯定是没少经历战斗的,所以回答认真。

“x团?帮忙?”他皱了皱眉,有点短路,不过很快换成了不介意的表情,郑重地说:“我叫刘坚强。”

这时小丫头的喊声传过来:“流鼻涕,正好你回来了,让你的二班把这十个人关起来!”

然后他朝身后的战士一摆手,往小丫头那边晃过去了,同时向那边问:“二连真把人送来了?丫头,现在能先分给我两个么……”

“分个屁啊分,他们拿刚抓的俘虏充数!臭不要脸的二连,气死我了……没一个省心的……”

陈冲眨巴眨巴眼,终于明白下午九班长嘴里说的‘流鼻涕’是谁了。

无巧不巧,还没过多久,又是一阵脚步响,似乎有人正在走进营地。九排的四个班长已经见了三个,所以陈冲猜测这回应该是三班回来了,转过头去看。

十一个人排了一溜纵队出现,小丫头不由兴奋地喊:“喂,小豆,你怎么来了?”

带队的人嘿嘿笑着:“丫头,这回你得请我喝鱼汤!”

“让你喝个够!咦,他们是谁?”

“咳咳,嗯,团长说了,鉴于九排的特殊情况,所以,从团里给你们补充十个新兵,不过武器装备和军装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哎呦,这一路可把我累死了。”

“什嘛?”刘坚强的声音响起来:“来来,你们先住到我们二班那去。”他开始忙活先拉拢关系。

“我说流鼻涕,你还是没长进啊?我们还没吃饭呢,能睡得着觉吗?呵呵。”小豆笑嘻嘻地打趣刘坚强。

全赶一块了,酒站里乱糟糟,从下午到现在生生多出了四十多人,十个友军,十个团里补充的新兵,十个二连送的土匪俘虏,加上十个二连战士和团部通信员小豆。李响和孙翠在灶上忙得热火朝天,一阵阵的饭香弥漫。

陈冲看着篝火熊熊,听着周围那些此起彼伏的嬉笑攀谈,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很复杂,九排,酒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不知不觉发着呆,不知不觉感到有人出现在了篝火对面,失神的陈冲下意识抬起脸,一个英俊利落的年轻八路军站在对面,正在朝自己露出善意的微笑。

“你是陈冲?”

这是进入酒站以来收到的第一个悦眼笑容,使陈冲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我是。你……”

“马良。”他凑近了两步,主动伸出手。

这是九排的三班长,只是搞不懂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一直也没再听到有人进入营地的声音,他怎么鬼一样出现了?心里有点疑惑,但没有表露在脸上,陈冲伸手与对方紧握了一下。对方那干净整洁利落的军装穿戴,让一身破烂的陈冲禁不住红了脸,

从小丫头,到石成,到罗富贵,再到刘坚强,陈冲一直也没有过惭愧感,这年头穿破烂衣裳的人多了,谁又有闲心注意这些表象的东西,但是面前这个三班长马良偏偏让陈冲惭愧了,他终于记起了早被大多数战士遗忘许久的军人仪容。

……

罗富贵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抬头看了看已经爬上树梢的弯月,感到了阵阵发凉。

忍不住朝站在岸边那个土豆般人影道:“你累不累?嗯?饭总得让我吃吧?”

对方不动不答。

“姥姥的,你个傻货,我就上岸缓缓,再下来行不行?”

对方不动不答。

不管那么多了,蹚着水便往岸上走,水刚落过膝盖,吴石头的喊声就响起来:“他上岸了!”

轰隆隆一阵脚步声,石成领着一班跑过树林出现在河岸上。

罗富贵惊慌地掉头,重新跑进水中一段才停。

“骡子,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上来让我们把气出了,咱们算没事,否则你躲到天亮我们也奉陪!”石成站在岸边朝水里喊。

“姥姥的,二十大板这是哪条军规?那死丫头片子胡说你们就真跟着来啊?老子凭什么挨!”

“怪得了谁?这么多人全陪着你扯淡了,对岸的老弱病残生生跑出三十多里远,一个来回累倒了多少人?就是排长回来你也好不了,他不活活踢死你才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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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小人

看门人打开了半扇大门,李有才却没着往里进。

已经吃了两次亏,这次必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靠上没开的那半边门,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院里看。

院子是空的,没人。

看门人在门廊里瞧着这位汉奸的鬼祟架势,看得一边眼大,一边眼小,但是这汉奸眼里全无观众,继续我行我素。

踮脚进了门,顺手抄起门后的筐,半举在胸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做贼般地进了院子。

吱呀一声响,吓得李有才猛地举筐遮住脸,透过筐底的缝隙,看到对面的厅门开了,美丽人影站在厅门里,不屑地看过来一眼,转身回厅里坐了。

举着筐挪到厅门口,却没敢往门槛里迈,怕中埋伏。

“是不是门槛太高了,没长膝盖迈不进来吧?”

听着话音,似乎……没有了前两次那种愤怒感,李有才考虑了一下,扔掉了筐,跨进了门。

挺敞亮的一个厅,感觉空荡荡,侧边的椅子上坐着略显憔悴的林秀,面无表情地望过来。

第一次见她感觉是清澈山溪,第二次见她感觉是舞动的火焰,这一次……像是枫叶。

“这宅子……不错。”李有才停在门槛里,四下里扫视,看来是真没危险。

“你为什么要问她的事?”

李有才把视线转向林秀,没想到她倒主动开口了:“我们的人在很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女尸,怀疑是她,所以我来找你求证她的特征。”怕林秀说假话,所以杜撰了这么一个借口。

“她左耳后有颗很小的痣,相貌不需要我再细说了吧,你应该从别处知道了。”

“……”

李有才楞了,她语气平静毫不犹豫就给出了回答,这回这么简单?感觉她根本不是因为前面的求证借口而变得这么爽快。

“还有问题么?”

“嗯?呃……我只是……”

“不信我说的话?”

“……”

“信不信随你便。”

“呵呵,我只是没想到,这回这么容易。”

“现在我说完了,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可以请你走了么?”

……

站在林家大门外,阳光下,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漫无目的四下里看着,却迟迟没有踏上归途。

她的命运会怎样呢?命运是冥冥中注定的么?我站在这是偶然还是命中注定?我真是够贱!

……

看到他去而复返,重新出现在厅门口,林秀的脸色终于变得不太好看了。

迈进厅,顺手关上了门,不顾她的表情开始蕴含愤怒,径直走到厅侧的一排椅子,随意选一把坐了,懒散地翘起二郎腿,朝她淡淡一笑:“我能把林掌柜捞出来。”

她的脸色瞬间阴转多云,接着多云转阴:“凭你?”

“嗯,凭我。”

“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

“知道,一个小狗腿子而已,比什么赵秘书和副警队差远了。”

“知道就好,所以我宁可给他们当二姨太,也不会便宜你!”

“所以我不用你便宜我。”

“……”她的表情再次阴转多云。

李有才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我呢……没长膝盖,没长脊梁,贱骨头一个。这当然不是发善心,只是觉得你长得太好看了,看得我骨头软,落不到我这个狗shi头上我也不希望你落到那两个牛粪上。呵呵,这不是做好事,这是妒忌,主动犯贱当小人。这你能理解吧?”

“……”林秀听得无语,恬不知耻居然可以这么冠冕堂皇!

“给我上杯茶……不过分吧?”他朝发呆的林秀笑问。

……

打开厅门,林秀主动从下人手里接了茶盘:“你去忙吧。”然后重新关了,居然主动送到茶几上,亲自把茶杯摆好,然后直接坐在茶几另一边的椅上平静问:“你有多大把握?”

李有才端起茶杯认真嗅了嗅,美滋滋抿了一口慢悠悠放下,这才心满意足地回答:“人我肯定能捞出来,但是那两个铺子我拿不回来。”

“只要我爹能平安就行。”

“还要告诉你一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明白么?”

林秀严肃地点了下头。

“那就行了,等信儿吧你。”李有才起身准备告辞。

林秀跟着站起来:“那……能说说你打算怎么办么?”

李有才一笑,她这是心里没底,也是,一个小小的便衣队长谁能信得着?

“你想啊,我这小狗腿子是整天给皇军卖命抓八路的,那两个家伙的帽子再大,还能比八路的帽子大么?所以我这小狗腿子就觉得……这种事应该比抓八路容易得多吧?你说呢?”

……

一进门,二话不说先端起水来喝了个饱,然后抹抹嘴问苏青:“胡长官那身衣服你没烧吧?”

“哪身?”

“杀人穿的那身警服!”

“在夹墙里。出什么事了?”苏青疑惑着。

“拿出来,找东西包好,一会我带走。”

没多久苏青把那套带血渍的警服用布包了放在桌上:“你打算用这个做什么?”

“我要去当搅屎棍子!”

“……”

李有才嘻嘻一笑,并不解释原因,反而对等待答案的苏青说:“林秀说她的左耳后有一颗小痣。记住啊,左耳后有一颗小痣,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自由了,你俩过日子吧,我去忙了。”

……

宪兵队,前田办公室内。

“我听说这几天你一直在城里?”

李有才赶紧答:“是,我的安排的人从八路那边听到了点风声,偶然得到了一个叫‘二十一号’的线索,所以我到城里来调查,已经走访到了不少线索,只是还不能确定,所以一直没有来……”

“不务正业!”前田打断了李有才的话:“这个事转给宪兵队吧。你安排那个人目前还掌握了哪些情况?”

“他现在刚刚稳定下来,目前只是掌握了他所在队伍的情况,这小股八路是游击在青山村地区的,目前与其他地区联络并不多,更大范围的情况只能等机会,早晚会有消息的。”

“嗯,你很聪明,努力就会有结果。”前田心情不错,忽然又问:“你有理想么?”

“啊?”李有才被这个问题问得反应不过来。

“我是说……如果将来你有了功劳,希望我奖赏你什么呢?”

“这……说实话么?”

前田笑了:“对,实话。”

“我想当侦缉队副队长!”

“副队长?为什么?”前田觉得不可思议,这理想实在是有点怪。

“嘿嘿嘿,副队长不担责任,挨骂少,还不忙,又不得罪人。这样呢,我就可以时常到赌馆里转转,输了也没人敢找我要债。嘿嘿,所以……”无意间发现前田队长满头黑线,李有才赶紧住了嘴,不再言语。

隔了一会儿,前田终于再次恢复了笑容:“这个理想不错!很务实!你真的很聪明!”连夸三句,停了停又说:“不要懒惰,才有可能实现理想。好了,去忙吧。”

走到了门口的李有才犹豫着停住了脚步,明显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

“还有什么事?尽管说。”前田注意到了李有才的扭捏。

“哦,那个,这本来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对前几天那个刺杀逃脱事情有点想法,还是不说了,我也是瞎想的,万一让皇军白忙一场那可……”

“说说看。”前田用语气告诉李有才不用介意。

松开了门把手,转身重新面对前田,犹疑着答:“先是警队办公室起火,穿的又是警服,受伤了居然还直接到军医院蒙混手术,最能凭空消失在城里,这得是多熟悉城里情况的?我们中国有个词叫‘灯下黑’,我是在想……侦缉队也好,警队也罢,是不是出了内鬼啊?当然,这是我瞎猜的。”

前田的手指开始下意识轻轻敲击着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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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连环计

话说汉奸李有才为救大美女林秀出苦海,破天荒地要当一次见义勇为的上进好青年,不求回报不计得失,为伸张正义立誓要当一根搅屎棍子!

许是苍天瞎了眼,居然真让这个狗腿子得逞了。宪兵队长前田组建了一个临时调查队,要对侦缉队和警队人员进行一次彻查,考虑到语言问题以及同族脾性的了解,李有才成了这次调查的负责人。

好家伙,居然临时领导了一队皇军宪兵!这是多么牛x的一件事?连李有才自己都没想到。原以为只会在皇军身边跑腿协助一下,现在可到好,牛x大了!

十几个宪兵挂着醒目袖标竖着雪亮刺刀,横眉拧眼嚣张地站了一队,一个宪兵军曹用生硬的汉语对李有才道:“李桑,已经站了很久,什么时候出发?”

哎呀我去,皇军居然管我叫李桑!李有才心里唏嘘了,这算是做‘狗’的最高境界了吧?这得算是好狗与癞皮狗的区别了吧?

“呃……啊,对对,现在出发,现在就出发!”一时自恋得头脑发昏,愣是让皇军们在面前站得腿发酸,这事弄的。

带队出了宪兵队大门,感觉路都不会走了,走顺拐了,也不知是紧张兴奋导致的,还是因为身后那整齐划一的咔咔军靴落地响早造成的。

……

走进警队大门的刹那,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在内心里一遍遍强制告诉自己:注意形象,别忘了自己几斤几两,别忘了事情过后自己还是条癞皮狗,不是大神!

好不容易挺起的背终于又微微驼了一些,好不容易摆出的装酷表情终于又被往常的阳光微笑取代,朝警队大门口站岗的两个目瞪口呆的警察微微点了下头示意。

从窗口看到宪兵进了警队,队长急匆匆跑出办公室,慌得连帽子都忘了戴,这是出什么事了?

李有才没有仗着身后的宪兵趾高气扬,他把自己放成平日里的级别和姿态,甚至更谦逊,愣是给警队队长鞠了一躬:“王队长,不是什么大事,的我只代前田队长跑一趟腿,事情是这样……您可千万别误会。”

表明了来意后,又凑近了对方身边低声道:“前田队长为抓不到人这事一直火大,桌子都掀了,您可千万别为难小的,该走的过场咱们来一遍就得了,回去我也好说。”

按说替宪兵队办事,甭管到哪,横着来就行,警队队长也绝对不敢放个屁。但是李有才偏偏还当自己是往常那个小人物,里子面子全都送,让原本心里惊慌的警队队长感慨不已,李有才这小子太好了,过去只是知道他是个烂赌鬼,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便衣队,级别差的远,根本入不了眼,现在发现这小子人品真不差,可交!

“李有才,你尽管照章办事。啊,这个,尽管查,凡事有本队长给你顶着!”原本就是个不敢违抗的事,这下连警队大队长也大言不惭地表现了一把。

李有才抱拳作揖:“各位,得罪了。那个……人员全体集合,验伤。管人事的是哪位兄弟?通知他到我这来一下。另外,这里得搜一遍。”

一部分宪兵开始在警队里大搜查,一部分宪兵布岗站哨监视着集中起来的警察们,一时间,警队大院里乌烟瘴气。

……

警队审讯室,一个警官在咆哮。

“这怎么可能!这警服根本就不是我的,我怎么知道它怎么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堂堂一个副大队长有那么蠢吗?……”

办公桌后的李有才站起来,朝副队长摆摆手:“息怒,息怒啊刘副队,我信你是清白的,我信!”然后拿过杯子倒上了水,绕过办公桌,把水递在副队长手里,又道:“我也想抓紧完事回去给前田队长交差呢,我也不愿意在你们这折腾,但是现在搜出了这个,且得查了,闹心,太闹心了!”

副队长把水杯放在桌上,急道:“我根本就不可能!我傻啊自己藏这个?我是……”

李有才见对方情绪激动得又要站起来,赶紧压住了对方肩膀:“你别急着发火,刘队副,你冷静想想,你看我绑你了么?我压根都没有对你‘上手段’的想法,是不是?说实话就我李有才这小角色保不齐哪天还得求您这大神办事呢,是不是?理由都不用你说,你身上根本没枪伤,又怎么会有带枪伤的警服呢?真是你的你干嘛不直接烧了,还放办公室里做什么,这根本就不合逻辑!”

一番话说得刘队副冷静了不少,于是李有才重新晃悠到办公桌后坐了,叹了口气,先自语道:“越想赶紧结束这得罪人的烂差事,偏偏越有麻烦来!”然后继续朝对方说:“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虽然平日里我都不太好意思跟您说话,但是一直觉得你刘副队没有官架子,比其他的长官上司什么的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就冲这个,我也不可能犯糊涂冤枉好人!

眼下这件事啊,你不用急躁,虽然那警服是从你办公室里搜出来的,但你绝对不可能是凶手,打死我都不信。顶破天就是停职禁闭几天等结果,不管调查结果如何,我都敢保证你还官复原职,所以你千万别意气用事。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谁想把屎盆子往你头上扣?你得罪过谁没有?”

刘副队冷静想了想,恍然道:“我x他个马的,肯定是他!”

……

不久后,一队宪兵冲进了伪政府办公楼,带队的宪兵军曹冷着脸问:“赵秘书,在哪里?”

有文员哆哆嗦嗦指了指楼上的某间办公室。

军曹一挥手,轰隆隆一阵军靴踩踏楼梯响,转眼后一个中年文人被宪兵扯了出来架下楼梯,他两腿哆嗦着问:“太君,这是为什么?到底怎么了我啊?”

观众无一敢说话,惊慌让开通路,眼看着宪兵气势汹汹把赵秘书拎小鸡一般拖出了政府大门。

……

李有才走进警队地牢,忍不住抬起手掩了掩鼻子,他不喜欢这地方。

顺着铁栅隔成的走廊向前走了十几步,他停住了,不是因为找到了想找的人,而是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再往里面走,所以他毅然掉头,出了地牢,让一个警员把他想要的人带出来,他坐在班房里等。

一个年迈的犯人被带进班房,警员懂事地关门离开。

“你是林掌柜?”

“我是。”

“有个女儿叫林秀?”

林掌柜闻言抬起了头。

“一边是刘副队,一边是赵秘书,女儿你只有一个,所以这是个死结!”

“你是谁?”

“不用管我是谁,我只问你,那两个铺子换你出狱,你干不干?”

“我……”

“不要和我商量,我不是生意人。机会只有这一次,你干不干?”

“行。”

李有才得到了回答便起身走向门口,经过林掌柜身边的时候,在他耳边压低声说了一番话,得到了林掌柜再次肯定的点头后,才推开了班房的门,一边让警员带回林掌柜,一边走远。

……

金春秀一把扭住了进门人的耳朵:“哎呀,你小子又来?”

李有才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挡在脸前:“千万别挠啊!我眼下正帮太君办事呢,我跟你说挠了我小心把你也扯进来。”

在金春秀眼里,李有才是个敢认怂的,所以他轻易不会拿这种事当挡箭牌,所以放手了,不过仍然在李有才的胳膊上狠掐了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拼命揉胳膊。

“不要脸的,跑我这干嘛来了?”

“这不方便讲,到你屋里去说。”

关上了房门,金春秀便开始迫不及待地来扯李有才的衣服。

“停,停停,赶紧停!哎呀我天,你还能不能干点正事了?”李有才推开了金春秀,绕着屋中的八仙桌慌张躲。

“老娘我开的是春秀楼,这不就是正事么?小贼,我看你往哪躲!”

“大姐,大婶,奶奶!冷静!冷静!饶了我吧,我真是找你有事,我是比买卖要给你做。我还得赶着回去,你听我说……”

……

警队大队长的办公室门被敲响。

一见进门的人是李有才,队长立即堆起了一脸笑容:“有才啊,快快,过来坐。事情怎么样了?”

李有才笑了笑,到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搭边坐下,两手压着膝盖微含胸:“闹心呗,这事没个查。”

“不查怎么办?太君那边怎么交差?唉,真是的……”队长叹完了气,看了看关着的房门,又低声问:“要不从牢里找个人头顶一下,能圆了么?”

李有才苦着脸:“算了吧,前田队长可不是好糊弄的,你也别上火了,就算没结果也不要紧,总不可能把警队关了吧!再说这事最大的责任是我,我能力不行,根本不是查案的料,过两天我直接到前田队长那说明,认打认罚。本来我就是个芝麻大的官,便衣队长撸了又有什么分别,前田消了气,这事也就不了了之。放心吧,谁都没事。”

“有才啊,你也不用担心,便衣队长要是干不了,我把你调警队来,绝对给你个更好的差!”

两个人说了会眼下的事,李有才话锋一转:“对了,今天晌午吃饭的时候,有朋友托我传话,想从您手里盘两间铺子。”

队长一愣:“盘铺子?我哪有铺子?”

李有才贼兮兮地一笑,压低声音道:“她听说那个林掌柜被抓了,所以合计着,如果从您手里盘的话,说不定能比市价便宜一成。你说现在这些奸商多敢想,真服了他们。”

队长咧着嘴楞了一会,眼珠终于开始转动了。

……

小心翼翼栓好了大门,然后蹑手蹑脚穿过院子,到屋门前,先贴在门上竖起耳朵仔细往屋里听了听,然后才轻轻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偷偷往里看。

圆的,金属的,黑洞洞的,近在咫尺摆在眼前,这是枪口!吓得李有才当场脊背竖寒毛。

赶紧推开门进屋,同时朝门侧边低声道:“胡长官,你可别走了火!”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胡义放下了枪。

“你说呢?还不是怕你们两个又那啥……然后我又受伤,回个家都提心吊胆,唉!”

点上了灯,苏青的冷脸才出现在桌边:“李有才,再胡说八道,我把这盏灯也扔给你!”

“我就不明白了,你俩到底是怎么个情况?站得远,说得冷,偏偏总不对劲呢?连情况我都搞不明白,你让我怎么办?”

“于公,他是同志;于私,我们只是认识,连朋友都算不上。现在你听懂了么?”苏青表情异常严肃,话是对李有才说的,但是第三个人听得懂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忍不住偷瞧了胡义一眼:“懂了,这回真懂了!”然后到桌边坐了,露出个大言不惭的笑:“苏姐,你也不用生气了,你们俩的苦日子不用再过了。我李有才心太软,不想当好人也当了一回,索性当成了观世音,普度众生!”

“……”胡义和苏青没听懂,受不了他这张嘴。

“胡长官,明天一大早你就到警队门前去等着,这身衣服就行,枪你也可以明挂着。如果有人问你是干嘛的,你只要说你是林家护院,等着接你家林掌柜回家就行。至于林掌柜是哪个,到时候你该能认出来。”

“林掌柜能把他带出城?这怎么可能?”苏青听得惊讶,一个被栽赃的商人而已,能把挂着枪的陌生人带过城门口么?他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大面子。

李有才一笑:“有什么不可能,如果到时候出不去,那就直接开枪冲出去得了!我觉得凭胡长官的能耐……至少有三成机会活着出去。”

“……”

“另外,苏姐你不是找铺子么?我给你提供个消息,春秀楼老鸨叫金春秀,明天下午她手里就会有两个铺子,一个绸缎庄,一个成衣铺,位置都不差,也算大字号,肯定要琢磨出兑或者找人经营h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找她商量商量。不过她这个人么……不太好讨价,你得有个数。”

这些话说完,苏青和胡义都呆住了,他们两个都眯起眼来仔细地盯着李有才看,这小子不是喝多了吧?说的到底是人话还是鬼话?太没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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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不真实的告别

天亮了,朝霞里,商家们纷纷扯下门板,打扫门前,静了一夜的街逐渐开始喧嚣。

一袭黑衣,上衣敞怀亮着白色内衫,头戴一顶黑色礼帽,习惯性地压低了帽檐,遮黑了眉眼,肩上斜背了驳壳枪套,出现在警队大门边。

尽管身经百战,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还是让胡义感到不自然,不明白李有才究竟怎么想的,这样就出的了城么?他这身衣服又格外干净整洁,更显黑白分明,来往的路人都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瞧两眼。不得不说,在外表穿戴这一点上,李有才和马良不分伯仲了,这俩货比胡义有过之无不及,在李有才的衣柜里愣是找不出一件低调点的脏衣裳,穿他的行头太显眼了。

最初,帽檐下的细狭双眼谨慎地关注着经过周围的人,关注着警队大门口的警卫,一直担心会被查问,或者怀疑。后来,没有任何事发生,甚至巡逻的一队鬼子跑过跟前都没停下,反而是有两个停留在巷口的乞丐遭到了盘查和驱赶。

胡义终于明白了,在县城里,越是高调的,越不易被怀疑,越是低调不起眼的,越受鬼子和警察关注。也是,哪个在逃犯会明晃晃地背着枪站在警队大门口呢?脑子进水也干不出这么蠢的事吧?李有才这小子是个胆大心细的。

背靠着警队院墙,两膀横抱着,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心里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院里响起一阵引擎声。

不久,一辆三轮摩托车驶出了警队大门口,刚出门便停在了街边,骑车的是个警察,侧边车斗里坐着个年纪五十岁左右的人,精神有点萎靡,朝附近四下里看。

难道这是林掌柜?胡义正在犹疑,那人的目光望到了这里来,把胡义上下打量了一遍,才不满地开口喊:“小林,你还发什么呆。”

这是林掌柜无疑了,只是没料到他能主动招呼。胡义赶紧跑过去:“老爷,您还好吧?”

“还不错。两间铺子,换来乘坐一次大队长的摩托车这是荣耀啊!”坐在车斗里的林掌柜苦笑着低声自语,没再看胡义。

骑车的警察皱眉道:“哎,别墨迹了行不行,赶紧送了你们我还有事要忙呢!”

胡义跳上了摩托车后座,引擎猛地再次咆哮,一阵呛人的蓝色烟雾淡淡弥散,三轮摩托车直奔城东门。

……

窗开着,窗台上的花盆被午后的阳光晒着,绿叶亮,花朵也亮,绚烂得耀眼。

无聊的李有才,两脚搭在办公桌上,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里,看着盛开在窗台上的花朵发闲呆,难得发现了赌桌以外也有美丽的细节。他忍不住离开了椅子,来到窗边,去嗅那些盛开的花朵。

胡长官这个瘟神走了,苏干事这个定时炸弹也走了,倒霉的林掌柜也回家了,一切都结束了,这感觉很轻松,却又有一点……难以言状的落寞。

有人说花香,所以试着闻闻看,并没觉得,看着花朵,李有才纳闷,骰子的味道我都能闻得出来,为什么花香我却闻不到呢?这个问题好怪!真见鬼,许是被金春秀的胭脂给呛的!唉——

余光中似乎出现了什么,那是一种美丽的感觉,可能是盯着阳光下的花看得久了,晃了眼了,幻觉了。

仍然抬起了眼,望向警队大门口,望向大门外的街。

黑鞋白袜,黑裙蓝衫,秀丽在街对面徘徊。

李有才把眉头皱了起来,那可不就是她么?她到这瞎晃悠什么来了?

……

穿过了院子,出了警队大门,那个秀丽身影却不在了。站在烈日下的街边,向左看,向右看,然后快步去追。

擦肩掠过一个又一个行人,终于确认了前面那个低头匆匆的背影,和长长的发辫。

“喂!”他喊。

她停步回过头,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汉奸,诧异了。

他露出个阳光微笑走近:“真巧啊。”

她转回身,垂在身前的两手攥着一个手帕包,不太自然地回答:“哦,我是……进城来帮我爹处理一点事。嗯,那个……谢谢你。”然后低下头轻轻捏搓着手里的东西。

李有才有点晕,这……跟前几次见她又感觉完全不同呢?怎么每次见她都不像是同一个人呢?看起来羞涩,含蓄,内向,这能是朝我狠扔砖头的那位吗?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晕了,也许是被头上的烈日晒的,要么就是做梦。

“刘副队和赵秘书只能关几天,我拖不到更久,你还是抓紧时间搬走吧。”

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下,不抬头地说:“明天我们就要搬去省城了。”

“哦。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说完了这句话李有才便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又上赶着犯贱了,苍天!

“没有。省城有亲戚,条件不算差,谢谢你。”她还是不愿抬头说话,不自然地开始用一只鞋尖轻轻踢踩地面上的一根火柴杆。

这怎么弄得和老友分别一般?可能么?荒唐吧!李有才迷糊,感觉越发看不懂面前这个美丽的她。

于是一个发晕,一个低着头,两个人沉默着晒在烈日下。午后的街仿佛黑白,灰色的人影不时从他俩身边流过,只有她和他,是清晰的,还留有颜色,却像是静止了。

他强迫自己清醒起来,打破沉默:“嗯,那好了,我这个狗腿子还得回去忙着祸国殃民,后会有期。”

她忽然笑了,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那悦耳的开心笑声让李有才瞬间感到一阵透心彻脾的清凉。

她终于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尚未褪尽,不好意思地直直抬起两个秀臂,扭捏地将那个手帕包摆在李有才眼底:“这个送给你,算谢礼吧。”

李有才呆呆看着她两手捧着的手帕包,实在想象不出这里面包着什么东西,形状有点怪。

“我不知道你这个狗……你会喜欢什么,所以就送你这个了。留着吧。”她见李有才有点呆,便直接将手帕包塞在李有才手里,然后倒退着走了几步:“再见。”

话落,她转身走远,越来越淡。

那黑裙蓝衫再也看不见了,烈日下的李有才终于改为盯着手里的手帕包发呆。

解开了手帕,一副精致的圆墨镜在阳光下耀花了李有才的眼。

人生中第一次收到了属于自己的礼物,环境仿佛又黑白了,行人又变成了无法干扰视线的灰色。

原来收到礼物的感觉是这样的,他静静看着。

原来汉奸也是可以收到礼物的,他静静想着。

原来收到礼物……会让人觉得更孤独,孤独到想哭。

他仰起脸,闭着眼,努力抑制着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将圆墨镜戴上了鼻梁。

再去看街,世界从此不再刺眼了,柔和得不真实。

他微驼的背终于直了起来,脸上再次挂上阳光的笑容,却被墨镜衬托得多了一丝诡异感,然后他悠闲地转身,晃进人流,消失在落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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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拉架

酒站空地大树下的阴凉里,摆着一张做好不久的长条木桌子。规格形状和**团炊事班院里的那种基本一样,长长一条,两边放着两张长条凳。

此刻,桌两边对坐着六个人,排长红缨,照例翘着辫子趴在桌上蘸水画王八;一班长石成搭着膝盖垂头看地上的蚂蚁,三班长马良翘着二郎腿仰头望天,九班长罗富贵正在搂着他自己的外套闷头抓虱子,叫花子般的友军班长陈冲是坐姿最正的。

刘坚强站在桌边严肃发表着意见:“……那十个俘虏的问题不解决不行,谁知道他们这些土匪干过多少坏事?参加了队伍叛变了怎么办?”

“解决?”马良一笑:“你怎么解决?”

“好好审查他们,不查清楚不能用。”

“你怎么审查?难道把他们挨个叫出来,问他做过坏事没有?”

刘坚强看着马良笑嘻嘻的样儿心里很不爽:“那你说怎么办?”

“没办法,要我说退货!要么送回团里去让团里看着办得了,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不少。”

“退货?想得美吧,你瞅瞅二连那几个家伙走的时候背着东西跑得那个急,高一刀能给你退?他现在指不定乐成什么样了!”刘坚强又朝小丫头道:“天天胡折腾,现在怎么不说话了你?”

小丫头抬起头斜了刘坚强一眼:“我那不是一心想给咱们多拉点人吗,当时哪想那么多。你别没完没了啊我警告你!”

嗅觉灵敏的罗富贵终于闻出点火药味,赶紧放下手中抓虱子的活儿,准备浇点油:“其实这个事我觉得吧……”

可惜话才说了个开头,刘坚强和马良却突然朝这边扭过头来异口同声道:“你闭嘴!”

“我……姥姥的凭什么不让我说话?”

“你一说话准没好!你就是个搅屎棍子!”

“行,行行,那老子还在这和你们扯什么蛋!自己玩去吧你们。”罗富贵起身就走。

石成一把扯住罗富贵:“骡子,这点事不至于,好歹把会开完。”

“把会开完?这是个什么会?打着解决俘虏问题当旗号,实际上说的都是什么?不就是嫌丫头收下了俘虏么!收了又怎么样?换人用的东西不也是丫头攒的么?你们谁帮丫头一把忙了?只要丫头愿意,把货全送给二连又怎么样?关的着谁?切——老子睡觉去了!”

故作慷慨激昂地说完了这些,罗富贵一把扯开了石成的手,大摇大摆走向碉堡。

啪——小手一把拍在了桌面上,小眉毛一竖,大眼一瞪:“散会!”然后二话不说扭身就回她的小窝。

剩下的四位相互看了看,马良一指刘坚强的鼻子:“说你什么好?说俘虏的事,你非往丫头身上拐个弯干什么?现在好,连个方案都没出来就散会了,十个俘虏连吃带喝还得派人看着,什么时候是个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

“那不是你跟我抬杠抬出来的么?你装什么好人?少拿手比划我!”刘坚强一把将马良的手打开。

这一下用的力气不小,打在马良的手背上啪地一声脆响,恨得马良忍不住顺手还回去了一拳。

接着凳子就翻了,两个人瞬间撞在了一起,早都闲出屁了,此刻谁都不忍着,黑虎掏心叶里摘桃,扯淡战斗正式开始。

从头到尾发生的一切看得陈冲满头黑线,哪有这样开会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荒唐地散会不说,同志战友间居然还带动手的?原本以为刘坚强是个稳重严肃的老兵,原本以为马良是个温文儒雅独特战士,转眼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连撕带扯喘粗气,这是两个什么玩意?

慌忙地想要绕过桌子去拉架,却被石成一把拽住了:“别管,千万别管。他们俩的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这个架你拉不起,还是等他们自然凉吧。”

“等他们自然凉?”陈冲下巴差点掉下来,都是一个排的战友,石成居然这么冷血?看到现在,三观彻底毁了。

一把拨了石成的手,绕过桌子冲向那两个正在你拳我腿的班长去拉架。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中,陈冲狼狈地摔倒出战团。

爬起来抹了抹鼻子,居然蹭了一手血,陈冲忍不住焦急地朝附近喊:“来人,来人,快把他们拉开!”

几个战士闻声跑出树林,定睛瞧了瞧,急忙冲过来,试图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班长拉开。

“你为什么只拽俺们班长的腿?”

“是你先拉偏架!”

“我去你娘的吧!”

“哎呀我……”

然后战斗变成了二对二,三对三,四对四,五对五,一路升级,最终变成了两个班的战斗,乌烟瘴气打成了一大片。

流着鼻血的陈冲坐在地上看傻眼了,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这相当于哗变罢?这可出大事了,扭头朝石成焦急喊:“快想办法啊!”

石成此刻也是满头黑线,对着陈冲无奈地摊了摊手:“我早跟你说这架不能拉,让他俩自然凉,你不听。”然后朝看热闹的那些战士喊:“看什么看?在岗的都给我回哨位去!一班的,现在跟我去沙滩训练。”

一班战士们笑嘻嘻地走出人群,不时扭头看着二三班的对战战场,跟着石成往沙滩走了。

一班居然不管,那谁还敢出来管?这么大动静红缨排长也一直不露面,罗富贵更不见人影,陈冲深深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难道这是我的错吗?九排这些老兵都什么毛病,聋了还是瞎了!

忽然间,厮打中的人逐渐停下了战斗,尽管他们还互相揪着对方衣领或者扯着对方下巴没松手,满脸的抓痕鼻血,但是动作都停了,目光都朝傻坐在地上的陈冲这里看过来,呆呆的。

怎么突然不打了?陈冲纳闷,都往我这边看什么?忍不住觉得脊背后面……有点凉呢?一点一点扭动几乎僵化的脖子,回过头。

一袭黑衣斜背盒子炮,粗重浓眉下一双透着阴寒的细狭双眼正在盯着那些厮打的人看,明明站在阳光下,他偏偏能让人感到一阵刺骨的冷。

看热闹的新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傻傻地随着二三班的人一起看向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完全看不懂情况。

“哥。”紧紧撕着刘坚强的马良顺口出声。

“班长。”死死揪着马良的刘坚强也下意识说话。

陈冲好像明白了,难道他就是……排长?一定是排长。苍天有眼,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看得快崩溃了。

然而身后那个冷酷的男人突然说:“不错,打得挺好,没想到我几天不在家,你们都学会组队操练了?既然这样……输的一方就别吃晚饭了,继续。还愣着干什么?我说继续!”

噼里啪啦稀里哗啦……二班和三班转瞬又乌烟瘴气纠缠在一起,却没有了刚才那股戾气。

小丫头终于蹦出了门口,一对缺德辫子翘得冲天高:“你咋才回来呢?你说,这么多天,和那个狐狸精到底去哪了?啊?”

“……”

这回不只是陈冲满头黑线,刚回来的排长大人也满头黑线了,那一身冰冷转瞬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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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重整旗鼓

罗富贵喜欢呆在碉堡里,不只是因为这地方安全清静,由于这个碉堡大部分主体是挖进地下的,又处于茂密树荫下,所以比酒站空地上那些房屋可凉快多了,除了蚊虫多点,真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此刻那只熊就躺在铺在碉堡地面的一张破草席上,无聊地看着蜘蛛在顶梁上结一张新网。

机枪歪摆在射击台上,赵亮坐在个根据高度特制的木凳上,从三个方向的射击孔不时向外看,手里拎着一块席改成的破蒲扇,有一扇没一扇。

“班长,我咋总是觉得排长那,那,那么冷呢?跟他在一块就没,没热过。”赵亮一边瞭望,一边说。

正在无聊的熊想了想,忽然低声说:“看在你是我手下弟兄的份上,今天我告诉你个秘密。”

结巴赵亮闻言来了精神,扭过头来瞪眼竖耳朵。

“其实胡老大根本不是人!”

“……”

“他是个死人,他——是个诈尸鬼。”

“啥?”

“嘘——姥姥的你小点声!”

“他……”

“你也不想想,为什么这大热的三伏天,你见了他偏偏觉得凉呢?为什么冷呢?什么人这么冷呢?嗯?死脑筋,你长个脑袋有什么用!”

“我……”那只熊的严肃认真让赵亮感到脊背直冒凉气,忍不住回忆了点什么,不由又一哆嗦。

“想当初……苏干事不知从哪得到了一张太上老君符……后来,在那个下着大雨的深夜,乱葬岗里的那个荒坟被扒开了,咔擦一个惊雷——一只手居然伸了出来……”

噗通一声——结巴赵亮摔下了凳子,咧着大嘴呆呆不觉得疼。

罗富贵眼见听众入神,索性从破席上站了起来,准备加上肢体语言让瞎话更加有气氛,却忽然停下动作,盯着射击孔不再转眼。

“然,然,然后呢?你快说啊?”赵亮急的不行。

“这小子回来了!”罗富贵盯着射击孔喃喃说

赵亮赶紧爬起来,趴上射击位去看。

开阔地对面,一个瘦小的八路军站在那,显得脏军装肥大宽松,一身风尘,一脸汗,正在傻望过来。

“这谁啊?”

罗富贵没回答,而是掉头出了碉堡,走出茂密出现在开阔地这一边,朝对面喊:“愣着干屁,个小废物,等老子毙了你吗?赶紧滚过来!”

小八路闻言一阵小跑,瘦小身影匆匆穿过开阔地来到了高大的罗富贵跟前,抬起挽了好几层还嫌长的宽大袖口抹一把脏脸上的汗,结果那脸更脏了:“班长。”

五大憨粗的巨熊低头看着面前那张写满了幸福的稚嫩脏脸,沉默了半天才挤出话来:“去让李响给你弄吃的,多要点,顺便给班长我偷带回点嚼裹。”

……

一些战士站在树荫下,相互窃窃私语着,远远看着空地中间那颗大树。排长坐在大树下的桌边,听刚刚归队的徐小立正在面前说着什么。

“……后来我把周医生领到了团里,就回来了。”

“她要在大北庄设医院?”

“嗯,她这么说的,团长和政委可高兴了。”

“那她怎么一个人来呢?”

“好像……师里说现在困难,要再等一等,她就发火了,自己来了。排长,周医生比师长还厉害吗?我看师长让她呛得说不出话呢!”

“她……怎么可能比师长厉害,师长那是让着她而已。”胡义随后将目光放在徐小的腰侧,看着那个破旧军号问:“这是哪来的?”

“周医生给我要来的,她还让我每天跟着那些司号兵去学了,我现在只学会了五种号音。”

这周大医生面子是真不小,最低也得是连级通信员才能有资格申请学习司号,她愣是仗着面子给徐小这个住院的小兵伢子要出个军号来。

“军号给我看看。”

徐小摘下军号,又从怀里谨地摸出一个铜黄的漂亮号嘴子,小心仔细地与军号连接起来递上。

看着军号,胡义想起了在病房里遇见的那个司号兵,想起了做过的那个梦。这个破旧的铜号上还有明显的弹痕,不知道它失去过多少任敢于迎风的英勇主人。

叹了口气问徐小:“你为什么喜欢这个?”

“我喜欢听,吹响的时候,我就不觉得自己小。”

想了想,胡义淡淡笑了,把军号小心地递还给徐小:“你会成为山峰一样的巨人,你不会被风吹倒。”

徐小不知道排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腼腆地笑了一下。

这时丫头抱着一套腰带武装带子弹盒等等一堆东西,背着一支三八大盖从她屋里走出来,笨拙地来到大树下,把东西往桌上哗啦一扔,然后摘下三八大盖递给徐小:“这些是你的。”

徐小的脏脸上写满了惊讶,看看手里的步枪,再看看桌上,入鞘的刺刀,鼓囊囊的子弹盒,结实威武的皮带,把他闪花了眼。

“背得动么?”小丫头笑嘻嘻地问。

徐小狠狠点头。

“那我再送你几颗手榴弹!”小丫头转身准备再回她屋里一趟。

这时满头黑线的胡义开口了:“丫头,手榴弹……先算了吧。这样,你去把我留在家里的那两支驳壳枪拿来。”

这次进城杀人,得到那支烤蓝的崭新m1932让胡义爱不释手,所以原先的两支驳壳枪决定分配掉。既然现在徐小回来了,那么其中一支给他,而另一把,胡义决定送给陈冲。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看出胡义的意思了,于是一边往胡义的住处走,一边朝徐小说:“等会我再给你三尺红布挂军号。累死你!嘿嘿嘿……”

不远处的新兵观众一个个口水三尺长,看得眼睛都绿了,相互嘀咕着。

“不是说武器紧张吗?咱们别说枪没有,军装都没着落,怎么现在这一大套全堆在他个干巴小子身上了?这不公平!天理何在?眼睁睁的浪费啊!”

几个恰好经过这里的战士听到了这话,一个顺口说:“那是九班的人,懂不懂?”

又一个接茬道:“人死过了,那是命换来的。”

第三个经过时又说:“别看人小,山口战斗**团第一大功!唉——可惜当时没轮上我去当民夫。”

最后一个战士经过这些新兵的时候最后总结:“新来的,都老实点,九排现在没你们说话的份儿!”

新兵们闭嘴无语了,九排果然是个落后的无良单位,言论自由也要剥夺吗?好忧伤!

……

九排再次开会了,会议地点还是大树下的长木桌,参会人员仍然是六个,不过红缨排长换成了胡义。座位位置也和上次有点不同,上次是三三对坐,这次是一对五,胡义一个人坐了一边,五个班长没人凑到他这边来坐。

刘坚强不想坐在胡义身边,因为他不想让别人认为他有溜须拍马的嫌疑;石成不想坐在胡义身边,因为传统的他觉得座位就该按照级别来,排长是排长,班长是班长;陈冲是客,所以陈冲不好意思往胡义那边坐,轮不上;罗富贵的原因最简单,因为离胡老大远点不挨踢,保险;马良本来是持无所谓态度,可是一看大家全在这边,如果自己一个跑胡义身边去做就别扭了,只好随众。

陈冲发现气氛也不同,会议一开始,没人说话,全都静静等着,搞得这倒不像是开会,反而像是等待命令发布。

手里拿着毛巾,仔细地擦拭着怀表,不在家这些天,小丫头没少摆弄,那表盘和表壳上满满都是她的小手印。一直擦拭得锡亮,才把毛巾扔在桌边,合上怀表揣起来。

胡义扫视了对面的五张脸,最后停在刘坚强脸上,淡淡开口:“流鼻涕,既然是你要求开会,那你先说说吧。”

刘坚强随后起立,说了二连送来十个俘虏的事,然后谈了他的看法,希望长胡义拿主意。

胡义偏着头,看了会地上的树荫,才说:“我也没主意。这样,先把他们送到对岸去,让民兵队看着,等我考虑考虑再说。”

几个班长相互看看,好么,还是没答案,刘坚强无奈坐下了。

马良接着站起来:“就算不计那十个俘虏,现在团里分来十个新兵,陈冲的一个班也是十个,这二十人的武器和军装得设法解决。”

胡义看了看陈冲那身破烂衣服,看得陈冲红着脸低下了头。

“这倒算是个问题。武器么……好像还有两支步枪,军装肯定是没有,团里都没有,咱们怎么能有。”胡义把目光重新对准马良,既然这小子提出这个问题,肯定得有后话吧。

马良见胡义不再说话,果然继续:“我是想……咱们能不能端了眼前的炮楼。如果能打下来,枪有了,军装也有了。”

“你打算让新兵穿鬼子衣裳还是穿伪军衣裳?”罗富贵斜着眼问。

马良一笑:“帽子不要,孙姐她们做了些染料,染了颜色不就差不多么,至于做帽子那些布料又不多,总会有办法的。”

这时刘坚强噌地也站起来了:“我支持马良的想法!如果能把炮楼毁了,相当于破了封锁,小鬼子想再建也没那么快。”

“只要说打你就没有不同意的!”罗富贵扭回脖子不再说话,胡老大可不是个讲民主的排长,所以罗富贵没兴趣发表反对意见。

胡义面无表情地看了站着的马良和刘坚强一会,心里有点纳闷,之前这俩货就凑在一块嘀嘀咕咕,接着刘坚强就提出开会,他们什么时候学会合作了?想打炮楼?

“如果是用人命换衣裳穿,我没这个兴趣。如果是用人命换人命,我得看值不值。所以……你俩先拟个方案给我看看再说吧。散会!”

刘坚强和马良忍不住相互对视,排长这话,看来有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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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鬼迷心窍

拟定方案,这让马良和刘坚强兴奋不已,做梦也没想到,这种运筹帷幄的事居然会由他们两个来做,虽然端炮楼这种事根本不是什么大战斗,但是对两个小小班长而言,却觉得无限荣耀,他们俩忽然觉得自己是大将了。

两个人闷在屋里合计了一阵,最终决定套用当初联合二连打炮楼的经历战术,来个故技重施,简单方便快捷。

散会后没过多久他俩便来找排长胡义,还没进门,就听见小丫头在屋里愤怒地嚷:“你这伤都是哪来的?你说啊?”

“我这肩膀不小心被挂破了。”

“那胳膊上这纱布缠的又是啥?”

“这是旧伤复发。”

“那你为什么不敢弯腰?还骗我!你把衣服给我脱了!我让你躲!”

“哎,你别,别拽,哎呦”胡义的一声痛叫,伴随着外套被扯开的声音。

“这又是怎么回事!”小丫头开始咆哮了。

此时马良和刘坚强也进了门,看到了赤膊上身的胡义,肩头,胳膊等处缠了纱布,腰腹上尤其缠了厚厚一层。小丫头手里拎着刚扯下的胡义衬衣,正咬牙切齿盯着胡义腰腹上的纱布怒看。

“哥,你……受伤了?”马良和刘坚强都愣在门口。

“你俩干什么来了?”胡义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暂时不回答小丫头的逼问,赶紧转移话题。

“我们来汇报方案。”刘坚强直奔主题。

“这么快?说说吧。”胡义从床边站起来,伸手想拿回自己的衬衣,结果小丫头一甩手把衬衣放在她身后不给。

刘坚强和马良当场说了想法,像那次和二连合作大炮楼一样,夜里发起突然攻击,一个火力组吸引压制,一个突击组靠上去送手榴弹。

听得胡义暂时忘记了从丫头手里要回衬衣的事,深深皱起了眉,定定看了手下这两员大将半天,才道:“这就你你们的方案?此炮楼非彼炮楼,这个炮楼更大更高,有护壕,有吊桥,有铁丝网,连底层的射击孔位置都比那个高,炮楼里的敌人也比那个多,火力也比那个强,你俩红口白牙轻飘飘几句话就是方案?且不问你们是否有打下炮楼的手段,敌人援军有哪些?从哪来?多久到?来援怎么办?预计最大损失会有多少?方案就是一个‘打’字?信不信我现在把你俩打成炮楼?滚!”

刘坚强和马良灰溜溜地跑出了门,随后屋里再次传出胡义的惊叫:“哎,丫头,你干什么?”

“现在把裤子给我脱了,到底还有多少伤!你等我回团里找她好好算账……”

“没了,就这些,我腿上没伤,没看我走路都不瘸吗!你听我说……”桌子被碰翻的声音传出,胡义似乎在屋里到处躲闪。

“鬼信!狐狸精把你害成这样你还……你站住!我让你躲……再躲!”

“哎,别拽了,别拽。行,行行行。我自己脱,我自己脱还不行吗?唉”

……

被胡义当头浇过一盆冷水后,马良和刘坚强没了刚才那份不可一世的心情。

看来排长这是要细节,也是,十句八句话如果就成了方案的话,那天下人都当参谋了。

这次两人来到了沙滩上,开始用沙子堆出绿水铺炮楼附近的环境,刘坚强前些天没少侦查,早都了然于心;至于外围的事,马良知道得更多,前些天他已经爬崖下壁找出了一条能进出山的路线,只是这路线艰险难行,耗力费时,偶尔紧急时可用,但作为通路的话实在痛苦了些。

两个人开始看着,算着,计着,想着,猜着,后来开始找来些石子摆着,一个当鬼子守炮楼,调援军,另一个指挥九排攻着,打着。两个人在沙滩上不时地吵着,争辩着。渐渐的全情投入,争得面红耳赤,几次差点动了手,低头看到沙盘时,又想起了眼下正在干正事,于是双方各自住口歇会消气,然后一切又开始循环。

凑在附近看热闹的战士不知换了几茬,阳光渐渐消失于山下,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马良和刘坚强才解决了所有细节问题,再次一起去找排长。

这段时间,一个简易的厨房已经建起来了,灶台已经不是暴露在空地上。孙翠在做晚饭,李响在打下手,徐小主动帮着干杂活累活。无论只碉堡里站岗,还是开阔地附近放哨,以及厨房杂活,徐小都不用招呼主动做,原本他就是被懒鬼罗富贵这样吆喝练过来的,现在不用吆喝了,轻车熟路不嫌苦。

胡义坐在厨房门口边的一块石头上,与忙在门里的孙翠说着话。

“……今天上午,已经派了两个民兵往南去了,他们都是一片的,地方熟,又做过匪,这十个人的事要查出来也用不了太久,你等着就是了。”孙翠说。

“嗯,到时候这事你看着办吧,能用的就送过河来,如果不能用……就让村里人做主。”胡义把十个土匪俘虏交给河对岸的民兵看押并非图省事,而是因为酒站村里的很多人过去做过匪,以匪查匪,以匪治匪,另外很多人是恨匪的,所以这事可简单多了。八路有军规纪律约束,拿这十个俘虏没办法,但是在酒站村里可就不一样了,这些村民们可是‘特殊群众’。

孙翠放下锅盖,双手在衣襟上抹着,出了门口:“那……我怎么知道什么样是能用的?这好坏得咋分?”

坐在门边的胡义抬起头:“就用你自己的眼光分,你要是觉得坏,那就是坏;你要是觉得凑合,那就凑合。这么说吧,不管他是杀过人还是放过火,只看你现在愿不愿意他做你邻居,如果说你能放心让他住你隔壁,那这就是可用的人,你能明白我说的意思么?”

孙翠琢磨了一下,点点头:“明白了,那……到时候如果有不能用的怎么办?”

“这是你们村里的事了,我管不了。”

孙翠歪着头朝胡义一笑:“要照你说那标准,我瞧着你就不是个好人!”

“……”

这时马良和刘坚强过来了:“哥,我们有方案了!”

孙翠掉头进门继续去做饭,胡义看着停在面前的这俩货,淡淡道:“说来听听。”

马良和刘坚强相互对视了一下,最后由马良站出来汇报,把他俩研究了一下午的方案说了一遍。

胡义静静听完了,才问:“你说敌人的增援只会来自落叶村,那我问你,落叶村有多少兵力?凭你三班那几个人怎么挡?”

马良答:“挡不住,所以我不挡援军。”

“哦?”胡义静静等答案。

“绿水铺炮楼不是县城附近,现在他还没电话,要增援只能是派人去通知,或者是在绿水铺村里安排人报信。我带三班卡在绿水铺去往落叶村的路上,见人全抓,落叶村得不到消息,就不会有援军了。”

胡义点点头:“这是个办法。行,现在假设没有援军了,照你俩说的,九班和一班交替吸引压制,你觉得压得住炮楼里的两挺轻机枪和一挺重机枪么?”

“不需要压制,只需要吸引,以便让二班能顺利靠到炮楼底下。”

“就算用锹镐工具上了壕沟,过了铁丝网,二班到了跑楼下,如果敌人从炮楼顶层望台往下扔手雷手榴弹你怎么破?这种炮楼我和骡子在里面体会过,射击孔不大,带外斜面,位置也不低,手榴弹没那么容易扔进去,就算二班那几个人都能顺利到底下,这几个人又怎么攻进去?只有二班这几个人,如果敌人从出口冲出来几个你又怎么办?任务目标是拿下炮楼,可是你俩这方案根本就是撞大运!”

刘坚强突然挺胸抬头打了个立正,严肃大声道:“我们二班有信心!敌人冲出多少来我也敢打!就是揣着手榴弹从入口往里硬钻我也保证把炮楼拿下来!”

胡义迎面抬腿直接把刘坚强踹了个跟头:“那九班和一班还费那么大劲吸引个屁!就这打法要是能拿下炮楼才怪了!反正你二班是送死的,不如直接死在爬向炮楼的路上得了!省了子弹还省了别人的力气!”

刘坚强坐在地上咧着嘴不吱声了,胡义又把冷脸转向马良:“照你俩这方案,二班肯定是送了,而炮楼还未必拿得下来,是不是?既然拿不下炮楼,那你俩拟的这叫个什么方案?他流鼻涕脑子发热,你马良就打算拿二班的人命赌运气是不是?”

马良满脸通红,忍不住道:“方案可以改,我带三班做突击组,让二班出山截断敌人报信。”

话音刚落,胡义的鞋底就到了,这下马良也被踹得狼狈跌翻出去。

“摆这么大阵仗就为白白送给敌人一个班!打不下来那为什么还要打?你俩是被敌人收买了还是被鬼给迷了心?滚!你俩都给我滚。坑人玩意!”

拎着个大饭盆子在附近等吃饭的罗富贵笑嘻嘻道:“我说……二位栋梁,可不要滚得太远,马上要开饭了。嘿嘿嘿……”

看着马良和刘坚强正在灰溜溜爬起来,正在嘲笑的罗富贵忽然觉得有冷冷目光循声扫向自己这里,赶紧一猫腰,缩进了一排战士后边,才继续低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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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 谁是第一

马良辗转反侧,一夜未睡好,满脑袋里想的都是打炮楼的方案,计划得已经够细致了,却没把握打下炮楼,愁!

朝霞出现在东方天际,马良便出了门,漫步走向沙滩,想去看看朝阳,却发现沙滩上坐着一个人影,刘坚强。

走到他身边,没坐下,站着看朝霞问:“这么早。”

“我一向这么早。”回答的语气并不客气。

马良笑了笑没说话。

“我看班长他根本不想打炮楼,咱俩纯粹瞎忙。”刘坚强说。

“我看他想打,否则让咱俩出方案干什么呢?”马良看着红彤彤的朝霞心情好了不少。

“方案已经有了,没法再细了,能想到的咱俩全想到了,还要怎么样?打仗本来就得冒险,别说有一两成机会成功,就算没有机会也要争取!”刘坚强严肃地说着,忍不住想挥舞一下拳头,最终没能做出动作。

“班长领着咱们到现在,哪一次没争取?明明绝路了不是还在争取么!否则现在早都没九排了。其实这次他也是在争取,争取的是用最少的损失换取最大的胜利,你仔细想想,是不是?”

刘坚强没再说话,沉默着叹了口气。

马良继续道:“说到底咱俩还是没解决根本问题,根子还是炮楼,拿不下炮楼其他事想得再细也没用。我觉得……咱们得琢磨琢磨手段,不能只想着手里的枪和手榴弹,得找个能稳妥端掉炮楼的办法。”

然后两人一站一坐继续看朝霞,沉默了很久,刘坚强忽然道:“你说……石成那个土炮能不能派上用场?我看他那破玩意的动静可挺大!”

马良想了想:“这事……得问他。”

……

石成看着主动来找他的马良和刘坚强,愣了愣问:“你俩想用土炮打炮楼?白搭,不可能。知道那铁疙瘩多沉么?别说打,抬到那去都能把人累个半死。”

“至于怎么运过去那是另一回事,你就说说这土炮打炮楼能不能行吧。”马良问。

“先不说装填有多慢,打散弹的话射程也就一百多米远,打实心弹的话倒是勉强能飞到三百米,可惜就算中了,那么厚的炮楼外墙也许只会被砸出个小坑,有什么意义?再说炮楼里不只有机枪,还有掷弹筒,这土炮放一次位置就暴露,这么笨重躲得及么?”

马良无语,刘坚强皱眉道:“那你整天搂着这破玩意叮叮咣咣的,折腾得那么来劲?”

石成嘿嘿一笑:“就因为没啥用,所以拿它听响解闷啊,否则哪舍得祸害。”

“……”两位听众满头黑线,感情他石成震天动地搞那么大噪音连训练都不是,纯粹扯淡呢,照这么说,是不是比那头整天睡大觉的懒熊更无耻?

“哎,你俩干嘛这样看着我?”石成哪知道马良和刘坚强此刻正在恨恨地鄙视他,没多想,顺口又说:“不过……土炮虽然用不上,火药你们也许能用上吧?”

马良愣着眼看刘坚强,刘坚强愣着眼看马良,眼光同时一亮,然后掉头就走。

……

李响放下了手里正在制作的木板凳,淡淡问面前的两个班长:“什么事?”

“火药!我们俩为火药来的。火药是你管着,所以来找你。”

“要火药干什么?”

“炸炮楼!”

李响沉默着看了眼前的两个班长一会,摇了摇头:“炸不了。”

“炸不了?”刘坚强又皱眉头了:“说的是火药,不是面粉!什么叫炸不了?”

李响把手里的木锯扔下,拍了拍手:“量不够,炸不了炮楼。”

“什么?当初丫头不是明明留下了一大箱吗?怎么可能不够?难道都让石成给祸害光了?”

“石成把散的都拿去放了,那一箱前几天被二连拿走了一半,现在只有半箱。而且……这火药估计是山匪自己炒的,比例不对,效果不好,没你想的那么有威力,别看烟火挺大,其实爆炸力不够,如果是在外部炸,不会伤到炮楼一根汗毛,如果是放进里面去炸,效果怎样我不好说,不过……比你捆住几颗手榴弹的效果强不了多少,那你又何必费事往里搬这么大体积的东西?”

在这方面,李响就是权威,他说量不够,火药质量也不行,那就肯定是不行,马良和刘坚强不甘心却也不怀疑。

刚刚燃起的希望再次破灭了,就那么一个搬不走动不了的炮楼,愣是没辙,说到底还是穷,一门山炮轻松可以解决的问题,彻底难倒了两个九排栋梁。

刘坚强无奈,准备转身离开。马良没动地方,盯着李响看了一会,突然道:“李响,你肯定会炒**吧?”

听到马良这么问,本欲离开的刘坚强停下了,和马良一起盯着李响看。

李响却一直不说话,反而拎起了地上的木锯,又开始继续做板凳。

“你炒点**,够炸炮楼就行。”马良再次说。

李响仍然一言不发,努力地锯木头。

刘坚强这时也开口:“事关全排,事关全团,你这人怎么就不能有点集体观念?我就纳了闷,九班怎么就出不来一个好人!你还是八路军么?你倒说话啊?”

拉动的木锯停下了,李响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了活儿便往胡义的住处走。

“你去哪?”马良不解。

“找排长,调离九排,或者……退伍。”

马良狠狠瞪了刘坚强一眼,然后跑出几步一把拽住了李响:“算了算了,当我没说,我那就是随口一问,你快忙你的板凳吧。”

李响面无表情地停住了,马良赶紧朝满头黑线的刘坚强一摆手,无语离开。

……

一些战士坐在树林边纳凉,几个老兵在口若悬河,几个新兵在旁边溜缝。

“看这架势,排长肯定是想打炮楼。”

“未必吧,昨天傍晚二班长和三班长的计划那么细致,不照样各赏了一脚。”

“你懂个啥,咱九排最有能力的班长就两个,一个流鼻涕一个马良,开会说让他们一起出方案,难道排长这是闲得么?”

“哦,你这么一说……似乎有道理啊?”

有新兵嘀咕着问:“原来二班长和三班长是最强的?咱排现在有五个班长,这要是按能力排个顺序的话,你们说谁在头前谁在末尾呢?”

战士们随即开始叽叽喳喳,一些人认为刘坚强第一,一些人认为马良第一;一些人认为新来的陈冲垫底,一些人认为无良的九班长罗富贵垫底。争论了半天,马良和刘坚强谁是第一没答案,但是罗富贵垫底这件事倒是达成了共识。

徐小也在旁边不远,一直都听着了,只是没说话。但是听到了最后,他的心情很不好,因为罗富贵是他的班长,而战士们正在耻笑着。

其实在徐小心里,他最喜欢的人——是罗富贵!他喜欢罗富贵的原因极其简单,简单得甚至可笑,因为班长强壮高大,是全排最高大的!是全团最高大的!比高一刀还要高大,没有人比班长高大!

也许是因为徐小最瘦小,所以罗富贵那熊一般伟岸的身躯令他产生向往,也许是其他原因,谁知道呢,好感这种东西很怪,跟逻辑无关。

“我的班长是第一。”徐小忍不住认真说。

场面瞬间寂静,所有目光瞬间转向了徐小那一脸鼻涕痕迹,静了一会,猛地哄笑成一片,这是一头无良熊和一只干巴鸡的故事么?

等观众们笑够了,徐小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的班长真的是第一。”

“第一高我们承认,但是牛皮吹得也高;第一大我们承认,但是脸也大;总的来说,你那班长有三个强项:吃饭,睡觉,浪费子弹。”

有人这么说完,众人再次笑歪成一片。

徐小被嘲笑得满脸通红,先天带有自卑感的他又不善辩,只好等大家再次笑够了,才说:“打河口营的时候,有班长出主意;打山口工地的时候,也是班长出主意。我的班长才是第一。”

“快得了吧,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赶巧了。他要真有那能耐,排长咋不让他出方案呢?你这小毛伢子倒替他抹起粉来了,我说小子,咱能不能不闹?说点拍良心的话难吗?”

“我……我的班长是第一。”徐小语拙了,却继续红着脸认真地坚持着,随即便被七嘴八舌的嘲笑声淹没。

突然噗通一声响,一个正在笑嘻嘻的战士直接被身后一只大脚踹出个大马趴。

战士们猛回头,才发现一头巨熊正站在大家身后,懒洋洋地眨巴着一对丑陋熊眼扫视一时无声的现场。

倒地战士狼狈地翻过身,看到熊后惊讶地咧开了嘴,这个点他不是应该在睡觉吗?一时忘了排长已经回来的事。

“姥姥的,一瞅你这个熊玩意就是流鼻涕的孬兵!好大个胆儿,竟敢编排起老子了?今天就让你看看老子的脸有多大!”

战士们互相斜眼看,坏了,难道这熊都听见了?再呆在这里是傻子!

“呃……罗班长,我得去换岗了。”一个战士爬起来撒腿就跑。

“我也去换岗了。”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哗啦啦一阵乱,全撒鸭子了。

罗富贵原本离这里不远,从头到尾都听见了,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排名垫底,或者什么吃饭睡觉浪费子弹。脸皮有个屁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对那些嘲笑天生免疫,一点感觉没有。

“班长。”徐小呆呆站着。

“老子当个‘最差班长’有什么不好?你跟那些缺心眼的货扯个什么劲?嗯?出头的橼子先烂,懂不懂?死一回你还不长记性?姥姥的你以为每次都会有人把你这倒霉货背回来么?”罗富贵像是在责怪徐小,但是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气恼。

“可我觉得你是第一。”徐小沉默着低下了头,小声地说。

罗富贵低头看了面前的瘦小身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嘿嘿一笑:“老子当然是第一!”

徐小闻言抬起了头,傻傻望着高大的巨熊发呆。

“只要我愿意,随时能骑在流鼻涕和马良头上,我不是第一谁是第一?嘿嘿嘿……今天班长高兴,那就……给你挣个第一来玩玩?”

徐小更糊涂了。

罗富贵得意洋洋地背起两只大手,朝沙滩上看了看,马良和刘坚强还在那对着沙盘冥思苦想。禁不住露出个贱笑,对徐小说:“去告诉那俩傻子,不用瞎折腾了,打炮楼的方案老子早有了,让他们赶紧找个凉快地方歇会得了!这家伙呜呜喳喳阵势摆的这个大,团长和政委都没他俩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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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问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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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排九班班长罗富贵要向排长胡义提出攻打炮楼的方案,这消息在酒站一经传开,三军皆瞠目,莫非此人真乃吴下阿蒙?不可能!整天睡大觉的懒熊,应该是被孙膑托梦了罢?这个理由貌似更靠谱!

统帅胡义,于空地大树下桌边冷面巍坐,一手搭于桌边,一指轻叩桌面,细目环顾,不怒自威。

众军士好奇,却只敢远观,不知觉围了三面。马良,刘坚强,石成,陈冲,四员大将两边立于桌侧,却未坐,或叉腰而立,或抱膀而望,等着看来人究竟献何妙策。

窃语尚未落尽,便见一人昂首行来。只见他,身长九尺,腰大十围,状如巨兽,满身五花肉,血盆大口蛤蟆眼,怎一个丑字了得。众人无不暗叹,真乃苍天之鬼斧神工也!

大步来在帅案前,分腿肩宽稳稳站定,先往左看了看皱眉的马良,再向右瞧了瞧黑脸的刘坚强,一张丑脸上忍不住开始贱笑。

主帅胡义见此情景宽眉微挑,冷目凝神道:“你有方案?”

罗富贵赶紧收起得意:“我有。”

胡义定睛细瞧了立于案前的罗富贵一阵:“讲。”

“目标是绿水铺炮楼,时间午夜,一班九班,伏于山口内两侧高地吸引敌人,不求压制,引住敌人火力即可;二班隐蔽接近炮楼,三班于战斗开始前赶往绿水铺与落叶村之间……”

“你等会!”马良突然打断罗富贵,好么,这个臭不要脸的这不是直接照抄我们拟过的方案么?皱起眉故意问:“敌人援军你怎么挡?”

罗富贵一笑:“挡不住,所以我不挡,只截报信的就行,没了报信的,哪来援兵?”

“我呸!”刘坚强终于受不了了:“这是你的方案?你敢说这是你的方案?骡子,无耻也要有个限度!”

石成听得捂着嘴乐,陈冲听得满头黑线。

马良转脸看胡义,心说这方案是我和流鼻涕拟过的,已经被你给否了,现在臭不要脸的骡子原封不动给抄来说,今天你要是不踢死他,不足以平民愤了吧?

胡义一直是面无表情地盯着罗富贵,突然道:“我问你,就算有一班和九班火力吸引,你怎么保证二班一定能到达炮楼下?”

正在朝刘坚强故意做鬼脸的罗富贵一听正主开口了,赶紧重新恢复认真神色,答道:“三班出山的时候,二班也随三班出发,天黑后在炮楼东边等着,一班和九班在西边打响了战斗之后,二班才开始前进,那时候炮楼里的机枪都是朝西射击的,二班隐蔽接近到差不多的距离,只要一个冲锋就能到底下。分出机枪来掉头这功夫,够二班冲五十米了吧?这段距离内,估计也就是放哨的几支步枪匆忙开火,有那么容易打着人么?”

全场一愣,感情骡子说的这是反向掩护,西边吸引火力,二班从炮楼后头往上爬,都不用担心敌人的重机枪会往西面的小路盲扫了。这样看来,倒还真没法说骡子是完全抄袭马良他俩的方案。

胡义点点头:“好,就算二班能够顺利到达炮楼底下,那么这时敌人也发觉了,各层射击孔虽然看不到下边,但是最顶层的垛墙后肯定有人往下扔手雷,你怎么办?”

罗富贵砸吧砸吧嘴:“到时候给二班多带上个人就得了。”

“多带个人?”众人无语,多一个少一个跟上面垛墙后的敌人有什么关联,疯话!

“让二班带上傻子,给傻子带上个燃烧瓶,到了跑楼下第一件事就是把燃烧瓶扔到瞭望台上面去,且不说那一片火烧,就算敌人不怕烧,敢站在火里往下扔手榴弹,那也是亮堂堂的靶子吧?一班九班打不到吗?”

全场恍然,竟然一时忘了眼前这位是无良懒熊了。

胡义那根一直在轻叩桌面的手指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那么……炮楼怎么拿下来?”

“蒸包子呗。用火烧。”

刘坚强一撇嘴:“你拿什么烧?”

“拆吊桥。那不都是现成的木料么?你不是天天去侦查炮楼么?你说你瞎不瞎?”

“我……”刘坚强无语。

马良斜眼看了看得意洋洋的罗富贵说:“炮楼可不小,吊桥那些木料根本不够用。”

“死心眼,非得烧墙根吗?拆了吊桥把木头堵在炮楼入口回廊里点了,这叫烧灶,连烤带呛,还省得他们冲出来拼命了。”

马良低头想了想:“这也未必烧得死敌人!”

“我也没说这就能烧死啊,可这时候他们起码吓傻了吧?乱套了吧?开打之前提前准备几根木头,二班得手后,让陈冲班扛着木头从西头上。木头不用太粗,碗口那样就够,得能塞进射击孔,长度么……全塞进炮楼后还要能露出射击孔一段才行,浇上油,到时候直接推进底层射击孔,在外面点了,火也就进去了,他怎么往外推?只要这几根木头从射击孔架进底层,就能让整个炮楼变成笼屉,变成烟囱,活活蒸烤死那群****的你信不信?”

“你以为敌人傻啊?光挨烧不灭火啊?”这次提出问题的是刘坚强。

“结巴说炮楼里只有一个大水缸,够浇么?何况那几根长木头都是被射击孔和地面斜架起来的,有那么好浇么?再说一开始他们还得先忙着去灭出口回廊的大火呢!”

如果让罗富贵做个全盘计划,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但是他有歪脑筋,所以他把马良和刘坚强的方案给抄来了,成为了方案的框架,而他只是把几点关键处照着他的心思稍微改改,一个火攻计划就成了。这好比马良和刘坚强辛辛苦苦做了一个烛台,而罗富贵最后轻松摆上一根蜡烛,点亮。

这回再没人说话了,没什么可反驳了,场面一片寂静。

胡义做了一个深呼吸:“骡子,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什么时候动手妥当?”

所有人的想法都是越快越好,但是排长问的是罗富贵,所以都没法发表意见,只能去瞧那头熊。

罗富贵抓了抓后脑勺,吧唧着大嘴短暂琢磨了一下:“派人盯着炮楼,什么时候有补给送进去了,什么时候合适。老子想吃的是罐头,可没兴趣拣空罐头盒。”

“……”众人再次无语,是他真的聪明?还是这个吃货歪打正着?

啪地一声,胡义的手拍在桌面上:“不错,很好,就照这个方案办了。不过……有些细节还是要改,要补。比如……突击组这一块,我认为由骡子你负责更适合。”

“什嘛?”罗富贵腿一软,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我得带九班吸引……”

胡义一摆手:“九班我指挥。”

“可是机枪……”

“难道我不是机枪手么?”

“那副射手总得有吧?”

“结巴完全可以胜任。”

“这……”

“还有问题么?”

“胡老大,能不能……”

“炮楼底层的射击孔距离地面也有一人多高,木头虽然不粗也不轻快,得有个够力气的来做才能更快地把活儿干完,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呢?”

“可我还是觉得……”

胡义终于开始盯着罗富贵不眨眼了。

罗富贵终于下意识倒退了半步,心中哀叹:该!出头的橼子先烂,这话是谁刚刚给徐小讲过的!悔啊!无意间发现刘坚强也在盯着自己猛看,这个货的死鱼眼说明他早已妒火中烧。

原来,被妒忌的感觉未必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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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背火一战

这个计划如果操作得好,损失会很小,成功率又很高,所以胡义下定了打炮楼的决心。

尽管方案已经够细致了,却被胡义一改再改。这一仗的关键是两个突击组,第一突击组的任务是到炮楼下点火制造敌人混乱,迫使敌人的机枪火力中断,然后第二突击组扛着细木从西侧冲上去,把炮楼变笼屉。

而这过程中最危险的阶段就是第一突击组接近炮楼的过程,考虑到吊桥木板拆除的难度不大,本着将意外损失降到最低的想法,第一突击组只有三个人,组长罗富贵,外加吴石头和徐小。

罗富贵背上斧头和锤,带上一盒火柴;吴石头自有镐头和工兵锹,附加一个燃烧瓶;徐小用水壶装上一壶油背着,以便点火时方便。吊桥上的木板不难拆,何况骡子和傻子这两位干将就能抵得上一个班,够用了,人越少接近的时候越隐蔽,出意外的可能性越小。他们三个随马良的三班一起出山,提前绕到炮楼后方隐蔽等待,西面的战斗一打响,他们开始接近炮楼。

刘坚强负责第二突击组,新来的十个新兵临时都加强给二班,总共十几个人。十多米长的细木准备了七八根,每根两人扛着,提前隐蔽在西侧山谷低处等待,只要炮楼上的压制火力中断,就是他们冲锋的时候。

胡义带着赵亮和小丫头为机枪组,于一侧吸引;石成带一班为一组,于另一侧吸引;陈冲的人做预备队,因为他们十个只有一支短枪两支长枪,帮不了什么忙,又是友军,所以让他们观摩得了。

消息说炮楼的最新补给送到了,所以,今天夜里就是战斗发起时间。

马良和罗富贵要提前绕出去,所以率先出发。临行前,罗富贵哭丧着脸来找胡义。

“胡老大,为啥只给我两个人?不带这样的!”

“这世上没有万全的事,第一把火最关键,一旦失败,我只损失三个人,能接受,直接全排撤退就行了,不闹心。”

“啥?原来你是为这个?哎呀我个姥姥啊……”罗富贵总算想明白了,一个是傻子,一个是最瘦小的兵,再加上自己这头好吃懒做的熊,如果一波死在炮楼底下,九排可不省心了么!

“胡老大,你踢死我得了,我不去!”罗富贵一把扯住了身边的门框,不打算撒手了。

胡义面无表情,倒是没动脚,轻叹了一口气:“本来……我也没想让你去,应该我自己去。这样吧,咱俩换过来,你负责机枪,我带突击组。”

罗富贵苦下脸,胡老大这话绝对不是虚的,关键是他身上的几处伤口都还没好,他没法动力气,这种事他要是说假话他就不是胡老大了!

“那……让流鼻涕带第一组不行么?”

“这次不是拼刺刀就能解决的事。流鼻涕有勇,无谋,我不放心。”

“那就让马良去,我负责切断敌人联络。”

“马良的心思倒是够,但是果断性不足。骡子,我选你,不是因为你好吃懒做,而是因为你跟我反着,我不怕死,你不怕活,所以……我能干成的事,你也能干成。或者说……就算计划失败,我相信至少你能活着回来,所以我说,我不闹心。”

罗富贵走了,胡义看着马良和罗富贵他们的背影消失,站在旁边的石成忍不住问:“排长,我看骡子根本就不情愿,这能行么?你为啥不同意我带第一组呢?”

“不情愿是因为他惜命,惜命的人,细致。”

胡义转身走了,留下石成呆呆琢磨着排长说的这句话。

……

夜,几片残云,有弯月,无风。

吴石头蜷在左边不远,居然睡着了;徐小趴在右边的灌木后,紧张地盯着远处炮楼里透出的微光。

罗富贵仰面躺在草丛里,听着四周的虫鸣,看着天上的星星。

听着均匀的微酣声,忍不住嘀咕:“姥姥的,就该做这样的人,没心没肺多幸福,这都能睡得着,真不愧是我手下的好弟兄。”

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彻底划破了夜的寂静,随后枪声大作,西面山谷里有人往炮楼远远射击,炮楼里毫不犹豫还以颜色,稀里哗啦响成一大片,曳光飞舞。

吴石头扑腾一下坐了起来,懵懵开口:“丫头,丫头在哪?俺去找丫头。”

“给我滚回来!找你姥姥个腿!闭嘴!”罗富贵低喝,吴石头总算清醒过来。

“班长,排长他们开打了,咱上吧!”徐小看着远处的飞舞曳光,激动得眼睛直发亮,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步枪。

“上个屁!重机枪响了,捷克式响了,那歪把子怎么没响呢?啥时候炮楼里的三挺机枪全响了,啥时候再说。”罗富贵动都没动,仍然懒洋洋地躺在草丛看星星。

“那……要是歪把子一直都不响咋办呢?”徐小弱弱地回头问。

“那更好,那可就怪不得咱们了,为了稳妥起见,为了九排大计着想,计划只能取消,咱也不用上了。咱第一组不上,谁也上不了,天下大吉。”

“……”

枪声持续一阵,黑暗山谷里的火力进一步加强,一挺机枪和十几支步枪分散着越打越勤快,弹药这个浪费法,明显是吸引火力有图谋。重机枪终于改为向出山的小路上盲目进行遮断射击,歪把子终于也响了,配合另一挺机枪,寻找对方的火舌位置压制。

徐小兴奋得猛地回过头:“班长你听,这个是歪把子吧?它也响了,三个都响了,这回咱上吧?”

“上上上,上你个头!老实呆着得了你个作死的熊玩意,等会再说。”

被罗富贵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徐小有百般不理解,却不敢跟班长争辩,只能重新趴好,继续无奈盯着炮楼看。

不久,炮楼后面的吊桥忽然放下,有人影匆匆奔跑出来,随即吊桥收起。

“班长,炮楼里出来了一个,跑过来了。”

“闭嘴!”

过了一会,附近响起了匆匆奔跑声,然后声音渐远,向东消失。

罗富贵终于坐了起来,深深叹了一口气,嘀咕道:“这回是没借口再拖延了,姥姥的,上就上吧。上上上,傻子,起来出发了。谁都不许弄出动静来,都给我稳稳当当的。”

一个大身影,一个小身影,一个土豆般的身影,接着黑暗和枪声掩护,猫着腰贼溜溜地向炮楼接近。

东边护壕外不远有一堆篝火,亮着几十米范围。再向前就进入光线范围了,三个人影趴下来。按照计划,应该让吴石头甩颗手榴弹进火堆,然后三个人一起冲过去,直接滑进壕沟。

不过罗富贵没有下这个命令,当初跟胡老大在炮楼里打过战斗,那些射击孔观察范围和角度很有限,罗富贵现在在想,西面在战斗,东边是身后,肯定有人在盯着,火堆也是东西两边各一,如果偏向侧边一些,光线更暗,对于这个卡着西面山口的炮楼来说,会有人紧盯么?不管怎么说,应该比从后面直接接近强。

仔细看着炮楼上那些射击孔的朝向观察了一会儿,罗富贵转而爬向一边,同时低声道:“从旁边绕着爬,不往咱仨这开枪就不冲。”

一段时间后,伴随着稀里哗啦碎土掉落响声,三个人影滑进了炮楼外围两米多深的壕沟。

这条沟绕了炮楼一圈,深两米多,宽四五米,干燥无水,沟里漆黑一片。

罗富贵用双手撑住侧壁,把后背拱起来,吴石头爬上去,踩着罗富贵的肩背,拿出镐头,搭住沟边上的铁丝网,开始死命地往下拽。栓挂铁丝网的木桩已经被拉扯得偏歪了一些,几条铁丝网被镐头勾拉在一起,被吴石头拽得下垂成了v字形。罗富贵撤开身体,拎着斧头开始乱砍,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后,悬挂在沟壁上的吴石头终于因为铁丝网的全部折断而坠落沟底。

……

炮楼里有人听到了外面壕沟的动静,但是射击孔看不到下面的情况,大声呼喝着通知了其他人。一个伪军急匆匆爬上最顶层,趴在垛口边探头往下看。

距离炮楼地基十多米半径远的一圈壕沟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出来,西方射来的子弹不时飞过头顶的夜空,紧张得伪军一直不能集中注意力,知道沟里可能有人,却不知道现在到底在哪边,不停换着垛口,不停朝下探头细看。

再一次把头探出垛口的时候,目光却没去看黑乎乎的壕沟,反而盯住了炮楼底下的墙边。一个人影正站在下面,一点火光正在亮起来,照亮了一张木木然的土豆脸。

“他在下面!底下有人!”伪军大声呼喊着,慌张伸手去摸腰后的手榴弹。

下面那张土豆脸仰了起来,他手里那点火光照亮了他直勾勾的眼,根本不像是个正常人,更像个无魂鬼。吓得伪军腿一软跌下了垛口后,接着一个黑影便飞了上来,带着火光飞过了垛口外,一直向上又飞了一段距离,翻滚着,忽然开始下坠。

啪——这是被摔碎的声音。

呼——这是火焰猛然窜起的声音。

啊——这是一个整条腿都被火焰爬满的伪军在惊悚狂叫。

炮楼的顶层瞭望台,瞬间亮了。在夜里,在远处看起来,黑黝黝的炮楼更像是一盏油灯。在那顶端,不只是有火,还有一个燃烧着的火人,凄厉哀嚎着,挣扎着,后来一头栽了下来,重重摔在炮楼下,仍然在烧。

“狐狸,成了!成了!”小丫头端着个望远镜,在不远处大声地叫。

胡义把刚刚打空的机枪扯下了坡后,朝李响喊:“去告诉流鼻涕,按计划准备,如果情况允许,他可以把隐蔽位置再向前挪五十米,提前缩短冲锋需要的距离。”

……

徐小背靠着炮楼出入口的外墙,右手端着驳壳枪,左手里拎着一颗已经打开后盖的手榴弹,侧耳仔细听着墙后的回廊里动静,坚毅的眼紧盯着出口外,不害怕,但是额头仍然在冒着汗。

一头熊和一个土豆在吊桥边,一个疯狂挥舞着斧头,一个疯狂挥舞着镐头。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中,吊桥上的木板一块块被砸开,被劈断,飞落在地上。

“够了,傻子,你往那送。”罗富贵继续挥舞斧头劈着,砍着,砸着。

吴石头背上了镐,抱起地上的木板开始往入口边跑。

入口回廊并不宽,也不高,很快就被木板堆住了。

拧开水壶盖子,咕嘟嘟的液体流出声,油全部洒落在木堆上。

嚓——火柴亮了,然后火焰升腾而起,炮楼的入口回廊变成了火灶。

……

浓烟,烈焰,骤然升高的温度,让炮楼里惊慌一片。

“入口着火啦!着火啦!”伪军大叫乱窜。

鬼子军曹在二层,他也心惊,但是他没乱。

他大声地发布命令,重机枪绝对不许停,所有防毒面具优先给机枪手使用,保持遮断射击,烧死也不许停止遮断射击,所以刚刚停歇的重机枪再次开始猛烈地响。

他命令炮楼一层的捷克式机枪上到三层去,和上面的歪把子继续掩护射击。早已被浓烟呛得发昏的两个伪军机枪手如获大赦般爬了上来,拼命跑上三层。

随后他一脚将想要跟着机枪手往楼上混的伪军踹下了楼梯,关上了楼梯口的闸板,让手下的鬼子用弹药箱将楼梯口压住,同时找所有的东西塞地面上的缝隙,外套,背包,无论什么,只要能暂时阻止浓烟蔓延上来就行,坚守待援,争取时间。

被封在底层的十多个伪军懵了,上不去了,也出不去,底层变成了绝地!

有活路的时候,人是会慌的;但没活路的时候,有些人反而会因此清醒。十几个绝望的伪军在这种情况下终于爆发了最后的潜力。有的拼命从水缸里舀水往入口泼,有的扛起炮楼里的备用沙袋往入口回廊里扔,有的人终于看懂了,想起炮楼底层有十几个沙袋了,急中生智了。回廊很窄,很矮,十几个沙袋能封住。

“堵!堵住入口!用沙袋,用一切,堵住!”急中生智的人扯着喉咙开始喊。

泼水,填沙袋,水壶无论什么,疯狂地泼水,再填回廊,再泼水,十几个身处绝地的伪军玩命了!

入口逐渐被填满,烟渐渐小了,而这时,一些沙袋被火焰烧破,沙子瞬间洒下,变成沙堆,让堆起来的阻隔一点点降低着高度,回廊上方再次开始出现空隙,烈焰再次开始漏进来,浓烟又开始往里窜。

疯狂的伪军们将已经空了的水缸也抬进回廊,填补了沙包变沙山形成的落差。虽然有缝隙,但火焰至少窜不进来了,烟也不想刚才那么浓烈,他们跑到射击孔边去争抢位置拼命呼吸空气,然后返回身再去拼命设法挡火。

终于,身处绝境的伪军们,开始看到了生的希望,火焰没有蔓延进来,浓烟没有继续增加,有的人,终于虚弱地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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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偶然因素

炮楼上的机枪仅仅停止了不久,又再次开始了疯狂射击,敌人慌而未乱,罗富贵的突击组完成了战术动作,但是鬼子的顽抗能力被低估了,战术目的没能实现。

黑暗的四周不时有子弹呼啸入地声,噼里啪啦地响,那挺重机枪一直朝着山口路线上进行盲射,把刘坚强恨得直咬牙。

十几个战士分散着趴在一片黑暗低洼处,七八根长木也在这里摆着,一个战士爬到刘坚强附近:“班长,要不我去问问排长,看看下一步……”

“用不着!”刘坚强斩钉截铁打断了手下的想法:“现在用油把木头浇了,准备跟我上!”

事情明摆着,现在这种情况下,要么结束战斗撤退,要么继续执行计划,第二组只能强攻。谋划了这么久,刘坚强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撤退,眼下的位置距离炮楼大约一百米,西侧壕沟附近也有一堆篝火,照出了四五十米远。

刘坚强判断,有黑暗的掩护,尽量分散拉开,前面五十米距离机枪的盲打不会造成太大的伤亡,前进五十米后,手榴弹解决篝火,然后趁暗冲过去,后面这段风险会大些,毕竟距离近了,意图也暴露了,不过光线差的环境下成功率还是很大,决定干了。

“班长,准备好了!”木头都被浇上了油,两人负责一根,战士们紧张地等待着命令。

“互相拉开,别凑近,上!”刘坚强爬起来,扛起身边这根木头的这端,一个战士立即在后面扛起了另一端,快步开始往前冲。

咬牙跑着,听着子弹在耳畔呼啸,大口地喘着,紧紧盯着前方篝火。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咣啷啷的木头落地响,不知道那是战士摔倒还是中弹,不停脚不回头,一口气冲到了火光范围边缘,才止住步伐,放下木头重新卧倒。

叮铃咣啷几声木头落地响,突击组全随头前的班长停止卧倒了,一方面在往前就要进入光线,一方面扛着木头猛跑没那么轻松。这五十米下来,机枪的盲扫造成了一个重伤两个轻伤,另外还有个战士慌张中崴了脚。

还有十来个人,五根木头,够了。刘坚强一边这样想,一边和旁边的一个战士同时摸出手榴弹,朝着前方的篝火堆抛投。

几次爆炸声后,篝火变成了焰火,洋洋洒洒,在夜里显得异常瑰丽壮观。

有个词叫偶然,有的人把这说成是天意,还有的人认为这叫运气。

在爆炸造成的漫天焰火中,一截带着满满火星的木炭翻着跟头高高地飞起来,飞得格外远。它拉着一串绚丽的火星坠落下来,狠狠摔在地面上,溅起一片火星,又弹起,再落地,滚动了一段,最后被一个东西挡住,才停了下来,那暗红色的木炭静静地亮了一会,忽然窜起一点小火苗,微微地摆着。挡住这块飞来木炭的东西,是一根十多米长的细木,被浇过油的。

在刘坚强惊讶的目光中,一点火苗正在快速蔓延,变成了火焰,爬向那根木头的两端,光晕在迅速扩大。

“跑啊!”刘坚强用尽力气嘶声喊。

十多个战士猛蹿起来,拼命向来路的黑暗中狂奔。

这突然出现的一幕,让炮楼里的敌人瞬间懵了一下,那里有人点起火了?土八路为什么在那里点火?什么目的?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不科学。几秒钟后,最先反应过来的鬼子军曹终于大喊射击。

这突然出现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懵了,小丫头放下望远镜,朝胡义喃喃:“流鼻涕这是要干啥?”

几秒钟后,最先反应过来的胡义终于大喊火力掩护,然后扣动了机枪扳机。

枪声猛然喧嚣,炮楼里在拼命地射击,九排在狠命地还以颜色压制。

这是意外,正因为这是意外,所以刘坚强带领的突击组获得了宝贵的几秒钟,正因为这宝贵的几秒钟,使狼狈的他们免于灭顶之灾,但是伤员又增加了两个,并且那根木头终于彻底燃烧起来了,在距离炮楼五十多米远的位置,照亮了接近炮楼的通路,篝火能够炸灭,这根长木头么,没希望。现在再想接近炮楼的话,只能等这木头慢慢烧光,它可能会烧很久。

……

傻站在炮楼墙根下的罗富贵看着西面五十米外的烈焰满头黑线:“我x他姥姥的流鼻涕,这个缺心眼的货到底想干啥?要领着二组生火烧饭吗?故意的吗?啊?这到底是个啥啊?”

“在那烧饭的话,敌人打他们咋办?”吴石头认真地说。

要疯了,罗富贵木然地扭转脑袋,看着身边那仍然看不懂状况的吴石头,暗暗下决心要在这掐死这个傻子,必须掐死他,不掐死他不足以平熊愤,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身后的徐小扯了扯罗富贵的衣角:“班长,那咱咋办啊?”

是啊,这个问题问得好,咋办?在回廊点起火后,就听到里面的伪军连哭带嚷,玩命的堵入口,没料到这些倒霉鬼还真堵住了,火没烧进去,烟也没进去那么多。现在那些木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火势没法再大了,二层和三层的机枪依然在响,流鼻涕这个二货又搞了这么一出,计划彻底泡汤了。

罗富贵四下里看看,东边那堆篝火来的时候没炸掉,现在想跑可就是问题了,眼下敌人知道炮楼底下有人,所有的观察孔都会瞪眼看呢,就算让吴石头用手榴弹把那堆火炸灭,想平安爬出去也不是个容易事,太上火了,火大了,这不生生被卖在炮楼底下了么。

正在考虑如何才能安全撤离,忽听身旁咕噜噜一声响,好像一个什么东西掉在了脚边,一扭头,吴石头正在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个东西,看了一眼,然后顺手甩进几米外的壕沟。

“那是啥玩意?”罗富贵没反应过来,也没来得及看清吴石头扔出去的是个什么东西。

轰——壕沟里传来爆炸响,震得大中小三个人影猛一颤悠,然后吴石头才说:“手雷。”

“你姥姥——”

这时底层炮楼里传出伪军对话:“听说话明明应该在这孔下头,你怎么扔沟里去了?”

“我扔的就是这下头啊?我真没往远了扔。”

“那就再来一颗!x他马的这几个不是人的玩意,想活活烧死咱,炸死他么狗x的!”

罗富贵瞪着熊眼抬头看,头顶不远可不就是个射击孔么,心里这个气啊,张口便朝上方回骂:“我x你姥姥!你才是狗x的,你全家都是狗x的!老子今天……”

还没骂完,又一颗手雷从上面的射击孔滚落出来。

吓得罗富贵一猫腰便开始顺着墙根跑,同时朝吴石头和徐小吆喝:“躲躲再说吧先!”

轰——爆炸响起在墙根下,火光和月光下,爆炸掀起的土雾很清晰,稀里哗啦一阵碎石落地响,伴随着炮楼底层里伪军们的泄愤叫骂。

弯月已经飘过了半空,西面的烈焰熊熊,炮楼里的机枪扯着嗓子不停吼,一切的一切都说明,计划失败了,九排没法再打了,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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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愤怒的破坏者

一个重伤员,五个轻伤员,Δ在土坡后被战士包扎,刘坚强耷拉着脑袋坐在一旁不说话。

胡义了解了情况,借着月光看过了几个伤员,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一下伤了六个,算上自己这个伤势未愈的,七个了,骡子他们三个在炮楼底下还不知会怎样,出师不利啊。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目前还没人牺牲。

最后来到刘坚强跟前,刘坚强才说话了,但是仍然耷拉着头,不抬起来。

“是我的责任!”

“不是你的责任,当时的情况下,你果断发起冲锋没错,只是运气太差了,没人能料到所有的事情。”

“等火灭了,我带队再上!”现在他才抬起了头,语气不甘地望着胡义。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陈冲立即补充说:“这次我们可以加入突击组。”

掏出了怀表,在微弱月光下仔细地看了表盘一会,又揣起来,淡淡说:“现在敌人应该猜透我们的想法了,再冲,就不是这种情况了。另外,天亮不远了,等这火灭了,太阳怕是也要出来了。”

稀里哗啦一阵响动,一个战士从黑暗中跑来:“排长,班长让我来问下一步怎么办?”

胡义道:“你们一班继续盯着炮楼打,但是不需要再打那么急,松一点,散一点,不要有规律,放冷枪就可以,尤其是盯住炮楼顶上的瞭望台。”

胡义打算撤了,但是罗富贵他们三个还在炮楼下,虽然他们仨要撤的话是往东跑,在炮楼后面,但是胡义还是想尽力给予支持和帮助,确定骡子他们走了主力才能走。

……

枪声逐渐稀落下来,炮楼里的三挺机枪只剩下一挺偶尔在响,伴随着几支步枪的胡乱射击。

罗富贵比任何人都想撤,因为他根本都不想来,此刻,他指挥着吴石头和徐小,在炮楼后面拼命地灭火,因为有火光在没法跑。

徐小举着枪,谨慎地抬头盯着上方看,防止有敌人从瞭望台上往下探头,或者发现射击孔有手榴弹扔出来时提前预警。吴石头拼命挖着土和沙子,往入口回廊的火堆里扬,罗富贵则用镐头不停地接近过去,一块块勾拽出燃烧的木板,然后敲碎。大中小三个人被他们自己点起的这堆火熏得乌漆墨黑,狼狈不堪。

眼见火焰基本都灭了,只剩余烬闪着暗光,入口处乌烟瘴气一片,呛得这三位鼻涕眼泪纵横,罗富贵才下达撤退命令,带头窜进了东边的壕沟。

两米多深的壕沟没那么容易爬上去,不过这难不倒带了工具的他们,一头大力熊加上一个打井土豆,连锹带镐挥舞起来简直天下无敌,要不是只为了逃跑,他们可以在沟壁上打出个上去的阶梯来。

刨挖出了一个能爬上去的狭窄斜面,狼狈站在沟底黑暗中的罗富贵终于深深喘了一口大气:“姥姥的,天下最蠢的就是老子!一个狗屁方案把自己给扔到这了,这算什么?啊?这算她姥姥的什么事!倒霉催的……”

愤愤嘀咕完了,这熊开始往上爬。

位置距离炮楼只有十多米,里面人大声说话传出了射击孔,入了正在一门心思逃跑熊的耳。

“听声音就在后头沟里呢,像是在刨挖。”

“火都灭了?我x他马的他们这是想跑!”

“还愣着干什么,都朝后仔细盯好了,必须毙了他们!打死这些狗娘养的!”底层炮楼里的伪军们已经恨得咬碎了牙,凡是朝东的射击孔里全都站好了人,伸出了枪,瞪大了眼,全心全意搜寻着仇人的影子,必须报仇,报仇报仇报仇!

壕沟里是漆黑,外面可不是漆黑,十几米范围还是可以轻松看到人影,何况还有点月光,最关键的是底层这些差点被烟熏死的十几个伪军愤怒了,小宇宙爆发了,复仇之心让他们空前团结,一眨不眨的眼珠子快被他们瞪得掉下来,可了不得,常人也许能看出十几米去,他们现在能看出三十米,战斗力暴增。

这头一心要逃走的熊刚刚爬上壕沟边缘,枪就响了,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吓得他猛一蹬腿,直接滚回了壕沟里。吴石头和徐小还正要跟着往上爬呢,冷不丁被倒栽下来的熊砸了个眼冒金星七晕八素,摔得这叫一个惨,沟里腾起一阵土灰,反又把这三个倒霉鬼呛得咳。

“想跑?土八路,你就等着死吧!天一亮,灭你满门!”炮楼底层的伪军趴在射击孔上朝外大骂。

倒在沟底的罗富贵咳嗽着,感到背后一阵阵地疼,这让他慌了,不敢动了,带着哭腔说:“完了完了,咳咳……咳……老子不行了,中弹了!不带这样的……不带这样的……”

背后忽然动了动:“咳,咳咳……班长……我喘不上气……班长……”

伸手往后摸了摸,徐小腰后的刺刀柄正硌在自己后背上。

一段时间后,壕沟里响起了大嗓门:“我说各位好汉,给老子一条活路行不行?”

吴石头倒是没反应,徐小有点茫然。

炮楼底层传出喊声:“给你马个蛋!放火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个?俺们哭的时候你干啥呢?你特么就等着死吧!”

“我那又不是故意的!”

“你……你他么说你不是故意的?哎呀我去……你居然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你特么到底是不是人?还要不要个脸?”

“咳咳……嗯……那……我给你们赔不是行不?我认错行不?你们还想咋样?”

“你……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那现在就站出来投降!我他么保证不打你!”

“你少糊弄鬼,老子不信!”

“你特么爱信不信!”

硬往外跑风险太大了,刚才那一阵步枪乱射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罗富贵无奈叹了口气,好心好意想跟他们商量商量,结果这些王八蛋牛x哄哄不买账,他姥姥的,真是烧得轻了,惯的!人说穷寇莫追,这些王八蛋非卡着老子的退路没完,简直丧尽天良!

到此时,徐小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班长,我觉得……你不该说那些。”

“咋了?小兔崽子,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懂个屁,眼前这是生死存亡,懂不懂?只要能活着,啥招都得试试,管他好不好使,说不定有人良心发现呢?姥姥的,可惜好言相劝他们不听,非逼着老子跟他们扯淡,真够贱的!”

徐小无语,心说班长你刚才其实也不贵。

在黑暗里喘了一会粗气,呼吸渐渐平顺了,这头熊猛地一拍大腿:“行,既然他们想扯,那就继续扯,扯个够!老子我还不跑了!”猛地站起来,低声对徐小说:“小啊,你就在这附近呆着,不时弄出点动静给他们听,小心别吃了手榴弹。”

“嗯。班长,那你呢?”

“我带傻子跟他们扯蛋去!”

……

壕沟是用来保护炮楼的,是个封闭的环形,底层的十几个伪军发觉放火的八路要跑,死死盯着东边和南北两翼,力图把他们压在壕沟里跑不掉。西边是主战场,五十米外还燃烧着长木,火焰熊熊,把炮楼的西侧墙面都照亮了,往西跑就是送死。

罗富贵领着吴石头顺着壕沟悄悄往西绕,底层的射击孔能控制壕沟边沿,但是角度问题导致二层和三层的肯定看不到,所以现在要想重新回到跑楼下,罗富贵猜测亮堂堂的西边反而最安全,因为底层那些不给面子的倒霉鬼已经被仇恨蒙住了眼。

小心翼翼爬上了壕沟边缘,心中暗暗祈祷,九排的弟兄可要长点眼,别把子弹打我背上,探出头看了看底层的射击孔,没动静,一咬牙翻身爬上来,再回头去拽下边的吴石头。

这一幕出现在镜头里,让端着望远镜的小丫头忍不住大叫起来:“是骡子,是骡子和傻子,他们怎么从这边爬出来了?”

胡义撇下机枪,几步跑到丫头身旁,二话不说夺了望远镜,屏息凝神往炮楼看。

果然是这俩货,不知道底层伪军小宇宙已经发的胡义心生疑窦,为什么他们还没走?这是要干什么?

“结巴,你操作机枪,瞄高点,没我命令不要开火。李响,去提醒石成的一班注意,骡子在炮楼底下,要做好应变准备。另外通知流鼻涕和陈冲到我这来。”尽管石成可能也看到情况了,但是胡义还是派出李响去提醒,以防万一。

……

底层伪军们的目标是想要逃跑的土八路,他们根本无法想象对方被逼得不敢跑了,反而绕道西边了。一般人都会冒着步枪乱射硬跑出去,冲进黑暗就基本脱离,可是惜命的罗富贵愣是不愿冒这个险,反倒回来了。

熊与土豆顺利到了炮楼西侧墙根下,远处火光映照出两个怪物般的影子,然后土豆骑在了熊脖子上,仿佛变成了一个高大怪物,贴着墙根挪动着。

“他们要通过射击孔往底层投手榴弹。”在望远镜里看着一切的胡义下意识说着,同时听到身后传来跑步响。

“班长。”刘坚强和陈冲来了。

“流鼻涕,现在我命令你用手榴弹尝试去炸那根燃烧的木头。”

“是。可是,可能炸不灭,毕竟那是一根……”

“灭不灭无所谓,要让敌人认为我们准备再次发动进攻!要让敌人紧张起来,这事你一个人去进行,小心点。”

“是。”刘坚强毫不犹豫地跑了。

不管是什么情况,既然骡子要对炮楼底层动手,胡义就不能不管,只能陪着他摆**阵。

“结巴,现在开始朝炮楼上方点射,不要硬打,被压制就立即换位置,把敌人的机枪子弹给我招过来。”

哒哒哒……捷克式开始响起。

……

轰——尘土猛地从射击孔里窜了出来,骑在罗富贵头上的吴石头接着便将第二颗手榴弹甩进了侧边的射击孔。

炮楼像是在打喷嚏,每隔七八秒便是一次爆炸,前一颗爆炸后跟着扔下一颗,吴石头把他身上常备的八颗全扔进去了,每次变换些力度,变换点角度。

八个喷嚏过后,扛着吴石头的那头熊仍然在不满地扯嗓子大嚷:“再炸!炸他姥姥的!不是说让老子等死吗?啊?看看是谁死!是谁死!现在高兴了吧?非要逼老子发飙吗?满意了吧!啊?……呃……怎么不响了?傻子你搞什么?给我继续炸啊?”

“没了。”

“啥没了?”

“手榴弹。”

“呼——那你还骑着不下来?当老子也傻吗?你也想气老子吗?”罗富贵似乎已经变得神经兮兮。

炮楼底层彻底没动静了,但是这炮楼较大,每层之间的分段够厚,三层基本没受影响,机枪一直在响,二层在下面的手榴弹爆炸时几次中断了射击,但是很快又恢复,貌似没受到很大影响。

“然后干啥?”吴石头跳下了熊的肩膀后,木讷问。

那双丑陋的熊眼在火光里闪了闪,划过了一道无耻的凶光:“干啥?拔炮楼!今天要是不弄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子就不姓熊!”

吴石头听得有点晕,他的笨脑袋一时想不明白,骡子好像是姓‘骡’,怎么可能会姓‘熊’?他到底姓什么?也许丫头知道,这世上没有丫头不知道的事,要是丫头在就好了。

“还楞着干屁!拿出你的镐头,跟我走。”罗富贵扯出身后背着的短柄斧,顺墙根绕向炮楼的东边入口。

徐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壕沟里狼狈爬了出来,正看到那高大熊壮的身影绕墙走向炮楼入口,让徐小激动得直冒鼻涕泡,我的班长最高大,他比炮楼还高大。

稀里哗啦霹雳扑通,狭窄的回廊里乌漆墨黑乌烟瘴气,一头熊狠命地抡着斧头,一个呆土豆疯狂地抡着镐头,刨,砍,砸,摧毁着伪军用来堵入口的那些东西。

忙了大半夜,这二位能人光干活了,从头到尾不是拆就是砸,不是刨就是挖,也幸亏是二位,干到现在依然虎虎生风,如风卷残云,如野猪进菜地,嚣张地摧毁着他们想要摧毁的一切,并且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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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有德之野望

u型回廊里一片狼藉,沙包墙被刨倒了,水缸被杂碎了,被堵住的回廊可以轻松钻过人了。

罗富贵喘着粗气往黑漆漆的炮楼里面看了一会,没急着往里进,光线实在差,鬼知道里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底层的敌人都炸死没有?上头的敌人下来没有?这里面乌漆墨黑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咋办?

自己不敢先进去,吴石头又不是这块料,幸亏手上还有一心想当烈士的徐小这颗好苗子,都不用多说什么,只对他说了一个“上”,这孩子就已经高兴得冒鼻涕泡了。

步枪背着,徐小拎着驳壳枪二话不说就往里钻。

这可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好小子,罗富贵忍不住在后头低声叮嘱:“姥姥的,你慢点!看都死透了没有,有动静就打,还得注意楼梯口,我掩护你。”

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转出了回廊,底层空间入眼,四周的射击孔露着微光,光线很差,地上影影绰绰倒着些人影。

这是徐小第二次进炮楼,算上这次总共参加过两次战斗,结果两次都是打炮楼,虽然此炮楼非彼炮楼,但是落叶村和绿水铺这俩炮楼大小相同,格局完全一样,所以尽管里面黑乎乎的,徐小也第一眼就锁定了楼梯位置,可是,那上面一点光线都没有,这让徐小有点疑惑,因为他不知道楼梯口被二楼上的敌人给堵住了。

……

底层与二层之间是一排粗木做梁,上面从横相叠铺钉了两层结实厚木板,位置也稍高,所以刚才那些手榴弹爆炸并未对二楼造成伤亡。爆炸声过后,鬼子军曹估计底层的十几个伪军完蛋了,接着入口处就传来挖掘声,这说明敌人马上要进来。

但是军曹并没命令打开封死的楼梯口,算算时间,落叶村的援军应该随时可能出现,只要援军一到,战斗会立即结束,所以军曹不想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冒险。既然八路一直是想放火,就说明八路没有**,只要把西面的八路主力死死挡住在外围,那么就算底层被八路占了,&quot;时间里他们还是没办法拿下炮楼,援军这就该到了,炮楼不会失!

于是,二层的重机枪也被转移到三层,三挺机枪都上去了,继续坚定不移地向西压制,三层的楼梯口被关闭封堵。军曹亲自带着几个鬼子留在二层,做应变准备,目的仍然是拖延时间,固守待援。

……

咔嗒——银质表壳跳起,表盘上泛着朦胧的微光,胡义静静地沉默了一会,重新合上了怀表,下意识望向东方天际。

时间不多了,原本为了增加进攻的突然性,战斗发起时间已是午夜之后,但是第一把火没能造成敌人慌乱,出现了第一个意外;流鼻涕带二组强冲,反而又半路着火,出现了第二个意外;骡子居然没能撤走,反而攻进了炮楼底层,这算是第三个意外。一拖再拖,拖延到现在,天就要亮了。

骡子手里只带着傻子和徐小,三个人,他能端掉炮楼么?

敌人的机枪一直保持着对西侧的压制,九排倒是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住了,但是如果骡子不撤,后面的忙九排也帮不上,等到天亮的话,形势于敌人更有利。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九排为此冲锋,三挺机枪,就算蒙着打,也是一场屠杀。

援军是落叶村的李有德,名为一个营,据说三家集一战那些土匪大部被他收了,现在起码得六七百之众,只看人数都算得上是团了。马良半路堵截报信儿的,堵住了没有?就算堵住了,有其他纰漏没有?最坏的结果是李有德可能快到这里了。夜里绿水铺的百姓不敢出门,可是天一亮就会真相大白,消息迟早会到落叶村的,最好的结果李有德的队伍也会在上午抵达。

可关键问题是,如果拖到天亮,骡子他们三个就彻底没有了撤离机会。骡子究竟怎么想的?他那个德行肯定不会看不懂形势,这种事该是流鼻涕干的才对。胡义头疼了,目前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了,看吧。

……

虽然没有表,但是马良也道天亮不远了,他所处的位置虽然在绿水铺和落叶村之间,但靠绿水铺更近一些。山口方向上空隐约有些红光,说明那里还有火在烧,枪声隐隐约约仍然在响,说明战斗还在进行。

为什么战斗还没结束?居然拖拖拉拉打到现在?这是怎么了?这一切让马良心焦。

任务是堵截报信儿的敌人,拖延敌人援兵,从战斗开始到现在,抓住的人可不止一个,全都捆在小路边的密林中。

头一个是伪军,炮楼里跑出来的,要往落叶村搬救兵的。

没多久又堵住一个,黑衣黑裤背着盒子炮,被抓住后慌张交代说是当护院的,叫尾巴。马良一看这位德行就知道必是李有才的绿水铺手下,懒得戳穿他的谎言,直接捆了。

不久前又抓了一个,既不是伪军,也不是汉奸,真是个绿水铺的百姓。他的目的也简单,报信儿可得二斤小米,为此他壮着胆子趁黑出门,主动要往落叶村送消息,结果也撞进来,哭哭啼啼被捆成了粽子。

马良也开始头疼了,情况比想象的要复杂,二斤小米就让某些人忘了敌我,敢于铤而走险,敢于当汉奸。这种情况下,真的都堵住了么?会不会有人漏过去了?

想到此处,马良不再犹豫,低声对身边的一个战士命令:“你立即去落叶村,如果一路上碰不到增援出来的敌人,就留在落叶村外隐蔽盯着,只要敌人出来,立即来报。”

战士领命,匆匆跑进黑暗。

……

新的兵营坐落在落叶村外,但是李有德这个营长每天都住在自己的李家大院。

天快亮了,李有德的书房里还亮着灯,因为他一直坐在书房里,没合眼。

桌子上摆着一壶茶,早都凉透了。一个伪军军官在桌边坐着,无聊地摆弄着手里的空茶碗。他叫李勇,过去是李家大院的民兵队长,现在是落叶营的副营长,实实在在的李有德亲信。

“天快亮了吧?”桌子另一边灯下看书的李有德忽然不抬头地问。

李勇望了望窗外:“快了。”放下了手里的空茶碗,偷偷瞧了李有德一眼,犹豫了一下,咂咂嘴:“大爷,我安排在绿水铺附近的人肯定不敢撒谎,又响枪又起火的,绝对出事了,你咋就不信呢。要不……我带一个连先去看看,有事没事又不耽误什么。”

李有德总算是放下了手里的书,歪着头看了李勇一会儿,忽然笑了。

“李勇啊,明告诉你吧,等不到绿水铺来送信儿,我肯定不出兵。”

“那……也许送信儿的出了意外呢?绿水铺炮楼岂不危险?皇军给咱定的任务不就是……”

“呵呵,电话还没装上,送信儿的又没来,我没得到消息,炮楼丢了也没我的责任啊?”

李勇听得有点呆,楞了一会,忽然说:“大爷,难道您的意思是……”他没敢把话都说完。

李有德却不介意:“没错,我就是等着八路端了绿水铺炮楼呢。”

“就算皇军不怪罪,可是这……对咱有什么好处?”

李有德从桌边站起来,踱步到窗边,停了一会才说:“李勇啊,你说……如果炮楼被八路端了,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会怎样?”猜不出答案,只好反问。

李有德又笑了:“你啊,整天就知道操枪弄炮,不长脑袋。这接下来……皇军会不高兴,不高兴就要报复,要震慑,以证明皇军的强大,可是这绿水铺距离县城太远,为个炮楼劳师动众不值得。咱们呢,就是在这的,不正是现成的队伍么。”

“可是……去打八路对咱又有什么好处啊?”

“平衡。”

“平衡?”李勇无法理解。

“对,平衡,万事万物皆需平衡。有了平衡,才有了秤,有了秤,才有了生意。”

李勇越听越迷糊,终于听傻了。

李有德仿佛已经忘了李勇还楞桌边,继续自语道:“快要入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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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玩火的熊

徐小拎着枪在底层转悠了整整一,最后爬上了楼梯,停在被挡死的二层入口下面,举着枪不动了。

八颗手榴弹,八次爆炸,底层没有幸存的。但是有句话叫‘近墨者黑’,跟着胡老大混出来的人都落下个毛病,要让死去的敌人再死一遍才算完事。

折腾到现在,不是抡锤子就是抡斧头,即便是强壮的熊也浑身酸痛,扶着墙壁狼狈喘息的罗富贵把这个最麻木无聊的任务交给了吴石头。

噗——这是一种很怪的声音,比刺刀入肉的声音可大得多,这声音听起来不仅是入肉,而且都入土了!

罗富贵感觉到有黏糊糊的什么东西飞溅了起来,迸得很高,溅在身上,溅在了脸上。

“呸……呸呸……傻子,你干啥呢?”

噗——第二声响了,扭过头的罗富贵终于看明白了,黑暗里的吴石头正在用他手里的镐头往地上的脑袋上抡,一镐头下去,刨穿了头颅,刨进了地面,像是种地一样再一扯,虽然看不清地面上会是怎样画面,心里却直翻腾。

“姥姥的你……用刺刀不行吗?我真服了你个傻货,你是真不嫌累得慌,不是人的玩意……”

噗——第三个尸体又被刨了。

“停,停停停!还是我亲自来吧。”罗富贵听得太闹心,终于不情愿地捡起了身边的一支步枪,挂上刺刀:“大神,不用你了,你快歇着吧。”

过了会,警戒在楼梯上的徐小低声说:“班长,小鬼子好像把这口给堵了。”

随手将刺刀扎进了最后一具尸体的脖颈,又抽出来:“堵的好,反正老子也没打算上去。傻子,你去把走廊里那些没烧净的木板都捡进来,往楼梯上堆,咱们再点一把火,要是木板不够就拆下边的楼梯板,堆在上面的楼梯口上烧!”

说完了这些,血淋淋的刺刀被罗富贵从枪口前卸了下来拎在手里,晃悠着上了楼梯,拽开警戒的徐小,看了看头顶那块封闭了楼梯口的挡板,猛地将手中的刺刀斜向狠剁在木板上,然后拽出了背后的锤子,狠狠砸刺刀柄,把这柄刺刀像大钢钉一样横向砸嵌进挡板,穿透进侧边的木梁。

在外面是拆吊桥烧入口,现在罗富贵仍然就地取材,拆下半截楼梯板烧上半截楼梯口,故技重施。

吴石头干粗活那叫一个利落,回廊里那些没烧尽的木头被他划拉划拉一股脑抱进来了,按罗富贵说的,全堆在了二层楼梯口下,接着又祭出他的法宝‘镐头’,三下五除二便拆光了下半段的楼梯板,一块块递给楼梯上头的徐小。

七支八翘地把木板乱糟糟塞在了封闭楼梯口的盖板下,一壶油在点入口的时候都用光了,这次只能用火柴和破布条耐心地慢慢点燃,只要火能慢慢烧起来,早晚会烧着整个横梁和地板。

嚓地一声火柴摩擦响,一个弱小的火苗瞬间放出了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徐小那张满是尘土和黑灰的稚嫩脏脸,他像是捧着绝世珍宝一般捧着这点弱小的火苗,专注地呵护着,专注地奉上……

在二层,能清清楚楚听到底层的动静,叮叮咣咣不知道在搞什么,与敌人一楼之隔的感觉让鬼子军曹闹透了心,援军该到了,他从西侧射击孔跑到了东侧射击孔,拼命地往东看,天边似乎开始微亮,但是人影一个都不见,援军到底还有多远?无论如何该到了!

身后猛地有鬼子叽里呱啦叫唤,军曹循声去看,楼梯口位置的地板缝隙下,隐约有火光透上来,那光照亮了一点范围,可以看到几缕烟慢悠悠地飘起来,楞一下神的功夫,已经可以闻得见燃烧的味道了。

火,又是该死的火!千万年来吞噬了无数生命灵魂的火,即便再过千万年,它仍然是个无敌的恶魔,不是枪炮能阻挡的,必须阻止这火。

几个鬼子惊慌了,毫不犹豫冲到楼梯口,搬开那些压在盖板上的弹药箱,盖板周围的缝隙已经有火苗直窜上来,火源正在这盖板下的楼梯台阶上。

终于明了,原来他们刚才在拆楼梯板,太卑鄙了!

“打开挡板,用手雷炸灭它!”鬼子军曹一边扯下了身上的水壶往地板缝下面浇,一边用日语大喊。

一个鬼子拿出手雷,伸手去拽挡板拉环,但是……纹丝不动,他无法拽断那柄变成钢钉用途的刺刀。

楼下传来声音:“班,班长,小鬼子在浇水。”

另一个声音得意道:“浇水?滴滴答答漏的和尿一样,水壶里的吧。让他浇,浇灭了咱再点就是了。嘿嘿嘿……”

二层的几个鬼子都开始往楼梯口倒水壶了,情急之下有的真开始解裤子撒尿。这火是慢慢点起来的,并不大,蔓延速度很慢,虽然缝隙漏下去的效果很差,倒是取得了一些效果,滋滋啦啦地产生了不少浓烟。

鬼子军曹一把扔掉了空水壶,冷静想了想,突然开始朝三层上喊了一连串命令。

然后三层上的鬼子和伪军突然开始忙活起来,他们迅速地扯开了腿上的绑腿,快速地相互连结起来。上头瞭望台的火已经基本熄灭了,一个鬼子带着几个伪军,爬了上去,往西边的黑暗里看了看,然后把绑腿捆在东边垛口上,从炮楼后的东边一个个开始顺墙往下滑。

……

稀里哗啦,东侧射击孔外传来了碎土掉落的声音。

这让正在得意洋洋的熊突然警惕起来,这什么声音?啥玩意掉下来了?一对丑陋的熊眼在火光映照下快速地转悠了几圈,突然大喊:“我x他姥姥!”

“班长?”徐小被吓了一跳。

“鬼子来了!”罗富贵知道外面那声音是什么了,鬼子想要重新占领底层。“傻子,赶紧堵回廊!堵回廊!徐小你去卡住,去卡住回廊,小鬼子从外边下来了!”

这头熊大声呼喝着,几步冲到东侧的一个射击孔边,睁大了熊眼惊慌往外看。可惜位置较高,根本看不到墙根下面,最近也只能看到护壕这边一些的范围。

吴石头冲到回廊边,拎起刚才被搬开的那些破沙包,一层层地往口上摞,才摆了一米高左右,黑乎乎的回廊里便传来了咣啷啷的一声响。

整天扔石头扔手榴弹投手雷,这个声音听在吴石头耳中再清晰不过,那是一颗手雷,撞到墙壁上,反弹,又落了地,可能已经滚落到刚刚摞起来这些沙包后了,这个傻子甚至仅凭声音就大概断定了手雷的落点,所以他不慌不忙地丢弃了抱着的沙包,一弯腰蹲跪在一米高的掩体墙后等待。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虽然吴石头没做任何预警,但是徐小听到这声音后打了一个冷战,他在这种回廊里扔过手榴弹,并且几乎为此丧命,经验的重要性在这种时刻体现出来。他本是端着枪指着回廊,他知道吴石头已经堆砌了一截掩体,所以这声音让他也毫不犹豫趴下了,并且用胳膊尽力撑着地面,因为他被震怕了。

轰——碎屑飞灰猛地激起在回廊,蒙蒙一大片,伴随着稀里哗啦的飞溅声,各种东西弹射着,砸在吴石头和徐小的背上。

火光照耀下的蒙蒙尘土刚刚开始下沉,徐小跪立起来,端着驳壳枪便朝漆黑的回廊里胡乱开火。

半蹲在掩体后的吴石头木然甩甩满头灰土,扯出从尸体上搜罗来的手榴弹,徐小的枪在旁边响,在这狭小空间里听起来震耳欲聋,他也没反应,低着头,认真地拧开盖子,扯绳,甩进回廊里端。

咣啷啷——俩人又变成了刚才的姿势,随后又是一次震耳欲聋的爆炸,和乌烟瘴气,猛然窜进来的土雾瞬间吞噬了他们俩的身影。

两个鬼子带着几个伪军在u型回廊外端,吴石头和徐小在u型回廊里端,依仗着临时堆起来的一截沙包墙,双方正式展开了一场一墙之隔的通道攻防战。

通道里的爆炸把那头熊震倒了,他晕乎乎地爬起来,咧着大嘴叫骂着,扯起身边的伪军尸体,再次扑向东侧的射击孔,用尽力气把尸体掼起来,猛地摔塞射击孔。

由于用力过猛,尸体的肩胛骨都被射击孔的侧壁挤断了,头颅已经垂在了炮楼外。这头熊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所以他知道敌人也会一样地进来,所以他口中大骂着:“我x你姥姥!想学老子,做梦吧!你们一辈子也进不来!”所以他再次抓起一具尸体,再次往下一个射击孔狠塞,他要用尸体堵死所有的底层射击孔。

啪啪啪……轰——回廊里再次猛然爆炸,中断了里外所有的拼命射击声。吴石头被冲击波震得蹲不住了,歪倒在沙包后,一遍遍地摇着头,然后木木地继续抓取手榴弹。徐小已经彻底被冲起的尘土蒙成了一个土人,被呛得猛烈咳嗽着,努力撑起瘦弱的身躯,在尘土飞灰中盲目举枪,对着漆黑回廊打到弹夹空,然后爬去扯吴石头腰后的枪。罗富贵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叫骂了,满脑袋嗡嗡响,摇晃着从又一次的懵懵中站起来,再去抓尸体,再堵下一个射击孔:“老子就是不死!老子气死你们这些狗x的,气死你们……”

炮楼外五六个,炮楼里三个,对战双方就这么几个人,战场就是一个回廊通道,却仿佛打成了一场暴风骤雨,除了胡乱速射就是胡乱的手榴弹和手雷响,爆炸点全都在这小小的u型回廊里,被这个特定小环境无限放大,里外双方都被震懵了,持续时间虽然很短,烈度却是空前。

战斗的停止不是因为某一方弹药用尽或者伤亡殆尽,而是因为双方都懵了,太痛苦了,不得不停止了,然后双方发现,如此激烈的一场短促攻防战,双方居然都无人伤亡,只是都头痛欲裂摇晃不稳,咳嗽着,眩晕着,不知道这是上天的捉弄,还是眷顾。

光线比刚才更好了,因为火光更大了,狼狈不堪的熊终于平顺了呼吸,向周围扫视着。

所有的射击孔都被尸体塞上了,想通过射击孔扔手榴弹就得先把那些卡住的尸体推进来,位置高,他们没办法使上力气,何况这都是一头暴力熊塞住的呢,何况有响动就会成为预警呢。

这头熊终于笑了,汗水血水糊了满脸,掺合着尘土,已经难看到不像人的地步。可是没多久,那个丑陋笑容就僵在了熊脸上。

大半截楼梯已经燃烧起来了,一些火苗已经窜上了横梁,现在,这头熊终于感觉到有点憋闷,有点热,有点呛。

“姥姥的,我这是搞了个啥啊?”熊呆呆自语着:“一会儿老子就熟了……”

清醒过来的熊终于猛跳起来,抄起斧头惊慌冲向燃烧的楼梯。

“傻子,快帮老子灭火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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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第三把火

最后一点火星被大脚跺灭了,到处都是浓烟,身上几处被火燎伤,咳嗽得穿不上气来。西侧有己方掩护,应该是安全的,罗富贵疲惫地摇晃着,扯开了西边射击孔的几具尸体,然后和吴石头趴在射击孔上拼命地呼吸。

点火,灭火,又点火,又灭火,这火今天算是玩了个够,差点玩出个*来。鬼子的反攻虽然没打进来,却断了出路,让罗富贵亲手灭了自己点起的火,歪打正着实现了战术目的。

守在回廊掩体后的徐小从头到尾看着,看得很不甘心,当最后一颗火星被踩灭后化作青烟,蜷缩在沙包后狼狈不堪的徐小不出声地哭了。

没错,他哭了,不是在战斗的时候,而是在火星熄灭后,他想要反对班长的做法,但是他又不忍心反对班长的做法,距离胜利曾经是那么的近,那么的近,所以他哭,他渴望胜利。

尽管他努力抑制着,尽管声音很小,还是没能逃过那头无良熊的耳朵。

“你给谁哭丧呢!”熊的声音里满含疲惫。

“……呜……”徐小终于哭出声,释放出满满的悲伤。

“姥姥的……信不信我踢死你这丧气鬼!”

“呜……你不该灭火……”他哭着说。

“……”罗富贵无语。

“……呜……咱们三个可以换一个炮楼,可以换好多鬼子……呜……”

罗富贵离开了射击孔,巨大的身躯晃悠着走向回廊,停在那个蜷缩的弱小身影身边,隐约中看着狼狈肮脏的徐小,终于打消了想要狠狠踹他的念头。

“姥姥的,不值钱的小废物,老子的命可是金子做的,凭什么换?别说这几个鬼子,就是再加十个炮楼老子也不干!再哭哭啼啼我就踹死你信不信!”

徐小抽泣着不做声了,罗富贵返身回到西侧的射击孔边,拍了拍吴石头的肩膀:“傻子,歇过来没有?”

“俺不累。”吴石头依然是吴石头,地老天荒穷途末路也不变。

“好,那就继续干活吧。抄家伙,跟老子一起把这窟窿刨大点!”话落后,罗富贵已经抄起了锤子,开始往西侧射击孔边缘猛砸。

一个使锤一个用镐,一个膀大腰圆一个结实疯狂,两个干粗活的神仙又开工了,锤镐如飞火星飞迸,连刨带砸整个炮楼里都回荡着叮叮咣咣响。

守口的徐小愣住了,呆呆看了那两个又开始折腾的背影好一会,终于忍不住抹了一把鼻涕,眼里重新闪过了渴望胜利的光。

二层三层的鬼子伪军也听得愣了,又来?这又是折腾啥呢?还没完吗?底层进来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太他么不是人了吧!

……

天边已现鱼肚白,夜的颜色已经褪去大半,景色正在渐渐清晰起来。

刚才炮楼底下似乎进行了一场短暂激烈的战斗,后来,底层里的火光便消失了,胡义的脸色随之阴沉下来,看来骡子把自己折进去了。

可是不久后,炮楼里却传出猛烈的敲砸声,这就怪了。所有人都看不懂,听不懂,想象不出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刘坚强的位置是最突前的,此刻光线越来越好,他不得不撤了回来,一口气跑了回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胡义回头问刚刚爬上来的刘坚强。

“刚才那战斗好像是敌人想从后头打进底层,估计是从瞭望台放下去的。底层现在肯定还在骡子手里,听这动静只能是他和傻子在忙,这不可能是敌人干的。”

胡义重新端起望远镜观察炮楼,努力地判断情况。第二次点起的火又灭了,骡子领着傻子到底在里面砸什么?敌人没打进去,那么炮楼后面的入口也出不去了,骡子是个怕死鬼,那火十有*是他自己灭的,现在这敲砸声……

“拆射击孔!他们在拆西侧的某个射击孔!”胡义下意识出了声:“这货是想从西边钻出来!李响,去告诉石成,掩护阵地不撤,给我继续盯紧炮楼。丫头,把你的枪也架上,小心点。”

现在胡义彻底想明白了,炮楼不灭,骡子跑不了,他这是在提前开后路,他会点起第三把火!这场因意外而完全脱离原计划的战斗仍然会以胜利结束,只是天亮了,只是不知道李有德什么时候到达,成败的最大因素将由敌人援军到达时间决定。

……

轰隆,稀里哗啦随着又一次石块崩落,射击孔已经变成了足够一只熊钻过去的窟窿。土雾落尽,敞亮地看到了窟窿外,朝阳映得西面山峰红彤彤,如画。

嘿嘿嘿……哈哈哈……罗富贵再次开心地笑了,除了牙齿是白的,全身黑乎乎。

“真当老子是好惹的吗?啊?这回你再来啊?来啊?看谁灭了谁?狗x的明告诉你们,老子我又要放火了,怎样?有种的咬我啊!”这头熊再一次得意忘形,扯着被烟熏哑的嗓子,站在底层朝楼上嘶声叫唤着。

精疲力竭的吴石头歪靠在墙边,呆呆看着那头再次发作羊癫疯的熊,笨脑袋里破天荒地有了一点点想法,好像……只要他一瞎咋呼,就得有点事。

啪啪啪呯呯呯噗通

二楼上的鬼子用步枪手枪对着地板一通胡乱泄愤射击,幸亏是两层地板一层木梁,只有两三颗子弹碰巧从木梁间的缝隙透了下来,射入底层地面。

被吓得当场摔翻的熊,一边咳嗽着一边惊慌爬起来冲向角落。这回老实了,必须得干正事了:“傻子,把底下这些枪支弹药都从窟窿扔出去,那些衣服全给他扒了。”然后溜着边小心翼翼地开始捡拾那些熄灭的木炭等易燃物:“姥姥的,跟我耍臭不要脸,这次老子亲自送你们上路!”

……

面对已知的命运,鬼子们有惊无乱,但是伪军们真慌了。不是红烧鸡就是蒸包子,谁愿意接受?身处三层的他们开始往瞭望台上跑,东边的垛口下还拴着绑腿绳,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刚逃上瞭望台,西边就响了枪,子弹呼啸在头顶乱飞,一个惊慌大意的伪军当场中弹栽了下去,后面的猫下腰,借着垛口的掩护,继续跑向拴绳的垛口,毫不犹豫抓绳往下出溜。

鬼子军曹想不通,天都亮了,援军居然还没踪影,为什么?三层那些嘈杂的脚步声说明伪军正在逃离,他们要逃,但是鬼子不能逃,因为这炮楼就是任务阵地,堂堂大日本皇军怎能逃?逃出去就得‘蒙羞谢罪’。鬼子军曹的愤怒和绝望转移到了这些伪军逃兵身上,他大声地下达了一个命令。

于是三层的几个鬼子也冲上瞭望台,用刺刀和子弹去招呼那些争抢绑腿绳的伪军,小小的望台上立刻血腥惨叫一片。

卡在炮楼入口外的两个鬼子举起了步枪,开始射杀顺绳下来的伪军,尸体从半空中惨叫着摔下来,重重跌在地面,落在先前跟鬼子下来进攻底层的三个伪军脚边,瞪着死不瞑目的惊恐双眼。

一个伪军终于哆哆嗦嗦地举起了手里的步枪,指向还在朝上射击的鬼子后背,犹豫纠结挣扎,这一迟疑,感到了透心凉,另一个鬼子的刺刀从他背后穿胸而过,血淋淋的刀尖入了他自己的眼。这时,另外两个伪军的枪终于响了。

战斗到底,报效天皇……鬼子军曹叽里呱啦地开始狂吠,可惜他没有底层那头熊的好嗓门,听起来实在没什么热血感。

三层的机枪再次开始响,朝西疯狂射击。现在天亮了,光线好了,两个鬼子拎着掷弹筒上了瞭望台,蹲在那些伪军尸体边,朝西侧垛口外观察着,然后调校角度,装入榴弹。

一次发射,二发装入,三次飞出,第四颗准备完毕,操作掷弹筒的两个鬼子熟练地忙着,进行着垂死疯狂。装填手刚刚拿出第五颗榴弹,忽然听到身后有声音,回过头。

一个垂死的伪军手里攥着一颗手榴弹,正在冒烟。这是个勇敢的鬼子,他毫不犹豫扑向了想要死前报复的伪军,他想要把这手榴弹抢下来扔出去。冲得太猛了,手榴弹又被垂死的伪军攥得太紧了,他们两个纠缠着翻了一个跟头,一起跌下了旁边的楼梯口。

炮楼三层猛烈地一颤,射击孔里瞬间冲出醒目尘土,轰爆炸声姗姗来迟。

……

被炮楼机枪压制,操作捷克式的结巴赵亮猥琐地撤下一块,然后横向转移了一段距离,重新架上机枪,朝炮楼还了几个点射。这时炮楼上隐约传来掷弹筒的发射响,赵亮过去可是跟皇军混的,全排只有他手里这一挺机枪,鬼子的掷弹筒会打谁还用想么。

像过去当伪军时候一样,深知保命*的真谛是节约时间,结巴赵亮连机枪都没拎,直接撒手撇下,掉头就往坡下头扑出去,并没注意到,他转移的这个新位置距离小丫头只有十几米。

四颗榴弹四次爆炸,掀起尘烟一片,让不远处的细狭双眼猛然直了,他猛地冲起来,似乎忘记了炮楼机枪还在朝这附近扫射,也不顾是否会有第五颗第六颗榴弹继续飞来,失神地冲向了尚未散尽的硝烟。

眼里都是灰色的,无论硝烟还是尘土,无论天空还是大地,全都是灰色的,惊慌的灰色,惊慌的掠过一切。此时炮楼三层传来了爆炸响,但是他没听见。

风一般穿过了硝烟的幕布,看到了那个娇小身躯。

她似乎……正在懵懵地摇晃着钢盔,尘土正从钢盔上滑落。感谢上苍,她没事,一定没事。

猛力扑滑到她身旁,大手一把揽住了她的柔嫩肩膀,把她揽向自己的胸膛,要遮,要挡。

她抬起了头,歪钢盔下露出了那双漂亮大眼,依然明亮,只是有点呆。这说明她没事,目光里的她有了颜色。

“受伤了么?”声音忽然沙哑得连自己都听不到。

“我不知道……我肚子疼……”漂亮大眼呆呆地眨。

于是看她的军装,揽着她的手开始猛烈颤抖,她的小裤子已经被血染红大片。

她感到了背后的大手那突然的颤抖,于是也低头看自己,然后目光也僵住了。

“狐狸……我……好像中弹了……”她仍然呆呆的,声音很小,小到她自己都不敢听见,她从没这么小声地说过话。

炮楼里的爆炸听不见,但是她那细微的声音却听得异常清晰,振聋发聩,震碎了一颗冰冷坚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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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苦命的工兵

胡义不知道自己的手为什么抖,不停地抖,抖得连心都跟着颤,颤得胸膛里疼,被子弹打中也没这么疼。

恐惧,这是恐惧。怕了,原来自己是会害怕的,以为无惧痛苦就可以无惧一切,以为无惧死亡就可以无惧一切,原来都是笑话。

慌了,因恐惧而慌,慌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害怕失去,还是害怕孤独,或者……害怕活着。

慌得打不开自己的挎包,慌得摸不到绷带,慌得绷带脱手落在地上,慌得解不开她的裤带,慌得直接把她的小裤子扯落,一并扯落她的膝盖下,慌张地寻找,却找不到伤口。

要止血,必须要先止血,伤口,伤口在哪?见鬼的……伤口究竟在哪?

大手扯起小丫头的玲珑双腿,焦急地寻遍了,目光最后落在那被扯开的青涩花蕾上,终于找到了血源。

心里突地一颤,内伤,丫头被震到了,她说肚子疼,她被震坏了!这是最不敢接受的结果,宁愿她是中弹,也不愿是这个结果。

被扳起腿的小丫头已经傻了,呆呆的她从胡义僵视羞处的眼神里看到了黯淡和惊慌,从没见过他惊慌,于是她也禁不住惊慌了:“我要死了么?狐狸……我是不是要死了?”

茫然无措的胡义被丫头的话惊醒了,开始手忙脚乱地为她穿起小裤子,全无往常的镇定。

“没事……不会有事……你只是……被震伤了……很快就好了……很快就会好了……”胡义根本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他抄手抱起了娇小的丫头,任绷带包掉下斜坡,任钢盔咣啷啷滑落,任周围如何,任炮楼如何,任九排如何,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抱着她跑,拼命向西。

她明明那么娇小,此刻胡义偏偏觉得那么重,抱在怀里,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但死也不会撒手,任谁都不能阻挡,因为他抱着的是一片星空,抱着的是有关夜的一切,有关希望的一切。如果没有星空,夜就不是夜,而是黑暗。

所有人都不知道排楸怎么了,只看他抱着丫头失神地冲下了坡。

“班长,你去哪?这是怎么了?战斗怎么办?你说话啊?你不能……”刘坚强试图扯住经过身边的胡义。

“滚开!”

带着冲力的结实肩膀将刘坚强生生撞飞了出去,连滑带滚翻了几个跟头,狼狈摔起浮土一片,懵懵然看着胡义抱着丫头向西冲远。

呆站在一旁的李响下意识道:“丫头受伤了?一定是丫头受伤了!我……得去帮排长。”李响更担忧的是丫头究竟怎么了,在九排除了排长和吴石头,就属李响与丫头在一起的时间多。对于李响自己而言,九排只有丫头与他交流最多,是感情最深厚的,排长胡义也不能及。

松手撇下掷弹筒,李响要去追胡义,却被刚刚爬起来的刘坚强扯住了肩膀。

“别忘了你是八路军战士,别忘了现在正在战斗,别忘了炮楼里还有同志战友!”

李响回过头:“排长的伤没好,如果不去帮他,我怕他到不了大北庄。”

狠狠叹了口气,刘坚强松开了扯住李响的手,任他向西追远。

一头雾水的陈冲跑了过来,在九排,让他看不懂的事情太多了,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情况。战斗进行到这份上,身为指挥员的排长为什么撇下队伍?他怎么能撇下队伍,撇下战斗?如果按照纪律,按照军法,这是临阵脱逃,这得算逃兵!

“这到底是怎么了?”陈冲在刘坚强身边停下来,愣愣看着西边。

“他又疯了!”刘坚强的语气里透着满满的无奈。

这确实像疯,不过陈冲更纳闷的是刘坚强为何说‘又疯了’,这不是头一回吗?苍天!

根据表情,刘坚强猜得到陈冲想法,于是淡淡补充了一句:“他发疯的时候,没人能阻挡,鬼子也不行!”

陈冲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身为指挥员撇下队伍逃离战场,跟鬼子有什么关系呢?但也不想多说什么了:“现在么办?”

那张有汗有泥有灰土的脏脸转瞬严肃下来:“没什么怎么办。从现在起,我——是九排排长!”

脏兮兮的刘坚强身上开始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看得陈冲一时有点呆。来到九排才几天,到现在居然有三任排长了,先是个玩沙子过家家的小丫头主事,好容易正牌排长回来了,结果一上战场就犯了疯病,变成了逃兵,现在这位流鼻涕不以此事为耻不说,反而一张口就把自己给拔成了排长。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九排的排长职务是不是太不值钱了?

“你有意见么?”这话像是在征求,可是陈冲偏偏觉得更像是威胁,你都自称是排长了,干嘛还要问我?

如果马良或者罗富贵在这,他们只会把流鼻涕这话当成一个屁,但是眼下这里只有石成和陈冲了,石成是个好脾气,不会争强好胜,他肯定不会有意见,同级的班长只剩这个新来的陈冲。做梦都想当九排排长的刘坚强可不想这个新来的成为绊脚石,因此不惜模仿着胡义的冷酷模样,以威压人。

“我……没意见。”刘坚强身上那股肃杀之气压别人压不住,压陈冲倒是妥妥够用。

“好,现在我命令:一,从你手里派两个人,抬上那个重伤员,去追李响他们;二,赵洁巴的机枪临时编入一班,归石成指挥,派人通知石成,掩护阵地再向前推一百米;三,你的人编入我的二班,重新组成突击组,准备跟我上。”

“可是我的人……只有两长一短三条枪,剩下的都空着手呢。”

“跟在我们二班后面,如果我们倒了,你的人就有枪了。”

陈冲哑然,这位是愣头青啊!

……

刘坚强确实要冲,但他有要冲的理由,炮楼三层发生的爆炸导致敌人的机枪集体哑火了,目前只有二层几支步枪在零星射击,顶层的掷弹筒似乎还在,但不足以对分散移动中的战士造成太大威胁。机枪的威胁才是最大的,也许三层还有幸存的鬼子,说不定再过一会就缓过来了,此时不冲更待何时。如果等骡子的那把火彻底烧起来,倒是平安保险,可惜炮楼二三层那些装备就会化为灰烬,所以必须冲!

胡义如果在,刘坚强这个想法未必会被采纳,现在刘坚强自己当了排长,当然按着他自己的喜好来,他舍不得炮楼里的东西。

赵结巴拎着机枪来见石成,说了情况,然后传达了新任排长的命令。石成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儿,不想执行也得执行,这流鼻涕已经带人开始向炮楼隐蔽接近了,一旦进入可冲锋距离,这货有没有掩护都会干。

编入机枪的一班在石成带领下开始侧翼向前推,借着位置高,敌人机枪又没动静,没费太大周折就到达了要求位置,立即开始猥琐射击,吸引二层那些零星步枪火力,以及那个掷弹筒的注意,给流鼻涕分担压力。

冲锋还没发起,炮楼二层的射击已经越来越少,因为火焰已经一条条的透过了地板缝,烧得几个鬼子开始叫唤了。他们无处可躲,最后窜上楼梯,试图往三层转移,可惜三层的挡板也是关着的,刚才那颗手榴弹让上面彻底没了动静,任二层的鬼子喊破喉咙也无反应。火焰在脚下越来越大,如何继续射击。

“小啊,快出来,火都烧这么大了后边还能有人进来吗?傻透了你。”乌漆墨黑的罗富贵坐在被砸开的窟窿外边,抬着头朝上喊。

吴石头掂了掂手中的手雷,啪地一声磕在炮楼外墙上,猛一甩手,手雷顺着墙壁走势俐落地飞了上去,掠过二层,掠过三层,掠过垛口,继续往上飞,惊得瞭望台上的掷弹兵抬起头呆看,手雷?这扔得也太高了吧?打鸟吗?

黑点在最高位停滞了一下,接着便往下掉。一直仰着脖子的鬼子瞪眼看着手雷下落的弧度,过了,扔过了,它会从炮楼后头掉下去。一颗悬着的心刚刚放下,这颗被扔得太高的手雷却在下坠过程中猛地闪光。

轰——

瞭望台上空十几米位置猛地炸开一团绚烂硝烟,瞬间形成一块花朵般的云,那凌空的爆炸声听起来异常的响亮,清晨的远山里都荡着回音。

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炮楼外壁上被震落的尘土瀑布般顺墙流下,如云如雾,包裹着炮楼缓缓沉降,漂亮得令人惊叹。

“你姥姥……”抱着脑袋撅着屁股蜷缩在墙根下的熊,在乌烟瘴气里朝吴石头大骂:“咳咳……没脑子的你到底干了啥?”

罗富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没看到吴石头往上甩手雷,他以为炮楼要塌了,满肚子下水差点被吓出来。

徐小惊慌地从窟窿里窜了出来:“咳咳,班长,这是咋了?哪里炸了?”

“冲啊!”尘土还在顺墙滑落,炮楼底下乌烟瘴气什么都看不清,西边响起了流鼻涕兴奋异常的嘶喊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

一段时间后,灰尘散尽。

刚刚全身被烟熏火燎变成墨黑的罗富贵,此时全身土色,坐在墙根底下,只剩下呆眨的眼珠子还能证明他是个人。

看着从壕沟里费了好大劲才被下面战士顶着推着狼狈爬上来的刘坚强,变成土人的罗富贵哑着嗓子发出怪笑:“这家伙冲的,真猛啊!全冲沟里去了,你瞅瞅你把弟兄们坑得这个惨,摔的疼不疼?嗯?”

刘坚强龇牙咧嘴地看了看正在窜出火焰的二层射击孔,忍不住回头朝护壕里大喊:“快!快上来!陈冲,你先别爬了,带两个人直接绕沟后头去搜索。”

“快个屁啊快!”罗富贵继续嘲笑着:“小鬼子一会儿就熟了,你还咋咋呼呼跳什么大神!”

刘坚强已经没心思和无良熊斗嘴了,焦急大喊:“灭火,快想办法灭火!”

“吃饱了撑的,你说灭就灭啊?几个破烂机枪而已,把你心疼的。”不用猜都知道流鼻涕这货想的是什么。

“难道罐头你也不要了吗!”刘坚强拽出手榴弹,一边冲向冒着烟的窟窿,一边甩下这句话。

坐在墙根下的土熊沉默了一会,终于叹了一口气:“唉——这都是命啊!傻子,累不累?”

“俺……不累。”

“为了罐头,咱……再灭火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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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各怀鬼胎

山路弯弯,烈日高照。

小路边的草叶绿得发亮,晃也不晃,一丝风都没有;黄土干巴巴的也发亮,亮得这条路更荒。

坡后,逐渐露出了一顶八路军军帽,晃动着,说明他在疲惫地走。

渐渐的帽檐也高过了坡顶线,帽檐下的刚毅线条,被明烈日下明晃晃的黄土路面衬托得发黑,帽檐下的阴影里,似乎隐藏着冷冷的悲凉。

他继续走上来,怀里横抱着一个娇小的人,耷拉着两个歪丑的小辫子,静静蜷在结实的臂弯里,很小声地说着话。

“……让李响背我好不好?”

“……”他拖着疲惫步伐坚定地走,不说话。军装已经大部汗湿,在身上显眼地分出色差。

“要不……你改成背着我吧。”

“……”他一直向前,不低头,也不回答。他不敢背着她,是怕颠簸会加重了她的伤。双臂早已由麻木变成了痛楚,仍不敢撒手,小心地抱着,捧着他的珍宝。

“你说句话好不好?”

“嗯。”他终于轻声答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不知道我会不会死……你说我会死么?”

“不会。”

“其实我不怕死……可是我……有点害怕……只是有一点点……这个不算害怕,你说是不是?”

“不算。”回答的声音很哑。

“我不敢见我爹和我娘……我总惹祸……还有……我忘了我爹长什么样了……”她开始小声地啜泣。

“……”他努力抑制着手上的细微颤抖。

“到时候……你用沙子把我埋了吧,我不喜欢泥土……好狐狸……呜……”

他的步伐没能再向前迈出去,他似乎看不清路了,他僵在了坡顶。她的话像是一颗子弹,当场打穿了他的胸膛,他不甘心地想要死命支撑,想要捧住怀里的小辫子,可惜他的力量早已枯竭,他轰然崩塌,陷入黑暗。

无数次枪林弹雨,无数次腥风血雨,这个军人都不曾倒下,现在他倒了。他不是英雄,因为英雄不会倒下。

她爬起来,坐在已无知觉的他身边,脏花的小脸上泪如雨下。

她不想说这些,可是已经几十里了,他就是不肯放手,根本没人能阻挡。他的伤没好,如果继续这么走下去,可能他会死,所以她故意说,说给他听。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了那么多血,她真的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狐狸说是被震伤了,她信,肯定是这样。

她坐在地上伤心地哭着,哭到看到李响和两个抬伤员的战士出现在坡下的小路上,才抬起衣袖使劲地抹脸上的泪,努力装作镇定。

李响顺路匆匆跑上了坡,丑陋的疤脸上终于露出解脱的神色,菩萨保佑,他总算倒下了,再不倒下怕是他也悬了!

“丫头,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背狐狸吧,我能走。”

李响回头朝后喊:“别抬了,咱仨一人背一个。”

她说她能走,李响哪敢信,能走也不敢让她走,二话不说就把小丫头上了肩,继续向西。

……

一天后,梅县县城司令部。

少佐办公室里,前田队长正在汇报工作。卫兵进来报告,落叶村李营长到。

少佐皱了皱眉:“让他进来。”

来人正是李有德,身穿伪军校官服,看起来并不威武,倒是挺富态。进门先对办公桌还后的少佐立正敬礼,又朝站在桌侧的宪兵队长前田大尉微鞠躬示意。

啪地一声,一份资料被少佐随手撇在桌上,当先开口问:“昨天,是怎么回事?”

李有德微含胸,半低头看地板:“昨日凌晨,一支人数不详的八路队伍袭击了绿水铺山口炮楼,他们提前派人埋伏,切断了绿水铺与落叶村之间的联系,因此,直到早上我才收到当地村民报信,带队赶到现场已是上午九点,迟了。目前,我已经派人重新封锁了山口,同时正在复受损的炮楼,调查详细经过,另外已经做好了随时向山里进击的准备。今天我进城,带回了皇军的遗体,同时也是为了请罪。”

少佐黑着脸沉默了一会:“这不能全怪你,封锁线刚刚完成,联络,补给,任务区域都还不完善,难免出错。”

李有德不做声,一边的前田大尉没料到少佐不降罪,有不解,但也不发表意见。

又沉默了几秒,少佐才继续问:“对于这次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卑职觉得……一味的守是守不住的,封锁线这么长,昨天是绿水铺,明天可能是另一个地方,兵力有限,防不胜防。所以必须为此报复,让八路为此付出代价,让他们明白如果这么做,失去的会比得到的更多。那么以后,防线自然就稳固了,这才能治本。”

“可是八路像老鼠一样,到处找不到,你怎么报复?”

少佐心里很赞同李有德说的话,但是八路都是游击,想打也未必抓得到目标,更何况见面他们就跑。唯一的方法是组织大规模扫荡,费时费力费钱费粮,效果还未知,少佐想想就头疼。

“八路能跑,但是庄稼跑不了,报复也未必要以命偿命,何必拘泥手段。”李有德只答了这么一句,不再多说,一直半低头看地板,不像别人在太君面前那样胆战心惊小心翼翼,也不张扬,这感觉让看惯了卑躬屈膝的少佐觉得挺舒服。

这一句话,让少佐的心里亮了,是啊,庄稼跑不了。要粮,你就得跟我打,不要粮,你就得饿死,这不就要入秋了么!

“收获的时候,扫荡。”少佐像是在自语,停了停又道:“可是那是以后的事,你说你已经做好了进击准备,现在又能怎么报复呢?”

这时李有德才抬起头:“一样,我带队进山,打得到八路就打,打不到我就摧毁青山村周围的所有庄稼,虽然这样做我们虽然得不到粮食,可他们是绝对损失,对我们而言不也是另外一种收获?”

“去办吧!”少佐毫不犹豫下了命令,停了下忽然又换了个古怪的口气说:“你的人现在不少了吧?这样,绿水铺炮楼修复以后,你派出人负责防守。”

一直镇定的李有德这时倒是楞了一下,不过转瞬恢复:“是。请太君放心。”

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前田大尉终于忍不住说:“我看炮楼失守他该负责,既然他在那片地区家大业大,就算没有得到绿水铺的人报,他也不该天亮以后才知道消息!”

少佐点点头:“没错,但是不用他还能用谁呢?他有能力,威信,落叶村只认他,他的民兵只认他,他并来的那些土匪也是因为他,换一个人,这些就都不在了,一个营可能就蒸发掉了,难道处处都要帝国的精英去战斗吗?这片土地太大了,明白?”

前田无语。

……

从少佐那里回到了宪兵队,前田发现李有才老老实实地等在他的办公室门口,不用想也知道他这是跑进城来汇报昨天发生的事。

进门绕到办公桌后,摘了帽子,整理桌面。李有才把办公室门关好,来到桌前,没敢像往常那样笑嘻嘻,而是严肃脸色,一本正经开始汇报他的便衣队所掌握的炮楼失守情况。

前田把桌子收拾得差不多,然后才坐下来:“嗯,这些我都知道了。让你调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李有才抓了抓后脑勺:“哪件事?”

前田把抹布仔细叠好,认真摆在角落,然后才坐正了,抬起头:“赌坊里呆得太多了吧?信不信我现在派人去烧了绿水铺那个赌鬼窝!”

“太君,您先别生气,你看你交代给我的事比较多,我都办了,一个都没落。我真没耽误正事,就是不知道您现在问的是哪个。”

李有才认真地眨巴着眼,前田倒不忍心再吓唬他了:“**团的位置,确定了没有?”

“嘿嘿,您不问这个,我还正要继续说呢。我派过去的人昨晚刚把消息送来,**团团部在一个叫……大北庄的地方,如果从落叶村往西走,百里左右。”

其实**团的底细李有才早就知道,根本无需赵结巴打探,当初抓到大下巴的时候他就掌握了,这一张牌,压到现在他才翻出来打。

“好!很好!”前田队长没想到李有才这么快就把**团的底给摸来了,秋后少佐要进行扫荡,这情报来的很是时候,有些事得赶紧策划一下。

“今天你先不要回去,住在宪兵队吧,有些事明天我会交代给你。”

李有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表情是想说话,却又不张嘴。

前田这才反应过来,让他住在宪兵队里,其实也跟住监狱差不多,于是也笑了:“晚上回来住就行。”

“遵命,啊不对,谢太君!”

“身上有钱么?”

“有。”李有才不明白这是什么问题,十分纳闷。

前田仍然拉开了手边的抽屉,从他自己的钱包里抓出一把钞票,数也没数便扔在桌面上:“拿去输吧。如果这些不够的话……告诉他你是宪兵队的。”

“这……我……”

“拿着吧。哦,对了,还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你说……如何能让一个有威信有地位的人物不会背叛我呢?我是说……比如他是个中国人,怎样才能保证他不背叛天皇呢?”

李有才的心里先是画了个问号,这不是说给我听吧?转念打消了这个想法,威信,地位,这两样老子一个都没有啊!将来也没戏啊!放心了。认真琢磨了一下,忽然反问前田:“我倒是有个馊主意,能说么?”

前田十分感兴趣地点点头。

“呃……让他娶个贵国的媳妇,是不是就行了?”

前田一时陷入思索,这是反向背叛,有必要到随军妓馆去转一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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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五章 大意失荆州

readx;清粼粼的浑水河静静蜿蜒在阳光下,水岸边,孙翠领着十几个妇女笑谈着在忙碌,有的在洗衣裳,有的在晾晒,有的在剪裁。

二十七套伪军军服,帽子上衣裤子绑腿鞋,全在这;十六套鬼子军装,其中七八套被烧燎得残破不堪,也在这了,全都是九排昨天从炮楼里扒回来的,除了鬼子的兜裆布,都扒回来了。

军装上的血渍要洗,破口要缝补,即便是那些被烧得不能穿的鬼子军装,也尽量裁剪下能用的部分,用来做补丁,修补那些有破损的军装。

一河之隔的酒站,相对寂静,除了巡逻兵和暗哨,大部分战士都休憩在阴凉里。

二十三支七九步枪,其中四支已损坏;二十六套武装带;二十二条子弹袋;九把配枪刺刀;一挺捷克式机枪,四个弹夹两个可用,另外两个被炸坏,七九子弹一千三百余;手榴弹三十二颗;这些是绿水铺炮楼伪军贡献的。

九二式重机枪一挺,三脚架已损坏,七七重机枪弹有三百余,原本子弹肯定不少,可惜全让鬼子祸害了;歪把子轻机枪一挺;掷弹筒一具,榴弹共计三十九枚;三八大盖步枪九支,其中三支已损坏,随枪刺刀九把;六五子弹七百余;手雷二十九枚;士官刀一把;鸡腿撸子一把;钢盔十六顶;鬼子的装具只有五套可用,其余被烧坏了,水壶和饭盒倒是十六套够数,只是其中一半被熏得难看了点。

另有一具望远镜,可惜已被烧坏无法使用;日式工兵短铲六把;麻袋十几个;粮食一些;蔬菜一点;腌菜若干。

这些东西都临时堆在一班宿舍里,在九排除了特殊的九班就属一班的装备最好最全,同时石成又是个可‘信赖’的班长。蛮横的丫头不在,所以一班自然成为了临时仓库。

相对于小小的九排而言,这一切简直是横财暴,新兵们和陈冲的人无不这样觉得,他们一趟又一趟地去趴一班的窗,舍不得转眼,相互喋喋不休地议论着这个胜利。陈冲也为此暗暗兴奋,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一切都像梦一样,他生怕这真的是梦。像那些新兵一样,每醒来一次,都要跑去一班的窗口去看一眼,确认它们还在。

今天已是第二天了,渡过兴奋期的陈冲终于现了九排这些老兵的不同,如此收获他们看起来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兴奋,他们私下聊着的大多话题都是丫头究竟怎样了,排长又怎样了。那小丫头真有那么重要吗?这种临阵脱逃的排长真的值得被惦记么?他们比胜利还重要么?

石成去了河边,闷头洗他自己的军装,战斗结束后就没怎么说过话。

罗富贵把这次缴获的所有罐头全背到碉堡里去了,有牛肉的,有鱼肉的,也有其他种类的,共计五十一盒。这个不要脸的亲自把这些罐头背回来后一盒都没分给别人,而现在这情况下也没人敢惹他,这一次干了太多的活儿,他牛x大了。他和吴石头从昨天回来就开始在碉堡里睡,睡到现在好像还没起来,是徐小和结巴轮流在碉堡里放着哨。

马良和三班到现在还没回来,他们是位置是最远的,撤离也会是最后的,回来需要攀壁越崖,算算时间,现在差不多也该进酒站了。

刘坚强目前是酒站里出镜率最高的班长,哪里都能看到他的出现,有战士上茅厕他都得露面查问一趟,因为他现在是九排排长,他也牛x大了,他恨不能横着走,可惜这货的长相和军容实在是和排长这个职务不太配套,全靠那一脸阶级斗争撑场面。

刘坚强总共有两个理想,一个是远大的理想,看到九连!因为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是九连的兵,永远不会忘记全连在临死前让他做通信员离开战场,只因为那时他最小。他心里早已被九连所有的牺牲面孔装满了,这一辈子再也盛不下别的东西,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为九连奋斗一天!所以他不愿再对任何人产生友谊,哪怕是身边的战友。

他的第二个理想昨天实现了,成为了九排排长,虽然只是临时的,是自己任命的,也算实现了。他喜欢这感觉,不是因为权力,不是因为荣耀,而是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有力量,这证明他再也不是九连那个最小最废物的兵!因为他想证明,所以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到,哪怕对方在上厕所!

现在战斗结束了,死对头马良快要回来了,这个临时排长的职务不知道还能保有多久,刘坚强舍不得放手,为此,他的木头脑袋居然也开始思考问题。

马良一旦回来,必定要撺掇重定排长代理人选,就算选不出来,肯定也会是留空职务,各班各自为政。看来这个排长职务如果想多干几天,不采取点手段是不行了。

……

罗富贵醒了,全身没有不疼的地方,从来没像昨天那么累过,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堆在旁边的战利品,罐头小山散着幽幽的金属暖光,幸福得罗富贵要死。

睡了这么久,早饿得不行,顺手就抓过一盒罐头,同时朝碉堡里的三个手下吆喝:“来来,各挑一个,开荤!”

早已醒来的吴石头坐在碉堡入口边呆呆看着外面的天空,没有任何反应,他在挂念小丫头。

徐小咬着嘴唇没动,只有赵结巴笑嘻嘻地拿起一盒,拽出刺刀开始撬,一边高兴地说:“跟着皇军……呃……跟着鬼子混那么久,也没,没,没吃上过;没想到当了八路,倒尝,尝着了!嘿嘿嘿……”

罗富贵把手里的罐头撬开,直接塞在吴石头手里:“傻货你能不能别想了,丫头肯定没事,老子命令你把这个给我吃了!”转眼又问徐小:“你为啥不拿?”

“班长,我觉得咱不应该这样,刘排长都说了,这些缴获都要归公。”

“刘排长?小兔崽子你还真给他贴金啊!他是个屁啊他!你给我记着,九排排长只有一个,那就是胡老大!再敢管流鼻涕叫排长老子就踢你。”

“可是……还有其他战士呢,咱们不能……”

“其他个鬼!胡老大坐镇,老子玩命,我们俩就端了炮楼了,关其他个鸟事?别说这点破罐头,所有的缴获老子都搂着又能怎样?兔崽子,你别吃了,就看着吧。”

说曹操曹操到,流鼻涕出现在交通壕,一直来到碉堡入口,在吴石头身边停下,低头看了看他手中那盒已经打开却没动过的罐头,问:“傻子,是不是想丫头了?”

“嗯。”

“你回团里去看她吧。”

吴石头放下罐头便跑了,度快得像是飞出牢笼的鸟儿。

然后,停在入口的刘坚强才对碉堡里一脸纳闷的熊说:“骡子,你犯纪律了,我命令你现在交出所有罐头。”

罗富贵笑了,笑得很灿烂:“流鼻涕,你凭什么命令我?”

“凭我现在是排长。”刘坚强黑下脸了,黑得很正经。

“谁承认的你是排长?”

“少扯没用的,你交不交!”

“我交你姥姥!”

“你”

“怎样?”

如果按照往常的情况来说,这时候刘坚强应该忍无可忍地冲向罗富贵了,但是这次他居然没动,反而强压下了被点燃的怒火。怒视了那头熊一会儿,他忽然说:“行,你不拿我当排长,那咱们比武定输赢,有种的跟我去沙滩!”

“比武?呵呵……哈哈哈……”熊再次笑了:“流鼻涕,我知道你倔,可你赢过我么?自己给自己扣个排长帽子把你狂没边了吧!”

“少废话,有种的来!”刘坚强掉头就往交通壕里走。

“来就来!”罗富贵撇下尚未打开的罐头钻出碉堡。

一个在前头闷头走,一个在后头得意地跟着,顺着交通壕即将走出树林。

此刻刘坚强猛然转身,大喝一声:“动手!”

罗富贵当场愣住,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交通壕两侧树林里突然窜出七八个二班战士,有的徒手,有的扯绳,直扑罗富贵。

万万没料到,天杀的流鼻涕居然在这里埋伏了刀斧手。这一瞬间罗富贵猛然醒悟,九班里唯一一个敢于跟自己人动手的猛将吴石头是被流鼻涕故意支走的,太阴险了!太无耻了!

“你姥姥”一把扯倒了当先扑来的战士,腰后便被另一个环住,反身抡拳要解身后之围,肩侧便被狠狠冲来的刘坚强猛烈撞击,趔趄了,高大的熊摇摇欲坠了,稀里哗啦霹雳扑通,七八个二班战士前仆后继全冲进了交通壕,抓,扯,搂,绊,捆,一片乌烟瘴气。

“流鼻涕你不要脸!”罗富贵挣扎着大骂。

“我这是执行纪律,是为全排,为全团!现在我以九排排长的名义宣布,关你的禁闭,停职反省!”

“胡老大回来饶不了你!”

“他也饶不了你!”

“卑鄙!”

“我无愧于心!”

“你放屁!”

“抬走!”

当二班战士踉跄抬着那头试图挣扎的被缚巨熊经过酒站空地的时候,附近的战士全傻眼了,这荒唐一幕把陈冲看得差点当场晕倒。

刚刚洗完衣服回来的石成满脑袋黑线,一盆子才洗净的衣裳全扣地上了,这又咋了?这些货到底还能不能好好过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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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无言的结局

九班的木屋成了临时的禁闭室,门外临时栓了绳,一个二班战士站岗。刘坚强并不怕罗富贵破窗而出,他揪住了‘私吞缴获罐头’这个辫子,无论排长身份是否合法,关罗富贵是有理有据谁都没话说,如果这熊非要破窗而出把事闹大,眼下手里兵多将广,就不信他不倒下。平时对丫头没辙,但是对罗富贵刘坚强可不怕。

罗富贵也不傻,有理没理的不说,真要是冲出去就得面对整个二班,说不定还得加上陈冲的人,貌似他是承认了流鼻涕这个排长的,动手肯定只有吃亏没便宜占。

唉——堂堂罗大英雄,刚刚端了鬼子炮楼,一回来反倒把自己的碉堡丢了,中计被俘,大意,太大意,骄兵必败!冷静想想,还是屋里先歇着吧,估计关不了多久,马良该是要回来了,虽然与他俩的关系都不咋样,可是他俩之间不是更臭么,就不信马良能眼睁睁让流鼻涕真做了九排排长。

只要三班一回来,老子也就自由了,流鼻涕这笔账我给你记着!于是,这头想明白了问题的熊踏踏实实又睡了。

等着罗富贵继续闹,出乎意料没反应,他反倒大咧咧睡了觉。刘坚强琢磨了一下,他这是等三班呢吧?这搅屎棍子最擅长的就是在二班和三班之间扇阴风点鬼火。

猜到了罗富贵心思的刘坚强终于放心地离开了空地,穿过树林,来到碉堡外的开阔地边,静静的等。

姗姗回迟的三班终于出现了,还没进入酒站便首先看到了碉堡边的刘坚强,急于了解这次战斗情况的马良还没来得及开口,刘坚强先告诉他:丫头受伤,伤情不明,班长为此又犯了病,带着伤抱着丫头跑去团里了,谁都挡不住,现在家里由我临时镇着呢。

“解散!”马良朝三班战士只说了这两个字,毫不犹豫转身就往西跑。满身征尘,未踏进酒站,又重新上路,他要回团里去看胡义和丫头,他担心。

三班战士们回来了,但马良走了,刘坚强在这一瞬间不禁佩服自己,这才叫文武双全。现在,可以回去找石成和陈冲开会决定排长以正名了。

……

夜幕降临,大北庄渐渐归于黑暗,陷入寂静。

浩瀚的夜空一丝云都没有,弯月辉映出一大片暗蓝,在月光范围之外,繁星无尽,越远越璀璨。

一队巡逻的战士经过后不久,一个娇小黑影闪现在墙角,紧短打扮,面蒙黑巾,月光下只能能看到一双漂亮大眼贼溜溜地转悠,瞧瞧巷子后,看看拐角边,翘在头上的一对丑辫子直晃悠。

确定巡逻队已经去远,小贼猫着腰踮着小步子老鼠般窜向一侧,一溜烟消失在巷道。

三转两绕,连钻带跳,一面黑黝黝的院墙出现在前方。

鬼鬼祟祟来在墙下,抬眼上望,举起一侧小胳膊卯足了力气蹦跶了几下,不够高,够不着。气得小辫直颤悠,破墙干嘛修这么高!

摸不到墙头的小贼万般无奈,只好顺着墙根绕,不久来在大门前,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小手伸向背后,一道幽幽寒光缓缓被拉出在月下。

“逼着姑奶奶动粗!”小贼低声嘀咕着,将手中刺刀探入门缝,寻找门内的栓,力气太小个子矮,龇牙咧嘴地使劲儿拨。

咣啷啷——

一个不慎门栓落地,把门外的小贼自己都吓了一大跳,翘着小辫一溜烟奔向旁边墙角。

隔了好久,院内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小贼又现身,蹑手蹑脚重新摸向大门。

……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牛大叔披上衣服点上了油灯走进厨房。掀开锅盖,温着鸡蛋的盆子已经空了,油灯边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禁不住露出了幸福到心底的微笑。

把锅盖重新扣好,推开厨房门,穿过炊事班的院子,来到半开的大门后。拾起掉落在地的门栓,一边重新将大门插好,一边自语:“臭丫头片子,管杀不管埋啊。”

拴好大门往回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朝一侧厢房厉声喝道:“找挨揍是不是?睡觉!”

黑暗寂静的厢房里霹雳扑通猛地一阵乱,隔着细窗缝一直往院里偷瞧的王小三他们似乎惊慌摔倒成了一团。

……

月光下的一个院子,有一棵皂荚树,有一口井,有个两间屋的房,外间屋里亮着灯。

肩头和胳膊上的绷带已经拆了,腰间的绷带是新的,裹得又高又厚,赤膊上身的胡义坐在桌边,低头看着伤口位置的绷带,知道这绷带是谁打的,她可真舍得用,这都缠成桶了,小红和葵花可没这么大方。

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间屋里,这是九班在大北庄的窝,但是与过去不同的是房间里没有过去那股臭烘烘的味道,反而有一股女人味,看来自己被抬进来之前,周大医生把这里占领了,她应该是才搬出去。

大门口传来轻响,过了一会儿屋门开了,一身无良打扮的小红缨晃着小辫出现在灯光里。

她扯下脸上的黑巾,随意擦了一把汗,甩手扔在桌面上,然后美滋滋地从衣兜里往桌上掏熟鸡蛋。

坐在对面的胡义皱了皱眉:“你老人家吃个饭都得冒这么大风险,何必呢?”

小红缨掏完了四个煮鸡蛋后往桌对面一坐,开始剥鸡蛋皮,顺嘴答:“你以为我愿意啊?现在我还咋好意思露面?多丢人啊!全怪你!害死我了!”

胡义无奈得抬头看棚顶,无语。

“要不是你发疯,这事至于传遍全团吗?丢死了。”

“……”

“说话啊?”

“你还让我说啥?”

“你说是不是你害的我?”

“……”

“说啊?是不是?”

胡义今天才知道女人这样流血是正常的,真是搞不懂,女人竟然可以这样,何况她还这么小呢,怎么可能?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太吓人了。叹了口气对丫头说:“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这不能全怪我吧?你以为我现在好意思见人么?”

“该!丢死你算了!”小丫头皱着鼻子气哼哼,同时不自觉地扭了扭坐着的姿势:“这个真烦人,下边垫这布带太不舒服了,坐得别扭,害得我墙头都抓不到!”

胡义听得满头黑线,这东西还能影响抓墙头?那是身高决定的才对吧?忍不住问:“那周医生说没说你这血得流多少?”现在终于一知半解的胡义真担心小丫头扛不住。

“周阿姨说得好几天,唉……要不……咱俩偷着跑回去吧?咋样?”

小红缨在灯光里眨巴大眼,认真地等着胡义的赞同。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怕见人,她从来都是个厚脸皮,可是当她从周晚萍口中得知这是一个女人的标志,得知她快要成为大姑娘了,过去整天盼望成为大姑娘的她却忽然为此感到一种怪怪的羞耻,甚至连小红和葵花她现在都不好意思见。除了为她启蒙的周医生和整天滚在一个战壕里的胡义,她现在怕见任何人。

其实胡义心里也巴不得趁夜回酒站,可惜,这次不但出了丑,连正在战斗中的九排都给扔了,糗大了!等着天亮去找团长政委伏法吧。

“我倒是想走……”

小丫头知道胡义的想法,朝胡义翻了一个漂亮的白眼,低头开始大嚼鸡蛋。

桌面上的油灯晃动着暖暖的火苗,静静陪伴着桌边一大一小两个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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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小丫头的衙门口

午夜时分,大门被撞得震天响,住在外间屋根本没有入睡的胡义起床出去,来人是吴石头,气喘吁吁站在大门外不说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人影轻灵地翻过了院墙,穿过院子到屋前轻轻敲了敲窗:“哥,你在这吗?”

胡义从床上坐起来,同睡在外间的吴石头下去打开了屋门,进来是风尘仆仆的马良。

点上了灯,马良来在桌边端起水猛灌一气,放下破茶缸子抹抹嘴:“我在来路上遇到李响他们了,他说丫头是……”

马良的话没说完,里间屋的门帘一掀,一对小辫晃出来,大声道:“闭嘴!不许你说!不许说!”

胡义已经从吴石头嘴里费劲地问明白了战斗大概,只是不知道三班的情况,现在马良到了,看来九排一切都好,一颗心现在彻底放下。

看清了胡义的状态,又见到丫头这德行,马良的一颗心也彻底放下,李响说的全没差,小丫头这一回让全团战士都学习到了一门关于女人的知识,生理真是太奇妙。看着小丫头那张百年不遇的红脸,马良情不自禁笑了。

不久后,灯熄,两间屋再次归于寂静。

斗转星移,天色渐亮,大门再次被敲响。

马良起床开了大门,门外站着的人是一脸脏泥的徐小。

马良离开酒站后,刘坚强组织石成和陈冲开了一个小会,没有了死对头马良,没有了绊脚石罗富贵,他终于成为了名正言顺的九排代理排长。刘排长正式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徐小回团里汇报这次战斗情况以及缴获清单。

徐小在清晨进了团部,向团长汇报过情况之后,现在跑来看胡义和丫头,这是他出现在大门外的原因。

听徐小说完了事情经过,胡义穿起外套,稳稳当当系着衣扣,既然团长和政委已经被叫醒了,那么现在就该去团部,懒得再躺在这当伤员。戴正军帽推开屋门,清新一片。

丫头没事,九排没事,一切都很好,还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愉快呢,何必在意别人怎么看呢,知足吧。

走正了,挺起胸膛,像往常一样冰冷着古铜色的脸,有战士不敢斜视地经过当面,路过后才能感到他们在后面暗笑着指指点点,即便这样,也没能冲淡空气的清新感。

穿过团部院子,迈进敞着的厅门,立正敬礼。

“不安心养伤来这干什么?”政委先开口。

“伤好了。”胡义目视前方站得笔挺。

正在洗脸的陆团长抓过毛巾擦拭着水,没好气地说:“好得真够快的你!既然你说好了,那就别当伤员了,知不知道该到哪呆着?嗯?”

“知道!”

“身为指挥员把你的队伍都撇下了,你胡义真给我长脸啊!滚!赶紧滚!老子现在不想看见你!”毛巾被陆团长一把甩进脸盆里,洗脸水溅出脸盆一片。

“是。”胡义向后转身,大步去往禁闭室。

等到胡义的身影消失于大门外,陆团长那怒气冲冲的表情瞬间消失,重新回到脸盆前去拧毛巾:“嘿嘿嘿……今天早晨这空气真不错,怎么觉得格外好呢?喂,老丁,你感觉到没有?”

丁得一微微笑了笑:“每天不都是这样么,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你可真是……要说你是看书看傻了你不信。重机枪,老子有重机枪了!前天晚上我梦到一条大鱼,今天就应验了,我看以后谁还敢笑话我**团没有大家伙!哈哈哈……”

“……”丁得一无语,感情他还没忘了护士西施这一茬!

……

吴石头从炊事班打回了五份早饭,把四份放在屋里桌上,又拎着一份送往禁闭室。

徐小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地闷头吃,小红缨坐在另一边笨手笨脚地给自己梳小辫,全无玩枪时的伶俐。

马良抱着膀在屋里来回踱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九排这倒霉事怎么就没完没了,排长好不容易回团里一趟,又关禁闭去了,全团上下为丫头那事还没笑够呢,排长又成焦点了,情何以堪!流鼻涕这浑货更不争气,过过当排长的瘾也罢了,那战斗情况据实汇报没错,可是缴获清单干嘛说那么细?好歹把九排补足了再说啊,真指望李算盘那个吝啬供给处给九排反补的话,黄花菜都得凉。

“丫头,你说现在这情况,团长能给咱们留下多少?”

小红缨一边不耐烦地清理着破梳子上的发丝,一边答:“你指望团长?我敢说他连咱们消耗的子弹都不会给补齐!不说一连和警卫排缺枪,四连一大半人都空着手指望供给处呢,你说他能给咱留多少!”

“嗐——流鼻涕他……这骡子也真是的,平时穷搅合的小聪明都哪去了,居然能让流鼻涕真做了代排长。”马良自顾自地埋怨着,晃悠了几步,又问丫头:“这种事我是只能瞪眼看了,没辙。团长和政委都心疼你,要不……你去找团长商量商量行不行?”

“在这种事情上,团长比李算盘还抠门,我找他商量兴许也就能多留下几十发子弹,有什么用?再说……我现在谁都不想见!”

最后这一句话才是小丫头的真正理由吧?马良无奈地看着漫不经心忙小辫小丫头,叹了口气,她的厚脸皮如今居然能薄成这样,不敢想。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对缺德辫子终于不对称地扎好了,小丫头抓起一块小小的破镜面看了看,忍不住撇嘴,还是歪了点,算了,懒得再扎一遍,就这样!拿过桌上的饭碗准备吃早餐,同时对马良说:“办法也不是没有。”

马良猛瞪眼,一眨不眨等着后话。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胡义教过她的话。

“你这……又是耍无赖啊?”

“不耍无赖你有办法?”

“这……那也得看谁是将啊?流鼻涕正当着排长呢,你指望他耍无赖?”

“你赶紧回去当排长。”

“我?你快算了吧,排长禁闭停职了,没有授命怎么当这个排长?回去开会我又不能保证把石成和陈冲都说服,最后还是各自为政。再说我哪敢跟团里耍这个无赖,这种事还是你最适合。丫头,你现在就回去,排长必定是你,这活儿还是你最适合。”

小红缨最近实在不想白天出门,另外狐狸的处理结果还未知,她不放心离开团里,认真琢磨了一会儿,才对马良说:“还是你回去吧,你可以这样对流鼻涕说……”

“可是……我心里还是没底,毕竟耍无赖这种事……”

“这个你也不用怕,团长肯定要派一连的人过去取东西,我想办法让铁蛋带他的排去,记着,到时候你要把铁蛋安排好,给他我承诺的全套。那挺歪把子当场送给一连,带五百子弹。罐头要分三份装,一份给周医生,一份给团长政委,剩下的才是供给处。警卫排我能摆平,有怨言的只会是四连那一群新兵蛋子,团长真正关心的只是那挺重机枪,只要重机枪到了团里,什么事他都会忘到脑后去。到时候你跟孙翠提前说好……”

一番话听得马良无语,原来耍无赖也是需要技巧和本钱的,不了解丫头的人都以为她是峙宠而骄,岂不知她的缺德小聪明全用在这上头了,真是**团第一老兵油子。

“……如果这样还不行,大不了到时候我到团部里去闹!关就关呗,反正狐狸都进去了,再多几个又怎样?”说到最后,小丫头那对辫子都跟着翘。

马良彻底想开了,丫头说的没错,胡义都进去了,再多几个又怎样?为了九排过得好些,我一个小班长还怕撸么,何况这事还未必不成。

计议已定,马良不犹豫了,顺手从桌上抓了几块馍,胡乱往包里一塞,现在就出发,必须赶在团里派出人之前回酒站。

眼看马良出了门口,小丫头这才问徐小:“吃完了吗?”

“嗯。”

“去把你当初的‘铁蛋教官’给我找来,说我有急事。嗯……另外让小豆也过来,别让别人知道。”

随后徐小抹着嘴跑出了门。

现在,见不得人的红缨同志终于开始美滋滋地享用早餐了。

……

刘坚强的吆五喝六吵醒了酣睡的熊,这熊揉着惺忪的眼来到窗边,已是早晨,战士们正在刘排长的带领下,在酒站空地上出早操。

想天想地也没想到马良没进酒站的门就被流鼻涕给支走了,罗富贵生生被关了一下午又一夜,指望马良帮助重获自由的想法完全落空。

“流鼻涕,你给我过来!”熊朝酒站空地上大喊。

过了会儿,刘坚强出现在窗外。

“有完没完了,是不是该把门打开了?”

“不行,说三天就三天,这是我们三个开会定的,你以为纪律是儿戏么?”

“姥姥的你还真把自己当个狗尾巴草了?我跟你说老子要是真想玩你也挡不住!”

“没有我的命令,你出来试试!”刘坚强的眉毛挑得格外高,掉头回去监督操练了。

“我……”作势欲跳窗而出的熊看了看空地上的那些战士,无奈打消了念头,好汉不吃眼前亏。

趴在窗口无聊地四处看了一会,目光停在附近的厨房门口,孙翠正在忙活做早饭,进进出出。这熊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忍不住笑了。

“挤眉弄眼的,到底要说什么?我正忙呢。”孙翠出现在窗口外。

罗富贵往空地那边看了一眼,然后转回头压低声音对孙翠道:“孙姐,帮个忙,说村里需要我干活。”

“咯咯咯……我当什么事呢,没空!”孙翠转身往厨房走。

“一盒罐头。”

孙翠的脚步停了,回过头,纳闷地看窗里的熊。五十多盒罐头已经从碉堡里都搬到一班去了,他怎么可能有罐头?

“拿不到的话你就说活儿干完了,我不还得关回来么。是不是?”罗富贵看懂了孙翠的表情。

“两盒。”孙翠同时比出手势。

“行!”

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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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拂尘

吴石头送来的早饭吃过了,也没见警卫排派人来门口站岗,也许是因为团长早上的命令不够清晰,一句话就给骂出来了,警卫战士不知道这算主动关禁闭还是执行纪律,何况是禁闭室的老主顾。

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自从九排离开大北庄后这间禁闭室就荒芜了,不是废弃,而是荒芜,再没人被关进来过。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见不得人的丫头,端掉炮楼的九排,团长愤愤的怒骂,以及来到该来的地方,这算一切如意。

没有窗的窗外的远山依旧,破门缝仍然是陈旧的线条,斑驳的墙上有几只炭画的小乌龟,标语大字下面还有个丑丫头的潦草自画像,两个小辫画得像扫把。

没有了包袱,没有了阴霾,抄起破笤帚开始打扫,扫床,扫墙,扫窗台,扫地面,乌烟瘴气心情大好。

“看来你的心情很不错!”

身后的窗口响起了沙沙的特殊女声,停在胡义的耳中像是顺畅地喝下了一杯水,不甜,但是凉爽轻松。沉迷在尘雾中的胡义停下了动作,反身坐在空荡荡的破床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口外那张成熟艳丽的脸,她漂亮的嘴角有些微微上扬,明明是嘲讽的表情,看起来却幼稚得愉快。

“听他们说你喜欢这破地方,我还不信呢,现在发现你和这里挺搭配。”灰尘尚未散尽,一部分飘在窗口附近,她站在窗口外抬起手在口鼻附近下意识扇着。

“大姐,很遗憾我不能请你进来坐,家里寒酸,没椅子没茶。”

咯咯咯……她肆无忌惮地笑了:“你看你这倒霉样儿吧,见了你我就觉得自己幸福多了。”

胡义抬手抹了一把脸,看看手掌,灰泥一片,终于想起刚才忘了告诉傻子担两桶水来。

“喂,懦夫,胆子再小你也不能拿小丫头的月信当逃跑借口啊!咯咯咯……内伤……”她又开始肆无忌惮地笑,连嘴都不捂,皓齿全开。

一个站在窗外花枝乱颤地笑,一个坐在窗内满头黑线无语地看,连最后一丝漂浮在室内的尘霾也散尽了,荒芜不见。

本以为再次与周晚萍见面会尴尬的,但事情偏偏相反,从头到尾都跟胡义以为的不一样,无论第一次见她还是现在,都没有距离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后来她将两只胳膊撑在窗台上,喋喋不休地说着,说医院在师里效率太差了,说她的安全被过渡关注了,说她把师长也气得摔门走了,并为此得意洋洋。后来又说到大北庄,说**团的卫生队被她占领了,包括孙翠租给九班的院子,最后又说到小丫头这次的事,像是面对着一个无话不谈的老朋友。

胡义听着,答着,偶尔也说着。愉快和放松使他心里忍不住也想到窗口去,近一些说话,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尽管现在双方都没提及曾经发生过的事,但是初懂男女滋味的胡义不敢离她太近,那种诱惑和渴望不是火力正旺的胡义容易抵抗的,一旦近了,恐怕现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会立即紧张起来。

周晚萍似乎没意识到这个小细节,继续在窗口边不顾形象地外耍她的医生大牌:“帐篷必须得有,赶上转移的时候如果天气不好,伤员麻烦就大了,那些破床单怎么能遮雨?”

“大姐,这事你不该跟我说,你得找团长政委,或者去找李算盘解决啊。”

“我早都说了个遍,团里根本就没有。听说你们那是前线,以后碰到机会你可得给我留意一下。”

“帐篷这东西哪那么容易见?前线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突然故意眨着眼不说话了。

“呃……行……好,您尽管放心,回去我就下命令,以后但凡见着帐篷了,见一个抢一个,见一回抢一回,不抢得鬼子哭不算完。”

那副不满的表情瞬间消失,换成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另外,你欠我的诊金是不是也得适当还点?”

“你不是说你是来看望我么,我怎么觉得我是佃户呢?现在我都关了禁闭了,你让我上哪给你找酒去?别看禁闭室门口没岗,那我也出不去,真不骗你。”

“那你就不能……”周晚萍话才说了一半,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一扭头,看到正向这里走近的苏青。

“周姐,你怎么在这?”苏青朝周晚萍示意。

“我是来……看看这个倒霉伤员。呵呵呵……我猜你……是来给他上课的吧?他确实需要教育!”

苏青楞了一下,看到了周晚萍脸上大咧咧的笑容随即反应过来,这位外向大医生说的话根本没法接,怎么接都别扭。只好不自觉拢了一下耳边的发丝,还以一个微笑。

“好了,我回去了。”周晚萍给窗里的胡义留了一个有点怪怪的短短笑容,然后习惯性地把手抄进她的白大褂侧兜,优哉游哉地走向卫生队。

一向敏感的苏青忽然觉得,她和他之间,好像并不拘束,这不像是医患关系,他们至少应该是朋友。似乎没有太多的来往机会,他们什么时候成为朋友了?

真是……想这些干什么?到这来是以辅导员身份跟他严肃谈话的。又拢了一次耳边的头发,恢复冷脸,才继续向前,经过窗口时朝里面刻意瞟了一眼,他灰头土脸坐在床边,心情似乎还不错。看来今天有必要对这个不求上进的混蛋再严厉些!

……

李贞是真的二十一号,这件事从苏青回来后就被暗地里印证,左耳后有一颗小痣,葵花曾经以开玩笑的方式仔细看过,那是真的,跟林秀所说的特征完全一致。

小丙以为他可以从这件事里解脱出来,不必再为了暗地监视每天睡不好,不料苏干事并不打算就此放手,虽然同意小丙不必再点对点监视李贞,但是要求他派人对大北庄里的几个关键位置设暗哨,因为小丙现在是警卫排排长。

一个战士跑进宿舍:“排长,禁闭室到底要不要设岗啊?团长一句话把胡排长给骂过去了,却没下禁闭令,这岗要不要站?”

“军令如山!没有令站什么岗?”

警卫排是从班规模直接填充了三十多新兵而快速凑成的,这些新兵经常搞不懂情况,小丙可对团长和政委的脾气了如指掌。团长这是重拿轻放,如果他真是存心要修理胡义,那应该是叫警卫员执行,直接给骂出门算怎么回事?

“让你排两组晚班的事选出人了么?”

“六个,三人一组三个点,前后半夜轮班。”

“那就行了,忙去吧。”

战士掉头离开,接着又进来一个人,进门后先回头看了看门外的院子。小丙看到来人这鬼祟德行纳闷问:“小豆,你这机警是不是用错地方了?你们通信员都有这怕后的病怎么地?”

小豆到小丙身边压低声音说:“我刚才见着丫头了,她让我转告你们警卫排,这次不要指望补枪了,到时候别起哄。”

“啥?她又要耍无赖啊?全部交送团里不是他们九排自己说的吗?我还琢磨着想跟团长要那几条三八大盖呢!”小丙傻了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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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三气流鼻涕

孙翠找到刘坚强,以对岸村里需要罗富贵帮忙的理由要求现在释放。即便刘坚强脑子再笨也看懂了这里面的猫腻,想当初在团里,胡义为了提前离开禁闭室不就是用的这手段么,不也是她孙翠开的口么?

难得现在老猫不在家,自己成了排长,可以好好治治这个臭不要脸的罗富贵,打击无良熊的嚣张气焰,不料才关了一个晚上孙翠就来睁眼说瞎话。关一个晚上那还能算关吗?那不就是睡了一个大觉么!这让刘坚强如何能甘心?

“不行。”对孙翠本也没有好印象,奈何她不是九排的人,否则现在就给她上一堂政治课,刘坚强当场拒绝了这个摆明是谎言的理由。

孙翠是什么人?连排长胡义都算在内,九排所有的人全被她看透了,在她心里九排只有三盘菜,第一个是能被软刀子捅倒的煞星排长胡义,第二个是能被好话托上云霄的万灵丹缺德丫头,第三个是马良。马良能在孙翠的心里上榜,是因为马良从未看不起孙翠,孙翠觉得他有人情味;当然更重要的是马良年轻英俊帅小伙,干净利落招人爱,只凭这一点都足够资格上榜,其余的人全都可以靠边站,入不得孙翠的眼。

对于九排内部的恩恩怨怨孙翠没兴趣,但是两盒罐头在孙翠眼里绝对是大事,何况她就没吃过罐头!

把流鼻涕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叉着腰的孙翠并未因流鼻涕的当场拒绝而恼怒,只是轻蔑地对刘坚强笑笑,然后突然放大了嗓门,以全酒站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问:“流鼻涕,我只问你一句话,百姓有难八路军帮不帮?”

“……”刘坚强的下巴当场掉了。

战士们全瞪眼往这边看了。

趴在窗口的熊笑得要多贱有多贱,孙翠这娘们真是好嘴!只用一棍子就把流鼻涕打懵了,估计整天标榜觉悟的流鼻涕心里已经要吐血了吧?想关老子,做梦!老子活活气死你!

半个小时以后,几个战士站在河边惊讶地看着对岸,十几个妇女在对岸洗衣服,一头巨熊极不协调地身处其中,眉飞色舞,口沫横飞,连比划带叫,正在大言不惭地向女人们吹嘘着他单枪匹马独端炮楼的英雄壮举。

“骡子,小鬼子也说咱中国话啊?”某个女人讶异问。

“小鬼子……说的当然是鬼子话……别看我不会说,可是我能听懂,这可不是我吹啊,我都灭了多少小鬼子了,他们说啥我还能不知道么,对不对。那些小鬼子当时别说打,一看见我这天将军出现,已经吓得腿软,朝我说,呔,来将通名!我说我通你姥姥,你们算算该是什么辈分?他们当时全都哭了,因为炮楼里没算盘。”河边当场笑歪一片花枝,高兴得这头熊好不惬意。

女人们不时嬉笑着,孩子们围在熊周围兴奋地崇拜着,一河之隔的九排战士看傻了眼,孙翠说这个活儿只有罗富贵才能干,以为找他过河去扛木头,天杀的居然是跟女人们一起洗衣服!不要脸无极限!

一个战士跑到河边来对那些往对面看热闹的其中一个喊:“小强,快回去看看你们班长吧,他晕倒了!”

小强是二班的,他的班长当然是刘坚强,听闻这个噩耗,一边往酒站里跑一边问:“班长中暑了?”

天气确实有点热,中暑也在情理之中。

孙翠坐在她自己的屋里,捧着两盒罐头,舍不得开一个,美滋滋看不够。她搞不明白骡子怎么还能弄到罐头,怎么能这么快交货,明明都在一班那里,门口有岗哨,怎么可能偷得到?就算偷出来数量也不对了,那他还兜得住么?百思不得其解。

罐头在手里翻转着,孙翠的视线无意中落在罐头盒的棱角边缘,有土。拿起来仔细嗅嗅,罐头盒表面都是泥土的味道。定睛想了一会,难道骡子他……怪不得这个熊货没事人一样!

……

如果九排开会重定排长人选,罗富贵暂时没有参会权了,石成和陈冲这两票的变数太大,马良根本没有把握能把流鼻涕替代下来,幸亏有小丫头这个鬼灵精提前给马良出了个主意,所以马良回来酒站。

从徐小口中知道骡子因为霸占罐头不放,被流鼻涕给关了,后面的事马良不了解,回到酒站直接来找刘坚强,却没想到刘坚强现在躺在床上,面色很差。

“流鼻涕,你这是……怎么了?”马良以为他意外受伤。

“没事,中暑了,有点头昏,再歇会就好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班长和丫头怎么样?”刘坚强心里堵得慌,战斗结束到现在一直还没好好休息过,先是被孙翠给个半死,后又被骡子气个半死,两个半死加在一起,本已疲劳不堪的精神和体力一不留神没抗住,中暑了。

马良扫了扫身上的灰尘,凑到床边一坐,先简单说了胡义和丫头没事,然后话锋一转道:“流鼻涕,你知不知道这回你犯了个大错?”

这话刘坚强哪能受得了,一拍床沿腾地坐了起来:“马良,你敢说我……”

“你看你急什么急?”马良赶紧打断脸红脖子粗的刘坚强:“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等我说完行不行?我知道你把这次炮楼缴获全都报送团里是为了给九排挣荣誉,你恨不得九排多立大功,好让团长把九排升级成九连,对不对?”

刘坚强听到这只喘气,不说话,因为马良说中了他冒九排大不韪的真正原因,九连,是刘坚强心里永远的执念。

“说你犯了大错,是因为这次你亲手毁了九排升九连的一个机会。”

“你放屁!”

“说你一根筋你不信!事情是这样的,丫头原本想在汇报战斗结果之前先去找团长打赌,你知道团长日思夜想的是啥吧?重机枪!丫头想用重机枪换来个九排升九连,你也知道丫头在团长心里的特殊地位,这个赌别人不敢跟团长打但是丫头绝对能让团长同意,是不是?可现在……你全交上去了,升级机会变成了一次小功劳,唉……这就是命啊,马上要变九连了,只差一步,你说班长这疯病犯得也太不是时候了……现在倒好……算了,慢慢来吧,起码你这么做是为咱们全排全团尽责,你是好样儿的。”

这套话全是现编的,小丫头告诉马良流鼻涕有个最大的软肋,九连情结。刘坚强的确是一根筋,但是在九连的事情上,他更是一根筋,是个逃不脱的魔障,九连能让他放弃一切原则,就像当初九班的由来。

马良是进入九班后才与刘坚强熟悉起来的,包括小丙,铁蛋,快腿儿,小豆,王小三等等,这一届战士都是通过小丫头产生交集以后才相互来往频繁,产生了比同届其他人更深的战友情,也为丫头在**团的横行无忌奠定了坚实基础。

丫头说这是刘坚强过不去的坎儿,马良将信将疑,揪着九连这个点把话说完,再看刘坚强,仿佛变成了僵坐在床上的枯木桩。

“你怎么了?喂,流鼻涕?你……”

噗通——床板重重一响,被心中魔障碾碎了原则的刘坚强倒下了,脸色苍白,再无知觉。

“我天……这……不至于吧?”马良慌忙去探鼻息,才松了一口气,暗道:软肋都说轻了,这分明是流鼻涕的命门啊,罪过罪过!

……

原本想的是重新开个会,让刘坚强心绪悲乱而主动放弃再担任代理排长职务,现在更简单,他竟然直接昏过去了。只剩石成和陈冲,这会哪有必要再开,马良直接走马上任。

第一个命令是缴获来的所有步枪下发,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下发,而是为了赖账临时下发,事过以后还要重新分配。那些三八大盖和成色好的步枪全给了陈冲的那个班,包括那挺捷克式轻机枪,原因很简单,陈冲他们隶属友军团,即便无赖耍不成,发在他们手里枪**团也不好意思往回要,那样可太难看了。

全排所有战士都有枪了,步枪还剩下十几支,本着既然赖账就要赖到底的精神,这十几支步枪全都送过河,发放给对岸的民兵队。民兵队只有十来个人,而且本来已经有了几条枪,所以甘愿给马良帮忙的孙翠临时往民兵队里添人,连女人都编进去了,按枪数凑人数。

这么做是为了保险,万一丫头摆不平来取缴获的人,对岸民兵队跟九排可没有理论上的隶属关系,不信他们好意思过河去收枪。这样一来,就算九排新兵手里那些枪按最差结果交上去,回头把民兵队里的枪重新拿过来,照样全排满装。

装备挂上,手榴弹手雷分了,那些罐头马良照丫头说的,九排一个不留,提前分成了三份,等着团里来人直接搬。一时间,酒站里忙成一团。

接近傍晚,团里的人才到,一看到带队的铁蛋,马良的心才彻底放下,丫头真的把机会争取出来了。

孙翠负责去给铁蛋带来的一个排战士做酒站的特色晚饭鱼汤泡馍,马良把铁蛋单独扯进三班宿舍。一点血都不出已经不可能,现在的关键在一连,一挺歪把子轻机枪带五百发子弹,这是要铁蛋带回去给吴严交差用的。一连长吴严即便再是铁面无私,也不信五百子弹的歪把子他舍得不接受。

一支三八大盖带刺刀,子弹六十发,鬼子单兵装具一套,连水壶和饭盒都有,都是挑崭新的。马良把这些塞在铁蛋怀里的时候,铁蛋兴奋得眼睛冒绿光,他将成为一连里行头最威风的排长,他将像马良流鼻涕一样步入牛x战士的行列。

铁蛋什么都没提,什么都没问,等他的弟兄们吃饱喝足,扛上团长日思夜念的重机枪和机枪弹,拿上了那把士官刀,和分成三份的罐头,以及一连的新机枪,踏上归程。

夕阳刚刚落尽,晚霞绚丽如画,他们向西行进在山峦里。一个炮楼,一次小小的胜利,让这些苦难中的军人们全体幸福着,无论参加过的,还是没有参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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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同是夜行人

四下寂静,一轮皎洁半月挂在当空,让这个夜看起来蒙蒙的蓝,微微的亮。

屋里没点灯,睡不着的胡义坐在禁闭室的窗口上,背倚窗框,吹着习习夜风晒月亮,惬意地欣赏着月色下的大北庄。

他觉得这次呆在禁闭室感觉有点不同,到目前为止好像这是感觉最轻松的一次,却找不到原因。

……

受够了辗转反侧的周晚萍终于离开了床,走出她的临时宿舍,漫步向银光满地的空旷操场。高挑身影在月下,不时顽皮地踢着操场上的小石子,这感觉似乎让她舒畅起来,悠闲地晃荡在操场上。

……

卫生队宿舍敞开的窗口透进月光,蜷在床上的苏青闭着眼,漂亮的睫毛仍然在动。她纠结在悬疑中,纠结在是与非的判定里,李贞,二十一号,就睡在身边不远,她的身份是真的,到今天也没听到过她说梦话,是不是该扩大怀疑范围呢?到底是该相信证据还是坚持直觉?她站在了迷茫的十字路口。

……

小丫头点亮了灯,闪着光的漂亮大眼随着灯光一起明亮起来,朝睡在外间的吴石头问:“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在哪?喂,在哪?臭傻子你说话啊!”

被吵醒的吴石头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含糊答:“门边,坛子里。嗯嗯……呼……”他又睡了。

到门边找到坛子,捧回来放在桌上,端起油灯往坛子里仔细辨认了一下,小脸上露出了贼兮兮的得意笑容。

穿小鞋,扎绑腿,束腰带,叠面巾,小丫头开始有条不紊做着准备工作。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姑奶奶怎能不上阵!嘿嘿嘿——

……

走着走着,她抬起头,看到孤伫庄边的一间房,那扇没有窗的窗口,似乎隐隐约约坐着他。

这只是个巧合,只是不留神走到了这,她这样在心里强调,不自觉想把手抄进侧边衣袋,表现得自然些,抄空后才发现上身穿的只是件白衬衣,不是白大褂。

他早就看到了月下的高挑人影,一直看到她走到窗边,他也没动过,更没开口说话,不是不敢说,而是不会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因为这不是白天。

她背靠在他靠着的窗边,与他的背向成了一个直角,看着远处月下的操场和来路说:“我睡不着,你呢?”

“我也是。”他看着远山的黑色轮廓,与她的视线方向也是个直角,这两个肩膀几乎挨在一起的人像是个双向路标。

他们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为什么不像白天那样离我远一点。”

他不说话。

“其实我……挺难看的……如果近一点,你都看到皱纹了吧。呵呵……”

她很轻地笑了几声,没有了白大褂就不知道一双手该往哪里放,只好把十根手指交叉合起来,垂在衣角。

“月光下我也看得见。”只懂得行军战斗的他根本不知道他说出了一句世间最烂的情话。

但是,这句话偏偏被她听懂了,并且幸福地笑了,只是他们的面孔朝向不同,他看不到。

然后他们又开始沉默,她在仔细听他的气息,他在试图平缓他的气息。

“我……想娶你。”他忽然说。

对于现在的他们两个而言,这句话很荒唐,但是他说得非常认真。

现在她的气息完全乱了,她不说话。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迟迟等不到回答的他终于伸出手,把窗边的她拉到窗前,双臂抄在她肩下,把她托进了窗口,随即将她挤在了窗内一侧的墙角。

当一侧的高耸被他的大手突然盖住的时候,背靠着墙的她几乎站立不稳:“这……不可能……呼……”她说话的声音还不如她的呼吸声大。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他这样低声说,右手却粗暴地解开了她的腰带,顺势而下。

当她感觉到双腿间的交汇处被那只大手猛地托满,喉咙里瞬间出现了吸气声,身体僵直那一瞬,扬起了她的脸,鼻尖贴上了他的鼻尖。

“哦……不是这样……而是我们……是我……”她好像要解释,更像是呢喃。

触手满满的湿,腻,肥,黏,滑,令他不甘心再听她的话,不甘心再忍受眼前这种煎熬:“我不管!”她的腰带已经坠滑下了膝盖,于是他呼吸沉重地解开了自己的,然后整个身体贴向了她。

“呃——”悉悉索索中背贴墙壁的她突然发出了声音,双臂猛地搂住了面前的脖颈:“别说了……你这幼稚的混蛋……”鼻尖下的两张嘴终于紧紧碰触在一起,她以此让他咽下了所有的话语。

黑暗里,一滴无名泪滑下了她的眼角,她已经柔软得只能依赖身后的墙和面前的他支撑。

……

一切收拾停当,看看窗外,夜色已深,黑色方巾蒙上了小鼻梁,吹熄桌上油灯,推门而出,屋内只剩下吴石头的鼾声。

走墙根溜屋后,躲过巡逻绕过狗,翘着小辫一路流窜,卫生队宿舍映入小贼眼帘。狐狸精啊狐狸精,不给你点颜色看看难解姑奶奶心头之气。

卫生队临操场,位置稍显空旷,静静座落月下无声。小贼停在阴影里安安静静等,不一时,有一队巡逻战士走过附近,后又远去。小贼晃晃小辫,是时候了。

猫下腰,垫脚尖,一步一撅往前行,终于到了窗根下。窗开着,居然连老天都对这狐狸精看不过眼,省了姑奶奶的手段,幸福就这么简单!

先是两个小辫探上了窗口,接着一双大眼贼溜溜往里看。虽有月光透窗,可见度依然不高,这边该是小红,那张床是葵花,门边的是狐狸精,距离也不算远,只怕扔不准,得瞄好了!

……

一个战士趴在某个屋瓦下的房梁上,通过无遮拦的侧边静静监视着月光下操场周边。时间已近午夜,快换哨了,期间只有周医生在操场附近散步转悠了一会,后来不知道去了哪。目前看来平安无事,只等着换哨回去睡觉了。

冷不丁发现了一个贼溜溜的黑影,要多贼有多贼,要多猥琐有多猥琐,说她是只老鼠都不冤枉她,尽管只有月光,也足够知道这是哪位大侠,谁让她非长那么小呢,还非得蒙个脸,那俩小辫八百里远都能被认出来,扎个头巾也比蒙面实在吧?个性害死人!要么就是因为她看不见自己的辫子,估计是给忘了。

这个得怎么算?这算嫌疑目标吧?战士心里犹豫着,一时无法定性,只好满头黑线地静观其变。

可是这缺德丫头最后在卫生队宿舍窗口下停了,情况似乎不太妙,这暗哨不就是苏干事下令设的么?贼都到苏干事窗根底下了,捅了篓子我咋交代,这可得上了!

战士从隐蔽处窜出来,快速跑向目标。其实他可以隐蔽接近,但是又不想抓小丫头一个现行得罪这位,所以目的是吓唬她一下,让她知难而退。

果不其然,奔跑的脚步声惊醒了鬼祟小贼,她掉头便跑。

……

两阵奔跑的脚步声出现在窗外,让本未睡的苏青睁开了眼,很明显是一个战士在追一个人。

苏青看了看宿舍里还在熟睡的人,起身穿了外衣,悄悄出门。走在月光下,看到了返回战士的身影。

“怎么回事?”苏青低声问。

“追到这她就不见了。”

“谁?”

“呃……好像……是丫头。”战士没敢对苏青瞒。

松了一口气:“行,回你的位置去吧。”

小丫头半夜三更出现在卫生队干什么?这不省心的孩子肯定没想好事。苏青往四下里看了看,目光锁定远处的禁闭室。

……

月光投在地面上,让床底下有了点微微光线,刚刚惊慌钻进来的小丫头正在床下惊讶地大张着嘴,里面的人也惊讶地大张着嘴,俩人都没敢叫出声。

胡义呆呆坐在床边,刚才听到响动周大医生就直接藏床下去了,不料匆匆跳窗而入的是小丫头,进来后二话不说又钻床下去了。这种情况,让胡义傻眼了,大脑短路,彻底脱离状况。

正在纳闷床下见面的两位为什么都没出声,窗外又传来脚步声,接着苏青出现在窗外的月光下。

“你没睡?”

“呃……对,我在反省。”傻坐在床边的胡义总算回过神,顺嘴冒话。

“那正好,有个问题我想问问,可以麻烦你点上灯么?”

胡义硬着头皮站起来,把挂在墙上的油灯点亮,苏青已经离开窗口绕进屋门。

这屋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唯一能藏的地方只有床底下,胡义心里暗暗叫苦,臭丫头片子你又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哪怕您老人家换个时间也行啊?不用想都知道苏青进来要干什么,一搜一个准,不对,这回是两个准。看来,只能摊开了,亮相就亮相,敢娶敢扛敢死。

苏青没什么表情,直接走到床边,坐了问:“反省得怎么样了?既然你睡不着,那现在说说吧,慢慢说,要把问题说透彻了,我不着急。”

胡义呆呆琢磨着该不该现在直接说清楚一切,床底下的周晚萍可沉不住气了,苏青的出现是为丫头,她现在稳稳当当坐床边要胡义说反省,这是故意的。迟则生变,再耽误可能再没机会。于是用手朝小丫头比划,示意她赶紧出去。

小丫头根本想不通周晚萍为什么在这,她的心思里还没太懂得男女事情,所以摇头不干,她还想顽抗到底。

这情况下周晚萍再顾不得,胡义的性格真有可能和盘托出,抬腿就朝小丫头身上蹬。

哗啦——

一对小辫滑出了床底,愣着一双猝不及防的大眼,呆呆朝低头看的苏青眨巴两下,终于无奈地爬出来。

“女侠,终于肯露面了?”苏青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隐蔽微笑:“说说吧,你怎么在这?”

小丫头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晃了晃小辫,瞟了呆若木鸡的胡义一眼:“天凉了,我不放心,怕狐狸的被子太薄,所以来看看他。”

“怎么看到床底下去了呢?”

“怕床板不够厚,考虑一下是不是再给他加一床褥子,就爬下去看了呗。”

“哦,原来如此。那既然是来看他,怎么还挂着黑面巾呢?”

小丫头低头瞧了瞧垂在胸前的黑色方巾,咂吧咂吧小嘴:“路上风沙大,遮一遮有什么不对吗?”

苏青把视线又朝下挪了一段,突然见了鬼一样,脸色苍白,猛地跳起来,惊慌连退几步,背撞了墙才停,惊叫道:“这又是什么!”

下丫头低下头,一条尺长的小土蛇已经从衣兜里爬出了半截来。

赶紧用小手把蛇重新揣好,眼珠子乱转答:“呃……这……那个……周阿姨都说我是大姑娘了,那我一个人走夜路能不害怕吗?防身的,防身的。嘿嘿嘿……”

原本想好好捉弄捉弄这个缺德小丫头,现在被她兜里爬出来的蛇吓得没了兴致,苏青朝胡义狠狠剜了一眼,掉头离开。

明明是丫头搞怪最后也要朝我发狠?胡义无奈得已经快要晕倒。

苏青的脚步声消失,周大医生爬了出来,胡义看小丫头,小丫头看周晚萍。

“周阿姨,你为什么在这呢?”提问者变了,轮到一头雾水看不懂情况的小红缨解惑。

周晚萍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深深瞟了呆站的胡义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是来看看他的伤势怎么样。”

“那你……怎么看到床底下去了?”小丫头居然貌似相信了这个时间上太不寻常的理由。

“那个……绷带掉了,我当然得去找吧?”周晚萍面对小丫头倒是一点不脸红。

“哦,原来是这样。”转瞬一对小辫又好奇地翘了起来:“哎?你的衣角怎么都湿了?”

周晚萍低下头,衬衣下端两个前衣角湿黏黏的,被灰尘蹭得湿脏,在灯光里格外显眼。这时周晚萍的脸终于红了,忍不住嗔怪道:“你问他!”

恨不能从窗口跳出去的胡义不得不面对丫头的求知大眼,支吾着说:“也许……可能……是我出汗太多了吧。呃……大概是……蹭到了。”

……

月下,一个娇小身影晃着小辫往回走,突然停了,嘀咕着自语:“看伤势为啥不点灯?那能看见啥啊?怪不得绷带都掉了!”然后继续扭搭扭搭走。没走几步又停下了:“绷带在哪?我怎么没见着有绷带呢?”

这个夜里,所有的问题都是很奇怪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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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希望的泯灭

对于男女之事处于懵懂之中的小红缨来说,昨晚在禁闭室床底下遇到周晚萍这件事有太多不解。虽然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凑在一起到底有何不妥,但她知道这不是光彩事,否则周医生何必要躲苏干事。

到底是为什么怕别人知道?既然怕被知道为什么还要半夜三更去看伤?自己天天和狐狸腻在一起呢,跟睡在一个被窝有什么分别,也没见有人说什么,看来……又是因为自己小吧?那大人究竟有什么分别?十分困惑。

好奇心战胜了纯真的羞涩,天一亮,最近一直昼伏夜出的小丫头终于出现在阳光下,直奔禁闭室。

二话不说爬进窗台,朝纳闷的胡义问:“你什么时候起床的?”

“刚才。怎么了?”

“起床后都做什么了?”

“洗脸漱口,等着吃早饭呢。”胡义感觉有点迷糊。

“没打扫屋子吧?”

“没有。为什么问这些?”

小丫头也不回答,闷头便往床下爬,除了些灰尘,一干二净。站起来拍打拍打,把屋子细细扫了一遍,然后把床上已经叠好的被褥全部抖落开,边边角角都不落。

“小姑奶奶,您这是抽什么疯呢?”

“昨晚我和周阿姨一起离开后没人再来过吧?”

胡义心说这还不够多么?都快成夜市了:“当然没有。”

小红缨撇下了检查完毕的被褥:“好了,你自己再叠一遍吧,我回去让傻子给你送饭来。”晃着小辫又爬出禁闭室的窗口,留下一头雾水的胡义发闲呆。

一边往回走,心里一边嘀咕:根本就没有绷带,没有绷带没点灯,检查伤势,检查个鬼啊?他们当时到底在干什么呢?这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

一个来自九排的战士匆匆跑进大北庄团部,将一封信交到了团里。

这封信虽然没有落款,也知道是李有德送来的,大致意思是他受皇军之命,近日将要对青山村地区展开报复打击,以雪绿水铺炮楼被毁之恨,他心里不忍与八路为敌,所以提前告知,贵军尽可佯退,让他自由搜索一番,然后毁烧青山村的庄稼回去交差,两厢方便。

团长看过了信,心情很好,这个李有德可以成为**团的缓冲,大大减轻军事压力。

政委看过了信,陷入沉思,李有德这个人目前非敌,但也非友。如果把李有德和鬼子放在一起看,这件事**团要领他李有德的情;如果把李有德和鬼子分开看,其实这件事挺复杂。

青山村是九排的地面,胡义理所当然被叫进了团部。

陆团长一脸不虞:“这次回去,带着你的九排象征性地周旋一下,听到没有?如果你再有一次撇下队伍,老子亲手毙了你!”

胡义把看过的信放还到桌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报告团长,这个戏我不想陪他唱!”

“你说什么?”陆团长以为听错了,政委也在此时抬起了眼。

“九排能保证青山村的庄稼不失!”

“你……这把你能的!狂没了边!”陆团长有点火了,前边的帐有心不跟他再算,现在他胡义居然不愿执行命令。

“李有德要是敢毁青山村的庄稼,我就去烧光他的李家大院。不信他敢换!”胡义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这句话说得居然咬牙切齿。

“你给我闭嘴!反了你个混蛋玩意!今天老子还就把这个命令下给你,我看你敢不干?”。

丁得一眼见陆团长要红脸,适时站起来开口:“老陆,没必要跟他废话。胡义,既然这个排长你不愿意当,那还是回你的禁闭室去凉快去吧,用不着你了。”

胡义面无表情立正敬礼,然后大步出门。

“你说说这个玩意,不犯病的时候不是挺通情达理的么,今天这什么德行?上门找收拾,这不跟高一刀一路货了吗?啊?下次我绝对踹他,你可不许拦我!”陆团长指着门外朝政委愤愤说。

政委一笑:“反正这次也不是正儿八经的战斗,换个人带九排也无所谓了。”

“换?换谁?我也知道这不算个战斗,可本来九排就不省心,为了庄稼能少了战士闹情绪么?他不回去万一九排假戏真唱怎么办?以为这小子是明事理的,指望他回去压着呢,他倒想带头造反!”

丁得一琢磨了一下:“要不……这事我来办吧。”

……

青山村的庄稼绿油油的,绿得让人心醉,胡义觉得,谁看了都会醉的。

傻小子的死,王连长的膝盖,友军团赠送的指北针,高一刀的决然,千千万万挣扎在饥饿边缘的人,所有的一切都为了两个字:粮食。

胡义原本想着,到秋收的时候,要给酒站对岸的七八十口老少留够明年的活路;要让陈冲给王连长的队伍送去一些,他们人多,口粮肯定紧;九排再留下过日子的,剩下都交**团,毕竟大北庄人多地少;最后让骡子去青山村那山坡上给地下的老少烧把纸,明年就更有奔头了。

但现在,辛勤呵护眼看丰收不远,李有德轻飘飘的一张纸就要将这一切化为灰烬,胡义不愿接受,庄稼可以被夺走,但是不忍心眼睁睁送走!参加八路大半年了,干涸的心底刚刚萌生了一点绿色,便有人朝这幼苗挥舞镰刀!这让明明知道团长和政委是为大局着想的胡义不惜拒绝任务。

吱呀一声门响,面无表情端坐床沿的胡义仍然目视窗外,动也不动。

“与李有德保持关系对**团有很大好处。”苏青的语气居然没有平时的冷。

“我知道。”呆望窗外的胡义没有主意到苏青语气的不同。

“你不是一向只为你自己么?”

“是。这次也是。”

“那为什么不能放弃那些庄稼?那些庄稼并不是你的。”

“那些庄稼……是希望。庄稼不是我的,但希望是我的。”

苏青沉默了一会儿,转而说:“我这次来……并不是做你的思想工作,而是因为团里让我去九排代行任务。”

胡义终于转脸看苏青,这个安排太出乎意料了,即便这不是一场真正的战斗,也不该让全无战斗指挥经验的苏青代九排长吧?说是跟李有德一起唱戏,万一发生意外擦枪走火真动手的风险也有,怎么可能把这差事安排给她?

苏青看得懂胡义的表情,继续说:“我知道自己没什么经验,所以……临走前想听听你有什么建议,我怕到了九排手忙脚乱。”

“……”

“九排不好带,如果是其他队伍我还能有点信心。”苏青呼出了一口气。

“你错了,九排是平时不好带,战时反而好带,丫头都能带,并且她还带过。”

“……”今天并不太冷的白皙脸上难得出现了表情,她诧异,小丫头居然也当过九排排长?

“记着,一旦有战斗,你只决定打或撤就可以,千万不要插手细节。攻坚,阻击,用流鼻涕;突袭,包抄,用马良;掩护,增援,用石成;迫不得已无计可施的时候,你可以把骡子扔出去试试运气。”胡义担心苏青这个倔女人出意外,不得不给她画出一个简单框架,以防这个外行毁了内行。在这方面,她苏青可没有小丫头那种根据需要把九排任意搭建变化的能耐。

“好吧,我记着了,会考虑你的建议。”苏青似乎并不太在意胡义的指点。

然后她走向门口,没迈出门又停住了,也没回头:“没有土地就没有庄稼,土地才是希望。什么时候那块土地不会被侵略了,什么时候才有希望。”这句话落,倩影才消失。

十分钟后,胡义站立起来,整肃军容,推开了禁闭室的门,大步走向团部。因为他实在担心这个女人毁了九排和她自己,而不希望是因为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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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2章 约会

翻过了最后一道山岗,便看到了阳光下的废墟,以及废墟周边大片的绿色。

然后小丫头屁颠屁颠跑出去,连窜带跳地奔向庄稼地,吴石头看了看越走越慢的胡义,向前去追丫头了。十几个忙在田间的酒站村民远远抬起头,渐渐看清了来人,又继续低下头,在阳光下淌着汗水忙,他们更早地听说了庄稼可能保不住的消息,却舍不得放下锄头。

越走越慢,最终停了下来,站在高岗静静看。

凄凉的废墟,茁壮的庄稼,山坡上的坟,一切的一切,被阳光照耀得刺眼,就连卷曲帽檐下的细狭都不得不眯起来,渗着汗。

跑在绿色里捉虫的小辫,驼在阳光下流汗的农人,几只飞过无风的鸟,提示目光这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画进去的。

回到酒站之前总是先到这里来看一眼,只是这次不必再祈盼收获了。

……

还未穿过开阔地,一只熊已经早早地从碉堡里爬出来,站在阳光底下,贱兮兮地笑着望过来:“胡老大……我想你了,嘿嘿嘿……”

还未穿过树林,石成小跑着迎上来:“排长,你可回来了,你那伤要不要紧?”

刚刚走进空地,刘坚强便匆匆跑出了屋门口,气色看起来不算太好,来到胡义身边打了个立正:“班长,我认为咱们必须守住庄稼,绝对不能让李有德这个卑鄙汉奸得逞!”

胡义看了看刘坚强,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平静地问:“气色怎么比我还差?你受伤了?”

“没有……天气太热,前两天有点中暑。”

胡义这次点了头,骡子没提流鼻涕为争排长动粗的事,现在流鼻涕也没提骡子想霸占罐头的劣行,看来这两个货都还没傻到底,知道适可而止。胡义没再多问,直奔空地中间的大树下,马良刚刚端了一盆洗脸水和破毛巾,摆在树下的板凳上。

摘了帽子挽起衣袖,大把泼起脸盆里的清凉洗尘,然后一边用毛巾擦着水一边问马良:“你怎么看?”

“李有德不是好人!他自己是粮仓,反要来咱们这毁粮,我看他这是利用咱们上瘾了,想等着咱们秋后再去向他乞求粮食,继续为他卖命卖血!”

团长站在**团角度看这个问题,胡义站在自己的角度看这个问题,马良这是站在李有德角度看问题。但是无论怎么看,现在命令已经接了,身为排长的胡义就不适合再说出他自己的看法。

叹了一口气扔下毛巾:“即便李有德不毁,鬼子早晚也得来。”

“那不一样!守不住,死心。他李有德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从鬼子那领功又跟咱们装好人,毁庄稼和杀人有区别吗?”

胡义何尝不是这样想,不过现在反被马良说得不好答对,无奈中搬出了他被苏青教育的话来:“没有土地就没有庄稼,土地才是希望。什么时候这块土地不会被侵略了,什么时候才有希望。懂不懂你?嗯?”

马良有点愣,这话从排长口中说出来怎么感觉横竖不配套呢?浓浓的觉悟感啊,全**团能说出这么高级的话来只有政委和苏干事了吧?难道他……

“愣什么楞,去把人都给我叫来,开会!”

……

二连送来的十个土匪俘虏被酒站村民兵队毙了一个,因为调查结果显示他罪大恶极;放了一个,因为他的过去背景无据可查,留着不放心,毙了怕他冤枉;剩下八个有改造前途,送过了河交还九排。

胡义根据枪法的高低,从二班和三班挑出了五个老兵,交上七九步枪和驳壳枪,配发这次缴获的五支三八大盖,编入石成的一班;缴获的捷克式机枪交予结巴赵亮使用,赵亮从九班调入一班;从未分配的新兵里给赵亮配了一个副射手,配发一把驳壳枪,一并加入一班,反从一班抽回四把驳壳枪。

这样一来,加上伤愈的一班老兵,石成的一班变成了十四老兵带一新兵的十五人最大班级,带刺刀三八大盖步枪十三支,驳壳枪六把,捷克式轻机枪一挺,成为了九排中坚力量。

剩下的未分配新兵全都分给二班和三班,均分补平重新凑成两个十人步兵班,全部配发七九步枪。因为刺刀和驳壳枪不够,所以这两样交替发放,或挂刺刀,或配短枪以均衡。

陈冲的班组已经有了三支枪,分配剩下的七支七九步枪刚好给陈冲配满,并暂时改称四班,他们和新兵不再是叫花子打扮,一起换上了伪军军装,没戴帽子,军装也没染色,只是洗补过。

全排凡是手拿三八大盖的,一律备一百二十发子弹;使用七九步枪的老兵备弹五十发,新兵备弹二十发,陈冲的四班备弹待遇与新兵同。赵亮的机枪备弹一百发,只有两个弹夹,胡义并没从罗富贵的机枪上给他匀,即是因为弹夹少也是因为他没有备用枪管,一百发子弹且够打一阵;罗富贵的机枪备弹数量不安排,反正从不低于二百,至于上限是多少那要取决于这头熊愿意背多少。

武装带,子弹盒,子弹带,水壶,饭盒这些东西一律按资历由老兵先配,挑选够了,剩下的才轮到新兵拿。手榴和手雷弹优先给流鼻涕的二班按每人两颗发一次,然后再交由五个班长再各自按需分配一次。也就是说,二班分了两次手榴弹。

新缴获的六把工兵铲一二三班各分两把,掷弹筒和榴弹全部交由李响收藏备用,不是不想再成立一组掷弹兵,关键是学费太贵了,榴弹获得方式实在不多,李响都打了多少榴弹了,目前还不够精度呢,要是比对鬼子,他最多算是个掷弹筒新兵。真打不起啊,别说是九排,全团能出来李响这么一个掷弹兵都算烧高香了。

唯一没人想要的是那十六个钢盔,挂着累赘戴着闹心谁喜欢?还不如背个斗笠来得实在呢!全排只有丫头被逼着戴一顶,怕死的骡子挂了一顶。胡义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显眼的问题,这回能解决了,拜小丫头所赐,一班每人发一顶,剩下一顶归李响,战斗中必须戴,不愿意也得戴,死命令。称这是为大家着想,战士们暗暗委屈,那你自己咋不戴呢!

散会后,酒站里忙了个乱七八糟,结巴赵亮得到胡义的授意低调跑了。有老兵拽着马良不撒手,哭哭啼啼道别不忍分离,好像一班是个多么遥远的地方。刘坚强跟在胡义屁股后面没完没了地说着刺刀和短枪不够,应该把三班的也拨给他,直到挨了一脚之后才回去给他的新兵们上课。石成原本脸上乐开了花,可是钢盔一到手里就开始闹心,无奈地坐在地上用石子磨钢盔上的黄军星。

胡义最后将那把八发子弹的鸡腿撸子交在小丫头手里,要她把这枪送给孙翠,并要求她一并教会孙翠这枪的使用方法,以及这枪容易出现的问题。

……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月光如水。黑黝黝的残破废墟中似乎有火光熏燎着夜空。

篝火熊熊里,一个黑衣人坐在残垣下,无聊地往火中抛投着碎木,出奇的是,那张秀气的脸上居然还戴着一副精致的圆墨镜,墨黑的镜片倒映着两片明亮火光,荒诞之极。

“半夜三更点堆火,你好兴致啊!”

他抬起脸,隔着墨镜看到了火光对面出现了一个挺拔的军人,那帽檐卷曲得精致,如那浓眉细眼一样乖张。

“找我什么事?”他把手里的碎木块再次投进火里。

“脸上挂着那破玩意,你看得见路么?”军人在篝火对面坐下来,顺手将m1932揣进了枪套。

“我的世界你不懂!”他的视线重新转向篝火,镜片又明亮起来。

“我需要鬼子的粮库位置,以及调运路线和规律。我说的是大宗的。”

“这还没秋收呢,你问的不是时候吧?”

“未雨绸缪。我早晚得问你。”

“我记得……你们跟我哥不是有一腿么,他的粮都能当柴烧了,能不能别再折腾我?”

“你就说你办不办吧?”

“不办。皇军待我不薄,我怎能忘恩负义。”

军人淡淡笑了,没再说话,顺手拿起身边的碎木块,也扔进篝火。

他们在火光两边静静坐着,都看着篝火发呆。

过了很久,他忽然问军人:“你跟苏姐到底有没有一腿?我怎么横竖看不透呢?”

“她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

“唉——看来……我比你强一点。”

军人抬起眼,透过火光看那副墨镜无语。

墨镜下的脸得意地笑了:“没错,这就是林秀送我的!”

军人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我觉得……她的目的是希望你这个汉奸摔死。”

然后他们两个又开始沉默着看篝火,都不再说话。

也许是过了十五分钟,也许是半小时,黑衣人首先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打破沉默:“秋收之时就是扫荡之日。”然后掉头走了几步,又停下说:“大北庄这个地方我已经报告给皇军了。”随后便往黑暗里大步猛跑。

军人抄起一块石头猛站起来,可惜火光范围内已无目标踪影,只好扔下石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南。还没迈出几步,不远处的东方黑暗里传来跌倒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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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绝望的终点

readx;秋天来了,没有想象中那么,也并不热,但绝对不是刚刚好,因为晌午还是热的,深夜还是凉的。

山风无规律地呼啸着,不时吹乱了水面上的波纹,木筏漂过了河面,靠在南岸边。

孙翠小心地踏上了岸,然后转过身朝马良摆摆手:“行了,快回去吧。”

“孙姐,要不我跟排长再商量一下,留一个班跟你们一起走。”操纵木筏的马良没有急着返回。

“没必要,咱们这几十口子都是逃难惯了的,对这方圆又熟,活得起。别看老弱多,我这样的反而算累赘呢。你快回吧。”

马良看了看岸上那些正在安静收拾准备出发的村民,撑动了木筏离岸,朝孙翠挥手。

孙翠一直看着木筏,都快漂到河中间了,终于忍不住朝马良大声叮嘱:“可得小心点!”

距离已远,但是孙翠仍然能看到那个年轻俊朗的微笑。在衣襟上搓了搓两只手,转身走向村民:“咱们不多耽误,下午就走,越远越好,越荒越好,除了粮食尽量不带东西。”

有村民笑说:“孙姐,顶数你东西多!我帮你埋下吧?”

“呸!死瘸子你少打歪主意,老娘自己埋,用不着你献殷勤!”

“你看,你这又是队长又是主任的,说话咋这么难听?昨天你不还说什么鱼水情来的么?”

“老娘说那是军民鱼水情,不是跟你一个被窝!”孙翠的嗓门很亮,当场掀起一片哄笑声,瞬间冲淡了紧张凝重的气氛。

……

木筏到了北岸,马良跳下来,命令附近的战士把木筏就地拆毁,并砍断连河的绳索,然后匆匆跑向酒站空地。

二班的木屋前些天被李有德的人放火烧成了一堆废墟,一班的木屋被拆得只剩下个框架和破房顶,现在看起来像是个牲口棚,石成在李有德来之前自己拆的,结果伪军到这以后懒得烧那个,让一班的想法得逞,地基在,框架在,将来想重建会很简单,这是一班打的算盘。

三班的木屋是最完整的,马良带领三班在伪军到来的头一晚用河水一遍遍把木屋浇了个透,伪军没点起火来,到还真幸存了,不过,这次鬼子扫荡估计熬不过去。

九班宿舍和厨房都已烧成堆,但是碉堡保住了,并且这次扫荡估计也能保住。因为那头无良熊的奇葩创意,因为他懒,不想将来再费力修碉堡,用木板把碉堡的射击孔和入口都给挡上,然后领着九班人生生把碉堡埋成了一座大坟,并在坟前竖一幕碑,上书:无名十六口横死于此,李有德那些伪军居然就信了这熊的鬼话!

丫头的石屋也被烧了,但是只烧掉了屋顶,谁让石头不着火呢,所以这些天她还在这里住着,睡着觉也能看星星,幸亏没下雨,起码也比睡在树林里的战士幸福。

“哥,孙姐说她们不用咱操心。”

大树下的木桌已经被砸成了破木板,胡义坐在一个幸存的破板凳上,将子弹一发发装进弹夹,头也不抬地说了声:“知道了。”

接着石成李响等人灰头土脸跑到了空地上:“该埋的都埋下了,武器弹药在上游,工具物资在下游。排长,咱什么时候走?”

最后一颗子弹压入,收摊。胡义站了起来,正了正挎包肩带,四周环视一遍:“全体集合,准备出发。”

……

夕阳刚刚落下,一队伪军向西进了山口,隔了一段时间,鬼子出现,至少一个中队排了长长一溜朝晚霞而行,再后面又是大队伪军,连绵不绝进山。

扫荡开始了,这次扫荡不只是梅县在进行,各地都在进行,既为扫荡也为粮。梅县这里分为两路,一路从绿水铺和落叶村向西,一路从南面的宋家村向西,平行扫荡至无名村后再向北,终点是大北庄和杏花村,汇合后再沿浑水河南岸反扫回城,整个梅县地界梳理一遍。

这种时候,规模越小的队伍,羁绊越少,躲避越容易。山区地形复杂,目五十一个人的九排想熬过扫荡期不算太难。酒站村的那些村民很大一部分都曾是匪或者匪眷,他们熟悉环境并能找到避风头的窝,这给九排省下了心。胡义唯一担心的是团部,大北庄人多,即便已经提前知道鬼子将到的消息也没那么容易躲,一连和四连估计要遭大罪了,可怜的吴严,总是干这种活。

青山村北方几十里荒山无人烟,目前来看是个躲藏的好地方,只要带够口粮,在荒山里蹲到鬼子收兵即可。胡义打定了这个主意,带着九排向北,进入峰峦叠嶂。

……

夜幕下的远山后,骤然响起了枪声,越来越绵密,直到响成了暴风骤雨。

黑暗中的村子里慌乱成一片,孩子哭大人叫老人在抓鸡赶羊。

一个战士大口喘着粗气,狼狈地奔跑在月下,滚过了坡,摔过了河,冲进了喧嚣慌乱的村子,急切地大喊:“秦书记,秦书记在哪?秦书记……”

一个中年人影一把扯住了奔跑中的战士:“我在这!”

“鬼子从东边来了!赶紧让老乡跑,俺们连肯定挡不住!”

秦书记扭头大喊:“小刘,带民兵去东山后支援!”

战士焦急道:“别支援了!挡不住,快走!”

“好吧。好吧。我这就带着乡亲走。”眼看着疲惫的战士掉头又要往村外跑,秦书记忍不住问:“你不一起走吗?我这也需要人手啊!”

“俺要回连里!”那战士的身影急急消失在惊慌的人流中,重新奔向密集枪声。

“小刘,带人去组织伤员转移。”秦书记给民兵下了新命令,然后开始组织乱哄哄的群众。

“都快啊!别在管那些累赘东西了,往西,先出村。乡亲们,不要乱,往西出村。”

他急切地大喊着,喊得十分认真,但是村里仍然是一片鸡飞羊跳。

“吴老爹……别再追你那只羊了,快走吧,算我求你了成不成?”

“俺全家就指着这羊,无论如何俺得带上!”

嗨……秦书记一跺脚,跟着吴老爹一起去追那羊。

……

天色已经蒙蒙亮,山谷里几百个百姓大包小裹,抱鸡背羊,疲惫不堪地缓缓行进。

秦书记从队伍前头跑到了队尾,一路催促着,鼓励着,嗓子哑得像是鸭子叫。

“小刘,把你的枪给我,你到前边去带路。”大半宿才走了三十里,阻击的连队凶多吉少,秦书记下定决心要带民兵去断后,掩护百姓,不挡肯定跑不掉。

小刘看了看艰难前进中的队伍叹口气,没有把枪交出来,反而朝附近一挥手:“民兵都跟我走!”

“小刘,你回来,我去!”秦书记哑嗓子疲惫喊着,急追了几步,可惜那些民兵已经向后跑远。

……

当阳光映红了荒山,最后一声枪响消失在身后远方。

秦书记止步回过头,被映红了一张胡子拉碴的平凡脸,他静静迎着朝阳,仿佛看到了那些倒在远方的战士和民兵。于是他再次从队首走向队末,再次开始哑着嗓子鼓励每一个经过身边的疲惫村民,一个不落地说到队尾。

“秦书记,你是不是有话想说?”一个拄拐的八路军伤员问。刚才那一阵枪声伤员战士们都能听得懂,断后的民兵全部牺牲了。

“我……想让你们……和我一起离开队伍。”秦书记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往东边看着,他不敢看这些伤员战士。

“所有伤员集合!”这个伤员低声朝附近命令。他们都是在乡亲家里养伤的,现在这种情况下,虽然他们没有拖累这些百姓的速度,但眼下已无可挡之兵,敌人追上来就是全灭。伤员也是战士,没枪也得挡,哪怕扔石头,哪怕抱住敌人的腿,也能拖延一阵。

十几个伤员没人说话,但是默默凑在了一起,连伤势最重的两个也爬下了担架,静静无声。

“秦书记,不能留下。如果连你也留下了,你觉得没有组织的乡亲还能走多远?”

“我……”

伤员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早死一会和晚死一会有啥分别?我们死在前头,心里还能舒坦点,起码不窝囊。”

悲伤的无力感,让秦书记的两条腿灌满了铅,他把每一个战士的面孔都认真地看了一遍,不说话。

“让乡亲们加快速度,能快走的先走吧,实在不行就让大家散了,只要能活出一个人,咱们都不算输到底。别耽误了。”

背对阳光沉重地去追队伍,不敢回头,因为东方的朝阳太刺眼。

……

“快!再快啊!”

可是几百个拖家带口的老弱病残早已精疲力竭,如何快得起来。

“前边的先走,你们快走啊!”

可是三姑和二舅还在后面,走在前头的频频停下来等。

“不要再跟着队伍了!能躲现在就躲!你们听见了吗!”

可是山谷很长,坡很陡,荒山条条,大包小裹老人孩子如何爬得动。

彻底绝望的秦书记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从衣兜里艰难地抠出来一点旱烟沫儿,和一小片脏纸,搓捏着,渐渐在手里成卷,叼在口中之后,才发现周身没有火柴。

一只羊跑过他的面前,不一会儿吴老爹踉跄地追了过去。

“吴老爹,要不你跟着羊走吧,别再背着行不行?”

队伍前头突然一阵乱,惊得秦书记腾地窜起来,举目西望。

一支队伍模糊地出现在山谷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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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声名狼藉

readx;有穿伪军军装的,有戴钢盔的,这个乱七八糟的队伍把百姓们吓了个半死。看出了感觉不对的秦书记终于朝着对方匆匆跑去。

“你们哪个部分的?”

“**团九排。”胡义无表情地打量刚刚跑到跟前的中年汉子,三十岁左右年纪,中等身材,一脸脏胡子茬,疲惫得满脸灰,眼底布满血丝,典型庄稼汉形象。

他愣了愣,似乎猛地反应过来:“你是……胡义?”

胡义没说话,只是抬了一下浓重的眉角,不认为自己曾将见过眼前这个庄稼汉。

“我们团送过你一个指北针。呃……我叫秦优,现在暂时负责地方工作……嗨——你看我……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秦优反手一指东方来路:“敌人在后面,必须挡住他们,否则乡亲们走不脱!你们快跟我来……”

往来路跑出几步,没听到身后有动静,他只好停下回头,焦急不解地朝胡义发呆。

看着满山谷里疲惫挪动的百姓,胡义的眉毛渐渐地促在了一起。老弱病残不说,大包裹小行李连扛带拽,抱着鸡背着羊,乌烟瘴气,鸡毛羊屎留了一路,这样的队伍是怎么逃出来的?

“胡排长……你……时间紧迫,不能再耽误了!”秦优的面色不太好看了,这种义无反顾的时候还迟疑什么?因为那救命的一车粮,全团都认为**团的胡义是个英雄,现在要置百姓安危不顾么?难道瞎了眼?

排长没动,全排都没动,即便是刘坚强,虽有跟着秦优跑过去的冲动,也没抬脚,只是焦急地看向胡义,盼望着命令。

胡义忽然问:“这么多百姓,这么个逃法,怎么没安排掩护?”

秦优急匆匆又走回来:“事起仓促,为掩护百姓,五连已经牺牲了,民兵队断后牺牲了,连伤员都……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旁边的罗富贵听得忍不住一晃悠,下意识咧开了他的大嘴:“哎呀我个姥姥……这不填大坑呢么?”

秦优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这是八路军说的话?转脸注意到那头丑陋的熊:“我说你这个同志怎么……”

胡义的声音突然低声响起来:“马良。”

“有!”回答响亮干脆。

“向东侦查直到遇敌,不要接触,回报。”

“是。”甩开了长腿他开始逆人流向东疾跑出去。

“石成。”

“有。”

“到百姓前头去设卡,除了粮食,牲畜就地宰杀抛弃,所有的包袱也要就地抛弃!”

“这……”石成犹豫了。

“二班和四班现在进入百姓队伍,协助一班的任务!”

陈冲傻看刘坚强,刘坚强盯着胡义没表情,秦优直接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光发呆。

一个正在经过的村民被胡义抬手拦住,唰地抽出刺刀,当场挑断了他背着的大包袱绳。哗啦一声包袱落地摔散,乱七八糟的破物件滚落满地。

村民先是惊呆,随后想要蹲下收拾,冷透了脸的胡义抬起脚便把他蹬了个跟头,摔倒的村民再次挣扎着爬起来,试图抢回其中一个东西。

胡义抬起脚猛跺下去,咔擦一声,一块祖先的木牌位当场被跺碎成了几块,坐在地上的村民终于悲愤地傻眼。

“凡是不愿放下累赘的,一律不许再跟着队伍走,让他们留在这拖延敌人算了!现在执行!”语气已经冷的刺骨。

排长以身作则,作了个极致!第一个从惊讶中反应过来的刘坚强咬了咬牙,坚定地一挥手:“二班的跟我来!”带队便冲进了人流,撕烂包袱拗断鸡脖子,当场叫骂声一片。石成使劲儿吐出一口大气,领着一班跑向西边去设卡。陈冲深深叹一口气,带着他的四班也当场开始暴力执法。山谷中立即大乱,乌烟瘴气哭爹喊娘,空手走的不做声继续走,想得开的主动扔了包袱不劳九排动手,至于想不开的,当然死命地顽抗着不撒手。

“畜生你是个畜生!你不是人!”被踩碎牌位的那村民愤怒站起来,歇斯底里大骂着,一脚踹在挺拔军人的大腿上。他仿佛一座冰山,文丝没动,缓缓扭转刀削般的面颊,仿佛看一只蝼蚁般看着刚刚踹他的人,只凭深渊般的细狭便使对方踉跄后退了,狼狈得把他自己给绊倒。

秦优说不出话来,他不忍心看眼前这混乱的场面,可是他又不忍心劝胡义停止九排的粗暴手段,没见过鬼子对待非占领区手段的村民,不会懂得他们现在离死亡有多近,鬼子不会因他们不是八路军而手软。

禁不住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个毫无人情味的军人,终于相信他绝对不是用一车粮换取功名的人,现在他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当面对他说谢谢,虽然这话不该由自己来说,该说谢谢的人,会骂他一辈子的。

一段时间后,山谷里安静下来,大包小裹狼藉满地,风吹过,不仅扬起了沙尘,鸡毛鸭毛也跟着片片飞,吴老爹那只羊倒在血泊中,像个雪堆。

战士们三三两两狼狈站在狼藉的山谷里,没人说话,静静往东边看着。

乡亲们的人流正在西面一点点消失,某些人的哭哭啼啼远得已经听不见,秦优收回了张望的眼,从衣兜里掏出自己搓的那支旱烟卷,放在唇边认真舔了舔,重新叼上,向附近的战士借火柴。

一阵辛辣的烟香出现在风里,如释重负的秦优来到胡义身边问:“下一步怎么办?”

“不知道。”得到的回答波澜不惊。

“不知道?难道不在这挡住敌人吗?咳咳……咳……”抽了十几年烟,愣是把他自己给呛到了。

“一切要等侦查情况回来再说。”胡义没有下达准备阻击的命令,从秦优口中得知昨晚一个连都填进去了,民兵队也葬送了,最后伤员也做了肉盾,由此判断敌人不会太少。如果只是伪军,倒是可以考虑挡挡,如果有鬼子,硬挡不明智,只能等马良的消息,看看尾追来的敌人究竟是什么情况再说。

见秦优忧心忡忡,胡义又补充:“就算要挡,也不在这挡。敌人到了这里一定会停,这么多东西,他们总得挑挑拣拣,最少也得是个十分钟的临时休息;有鸡有羊,他们总得背上吧。如果带着追,累赘的是他们,要么就是分一部分人带回去,也算分担了我的压力。”

咳咳……咳……刚刚喘匀了气息又被呛出眼泪来,秦优在一支烟上栽倒了两回。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奔跑的人影远远从东边出现,马良回来了。

休息中的战士全都站了起来,目光全体投向跑回来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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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

追踪一点也不难,只要顺着沿途的鸡屎羊粪走就行,要不是被一伙毫无战术的民兵不要命地纠缠了一阵,要不是被十几个伤兵八路攥着刺刀不撒手,咬着裤腿不松口,现在都应该追上了。

不过这也挺好,他们已经用尽了手段,彻底成为待宰羔羊。鬼子少尉心里这样想着,面部表情却不太愉快,因为他觉得无聊,这根本不是战斗,只是简单的屠杀而已,一点兴致都没有。

这次扫荡的第一目的是粮食,主力在昨晚进村后立即向其他方向转进,留下一部分伪军抢收村子附近的粮食,归拢后等待后续部队运出山。这位鬼子少尉领到了追杀村民的任务,带着一小队鬼子和几十个伪军,一追追到现在,本来是想放弃返回了,但是踪迹说明逃走的村民着实不少,带走的东西也绝对不少,起码村里的鸡鸭鱼羊都不见了,这岂能不追?

队伍过了山脚,一条山谷映入眼帘,好家伙!什么乱七八糟的?壮观!果然不虚此行!

在一个班鬼子谨慎侦查了附近情况之后,鬼子少尉点头,队伍立即一哄而上,直冲破烂堆,开始搜罗一切值得带回的东西。

……

尽管村民们已经抛弃了累赘,行进速度仍然不够快,体力已经耗费到了底点,他们坚持不了太久。

几百人的逃难队伍看得胡义上火,环顾四周,终于停下来。

正在扶起吴老爹,听到胡义在后面喊,秦优转身跑向队尾。

“胡排长,怎么了?”

胡义抬手一指附近的一座山:“你带着乡亲们转向往那山后走,找几个有体力的断后,尽量遮掩一下脚印痕迹,至少十里后,再休息躲避。”

“你……想在这挡?”

“未必挡得住。我不挡,但我会把鬼子一直引走。”

秦优点点头,没急着转身去带队,反而突然朝胡义伸出他粗糙的大手,待胡义握了,才说:“缘分。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保重!”

&lt;&gt;……

罗富贵看了看弹夹里的子弹,懒洋洋地把弹夹装上了机枪,然后躺在坡后头望天。

石成站倒提着步枪站在坡顶,观察着四周环境,不习惯地推了推眉前的钢盔,忍不住说:“难道不打埋伏吗?排长为啥让咱全排都趴在这边了?”

望天的熊无聊中接话把儿:“趴在一块儿暖和呗,胡老大这是想冻死小鬼子。”

刘坚强拎着工兵铲想在脚底下掘个临时单兵掩体,看了看敌人可能的来路,没下铲:“这位置是不是太远了,这能打着敌人么?”

无聊熊望着天又接:“子弹不长眼!懂不懂?远了近了有啥区别?”

“你能不能闭上你那破车嘴?”刘坚强受不了那头熊的阴阳怪气儿了。

“刘排长,好威风啊,来来,再把老子捆上,做你的九连大梦。嘿嘿嘿……”

“你……”

“我怎么?又要找老子比武啊?又想埋伏刀斧手?对不起,老子长记性了,不奉陪!”

哗啦一声,一锹土全朝那头熊扬过去了,乌烟瘴气一片。

“哎呀!呸——呸呸——流鼻涕,姑奶奶要你命!”趴在罗富贵附近正在逗蚂蚁的小红缨抖落着小辫炸了庙。

咯咯咯……那头熊仍然躺在在乌烟瘴气里笑。

……

几个鬼子出现在镜头中,这肯定是前队;不一会儿,一溜儿鬼子也出现。胡义端着望远镜把所有目标仔细过了一遍,又等了一小会儿,没再见到后面有人,才放下望远镜,拍拍身边的马良,两人一起下了后坡。

“看来那些伪军回去了,就这一个小队,要不咱狠狠敲他一下?”马良边跑边问。

“一旦敲不倒,就会变成一场麻烦,百姓离的又不远,这不是生事的地方。”

两个人穿过了谷,爬上了山梁,跑向九排的隐蔽位置。

“丫头,你这是……”胡义看到了小丫头一身灰土,却没注意到刘坚强的一嘴沙子半脸泥。

“扬了几把土……试试风向,嗯,风还挺大。”小丫头一边说,一边抠着指甲缝里的土。

一圈战士谁都不做声,只有那头熊佝偻在不远处捂着大嘴。

石成把刚刚抖落掉灰土的钢盔重新扣在头上:“排长,咱不用摆开吗?”

“不用,就在这打,打完就撤到后头那道梁上去。摆开还要再收拢,麻烦。都进入位置,准备战斗,鬼子要到了。”

没多久,一个小队鬼子影影绰绰出现在二里远的山谷中,新兵们已经紧张得提起了心,几个土匪也紧张得开始冒汗,这回是真见着鬼子了,都说小鬼子厉害,不紧张才怪。

老兵们倒没有太大反应,不是说他们不会紧张,而是现在太远了,射程外呢,他们只会在即将扣扳机之前才会紧张起来。

胡义用望远镜持续盯着目标,破天荒地早早开始下达命令:“两挺机枪准备,一会各打一个弹夹。所有用三八大盖的,把表尺定八百,同时准备。其他人不用开枪。”

罗富贵和赵结巴的机枪都进入待击发状态,石成的一班以及马良流鼻涕小红缨徐小这些用三八大盖的稀里哗啦拽得一阵枪栓响,竖表尺,只是奇怪为什么定八百,八百米能打着啥?目标都看不清。

估计敌人距离七八百米了,射击命令下达。

上午的明媚阳光下,荒山间响起了一排清脆枪声,回音还来不及听到,两挺捷克式机枪又开始响。

第一时间内,一个小队鬼子全趴下了,子弹在呼啸,有的很高,有的很远,有的似乎摔落在地上。

鬼子少尉循着枪声抬起头,注意到了七八百米远的山梁,笑了。

他笑八路这么远开枪,命中靠蒙不说,子弹的杀伤力还能剩多少呢?打集群目标也许有效,打自己这一溜儿松散纵队,荒唐了点。他笑的更重要原因是终于遇到了一支火力像样的八路,听枪声已经基本掌握,两挺捷克式机枪,友坂步枪起码二十支,只凭这些已经跟自己这个小队火力相当,这绝对不是‘土八路’,这是‘土豪八路’!这才是有价值目标!这才值得打!

步枪打了两排,两挺机枪各打了一个弹夹,胡义摆摆手:“撤!”

山梁上的九排收枪走人,出溜着下了后坡,再往另一个山梁上跑。

鬼子们爬起来,相互看看,一个都没少,运气都不错,少尉抬手一指山梁方向,全队散开前进。

八路的意图已经表露无遗,他们是要吸引,转移视线想让那些百姓脱离或者隐藏,鬼子少尉心里清清楚楚,胡义打得也清清楚楚。但鬼子少尉还真愿意来,如果几支汉阳造胡乱响几声,他可能没兴趣追,可是眼前这个火力性质则完全不同,一排枪打得他浑身痒痒,现在别说那些百姓已经扔下了东西,就算没扔下,这鬼子少尉也没兴趣再追他眼里的那些蝼蚁,‘打土豪’才是军人荣誉。杀鸡给给——破锣嗓子喊得那叫一个舒坦,漫山遍野都跟着闹得慌。

……

五十多个八路在前边逃,五十多个鬼子在后边追,荒山野岭间正式上演了一场追击战。

这伙八路火力不弱,鬼子追得谨慎,并不敢轻易放开手脚。

这伙鬼子鬼子追得队形不乱,警惕性高,八路并不敢停下来硬挡,但也不是使劲儿跑,双方的距离一直保持在二里地左右。鬼子若追得稍近了,八路就放一排远射然后使劲儿窜,鬼子若被拉的稍远了,八路又停下来等等。

后来,鬼子也学会把握机会了,一旦追得稍近点,立即隔着七八百米往前打一排远射,因为一到这个距离八路就会加力往前跑再拉开。就这样你追我赶打到了日上中天,双方还没有人倒霉中弹。

罗富贵跑到个石头后,试图把小红缨放下来,结果缺德孩子死扯着他肩膀不撒手,只好继续背着她,拧开水壶盖子猛灌。

&lt;p楸一口气灌下了半壶水,打了嗝,才不满道:“你能不能自己跑会儿?真拿我当骡子使唤吗?啊?做人得有良心吧?”

“我……脚扭了。”小红缨若无其事扭着小辫还在朝后看。

“姥姥的,你压根儿没落过地!”

“被你颠的呗!慌里慌张的,你就不能稳当点?”

“我……”

啪啪啪啪……身后远方一阵枪声响。

稀里哗啦……附近的石子偶尔跳了起来。

熊缩了缩脖子,无奈翻翻眼:“又他姥姥的追上来了!”

啪啪啪啪……身后近处猛然一阵枪声响,石成的一班向七百米外的鬼子还以颜色,然后掉头猛跑。

背着小红缨的熊跑到胡义身前,喘着粗气道:“胡老大,咱……能不能别折腾了?啊?……呼哧……这都跑到晌午头了,还不够……远吗?那些百姓早安全了,咱赶紧甩了鬼子,别闹了行不行?”

胡义的军装早已汗透,拎着步枪在疲惫奔跑中答:“一小时前……我已经下了加速摆脱的命令,你没听到?”

“啥?”熊眼珠子差点掉了。

“啊?”同一时间,熊背上的缺德孩子也听得翘小辫了。

感情现在早已不是吸引鬼子,这是真被那些打了鸡血的鬼子追啊?怪不得觉着跑不动了,苍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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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大口地呼吸着,仍然不能缓解胸膛里的痛感,全身所有关节像是僵化了,虚弱得常常不能保持重心平衡。

一脚踏偏,力竭的身体摔出去,哗啦啦,干涸的土地上泛起一大片呛人的尘土,吸进无法闭合的嘴里,吸进冒火的嗓子,痛苦地咳嗽着。

咬牙爬起来,汗湿的军装黏满干燥土尘,变成附着在表面的泥,形成深褐色,转瞬又风干,僵硬。

继续奔跑,满是汗涸的灰土脸上,干裂的嘴唇已经不明显,浓眉下的细眼中目光却仍然坚定,冰冷。

队伍在眼前已经踉跄得混乱不堪,马良在头前带队,不得不说这小子耐力真够好,跑到现在他还要偶尔停下来等。小丫头也跑在前面,自从搞明白了形势之后她终于从骡子背上跳下来,猛甩她的两条小细腿,虽然人小力弱,但好在后期加入,体力相对充沛,跑得玲珑,摔得也漂亮,没多久便轱辘成个小土人。

早已不再向后射击,现在只是闷头跑,骡子明显已经没了速度,仗着步伐大,还能勉强晃悠在眼前,徐小则已经掉队到了最后,需要自己不时地扯起他的单薄肩膀,或者揪住他的后脖领提溜起来。他哭了,眼泪在他脸上和成大片脏污,他觉得他是累赘,拖了九排的后腿,他以为排长是因为他才跑在全排的最末尾,不敢哭出声,死命地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红着眼睛往前跟。

回过头,一里地外仍然模糊地晃动着那支鬼子队伍,他们居然还能跟得住,这些不是人的,太瞧得起九排了,一群神经病!

“到达前面山梁……休息!”

胡义朝前嘶声喊,声音听在他自己耳中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力竭边缘的九排战士们猛地有了点精神。

……

西风阵阵,黄沙不时起舞,给骄阳蒙上一层浮晕。

荒凉的山丘上,战士们胡乱地歪倒在干涸中,再不愿爬起来。

望远镜里的敌人追至七八百米远的一处高地突然停Δ,然后仿佛中弹般横七竖八倒下,战无不胜的鬼子也完蛋了,只能望着天喘大气。

“班长,打吧。看这样子甩不掉了。”刘坚强躺在个土窝里朝胡义有气无力地说。

胡义持续观察着,不回头不说话。

罗富贵坐靠着一块石头,高高举起水壶,瞪着熊眼瞅了半天,终于有一滴水滑落下来,却没进入口中,反而砸在他脏得发紫的嘴唇上,浸润出一点清凉痕迹,差点把熊气炸了肺。

恨恨舔着嘴唇上那点湿润,改朝徐小吆喝:“把你的水壶给我。”

话音刚落,一个水壶咣啷一声飞落在熊的胸口,扔出水壶的小丫头同时道:“只许你喝一半!”

马良来到胡义身边歪坐下:“鬼子有仨歪把子,咱们两挺机枪,他们有个掷弹筒,咱们也有李响,实在不行咱就打吧,他们未必讨了便宜。”

双方火力虽然差得不多,人数相当,但是战斗力绝对有差距,即便不考虑训练水平,鬼子是五十多老兵,九排有战斗经验的老手才二十来个,硬打绝对不乐观,不到万不得已胡义不愿意头破血流。

咔嗒——清脆的金属声中表壳轻快跳起,表盘上的指针显示了时间,下午两点半。

“不打。只要敌人再往前挪,咱们就继续走。马良,一会再走的时候你带个大圈子,免得跑出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出了这地方如果有援军只能是敌人的,明白么?”胡义收起了怀表,一边说,一边把指北针掏出来递给马良。

“哥,你是想拖到天黑?”

“对。”

明白了胡义的想法,马良接了指北针,喜滋滋地开始把玩,他一直希望在战斗中缴获一个这东西,理想至今未实现,今天有机会用一次排长这个,也算解馋。

“哎?死骡子,你怎么都喝光了?”小红缨摇晃着没了动静的水壶突然翘辫子叫。

“你不是说让我喝一半么!”罗富贵说话的音显示这头熊的状态好了不少。

“我说的是半壶水的一半!”

“反正是一半,有啥区别?”

“你——”气得小丫头有冲过去挠他的心,却无力再折腾。

……

鬼子少尉觉得头昏眼花胃里反酸,多次战斗打过来,从未像现在这般疲劳无力过,这家伙,太能跑了。都说土八路是兔子,今天才相信此言不虚,用兔子形容土八路根本不够客观,兔子跑得了这么远么?

顶着日头迎着风,翻山越岭又翻山,要不是仗着有一颗皇军的荣耀心,要不是有不服输的武士道精神一路支撑,早追吐血了。这些只会逃跑的懦夫,真是恨啊!

八路就在七八百米远的那边山梁,半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继续出发的迹象。不甘心的鬼子少尉看得咬牙切齿,感觉已经恢复了一部分体力,于是下达前进命令。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些土八路见识见识皇军的顽强意志,要让这些懦夫彻底战栗。鬼子少尉又开始狰狞地嘶吼,颤抖吧——土豪!

结果……吓得土豪们又开始跑。

后来,追不动了改为走,逃跑的也改为走。

又后来,大家都慢慢地走。

最后,鬼子少尉终于找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八路在七八百米远的那道山梁,自己停在这个高地上,山还是那些山,只是骄阳变成了夕阳,这不又回到让土豪们颤抖的地方了么?

八格牙路——漫山遍野都是鬼子少尉那声嘶力竭的回声。

一追八路就跑,一停八路也停,分一队试图从左翼包抄结果八路往右转,收回分队试图向右横切结果八路又往左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光线好,山又荒,八路似乎连望远镜都有。跑了大半天,走了一下午,现在是真走不动了,满脚水泡,痛不欲生。

鬼子少尉站在高地上无奈望夕阳,臭不要脸的八路居然有人朝他打黑枪,一颗子弹距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入土,随后一声枪响才从山梁上传过来。

根本不听鬼子们的劝阻,少尉动也不动,依然站在高地上蔑视着七八百米远的山梁,肺子要气炸了。

冷静,一定要冷静,他一遍遍强压心中怒火,这样告诫自己。八路死活不肯打,他们这是要等天黑,夕阳已经在山边了,天一黑再没法追,这次追击注定要无果而终。

附近又有一小股土灰激迸起来,随后再次听到对面传来的一声友坂步枪射击响。这么远的距离,开枪这位还能打到这么近范围,真是个好手,鬼子少尉看了看子弹落点,仍然没有卧倒躲避的想法,只是抓起随身的水壶,想要在夕阳里仰脖喝,可惜他忘记水壶早空了,一滴水都没有流出来。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放下空水壶往对面看了一会,突然掉头走向隐蔽位置,掏出地图展开,努力回忆着一天里折腾的路线,在地图上仔细寻找目前所处范围,目光最后锁定在地图边缘一片标注不详细的荒芜区域。

指尖在这位置附近轻轻画着圈,没有河流,没有村落,除了荒山什么都没有。也许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也许有小溪或山泉,但地图上没标记。鬼子少尉不甘心,又把范围扩大一点,再仔细看一遍,指尖最后停在了一个位置,那里只写了三个字:清泉谷。

这是个地名,但是个与水有关的地名。清泉谷?会有一眼清泉么?不甘心撤退,鬼子少尉下决心赌一次试试看。

……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的月亮看起来该是十三四了,明晃晃亮莹莹,冷光照得荒山幽幽。

五十多个人影走在月光下,走得很慢,很疲惫,一个个都驼了背,全无精神。

不久后,响起一个军人的声音:“停止前进,原地休息。”队伍立即乱七八糟疲惫歪倒在月光下。

“丫头,把你的手电亮一下。”

一道光柱照亮了一张地图,某些细节显示这是一张日军使用的地图,但地图中的大部分标注都用了汉字。军人的指尖点在一个位置上,缓缓滑出一段,停在清泉谷三个字位置,然后另一只手打开指北针看一眼,努力回忆了一会,自语:“方向应该没错,虽然速度慢了点,天亮也该能到。”

“哥,这个清泉谷只是个地名,万一没水呢?”

“没水也不要紧,到了那就快出这片荒山区了,咱们可以继续往西走,那边有村子。”

手电光柱消失,困乏的队伍挣扎站起来,继续艰难在月下,向西行军。

……

晨曦逐渐照亮了荒山,预示出今天绝对是个好天气。

一条长长的山谷静悄悄清晰起来,卵石遍布,堆砌出一条干涸的印记,说明这里曾经有山溪奔腾。

干渴了一夜的战士们再也忍不住希望的诱惑,踉跄着冲下山坡,摔倒着,翻滚着,滑起大片浮尘飘土,冲向那片碎石嶙峋,如果有泉,只会在那。

一个巨大的石缝,一个干涸的深坑,坑底的泥土片片龟裂,干燥得虫都没有,这,就是清泉谷的由来。

朝霞里的战士们傻眼了,只是站着脚都疼,腿也疼,全身都疼,困得不想睁眼,渴得不想说话,累得不想再走。

一个战士突然大喊:“有情况!”

萎靡不振的战士们哗啦一声就地全趴下了。

朝霞里,干涸的下游,一支向上而来的五十多人队伍也在狼狈寻找隐蔽。那相同的困乏感,那五十多个钢盔,居然又出现在七八百米。

见鬼的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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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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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天黑之后八路果然跑了,鬼子少猜测八路会循着有水的方向走,不顾兵疲力尽士气低迷,穷追不撤,连夜奔清泉谷而来,这一注还真被他押中了,分别一夜,双方又相了面。

跑,让你跑昨天耍了皇军一天,以为拍拍屁股就算完事了吗这是战争,不是游戏,我就是喜欢征服的快感面对现实吧,懦夫们鬼子少尉那身体面的军装已经被折腾得跟土八路一个德行,仍然不管不顾地露出得意笑容,舔着干裂苍白的嘴唇。

“我就x他个亲姥姥到底做了什么孽了啊有这样的吗到底是谁偷了小鬼子他媳妇能不能自己站出来别再连累大家”罗富贵有气无力地开始骂骂咧咧。

一番话骂得有人无语有人笑,笑是无奈的苦笑。

胡义半倚在个浅沙坑里,偏着头往七八百米的鬼子那边看,连胸前的望远镜都懒得举,嫌沉。

清泉谷,真是个好名字,刚刚经历了失望的战士们士气现在落到了底点,无论新兵老兵,这种情况下早已没什么紧张感,只想喝水,连饥饿感都没有,根本没人能吃得下东西。

没想到这伙鬼子能追到这来,完全超出胡义的想象,可真是厉害。这鬼子小队长究竟是个什么玩意都什么状态了还没完

“班长,咱打吧。这回我不信这些鬼子还有多厉害”刘坚强发表意见。

“哥,咱打吧。长痛不如短痛,趁着早上凉快,省得他们阴魂不散。”马良立即赞同。

“打打打,打个鬼啊,这都什么德行了连老弱病残都不如,一旦开打还能打得完么连跑出去的劲儿都得糟蹋光,伤员谁背能背多远姥姥的,小鬼子这是要作死,你俩还真愿意陪他们作啊输赢不说,现在小鬼子把枪扔了给你拣,老子都不信你愿意背自己的都嫌沉呢,打了有啥好丑话说前头,除了丫头,老子谁都不管,到时候可别指望九班抬担架”说这话的只能是罗富贵。

石成和陈冲无精打采对视一眼,转而默默看排长。

胡义原本一直无表情地看着敌人方向,听罗富贵臭不要脸地发表了反对意见之后,才回过头,看着泉眼附近那一片碎石嶙峋发了会呆,才十分不情愿地离开那个舒适的沙坑,疲惫不堪站起来,沙哑说:“现在出发,往西退七百米再停下休息。”

“为什么退七百米”马良不解出口。

“不退也得退,否则鬼子不会死心的,他们现在士气正旺呢”步枪慢悠悠扯上肩头,胡义开始往西走。

九排这边刚刚有了动静,那边的鬼子们立即中断休息,开始了战斗队形推进,看得马良直瞪眼,士气正旺看起来确实有精神明显比九排振作得多,连队形都舍得摆开,铁人吗

当干涸的泉眼出现在鬼子们的眼里,稀里哗啦的歪倒声不断响起,最后的一点精神头瞬间消失,这回死心了,没动力了。

唯一不死心的是鬼子少尉,眼睁睁看着八路在眼前,从昨天看到现在,恨得他处于崩溃边缘。手下人在这干涸的泉眼边丧失了最后的斗志,他仍然不甘心就此终结,他觉得这是被嘲弄的耻辱,只要能让这些八路死,哪怕一比一他都舍得,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这些懦夫只会逃跑,根本不敢打,折腾成现在这个地步,想打也难了,无斗志无精神无体力,最重要的是没水,如何进攻何况一攻他就跑

绝对不会结束,打不了战斗,那就拼意志,用顽强的帝国精神拼死你们这些懦夫。坚决不撤退,黏住你们,黏到底,黏到天涯海角海枯石烂,看谁先渴死

结果,双方都没再动,隔着七八百米呆在这条干涸的山谷中。而八路似乎看懂了鬼子的想法,居然不再撤,接受了这个比拼意志的自残比赛,所以哪边都没有试图爬上坡去找树荫,因为你这么做对方同样会这么做。既然是比谁先耗不住,比自残,比受虐,那就在阳底下晒着,结果不是出得更快么

鬼子少尉端着望远镜不停往对面仔细观察,干涸的河床山谷里没什么植被,双方不算远,如果有人想偷偷溜走基本不可能不被发现。对面的一个八路也端着望远镜往这边实时观察,看来他也在警惕着鬼子偷偷派人出去寻找援军。

索噶来吧战斗到底你们去死吧少尉仿佛迸发了第二春,艰难咽着口水叽里呱啦,最后下命令点堆火。

差点把鬼子兵们吓傻了,不至于自残到这个地步吧明白了少尉用意才放下了差点碎裂的心,他是要用木炭在附近的大石上写字给八路看,激将法,同时鼓励自己人。

“胡老大,不带这么玩的,你还真跟鬼子杠啊就算他们先完蛋,到时候咱还有力气活吗咱继续走吧,啊你说话啊姥姥哎,这日头咋升得这么快,不行了不行了,迷糊了我”

“你觉得你现在的力气还能走多远”胡义抓着望远镜不回头。

“啥”

“说你现在最远能走多远”

“四十里该是能坚持。你是想让我先走吗”

“做梦吧你,要走也得一起走。”

那头躺在坑里的熊喘着大气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不远处歪躺在石头边的马良问:“哥,鬼子在那大石头边忙乎什么呢”

“他们在写字。”

“写的什么”

“必胜。”

那头熊听到这里一阵干咳:“去他个姥姥,服了,老子是真服了这一个个的作死都作出花儿来了咳咳那个李响,你也找个大石头面去,想办法替老子写几笔。”

过了一段时间后,鬼子少尉端着望远镜皱眉毛,实在没看懂八路写的那是什么意思,只好把望远镜递给一个会些汉语的手下,听他生硬地念叨:“去你娘的”

太阳越爬越高,平时有风,今天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草叶都不动一下,难道老天爷都跟着看笑话

山谷里的两拨人蔫得像石头,一次次睡着,又一次次被渴醒,横七竖八躺在干涸上,好像战斗后的两大片尸体。

认真体会着自己的状态,胡义觉得差不多了,改趴为躺,被天上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忍着嗓子的疼痛咽下口水,沙哑出声:“休息结束全体出发向西一班在后马良带队先行,不必等。先到先喝”

最后一句话让了无生气的战士们猛醒,水,要去喝水了拼了命地爬起来,无声行军。

懦夫,他们永远是懦夫鬼子少尉扶着石头站起来,带着半死不活的队伍毫不犹豫跟进。八路坚持不住了,要去找水了,找到哪你都无法摆脱我,出了荒山就是你们的死期

两支队伍一前一后,又像昨天一样,但是比昨天更艰难,踉跄朝西。

爬上一道坡,一个小村映入马良眼帘,让他的双眼冒出了火,连滑带摔往下冲,几个三班战士跟着狼狈地往下摔。

村外的田地被烧净了,田垄里满是黑乎乎的灰烬,村里几栋房子还冒着烟。马良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跑起来,跨过村民的尸体,绕过冒烟的残垣,瞪大了眼,四下里看,直到一口井出现。

几个战士恨不能把头塞进提出井口的水桶,灌得冰凉的井水从鼻孔喷出来还在拼命喝。

“再打几桶,去找能盛水的东西来,摆在井边方便后边来人,别围着一个捅先把水壶灌满,然后跟我找东西快”喝得直打水嗝的马良开始大喊。

村外来路的坡上骤然响起了枪声,两支相敬如宾了一路的队伍终于开战。

原本半死不活的鬼子们一瞬间变成了歇斯底里斗志昂扬,根本不再需要少尉鼓励,因为前面有村子,有村子就有水,现在他们已经了。

胡义拿了骡子的机枪架在坡上一个弹夹又一个弹夹全是扫射,与赵结巴拉开在一班的两翼拼命压制射击,从七百米远便开始打,一直打到距离三百米。

鬼子全无队形,完全是敢死冲锋,三挺歪把子猛烈地还射,管他距离多远,水是生命之源。

李响开始把榴弹往掷弹筒里填,一口气放出去七八颗,接着便听到胡义喊撤。

两挺机枪十几支步枪外加一个掷弹筒,远距离压制狂风暴雨般进行了几分钟,在鬼子冲到了三百米左右时全体掉头跑下坡。

进村的战士三三两两断断续续冲到水井边,搂着提前赶到这里的马良他们准备好的桶盆猛喝,然后急急地把水壶一个个往里泡灌。前边已经灌满水的立即向北跑出村,跟本不在井边等。

“快,都快点丫头你先跟前边人走,骡子你先别喝了,赶紧过来帮忙”马良领着三班从废墟里不停搬出些东西,到井边大声催促。

胡义带着断后的赵结巴和石成的一班用尽力气踉跄地跑,并没跑进村子,而是斜向北面跑走。

冲上坡的鬼子们根本无心再追胡义他们,一口气往村里冲。

枪声消失,马良不顾后赶来的几个战士还没来得及灌水,抬脚把井边的水桶全都踢翻,然后准备把乱七八糟的各种东西往井口里猛填。

“班长,井太深了,未必填得住”一个战士朝马良喊。

“填个屁把那个茅房掏了用桶,用盆,快啊”罗富贵撇下了手里的木桩,急中生智。

“时间不够了,就这么办吧上啊”马良和战士们义无反顾冲向了距离井口不远的茅房粪坑。

霹雳扑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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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天凉好个秋

山坡上的短促战斗中,为了水发疯不要命的鬼子伤了五六个,没人管没人顾,其余的鬼子在最后一丝余力枯竭前一窝蜂直冲进村。

乌烟瘴气,到处都是焚烧后的残垣断壁,小村中的一块空地中间,有一口井,阵阵粪便恶臭从井口飘出来,熏得鬼子睁不开眼。

崩溃了,这种近在咫尺的绝望任是自称天下无敌的皇军也不能承受,身体仿佛被瞬间抽空,跌倒后失神。有个鬼子歇斯底里嚎叫着,扯开他自己的绑腿,栓了他的干燥水壶抛下井口。

当略带颜色和掺杂物的水被这鬼子疯狂地灌入口中,还没来得及冲进他冒火的嗓子眼便已猛喷出来,恶臭一片,然后他痛苦地佝偻下腰,无力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不停痉挛,什么都吐不出来。已经被掏空全部潜力的身体无法承受,最后干呕到休克,歪倒在恶臭的井口边没了声音。

身为小队长,身为少尉,不得不在队伍遭受重大心里打击的时刻站出来,为眼前的一切负责,为崩溃的鬼子们重塑信心。

鬼子少尉痛苦地站直了身体,压抑着胸中的颓丧憋闷,迎着臭气熏天,迸涨着太阳穴上的青筋,眼里冒着火,又一次扯开破锣嗓子。

帝**人是不可战胜的!我们并没有失败!他们是一群卑鄙的懦夫!他们连敌人的资格都不配拥有!我们要战胜的……只是我们自己!

这番话如石沉大海,没有在周围形成任何波澜,鬼子们只是想喝水,他们现在没兴趣知道敌人是不是懦夫,没有水还谈什么战胜呢?这样战胜自己和切腹有什么分别?

迹象显示少尉的指挥权好像有些危险,他疲惫地环视四周的萎靡和无视,沉痛低语:好吧,我们撤退,从这里向西,再走几十里,有村落,有一条小河。

这才是鬼子们想听到的,他们拄着步枪挣扎爬起来,忍着脚上水泡破裂后与鞋内村粘连在一起的痛苦,忍着烧灼般的呼吸感,开始向村外蹒跚,根本不想等待出发命令的下达。

……

大半壶水奔腾穿过喉咙,胡义还是觉得渴,但水壶被他拧好放下了,只是干渴太久的错觉而已,胸膛里的沙漠变成了绿洲,浑浑噩噩的脑袋渐渐清晰起来,连脚上的痛觉都淡了,又有了一丝力气。

战士们又开始说话了,在周围窃窃私语或者嘻嘻哈哈,罗富贵和马良的三班呆在远处的下风头,他们几个实在太臭了,一时还没法洗,被小红缨连扬沙子带怒骂,活活赶出了九排这个集体。

刘坚强、石成和陈冲纷纷来请战,战士们全都嚷嚷着要痛打脱水狗。胡义一直沉默休息着,相对于眼前这支鬼子,九排目前精气神十足,但是现在已出荒山,附近的情况并不了解,倘若遭遇另一支敌人,疲乏不堪的九排这点体力可完全不够看了,连摆脱的能力都没有,这是最大的潜在风险。

困兽犹斗,目前鬼子还能挪,他们一定是继续往西走,如果非要吃了他们,不可预计的风险和意外太多,有限范围内让他们流点血是最可行的安全方案。

慎重过后,命令才下达。一班和九班吃饭休息睡觉,抓紧时间恢复状态;四班向西抢出二十里找位置,打这些鬼子一个小伏击;三班与鬼子平行前进,利用一切适合的机会或者地形袭扰;二班尾随敌人,放羊。

参与单位是二三四班,绝大部分都是新兵,这是长经验的机会;只追二十里,这在战士们目前能承受的体力范围内,也是一个相对风险较低的距离范围;一旦有任何意外敌人出现,则有恢复状态中的一班和九班可用,不至于束手无策,当下是扫荡期间,不敢放松神经。

……

鬼子们抬着伤员拄着步枪,刚刚蹒跚出了废墟村子,身后便缀上了十一个人影。鬼子少尉抓起望远镜看身后的目标,距离只有五六百米,那个带队的八路在望远镜里不算清晰,帽檐是卷的,遮黑了他的眉眼,使棱角隐约,他高挽衣袖横端着步枪悠闲地走着,速度既不快,也不会被拉开。

他就是一直用望远镜与自己对看的家伙,他就是八路的少尉,他就是一切卑鄙行径的指挥者,他就是无耻的逃兵!然而现在,这个卑鄙的家伙居然成为了尾随者,像一只流着口水的豺狼!

少尉从正在蹒跚过身边的机枪手肩头抢下了歪把子,端在手里朝着一里路外的豺狼打,满腔怒火几乎让机枪扳机被他扣断了,恨不能把那个卑鄙的家伙打得粉碎。

最后一枚弹壳落地,远方那只豺狼垂拎着步枪悠闲站起来,然后他身后十个稀疏人影也小心翼翼跟着他站起来,静静停在那。

鬼子少尉唇角流出了鲜血,被他自己咬的。

侧边百米远的树林里猛然响起一排枪声,几个鬼子当场倒了,其中两个还能嚎叫。仓惶卧倒,艰难寻找隐蔽,惊慌寻找目标,因干渴恍惚得看不清准星,索性对着树林胡乱开火,然而树林里再也没还击过,仿佛那里根本没有人。

物是人非,勉强可以用在这时候,一口井改变了追击与逃跑的角色。百米外的树林,帝国的勇士居然没人愿意冲过去,既没有力气冲,也不想冲,趴下之后甚至都不愿再站起来。

死死攥着刀鞘,攥得手指疼,鬼子少尉命令一挺机枪向侧面树林压制射击,全队继续前进。

……

横端步枪的胡义停住了脚步,静静看着小路前方。

“班长,我来吧。”刘坚强走过胡义身旁,抽出腰后的刺刀,咔擦一声利落挂上了枪口,哗啦又一声,枪栓拉动,垂低了枪口,一步步走向躺在前面的鬼子伤兵。

胡义教给刘坚强的习惯,他现在也要教给身后的二班新兵,身为班长他想以身示范,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这种不仁慈的感觉。都知道马良把胡义当偶像,其实刘坚强也暗地喜欢胡义的某些特点,尤其是屠杀敌人。

他甚至不自觉地模仿了胡义的那份淡然和麻木,他觉得那很帅,像胡义一样,刺刀斜垂向地面,随着步伐轻轻摆,放松肩膀,放松手臂,目光反复地细扫,注意到已近十几米远一个目标似乎攥着东西,枪托便自然上了肩。

啪——那鬼子伤兵没了声息。

哗啦一声金属响,枪栓带出一枚余烟未尽的弹壳,翻落在刘坚强脚旁,映着铜光。

然后刺刀又垂下来,有节奏地晃悠着来到第一个伤兵旁边,刺入,伴着痛苦的吸气声抽出,再晃向下一个。

进村前的几个伤兵和刚才树林袭击受伤的几个伤兵都被鬼子撇下了,不想撇也得撇,没人有力气再背他们,连他们的枪都没人愿意拿,多一点重量都可能熬不到终点,何况要开始面临路上偷袭。

刘坚强的自我感觉很好,他觉得表现很完美,帅呆酷毙!只可惜没有镜子,让他看到他的邋遢德行让他的屠杀行径全无美感,不但没有胡义那种‘神’,更没有胡义那种‘形’。胡义是一部冰冷的机器,刘坚强更像是个窝囊屠户。

瞧出了流鼻涕严重的模仿痕迹,胡义满头黑线无语,二班的新兵们倒是心惊胆战,这和战场上远远开枪完全两回事,血淋淋的刺刀让他们眼晕,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个鬼子伤员咽气,才一窝蜂冲过去扒尸体。

……

这是一次极其痛苦的行军,干渴,无力,疼痛,困倦,要不是知道终点是水,可能小队早就溃了。他们的速度慢如牛,根本无法提高,眼睁睁看着一小股八路一路伴随在侧翼,不停袭扰,一旦有人受伤,就会被当场抛弃,要么自己解决,要么等着身后尾随的豺狼解决。

此时此刻他们才明白,一旦沦为猎物,帝**人也是个屁,想当逃兵都当不成!

浑浑噩噩行进了二十里,减员近二十,鬼子少尉的脸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只豺狼依然不紧不慢远远缀在后面,能想象到他在得意舔着牙齿上的血腥,他比豺狼还卑鄙无情,因为豺狼终究能吃饱,他却是个嗜血的深渊。

鬼子少尉预感到自己要吐血了,憋闷得想哭,枪声突然又响起来,这次他不肯随着队伍一起卧倒,他宁愿中弹,也不愿再想象那只豺狼在身后的狞笑。

枪声来自前方,不多,只匆匆打了两排,便没再有动静,一个鬼子在不远处痛苦地捂着腿,试图找绷带,没人看他,因为他已经完了。

不久后,鬼子少尉停在了刚才八路埋伏的地方,小路边竖着一块破烂木牌,上面写着三个炭黑大字:你赢了!

认得一个赢字,但是他不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懂点汉语那位手下反而不识趣地主动告诉了他。

啊——嘶哑的怒吼猛然响彻荒野,释放出惊人的怨念!

木牌被他狠狠踹倒,仍然不肯罢休,摇摇欲坠的无力身体还在跺那木牌,想要踩碎一切,浑然不顾木牌底端栓着一截细绳,地上的坑里冒着一股蓝烟。

轰——

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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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章 会下蛋的鸡

readx;二十里路,留下了二十一具鬼子尸体,同样力竭的九排没有再追,因为越向前风险越大,为安全起见,不得不放弃了苟延残喘西撤的三十多个鬼子。

收到了二十支三八大盖,并非死的都是步枪兵,而是鬼子一直没有把掷弹筒和歪把子丢下,火力是他们能活到现在的资本,不敢丢,死了机枪手步枪兵便撇下步枪去帮忙扛机枪。

三个班会师于炸碎木牌的手榴弹坑附近,胡义走得最慢,脚疼,估计已经脱不下鞋来,战斗中不觉得,结束后步伐立即变得蹒跚,两腿发软。距离前面的鬼子少尉尸体还有几十米,已经懒得过去,只想等着战士们扒光缴获然后回去找地方休息,真的需要休息,挺不住了。

结果……流鼻涕和马良打起来了,战士们都软成了面条歪坐着喘气,这俩货居然打起来了,多能耐!这什么时候?这都疲乏成什么样了?战士们都没力气拉架或帮忙,只坐在地上傻看。

十分无奈地叹息了一次,只好继续往前走,走向撕扯在一起抡拳踢腿的两个货。快要到他们跟前,这俩外强中干的玩意纠缠着摔翻,原来他俩也没力气了,但是仍然扯在一起不撒手。

“你俩撑着了?嗯?”习惯性想要抬脚踹这俩玩意,可惜脚疼腿也疼,作罢。

谁都不说话,旁边的陈冲见马良和流鼻涕仍然互相扯在地上喘粗气不松手,只好站出来:“报告排长,二班长和三班长是……为了望远镜和罗盘。”

视线随之转向旁边那具鬼子少尉尸体,明白了原因的胡义不再搭理地上的俩能人。

鬼子军官军装是配发的,但是他们随身物品和某些装备,比如望远镜、手枪、军刀、手表、罗盘等其实都是自己花钱购买。装备之豪华程度完全根据军官本人经济实力而定,有钱的用勃朗宁手枪,光学望远镜,一等九八刀装,甚至瑞士手表;没钱的用南部十四年式手枪、略装九八军刀、简装罗盘等。

这鬼子少尉不是个富裕的,手腕上倒是楸手表的印记,估计是被撤走的某个鬼子摘走了。军刀胡义没兴趣看,南部手枪没兴趣动,那个普通的日式罗盘也没管,单单摘下了鬼子的望远镜,和配套的镜盒。

这是个九三式望远镜,是一款带有坐标的伽利略式结构军用望远镜,镜头分划是直接刻在物镜片上的,右侧目镜一分为二,多了半块目镜片,利用视觉差使坐标成像于观测的景物上。

如果从光学效果上来说,不如胡义现在的一三式好,但是鬼子这九三式望远镜小巧轻盈,才巴掌大,令胡义不禁想起了什么,居然微微笑了。

望远镜被装进牛皮盒,塞进了胡义挎包,他站起来,命令道:“带上东西抓紧撤退,这不是咱们该呆的地方。”后又看了地上俩呆货一眼:“你俩可以继续忙,顺便断后。”话落开始往东走。

转眼间望远镜没了,不思悔改的马良和流鼻涕同时扑向那个罗盘,然后喘粗气的战斗再次爆发。

……

一天后,某个山谷中的小溪边,胡义躺在一小块沙滩上,在阳光下酣睡,他很少打鼾,但现在打了。一双日式军鞋摆在石头上晒着,他赤着脚,那些被磨烂皮肤的地方已经被阳光晒得结痂。

溪水中间有块大石头,上面坐着个赤脚的小丫头,翘着辫子,手里端着精致小巧的九三式望远镜,盯着某处平稳水面看,镜头中,吴石头撸着衣袖挽着裤腿蹚在水中,正在摸鱼。

“傻子,别抓了!狐狸又不让点火,你抓了又不能煮,我咋吃啊?”

溪边晾晒着一套肥大军服,一头熊穿着大花裤衩子,悠哉躺在个巨石阴凉下接话把:“鱼干是怎么晒的?我说,我是真不怕腥,有谁会捯饬的没有?那馍硬的老子实在啃不动了!”

马良将双臂拢在脑后,嘴里咬着一根草杆,半躺在溪边看蓝天白云。刘坚强本已走过他附近,不知为何停了下来,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掏出个日式罗盘,比比划在阳光下看了半天。

“在营地里你都找不着北么?”

听到了马良恨恨的讥讽,刘坚强这才心满意足把罗盘揣进口袋,继续走向他的二班。

真后悔当时没下口咬他,妇人之仁!马良在心里这样嘀咕。

石成带一班在外围放哨,陈冲坐在上游的水边,一遍遍擦着手中的三八大盖,擦不够。现在九排除了二班班长以外的九个兵,全体三八大盖了,全体刺刀带鞘。另外还有四个人不用这个,他们是罗富贵、赵结巴、李响、吴石头。

全体日式装具,挎包、水壶、饭盒、子弹盒,只有背囊不全,替换下来的近二十支七九步枪以及当时缴获的十九顶钢盔外加一把南部手枪和军刀,包括鬼子军装,和几双被换下来的破鞋,一起被埋在那个村子北坡后,带着累赘。七九子弹一部分进了二班,剩下全部交予罗富贵和赵结巴分掉,这次缴获的友坂步枪弹先可着一班的老兵配给到满,十七八颗手雷基本落进了九班的手,剩下的子弹才给新兵均分,每支枪也领到近五十发,这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事。

陈冲是班长,所以他挑到的军鞋是最合脚的,现在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一身八路军军装,空着脑袋穿着土黄色伪军服实在遗憾了点,不过这完全不影响此刻的兴奋心情。

当时马良和流鼻涕为了望远镜和罗盘几乎打破头的时候,陈冲虽在场并且比他们两个更先到达鬼子少尉尸体旁,也没敢动手先拿,只能心里羡慕地看着那俩货抢。毕竟是个外人,而且在九排呆到现在也终于了解了九排的德行,骡子当初说那话不是假的,这里真有潜规则,按资历排序,谁有能耐谁唱戏,三六九等有区别,一视同仁是做梦!

陈冲的老连队也是重视老兵的,但是根本不像九排这么臭不要脸明目张胆,除了子弹会比新兵多,其他很多时候老兵都要吃苦在前,这回让陈冲先挑鞋穿,他在手下面前不好意思得红了脸,实在不习惯。

脑袋里胡乱想着这些,忍不住想把手中的三八大盖再擦一遍,余光里似乎出现了什么东西,定睛去看,溪流中一块不大的白色小纸片正在飘过眼前。放下枪,不顾湿了鞋往溪水中跑进几步,将纸片抄在手里,一条燃烧过的黑边说明这可能是泡散开的卷烟纸。

不久后胡义被叫醒了,拿着一小块纸片皱眉沉默了一会,抬眼望小溪上游:“马良,带你的人往上游侦查十里。其他人收拾东西,做转移准备。”

……

王朋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团九排相遇,他跟着马良的人顺流而下,来见胡义。

顺着溪边走了几里路,踩着落叶穿过一片泛黄的树林,首先看到了溪边的陈冲。

“连……连长?”陈冲惊讶过后跑迎上来,高兴得忘了敬礼。

马良识趣地带着三班继续往下游走,直接去见排长,王朋停住,把陈冲从头到脚看一遍,再看看围拢过来的九个兵,裂开大嘴露出个开心的笑容:“这家伙,不错,不错。”

“连长,咱队伍好好么?”

“还行,一会我再和你细说,现在我先去见见胡排长。”

“那个……”陈冲欲言又止。

“有话说,娘们什么?”

陈冲回头往下游看了一眼,低声道:“连长,我们是不是该归队了?这回你把我们一块带回去吧。”

十个人一个都没缺,还配上了十支三八大盖,虽然穿的伪军土黄,但是装具齐全,气派,这笔买卖简直纯赚!王朋高兴得什么似得,一巴掌拍在陈冲肩头:“好,是该收获了!呃……该归队了,一会儿跟我一起回去。嘿嘿嘿……”

陈冲听连长这么说,长出一口气,兴奋得当场敬礼。

……

两只大手紧握在一起,不苟言笑的胡义试图微笑一次,却没成功。王朋开口直呼胡义的名字,而不称胡排长。两个人都想笑笑,都笑出来,只好强调性地让握手变得更有力些。

这次鬼子扫荡,王朋的所在团不像**团那样事先准备充分,同时他们人也多,着实吃了不少亏,周旋得很艰苦,团部在转移中都被迫分了家。王朋带着他的连队掩护着一部百姓撤离,后又收拢了与团部失散的卫生队,辗转到这附近才停歇休整。

在小丫头的热情搀和下,王朋和胡义很快没有了拘束感,各自述说了各自的情况。双方的营地距离不到十里远,处于尊重和好意,王朋没有冒然请胡义与他合兵一处,只询问九排打算在这里停留多久。

胡义猜到了王朋的想法,自从为粮食相遇那次以后,对王朋的看法不差,所以给王朋的答复是:不出情况,九排不走。

王朋放下了心,在告辞之前,心里考虑着向胡义要回陈冲的事,又不太好意思开口,犹豫着怎么说才好看点?

胡义见王朋沉默了一会儿,以为他是上火,于是说:“你一个连要照应那么大一摊子人,肯定难……西南方有个小井村你知道么?”

“小井村?我知道,怎么了?”

“那村子北面坡后有三块挨着的石头,我在那埋着十九条七九步枪,和几把刺刀,还有其他一些零碎,你派人去取了吧。一会儿再从我这带二百发七九子弹,这样就算你连里不缺枪,也能从百姓里再武装起两个班来,能缓解多少是多少。”

想要回陈冲班的想法当场被王朋扔脑袋后头去了,会下蛋的鸡怎么能杀!这可真是……差点目光短浅!

不久后,陈冲领着手下人兴冲冲等到了连长。

“哎,你们都跟来干什么?”

“连长,我们不是跟你一起回去吗?”陈冲和手下人早已打点好了行装。

“胡闹!踏踏实实的下蛋……那个……跟九排一起渡过眼下的难关再说。好好干,啊。赶紧回去,用不着你们送我。”

十个战士全傻了眼,下蛋?楸说的到底是啥跟啥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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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第五十一个背影

睁开眼,这是第三天,晨曦中的天空似粉,似蓝。

有点凉,忍不住歪头看蜷在附近的小丫头,行军毯裹得是不是严。她仍然睡着,在溪水流淌的背景中,那呼吸声听起来格外悦耳。

静静坐起来,看到高地上背着步枪伫立的哨兵,半边身体被霞光映得火红。

深呼吸,几天来的肌肉痛感消退不见,只剩下隐约的酸胀。

来在溪边俯身,触手冰凉,扑面彻骨,全身都醒了。

甩甩手,任溪水滑下面颊湿了胸口,起身东看,云蒸霞蔚间已经露出一线刺眼光芒,忍不住眯了眼,整张脸感觉到一丝暖。

这是跑的最疲惫的一次,加上干渴,到达极限。也可以叫行军,转移,撤退,都比逃跑来得好听些,归根结底还是跑。

细想想,已经跑遍了大半个山河,跑过了长城残垣,跑过了哭喊的中原,跑过了血色长江,跑进了烽烟弥漫的山。进了山还是在跑,一直跑到现在。

休息了三天,想了三天,想找到关于终点的答案,却没有终点。

昨晚做了一个梦,仍然是跑,被子弹追逐着,踏着血,穿过硝烟,却总是不能等到中弹那一刻,总是不能摔倒,被煎熬在无力奔跑中,无法呼吸,没有尽头。后来发现,已经跑成了圈,一圈又一圈。

过去,越跑越冷,终于跑得麻木,跑得无知无觉。现在……已然跑得力竭,反而想喝水呢,反而热,反而觉得脚疼,为什么这样?

因为山还是这片山,水还是这片水。青山村的废墟,酒站的灰烬,浑水河的波澜,仍然在身边,在眼前,跑了这么久,跑了这么远,也不曾与它们分别,它们都在,只是很寂静。

它们肯定还在!明明已经醒了,怕也是做梦,迎着朝霞再睁开眼,那光芒又大了一片,眼底感到刺刺的痛。竟然产生了想要跑回那片废墟的冲动,以证明脚下真的不是天涯,使自己不再害怕,孤独。

不怕死的原因,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害怕。

沉迷在朝霞里,没听到哨兵在喊口令,没听到脚步声急匆匆接近。

“……胡排长,胡排长?”

“什么事?”王连长派来的战士站到了眼前,胡义才出声。

战士诧异,刚刚已经在旁边说过一遍难道他没听?重复道:“俺们连长让你赶紧过去,有急事和你商量。”

浓眉下的细狭恢复了淡然,掏出衣袋中的军帽戴正,朝正在溪水边迷迷糊糊洗脸的马良喊:“通知全排待命。”

……

顺着小溪向上游走了近十里,视野中出现大片休息中的百姓,这一段溪边聚集了几百人,嘈杂低语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孩子啼哭声,完全没有早晨的感觉。

一些战士掺杂在百姓里,大声劝说着,搀扶着,做转移动员。

一身八路军装的红脸汉子,大步匆匆迎面而来,胡义把视线转回来,不等对方到近前先开口:“出什么事了?”

“今天早上有百姓说少了一个人,估计是昨天晚上偷跑了。”王朋面色很差。

“调查了?”

“查了一早上,肯定是跑了。嗨——只能转移了,估计他肯定是按来路跑回去,现在这个时候该是快要见到鬼子了,如果鬼子想来,傍晚前必到。”

“你有什么打算?”

“这么多人……转移起来没法指望速度,我要留在这里,如果真是汉奸报信,敌人首先会到这里,我争取打他一个埋伏,然后拉住他们再说。”说完想法后王朋看胡义,他希望得到九排的支持。

打敌人一个迎面,然后拉着敌人跑,三天前九排帮秦书记干的就是这个活,再和王朋一起来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此地非彼地,环境有不同,转圜空间也没有那边大,距离敌人的扫荡推进线也近,搞不好反会被敌人真的咬住,那就险了。

今天清晨胡义乎想通了一些事,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觉得今天的朝霞很美,现在他又忍不住偏头去看,阳光早已跳出了山,红色不见了。

这副模样让王朋看不懂:“你……”

“我带九排迎出去。”

“迎出去?你想找上去打?”

“嗯。反正都是引,引两回不是更保险么。”

王朋短暂考虑了一下:“那你带九排守在这里,我带队过去。”

胡义轻叹了一口气:“九排人少,规模小,一旦意外,比你这大队伍机会更多。再说,如果敌人规模大,到了这里,你的队伍更有吸引力,所以你还是以逸待劳吧,真要是这样,可能你比我还难。”

算上刚补的两个民兵班,王朋手里有近二百人,加上九排是二百多,在鬼子眼里也加不了太多份量,吸引力是一样的,还真不如让九排在前头先拉走一部分来得实在。

王朋接受了胡义这个提议,他严肃地伸出手,与胡义握了:“保重!”

“保重!”

两个人这样道别,更像是在相互祝福。

……

我仍然在跑,但与过去不一样;因为我虽然在跑,但没有离开;我还在,虽然这里已成废墟,但我还在。

转过了树丛,跨过落叶,溪边的九排早已整装待发,阳光中的每一张脸都像是新的,虽然流鼻涕还是没洗脸,虽然骡子还是愣着不满的蛤蟆眼,也没能抹杀细狭中的风景。

踩着石头系紧了鞋带,挥了挥手,一群傻货居然半点反应都没有。

故意黑下脸来:“为什么还不走?”

“哥,你还没说去哪呢?”

“……”

“胡老大,你确实没说,不带这样吓唬人的!”

“向北,牛家村。”

“班长,二班要求带队!”流鼻涕连罗盘都拿在手里了,正在渴望将它发扬光大。

“陈冲。”

“有。”

“你在前。”

“是。”

四班在陈冲带领下一溜向北小跑出去,后面接着便连续起来,变成一个个晃动的年轻背影,奔向远山。

扯着背带将步枪甩上了肩,忍不住又往东方看了一眼,明晃晃的蓝,然后跟上队伍,逐渐变成第五十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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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 人在旅途

鬼子总是有目的的,无论为粮还是为八路,目标都是他们的方向。自己是没目的的,没有目的何来方向,只有双腿。

鬼子什么都有,所以他们总是守着看着惦记着,自己呢?除了废墟什么都没有。

参加八路军到现在,胡义第一次认真考虑这支不起眼的穷困队伍到底与委员长的泱泱大军有何不同。

贫困,艰难,守着废墟,他们跑的是圈,不是直线。就像九排扔掉酒站,就像**团丢弃大北庄,就像王连长离开牛家村,同样是逃,但是八路随时都能回来,哪怕已被鬼子烧成废墟也能回来,从不曾真正离开,那些废墟就是希望的原点!是支撑力量!

这一次,我没有抛弃酒站!我没有抛弃青山村!所以我才不觉得麻木,所以会疼,会累,会渴,因为心底没有离土的绝望,不必面对无限陌生。

这些荒山看起来真是好,秋风阵阵,黄沙漫卷,用贫瘠和崎岖保护了需要希望的人们,像是母亲的胸膛,能让她的孩子们尽情哭泣。

“狐狸,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喂?喂喂?喂喂喂?”小红缨抄起一块小土坷垃甩在前面的后背上。

“大姐,我在顺路欣赏风景。”胡义没回头,继续跟着队伍前行。

已经掉队至队尾的小红缨翻着大眼瞧瞧四下里的荒山:“这有啥好看的?鬼信!”接着又将一块小土坷垃打在胡义肩膀后,冒起一股土烟,转瞬被风吹散。

丫头想让胡义背着她走,偏偏胡义硬是装作不知道。

“我累了,没看我都快跟不上了么!”

“速度又不快,你的体力不至于差成这样吧?为什么不找骡子呢?”

“那个臭不要脸的说,不见鬼子不管我!”

“……”

“你也不管我?一会儿我就掉队给你看!”

“行行行,我背。”明知道小丫头不会掉队居心不良,胡义还是选择投降了,停下来准备背上这俩小辫,这时前面的队伍反而也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领路的陈冲小跑向队尾的胡义。

抬头看看已近晌午,不等陈冲站定问:“怎么停了?”

“排长,只要鬼子是从北边来,肯定得过前面那个谷,如果咱出谷继续往前,敌人来路可不太好判断了。我的意见是如果要打,那就在这附近找位置。”

陈冲原本是王朋手底下的人,对这边的情况和地形了如指掌,这也是胡义要他带队的最重要原因。

……

一阵秋风吹过,卷着飞沙带着凉,偶尔还旋出个漂亮的小漩涡飘远。

一个高高的荒坡上探出个头影,举着一三式望远镜望北方远处看。

不一会儿,又一个头影从旁边探出来,一对小辫被风刮得摇啊摇,抓着九三式望远镜望北方远处看。

又过了一小会儿,第三个头影也探出在荒坡上,有点呆,有点木,若无其事到处乱看,长了个土豆般的脑袋和脸。

“这是不是有点远?”胡义问。

“嗯……还行,就是风有点大,距离要是再近点更好。”小丫头回答了意见。

“再近不好脱身,这个坡等他们爬上来就够咱们仨跑远了。就这吧,打不着拉倒。”看看附近光秃秃,胡义放下望远镜对吴石头说:“傻子,你去后头挖两丛灌木上来。”

“俺也想看!”

“好吧,那你就挖三丛。”胡义重新举起望远镜,吴石头摘下步枪摆在小丫头身旁,拎着工兵锹高兴地下了后坡。

仔细将目标可能经过区域看了一遍,小丫头放下望远镜,拿过步枪拉开栓,确认子弹,上膛,摆在趁手位置。然后无聊地抓起面前的一个小石子,在沙土上随意乱画。

“狐狸……狐狸?”

“嗯。”胡义趴在位置上持续观察,静等目标出现。

“你现在是不是不喜欢狐狸精了?”

“谁是狸精?”

“你说呢?”

“……”胡义假装没听见,只顾着望远镜。

“喂,那你现在是不是喜欢周阿姨了?”小丫头停下了艺术绘画,俏皮地将手中的石子甩飞。

“……”

“装!继续装!干别的不行,就会装糊涂!”

“……”

“那天晚上,她为啥在那?”

“给我看伤。”

“看伤为啥不点灯?绷带呢?我警告你不许说绷带没找到啊!”

“我……说她忘带了行不行?”

“你再说——”

“那你要我怎么说?”

“就说你俩到底干啥了?她都钻床底下去了,到底为啥那么怕见人?”

“姑奶奶,小祖宗,敌人说不定一会就到了,你测距了么?风可不小!”

“反正你说的,打不着拉倒,你打不就得了?”

“……好吧……我……想娶她,但是环境不允许,她也不允许。”

“那……这和你们在干啥有啥关系?”

胡义彻底崩溃,这算对牛弹琴?还是驴唇不对马嘴?忍不住想起了李有才的一句台词:“我的世界你不懂!”

……

荒坡上多出了三丛灌木,间距几米。

右边的灌木后架着望远镜,低声提醒:“不要放得太近,最好在拐弯之前动手,有把握么?”

中间的灌木后架着一支三八大盖步枪,竖起的表尺后有一个明亮黑瞳,一侧小辫歪翘在空中,随着秋风阵阵摇曳:“非要这么远打,哪能有把握?我要等他拐过来再打。”

左边的灌木后趴着个看热闹的傻子,不表。

“那就在拐弯的地方打。到时候就算你不打,我也扯你走。”

“哎呀烦人!你别叨叨了!”

一个小队鬼子,带了一个营伪军,近四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蜿蜒而来,头前一个带路的,百分百是昨晚跑出去的人。如果能首先打掉这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后边的路鬼子只能自己搜索着踪迹找,行进速度必然大减。

表尺后的漂亮大眼越眯越小,越眯越细,灌木后趴伏的娇小身躯完全静止,只剩下那只歪在头顶的小辫随风摆。

望远镜里的目标已经开始拐弯,胡义焦急地等待枪声响,如果是他一个人来打,放到多近也敢,让丫头这么远开枪,是希望一会可以带她跑得从容,安全,因为这里没有九排,只有他们三个人。

目标即将拐过弯,那只摇曳风中的小辫忽然停了摆。

啪——刹那间枪响,清脆嘹亮。

小丫头开始拉枪栓。

一直没有放开望远镜的胡义低声道:“好像打中了他的腿!”

“就该让他近点你不听!姑奶奶再送他一枪!”哗啦一声,第二颗子弹入膛,小丫头不甘心地重新开始瞄准。

敌人惊慌隐蔽中,一个鬼子冲出来,试图拖回抱着腿叫唤的目标,胡义听到丫头的嘀咕,决定再等一枪。

啪——第二声枪响。

“怎么样?这回中了吧?”

望远镜收起,胡义扯着小丫头便往坡后出溜:“中了,好像还是那条腿。”

吴石头抄起小丫头的步枪背起来,跟着也乌烟瘴气滑下了坡。

“怎么可能又偏了?都怪你!”

……

古道热肠要给天下无敌的皇军带路,结果四百米外挨了两枪,一条腿上愣是多出俩窟窿,疼得汉奸狼哭鬼嚎。

现在他才有点后悔了,后半辈子说不定要瘸着过,眼见鬼子替他包扎完了,又给他弄了个担架。

“太君,位置我都给你说了,让我先回去行不?”看着不停渗血的伤腿,汉奸哭丧着问。

“不要紧,你不会有事,我还需要你的指引,走在队伍中间就安全了。”

“……”

追出去的那部分队伍返回,报告称目标好像只有三个,已经向东北方向仓惶逃窜,距离太远,在这山地里很难追到,为免因小失大,故此返回。

然后队伍继续开路,一条腿上挨了两枪的倒霉鬼被伪军抬了,改走在队伍中段,继续完成他的汉奸大业,进行他光辉的血泪之旅。

……

四十多人一字排开躲在一条山梁后,马良在队伍一端上头隐蔽观察,陈冲在另一端观察,其余的人通通搂着武器躺在山梁后,喝着西北风晒太阳。

一个三班战士爬上梁,来到马良身后,往远处看了看,什么都没发现。

“你上来干什么?到下边老实呆着去。”观察中的马良低声呵斥手下。

战士没急着下去:“班长,刚才远处响了两枪,你说丫头毙了那带路的没有?”

马良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是一枪,可能是成了。两枪的话……未必,第一枪不中才要第二枪补,可是补枪的时候敌人都在躲了,更难打。”

战士深以为然,老老实实下回到坡后,挪挪蹭蹭来到二班位置,看看二班长离得挺远,才捅了某个二班战士一下,压低声音说:“你猜丫头毙了带路的没有?”

“丫头那枪法,他活得了么!肯定毙了!”

“那我说他没死。一个手雷,敢押不?”

“让俺班长听着他不踢死你个小样的!”

“切——不敢就不敢,拿你班长吓唬谁啊?”

二班那战士朝三班战士翻了个白眼,猛地一拍他的手雷:“敢赖账我跟你没完!”

上头突然传来马良的声音:“敌人来了,现在开始不许出声!”

陈冲也在另一端的观察位上向后发出警告,战士们纷纷拢好各自的枪,不再动作,同时有人叫醒了那头四仰八叉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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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 背道而驰

福兮祸所寄,祸兮福所倚。想借着这次鬼子扫荡一夜成为人上人的带路者没想到,还没领功拿钱,先被打成了瘸子,他好伤心,无论怎样计算,这笔买卖都亏了,一条腿啊,到底该换算成多少钱合适?

最悲催的是皇军居然还要让他继续工作,从带路者升级为随军顾问,只可惜坐的不是轿子,而是担架,两个伪军不情不愿地抬,吱嘎吱嘎地晃,疼得他汗如雨下又不敢大声叫唤,折腾得脸色惨白。

这山里到处是沟沟谷谷,担架上的带路者这时候才觉得怕了,看哪都觉得可疑,那三个八路真的跑了么?他们会不会又绕到前边等我了?这摆明是冲我来的,不行,中间也不安全。

“二位,咱慢点行不行,咱往队伍后边拖拖再走行不?”

“你小子别没事找事!”抬担架的伪军因为这个费力差事十分不爽。

“我怕……他们贼心不死。我这也是为你们二位着想,八路要杀我,搞不好你俩也得跟着受伤不是?队伍长,后头远,他不更安全吗?是不是这么个理儿?算我求您二位成不成?”

担架渐渐行进在队伍的后段里。

……

一道山梁之隔,鬼子和伪军的队伍在行进,山梁后边躲着四十多个八路军,躺在坡后握枪的九排战士们甚至听得到山梁那边的拖沓脚步声,稀里哗啦没完没了,说明敌人的队伍很长。

马良和陈冲在两端隐蔽紧盯着,看着鬼子在下头一溜儿经过,随后是伪军,绵延很远。

胡义虽然不在这里,但是战斗方针已经制定好了,大方向规定了,如果敌人太多,则不强打,打多少算多少,引多少算多少,如果没有安全撤出的把握尽量不开枪,可改尾随。马良临时代指挥,全权决断。

马良没想到能亲自指挥一次伏击,他很激动,但是敌人出现以后,他闹心了。鬼子一个小队伪军一个营,四百多人,这伏击还能打么?开一排枪就得跑。排长交代的是没有安全撤出战斗的把握就改成尾随另寻战机,面对这种情况,十分不甘,一时又无可奈何,内心正在作纠结斗争。

敌人的队伍已经在山梁下行进过半,马良迟迟不给战斗信号,九排里有人欢喜有人愁。

听着坡后头声音,敌人可是不少,眼下怕是过去一半了,搂着机枪的罗富贵松了口气:姥姥的,着实不少!马良真是个好小子,胡老大慧眼识人吶,不打就对了!

刘坚强急不可待了,随时准备冲上山梁,偏偏就是没有信号:再不打敌人就过去了,这么好的伏击机会岂能放过?就算是一通乱枪也能放倒一大票,马良误国!

石成是比较平静的,打到现在,比这更刺激的也见过,紧张感淡了,打也可,不打也行,反正排长已经交代了后路,打不成就跟,大不了最后跟到王连长那,来个两头拉。

陈冲是最紧张的,他是第一次近在咫尺看着这么多敌人经过,看得他全身的肌肉僵硬。该不该打?敌人太多了!距离太近!扭头往马良隐蔽处看,他为什么还不给手势?到底打还是不打?持续焦急中,敌人队伍渐渐已经过去了大半,看来这次伏击是不会打了,此时才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硬生生等到敌人行进队伍已经全部从九排身后的山梁下经过,马良居然向后摇动了三次手臂,发出进入战斗位置信号。

战士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揉揉眼睛,马良确实在摆手。有万般不解也顾不得,提枪而起,四十多人长长一条线,向上猛窜几步到坡顶,快速匍匐几次进入位置,据枪。

荒草后的马良举目侧望,敌队前方一个小队鬼子已经绵延在一里远,走在队末的伪军也开始变为斜向,即将走出眼前的垂直范围。忍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伏击又没规定只能打迎头,我马良今天就打个屁股伏击!

一声令下,枪声大作,四十多条步枪和两挺机枪同时响,已经走过山梁下的伪军后队背后开花,连扑带跌当场趴下了一片。

p&gt;“姥姥的,到底难逃干活儿的命!”罗富贵也不管目标距离,也不看敌人是否在往两侧分散,扣了扳机便不撒手,捷克式机枪撒着欢地吼,一蓬弹雨转瞬泼出,弹夹空仓。

这熊却不再更换弹夹,拍了拍正在努力瞄准的徐小,又对另一边闲着无事的李响摆了摆大手:“九班撤!”

李响倒没说什么,跟着罗富贵往后出溜,徐小犹豫着爬起来:“班长,可是还没命令……”

“不撤是吴石头,你还真当马良要在这打到天黑么?”

罗富贵才叨叨完,马良果然扯嗓子:“撤!往北撤!三班继续射击殿后!”

终于放心地把枪背了,徐小追上了一马当先的熊,边跑边问:“班长,你打得那么快,那能打得准么?”

“小崽子你懂个屁!老子闭着眼都打得准!这叫一扫一大片懂不懂?赵结巴打得倒是不快,那机枪结结巴巴跟他一个臭德行,所以哪回他都得把机枪撇下!”

罗富贵急着结束战斗,胡乱扫掉一梭子不打点射,赵结巴反而躺枪,一番胡扯把向来低调内敛的李响听笑了,差点跑岔了气。

伪军的队伍全乱套了,后队哭爹喊娘已然崩溃,中段惊慌失措胡乱还击,走在前边的伪军明白了情况暗念阿弥陀佛,距离有点远,没我事,善哉!头前开路的鬼子听清了八路火力不弱,掉头往回跑,想要赶到后边去支援,可惜队伍长,距离队尾有一里远呢,火力够不着又易伤自己人,只能往后跑,奈何沿途都是猪队友连躲带撞,好不热闹。

将打空的弹仓压满,四周已经是阵阵子弹入土声,马良在子弹呼啸声里抬起头,敌人的队伍已经渡过了惊慌期,十七八具尸体以外还有十几个人疼得叫唤,伪军大部躲起,鬼子从前头开始往这里跑了。

“咱们也走!”下了后坡准备往北跑,才发现同时下来了二十个。

“我说的是三班断后,你怎么还在这呢?”

“帮忙。不行么?”刘坚强领着二班打到现在。

“行,行行。那现在你断后吧。”

“帮完了,现在还是你三班自己在后边得了。”刘坚强背上步枪一挥手,领着二班撒腿猛跑。

“还愣着干什么?跑啊!”马良一声吆喝,三班也开始撒鸭子,仓皇逃窜。

老话讲,再一再二不再三,此时,那位带路者已经彻底躺在了担架上,没气儿了,一颗流弹打穿了他的背,释放掉了那具躯体内的全部脏血,地面看起来像是黑色的。

厚颜无耻的罗富贵并不知道,他蒙出去的其中一发子弹,干掉了天下无敌的红缨同志瞄了两回没能解决的目标。所以,命运这东西……很值得深思。

……

荒山里向南行走着三个人,前头是个宽眉细眼的,中间是个扎小辫的,后头是个呆子。

“狐狸,你说他们会打么?”

“可能……不会吧,敌人太多了,不好打。”

“那马良他们会等咱们么?”

“他们要跟着敌人,会给咱们留记号的,追得上。”

猛然枪声大作,在南边,听不出距离有多远,反正声音很清晰。

马良这小子到底还是动手了,既然这样,不必往南找了,回头看看谷口方向,领着丫头和傻子就近爬上了一座高坡,努力分辨着枪声,试图了解一些战斗信息。

一挺捷克式疯狂了一个弹夹之后没了声息,如此写意只能是骡子干的,另一挺捷克式三发三发的点射打得很有点韵味,赵结巴的机枪操作还真不错。

“咱们要不要去汇合他们?”小红缨竖着耳朵问。

“不用,他们会过来,至少骡子已经在路上了。”

强调了吸引,而不是打击,胡义仍然有点担心,怕马良一时头热而被敌人粘住,变成麻烦局面。骡子的机枪没再响,赵结巴的机枪一个弹夹后也没再响,三八大盖的射击声骤然减少,变成大片的七九步枪射击声,后来又加入捷克式的机枪声,那感觉不是骡子也不是赵结巴,明显是伪军火力。

他们应该是开始往北撤了,但令胡义不解的是,根据三八大盖的射击密度,好像没有鬼子的射击在其中,没有歪把子机枪响,没有掷弹筒响,这是个什么情况?一个小队的鬼子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促的一波打击中完全消失!

带着担心和疑惑等了一段时间,终于看到稀稀拉拉向北跑来的人影,全**团里最好分辨的人一个是小红缨,另一个就是那一马当先撤退在前的熊!

九班后几十米是四班,再后面几十米是一班,再远百米多外二十来个人影是交错在一起的二三班。

罗富贵气喘吁吁到了胡义跟前,一屁股歪倒,大嘴一咧先说道:“我是真担心你们三个,生怕你们有什么闪失,哎呀我个姥姥的,你和丫头没事,我现在总算放心了!”

胡义没搭理这个不要脸的货,看到陈冲已经跑近了,大声命令道:“陈冲,你在前先走,继续往北,过山谷向牛家村前进!队伍不停,跟上!”

歪在地上喘粗气的罗富贵眨巴眨巴熊眼:“牛家村?咱往小鬼子怀里钻啊?”

“想跟我留下当后队?”胡义这才没表情地问熊。

五大三粗的货赶紧爬起来:“丫头,傻子,还不赶紧的!”然后一溜烟去追前边的陈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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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秋夜

死了十几个伪军,伤了十几个伪军,路的倒霉鬼也送了命,眼前的损失并没有使鬼子大动肝火,伪军而已,这能算损失么?鬼子认为这支八路肯定是情报中那支掩护百姓的一个连八路,打了一个小埋伏便兔子一样反向往北跑了,这是想牵皇军鼻子吧?

当时距离这些八路最近的是伪军,可惜他们这些怕死的没能在第一时间追击,没多久便失去了八路的踪迹。迹象显示八路好像一直向北奔牛家村了,不过鬼子和伪军都不觉得八路会真往北跑,因为那不合常理。于是在这片方圆细细搜索了一阵,一无所获,白白折腾了一下午。没了轻车熟路的向导,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想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目标地点绝对不可能了。

夕阳下,黑乎乎的田垄间到处是燃烧过后的灰烬,好像大片大片的黑土地,围拢在一片仍未烧尽的废墟周围,这里是过火后的牛家村。

迎着偶尔弥漫过的烟,闻着焦糊的味道,踩着黑色灰烬,九排小心翼翼进了村。

“三班警戒。各自生火做饭,抓紧时间休息。”站在水井边的胡义下达命令,这种情况下点多大的火都没人在意,在荒山里这几天没吃过一口热东西,没想到理想能在这里实现,即无奈又欣喜。

后来夕阳一点点消失在山后,苍穹逐渐暗淡,转入黑暗,只剩下废墟里几堆火在闪。

火光周围,战士们或坐或卧,捧着饭盒里的热粥,喝着,舔着,脏脸上洋溢出浓浓的满足,开始精神饱满地谈论着下午的战斗,各自吹嘘着干掉了多少个敌人,如果把他们吹嘘那些数字凑在一起,伪军起码被打死了两个连。

挨着井口不远就有一堆篝火,小红缨,罗富贵,吴石头,李响,徐小,胡义六个人凑在这里,九班的地盘。

篝火噼噼啪啪响,罗富贵咒骂着鬼子饭盒不够大,用木棍挑着他自己的饭盒架在火头上,又开始就着井水煮他的第三锅米。

“死骡子你有完没完?我告诉你们,他要是吃光了自己那份粮,谁都不许救济他,你们听到没有?”小红缨朝周围嚷。

“怪得了我么?天天啃馊馍馍,啃得我差点把牙都吃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罗富贵无所谓地嘀咕着,瞪着熊眼盯着火上的饭盒看,咕嘟咕嘟的米香开始飘散出来,让这熊忍不住又要陶醉:“嗬——这个香!”

“狐狸,你怎么不说他!”

“没事,粮食还会有的。”胡义盘腿坐在火光里,摆弄着那块怀表,银外壳偶尔闪亮。

“田都烧光了,哪里有?”

“估计……半夜就有了。”怀表又一次合上,在大手里翻转,被摩挲。

连李响和徐小都抬起了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敌人总不能抬着伤员在山里转吧?是不是得有人把他们抬回来啊?牛家村是回来的第一站,是不是得来这休息休息?我估计,半夜能到。”

火边众人终于醒悟,只有吴石头不解,眉毛拧成了疙瘩,认真考虑了半天,突然问:“伪军能吃么?”

“……”

想象到了什么,让一对小辫麻酥酥地一哆嗦:“臭傻子!你更烦人!非逼着我给你开窍!我让你说!再说!说!”

……

月朗星稀,夜已深,风里透着阵阵凉。

几支火把间隔着,隐约照亮了一支队伍,自南向北走出山间。

担架上的伤员偶尔呻吟,抬担架的伪军步履蹒跚,路又不好走,疲惫得呼哧带喘,有些伤员是能走的,被扶着搀着,在夜色里艰难地挪。

当那片废墟村子隐约出现,这支疲惫队伍仿佛忽然间有了点力气,全然不顾废墟里尚有几点火光。

看看井口边的篝火还在幽幽燃,当先的伪军回头道:“排长,有人在前头进过村。”

“不是皇军就是友军,你操哪门子闲心!哎呀我这脚……他娘的,还不赶紧打一桶水?想渴死老子吗”

一个排伪军和十几个伤员,稀里哗啦歪倒在废墟间,几堆篝火都还未熄灭,省了他们的麻烦,就近找些能烧的往里添,吹吹扇扇一会儿间火光再次熊熊,立刻温暖了这些疲惫的人。

伪军排长守着井口最近的火边坐下来,摘了帽子拧开几颗扣,刚想吆喝手下伺候弄些吃的,忽听附近有伪军叫嚷:“哎?哎哎?你谁啊?”

转头向声音方向看过去,残垣断壁的阴影里正在走出一个人,随着距离接近,火光渐渐照亮了一双日式军靴,不紧不慢地迈着,匀称的绑腿打得很讲究,不过……是灰色的,而非黄。

随后背着驳壳枪的灰军装出现在光里,被厚实的牛皮武装带束隔出坚硬的线条,灰色的军帽上仅仅钉着两颗黑扣子,简洁得有一种别样感觉,帽檐遮挡了眉,但可以看到一双细狭的眼,不斜视,无表情,只顾着向井边的篝火走来,留下了一路淡淡的冷。

这是个八路!他是八路!所有的伪军全都看懂了,居然没人敢第一个叫出来,只剩下紧紧攥着枪发呆。

伪军排长的心中如万马奔腾,他知道弟兄们在等他一声令下,可同时他也知道来者不善,扛枪多年的他现在终于感觉到这废墟周围的深沉感,夜很黑。晚了,现在想什么都晚了!

“你说了算?”八路停在火边,朝着呆若木鸡的伪军排长淡淡问。

试图与那双细狭对视,仅仅几秒钟后便觉得脊背上已经透出凉,终于低下头看火,明明是烘烤着脸,偏偏还是感觉不到热。

“说话。”声音不大,语气平平,满场人反而一激灵。

伪军排长呼出一口长气,颓丧答:“你说了算。”

稀里哗啦一阵轻响,枪口全部无力垂下。

八路左右环顾,没见到英雄好汉,于是在这篝火边坐了下来,随手扔进一块柴:“这火是我的。”

伪军排长仍然垂着头:“留条命行不行?”

“好吧。”

苍白的脸上终于感受到了篝火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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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 失败的交流

随着大片的刺刀出现在火光范围里,伪军的枪不由自主都落了地,有的八路正在重新拧好手榴弹盖子,有的正在揣起驳壳枪,不远的黑暗高处稀里哗啦落土响,没多久拎着机枪的也出来了。

看得伪军暗暗侥幸,幸亏排长是俊杰,否则现在焉能有命?全都得变成筛子!

伤员都不敢呻吟了,负责护送伤员的三十多个伪军主动卸下装备,枪扔下,手榴弹掏了,子弹带摘了,武装带解了,干粮袋放下。十几个八路当场开始收缴归拢,一个年轻帅气的八路看到东西归拢得差不多,朗声命令道:“除了伤员,军装也得脱!”

“啊?……这……好吧。”

伪军们又开始乱纷纷地脱军装,秋夜实在有点凉,幸好八路允许他们到火边去蹲着。

伪军排长向胡义交代,扫荡线刚刚向西推过去,从牛家村这里往西北方向三十里有个村子,是个临时中转地点,一个小队鬼子和他们的一个营伪军原本临时停在那里,负责支援接应,伤兵转运,同时保障扫荡部队缴获的粮食等物资向西被运出山。

现在这鬼子小队长为抓八路和逃走村民往南追进了荒山,那村子里目前只剩下一个医疗小分队和伤员。

九排里不少新兵原本就穿的是伪军军服,现在只要把那些伤员的帽子拿来戴上就可以,所以三十多套伪军装足够穿,队伍当场就变了,小丫头不好解决,只好给她套上了一个伪军外套,然后在废墟里找了个破毡帽给她扣上束起小辫,小脸上抹几把赃灰,变成个充数的傻小子。

自己穿这身伪军装的时候从没觉得好看,可是这宽眉细眼的八路穿了之后反倒英武了,伪军排长觉得那个大檐帽在人家头上怎么偏偏威风霸气呢?

“你想说什么?”他戴正了大檐帽之后问。

伪军排长回过了神:“呃……医务分队是认识我们的。你们最好……别报我们的番号。”

“他们也会认识我们的。”他说得意味深长。



凌晨两点,五十一人的伪军队伍开出了牛家村,背着他们自己的八路军服和十几顶钢盔,带着四十多条步枪等缴获,直奔西北而走。

凌晨三点半,停留在途中某处干燥高地,挖掘,而后掩埋,留下记号,同时手电光柱照亮的地图上也多出了一个标记。

天色蒙蒙亮,有雾,有露水,无风,满满的秋凉。

一支伪军行进在雾中,若隐若现。

“前边不远就到了,各班都把担架抬上。”胡义在下达命令。

小丫头赶紧把一条带血渍的破绷带从口袋里掏出来,在腿上缠,然后往担架上一躺,蒙着她那小破毯子开始睡大觉。罗富贵和吴石头一前一后抬起来,跟没抬一样,丫头和担架加在一起还没一袋粮食沉呢,在这俩货手里如无物,得天独厚的组合,活活气死别人。

一直走到了村东口,才看到了一个警惕的鬼子哨兵。

看清楚了队伍,鬼子哨兵的刺刀改为竖朝天,伪军队伍没人说话,一溜儿往村里走,鬼子哨兵也没说话,但是表情有点纠结,细细打量着一个个走过他跟前的伪军,说不清是哪里不习惯。

一个伪军在经过鬼子哨兵身边时停了下来,长得年轻干净,当场掏出烟来递上一支,善意微笑道:“太君辛苦。”又拿出火柴给点燃。

一口香烟飘出,生硬汉语也冒了出来:“怎么从这边来?”

“来运粮,半路被打了几个黑枪。哪想到咱后头还有漏网的八路。”

“东边?有八路?”鬼子似乎听懂了,开始诧异。前天大部队刚扫过去,这边都变无人区了,还有八路?

年轻干净的伪军还想说点什么,冷不防一个脏兮兮的伪军走出队伍,一把推开了他,不满地嘀咕着:“废话那么多!闪开!”当着鬼子的面抽出了一把刺刀,揪住鬼子衣领便捅。

马良趔趄了一下重新站稳,再回头看,那鬼子已经中了三刀,流鼻涕握刀的手上满是鲜血,抽出刺刀来又捅第四刀。后面走来的伪军队伍扭头看着,脚步不停继续往村里走。

“神经病!他都在我手心里了,用得着你逞能么!”马良愤愤。

第四次抽出的刺刀没再继续捅,刘坚强在鬼子衣服上抹蹭着满手的鲜血:“那你还和他穷嘚啵个屁!”

“聊聊天有什么不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懂不懂?”

“没胆下手,还给自己贴金!”刘坚强撇下尸体,起身走入队伍继续进村。

“你……小五,你过来把这收拾了!这一套是你的了。”

一个伪军听到马良喊他,兴冲冲跑出队伍,直奔鬼子尸体而来。

……

这个村子没有被鬼子烧掉,也许是因为这村子的地理位置,来往的运输队和伤员转运,而暂时没有成为废墟,等到鬼子扫荡完成撤离的时候还是会难逃厄运。

村里很静,不只是因为天刚亮,而是因为这村里没人味儿,胡义这样断定。在薄雾中大步向前走,那个排长说鬼子只有几个医务兵和几个哨兵,其他的是伤员,所以犯不着鬼鬼祟祟,完全可以明目张胆。

在队伍的脚步声里,前面的一间屋子打开了门,一个鬼子睡眼惺忪系着扣子走出来,站在道边看着刚进村的这伙伪军犯迷糊:“什么地干活?”

胡义一边走向他一边答:“我们有人受伤了。”

那鬼子这才注意到了伪军队伍里抬着几个担架,不满地扬扬手:“抬去那边。”

往这附近的屋舍间看了看,没见到有人,胡义径直走向那鬼子。

“抬去那边。懂?”鬼子忍不住抬起手来指向远处的一间房,话刚落宽眉细眼的伪军已经到了他面前,一只大手猛然卡住了鬼子喉咙,一股狠力推着他的脖子重重撞在身后的土墙上,传出了喉骨碎裂的声音。

“三班去找哨兵,其他人以本班为单位搜索,九班留下。”胡义朝队伍下了命令后,顺手推开了鬼子走出的这个门。

屋里有些暗,桌上放着个鬼子的医药箱,和几个散乱的空罐头盒,角落处铺了一块行军毯,应该是这鬼子睡觉的位置。进门继续走,刚要进里间屋,胡义停在了门口。

白花花的,凭空大字吊捆着一个女人,头发湿黏地粘满了她的脸,除了捆着绳索的手腕和脚腕,再无寸缕,狼藉景象和她腿间的干涸污秽充分说明了一切。

也许她是个被俘的女兵,也许她是个没能跑掉的村民,胡义静静迟疑了几秒,最终放弃了出门去找丫头的念头,抽出刺刀走近,切断了绳,然后返身回到外间,捡起鬼子的行军毯,还没走到里屋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重重的撞击响,那是颅骨碎裂的声音。

本想就此撇下毯子离开,想了想还是再次走进里屋,把那具****躯体蒙了。

……

村东一个哨,进村的时候让流鼻涕给捅了,村西一个哨,被马良带着三班给摁了活,南北压根没设哨,因为哨兵拢共只有几个要换岗,又不觉得这里会危险,所以只站了两个明哨。

战士们捆好了鬼子后往村里拖,马良一个人站在村西头试图看看远,可惜雾还没散开,朦朦胧胧的西边什么都看不见。掉头进村,注意到旁边有个挺大的房子,顺手推开门,拽出驳壳枪,穿过院子。

随着吱吱嘎嘎的门轴怪响,满屋子尸体映入眼帘,堆着叠着几十口,老的少的满地腥臭。

出了大门外,胃里阵阵地翻,兴致全无的马良背靠在院墙边,从口袋里掏出缴获伪军的烟,捂着火柴尝试性点上了一支。

一股辛辣冲进肺里,呛得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头昏脑涨还没直起腰,听到西头吱吱嘎嘎响,扭脸一看,一辆骡车刚刚从西头进了村,赶车的伪军正在看过来,脸上明显是嘲笑的表情。车上满满当当装着刚收割来的粮垛子,接碿第二辆也走出了雾,后面还跟着第三辆。

“站住!停!咳咳……咳……”马良拦住了刚刚进了村西口的三辆粮车,以及押车的十来个伪军。

这些押粮的把马良当成了放哨的,头前那个不由道:“好狗不挡道,我们赶大早是指望今晚能收工呢,能不能别耽误兄弟们的心情?”

马良看着三车刚收割的粮食捆子,随口问:“这是要往哪送?”

管事的伪军班长跳下了车,来在马良跟前上下打量一遍:“我怎么瞅着你小子这么怪呢?”

“我……哪里怪?”

“三八大盖,子弹盒,盒子炮,你行啊?”这么好的装备水准,伪军实在想不出面前这小子是哪部分的。

“我这是……替太君站岗,盒子炮倒是我的。”

“哦?”这个解释有点不通,皇军居然把枪交你手里了?这有点不科学吧?不过也不敢绝对排除,天知道是不是皇军喝多了。

正在此时,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走出个伪军来,长得和个土豆似得,木木然拎着一把工兵锹,锹面上血淋淋一片,还在往地上滴落着鲜红,他无意间望向粮车这里,傻呆呆不动。

“这什么情况?”押粮的伪军班长脱口问。

马良无奈吧唧吧唧嘴:“他这是……帮皇军处理伤员来着。”

“用锹啊?”

“用锹……压着伤口呗!要不还不得被血喷一脸。”

又在此时,一个缠着绷带的皇军惊恐地冲出那间屋门,踉跄跌倒在路上,继续爬。接着一个脏兮兮的伪军端着血淋淋的刺刀从屋里追出来,一脚将皇军踹趴成个大字,手起刀落,噗——好不绚烂!

“这——他……那个……我日……”押粮的十来个伪军被这一幕看得蛋都碎了。

掉了下巴的伪军班长惊骇大叫:“你又怎么说?”

马良回头看了看还在闷头补刀的流鼻涕,十分无奈地抽出驳壳枪:“唉——好吧……举起手来!”

结果……十来个伪军不只是举起了手,而且当场给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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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燃烧的公正

雾大多散了,只是在谷间,在低洼,还有余白。

秋晨的阳光跳出了远山,人们说它是金色的;枯草叶下的露水折射了晶莹,一串串,一滴滴,扯拽着枯黄不愿滑落,看起来还是那么冷,或者说,被露水折射后的阳光,是冷的。

这村子中间也有一口井,井口垒得很高,像是有些年头。既然有井,就会有罗富贵,在流鼻涕领着二班忙着满村里虐杀鬼子伤兵的时候,这熊抢劫了鬼子医务兵的住处,拗断了一个医务兵的脖子,却只把罐头兜出来了,后来在这井口边支使徐小点了一堆火,伺候他吃热的。

胡义就在这井边不远,选了一个东墙根,蜷了一条腿,斜搂着步枪,靠着墙坐下。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面墙,洒满了他全身,晃得他睁不开眼。

感觉有人影遮住了光,张开眼,是徐小来到了面前,小心地端着个开了封的罐头盒,被火烧燎得发黑:“排长,第一盒是你的。”

火堆那里响起罗富贵的破锣嗓:“胡老大,你尝尝,我发现这肉罐头热了更香!姥姥的,不如全烤了算了!”

接罐头在手里,还有些烫,热流从掌心传过了肩,抽出那柄嗜血的刺刀当餐具来用,边吃边晒太阳。

十来个伪军在墙根下蹲成一溜儿,两个三班战士端着刺刀两边看着,马良指挥三班忙完了这十来个俘虏,又把其余的战士撒出去,到村口外设暗哨,才往村里走。

村子中间飘来烟味,还带着微微肉香,马良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在享受了。瞥见小丫头从前方医务兵的屋子走出来,身后跟着李响,两人连抱带挂,医药箱、急救用品和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被弄出来,她歪着小辫朝正在走过去的吴石头喊:“找你找不见,干啥去了?想累死我吗?”

吴石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停在道边,垂着头,将滴血的工兵锹拎在身后试图遮挡:“流鼻涕……让俺帮忙。”

“帮个屁啊帮!一说砍鬼子你就冒鼻涕泡,跟他你能学着好吗?你等着……还不过来帮我拿东西!”

马良在路口转向了烟火方向,一直没见排长出现,估计是在井边了。还没走几步,眼见石成领着一班的某些货拽着个破麻袋过街。马良当即招呼:“石成,石成,你们搞什么呢?”

石成回过头,发现马良正在盯着那破麻袋看,尴尬了一下:“呃……没什么,没什么,埋点东西,我先忙去了。”又朝一班的手下催促:“还不快点?”一伙人兔子般消失于村外方向。

走到了一班过街的地方,马良看着地上血淋淋的痕迹,又回忆了一下那个麻袋的形状,像是装着一袋萝卜,不由摇了摇头,估计鬼子尸体都没脑袋了,一班这是坐下病了,他们怎么就这么热衷于鬼子头颅呢?大概要等凑够了青山村老少的数目才会罢手吧?可是……会有凑够的那一天么?

看到了村中那口井,便看到了燃烧的火堆,一头熊领着个傻小子,坐在火堆边上吃罐头吃得满嘴流油,抬头见是马良,招呼都不打,继续忙活。

马良到火堆边挑了一盒罐头,一边抽出刺刀来撬,一边走到胡义身边,在墙根下挨着坐了。

“设哨了么?”胡义边吃边问。

“嗯。”

然后两个人在朝阳里默不作声地吃着。

不一会,空气里似乎又多了一股味道,也是燃烧的味道,但不是罗富贵跟前那堆火的味道。

马良皱了皱鼻子:“哪又起火了?流鼻涕还没折腾完?”

胡义用刺刀扎起一块肉塞进口中,嚼烂了,咽下了,才淡淡说:“我让陈冲把西头那个大屋给点了。”

那间大屋,就是马良发现的那间堆满老少尸体的屋子,九排不会在这里呆很久,那屋子里尸体太多,没有时间掩埋。唯一被埋葬的,是那个撞死的女人,但她只裹着一个日式军毯,连衣服都没有,胡义命令陈冲把她单独埋在了村边。

火越烧越大,烟滚滚,逐渐笼罩了全村,身边开始有黑色灰烬飘落,空气中到处是焦糊的味道,渐渐的几乎闻不到罐头香。

十几个鬼子伤员,几个鬼子医务兵,几个鬼子哨兵无一幸免,全变成了尸体,有的死在床上,有的死在担架上,有的死在门口,也有的死在村里的道路边,并且几乎都没了脑袋。

刘坚强带着二班把村里掀了个底朝天,才志得意满收工,出现在井口火堆旁。但是村里仍有惨叫声不时传来,这让胡义有点纳闷了。

“谁还没完呢?”

刘坚强正准备从那熊身边抢罐头,听胡义问了,停了暗地里的撕扯答:“好像……陈冲他们还忙活呢。”

“陈冲?”胡义终于想起来什么,吃掉最后一点罐头残余,擦干净刺刀收了,起身走向惨叫声音来源。

……

二十多个伪军伤员集中在一个院子当中,或躺在担架上,或拄着拐杖,哆嗦着。

九个伪军站在伤兵四周,枪口全挂着刺刀,晃动着冰冷杀机。

陈冲红着脸,红着眼,红着太阳穴,恶狠狠问趴在地上的:“都有谁参加了这村子附近的扫荡?现在给我指出来!”

“呜……我只是帮皇军……呃不,是帮鬼子赶车拉东西,我真的不清楚,我真的不清楚!”

狠狠一脚踢在伤兵的伤口上,这伪军伤兵痛苦得蜷缩成一团,拼命吸气。

“最后一次机会!”

“呃……呜呜……二营……二营在……在这帮过忙……呜……”

陈冲把扭曲的脸抬了起来:“谁是二营的?现在站出来!”

有伤兵站不住,突然跌倒了,紧接着两个四班战士冲进去,抓了他的脚给拖出在院子当中。

这伤员哭着,裤子全湿了,不停喃喃:“饶命……饶命……饶命……”

一个四班战士突然蹿过来,一脚重重踹在伤员脸上,几乎当场踹死:“饶命?我饶你祖宗!我饶你%¥#@!杀不着鬼子我就杀你全家!我特么杀你全家!不当八路我也要杀你全家……%¥#@!”咬牙切齿发了疯一般,朝着已经无法出声捂着脸抽搐的伪军伤兵再次狠狠地踹,踩,跺,踢,没有任何人出来拦他。

陈冲根本不看地上的伤员是否已经被活活踢死了,反而扫视着那些崩溃的伤兵继续问:“还有谁是二营的?”

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出现在院墙外,陈冲扭头看大门口,胡义出现在那。

踢踹伤兵尸体的那个战士停下了动作,默默垂下头,他脚前的地面突然多出了一个湿润点,接着又一点,再一点,渐渐在干涸的地面上铺成了湿润的一小片,他颤抖着肩膀,不抬头,不出声。

在那间燃烧着的大屋子里,有这个战士的全家,也有陈冲在意的乡亲,如果没看到,这份仇恨还能埋得住,但是当他们正燃烧在身边,正变成灰烬,他们的心也随之成为了灰烬。

陈冲知道胡义默许九排屠杀鬼子,无论伤兵还是俘虏,所以流鼻涕领着二班杀了个人来疯,所以石成领着一班砍掉鬼子头颅祭奠着什么,但是他们并没对伪军俘虏也痛下杀手。

在这方面胡义没有刻意要求过,九排的潜规则是打扫战场不留累赘无论日伪,但是像这种主动投降后的伪军,九排还算开恩。现在陈冲带四班所做的,他不知道排长胡义会怎么想,怎么看,他不想解释,甘愿承担一切。

四班全体沉默了,绝望的伪军伤兵们看懂了,大门口出现这个阴沉的伪军军官是这伙八路的头儿,首先反应过来的当场跪下,大喊长官饶命,接着全体伪伤兵都跟着跪倒,在不时飘过院子上空的黑烟下,哭哭啼啼喊成一片。

胡义皱了皱眉头,终于迈进了大门口,来到蜷缩在地上的那个伪军伤兵旁边,用脚把他蹬翻过来,那张脸已经被踢得面目全非血红一片,早没了气儿。然后冷冷注视垂头沉默的陈冲,冷声道:“你折腾个屁?婆婆妈妈给谁看呢?”

陈冲不敢与那双冰冷的细狭对视,沉痛道:“不管怎样,是二营的我就得给他揪出来!难道当初乡亲们就没向他们求饶吗?他们是帮凶!这比鬼子更残忍!他们根本不是娘养的!今天这事沾不着九排,都是我们自己干的,我可以回连里……”

不等陈冲说完,胡义的脚便到了,踹得陈冲翻滚出去,摔得满脸灰。

突然间全场肃静,这一幕让伪军伤员终于停止了哭泣,他们看到了希望。

“你还没完了?你指望全排陪你们在这穷折腾?要么做,要么滚,我没时间陪你找二营!是不是二营能怎样?废物!”胡义厉声骂了,掉头便往大门外走,刚出大门又停了一下,回头冷声补充道:“把三班手里那些刚抓的一并解决!”

趴在地上满脸灰的陈冲傻了,直到附近传来阵阵瘫倒声才回过神。

躲在院墙外一直偷听的马良见胡义黑着脸绕过了墙角,连忙迎上去,随着胡义边走边问:“哥,不至于全都……”

“至于。”

“什么?”

“我们现在敌人的背后,距离西面扫荡线不会超过三十里远,如果咱们想打着押粮的旗号活着脱离,就不该留活口!尤其是那些押粮的,等陈冲处理完后,你把那十个尸体藏一下。”

原来是要向东脱离,马良这才醒悟,从这往东的话,一直到封锁线,无遮无拦了吧?

“哥,你的意思是过封锁线?”

“对,咱们回家,只是路有点远。”

“那我现在就去通知收拾!”马良兴奋得撒腿往前跑远。

雾散尽了,浓烟滚滚,那种味道淡了一些,黑色浮烬仍然在空中飘落,后面的小院里再次传出惨叫声,但这次持续很短,那些声音代表的都是句号,不再是省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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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一堂课

九排出发了,撇下了尸体燃烧的味道,撇下了满村的血腥,向东,迎着朝阳出发了。

这是九排成立以来最长距离的一次行军,当初离开酒站过青山村向北进了荒山,后来遇到秦书记带的百姓为引鬼子向西北很远,又因王连长掩护的百姓里出了内奸,再向东北方向奔至牛家村,后转进西北方向抄了鬼子的中转点,早已出了梅县地界,在扫荡之前,这里是北部友军团的核心地区。

扫荡线与封锁线之间目前是真空区,如果能向东穿过封锁线,进了敌占区便成水中鱼,大部分兵力都抽调西进了,当然反向越远越安全,敌占区也一样。过封锁线后转向南行,胡义判断两天路程就可以出现在梅县北部地区,落叶村一带,即便一时回不到酒站,也算到家。

九排面前只剩了一道坎,就是东边的封锁线,如果不能混过去,九排只能再次打炮楼。即便是这样也值得干,打炮楼再难,也比一不留神被西面的鬼子掉头活活捏死强。还不知道将要面临的炮楼是什么情况,现在考虑为时尚早,可是胡义又不能不想,这肯定很艰难,这跟当初在家门口提前做准备工作打绿水铺炮楼完全两回事,没有多少时间,没有预先准备,没有具体情况掌握,搞不好就得硬打,愁!

这次在村里缴获了两个行军药箱,还有一点儿药品和简单器械,以及大量绷带;罐头今早上全给战士们分吃了,一盒都没留,既是因为大家在荒山里艰苦了好几天,也是因为敌后行军的路程很长,吃好了才有精神头,最后也有胡义内心的担忧。

另外还有三八大盖带刺刀八支,南部手枪三把,十几支汉阳造,以及一部分装备衣鞋等,都被收拢在一起麻袋装了,在行进途中选了位置埋下,胡义的地图上再添一个记号,只把那些子弹手雷和一部分绷带药品带走。

刘坚强的二班本可以借此机会换上三八大盖,但是胡义这次居然还是没安排,小井村那次,排长跟刘坚强单独说了会话,三八大盖就没给二班匀,以为排长因为刘坚强得到了罗盘才那么做,这次还不让换,生生把八支三八大盖一起埋了,让二班战士觉得委屈,偏偏一向敢出头的二班长刘坚强反而很平静,啥都没说,战士们自然没人再冒泡。

穿戴是伪军,走的是大路,队伍拉开得稀稀拉拉,三辆拉粮的骡车在其间。其中一辆按照惯例肯定是专车,粮垛后头睡着扎小辫的,粮垛前头躺着宽眉细眼的皱眉望天,一头熊跟在附近,不时搭着车辕坐会儿,笑嘻嘻地跟周围胡说八道。

“我说石成,你天天领着人种鬼子,万一发了芽可咋整?我看你是真不嫌鬼子多啊!”

马良搭茬:“说话注意点!也不看看你现在是干啥的?皇军是你随便说的吗?再胡嘚啵我就代表皇军毙了你!”

“姥姥的,你可真是当汉奸的好料,这家伙这小衣裳让你穿的,狗舔的一般!”无良熊朝着马良说完,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后头不远处的二班长,扑哧一声开始笑:“老子就纳了闷,咋啥衣裳穿到流鼻涕身上都一个颜色呢?他到底算哪一伙的?穿不穿有啥区别?敌我都分不清,这也得算能耐吧?啊?你说他要是摔个跟头得多少人踩着他?”

一块土坷垃随即从后头恶狠狠飞过来,打得无良熊当场摔下了车,周围哄笑一片。

石成往前赶了几步,一个小跳坐上了罗富贵刚才坐过的车辕位置,偏头见胡义不是在睡觉,于是道:“排长,我想问你个事。”

“说。”

“赵结巴这挺机枪……在战斗中我到底该怎么用?”

石成的一班现在有机枪了,火力空前加强,可是对于如何安排这挺机枪战斗他全无经验,只好跑胡义这来解惑。

过去九排只有骡子手里一挺机枪,都是在胡义身边以单独火力组存在的,现在石成问出了这个问题,让某些人也跟着好奇。马良紧跑几步来在胡义车边跟着等答案;刘坚强见马良也跟着听,怎还绷得住,赶也往前凑,生怕马良学会的比他多,有没有兴趣也不能比马良少听一个字。

陈冲原本是在前头不远,石成提问他也听到了,跟九排一起参加的战斗还不算多,不过他发现九排各班在战斗中似乎都有章法,跟其他连队有差别。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不好意思请教,只是暗地里揣摩过。听马良说排长胡义过去跟小鬼子打过无数大仗,不是一般人能比的,陈冲不太愿意相信,觉得是马良吹嘘。

虽然自己不是使机枪的,但是石成提出的这个问题应该没啥可说的,机枪么,架上掩护就是了,一个班而已,还能安排出花来么,即便是老连长王朋在这也会这么说,大家不都是这么打的么。

胡义从粮垛上坐了起来,他没想到石成会主动来找自己问这个问题,其实就算石成不问,也打算以后给他指点。现在马良和流鼻涕都凑在车边跟着走了,九排的三个主力班长都在,只有那头不思进取的无良熊跑去了后面的粮车蹭座,看来可以给他们仨上一堂小课。

看着前方的路,认真想了想,才郑重开口:“你想要知道机枪怎么安排,就得先搞懂步兵班战术,其实机枪……是步兵班的一部分,只是咱们穷,没那么多机枪。现在呢……我可以给你们说说鬼子的步兵班战术,其实你们都体会过,知道了他们是怎么打的,你们自然就知道自己该怎么打了,或者该怎么应对,战术不是死的。

步兵班战术简单来说,就是先用机枪火力压制,然后步兵前出,用手榴弹等各种手段将敌人从掩体中赶出来,再由机枪把脱离掩体的敌人射杀。鬼子的打法更强调步枪和机枪共同杀伤,而且偏重步枪,原因有两个,一是节省弹药,减小对机枪的依赖,二是他们这步枪精度好,而他们的歪把子实在不堪大用。

再给你们说说鬼子步兵班的进攻战术,鬼子崇尚进攻,非常强调行进间展开接敌的速度和方法。班级战术大多是从距离敌人六百米到四百米之间的某个进攻发起点开始,步兵班在发起点位置集结,分组,相互补充弹药,明确攻击方向,观察可以利用的地形地物,确定各小组前进过程中的掩蔽点等等战术要领。

接下来是分组展开,等待机枪组进入第一射击阵地之后,各组立即向第一个设定掩蔽点机动,到达第一点后展开火力对敌进行杀伤,同时掩护机枪组跟进机动。机枪组到位后,再次开始压制敌人,同时掩护各步兵小组向前,如此循环。

步兵班全体推进至距敌二百米处会暂时停歇,在这个距离上展开全班火力,清除已暴露的敌目标及火力点,打击敌兵力密集部位。你们记着,小鬼子在这个距离上如果开始使用烟幕弹,那可不是遮蔽用的,而是给重机枪和炮击指引目标!如果是夜间,他们会用曳光弹来实现概略指引。

如果鬼子有炮,那么在这时候,鬼子一般会有两轮炮火打击,第一轮是全面打击,整个目标阵地都会被笼罩,目的是摧毁火力;第二轮炮火会集中打击一侧,目的是造成守军配置不均而被迫机动支援,从而最大限度杀伤机动中的守军力量,为最后攻击做准备。单单这一招,曾经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把人填上去,填光,然后崩溃,然后开始撤退,然后再也停不下来,或者死去。”

说到这里,胡义有些失神,仿佛感觉不到粮车的颠簸,静静看着地平线的远方,忘记了他周围的安静聆听。

没有人出声提醒他的走神和跑题,虽然都在等着继续听。

好一会儿,胡义意识到了周围的安静,才叹了一口气:“在炮火准备尾声,步兵班上刺刀,匍匐前进;炮火停止以后,机枪开始火力压制,掩护攻击中的步兵;步兵匍匐接近至目标阵地百米距离后,发起冲锋。”

胡义也没想到最后会说跑题了,不过说到这里也不想再说了,转过脸对石成道:“战术不是死的,要根据你看到的情况变化,看懂了敌人的战术,你自然就知道你该怎么安排,怎么打,只要你不被要求在阵地上。”

拉车的骡子突然打了个响鼻,从思绪中惊醒的陈冲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慢得和胡义乘坐这辆骡车齐头了,骡子鼻孔里窜出的腥气喷在耳畔,湿了一块肩。

一堂课听得陈冲受益良多,好多问题还要细细消化。掷弹筒就已经够痛苦了,炮击会是什么感受?可惜到现在都还没经历过,连迫击炮还没挨过呢。听排长所说的这些,不单单是长了见识,反而还有种别的感觉,那感觉是什么……却说不清。

三辆车,五十一个人的队伍,逐渐消失于道路尽头,消失于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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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运输大队长

残阳如血,西风阵阵,沙不时扬起在天边,蒙红了晚霞。

一片枯叶在风里翻飞,时而又落下,在荒草间休憩片刻,再飘起来,跌跌撞撞随风走着,终于被高丘上的一丛枯枝卡住,仍然被风吹得阵阵抖。

枯枝后藏着一双冷冷的眼,盯着远方的路;路上行进着一支队伍,背朝夕阳向东行。

“三车粮,一个加强排,机枪两挺,有把握么?”

附近的另一丛荒草后传出低声:“只要没有鬼子,就能成。否则咱们撑不到扫荡结束。”

“在这里动手么?”

“不,到前面的谷去等着。这里太空了,一旦被敌人看出咱们的虚实,就会变成一场灾难。”

“我还是觉得……咱们应该去北面的村子扫一遍,说不定那里还能找到一点吃的。”

“你觉得!你觉得能找到够咱么这些人吃一顿的么?”

“好吧……那就听你的,干了!”

两个人影随之退下高丘。

……

车轴吱吱嘎嘎枯燥的响,粮车坑坑洼洼地晃,收起地图,打开怀表看时间,粗略判断了一下行进路程,胡义跳下了车,拽了拽步枪肩带,朝队伍前头喊:“还有多远?”

带队的陈冲停下回头:“过了前面的谷,应该不到十里了。”

胡义回过头,看着后面行进在夕阳里的队伍,摘下了头上的大檐帽,拍打帽顶上的灰尘。虽然穿的是伪军军装,但是他很喜欢这顶帽子,多年以前,戴的就是大檐帽,那是灰色的帽体黑帽檐,简洁,英武,挺拔,不变形,让一颗年轻的心认为自己有价值,以为自己出类拔萃,国之栋梁。

久而久之,不禁对军帽产生了一份特殊的执念,以至于后来戴软军帽也不惜把帽檐弄得卷曲些,有了弧度帽檐才会硬,硬而有型。有型才能戴得正,才不是屁股垫或者抹布,而是军帽。最后一句话,是教官说的,胡义当初深以为然,而今变成了习惯,变成了执拗的‘帽子控’。

后头走上来的马良见胡义停在路边了,也凑到他身边停下,摘了大檐帽清理灰尘,顺便连全身都扑打了一遍,然后掏出那盒香烟递在胡义面前:“长官,来一支不?”

“滚蛋!”胡义把军帽重新戴正,认真压了压黑色帽檐的高度。

“嘿嘿……咱什么时候停下休整?”

“过了山谷再说。到时候你和陈冲跟我先去看看,如果可行,今晚就过。”

马良点点头,把烟揣起来,面向队伍挺了挺胸膛,大声道:“长官有令,过了前边山谷休息。都给我快点!一群懒货。”随后抬手一指黑着脸走来的刘坚强:“看什么看?再看老子要你好看!”

“你试试!”

马良的兴致瞬间全无,后悔怎么拿他这个拆台的来配戏了,严重失误。

……

进了山谷没多久,前头的队伍突然停了。胡义来到头前,只见几段枯木和几块石头横挡了路,人倒是过得去,但是后边的粮车走不了,非得搬开不可,陈冲领着几个人正在准备抬开障碍。

这感觉……有点怪,忍不住抬头四下观瞧,两高夹一低,这是多好个伏击位置!

心中猛然一惊,因为变成了伪军的队伍,而放松了警惕,岂不知这反过来也成了目标吗?

正要大喊‘隐蔽’两个字,一侧山梁上突然传来喊声:“下边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缴枪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声音回荡在谷间,令整个队伍一醒,全愣在当场。两边山梁枝动草晃尘土飞扬,貌似是个大埋伏啊!

“我去他个姥姥!”罗富贵滋溜一下便钻了车底,那五大三粗的身形居然敏捷得骇人。

刘坚强忘了自己现在身穿什么,第一想法是中了敌人埋伏,哗啦一下扯落肩上的步枪,拉栓上膛抵肩,站在当场瞄向一边山梁,却被马良一把攥住了枪:“别动!千万别动!”/p&gt;

话音才落,身后噗通一声响。

“八爷饶命!八爷饶命!”

马良和刘坚强随着大家的目光一起循声看去,赵结巴这货居然又跪了!

某些人到此时才醒过来,感情是被八路埋伏了!咱们才是‘敌人’吧?啊?这算什么情况?

“别开枪!我们投降!”胡义第一个把枪扔了,回头又对后头喊:“放下武器,投降。”

对方肯定是自己人,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们没有在第一时间开枪射击已经是烧高香了,一旦响枪,谁死都是冤死鬼。

稀里哗啦一通响,牛x哄哄不可一世的九排全体霜打茄子,老老实实开始卸装备,这算耻辱吧?丢人丢到家没有?

入戏最深的赵结巴此刻才有点回过味来:“哎?不对吧?老子难道不是八,八,八路吗?”

“你才想起来啊?”刘坚强恨恨地扔了步枪,又开始摘下驳壳枪。

没多久,山坡上先下来了七八个人,穿戴破烂不堪端着步枪,发现其中一个戴着八路军帽,胡义的心才彻底落地。等到他们近了,发现都是八路军,只是军装脏破得已经不易分辨,明显是近期经历了战斗。

“后退!再后退!都站好了!老实点,再动我崩了你!车底下那个,滚出来!再不出来我开枪了……”七八个八路端着挂刺刀子弹上膛的步枪,分散成一个扇面,冷声朝俘虏们呼喝着命令。

“怎么?不服吗?信不信我现在就捅了你?小样儿的!”一个走到俘虏队伍附近的八路一脚踹倒了不肯移动表情不爽的刘坚强,将刺刀抵在他胸膛上比划。

另外有两个八路军当先把两挺机枪拎出来,反身跑出一段距离,端起机枪指着俘虏队伍怒看。

一个端着驳壳枪的八路见形势已经彻底控制住,才抹了一把汗,朝附近那个戴帽子的兴奋说:“有你的,居然真成了!”

“这叫兵不厌诈,他们再多也是废物!”戴帽子的随即朝两边高处摆摆手势,山谷两侧高地上各站起来四五个人,有的还缠着绷带,拎着大树枝,枪都没拿。

注意到队伍前边站着个挺拔的伪军,宽眉细眼,古铜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领章说明他是这伙伪军的排长,于是戴帽子的八路走到了他面前,不屑道:“你是带队的?”

“我是。”

“呵呵,现在你也看见了,我就这七八条枪十几个人,你后悔没有?”

“没有。”

“真的?”戴帽子的八路似乎有意想嘲笑一下。

“真的。因为我们是自己人。”胡义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没有先射击一轮再劝降,他们一旦亮出这点火力,恐怕有点胆子的也不会怕了。

“什么?”戴帽子的八路回过头,朝端着驳壳枪那位笑了:“呵呵,听到没有,他说他是自己人!”转回头又说:“接下来……你是不是打算给我讲个卧底的故事?”

“**团九排胡义。”胡义平静报号。

“**团?笑话!你知道**团在哪么?这什么地方?真敢编啊!你……你说你叫胡义?”戴帽子的八路正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印象,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对方忽然递出一个小皮盒子。

“这……什么?”接在手里打开,一个中正式指北针出现。

胡义没法证明九排的身份,这个纪念礼物应该是最简单有效的。

“嗯。不错,看在这东西的份上,我就不再挖苦你了。”戴帽子的八路喜滋滋地把中正指北针给揣了。

他居然给揣了!他居然……这个没文化的!胡义的淡然瞬间消失,呆愣愣地满头黑线。九排全体都满头黑线,苏干事平日里天天教育说识字的重要性,大家全当耳旁风,眼前这一幕真是血淋淋的生动课啊!觉悟不?

感觉被身后的谁踢了一脚,陈冲才从呆愣中反应过来,向前一步跨出俘虏队列,大声道:“报告。我叫陈冲,xxx团x营x连x班班长,我的连长叫王朋,营长叫……”

……

这十几个八路居然隶属四个不同单位,有阻击后与队伍失散的,有突围幸存的,有死人堆里成功躲过搜索的,在扫荡线后方遇到,便自行组织在了一起。他们不只有这十几个,还有十几个伤员和几个百姓,躲藏在别处。

能被掠夺的都被掠夺了,带不走的全被鬼子烧了,他们这三十多个人当前面临的最大危机是找不到吃的,所以这十几个人出来想办法,给大家寻活路,结果一不留神俘虏了**团九排。

十几个带伤带血军装褴褛的八路同时向胡义敬了一个军礼,胡义惊慌还礼,忽然想起现在穿戴是伪军,慌忙又放下了手,破天荒感到脸上发热。

“我……”胡义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戴帽子的八路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位胡义可真是……是个大福星,上次王朋遇到他,结果得到了粮食救了全团一命。这次阴差阳错抓了他,结果又是三车粮,这还说什么?上哪找这么贴心的友军去?见一回爽一回,妥妥的运输大队长。

望着三辆粮车被拉走,马良扯了扯胡义的衣角:“哥,好歹你把车留下啊?咱随便装点粮食,也能蒙混过关,现在没了粮车,还能混过去么?”

胡义也反过味了,一通敬礼把他给敬迷糊了,结果和上次一样,又成了连车奉送,这事闹的。但是……送出去的东西哪好意思往回要,胡义是张不开这个口。

“让队伍原地休息,咱们先去侦查一下情况再说。”

胡义在心里琢磨着,实在不行就在这附近先隐蔽一段时间,另想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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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距离产生美

路边的山坳里点起了几堆篝,五十多个伪军在这里明目张胆煮粥喝。

一堆火距离稍远,火边只围了六个人。

随胡义和马良一起侦查返回的陈冲正在向另外三个班长做说明:“……卡路的是个三层炮楼,有护壕,有探照灯,路边有四个伪军盘查。我们到的时候光线已经不好,炮楼里的敌人数量和火力情况无法掌握,这炮楼和绿水铺那个规模差不多,猜测鬼子该有一个班,伪军多少不知道,但肯定不超出一个排……基本情况就是这样。”

正在喝粥的胡义等陈冲说完了情况,随即道:“都说说想法吧。”

马良左右看了看,决定先开口:“就算没有押粮这个由头,咱们也是伪军,我的意见是再想个其他理由,争取混过去,这一身皮不利用太浪费了。”

罗富贵忍不住从饭盒上舔着嘴唇抬起熊脸,斜眼看刘坚强,果然他就说话了。

“混过去?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么?除了我的二班,瞅瞅这一水的三八大盖,到时候你怎么解释?”

“所以我的意见是今晚就行动,天黑,细节看不清,咱不是没机会。”马良直面刘坚强。

“盘查你不开手电?路边说不定现在又点了堆火呢?探照灯让你吃了?”刘坚强撇嘴。

“有话能不能好好说?”

“你这馊主意不靠谱,还不能说了?”

“是有风险,但也有成功的可能!”

“那要不成功呢?全排都站在探照灯底下变靶子!”

“你……那看你这意思,你有主意?”

“我当然有!”刘坚强拍了拍脏手站起在火堆旁:“要我说,就得打。我带二班假装去过卡,到位之后当场解决了盘查的伪军,然后直接跳护壕里去。你们只要在远处压住瞭望台,灭了探照灯,等我二班端掉炮楼就成。”

火边的几位观众听得都有点傻,好么,流鼻涕话说得铿锵有力,拳头比划得虎虎生风,好高大。因为别人都坐着呢……

“难道你这主意比我的靠谱?感情这炮楼你二班就能端?你怎么端?”马良看流鼻涕这光辉形象看得牙疼。

“火攻!我烧他个舒坦。”

“火攻?你哪来的火?”

“拆吊桥不行吗?你瞎啊?”

听众们终于掉了下巴,真以为流鼻涕出息了,结果是想生搬硬套当英雄。

“且不说骡子上次的运气,也不说吊桥那些木头够不够你烧得成,单说这炮楼后头有没有援兵,距离多远,多久到场,咱们全都不知道,你还敢慢慢烧着等?这炮楼探照灯都有,说不定连电话都有,那增援时间要再减一半,懂不懂?”马良同样揪着流鼻涕开批。

“电话?电话是啥?”刘坚强反而抓着后脑勺关注了这个新名词。

陈冲也不懂,看石成;石成尴尬地眨眨眼,看马良;马良得意地深沉了一下,才道:“电话就是飞鸟传书。”

马良曾经听胡义说过电话这东西,胡义虽然知道,也讲不明白电话的道理,所以马良这个徒弟以为这是差不多的事。

罗富贵没去看马良,反而朝身边的胡义瞪着不解的熊眼,胡义没法和这些货讲清楚这东西,顺口道:“没错。”肯定了马良的答案,以免跑题。

“烧不了那我就带二班打!照样打得下!”

胡义把粥喝干净了,放下饭盒:“他们俩的意见已经很清楚了,你们呢?”

石成自己想不出什么办法而选择支持了马良,陈冲短暂考虑了一下支持了刘坚强。罗富贵转悠了半天眼珠子,这俩方案他哪个都看不上:“胡老大,要我说吧……这附近虽然荒凉了点,可眼下小鬼子也不多,咱踏踏实实找个地方住几天行不行?”

“如果不过去,我自然会这么办,现在只说你对过封锁有什么看法。”

“那我没啥看法。不过……咱不是还有个真伪军么?你听他说也比听这俩不靠谱货的强!”

“……”

赵结巴做梦也没想到他可以参与九排议政,来到火堆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此时此刻结结巴巴也没人笑他,因为他还真是目前这种事的资深专家。

他没主意,但是给胡义提出了一些重要参考意见。

在时间选择上,如果想混过去,就不能是夜里过,中午最好,因为盘查的时候光线越差对方的警惕性越高,搜得越细,光天化日有安全感了,反而懈怠。

九排的装备也是个大问题,别说三八大盖不能拿,驳壳枪也不能挂这么多,手雷不能有,日式的所有装具都不能带,军靴都得脱,宁可空着手光着脚说丢了,掉了,卖了,甚至说被八路俘虏后抢了都比解释身上东西的来源可信度高。

最后是细节问题,包括行为方式,语言习惯,九排里目前连个会抽烟的人都没有,倒不是禁止吸烟,而是烟没那么容易得到,穷的,单这一个小细节都可能在关键时刻出纰漏而引起怀疑。

归根结底,要以伪军身份混过去还是有可能的,但是一水的日式装备必须撇下,才有机会。

由此,胡义面临了三个选项,要么抛弃精良装备尝试无损过封锁的机会,冒险!要么用刘坚强的权宜之计在今晚强打,流血!要么退一步继续在恶劣环境中猥琐转圜,逃避!

如果要混过去,胡义不会舍不得那些武器装备,这一点都不成为理由,唯一使他犹豫的是蒙混失败,那么九排能活着过去几个?这方法收益最大损失同样最大。

如果要强打,判断不出打成的损失,打不成则成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最少也要白白丢掉二班。

如果暂时放弃过封锁线,治标不治本,即使不考虑意外因素,过些日子扫荡的鬼子返回的时候,还要再面对一次梳篦。

难——难——难——

咔嗒,是表壳跳起来的金属声,火光中的表盘显示了晚上九点。“行了,你们先去休息吧,队伍午夜集合。”

胡义没说集合后的方向目的,大家知道他还没最终确定方案,命令在集合后便会揭晓,五个班长和赵结巴沉默离开。

一对小辫儿晃悠过来:“狐狸。”

“嗯。”

“你决定了?”

“我正考虑呢。”

“骗鬼啊!你那点能耐我还不知道?”小丫头挨着胡义坐下来,顺手捡起个树枝拨火玩。

胡义苦笑了一下:“姑奶奶,我确实没想好呢,能不能别影响我考虑军机大事?”

“我看你是早想好了。”

“……”胡义看着小辫儿无语。

“我猜你最开始肯定是想混过去。”

“为什么?”

“因为你胆子大啊。”

“……”

“但是你现在决定要打,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在这啊!怕我担风险,小焦村那时候还跟我寻死觅活的,要多烦人有多烦人!”

“……”

“不过最后你肯定会下命令转移的。”

“这又怎么说?”

“因为夜里冷啊,你脑子一凉,这又不是突围,干嘛非要冲过去不可?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呗。”

胡义忍不住笑了,实在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时候能笑出来,这感觉让他恨不能使劲搂一下身边这个胡说八道的小辫子,最后还是忍不住故意歪了一下肩膀,把坐在旁边的小丫头给撞得一栽歪。

接着肩头就挨了狠狠的一小拳头:“全让我说中了吧?切——还装!”

远处忽然想起脚步声,一个战士在黑暗里道:“陈连长来了。”

不久,傍晚那个戴帽子的八路出现在胡义身前的火光中,一边抹着满脸脏汗一边道:“以为你们已经出发了。”

胡义纳闷,起身相迎,见只有陈连长一个人,不禁问:“发生了什么事?”

“胡义,你们不是想过封锁线么?”

“我正在考虑。”

两个人在火边坐了,陈连长才继续道:“我这也是半路忽然想到的,紧赶慢赶回这来,怕你们已经走了。我有办法让你们过哨卡!”

“什么?”这句话让胡义差点又站起来。

……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半当间,风照样刮,吹得炮楼顶上那面膏药旗扑啦啦响。

一个鬼子哨兵背着枪站在炮楼顶上的瞭望台晃悠,不时西望。四个伪军在吊桥对面的路边弹烟灰,嘻嘻哈哈讲着黄段子。

啪——远远传来一声隐约枪响,惊得鬼子哨兵趴在垛口上朝西瞪大眼,可惜距离太远什么都还看不见。吓得路边四个伪军变成木桩,到底什么情况?

枪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楚,机枪声也偶尔加入,这是战斗!

“还楞个屁!有情况!”四个伪军撇下烟屁股,离开路边撒腿跑过吊桥,拼命拉拽机簧,架在护壕上的吊桥吱吱嘎嘎竖了起来,然后钻进炮楼。

午休中的鬼子军曹慌忙爬起来,爬在射击孔上往西看了半天,抓起望远镜往上头的瞭望台爬。

随着枪声的接近,目标也开始出现在望远镜里。四五十个伪军由西向东仓惶奔逃,连滚带爬,后边的十来个奔逃中的伪军不时朝后慌张射击。镜头随之向后,渐渐发现了追击中的目标,那些破烂不堪的感觉和一往无前的气势,不是土八路就怪了!

“机枪准备!”

随着距离的接近,鬼子军曹适时喊出命令。“这些废物!蠢货!”,他端着望远镜偶尔咒骂着,认真估算着那些八路的距离。

六百米,五百米,这距离差不多了,炮楼上的机枪开始响,突突突嘈杂一片。

“让这些猪停下,反击!”鬼子放下望远镜,离开瞭望台进入炮楼,同时给一个伪军愤愤下命令。

炮楼里的机枪一响,已追至距离炮楼四五百米的八路立即停止追击就地改为掩蔽射击,某些家伙居然开始朝炮楼上一通乱打,外墙上开始传来噼里啪啦的落弹声。

“不自量力!”鬼子在炮楼里大骂。

一个伪军爬上瞭望台,小心翼翼在垛口上探出半张脸往外看,好家伙,几十米外的路上,这些逃兵窜得这个快,前头一个腿长的都跑过吊桥边了。

“停下!太君命令你们反击!不许跑!再跑上军法了啊!”他扯嗓子喊。

“反击你姥姥!有种你下来打!他后边还多得是呢!”一个大个子边跑边骂,后背上还背着一个小毛伢子,居然跑得风卷残云浮沙遍地,这个猛。

再不济相互都是伪军,瞭望台上喊话这位也不愿为难自己人,缩了脖子朝炮楼里喊:“太君,太君,他们说后头还有八路。”

各种嘈杂射击声里,鬼子军曹听了好几遍才明白上头喊的是什么,抓着望远镜在观察孔上努力看机枪的射击效果,同时把镜头再放远点,试图确认这伙疯狂八路是否有后续,然后向左右加宽观察范围,除了浮沙阵阵,鸟都没再发现一只。

盔歪甲斜的溃逃队伍如一波浪潮,气势汹汹从炮楼边的大路上奔腾而过,狼狈摔倒再爬起,掉帽子不捡,仿佛赶着去投胎。炮楼上火力全开,连射点射步枪单响,好不热闹。西头的八路被炮楼压制得彻底缩了脖,仗着距离还远,连爬带滚开始撤,越撤越散,东一个西一个开始消失。

乱糟糟的环境里,鬼子军曹最终确认了全部目标,十几个八路,从娴熟的战斗动作和猥琐的位置选择上来看,都是些老油条,打到现在也没能确认有目标伤亡,够闹心的。

后方和左右都细致观察过了,没再有后续出现。蠢不蠢?伪军这是一个排还多吧?能被这点八路撵成这德行,是不是太不像话了?要这些废物有什么用?

抓起军刀,再往楼梯上爬,估计这会儿溃兵该到炮楼附近了。上了瞭望台,抽出刀来准备吓止废物们,却发现他们已经全是向东的背影,气得军曹满头黑线。这群猪怎么可能跑得这么快?太夸张了吧?

一怒之下拽出了腰间的南部手枪,朝跑在后头那个最脏的逃兵瞄了瞄,还是觉得远了点,稍一犹豫,更远了。

八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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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狐朋狗友

绿水铺,因临浑水河而得名,子不如北面的落叶村大,也不像贫瘠的青山村那么小,虽然不像落叶村那样有个李家罩着,但是得益于紧贴封锁线内,距离炮楼不远,也算窝边草,又摊上了一个不作为的赌鬼便衣队长,得以保持安宁。

日上三竿,狗汉奸懒洋洋走出了琴姐家的大门口,用衣襟下摆认真擦拭着手里的墨镜,往道西看一眼,又往路东瞧一瞧,好天气!良辰美景,怎能不去试试手气?当然,即便是下雨下雹子下****,他也会这么说,否则他还能干个屁!

戴上心爱的墨镜,拢拢头发,抖抖衣衫,好不清爽,迈开四方步往赌坊晃。

“哎?刘嫂,你怎么回来了?”

一个妇女夹着包袱迎面走来,见李有才打招呼了,赶紧绕到路的另一边,保持了距离停下答:“不是说皇军都进山了吗,我回来看看家里。”

“不告诉你们这些娘们半个月后再回来吗?皇军返回的时候肯定过咱村,那才是他们想解乏的时候呢,保不齐就闯到你炕下排了队。哎我说刘嫂?你不是好这个吧?是不是刘哥他……”

“呸!臭不要脸的。我是回来瞅瞅家里的地收得怎样了,不放心。”

“哦,我还以为……嘿嘿嘿……那……你这是躲什么呢?”李有才发现刘嫂非得隔着路站着,不解地朝她那来路方向看。

“你说呢?我可不想让当家的打我一顿,警告你离我远点啊!敢过来我就敢喊你信不?”

“……”墨镜掉在了鼻梁上,露出诧异的眼,下巴则落了地,说不出话来。

刘嫂接着又朝李有才狠狠啐了一口,才夹着包袱继续走。

“这……老子什么时候混成娘们公敌了?这什么世道!唉——”

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继续走,没多远又在路边遇到了满脸堆笑的绿水铺保长。

“呵呵,李队长,起这么早啊。”

今天是比平时起的早了点,因为琴姐也躲了,晚上不忙。不过平日都叫李有才,今天什么日子?

“王叔,您这么大把年纪……别朝我笑行不?我瘆的慌。”

“嘿嘿,前天我去县城里,听我家二小子说你现在出入宪兵队啊?”

“可别听你儿子胡说,我比他那穿制服的差远了,哪有能耐进宪兵队?”

“不是……我这正好有个事想……”

“哎?我婶在那干啥呢?”李有才突然朝保长身后方向看,待保长一回头,撒腿便跑。

“嗯?哎?李队长,李有才,有才啊……晚上到俺家来吃个饭呗?”

跑过了拐角,重新放慢了步伐,出门不利,这手气还能好么?朝路边吐三口吐沫,去去背气,免得今天又输个精光。再抬起头,停住了。

前方不远停着一个小毛伢子,套着一件肥大的伪军上装衣袖挽了一层又一层,头上扣着个破毡帽,一截小辫若隐若现,一双明亮大眼眨巴眨巴望过来。

“这么好的天气……算是毁了。”李有才无奈自语。

“你说什么?”

“我说……红姐你这身打扮……实在不怎么样!”

“嘿嘿嘿……最近日子不好过,马马虎虎呗。哎?你脸上那是啥?”

“这个?叫墨镜!”李有才摘了下来,拿在手里刻意显摆了一下,又重新戴好:“怎么样?嗯?”露在墨镜上方的一对眉毛扭歪扭歪得意地晃。

看得小红缨当场傻了眼,一对大眼似铜铃,小嘴合不上,口水坠了二尺长,这玩意帅呆酷毙啊?天生她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物件儿,从防毒面具移情别恋到自行车,现在见到了墨镜这种哗众取宠特立独行的玩意,毫不犹豫想要红杏出墙:“弹弓!换不换?四根拉筋的哦!”

“……”

“好吧,我逗你呢。十颗手榴弹怎么样?”

“……”

“你这没骨气的狗汉奸!十颗手榴弹都够挂满你全身了,不够威风吗?”

“……”

“烂赌鬼!败给你了。多少钱?开价吧,别忘了咱们可是朋友!”小红缨心里琢磨,倒霉的骡子可能会有跳河寻死的一天,但是没办法,为了墨镜,不得不偷偷挖他的聚宝盆,谁让那头熊会游泳呢!

李有才已经呆若木鸡,管这小丫头叫声红姐一点都不冤,能量真不小啊,脸皮够厚嘴够臭,魄力十足实力雄厚收放自如,讨个价都能讨出花来。知道她特殊,据说连自行车都有,只是没想到谈钱她也不含糊,小样的,厉害!

“愣什么愣?给句痛快话!”

“这墨镜……就是我的小心肝啊!怎能卖?”

“你的人都卖给鬼子了,哪来的心肝?”

“嘘——你小声点,那是皇军。”李有才四下看看,赶紧转移话题:“到这干什么来了?”

“嗯?哦对,狐狸还在河边傻等呢!咱们边走边谈。”

“我的红姐,边走可以,能不能不要边谈了?说破大天这墨镜我也不卖。”

“不拿我当朋友?”

“不是……而是这墨镜是她……你听我给你说……想当初那也是一个好天气,我多么潇洒你也是知道的……”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嘀嘀咕咕出村走向河边,逐渐消失于黄叶飘飞间。

……

以伪军逃兵形式蒙混跑过封锁线的九排,在敌占区里向南行进了两天,终于回到了梅县北部地界,于今天上午到达绿水铺外围。

胡义命令队伍找到隐蔽处暂时休息,派小丫头这个不起眼又熟识李有才的进村去找汉奸,到河边碰头。

在秋天,河水的颜色似乎也跟着变了,不知道是不是风沙的原因,变得更浑浊,更深沉,入眼满满的凉,泛着波,飘着枯叶,无声。

小丫头在不远处的黄草丛中无聊地玩,胡义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水,李有才蹲在水边洗了手,又站起来面对滔滔伸懒腰。

“自从上次你威风了一次后,绿水铺这个炮楼新驻守了一个排,是我哥的人,这条线归他守了。有皇军的时候你都打得了,现在县里能抽调的全拉进山了,你打回去得了,找我我也没辙,你们都改了军装他们也认得出来,这附近都是落叶营的,哪个不是熟头熟脸。”

胡义将手里的一块石子投进河水:“扫荡没结束,我现在还没想回去,不是找你问这个的。我想知道的是还会有多久?鬼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次扫荡?”

“这我哪知道?赶着秋收,能运出来的粮食都派伪军收割回来,运不出来的要烧也得费时候,肯定快不了,且得一阵子呢!为了将来饿死你们,皇军这次可是下了血本,现在就连李家大院都是空的,全背着镰刀跟皇军进山了。呵呵,你要是觉得实在闲……要不你把李家大院端了得了,然后我再以调查的名义去抄一票,我猜我哥回来得吐血。”

胡义斜了笑嘻嘻的李有才一眼,继续沉默着看河面,看那无尽流淌。

“哦对,抄了你也未必能带回山里,全都便宜我了。哈哈哈……”

两个人随后继续沉默了一阵,李有才又问:“上次出城的时候,你见到林秀了吧?”

“……”

“警队的摩托送到林家大门口,你会没见到她?”

“你想问什么?”

李有才走近胡义,弯下腰,认真道:“你们有没有说话?我是说……她有没有问你什么?”

“当时她什么都没说。不过……”

“不过什么?”李有才下意识扯住了胡义的衣袖,见胡义转过了淡然的脸,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撒手,又在那位置上替胡义掸平了抓出的褶皱,焦急道:“快说啊?”

胡义盯着李有才的焦急看了一会,忍不住微微一笑,重新去看水:“后来她单独追上了我,问了我一个问题。”

“她问的什么?是不是问你是不是八路?”

“没有,她问我:和你这狗汉奸是什么关系。”

李有才楞了楞,林秀追上胡义问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她为什么这么问?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们是朋友。”

李有才借着附近的一块石头也坐了下来,也开始看水。浮动的波纹里荡漾着一个伪军,一个汉奸,隔着半米多远,都在发呆。

伪军在想:九排回来了,我回来了,回到了浑水河边。眼前这条河里漂浮着上游流下来的灰烬,和血;所以河水很浑,很凉,阳光在波纹上跳跃,仿佛废墟在燃烧。

汉奸在想:她很美,美得像这条河,清澈是她的蓝衫,深邃是她的黑裙,蜿蜒是她的婀娜;阳光在波纹上跳跃,晃得看不清那蓝衫黑裙的远去背影。

“你有真正的朋友么?”汉奸问。

“没有。”伪军淡淡说。

“我是汉奸,所以我没有朋友。你为什么没有?”

“因为我活在硝烟里。”

“看来……有朋友是件悲伤的事情。”汉奸的语气也淡淡了。

“没错,没有得到,就不会失去。”

“这么说我们是幸运的?”

“大概是吧。”

然后伪军和汉奸继续沉默,呆呆看水,此刻他们身后不远处突然响起愤愤的娇声怒吼:“那我算什么?两个白痴!以后都不要和我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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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章 地狱没有界限

与狗汉奸在河边聊了很久,问了很多,胡义和小红缨到中午才返回九排的隐蔽休息地点。

接过马良给煮的午饭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刘坚强带着想法来见胡义了。

“你说啥?打县城?疯了!姥姥的,神经病!”罗富贵在一旁听得翻白眼。

刘坚强严肃道:“人家十几个人,其中还有伤员,照样不也俘虏了咱这精良的一个排?那咱们怎么就不能打县城?”

“那不一样!”石成发表见解:“那是咱们入戏了,以为当了伪军一马平川天下太平,大意了。”

“是咱们大意,那鬼子不是更大意么!你们都不信咱打县城,鬼子能信么,大家都不信,这不更好?陈连长他们不就是这么冒险成功的么?”刘坚强当场辩驳了石成,执拗地坚持着看法。

马良这时开口:“我倒是觉得……何不以其之道还治其身,咱们也可以扫荡吧?在县城周边敌占区挨村扫呗,打汉奸抓走狗,反正现在他兵力空虚,绝对能气死鬼子。”

“咱到处转悠倒是舒坦,可是有啥用?打县城,说不定小鬼子一怕,早几天从山里撤出来了,这能让咱团里的人少流血。”

“可咱这点人打得下县城吗?就算鬼子把城门开着,咱敢进去吗?”

“我又没说要打下县城,咱也学陈连长他们,在城外头设置疑兵,吓唬他们肯定也会有效果吧,趁着天黑,做个攻城的样子,不信他不怕。”

“去你姥姥的吧,你当小鬼子傻啊?咱们枪就这些,人就这点,连个大家伙事都没有,你凭啥让小鬼子怕?人家城门一关机枪一架,管你唱大戏还是糊弄鬼?有鸟用!我看马良这个主意好,咱们也扫荡!姥姥的,扫他个鸡毛鸭血,吃他个昏天黑地,抓光汉奸家的鸡,必须抓鸡……”

说到最后无良熊兴奋得连动作都出来了,比比划划这通嘚瑟。

“你……我……”刘坚强被罗富贵马良和石成三个呛得冒楸,索性道:“反正我觉得就是该打县城!”

这时候胡义才放下饭盒,不紧不慢开口说话:“只在城外打打,没用,这和埋伏不是一回事,疑兵的作用不大,鬼子不会怕的。但要是真进了城,咱就别想活着出来了。”

罗富贵趁机溜缝道:“流鼻涕,你听到没有,能不能别做九连大梦了?”

胡义没搭理这份干扰,继续对刘坚强道:“但有一样你说对了,这能让山里的人少流血,让火早日熄灭,让咱们早日回家。”

全场诧异,愣愣盯着胡义看,不知道这算什么意思,到底是否定还是肯定?排长不会也要打吧?是不是又犯病了?没人敢问。

“你们知道么……落叶村李家大院,现在连挂枪的都没有,居然找不出一把镰刀来,你们说这回鬼子下了多大血本?梅县县城,现在只有伪军四个连,鬼子一个留守小队,外加宪兵、警察、侦缉队这些!据说当初连侦缉队也差点被带出去帮忙。”

“胡老大,难道你……”听得熊眼珠子快掉下来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单是那一个小队鬼子就能让九排不敢越雷池,何况杂七杂八加出来这么多,怎么听胡义这口气不对味呢。

“没错,要打!而且是真打,狠狠的打!打到他疼!打到他怕!否则不会有效果。”

“……”不但马良罗富贵等傻眼了,这回连刘坚强都傻了,谁疯了?排长才疯了,这可比他刘坚强的想法还过分,不过这很好,为了全团,为了全体父老,打光了也要打!九排将成为**团的荣耀!

全体肃静了,排长这个想法太震撼了,太不切实际了,九排打梅县县城,听起来好像个笑话。真的能让鬼子早一点结束对**团的扫荡么?如果能,哪怕少一天,也会有很多战友和百姓因为这一天而活下来,也会有很多粮食因这一天而得以保留下来,这个巨大作用让所有人都不忍反驳,选择默然。

“怎么?怕了?”胡义粕淡问周围。

“没有。”刘坚强先答了,然后看左右。

罗富贵一瞧周围没人再说话,立即问道:“如果说怕了,能不能……”

“不能。”这次胡义居然没有迁就这头自私的熊,语气仍然是淡的,但是感觉和平常截然不同,让罗富贵老老实实咽下了后面想说的话,苦着熊脸窝了脖。

“也许……你们的亲人,或者邻居,现在被鬼子追得已经只差了十几里,就像我们这一路所看到的,经历的……现在我们回来了,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我希望到时候……你们不要放不开手脚,虽然城里的百姓也是百姓,但是地狱的界限,不能只由鬼子来划。不能只让反抗的人挣扎在燃烧里,挣扎在废墟间,而让麻木的人继续享受无耻的安宁苟活……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地狱根本没有界限!”

细狭眼中闪着深邃的光,静静扫视着沉默专注的听众,开始看到一双又一双坚定起来的眼,一张又一张年轻信任的脸。仿佛当年的硝烟背后,战火旁,自己也是这样鼓励煽动着年轻的军人们,带着他们去成为炮灰。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又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现在又在发生。

不想说这个,又不得不说,一错可铸千错,九排想要虎口拔牙,想要减少伤亡,就不能被束缚,打下县城是痴人说梦,但是必须得打进城,否则毫无意义。李有才提供了城里的概况,让胡义在河边考虑了好久,最终下定了这个决心,为了那些仍然在奔跑的人。

刻意让凝重的气氛拖延了一阵,胡义才继续讲:“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其实真正痛苦的未必是我们,而是鬼子,和伪军。因为你们这个没出息的排长只擅长逃跑,或者防守,所以……咱们至少会是防守方,并且还是要跑的。”

“什嘛?”某些人刚刚凝聚起来的必死斗志瞬间变成了一脑袋浆糊,排长真的是犯病了,攻防都分不清。

无良熊如获大赦般出了一口大气:“必定又中了邪!”急窜到胡义跟前比出两根手指,口中碎念:“急急如律令,太上……”口诀还没完成,挨了狠狠一脚,被踹成了大马趴。

“姥姥哎……不该中邪的时候出毛病,该中邪了偏偏是真身,苦煞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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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 军法无情

湛蓝的天空中飘着一丝浮云,风不羁地掠过一大片金灿灿的树梢,哗啦啦的凉爽声音中,不时有黄叶飘舞在树林里,翻着飞着,在斑斑点点的阳光中明暗,不舍落下。

“你确定我可以参加这次战斗?你真的确定?”小红缨愣着大眼不太相信。

胡义坐在树下,仔细系着脚上的鞋带:“我确定,省得你老人家暗度陈仓。”

“暗度谷仓是啥意思?”

“就是你心里正在合计的小勾当。”

“嘿嘿嘿……”

“别美,我不会给你安排重要任务的。”

“无所谓,反正在排里就行。”小红缨摘下了头上歪扣的破毡帽,一对小辫儿舒展开来:“狐狸,现在我不用戴这破帽子了吧,太难看了,戴的我头疼。”

系好了鞋带,站起来跺跺脚,感觉到了军鞋紧和舒适,顺手拎起靠在树边的步枪,确认保险状态,头也不抬地说:“不用了,现在这里咱们说了算,戴花儿我都不管你。”

“带花儿?我戴了你看啊?切——”

“……”

一身破烂乞丐打扮的徐小小跑着来到胡义身侧,淌着鼻涕严肃一站:“排长,我准备好了!”

放下步枪拎在手里,把徐小从头到脚细看一遍,禁不住想起了那个曾经的吃货傻小子。伸手扯了扯徐小那空荡荡的腰间:“带上点干粮,进了城你也很难讨到吃的,叫花子不只你一个。”

“嗯,那我一会带上。”

“该做什么都记住了么?”

“城墙里观察一圈,重点观察东门口内,附近的房子也得都记下来。”

“明天下午,出城北到二十里那个三岔路口,在那等。去吧。”

瘦弱的小叫花子郑重向排长敬礼,而后转身跑出树林,走上了向南的路。

小红缨看着徐小没影了,不满地撇撇嘴:“城里我最熟,你就该让我去。”

“神仙,你省省吧,我怕你楸人家一个不高兴端了宪兵司令部。”

咯咯咯……树林里响起银铃般的娇笑声。

“马良,马良……队伍收拾完没有?准备出发!”胡义的步枪上了肩。

……

下午,农人正在田野里秋忙,流着汗收割活命的粮。

一个老者在田间痛苦地直起腰,给自己捶着,望远处看。

平原的远方出现了一支队伍,四五十人长长一溜,戴着大盖帽背着枪,悠哉悠哉顺小路而来。

马良晃悠出队伍,望着秋收中的田野伸了个懒腰,耸着肩膀把步枪背带拽高了一点,顺手掏出一支烟,捂着火柴点上。

没想学抽烟,只是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甩灭了火柴杆抛下,咳嗽几声后朝附近的田里一个呆呆的农人问:“大叔,你们村里谁家有牲口?”

“……”农人放下手里的工具,仍然呆呆不敢说话,看样子这伙队伍是治安军。

后头走上来的刘坚强到马良边上停下了,黑着脸瞅了瞅马良叼着烟的臭德行,又看了看田里不说话的农人,推推头上的大盖帽正色道:“老乡,别怕,我们是八路!”

噗通一声,这回倒好,农人吓得一屁股坐田里了。

“哎?你怕什么?”

满头黑线的马良见流鼻涕这个糊涂鬼还没明白,不禁道:“你说呢?这什么地方?多少眼看着,他敢和八路说话么?回头哪天不得进了宪兵队?”

坐在田里的农人终于战战兢兢出声:“老总,你,你们到底是什么队伍?”

“我们是八路!”刘坚强不管那么多,正气必须弘扬!

“别听他胡说,他逗你呢。”马良见农人被刘坚强的话说得心里没底了,一把扯住正在啃着鸡腿经过身后的罗富贵,把他拽到田埂边来指着歪戴大盖帽满嘴流油五大憨粗愣着熊眼一头雾水的无良形象问田里人:“你觉得我们是谁?”

农人了皱眉,妥妥的治安军!

罗富贵哪知道怎么回事,拎着鸡腿瞪着眼珠子看了看田里的老头儿,朝马良和刘坚强诧异道:“他是谁爹?”

“你爹!”刘坚强黑着脸甩袖子愤愤走了。

马良噗嗤一笑,把烟叼在嘴上也继续跟队伍走了。

罗富贵满脑袋问号傻在路边半天,突然朝刘坚强的背影怒吼:“这不可能!我娘不是那种人!”

……

村里的维持会长实在想不明白这队伍从哪来的,这个节骨眼上,除了县城里和各据点必须留守的,治安军全都跟着皇军进山了。

笑嘻嘻来在伪军排长跟前,没料到这家伙屁官不大脸够冷的,尤其黑帽檐下的那双细眼,深如冰湖,令对视者寒。

“兄弟,你们这是打哪来?路过还是……”

“你是王会长?”伪军排长似乎没有交流的兴趣。

“正是,我乃……”

“哪个院子是你家?”

“后头这个就是。怎么……”

伪军排长转身命令:“三班村外警戒。流鼻涕,审审这位王会长,你的二班负责在村里抓人。”话落后朝其他伪军一挥手,迈开大步直奔那间大院。

这情况让王会长当场晕了,眼看着二十多伪军气势汹汹直奔自己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突然感觉后背上重重挨了一脚,被踹得噗通一声摔趴在地,门牙当场掉了一颗,疼得脑袋里嗡嗡响。

鼻口流血翻过身,看到身后有一个脏兮兮的伪军,一边黑着脸将闪着寒光的刺刀挂上枪口。

“你你你,你们……你们造反吗?你知不知道我儿子在县里是……”

“你儿子是罗富贵也没用!明告诉你,我们是八路!”

“八……路……”咕噜一声,惊得另外半截门牙被咽下去了。

刺刀垂了下来,抵在王会长的腿上,那伪军冷声问:“跑腿儿的是谁?村里谁是便衣队的?都住哪?说清楚了,也许你还能走路!”

……

带队的胡义还没走到大院门口,无良熊早兴奋得先冲上去了,一脚踹开虚掩的大门,端起机枪咧大嘴嚷:“都给老子出来,赶紧的,院子里站队!姥姥的,站住,说你呢没听到吗?老子问你,鸡窝在哪,还不交代?……”

胡义穿过了鸡飞狗跳的院子,走进堂屋,看了看布局摆设,摘下步枪平放在茶几,然后在主位上坐下来,静静看着前院里被喝令站队的会长家眷,听着后院传来的嘈杂翻抄声。

没多久,陈冲兴奋地跑进大敞四开的堂屋正门:“排长,他家有车,牲口也在,俩呢!”

“把车备好,能找到的工具都带走,另外看能不能找些粗绳,一块装车上。”

“是。”陈冲掉头出门又奔后院。

没多久,石成进来了,一边抖落着一身灰,一边朝胡义汇报:“翻遍了后院,只翻出来十几条麻袋,装了粮食的倒是有不少,我让他们把粮食往外倒呢。加在一起也就五十个,这够用么?”

“勉强够,我们需要更多,越多越好。”

“那我让他们把能用的布袋也挑出来。”

“能用的可以,不能用也不要凑数,咱们还要再去下一个村子,什么时候凑够了什么时候停。”

石成又回后院去了。

啪——啪——村里传出两声枪响,吓得院子里战战兢兢的某些人跟着发出惊叫。

坐在堂屋里的胡义凝神听了听,两枪都是三八大盖响,不是流鼻涕就是三班干的,这以后再没有枪声,于是放下了心。

不久后马良走进了大门口,左看右看地穿过院子进堂屋来,到胡义旁边扯了把椅子一坐,摘下帽子扇脑门上的汗:“明明我都快追上那小子了,流鼻涕硬是开了枪。动静一大,说不定下一个村里的汉奸就有准备了,哥,你说真要是有人跑去县里送信儿的话会不会影响咱们的事?”

“无所谓,谁会信呢?我们只会被当做漏网的鱼,掀不起大浪,何况捉襟见肘的县里还能派队伍出来找咱们么?难道派出侦缉队?”

突然一阵喧嚣,稀里哗啦噼里啪啦,一只鸡拍打着翅膀从堂屋门口疯狂飞过,鸡毛纷纷,同时门边上传来沉重的跌倒声。

“你有完没完!”胡义终于火了,朝门外厉声。前一个村子已经乌烟瘴气,到了这个村子又是鸡飞狗跳,光看他穷折腾了,简直妖孽,这个不是人的熊玩意,不踹他闹心。

一对熊眼探出在门槛旁边,无良熊趴在门角外的地上往堂屋里看,见胡义的脸色果真已经黑透,不由瘪了瘪那张丑嘴,弱弱嘀咕道:“说不定明天就是我的忌日了,高兴高兴都不行么?”

屋里的马良张着嘴看得无语,这臭不要脸的永远有借口。

胡义刚刚攒起来的一身凉气瞬间被熊的嘀咕给破了,这还能把他叫进来踢么?这副臭德行还怎么踢?可要是不管,这个抓鸡控肯定折腾没完,最可恶他有时候明明抓到了还会故意撒开,烦死多少人!

“马良。”胡义突然使用了命令语气。

“有。”

“去把那只鸡给我毙了!”

“是。啥?”刚刚站起来的马良差点摔个跟头。

“我说把那只鸡给我毙了!现在执行!”

熊眼珠子都冒出来了:“胡老大你……我……它……”

不久后,村里传出第三声枪响,似乎是一把驳壳枪的枪声,响起在某个大院里。

一只鸡被执行了军法,这只鸡并不是汉奸,它只是每天给汉奸下蛋来着,罪不至死,怎奈命运让它遇到了知己,产生了一段孽缘,由此毁了一生。

从此,村里人都过上了宁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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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章 兵临城外

翌日下午,梅县县城以北二十里三岔路口。

一条南北路,向东叉出分支。九排在这里等过周医生,孙翠在这里摆过人肉摊,而现在九排又来到这里,并且等到了从县城侦查回来的徐小。

县城里的兵力数量和大概配置李有才已经跟胡义说过,派出徐小进城侦查一方面为了印证李有才提供的情报,另一方面是为了掌握细节,尤其是即将成为战场地域的细节,梅县东门。

胡义选择东门作为战场有两个理由,首先是因为东门的城门洞在梅县的四个城门中,进深最大,城门外边到城门内边的拱形门洞进深有十五米。打下县城是痴人说梦,进城是找死,不进城没效果,所以胡义决定以东城门为基点,向城内有限延伸,构筑一个斜向防御线。在战略上这是一次进攻,但在战术上其实是一次防守,或者该称作进攻性防守。

另外一个理由更简单,胡义从东门出来过,大概了解东门内的情况,印象还挺深。

徐小把他所看到的情况细致做了汇报,最后用树枝在一块平整地面上画东门内的屋舍街道布局图,虽然他不识字,但是平面画房子大家还是看得懂,大屋子大方块,小房子小方块。这小子凭着死记硬背,硬是把东门里半径百米区域内的街道布局都给画出来了,然后说明哪个是铺子,哪个是人家,木屋还是砖房。

四面城墙每面都是一个连治安军防守,一个连每天又分为三班轮换,也就是说在一般情况下,东门这一面在岗的敌人只有一个排,城门里一个班,由城门口到南北两端城墙上各有一个班往返巡逻。

进了东门正对一条向西的宽街,两边是林立店铺,后头是小巷民居;城墙根下是一条南北路,城门内侧往南几十米有个上城墙的阶梯通道,城门顶上是个单层的破木楼,值班排长和哨兵在上头。城门楼往北几十米的城墙上架着一个探照灯,夜里开,很亮。

为了扫荡,为了抢粮,为了把八路逼到死,抽调兵力抽调成了这样,城墙守备跟糊的有什么区别?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胡义更加坚定了信念,打对了,打了,下一次鬼子才不会如此猖狂,才不敢如此不遗余力,一群狗娘养的!

转战这些年,总是在打防守,这次防守是最不一样的,不是要守住自己的东西,而是守在鬼子的心窝里。这让胡义心里油然而生亢奋感,自从离开长城后,以为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今天它复苏了。

盘腿坐在徐小画在地上的布局图边,深深皱了眉头,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看了又看,回忆着,算计着,判断着,权衡着,酝酿出一个又一个战斗方案,对比着,揉合着,补充着。木桩一样呆坐了半个小时,才抬起头。

期间树林中的全排战士一个出声的都没有,等待答案让他们感到一丝与战斗不同的紧张,他们不敢凑近,又不愿离得太远,在十几米外自觉地围了大半圈,看五个班长蹲在地图附近陪排长发呆。现在排长抬起了头,说明他要安排命令了,每个人,每个班的命运即将被排定,让全场瞬间一紧,树林里落叶可闻。

“徐小。”第一个点到名字的居然是他。

“有。”徐小穿得一身破破烂烂,骄傲地站起笔直。

“现在你就回城里去,一直到行动发起前,你要在东门里观察守备情况。不变,则没你事,变了,想办法纵火,提示我们取消。行动会在天黑之后不久开始,最迟也迟不到午夜。”

胡义要给九排留下充裕的战斗和撤离时间,所以这个夜晚不能过分浪费。

“那战斗开始后……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藏了就行,明天方便的时候再出城,到绿水铺的隐蔽地点去找队伍。去吧。”

徐小想参加战斗,但是面对排长的目光压力又把话咽回去了,接住马良抛给他的火柴盒,恋恋不舍地退了两步,转身离开。

胡义收回目光,将手里捏着的树枝点在城门口:“这里是主阵地,由我、罗富贵、赵结巴以及一班一部防守。石成,先期你带一班大部在城门外靠南侧掘土补充沙袋,巩固门洞工事,成型后做预备队待命,随时接替门洞里的损失。”

石成点头。

点在城门的树枝尖端开始向城里移动,进城门后向南斜转,在街南侧几间房屋范围上画了个圈:“流鼻涕,你看清楚,这里是你们二班的阵地。你的任务有二:第一,阻击从南北两侧城墙根接近城门洞的敌人;第二,在主阵地不能有效压制正面大街的时候,你们则成为屏障。我要先提醒你,二班这个位置压力会是最大的,这里失守,城门随后就会失守,战斗也就提前结束了,懂么?”

刘坚强盯着胡义圈出的位置紧看,明白了要害,二班是城门洞向城里斜向延伸出来的犄角,既要守城墙根防止敌人侧面绕来往门洞里扔手榴弹,又卡住了大街的南侧,如果敌人真的从大街西边冲过来,相当于从二班眼皮底下过,可以说这是个想当苦命的位置,早晚要成为敌人重点照顾的位置。

“我懂了!我行!”

于是胡义手里的树枝顺着东西向的大街继续往西画,从二班的位置向西划出一块距离停下,改向南,划出一段以二班位置为圆心的四分之一弧线:“以二班为基点向西一百米,二班西面,西南,南面百米范围,这片区域由三班负责。马良,你的任务分主次:主要任务是游击掩护二班的侧背方向,阻击从南侧抄袭二班的敌人;次要任务,是在适当时机抄袭打击正面敌人的侧翼。抄袭要以二班位置巩固为前提,记住了么?”

任务布置到这一步,刘坚强才忍不住抹了一下额头的汗,这样一来他才有了些信心,这不是害怕不害怕的问题,而是守得住守不住的问题,死光了也是失守,意味着全部战斗结束。

“哥,能再补给我们三班一些手榴弹和手雷么?”马良瞪眼看着指给三班的街道游击区,头也大了。

“可以,一班的手榴弹和手雷一会儿全都转给你们三班。”胡义毫不犹豫回答了马良,用树枝在城门北面的一段城墙上画了个小圈:“陈冲,这是你四班的位置,你的任务有两个:一,阻挡可能从北侧城墙上头绕来的敌人;二,无论战斗正常结束还是意外结束,四班掩护全排撤退。提前在城墙外侧放好绳,四班在城墙上的位置和距离你临机掌握,一定要时刻观察战斗态势。”

“嗯。可是……南段城墙上怎么办?”至此九排已经安排完了,陈冲提出问题。

“城墙上如果来敌人,只能是守南门和北门的伪军增援而来,在情况没有明朗之前,他们未必有这个魄力和胆量。北面有你挡了,南面给他们个借口应该就可以。”胡义扭头叫来了小红缨:“丫头,你带傻子和李响,在战斗开始前到南城门外隐蔽,等东门的战斗打响之后,把李响剩下的那几颗榴弹都送给南城门就行。”

小丫头没想到真有任务给她,虽然这任务李响一个人做就够了,她更像个摆设,好歹是个进步,这算单独出任务,兴奋得连连点头。

至此战斗任务全部分配完毕,胡义对九排做最后强调,战斗目标是守住东城门一个小时,马良的信号枪弹暂时交于石成,信号弹在东门外飞起的时候就是全体撤退的时候。敌人在城里是否留下了炮是个未知数,全排都要有承受炮击的心理准备,没有最好,有也没辙,只能挨。如果战斗意外失败而溃散,最后的集结地点是绿水铺附近的河岸。

任务布置会开完了,刘坚强和马良蹲在徐小画的地图边一直看,刘坚强在数房子,琢磨分布位置;马良在记巷子,算计范围;两个人不时嘀嘀咕咕。

陈冲带人把昨天收集来的那些绳子整理出来,有的给挂上勾,打成捆,便于携带。

石成指挥一班的战士开始干活,找了个地方开始挖沙子,用昨天弄来的那些麻袋装,封口做成沙包,装上两辆牲畜大车。在战斗开始前至少要先准备两车沙包,城门拿下后直接就能在门洞里堆出一层简单防御工事,剩下的活儿在城门外现场继续完成。

战士们的心情都很复杂,既有担忧也有兴奋,九排真的要打县城了,做梦都没想过的事。哪怕计划失败了,这件事也足够吹嘘一辈子,只要能活着回来,一定要吹嘘一辈子,爷们打进过鬼子的窝!

见胡义来到了干活现场,石成主动迎了上去:“排长,我带一班在门洞里打行不行?”

胡义淡淡一笑:“怎么,不愿意干活?”

“不是,我只是……”

“城门洞就那么几米宽,塞那么多人当靶子么?少一个,补一个,如果我少下来,你就是排长,接我的怀表,信号弹必须按时飞起来。”在石成的肩膀上拍了拍:“好了,继续干活吧。”

排长走了,石成深深呼吸了一次,风有点凉,但是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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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 顺利的开场

这注定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乎有云,所以连夜空都是黑的,但是那颗心很平静,平静得能够感觉到胸口衣袋里的怀表在跳动。

探照灯的刺眼光柱缓缓扫过前方,细细碎碎的对比看得眼睛疼,缓了一会儿,才恢复了感觉,重新看到前面黑黝黝的城墙,垛口后面不时闪亮的手电筒朝北越走越远。

果断提起步枪弓起腰,快速向前。

身后随之响起了脚步声,二班和四班跟得很紧,稀里哗啦的声音不算大,这开局很好。

肩膀靠到了城墙的坚硬才停下来回过头,二十个人影紧跟着在城墙下倚成一溜儿。

把手里的步枪上肩背好。

短暂的悉悉索索之后,几个人影向上甩绳勾。

……

城墙不算太高,七八米,夜风吹过垛口,低低发出了哨音,城里尚有灯火,或远或近,或稀疏或稠密,尽管夜暗,仍能辨得出街。听到最后一个战士被拽上了城墙的声音,才掏出了从丫头那里借来的手电,拧亮。

“上刺刀!”这是流鼻涕在低声命令。

在嘁哩喀喳的金属交接声音里,打着手电顺城墙朝北走,不回头也知道队伍跟在后头走成了一溜儿,杂乱的脚步声渐渐协调起来。

北面那柱手电光似乎调回了头,往这边照了又照,接近过来。

“哎?你们晃到我们这东墙来干屁?”打着手电的伪军带着十多个手下走近,一边将光柱照向对向而来的拿手电的伪军,结果对方的手电晃得他眼睛疼。

“今天晚上南墙东墙我们都负责了!”胡义拎着手电从对方身边走过,直直走向对方队末,二班和四班的一溜二十人拎着挂了刺刀的步枪也直直地走,根本不搭理正在错过身边的十来个伪军巡逻兵。

“什么?你们……哎?站住,停下,我说你们这是……”

对方这回真的停下了,在宽度不大的城墙上,二十多个伪军朝并排在身边的十来个糊涂伪军端起了刺刀,紧跟着是锋利入肉响,和某些痛苦的喘息惊叫。

胡义的手电光从这边扫到那边,血,尸体,正在放大瞳孔的凸眼,掉落的步枪,痉挛的手指,在最远处,亮着的手电筒在城墙的地面上滚来滚去,陈冲正在弯腰拾起它。

于是转身顺着城墙继续走,东城门楼已经在前方出现轮廓。

把手电光往左侧胸墙边扫扫,看到了下城墙通道,几步之后左转开始走下石阶。身后的一列纵队在通道口位置自动分为两支,刘坚强领着二班紧跟在胡义身后下城墙,陈冲打着伪军那支手电带领三班继续朝城门楼走。

“刚才那什么声音?谁鬼叫呢?”门楼上有人朝打着手电接近的陈冲喊。

“有个倒霉狗崴了脚。”

“哎?下去那几个是谁啊?”

“那是我的排长和二班!呵呵……”

“你的排长?那老子又是谁?哎哎?你怎么……你……”

“你是短命狗!”

城门楼上的对话和跌倒声让城门洞里的几个伪军纳闷了,一个腿脚勤快的跑出门洞朝上看,还没来得及询问状况,发现城墙根下走过来十一个人影,他们已经很近了,似乎都是治安军,其中一个打着手电照过来,边走边冷问:“你们班多少人?”

“七个。怎么了?”

伪军糊里糊涂答了,对方却在展开,并且端起了刺刀,其中一柄被光线晃到了一下,刀锋上满是鲜血。

愣神之间当胸被拿手电的一脚踹得仰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畔冲进了城门洞,正在痛苦的茫茫然,又被拿手电的狠狠一脚跺在了咽喉上,颈椎碎裂的声音里还是没能看清这拿手电的究竟长什么样,然后漆黑。

……

黑暗中,石成扯出了一块白色布条,在左臂上系好,然后问另一个人影:“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吧?马良,马良?”

“城门楼已经解决了,说明城门底下也行了。”

“你怎么肯定?”

“城墙上那个出了城楼正在往北走的手电光肯定是陈冲,南段巡逻的怎么可能又去北边。”

没多久,东门城墙上的探照灯熄灭,城门口出现了手电光亮,朝着城外上下摇动,这是开工信号。

“上!”

两辆牲畜大车拉着沉重的沙包和工具麻袋,吱吱嘎嘎被推到路上。将近三十人的伪军队伍立即出了树林,直奔几百米远的东城门。

啪——枪声猛然打碎了夜的安静,东门北段城墙上有人掉落,估计四班迫不得已开枪了,不过这已经无所谓,早晚的事。

大车停在城门外边,胡义拎着手电站在城门洞口,门洞里躺着几具伪军尸体,再无喘气的,二班已经进城去找位置了。

马良领着三班急急往里跑,经过胡义身边时感觉肩头被重重拍了一巴掌,跑动中忍不住回过头,他仍面朝城外站着,拎着手电看一班在城门外匆匆卸车,他的背影站得很稳,一如往常,虽然隐约。

“快!先跟我往西南抄!”重新专注于前方的马良带着他的三班,冲向灯火阑珊,步枪一支支下了肩。

……

城门洞四米宽,拱顶也不算太高,进深十五米,看起来倒像是一截隧道,光线很暗,所以城里那端像是个暗蓝画框,不像是出口,完全没有空间感。战士扛着沙包疲惫地喘,一个个经过身边,在门洞里快速筑起一层防御墙。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等待暴风雨的感觉,让胡义的牙龈阵阵地痒。贱骨头!我是个贱骨头!胡义这样想着,关闭了手电,黑得只剩下前后两端的微蓝画框,和画框里那些往返奔跑的黑影,以及画框外的灯火点点,可是很矛盾,既然是画框,又怎么区分里外呢?

最后一次看时间,然后手电被揣好,背后的步枪滑下了肩,攥在右手里,微凉。

沙袋已经被卸光,大车被战士牵走到城外的安全范围栓了,石成带着手下人开始在城门外挖土砂,一麻袋一麻袋装。

在黑暗里正了正头上的大檐帽,戴紧,来到一米高的沙包墙后,半跪,枪托落在地面,右手拄着步枪枪身,静静向城里看。灯光一次次的熄灭,城里有人开始惊慌叫喊,警报声呜咽响起,难听得像是在招魂。面前这条朝西的大街越来越暗淡,最后变得黑漆漆,空荡荡,将要成为地狱之路。

赵结巴在左面,一次次地摘掉帽子,又一次次戴上,根本没去检查摆上沙包墙的机枪,他一直在擦汗。他的副射手是个年轻的新兵,半躺着背靠在沙包墙后,明明只有一个待更换弹夹,还把子弹都退了出来,又摸黑重新装,好几次把子弹掉落在地上,清晰地响。

罗富贵在右侧,这熊靠在沙包墙与侧面石壁连接的角落,愤愤指挥着刚刚从一班配给他的副射手:“再去扛些沙包来,把这边上堆两层,高点……这能挡住个屁啊!给我堆出个垛口,别等一班来送了,你现在出去拿!……姥姥的,这什么破地方……回来,扛沙包你还揣着弹夹干屁!子弹也给我卸这,你死半路上老子去哪认你?”

……

拎着步枪的刘坚强站在黑漆漆的巷口,指着位置不同的两间屋子喝令:“你们六个分成两组,把这俩屋子给我占住了。开打之后南边来的也有可能是三班,其他方向绝对不要含糊!”

两组战士正在分别翻墙进院,巷子里匆匆跑出个战士:“班长,那铺子进不去!”

“你们干什么吃的?”刘坚强火了,调门高八度,临街那间大砖房是他预想的主要防御点。

“他不让……我们打不开屋门。”

“废物!”刘坚强掉头钻进了巷。

轰——手榴弹爆炸声突然震颤了黑夜,黑暗中被掀上天的乱七八糟如雨落下,摔砸得附近噼里啪啦乱响。

甩甩帽子抬起头,从屋里拴住的铺子后门被炸得破裂不堪,刘坚强抬脚踹断了几块碍事的门板,端起刺刀冲进了屋。在尖叫声中传出大喊:“既然舍不得,那就跟我一起在这守着打鬼子吧!”

随后主人的身影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坐在黑洞洞的后门外嚎啕他的基业,三个战士提枪跑过他的身边冲进后门。

屋里持续传出刘坚强的命令声:“找东西堵住前门……你跟我留窗口……拆架子拆架子快!没时间了……”

一时间东城门内的范围大呼小叫乱七八糟,有人在哭有人奔逃,枪响过一次,爆炸响了一次,十来个伪军跑在附近巷子里大嚷着这里是战场,呼喝着死死窝在屋里不出门的人远离。

……

“东门出事了!东门出事了!东门……”

有人在远处撕心裂肺插嗓子喊,留守的鬼子小队仓惶奔出宿舍,系着扣子歪扯着枪,连碰带撞奔向军营操场去整队。

宪兵队,警队,侦缉队全都一团乱,正在刺耳的警报鸣声里紧急集合,到处都在吹警哨,电话机摇柄快被某些人摇断了,但是东门城楼上的值班室根本没人接听。

猖狂得只留四个连治安军和一个皇军步兵小队,所以宪兵队前田大尉暂领了县城防务。他的第一想法是有人在城里作乱,虚张声势祸乱人心,几条造势的泥鳅而已,没有太过紧张。

可是手下人拼命往东门打电话没人接,这个事就有点不对了,至少东门真的出事了。不过他还是不认为这是八路做的,怎么可能呢?疯了吧?这些八路交通员的能耐够大的,城门也敢动?刚拔掉他们的组织,就敢明目张胆出来作乱,那正好,今晚再抓一遍!

“不要再折磨那部电话了!难道你不觉得累么?”前田看得头疼:“东门是谁负责的?告诉他们立即去把城门控制住。另外通知留守小队集合后到宪兵队来,与宪兵汇合待命,侦缉队和警队先放出去控制各路口。”

负责东门防务的治安军连长接到了电话命令,带上轮休中的两个排,顺着大街怨声载道向东门夜色跑步赶往。

……

还没看清人影,已经听到了乱纷纷的跑步声,轰隆隆出现在大街的漆黑中。步枪枪托抵住了胡义肩膀,哗啦一声子弹上膛,枪口渐渐抬平,瞄向前方。

“小鬼子来了?”罗富贵朝大街深处猛瞪眼珠子,可惜黑乎乎仍没迹象。

“是治安军,鬼子跑得没这么乱。”黑暗里的胡义将视线贴在表尺后,开始等。

“胡老大,现在有半个小时了吧?”

“我的枪不响,计时不会开始。”

熊叹了口气,摆正他的机枪。

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模糊成一队影子,顺着大街迎面跑来,晃动着,嘈杂着流出了黑暗,在细狭的眼中成型。

啪——枪口焰猛地闪亮了漆黑的门洞,瞬间看到了堆砌的斑驳墙缝,短暂得无法形容,在黑暗里待久的眼睛产生了一点不适应。声波一次又一次在拱形空间里撞击交错,响亮得刺耳。

后坐力猛地撞动了肩膀,震撼了全身一次,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开了。

这一颗子弹狰狞地飞出了城门洞,嚣张地穿过了一次体热,继续顺着大街在黑暗里飞行。被穿透的目标尚未跌倒,一挺机枪响了,另一挺机枪也响了,两团持续火舌阴惨惨地发亮,一次次将狭窄的门洞空间照耀得如墓室般诡异,衬托出了一堵沙包矮墙,以及矮墙后探出的五顶大檐帽。

场面正式喧嚣,穿透声,惨叫声,碎屑在黑暗里飞溅,血液在黑暗中流淌。有的抱头仓惶卧倒,有的拼命冲向街边,寻找一切遮蔽,该死的这是一条街!

一个伪军惊慌地冲进了街边的一扇漆黑窗口,全没考虑这窗口为什么没关上闸板,为什么是破碎的,他只是想避开狰狞呼啸在街上的弹雨,并为此感到庆幸。

跳进窗口后他还转过身,朝窗外伸出手,在刺耳喧嚣中朝趴在尸体后的人影嘶声大喊:“连长……快进来!”

连长抬起头,身边窗口内的手下身影已经不动了,他的胸前似乎透出了什么尖锐,看不清那是怎么了,但接下来是一声刺刀抽出躯体的特殊响,仍然朝窗外伸着手的人影随即消失于窗口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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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矛与盾

窗里漆黑,窗外的街是暗的,至少比窗里强一点。

猛烈的射击声只持续了不长时间便停了,刘坚强倚在窗口一侧,听着街上那些呻吟和哭喊,摸着黑往枪膛里压子弹。迎头跑向城门的两个排伪军当场被打死了二十多个,伤了多少不知道,此刻他们躲在街两边的沟沟坎坎里,哭嚎叫唤的当然是受伤的,那些幸免于难的家伙躲在街边的黑暗角落中,连探头射击的勇气都没有,一切来得太突然,他们还没从惊骇中恢复过来,需要时间。

战士在黑暗中把窗口里面那具伪军尸体细细搜摸了一遍,站起来重新靠在与刘坚强对面的那边,试图伸头向外看。

“你要干什么?”子弹装满枪栓复位,哗啦一声响。

“班长,他管死在窗根外边这个叫连长,那身上肯定有短枪吧?我想把他拽进来摸摸看。”

九排里后来加入的很多新战士没能分到驳壳枪,这战士是其中一员,看着窗外街上那些黑黢黢的尸体横七竖八,心里长了草。

“想死就出去摸,黑灯瞎火,骡子和结巴不会认得你是谁,出去就是两头挨枪当场筛子你信不信?”

战士打了个寒颤,死心了。

刘坚强拎好了步枪,微微朝窗外探探头,又命令道:“咱们四个也分两组,这屋我俩够了,你俩从后头绕隔壁去,免得将来手榴弹把咱一锅端!”

屋里的黑暗中一阵响动,两个人影跑出后门。

……

前田大尉的表情严肃了,东面传来这一阵枪声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两挺机枪的持续扫射说明这是一场战斗,是战斗,这可不是袭扰!

“你接通其他三座城门,确认他们现在情况正常!”刚刚对手下下达这个命令,城南方向传来了一次次的爆炸声,助理手中那部电话还没来得及往外打,面前办公桌上这部电话突然拼命开始响。

前田一把抓起话筒,报告来自南城门值班室,守城的值班员慌里慌张大喊他们正在遭到八路攻击掷弹筒正在轰击他们的城门,强烈要求增援。

“不要担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你们守住城门即可,增援我已经派出,他们很快就会到的。”前田说完了这一句便放了电话。

这些治安军太废物了,报不清敌人规模,报不清火力状况就开始要增援。除了四个方向各一个连治安军,城内真正可用之兵目前就两支,一个留守标准小队,手下的宪兵队也是一个小队规模,不过火力没有标准小队那么强,全是轻武器。前田现在感觉有点头大,但是一句话就稳定了南门的军心,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他不清楚八路的规模和意图。

八路具体有多少?东门现状如何?南门是否该增援?西门和北门真的是安全方向么?前田的指尖习惯性地开始敲击桌面。

咣当一声,办公室门被推开,一个鬼子少尉匆匆进来,大步来到办公桌前敬礼,这是留守小队长,他的小队已经全副武装停在了宪兵队门外待命了。

还不等前田开口下命令,一个治安军少尉狼狈跑进来:“太君,八路……八路占领了东门,已经进城了!我们连,浴血奋战,伤亡惨重……已经将八路主力堵在了东大街头……太君,快增援啊,再晚就来不及了!太君……”

东门果然丢了,八路果然进来了!前田一拍桌子:“通知南门西门和北门的治安连各守各位,丢失城门者杀!另外,把警队和侦缉队收回来集中。”然后朝办公桌前待命的留守小队长道:“带你的队伍去城东,等警队和侦缉队收回来以后我会把他们也支援给你,宪兵队是预备队,一旦你觉得压力大,再向我要增援。”

小队长能理解前田大尉的苦衷,他要考虑全城,防守兵力不足捉襟见肘,如果把宪兵队和留守小队合起来一波打向城东倒是轻松,可一旦别的方向再出问题便无兵可派干瞪眼,于是毫不犹豫领命而去。

这鬼子小队长也是个打仗的老手,他能留下做留守小队可不是因为他平凡,反而是因为他不需要积累更多军功,而把参加扫荡的机会让给了更需要锻炼的人。

一般人觉得老手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是经验更多,其实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在战斗中老手老兵任何情况下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无论对的错的,是打是逃,是突是绕,建立目标最重要,错的方向也比没有方向强。胡义如是,这鬼子亦如是。

这不是野战,在城里,屋舍林立街巷纵横,一个小队的兵力规模推进实在单薄,优势不明显。鬼子小队长不知道八路总共有多少,深入了多大范围,但是他没受这些因素干扰,把关键点直接锁定在东城门口,不管你怎样,我要直接抢夺东城门!

夜色里带着一队鬼子顺大街向东跑,这小队长已经开始在心里酝酿大概步骤,收拢残余的一个排治安军,把小队中的三挺机枪和掷弹筒集中,临时编为一个火力组,混合治安军卡死面对城门的这条关键大街,掣肘你进出城的能力,切割战场,同时一步步压制推进,给八路施加最大限度的压力;用步兵班从两翼分别尝试进攻性侦查,确定适合的方向,等警队和侦缉队补充过来之后,与步兵班混编,选择弱侧直接打进城门口。

矛与盾的关系,形成了。

……

靠在沙包后的罗富贵觉得硌得慌,抬起熊屁股用手在地上划拉几把,空弹壳与地面的石砖碰撞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他在黑暗中朝沙包墙另一边道:“结巴,我这有五个弹夹,给你一个。”

赵亮在黑暗里答:“我不,不要。两个就够,够用了。”

“姥姥的,不要也得要!”罗富贵抓起个机枪弹夹直接朝那头扔过去,砸得赵亮一叫唤。少打一轮是一轮,两个货心里都这样想。

哗啦啦——大街西面的黑暗里传来一阵碎裂声,接着又传来敲砸声,同时伴随着隐约对话。

罗富贵忍不住重新把头探出沙包墙,攥住了架在上头的机枪,小心翼翼朝黑暗里瞄着:“在搞什么?二班?还是那些治安军?”

胡义仍然拄着步枪半跪在沙包墙后,朝大街深处的黑暗里静静看着,淡淡道:“鬼子来了。”

另外三个帽子阴影全都从沙包后紧张地探出来,分辨着街上那些微弱呻吟声后面的隐约对话,以及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他们应该是在做临时掩体。”胡义把步枪摆在了沙袋上,在黑暗中翻掏背在身侧的挎包,拿出了信号枪,没法分辨什么颜色,随手填进一颗信号弹,合膛:“准备射击!”两边的机枪在他的命令声中做好了射击准备。

嘭——咻——

一声闷响一阵呛人的烟,一个亮点猛然飞出门洞,以低姿态顺着大街冲向黑暗,而后突然爆发出莹莹绿光,划出一条刺眼的低弧线。

绿莹莹的房顶绿莹莹的街,绿莹莹的店铺招牌下躺着绿莹莹的尸体,绿莹莹的阴影里暴露出正在爬行的腿。绿色信号弹飞跃过一道各种杂物胡乱堆砌的矮墙,附近戴着钢盔的家伙正在从两侧砸开的屋子店铺里往外拽东西,惊讶抬头看着飞跃头顶那道耀眼绿光,看着它飘飘然落在街上,仍然在燃烧,发挥最后余亮。

哒哒哒哒哒……城门洞里的两团火舌开始疯狂喷射,空气中到处都是撕裂声穿透声撞击声,临街的招牌掉着碎屑在摇晃,地面的青砖不时跳起诡异的闪光,尸体在中弹,那道杂物堆砌的矮墙发出怪异的稀里哗啦响。到处都是扑倒,躲避,蜷缩的阴影。

当信号弹熄灭,街上归于黑暗的一刹那,杂物墙后立即间隔摆上了三挺歪把子。

突突突突突……三团歪把子机枪火舌正式亮相,咬牙切齿地呼啸回应,一阵弹雨逆着捷克式机枪弹幕,顺着大街飞行近百米,恶狠狠洒进城门洞。

刚刚打出第三枪的胡义猛地缩下身体,黑暗中到处都在响,墙壁,青砖,沙包无处不在响,被撕裂的沙包扬起沙砾,在头顶蹦起来,砸着硬帽檐,哗啦啦又落地。

噗通——身后不远处传来沙包落地的沉重声音,一个正扛着沙包进来的战士在黑暗里倒下,捂着伤口痛苦地喘息。

“等他们换弹夹,你俩交替压制!”蜷缩在沙包后的胡义在黑暗中嘶声喊:“听见了吗,交替压制!”

为了下马威,鬼子三挺歪把子同一时间全开火了,这一阵火力密度呼啸得可怕,一道道曳光狂妄飞进城门洞又从另一端飞出城,瑰丽无比。

“打!现在!”听声音感觉到火力密度下降的第一时间胡义立即把步枪摆上了沙包朝对方还射,同时喊出命令。

怕死的罗富贵指望赵结巴先开火,结果胡老大已经开始射击了那边也没动静,迫不得已把他的捷克式机枪从沙包后顶了出来,枪身直接压在沙包上,连脚架都不敢用,扣着扳机不撒手,巴不得噩梦立即结束。

哒哒哒……“姥姥的赵结巴!你敢指望我先!你等着!”机枪在响,罗富贵在骂,最后一个弹壳飞起来的瞬间他便缩了。

啪——枪口焰闪过,胡义快速拉拽枪栓再打。“结巴,开火!”又一枪打向黑暗,赵结巴的机枪仍然没动静。

几秒钟的间隙后,鬼子的歪把子又开始响了,铺天盖地的弹雨当场打飞了胡义的帽子,活活把他压在沙包后。转过脸,黑暗里似乎赵结巴的副射手正试图把一个僵硬的影子从机枪后拖开。

赵结巴死于鬼子的第一阵弹雨,他没了半边脸,早就不能回答了……

刚刚抓起机枪的副射手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便被胡义一把推开:“给我做副射手,装填!石成……石成……加两个上来……”

机枪被胡义推上了沙包,细狭的眼落定在捷克式表尺后,将枪口朝向闪亮中的狰狞。

子弹在呼啸,向东呼啸,向西呼啸,相互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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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夜幕下的火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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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面大街上的枪声喧嚣刺耳,歪把子机枪捷克式机枪各种步枪射击声纷乱交错,彻底打成了一锅粥。

左面是房,右面是墙,光线不好,但不必担心会被绊倒,因为这是城里,没有崎岖。马良弓着背,拎着盒子炮,大步在黑暗的巷弄里奔跑着,斜背在身后的步枪因颠簸不停撞击着他的背,有韵律地响着,手下的九个兵鱼贯跟随,或像马良一样拎着短枪,或在拎着的步枪上挂了刺刀,呼哧带喘。

一口气奔到巷口,靠着墙角两边看,空间的拓宽使光线感强了些,一条暗淡南北小街,向北直通大街上,这里可以更清晰地听到歪把子在大街上吼。

“班长,再往前抄两条巷,朝北摸过去肯定能敲那机枪一家伙!”

“敌人会有人反抄过来的,如果漏过去,二班就有的受了。”

“可是这根本都看不出多远,地方这么大,咱们能怎么办?要不分两组,或者三组,往两边铺开?”

“不行,分开了一旦再碰面我知道你是谁?用手榴弹打招呼么?这条小街是通南北的,要抄过来必定过,我猜鬼子不会绕太远,咱往大街那个方向摸。”马良向北拐出墙角,贴着小街一侧的墙根继续走,但不再跑。

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三班溜着墙根还没走出十几步,一队黑影在前方二三十米处鬼祟过街。

马良急停,鬼子也诧异地转头看。

呯呯呯……三班开火。

啪啪啪……十来个鬼子当场打出一排枪。

距离虽近,光线并不好,目标很不清晰,反应都够快,一轮猝不及防的对射下来,当先的两个鬼子倒了,三班的一个中弹战士正被后面的人往巷口拖。

“先躲!”身处最前方的马良仓皇放了几枪之后攀住身边的土墙毫不犹豫往里爬,掉头跑的风险太大了。

驳壳枪的射击声让鬼子头皮麻,在小街上与八路近距对射是傻子,训练有素的当场卧倒并还击一排枪让他们大部躲过一劫,然后拼命往来路的漆黑巷子里窜。

双方在极其短促的一阵交火后,不约而同都选择了猥琐战术,光线不良的小街上几秒钟后便空无一人,接着传来叽里咕噜叮叮咣咣响,有手雷砸到了房瓦,有手榴弹撞到了墙,黑灯瞎火里双方又选择了相同的手段,手榴弹盲投。

轰轰轰轰……霎时间乌烟瘴气闪光凛凛碎屑横飞,距离二三十米远的两边都是硝烟弥漫仿佛一阵密集炮火急袭,蔚为壮观。原本光线就不好,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满鼻子都是烟土粉尘。

“****!小五你来帮我一把,我起不来了……呼……”

马良在呛人的烟尘里摇晃着脑袋,听到了墙外边有战士在吼叫,小街那边也有鬼子在痛苦地哇啦哇啦喊。

带着满耳朵哨音响,拎着驳壳枪踉跄出院子:“一组,你们仨穿过街去!卡那间屋子!看到没有,先卡住那间屋子!”

马良朝隐蔽在附近黑暗中的战士喊着,重新来到他曾经停下过的巷口,灰头土脸探出头往斜对面的那片民居看,一片黑黝黝的建筑错落,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清。不回头地对身后人说:“把手榴弹备好,你俩跟我从另一边上!”

……

城门洞里的火力被西面大街上三挺歪把子压制得断断续续,已经无法有效衔接,破碎窗口外的西侧不时有杂物被碰倒的声音传来。刘坚强靠在临街窗口内的黑暗里,端着步枪,斜向朝西瞄着对面街边,凭声音,能想象得到哪些伪军正沿着大街两边,蛆虫一样胆怯地爬过来。

窗口另一边的战士呼吸很急促,在机枪的射击背景声中努力分辨着:“班长,他们好像过来了。班长,班长!”

“过来了好,咱们可以干活了。你把手榴弹准备好,一会儿朝窗外西墙根那边扔,把你身上的都仍出去。”

一道道顺街飞行的曳光弹道在窗外划过,像是一条条暗淡的霓虹,很漂亮,可惜刘坚强的眼里看不到这份美丽,就像马良说过的,他是一根杆子,连树都不是,永远不懂得欣赏。他只顾着皱紧他的眉头,大檐帽脏得与泥墙同色,与黑帽檐下那张严肃的脏脸同色,无视了那些瞬闪的光线,静静等待着他想做的事情。

一个匍匐中的黑影终于出现在对面街边,扯着步枪背带,靠着墙根往前挪,每爬动一次,步枪便与地面的青砖摩擦一次,出响声,而身边的窗根底下,这声音更清晰。

扳机扣了,枪口跳了,一团火焰亮得刺眼,弹壳掉落在窗台上再弹起来,还没落地,枪栓已经清脆复位,然后第二枪再响。

窗口另一边的战士拽了手榴弹,隔着墙往西抛,又扯开第二颗手榴弹引火绳,再抛。

窗根底下正在爬着的伪军停住了动作,呆呆抬起头朝上看,那支探出窗的枪口正在亮起第三次,震得伪军又一次胆寒,接着西面身后猛地有手榴弹爆炸,一次又一次,掺杂了惨叫声,和摔落在背上的各种细碎东西,震撼得他不得不死死抱住了头,直到感觉窗口里那支枪口又探出了窗,并抵住了他的背。在枪响之前,绝望的叫声先响了。

原本飞向城门洞那些漂亮的霓虹,突然间向窗口靠过来,身边的窗框一段段被撕碎,窗口边的青砖被冲撞得破裂飞溅,划过帽檐下那张严肃的脏脸,流淌出殷红。

刘坚强在本能下蹲,大街西面又传来掷弹筒射响。

“掩蔽!”

轰——房屋在颤抖,房顶在闪光的一瞬猛然被豁开一个窟窿露了夜空,瓦片泼水般倾泻下来,腾起的尘土瞬间遮蔽了屋内所有空间,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呼吸到的不再是空气,只有土,进入鼻子,进入咽喉,不能喘,只剩咳,拼命咳。

两个掷弹筒原本一直没开火,因为这高弧度弹道的玩意根本没法打城门洞,几个操作手到位后只能吃闲饭,看着双方的机枪火力对决,看着机枪手换龅来一个又一个,或在杂物墙后包扎了再上,或被拖在一边变得僵硬。

那些伪军太没效率了,推进度慢得像虫子一样,现在他们终于证明了大街尽头右侧那几间房子已被八路占据,卡住了街,一通榴弹毫不犹豫地送了过去,接连十几次爆炸,打得掷弹筒热。

……

子弹在头顶不停呼啸,沙包墙外边噼噼剥剥持续出怪响,副射手正在顶着捷克机枪,冒着弹雨断续射击,胡义歪靠在沙包墙后,摸黑给自己的左臂缠绕绷带,半边袖子全湿了,黏糊糊的。

这挺好,居然没打到骨头,右手配合牙齿试图系上结,猛地感到脸上一片热黏,接着听到身边咕噜咕噜的声音,歪头去看,副射手的身影捂着脖子正在从机枪后滑下来。

顾不得再给自己的绷带打结,一窜扑在他身上,死命压住他的脖子侧边,试图帮他捂住,满手心里都是湿热。

想回头喊人帮忙,整只手都已经黏透了,遂放弃了想法。止不住的,打绷带也没有用。想放手,却被副射手的手死死压住了自己的手,他因鲜血喷涌而恐惧着,排长的手是他最后的支撑,他死也不愿撒开,躺在黑暗冰冷的青砖上挣扎着,嗓子里不停咕噜咕噜响。

“石成,再上两个人,我需要新的副射手!”压着副射手的脖子,朝门洞外沙哑喊了一声,手掌下的躯体终于停止了挣扎,静悄悄躺平。

将湿透的手掌在身上抹擦几把,忍着左臂的痛,重新趴在捷克式机枪后,在黑暗中摸弹夹,三个全空了。

“骡子,我这需要装填了,你顶一会儿!”

“我顶不上去……姥姥的,我不想再上去了……我的运气不会那么好……再上去肯定下不来,我的脑袋都比你们的大……不公平。”罗富贵躺在他的机枪下面,他身边已经躺着两个副射手的尸体,地面的石砖都是湿的。

“呵呵,你想卖了流鼻涕?”胡义听到有战士从门洞后爬进来的声音,所以没有试图自己往弹夹里填子弹,转而摸过一支步枪,拉动枪栓。

“也许流鼻涕已经被掷弹筒炸死了。姥姥的,我不会给他烧纸的,穷死他……”熊在沙包墙后的黑暗里哭丧着嘀咕。

受伤的左臂艰难托起步枪,摆在沙包上,枪托抵肩,凝神,忘却划过耳畔的呼啸,射击。

啪——啪——啪……

一枪一枪沉稳地响,罗富贵在黑暗里歪过头,看着那个射击中的隐约身影,十分无奈地吐出一口气:“好吧,我觉得我得往左再挪一尺,天这么黑,催命鬼的眼神不会那么好吧?好吧,也许我的想法他听到了,那老子往右挪一尺。”

扯着搭在沙包上的机枪往右拽了拽,这熊突然猥琐探出头,顶着机枪扣住扳机不撒手。一个弹夹子弹如雨般疯狂泼向那些正在射击中的歪把子火舌,然后缩回熊头。

深呼吸之后,觉得一侧眼睛不舒服,抬起熊掌揉了揉,更不清楚了,好像有很多汗水流进了眼角,滑下了腮边,黏糊糊的,终于感到了额边的剧痛。

“姥姥的,我中弹了……我肯定中弹了……胡老大……我中弹了你听到没有……我要死了……”

胡义没回答,在不时呼啸的弹雨中接到了新任副射手递来的机枪,一个刚刚装满的弹夹已经被固定好,他开始又一轮压制射击,射击声三次两次韵律地响亮,枪口焰一次次惨白的瞬间,同时照亮了他满脸的殷红,像是已经死去般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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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闪烁的光芒

几个黑衣人拎着驳壳枪急匆匆跑过了黑暗的小巷,撞倒了同样跑在小巷里的瘦小乞丐。

“滚开!”他们在急促脚步声里消失于大街方向。

摔得不轻,嘴里品尝到一丝腥咸,在黑暗里用破衣袖随意抹了一把嘴角,徐小重新站起来,继续朝大街的方向跑。

机枪步枪驳壳枪的射击声喧嚣,掷弹筒手雷手榴弹一阵又一阵炸得震天响,东大街的战斗打到了白热化阶段。那些黑衣人是侦缉队的,他们都在赶向东大街战场集合。

听得出来,捷克式机枪的射击间隔越来越大,歪把子机枪倒是越来越嚣张,徐小再也呆不住了,他也跑向东大街。

冲出巷口,站在与大街交汇的路口上朝枪声方向看,东面百米多远大街上有三团射击中的机枪火舌,隐约显现出火舌后方偶尔交错的人影。偶有子弹飞过附近,打中街边的某些东西,是从更远的城门洞那边飞来的流弹,掠过敌人头顶后,继续顺街飞行,经过徐小身旁,一次次呼啸着响。

必须做点什么,徐小想,哪怕只有一盒火柴也必须做点什么。看看远处那些交错在枪口焰背后的黑色人影,再看看四周,他冲向了一间临街的房子。

这是一栋木楼,是个临街的铺子,有招牌,但漆黑看不清,即便看得清徐小也不认识,在门前撞了两次,被栓得紧紧的,于是他砸门,没有任何回应。毅然掉头,绕向后院去爬墙。

屋子后门也是紧闭的,“有人吗?”徐小在枪声爆炸声的背景里弱弱地喊。

哐哐哐……“快出来,我要点火啦!”

“求你们快出来,我会点火的!”他开始在后院里摸黑寻找一切适合引燃的东西,抱到后院窗根下。

屋里人不敢回答,捅破了窗户纸偷偷往后院看,可惜也看不清什么。侦缉队?警察?治安军?听声音说话都不像呢?

窗根底下突然亮起了一点光,一点火苗在弱弱摇曳,照亮了一个小乞丐的脏破身影。“我点火了,快出来啊!”他抬起头朝屋里急切喊,嘴角还淌着血,在火光里格外鲜红。

守在铺子里的主人终于敢愤怒了,咣当一声他踢开后门,当胸一脚把明目张胆放火的小乞丐狠狠踹倒,然后转身要冲向窗口下刚刚点燃的一小片火苗,一条腿反而被从身后死死拖住。

徐小猛地感觉到脸上挨了重重一拳,他咬住牙不松手,仿佛自己的头颅都瞬间碎裂了,恍惚得什么都看不清,只剩下几米远的那一片弱小火苗,亮着温暖的光。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可是他不忍心听那些歪把子继续疯狂地响,他不忍心再听,他想给九排一些光,九排肯定需要一些光,让小鬼子在光的背景下原形毕露,被高大的班长和无情的排长一个个杀死,杀光!这是无能的自己唯一能为全排做的。

被踢,被踹,被砸,被打,一次次的冲击,瘦弱的小乞丐在模糊中没有松开紧咬的牙,没有放开死死攥住的手,直到裤腿的撕裂声响起,他才陷入黑暗,手里仍然死死抓着一截断裂掉的裤腿。

急红了眼的铺子主人抄起耙子试图打散窗根下的火堆,可是火焰已经顺窗户纸爬满了整扇窗,他抄起捅去水缸里捞水泼窗,可惜火焰又爬上了木柱,进入了二层窗台。

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完全不似点亮之初那般孱弱,那般无力,连风都可以任意欺凌。它终于变得熊熊,化身成为巨大的怪物,狂放地吞噬一切,释放着无尽光芒,一层层推开了黑暗,傲然藐视卑微的灵魂!

……

鬼子少尉看到了地面上的影子,长长的影子铺在脚下的青砖,是他自己的,他抬起头,看清了前面的杂物墙,和手下正在射击的后背,背带交叉,被照亮出了黑色线条。他回过头,身后的大街上正在升腾起一片火红,照亮了他那急剧变化中的瞳孔。

再看东面那黑暗的城门洞,两团火舌突然爆发式地闪,时间似乎静止了,鬼子少尉经张开了口,即将下达一个命令。

铛——异常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萦绕了鬼子少尉的脑海。

一颗不长眼的流弹恶狠狠地击中了钢盔正面,瞬间的巨大冲力将钢盔向后上方猛拽了起来,系在少尉喉咙下连接钢盔的绸绳刹那绷僵,深深陷入他的咽喉。

卸力的钢盔滑落在脑后,仍然挂在脖子上,鬼子少尉静静直立了两秒,才仰天跌倒,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砖地面。那颗流弹打得不是很正,并没能击穿钢盔,但瞬间受力蹦起的钢盔却因紧系的绸绳当场勒断了少尉的脖子,也可以说……他是被吊死的,这也是某些老兵不愿意把钢盔系上的真正原因。

……

划伤不算,第三次中弹,击中了右侧肩头,射击中的机枪戛然而止,胡义躺倒在身后的尸体上,无法再给自己包扎。很痛苦,不是不疼,只是懒得叫唤而已。

“你继续。”胡义在黑暗里说,但是身边的副射手没动静,看来又完了一个。

随着另一挺机枪也停止射击,罗富贵在那边喊:“我不能再打了,我看不清!胡老大,我看不清了,我要换人!你听到没有,你说话啊……你怎么不打了?”

胡义痛苦地扭转了一下身体,哑着嗓子无力喊“石成,石成……上三个!”

只听到胡义沙哑说话,一直没感觉到胡义继续动,他是不死的煞星,他不怕面对弹雨,他不该不动的,半边脸都被血流满的熊惊慌爬了过来。

“为啥上三个……你怎么了!胡老大!你别吓我!”

熊摸索着扯住了一个结实的身躯,忍不住推摇。

被摇得阵阵剧痛,却无力抬起受伤的胳膊再推开这个熊货:“我没事,躺躺就好了。喊石成,上人。”

罗富贵松开了胡义的肩膀,才感觉到满手心里的血黏:“石成!来把胡老大抬走!王八蛋石成你快来啊!”他慌张朝门洞后方嘶声大叫。

“我只需要包扎,不需要被抬走,我没事。”胡义的声音正在减弱。

“对对!包扎,包上就好了!我给你包上,现在给你包上。”罗富贵开始在黑暗里惊慌寻找绷带,可是现在连他自己的绷带揣在哪都忘了:“姥姥的绷带!我x他姥姥的绷带……”熊在黑暗里咆哮着,摔掉了摸到的弹夹,摔掉了摸到的一切不相干东西,慌张得像当年即将失去母亲那样崩溃。

现在,熊不只是感到恐惧,同时还感到迷茫,他恨这感觉,于是他不停地谩骂,满是鲜血的手指全都在不争气地抖。

罗富贵的副射手开始默默操作机枪,射击声再次响起,城门洞里又开始一瞬瞬闪亮,使罗富贵看清了面前那张惨白间隔鲜红的脸,正在挤出一个很淡的笑容:“骡子,你不该当兵。”

……

一具具战友的尸体被拖拽出了城门洞,装在城门外的大车上,相比于死在城里的弟兄,死在城门洞里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事后还可以被战友埋葬。另一个大车上装了几个伤员,陷入昏迷的胡义也在其中。

城门洞里的两挺机枪继续在响,子弹继续在空中往来穿梭,但大街上的歪把子开始频频哑火,鬼子身后燃烧的大火坑得他们无可奈何,被迫放弃了横在大街上的杂物墙,射击角度所限,又不能离开这条街,只能和那些街边蜷缩的伪军一样躲在两边偶尔探头压制,火力密度没法保证了。

石成靠在了沙包墙后,倚着沙包蜷腿坐在满是鲜血的地上,黑暗中咔嗒一声微响,那是金属表壳跳起来的声音。手电随之亮了,他瞪大了眼极认真地看着晶莹洁白的表盘,不知道秒针怎么算,不清楚分针怎么记,只知道最短最粗的那根针叫时针,一格是一小时。而此刻,它已经指着它该指的位置。

关手电合起表,仔细小心地揣进上衣口袋,朝城门外喊:“放信号!现在就放!通知四班立即往城门这边靠,协助掩护二班和三班出来。”

一朵绚丽高高爬上夜空,明明它是火焰,偏偏看起来冷冰冰,远得像是在画里,吸引着一双双望向他的眼睛。有的人觉得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不可思议得仿佛刚刚;有的人觉得太漫长了,漫长得几乎忘记了它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陈冲带着四班顺城墙上开始朝城门跑,四班的运气很好,驻守北门的伪军到现在也没有来增援东门,他们省下了一场阻击战斗,转而直接进行掩护撤退的任务。

城墙上朝向城内的一侧只有一道矮墙,没有垛口,如果是在白天,城墙下的建筑群可以一览无余,夜里看不出多远,但是凭借高度和角度,也比在下面看好得多。

城门楼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二班所处阵位仍然有射击火焰闪亮,伴随着阵阵爆炸。与他们一街之隔的对面区域,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人影。陈冲在城墙上跑着看着,心也渐渐沉了下来。

侦缉队,警察,在一个鬼子步兵班的带领下,几十个正在穿街过巷,抄到城门洞北侧,他们已经开始隔着街朝二班区域零星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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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诈尸

一头熊脑袋上缠了厚厚的绷带之后开往城门面外爬。

石成注意到了那一坨猥琐移动中的影子,问:“骡子,你去哪?”

“我重伤了,打不了了。”

“你……重伤你还能爬?”

“老子伤的是头!枪子儿在脑袋里呢!”

“那你还能活到现在?”

“老子现在这就去找胡老大死在一起!老子怕黄泉路上受欺负!满意了吧!”熊的声音大了起来,激动起来,带着哭腔,在子弹的呼啸之下,爬在淌满了鲜血的冰冷地面上,爬向门洞外的广阔黑夜,爬向躺着人事不省的胡义那辆伤员大车。

石成听得出来那熊哭了,石成没有心情叫回他了,拾起一支步枪,转回身半蹲在沙包墙后,指挥两边的机枪继续射击,同时拉开枪栓,参与射击,等待二班和三班撤回来。

……

四班到达挨着城门楼北侧的城墙上立即开火了,他们的目标是那些与刚刚抵达二班街对面的敌人,不把他们打乱,二班和三班的撤出将会十分痛苦。

手榴弹手雷全扔出去了,仗着城墙高,距离又不算远,在那片黑暗的错落屋舍间制造出近三十次连续爆炸。闪光,震撼,冲击,纷飞的碎瓦,如雨掉落的砖块,迷蒙的硝烟土雾中,有侦缉队的家伙们在惊骇叫喊,有平时嚣张的警察在捂着伤处哭嚎,只剩下那一个班带队鬼子在屋舍巷道里镇静地掩蔽躲藏,大声呼喝着控制局面,同时朝城墙上突然出现的八路回击,对射的枪声在爆炸结束后立即混响成一片。

四班的斜向高位射击立即吸引了大街上鬼子掷弹筒的注意,他们中断了对二班位置上的乱轰,转而开始朝城墙上放送榴弹。一时间那段城墙附近爆炸频频,墙根下的土被扬起来,墙面上炸起碎石沙屑,偶落城墙上的闪光将射击中的人影掀落下城墙,黑暗中到处腥风血雨看不见。

……

哗啦啦一阵碎砖话落响,黑暗的残墙下腾起一阵呛人尘土,刘坚强剧烈地咳嗽着爬出墙角,全身没有不疼的地方,让他的动作变得有些迟缓,摇着头,灰尘顺着他的头顶和肩头往下滑。

“咳咳,咳……二狗,敌人是不是上来了?”附近的掷弹筒爆炸声忽然消失,让刘坚强以为敌人在冲锋,他抓起步枪,朝黑暗中的另一间屋子喊,但是没有人回答。

等到耳朵里的哨响弱了,他才注意到城门北边那段城墙上的爆炸,和间歇射击中的枪口焰,四班开始遭罪了,把掷弹筒吸引过去了。这里距离城门洞只有五六十米,撤退的信号已经升起,城门洞里的机枪仍然在射击,这是等着掩护城里的二三班出去呢。

在黑暗中踉跄着离开脚下的废墟,朝着一间仍在零星射击中的屋子过去,刚钻进门,窗口边的人影端着刺刀便猛冲过来。

“是我!”刘坚强勉强闪避了扎向他的刺刀,但是对方的冲力使两个人继续撞在了一起,重重摔翻在黑暗中。

“班长?”压在上头的人影终于反应过来。

“咳……是我,附近还有谁在……”

“我不知道……我在等三班……我以为只剩我自己了……我……呜……”战士在黑暗里忍不住哽噎。

“三班是一群废物!”刘坚强重新摸到掉落的枪,挣扎着爬起来到窗口边,战士抹了一把眼泪回到窗口另一边。

“这么点距离都回不来,马良更是废物!现在你知道三班有多笨了吧……”枪栓被刘坚强拉开,格外清脆格外的响,他从窗边探出头看街对面,嘴里仍然低声咒骂着,看准了街对面某个刚刚响枪的窗口,猛地举起步枪,啪——

……

与一个班鬼子遭遇后游击战斗了好久,鬼子被迫撤出范围后,马良带着幸存几个战士尝试抄袭敌人的机枪阵地,再次撞上了去而复返的对手,被打残的鬼子这支步兵班补充了十几个人,有侦缉队有警察也有治安军,三班焦头烂额了。

为牵住这些敌人掩护二班阵地侧背,三班的几个人在巷道屋舍间与对方纠缠得缠绵悱恻乌烟瘴气,直到撤退的信号弹升起。

马良在跑着,沉重地跑着,他背着一个受伤的战士,奔跑在小巷的黑暗。

打到现在,算上背着的伤员,三班总共剩下四个人,另外两名战士被马良命令先走,他背着伤员渐渐落后。

……

“就你俩?”刘坚强问那两个说出了口令跑过来的人影,随着距离接近,注意到了隐约系在他们左臂上的白色布带。

“我们班长在后头。”

“他还活着?”刘坚强推了手下唯一的战士一把:“你们三个赶紧走,从侧面冲进城门洞去!距离够了别忘了先朝里面招呼,快走。”

三个战士跑出了墙角,猫下腰,借着黑暗,听着空气中的偶尔呼啸,开始朝城门口狂奔。

……

不远了,面前这片房子就是二班的地方,过了这里五六十米远就是城门,只是这附近现在看起来……没有一间完整的屋子,被掷弹筒砸得满目疮痍面目全非。

甩着长腿,沉重呼吸着刚刚跑过一个转角。

咣啷啷——某个硬物飞过了街,越过了街边的一排房,摔落在黑漆漆的瓦砾间。

轰——

爆炸激起的碎砖乱瓦打得马良重重跌倒,脑海里被震荡得嗡嗡响,迷失在更加黑暗的灰雾空间里。

试图拉扯滑落后背摔在身边的伤员,感觉到他的躯体已经变得僵硬,他死了,不知道他是在路上就死了,还是死在刚刚,黑暗中的马良很颓丧。

一截翘在废墟外的尖锐木条在马良重重摔倒时穿透了他的左腿,把他钉在地上了,他没法再奔跑了,他失去了最擅长的事情,所以颓丧。

木条从腿里抽出来的时候他痛苦地低吼在黑暗里,几乎咬碎了牙,他不是因为痛苦而痛苦,他是因为失去而痛苦。

p&gt;“你这废物!”范围内尘土落尽后,一个人影出现在前方,这样说着。

……

刘坚强沉重地奔跑着,他背着马良在黑暗里拼命跑,尽管早已精疲力竭,尽管早已力不从心,尽管遍体鳞伤,起码他还能跑。

转过前面的墙角就是最后一段街,是大街与城墙根儿下那条路的交汇开阔处,只要在黑暗里冲过这段三十米的开阔地带,就可以冲进城门里,这是最后三十米。

前方突然亮了,明晃晃地亮,刺眼地亮,城门口一瞬间被照耀得异常清晰,连一条条砖缝都清晰可辨。

意识到八路不会再有其他方向的进攻,作为预备队使用的宪兵队终于来了,他们刚刚到场,急中生智打开了几辆摩托车的大灯,顺着街,把城门洞照得如白昼,那一整片范围都跟着照亮了,惨白惨白的。

门洞里的机枪瞬间被弹雨压制了,城墙上的四班也已零星,刘坚强和马良眼中这三十米的空旷,变成了不可逾越的刑场。

靠在光明与黑暗边缘的墙角,刘坚强做了一个最大限度的深呼吸。

“省省吧英雄,过不去,咱俩会变成筛子。”马良笑了,出口阻止了准备背着他冲向光明的刘坚强。

“我得试试!我必须得试试!”嘴唇上都是土,他还舔着,舔得满嘴牙碜,却感觉不到不舒服,有细小沙粒正在被他不经意咬碎,他呆呆望着强光下城门洞附近那些被弹雨砸起来的一蓬蓬烟尘。

马良低低叹了一口气,突然扯开喉咙大喊:“撤退!走啊!结束了!”然后挣扎着摔下了刘坚强的后背。

摔在地上后捂着腿上血淋淋的伤口痛苦蜷缩了一会儿,等痛感弱些了,才抬起冷汗淋淋的苍白脸色:“别这样看着我,我不让你过去,是因为你还有别的路。”

“别的路?”城墙反射的强光之下,刘坚强脸上的土遮得几乎看不出他的惊讶表情。

“呵呵呵……”马良又笑了:“九班就属你最废物!你知道么?”他笑着从腰后拽出一捆绳,绳端还挂着铁钩,无力地扔在刘坚强怀里:“骡子有,我有,连傻子都有,你为什么没有呢?呵呵呵……”

“你……不早放屁!”刘坚强伸手想把瘫倒在地上的马良扯起来,反而被他伸手打开。

“往南,去攀城墙。快走,时间不多了。”

刘坚强黑着脸不说话,扯住马良便要往肩上扛,马良拒绝配合,于是刘坚强毫不犹豫扯着他的肩膀该为拖,哗啦啦的摩擦声像是拖拽着一个麻袋,闷声不响挪向北方的黑暗。

“你这死木头怎么这么犟呢!”

“……”地面哗啦啦响着。

“放开我!”

“……”地面哗啦啦响着。

“流鼻涕……停下……我不行了……咳咳……”

执拗的刘坚强终于回过头,随着距离的拉开,这里的光线已经暗淡,不过他仍然看到马良苍白的嘴角正在流出鲜血。

“你只是伤了腿,怎么会不行?”这一幕让刘坚强一点底气都没有了,他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马良似乎在痛苦地忍耐着,再一次咳了,才微弱道:“手榴弹……太近了……咳……流鼻涕,你过来……”声音持续微弱。

刘坚强惊慌反身,抱住了马良,把面颊凑近,这一刻他才懵了。

“咳……走吧……下辈子……咱们做兄弟……”

怀里的身躯突然变得柔软,一点点滑躺下来,让茫然中的刘坚强忍不住死死抱紧,心都颤着。跪在地上的他没想到他会有不舍,怀里这个正在死去的人是他平日里最痛恨的,最厌恶的,如今正在流走,为什么心里能这么疼!这不可能!他咬住了牙。

……

奔跑的脚步声渐远,马良睁开了眼,大口喘息着,抬手揉着被自己咬破的嘴唇,翻过身,朝南面的黑暗看了看:不长脑子的,差点没搂死我!低头再看看伤处,必须先止血,一定要止血,时间不多了。

四下看看,咬着牙挣扎站起来,蜷着伤腿,朝附近的黑暗巷子开始单腿蹦,僵尸一般蹿跳着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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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 非此即彼

前田大尉疲惫靠在办公桌后的椅子里,望着回来时随手扔在桌面上的军刀,面色十分不好。

前天就听说有八路在县城周边大肆袭掠,以为是几条漏网之鱼,城内兵力又空虚,没放在心上,结果昨晚居然被打进了城,没想到,做梦都没想到。

留守小队已经残废了,小队长阵亡,三组机枪手全死光了,伤亡过半;东门治安军一个连先是被摸掉了一个排,又被迎头袭击了一个排,剩下的残余在昨晚大街上的交火中彻底被吓破了胆,有伤没伤的全都成了伤兵;南城门的治安军被掷弹筒炸死了三个,结果当场逃了二十多,军装脱了枪扔了,人不见了;迫不得已之下,前田只能将西门和北门的两个连治安军加上南门的两个排,重新分四份,每个方向两个排守,从现在起吃住在城墙上,要求提高警惕瞪大双眼,取消轮值,直到扫荡部队回城为止。

警队和侦缉队报上来的伤亡前田懒得看,全都是饭桶,有脸报吗!

夜间战斗,和混乱的局面,导致很难判断出八路方面的情况,只能靠事后各战位上报的情况汇总来分析。综合战场的涉及范围,战斗持续时间,八路的火力,持续能力,以及坚决程度等等,前田认为八路规模最少是一个连。虽然前田大尉是宪兵,但也曾与八路交过手,知道八路的底子有多薄,单凭八路昨晚的火力和弹药基数,他觉得一个连规模都是低估。

打扫战场报告说八路留下了二十多具尸体,相对于至少一个连兵力,他们战斗力仍在,城内兵力如此尴尬的情况下,他们可以像狼一样继续游荡在县城外,从容肆虐周边,继续威胁空虚的城防等待机会,或者去埋伏从山里抢粮送回来的运输队,问题严重了,现在不只是城里人心惶惶军心涣散,城外更差劲,‘良民’和汉奸人人自危,大东亚共荣的脸被扇了一个脆响。

这么多人是从哪来的?怎么漏过封锁线的?封锁线是否出现漏洞?还会不会有八路利用漏洞继续渗透进目前空虚的县境,与昨晚的八路汇合集结再次图谋?一个个问题考虑得前田心烦意乱。

助手推开办公室门,来到办公桌前打了个立正:“王县长死了,在昨晚城内混乱的时候,有人朝他的卧室扔进三颗手雷。目前我们已经从警队接手了调查。”

前田的鼻孔里轻哼了一声:“有什么可查的,八路的机构最近又进城了,趁火打劫而已。一个酒囊饭袋,死就死了,目前首要的是接替人选,现在非常时期,不能乱,我没精力组织大搜查。”

助手继续道:“在城东战斗发生后,有人试图潜进城西粮库纵火,交火中被守卫击毙一人,因警戒兵力不足,另外二人逃脱,死者尸体已经交由侦缉队调查。”

前田皱着眉咬咬嘴:“把这事与王县长的死合并调查。另外……从宪兵队再抽出一个班,去粮库协防,还有,提示所有单位部门,从今天开始加强戒备,尤其是转运仓库。告诉他们减少轮值替更,加岗!我现在不可能给他们再派人!”

“是。另外……吉田商社昨晚混乱中被洗劫,吉田先生被杀,行凶者在现场留下血字:八路到此留名!”

“八嘎——”前田的拳头终于忍不住捶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军刀跟着一跳。

助手沉默了好一会儿,见前田大尉气息重新稳定下来,才谨慎请示:“三案合并么?”

“这不一样!”重新冷静下来的前田说:“八路的人不会在现场留字迹的,他们只低调做事,就像杀死王县长,试图烧粮库,用不着炫耀。这是另一路人,借机浑水摸鱼,这个案子你亲自调查。”

“是。最后一件事,给少佐的电报内容……”

前田深深叹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电报……我亲自处理吧。”

……

吴严带着一连负责掩护大北庄和杏花村的乡亲们,不停转移,躲避,再转移,再躲避。从第一天起,掩护这么多人的任务让他不敢闭眼,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他的睡眠时间都是以小时记,满眼是无数颠沛流离老少的命,一天又一天,煎熬在崩溃边缘,迫不得已之时他把铁蛋那个排牺牲为诱饵。当侦察兵向他汇报了三十里内无敌情,吴严当场昏倒了,沉睡不醒。

吸引着一支鬼子误入绝境的铁蛋,带着他的一个排战士,准备背临悬崖最后一搏。可是当他们绝望地用石块垒好了阵地之后,却再也没等到敌人跟随过来。铁蛋告诉战士们,这是山神爷的怜悯,鬼子一定是迷路了。

四连在敌人扫荡之初被团长委以诱导性战斗任务,目前已知他们是打得最惨的队伍,死伤多少不知道,目前位置在哪也不知道,因为他们已经化整为零了,不是他们想化整为零,而是被打得化整为零,敌人偶尔还能搜索到四连的逃散单兵虐待致死,友军也偶尔能遇到四连的落难单兵救其一命,面对战友喂喝的粥水,他们根本说不清四连在哪,只是哭。

身为警卫排长之后,小丙进行的第一场战斗就是阻击部分搜索而来的敌人,掩护团部、供给处、卫生队等等转移隐蔽地点,警卫排一战就没了一半。现在小丙只能躺在卫生队抬着的担架上不停转移,一路朝没心没肺还能笑得出来的周大医生哀叹他出师未捷,壮志未酬。炊事班被临时编入了警卫排,连苏大干事都主动成为了警卫排的战士,牛大叔代理了排长,在艰苦转移中时刻侦查、警戒,同时准备下一次吸引,或无奈阻击。

齐颈短发在帽侧流下一截,乱纷纷地飘,她的脸上都是土,十余天餐风饮露危机边缘,沙尘合着汗水埋葬了她的白皙。

军装脏成土色,反而显示了一种别样的婀娜,她没收拾过军装上的风尘,她强迫自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身后那支枪上,借此抵消因洁癖而形成的烦躁,每当她觉得不能忍受,便会擦拭那支步枪。

中正步枪背在她身后,干净得一尘不染,那幽幽金属光泽,冷得如她般漂亮。原本**团最喜欢擦枪的人是九排长胡义,但是现在看来……胡义只能排第二了。

很怪,她觉得这支步枪为她增加了勇气,当这支沉甸甸的中正步枪坠在她并不强壮的肩头,总觉得脑海里能听到排山倒海的震撼,形成一股撑起胸膛的力量,并为此拒绝了政委要求她跟随卫生队的命令,反而要求进入警卫排,结果不拘一格的团长同志居然顶着政委的白眼同意了。

端起枪的时候,总是不经意想模仿他,尽管他是个混蛋,可是他端起枪的感觉真的很……反正不一样,在那画面里,他手中的枪是有生命的,并且像他一样邪恶,狰狞,值得信赖……为什么又想起他?只是喜欢这支枪而已……与他无关!

“停!”走在前头的牛大叔突然朝后扬起手,十来人的小分队立即蹲伏下来,走在队伍最末的苏青也瞬间跳出思绪,摘下了身后的步枪,子弹上膛。

不久后,脚步声出现,王小三从前头的隐约中迎面跑出来,疲惫摔倒在牛大叔跟前喘粗气:“我都看了……呼……庄里真的没人……脚印和车辙,穿过庄子朝东了……累死我了。”

“难道真的结束了?”牛大叔抬眼望着前方远远的黑烟,不相信鬼子会现在撤走,还有些偏远位置没被他们烧干净呢,会结束么?剩饭也是饭,总该吃完吧?

“你确定他们是朝东走了?”

“庄里我转了一圈,后来又朝东追出五里,要是假的也不用跑出那么远去吧?”王小三强调着他的看法。

“去看看!”牛大叔带队继续前进。

……

庄稼大部分都被收割了,懒惰的伪军们留下了狼藉的田垄,不愿收割的部分都被他们顺手烧为灰烬,远远看起来形成大片大片的黑斑,十多天前,这里还是大片金灿灿的希望,现在已经满目疮痍,面目全非。

这里就是大北庄,空荡荡的屋舍墙垣都黑漆漆的,大部分的房子都被烧光了屋顶,敞着天,十多天了,某些屋子还有余烬冒着黑烟,到处焦糊糊的味道。

最完整的地方是两处,一处是操场,想烧也没法烧,挖坑将来还能填,所以鬼子没兴趣受这个累,操场幸免于难,仍然是操场;另一处是禁闭室,位置最偏房子最破连窗户都没有,压根儿都不像个人住的地方,还烧个鬼,闲的么?可见禁闭室的风水有多好!

牛大叔怎么想都觉得这像圈套,回马枪的故事都讲过多少辈了,信鬼子慈悲才怪了,他站在操场上当场分派出三个人,分别朝北、东、南出去侦查。

苏青用衣角把步枪上不小心蹭到的土灰擦拭掉,重新背好,看着四下的荒凉,漫步走向团部,在无意间,她停住了。

身边的一面墙上,画着一个巴掌大小不起眼的粉笔画,羊头!下面四个小字:上善若水。

粉笔的白色很清晰,证明这刚刚画上去不久。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放弃了刮掉那些粉笔灰的想法,李有才对她提过羊头计划,此羊头是不是彼羊头?如果是,说明鬼子真的走了;所以……如果鬼子真的走了,那么这就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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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情景再现

第三百四十九章

兰兰的秋高,几绺儿云薄;

叶儿都落了,还不依不饶在凉风里飘。

林边是岸,林是红黄相间;

岸边是水,水是远去,岸是别离。

娇小身影翘着小辫儿在水边洗了手,抖着小手上晶莹的秋凉,仰起头望天高。

胡义蜷单腿靠坐在离水最近的树下,手臂吊着绷带肩膀缠着束缚,状态虚弱脸色苍白;小辫儿在水边看风景,他在岸上看小辫儿。

“这回我一个敌人都没打着!”她说,忍不住手欠又捡起个石子投向河水,那小手刚刚白洗了。

“至少你打了一个探照灯。”

“九枪!亏死了!我哪知道那东西中间有个灯泡,还以为打哪都行呢,可是它转过来的时候,晃得我啥都看不清,根本都睁不开眼!再说那有啥用?不打那晃眼的东西,也不耽误沟里的李响,我就是闲得。”

停了停,小丫头离开水边走向树下,站在坐着的胡义面前问:“疼不疼?”

“疼。”

“该!”

“……”

“我以为你也死了呢!你说,你到底是为的哪个?”

“你又为的哪个?”

小丫头慎重想了想:“我是为牛大叔,还有政委、团长,谁让我们是老战友呢!嗯……王小三和葵花对我也不错,小豆那小子太油滑了不算他,还有……哎?我在问你哎?”

“您这觉悟也没比我高哪去吧?”

“少打岔!到底是周医生还是狐狸精?”

“姑奶奶,咱们能不能谈点别的。”

……

九排休息在距离绿水铺不远的秋林中,这一次战斗下来,一班算上班长石成剩下五个,其中一个重伤三个轻伤,仅班长石成是无恙;二班算刘坚强剩下两个,一个班长一个兵,俩人浑身小伤;三班只剩下两个兵,无伤;四班算上陈冲剩下四个,其中两个战士轻伤;九班小红缨、李响和吴石头一组无恙,班长罗富贵自称重伤,徐小至今未归队,算四个;排长胡义该算重伤,但自称轻伤;目前总数十八人。

除了胡义挎包里的五颗手雷,和吴石头身上的三颗手雷五颗手榴弹,全排的手榴弹和手雷在这次战斗中全扔光了,彻底无库存。当初离开酒站的时候,李响总共带了十五颗榴弹出来,截止目前全打光,不过他的掷弹筒将来还可以补,因为酒站还埋着五十多颗榴弹。

两挺机枪都在,一个备用枪管,七个弹夹,但是可供机枪使用的子弹目前只有五十多发,还是罗富贵揣在兜里不小心剩回来的,连三个弹夹都装不满,酒站的埋藏点也无库存。

一班和四班减员后的三八大盖步枪带出来了十支,目前总共二十五支,比人都多,十四个持枪的匀了一次子弹,每人仍然分到八十发,这得益于九排不用歪把子机枪,并且酒站还埋有一千发子弹库存,后顾无忧。

驳壳枪人手有了,当初没有的也在战场上拣了死去战友的,好几个战士揣着两把,但是子弹都不多,这个大家不匀,各自藏私,有的双枪子弹满,有的打个一干二净,空枪的近战只能靠刺刀,酒站无库存毛瑟手枪弹。

暗哨说鬼子已经开始过路返城了,没有人高兴,但也没有人悲伤。这一路看得太多了,无论什么都看了,并且经历了,新兵在习惯,老兵在麻木,每个人都在形成自己的规则,行为方式,和信念。

石成仍然是排长,胡义醒来后没有接手指挥权,他状态很差,醒来后一直坐在了河边,九排的事情全由石成打理。

陈冲回到了树林,找到石成说情况:“我去看过了,暗哨说中午到现在已经没再见到敌人,应该是撤完了,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石成考虑了一下:“明早吧,马良曾说过那条路要攀崖,咱们现在这么多有伤的,夜里行进风险大。”

听到马良这个名字,懒洋洋卧在树下的罗富贵调整了一下姿势,抬起缠得像粽子一般夸张的熊脑袋问附近的刘坚强:“我说,你现在是不是特高兴?嗯?流鼻涕,你别装,说说,眼看着仇人死了,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这句话把刘坚强说得腾地一下坐起来了,红着眼睛朝无良熊怒看,沉重地呼吸着。

“姥姥的,想朝重伤员动手?嗯?你来!英雄一下给老子看看!”那满脑袋纱布得意得直晃荡,能把人气吐了血。

刘坚强咬着牙沉默几秒,猛然起身离开,一个人向树林中走远。

石成顺手抓起一把土朝熊扔过去,当场扬了熊满身。

“哎呀我……呸呸……你干啥?”

“你说干啥!你长没长心?有你这么说话的么?你那破车嘴能不能歇会儿?”

石成真生气了,满脸通红。他跟马良关系不错,现在马良死了,这熊怎么还能拿这件事出来扯淡。刚才如果刘坚强动手,石成绝对不拦,巴不得他能打这没心没肺的一顿,没想到的是刘坚强什么都不说主动走了,石成才不愉地表态。

“我逗逗他关你什么事?”

“想逗拿你自己逗,少提马良!”

“凭啥不能提?”

“你……”

石成要火儿了,忍不住在攥拳头,陈冲一看这架势,赶紧拽了石成一把:“你现在是排长。”

“就因为我现在是排长!”

罗富贵反而一笑:“流鼻涕缺心眼,你也聪明不到哪去,还真跟着那货一起当马良死了?”

“你……什么意思?”石成被这句话说得有点懵,陈冲也扭头朝熊干瞪眼。

“我说马良没死。”

“……”

“看什么看,一对儿蠢蛋。石成我问你,流鼻涕说马良临终说的是啥?”

“他说……下辈子跟流鼻涕做兄弟。”

刘坚强对胡义讲述了马良牺牲的经过,大家都听到了,石成也在列,此时顺着熊的怪异问题顺嘴做了回答。

“呵呵……傻不傻,我个姥姥的……这话你信啊?这辈子都相互烦透了,下辈子还凑一块穷折腾?马良脑子进水了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到马良这怎么就不对味了呢?他怎么不实话实说了呢?就剩最后一句话了,还要昧良心?”

“……”

“还没明白?”罗富贵一时忘了重伤在身,坐了起来,借着旁边的树干摆出一个临死前的姿态,朝呆若木鸡的石成和陈冲抬假装起一只无力的胳膊,颤抖着嘴角,一副垂死模样悲戚戚道:“我……我不行了……鼻涕……下辈子……离我远点……求你了!”

噗通一声,坐在地上的熊仰面躺倒,身畔的枯叶片片扬起,后归于寂静。

两位观众看得一身鸡皮疙瘩,还在惊呆着,那已经死去的熊突然又坐起来:“看清楚没有?嗯?这他姥姥的才是马良的临终遗言!除非流鼻涕说的是假话,可你们看那货像个说假话的人么?”

想到了马良与流鼻涕之间的缠绵故事,石成和陈冲猛地打了个激灵,可不是么……临死还要昧良心吗?下辈子做兄弟?疯了吧!

陈冲总算动了动他那一直合不上的嘴,忍不住道:“这……那……马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个……我哪知道。”罗富贵惬意地重新躺好,又变成了重伤员,嘀咕着说:“胡老大说全排就属他马良脑子活泛,我还不信呢。现在一看,他活泛大了……了得么……生生活出个两辈子来,羡煞人啊!”

石成恢复了状态,根据刘坚强事后说的,马良腿受伤,想到当时鬼子增援已到,城门口被摩托车灯光覆盖,时间之紧迫,忽然明白了:“马良不想当累赘,他怕害了流鼻涕,而流鼻涕又执拗地不肯撒手。”

陈冲又转脸看石成:“那……马良真的还活着?”

“不知道。也许后来还是死了,也许被俘,也许躲过。”石成仰起头,看残叶间的天空,不禁感慨:“且当他死了罢!”

……

一支队伍穿行在山间,将近三百人,单列纵队,绵延了一里多地。着装不太统一,有的穿着八路军军服,有的只是粗衣布裤寻常穿戴,其中一半是背着枪的,汉阳造以及各式七九型,甚至包括些鸟铳,其他人则是梭镖大刀红缨枪各类。

后面又有三十多人追上这支队伍,带队的是个背着大刀的八路,队伍衔接起来之后,他继续跑向前头,经过的战士不时朝他打招呼。

“潘排长好。”

“潘排长你回来啦?连长刚才还念叨你呢。”

来到队伍前段,他朝两个停在路边的人立正敬礼:“连长,指导员。我已经送了乡亲们各回各村,开始收拾重建。”

郝平拍了潘柱子肩头一把:“好,没想到你小子这么快就追上了队伍,现在归队!”

潘柱子掉头跑向队末,杨得志朝郝平笑道:“这小子当排长都屈才了。”

郝平也一笑:“呵呵,你直说你要当教导员不就得了。不过这次敌人扫荡,还多亏了他侦查引导做得漂亮,没让咱三连遭了大灾。我说老杨,咱还没接到回团的指示就往回赶,是不是仓促了点?”

“你啊,总惦着咱们无名村那一亩三分地,现在扫荡刚结束,大北庄是最需要帮忙的时候,团长和政委肯定得把人收拢一次,何不主动回团,让团长高兴高兴,同时提振一下士气。”

“你想的就是比我细。”郝平意气风发地回头望连绵队伍,朝一个个经过的战士摆手:“都快点,咱们三连要回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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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 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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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院墙烧燎得片片黑,堂屋烧得漏了天没了门窗,屋里到处灰烬。6团长站在劫后的团部大院里叉着腰,一脸憔悴。

“老丁啊,你是政委,能不能鼓励鼓励我。唉……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年有四季,没有秋,哪来春呢!”

“你这话说得还没有凉开水有滋味呢!”

“那你要我怎么说?知足吧,好歹咱们还埋了些家底儿,紧紧腰带,日子虽然苦点,照样能熬下去。”

“你这政委太不称职了,让你这一说,我都想坐地上点火了!”

丁得一笑了,径直走进烟熏火燎后的废墟堂屋,在废墟中翻拣出他过去整天捧着的那破搪瓷缸子,用衣角擦拭着上面的烟熏痕迹,同时朝大门口的战士喊:“通知,让一连分出两个排去给乡亲帮忙,另一个排去帮卫生队,其他单位各归各位现在开始收拾重建。干活!”

站在院子里瞅着丁得一手里擦拭着的破玩意,6团长无语琢磨着,烧得还是不够干净啊!

……

牛大叔走进炊事班大院,看着满院子灰烬与狼藉,朝正在里面忙着搭临时屋顶的王小三喊:“把那些板子拆下来,先弄桌凳。这是炊事班,得先让大家舒舒服服地吃上热饭!”

在一堆凌乱中,随手翻起一块没了桌腿的长桌板,随着灰土的滑落,一个歪歪扭扭的丑陋图案显露在这张旧桌板面上,那对丑陋的小辫儿说明,刻画的是个小女孩,图案边还刻着一个深深的‘九’字。

牛大叔弯下腰,吹去刻痕中的最后余灰,在一片浮尘里,那图案清晰起来。

满是皱纹的疲惫老脸忍不住露出了十余天后的第一次微笑,要给臭丫头修好,等着这个缺德孩子回来继续霸占,看着她吃饱。

……

一个战士拎着刚刚调好的两小桶白灰水,来找苏青。

“苏干事,这是你要的。哦,还有这个。”战士放下桶,又掏出两个破刷子:“要要我帮忙?”

“不用了,帮我把李贞叫来就行。”

“是。”战士朝卫生队方向跑远。

苏青低头看了看摆在脚边的桶和刷子,抬起冷丽的脸,转向一侧,西边有片长墙;再转向另一侧,东边有片短墙,短墙上隐隐约约有个白色图案,看得出是个羊头,但是这个距离刚好看不清楚羊头下的小字。

一直在卫生队帮忙照顾伤员的李贞来了。

“苏姐,你找我?”

听到李贞的声音,苏青回过头,她的那身冷转瞬化为乌有,微笑了,在阳光下明亮了温暖的白皙:“嗯。找你帮忙,刷标语。能写好字的人不多,只能找你了。”

“没问题,我听苏姐指挥。”李贞来到苏青身边,毫不犹豫捡起一个破刷子来:“刷在哪?”

苏青抬手一指西面的长墙:“那边刷打到日本帝国主义。”再转脸指向东面短墙:“这边刷抗战到底。”

“哦。”李贞随着苏青看向东面短墙的时候楞了楞。

苏青自然地拎起一个小桶捡起另一把刷子来,一边走向东面短墙一边回过头微笑催促道:“好了,西边你负责,尽量把字刷得大一点,宽一点。”

李贞犹豫着提起桶:“苏姐。”

“嗯?”

“我……没刷过大字,怕刷不好,你还是让我来刷字少的这边吧。”

“呵呵,这有什么好不好的,只要字够大,不错就行。说实话,我也是头一回刷呢!”

“可我心里还是没底,你就成全我这个帮忙的吧好不好?”李贞也微笑了,笑里透出腼腆,在阳光下看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

“干活还要将价钱,你这是偷懒。呵呵,好吧,谁让你是帮忙的呢,饶了你了!”

“嘿嘿,那我开工了!”李贞愉快地走向东面矮墙。

当她的身影经过苏青身边而变成背影,阳光下那个白皙的温暖笑容便随之消失了,重新透出寒霜。

当她经过了苏青的身边,脸上的愉快便随之消失了,专注地看着墙上的某个位置,深蹙蛾眉。

阳光还是阳光,她是她,她是她。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隽秀的一排大字出现在西墙;抗战到底四个大字,则覆盖了东墙那个不起眼的粉笔图案。

……

第二天,三连回来大北庄了。

听了警卫员来报告,团长和政委跑出了团部,看到操场上站了整整三百多人的队伍,一扫阴霾心情。

团长绕着三连队列整整转了三圈儿,乐得合不上嘴,频频夸好。政委则细问着郝平和杨得志三连的人员状况,三连所在地区的状况,反扫荡经历等。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我们俩一商量,就直接回来了。”郝平兴奋满满地结束了他对政委的汇报。

不等政委说话,围着队伍转悠回来的团长先搭腔:“好!你俩这个班子总算让老子提起一口气来,回来的正是时候!”

杨得志迈前半步,昂道:“团长,您就别夸了,再夸我和郝平都站不住了。我们三连现在就开始干活吧,您给个命令,从哪区哪块开始?”

丁得一微笑:“赶了这么远路,先休息休息。”

郝平也迈前半步与杨得志站平:“政委,我们没事,现在就能开始!”

团长背起手,挺胸抬头:“这才是我手下的强兵!”

……

第三天,一个一连的外围哨兵跑进了废墟般的团部大院,不久后一连长吴严离开了工地,出现在大北庄外的路口。

风吹荒草,山路蜿蜒,一支队伍慢腾腾出现在远方,透着疲惫,那是二连。

吴严的心很细,高一刀接过他,他记着。所以听说二连要到了,这次他也出来接高一刀。

距离越来越近,吴严看清了那个黑铁塔般的身影,他走得不快,一步步地迈,全无那股天下无敌的齄气,整支队伍都被他影响着,无声无息。

高一刀也看清了站在村口的孑然身影,痨病鬼一般瘦弱地微驼着背,静静的,那是吴严。

走近了,黑铁塔的严肃脸膛上挤出一个微微的笑。

“死要面子!”吴严脱口说。

队伍继续进村,高一刀在吴严面前停下,扯了扯肩上那支竖着雪亮刺刀的步枪:“谁死要面子了?”

“那你蔫什么?”

“我也没看出你比我有精神啊?”

“你和我比?我从来都没精神过!”

黑铁塔和挺不起胸膛的痨病鬼相互沉默了几秒,都笑了。高一刀张开他的一侧臂膀,勾住吴严的肩膀往村里走,被吴严一把甩开:“少跟我没大没小的!”

“你说的是个头么?”

“滚一边去!”

“这一次……你苦命的一连损失了多少?”

“十六个,烧高香了!你呢?”

“呵呵,我……差点赔光了老本儿!”

……

团部仍然是那个团部,只不过乌漆燎黑敞着天,没顶的堂屋中间摆了个临时做好的粗糙破桌子,政委照例坐在桌边,捧着他那幸免于难破得惨不忍睹的大茶缸子,吸吸溜溜吹热水。

团长干活时蹭得满身黑灰,脸上脏得也一条条,倒背双手站在桌子另一边,皱着眉毛质问歪脖子站在没门的门口的高一刀:“……扫荡前你的队伍是二百一十人,当初这是你跟我报的吧?”

“是。”

“地盘你最大,地形你那最复杂,百姓你那比三连要照顾的还少,鬼子这回撤得又早,你那扫荡是最不细致的,那我问你,为什么现在只带回六十个兵来?嗯?”

高一刀歪头看着地,不说话。

团长瞅着黑铁塔这蔫德行更气,上前两步抬腿踢在高一刀大腿上,这个强壮身躯愣是被踢得一晃荡:“狗脾气玩意!你是不是上赶着去显摆能耐了!嗯?你给我说话!”

这回高一刀总算抬起了头,被迫回答:“我只是……想抢点粮食。”

“抢粮?鬼子就是来抢粮的,你也抢粮?你高一刀能耐真大啊!狗脑袋吗?半个月的粮你都没有吗?啃树皮也能啃到扫荡结束吧?你抢哪门子粮!”团长火大了。

“我自己那点人好养活,只是想……被鬼子祸害这一遍,团里的粮又要紧了,大北庄和杏花村这多少嘴呢……再说本来是得手了,可是还没来得及藏……”

“少给老子扯淡!”6团长调门仍然大,但是火气似乎低了:“你他娘的就是贪功!狂的你!狗改不了****!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干活去!”

“可我们二连……还没休息呢……能不能……”

“现在你他娘倒是知道心疼了?老子说的是你,不是你的兵!滚!”

“是。”高一刀立正敬礼,灰溜溜转身消失。

6团长这才回头征求政委的意见:“气死我了。老丁,你怎么看?”

捧着破茶缸子一直喝水的丁得一心说你都处理完了,才想起来问我啊?抬起头抿了抿嘴唇道:“胜败兵家常事,我相信他在事前做过衡量。这小子傲,但是真心。”

6团长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刚才那一脚是不是踢得太重了?”

“呵呵,比鬼子差远了。”

6团长无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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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 不亦乐乎

虽然没有客观证据,但主观上苏青已经认定李贞有问题,在这件事情上,政委已经全权授命给苏青,无论有无证据,任凭苏青决断。

在团长的安排下,警卫排的战士最先将政工科的小办公室收拾出来,临时盖上了屋顶,屋里也适当涂刮掉烟熏火燎的痕迹,又给临时支起来个破桌子,找来个烂板凳,屋外看起来虽然还惨不忍睹,门窗也还没来得及弄,但相对而言条件算好了。

中正步枪被她再次挂上墙,面前的破桌子是几块破木板临时钉起来的,更像是个案板,苏青仍然用抹布擦了五遍。

她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抓李贞,如果为安全计,该抓;如果为真相计,不该抓。抓了只能靠审,审不出答案的话事情到此终结;不抓有风险,再监视也难免百密一疏。相对于苏青的性格和工作态度而言,这是个难题。

放过了桌子,拎着抹布开始蹂躏破板凳,听到脚步声进门回头看,戴眼镜的俊脸微笑进门。

“刚跟政委请示了些工作上的事,顺便到你这来讨杯水喝。”

苏青简单笑了一下:“我这现在还没水瓶呢,杯子也还空着。”

“嗨——我这工作谈的满脑袋浆糊,忘了这环境了都。呵呵,那正好,回头我想办法给你解决这个问题。”

“不用,我可以到警卫员那边取水。”

“你跟我客气什么。”杨得志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在那支步枪前停下来,取在手中端起来瞄了瞄,忍不住推了推眼镜重新再瞄:“我的眼光怎么样?这支枪不赖吧,要不是因为你啊,我是不会放手的,放在你这也是个好归宿。呵呵。”

苏青看到杨得志在摆弄那支中正式,下意识用抹布搓擦着自己的掌心。

杨得志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正在注视,索性摆出一个相当帅气的射击姿态来,稳住托枪的臂膀,拧眉含胸,仿佛弯弓射月,白马西风。口中同时道:“心!气!神!合一方可用枪自如,有空我教你用枪吧。”

咯咯咯……愉快的笑声突然响起在窗口,惊得屋内两人不约而同往窗口看,穿着白大褂的周大医生两只胳膊撑在窗台上,正朝着造型神勇的杨得志笑,她还大咧咧地说:“再来一个!”

“嘿嘿……我只是随便这么一比划,开枪可不是简单的事,不比你那手术刀。”杨得志笑着放下枪,挂回墙上,又朝苏青道:“你忙吧,我得工地去转转。”同时朝周晚萍摆了手,出门而去。

“周姐,你怎么来了?”

周晚萍把两手抄进口袋,笑嘻嘻晃荡着高挑身材进门:“偷懒呗,刚忙活完,卫生队里满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到了苏青身边,抬起她的长腿用脚尖把那个破板凳勾到自己身前,翘起二郎腿舒舒服服一坐。

苏青看着周大医生这反客为主的懒散架势,无奈笑了笑,将手里的抹布在水盆里洗净拧干放在桌上,又从挂着的挎包里翻出另一块抹布开始站在桌边擦枪,随口问:“周姐,你会用枪么?”

“不会,也没兴趣。再说……医生拿枪算怎么回事?太难看了!不过我倒是挺喜欢看别人拿枪的,所以我就成了香饽饽了。”

“……”

“有个专家曾经跟我说过,你们**团有三个人拿枪是最好看的。”

苏青满头黑线,专家?拿枪好看也有排名?从没听说过这么荒唐的事。

周晚萍自顾道:“她说啊,高一刀持枪如虎,排第三;胡义持枪如风,排第二;她持枪,虎得趴着风得停,天下无敌,自然排第一!咯咯咯……”说完了自己忍不住又笑。笑够了忽然又小声问:“哎,我看杨指导好像对你有点……”

苏青当即停止擦枪动作板起脸:“周姐你……把板凳还我!”

笑嘻嘻的周晚萍盯着苏青的表情看了两秒:“小气样!姐逗你呢!”

“报告!”一个战士突然出现在门口:“苏干事,有信到!”

……

x月x日晚九时许,一支不明武装突袭梅县县城,攻陷东门并突入东城区域,与守军激战至近深夜后撤退。我成员利用城内混乱之机,刺杀伪县长功成,尝试烧毁粮库失败,行动中牺牲一人,目前已恢复蛰伏,组织尚稳。另:吉田商社于当夜被洗劫,留我八路字号,行事者(或组织)情况目的不明,待查。听风者致。

字条上只写着以上内容,‘听风者’是扫荡前新近安排的一名情报人员代号。

团长看完了递给政委,政委看完了还给苏青,苏青划着火柴直接把字条烧了。

“怪不得……据消息,其他地方的扫荡这两天才开始结束,我还纳闷咱梅县这鬼子是不是看差了黄历,感情是窝里起火让人打进了城。”团长十分少见地开始捏他自己那胡子拉碴的下巴,翻着白眼看没有天棚的房上天。

政委不停地摩挲着那个破茶缸子皱眉头:“打进了县城,不说规模和能力,光胆子都大破天了。老陆,你觉得这会是哪支友军干的?”

陆团长低下头来转悠了一会儿:“难道是北边那个团漏过来的队伍?那他也没必要奔这么远来打梅县吧?朝东攻他自己那边的县城不是更好?何必朝南多跑两天?怪!怪了!”

“如果不是他们,这周边上哪再去找出够规模的队伍?”丁得一想了一圈也没有答案,忍不住捧起茶缸子喝了一口。

陆团长和丁得一都是内行人,他们俩迷茫着想不出合理答案,苏青这个外行偏偏想到了一个人。

树下村的月下,那双细狭眼中泛着野兽的光,狰狞又颓废;医院门口的昏黄灯下,他在刺刀后面看夜景;他是活在死亡里的人,更像是已经死了。苏青不懂军事,不知道要打县城需要什么样的规模和能力,但是她直觉地认为只有那个混蛋能干出这种直入死地的事来。也许这一次……他真的死了,好像……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其实……他持枪,才是最……

“苏青,苏青……”

“哦,政委,什么?”

“失神想什么呢?这事你有什么看法?”

“军事上的事我不太……我只是在想……九排为什么还没回来。”

团长顺着话茬道:“扫荡前下过通知,前天通信员又到酒站去留了信号。他们那是无人区,规模最小,躲是肯定好躲的,只是这躲得也太远点了,到现在还没动静。”

丁得一回道:“谨慎点又不是坏事。”

一个气喘吁吁的战士出现在门口:“报告!九排回来了,已经过了十里哨。”

桌边的三人相互看看,真是说谁谁到,团长一扬手:“知道了,让胡义直接到我这来报到。”

战士抹了把汗瘪瘪嘴:“胡排长是抬回来的,好像他们……全是伤员了,我是不是去通知担架队帮忙?”

团长一瞪眼:“什嘛?哎呀我天,又是个穷作的货,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可愁死我了!那你现在还不去担架队通知!”

……

牛大叔站在风里,一口又一口地吧嗒着烟袋嘴,焦急望着远方小路,辛辣的烟来不及飘起便随风疾速流走。

队伍遥遥出现于东方,他赶紧手搭凉棚,努力望,直到看到了队伍中蹦跶着一个小不点,直到看清了那是一双晃在风里的小辫儿,才放下手,笑了,重新咬住烟嘴,继续吧嗒吧嗒抽。

……

她也站在风里,站在村边一个距离小路远远的高坡,齐颈的短发随着风横摆起来,乱纷纷拂过脸。她看到了站在村口等待的牛大叔,也看到了九排的队伍,不到二十个了,他们该是五十一人。他们行进得不只是疲惫,远远都能看得出伤痛,十几个人影几乎没有不缠绷带的。

小丫头跟随在一个担架旁,说明那担架上是他。他还没死,这个逃兵总是能出乎意料地回来,尽管没有对团长和政委说出看法,但此刻她坚信这混蛋就是攻击县城的人!否则没有人能拦得住这个逃兵,否则他根本不可能横着回来!一定是他!

……

骑在墙头上正在修补房顶的高一刀抬起脏兮兮的脸,看到一支正在进村的队伍,横看竖看觉得这么眼熟呢!

正在踮脚往上递工具的二连战士见连长在上头看着别处发呆,忍不住也回头看,不由脱口道:“哎呀这个惨!他们……哎……他们不是……”

“九排!”高一刀答:“躺着的那是胡杂碎吧?是!可不就是他么!呵呵……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骑在墙头上一身脏灰的高一刀居然捂着肚子开始大笑,笑得岔了气,差点从墙头上掉下来,笑得干活的战士们直发傻。

几个二连战士看连长笑成了这德行,再看看疲惫痛苦走向卫生队方向的狼狈九排,也跟着开始笑。

听到了手下人的笑声,高一刀突然止住不笑了,一张脸瞬间黑透,反而冷问道:“你们笑什么?嗯?你们笑什么呢?”

战士们僵住了一脸尴尬,心说连长你又笑什么呢?我们这不是陪衬你么?

“谁让你们笑的!信不信我现在就踢死你们?干活!”

二连战士没人敢再往九排那边看了,各自闷头忙自己的。可是高一刀这货骑在墙头上又开始笑了,貌似精神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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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温暖的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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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一拍桌子猛跳起来,结果这临时凑合用的破桌子根本不结实,当场被拍散了架,桌上的破茶缸子也随之倾倒,把水洒了坐在另一边的政委一身,政委却不顾身上还在滴水,愣着眼继续盯着石成看;团长也不管政委什么德行,也不顾桌子歪倒在身边,瞪眼咧嘴急问道:“是你们打了县城?”

因胡义重伤虚弱直接进了卫生队,石成这个代理排长负责到团部来汇报九排情况,头一回直面团长和政委两个大人物,本就把石成紧张得直冒汗,话还没说完,被团长这一出吓得一哆嗦,两腿直软:“呃……当时……排长也征求了大家的意见,战士们都是同意的……那个……我也选择支持了排长,我们……”

“停停停……我要听的不是这个!赶紧给我说战斗经过!”团长现石成理会错了意思,懒得多说别的,急奔主题。

石成心里本就慌得不行,见团长满脸焦急,实在看不懂他这究竟是要生气呢,还是要威,重新站稳做了个深呼吸,低头看着地,回忆着继续道:“我们连抢了五个村子,才搞到两个大车和百多条麻袋准备装沙袋……占领东城门后直接在门洞里构筑了一个工事墙……二班进城后卡住了大街南端几间屋子,三班继续向前突入游击策应……其实当时不撤也不行了,我应该没看差表,那针指着1o和11的中间,所以就下了撤退的命令。”

石成把战斗经过说完了,团长和政委却一直没有动静,乌漆墨黑的破烂团部里突然静悄悄的,他壮着胆偷偷抬眼看,团长此时正在低头看地,政委**地坐着望天,看得石成一头雾水。

良久,政委最先站起来,从地上捡起那个破茶缸子,同时咳嗽了一声,6团长才猛醒,抓了抓后脑勺,跨前几步来在石成面前,把他从头看到脚:“行了,先回去休息。”

“是。”转身后石成才敢抹了一把汗,匆匆跑出院子。

“老丁,你想什么呢?”

政委拍打拍打湿的那块衣裳:楸我在想……他是在我这个英明政委的教导下进步了呢?还是又犯病了?呵呵。你呢?”

6团长背起手走到门口,朝外看着:“忽视了,真没想到啊……凭九排这点人,战斗安排没法再优化了,**团里换个人打不出来,没在城里打过的人根本没法打出来……对了,当初你说他过去在六十七军是干什么的?”

拎在丁得一手里的破茶缸子差点又掉了,到今天您还不知道手下人具体什么背景啊?感情他胡义的档案您还没看过一眼?无奈笑着摇摇头,丁得一说:“当过连长,上过讲武堂。”

“怪不得,老子一直把他当个兵油子看了……哎?你笑什么?”

“没什么,呵呵呵……”

“你……你是政委!这样的好苗子你怎么不抓紧展呢?既然是拿过来就能当连长的,还不赶紧把他培养出来?我说你这政委不称职你不信,还笑!”

丁得一不紧不慢重新倒上半缸子水,端在手里笑回道:“思想工作不能全靠套路,有的人穷苦,有的人有理想,有的人不识字,有的人见多识广……不同的对象,要用不同的引导方法。军事技术可以很快训练出来,但是人心,未必是一朝一夕的事。你想想,你入党都哪年了?”

“你往我身上扯什么?我当初要是有你那觉悟现在我就是政委了!”

丁得一笑而不语,6团长离开门口抓过板凳坐下来,砸吧砸吧嘴:“还有个事我就纳闷了,老丁,你说……这九排当时有多少弹药?不够数他根本打不出这个彩!知道他们背地里有小九九,可这并在一块居然变成了九十九了,好家伙,早知道这样我就该打九排一个土豪!唉……忽视了,真是忽视了。哎?老丁,干嘛这样看着我?”

“我想把这半缸子水都泼你脑袋上!”

呵呵……嘿嘿……哈哈哈……团部里同时响起团长政委两个人的愉悦笑声。

……

周晚萍把担架上这位检查了遍,确认无生命之虞,才直起腰,朝着虚弱的胡义笑道:“据本医生看来,你死不了。”

胡义疲惫地睁开眼,虚弱着说:“谢谢您的鼓励。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遗憾。”

“嗯,确实有点遗憾。又没留下子弹,我连动刀的机会都没有,可不遗憾么!”

“……”

朝着胡义得意挑了挑眉梢,周晚萍转过身,挨着要检查下一个伤员,忍不住细眉一皱。这绷带缠得,让周晚萍忍不住回忆起当年在大城市里见过的一个印度人,这脑袋上挨了多少枪?

头部伤势,所以绷带得慢慢拆,小心翼翼地来,拆到最后,累得周大医生满脸是汗了,查遍了整个脑袋,只在额边现个寸长的口子,并且基本愈合,于是直起腰,盯着伤口沉默着,表情越来越严肃。

重伤员现周大医生半天不说话,不禁问:“咋样?”

“嗯?”周医生从严肃中突然反应过来,成熟艳丽的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没事,一个小口子而已,都快长好了,没事。”然后她又弯下腰来,盯着重伤员的眼睛看,同时指挥着说:“你往右转眼,对,再往左看,朝上。”观察了一会儿,朝身后喊:“葵花,一会把这个担架抬到等待手术那边去。”

“什么?”重伤员罗富贵忍不住想坐起来,反被周医生按住了:“我这个得手术?”

“你这个要求光线,今天是排不上了,明天上午再说。不用担心,子弹应该不深,你看你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么?别瞎想。”

“我觉得其实……”

“从现在开始别再乱动了,尤其不要坐起来。”周晚萍转身走了,经过葵花时对她补充道:“把他的胳膊和腿绑在担架上,在手术前不能让他出危险,今晚就把他停到手术室去,别摆在这了。”

声音不大,却被重伤的熊听了个清楚,他有点懵,这到底算什么情况?

……

热乎乎的一大碗野菜汤泡馍摆在了院子里的某张桌面上,牛大叔吹了吹烫的手指,笑着催促:“动口吧,臭丫头!”然后返身回厨房去查看炊事员们准备晚饭。

这位置,这张桌面,就是当初九排的饭桌子,只是桌子腿是新修补的。小红缨美滋滋坐在桌当间,搂过大碗,吹散几口热香,拿起勺子开捞。

饭时还没到,偌大的炊事班大院中间只有她一个,单独享受牛大叔给她的一顿餐前饭。

吸吸溜溜吃喝正美,耳中听到了大门吱嘎响,埋头在大碗里的小脸抬起来,舔着一塌糊涂的嘴角,小辫儿忍不住慢慢翘了起来。

黑铁塔般的高一刀迈着四方步走进了院子,皮笑肉不笑地瞅着院子当中那张花猫脸:“好胃口啊!”

饭碗上头那对小眉毛渐渐挑成了斜线:“要你管!没到饭点呢,走错门了吧你?”

“呵呵,我来找人不行么?”

“找谁?”

“找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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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狼狈为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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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院子里的动静,牛大叔出现在厨房门口,把脸拉得老长,连褶子都显淡了许多,朝着院子当间正要在小丫头对面坐下来的高一刀大声问:“你干什么来了?”

“我……和丫头好久不见,来唠唠家常。”

“高一刀你小子给我听着,要是敢找丫头扯什么幺蛾子,我头一个饶不了你!她跟你在一块就呆不出好来!”

高一刀心说您说反了吧?这缺德孩子都让你惯成什么了?赖我啊?嘴上却答:“牛大叔,好歹我也是个连长吧?您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瞅着高一刀这副德行,牛大叔便没再多说,反身又进了厨房去忙,同时吩咐手下人:“把锅里那些汤底盛了,给那个没出息的送去。”

没想到牛大叔要求给高一刀也送一碗汤,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王小三端着一大碗汤送到高一刀面前桌上,动作大得令碗里的汤都洒出一点来,转身之后还特意把手里的抹布甩了一个空响。

高一刀全当没看到,端起来美滋滋喝了一口,才道:“我听说……扫荡前你们有五十了吧?啊?”

小红缨一甩眉毛:“扫荡前你们还二百呢!”

“小样儿吧。今天我可不是来找你比惨的,最惨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是四连。”

“那你要比什么?嘿嘿嘿……比功劳?”

“哎呦呦,你瞅你这嘚瑟样儿,我当时要是打成了你以为比你们这功劳小啊?”

“你就是来跟我说这个的?”

“当然不是!”高一刀往厨房方向看了看,低了些声音道:“知道三连现在有多少人么?”

“他有多少人关我什么事?”

“呵呵,说你小不懂事你不服。这规模,搞不好他郝平要当营长了,那戴眼镜的要当教导员了,你觉得关不关你事?”

“营长就营长呗,又不是团长,他是他的三营,我混我的九排,有啥了不起的!”小红缨嘴上无语气地说着,表情却不太爽。

&lt;&gt;看出了小丫头的满脸酸,高一刀微微一笑,继续道“如果能让三连不升营,你干不干?”

“黄鼠狼给鸡拿主意,我才不上你的当,郝平当营长最没面子的是你吧,哼哼,少拿我当枪!”

“行行行,那我不说了。哎呀……这汤真有滋味,是牛大叔亲手做的吧?不赖!”高一刀若无其事端起汤碗开始吹热气。

一双漂亮大眼对着高一刀这副臭不要脸的架势眨巴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那你说说。”

汤碗被高一刀放下了:“这不就对了,打归打,仇归仇,但是在三连的问题上,咱们应该保持一致,对不对?”

“少扯没用的。一致不一致我也得看情况!”

“现在基本都回来了,团里最近肯定要开会,有些事情必须在这个会上提出来。你们九排,我们二连,四连,警卫排,这损失可都不小,解决也简单,把三连的人拿出来分,咱们都能补个满,他又变成一个连了,全齐活!你说这是不是幸福大家的好事,跟你九排有没有关系!”

一对儿小辫子歪着琢磨,这可真是……一枪打下来树上郝平和杨得志两只鸟,还把树下的人喂个饱,真不赖!翻了翻大眼,却说:“那到时候你提不就得了?找我有什么用?”

“我和郝平臭成什么样全团都知道,这事要是我提,那味道就不对了,有理没一半,搞不好适得其反。吴严是个什么德行你也知道,那是指望不了的;四连长刚牺牲了,代理连长现在都没有,想指望也指望不上;警卫排的小丙……他得算你的人吧?问题是他警卫排估计不会被列席参会,不过那你也得知会他一声,从今天开始就天天到团长耳朵边去吹风哭穷要人。

我找你,是因为胡杂碎到现在还横着呢,其余的不管是谁代理九排长,我相信你也能主导局面是不是?而且,这次你们九排冒了个大泡,响了雷!言份量会加倍,你说我不找你找谁!”

高一刀这一番话有理有据,还带着对小丫头的吹捧,听得小丫头忍不住小手直搓桌面。

“另外……牛大叔可是最惯着你的,开会的时候,你能不能商量让他也顶咱们一把?那这事就差不多了。”高一刀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更低,眼睛还朝厨房那边看着。

“嘘!”小丫头手指比在唇上,回头朝厨房贼兮兮地瞥了一眼:“这一条你就别指望了,我要是跟他商量这个,整件事都得黄,到时候等着政委找咱们谈话吧!”

“嗯……也是。那这么说你同意了?”

“我试试看。”

面前的汤已经温了,高一刀端起来一饮而尽,满足地站起来,连告辞都没有,迈开大步出院子。他心情很好,仇人胡杂碎躺在担架上那个惨模样让他笑得直不起腰,过两天也许又要看到郝平的哭丧脸了,这些事,让这个黑铁塔暂时忘却了失败的悲伤,重新振作起来。

小丫头端起碗来将最后的汤底喝净,舔着嘴唇开始琢磨,先去见见小丙?还是先找石成安排安排?

……

卫生队是最先被搭建补好的,因为现在伤员很多,几间破屋子里摆满了担架。

周晚萍在病房里忙着,听到门口葵花与人说话,直起腰回过头,看到了走进病房的苏青。

“你怎么来了,这地方乱的快没处下脚了,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总要去你那霸占板凳了吧。”

“我是九排的辅导员,过来看看九排的伤员。”

周晚萍点点头:“九排那些大部分都在隔壁呢。”

“我就是从隔壁过来的。”苏青犹豫着停了一下又问:“那个……听说胡——义,是重伤,我怎么在隔壁没看到?他怎么样了?”

苏青原想说胡排长,自己觉得不妥,又改称胡义,转念间,这个名字被说得断开了,不过,这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没有注意到周晚萍眼中因此闪过的一丝纳闷。

“他没事,失血有点多。”周晚萍顺手一掀身边的门帘:“重伤员都在这边,进去看那个倒霉鬼吧。”

苏青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将一侧秀捋向耳后,才走进了通向里间的门。这个细微的小动作被周晚萍看在眼里,不禁蹙了一下眉。

难道这个死爱干净的苏青……喜欢他?不可能吧?应该是我忙糊涂了,睡眠不足,直觉都受了影响,看来我确实需要休息,唉——

“周医生,周医生……”外面有人喊:“十几个重伤员到了,有人需要立即手术!”

因周晚萍的到来,**团的卫生队成了一所临时医院,相对于更远的师部医院,某些附近的友军选择将重伤员直接送到**团这里来,尤其现在扫荡刚结束,连**团自己的伤员再加上友军伤员,是这里人满为患的根本原因。

喊了葵花一声走出病房门,便看到正抬过来的十几个担架,周晚萍边走边指着手术室喊:“把急的先抬过来。”

哗啦一声门打开,两个风尘仆仆的疲惫战士抬着个正在滴血的担架急匆匆进门,还没来得及把担架往台子上摆,便当场愣住了。

屋里墙角站着个人,五大憨粗如熊,脑袋缠得像粽子不说,背后还捆着个担架,正在瞪着熊眼惊讶看。

急急进来的周晚萍看到墙角站着的熊也是一愣:“哎?你这是……怎么站起来的?算了。你俩楞什么?赶紧把人摆上!快!葵花,去把那笨熊解开。天,我的手术刀呢?外边的,去叫小红把手术器械给我端过来快去!”

刚刚被从担架上解开的熊急急想往外跑,经过周晚萍身边时却被她一把拉住:“过来帮忙!把他翻过来,我解开绷带你给我压住他伤口。”

“周医生,那个我……其实……现在……”

“少废话!别让他再动!你这么大块头是干什么吃的!”

手术台上的挣扎伴随鲜血,让憔悴不已的罗富贵不得不绿着脸,咬住牙夹紧膝盖,憋着满肚子痛苦,成为手术台边的苦命助手。而手术室外面,刚抬来的等待呻吟还排着好几个。

……

他咬住牙从担架上坐了起来,额头上因吃力而显露的青筋平复后,出现了汗。

她很想开口说你不必起来,但是终未开口,只是站在一旁故意冷冷看着。

坐正后他苍白淡笑:“领导来这有何指示。”

心里那点同情心转瞬无踪:“为什么要打县城?”

“立功受奖,出人头地。”

明知道这个不长进的混蛋在胡说八道,她仍然回:“你这目的实现不了,因为这是八路军。”

“看来是我糊涂了,忘了这茬了。”

“现在后悔了?”

“嗯。”

“那么下一次还会这么做么?”

“下次不敢了。”

“……”

看得出他为了保持坐姿而忍尽力支撑,所以她不想再多说什么,最后甩下一句:“好好坐着吧你!”然后掉头出门。

走出病房,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觉得血腥味淡了,脸上的冷也褪去了,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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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四章 临阵投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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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问罗富贵最怕谁,答案显然是胡老大;如果问罗富贵**团里最值得他尊敬的人,他不会说是团长或政委,因为他认为是周晚萍,因为周大医生在罗富贵眼里是可以救人一命的神仙菩萨,因为罗富贵是罗富贵。

由此,擦破点皮硬要冒充重伤员的罗富贵先是被周大医生的演技吓了个半死,又被捆在手术室里禁闭煎熬,最后还要忍着三急在手术室里当苦力,也不敢放半个屁。

团里并没有给九排下命令去帮忙百姓,或者帮助其他优先需要建设的单位。所以,伤不重的九排战士都回去了九排那个大北庄的老窝,开始修自己的房。但是饱经苦难的罗富贵仍然没被周大医生释放,谁让现在的卫生队太忙人手不够呢,谁又让这力大如熊的货主动送上门呢。所以罗富贵成了周晚萍手下的临时短工,抬完担架扛尸体,挑完水要烧水,洗了血衣涮绷带,不时还要被喊进手术室去充当周大医生的人力器械,杂活重活累活全归他了,变成一只时刻忙碌在血腥中的倒霉熊,除了血还是血,浑身都是血,满眼都是血,这熊算是淹死在血罐子里了。

石成这个代理排长依然是九排排长,他领着没受伤的和不耽误干活的轻伤员忙着修复孙翠那两间破房子,让九排得以住进去,他同时打算在院子里临时加盖厢房,免得挤。院里的井还在,那棵树还在,挺好,劫难过后,感觉一切都挺好,尽管曾经的平滑如今已斑驳。

小红缨单独找石成聊了,如果团里开会的话石成这个代排长自然是代表,即便不是涉及到九排的人员补充,即便不是因为排长和丫头都有旧怨的杨指导员,在这种事情上石成也不会反对小红缨,因为他面对的是小红缨。回到**团的小红缨,没军阶也得算是个连级人物,能掀起风云的人物。

石成感到惶恐,这惶恐不是因为小红缨,而是因为即将参加的团内会议,对石成这小人物而言这是从没经历过的大场面,这和村里人办红白喜事可不一样,他心里没底。小红缨最终答应开会的时候她会出现在团部门口,以手势或表情在重大问题上给石成以提示,免得他到时候慌不择言出纰漏,石成才算放下了半个心。

警卫排长小丙的伤势好了不少,已经可以靠一根拐杖满操场兴奋地蹦跶了,可惜还没蹦跶多远,便被缺德丫头偷偷从后面来了一个勾脚尖,当场沦落风尘。

摔倒在操场黄土上的小丙歪倒着听小红缨说又要他帮忙,当场冒了鼻涕泡:“我不干!上回你就让我忍,为了你们九排连枪都不让我找团长要,结果铁蛋那小子怎么鸟枪换炮了!”

小丫头贼眉鼠眼朝四下看看,抬起小鞋踢了倒在操场上的小丙一脚:“你小点声!忍忍忍,谁说这回还要你忍了,去要去吧,从现在开始跟团长要人去,天天要!”

“呃……要人?”小丙有点傻,现在团里根本没有待分配的新兵,一场扫荡下来残废了多少单位了都,要人?这不说梦话呢么:“哪有人?从哪要啊?”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要就是了,有没有人又不耽误你要!另外,凭咱俩这关系我能不照顾你吗?你的行头我早都偷偷给你准备好了一套,但是扫荡前埋了,以后抽空交你。”

扫荡前其实是没有的,不过现在倒是真有,小丫头一张口变成了准备已久。

“真的?三八大盖?带刺刀?还有鞘?子弹也包括?”

“你瞅你这点出息!”

“我就这点出息!嘿嘿嘿……哎?这就走了?死丫头,你拉我一把啊?我自己站起不来!”

……

一个警卫员小跑进了团部大院,停在还没安上门的门口朝堂屋里瞥了一眼,现政委坐在破桌子边上手捧着本破书正看得津津有味,一时犹豫该不该进去,忽听到里屋响起团长的声音:“到这屋来。”

政委的脸从书后面抬起来,看了看门口的警卫员,诧异了一下没说话,又低头沉浸书里。

警卫员进门后直奔里,然后里面响起团长和他的低声对话。

“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高连长去炊事班找了丫头,两个人单独聊了一碗汤的时间,我在墙外,内容听不清楚。丫头离开炊事班后先回了九排,跟石成聊了一盏茶的功夫,我在墙外,内容听不清楚;后来她在操场上把小丙绊了个大马趴,两个人嘀咕了一杯水的功夫,我站得远,内容听不清楚。团长,我还要不要继续盯着丫头?”

“嗯……不要再盯了!夜长梦多,盯得久了难免不被觉,你先忙别的去吧。”

“是。”

警卫员走了,丁得一看着书,一副入神的样子仿佛没注意到,然后6团长伸着懒腰掀开门帘迈出来,仍然端着书看的政委才不抬头地说:“我说老6,你都团长了,咱能不能磊落点?”

“书呆子!”6团长给自己倒上了一杯热水,来到桌边坐下,翘起二郎腿抿着杯里的水,得意洋洋道:“用你教我的一句词儿说,这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对不对?”

“呵呵,用在这地方不太贴切,倒把你自己夸了个十足!”

“唉——没办法,像我这么优秀的指挥员不多啊。”

丁得一不得不笑着把书放下了:“跟你搭班子我真是太荣幸了。还是说正事吧,你要把这个会拖到什么时候?到底什么时候开?”

“哪是拖?我这是在等火候。”

“那我请问……这火候怎么样了?”

“嗯……差不多了!看来可以开会了!”

……

**团在秋季扫荡后的第一场部门会议终于召开,会场仍然是团部那个大堂屋,因为暂时没有瓦片,临时铺了茅草屋顶,四壁熏黑什么都没有,正中的关二爷画像也没能幸免,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当中一个破桌子,屋里临时摆了些新板凳,窗现在有了,门还无,阳光洒进来,暖洋洋的。

石成这个小角色揣着一颗忐忑的心进门,他来早了,给团长和政委敬过礼之后,便主动把板凳在桌边摆好,又主动去警卫员那里把热水壶拎进来,放在团长和政委方便拿取的位置,才拎着一个板凳到进门边一侧靠墙端坐等待。

苏青是第二个到的,她不但是政工干事,同时是九排辅导员,石成这个代排长其实仍然是九排里的一个班长,所以他面对苏青起立。苏青朝他点头示意后,在政委一侧桌边位置坐了,准备纸笔。

接着是供给处李算盘,卫生队包四,一连长吴严进门,纷纷落座各自的老位置。司务长牛大叔随后进门,拿他手里的烟袋锅敲了敲石成的脑袋,笑着让他往里挪,因为门边是牛大叔喜欢的老地方,可以尽情抽他的烟袋锅又不怕熏到别人。

高一刀进门后先将目光锁定了挨着牛大叔坐在门边的石成,冷着眉毛看了他一眼后,才大步到桌边落座。最后进门的是三连长郝平和指导员杨得志,有意思的是这二位进门后也将目光先锁定了石成,郝平点头杨得志微笑,把石成看得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起立,他们才入了位。

至此与会全员到齐,团长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场白,门边的牛大叔突然低声嘀咕:“你干什么来了?”屋内人的目光随之转向没门的门口,看到了一对歪翘在门外边的小辫子。

“嘿嘿,我是来晒太阳的。”小红缨答着牛大叔的问题,同时朝屋里的团长嬉皮笑脸眨巴眼。

团长没什么表情,继续宣布开会,牛大叔举起烟袋锅朝门外边的小丫头做了一个恐吓动作后,才不声不响继续抽。

随着会议进行,团长大夸特夸九排这一次的战斗表现,以及所带来的重大意义,随后又悲痛表扬了四连,他们的牵制和诱导同样挽救了很多人,接下来对三连的成长壮大给予充分赞扬。

该说的先说过之后,才开始询问各单位在这次扫荡期间所经所历和目前面临的困难。卫生队供给处和炊事班这些先做了报,一连吴严说完了一连的情况后,二连长高一刀顺序言,这货没什么表情,不急不躁,只汇报了二连该汇报的,没有要求没有诉苦不提意见,其他废话全没有,说完便坐。

团长没反应,政委从头到尾摆弄手里的茶缸子无表情,但李算盘和包四相互对了眼,他俩十分纳闷,总感觉今天的高一刀不太对味,不提意见他还是高一刀吗?场面一时有点静。

坐下后的高一刀直视桌对面的郝平,看起来似乎是在提示该三连言了,但大家偏偏觉得他今天的表情怪,往常都是挑衅或得意地看郝平,今天怎么似乎有股嘲笑的意味呢?

团长故作不经意地看了高一刀一眼,视线又刻意掠过门外的小辫子一次,最后才放在郝平这里:“接下来该是你三连了吧,郝平,你说说。”

郝平不紧不慢起立,开始谈他三连在扫荡中的经过,叙述完后坐了,杨得志紧跟着起立:“另外,我还有点看法要补充。九排这次的表现……太出乎意料了,他们这次的表现足矣说明,九排是一支作风过硬的队伍……眼下,四连失去了框架,很难组起来了,我和郝平的想法是,不如以九排做骨干,结合四连余部,再从我们三连抽调一个排补充,组建一个新的连级单位。我的意见说完了,请团长政委参考。”

杨得志坐下了,全场寂静了。

政委无表情抬起头看团长,结果现团长咧着嘴惊讶看着刚刚坐下的杨得志。郝平微笑着去看高一刀,现高一刀正黑透了脸去看石成。石成已经懵了,杨得志提出的想法太出人意料,事先背好的台词要不要改?马上要轮到九排言,这可怎么办?忍不住歪头躲过牛大叔往门边看,可惜看不见门外边,心里一团乱,丫头哎,您赶紧现身啊,这咋办?到底还提不提分他三连的事啊?

苏青李算盘包四吴严和牛大叔这五个人是最糊涂的,完全看不懂状况,他们之间面面相觑,气氛为什么这么怪?现为什么都这么不正常?团长为什么呆?高一刀为什么楞?石成为什么傻?郝平又为什么笑?这一大圈串联起来到底是个什么鬼故事?

高一刀最终将目光转向门外的小辫儿了,郝平的目光随之也转向门外的小辫儿了,团长的目光最后也朝向门外的小辫儿了。不明所以的人们跟随着这些聚焦,稀里糊涂也去看,门口有啥可看?连个门儿都没有,就那么一个缺德丫头……等等,这又有她什么事?

冷不丁成为了全场焦点,任是厚颜无耻的缺德丫头也不禁下意识扯了扯她的小衣角,一阵风掠过门口,吹得那对丑陋小辫摇了几摇,小眉毛逐渐摆成了下弯的弧线:“嘿嘿……呵呵呵……我只是……晒太阳的,干嘛都这样看人家?”

某些人不禁在心里问:是啊,有会不好好开,为啥看这缺德玩意?好看是咋地?

某些人不禁在心里问:有完没完,熊玩意你能不能赶紧表个态?哦不对,能不能赶紧给那个傀儡石成个信号?到底你要怎样?

小红缨看见杨得志就烦,但在她眼里,高一刀也不是什么好鸟!按照原计划与高一刀串通提议宰三连,能看杨得志倒霉顺便幸福大家;可现在杨得志出人意料提出了一个可以让九排直接升连的建议,这个诱惑力太大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三连要主动割肉送给九排保局,眼下根本没有时间仔细斟酌考虑,太烦人。好吧,姑奶奶知道背信弃义不对,但是必须争取帮狐狸当连长的机会!

“咳——咳——石成你听着,我叛变啦!”

屋里的下巴当场掉了一地,您这暗示信号也太……这还叫暗示吗!

无良的阳光下,无良的小辫儿暖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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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五章 忍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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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会议,因为一个站在门外的荒唐头而彻底改变了气氛,到这时候,再糊涂的人也看懂了状况。事关战斗单位的安排问题,苏青沉默,李算盘和包四看戏,牛大叔瞪着门外的嬉皮笑脸猛抽烟。

石成汇报了九排的情况后什么都不再多说,坐下装木头,内敛的吴严一如既往保持中立不言。

郝平得意洋洋,杨得士假正经,门外那个臭不要脸的小白眼狼坐在门槛边开始玩沙子,高一刀肺子快气炸了,尽管长得黑,都变成了黑里透红,一个个的这都什么玩意!

强压怒火昂起立,我有意见这句会场上的口头禅还没来得及出口,团长先一步拍案道:“今天的会先开到这,散会!”

把已经起立的高一刀晾了个干瞪眼,还没讨论呢?还没总结呢?还没定案呢?这就散会?

“我说散会。都愣着干什么?各忙各的去吧,还不走?”团长环视着满屋子诧异,郑重强调。

……

缺德丫头临阵变节,出乎6团长意料,或者说三连的提案出乎6团长意料。在会议开始之前,6团长猜测到高一刀和小丫头肯定要兴风作浪,他这个无良团长打算趁此机会剪三连的羊毛,补充一下各单位,这样三连的怨言会落在二连和九排上,而不会对他这个团长有意见。

现在剧情大反转,搞得团长也懵了,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些问题,所以果断宣布散会,懒得听高一刀和郝平当面吵废话。

散场后的团部里又剩下团长和政委两个,团长皱着眉毛倒背着手满屋子转圈,政委当然还是那副德行,捧着他的茶缸子稳稳当当晒表情。

“呵呵,老6,你这运筹帷幄……好像不太成功。”

“郝平这小子真够贼的?长进了?估计是杨得士跟着参谋出来的,只凭他郝平绝对打不出这么漂亮的反击战来。轻敌了轻敌了!臭丫头也真是……她这觉悟真烂到家了,熊玩意,好好一个会,全毁她手里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早知道这样就该把胡义给抬来开会!”

“上梁不正下梁歪。”丁得一微笑着溜风凉话。

“你……”

“呵呵,你啊,要是真想匀人,直接找郝平来下个命令不就得了。”

“郝平这小子打仗不怎么样,攒人占地是有手段的。我指望他替我长膘呢,硬压着他下命令岂不寒了他心?那以后的积极性还从哪来?”

6团长振振有词,反倒把政委说没词儿了,端起茶缸子闷头喝。

“老丁,我就怪了,这凉开水你怎么整天能喝得这么有滋有味呢?”

“嘿嘿,你看到的是水,我喝的却是茶!”丁得一悠哉放下茶缸子:“还是说说你打算怎么办吧?”

6团长到桌边坐了,一把抢过丁得一面前的茶缸子,端起来把水喝了个一干二净:“三连想升营,这我瞧得出来,可我就是不提。三匹马拉车,如果其中一个变成了牛,这车就没法拉了。不过,让丫头这一闹,我倒是觉得……可以再添一匹马了。”

“这么说……你决定采纳三连的建议?”

“不完全采纳。四连重建确实难了,所以我打算把四连余部并入警卫排,这样一来警卫排满编;从三连抽出两个排,一个排补给一连,一连满编;一个排补给二连,二连基本恢复状态;既然他愿意主动给出一个排,那我抽他两个排顺理成章,没升他三连成营,可也没拆他三连的骨头,同时给一连和二连留下赶上的机会。至于九排……升连,不补人。”

丁得一看着团长的认真表情,诧异道:“十八个人升连?”

“嘿嘿,咱是**团,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唯一的好处是能自己拿主意。穷成三个连的时候咱也是团,他十八个人怎么就不能当连?况且青山村那范围养的了人么?补他人就是给他添负担。唉……他这一仗打的……一个连也未必干得了,这个连级单位,十八个人也有资格提!”

丁得一笑了,他忽φ觉得重新有了奔头,尽管6团长说的这些跟未来一点都不沾边。转脸现苏青刚刚走进了门口,不由问:“什么事?”

跟团长和政委分别打过招呼,苏青说明来意,她暂时不想抓李真。经过慎重考虑后她认为,鬼子撤退时留下的记号至少应该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希望确认羊头平安存在,一个可能是试图与羊头建立联络。基于此,要抓也该在羊头向鬼子报过平安之后进行。但是这么做有风险,她特意过来请示。

“说了让你定,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这方面的事我和老6都是门外汉,你问了也白问。”政委微笑着给了不是意见的意见之后,转而又道:“对了,你是九排辅导员,现在团长和我正琢磨着想让九排提连,你有什么看法?”

团长也顺口:“对,你必须给出个看法来!”

这个事情苏青并不惊讶,九排虽然只是打进了县城东门,但是对**团的意义太大了,即便不升连,也会在其他方面嘉奖。相对于团长和政委,苏青当然更了解九排的状况,这也是他们征求苏青看法的原因。

低头看地慎重考虑了一下,苏青抬起头:“九排和一连二连的情况都不同,我认为,如果九排要升连的话……必须先有指导员才行!”

路团长呵呵一笑:“好么,才十八个人,还得先给配上指导员。问题是咱缺的不就是这个么,报告往师里打了多少回,二连一连还指望不上呢,上哪给他捣鼓个指导员来。”

政委看着苏青,反而认真点了点头:“看来你是真把九排放在心上了,这是个很负责的意见!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

一座四方小院,一棵皂荚树,一口漂亮的井,十多个伪军形象的战士正在院里忙着盖新房。

大门外站着几个满脸鼻涕的村里孩子,扯着嗓子嘻嘻哈哈朝院里一遍遍喊:“丫头是叛徒,缺德带冒烟儿……丫头是叛徒,缺德带冒烟儿……”

咣啷一声大门开,小黑鞋一尘不染,短绑腿别致捆扎,娇小八路军装系腰带,改裁的牛皮武装带斜过肩头经过小小的胸脯前,两只袖口挽了几挽露白,左臂扎了醒目的红袖标,上绣一个白色大字‘红’,没戴帽子,绕圈的红头绳紧紧束出两个小辫儿翘在风里飘,小眉毛拧成了倒八字,叛徒登场!

“反了吗?啊?一群混蛋玩意!信不信姑奶奶我……”

“叛徒!俺们不怕你!”几个孩子嘴上继续逞能,个个都在畏缩后退。

“再敢说!”

“你叛变了高连长,你就是叛徒!”

“我呸!高连长,我说他是高王八蛋!”

“她她……她骂高连长!扔她……”

这几个痴迷高一刀的满脸鼻涕脑残粉当场捡了土坷垃朝小丫头扔,打得叛徒小丫头仓惶跑回门。

吴石头从房上出溜下来,利落地抄起个大木耙子奔到丫头身畔:“俺给你开路!”

小丫头甩着辫子里的土,耷拉着小眉毛:“不行,这几天不行,搞不好这就是高一刀那个王八蛋给我下的套……过几天再和这几个小王八蛋算账。唉——大门是出不去了,算了,爬墙吧。帮我把梯子摆上,别忘了先侦查一下墙外的情况!”

“嗯!”吴石头严肃点头,扔了耙子急急去找梯子。

一番话听得正在干活的石成差点从房上掉下来,什么是风云人物?这又是个多么险恶的江湖?

……

卫生队窗根底下,一头汗流浃背的熊坐在小板凳上,地上一个大盆里的绷带被他洗涮得满盆血红。

小红端着器械盘子往手术室跑,经过时朝他喊:“骡子,西边那些伤员衣服你先帮我洗了,我现在得给周姐去帮忙。”

罗富贵捞出血水中的绷带在大手里拧,苦着脸抬起头,看着小红的背影匆匆消失于手术室门口,正在琢磨着有什么好词儿能抒一下此刻的感慨,身后的窗里又传来葵花喊:“骡子,骡子,进来把这个担架收了。骡子,听到了吗?”

拽过一个空盆放下手里的绷带,罗富贵捶着腰站起身,疲惫晃悠进门。

一个被砖块架成床高的担架上已经没了人,担架上的血还未滴净,侵染了大片,黏糊糊的。罗富贵直接在担架上坐了,深深叹口气,朝躺在旁边另一个担架上的人说:“胡老大,你杀过的人比我多,但是现在,我见的血应该不比你少了,哎呦我个姥姥唉,看啥都是红的……这个喜庆!”

胡义睁开眼,歪过头,看了罗富贵一会儿,淡淡问:“你闻到了么?”

没明白胡义什么意思,罗富贵皱了皱鼻子:“闻到啥?这里全是血腥味。”

“很淡的香,它应该是‘忍冬’,春天才开的,偏偏叫忍冬。”

罗富贵瞪着熊眼,怀疑胡义说胡话了,忍不住伸出他血红的大手想去触摸胡义的额头。

“滚蛋!我只是证明,你见的血还是没我多。”胡义说完,朝罗富贵虚弱地笑了。

“嘿嘿,我先歇会。胡老大,周医生要是做完了手术你可得提醒我一声。”疲惫的熊在胡义边这个血湿的担架上直接蜷躺下来,还没到一分钟便开始打鼾。

窗外,扎着小辫儿的娇小身影拎着饭盒正在穿过操场,向这里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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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九连指导员

天格外的高,山格外的荒,风外的凉。不太温暖的阳光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深,或那么淡,高处的蓝,变成深深的蓝;低处的荒,变成淡淡的黄,每一块色彩区域的边缘,都过渡出浓重的黑色线条来。

好大一片坟地,在荒山岗上;疏疏落落的几个黑影,在坟地间给新坟培新土。一片冥纸,伴随着灰烬,被风吹起来,远离了哭泣在坟边的人,零落地飘荡着,掠过早已枯黄的树,仍然飞舞着,滑过一个个坟头,最终无力落下,扔在荒坟间不甘心地随风翻滚。

三十多岁的庄稼汉坐在一个坟包旁,脏破的衣衫,胡子拉碴的平凡脸,静静看着一片冥纸飘落在他脚边,他拾起来,用粗糙大手将这片冥纸小心地撕开一块,将剩下的大半塞进衣兜,然后顺手在衣兜里扣摸着掏出一点碎烟沫,用手里的冥纸卷了,搓好,叼在嘴角,拿出火柴点了,一阵辛辣烟香立即飘散风中。

“娃他娘,我累,累得不行。还是你和咱娃好,不遭罪。”汉子抽了一口烟,看着远处的荒山,对身边的坟包嘀咕着。

“咱村这回没少几个人,挺好的……吴老爹的羊没了,他赖我……呵呵呵……”汉子沙哑地低声笑了。

笑声过后他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说。

“团上来调令了,我得出趟远门……那些后生都不愿去**团,会上倒把我给抬出来了……我不是能力不行,我是不跟他们争,你信不?当然了,识的字是不如他们多,可我一直学呢不是……你别惦记,不远……得空我就回来看你和娃。”

……

政工人才紧缺,跟师里要人眼下肯定指望不上,丁得一转而朝友军团商量要个人。

苏青觉得友军团也不大可能给人,大家都紧,并且友军团是正式编制,规模更大,可以说他们比**团更缺政工人才。所以……虽然是女性,她认为自己仍然有机会成为九连指导员,正式职务肯定不可能,代理职务应该没有问题。

其实丁得一最后的打算也是这样,手里能用的只有苏青一位,但是性别决定她不可能成为战斗单位的正式职务,不过,适当代理一段时期过渡也是个办法,本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想法,朝友军张嘴了。

这支友军团,就是**团北边的邻居,**团的胡义曾帮过他们忙,现如今据说**团又是野战医院的新驻地,友军团把这事还真当回事了,难得**团这个邻居张了嘴,无论如何要挤出个人来调给**团。

自愿到**团去的肯定没有,都嫌**团人少规模小,编制又不正规,在友军团眼里看来更像是个区支队,团里也不可能把本来就紧缺的好人才调走,所以,这个名额自然落到已经下放到地方的,业务能力最差的,文化水平最低的秦优头上了。

当庄稼汉形象的秦优背着个破行李卷走进**团的破烂团部,苏青傻眼了,这友军团竟然真的给送来个人,她告诉自己应该替九排感到幸运,但心底却感到一份莫名的失落。

团长见了秦优,扑哧一声当场乐了,友军团倒也算够意思,真给送来个,问题是这位看起来……算了,有比没有强,人就是不给也是情理之中不是。

政委认真仔细地看完了介绍信上有关秦优的个人介绍,下意识点点头,开门见山道:“秦优,从今天起,你就是**团九连指导员了!”

秦优反而一愣,他没想到到这是来当指导员的:“政委,我……只做过地方工作,这个……”

丁得一微笑:“一样,面对的都是一颗心,你的资历足够胜任。九连连长胡义还在卫生队养伤,所以只能你去见他了。”

“胡义?”这回轮到秦优发愣了。

……

关于九排升连的事情,政委早已来谈过了,胡义并没有什么感觉,何况九排仍然是那十八个人。番号定为九连,而非刚刚散架的四连,并将为九连安排指导员。

现在,指导员到了。

胡义坐在担架上,静静看着出现在担架边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庄稼汉,有点失神。参加八路军到现在,只见过一个指导员,三连的杨得士,现如今轮到九连头上了,目测起来……反差太大。当过连长,但从未与指导员搭过班子的胡义此刻十分迷茫,这不是当初的秦书记么。

“怎么是你?”

秦优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我也没想到是你。”

“我……第一次和指导员合作。”

“我也是第一次当指导员。”

“那我们……是不是要握手?”

“我觉得……咱不是已经握过手了么。”

“嗯……对。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都挺好的……我听说你们引走了鬼子后……又遇上了王朋?”秦优到胡义侧边相临的担架边准备坐下。

“那担架上有血,还没干。”

“不打紧。”秦优瞅都没瞅,仍然稳稳坐了。

这个细节让胡义的眉头自然了一些,尴尬感瞬间少了很多,起码他不排斥血腥:“你……肯定比我大……我……”

秦优目光落在胡义身上那些满是血渍的大片绷带,心底反而有了点信心,起码他是个勇敢的人:“叫我老秦。”

胡义淡淡笑了一下,能明白秦优为什么主动强调这个称呼。

坐下后的秦优把粗糙的手伸进衣袋,掏出剩余的最后一小块冥纸,又抠了些烟沫开始搓卷:“我听说……咱们连只有十八个人。”

胡义注视着逐渐被秦优搓好的烟卷,能看得出那是一块冥纸:“对,十八个不省心的,包括我。”

一阵辛辣的烟漂浮起来,冲淡了血腥,火柴杆被甩熄:“如果算上了你,那就得也算上我,十九个。”

……

带领百姓躲避鬼子扫荡追击与九排相遇那一次,给秦优留下了深刻印象,九排这个战斗单位比他以往看过的任何一支队伍都不同,单单是当时那武器装备都够晃眼的,甚至一部分都戴着钢盔。这时期很少有人愿意戴鬼子的钢盔,至少秦优是第一回见到。

现在他要去九连的住处,胡义说那院子里有一棵皂荚树,它现在已经出现在前方,而同时,一群孩子的叫骂声也不绝传来。

“停停!商量个事行不行?”一个小丫头从大门边的墙上探出头。

门外的孩子们仰起脸呆呆问:“商量啥?”

“今天能不能停一天?明天再来怎么样?”

“我们想喊到啥时候就喊到啥时候,凭啥要等到明天?你这个叛徒!”

“不要逼我啊!”小丫头恨恨,她听说新来的指导员好像到了,然而这些熊孩子还在大门外败坏红缨同志的名声,奈何!

正在此时,一个庄稼汉向大门口走来,边走边诧异地看墙头上那俩小辫儿。

“哎……你不是那个……那个……秦书记?你怎么到这来了?”小丫头扭脸问,墙外的一群傻孩子也扭头看。

“对,是我。这个……能让我先进去吗?”

小丫头下了墙头,咣啷一声大门开,伸出小手扯了秦优一把:“快进来。”随即大门再次紧闭。

搞得秦优一头雾水:“门外这情况是……”

“哎呀你先别管了,我问你,跟你一块来的人是谁?他什么时候过来?”小红缨把秦优当成了串门的。

“这……可我是一个人来的啊?”

“哦……嗯?”小辫猛地一翘,一双大眼呆呆眨巴了半天:“难道……是你?”

“如果你要问的是指导员,那是我。”秦优说完忍不住微笑了,他实在受不了这丫头的眼神,更受不了那俩歪辫子。

“这么说……现在就是九连啦?”

搞不懂这丫头说的是个什么问题,秦优只能满头雾水点了点头。

随后便听小丫头如释重负的一声大吼:“傻子,现在就跟我上!出去那些熊孩子!”

稀里哗啦一阵土雾,一个土豆般的呆家伙突然从房顶滚落下来,抄起个大木耙子风一般掠过满头雾水的秦优身畔,跟在面目狰狞的小丫头屁股后头冲出大门。

两扇破大门仍然在吱吱嘎嘎乱晃,墙外头传出那群孩子的狼哭鬼叫,听得出狼狈的四散奔逃。

差点掉了下巴的秦优转过身,发现院子里干活的十多个伪军都愣在当场,正在呆呆注视着自己。顾不得门外正在进行的鸡飞狗跳,只好先来在院子当中站定:“我叫秦优,咱们见过了,从现在起,我是九连指导员。”

“……”

所有人继续呆呆看着,战士们不知所以。陈冲心说我是借调来的,用不着我表态吧?他扭脸看石成。石成心说指导员都该是杨得士那样的吧?连个眼镜都没有,这是不是骗子?

噗通——

一个人影从房上坠落,吓得全场一激灵。激起的尘土落尽,秦优惊骇地发现那是掉下来个人,被摔得满脸鼻涕还流着满眼泪,正在挣扎着痛苦站起来:“九连……九连……呜……九连……呜呜……”

他喃喃着,像是个哽噎的失心疯,哭着,呆滞着,一步步走向大门口。

站在房上的石成忍不住朝他喊:“流鼻涕,你要去哪?”

“呜呜……我……要去找骡子……呜……”刘坚强目不斜视经过了满头黑线的秦指导员,一步步消失在大门外。

石成想到了什么,深深叹了一口气,顺梯子下来,到秦优对面敬了个军礼:“九排一班长,石成。”

秦优勉强合上了一直咧开的嘴,这样也好,起码不用再听吴老爹每天跑来叨咕他的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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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七章 被捕的逃兵

生活的起伏总是难预料,当排如日中天的时候,超过五十人相当于加强排规模的时候,距离连级单位那么近的时候,刘坚强不惜得罪全排也没争取到升连。

现在,只有十八个人了,残了,废了,似乎看不到希望了,却突然成了九连了。

刘坚强哭了,不是高兴,是非常难过,哭得很伤心,他从未觉得这样心碎过,心碎得如同当初九连全体牺牲那一刻。此刻在他心里,九连仿佛又全体牺牲了一回,他在脑海中再次亲手埋葬着一具又一具九连战友的尸体,心如刀割。

很多军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个集体剩下仅活着自己的经历;胡义有过,他以麻木应对;高一刀有过,他以坚强应对;刘坚强既不是无情冷厉的煞星,也不是钢铁般顽强的猛将,经历了这么久,他这木头脑袋仍然不知如何面对,当九连番号这个寄托不能再成为寄托的时候,他无法保持情绪,他迷茫了。

脸是脏兮兮的,但泪是清澈的,干净得剔透,晶莹得光华,不断洗涤着尘埃。

他以邋遢伪军的形象站在操场附近的卫生队门外哭,站在洗绷带的罗富贵面前哭,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哭,哭声很难听,哭得所有人心神不宁。

新兵们看不懂状况,只是远远诧异地看着,但是没人敢笑,因为那哭声里似乎有种撕心裂肺的东西,让人笑不起来。

老兵们知道流鼻涕的哭泣是九连的故事,所以假装听不到,包四这个卫生队队长都不出来劝管,谁能有话说,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

周晚萍也是不了解状况的,她是唯一一个出来试图规劝刘坚强的人,但是刘坚强仿佛根本听不到别人说话,完全没效果。无奈之下她走进了病房,来找刘坚强的直属领导胡义。

“哎,你还躺得住啊?你听听,任他这么下去这还叫病房吗?别跟我装死!说话!”

躺在担架上养神的胡义睁开了眼,看到站在担架边正在嗔怪的艳丽面孔,淡淡一笑:“关键是我现在没力气出去踹他。要不你替我去踹他,狠点,否则没效果。”

周晚萍越看胡义这德行越来气,抬手在胡义的伤口处捅了一下,把胡义疼得一晃悠,皱着眉头缓了几秒,才恢复了神态:“好吧……你还有酒么?我说真的……”

罗富贵快崩溃了,走到哪这个流鼻涕跟着哭到哪,地上这一大盆绷带已经洗不下去了,这熊将手里的绷带一把摔进盆里,猩红的污水从盆里溅出来,洒落附近地面。虽然刘坚强只是哭不说话,但是这头熊偏偏知道流鼻涕是干嘛来的。

熊甩着满手的血水无奈道:“姥姥的……我真服了你个瘟神了!老子上辈子欠你了!真败给你了!”左右看看人都挺远,又压低声音对面前哭泣中的刘坚强说:“咱们院子那口井里,从上往下数第六层,有一块石头是松的。但那和我没关系,你同意么?”

刘坚强的哭声立即消失,抹把泪郑重朝罗富贵点头,同时问:“可我……该去哪买?”

“去村里找老孙头。满意了?现在能不能死远点?别再丧气我?对了,顺便替我给马良和结巴他们烧一把。唉——谁让老子心太软……”

达成心愿的刘坚强掉头便走,还没穿过操场,又被赶上来的周晚萍叫住,塞了半瓶酒在他怀里:“这是你的连长让我转交给你的。”周晚萍朝泪眼朦胧的刘坚强留了个鼓励的微笑后返回卫生队。

……

县城里,民居中,某间屋子,木床上躺着个睡着的年轻人。

外面的门发出响动,声音惊醒了床上的人,他猛坐起来,伸手朝枕头下摸,驳壳枪却不见了。

屋门被打开,走进个五十多岁的老妇,床上的年轻人这才松口气:“刘婶,我的枪呢?”

老妇反身把门关好,放下手里挎着的蒙布空篮子,走向灶边准备烧水:“让我扔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搬动自己的一条伤腿挪下床边,想要到灶边帮忙。

“刚见好你就别乱动了,瞎勤快什么?老实呆着!”刘婶一边开始忙着,一边喝斥。

年轻人仍然站了起来,尝试着走了几步,腿上的伤处仍然疼,还是掩饰不住一瘸一拐。

“我觉得我能行了,我想今天就走。刘婶,你把枪扔哪了?”

灶上的火被点起来,刘婶往锅里舀着水:“城门严得什么似得,满街都是巡逻队,你往哪走?我一个活不起的孤老婆子,既然留了你,就不怕牵连。”

“刘婶,你不明白,其实我是……”

“我知道你是啥,别看我年岁大,眼睛还没花呢。”刘婶盖上了锅盖,在衣襟上搓了搓手,才回过头:“留着那枪只会让你干傻事,行了……你快老老实实歇着得了。”

外面的街上忽然一阵乱,屋中两人匆匆到窗前往外看,侦缉队和警队正在附近各巷口设岗,其余人三五成队分散开,开始挨家敲门。

年轻人就是马良,战斗当夜受伤后他知道自己的伤口需要尽快包扎,但时间紧迫如果当场先处理伤口,刘坚强就会被拖累,所以马良诈死,骗走了一根筋,随后自己找地方躲藏处理了伤口,之后趁着混乱逃离出战斗范围一段距离,躲进刘婶家的院子后,被好心的刘婶收留了。

街上的情况再明显不过,休息几天过后的城里又开始了大搜查,现在查到了眼前。

“我得走!”马良瘸着伤腿去向屋门口,藏不住,他不能连累刘婶。

“出去你就没命了!”刘婶一把扯住了马良。

“我不出去你也没命了!”马良急急想要扯开刘婶的手。

“熊孩子你听我的,不能出去!”刘婶死死扯着不放。

咣咣咣——“开门开门!”大门外已经响起了吆喝声,这让撕扯中的老少都泄了力气。

情急之下,马良蜷起那条伤腿,单腿蹦跶着到灶台边抄起菜刀:“刘婶,你赶紧从后窗出去,快走,跟他们说我威胁你。”

刘婶从惊呆里反应过来,咬了咬牙,反而把菜刀从马良手里夺了下来扔回案板:“说你是逃兵,记着,是逃兵!”然后推门出屋,深深做个呼吸,勉强压住心跳,穿过小院去开大门。

几个侦缉队的家伙一进屋门,当先看到坐在床边穷苦穿戴的年轻人。

刘婶随后挤进门,焦急道:“老总,这是我亲侄子,他只是不想扛枪才跑回来,他不是不敢打八路,只是怕我这孤老婆子没人照顾,老总,求你们……”

噗通一声,刘婶给刚刚进了屋子的几个侦缉队跪了,扯住其中一个焦急解释,同时开始低泣。

为首的一挥手,两个人开始在屋里翻查,他来到马良面前几步,抽出盒子炮比划着说:“站起来!”

起身的动作看得出有伤,枪口随即抬了抬:“亮出来!”

马良扯高一条裤腿,解开小腿上的血红绷带。

不用近看也瞧得出那不是枪伤,不过这并没有使枪口离开马良,两个翻查屋子的扔下些破烂东西,屋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根本没什么可搜,他俩随即转过来等待下一步命令。

“把他带走!”为首的撂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马良下意识攥紧了拳头,他拼命压制着拒捕夺枪的想法,因为这会害了刘婶。猛地被推了个趔趄,一个持枪的厉声催促道:“再不走我他么现在就毙了你!快着点!”

屋里被翻得一团乱,刘婶坐在地上伤心地哭求,马良被枪口比划着,被连推带搡一瘸一拐出现在阳光下。

……

三面是冰冷的墙,墙上有抓挠过的痕迹,也有刻画过的丑陋图案;一面是坚固的铁栅栏,某些位置被抓摸出金属光泽,尽管光线很暗。

走廊远处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冤,隔壁有人痛苦呻吟,身边有人在恐惧抽泣。

马良靠坐在栅栏边的墙下发呆,说是逃兵,躲过了抓现场第一劫,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只要一过堂,就没法再编,所属单位,长官弟兄,编不了,随后自然是大刑伺候,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刘婶有时间离开,但愿刘婶能赶紧藏起来,就算受刑的时候一句话不说,性质也被确定了。

一阵踢打声在走廊远处响起:“再他么喊,我让你喊,我让你把牙吃了,看你还喊……”喊冤的被打得没动静了,看守的脚步声才开始接近。

哐啷啷——铁栅栏门被打开:“你,出来,快点!少特么装瘸!”

……

经过了两间刑讯室,到了一个没有牌子的门口,看守才停下来,把马良推进了门。

这屋里没刑具,对门有张长桌子,桌后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警官,一个是治安军军军官,门里侧边站着个警察。看守把马良推进去后随手带上门,在门外边等。

被捆了两手的马良看得出来,这第二关仍然是把自己当逃兵来审的,不过,一会儿自己就要到隔壁刑讯室去了。扫视过环境,马良低下头看着地面不说话,静待命运来临。

伪军军官抬起头,仔细看了看被送来这位,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并没有急着开口问询,先朝旁边的警官要了支烟,点燃了,抽了几口,又把马良细看了一遍,才懒洋洋开口问:“叫什么?”

“马良。”此刻的马良已经不介意报号了。

“哪部分的?”

“落叶营,二连三排一班。”马良顺口胡诌,只当是编着玩消磨最后的幸福时光。

“哦?你是李有德的人?那我倒要问问你,你们二连连长是谁啊?”

“高一刀。”这回马良抬起头,直视着问话人,做好了心理准备。

伪军军官再次认真看了马良一眼,沉默了几秒之后忽然一笑,对门边的警卫道:“先把他带回去吧,叫下一个。”

为什么不直接把我送刑讯室?哪里感觉不对劲呢?被看守押送在阴森走廊里的马良百思不得其解,他回忆着刚才的一切,忽然觉得那个伪军军官好像……看起来眼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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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 转运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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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被抓到的治安军逃兵,经过筛查后,一部分被重新编入治安军,一部分被送去了劳工队干活惩罚,唯独马良一个,被直接踢出了大门。

这都是拜他的腿伤所赐,无论治安军还是劳工队,谁愿意收容一个受伤的呢,扛枪干活都白搭还伺候他?先踢出去,以后再说吧。当然最关键的原因是……那个负责筛查的伪军军官。

这是个做梦都想不到的结局,马良一瘸一拐慢腾腾走在返回刘婶家的路上,无论刘婶是不是躲了,那里还可以栖身。不久后,伤腿疼得他不得不靠在街边休息,而此时,他终于想起那个伪军军官是谁,当初河口营被九排俘虏后又释放的伪军排长,丫头还半夜三更为他们唱了一歌。

一定是被他认出来了,怪不得……可他为什么这么做?马良猜不透,下意识回头朝走来的街上看,看遍了后面的所有行人,并没有现任何可疑迹象。深深呼出一口气,继续朝前蹒跚,注意到前头不远的街边有一片被烧毁的废墟,几个人在废墟里干活,看来正在重建,而其中还有个瘦小的褴褛身影,在工地上忙碌着。

“马良哥!”徐小几乎不相信他的眼睛,看着靠在街边正在微笑朝他看过来的人,瞪大了眼。

“小崽子,不干活你瞅什么呢?”

“掌柜的,那是我同乡,我能去和他说说话吗?”

“快着点,不要想指望这个偷懒!”掌柜的恶狠狠地同意了徐小的请求。

马良看了看街边那片工地,笑问跑到面前来的徐小:“你小子这是唱的哪出?怎么没归队?”

“这……是我烧的……我答应给他干活到重新盖好房……”

当时火势不能控制后,那掌柜的并没有将被打昏的徐小抛弃在火场,而是将他拖离了危险范围。因此,醒来后的徐小主动留在这闷头帮忙,头几天那掌柜的天天痛骂这个闷声不响的小叫花子,这几天倒懒得和他说话了,管吃不管住,每天徐小就睡在工地上。

“那火是你点的?”

“嗯。”

“点得好!”马良忍不住伸手在徐小那脏头上揉了一把。

……

刘婶并没离开,就像她自己说的,一个孤老婆子,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没想到马良居然能平安回来,这造化太大了,高兴得她重新开始忙着每天出去卖她做的蜜饯,挣钱给马良拿药。

尽管不会被抓了,但和徐小不同,马良很难出城,因为他没有良民证,被释放时只得到了一张手条,证明他是个治安军逃兵,并被告知伤愈后必须重新回治安军去报到。也就是说,他相当于监外就医,即给伪政府省了粮食又省了药,又不占地方,能干活了还得继续回去服务大东亚共荣。

心里急着归队,同时不想给刘婶一直添负担,马良不想等伤好再跑,思来想去,想起了那个狗汉奸。李有才常常进城汇报工作,只要在城里等,早晚会碰到这位,虽然不知道这货住哪,但他必定会出没的地方至少有三处,侦缉队,宪兵队,距离侦缉队和宪兵队最近的赌馆。所以在选址问题上,马良毫不犹豫选择了第三点去守株待兔。

在某赌馆对面街边坐等了两天,心上人便出现了。那份干干净净的黑白分明,那副高调的圆墨镜,脸上那懒散的笑容,八百里外就写上了他的姓名。

在一处僻静角落,李有才把墨镜拉下鼻梁一截,露出惊讶的眼,看着面前穷苦百姓打扮的瘸腿马良。

“帮我弄个良民证,我得出城。”

“……”

没有得到回应,马良催促道:“你听到没有?”

李有才把墨镜重新推上鼻梁,遮住了眼:“你说办就办?你算老几啊?你当侦缉队是你们家开的?”

这个态度大出马良意料,面色当即不虞:“哎?李有才,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知道这什么地方吧?县城!在这轮得到你命令我吗?”

几不见,马良没想到这狗汉奸居然猖狂成了这个德行,这什么语气什么态度?这是惯的!

“行啊李有才,敢耍愣头青了?我告诉你,我要是出不去城,也未必有你的好!”

李有才为什么突然这德行呢?他是故意的,他不想与太多人有关系,帮胡义是因为钦佩敬畏,帮小红缨是因为喜欢,帮苏青既是因为胡义的面子也是为自己着想,至于其他人李有才真不想接触,摆个臭脸免得下回上鼻子。并且,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李有才见到马良后,忽然记起胡义曾经要他帮忙的事,一直懒得给办,现在出现了马良,这倒省心了。

“呵呵,怎么,想到皇军那告我?去吧,用不用我亲自领着你去?咱们现在就走?”

“你……”马良心里纳了闷,丫头这么说就可以镇住他,我这么说为什么没效果?他当然不知道李有才其实明明白白知道丫头不是个出卖朋友的人,而甘心被小丫头吓唬,那根本不是被威胁,而是自愿的。

不过马良也不是个糊涂人,抢不到上风,那就必须得当下风,为面子这点事撕破脸得有多蠢,沉默着平复了一下心情,无奈道:“好吧,什么条件?”

“这不就对了,你当良民证那么好办的么?”李有才得意笑着,重新把墨镜从鼻梁上拉下一截,盯着马良那条伤腿看了看:“如果不干重活,能凑合吧?”

“你想让我干什么?”

“转运仓库,我会安排你到那去,明天……不,后天,后天你带着你那逃兵的手条证明,去仓库后门等着,会有人出来找你这个瘸子的,至于干什么由他安排。跟谁都不要提我,包括接你进去的人。到了那以后,你要利用工作之便给我查清粮食调运的动向规律,一切与粮食有关的事情你都要留心。掌握情况之后主动犯个错误让他们把你踢出来,就可以找我要良民证了。”

马良并不知道胡义要李有才提供粮运情报的事,所以他想不明白李有才这个安排是什么目的,不过这个机会可难得,他觉得这种情报的掌握不是坏事,毫不犹豫同意了。

李有才这是左手倒右手,胡义想要的情报,现在马良去淘,李有才只要利用他的****关系把人推进仓库就行,他全无风险,也不必辛苦想别的办法,省心省力还得赚着胡义的人情,典型的投机取巧。

狗汉奸心情愉快地转身准备去赌坊,马良一把扯住了他:“照你这么说我拿不到工钱,我得买药,我得吃饭,还想换身衣裳,否则这活儿我干不了。”

然后李有才没能走进赌坊,而马良揣着李有才的赌本去给刘婶解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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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九章 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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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缘何,政委丁得一到政工科办公室转了一圈,只是闲逛着看了几眼,什么话都没说,便欲离开。在政委即将出门之前,苏青问丁得一,对‘上善若水’怎么看?

丁得一认真想了想:“水利万物而有静,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周晚萍忙完了工作又跑来政工科蹭座偷懒,毫不拘束地坐在屋里跟苏青扯淡到口渴,才准备返回工作岗位。临出门前,苏青问她,‘上善若水’该怎么理解?

周晚萍看着门外的院子想了想:“我是个医生,上善若水么,意思就是说我漂亮得像水一样!”她回头朝苏青笑笑:“可是呢,我觉得医术还不如一支注射剂来得实在,如果能让我给伤员打一针,这就完美了!”

苏青站在门口看天空,一对小辫儿走进了团部大门口,尽管来找团长串门的小丫头故意不打招呼,苏青还是忍不住问正在经过的她,知不知道‘上善若水’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愣愣看了苏青半天,通过苏青的认真表情确认这不是考试抽查也不是包藏祸心,才撇撇小嘴:“只要你以后少欺负狐狸,我可以管你叫‘水姐’!”

胡义仍然感觉虚弱,但是已经可以到处走走了,他站在操场边看罗富贵洗绷带,听这头熊牢骚解闷,却有通信员跑过操场来通知他到政工科。

要么是上思想课,要么是汇报工作,胡义胡乱猜着理由,走进政工科办公室门口。尽管被在扫荡中被烟熏火燎过,苏青这间办公室仍然是最干净的,这女人似乎连墙都擦过了。

胡义没说话,也没笑,只是静静用目光注视桌后的苏大干事,等待答案。

她的表情不算冷,起码比平常面对时要强不少,她站起来,从身后的墙上摘下了那支中正步枪,平放于面前的桌面上:“枪栓很重,能帮我看看么?”

看枪?这是胡义没想到的,迈前两步到桌前,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布枪,又抬眼看她。他知道她那特殊的习惯,这要是拿起来,事后她又有活儿干了。

她知道这混蛋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想给他点好脸色都难:“让你看枪!你看我干什么?”

这算是肯定的回答了,胡义伸出右手自然地握住了枪身中部的护木,把步枪竖了起来,枪托落在桌面上,出一声不大的撞击响。

这支中正步枪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干净得像是一件艺术品,不用查验,胡义也知道这支枪的问题出在哪。

伤势未愈的他只是单手竖握着步枪,面色仍然有些苍白,细狭的眼专注地看着他所钟爱的武器,自然得像是在看他的孩子,又像是在看他的女人。她觉得……在他拿住枪的刹那,枪便有了生命,活了,像是站在桌面上向他倾诉。他根本不需要摆什么架势,他根本不需要说什么心气神,他只是舒舒服服地拿着,认认真真地看着,便使她失神了。

“你擦得太干净了,缺油。”他这么说了一句,将单手竖在桌面上的枪轻轻平放下了。

“哦……我以为……”苏青从失神中仓促反应过来。

在胡义准备离开前,她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关于上善若水。

胡义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直率回答:“我不是很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关于水,我倒是知道水淹七军,水能成为武器,水能成为盾牌,也能成为生路。”

政工科办公室里只剩下桌后的苏青,她盯着桌面上的步枪静静看了好久,才将它拿起来,重新挂在墙上,并没有擦拭。也许这次她不觉得需要擦拭,也许她忘了。

上善若水,这是鬼子留给羊头的四个字,每个阅历和文化不同的人都有各自的看法,现在,苏青也有了她自己的看法。

……

该认识的人都已经认识过了,秦优思考着,**团真的很小,九连更小;全团四个连,指导员只有两个。三连的杨导员要文化有文化,要形象有形象,要口才有口才,工作优势明显。而自己这个新来的什么都没有,据说原来的九排是最不省心的,现在眼见为实,不只是不省心,根本就是乌烟瘴气。

唯一的好处是人少,算上秦优才十九个,实在想不出别的好处,只能把这一点当成好处。对于秦优这个九连指导员来说,这也确实能算好处,起码人少好管理,好交流,好掌握,并且不被重视,压力小很多。

原本是想按照正常工作手段开始,但是了解过原九班九排所经历过的各次战斗后,秦优改变了想法,这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小集体攻进了县城城门一个多小时,胆子大破天了,这么强悍的战斗力是从哪来的?带着好奇,秦优决定先把这个小集体了解透彻,其他的慢慢再说。

最显眼的就是小丫头,为此秦优头一个走访了牛大叔,听牛大叔讲述了小红缨的一切。生在红旗下长在军旅中至今将近十四年,单单这个履历就让秦优听掉了下巴,难怪小小年纪一身老兵油子气,如果这年限都算兵齢,这小丫头片子能跟团长政委称战友了!

由此所有的不理解全都消失,秦优喜欢这小丫头了,没法不喜欢,这孩子再胡闹,再捣蛋,她也是红色的,她有一颗真正的红心,周身流淌着红色血液,她有与生俱来的红色信仰,并且终生无法改变,这个丫头片子需要指导员吗?需要吗?她只是年纪小,还任性而已!

炊事班大院里纷乱嘈杂,二连的,九连的,警卫排的,卫生队的等等等等都在这吃晚饭。一连有自己的炊事班,三连现在也有了自己的炊事班,所以都不在这添乱了。其实二连现在也有炊事班,可是不知道高一刀这货怎么想的,自己愣是不开火,仍然把二连撒到团属炊事班来蹭饭吃。

秦优跟牛大叔聊完,直接出屋到院里,走向九连那张桌子。

十几个人围在这长桌子周围还算松快,见指导员过来了,立即有两个人起身开,换座到别处。

秦优注意了一下,认得出一个是团部通信员小豆,另一个好像是供给处的,也不多问,到小丫头身边刚被腾空的位置一坐。

小红缨从粥晚里抬起头,舔了舔嘴角眨巴眨巴眼,故意对秦优说:“这桌子是被我刻了记号的。”

几个九排的老兵斜眼偷偷看这位新来的庄稼汉指导员,刘坚强抬头愤愤瞅了小红缨一眼,闷头继续吃饭。

“嗯,我听说这事了。”秦优点点头,似乎没有注意到桌上的气氛有点怪。

“哎,我的意思你听懂了吗?我的意思是这是我们专用的,一来别人就得让!”小红缨故意挑明了说,为的是等着指导员上政治课,然后再故意不甩他,当众灭他威信。

“你的意思……难道我也得让?”秦优似乎没听懂。

“当然不是,可你是指导员啊,你要是什么都不说,别人肯定说你差劲!”

秦优抬起头朝周围扫了一眼,其他桌子上的人赶紧扭脸继续吃饭,假装没关注九连这里。

“问题是我现在说你你听么?”

这回把小丫头说的反而有点傻,咔吧两下眼睛没吱声。

“说你不听,那不白说么?哎呀,还是先争取和你们混熟了再说吧,到时候你们就算不听,好歹也得给我点面子不是。”秦优抬起手抓了抓他的胡子拉碴:“再说你看我这样儿,已经够差劲的了,也不差别人再说我几句差劲了。哎,对了,碗筷还忘了拿,你看我这……石成,你那身后方便,帮我……”

石成赶紧起身,去给指导员拿碗筷。

小红缨准备好那一肚子缺德词儿全无用武之地,她翘着歪辫儿看着身边的秦优了呆,这是指导员吗?这是指导员该说的话吗?投降放赖不接招?还带这样的?

“哎,丫头,干什么这样看我?”

“你烦人!”

“呵呵,因为我是指导员啊?我听说……当初教导员都压不住你,我哪敢再班门弄斧,你说是不是?”

“……”

“行了,就算是指导员,那我也是九连的人吧?咱能不能说点别的?”秦优接过石成递来的粥碗,当场开饭。

桌上的战士们闷头继续吃饭,周围其他桌子的人都在纳闷,不是传言说今晚有戏看么,戏在哪呢?九连这位指导员压根儿不作为啊!完了,原以为他们那个缺德单位有了指导员之后正义能够得到伸张,现在看来……这个庄稼汉是个怂货,指望不上。

兴致全无的小丫头继续吃饭了,秦优边吃边喝,完全不管周围某些窃窃私语,边吃边继续问:“我来这几天,很多情况搞不清……那个有人说二连战斗力最强,还有的说咱们连最厉害,丫头,你怎么看的?”

“全是瞎掰!”小丫头直接否了,心说你想跟我套话,没那么容易。

“哦?那你说哪个单位最厉害呢?”

“炊事班最厉害!”

秦优停住筷子一愣:“怎么讲?”

“老兵,刺儿头,生瓜蛋子,炊事班里都是这号人,揉在一起,上了战场肯定最厉害你信不信?”

“……”

秦优无语,听着荒唐偏偏无法反驳,她就是个真正的老兵油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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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章 九连的早晨

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危险已经过了,剩下的只是慢慢养,胡义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离开卫生队病房,返回九连的窝里去养伤,但周大医生一直不放他。

今天早上,政委丁得一来病房了,跟周晚萍详细了解了胡义以及所有九连伤员的伤势,之后单独问胡义,能否尽快带九连返回酒站去。

政委不说理由,胡义知道必定有事,也不多问,给政委的回答是九连明早就能出发。怕胡义是逞能,丁得一强调可以再养几天,但胡义坚持明天可以。

各连都在忙着干活,所以操场是空的,离开病房要返回九连的胡义在阳光下刚刚走到操场中间,便被周大医生叫住了。

看着高挑成熟的她揣着两手晃到跟前,胡义忍不住淡笑:“这可是政委的命令,我自由了。”

周晚萍停下后,扫视一眼周围,空荡荡的,所有忙碌中的人都远在操场外,微笑着低声说:“呵呵,命令倒成了你的救星了。我问你,每天看着我这个美人大医生在你身边晃,是不是觉得很高兴?”话落,得意洋洋的她还故意往他腰下某处扫了一眼。

“……”

胡义真无语了,住病房这些天来,她有事没事肯定会在胡义附近晃悠个够,如果两人之间没有特殊关系倒没什么,问题是有,这感觉可完全不同,养伤变成了煎熬。本以为她是出于关心才迟迟不放人回九连,现在看来,全是故意的,这个女人啊……唉——说她什么好?

看到胡义满头黑线下意识松了松裤子,周晚萍笑出了声:“人都那么老远呢,谁看得清你这情况啊?你还有什么可摆弄的,咯咯咯……”

“你……”

“行了行了,笨样儿吧,不逗你了。我出来就是告诉你一声,在伤没好利索之前,千万小心点,以后少逞能。下回要是再落到本大医生手里,让你遭更大的罪!”

胡义忽然觉得她的笑容暖暖的,跟洒落下来的阳光一样,暖得胡义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拘束:“明天一早我就走,今晚……我们能见面么?”

她抄在口袋中的两手将白大褂靠前裹了裹,往操场周围扫视着,抿住那漂亮有型的嘴唇用鼻子做了一次深深呼吸,犹豫过后才低声说:“不行。这几天卫生队附近有点怪,前天晚上我散步的时候好像看到暗哨呢。”

自从上次差点被苏青捉奸在床,周晚萍就开始留意周围的情况,有心之下,发现了暗哨迹象。

胡义叹了一口气,郑重道:“要不……我退伍行不行?”

“别傻了,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好了,你快走吧。”

这不是多说的地方,而胡义也不想强迫她说什么,无论地位,年龄,阅历,她都强出太多。

“好吧,那我走了。”

胡义无奈转身,几步之后,她又补充道:“哎,现在你知道我已经一点存货都没有了,回去以后抓点紧,听到没有?”

停住脚步扭回头,发现她重新恢复了微笑,于是胡义也不自觉地笑了。

……

天色蒙蒙亮,九连起床收拾准备出发,罗富贵破天荒不需要别人催促便醒来,自从这次回到大北庄后,他一直被周医生留在在卫生队干活,直到昨天下午才放回来。这个重伤亏大了,指望着当伤员能光躺着啥活都不用干,哪料到这结果,要不是怕得罪周大医生这个救命神仙,早撂挑子耍赖了。现在说要回酒站,他第一个急着走,生怕走不成,再被神仙揪回卫生队去干活。

看到胡义眉头不太舒展,秦优问:“是不是伤口还疼?政委不是说可以再晚几天,你可别硬撑。”

“我的伤没事,走路而已,回酒站去也一样是养。”回答完了,胡义才想起来现在是连长了,秦优是指导员了,他这人……不错,搭班子了,有些事该跟他商量,于是又对秦优说:“我愁的是粮。”

“粮?不是说酒站那边还藏着些粮么,咱们现在这些人……”秦优想说人又不多,艽么也应该够吃一段日子,但没说出口。

“如果咱自己吃肯定够,问题是那还有个村子,七八十口人,现在还不知道怎样呢。”

秦优没去过酒站,不了解状况,都说那边是无人区,现在居然还有七八十口人,这出乎他意料:“既然这样咱跟团里要一些行不行?”

“团里已经在降标准了,先等等吧,彻底没粮的时候再开口也不迟。”胡义现在已经开始惦记李有才这个狗汉奸了,他到底会不会去调查粮运情报?有没有机会查得到?这都是问题。

最愁的是如果李有才真的给出了情报,现在虽然是九连了,可这点人还不如当初的九排呢,根本没能力打;如果报给团里,距离远风险大,元气大伤的**团能下这么大决心么?难道最终还要去找李有德?想到被烧掉的青山村庄稼胡义心里就堵得慌。

……

东方的朝阳已经在远山尽头露出了边缘,金灿灿的亮。

九连,十九个人,迎着崭新的光芒出发了。胡义不太舒服地扯了扯肩头的步枪背带,回头看,霞光中的大北庄正在渐渐褪去废墟的晦暗,重新焕发着生机。

“胡义,把枪给我。”经过身边的秦优停下来,朝胡义一脸正经伸出手。

犹豫了一下,胡义摘了步枪扔在秦优手里,肩头的绷带下终于舒适了,脚步轻松地走向队伍前头。

刚刚出了村口,看到前方小路上站着一个身影,她背对着东方的阳光,齐颈的发丝在晨风中摆飘,肩后背着行囊和一支步枪,背景后的光芒晃得再也看不清其他细节。

“你……要去哪?”胡义停在她面前,整支队伍因此都停了,一溜儿排在小路上朝前眯眼看。

“跟你们去酒站。”苏青转身顺路朝东走,她成了队伍第一个。

胡义从诧异中恢复过来,紧走几步跟上了前边的苏大干事:“你……要当逃兵?”

“我不是你!”

“……”

“让你们提前返回酒站,就是因为我要去酒站。”

“为什么?”

“抓人。”

“抓谁?”

“羊头。”

“谁是羊头?”

“你的问题太多了。”

“好吧,但你……是不是该让我这个连长来带队?”

“我又没拦着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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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一章 苏醒的酒站

浑水河在酒站的位置流成了一个‘几’字型,酒站位于几字的中空位置,酒站村位于这个几字的右边位置,是酒站西岸的对岸,守着水边一隅与半岛上的酒站隔河相望。

酒站村不大,七八十口人,三十多个居所,有木屋,有窝棚,甚至有树屋,都是简易型的,不废多少力气就可以建造起来的,看起来毫无规律破破烂烂地簇拥在一起。

也许正因为都是这样的破烂建筑,规模又小,只有居所周围无庄稼,所以鬼子懒得过河,酒站村居然没被烧掉。

在扫荡之前,酒站已经被李有德烧过一次了,当时九排没有修补,一直穷对付着住到了扫荡开始,所以酒站还是那破败德行,没有遭第二遍灾。

洗心革面的残疾土匪及其亲眷,流离失所的困苦农民,躲灾避难谋活路的山里人,形形色色的苦难人机缘巧合组建起来的这个小团体,因此有着与众不同的生存观念和乐观精神。

失去过才懂得珍惜,孤独过才喜欢集体,因颠沛流离凑在一起的酒站村民比那些几辈人安逸同村的百姓更警醒,更能跑,更能躲,更能忍受,更能坚持。无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病的残的,都不需要督促,因此,他们在这次扫荡中没有失去一个人,反而又收容了一些落难者,在扫荡结束返回酒站村的时候,有百人了。

九排当初送给他们的粮食到现在已经消耗差不多,最多还能再对付半个月,都不用孙翠这个领导多说什么,他们自觉地开始省吃,并且到处挖野菜,捕猎连老鼠都不放过,搜罗一切可以吃的,使大家的日子得以撑得更久。没粮饿肚子的颠沛生活都经历过,就不觉得恐惧了,已经比过去好过多了,何况九排早晚会出现在对岸的,他们已经把九排当成了他们自己的队伍,因为他们的村长在九排,叫小红缨。

因为他们把九排当成了主心骨,所以他们不只是给九排省心,同时也努力想为九排做些什么。

十五人的民兵队被撒出去楸在各个方向上延伸出去设哨警戒,向北甚至延伸到了青山村废墟放眼,当过土匪的打仗虽然不行,放暗哨留后路随时开溜的能耐绝对不差。

他们在河面上重新连通了绳索,扎了木筏,能干活的到酒站修房子帮九排重建,女人打下手运土和泥编席。石屋被修补好了屋顶,被烧毁的木屋地基上重新竖立起框架,比原来的还宽敞漂亮,被一班自己拆毁的房子现在正在被修缮完成。

“娘,九排会回来吗?他们是不是遇到鬼子了?”满脸鼻涕的脏孩子抱着个破水壶,问正在酒站里帮忙盖屋子的瘦弱母亲。

“不许胡说!去跟你哥挖野菜去,滚蛋!”

孩子放下破水壶跑了,妇女疲惫直起腰,朝北方看,他们走的时候朝北了,已经这么些天了,咋还不回来呢?忽然又想起孩子刚刚说的话,赶紧朝地上啐口水:“呸呸呸——大吉大利。”

附近一个驼背老头儿咳嗽着,坐在地上用锤头敲砸一块厚木板。

木板上炭写着‘酒站’两个大字,字迹已经淡了,发灰了,隐约了。

满是褶皱的老手哆哆嗦嗦地将一枚子弹壳倒竖在木板上的暗淡字迹边缘,一锤一锤将弹壳砸进去。

一枚又一枚弹壳镶嵌在木板上,顺着暗淡字迹排列镶嵌,最终无比清晰地镶出两个大字‘酒站’,金属铜黄,在阳光下灿灿,也许终将锈迹满满,但这两个字……再也无法暗淡。

……

酒站空地当中有一棵大树,树叶儿已经落下了一半,剩下的都是枯黄,疏疏落落地透着湛蓝的清空,秋风过,萧索地响。

他站在树下抬起头,细狭双眼平静地注视着钉在树干上那块木牌,那上面用子弹壳镶嵌了两个大字,字不漂亮,但是很坚硬,冰冷,泛着铜光。

他觉得肩膀疼,痛感不全是来自肩上的伤,只是觉得疼。

他觉得这棵树太大了,太重了,如果倒掉,一定不起来,即便是骡子那样的体格也不行。

“骡子说……马良也许没死。你是当家的,你说他……”

他的视线离开了大树,转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孙翠,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淡淡道:“他死了。”

“……”

“从他扛上枪的那一天起,他就死了。”

孙翠不太懂他的意思,但又似乎有点懂,她莫名地感到难过。五十一个人的九排,现在变成了十九个人的九连,而当初河面竹筏上那个微笑着的英俊战士也不在列。

她曾希望那是她的弟弟,可以让卑微孤独的她感到一丝存在价值,感到一丝温暖;她也曾感谢老天那不是她的弟弟,可以从他求索的偷窥目光中感到自己还是一个女人,还可以微微发热,还有活下去的乐趣,并为此不知羞耻地窃喜。

她将难过掩饰成忧愁,不敢注视胡义的淡然目光,转而去看树林缝隙外的波光:“村里的粮……还够半个月的。”

他点点头,将语气掩饰为自信:“没事,酒站还有存粮。”

然后孙翠故作轻松地走了,而他还挺拔地站在树下,看秋高听风响。

……

再丑的媳妇也要见公婆,眼下孙翠就是这个丑媳妇,她得见苏青。非但不是党员,还是个人人不待见的自私落后分子。酒站村再小也是个村,酒站村妇女会主任,酒站村民兵队长,这两个帽子怎么想也难戴在孙翠头上。

孙翠抓起一把土洒在鞋面上,又将手上沾着的灰在衣襟上抹一抹,让本就是一身补丁的破衣服看起来更脏,但唯独将头发捋顺,一丝不苟盘束好,不留一丝乱发。她知道苏干事是个冷面人,同时也是个爱干净人,所以她这么做,至少在形象上必须争取满分!

孙翠发出爽朗的笑声,小跑着到河边的苏青面前站定:“苏干事,你可来了,我刚才找你半天找不见。”

苏青的表情一如既往,看不出波:“现在是你代理酒站村的工作?”

“对,是我。我知道我不是这块料,可这人太少,一时也没人能接,老少都推我先担着了。”

苏青低下头,从孙翠的脏鞋面向上看起,一直到她整洁不乱的发型,少见地微笑了:“至少你是个细心人。”

这反应让孙翠心里没底了,是夸赞还是讽刺?完全感受不到她这句话的用意,索性还以一笑不说话。

“丫头当村长是你出的主意吧?”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孙翠心底一惊。她这么问就代表她已经认定,如果回答不是,就是说谎;可如果回答是,就是不打自招。没法含糊,孙翠只好收起了笑:“是。当时我……”

“那你先继续当着吧。”

“……”

“我不是因为丫头,而是因为他们愿意让你当。如果他们不愿意,你抬出丫头来也没用。把缺点改一改,争取在新环境里进步,否则你永远只是代职,不会成为正式的。”

苏青对孙翠做过侧面调查,知道她大概是个怎样的人。同意让孙翠管新成立的酒站村有四个原因。第一,群众工作跟部队上是两回事,不能用一把尺子量,酒站村的人都愿意,何苦再换人来重新开始熟悉;第二,想换人来也不容易,党干部太少,团里才两个指导员呢,哪有人再往下分,除非拆大北庄或者杏花村的台;第三,孙翠带的酒站村是这次扫荡中唯一一支不倚靠**团保护督促的百姓队伍,并且反过来给九连帮忙盖房子,目前**团里这是独一份,这是苏青万万没想到的;最后,小红缨确实是个麻烦精,她要是折腾起来……有的闹心了。

回过神的孙翠兴奋得连连点头:“哎,我记着了,我记着了。”

“下回见我别往鞋子上洒土,怎么干净怎么来。另外,我现在需要你帮忙,让村里人抓紧时间先弄出个绳网来,要能拦住河面那么长,越快越好。”

“行,我这就去安排。”得到苏青认定,名正言顺成为酒站村管理者的孙翠斗志满满。

苏青的目光重新看着流淌中的河面,补充道:“明天早上起派几个人盯着河面,凡是上游漂下来的东西都捞起来,交给我看。”

孙翠去找人布置了,苏青静静在河边琢磨着,我离开大北庄了,小丙明天开始就会撤除监视了,你是不是该有所作为了呢?

……

随着吴石头放下镐头擦汗,一个一人高的洞穴露出来。小丫头扭搭扭搭当先走进去,不大会就点亮了马灯。

“老秦,进来瞧瞧。”她大言不惭选择了胡义对秦优的称呼。

秦优揉了揉眼睛,好家伙,连筐带箱子,在这个小洞穴里堆放得满满当当,最惹眼的是,里边居然还停放着一辆自行车,被灯光照得直晃眼。

“怎么样?嗯嗯?咯咯咯……”看到指导员眼珠子要掉了,小丫头翘着辫子嘴角咧到了后脑勺。

“这……这这……都是咱的?”秦优一边捡起自己的下巴,一边安上眼珠子。

“想得美!这是我的!嘿嘿嘿……”

好不容易捡起来的下巴和刚安上的眼珠子又掉了:“你……你的?”

“当然,不信你打听打听,这都怎么来的?我不同意谁敢动?”

惊讶的秦优随手掀开一个坛子盖,一阵酒香立即飘散开来:“我说你这也太……”

“太什么?”小辫一横,大眼变成了线。

“太能耐了!”秦优把‘太不像话’给吃了。

她才恢复了得意的笑容:“别看没多少粮,可东西有的是,北边还埋着两批呢,一会儿你跟狐狸催催,赶紧让人去挖回来。”

“北边?还有两批?啥啊?”

“军火。”

噗通一声,秦指导员不知是被绊倒了还是自己跌倒了,下巴和眼珠子又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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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二章 各怀心事

胡义信心满满地对孙翠说酒站有粮,但孙翠过去一直给九排做饭,酒站到底还有多少粮,这个精明女人大概能猜得出来。虽然九连的人比过去更少了,但是酒站村里的人多出来了,现在的底子最多够两边一起撑一个月,再也不会多。

现在九连回来了,北岸放哨的几个民兵被撤回来,孙翠让这七八个民兵负责监视上游河面,执行苏干事布置的任务。女人们连夜编出个漂在河面的绳网,已经在两岸之间连结起来,有人划着筏子时刻检查拦阻到的漂浮物。

青山村这一带号称无人区,在**团所设立的三个游击自治区里,看起来这里是最困苦的地方。但是——荒凉有荒凉的好处,正因为这里人少,野菜反而漫山遍野地长,野兔飞鸟鼠蛇生机勃勃。尽管是秋季,孩子们也总能挖到满筐,老人们甚至总能带回不少药材,几个负责狩猎的山里人也有收获,蛇鸟兔鼠这类小肉也是荤腥。负责监视河面的顺便捕鱼,任务生活两不耽误。

几天下来,大家的饮食生活居然空前改善,荤素齐全,当然这是还有主食的情况下,感觉很好,老少都吃得浑身有劲儿眼发亮。不过真要是断粮的话,还是会饿肚子,但没那么容易饿死。

罗富贵领着吴石头和李响把酒站那座伪装大坟挖开了,只是挖开了出入口和观察射击孔,撤掉了碉堡里堵口的木板,适当修改,埋成大坟形状的覆土基本没动,仍然像个大坟,所以这个碉堡变得比过去更厚实,如果熊在里面冬眠会觉得更安全舒适。熊为此征求了李响的看法,得到的回答是:九十毫米口径的迫击炮也砸不塌,放心睡你的坟包吧。

熊很满意,如果熊知道达尔文是谁的话,肯定会给达尔文这货烧纸,进化论果然不虚!

陈冲被胡义命令带了几个战士和十几个酒站村民,去北方取回那两处逃离过程中埋藏的物品装备。现在他们回来了,带回了除小红缨外所有人的八路军军装,因为小丫头的军装当时一直被她自己装包里背着。不过现在,这些军装很多都没了主人,其中最干净像样的两套,一套是胡义的,一套是马良的。

所以,目前只有十九个人的九连都穿上八路军军装了,还富裕几套。马良那一身,胡义交给了秦优,可惜胡子拉碴的庄稼汉穿起来,并没比刘坚强好看多少,由此证明‘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句话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七九步枪四十二支,汉阳造十七支,三八大盖带刺刀八支,南部手枪三把,除了这三把南部手枪,步枪全没子弹。医药箱两个,内有点简单器械,绷带。钢盔二十六顶,日伪各类装具及衣鞋几十套。

秦优看得咂舌,九连除了没人,啥都有,这到底算穷还是算富?他顺手拿起一把南部手枪,卸下弹夹看了看子弹,准备给一直没枪的自己留下。

“那破玩意中看不中用,威力不够毛病多,你还是别用了,这三把鸡腿撸子给民兵得了。”附近的胡义一支一支查验着这些步枪,顺口劝阻。

秦优对于武器和战斗纯粹是个门外汉,他知道胡义是专家,毫不犹豫把手里的南部手枪放下了:“我是想,这不是能省下点子弹么。”

胡义抬起头看了看一连憨笑的指导员,扭头喊:“石成。”

不远处的石成小跑过来。

胡义伸手摘下了石成的驳壳枪枪套,拔出枪来确认弹仓子弹满,然后重新装回枪套,转手递给秦优:“用这个吧。”

“这……”秦优犹豫着看看胡义,胡义反而直接把枪塞在他怀里;再看看胡义身后的石成,石成咧嘴微笑不做声。

“要不我背支长枪得了,咱现在人手少,长枪还能帮上忙。”

胡义注意到了秦优的表情是发自肺腑,沉吟了一下:“你使过长枪么?”

“没使过,但学过,没问题。”

“那这短枪你也留着吧。”胡义弯下腰从地上挑出一支三八大盖,甩手扔进秦优怀里,又对石成):“下午你带指导员出去打五十发。”

“好嘞。”石成返身跑了。

秦优听得有点呆,打五十发?这不是白白糟践么?

“七九和汉阳造咱是没子弹了,但三八大盖用的六五子弹足够用,不把枪用顺手了,怎么帮忙?你是指导员,总不至于再回团里去参加新兵训练吧?”

不远处的一个墙角,去取子弹的石成叫住了一个经过的战士:“小五,等等。”

战士停住脚步转过身,石成便将他身上的驳壳枪摘了。

“哎?石成哥你……”

头也不抬的石成把驳壳枪抽出枪套验了,确认子弹满,随后装好挎在他自己身上:“你不是有两把么,这把我的了。”

“可我那把没子弹!”

“那你就用刺刀得了。”

……

苏青认定李真是羊头计划的卧底,凭借多年情报经验,敌人和李真最着急的事情应该是联络方式的建立,大北庄地处偏远,能怎么联系?靠第二个人接头传递情报不现实,上善若水,这四个字让苏青联想到了浑水河。

大北庄南邻浑水河,一直向东流经酒站,后又转向东南流进敌占区,下游流经梅县东门外不远。这是一条天然的单向联络渠道,竹筒,木块,空瓶子,凡是能漂下去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情报载体,敌人只要在敌占区内的河段流经处拦网河面,派人监视打捞就可以得到,一定是这样。

所以苏青到酒站来,给李真留出行动空间,只要捞到联络漂浮物,然后回去立即逮捕李真。

已经几天了,网住的东西很多,所有捞起来的杂物全都细细查验过,全无发现,这让苏青越来越焦躁,开始怀疑她的判断是不是完全错了。

她坐在河边的沙滩上看着水面发呆。

“你到底在捞什么?”

听到有人在身边说话了,她才回过神,转脸看到几米外的挺拔军人,他换上了那套八路军军装,那挺拔的灰色,那别致的绑腿,那棕色皮带,那卷曲帽檐,和面对河水的古铜色面孔,让她禁不住拢耳边的发,故作淡然:“真相。”

他似乎懂了,面对着河水点点头:“你等待的真相会不会……卡在半途没漂下来?用不用我派人往上游寻?”

“你都能想到,她会想不到么,她可以放两个,三个,四个,而且……没那么容易被卡住吧。”

“所以你在这上火?”

她白了他一眼:“你不也在上火么?”

他微微一笑:“我可以去找李有德,所以我不上火。”

“说假话之前,先照照镜子看你是不是个会说假话的人!”

“谢谢夸奖。”

“……”

“难道我又说错了?”

“无耻!”她故意冷下脸重新去看河面。

听到她的出言不逊,他反而觉得心情好了很多,面对流水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你确定你把捞到的东西都查过了么?”

“你以为我瞎?”几天来的焦躁终于被这个混蛋转化为怒气,她挑高了眉梢,冰寒了脸:“你就是来看笑话的是吧?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想要报复我吗?好吧我上火呢!好吧我全想错了!我不称职!我是全天下最笨的人!这回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吗?”

调门越来越高,嗓门越来越大,怒气越来越重,白皙的面庞说完了话已经开始气愤得泛红。

他瞬间傻眼了,满头黑线微张着嘴合不上了,这不至于吧?您不是已经主动把我提平为同志关系了么?我怎么还是这待遇?左右看看,远处的战士都被吓得仓惶消失。

她也终于意识到失态,恨恨地摆正脸,余怒未消看着水面不看他。为什么朝他发火这么容易?是习惯了么?还是因为他本就是个可恶的人?不想那么多了,至少骂了这个混蛋心情就舒畅了!

确定她的气息已经恢复均匀,他才重新开口:“有些东西,你应该没检查到,比如……尸体。”

她刹那忘了刚刚的愤怒,猛然扭头看他:“尸体?”

扫荡之后仍然偶有尸体从上游漂下来,这几天就捞到了几具,都被民兵埋了。

他淡淡一笑:“我可没说你瞎。”

好不容易淡化的愤怒立即重新燃烧,她抓起身边的沙子便朝他狠扬,那位挺拔昂扬的八路军笑着抱头鼠窜了。

……

几个民兵在刨挖,苏青问身边的孙翠:“几具?”

“五具,我以为尸体不算,所以就让他们埋了。”

“你做得很好了,是我自己疏忽。”

民兵放下锹镐:“苏干事,都挖出来了,你过来看看吧。”

三具百姓尸体,两具战士尸体,其中四具都几乎被水泡烂了,只有一具看起来好些。

还没来得及开始翻检,苏青的目光便已僵呆,直勾勾地盯着那具比较完好的尸体。女性,八路军装,李真!

这怎么可能?苏青忘记了对尸体的排斥感和恐惧感,当场伸手,亲自确认尸体耳后的痣,然后搜翻尸体的全身。一个密封的竹筒从尸体的衣袋里被拿出来,打开后,折叠的纸被苏青展开。

**团的基本状况,人员编制,即将成立野战医院的情况,以及师部位置的大概推测,落款没有署名,只是画着一个羊头。字迹是李真的,苏青见过她的字,既然这是李真自己写的,她为什么死了?绝对不可能是用她自己的尸体当联络载体,那得不偿失,否则还做个竹筒干什么?难道失足落水?一切这样结束了?

苏青傻眼了。

一个民兵从村里跑来:“苏干事,团里的通信员到酒站了,说要你赶紧回去,好像……有人失踪。”

苏青没说话,当然有人失踪,失踪人的尸体正在她脚边呢。

这民兵随即又对孙翠道:“孙姐,刚才我过河前正好看到九连回来两个人,应该是马良和徐小。”

“……”孙翠愣住了。

报信儿这位民兵也愣住了,完全看不懂状况,二位领导都中了邪?低头瞧瞧地上的五具尸体,深深确定了他的想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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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三章 好了伤疤忘了疼

沙滩上,马良微笑着站没有表情的胡义面前,那是格外开心的微笑。胡义没有表情,但是认真地注视着面前的微笑。

“哥,你是连长了。”

“我是我。”

“嘿嘿嘿……”

“瞎高兴什么。”

“我受伤了,我有伤了,这是第一个真正的伤口。”

“伤疤什么都不能代表。”

“反正我觉得挺好。如果这伤是在胳膊上就好了,我还可以时常挽起衣袖,那伤疤肯定会显得比你的还大。”

“我看看。”

马良提起一条裤腿,露出他的伤口,绷带已经拆了,刚刚愈合,一块大疤。

“不错,确实不小。”胡义终于也微笑了。

……

树林外,马良微笑着站在没有表情的刘坚强面前,那是格外开心的微笑。刘坚强没有表情,但是忍不住咬磨着牙齿。

“叫我出来干什么?”

“当时你为什么骗我!”

“我那是为你好。”

“你这是侮辱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理解。”

“你明白的很!本该是你欠我的!”

“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还有事么?”

“有。”

“说。”

“对于下辈子,你怎么看!”

“离我远点!”马良得意地转身离开,而刘坚强的脸已经绿了,恨不能冲过去狠狠踹他个大马趴。

……

碉堡内,徐小憨笑着站在没有表情的罗富贵面前,那是格外开心的笑容。罗富贵没有表情,仍然懒洋洋地歪躺在破草席上。

“姥姥的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还给他修房子?”

“可是我……”

“你你你……啥都是你,你脑子让门给挤了!”

“嘿嘿……”

“笑个屁啊笑!”

“班长,你头上这受伤了吗?要紧不?”

“别提了,那家伙打的……当时我重伤不下火线,差点都见不着你小子了!”

“班长,你给我派任务吧,现在让我干啥?”

罗富贵抻着熊脑袋往碉堡入口外看了一眼,随即从身后摸出一盒罐头,甩手撇在徐小怀里:“赶紧吃,一会儿傻子过来你就没工夫了,吃完把盒埋了,那二货就是丫头的眼珠子,啥他都跟丫头瞎嘚啵。”

“这……”

“这个屁啊这,这是命令。唉——结巴走了,老子手下就剩你这么个贴心废物了。”

“班长……我……能把这盒罐头留下么?我想将来有功夫回家的时候,带给我娘。”

……

漂亮的纤手灵活地运笔,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适当修改信息内容,适当去除重要部分,苏青最后在落款位置画上了一个羊头,然后将纸叠好,装进那个竹筒,重新密封,来到河边,把它抛进流水,向敌人报平安。

李真死了,这一切也许结束了,现在她将要返回大北庄,尝试调查李真的死因,然后给团长和政委一个交代。来酒站送消息的通信员护送苏青返回,同时带上了马良提供的一份情报,回去报告给团长。

酒站村是全**团范围内最小的村子,九连是**团人数最少的战斗单位,青山村范围是最荒芜的无人区,但是苏青忽然发现她莫名地喜欢这里。

她站在空地中间的大树下,像他曾经那样仰望着树干上那块牌子,她忽然觉得肩膀上轻松了好多,这棵树很大,仿佛能撑住天空。

她忍不住拾起树下的一截粉笔,在李响已经修好的宣传板上写字。

她以为她应该写‘艰苦奋斗’,但写完之后她发现是‘保卫家园’。

“苏干事,你找我?”孙翠出现在她身后。

“我这就要返回团里,临走前……想问问你有工作计划没有,看看有哪些我能帮得上的。”抛下粉笔,她轻搓着手心。

孙翠有点紧张,她不知道她原本投机取巧的计划会不会让这个精明苏干事喜欢:“计划……是有想过,不过我觉得可能……我本来是想……”

“尽管说。”

“我想带着大家伙做染料,做肥皂,我们有个方子,已经试着做出一点了,这几天给你用的那个肥皂就是我们做的,当时想着肥皂也许还能换些东西。还有……村里的黄老头过去是卖大力丸的,他认识好多药材,知道些个偏方,最近我还琢磨这个事呢,就是不知道……”

苏青听得很无语,眼界这个东西难道真的是性格影响么?这个自私自利的落后分子孙翠想做的,偏偏是那些只知道织布纳鞋底的老实人都没想过没提出过的。

“染料,肥皂,嗯……行,你们做吧,争取先送一点到团里来。不过……药丸这东西还是别乱尝试了,这不是简单的事,村里自己应应急当然没什么,但必须谨慎。”黄老头苏青在村里见到过,贼眉鼠眼口若悬河,感觉那老头吹嘘的神奇疗效实在太不靠谱,他捣鼓那些江湖药丸子即便吃不死人,苏青也怕耽误了伤者病情,所以否了这一点。

得到苏青的认可,孙翠放下了心,她本能地开始暗自琢磨如何以物易物发家致富了,关键是……青山村这附近也没啥人呢!

……

鬼子收上来的粮食,再加上进山扫荡抢出来的粮食,远远大于梅县自用,所以大量的粮食都进入了转运仓库,准备运输出去支援鬼子的前线。

路径只有一条,梅县东门外直通东方的公路,梅县的几辆卡车都被鬼子集中起来,临时组成运输队,往东送粮,满载去空车回,间隔几天一趟。根据转运仓库里的粮食装车情况以及运输车队班次判断,还得忙活一个月。

运粮车队规模,护送规模,这些情况都基本掌握,团长和政委听了通信员转述马良的汇报,迟迟下不了决心。

扫荡刚结束,**团目前的状况实在不该组织大规模行动,而最重要的原因是距离太远,梅县以东,那可是深入敌占区腹地了,况且就算埋伏成功,这么远往回运也是大难题,风险极大。

斟酌再三,团长放弃了这块遥远的肉,毕竟**团有点存粮还能熬,毕竟还可以考虑跟李有德这个土豪交易,或者从别的渠道想办法买。

……

人少了,屋子多了,秦指导员单独住着的那间临时木屋差不多成了九连连部了,因为跟九班住在一起的胡义白天基本都在这里,连长和指导员白天常在这,当然就得算连部。

小屋不大,一张破木床,一张破木桌,几个临时做的粗糙木板凳。桌上铺着地图,胡义坐在桌边闷头看。

秦优坐在胡义对面,费力地掏扣着衣袋,把最后一点烟沫用纸卷成旱烟卷,点燃起来美美抽了一口,在缭绕的烟雾中陶醉了半天,才叹道:“唉——抽完了这回,要断烟了。”发现专注于地图的胡义没反应,于是又道:“你说……团里会打么?”

“不会。距离远风险大,团里现在还没到绝路呢,不可能冒这个险。”胡义没抬头,视线一直在地图上的梅县东部公路范围。

“那你搂着地图研究到现在不撒手,难不成你想打?”

“别说眼下才二十一个,就算咱们连现在满编,也打不了。我这是闲的,看着地图琢磨琢磨,总比到河边去钓鱼强。”

“这几天我琢磨着……得给骡子上上课,这熊太懒,别的不说,起码得先勤快起来才行。”

胡义总算抬起了头,盯着一本正经叼着旱烟卷在念叨的秦优,忽然一笑:“老秦,你啊……性子太好。那是个滚刀肉,吃硬不吃软,踹轻了他都不长记性。”

秦优从嘴上拿下烟:“我还正要说这事呢,你往后不能对战士那样,现在你是连长了,动不动就抬脚,这可不好,人心都是肉长的,多说几回他怎么也记住了,以后得试着耐心点。”

胡义朝秦优眨巴眨巴细眼,心说行,你给熊上课去吧,给你支招你不信,反倒把我拐带上了,我还是看地图吧。

咣当一声屋门被打开,马良连招呼都没打就出现在门口,神色严肃说:“哥,二连来了!”

胡义的眉毛忍不住堆了起来:“他们进来了?”

“没进来,我让骡子和傻子他们把他们拦在碉堡那了。”

秦优一惊:“什嘛?这是干什么?”

胡义站起来,抓了军帽戴正:“眼下缺粮,我可不想让他二连蹭饭!”

秦优二惊:“什嘛?这……你……他们可是……”

胡义大步走向门口:“一时跟你说不清,咱们先去看看他高一刀的来意吧,准没好事。马良,通知对岸的民兵也过来,全连戒备!”

……

残阳斜,西风烈,碉堡北面的开阔地里停着一支兵马,傲气冲天,刀光凛凛,为首一员大将,昂首伫立,好似一尊黑铁塔,正是第一猛将高一刀。

胡义拨开了挡在通路上的无良熊,站在高一刀面前。

黑铁塔见正主出来了,突然一笑:“胡杂碎,你好威风,还进不得你这门了!”

秦优随后站在胡义身畔,刚要开口和高一刀寒暄,却听高一刀又道:“对了,现在你有了指导员了,当上连长了,可我怎么没看出你长进呢?嗯?”

秦优被这气氛搞得很迷惘,再次想要张嘴说话,却被身后一只小手扯得倒退回来,小丫头瞪着大眼认真说:“老秦,你别搭理,啥都别管。”

胡义盯着高一刀看了看,淡淡道:“庙小,伺候不起你这一百多张嘴。直说吧,干嘛来了?”

“队伍都出来了,你说干嘛来了。回我们二连的窝,顺路来看望看望你。”

“我挺好,现在看完了?天色不早,抓紧赶路吧。”

“呵呵,真当你那点玩意值得我抢啊?明告诉你,我是来抢鬼子的!”

胡义终于知道这货的来意了,他这是听到马良带回情报的风声了,而这也说明,团里确定不会采取行动了,他高一刀三天不挨打皮痒痒了,好了伤疤忘了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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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四章 初步计划

胡义以为高一刀是因为小丫头在部会议上的背信弃义而来酒站找麻烦报复的,现在知道了他的来意,仍然没有将二连放进酒站,眼下酒站粮太少了,二连人太多了,不得不防,如果真有个什么闪失,只能腆着脸回去不富裕的团里要了。

高一刀确实听说了九连传回团部的粮运情报,但不清楚细节,团长和政委都不跟他说,于是这货借着大北庄的活儿已经干得差不多之后,声称要给团里节省粮食,早早带着二连返回他的游击区,然后直奔酒站而来。他要从胡义这里得到情报细节和支持,他要劫粮。

二连在酒站外扎营了,选择了酒站上游的一处河边树林,他们自己还带着一些粮食,就地开伙。

挂着雪亮刺刀的三八大盖步枪被高一刀顺手竖在墙边,这黑铁塔环视木屋内的环境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落在破桌子上的地图,微微一笑,到桌边正首位置大马金刀一坐,抬手解开风纪扣,松了松武装带,也不管桌边的茶缸子是谁的,端起来就喝。

秦优看着高一刀竖在墙边那支步枪,心说这位二连长也够特色,刺刀在枪口上挂着,居然还给背进屋里来,他也不嫌碍事。**团现在是四个连长,整天背着步枪的连长只有两位,而这高一刀的步枪连刺刀都不卸,说什么好呢?不过秦优再一细看,发现枪上的刺刀真是亮,亮得闪寒光,那幽幽刀锋明显是时常打磨的,只是看着就能感觉到异常锋利,感觉到皮肤不舒服,这是秦优见过的最锋利的刺刀。

胡义皱着眉毛瞧了瞧高一刀的嚣张德行,懒得挨着这货,选择桌子下首与他对面坐了,摘帽子解风纪扣不说话。

在大北庄里秦优与高一刀见过面,也听说了他傲,只是现在看起来他与胡义之间……关系不太对味,不过……毕竟大家都是同级,秦优这个新来的也不好说什么,且当个陪衬少说话吧,于是在高一刀与胡义之间的桌子侧边坐了,朝高一刀一笑:“高连长,你刚才说有事要问?”

&lt;&gt;“没错!”喝干了水的破茶缸子咣啷一声被高一刀放下了:“为了升官,背信弃义,这人是谁啊?嗯?”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对面的胡义看。

这个梗秦优不知道,只能干眨巴眼一头雾水。

胡义淡淡看了高一刀一眼,清清楚楚知道他的用意,就是怕不能达到目的,所以先把小丫头开会那事抬出来先占领高地。对于这件事,胡义心里根本不当回事,没心思看他在这浪费时间,直接开门见山:“你不就是想要情报么?用不着拿这个废话开场。”

“呵呵,那……你就主动说说吧。”

“说了也没用,你高一刀再能也当不成孙悟空,消停点带你的二连回去得了。”

“是走东边的公路吧?时间知道么?”

“差不多五天一趟,五六辆汽车,十多辆摩托,你算算光机枪这是多少了?其中一车里是押运的。”

涉及到情报了,高一刀脸上那副恶心人的皮笑肉不笑不见了,他低下头专注看桌面上的地图,沉默了一会才问:“你想不想打?”

“不想。”胡义毫不犹豫做了回答:“我没人,打不起。”

“你那两挺机枪不是在么?”

“没子弹。”

高一刀抬起头朝胡义皱了眉,心说你没子弹?你敢说你没子弹?糊弄鬼呢是不是?

“看我也没用!两挺机枪五十发子弹,这算有么?”

“你真把老本儿都砸在县城东门啦?”

“你不也把老本儿都砸在抢粮上了么!”

知道九连没人,但是高一刀原想借胡义的两挺机枪使使,再加上他二连里目前剩下的一挺歪把子,三挺机枪才算有点底气,结果现在九连的机枪指望不上了,让高一刀好不丧气,毫不客气道:“狗改不了吃shi,你就是杂碎堆里惯出来的臭毛病!子弹刮大风,有你那么穷糟践的么?”

“你管得着么?”细狭的眼微眯了。

“我就管你怎么地!”高一刀顺势瞪眼。

秦优赶紧咳嗽一声:“我说二位,咳咳,嗯,二位,跑题了跑题了!”

隔着桌子相面的两位连长总算拆开了视线,重新恢复沉默,秦优才呼出一口气。既然你们似乎是仇家,相互不待见,那干嘛还往一块儿凑合?再说这胡义平日看起来脾气还算不错,怎么跟这位高连长一对眼就变了个人似得?俩货貌似都智商堪忧,刚才要是不劝一嘴,他俩好像有当场拆房子的心。

“这一仗还是该打!”高一刀的拳头落在桌面上,震得茶缸子一跳。

“不自量力。”胡义解开了衣领下的第二颗纽扣。

“你找挨揍是不是?”

“你说反了。”

阴阳怪气的接话茬让高一刀站了起来,抬手一指胡义的鼻子:“起来!”

“你没资格命令我。”胡义翘着二郎腿在抠指甲。

“你——”

秦优赶紧跟着站起来,朝高一刀比着手势示意他坐下:“他的伤还没好,高连长你先坐下。”

胡义无表情地抬起头:“距离远风险大,你高一刀有胆子有耐力,这可以不算。但押粮的火力这么强,你二连这百多人怎么吃?”

“来之前我已经想了一路了,釜底抽薪!”高一刀愤愤坐了。

“釜底抽薪?”胡义一笑,没想到他高一刀嘴里竟然能说出一句词儿来:“你怎么抽?”

“梅县的摩托车有数的吧,我先打了他的摩托车,让他押粮的时候不够用。”

胡义诧异了一下,盯着高一刀看了几秒:“你是说……分两步打?”

“对!”高一刀瞬间忘记了刚才的恼怒,将一只胳膊肘撑在桌边朝胡义凑近道:“记得那次咱们在宋家村东边端那个炮楼吧?鬼子的摩托队最先去救场,是不是?在运粮队空车回城之后,先假装打一次城西那个炮楼,然后半路对最先增援来的摩托队动手,不求杀伤,只求多毁车。那么下次他往外运粮的时候,摩托队的规模是不是该小了?机枪是不是就少了?关键是……县城里到底有多少摩托车?”

不得不说,高一刀这个主意很有意思。胡义快速地思考着,在劫粮之前,专门设法对摩托车动手,即使毁不掉也没那么快修好,不会使运粮队产生太大警惕,同时真有可能减少押运的摩托车数量,少一辆摩托就是少一挺机枪,即便鬼子增加每辆汽车上的机枪数量,相对于长长分布在公路上的摩托车位置也更集中,便于应对,这个想法有点意思。

“想什么呢?你到底怎么看?”

“即便押运的摩托车不多,汽车上的火力也会加强,当然他们为多运粮食未必会增加保护人员,可是你二连这规模也不够打。”

“所以我来找你要机枪,谁成想你这废物把家底儿都砸光了!再说你这不还有二十来人么,个个三八大盖老油条,再不济也抵得上一个加强排了!”

“你少指望我!这点人是九连的底子!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县城你都打了这个为什么不能打?”

“这是两回事!”

“懦夫!”

“莽夫!”

“那就再加人!”

“你加谁?”

“我派人想办法把吴严拉过来。”

“且不说吴严愿不愿意陪你冒险,只要一连一动,团长自然就知道了,你就等着挨踢吧!找吴严都不如去找郝平。”

“我呸!老子比的就是他!指望这一战立功二连升营呢!”

“……”

“看什么看?我就是要比他郝平先当营长,我就明着跟你这杂碎说了,怎样?”

发现胡义满头黑线不搭茬了,脸红脖子粗的高一刀愣了愣眼珠子,终于想起来桌边还坐着一位九连指导员呢,扭头去看秦优,尴尬咧咧嘴,索性一黑脸:“你怎么看?”

好么,秦优心说您二位终于想起我啦?这可真是够精彩的,从来没见过两个连级指挥员如此研究作战计划的,连吵带骂啥都敢嚷嚷,真长见识!

“呃……我只是九连指导员,军事上的事呢……我这门外汉没啥看法。我觉着吧……兄弟单位之间……直来直去的挺好,你们接着说,我这真没意见。”

三个人平级,高一刀又是另一单位,秦优能说什么,他没资格给高一刀上政治课,更何况他是个好脾气,是从做群众工作出来的,所以秦优郑重表明了他置身事外的立场。

高一刀却不肯就此罢休,继续黑着脸问道:“我关心的是你会不会把这事报回团里?让我这计划泡汤!”

不等秦优开口,胡义反而先冷脸了:“高一刀,你还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轮不到你对老秦指手画脚吧?我倒也问问你,一会儿我就派人报到团里让你计划泡汤,你能怎样?”

秦优没想到,这一刻,他忽然想通了一个问题。胡义整天话不多,没有太多好脸色,不张扬,还时常暴力执法,为什么所有的手下人似乎都甘心并且惟命是从?原因在这了。

高一刀的傲慢和直言不讳并没有让秦优觉得不舒服,这得益于秦优自己的好脾气,于是秦优露出一个实实在在的笑容,不紧不慢对高一刀说:“如果我觉得我应该向团里反映,我也会事先向你表明态度,但现在,我确实没觉得有什么可反映的,因为团里还没下过各部不许擅自行动的命令。”

屋子里一时沉默下来,三个人的呼吸声逐渐沉稳,不久后,胡义重新打破沉默,问高一刀:“你确定不想把三连拉进来?”

“你说呢!”

“好吧,那我还能找来一个连。”

两位观众当场好奇,盯着胡义纳闷看。

“王朋。”

高一刀不认识:“王朋是谁?”

秦优诧异,没想到王朋也和九连有一腿,转而对高一刀解释:“他是我过去那个团的,游击区在青山村以北。”接着又问胡义:“你怎么找他?”

胡义笑笑:“你不知道陈冲是借调来的?他就是王朋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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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五章 联合指挥部

一天后,又一支队伍出现在酒外,陈冲受胡义之命把他的老部队找来了,友军王朋连。

当初与九排分开后,由于鬼子失去了向导,又被九排扯在荒山里折腾了将近一下午,耽误了时间,所以并没像王朋事先认为那样在天黑前找到他们,王朋连在天黑后得以带队伍从容离开位置去追远离的百姓,避免了一次艰苦战斗,保全了队伍。

在路上陈冲已经跟连长王朋说了不少关于九排的事,包括分开后的经过,摸了鬼子中转点,给友军送了三车粮,打了梅县,升了九连,同时也大概说了九连与二连不睦的事。

所以这次带队伍到了酒站以后,王朋没有让队伍进来,反而命令在酒站下游找个位置临时驻扎。既然二连驻在上游没进去,自己的队伍进去就不好看了,不利团结。

胡义当然看得懂王朋的善意想法,所以也不劝,他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军人,就是该不拘小节。只是秦优心里感觉有点挂不住,九连和二连怎么就这德行,都是兄弟单位,生生顺着河边扎出三个营盘来,这事闹的。

孙翠赤脚在河边的浅水中,浸泡冲涮着一套已经被染成灰色的鬼子军装,这套军装是最好的一套,去除了领章等标志后,染成了八路军灰色,缝上了八路军臂章。怕颜色不协调,孙翠同时从那几顶富余的八路军军帽里挑出一顶最有型的,重新染色一遍,与这套刚染灰的军装统一颜色,这样马良穿起来才更英气,孙翠相信,等这套军装出水,马良那小子肯定会看得掉下巴。

一个在南岸边巡逻的民兵停在孙翠附近,一直看着浑水河北岸,不解地问:“孙姐,是不是要打仗了?”

孙翠把军装扯出水,站在及膝的水中直起腰使劲在手里拧着:“谁说要打仗了?”

“昨天上游扎下二连那一百多人,到现在不走,刚才我巡逻到下游,又看见一支队伍,数了数有一百七八,正在扎营呢,他们又是谁?这肯定是要打仗吧?”

“你小子就死了心吧,整天盼打仗,当家的已经说了,民兵队踏踏实实干自己的活儿。就算要打仗,也轮不到你上场。”

年轻的民兵收回了望向北岸的目光,瘪瘪嘴,拽了拽肩头的步枪背带:“孙姐,现在九连正缺人,你跟胡连长说说呗,能不能让我参加九连?”

孙翠使劲抖开手中的军装,一阵水雾猛然出现在风里,她很满意,军灰色染得很匀称,看起来似乎比普通的八路军装颜色更深了一点,也因此显得更漂亮,至少在她的眼里更漂亮,看得她微笑了。

“孙姐,你说话啊?”

“说个屁啊说,你们现在就是九连的人,还往哪参加?”

“我的意思是说……”

“别废话了,赶紧忙你的去。”

民兵无奈,继续巡逻了。

……

酒站的小小破烂连部里,破方桌边上刚好坐了四个人,三个连长一个指导员。这感觉……庙小和尚大,蓬荜生辉!

反客为主的高一刀依然坐在上首,黑脸膛宽肩膀两个强健手臂撑着桌边,在秦优的介绍下朝红脸膛的王朋点头示意。随后王朋朝面无表情坐在下首的胡义亮了一个微笑,接着掏出一盒烟递给对面的秦优:“这算我恭喜你老秦高升。”

胡子拉碴的秦优憨笑着接了,他猜陈冲这小子可能跟王朋说了他没烟抽的事了:“好家伙,烟卷儿啊!呵呵,这我得接,我得接。”迫不及待开了封,摸出一根烟来点。

高一刀严肃一下神色,首先面对侧面的王朋道:“王连长,我高一刀是个直人,既然大家都认识了,那咱们现在就开始说正事。我和胡……义的想法陈冲都告诉你了吧?”本来应该脱口说胡杂碎,奈何现在王朋在,这种场合高一刀只能很不习惯地第一次称呼了胡义的全名。

王朋也收起了微笑,正色道:“基本知道了,现在我连队伍都直接带过来了,当然就是同意了这件。”

胡义抬眼看了看对面上首的高一刀,心说你争强好胜为了追赶目前已经发展壮大的三连郝平,急于取得荣誉,自然想拿这次行动的领导权。问题现在是三个连了,其中一个还是真正的友军,我倒看看,你这把我酒站连部当成你自己连部的货怎么安排。

高一刀注意到了胡义那不咸不淡的目光,合作了这么多回,太知道这个胡杂碎是个什么德行了,当初他是班长,排长的时候都不听使唤自成一军,何况现在。而这位王朋是正儿八经的友军连长,隶属不同人不熟,队伍兵员还最多,又是看胡义面子来的,能领导人家么?

不过,高一刀昨晚为此已经琢磨一宿了,跟九连的关系好处理,有过多次合作经验,并且胡义又不是个争功的人,最关键是这王朋不熟,这合作不好办。正在犹豫如何开场,不料王朋又道:“我跟老秦是早就认识的,知道老秦是个什么人。”

在场三位都发愣,怎么忽然说这个?跑题了吧?

王朋停了下又看向胡义:“我跟你胡义交往三次了,还献过丑。”

最后面对高一刀:“陈冲跟我大概说了你的脾气性格,现在见了,我相信你是个直爽人。之所以先说这些,是想告诉各位,咱们没必要兜圈子,别拿我王朋当外人。所以……我就先说吧,这次我不是来帮忙的!”

见桌上三位全有点迷茫,王朋一笑:“帮忙我还怎么拿东西呢?人说……未虑胜先虑败,但是咱们情况特殊,这事得反过来,先虑胜。如果打成了,粮食我要四成,否则这个险我不想冒。如果你们同意这一点,其他都好说。”

谁都没想到,王朋直接亮底牌,这样一来就省下了费事开窗户,大家全有了底,高一刀一拍桌子:“爽快!我也跟你直说,谁的队伍就是谁的队伍,只配合,不掺合。但是指挥体系,还是要适当建立一下,我高一刀不才,暂代个营长,王连长你任个营副,能委屈一下么?”&lt;/p

王朋心说好么,你更爽快,犹豫道:“可你说只配合,不掺合,各管各队,又怎么能方便指挥?”

高一刀终于一笑:“这个,你得问问咱们的胡参谋。”

胡义呆呆眨巴眨巴眼,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出来指挥部了,正在看过来这二位,一个图名,一个求利,眨眼就成了一丘之貉,营长营副了这就?

这种合作模式高一刀和胡义是有经验的,但高一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王朋用目光求索,高一刀不耐烦催促:“赶紧的。”

“咳咳……嗯……简单来说……把作战计划,任务目标,方式路径,贯彻到每一个战士。我说的是所有单位的,不只要知道自己的任务目标是什么,也要知道其他单位的任务目标是什么,全局的任务目标是什么。这样一来,即便没有统一指挥,即便暂时失去联络,即便是完成了自己的当前任务或者自己的任务暂时失败,即便是单位之间相互失散了,仍然知道总体目标,知道友军在做什么,知道友军下一步可能会干什么,从而判断出态势,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高一刀朝王朋道:“正是,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觉得如何?”

王朋先是有点懵,低下头看着桌面认真想了想,茅塞顿开,指挥系统虽然被淡化了,但是人人都有目标,乱而不散,这可真是……有意思。

“同意!”王朋不犹豫了,队伍仍然完全在他自己手里攥着,心里彻底有了底。

一张地图随即被铺在桌面上,这地图是胡义的,缴获鬼子那张,比较详细,不但有鬼子做的标注,同时也有很多胡义自己用铅笔做的标注,斑斑点点,符号图案以及连线。很多记号高一刀和王朋都看不懂什么意思,而且一般人都不舍得在地图上写写画画,他俩都觉得这胡义太败家,这是糟践东西。

胡义开始介绍转运仓库的位置情况,敌人运粮队的规模配置,行进路线,间隔时间。接着说了高一刀想出的那个釜底抽薪之计,开始研究,营长营副和参谋,三个人或坐或站,或踱步或喝水,时而交谈时而争吵,围着这张桌子开始了热烈讨论。秦指导员这门外汉成了一个专心的看客听众,坐在板凳上抽烟。

一个小时过去了,第一份计划出炉了,梅县摩托队的数量规模胡义自称可以掌握,第一场战斗从初步拟定的打城西炮楼吸引敌人来援,变成了两个战场的双线战斗。城西炮楼战斗由高一刀负责,利用打炮楼伏击增援来的摩托。王朋到城东,尝试打空车回城的运粮队一个短促伏击,目标同样是摩托车,双管齐下更保险。同时拟定,今晚由胡义这个乘坐过摩托车的给所有战士上一课,好多战士压根儿没见过摩托车。

两个小时之后,伏击运输队草案出炉,之所以是草案,是因为战场情况得到现场才能彻底了解,在这里想破天也没用。三个连长开始研究如何能把粮食从这么遥远的敌占区运回来,以及如果伏击失败后的撤退计划和应急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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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六章 穷家富路

二连离开了酒站,渡河向南朝们自己的游击区出发了,他们有自己的出山办法,而他们负责佯攻的城西炮楼从南边走更近,同时他们可以顺路到自己的地盘上打理些事。他们要做的是在五天之内把他们第一步的活儿干完,然后于第六天去城北三岔路口与九连和王朋连汇合,再谋下一步。

王朋连随后也离开了酒站,他们按照九连给他们提供的翻山路线,带了绳子出发,要事先去勘察适应梅县以东的公路情况,等待打空车返回的运输队,然后于第六天到城北三岔路口与二连和九连汇合,再谋下一步。因他们是对梅县地境的情况并不十分熟悉,胡义把自己的地图给王朋带上临时用着。

对岸的酒站村民兵队连孙翠这个所谓队长也算上是十九人,不过民兵队的武器装备五花八门,有老套筒,有汉阳造,有七九,有水连珠,有盒子炮,还有四把王八盒子,一支鸟铳,倒是做到了人手一枪,这也不能算穷。

胡义不忍心用这支民兵队,虽然其中也有几个善于扛枪的老油子,也不想用他们,只是从他们那里收回了民兵队持有的全部十几颗手榴弹,因为九连手里不只是机枪没子弹,手榴弹也基本没了。给孙翠交代下的任务很简单:警戒,过日子。

目前九连算上连长和指导员总共二十一人,未能完全伤愈的只有两人,一个是胡义,还有一个当初重伤的战士,不过现在都不耽误行动。现在要出发了,战斗框架必须得重新建立,九排的番号已经没了,现在是九连,所以一二三班全撤了,四班是从王朋那借来的,所以胡义没动四班,陈冲仍然是四班长,辖他的三个本班战士共四人。

这样一来,九连形成了简单机构,九连连长胡义,指导员秦优;四班四人,四班长陈冲;九班十五人,九班长罗富贵。马良刘坚强和石成,以及他们手底下那几瓣蒜全成了九班的大头兵。

一班那挺捷克式机枪被保养后封藏,五十发子弹装了两个半弹夹给罗富贵揣上,空弹夹和备用枪管一并留在酒站封藏。罗富贵那挺两个半弹夹的机枪已经没法作为中坚力量使用了,胡义这个机枪手出身的人实在受不了没有强火力支撑的感觉,虽然机枪子弹折腾光了,不过还有其他可以继续糟蹋的,于是他下令所有三八大盖备弹一律一百二十发,封藏的五十六颗掷弹筒榴弹全被取出来,为李响配了四个弹药手,每个弹药手背十多颗榴弹。

虽然李响的掷弹筒使用精度还不够高,但是五十六颗榴弹的弹药基数足够让他的掷弹筒狠狠发飙,在关键时候成为新的火力中坚。

李响看着给他配置的四个弹药手,满头黑线问胡义:“咱不过日子了?总共就这点榴弹,打光了还上哪找榴弹去?你打算拿我这玩意当机枪使啊?”

胡义朝李响淡淡一笑:“这些破铁疙瘩又不能吃,没粮还过什么日子?”

“……”

“呵呵,起码,把这些都糟蹋光了你的手艺也能长进吧?”

“……”

“值!”胡义走了。

李响默然。

……

一身新军装穿上了身,左臂外侧的八路军臂章格外干净,白底蓝边蓝字,白得纯正,蓝得深邃,漂亮得如碧空流云;马良认真地将军帽帽檐修型到微微卷曲,才仔细戴好在头上。武装带,盒子炮,三八大盖,一个灰色的英俊战士重生了,他不由挺起了胸膛。

石成拎着几顶钢盔站到马良面前,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笑了笑,递上一顶钢盔:“这是你的。”

马良没接,也朝石成一笑:“没想到又成九班的兵了,看来我还得干老本行,排头兵,钢盔我不要,累赘。”

递出的钢盔被石成收回来,开玩笑说:“起码你还是九班的老兵,我现在是九班的新兵,入伍第一天,以后还要仰仗师兄多关照小弟。”

“新兵蛋子,赶紧闪一边去!这么没眼力见呢!”

两个人相互玩笑后石成继续去给别的战士发钢盔。

……

罗富贵把机枪从碉堡里拎出来,回头看了看跟在屁股后头的徐小:“你瞅瞅你,单薄得和个屁股帘儿似得,还长短枪双挂?我说你赶紧把那长枪撇下得了!”

徐小努力把步枪背带调到最短,重新往身后背:“我能行。”他可舍不得把长枪留下,他还指望着参加战斗呢。

“姥姥的,那你把我这机枪也一起扛着得了!”

“行。”徐小准备替班长分忧。

“滚一边去!好赖话都听不明白,你这倒霉玩意可愁死我了。”

“班长,我真行。”

“你再说!”

“嘿嘿……”

“小啊。”

“嗯。”

“你娘打过你么?”

“打过。”

“该!”

“班长。”

“嗯。”

“你娘打过你吗?”

“……我娘她……没力气……打不疼我……”

一头巨熊拎着机枪晃悠着走向酒站空地去集合,一个瘦小的八路军亦步亦趋地跟着;熊看起来很懒散,小战士看起来斗志满满。

……

秒针稳定地行走在洁白的表盘上,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圈,细狭的眼一直静静看着,直到秦优出现在门口,手心里的怀表才被合了起来,揣进上衣口袋。

“队伍准备得差不多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秦优不习惯地调节着他身上的武装带,调整着腰间子弹盒的位置。

“一会儿就走。”胡义站立起来,开始披挂装备。

秦优做梦也没想到他腰间的三个子弹盒里备着一百二十发子弹,站在屋里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忍不住问:“这么个备法,咱这六五子弹还有多少?”

“没多少了,不超过三百发。”

秦优咂咂嘴,好么,这算装备干净了,酒站的库里只剩下空枪了:“你说咱们负责调查县城的摩托队和运输队,可这五天的时间够么?就算多派几个人混进城,也没那么容易查得出来吧?六天这时间是不是定得太紧了。”

步枪上了肩,胡义一笑:“咱们不需要去县城,也不需要调查,明后天就能出结果,现在出发都算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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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分道扬镳

阳光又高又远,显得很小,显得很凉。

风萧萧,漫卷着枯黄,掠过荒芜的山岗。

敞着怀的黑色上衣在风里翻飘,因为斜过肩头的枪套背带束缚,不时拍打着衣内的白衫,扑啦啦响。

狗汉奸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站在风里静看小路前方的落叶村,村中有个大院,那曾经是他长大的家。

李有才没想到,当初给前田大尉顺口出的馊主意,是用在他哥李有德身上的,他就快有个皇军嫂子了!

而这件事,前田大尉还偏偏让李有才来给李有德送信,所以李有才来了,到了落叶村。前田大尉为什么这么做?这就是李有才正在思考的问题,是要考察我们兄弟的实际关系么?还是准备提拔我了?要么只是前田的恶趣味?还是我想多了?

“二哥,风这么大……你冷不冷?换个地方成不成?在这都站了一盏茶了,咱俩在这等啥呢?到底进不进村?”

李有才收回了远望的目光,歪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尾巴,你说……你为啥跟着我呢?”

“你是我二哥啊?我不跟你……跟谁?”

“他李有德论关系你也能叫得上大哥呢,你看看人家李勇,现在都营副了,跟我混有个屁出息?”

“你以为我不想跟大爷混啊?只怪从小跟你玩大了,一点好都没学,大爷都不拿正眼看我……”

“这么说……还成了我欠你了?”

“可不么!”

盯着李尾巴的满脸委屈看了几秒,墨镜后的眼睛笑了:“想穿警服么?”

“啥意思?咱不干便衣队啦?”

“不是我,是你。落叶村就你这么一个姓李的还认我,去县里警队吧,那地方离子弹远,还方便你逛窑子。”

“真的?”李尾巴兴奋的差点冒鼻涕泡。

“唉——你二哥我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一无所长,注定一辈子是条臭泥鳅,永远爬不出臭水沟,只能给你这点好了。”

“二哥,其实我觉得你最厉害,我七叔会看相你知道吧?他都跟我说过。”

“哦?”李有才的墨镜掉下来半截,镜片上缘露出了好奇的眼,盯着李尾巴问:“你七叔那个大半仙居然也这样夸我?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他说你头上有反骨,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

李有才的发型随即凌乱在风中。

……

李有才进村了,领着李尾巴这个小狗腿子,顺着落叶村里的大路,迈着方步走向李家大门。

“哎,五婶,好久不见了啊!”他戴着墨镜笑嘻嘻朝经过的妇人打招呼。

“呸!狗汉奸!”妇人一身正义,咬牙切齿低声骂。

“我哥也是吧?怎么没见您这么骂他呢?”

妇人甩下不屑离去。

“哎,屁豆子,还记得我吧?”他笑嘻嘻朝一个经过的孩子打招呼。

啪叽一声,孩子顺手将个烂菜叶子扔在李有才的肩膀。

“小崽子我招你惹你了?信不信我现在就逮捕你?我说站住你听到没有?”

李尾巴看了看跑走的小孩道:“二哥,当初你为了讹钱捆了人爹娘差点送宪兵队去。嘿嘿嘿……”

李有才扯落沾在衣服上的烂菜叶,仔细抖落抖落,重新恢复阳光的笑容:“回到老家的感觉真好!”

……

李家大门口,宽敞,气派,不但有两个石狮子镇宅,现在还有两个伪军站岗,一左一右背着枪。

李勇一身军装从大门里走出来,皱着眉头道:“二哥,我已经说你是来替太君送信的,可大爷还是不准你进门。要不……你把信给我,我替你送进去。”

站在大门台阶下的李有才回头看身后大门外的空地,风吹过,浮尘飘走,阳光下的土色发白,愈发空旷。

沉默少许,重新面对台阶上的李勇,推了推墨镜,本来已经没有表情的脸上重新东上微笑:“想当初你李勇管我叫二爷,现在……营副了吧?改口叫二哥了?你比我大啊?这不差辈了么?”随即朝上一抱拳:“李副营长,在下李有才,小小便衣队长实在不敢劳您长官大驾捎信,以后还得多仰仗您呢,我得称您一声李哥,祝您宏图大展,步步高升。”

这番话说得李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自然地推了推帽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伸手摸出前田给李有德的信,当着李勇的面,把信封和里面的信一并撕了,撕得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撕成一条条,再撕成一块块,然后随手撇在风里:“李哥,麻烦您转告李有德,他打的不是我李有才的脸,而是前田大尉!”

“这……”李勇这才反应过来,傻了。

“实话告诉你,我是来贺喜的!呵呵,帝国闺秀,冰清玉洁沉鱼落雁,这是皇军赏赐的恩泽啊,这是天大的好事。另外我告诉你,这是我主动跟皇军建议的,帮李家争光,这是多大的荣耀你懂不懂?这是李家独一份!你说你们高不高兴?嗯?”

“什么意思?”李勇压根儿没听懂。

李尾巴在李有才屁股后搭了一嘴:“皇军赏给大爷一个日本媳妇,想看大爷什么时候方便成婚。”

“啊?不是……你等我再去叫大爷……”

“用不着!”李有才当场叫住了想要返身的李勇:“当初八路的刺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你也在吧?”回头指着大门外的空地中间:“好像是跪在那,是不是?跪到腿软啊,现在还疼呢。”

“……”

“呵呵,李家这门太大,我李有才还没这门槛高呢,算个屁啊。行了,就这么着吧,李哥,您忙,小弟告辞。”

狗汉奸毫不犹豫离开了李家大门,他的背影在风中穿过了大门外的空地,逐渐向村外依稀。

尾巴有点紧张,边走边问:“你把信撕了,跟前田大尉怎么交差啊?疯了你?二哥,你倒说话啊?”

“呵呵,说什么?实在不行……我投八路去得了。”

尾巴一个不留神摔倒了。

李有才并不紧张,他知道这种事皇军希望大张旗鼓,信使没能进李家大门,信被撕了,前田大尉当然会愤怒。不过李有德知道了来意后,肯定追悔莫及,皇军上赶着送上门他没表态,就只能事后弥补。李有才断定李有德会立即做个八抬大轿,敲锣打鼓进城去娶,这不比皇军想要的宣传效果更好么!只是他李有德……显得更悲催了点,听了李勇转述之后他可能会当场吐血,主动去娶还得顺便负荆请罪,除非他不想活了!

为此,前田大尉反而会更高兴吧?这信撕得简直是锦上添花,而同时,他也会真正相信,我李有才真的迈不进李家大门了,我与李家再无瓜葛。所以……前田会先打我一个大巴掌,让我为撕他的信而长教训;然后,再以别的名义赏给我一个大甜枣。

我他么天生就是个好狗腿子!

……

听到了懒散的脚步声,河边的胡义扭头,看到了正在接近中那张笑嘻嘻的脸,摆在驳壳枪手柄附近的手自然垂下。

狗汉奸把墨镜拉下来一些,露出他的眼:“你居然还活着?”

“失望了?”

“当然失望!你死了我得多省心,又找我干嘛?”李有才来到胡义身边停住,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

“我想知道县城里有多少卡车,摩托队的规模又有多大?”

胡义开门见山,结果李有才当场跌倒,一屁股跌坐在河边草丛,摘掉墨镜瞪大了眼珠子:“非要作到死是不是?真英雄啊!现如今那城墙上连蚊子都飞不进去,你还敢打?我说胡长官,既然你这么想死,何不死在我手里呢?拎着你的人头我还能到县里立功领赏,你也不用再作了,还成全了小弟我,这不两全其美?”

胡义当场拽出了枪套里那把m1932,打开枪机关闭保险子弹上膛一气呵成,顺手将枪撇向李有才怀里。

可把李有才吓坏了,慌不迭地双手接:“留神,走了火!诶呀我……好险。”到手后他赶紧把枪保险开了,愤愤道:“不带这么闹的!”

胡义一笑:“我惦记的是往东送粮的运输队。”

李有才举起胡义这把枪往河面上瞄了瞄:“达特桑十八式卡车四辆,九四式卡车两辆,其中一辆据说上一趟运粮的时候在路上被游击队打坏了,还没修好。”

“什么达特桑十**四的?有什么区别?你只说六个车,坏了一个不就行了。”

“达特桑大点,是运粮的;九四小点,里边是押粮的皇军。你说这区别对你有用没有?”

胡义眨了眨眼,这还真是有用,省得猜哪辆车后的帆布里是鬼子了:“那你再说点细节。”

“在远处看的话……最大的区别是车后轮,达特桑是两个后轮贴在一起,侧边看起来像是一个,九四卡是前后排着,侧边看起来是两个后轮,懂了没有?看你这笨样儿是没听懂,我给你画……”

“别拿我的枪口画行不行?”胡义当场把枪从李有才手里抢了回来,心疼地吹着枪口上的灰尘。

“一把枪而已,至于这么心疼么。”李有才从地上捡个树枝,边画边开始跟胡义说县城里运粮的汽车和摩托队状况。

……

“我要有个日本嫂子了,你说我是不是该高兴?”

“该!”

“我要离开绿水铺了,你说你是不是该高兴?”

“离开绿水铺?你要去哪?”

“进城。虽然现在还没确定,但我知道就是这几天的事。”

“那以后我怎么联系你?”

“大哥……我就是要躲你这个瘟神才想进城!还联系?我还年轻,以后不要再说你认识我行不行?”

“好吧。”

“那我走了啊?”

“别让我再看见你!”

“放心,以后见你我绕着走,绝对不让你看见!”

下午的晴空,水面的波光,河岸的枯草,微凉的风中,军人和汉奸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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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八章 远亲不如近邻

第二天,李有才果然走了,带领着绿水铺便衣队全体人员,也就是尾巴和懒鬼两个,离开了绿水铺,去县城了。

马良离开了绿水铺附近的监视位,返回了河边树林,把情况汇报给胡义。

距离三个连队汇合还有几天时间,九连下一步该干点什么,胡义一时还没想好,干什么都行,反而觉得没事干。

听胡义大概说了李有才的情况,秦优十分惋惜:“嗨——胡义啊胡义,我说你怎么这么……这个人对咱们用处可太大了!为什么不争取?你怎么连个联络方式都不留?这不犯糊涂吗?”

胡义心说那是天下最好抓的汉奸,别说搬到县城,他李有才就算搬进宪兵司令部也那德行,何况我和苏大干事还在他李有才县城的窝里住过呢。不过这些事他不想太多人知道,一方面是为李有才好,另一方面是苏青要求对李有才的情况必须低调淡化处理,她一直想争取呢,当然不希望这颗棋太亮!

“那不是个笼子能关住的鸟儿!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还是琢磨琢磨下一步的事吧。”胡义一语带过,什么都没多说。

“下一步该干点啥你这连长没谱啊?”

“我都说咱们出来早了,现在信了?”

连长和指导员各有主管方向,合作情况大部分是相敬如宾商量着来,平行平等,就像三连的郝平和杨得士那样合作,有好处也有闹心的时候,有合作愉快的也有针尖麦芒;在九连适应了这些天后,秦优与胡义的基本合作模式也渐渐成型,属于主次型,胡义这个天生对政治不敏感的落后分子俨然把秦优当成了连副。

而秦优没有任何不适,一方面是他的性格所致,另一方面,是因为九连这么点人的单位居然能和二连的名头并列,有一股狠戾感,秦优发现九连过人战斗力的源泉恰恰是胡义这个煞星的威信拉起来的,九连不适合成为双头鸟,也不可能成为双头鸟,除非以牺牲战斗力和凝聚力为前提,有过多年群众工作经验的秦优这样认为。楸以他甘心居于次,打算像对待吴老爹和羊那样,和善耐心地修正九连的毛躁。秦优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秦优相信水滴石穿,秦优相信以身作则的影响;虽然那可能很慢,但秦优没想过再离开,这是大道与小路的区别。

“既然你这大连长都没谱了,那我倒是有点想法。”他摸出一根烟卷儿,蹲在树根边,划着火柴点上了:“胡义啊,既然这李有才进城了,你说咱能不能到绿水铺村里去转转?”

胡义不明白绿水铺有什么好转的,不过他也不打断秦优的话,只是静静的听。

“你看啊,咱酒站这附近,总共临着俩村子,青山村没了,再近的就是这绿水铺了,虽然被山口的炮楼隔着,它也是近。说……远亲不如近邻,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指不定哪天也能帮衬点啥,是不是?走动多了,认识了,熟了,就是乡亲。亲疏远近,是在心里头划的,不是用炮楼划出来的,你觉着是这么个理儿不?”

胡义紧皱了一会儿眉头,接着从树下站起来了,扯过步枪挂上肩:“马良!”

“哥,你叫我?”

“通知队伍准备出发,去绿水铺。”

“是。”

秦优跟着站起来:“我还没说完呢,你看你着什么急呢?咱要去也得等天黑吧?绿水铺往西五里就是炮楼,白天过去太扎眼了吧?”

胡义淡淡一笑:“他们是守炮楼的,又不是守村子的,我不去招惹他们就不错了。”

“谦虚点,骄兵必败!”

“败就跑呗,曹操走了华容道还笑呢!”

胡子拉碴的秦优也笑了。

……

早饭后,某村民刚刚走出大门口,手里端着的一盆脏水忍不住连盆全扣在脚下了,他瞪大了眼珠子,确认没看花眼,一身一身荷枪实弹的灰军装走过他的眼前,他眨了十九次眼,过去了十九个八路军。这什么情况?扭头朝东看看太阳,亮亮的睁不开眼,绿水铺这算被八路占领了吗?

胡义觉得秦优说的一点没错,既然要来认识,就该光天化日,这样才看得清,记得住。这不是胡义猖狂,而是情况尽在掌握,还有谁能比九连更熟悉这附近呢,他事先在村东头外留了一个暗哨,又派个暗哨到村西监视五里外的炮楼方向,一旦有风吹草动,九连随时能跑,因为南边的浑水河挡不住九连。

同时,光天化日进村还有一个目的,打草惊蛇,看看这村里有没有往外送信的,如果有,要么死在往东的路上,要么死在往西的路上,死了清净。

村中有口井,井边一片空地,十九个八路在这里停了。

村里的百姓在各自的院子里偷偷看,相互窃窃私语,胆小的干脆关上门不出屋。

胡义扫视着周围的情况:“这都不出门,怎么认识?老秦,你说用不用派人把他们都叫出来?”

“这不是打仗,不需要一次定输赢,得慢慢来。要是我在这村里住,我也不敢出来,回头咱一走,谁不怕有人到鬼子那嚼舌根?咱不用干什么,在这休息一阵就行。呵呵,你能不能放松点?”

这种情况确实让胡义浑身不自在,他看了看泰然微笑的秦优:“那我不管了,你看着办吧,我转转。”他把手里的步枪扔给距离最近的石成,离开了井边。

不久后,井边空地传来秦优放大的嗓门:“我叫老秦,九连的,就是过去的九排,来自青山村……我们九连还在青山村,一直都在……青山村的人还没死绝,还活着三个,他们在九连!在这儿……路走的多了,累了,相信绿水铺的老少能容我们在这井边喝口水,我老秦在这里先谢过老少了!”

青山村和绿水铺相隔不远,婆家娘家,三姑六姨,两村之间谁家没个远亲近戚?但青山村已经是废墟了,秦优不提八路军,而称青山村九连;秦优不提八路军,而自称老秦;秦优不提打鬼子,只说累了,路过,休息一下讨水喝。

但是偏偏……门缝后有人觉得,井边那十几个八路军非但不可怕,反而很悲凉。

但是偏偏……门缝后有人哭了,捂着嘴,偷偷哭着不出声。

……

嘈杂的室内猛然变得寂静,坐在最里边赌桌旁满脸横肉的砍九,在乌烟瘴气中慢悠悠抬起他丑陋的蛤蟆眼,一个灰色的挺拔军人刚刚迈进了门,屋里的光线不太亮,烟雾缭绕中,看不大清楚卷曲帽檐下的眉眼。不过,这更使人感觉阴森,他不像个军人,反而像是个行走的尸体,让人感觉彻骨的凉。

“八……八路?”站在门里边的看门汉子一把握住他腰侧的枪柄,却没敢当场抽出枪,更没敢伸手拦。

屋内的十来个人全都僵住了,盯着进门的人紧紧看,随着军人一步步往里走,僵硬地扭转着视线,似乎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军人的视线锁定了坐在最里面的砍九,一步步稳定地走向那张桌子,桌边的另外两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半步半步地退在砍九身侧,然后把手伸在怀里,一眼不眨盯着越来越近的闯入者。

距离近了,终于看清了卷曲帽檐下的宽眉细眼,坐在桌后的砍九努力稳住呼吸,利用桌面的遮挡,将手放在腰间,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抽出驳壳枪。

咔嗒——桌面下传来很细微的声音,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使所有人听得很清晰,那是枪上的保险被关闭了。

“我见过你!”有了一丝底气的砍九终于对来到桌子对面的军人先开口。

明知道桌面下有待击发的枪口,他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居然在桌子对面坐了。

第一句话没有得到回应,那双细狭的眼中连波澜都没有,深渊一般静静注视了良久,直到桌面下握枪的那个手心开始渗出微汗,才淡淡说话,语速很慢。

“今天有人跟我说……远亲不如近邻。我这人……不爱热闹,而且……很无聊。你知道么……我是个很无聊的人!”

“看得出来!那么……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呢?”砍九试图也把话说得慢些,语气却做不到对方那样平淡。

“你开的是什么店,我做的就是什么事。”

“你有赌本么?”

“当然有。”军人的右手垂向腰侧,摸向刺刀刀柄。室内瞬间稀里哗啦一阵响,十来个人此刻全都抽枪在手,指向桌边的八路军。

嘭——刺刀被竖扎在他手边的桌面上:“我赌这把刺刀……能穿透你的胸口。你敢赌么?”他完全不顾忌那些枪口,包括桌子下面的。

砍九的脸上快速闪过无数颜色,满脸的横肉都在微微抖动,丑陋的蛤蟆眼已经眯成了一条线:“我赌……它不能!”

军人的淡然目光落在桌面,抓起了一枚骰子:“简单点,比大吧。”

“我是庄家,您请便。”砍九的目光不敢离开对方的眼。

哗啦啦——骰子在桌面上随意蹦跳了几下,两点。

“该你了。”军人朝砍九淡笑。

桌面下的枪被砍九交换到左手,右手在腿上隐蔽地搓去手心中的汗水,骰子握在他手中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

哗啦啦——骰子在桌面上蹦跳着,它吸引了所有持枪人的紧张目光,这将是决定命运的最后关头,它将决定子弹是否出膛!

骰子在桌面上无力地翻了最后一个跟头,一点朝上。

“你大,你赢了!”砍九直视对面的细狭,桌面下的扳机被他扣到了被激发边缘。

军人满意地短暂一笑,他缓缓站起来,拔出桌面上的刺刀,入了鞘,然后不紧不慢转身,又如进门时那般冷冰冰地走向门口。门开了,刺眼的光线猛然洒进来,瞬间淡化了军人背影的轮廓。

……

胡义走在上午的阳光下,走向村里的水井边,同时将保险环重新插进手雷罩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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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九章 一回生二回熟

胡义很羡慕李有才,不是嫉,而是羡慕。

胡义觉得李有才是个幸福的人,是个幸福的狗汉奸,他一直做着他喜欢做的事,而不必担心别人骂他臭不要脸,因为他的确臭不要脸。

胡义终于发现自己从没把这个狗汉奸当成一个利用工具,尽管最初只是想把他当做一个利用工具。

这个狗汉奸走了,离开绿水铺了。

九排变成九连了,在绿水铺亮相了,按老秦说的,以后还会不时亮相的。

胡义不知道李有才和砍九之间具体到什么关系,利用?合作?亦或是简单的赌鬼与庄家之间?但胡义知道他们绝对不是朋友,因为李有才说他没有朋友,胡义信。

胡义是见过砍九的,当初在落叶村,讹李家大院的粮,那时候九班的身份是山匪,与砍九他们一起冒充了李有才手下的便衣队。

砍九这种人是黑色的,虽然他不是汉奸,但他也不为别人活着。

因此——胡义一个人去了绿水铺赌坊,明明白白地让砍九知道,李有才不只有鬼子一棵大树可靠,九连也罩着他!现在李有才离开绿水铺了,可能要高升了,如果哪一天砍九想凭借这个胁迫李有才,或者李有才不明不白出事,他砍九将会死!

这种事胡义不想和别人说,也不想被李有才知道,因为胡义不需要李有才的人情,只是愿意这么做而已。

……

砍九将那颗骰子捏在指尖,翻转着看。

刚才他真担心失手,如果这颗骰子不能投出个一点来,这个赌坊里现在肯定都是尸体了,那个狠戾的八路……进门就带着一身死气,像是个地狱里刚刚爬出来的鬼!砍九身上的杀气根本无法与那股死气匹敌,因为杀气只代表想杀人,而死气代表的是不想活!那阴森气场太冷了,任凭砍九胆子再大,也没勇气和死人玩命!

现在,砍九想起这个人是谁了。怪不得,梅县北边的地境上,各管片的便衣队长都死了好几茬了,他李有才偏偏一支独活,更何况这绿水铺是离八路最近的地方!感情他李有才不仅是前田大尉的红人,八路的船他也踩着。李有才,你小子真是能人啊!都当你是羊,其实你特么是只地地道道的狼!

一个手下人问砍九:“大哥,八路也就十几个,真要是翻了脸,咱们哥几个也未必亏,我就不信他们敢怎么着。刚才你为啥不赢他?干什么白白欠他一条命?”

砍九随手将指尖捏着的那颗骰子抛落桌面,哗啦啦——掷出了一个漂亮的六点:“你说八路就十几个?那鬼子还扫荡进山干屁?他们瞎啊?你比鬼子能?揣两把盒子炮劫了几回道儿,还真把你自己当李逵了?猪脑子!”

手下人不做声了,这才想起来人家是军队,自己只是个敢走夜道摸黑混日子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另一个又问:“那八路这是啥意思?下马威?还是逼咱挪窝?”

砍九把桌面上那颗骰子拿起来,顺手又掷了一次,仍然是漂亮的六点朝上:“八路把我这条命……和某个王八蛋栓子一块了!唉——不明不白一身骚啊……”

几个手下人听得一头雾水,老大就是老大,说话都神神叨叨的!

……

绿水铺以西,一条小路直通山口,五里外的炮楼依稀可见。

小路边的枯草中,静静藏着个战士,他的视线穿过草缝,紧紧盯着西面,因为那边正在走来一个人影。确认只有一个人,作为暗哨存在的战士没动,静静看着目标走近,经过,一路走向绿水铺。

这是个伪军,驻守山口炮楼的伪军,这炮楼当初被九排端掉之后,归了李有德管理防守,炮楼里有不满编的一个排。这伪军扛着扁担挑着水桶,哼着小曲儿到绿水铺挑水的,每天上午都要挑几趟,因为炮楼附近没有水源。

一前一后两个空水桶优哉游哉晃,晃过了村口晃进了村,伪军没注意到今天上午这村里格外的静,前后左都不见个人影。拐过墙角,看到了前方的井,伪军猛然停了,瞪大了眼眨了眨,抬起手揉揉眼睛,再眨了眨,没错,井口边的墙根下休息着十几个八路军,或坐或蹲或靠墙站着,个个搂着枪,正在晒太阳。

叮铃咣啷哗咕噜噜……

扁担失神滑下了肩,两个水桶掉在地上滚,伪军僵住的下巴已经合不上。这动静让那些八路的目光瞬间齐刷刷集中过来,或惊讶,或皱眉,或怒目,彻底把挑水这位给看得变成了木头。

他眼看着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八路一步步朝他晃悠过来,那家伙长五大三粗得像头熊,居然面带微笑,只是那笑容很丑,很无良。

“呵呵,我个姥姥的,好家伙,你真英雄啊?这都面不改色?”那熊停在了伪军面前,整整高出伪军一头,将伪军完全笼罩在阴影中,从伪军头顶朝西边来路看了看:“单枪匹马?就你一人?”

伪军哪是面不改色呢,他是完全被冻僵了!努力抽动了几下嘴角,全无力气道:“大哥,我……我是来挑水的……我……啥都没看见。”

“哦。”不知道这熊是否听清了,他只是随口答了一声,便开始对伪军上下其手,翻口袋摸衣兜。

上下摸索个遍,除了半包烟,啥都没有:“姥姥的,你不领饷钱的吗?啊?你穷成啥了?”熊看着半包烟,不甘心地愤愤嘀咕着,连绑腿以上的裤子里都捏几把,伪军一句话不敢说,呆呆任熊上下其手。

“骡子,你在这没完没了穷摸索啥呢?”

罗富贵闻声一扭头,发现指导员已经在身侧了,尴尬一笑:“嘿嘿,我怕他是刺客,万一裤子里藏了枪怎么办?”

这话把伪军吓得一哆嗦:“大哥,我只是个挑水的,真的!”

熊把他手里掏到那半盒烟递在指导员手里:“秦指导,这是我孝敬你的。”

“胡闹,咱有俘虏政策,不是啥都没收,俘虏有权抽烟,你这货能不能长进点?”秦优白了罗富贵一眼,转手把这半盒烟又塞进伪军的上衣口袋里。

罗富贵眨巴眨巴熊眼,抓了抓后脑勺,朝秦优还嘴道:“他又没说投降。”重新看了看面前这伪军:“哎,你到底是不是俘虏?”

秦优斜眼瞧着罗富贵的臭德行,不知说他什么好。伪军被这话问得有点懵:“那个……大哥……你说……我该不该是俘虏啊?”

熊朝他一瞪眼珠子:“是啊,这不我问你的么?”

伪军呆呆看了无良熊几秒,又呆呆看了无良熊口中所谓的‘秦指导’几秒,猛然懂了,掏出那半盒烟塞在秦指导手里:“长官,头一回见面,这是我一点心意,不拿就是瞧不起我!”然后噗通一声当场给这二位跪了,愣着眼睛朝熊说:“现在我投降!投降!从这会儿我才是俘虏了,那烟跟俘虏一毛钱关系没有。大哥,是这样的吧?”

秦优当即满头黑线,我这指导员的工作算是失败到家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全变了味了吗!

……

山口炮楼底层,伪军排长和十几个伪军围在扁担旁的两桶水瞪眼看。

“你说这两桶水是八路帮你从井里打的?啊?”

“是啊,当时我说我投降,可是他们说不要我这俘虏。那个秦指导还派人主动帮我拿了水桶到井里打水,一直帮我往回挑到二里多远才让我自己挑回来。”

噗通一声,一个伪军跌坐,大惊道:“这水肯定有毒!”吓得围观众人全体倒退半步。

伪军排长推了推歪戴的帽子:“那个什么秦指导还说什么了?”

“他说,远亲不如近邻。对,他还说这个来着。”

某位听众嘀咕:“远亲不如近邻?啥意思?”

排长翻了翻眼珠子,看看左右手下,又问挑水回来的伪军:“那个姓秦的说没说他们是哪部分的?”

“他说他们是青山村九连。”

“胡说八道,青山村只有个九排,哪来的九连?”

“九排升了九连!”

“哦。啥?”伪军排长突然睁大了眼,呆了两秒之后立即大喊:“警戒!准备战斗!把入口堵喽!把底层所有的口都给我堵喽!他娘的快啊……对了,他娘的先拆吊桥!出去吧吊桥拆了,一个火种不留!”

炮楼里当场一团乱,连滚带爬地进入战前戒备状态,急的连吊桥都自己给拆了,生怕重蹈皇军覆辙。九排,这支活在青山村废墟里的邻居,已经在这附近臭出了名,绿水铺炮楼被他们端过,落叶村炮楼被他们端过,附近的汉奸便衣队已经被他们屠了几遍了,能不凶名远播?他们凭什么光天化日出现在绿水铺?这不摆明了又要打炮楼么?居然九排升九连了,现在都敢光天化日了,完了完了。

……

九连出发了,二十一个人,疏疏落落排出个松散纵队,离开了绿水铺,顺着河岸,向东,又向南。隐约还有对话,伴随着枯叶隐约飘荡在风中。

“骡子,你是班长,要做个好表率。知道不?你听我说话了没有啊?”

“嗯。秦指导,我这不听着呢。”

“呵呵,那你干啥走得那么急?留点神,前头有坑。另外啊,我还得跟你说说这个口头语的问题,不能姥姥的姥姥的挂在嘴边,你得板着点。谁都有姥姥,说谁谁高兴呢你说是不是?尤其……”

“那个……胡老大,我要当表率,替马良做尖兵行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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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章 魔高一丈

劫粮的战斗被分成两步进行,第一步是打摩托,为后续伏击运输队减轻压力。

高一刀带着他的二连半夜三更假装要端城西三十里位置的炮楼,故意让全连在鬼子的照明弹下露露脸,然后派出几个战士埋伏在增援来路,结果速度最快走在最前的摩托队在半路上不明不白吃了十几颗手榴弹,二连随后趁夜溜之大吉。

王朋连打的是返回梅县的空车运输队,守株待兔难度也不大,因为他这个战斗位置距离县城很远,运粮队那点有限兵力没能力追他们多远,城里又一时半会得不到风声,不需要抢车不需要杀人,隐蔽等待的全连对着公路上经过的那些摩托突然一阵火力急袭,然后仗着荒郊野岭地广人稀,在敌人还未搞清状况之前同样溜之大吉。

今天,是约定汇合的日子,三个连都出现在梅县城北的三岔口树林,分别几日的三个连长又凑一块了。红脸膛的王朋盘腿坐在树下,端着他的水壶在喝;宽眉细眼的胡义懒散地竖背着步枪,抱着双膀背倚着附近的另一棵树干看天;高一刀歪坐在个枯树墩上,单手拄着他那支挂着刺刀的步枪,正在眉飞色舞地说。

“……当时天太黑,到底打坏了几辆我不好判断,不想被小鬼子粘上,两拨一共扔出去十七颗手榴弹就撤了。我个人感觉……那四辆摩托应该是都玩完了……起码也得坏了仨。王朋,你那什么情况?”

王朋拧好了水壶盖子,摆在面前地上:“车队里有六辆摩托,全连打了三排枪,两挺机枪各打了一梭子,目标全是摩托车,但是那时候是下午,怕事后甩不掉,我不敢把队伍摆得离公路太近,效果不好说。当时看到有一辆是当场冒了阵烟,其他的看不出来坏没坏。”

高一刀随即把视线转向倚着树站的胡义:“胡参谋,你呢,这几天都干什么了?”

“当然是调查运输队和摩托队的事。”胡义自然不会提他领着二十来人的九连在河边睡了好几天大觉,晒了好几天太阳,因为他必须淡化李有才:“你以化妆进城数车轮子是那么容易么?”

“那你掌握情况了没有?”

胡义问王朋:“运输队有五辆卡车,其中一辆不太一样,是吧?”

万鹏仔细回忆了一下:“没错,是五辆。”

然后胡义继续道:“梅县总共就六辆卡车,其中一个是坏的。如果不算宪兵队和警队以及县政府这些单位在用的,直属摩托队总共有十辆摩托,现在六辆押粮,剩下那四辆就是你二连遇到的。根据你们二位的说法,我觉得至少七八辆是一时半会动不了了,运输队回来了,这一趟运粮出发的时间近在眼前,未必修得起来。

另外,为了快速应对突发状况,城里也得留摩托车,所以我觉得……就算鬼子临时从各部门抽调有限的那几辆摩托,眼下也不够用了。咱们的第一步,算打成了!”

高一刀琢磨了一下:“那鬼子也不会轻易降低运输队的自卫能力吧?”

王朋插言:“要是这样的话……他们只能尽量在车里多带些人。”

胡义和高一刀同时点点头,只能是这种情况。不过,卡车总共只有五辆,在不减少所装粮食数量的情况下,想多带人也肯定有限。

“行了!”高一刀一拍大腿:“现在想想第二步吧,王朋,运输队的情况你见了,说说。”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至少两辆摩托还是有,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我打他们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情况。最前头的摩托远在前头有一里地,自然侦查探路的;单独缀在后头那辆倒是跟着车队拉开不远,不过我想……它的作用应该是关键时候掉头跑的。毕竟路远在外,总不能靠腿找增援吧?所以,这伏击线有点长,起码得前中后三段,前头要挡,后头要堵,如果放跑了首尾,咱们就算能把车队打下来,也没时间处理粮食,到头来可能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胡参谋,你的看法呢?”高一刀的视线随之转向胡义。

“我楸两个关键点。第一,伏击位置越远越好,越荒越好,这次情况特殊,不必以地形选择伏击位置,车轮子下了公路不如腿,这样咱们的战斗时间才充足,才能打得从容,没有后顾之忧。

第二,虽然卡车都蒙了帆布,第一波火力必须集中打击那辆九四式卡车,因为那车里拉的不是粮食,而是押运的鬼子主力,车的区别也很简单,侧面看起来三排轮子,如果在第一波打击中重创了押运兵,后面的战斗就简单了。”

“呵呵,有个参谋就是好办事啊!”高一刀笑了,对于这次行动,此刻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八成把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在招手,提着步枪站立起来,高大的身躯疲惫全无,那张黑脸重新转为毅然的严肃:“九连挡头,我掐尾;王朋你居中,那辆载人的卡车交给你了。战斗开始后,我带二连顺公路从后向前顶着打,王朋你负责公路一侧掩护,九连只要一直卡住前路就行,只要我二连打进了车队,就是战斗结束之时。二位有意见么?”

按高一刀这个设想,九连的任务虽然看起来凶险,其实是最轻松简单的,只要在公路上挖出个无法过车的横坑,灭了当头探路的摩托车,基本再没什么事了,因为探路的头车距离车队有一里路远,干掉头车后战斗便会在一里路以外开始,车队将面临侧翼的王朋连火力和二连从后面开始的冲击,即便有车能穿过火力开过来,也过不去坑,终将成为停在路上的废铁。

胡义是了解高一刀德行的,但王朋与高一刀不熟,在战场信任度上怕王朋心里有疑虑,胡义毫不犹豫表态同意。

王朋本以为他手下人数最多,高一刀会让他主打,没想到这位毛遂自荐的营长大人要挑大梁,带二连当主攻。而胡义的态度又很果断,所以王朋心里一丝芥蒂没有,胡义的为人他信,现在高一刀的为人他也信了。

见到王朋郑重点头,高一刀的步枪上了肩:“既然要远点,那咱们的时间就更少了,一黑,急行军一夜,然后选择战场!”

话落后,三个连长分别走向三个方向,去收拢各自的队伍。

……

这几天梅县附近不太平,有便衣队反馈说梅县以北发现小股八路踪迹。

三天前,城西三十里炮楼报告被袭击,结果派去增援的四辆摩托车半路给手榴弹炸了,后续跑步跟随的步兵到场后八路早已逃离,炮楼无恙,根本没打起来,四辆摩托被拖回来,报废了俩,剩下两个一时半会儿是修不好了。

两天前,往外地送粮的运输队空车返回时又被袭击,卡车都没什么事,又是倒霉的摩托挨了乱枪,一辆摩托起了火,烧废了,另外五辆都有不同损伤,两辆还能凑合骑,不能动的三辆被卡车拖回来了,摩托车的油箱上都是弹孔,且得趴窝一阵。

三轮摩托车这东西平时看着不起眼,现在摩托队基本趴窝,才让鬼子感觉到闹心,十里八乡的全靠这东西救急补漏,没了这个靠腿跑,往往到了现场黄花菜都凉了。

鬼子少佐正在为这事闹心,支援东方主战场的粮食必须得运,山高路远畜力车根本不能指望,汽车摩托都得跑两三天呢,畜力车拉一个来回得半个多月!

为此少佐亲自去了摩托队的维修现场,下次运粮只有两辆摩托能跟随出发,手下人建议把宪兵队警队等各部门的摩托车临时集中上来,也能凑够押运粮食需要的规模。

少佐慎重考虑之后采纳了一半,摩托车是被临时集中上来了,但不是用于押运粮食,而是作为快速支援力量待命值班,保证县城周边的控制力。至于送粮的运输队,五辆卡车两辆摩托车,就这样,连随车兵员都没增加。

不过,县城里某个不起眼的仓库大门被打开了,四个鬼子提着工具箱,搬着油料走进了仓库。不久后,仓库中传出引擎启动的声音,一阵阵蓝色烟雾慢慢弥漫出仓库大门。

两个车轮缓慢转动着爬出仓库内的黑暗,逐渐开出仓库门口,车轮比汽车的轮胎要细一些,窄一些,金属轮圈外的车胎很薄,那是是实心的。

在引擎的噪耳轰鸣中,在金属摩擦的吱吱嘎嘎声响中,出现了弧形金属挡泥板,挡泥板上方的大灯明晃晃地亮着刺眼;带棱带角的金属引擎盖,接着是三四十度斜面向上隆起的正面金属车身,靠近顶端开着方形的驾驶观察孔,黑洞洞的看不清驾驶员;随后车顶上方的圆柱型金属机枪塔也慢慢擦过了门框顶部,发出刺耳的摩擦噪声,像是一个苏醒的钢铁怪兽在不满地啸叫。

沃尔斯利装甲汽车,原本这辆车是该被抽调走的,可是当时它坏了,所以临时封存在梅县,前些天,它终于被修好了。所以……这个钢铁怪物被唤醒,它将临时成为运输队的一员,护送那些运粮的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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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一章 公路上的车队

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东向的公路,南侧是平坦空旷的荒原,坑坑洼洼,荒草灌木乱丛丛;北侧地势微有起伏,在一个隆起的缓坡附近,公路微微向北转了一个小慢弯,这段路变成了一条长长的弧线。地形开阔视野好,看起来这里并不适合伏击。

公路北侧缓坡上,王朋带着他的一百七十多个战士正在对简易阵地进行遮掩处理,他不能把伏击阵地放得距离公路太近,怕引起敌人注意而失去战斗先机,但他也不能把阵地放得太远,那会降低射击掩护效果。这场战斗将以王朋这里的首先开火而发起,因为最关键的目标是那辆载人卡车,要争取利用第一波弹雨把那辆车给埋了!

由这个缓坡位置向西一里远,紧邻公路北侧的一片萧索树林内,高一刀领着他的一百二十多个战士已经躲藏隐蔽完成。公路边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些石块,看起来不起眼,但是战斗一旦打响,二连便会冲出树林,来到公路边将这些石块堆上公路,然后开始自西向东攻击前进,与王朋连形成交叉火力打击公路上的车队。

从缓坡高地下的公路向东,转过慢弯后大约一里多路远的位置,是九连阵地。

此刻,锹镐横飞,罗富贵,吴石头,还有几个战士拎着工兵锹,正在公路上刨挖出一个横向的深坑。

从远处哨位上换岗下来的马良,拎着步枪悠哉悠哉地来到公路上,看了看工地现场,忍不住笑了:“骡子,你这……挖的是啥?打算……在这建立阵地?”

沟里的熊直起腰,抹了把汗认真瞧了瞧前后正在忙碌的人,一甩手把工兵锹扔下了:“姥姥的,习惯了!这不挖成战壕了吗?一群缺心眼儿的,老子犯贱你们也犯贱?咋没人言语一声?傻子,你快停吧,还刨个屁?再往下刨你都爬不上去了还刨?我警告你这不是打井你听到没有!都他姥姥的是你这歪货给带的!”

只要挖个过不去车的横沟即可,几个人愣是在公路上横着挖出个将近一人深的战壕来,吴石头脚底下那位置被他刨得更深,即便他直起腰,在路面上都已经无法看到他。这土工作业的能耐,全**团唯九连独尊!

秦优叼着根烟卷从西边回来了,他刚刚去高一刀和王朋那边分别转了一圈。

“胡义,我听高一刀说……事后的粮食处理各管各?咱和二连也要分开处理吗?”一边说话,同时把王朋还回来的那份地图递还给正在检查步枪的胡义。

“没错,咱们九连单一份,不跟他二连合。”

“这……咱是一个团的,干什么还要分?”

胡义把地图收好了,抬起头看了看皱着眉头的秦优:“我这是给酒站村的一百多口子要的,如果不是为这,这一仗我都不出来打。”

“……”

秦优听得有点矛盾,胡义这目的是搞特殊化,可他又不是为他自己。酒站村,这个原因让秦优没法说什么了,胡义只在意他看到的,他只关心他身边的,他不是个理想主义,他只活现在,秦优对胡义的认识又具象了一些。

在初到**团的时候,秦优曾经为了了解九连情况而找过苏青,向这个曾经的九排辅导员讨教,对于胡义,苏青向秦优给出了一句话的评价:他是个自私的人,自私得无可救药!

一直以来,除了胡义对小红缨的宠溺,秦优并没发现胡义的自私之处,反而很内敛,更像是无欲无求,而现在,他终于明白苏青那句话的含义了。自私,未必是在意自己;奉献,未必是在意别人。

“你怎么了?”胡义发现秦优有点呆。

“呃……哦,没事,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既然这样的话,这么远的路,咱们自己这点人怎么把粮弄回去?风险太大了!”

“最大的风险期是战斗结束后的几天内。”胡义站了起来,步枪上肩:“所以,咱们那份粮食不带走,过了风头再说。”

“不带走?”秦优瞪大了眼睛。

细狭双眼淡淡一笑:“对,不带走。骡子这个懒鬼为了少干活,连碉堡都能埋,那咱为什么不能埋粮食呢?这个季节……已经没什么虫了,埋几天不碍事。”

五大三粗的罗富贵从公路边走了上来:“胡老大,你叫我?”

看着坡下公路上那条所谓战壕,胡义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这沟挖得不错,挺深。”

“那当然,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就这我还不满意呢!要不是你叫我上来,我还得带兄弟们再挖它三尺!”

“既然你这么喜欢挖……”胡义抬手一指坡后远处的一片干燥荒地:“带人到那去挖,挖三十个坟坑出来。”

熊眼珠子差点掉了:“挖坟地玩儿啊?”

“对,等咱们走了,那儿就是坟地!”

“胡老大。”

“嗯。”

“我错了!其实我……”

“你没错。我是认真的。”

……

这是一个下午,凉风吹,枯草摇曳,万物萧杀。

在风中不停摇摆的荒草缝隙间,可以看到一条公路自西而东,远远的,一个黑点出现,随着距离的接近,引擎声大了起来,那是一辆三轮摩托车。戴在头上的钢盔,罩在眼上的风镜,以及架在边斗上的歪把子轻机枪,在风里颠簸着,卷起一阵尘土,潇洒行驶而过。

草丛后的高一刀竖起了眉毛,转眼再朝西看,一溜黑影在远方出现。

一,二,三,四,五,六?不是说只有五辆汽车么?怎么多出一辆来?又加了一车鬼子?不对,头前这辆怎么看着……这什么玩意?

高一刀揉着眼睛,再看,距离又近了些,更清晰的先是出当头那辆车……绝对不是卡车。

“连长,头前这个是啥玩意?怎么有头有脚的?上头那是机枪吗?”

“闭嘴!不管它是啥玩意,照计划干活!不许再说话,等我命令!”

沃尔斯利装甲车行驶在最前,随后是四辆达特桑卡车,最后是一辆九四式卡车,相互间隔二三十米行驶在公路上,车队后方一百多米远还不紧不慢尾随了一辆三轮摩托。

五辆卡车车厢都蒙了帆布,从外面看不出货箱里拉着什么,不过最后那辆九四卡车的驾驶室上方,能看到两挺歪把子机枪的枪口和脚架。

……

王朋皱了眉头,车队已经进入他的伏击范围,但是前头那辆车他没看懂,全车身的金属质感和车顶那个机枪塔让他觉得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现在战斗即将发起,他没时间好奇,仔细辨认出队尾那辆九四卡车,低声向周围传达:“全体瞄准最后边那辆卡车,务必在第一波火力中把它打成筛子!”

……

由于公路经过三连的缓坡阵地之后往偏北转了个慢弯,所以九连这里视野受限,看不到那边的情况。

现在,头前侦查的三轮摩托出现了,也许是因为它的车速稍快了点,也许是因为王朋要打的目标在车队末尾,所以这辆三轮摩托停在了九连挖断的公路位置。

坐在边斗里的鬼子端起了机枪,警惕地观察着公路两侧,骑车的鬼子下了车,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截断公路的沟边诧异,至于挖这么深么?这是要干啥?扭头再往附近看,风萧萧草萋萋,一丝不祥感油然而生,让这鬼子开始慢慢倒退,同时抽出了腰间的南部手枪。

某片荒草后的小辫儿随着风晃,表尺后的漂亮大眼一眨不眨,但她在低声嘀咕:“我打了啊?”

“不行,要等王朋那边枪响。”胡义在她身边,表情淡然,毫无紧张。目前九连面对的目标总共就是这两个鬼子,紧张才怪了。

“你看这王八蛋要上车了,肯定要掉头跑!”

“跑就跑呗,反正咱们挡着道就行。”

“他跑了我咋办?”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胡义一头雾水地扭头看身边的小辫儿。

“我不能让别人把那墨镜拣了去!”

“墨镜?”胡义有点懵,这丫头是不是发烧了?哪来的墨镜?重新眯起眼睛透过草丛细看目标,总算明白了。骑摩托那鬼子戴着一副风镜,这丫头片子因为妒忌李有才那个狗汉奸,而直接称为墨镜了!

“姑奶奶,枪下留人!我以连长的名义命令你不许开枪!”

“你……至于吗?”

“至于!”

“烦人!那好吧。”

……

在嘈杂的引擎声中,颠簸在车厢内的鬼子们听到车外的远处似乎有人在风中大喝了一声。然后听到机枪响了,步枪响了,瞬间响成一大片

铛铛铛铛铛……驾驶室似乎正在被一次次击中,车身似乎到处都在被击中,帆布上连续不停地出现了一个个弹洞,一道道细光柱转瞬使车厢内变得亮暗分明。

子弹呼啸声创造出金属撞击声,身体被穿透声,车内的鬼子有的正在惊慌趴下,有的正在中弹躺倒,两个最靠外的鬼子拎着枪正要从车后跳出去,车身猛地一晃,导致他们直接摔了出去,随后车身剧烈一颠,然后猛然停止,使车厢里那些活着活着死去的躯体瞬间滑撞在驾驶室后的护栏上,惨叫声终于迸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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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二章 死而不僵

西面一里外响起了枪声,听起来暴风骤雨般,这是战斗开始的号角。

高一刀拎着挂刺刀的步枪不紧不慢站立起来,他的军帽上套缠着一圈掩蔽用的编黄草,看起来与一身军装很协调。

稀里哗啦——附近的百人多全体跟随起立,一色草头兵,看起来像是凭空飘浮起一大片草丛来,他们握紧了步枪,斜挑了刺刀,静静等待着高大的连长一声令下。

“一排,公路南侧;二排,公路北侧;平行向东,攻击前进。三排搬石头堵路,然后尾随一排,做二梯队。现在出发!”

哗啦啦一阵踢踏响,二连战士们冲出树林,在公路两侧有条不紊地形成了两个松散攻击箭头,趟开杂乱荒草越过干涸浅坑,开始快速向东推进。

……

鬼子军曹的半边脸都是血,在卡车急停的一刹那他在车厢里被撞破了脸。他在倾斜的车厢里大声地呼喝着,催促活着的人下车战斗。自己的步枪已经不知摔飞去了哪里,他在车内的尸体间随便捡起一支,便从敞着的车厢后部窜下了车。

风在呼啸,子弹在呼啸,附近的路面一蓬蓬地跳着土雾,看起来很怪异。射击方向来自北面,这辆九四式卡车的车头已经歪扎在路基下的沟里,引擎盖的变形缝隙间正在冒出大片大片的白色水汽,发出嘶嘶怪叫,叮叮当当的中弹声仍然不绝,嘭——又一个轮胎瘪了,使得千疮百孔的车身再次整体一颤。

幸免于难跳下车的十几个鬼子趴在附近,拼命朝路基下的低处爬着。

鬼子军曹蹲在后车轮后,擦一把糊住半边眼睛的血,跟着又猫腰来到副驾驶这侧的驾驶室门边,车门被他拽开后,一具尸体因歪倾的车身而直接滑出了驾驶室,坠落在军曹脚边,他的脖子已经血淋淋一大片,他是车队的最高指挥员,一名少尉,现在成了一具尸体,驾驶室里的驾驶员更惨,半边脑袋都不见了,全身都是鲜血和玻璃碎屑。

军曹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些,他松开了敞开的车门把手,循着附近的杂乱喊叫声朝西看,后方公路两侧,已经出现了一大片黑点,距离四百多米,仍在接近中。

“从现在起,本队由我指挥!不要管北面,向西防御!我们需要车里的机枪,你俩跟我去把机枪拿出来……”军曹大声控制着混乱场面,冒着弹雨再次上车去寻找机枪。

……

四辆拉粮的达特桑卡车全停了,间隔二三十米一溜停在公路上,因为第一波火力完全集中在最后面那辆上,所以这四辆车的驾驶员和驾驶室内的助手得以从容逃离驾驶室,拎着南部手枪藏到南侧的路基下,一时惊慌不知所措。

最前头的装甲车也停了,通过有线的观察孔范围终于搞清楚目前的状况后,机枪塔开始慢悠悠地旋转,最终朝向公路北侧缓坡上,距离不到二百米的那片正在射击中阵地。

哒哒哒哒哒……火舌猛地开始喷涌,嘶吼的机枪射击声中似乎连弹壳连续掉落在车内金属地板的清脆撞击都听得见。机枪塔一点一点地向一侧慢转,然后再一点一点的扫射回来,往复不停地制造出一片又一片扇形弹幕,从容地宣示着这个怪物的嚣张。

……

王朋连的兵员不少,但子弹并不多,集中目标朝那辆九四卡打了三排齐射,效果怎样并不清楚,但是能确定有十几个鬼子跳下了车,躲在了车后或者路基下。于此同时,王朋也看到前面几辆车只有驾驶室里跑下了人,这证明目标打对了,押粮的鬼子只是目前这些,他随即命令全连转为零星的自由射击,避免过多浪费子弹,毕竟鬼子现在都躲了。

刚刚松口气,公路上排在前头那个怪物有动静了,机枪响了,肆无忌惮地扫射着整个阵地。有战士中弹了,其他战士开始朝那怪物还击,那玩意很大,不到二百米远的距离再差的枪法也能打它个**不离十,可是它没有任何反应,持续朝阵地射击几乎不停,于是又有战士中弹了,这让更多战士咬牙切齿地入了与这个怪物的对射,而后再添伤亡。

噼噼剥剥的一阵土雾扫跳而过,王朋抬起头,距离远看不清细节,他不明白,汽车都能打穿打坏,这个古怪的车为什么不怕打?

“这个破玩意!真特么邪了!机枪,机枪!给他一梭子,把它给我压住!”

阵地两翼两挺机枪再次响起来,两条连续弹道直扑公路上的怪物,叮叮当当打得火星乱跳,即便如此,也没能让这怪物停止射击,把王朋恨得几乎咬碎了牙。

……

公路不宽,三轮摩托尽管不大,掉头也需要一点时间,等鬼子把车头调过来,跳上驾驶座,端着机枪那位刚刚坐进了边斗,缓坡后的西面突然响起暴风骤雨般的枪声,让正要返回车队去告知情况的两个鬼子目瞪口呆。这是中埋伏了!但埋伏地点不是这沟边!

啪——枪声清脆响起在身后。摩托车驾驶位上的鬼子低下头,看到他胸口出现了一个弹孔,随即僵硬俯在了油箱上。

端着机枪的鬼子猛地窜出了摩托边斗,调转枪口朝向后。啪啪啪啪啪——他还没看到敌人在哪,他还没来得及胡乱扣扳机,一阵三八大盖的射击声便让他身中数弹,血淋淋地躺倒望天来不及合眼。

公路一侧仅仅三四十米远的某堆枯草后,爬出一个脏兮兮的八路军,一身的黄土简直是天然的隐蔽色,即便没有那些枯草挡着也未必能瞧出他是个人。他将手中的手榴弹揣好,抽出刺刀挂上枪口,拉动步枪枪栓,然后一步步走向公路上那辆摩托车。

四周的环境看不出任何变化,只出现了这么一位邋遢战士,西面缓坡后的枪声持续在响,公路另一侧的近百米位置突然传出清脆的喊声:“流鼻涕,别忘了把那眼镜给我拿上!听到了没有?就是我打死那个戴着的!小心点摘,不许弄坏啊你听到没有?”

趴伏在油箱上的尸体被刺刀穿透,然后刘坚强把这尸体从车上扯落。两片椭圆形无色透明玻璃镜片,被金属包边,褐色的透气织物环着金属边缘撑起浅篮子的形状,贴脸的部分是棕色橡胶制作的,带有面部骨骼需要的弧度,两条渐窄的褐色束带,使这个漂亮风镜紧紧贴合眼眶周围。

这就是丫头想要的破玩意!在刘坚强眼里这哗众取宠的东西都不如一颗子弹的价值大。

揣了风镜,摘了驾驶员的南部手枪,又扛了那挺歪把子机枪,拎上了车斗里的子弹盒,刘坚强下了公路,走向远处的荒草。

挖断的深沟几米外,两具鬼子尸体和一辆头朝后的摩托车仍然摆在那,只是摩托车的三个轮子都瘪了,刺刀的豁口很长。

……

王朋连被压制了,虽然他们是将近二百条枪,还有两挺机枪,但他们打不起,伤亡了十多个,根本拿公路上的那个怪物没辙。虽然那怪物只有一挺机枪,但是这里地形开阔,不知道那怪物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子弹,只见它不停扫射,让王朋连冲不得,退不得,只能老老实实地在阵地上趴着。

“停止射击!不打了!”王朋躺在土坑里朝战士们大喊。根本打不坏那东西,荼蘼弹药,继续对射得有多傻!

“连长,二连已经开始跟鬼子交火了,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凉拌!”王朋无奈,算上那些驾驶员,幸存的鬼子总共二十多个,现在大部分都龟缩在最后一辆卡车位置的路基下,掩护射击不会有什么效果,有那个怪物一直压着,冲又冲不过去,还能怎么办?

深深叹了一口气,又做了一个深呼吸,他重新爬起来,从坑边的荒草中探看车队后方,观察二连进展。

……

车队在公路上排成了一溜儿,前头的装甲车没法照顾后面,但是临危代命的鬼子军曹在队末那辆九四卡车后头建立了一个临时阵地,他收拢了路基下的那八个驾驶员,加上幸存的十几个鬼子,又从车里拿下了两挺歪把子机枪和弹药,朝西面猛烈射击,阻挡对方接近车队。

高一刀带着他的二连已经接近到距离车队不足二百米,虽然有草丛有浅坑,但是鬼子那两挺机枪疯狂地打,匍匐前进都得顶着弹雨,接近到这个距离已经伤亡十来个,想对射又没有鬼子那个弹药基数,不得不暂停前进。

“连长,王连长他们停火了!”

趴在坑里的高一刀朝公路北边的阵地方向看了看,原本想指望王朋带队横向冲下来,现在看来指望不上,车队前头似乎一直有机枪响,听起来是一挺机枪,王朋手里好歹也是两挺机枪,不算那么多人光机枪也是二打一,这都压不住吗?这战斗力还不如郝平的三连呢!

“一排停止前进,就在这跟鬼子耗着。三排后头待命。”高一刀拎着步枪猛然窜出坑,横向往公路北侧猛跑。

一片弹雨立即洒过来,打得路面上到处生烟,在子弹呼啸中横穿了公路后,奔跑的黑铁塔一个虎扑滚落在北侧路基下,顾不得后背上刚刚被子弹划出的血口子,朝路基这边的二排战士命令:“出来一个班,备手榴弹,贴着这边路基跟我往前爬,现在!”

草丛中的二排长几下匍匐过来:“连长,我带队,你领二排!”

“滚!用不着!”

高一刀当先开始匍匐前进了,十多个战士借着身边稍高的路面掩护,在呼啸的弹雨中跟着连长爬成了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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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三章 临危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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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报说梅县境内只有八路军一个独团。

情报说这个**团穷得只有三个连。

眼下,在梅县以东,在这山高水远的荒原,生生冒出来至少一个营规模的八路军,不说他们胆子有多大敢跑来这么远,最惊讶的是**团倾巢出动了吗?是八路军疯了还是看花眼了?

鬼子军曹还没有从这个问题中得到答案,西侧的战斗形式又生了点变化,公路南边的八路军停止了接近,在百米多外的荒凉野地里就地掩蔽了,但是公路北边沿线的接近没有停止。二十多个鬼子都躲在九四卡车后的南侧路基下,稍高的公路路面反而给那些猥琐向前匍匐的八路提供了掩护,直射火力很难产生阻滞效果。

除非派人横着爬过公路,到北侧路基下去阻击才能有效果,问题是北边的坡地上有八路军阵地,现在那阵地虽然停了火,是因为他们打不动装甲车,如果步兵到了公路北边,将会两边挨打变成活靶子。

鬼子军曹是个有经验的老兵,即便因遭遇突袭而损失惨重,即便手底下只剩下二十多个人可用,即便八路的兵力看起来十倍于己,他有惊无慌,坚信他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打到现在得知八路只有四挺轻机枪,打到现在感觉到八路的火力密度正在严重下降,因为八路的子弹一向不多,何况还有一辆装甲车在,何况当年也曾经带着一个班追赶着羊群般的中**队到处跑。

朝西看,百米远的路边沟里栽翻着那辆拖后的摩托车,车手和机枪手早已死了,公路北侧沿线的沟里那些荒草的不自然晃动是正在匍匐接近的八路,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只要距离接近到四五十米,必定要有一波手榴弹雨斜向从那边飞过公路砸过来,那时这个临时阻击阵地将灰飞烟灭。

朝东看,间隔的四辆熄火卡车前头,装甲车正在断续射击,距离军曹这里百米多。公路再向前是转弯,头前开路的那辆摩托车没有踪影,鬼子军曹希望那辆摩托是跑掉了,如果它跑了,那么增援就有希望。

“我们得离开这里!现在往东,向装甲车靠拢!”

“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任务是什么?难道你要放弃车队?”附近的一个鬼子回头质问。

“我们要协同装甲车,与车队拉开距离,并不是放弃!只要这些卡车还在我们的枪口下,就不会被八路拿走!现在执行命令!”鬼子军曹做出了一个非常明智的战术安排。

一段时间后,一直停在公路上的装甲车重新开始移动了,缓缓向前,与后面那些卡车逐渐拉开距离,装甲车的南侧路基下,二十多个转移过来的鬼子借着装甲车掩护,伴随移动。与后面最近的一辆卡车距离拉开到百米远后,装甲车才孤零零停在视野开阔的公路上,二十多个鬼子在装甲车附近就地掩蔽。一挺歪把子机枪被安排爬进装甲车底下,朝北面的缓坡上压制射击,另一挺歪把子被安排在南侧路基下,朝向西面百米外公路上的车队方向监视,装甲车的机枪塔开始自由寻找目标,在车后附近十几支友坂步枪的配合下彻底变成了一座火力堡垒!

高一刀的抵近手榴弹战术没用上,等他爬到那辆九四卡车的位置,鬼子也朝东爬走了。

公路两侧的二连正在跟进上来,刚刚进入车队范围,东边就猛烈的出现了机枪响,一挺歪把子扫射着路基以南,装甲车那高高的机枪塔毫不费力地扫射着路基以北,把二连打得再也无法前进半寸。

“机枪!给老子压住那个鬼玩意!你俩是干屁吃的!”高一刀躲在路上的一辆卡车轮胎后,正在装填他那支打空的步枪。附近弹雨呼啸,车身被子弹打得噼啪乱响。

“连长,打不动!已经三个弹夹了,不是我没打中,再打我就没子弹啦!”路基下荒草坑里的一个机枪手无奈地喊着。

现在高一刀终于明白王朋为什么停止射击了,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那个怪物上头的机枪根本无法被压制,轮到他二连尴尬了。

“那(打个屁!停止射击!全体停止射击!捆手榴弹,建立突击组,准备再跟我上!”

躲在坑里的战士们开始扯出手榴弹,因为没带麻绳,临时拆开水壶背带,用来把手榴弹束在一起。

枪膛装满子弹的高一刀偏头朝前看,距离太远了,想要往前抵近,要爬过五辆卡车的近百米距离,然后距离那已经向前移动过的怪物还有百米远的空旷距离,光天化日之下,这是真正的送死!

水壶背带被战士打好了最后一个结,手榴弹引信被栓连在一起:“连长,捆了七个!够么?”

高一刀重新靠在车轮后,看着路基下的那几个战士,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达这个几乎完全不可能抵近成功的命令。他忽然想念快腿儿了,很想很想,如果那小子在这,他肯定会劝的;他总是嘻皮笑脸,假装吃硬不吃软;即便劝不成,他也会主动带领突击组,而不舍得让连长上。

鬼子的机枪在二百米外咆哮,子弹在附近嚣张地叫,这是个有风的下午,有阳光,但是一点也不温暖。很奇怪,高一刀在这种时刻居然失神了,他不害怕,只是突然间悲伤,那不是挫败感,只是无助的悲伤。

“连长,我带突击组上,保证把那鬼玩意给掀了!”一个战士主动请缨,但是高一刀没反应。

“连长,我们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开始?”另一个战士说话,但是高一刀仍然没反应。

“连长,那太空旷了,咱还有时间,要是能等到天黑……”又一个战士开口,还没说完,便被周围人打断:“怕死了?怂了?后悔进二连了?”

“我……”

高一刀严肃的黑脸膛终于转向那个战士,看得对方把话都咽了回去,停了停,忽然问他:“你跑得快么?”

战士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傻了眼,附近的战士也都一头雾水不再做声。

“跑得不快就不要随便说话!”这句话语气格外严厉吓得那战士垂下头,随后高一刀转移了视线,平静道:“先耗着!歇会儿再说!”

……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担心眼睛里进沙子了!嘿嘿……哈哈哈……”风镜后的漂亮大眼,草丛后的飘摆小辫儿,得意洋洋的无耻笑声,充分说明了这是哪位缺德玩意。

“我就没见你担心过眼睛里进沙子,撑的吧你!”附近的熊在朝她翻白眼。

“管得着么?”小红缨朝熊得意撇撇嘴,扭头问胡义:“狐狸,这回怎么样?嗯?”风镜后的漂亮大眼故意眨巴两下。

胡义淡淡看了嘚瑟中的丫头一眼:“最近……风沙确实不小。”

“我是问你好不好看!”

“……”

丫头不再搭理无语的胡义,竖起耳朵听了听西面坡后传来的枪声:“还没打完?高一刀那么牛,王朋人那么多,这是磨蹭什么呢?”

胡义没搭腔,凭枪声,他觉得有麻烦了。于此同时,他看到马良正从远处的公路边跑回来,跑得很急,步伐很大,这更印证了想法。

“呼……有个车……狗头蛤蟆眼的,扎在公路上,刀枪不入。离着车队百米多,附近还团着二十来个鬼子,把二连和王连长他们都给打哑火了……那车顶着个脑袋,还有机枪……”气喘吁吁的马良在胡义跟前比比划划,说明着他去侦查看到的情况。

装甲车!胡义的脸色瞬间严肃了,在中原战场见识过,那东西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机器,那是真正的屠刀,曾经让胡义恨得红了眼,白白打空一个又一个机枪弹夹,眼睁睁看着它屠杀一组又一组试图冲向它的勇敢战士,而无能为力!

如果能有一门步兵炮……或者一挺重机枪……可惜!

不想上场也得上场了,高一刀和王朋未必见识过装甲车的厉害,他们有可能因为草率而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

……

荒坡上的草丛后,猥琐趴着二十一个人影。

望远镜里,一条公路明晃晃,距离车队百米远停着一辆装甲车,二十多个鬼子在车后的路基附近探头探脑,半径百米范围空荡荡的都是不高的荒草。

“姥姥的,这什么玩意?瞧着像棺材呢?它吃啥?胡老大,要我说咱就围它半年,饿死它算了!”

“哥,这东西真的打不穿吗?”

“重机枪也许可以。”

“班长,把傻子那些手榴弹匀给我,我从这边爬过去把它炸了!”

“哎呀我个姥姥!这个主意也不赖。傻子,赶紧把你的手榴弹都给流鼻涕。放心上,我和胡老大掩护你!”

“连长,我也行!我想跟二班长一起上!”

“姥姥的哪都有你!小崽子滚一边去!”

“呸!臭不要脸的,起码人流鼻涕敢上呢,不像你这胆小鬼!狐狸,它有没有肚脐眼啥的让我瞄?”

“咳……胡义啊,我是党员,我的想法呢……由我先去试试,如果我不成,你再上。”

“哎?老秦,你这不是坑狐狸吗?不带你这样的!”

“秦指导,我现在入党行么?我刘坚强等这一天很久了!”

“流鼻涕,你就是为这目的才要爬过去?我马良第一个瞧不起你!不怕死的不是只有你一个!”

“你什么时候瞧得起过我?有种就跟我一起上!”

“咳咳……停停停……我说你俩这就不对了,这什么时候?战友之间怎么能相互吹胡子瞪眼睛?有话得好好说。”

“嘿嘿嘿……秦指导,要我说啊……”

“你闭嘴!”这次马良和刘坚强异口同声了。

“谁都上不去!”胡义终于放下了望远镜:“但是战斗还要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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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四章 五十六颗榴弹

距离装甲车东北方向三百多米远的缓坡上,九连战士们隐蔽在枯草从后静静注视着连长,等待即将发布的命令。

半躺在枯草间的胡义蜷起一条腿,左肘后撑地面,右手竖拄了步枪,把附近的二十双眼睛全体扫视了一遍,才淡然开口:“装甲车早晚会走的,西面摆了车,要走它只能朝东。如果它拐过弯,发现往东也走不掉,就会在这段路上来回折腾,对我们来说那会很麻烦。现在我命令:马良,流鼻涕,石成。”

“有。”

“你们三个回坡后去,设法把拦路的那条沟遮盖上,要让装甲车以为那里能开过去,然后在沟里隐蔽等待。”

刘坚强很失望,急道:“班长,我要留在这打主攻!”

“这次战斗没有主攻,因为我们不进攻。”

马良皱眉毛:“哥,我们三个……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把那沟遮掩得太像路面,不好糊弄吧?”

“装甲车不是汽车摩托,那玩意眼神不好,你们尽管做就是了,骗不过我也不怪你们。但是记着,它不是只有一挺机枪,小心它车身上那些窟窿缝隙,也会朝外打冷枪。抓紧时间,现在就去。”

马良刘坚强和石成三个拎起枪开始朝坡后跑。

“骡子,你往南穿过公路,到装甲车位置的东南方向建立隐蔽机枪阵地等待。徐小副射手,陈冲的四班临时编入机枪组协助,也归你指挥。你的任务只有一个,一旦装甲车附近那些鬼子试图分散或者朝南跑,把他们压住,让他们老实呆着!”

“这……我才两个半弹夹,能起啥作用?”

“用那挺歪把子,摩托车斗里拎来那盒子弹有三百发,现在都是你的了。”

“我……可我一过公路鬼子不就看见我了?”

“往东,绕远点不就得了。”

“那……我这就是一挺机枪,算上陈冲这四条步枪,火力也不够压住鬼子,就算那个什么装甲车不回头打我,人还俩机枪呢!”

“你只要压住他们两分钟就够了,你那扫射的能耐不是一向很臭屁么,到时候狠狠地扫,只扫两分钟就行。”

“只要两分钟?那我没问题了。”熊放下了他手里的捷克式,拿过那挺摩托车上缴获的歪把子机枪,故作慷慨激昂朝附近一挥熊掌:“还楞个屁!跟老子玩两分钟的命去!”

徐小兴冲冲爬起来,屁颠屁颠跟着熊开始猫腰跑,陈冲等四人拎起那个三百发装的子弹盒尾随而走。

秦优接触过不少基层指挥员,但是现在他发现胡义对下属布置任务有点与众不同,像刘坚强和马良,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提出意见或者疑惑,胡义都平静解答,而不是仅仅强调命令;罗富贵这货明摆着畏战故意找各种借口,胡义仍然对每个理由都给予意见。最开始秦优不太理解平时惜字如金的胡义在这种时候怎么像是变了个人,看到罗富贵志得意满走了,才想明白,胡义给予手下人的不只是命令,同时给予了信心!

“李响。”

“有。”

“你认为距离多少你最舒服?”

“我想……接近到二百米我更有把握。但是我觉得……这榴弹口径太小,未必能对装甲车有效。”

“好,有不有效无所谓,我要你轰的是那些喘气的。一会儿需要射速,你挑一个人给你做装填手,你们四个背榴弹的全都跟上,我伴随观察,咱们一起前出。”

李响抬手指了一个机灵的战士,然后和另外四个弹药手一起分离出队伍准备出发。

“剩下的人就隐蔽在这,老秦你指挥。”

“我……成。那我这有什么要注意的没有?这打仗的经验我怕……”

“在掷弹筒开打之前别开第一枪就行,如果真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你可以征求丫头的意见。”

附近的一对小辫突然支楞起来,小红缨意外地眨巴眨巴风镜后的大眼,没料到她居然有这份量,瞅了瞅胡义,又看了看在望过来的胡子拉碴指导员,终于自信心爆棚,姑奶奶我给这个大菜鸟当参谋可不绰绰有余吗!

“嘿嘿嘿……”这是小红缨朝指导员做出的回应。

“……”指导员的表情看起来很傻。

“好了,现在出发。”胡义扯着步枪背带,匍匐向前,借着摇曳的荒草灌木掩护,朝前方距离装甲车不足二百米远的一个土坑前进。李响和其余五个战士匍匐跟随。

……

那辆瘪了胎的摩托车被马良他们三个推到公路路基下的一个坑里,用草枝草草遮掩了,两具鬼子尸体也被拖进草丛,路面上的血迹用沙土洒盖。然后三个人忙着遮掩横在路上的那个更像是战壕的沟,用工兵锹和刺刀忙着在附近砍小树在沟上铺出个能少量覆土的遮蔽。

刘坚强满脸的不乐意,这算什么战斗任务?

石成抱着大捧枯枝走上公路,放下在沟边,安慰正在沟里布设的刘坚强:“既然连长说咱们不进攻,那就算留在前头最多也就是放几枪打打远射。”

“那也比干这个强吧,随便派谁来不行?”

马良拎着工兵锹拖着一颗小树走过来,笑嘻嘻道:“那你说……为啥偏偏派咱仨来这呢?木头脑子!”

沟里的刘坚强朝忍不住想朝马良竖眉毛。

“装甲车最后是不是得停这?”

一直没多想的石成看了看马良,忍不住道:“你是说……对啊?咱要是藏沟里,那怪物最后得卡在咱仨头顶上吧?”

“连长把这长见识的机会给了咱仨了!懂不懂?我是真想知道知道那鬼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现在终于有机会跟它脸对脸了!”

刘坚强这才发现自己没细琢磨这任务,可不是么,这里才是全九连距离装甲车最近的战斗位置!虽然现在都成了九班大头兵,可偏偏又是当初九排的三个主力班长,这个任务是殊荣啊!醒悟过来的刘坚强脸色变得更严肃了:笑个屁啊笑!还不抓紧时间?都快点!”

“对不起,我是九班的兵,不是二班的兵,九班班长叫罗富贵,他不叫刘坚强。呵呵呵……”

……

装甲车东南方向,距离三百米左右,荒草丛生的一处浅坑里,猥琐趴着六个人影。

一挺歪把子机枪已经架好,一头熊小心翼翼在机枪后探着头,看着远处公路附近的那些目标。

陈冲缩下来:“骡子,是不是稍远了点?”

“远什么远,再近万一被鬼子发现了咋办?岂不是坏了胡老大的大事!等会你且看着,我这机枪是怎么威风的!”

“这么远,我这步枪不好发挥啊!”

“胡老大二里地远能把人忽悠趴下,丫头一里地远能吓得鬼子爬,最不济的石成都能在三百米指挥一个班步枪压机枪,你陈冲凭啥不行?让你拿三八大盖都拿瞎了!”

“你……”

“你什么你!姥姥的,压制!压制懂不懂?压根不是让你瞄人来的!别看你还是四班长,在我这你就是个新兵蛋子,还不如我这徐小好使呢!”

“我……”

“我什么我!胡老大摆明是要李响用掷弹筒砸,这次李响才是杀人的货,我这机枪都是打杂的,轮得着你端步枪瞄么?我警告你们四个新来的,一会儿开打之后都给我利索点,徐小给我压子弹的空儿,你们四个最大速度放枪,快打快装,越急越好。瞄个屁啊瞄,等你们瞄上了,指不定老子都得死透了!”

陈冲被熊嚣张得木讷不做声了,熊才住了嘴,扭头对助手位道:“小啊,伺候班长喝口水。”

徐小赶紧拧开他的水壶盖子,带着满脸崇拜将水壶递在熊眼前。

……

装甲车东北方向,距离不足二百米,荒草丛生的一处浅坑里,掷弹筒被斜竖起来,五十六颗专用榴弹全部被摆出在附近,按照顺手递送的位置在坑里排好,装填手戴着钢盔半跪在掷弹筒边,手持一颗准备装填的榴弹待命中,他身后另一个战士跪蹲在那些摆好的榴弹旁边,待命负责给装填手身边的缺位榴弹补充递送。

胡义半跪在坑中另一侧,隔草举着望远镜,低声道:“目标全都在南边路基下,装甲车二十米范围内,车底还趴着俩……距离估计一百八,西北风。”

正在调整掷弹筒角度的李响抬手推了推钢盔:“真的一点不留么?我觉得……三十颗应该差不多。”

“咱们没太多时间跟他们折腾,一次管够,全送!没什么可心疼的。”

李响做了一个深呼吸:“我准备好了!”

装填手点头示意他随时可以开始,李响也朝装填手点头。

咣啷——榴弹滑进掷弹筒,李响毫不犹豫扯动了击发绳。

嘭——

闷响和淡淡青烟中,榴弹被冲击力惬意地推上了天空,然后因冲力的逐渐衰竭而慢慢划出一个漂亮的小弧线,在最高点悠哉悬停,留恋地看一眼广袤的荒凉,随后变成了自由落体,飞流直下。

……

一百多米外的后方缓坡上,秦优紧张得薅起面前一把枯草,榴弹在空中悬停的时候,他清晰地看到了空中那个黑点。

“开始了!咱现在可以打了!”

小红缨居然到现在还不舍得摘下风镜,她趴在荒草后歪着小辫戴着风镜在步枪表尺后瞄公路,看起来既懒散又不专业,一动不动随口道:“这颗不能算!要等第二颗爆炸之后才是开始。”

“呃……那好吧。”秦优不太明白这是什么规矩,但他不认为小丫头会在战场上胡说扯淡。

……

轰——

望远镜里的爆炸烟尘显示第一枚榴弹的落点仅仅比核心区域稍远了几米,胡义盯着目标方向低声鼓励道:“稍远,不出十米。很好!”

嘭——第二颗出膛,装填手得到李响示意,不再等待,紧接着快速装入第三颗。

榴弹刚刚滑落掷弹筒底部,击发绳便被李响扯了,第二颗还在空中飞着,第三颗又出膛跟了上去,与此同时第四颗榴弹又被填进了掷弹筒。坑里的一组人快速地运作起来,以近乎两秒一发榴弹的射速全力工作。

隆隆爆炸声突然开始震撼起来,一次又一次,接连不断,前一个爆炸的烟雾刚刚腾起,后一个爆炸又在附近形成,前一个爆炸的烟雾还不及散淡,第三个爆炸又再出现,再继续,最终弥漫成一大片,有硝烟,有尘土,遮蔽了以装甲车南侧的大片范围。

东南方向猛然响起了歪把子机枪声,朝正在爆炸中的硝烟范围一口气三十发狂扫不喘,接着是四支步枪的快速射击响,参差射击着几乎衔接无间。

秦优没来得及喊出命令,小丫头在第二声爆炸后直接开了枪,同时扯着小嗓子替秦优朝周围喊了“打!”,让秦优感觉好不噎得慌,被他自己的无奈口水给呛得直咳。

石块不断落下,黄土不断飞扬,子弹在弥漫的硝烟中胡冲乱撞,碎草在冷风里不绝飘荡。风的弥漫,子弹的呼啸,爆炸的震撼,在区域内混合成了澎湃的交响诗篇。

弹片,弹片,弹片,鲜血在硝烟中飞溅,钢盔急速翻滚着跳上了天,爆炸在浅坑中,爆炸在装甲车边,爆炸在枯草从,爆炸在沙土路面。一次中弹,两次中弹,三次中弹,明明两秒一发,在绝望的脑海里已经如雨,那些榴弹正在化身黑色的魔鬼,从无尽的蓝色苍穹笔直扑下,浅坑还有什么意义,洼地还有什么意义,路基还有什么意义,在子弹与弹片纵横交错的暴风骤雨间,一切都没有意义,硝烟已经弥漫成了一座死亡空间。

爆炸连绵不绝,黑蒙蒙一大片,在远处看起来格外刺眼。在隆隆爆炸声中,王朋看傻了眼,王朋的阵地上全体看傻了眼,这是九连?确定不是九团?我滴个菩萨!原来我们也可以这样没人性?真够败家!

爆炸连绵不绝,黑蒙蒙一大片,在远处看起来格外刺眼。在隆隆的爆炸声中,高一刀气得红了眼,他不顾附近战士的拉拽,拎着步枪大马金刀站在公路上朝着发射掷弹筒的方向嘶声怒骂。

“胡杂碎,我x你娘!有屁你不早放!现在居然带着你那些龟孙子突然跳出来装大尾巴狼!杂碎!这是我高一刀的战斗!滚你妈个蛋……”

怒骂不绝,可惜全都湮没在隆隆的爆炸声中,正在远方端着望远镜的胡义无缘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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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五章 倒霉的缴获

第五十六次爆炸扬起的碎土纷洒落之后,战场静下来了,最后一阵硝烟和尘土随着冷风横向飘开,缓缓淡化。

装甲车附近的路基下,有鬼子在呻吟,有鬼子在哭泣,有鬼子在痛苦蠕动。他们没想到八路会有掷弹筒,没想到八路有了会使掷弹筒的人,更没想到的是这么点地方居然一口气被炸了五十六次,他们自己的掷弹兵都没这样暴虐地使用过,因为他们的掷弹兵老手都很准,而八路这明显是用基数换精度,拿掷弹筒当炮兵使,疯了!

高一刀咬了咬牙:“倒是挺过瘾!”

“连长,你说那铁壳子的玩意是不是也完了?”

“不知道。不过……现在咱们该从南边绕过去,这回那铁王八总没法两面打吧?一三排跟我走!”

“那俺们二排干啥?”

“你说干啥?先把这辆车给我打扫了,武器弹药均分两份,事后咱们和王朋分!如果有掷弹筒咱们必须留下。”高一刀被九连的掷弹筒火力震撼了,他觉得二连必须得有个这东西才行,过瘾!可他并不知道掷弹筒使用要求之高,榴弹不容易得到,九连的李响到现在才勉强算个合格的掷弹兵,以为使用掷弹筒比重机枪复杂不了多少。至于这辆九四卡车上的武器弹药,高一刀绝对不打算给九连留一份了,看到九连出风头,他火大。

北侧阵地上,王朋一直愣愣望着那片地狱回不过神来,旁边的战士扯了他一把:“连长你看,二连动了,他们在抄南!”

“嗯?哦……”王朋终于合上了嘴,往西看,二连的两个排正在向南迂回中,高一刀这是怕幸存的鬼子从南头跑了,另外那个怪物不知道完蛋没有,南北两边接近的话,那玩意没法两头照顾。看懂了形势之后,王朋立即命令一个排前出,小心翼翼向公路接近,配合二连的意图。

二十多个鬼子活活炸死了一大半,区域太小了,弹着点密度太大了,活着的几个也没有不带伤的,基本失去了战斗力。他们知道,运输队完了,尽管装甲车还在,失去了步兵掩护也无法多方照顾,早晚被八路接近上来,何况装甲车里的弹药是有限的,它撑不住多久。

西边的八路现在正往南绕,北边的八路也有了动静,眼下除了装甲车,谁都走不掉。这装甲车是个贵重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这玩意陪着运输队玉碎,几个还活着的鬼子大声呼喝着要装甲车走。于是装甲车的门开了,从车内撇出一具尸体,然后扯进车后两个伤势较轻的鬼子带上,车内再无空间。

在引擎的渐强噪音中,一阵蓝烟飘起,这钢铁怪物终于徐徐移动,顺着公路向东。机枪塔慢悠悠旋转至后,又开始了射击,阻滞北面的八路接近公路,这是它临行前唯一能做的于事无补。

……

没有木板,只凭那些树枝搭盖沟顶,然后覆土,浮不住沙子,效果实在不怎么样,在公路上看起来很明显区别于路面,感觉怪怪的,一瞅就不踏实。

三个人并排蜷坐在挖断公路的沟里,步枪都放在了沟底。马良拎着驳壳枪,抬头看头顶上不断漏下来细土,忧心忡忡:“这能骗过那玩意么?我自己都不信!它要是硬开过来得多瞎?”

石成搂着一把工兵铲,晃晃头上的钢盔,一层细土滑落在身上:“连长说它眼神不好,也不知道到底瞎成什么样?战斗结束后我非得进去看看不可!”

刘坚强手里攥着一颗手榴弹,一直竖耳朵听动静:“你俩能不能别嘀咕了!就算它不过坑,我这手榴弹也能要它的命!”

“把你能的!给你个手榴弹你能解放梅县了!”

“管够我就能!”

“嘘——有动静!是不是那倒霉玩意来了?”

三个在盖了顶的坑里嘀咕中的家伙猛然紧张起来。

引擎声越来越近,仿佛是个沉重的家伙在疲惫喘息,让坑里的三个家伙下意识抬起头,看着头顶上正在往下落土的枯枝咽口水,驳壳枪被良举了又举,工兵锹被石成搂了又搂,手榴弹被刘坚强攥了又攥,手心里都冒了汗。

听声音好像只有十几米了,那引擎声忽然弱了下来,突突突地响着,它停了!

“我就说……它肯定看出来了。”

“那咱仨咋办?”

“有啥咋办,我这就出去给它一手榴弹算了!”

引擎声重新大起来,越来越清晰,这说明……它又开始动了,同时还伴随着吱吱嘎嘎的金属扭曲那种摩擦怪响。

“停了还没看出来?真瞎吗?”

“闭嘴!它来了!”

突突突突……吱吱嘎嘎……

坑里的三个人感觉它应该近在咫尺了,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可头上的遮蔽偏偏就是不塌,这是什么鬼?

当马良因为余光内的景物变化而朝侧面偏过头,坑洞外几米远的路基下,一个巨大金属车体正在摇晃着经过,压得枯草灌木稀里哗啦乱响。装甲车开下了公路,正在试图从路基下绕过这道拦路的古怪路面。

一股刺鼻的烟雾从坑洞侧面飘进来,让石成和刘坚强也扭头朝来烟的方向看,然后和马良一样咧着大嘴瞪大了眼。

在三位观众近在咫尺的呆呆注视中,装甲车突然停了,引擎声猛然变得更大,蓝色烟雾喷出更多,一个轮子在软土中发了疯样的旋转,使这个车轮陷入得更深。

鬼子驾驶员看出了路面有问题,所以他选择驶下道路,试图丛道下绕过这一块,看起来卡车都可以绕过去,但他在惊慌状态下忽视了这辆装甲车有多重,忘记了他的车轮面积比卡车窄得多!死路就是死路,跟选择无关。

……

王朋跑上了公路转弯处的缓坡,站在胡义身边往百米多远的那边公路看,咂咂嘴:“它跑不了了?”

“它陷住了。抓紧时间卸货吧。”胡义静静看着公路边那辆疯狂冒蓝烟的装甲车,淡淡答。

“呼——去通知全连,现在就开始卸!”王朋也觉得没必要再拖延,反正那怪物已经没法挪窝。

“胡杂碎!你掷弹筒带了那么多弹药为什么不早说?”高一刀出现了,他现在顾不得王朋在场,黑着脸一边大步走来一边开门见山。

胡义回过头,一瞅高一刀那副怒气冲冲的德行就知道这货现在心里很不平衡,好不容易逮个机会要耍二连的威风给郝平看,结果被残废九连一锤定音,估计他高一刀肺子都已经炸过了吧?

如果王朋不在场,胡义不介意再说点不要脸的看高一刀吐血,但王朋在,只好谦虚点:“你看……我这么说行不行。你是主攻,我只是提供了一点火力支援而已。”

其实王朋早知道高一刀和胡义俩货的那点破事了,陈冲都跟他说过,胡义朝高一刀说这句话虽然貌似谦虚,但是越琢磨越不对味。再一看高一刀,脸色已经由黑变紫了,眼下这摊子事还铺着呢,这俩玩意怎么……不得不表态了,否则高一刀彻底下不来台,还不得当场打起来?

“胡义,高连长,我王朋郑重声明啊,你们团的事,跟我搭不着,你俩打破脑袋我都不带劝的!不怕你俩笑话,我王朋是饿死鬼投胎,能到这来,纯粹图的拿东西,得我那份粮,分我那份缴获,过我的没骨气日子,就这么自私!现在这事可还没算完呢,你俩的事能不能等我走了再扯?”

高一刀被说楞了,胡义也把诧异的目光转向王朋,一番直言快语加自嘲,让高一刀忽然没有了掉面子的感觉,同时又进一步与胡义和高一刀拉近了心理距离。

愤愤瞪了胡义一眼,高一刀把拳头松开了:“王朋,放心,我已经让手下开始打扫战场了,三挺歪把子你拿俩,剩下的枪支弹药咱们俩对半分!”

“这……怎么好意思。呵呵……你看这……再说,胡义他……”

“不用担心他!”高一刀直接打断王朋,皮笑肉不笑朝面无表情的胡义道:“功劳最大,缴获当然得分更多,所以,装甲车是你九连的了!”

王朋眨巴眨巴眼,扭头看了看还在远处突突突冒蓝烟挣扎的钢铁怪物,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痛苦,因为他不想被胡义看出来他在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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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六章 三英战铁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装甲车已经陷在路边,但它仍然是个大麻烦,高一刀和王朋都是头回见识这东西,那个大脑袋上长着一挺机枪,他俩认为那就是长在脑袋上的,认为这怪物就是一个囫囵东西,想带走是做梦,九连除了用一大坨手榴弹把它炸成废铁没有别的选择。

运输队已经到手了,再派人冒着风险去接近那个怪物浪费手榴弹的事情高一刀不想干,所以他把这个费时费力不得好的事情以战利品的名义送给胡义,故意气死他!他猜胡义也不会去管那辆装甲车了,所以懒得再呆在这里浪费时间,和王朋一起去车队那里收拾战场指挥手下人干活。

胡义仍然站在风里,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的所谓‘战利品’,不紧不慢地将拎在手中的步枪挂上肩后。胡义一点也不生气,九连现在根本不缺枪,在酒站富裕着好几十条呢;至于弹药,胡义也没**,眼下只有二十一个人,要那么多弹药干什么?五十六颗榴弹都一波扔了,都打光了心里清净,省心啊!只是这装甲车……

一对小辫儿站在了胡义身旁,陪着他一起看着远处的倒霉玩意:“狐狸,高一刀和王朋怎么走了?”

“他们去分战利品了。”

“什嘛?这个臭不要脸的!傻子,跟我……”

“歇会儿吧姑奶奶,早已经在二连嘴里了,你能指望他吐出来么。”

“拔光高一刀的牙我也得抠出点东西来!”

“不用抠了,他把这个留给咱们了。”

风镜后的大眼朝远处的装甲车呆呆眨巴两下:“你说这怪物是咱的啦?啊?这啥破玩意啊?十个骡子也扛不走啊?高一刀个大王八蛋!傻子,跟我……”

“看到它脑袋上了么?那是三年式重机枪,打起来虽然咯咯咯像鸡叫,其实打的就是六五口径友坂步枪弹,不像九二重机那样需要吃小灶。”

小丫头愣了愣:“那……它不就和歪把子差不多么?哪能算重机枪?”

“你这么说……也可以。火力稍显不足,不过精度很好。”

一对小辫突然又翘起来,瞪大眼道:“天!你刚才说它打的是友坂步枪弹?那它肚子里装了多少?”

“这个……我不很清楚,不过我知道一种和它差不多大小的装甲车,机枪口径更大,备弹三四千发。”

“口径更大三四千……”小丫头开始快速眨巴眼,下意识抬起小手来掰指头:“好像……我想想……刚才它可能打了……到李响开始打榴弹……”

噗通——嘀嘀咕咕的神仙一屁股坐在地上了:“赚了赚了赚了!它绝对没打出一千去!呵呵……嘿嘿嘿……哈哈哈……”这回小辫儿彻底躺地上了。

“……”胡义就知道自己会满头黑线。

李响走过来,不明白地上的小丫头为什么发羊癫疯,不过他也没兴趣知道为什么,直接朝胡义道:“连长,我想先到车队那边去看看,找些趁手东西。”

胡义回望车队方向,知道李响是想到那些车里搜罗工具,点点头:“行,另外去告诉老秦,现在就领着大家去卸下咱们那份粮,直接往坟地里搬。哦还有,车上的帆布都给我拆下来,暂时跟粮食一起埋了。”

胡义没忘了周晚萍想要的帐篷,蒙车厢那些帆布一样可以用来支帐篷,除了感觉稍小点,效果不会差多少。

……

和是否勇敢无关,当从未见过的钢铁怪物就在身边几米远轰鸣,蹲在坑里挤在一起的三个九连骨干还是呆呆看傻了眼。那金属光泽充分表明了它绝对刀枪不入,那深陷泥土的旋转车轮充分证明了这家伙有多沉!

马良看看手里紧攥的驳壳枪,再抬头看看眼前的大怪物,咕噜一声咽下口水。

刘坚强看看手里紧攥的手榴弹,再抬头看看眼前的大怪物,一口气没喘匀,闷咳两声。

石成看看手里紧攥的工兵铲,再抬头看看眼前的大怪物,掉着下巴心说最傻的就是我了吧??

引擎声突然小了,陷住的车轮不再狂转了,机枪塔吱吱格格地开始转。

“什嘛情况?”

“那是机枪吧?咋转咱们这边来了?哎?哎哎?不对!”

“流鼻涕你咳什么!它瞎可不聋!完了完了完了!我早说先从那边爬出去!”

机枪塔旋转朝向近在几米的坑洞侧边,它终于发现了近在咫尺的三个目标。

咔嗒——机枪塔停止,黑黝黝的枪口开始下压,角度最低到了那三个痴呆目标的头顶几十公分,却再也低不下来,角度极限。

哒哒哒哒哒……一排保弹板的三十发子弹恨恨全喷出了枪口,在三个痴呆患者的头顶上方狰狞成一大片土雾迸溅断枝乱飞,把他们头顶上用来伪装成路面的遮蔽彻底打塌了,稀里哗啦乌烟瘴气这个瘆的慌!

三位痴呆观众现在终于看懂了,这怪物打不着更低的地方了,带着满脸的惊魂未定狼狈地往装甲车方向爬。

“我非炸了它!”刘坚强满身灰,攥着个手榴弹在乌烟瘴气中大喝。

马良随后也爬到了装甲车边,仰起满脸灰看着近在咫尺的金属平面:“咳咳……你炸哪?”

“我……我哪知道?”

呯——装甲车内响起南部手枪的声音。

“哎呀我……它打我!”石成惊讶地叫唤。

“你中弹了?”

“差一点!”

“那还不赶紧爬过来!”

“我以为我中弹了!”

“连长说它身上那些窟窿缝隙的能打冷枪,小心点!”

“我不管了,炸哪算哪!”刘坚强把手榴弹咣当一声竖在了后轮挡泥板上方。

“你……缺心眼的这也太近了吧?咱往哪躲!一起看着吗?”

“呃……那我去炸另一边!”

“好吧!”马良和石成在地上忙着蜷起身体捂耳朵。

悉悉索索一阵爬动响。

轰——手榴弹在装甲车另一侧的后挡泥板上爆炸了,乌烟瘴气震得三个家伙耳朵里嗡嗡响。

“怎么样?说话啊?”

“不知道!瘪了一块,好像开了个细口子。”

“再炸!”

“我就一颗手榴弹。”

“你——”

“当时我以为一颗就够了。你为什么不带?”

“石成,石成,你有手榴弹没有?”

“我有工兵铲。”

咣当——一块土坷垃打在石成的钢盔上碎开了花。

“呃……好吧,我没有手榴弹。”

呯呯呯——南部手枪又在车内响起来。

“小样的这还没震死它?”

“流鼻涕你能不能别嘚瑟!”

“它从我头上这个窟窿朝外打的。”

“闪开,那我朝里打!”

呯呯呯——驳壳枪声响起来,马良蹲靠在车边,举着驳壳枪将枪口伸进那个细窄观察口一通乱扣,车里同时噼里啪啦跳弹响。

“听到没有,好像有个家伙在里边叫唤了哎?”

“废什么话!换个口子再打。”

“等等,我用工兵铲挡住边上那个缝,你爬上去怎么样?”

“这个办法好!”

哗啦哗啦——车里伸出一截刺刀撞击着扣住了观察缝的工兵铲铲面,试图拨开这个遮蔽视线的障碍,但没什么效果,顶开又扣回来,锹面彻底挡住了这个手枪能朝外射击的位置。

“风景挺好,可是……我坐在这上头啥都打不着啊?”

吱吱嘎嘎——机枪塔突然开始旋转。

噗通——坐在上头的马良一不留神当场掉落。

“咳咳……我的腰……呼——小鬼子我x你娘!”

“废物!”

……

胡义将步枪留在了小丫头那里,利用地势和荒草隐蔽匍匐着开始接近目标。手榴弹也没找傻子要,如果想多留下点战利品,捆手榴弹听巨响可不是个好选择。马良他们三个货一直在装甲车边上穷鼓捣,胡义都看到了,他们仨这个胡折腾法对于打开装甲车没什么意义。

隐蔽着来到了附近,首先找到了那辆被草草遮掩在道下的摩托车,摘下自己的水壶拧开盖子倒空了水,抽出刺刀割断了摩托油箱底部的管子,递上水壶接满。

胡义不会开车,但是他大概知道些事,至少他明白前头那个大鼻子是引擎,知道大概道理,所以他出现在了装甲车金属车门的另一侧。为防止油火蔓延,燃烧点要距离引擎远点,距离车门远点。

机枪塔下部的车身平台侧方高位,有个细窄的观察孔,车内的鬼子们在这里听到了咕嘟咕嘟响,刺鼻的汽油味道突然弥散在促狭的车内空间,五个身躯挤在这里,挤在这里的两个鬼子惊慌想换位挪动却无任何空间,被贴着钢板流淌下来的汽油湿了衣裳。

只倒进了半壶,胡义便收了手,因为他并不是要烧掉装甲车,而是赌车里的其中一个会在烧死前打开门,这火不能太大,灭起来麻烦,即便最后控制不住,也得保证在开始阶段能冲进去抢出些东西来,如果真烧掉了,那也算省心。

半水壶汽油进去了,听得到内部有鬼子惊慌叫嚷,金属车门依然严丝合缝。

在胡义点头示意下,刘坚强滑着了一根火柴。

凄厉的嘶喊突然打破了荒凉的寂静,小丫头的望远镜里出现了疯狂奔跑的火人,在一阵清脆驳壳枪声过后,变成了公路边冒着黑烟的静静一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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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七章 丑陋的铁疙瘩

空气中有汽油燃烧的味道,也有肉类被烧焦的味道,风吹了半天,犹在鼻尖不散。

刘坚强和石成一身烟熏火燎的黑漆漆,坐在敞开着的装甲车门边,他们两个刚刚扒鬼子外套灭火来着。

现在火灭了,刘坚强才注意到马良正在扑打他的一身尘土,不满地朝他道:“我俩刚才灭火的时候你为啥不帮忙?”

“里边就那点地方,我怎么上手?再说我这是新军装。”

哗啦——重重的落地响,一个大规格弹药盒被装甲车内的胡义扔了出来,落在车门下的草间,接着是第二盒,第三盒。车外的观众看得瞪大了眼,整整三千发未开封的六五型友坂步枪子弹!

哗啦啦——第四个盒子是开封的,歪落在草间,黄灿灿的子弹从盒子里洒落出来,目测剩有二百发左右。

小丫头两眼放光芒地冲过去,一屁股坐地上就开始装那些散落的子弹:“还不帮忙?谁也不许说听到没有?就说咱啥都都没捞着!让高一刀那个王八蛋高兴个够!”

“这话你还是跟秦指导说吧!”马良也跑到车门边帮忙。

“现在先匀了装,都装包里,就说是咱出来的时候带的!赶紧装,装完把这盒子埋了……流鼻涕你再那样看我我就咬你信不信?”

“出来的时候班长都说了每人一百二,家里就剩三百了,这些事你当秦指导不知道?”

“那又怎样?就说这些是我拿出来的压箱底给你们带了,说这是我让你们带出来的,这他不知道了吧?流鼻涕,你装不装?是想和我们划清界限吗?是不是以后不想跟我们好了?嗯?”

刘坚强朝戴着风镜的霸道大眼回瞪了一下:“咱好过么?切——”但是他还是站了起来,扯过一个沉重的子弹盒,打开封,开始往他的挎包里稀里哗啦装子弹。

两具尸体被胡义从车里推出来,在车外搜刮了另外三具尸体的吴石头屁颠屁颠跑过来,把两具尸体扯离车门口,然后上下手。总共五具尸体,车里这两具一个是被震死的,一个是被马良从观察窗打死的,加上那三个带着火跑出装甲车的倒霉鬼,五把南部手枪都进了吴石头的包。

胡义在促狭的空间内找到了四个保弹板,其中两个还排着子弹,一起扔出了车门外,然后踩着散落地板上的弹壳,直起身开始拆卸安装在机枪塔内的三年式重机枪,虽然空间不大,但是这活儿不复杂,尤其是对他这个玩机枪的人来说。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重机枪脚架,车载使用的,没办法。当胡义抱着沉重的三年式重机枪汗流浃背地出了装甲车,马良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对他来说这是个崭新的天地,这是遥不可及的高科技,不敢想象能有机会钻进这里面。

他瞪大了眼,流着口水,试坐驾驶位,看不懂仪表也看,扳不明白各种手柄瞎扳,下意识朝车外喊:“石成,石成,快进来看看,开眼了啊!”

石成爬进去了,站上了已经被拆除机枪的机枪塔,又下来,到每个能朝外部观察的观察孔研究:“乖乖,我总算明白连长为啥说这东西是瞎子了。看远处还行,看近处瞎个透!它就不能多打点孔吗?”

“打孔多了是筛子!”

“那这也太憋屈了!早知道瞎成这德行我都敢从外边拆它!”

“把你能的!这玩意到底咋开的呢?我就怪了,这都是些啥啊……”

两个土八路在车里感慨地嘀嘀咕咕,胡义认真仔细地检验着没有脚架的重机枪,不抬头对刘坚强道:“到车里去看看,至少以后你能知道该怎么躲着它。”

……

当李响打开了又一个驾驶室,终于寻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工具箱里有钳子,扳手,螺丝刀,铁锉。虽然不愿意回忆兵工厂里的噩梦,但是这些工具出现在李响眼中的时候,他居然下意识地想要微笑,仿佛看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工具箱被李响细致地收拾好,紧紧夹在腋,不紧不慢走向下一辆卡车。

两个二连战士在那辆车边,摆弄着一具掷弹筒嘀咕:“有了这,咱也算有炮了吧?”

“当然算!你没瞧那些鬼子让九连给轰成啥样了!”

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李响不由自主停下了,低头开始默数地上摆着的榴弹,一,二,三……十六。

“哎哎?你干啥?”

“没事,你们忙。”李响继续走,在心里暗骂自己这个不争气的犯贱毛病,这时又一个二连战士从这辆车的驾驶室里跳下来,手里拎着个沉重的金属疙瘩,那东西立即吸引了李响的目光。

“这个……给我行么?”

战士楞了楞,低头瞧了瞧自己手里的铁疙瘩,神色一肃:“想得美!”

“你要它干啥用?”

“回去把它改把锤,咋了?”

“这是千斤顶,改锤浪费了……给我吧。”

“千层饼?万层饼也不行!谁让你是九连的呢?闪开。”战士拎着他的铁疙瘩走了。

李响攥了攥拳头,随即又松开了,他默默注视着那个越来越远的千斤顶,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已经不想再回忆那个噩梦,偏偏还要执着于这些东西?真的放下了么?让它变成个锤不是更好么?

在这一瞬间,李响忽然陷入茫然,站在风里,他觉得那个千斤顶好像他自己,只是个铁疙瘩而已。

“那是什么?”胡义出现在李响身畔,和他一起看着那个正在走远的二连战士问。

李响回过神:“连长?……那个……没什么……只是个铁疙瘩而已。”

胡义认真地看了身边的李响一眼,而李响仍然注视着正在远离的东西。

……

战士们都在卸车,高一刀和王朋站在一起,正在研究下一步的计划。

这里距离县城遥远,距离下一站也不近,如果到了时间运粮车队没有出现在下一站,那么下一站的鬼子可能会派车逆行而来了解情况。时间倒是够把这些粮食临时藏起来,最麻烦的问题是如何运回去,粮食多,距离远,这几天鬼子少不了要在地域内开始搜剿了,这么多粮怎么带?

他们俩的想法与胡义差不多,直接带走是走不远的,只能先藏了避过风头再来搬,高一刀与王朋计划事后各自带队分别朝南北而行,做出带了粮食两头跑的假象,把鬼子的主意力扯走,然后隐匿躲藏,熬过搜索再折回来运粮。不过,运输问题还是难,这是敌占区,就算设法搞来些运输载具,也会是一路风险,推着几百斤的独轮车跑和轻装行军完全不是一回事,俩人都在为此头疼。

看到胡义不咸不淡地走过来,高一刀一撇嘴:“你把那玩意烧了?”

“烧了。我们手榴弹不多,舍不得用。”胡义没想过那挺重机枪要私留,但他也没兴趣在眼下这种时候再看高一刀起刺,所以什么都不多说,转而问:“犯愁怎么把粮运回去呢吧?”

“你那份最少,当然不愁。我们俩这能一样么?尤其他王朋,道儿最远,我如果直接奔西走,起码路程比他近多了。”

“我有办法让你俩安全把粮运出去。”

“什么?”

高一刀瞬间瞪了眼,王朋满脸不相信。

“我说,我有办法让你们把粮食安全地运出去。”胡义淡然重复了一遍,停顿之后见两位观众已经开始傻傻等待下文,继续道:“想听我这个主意的话,你二连得给我点东西。”

“你——”高一刀皱了眉。

“这——”王朋扭头看高一刀,心说好么,还是那点战利品的事,感情胡义在这等着呢。眨巴眨巴眼示意,要不你赶紧给他点得了,一开始就不该扯这个蛋!

“你先说你的主意我听听。”高一刀斜眼看胡义。

“算了,还是各忙各的吧,当我没说。”胡义不紧不慢转身欲走。

高一刀心里这个闹心,闹心就闹心在他知道胡义不是个说大话的人,他胡义只要张了口的事往往有谱!

当胡义迈出了七步,身后的黑铁塔终于沉不住气了,愤愤道:“如果你打的是那个掷弹筒的主意,那你尽管走!”

胡义停住了,淡笑一下才回过头:“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想跟你要两个东西。”

“说!”

“你二连卸下的那个空油桶,另外……还有个能改锤使的铁疙瘩。”

“啥?”

高一刀以为胡义脑子进水了,王朋听得掉了下巴。不要掷弹筒不要歪把子机枪不要三八大盖更不要弹药,那个油桶?还有个能当锤使的铁疙瘩?

胡义准备继续开路,这回高一刀不犹豫了:“就这俩破玩意?不再加了!”

“你以为我对你高一刀有多高的期望?”

“现在说你的主意吧,我的胡参谋!”

……

没有了榴弹,背后只有一个掷弹筒,李响觉得很轻松,虽然心里还想去二连那边再数一遍榴弹数目,确定那是十六颗,但只是想数数而已,不是想要那些榴弹。

工具箱被他认真捆好,与掷弹筒一起背在了身后,当他准备离开车队的时候,一个二连战士跑过来,将铁疙瘩扔在他的脚边,嘲笑道:“这铁锤是你的了,拿着玩去吧!”

二连战士话毕跑回去了,丑陋的李响低下头,静静看着脚边,丑陋的千斤顶也静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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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八章 借尸还魂

三十六计之攻战计,第十四计,:借尸还魂。

字义是说失去本体的灵魂,支配其他尸体得以复活;以此比喻已经消灭或者没落的事物,又假托别的名义或者以另外一种形式重新出现;在军事上则是指利用或者支配那些没有作为的实力,或者第三方势力,为我所用,实现我方目的的策略。

三十个比普通坟坑还要深的坟坑,杂乱座落在一座丘陵缓坡后。这是胡义让九连昨天就挖好的,要埋的不是尸体,而是一袋袋粮,整整四车粮。王朋建议不要埋成坟地,怕鬼子无意间发现,对这么多新坟产生好奇,只要埋平,再尽量掩饰就可以,胡义和高一刀同意了。

这些粮食就是‘魂’,那么‘尸’在哪呢?胡义告诉高一刀和王朋,‘尸’在落叶村,在李家大院,在李有德的私人粮仓。

王朋倒是知道李有德这个人物,但他不清楚李有德怎能和这件事沾上边。

“你说他?”高一刀皱起了眉毛:“想得美吧!他李有德是个什么玩意还用我说吗?此粮换彼粮,他能不抽成?我一粒米都不会给那个王八蛋,宁可自己慢慢搬!”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原数换原数。”胡义在高一刀和王朋身边慢慢踱着步,停下来自顾沉吟:“今天是……阴历初九了吧?”

“没错!用不用我二连在这给你筑个法台?你打算施展个啥?”

胡义仿佛没听到高一刀的话,继续道:“阴历十六,也就是七天后,李有德娶亲。”

“呵呵……呵呵……姓胡的,说你胖你还真喘啊?”

“娶的是日本媳妇。”

“……”

胡义终于转脸看高一刀:“我会告诉你如何见到李有德,到时候你可以告诉他,原数换原数,否则他那日本新媳妇会在半路遇袭。”

“开玩笑吧?这一说,到时候他加强防范行不行?他他娘的好几百条枪呢!”

“没用,伤人不是目的,袭击发生就可以了。你明白么?”

高一刀眨巴眨巴眼,一时真没明白。王朋倒是听懂了一些,忍不住道:“李有德是个汉奸,可是娶日本娘们这事……背祖忘宗!他心里肯定也是不乐意吧?这么干不是正好帮了他?由着咱打就是了,娶不成对他是好事吧?”

胡义一笑:“他是不愿意娶,鬼子也知道他不愿意娶,那你说半路要是有人要杀那个日本新娘,鬼子会怎么想?就算你明明白白穿着这身八路军装半路去打花轿,鬼子也不会认为你是八路!你信不信?”

二位听众终于懂了,可不是么,最怕出事的就是他李有德,除非他作死不想活了。

“真没想到……胡杂碎,你够阴险啊!”高一刀心说尽管团长不让跟李有德撕破脸,这回老子也不可能跟他原数换原数,日本娘们的帐必须另算!但这话他可不打算说出来,到时候捞着看,二连的功劳簿必定会更沉。

“阴险的是他,不是我。要不是为了这些粮,我原本想无条件地打他的迎亲队给鬼子看!”胡义心说你高一刀装得再像也没用,如果不蹬鼻子上脸你就不是高一刀,我巴不得你把李家大院拆了呢,撕破脸更好!但这话不能说出来,没意义。

王朋心说我怎么忽然觉着这二位的表情都不太对劲呢?空气中什么时候开始弥漫着一股阴谋的味道?但这话不能问出来,否则以后还怎么一起愉快地玩耍?

“你为什么不一起去?”高一刀知道胡义为什么这么说,青山村的庄稼是李有德烧光的,而非鬼子。

“我没兴趣见他。粮食到手以后,你把我那份卸在酒站,那是我给河对面那一百多张嘴挣的,不只是为九连,所以别在这事上黑我。”

高一刀静静看了胡义几秒,忍不住得意一笑:“幸亏你先说明白了,否则我还就是这么打算的,一波带回团里去,全是我二连抢的!那……一会你确定不和我们一起走出发?”

“你说呢?战利品不是你高营长分配的么?我不琢磨琢磨那装甲车怎么办么?那是九连的财产了。”

高一刀和王朋瞬间掉了下巴,咧着大嘴说不出话。

“埋好粮食你们就赶紧出发吧,别忘了做出带粮逃走的迹象,收尾的活儿交给我了。那五辆卡车……唉——要是手里能有几头牛就好了。”胡义将目光投向公路上那些汽车,显出一副恋恋不舍的萧索。

“神经病!”见王朋掉了眼珠子,高一刀又补充:“早跟你说了他有神经病,现在信了没有?”

正在凌乱的王朋呆呆点头。

……

粮食藏好了,高一刀和王朋直接带队朝北跑了。

对埋藏区域做了最后掩饰之后,九连又重新回到公路上,做所谓的收尾工作。

胡义让秦优带骡子他们一拨人去东边帮马良和流鼻涕他们挖坑,这装甲车胡义真心不舍得扔下,尽管没人会开动它,尽管它不能被带走,但这可是一大坨实实在在的钢铁!酒站的碉堡都能埋,这个为什么不行?

所以还在卸粮的时候,胡义就已经命令装甲车边的马良他们几个开始挖坑了,就在装甲车后头开始挖,挖出一个能容得下车体的坑之后,直接把装甲车推进去就地埋,保不齐哪天需要钢板什么的,再来挖拆,这是一坨资源,这就是矿!

其余的战士由胡义亲自带着,来到停车的公路现场,命令李响带几个人,分配工具开始拆,至于该拆什么全由李响说了算。

李响不懂汽车,但对机械有一定认识,他就只凭爱好来拆,发动铁皮机罩,完好的车窗玻璃,各种铜管铁杠,倒车镜,甚至各种螺栓螺母,拆多少算多少。附近隐蔽处有两个战士正在挖坑,等着埋这边拆下来的各种古怪东西。

油桶被竖摆在一辆车边,胡义不会开车,但他知道汽油是无价之宝,他不知道战士正在糊里糊涂拎走去埋的软管是用来抽油的,直接在汽车油箱底部来一刺刀,然后命令身边的战士交替用钢盔去接流淌出来的汽油,往油桶里灌。汽车和摩托车的油箱全都没落下,生生装满了这个油桶,还剩着不少。

油桶被推走去埋了,闲下来的几个战士又打起了那些轮胎的主意,虽然都是土包子,可是土包子也有想象力不是,这玩意做鞋底行不行?酒站村里的老少省得硌脚啊!反正别人还在干活,闲着也是闲着,上刺刀,开切!

……

后来,公路上起火了,汽车在燃烧,摩托车在燃烧,漆黑烟柱随风弥漫成长长的斜线。在公路被挖断那个横沟附近,道路下的枯草也在燃烧,烧得附近漆黑一片,全是灰烬;而灰烬下的那些新土,也成了黑色,很难想象这里曾经停着一辆陷住的装甲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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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九章 无聊的枪声

运输车队被毁的消息是由东边的另一个防区送来的,屋漏偏逢连阴雨,本来能用的摩托车就没几辆,这回汽车也全没了,只剩下一辆九四式卡车在维修。

距离太远,气急败坏的少佐被前田大尉劝留在县城坐镇,指挥县境内的搜捕,他这个宪兵队长带了部队和侦缉队出城赶去事发地点察看。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前田虽然乘坐三轮摩托,但队伍只能靠腿,他哪敢带着三五辆摩托单独先走,所以直到第二天上午,鬼子和侦缉队才来到事发地点。

勘察现场过后,确认五辆卡车和两辆摩托彻底变成了废铁,到处都是燃烧过后的大片黑烬,路边的一个满是灰烬的坑里发现了一堆被烧得不像样的漆黑尸体,从坑里捡出了很多金属名牌,说明这些尸体是押粮那些鬼子的遗体。

粮食被抢了,这八路的规模绝对不小;另外,装甲车居然也不见踪迹?答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八路里面出了能人,把装甲车开跑了;要么就是被八路给藏起来了。前田没时间留在这里耽搁,当场带领鬼子顺着发现的一些落米痕迹向北追搜,寻找八路行迹,装甲车的下落问题撇给了侦缉队。

梅县这个侦缉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县城里有五十多号人,一个队长俩队副,外加几个小队长,在外的那些便衣队也归侦缉队管,当初李有才就是个负责片区的小队长。

不过现在,随着羊头计划的阶段性结束,绿水铺便衣队临时撤编了,狗汉奸李有才进城后被前田委任为侦缉队副队长,算是对他办事得力的奖赏,圆他没有出息的理想。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话也不知是哪位能人说的,别看侦缉队是个人数不多的下三滥机构,照样是个江湖,一群狗凑在一块,照样要分出三六九等。虽然李有才一直都算侦缉队的人,但过去他大部分时间在外,只能说跟城里的同僚都认识而已,现在靠着前田大尉的一言堂进了城,当上了队副,但是无根无基,狗都不拿正眼看他。楸/p&gt;

前田大尉带大部队向北走了,十几个宪兵处理了那些大部分被烧成灰的鬼子尸体,装上摩托车,返送县城,侦缉队留下干活儿。

侦缉队大队长姓赵,找装甲车的下落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路上被八路挖出个沟,那附近有一辆烧毁的摩托车残骸,看起来当时火势蔓延了,烧得几十米范围的路下都是灰烬,未发现车辙,所以装甲车无论是开走,还是被牛拖走都不会去东边,范围就是从那条沟向西,一直到梅县这段公路范围。但是说难也难,这段路太长了,急行军至少得一夜啊。

赵队长关心的不是装甲车,而是如此难得的出城机会,并且没有太君在旁管着,怎样才能狠狠地捞些油水不虚此行?于是他命令,侦缉队分三部分,一部留在事发现场这里搜寻,一部从这里向西沿路两侧寻找,他本人带第部分亲信走访调查。这附近荒得不见鬼影,有什么可走访的?无非是打着调查旗号要去别处搜刮民脂民膏而已。

队长走了,剩下俩队副了,另一个队副姓钱,他压根都不跟李有才商量,以大队长的姿态从剩下的队员里点出自己的亲信,迈着方步开始顺路朝西晃悠,溜达着往梅县返。查现场是傻子,这么老远的荒山野岭,挖坑刨土的活儿必须给新来的废物干。

剩下在现场的十几个侦缉队,全是新来的,要么是不受队长待见的,外加一个新来的副队长。

李有才深深叹息,阴魂不散啊!你胡长官真行,藏那个破玩意干啥?躲你这么老远这都能给我找个活儿干,就不能让我舒舒服服混几天赌坊吗?上辈子欠你啥了!

来到那个挖得如战壕般的沟边,随意瞧了瞧,又到路下,围着那辆烧成废铁的摩托车转了两圈,回到公路上背起手干咳两声:“都别哭丧脸了,干活儿吧诸位!从我身后这道沟开始,往西,路两边儿,一直给我找,细细的找,直到西边三里路远,保不齐八路就把装甲车埋在道边铄。”

持有工具的人分散到公路两侧,以那条沟附近为起点,随手下锹。

咔擦——哗啦——一铲下去,灰烬覆盖的地面上被铁锹挖出个浅坑,沙土中那些植物根系说明这里是原生态的,于是持锹人往西走出几步,再随手下铲。一阵风吹过地面,人影后那第一个铲出的土坑后缘斜面上掉下了一小块土,色泽稍有不同,随即黑色灰烬被风推落边缘,再次覆盖,可惜前面的持锹人看不见了。

李有才在沟边附近找到块稍大的石头,吹了吹石面上的灰土,就地坐了晒太阳,看着那些手下越找越远。

半小时后,那些手下已经搜过了拐弯,看不见人。李有才心里无聊地好奇,胡长官到底有多少人马?这也打成了?

一小时后,仍然没见有人返回来报告发现。李有才心里又无聊地好奇,狗腿子们应该快要搜出三里路了吧?装甲车那么沉个玩意难道真被胡长官搞走了?开走的?牛拉走的?不是靠人拽的吧?

正在胡思乱想间,他忽然有种异样感觉,跟胡义偷偷摸摸会面多了,不自觉地喜欢分辨周围异样,尤其是有人接近的声音,因为胡义常常像猫一样出现。

忍不住回头看,身后缓坡,风萧萧,荒草高,哪有人影?心中一惊!

李有才想摸枪,可是他怀疑自己这把八百年没用过的枪能不能打得响,再说目标都没有,抽出枪来去找吗?心中一凉!

向上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故作镇定,心慌慌地扫视周围,视线落在十几米远横挖在公路上的拦路坑。

压大压小都悬,压豹子吧。开!

坐在路边石头上的狗汉奸突然猛跳起来,猫下腰朝那个拦路坑疾冲。

呯——呯——呯……驳壳枪声响起在坡上的某个草丛中,子弹一次次呼啸着飞过耳畔,打在身前的路面,跳起诡异的浑黄烟尘。秀气的面孔惊骇着蹬出最后一步的瞬间,他忽然觉得肩后猛然出现一股推力,让他重重跌翻在近在面前的坑里。

中弹了,狗汉奸这辈子第一次中弹,他躺在坑底,看着高高的蓝天,痛苦着,试图抽出枪套里的枪。

……

呯——

一声枪响打破了下午的宁静,隐蔽放哨的民兵惊讶地抬起头,紧紧注视着青山村那片废墟,犹豫现在该不该跑回酒站村去报警。

废墟中的一声枪响过后再无动静,随后有个模糊人影匆匆跑出废墟,向北进了山。

思量再三,放哨的民兵拎着步枪离开隐蔽观察位,谨慎向废墟村落接近。

拉动枪栓枪托抵肩,一步步小心翼翼走进残垣断壁,警惕,搜索。

最终,民兵停在了废墟中间最大的一片空地处,低头看着脚下,一个显眼的白色破碗正正当当摆在地上,碗里有一颗骰子,在阳光下泛着漆光;破碗边掉落着一枚弹壳,民兵弯腰拾起来放在鼻下嗅了嗅,火药味尚未散净。

这是什么鬼?他开枪打了什么?民兵终于一头雾水,把骰子拾起来,掉头向酒站方向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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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章 三年式重机枪

一天后,重伤昏迷的新任侦缉副队长李有才被送入县城医院,据称是执行任务中受到不明袭击,事发时没人在现场,所以没有追到袭击凶手,怀疑是民间‘锄奸队’所为。奇怪的是,这些侦缉队的汉奸似乎并没有对锄奸队的再次出现感到担心,侦缉队里没人关心这次的倒霉事。

三天后,前田大尉一无所获带队返城,严格来说也不算一无所获,因为他们至少把那些汽车和摩托残骸弄回来了。奇怪的是,装甲车不见踪影,至今下落不明。

五天后,落叶村遭八路大规模夜袭,李有德临危不惧,亲率手下与八路奋勇激战,十几个伪军在战斗中受伤,村边几栋大屋在战斗中被八路焚毁,成功粉碎八路图谋。奇怪的是,大捷之后,李有德的心情似乎并不好,他说他病了,但婚期不改,同时宣布将正妻贬为妾。

九天后,九连回到了酒站。有孩子在远处板着指头数,确定回来的仍然是二十一个,才敢继续嬉笑,又开始撒着欢地在附近玩。

胡义见了孙翠,当先问二连来过没有。

“来了,那么多粮食,从悬崖那条路往大北庄一趟趟搬运了好久,后来一连得信都来了,咱村老少还跟着在青山村这段帮忙来着。”孙翠比比划划两眼兴奋地放着光。

“他给咱留粮食了吧?”

“留了,我临时都摆那间大木屋子里了。”

推开破木门,满满当当的摞满一袋袋粮,胡义的眉头终于彻底松开,这比原来该分得那份还要多不少,高一刀果然没轻黑李有德,干得好!

注意到身边胡义的表情变化,孙翠道:“九连是不是得有个正经点的仓库了?连丫头还有个自己的耗子洞呢。本来我想领着村里老少找地方动土,又不知道你这当家的怎么想。”

“这些粮是给村里的,一会儿留出九连的份儿,你看着给对岸的老少分下去吧。”

孙翠歪头看着一本正经的胡义,扑哧一笑:“爷们儿心就是大,我要是说你败家你不恼我吧?”

“……”胡义愣愣瞅着一脸笑嘻嘻的孙翠,不知说什么好。

“你也不想想,要是一股脑给搬过去,那有的吃得多有的吃的少,有的家人多有的家人少,有的知道节省有的吃今天不管明天,先吃光的又找你要,到时候你怎么办?”

这胡义还真没想到,听孙翠这一说,还是个问题:“那……你说怎么办?”

“像你们一样,定量。按期按口分发,一次只发一个月的口粮。这事你就甭管了,我来操持,我打算先把人口都登个记,然后记个账,这样这些粮才能有数,吃更长时间。不过……我大字不识几个,你得把马良调给我帮忙,顺便我还得跟他学学识字。”

“行。”胡义毫不犹豫点了头,停了下又道:“哎,李响识字多,我让他帮你得了?”

“长那么难看,他教出来的字能好看吗!咯咯咯……”

“……”

“哦对了!还有件事,前些天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有个人跑到青山村放了一枪,留了个这,不知道啥意思。”孙翠掏出个骰子递给胡义。

捏在手里举在眼前仔细看着这颗骰子,胡义的眉毛又促在一块了。砍九……这个黑毛狼……想见我?

根据胡义的面部表情变化,孙翠猜测他肯定知道这骰子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知道这事不该问,于是收起好奇心:“我去忙了,别忘了让马良找我报到啊!”

“嗯。”胡义盯着手里的骰子下意识答。

……

酒站下游不远有个被遮掩的小山洞,那是小红缨的耗子窝;酒站上游有个隐蔽人工地穴,是九连的危险品仓库,由李响负责管着。

地穴不大,方形,挖进地下两米多,面积十几个平方,顶部铺了原木加强支撑,一侧架了木梯供上下出入。

原本是用来当做简易弹药库,后来一箱火药和一门土炮被放在这里,现在,几个战士正在李响指挥下把汽油桶卸下独轮木车,搬进地穴。

除了这桶汽油和五个汽车篷布,一些不太大和不太重的零零碎碎汽车部件也一起被带了回来,都临时放置在这下面。忙完了这些,李响返回酒站,准备去看看能否给那挺三年式重机枪对付个脚架出来,这是胡义让他尝试的。

手头上终于有了些工具,虽然是修车用的,但是像钳子,锉,螺丝刀这些东西干别的一样好使,尤其是那个千斤顶,在李响眼里不仅仅能支撑重物,还可以进行简单的金属塑形,代替钳夹固定器件,甚至可以用来做一些薄金属体的钳断,打孔等等,如果再加几样东西,李响甚至可以用这千斤顶组成一个简陋的小型机械加工台,对于穷困的环境来说,这可是个大宝贝。

九连不是兵工厂,我是战士不是工人,只是根据心情偶尔做点曾经擅长的事,我可以不做,我也可以半途而废,我不需要强迫自己冷静,不需要时刻谨小慎微,要看心情。比如现在,我只是去看看能不能做个重机枪支架,这不会伤害到任何人,李响这样对自己说。

走进了石屋,看到了摆在地上的三年式重机枪,而屋子的主人小丫头叉着小腰正站在机枪边上皱小眉毛。见到李响进门,晃着小辫儿问:“你怎么来了?”

“连长让我来看看,也许……我能想办法给它凑合个三脚架,或者射击台。”

“哦。”小红缨无精打采,她还真舍不得上缴这挺重机枪了,舍不得的原因是这挺重机枪是打六五口径通用步枪弹!最大的好处是省心,更何况现在的九连啥都缺,就是不缺友坂步枪弹!低头看着地上的重机枪,咂吧咂吧小嘴:“本来咱人就少,要是能留下这个,抵多少人?嗯?”

“……”

李响心说好么,你是真不怕撑着,都说你精,你精透了,想拿这玩意抵人头啊?我哪知道这玩意抵多少人?

淡淡忧愁中的小辫儿随即又翘了起来,小红缨仿佛不'得李响刚才说的是什么,忽闪着一双漂亮大眼朝李响诧异问:“你说你来干什么?”

“我说……想给它弄个三脚架……”李响讷讷看着面前的小糊涂神。

“你不是不愿意干老本行吗?”

“是不愿意……但这次……是连长命令。”李响不自觉地将两只手的手指弯曲,又伸直,他不想说他手痒痒。

漂亮大眼定定地注视着李响看,一次又一次慢慢地眨,一直到差点把李响看红了脸,忽然说:“不许弄!”

“……”

“我说:现——在——不——行——!”

“可连长……”李响糊涂了,完全不懂这丫头哪根筋又搭错了。

“不用管狐狸!你听我的,什么时候我说可以,你才可以做三脚架!”

“……”

“如果你不听我的……从今天晚上开始,你会发现咱们连最少有一半的战士都会穿不一样的别扭鞋带给你看!我会让傻子每天在大树下摆子弹玩,会摆很多哦!可能是一千发,也可能是九百九十九发,或者一千零一发也说不定!然后我还会每天……”

“卑鄙!”

“嘿嘿嘿……”

李响狠狠瞪了小红缨一眼,掉头离开。

缺德小辫儿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随后扭搭扭搭出门去找胡义。

……

“狐狸,明天由我回团部汇报,你别回去了。”

“……”

“我没开玩笑!”

“您老人家……想造我的反?兵变当连长?”

“烦人,这是为你好!”

“可我现在并没觉得不好啊?”

“废话那么多!你就说你同意不同意?”

“同意。”

“我跟你说我……哦?你说的是同意?”

“对,我同意。我跟你可折腾不起,够够的了,最好别回来了!”

随即小丫头嬉皮笑脸朝着胡义连踢带打,而胡义假装成了无辜的雕塑。

……

秦优闻讯来找胡义:“我听说……明天丫头带人回团里汇报情况?真的假的?”

“真的。”

“这……草率了吧?”

“我相信……团长和政委见到她,会比见到我更高兴的。”

“呃……好像……你是对的。那我保留意见了。”

“老秦,你酒量怎么样?”

“嗬!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今晚一起喝一杯,如何?”

“就咱俩啊?”

“过这村没这店。”

“呵呵,成!”

……

梅县县城,那所吓死过叛徒的医院,某间病房,李有才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呆呆看棚顶。

升官了,还没高兴两天半呢,差点莫名其妙送了命,闹心!

锄奸队!呵呵,锄奸队想灭我还用跑出城八百里动手么?这得多蠢!要论丧尽天良,我李有才还排不上榜吧?

老子胸无大志,你们非把我当人才……唉,狗咬狗,何必呢!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右手伸在褥子侧边,抽出了驳壳枪,关闭保险,缩进被子底下,然后闭上眼假寐。

咣当一声门开,一个警察大步进门。

被子里的枪上保险被打开,李有才睁开眼:“呼——尾巴,先敲敲门,报个号不行吗?”

“警察敲门多丢人!”

“……”

“二哥,我最近查了,确实有个锄奸队,只是线索太少,没个找。这仇咱不好报。”

“你快别折腾这些没用的了,用不着去管什么狗屁锄奸队。帮我办理出院,我不想躺在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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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一章 引狼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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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华灯初上,梅县宪兵司令部大门口,昏黄的门灯下站着一个黑衣白衫的汉奸,他没戴墨镜,一脸病态的憔悴,看着街边的寥寥行人匆匆而过,经过灯光范围,那些背影慢慢淡化在夜幕下的黑暗。

刚刚跟前田大尉报了个到,顺便请了个伤假,前田大尉不是傻子,他知道李有才为什么挨黑枪,但是这种狗咬狗的事情前田大尉不可能管,他也没法管,只能不疼不痒地慰问李有才一番。

总以为实现理想是人世间最大的幸福,总告诉自己理想实现之后别无所求,将会开始享受自由的人生,再不受羁绊,从此无为!

而此时,此刻,李有才第一次现自己是个天真的人,是个贪玩的孩子而已。过去总是不理解,胡义的眼睛里为什么总是那么萧索,那么无物,现在忽然有点懂了,这世上根本没有理想实现的幸福,因为这是个黑暗的世界,蜡烛并不能带来光明,注定熄灭。

在昏黄灯下呆呆站了好久,一直到累了,倦了,背后的伤口又开始疼了,他才开始慢悠悠地走。

走过了街,拐过了巷,前方是个黑暗的胡同,那深处有一扇大门,是李有才的窝。

狗汉奸停下来,身边光线很暗,面前的胡同更暗,黑暗得仿佛一条通向地狱之路。

每次回家走到这里的时候,只是偶尔觉得孤独,可是今天晚上,李有才突然觉得这条通向大门的胡同异常阴森。

“前方,将会是我的坟墓!”他低声说,漆黑的四周并没有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

大红灯笼,红彤彤一串,在夜风里晃,在黑暗的背景里红得耀眼,每个灯笼上都写有一个字,连起来是春秀楼。

李有才抬起头,苍白的面色被灯笼出的光映得火红。

鲜艳罗裙被提起一截,一双绣鞋迈出大门槛,一阵香风扑面:“哎呀?你小子没死啊?”金春秀故意诧异着脸色,仔细看了看静立在口的狗汉奸,往日那张秀气阳光的脸上满是疲惫和苍白,但他仍然努力保持出一个微笑。

“我累了。”他笑着说。

这让金春秀的胭脂脸渐渐严肃起来,蛾眉微蹙:“臭不要脸的!你把老娘这当什么地方了。”但是她的绣鞋却两步迈到李有才身边,伸手把他往大门里扶。

进门后经过厅边一个不起眼的汉子,扶着李有才的金春秀低声道:“老六,今晚开始挂枪,改看走廊。”

汉子纳闷地撇了李有才一眼,转身离开。

进了金春秀的房门,一头趴在金春秀的柔软大床上,李有才呼出一口闷气。

“当上了副队长,成了大人物了,不见你来。现在变成了落水狗,反倒肯赏光了?没良心的短命鬼!伤得怎么样?脱下来让我看看。”金春秀干的这行当对城里那些乌烟瘴气的事了如指掌,侦缉队也好警队也罢,什么消息都能在妓院这种地方筛出来。李有才中枪这事金春秀早知道了,其中的猫腻她甚至比李有才这个当事人更清楚。

“哎呀——我说金妈,你轻点……脱我裤子干什么?伤在背上。”

“难道你还有胆子走出这里吗?难道你不得一直住我这屋里了?难道今晚你不睡这床?”金春秀把李有才扒了个一干二净,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处,随后扯开锦被替他盖了,又把他的枪套撇在他枕边,坐在床边朝屋外喊:“小梅,煮个参汤来!”

李有才把枪塞在枕头下,他现在是真不敢再乱晃荡了。

“老老实实在你的绿水铺多好,非进城来嘚瑟!你知不知道,这个副队职务怎么出的缺?就是被锄奸队除出来的!知不知道多少人砸钱给赵大队要抢这位置?结果前田一句话,你小子平步青云了,姓赵的吃了买官钱不退,闹得一片削尖了脑袋想上来的人破财又不得官,你不是靶子谁是?

挡了赵大队财路坏了赵大队威信,赵大队看的下你活蹦乱跳么?你楸他就能把这个队副的缺再卖一轮。再说那钱队副,虽然跟你是平级,可是哪个不知道你是前田大尉的亲狗腿子,这一比他姓钱的是不是得主动矮你半级?二把手变成了三把手,将来赵大队要是死翘翘,这个大队长能轮上他么?城里这侦缉队从上到下,没一个不盼你死的,你完了!”

“呵呵呵……”一番解析把趴在被窝里的李有才说乐了,他偏过头,笑问坐在床边的丰腴:“照你这么说,我这日子不多了。”

“没错,你这小废物无门无派的,连个屁都赶不上,你不死谁死?那赵大队县府里有人,那钱队副道上有人,你有个屁啊?”

“那你还收留我?我告诉你我现在兜里可是一分钱都没有。”

“你说呢?老娘我是贱的呗,废物利用,反正屁股下边痒痒没处解,既然你这短命鬼送上门了,便宜不占白不占,免得过几天你这废物白白死在街上!”

“其实……你要是不洗脸,也不难看。”

“呸!你小子撒尿和泥的时候老娘也是一朵花!”

“金妈,有件事想麻烦你帮我办。”

“穷的一分钱都没有,别指望老娘给你订棺材!”

“宪兵队里最近送来个八路,活的。把这事在楼里叨咕叨咕。”

金春秀回过头纳闷地看床里的汉奸,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没烧。

这世道,好日子过不成,只能混;既然如此……接着混吧,李有才在心里这样感慨。眼下如履薄冰,连门槛都不敢出,你们这些牛x人物非要置我这无门无派的狗臭屁于死地,那怪不得我了。

有伤在身,没法离开县城,即便能离开李有才也不敢出去,怕被黑死在路上。心腹只有李尾巴一个,但是不愿意把他拉进浑水,也不能确定李尾巴会不会被吓着,所以想找胡义这个煞星帮忙解困也没法送消息。最后李有才想到了苏青,县城里有苏青的耳目,几天前宪队里送来了一个八路俘虏,这个消息苏青一定会感兴趣的,如果要调查,只能来找我李有才帮忙,那一天,就是老子脱困之日!

“我没说胡话,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李有才抓住了金春秀触在他额边的手,忍不住摩挲着。

啪——不料被她一把打开:“先养两天伤再说吧,绷带都没拆呢,你也不怕死在我屁股底下?老娘还想多用几天呢!说正经的,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短命鬼多得是,不止我一个。我这葫芦里……有续命仙丹,也有七步断肠散!”

金春秀随手在李有才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然后下了床:“把你能的,不说就算了,我走了。”

“这不是你的床吗?你去哪?”

“现在这时候,哪个还敢跟你这灾星睡一被窝?老娘还没活够呢!”

“……”

门开门合,金春秀走了,留下满室胭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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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二章 五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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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北庄恢复了,只不过看起来和别!村落有点不同,不只是青砖或者黄土色,到处都有黑色痕迹,墙边,窗根,甚至路边的小水渠,到处都黑乎乎的,既有废墟的底色,也有新葺的屋顶,像是新生的绿色刚刚挣脱腐烂的泥。

6团长的心情很好,尽管深秋的凉风阵阵掀起院子里的尘土,尽管团部的屋门大大敞开着,他的外套仍然敞着怀,帽子也不戴,在屋里转悠来转悠去的向政委喋喋不休。

“……胆子太大了,真敢扯淡啊,我就纳了闷了,高一刀这混账怎么跟胡义那个不省心的尿到一个壶里去了?他俩不是仇家么?还从北边扯出友军一个连来?还代营长了?哎呀我天,不看见这些粮我都不信这是真的!”

阳光斜透进窗,晒在桌子边,丁得一特意坐在阳光晒得到的位置,摆着他那破茶缸子看闲书,头也不抬地搭话:“充分体现了团结就是力量这句话。这次,高一刀该记大功。”

“一面之词,能全信吗?跟我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称指挥有方安排得力,还什么灵光一现憋出个‘借尸还魂’之计,借尸还魂这四个字他高一刀能写全吗?虽然我最惯着他,但是贪功我可不饶。”

政委放下了手中的书,微微一笑:“是不是贪功不能凭咱俩定性,等胡义来汇报不就知道了。”

高一刀这人虽然有时鲁莽,但他绝对不会傻到独揽功劳,他敢这么说,一定是胡义和王朋都认。丁得一不知道王朋是个什么人,但他猜……至少借尸还魂这招肯定是胡义出的,因为在这之前只有胡义能见到李有德,这次的事,高一刀,胡义,王朋这三个货肯定是各取所需。高一刀很明显,他是争强好胜比着三连的郝平要功劳,胡义是为了什么?他不是个对功劳有兴趣的人,他对李有德的态度似乎有问题,也许只为打李有德的秋风?丁得一一时猜不出来,至于友军的王朋,这小子又是哪根葱?他怎么跟我们**团混上了?见都没见过,当然没法想。

说曹操,曹没到,小丫头来了!站在敞开的门外边探出了半个脑袋,看着屋里的团长政委嘻嘻笑。

……

“你说你是来汇报九连情况的?”团长的鼻子都快抽抽到脑门上去了。

“对啊!不行吗?”小红缨站在团长面前一双大眼诚实无辜地眨。

“行!好!咳咳……嗯……我且问你,这次战斗谁的功劳最大?”

“高一刀呗!他指挥,二连主攻,打得那叫一个猛,王朋连掩护,我们九连那点人只能看戏,后来帮着打扫打扫战场,啥都没干。”

“……”6团长直勾勾地盯着小丫头看。

“干嘛这样看我?”

“我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是不是变好看了?”

“咳……咳咳……少打马虎眼,装甲车是你们处理的吧?”

“对对,团长大叔,告诉你个好消息,装甲车上的重机枪被狐狸拆回来了!嘿嘿嘿……”

“什嘛?”团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高兴得两眼放光芒,瞬间把想要核对战斗细节的事都给忘了:“带回来了吗?”

“没有。”

“什么意思?”团长立即严肃了。

“嘿嘿,瞅你这小气样儿吧,没带回来是因为这机枪没有三脚架。但是,我想利用这件事,设法让李响动手,逼他做个三脚架,修好机枪,你看怎么样?”

团长一愣,李响?这个大人才师里愣是没留下,到了**团之后,6团长做梦都想让李响重拾他的老本行,可这小子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怎么地,一提这事就变了人,鬼上身一样。

“你确定……他不会又找我来嚷嚷退伍?”

“这事不是一天两天能成,但是至少我能想办法逼着他先开始这件事,过段日子再让他来个别的,一来二去,不信他最后不掉坑里!要是哪天他真跑来找你说退伍,你就唱红脸,黑锅我背,咋样?”

6团长哪道李响的心理状况已经好转了些,修修机枪做个三脚架这事他已经愿意做了。看着面前满眼贼光的小红缨,他想起一句话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也说不定,李响要是能重新振作起来,那可用处大了!

“团长大叔,你说话啊?”

“呵呵,我不信你是这么孝顺个孩子。”

“嘿嘿,那重机枪我们九连不要,是团里的,但是在我们那暂时放着,随时听候调遣,行不行?反正抬回来也一时用不上,不还是摆设吗。”

“你确定有办法逼他就范?”

“你得先让我试试看吧?不行我就把重机枪直接给你送过来。”

6团长重新坐下了,静静看着洒进门口的阳光,短暂琢磨了一会,朝小丫头正色道:“回去的时候,把团里那个坏的重机枪三脚架带上,也让李响修了!”

一对小辫儿屁颠屁颠跑了,丁得一收回了望向院子的目光,笑道:“二连扬名立万,九连闷声大财。老6啊,你确定不打算卸磨杀驴,修完了机枪再抬回来?”

6团长一笑:“重机枪是有了,可眼下咱全团能把重机枪使好的愣是扒拉不出来,只有胡义这一个现成的老手,把重机枪放他那,他是不可能看着机枪生锈的,好歹也得等他给我带出些会用重机枪的人来吧?嘿嘿,说不定……顺便把李响的事也解决了。”

丁得一呆了呆,随即又看了看已无小辫儿身影的院子:“我还看什么书呢?看你们爷俩演的西游记就够了!”

6团长终于得意忘形地大笑起来。

……

浑水河依然是浑水河,在阳光下,宁静流淌;岸边那棵树依然是那棵树,在秋风中,萧索地响;她依然是她,在水边,在树下,任耳边的秀纷乱着飘。

没有查到任何结果,她只能以失足落水这个理由将羊头计划暂埋,所以无事可做了。这种感觉让她觉得空虚,空虚得时常在这里呆。

衣服已经洗得不能再洗,桌子已经擦得不能再擦,过度勤劳已经无法再遮掩内心杂念的滋生,逼得她只能来这里安静。

“不要轻生,河水很凉。”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白大褂飘摆在身后的风中,医生那张艳丽的脸正在阳光微笑,她一如往常将双手都抄在白大褂两侧的口袋里,悠闲地走来,一副洒脱的成熟魅力。

她不得不笑笑,但是美丽的笑容在阳光下仍然略显清凉。

“他们说你常来这里。”医生来到树下,来到水边,来到她身旁,并没有站得很近,也没有站得很远,与她一起看阳光下的粼粼波光。

齐颈的短在风里飘,白色大褂的衣摆也在风里飘。

“你喜欢水?是了,你肯定喜欢水。”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比水还凉,如果你跳下去,冬天就来了。”医生说完了便开始笑,笑声被风吹向了对岸,爽朗,慵懒。

“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比你大?”

“不是……我是说……”

医生忽然又笑,苏青终于现自己太认真了,有点不好意思,微颔,下意识抬手拢而后凌乱的。

医生注意到了她这个自然的动作,慢慢收住了笑,用揣在口袋里的手裹了裹飘摆的白大褂,重新去看面前的河:“这条河看起来好静。”

“不止是静。”她仍然看着河说:“也有汹涌,也有奔腾。其实……相对于岸,水是奔腾,相对于水,水也还是静的。如果理解了这一点,就不再恐惧,就可以随着它一起奔腾,那感觉像飞翔,像……”

她忽然不再说了,漂亮的黑瞳瞬间失神了一下,然后变得复杂。

“你会游泳?”

医生略带不解地看她,她淡笑一下,轻摇头:“我只是……曾经在这条河里漂流过。”

“周阿姨!”远处的喊声让水边的两位同时回,一对小辫儿颠簸在风中接近。

“丫头,你回来了?”

小红缨朝周晚萍笑着,但是先跑到了苏青面前:“团部到了你的两封信,一封是师里来的,一封不知是哪来的!”

苏青闻讯匆匆离开。

丫头随后对周晚萍说:“狐狸说你要帐篷,这回给你带回来五个汽车篷布,在卫生队外头呢。”扭头确认苏青已经走远,又继续道:“一坛半酒,我放你那屋里了。”

周晚萍并没回应小红缨,而是盯着正在远去的美丽背影,忽然说:“她喜欢他。”

“谁喜欢谁?”漂亮大眼看看面前这位,又瞧瞧远去那位,听不懂。

“小屁孩,你不懂。”

“就是不懂我才问啊?对了,上回在禁闭室,你跟狐狸到底干啥了?不许说换绷带!”

“……”

“不许说验伤!”

“那你问他去得了!”

……

来自师部的消息大意,近日有三名隶属不同的人员莫名失踪,提醒各部提高警惕,一旦现线索及时反馈,信中同时附带了失踪人员的资料。

另一封信来自梅县的情报组织,梅县宪兵队近日收押了一个特殊犯人,疑似我军同志,因取证困难,详细情况未知。

两封信都在苏青的办公桌上,她虽然深皱眉头,心情偏偏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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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因势利导

绿水铺赌坊。

э兮兮的墙壁低矮的顶,斑驳的破门纸糊的一扇小窗,大白天也漏不进多少光,依然是乌烟瘴气光线不良,但这并不代表这个黑暗堕落之地像往日一样喧嚣热闹,五六张桌子满地空板凳,四五个家伙在最里面的桌边七扭八歪静静抽烟,偶尔颓丧地咳。

砍九坐在最里面的老位置,一脸横肉眯缝着眼,一肘撑着桌面,一手抚摸着他的锃亮大光头:“老七去哪了?这两天为什么不见人影?”

桌边的四个汉子相互看了看,没有答案。

过了会,一个汉子开口:“大哥,要我说咱挪窝吧。绿水铺就这么大点地方,能黑的早被咱黑光了,唯独一个黑一百年不长记性的李有才也走了,咱这日子还怎么过?现在北边这片都是他李有德的地盘,北边的落叶村,南边的河口村都不让咱们染指,包括这绿水铺也是他的地面,指不定哪天他动动手指拍苍蝇,咱们就得活活饿死。”

另一个不禁道:“大哥,要不咱干回老本行得了,劫呗!”

砍九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劫谁?嗯?李有德现在给咱画了圈,在绿水铺里劫吗?绿水铺这一个个的,能榨的早被咱榨干了,还劫?米袋子加上锅碗瓢盆,这就是你的出息?嗯?”说完了这些,砍九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厉色,猛然一拍桌子:“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前天晚上你小子干什么去了?嗯?”

一众不敢吱声,头前说话这位噗通一声跪地:“大哥,我当时……喝多了,就在村头上……等了一会儿,我以为那是个过路的,哪想到他是刘瘸子他二舅,再说他穷得啥都没有,给我裤子我也没要啊,我真是啥都没劫着就把他放了,真的,不骗你。”

吱嘎一声门开,屋内众人转脸去看,一个伪军进门,砍九的面色瞬间黑到了底。

进门的伪军不敢离里面那张桌子太近,走到了屋子当中便停了,讷讷道:“大哥,我……媳妇有了,不得不攒点养孩子钱,所以我……”

跪在地上那位转瞬忘了自己的悲催,扑哧一声笑道:“那特么是你媳妇么?”

“孩子是我的。”伪军低下了头,呼吸不平顺,紧张地盯着地面看。

“我x,你真跟王老屁商量成了?仨人一块过日子?”

“对,条件是他俩的四个孩子我也得一块养。”

跪着那位一惊:“我x,从良的代价这么大?老七,我服你了!”

砍九黑着凶脸定定看了伪军几秒:“所以你就去穿上了这身狗皮?李有德每月给你开多少饷?说来我听听?”

“三块。”

砍九笑了:“老七,现在我告诉你,前一阵子李有德派人来找过我,三百块,外加排长的衔,你要是在那时候跟我说,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发一笔财。现在李有德画了圈想饿死我,挤掉我这个不识时务的脓包,你特么倒给他扛枪去了。贱不贱?”

“大哥,我……”

“行了,屁话少说,现在还有谁要出门发财的,赶紧跟他一块滚,放心,今天破例,不动家法,老七,包括你!我砍九生下来就是个黑心贼,死也是个横死鬼,一条死路走到黑!出了这个门,以后两路人。”

……

马良停在了树林边,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破草房,拽出了枪套里的驳壳枪:“哥,我还是跟你一起进去吧。”

“黑窝不是宪兵队,进去一个和进去十个没分别。用不着,在这等着。”

胡义走向绿水铺赌坊,那颗骰子的意思猜得出来,所以他来了。

推门开,烟雾缭绕一片,屋子里突然响起稀里哗啦的起立声,适应了光线的胡义将目光转向最里面的桌子,桌边的四个汉子正在惊讶地站起来,看清了来人后下意识伸手摸枪,改为横眉冷对,凶相毕露。

不料仍然坐在主位的砍九没什么反应,眯缝了眼睛看着门口,只是淡淡道:“你们先出去。”

四个手下紧盯着门槛内的胡义,绕过他的身边,吱嘎一声门又重新关了,屋里瞬间恢复了暗淡,胡义迈开步子,走过烟雾缭绕,到砍九对面不紧不慢坐了。

哗啦啦——一颗骰子被扔在桌面上,叽里咕噜地朝砍九滚动着:“这是你的?”

在骰子落下桌面的一瞬,砍九一把抄住了,捏在手里摆弄着:“没错。”

“我不喜欢绕圈子。”

“我也是。”

“我实在想不出来,你有什么能和我这八路说的。”

“远亲不如近邻,好像……是你这八路跟我说的。”

“心情好的时候,我确实会这么说。”

“那么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取决于你。”

砍九定定看着桌子对面的细狭目光,很诡异,这次八路的眼底什么都看不到,淡如深潭。于是他随手将那颗骰子扔在桌面上,骰子滚动几次停止,亮出一个六点:“虽然你这个邻居……看起来很不顺眼,不过我还是可以试着把你当成邻居。我在想,你有盐,我有锅,是不是能煮些汤来喝呢?邻里之间是不是这样的?”

“继续说。”

“山里有的,山外无;山外有的,山里无。很不幸,我砍九活在这个边界上了,里外不是人,只好做个鬼,混日子难啊!如今,我忽然想弃恶从善,在这绿水铺干点正经营生,不知道你这邻居……是不是愿意捧场?”

胡义终于懂了,砍九这王八蛋想转行,赌博改走私!绿水铺这位置得天独厚,只要他不怕死,还真是赚钱两面翻,前提就是对面的九连得同意。

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汉子风尘仆仆进来,发现屋里居然坐着个八路军,立即不知所措。

砍九点点头,那汉子才匆匆到了砍里面桌边,弯下腰以极低的声音对砍九耳语几句。

汉子说完走了,砍九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怪,等屋门重新关上了才道:“真不巧,看来……我还得多说几句,下面要说的这件事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呵呵,最好别急着拽你的刺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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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秋意浓

一天后,胡义回到了酒站。

p&gt;昨天从砍九那里得到了一个附加消息,狗汉奸李有才在县城里遇到麻烦了,据说挨了黑枪,有人想要他死,虽然现在没死,但那是早晚的事。

胡义想笑,这就是李有才追求的幸福人生罢?如果死是幸福的,那就是这样。在胡义眼里,死去也未必不是幸福,只是李有才肯定不这么看,他绝对不会这么看的,他现在大概在某个黑暗角落中恐惧,努力反思人生的真谛。所以胡义想笑,也不知道笑的是李有才倒霉还是笑的命运轮回,亦或仅仅是笑李有才在他以为的幸福世界里正在像一只过街老鼠般灰溜溜。

这个忙该不该帮?胡义并没有想好,因为这不是简单的恩怨,而是关于环境,关于规则的生存故事,这是个大麻烦。如果李有才还想多活几天,他应该主动退出,扔掉副队长的帽子,别再围着前田大尉转,他的命自然就不值钱了,谁还有功夫找他麻烦呢。

砍九的提议非常有诱惑力,对于**团这是好事,对于九连和酒站这也是好事。不过胡义并不想擅自做主,他打算向上反映情况,获得批准后执行。回到酒站后他先找到了孙翠,要求她列出一份适合出山的货物清单,但是并没有告诉她原因。如果将来真要和砍九通货的话,孙翠这个狡猾吝啬的女人是最适合的谈判人选,砍九这个倒霉鬼将会头疼的。

小丫头还没回来,在去团部之前她就叨叨过,要跟周大医生住几晚,要好好吃几天牛大叔做的饭。眼下的九连只有二十一人,现在是扫荡后的平静期,团里即便有突发任务也不会轻易派给九连;粮食也有了,巡逻警戒被民兵照应了一大半,九连现在几乎是放假,每天在酒站东边的沙滩上出一遍操,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跟秦指导员一起识字。虽然秦优识字不算太多,字也写的难看,但胡义从不代劳,因为教人识字这种需要不厌其烦的事对胡义来说纯粹是折磨,那太痛苦了。

很多次秦优这个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错别字,路过的胡义全当看不到,后来都是由‘作风严谨’的李响在每次路过时饱受折磨后无奈指出;为此秦优背地找胡义,要求胡义对这种不负责的行为作出解释。胡义故意摆出一副军人气质:你是指导员!你必须要有权威!错的也是对的!就像我从来对他们这些货‘多动脚少动口’一样!我认为维护你的权威更重要!错字也是字!写错了字也是识字!老秦,狠一点吧!你行的!秦优哑然,教人写错字和权威有什么关系?和狠一点有什么关系?就算粉笔写断掉那不还是错字吗?

听闻连长从绿水铺回来了,石成找到了胡义。

“昨天你走后,苏干事来过了,说有急事要去县城,我给他送出的山崖小道。”

这个消息让胡义深深皱了眉,苏青亲自去县城?这肯定不是小事。她已经在县城里组建了新机构,为什么她要亲自去县城?李有才!一定是她要找李有才,因为李有才跟县里的情报机构不沾边,是苏青一直想培养的单棋。只不过这种时候……

“连长……连长,你怎么了?”石成发现沉思中的胡义脸上逐渐布满阴云。

胡义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的天空,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收回目光朝不远处喊:“徐小。”

“有。”瘦弱小八路屁颠屁颠跑过来,在连长面前努力挺起他的单薄胸膛。

“把枪卸了,换身衣服,准备跟我去县城。”

“是。”

“哥,什么事啊?”另一边的马良听糊涂了。

“没什么,只是想去看看。”胡义掉头往他的住处走,同时开始摘下肩上的各种背带,准备回去找衣服换。

马良两步追上来:“我跟你去。我也有良民证。”

胡义偏头瞅了瞅,随即点头:“去找衣服换。”

马良跑了,石成又追了上来:“连长,我也去。如果进不去城,我可以等在城门外,万一有啥事,能给你当接应。连长,算我一个呗。连,求你了……天天识字我真顶不住了,我不是个识字的料。”

“……”

“你同意了!我可当你同意了!”石成连忙掉头跑,生怕听到否定答案。

刘坚强经过一扇窗口,发现屋里的马良正在换掉军装,改穿粗衣布裤,不由停住了脚,一把拉开窗:“你要干什么?”

马良停下动作转回头,故意朝窗外的面色不虞得意道:“当逃兵!”

……

最近发生几起人员失踪事件,现在消息说梅县居然送到了八路俘虏,苏青直觉地感到这两件事可能有关联。梅县的新情报机构刚刚起步,现在没能力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她不得不尝试联络李有才了。

李有才并没同意成为卧底,所以没有联络线,要找他,只有胡义或者苏青出面才行,如果派遣联络人员,估计李有才这个浑人不会买账,苏青跟团长和政委说明了事情的重要性,亲自出马,来到了县城。

李有才住进了春秀楼养伤不敢出来,这件事‘有心人’知道,但苏青是不知道的。出于低调考虑,她不想在宪兵队或者侦缉队大门外等;虽然自己算不上最漂亮的女人,尽管着装打扮刻意收敛,仍然掩饰不住那份特殊气质,所以苏青也不想在赌馆外守株待兔,以免意外麻烦。她最后决定去李有才的家门外,她觉得不管怎样李有才总要回家。

黄昏时分,她进了城。

走在华灯初上的街,行人不关心地从她身边错过。她很喜欢身上的灰色旗袍,灰得素雅,嵌了白边,袖不及腕。晚风很凉,不时窜进开叉不高的下摆,让她不时地裹紧白色的方形披肩,匆匆地走,无视那些随风飘过街面的肮脏纸屑。

其实是想以命令的名义叫那个混蛋一起来,当然,理由是保护安全。有他在的时候真的觉得安全,哪怕枪林弹雨也是,那混蛋像是个屹立不倒的山。可惜他不在,原本可以等他从绿水铺回来,但是她心中的另一个声音诉自己不能犯贱,会被别人,或者他,甚至是自己,看出那份刻意,她害怕这种刻意感。

胡乱想着,不知不觉,一条小巷出现在面前,天色还没黑透,前方已经隐约。那里其中一个院子就是李有才的家,曾经和那个受伤的混蛋一起住过那么多天的地方,现在她居然有点莫名其妙地喜欢这地方。

大门是锁着的,李有才不在,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苏青打算在这里等待到深夜,然后明天一大早再来。

松开了门上的锁,她转过身,蛾眉微蹙,一个人影正在走进小巷。

虽然光线不好,但她知道那不是李有才;虽然那人影的步伐不紧不慢,但她能感觉到压力在增加,这步伐不是友善的,迫使她先努力表现出平静。

黑鞋黑衣黑礼帽,斜挎着驳壳枪套,侦缉队打扮,看不清脸,到了她面前站定,迫使她胆怯地向后退缩,靠在大门上,惊慌得说不出话。

“为什么到这来?”黑衣人的语气毫无感**彩。

“……”她满眼惊恐不敢说话。

“现在你得跟我走一趟。”

“我要喊人了!”

黑衣人嘲讽地一笑:“老子就是抓人的,你打算喊谁?”

“我是李副队长的女人!你敢!”她不得不搬出身份。

啪——黑衣人狠狠地扇出了一巴掌,打得她当场摔倒在大门边,眩晕得说不出话来。

“既然这样,那就看看他敢不敢为你这婊子从窑子里爬出来!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这贱货死在这门边!”

……

两个小时后。

金春秀进了门,随手将一个信封扔在桌面上,‘李有才亲启’五个字写的格外大:“不知道谁扔大门口的,居然是你小子的大名。”

坐在桌边的李有才拿起信封拆开,信纸一张话只一句:你的女人在我手里,不想她死就滚出来。

乍一看有点懵,金春秀凑过来看,忍不住笑了:“这会是哪个?哎?你说话啊?会不会是你那个什么琴姐?咯咯咯……”

李有才端着信纸呆呆眨了半天眼,表情终于开始慢慢严肃,下意识道:“坏了!”

金春秀这才注意到李有才的表情越来越差,从没见过这小子如此严肃认真过,诧异道:“原来你真有心上人?”

李有才松开了手,信纸颓然飘落桌面:“我高估了自己了……不对,是我低估了他们了……我以为不至于这样的。为什么总有人作死能作出花儿来呢?一群自以为是的白痴!”

“我怎么看着作死的是你自己呢?”

李有才判断苏青进城后肯定到家门口等,但她最多会等三天,然后会调用资源查找自己的下落,最终会来到春秀楼。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明目张胆,几天都等不及?这下作办法都摆出来了?严重低估了他们的无耻下限!这女人应该就是苏青。

事情的真相没法对金春秀说,李有才叹了口气:“金妈,事大了,不会是死一个两个那么简单了。”

“哎呦哎呦哎呦……啧啧啧……这把你能的!你这蚂蚱就算蹦上了天也是个小蚂蚱,做梦闹天宫吧!”

“我可以告诉你,她不是我的女人,但是她动不得!谁动谁死!原本我是要拿她当救兵的,没想到他们倒把她给抓了!”

狗汉奸那异常严肃的表情让金春秀不得不跟着认真了起来:“谁这么厉害?”

“她男人厉害!”

“那是什么人?”

“他是……见不得光的。”

“城里玩黑的不就属你那个钱队副最大了么?我可没听说这条道上还有什么能人。再说如果这是真的,那不更好么,你看戏不就赢定了?”

“呼——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这女人真出了事,连我都好过不了。算了……算了……你别多问了,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现在我得出去,把枪帮我拿过来。”

“可现在外边这黑灯瞎火的,你就不怕……”

“怕!但是我更怕那个煞星!如果今天我不出这个门,可能也会死的!”

看着有伤在身的李有才消失在街边的夜色,春秀楼门口的金春秀百思不得其解,他口中那个煞星到底是谁?这故事不像真的!

一阵夜风呼啸而过,寒意浓浓,秋深了,夜也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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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5章 狗咬狗

疏疏落落参差着几点昏黄灯光,将街道映射成一段段不规则的黑暗,冷风刮过空荡荡的路口转角,萧索地卷起几阵浮尘,垂挂在街边的店铺招牌吱吱嘎嘎在黑暗里晃响。

一个黑衣人匆匆行走在街边的肮脏黑暗,他是夜幕下的唯一行人,他像一只惊弓之鸟,刻意躲避着光线,在行走中不时看左右,看身后,看所有发出声响的方向,或者黑暗的方向。

当他经过一扇晕染着灯光的窗,半张秀气的脸被照亮,半脸愁索半脸黑,旋即又没入黑暗。

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世界!这是个****的世界!我带着未愈的伤,正行走在我的幸福世界里!感觉真特么幸福!感觉真特么好!李有才在心里这样评价夜幕下的街。

一个是白色的赵大队,一个是黑色的钱副队,他们俩至少有两个共同点,全特么是****的!现在他们俩都想****这条夹尾巴狗!

前方的街边隐约一栋二层木楼,临街的门前摇曳着两盏灯笼,还没走到门口,迎风的李有才已经闻到了淡淡的烟土味道。这是醉仙楼,是个大烟馆,是钱副队的窝。

无论前些天那黑枪是谁打的,今天晚上这事九成是钱副队干的,这手笔符合他的风格。

掀帘,进门,扑面一阵呛人的烟臭,熏得鼻子忍不住皱。

门厅不大,一盏油灯,两个汉子,在这大烟馆看门,穿戴却是侦缉队的装束。一个坐在门后的椅子上抽烟土,另一个站起来以为是来客,定睛把进门人看清,才发现大家都是一个打扮,再细瞧瞧,突然一笑:“哎呦!这不是李副队吗?嘿嘿嘿……您这是错把我们这当赌坊进错了门呢……还是打算洗心革面改行到我们这重新做人?”

李有才笑了,笑得很谦虚,很贴心,像每天在街上面对熟人一样:“呵呵,高看我了,人穷志短,输得起,我可抽不起。这是来见钱副队,他在么?”

……

走廊最深处的一个雅间里,一张大床上摆着个小方桌,方桌上一盏油灯边搭着一杆大烟枪,钱副队陶醉地徐徐吐出一口弥漫,才从乌烟瘴气的大床上懒洋洋坐起来,眯缝着三角眼斜看站在房间当中的李有才。

“钱哥,小弟我真不是故意的,绝对没有挡你道的意思,是那前田大尉硬把我揪上来的,我本来就是个狗尾巴草,半斤都不到,现在知道错了。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让我把女人领回去,那是我的心头肉。您放心,我李有才知错就改,求您给指条明路,让我往东绝不敢西,什么我都答应您。”

面对李有才开门见山的诚恳,钱副队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平静地听完,并不说话,重新从床上的小桌上拿起烟枪懒洋洋地继续抽。

得不到表态,李有才不敢再多说什么,静静站在屋子中间等,好一会儿之后,钱副队似乎满足了,咳了两声开口:“我喜欢直爽人,因为我就是个直爽人……咳……泥鳅只配活在稀泥里,它就不该到河里游,懂不懂……既然你这小废物这么上道,我就开一次恩,给你两条路选。要么,你主动请辞;要么,你把赵大队这个灯给我灭了。完成哪条,你都可以来我这领人。”

李有才慌忙点头:“行!行!我答应。钱哥,能让我见她一面么?”

那双三角眼慢悠悠朝李有才抬起来,变得越来越丑陋,越来越冷:“你觉得我是生意人?”

“那我……这就去办。钱哥您歇着,您歇着。”李有才唯唯诺诺倒退两步,让过身后的两个彪形大汉,灰溜溜反身出门。

……

虽然夜已深,但是前田大尉还没休息,他穿着和服来到一墙之隔的办公室,坐下后朝办公桌前蔫站的李有才微笑:“伤养的怎么样了?”

“我不是这块料,我还是干便衣队去吧,我不能胜任这个职务,我来……请辞。”

前田脸上的微笑瞬间不见,啪地一拍桌子,吓得李有才一晃悠:“你以为……奖赏……可以还么?你们中国人有个词叫……面子?是不是?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让我很没面子?还是你不给我面子?”

按理说,前田怒气冲冲说这种话的时候,一般的汉奸立马都跪下了,哭天抹泪喊冤求饶,这不是开玩笑。

但是李有才没跪,虽然脊背也发凉,还是挺住了,抿了抿嘴唇,索性道:“我怕死!你不杀了我他们也会杀了我!一直以来……您提拔我,照顾我,不嫌弃我是废物,既然横竖都是一死,我还是把这条命还给你得了。让您砍了我的脑袋,不冤!我乐意!疼我也忍着不说疼!我气死他们!”

“……”前田无语,表情已经从故意愤怒下意识转变为呆愣。别说是那些汉奸狗腿子,就是手下的皇军也没人这样跟前田说过话,这让前田感觉怪怪的,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早都跟您说了,我想当这个副队长是为了过舒心日子,结果现在呢?挨了黑枪不说,我的女人又被钱副队绑了,给我划了两条道,要么辞职,要么去杀赵大队,您说我能怎么办?不找您还能找谁说理去?”耷拉着脑袋的李有才越说越委屈,抽抽着鼻子快落泪了都。

“不管怎样,辞职是不可能的!”前田都没注意到他的语气中已经全无恼怒。

“那你杀了我得了。”

“你认为我能做什么?我帮你挡了今天,明天怎么办?难道要我带着宪兵去剿灭侦缉队?是这样么?嗯?”

“……”轮到李有才无语了,半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前田正在盯过来的目光,赶紧又垂下头,深深叹了口气。

“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这是侦缉队的事,不是宪兵队的事!这个副队长是你自己想要的,不是我逼你的。我没兴趣杀你,但是我有兴趣看他们杀你,所以你这个副队长必须当。”说到这里前田笑了,停了停又说:“其实你应该向好的一面看,如果你能活下来的话,也许能做上大队长呢?那个废物的能力比你差远了,真的,我看好你。”

“我……”李有才掉下巴了,还大队长?哎呀我去,前田你个狗狐狸,你想玩死我?你看那姓赵的不顺眼直接撤了他不就得了,搞我干什么?宪兵队这是摆明置身事外了,真不怕乱啊?难道眼睁睁看着城里乌烟瘴气?

“好了,很遗憾,在这件事情上我不能给予你什么。要不,今天开始你就住宪兵队里吧,女人没了可以再找一个,我听说你的女人不是很多么?”

“唉我还是走吧。”

“你确定不住我这里?”

“又不能住一辈子!既然你不管我,那我就和他们拼了!”

“很高兴看到你振作起来,希望以后……我还能见到你。”

“今晚我还是先住这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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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6章 梅县风云

天亮得很艰难,因为昨夜无眠。

窗外刚刚出现了曙光,狗汉奸便起来了。没兴趣梳理凌乱的发型,更没兴趣洗漱,满身疲惫地离开了宪兵队宿舍,出现在宪兵队大门口,站在鬼子哨兵那雪亮的刺刀旁,看黎明下清冷的街,从未这样邋遢过,也从未觉得这样冷。

他觉得那个煞星可能已经来了,他望向同一条街的春秀楼方向,一个人影都没有,然后他系紧了衣领下的纽扣,缩着肩膀微躬起背,迎风朝另一个方向走。

穿街过巷,来到一扇大门前,一路没有感到被尾随。开锁进院,四下打量,叹了口气,他没来。

拎着钥匙打开屋门的锁,进门后无意间抬头,光线不良的桌边坐着一个人,雕塑般静静看过来。

……

“……我想不出来这种时候会有谁来找我,既然你说她昨天进城了,那可能就是她……看到那封信后我就出了春秀楼,我以为是琴姐那个笨女人,我没耽误,当时就出来了。我去找了钱副队,但是没见到人,他给我开了两个条件……所以我离开那后直接去了宪兵队,跟前田请辞,想要先把她捞出来,可前田不给我这个机会……不过这件事还没糟透,至少宪兵队的态度很明显了,狗咬狗他不管!”

李有才坐在他对面叙述着事情经过,但是他没说宪兵队里有个八路俘虏的风声是他为借刀杀人故意放出来引苏青的,他不敢想象和盘托出的后果,所以把这件事说成了一个意外,现在也确实变成了一场意外。

胡义感觉自己的心突然变得很重,沉甸甸的坠着,牵拉得整个胸膛都疼,疼得咽不下口水喘不上气。

“你……怎么了?”李有才注意到了胡义的严肃面孔正在铺满阴霾。

“继续说。”

“我说完了。”

“依你对姓钱的了解……她现在的情况会怎么样?”

屋子里很静,李有才听到了拳头攥紧的嘎嘣嘎嘣响。他知道胡义问的她是指苏青:“我没死之前,或者我没完成他要我做的事情之前,她不会死的。但是我不知道……也许……”

胡义知道李有才为什么欲言又止,她还活着,但是她未必不受折磨,当然不会是什么残酷刑罚,而是因为她的婀娜,因为她的白皙,因为她的特殊气质,因为她是个女人。

她曾经哭,在自己眼前,那么悲伤,那么无助。那是个江南的清晨,那村边埋着傻小子的坟,那是个行尸走肉般的逃兵……我永远都不会成为高尚的人!永远!但她给予了我灵魂!或者说我从她的心里掠夺了一份灵魂!无论怎样,她是这份灵魂的母体,所以在我眼里,她是最美丽的女人,她是最纯洁的女人,她是最高尚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永远!永远!永远!

“也许她会没事,我是说……她又不是漂亮得不行。苏姐当然不丑,但也不是那么……我的意思是说她长得……”

“用不着你安慰我。我们只是同志。”

苏青曾经对胡义说,我们只是同志;苏青曾经对胡义说,同志是指为共同理想和事业一起奋斗的人。

曾经某个很有文采的讲武堂教官在课上谈起过‘同志’一词,当时他念了几句诗,胡义记得:‘览物怀同志,如何复乖别;翩翩翔禽罗,关关鸣鸟列;翔鸣尚俦偶,所叹独乖绝。’

此同志非彼同志,胡义曾经在心里无聊地暗笑过,但是今天,这个词让他深深地痛着。他觉得他的灵魂正在弥散,虚弱,因为这是源自她的灵魂,丝丝缕缕都是为她的悲伤。

“我头疼。”胡义说:“我只是有点头疼。告诉我下一步你打算干什么?”

但是李有才感到满屋子的冷,对面那故作平静的细狭眼底,正在逐渐变得浑浊,看起来他真的头疼,他在强打精神,他在焦躁边缘,他正不知不觉地散发出冷。

“按姓钱的要求,干掉赵大队,先把苏姐捞出来!你的队伍带来了么?”

“出北门二里,有三个。”

“就你们四个人?”

徐小扮成小叫花子也进城了,不过胡义是把他当意外时出城联络用的,所以严格来说是五个。

“这就够了,我需要枪。抓紧时间罢。”

知道胡义的能力不一般,但是这回的事情比较复杂,李有才希望人越多越好,为了万全起见应该再多等一天,派人回去多找点人手来才保险,何况自己有伤在身上不了场,但是胡义的状态说明他更在意的是时间,李有才有疑虑也不好再多说。侦缉队也好黑帮也罢,跟八路肯定不是一个量级,只是不知道四个八路能抵多少人?赵大队不是傻子,这种时候他已经有了防备,身边从没少过人,没那么好办。

……

走进了侦缉队,烟雾缭绕嘻嘻哈哈只有十几个人在,赵大队没来,他的亲信基本都没来,只有一两个貌似是他的人,应该是放在队里看风声的。钱副队也没来,他的亲信基本也没来,只有一两个点过卯后留在这跟十几个同事说着荤话,明显也是放在队里的眼。这十几个家伙要么是无门无派谁都看不上眼的废物,要么是新来的还不受待见。

侦缉队里的这点事,侦缉队里的人当然全都知道,当李有才进门之后,个个汉奸都盯着他看,谁都不说话了,尽管他李有才也是队副,但是没人敢和这个注定会死的倒霉蛋打招呼,生怕被赵大队和钱队副误会了立场而陪葬。

从家里出来之前,已经重新着装梳洗,那副黑色小墨镜也再次戴在秀气的脸上,李有才一如往常地微笑着,扫视厅内一个个黑衣人。

“老刘,把枪械室给我打开。”

“呃……那个,实在不巧……钥匙已经被赵大队收上去了,我现在开不了啊。呵呵……呵呵……真是不巧。”

李有才没说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侦缉队里识字最多的就是他,所以当上了副队之后,人事和档案归他负责了,他的办公室就是侦缉队的档案室。

一份人事档案被抽出来,李有才翻到其中某页,食指顺着一排人名向下滑,停在一栏上,从这位置向下的几个人名都是他上任后为吃空饷填出来的,第一栏里赫然写着‘胡义’,绿水铺留守……胡义并不知道,其实他是侦缉队里的一员,每月有饷,只是都进了李有才的口袋。听起来荒唐但真的是事实,并非李有才有什么预先安排,只是因为他当时懒得编人名,先想到哪个就写哪个。

现在他提起笔,在下面继续填表,马良,石成,刘坚强,三份档案草率建立。又多了三份饷,只是不知道下个月还有没有命来领。

锁了办公室门,穿过大厅,在出门前他转回身,挑了挑嘴角,再次向那些看待死人般聚焦过来的视线微笑:“缘分一场不容易,能不能给兄弟一点鼓励?何必这么冷血?何必呢?”

厅内一众黑衣人相互呆看,不知是谁终于说了一声:“一路走好!”

……

警队某个办公室内,李尾巴瞠目结舌:“二哥,这么大个事你咋不早跟我说呢?x他马的……能不能栽姓赵和姓钱的赃?借着去搜查的机会我想办法先打他俩的黑枪!”

李有才坐在办公桌后李尾巴的椅子上,随手翻弄着桌面上的摆设:“现在你二哥我就是个短命瘟神,我告诉你这个,就是让你以后离我远点,留点神,别把你也害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不信我站远点他们就能把我放过了?我再笨这点道理还懂!再说你要是没了,那这椅子我还能坐住吗?”

李有才扑哧一笑:“尾巴,我真服了,以后你能不能省下你的后半句话?能不能只说前半句哄我开开心?”

“你还笑得出来啊?那个……要不这样,我带人把你先弄出城去,你先跑出这个死圈,然后咱们再琢磨着把他们弄死!”

“真不怕蹚你二哥的浑水?”

“从小我就不如你胆大,能不怕么?后半句我不说了。”

李有才将手中摆弄的物件扔在办公桌上,郑重道:“尾巴,我要你帮我办三件事。第一,帮我弄四把枪来,当然要子弹,一会我就要带走;第二,到城北接三个人进城,然后领到我家;第三,从今天开始,随时准备出警,起码要比侦缉队先到场。”

“四把枪?你有人手?”

“我只有四个人。唉——是少了点,所以你最好给我弄二十响来。”

“那好吧,你在这等着,我先把头一件给你办了。”

一段时间后,李尾巴重新回到了这间办公室,将一个大帆布兜扔在李有才面前的办公桌上,沉重地哗啦一声响。

“二哥,二十响只有一把,不过,我把队里那支花机关枪给顺来了。但是这枪你得还,我可舍不得掉帽子!”

李有才打开桌上的包,三把驳壳枪一支花机关枪,两个机关枪弹夹,子弹铺了兜底一层。

“还?这枪又不是我用,我怎么还?你还是事后去现场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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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黑暗空间

果断突击醉仙楼,光天化日的街道追逐战,火烧小酒馆看着姓钱的冲出后门活活被打成筛子,结果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这让胡义感到沮丧,一丝一毫的胜利感都没有。

刚过晌午,风不大,他靠在僻静小巷里的一面墙边,抱着肩膀看脚边的肮脏小水渠流淌,他的影子在墙上,帽檐的影子在他脸上,沉静的污水倒映着一袭黑衣,轻轻泛起细微波纹,模糊了风中的黑色。

从黎明到现在,觉得无限漫长。那个执拗的笨女人也许在受折磨,这让自己觉得一无是处,看着污水中的映照,越看越像个颓丧的废物,想起她愤怒地朝自己大骂逃兵!

不想再等了,一分一秒都不愿意再等。等待是如此的煎熬,那么她呢?现在是不是在哭?一想到她哭,就觉得自己欠了她的,头更疼。

“连长,你去哪?”墙角晒太阳的石成循声回头。

“我去找人。”

“马良应该快回来了,等他弄回吃的垫补一口再出发吧。”

“我不吃了。等他回来你传达一下,让他和徐小去侦查姓赵的位置情况,我也许很快就回来,@←汇合地点就这里。到时候我会给你们部署,今晚行动。”

胡义掖好了枪,拍打拍打身后的灰,拽了拽帽檐开始朝巷子外走。姓赵的详细情况并不掌握,据李有才说那是个谨慎的家伙,不好办。但是现在找不到李有才了,这个正在被追杀的赌鬼即便没躲进宪兵队也肯定藏了,情报收集工作职能靠自己。在对姓赵的动手之前,胡义觉得有必要利用这段时间去找另一个人,是姓钱的说过的人。

……

金春秀知道李有才的背伤还没好,更知道这个狗汉奸的性格脾气,他这个狼狈鬼绝对不会舍不得连累春秀楼,这个老鼠绝对跑不远,所以宣布今天歇业了。

现在已经过了晌午,春秀楼里还是没有这老鼠的动静,难道他真英勇神武地跑出去挨追了?

离开了房间,故作不经意地满楼里转悠,东拉西扯说笑话,金妈把每个姑娘的房间都晃悠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接着又去了仓库假装盘点,去了厨房喊熬粥,所有的不起眼地方全看了,仍然一无所获。

推开后门到后院,院子里空空荡荡阵阵秋风,院门现在已经上了栓,柴堆后,水缸旁,竹筐底,整整一圈下来一切正常。居然真跑了,看来是真不舍得牵连我,够义气!

转身准备回楼里,忽然注意到拴在墙角的那条护院狗,可怜兮兮趴在地上被冷风吹得满脸灰。

“臭不要脸的!”金妈下意识嘀咕出声,抬脚便往墙角那里走。

狗窝的窟窿不大,倒是勉强够人往里钻,角度又不朝院子,何况这里还拴着条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大花狗。金妈蹲下来,往狗窝里探探视线,一蓬碎草铺垫遮掩中,蜷缩的不是狗汉奸又是谁?捡起地上的木棍就往里捅:“没长心的你居然还能睡得着?”

“哎呀我……谁?老子开枪了啊!”

“您要开哪一把枪啊?奴家这里等着挨呢!”

“……”

“咯咯咯……”看到狗窝里满头乱草的无语脸,蹲在狗窝外的金妈忍不住开始笑。

“你小点声,别闪了下巴!”

“哎呦,我还当你这条狗天不怕地不怕呢!”

“外边的情况怎么样了?”到现在李有才才开始揉眼,他昨晚在固若金汤的宪兵队里愣是睡不着,现在蜷在狗窝里反倒睡了个舒坦,不愧是贱命一条。

“真看不出来,你小子到底搬来的是什么人?姓钱的躺了!现在至少传遍半个城了,听说身上十六个枪眼,都成筛子了!”

“哦?真的?嘿嘿……哈哈哈……”

见狗汉奸笑得得意,金妈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又道:“笑个屁啊笑,他那些徒子徒孙满城里翻你呢,找得更来劲了。谁能拿了你的狗头,谁是新任大当家!”

“咳——咳咳……”

“得了,先出来吧,我想法把你弄我房里去。”

“别!你这楼子里人多眼杂,小翠在楼梯上那热情的鼓励实在让我瘆的慌,我还是这歇着吧。”

“你确定不出来?”

“我非常确定!打死我也不出来。”

吱嘎一声楼门响,一个伙计来到院子,诧异地眨眨眼:“金妈,你跟大花说啥呢?”

蹲在狗窝边的金春秀随手抓挠着身边大花狗的狗脖子,惬意地笑笑:“经的人越多,越觉得狗好。”

伙计抓着后脑勺憨笑,然后屁颠屁颠去干活了。金春秀站了起来,晃悠小步扭着大pi股往楼里走,坏笑着补充说:“今天开始,大花由我亲自来喂。”

……

黑暗,让一切都变成未知。未知,是恐惧的最大源泉。

寂静,让时间变成了无穷。无穷,让希望变成了绝望。

苏青的眼中完全是黑暗,黑暗得没有一丝光,因为她被蒙了眼。空气中是霉腐的味道,耳边没有任何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她被反绑了双手,被捆了双脚,只能蜷在微凉的地面上。

她觉得地面并不是很坚硬,而是泥土和沙。但这又不是室外,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声音。

她记得她最后好像是被拎下了梯子,扔在这里,然后是上方传来的关闭声。也许是地牢,她这样想。

渡过了最初的惊慌期之后,她开始思考,毫无头绪地思考。这是哪?对方是谁?为什么是李有才的家门口?无数种答案就是没有答案,她只能确定是被卷入了什么事件。

会不会死不知道,但是可能要再次经历噩梦!想到了‘再次’这个词,对比于即将的未知,她忽然觉得曾经的噩梦似乎……不再像一场噩梦,她甚至没有了当初的不甘。

这次成为了真正的待宰羔羊,她不抱任何幻想了,她鼓励自己要坦然。

但是随着时间概念的丧失,随着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寂静,随着迟迟没有预兆的未知下场,她对自己的鼓励慢慢被沮丧和恐惧湮没。

她开始挣扎,拼命地用地面和沙土般的墙壁磨蹭蒙住了双眼的布带,不知道多久以后,当她筋疲力尽的时候,蒙住了眼的布带终于滑开了一块。

但是,黑暗仍然是黑暗,她依然什么都看不见,她以为这是幻觉,努力地眨眼,睫毛不再受束缚,她才知道这里根本没有光,一丝都没有。

绝望感迫使她利用墙壁站起来,然后贴着墙壁用被捆的双脚蹦跳着开始丈量,用肩膀触碰,四次撞到转角后,在黑暗中意识到这是个十多平方的空间,没有门窗没有出口,只有四面土墙。

颓然滑坐,她不想哭,因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因为曾经为此做好了心里准备,时刻准备牺牲,怎么能哭呢?

在黑暗中静静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所谓李有才的女人,在敌人眼里只是个被缚的普通女人,所以她立刻哭了,哭得无遮无拦没有任何修饰,是一个真正女人的哭泣。她给了自己一个角色扮演的借口,释放她无助的绝望。

这是绝地,没有人知道她在这,这让她觉得自己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光,没有时间,没有希望,除了无尽黑暗什么都没有,连眼泪都看不到。

哭了很久,却不知道是多久,她忽然想他了,那个没有灵魂的败类!

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出现,仍然骗自己说他会出现。因为他是黑暗的魔鬼,他是制造黑暗的人,既然这里是黑暗的,那他一定会感受到这黑暗,像曾经那样黑暗地出现,然后狂暴地释放他的魔鬼本性!

一定会的!她在黑暗中沉沉睡去,不知多久后又在黑暗中醒来,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感受到了泪湿的凉,才知道自己醒了。然后再次鼓励自己要坦然,要坚强,开始用背后的双手摩擦身后的沙土,试图脱困。然而绳很结实,沙土不硬,一片片掉落,磨破了手腕,磨光了力气,磨掉了斗志,再次进入沮丧的情绪循环,然后蜷缩在黑暗里悲伤,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了,在黑暗中睁开看不见的双眼,却不再鼓励自己了,只是蜷缩在黑暗里,静静的。

不知多久后,她在心里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许愿:玷污我的魔鬼,如果你能出现,我发誓我可以给你一个微笑。

过了一会儿,又好像过了很久,她蜷缩在黑暗里笑了。笑声在寂静的黑暗里格外清晰,大概是笑她自己傻,或者是笑她自己贱,听起来更像是精神失常!

咔擦——似乎是金属栓的声音,清晰地来自黑暗上方。

她以为听错了,寂静得太久,这更像是幻觉。

在吱吱嘎嘎的声音里,一道光线突然漏下来,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照亮了黑乎乎的泥土地面。

难道是他来了!他真的听到我的心声了!这是梦!

她抬起头,被上方漏下的光芒亮得睁不开眼,脑海中一片刺痛的盲白,什么都看不清。

咣当——木梯被放下来,一个人影在上方不大的方口外朝下看了看,然后顺着木梯一级级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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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2章 第二次噩梦

不到一米见方的上方开口漏下了有限的光,不算太明亮,但是苏青觉得刺眼。

未修饰的泥土四壁,说明这是个地窖,不是牢房。

渐渐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普通的宽口布裤,再向上看,却穿着昂贵绸衣,稍宽松,居然有隆起的胸线再向上看,光线的背投导致看不清面容表情,但是看得出盘着的发髻,她是个中年女人

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苏青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一切都不合情理,一切都出乎意料,虽然知道自己仍然是羔羊,但是周身的紧张僵硬瞬间得到缓解,至少对方是个女人,至少现在不必受辱。

对方借着不良光线静静打量着蜷缩在地的苏青,似乎也在适应光线,定定看了一会儿后,她才开口,却不是对苏青说话,反而是自言自语:“怪不得他非要先关着,这个杀千刀的骗子感情小模样儿不差,真白净啊”

苏青努力靠着墙壁撑起上身,抬起苍白的脸:“姐姐,我……”

“谁是你姐姐”女人语气不善。

“我什么都不知道,求你放了我吧,什么要求我都让有才答应你,我求求你了。”这种情况下,苏青不得不进入角色,又开始泪涌双眼。

“放了你?咯咯咯……”女人突然一阵得意的笑:“哎呦这个可怜的小模样,啧啧啧……谁让你那么贱呢?嗯?瞎了眼的,等着死吧你”

意外再意外,这番话让苏青如坠五里雾中:“我做错什么了?”

“给汉奸当尿壶,你说你得多贱,你有脸活么?”

越听越不懂,苏青努力哭:“为什么这样对我呜……我只是个女人……这个世道不这样我怎么活……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呜……凭什么……”

“凭我们是锄奸队”女人语气得意,下意识还拍了胸脯。

“锄奸队?”哭声戛然而止,苏青傻了,泪眼朦胧呆呆抬起头。

“国破家亡,都是你们这些烂人害的我们杀鬼子,杀汉奸,替天行道,我们才是人。你们只是卑贱的鬼,都该烂死在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或者说……这话貌似对,但是感觉不对味,把苏青说得无语。

“不信?”女人得意笑笑,低头在脚边的沙土中找了找,随手捡起一小块脏污的包装纸,抖落掉了灰尘,捏在苏青眼前:“认字么?信了么?”

纸片边缘残留着四个字:吉田商社。

苏青瞪大了眼,吉田商社的事情她听说了,居然是她们干的?转瞬心里一凉,坏了,这她都不介意说出来的话……说明自己的下场注定了,绝对会死

但不管情况怎样,做过地下工作的苏青知道绝对不能因此而表明自己的身份,这是大忌,即便不是对方的圈套,即便她说的是真的,存在这么一个民间团体,也不能表明身份换活命。不过……心里很纠结,非常不是滋味,荒唐透顶。

“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为难我这么一个苦命女人,而不去杀真正的汉奸?”

“谁说我们没杀他?前阵子那枪就是我们打的,可惜李有才这条狗没死。”

“罪大恶极的汉奸那么多,你们偏偏挑李有才?”

“谁让他挡了我男人的道儿呢本来这个副队长该是我男人做的,你知道我们给姓赵的送了多少钱么?结果李有才这狗汉奸半路跳出来占了窝,我们官财两空,他不死谁死?这都是他欠的”

女人说起话来无遮无拦毫不掩饰,因为她眼中的苏青注定要死,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展示她的高高在上,表现她的民族大义爱国情怀,怎能不逞口舌。

“即便这样,又为什么要抓我?”

“呵呵呵……同为女人,我真是为你的猪脑子感到可悲,除了躺在床上劈腿拉胯,你还能做什么呢?”女人的一脸横肉现在终于清晰了些,随着毫无感情的笑容微微颤动着皮肤:“抓了你,就可以看着他们狗咬狗啊,肯定会死人的,姓赵的也好,姓钱的也罢,姓李的也无所谓,谁死都行。既是为民除害,也可以让我男人上位。你懂么?嗯?傻兮兮的贱货顺便告诉你哦,现在已经死了一个姓钱的,下一个是谁我正等着看呢”

“可我不是汉奸我只是个女人我是无辜的”

“你无辜?我呸正是你这把汉奸伺候得精神头十足,他们才有力气祸害更多的苦命人你无辜么?”女人的笑容不见,取而代之一脸无良恶鄙。

“……”

苏青在心里无奈地苦笑了,锄奸队替天行道自称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爱国人士根本就是打着爱国旗号中饱私囊没有道德没有底线的自私之徒只是不知道,这借口究竟是给她自己看的还是给老天看的?还是只把这个借口当做虚伪的优越感?这不是忧国忧民,更像是仇富

心中的无奈苦笑不自觉地代入了表情,被女人察觉到了。

“你看什么?嗯?我问你看什么?”女人迈前了一步,站在了苏青腿边,低下头眯起了眼睛高高俯视。

苏青赶紧回避了眼神低下头沉默。

“”女人突然抬脚狠狠踢在苏青胸膛:“不甘心是么?那好,我就让你甘心,看看你自己是不是个”苏青痛苦着还没喘过气来,她又猛地踢出第二脚,直踢苏青小腹。

半天一夜,早已憋胀了膀胱,这一脚让苏青再也绷不住了,在痛苦中出现了流水声,腿间猛地出现热流。

“咯咯咯……”女人看着灰色旗袍的下摆正在快速地扩散这湿渍,惬意得不行:“你是不是?自己闻闻?你这贱货骚透了原本我还想让你死个痛快,现在我改主意了。既然你这么骚,那就应该物尽其用,等他下了更,让你和我那杀千刀的男人一起长长记性。”

从痛苦中喘息过来,蜷缩的苏青侧过脸,从凌乱的发丝间看到高高在上的女人正从衣袋里掏出个不大的物件,看不清细节,在不良光线的投射下看起来似乎几厘米长,中间略鼓两头曲尖如刺,那是……一个小菱角

尿湿的旗袍下摆突然被掀起来,大腿上满满的湿凉,苏青惊恐地想把身躯蜷缩得更紧,曲起小腿遮挡下面,立即招来又一次狠踢,疼得苏青再次痉挛。

“给我翘着,我看你再敢扭”女人的力气出奇的大,动作麻利敏捷,毫不手软地把湿透的底裤扯下了白膝。

苏青哭了,她没料到,即便对方是女人,依然没能逃脱被的命运。她正被一个女人,并且是一个所谓爱国人士,是自称杀鬼子杀汉奸的锄奸队。

啪脆响

女人的手掌狠狠扇在最翘的丰满处,狰狞威胁:“给我蜷高点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这浓毛骚嘴豁烂嗯?”

苏青羞愤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不再挣扎了,在哭泣中,清晰地感觉到那个菱角被顺向推进了身体,被裹在促狭的那处通道中。

女人满意地直起腰,并不甩去两手沾满的尿湿,反而来到苏青头侧,弯下腰在那片凌乱的齐颈短发里把手搓干:“贱货,让你骚个够等他回来,你俩一起哭吧,最好当场扎透那个杀千刀的,让他一辈子漏水咯咯咯……”

女人舒畅地笑着离开,一步步爬上梯子,消失在上方的出口外,然后木梯被吱吱嘎嘎地抽了上去,咣当一声,地窖瞬间陷入漆黑。

双手被捆在身后,双脚也被捆得紧紧,苏青无法提起膝盖下的那件衣物,何况身体里竖放着一个两头尖锐的菱角,她只能继续蜷缩在墙角,在没有一丝光的黑暗中,呼吸着耻辱的浓重味道啜泣。

生路彻底没有了,被后也活不了,渡过了茫然期的她渐渐恢复了冷静。

应该选择死去尽管被缚导致这很难,也应该努力死去,不值得再活

……

下午的阳光半高不低,某处偏僻角落,一个黑衣人被另一个黑衣人卡住了脖子,按在墙上,胸口挨了一拳又一拳,一次次发出沉重的闷响,一直到身躯僵硬,才被松了手,软绵绵滑倒在墙根下。

这黑衣人捏了捏拳头,合上衣襟挡住腰间的枪,压了压帽檐,转身往巷外走,他正是宽眉细眼一脸阴森的胡义。

死去的家伙是侦缉队的,从他口中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如果李有才当初没进城,那么荣升侦缉队副队长的人应该是老刘,因为他给赵大队塞钱最多,多得谁都比不起,大家都认为副队长人选已经定局,结果被前田一句话变成了李有才。

有枣没枣打三杆子,本着这个想法,在对姓赵的动手前胡义要顺便查查这条支线。口供说这老刘曾经是个贼,并且有个贼媳妇,金盆洗手当了侦缉队,一混到现在,老实巴交气管炎,无门无派在侦缉队里是个老好人。

三拐两绕,凭着口供和怀里的地图,很快来到一片居住区,刚刚拐弯便止步急停,险些迎面撞上一个刚要走出巷子的女人。

“哎呦你可吓死我了”女人挎着个篮子似乎是要出去买菜,下身是普通布裤,上着显眼绸衫,拍着胸脯大呼小叫。

胡义冷着脸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横跨一步闪开,继续大步朝巷里走。

院门挂锁,于是四下看看直接攀越墙头,落进小院后顺手扯出枪。

撬窗入室,放缓了脚步慢慢转,普通的房间普通的家,没有任何发现。

重新走向窗边准备离开,窗旁的墙上挂着一块方形披肩,白色,在胡义经过时,被溜进窗口的一阵微风掀动,轻柔扫过了古铜色的面庞,让胡义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这种味道……很冷

这种味道……似曾相识

她也有一块方形的白色披肩。

……

当他搜索到院中的杂物仓库里,看到了一个摆在墙角的木梯;当他推开了一个没有多少灰尘的大木箱子,地上露出了一块方形的铁皮包木盖板;当他抽开了铁栓拽起拉环,一个黑黝黝的窖口出现在细狭眼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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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糊涂鬼

地窖不浅,看不清下面的细节,木梯被顺放下去,角度不能摆放得太大,刚刚搭着入口边,胡义开始一级一级的攀着下。

正下攀在木梯的半空中,木梯底部突然被一股力量横蹬滑开,顶部的摆搭位置瞬间疾沉,失去了角度失去了稳定,一手持枪一手攀附的胡义无法再平衡重心,坠落。

噗通——后背沉重触底,溅起浮尘一片。

震荡导致的恍惚中,睁眼,上方高处的出口外正在闪过一个女人的阴影。

哐当——铁皮包木盖板狠狠摔合,瞬间黑暗。

咔擦——铁栓被锁住的声音。

随后是吱吱嘎嘎的摩擦异响,有人在外面开始推动那个大木箱。

躺在漆黑的窖底,胸膛中的震痛未衰,脑海中的嗡响未绝,却又听到身侧一阵短暂的扑动声。

多年的搏命直觉感到了威胁,来不及做出最佳反应,只能瞬间猛蜷身体,用双膝遮住胸腹,同时侧转身躯,用肩膀替换咽喉位置。

呼哧——黑暗中感到有牙齿狠狠咬在了自己的肩头,料中了,被咬的原本该是脖子!

︽■

拳头瞬间握紧,曲臂将要狠戾爆发,却停止动作在黑暗中,静静感受着咬在肩头的剧痛,和那个执拗不甘的柔弱喘息。

蜷曲的双膝放下了,待击出的拳头松开了,胡义静止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任肩头上的牙齿切开皮肤,深深入肉,飘出血腥。

这是她,虽然看不到,也知道了是她。

她的牙齿仍然在执拗地发力,狠狠地不松口,但是,感到剧痛的位置却不是正在流血的肩头,而是胡义的心。

她咬得越狠,说明她越苦;她咬得越狠,胡义的心越痛,越是不反抗,不动。

就这样,在没有任何视线的黑暗中,过了好久。

她逐渐松懈了力气,仍然不松口,却开始哭,咬着那结实如钢铁的,正在流淌鲜血的强壮肩头哭。

最开始哭得压抑,细若蚊蝇,后来哭得放声,只能松了口。她哭着,他听着,直到这个黑暗空间再次陷入寂静。

“我错了!”这是胡义说出的第一句话,他静静躺在黑暗中,说话的声音不大,好像是在对她说,又好像是在对自己说,这三个字,他生平第一次说得这样清晰,诚恳,痛彻心扉。他知道她听得懂,她知道这是说什么,只有她能听得懂。

几秒钟后,她再次朝胡义的肩头猛然下口。也许是她力气不多了,也许是被咬得麻木了,尽管再次被咬出了血,胡义觉得这次不如刚才疼。

然后她又开始哭,不得不再次松口,于是她哭着开始骂,骂出的台词就像当初在江南一样,骂得他连头疼消失都没意识到,继续躺在黑暗的泥土上一声不吭,像个死人一样,任凭她骂累,哭骂到黑暗再次寂静。

很久以后,躺在黑暗中的胡义听到她呼吸趋于稳定,既然她只能用牙齿,那她肯定是被绑了。

“我先给你解开吧。”

她蜷在黑暗里不说话。

缓缓抬手,在黑暗中循着方向摸到了她柔软的肩,她微微颤抖了一下。

刚刚拆开了她背后手腕上的绳,却被她刚刚挣脱束缚的手一把推开,然后听到她悉悉索索地退开,一直退到了墙角。

看不到她,但是听起来她在忙着穿起什么,然后又有撕扯绳结的声音,大概是捆在她脚上的。

胡义开始摸索,循着墙壁丈量,摸到了斜卡在半空中的木梯,当时是被她用双脚蹬滑了底,蹬得木梯话落半墙翻了个。一圈下来,确定了面积范围,又开始摸索地面,无意间摸到了一片湿泞,抬手嗅了嗅。她似乎听到了嗅闻的声音,突然在墙角里静得出奇。

胡义懂了,不再研究不再联想,继续探索直到找到那把掉落的枪,然后靠坐在另一个墙角,黑暗的空间又开始寂静。

院门是锁着的,下来之前没觉得有人,这两天侦缉队大乱缺人,姓刘的一直在值更,能这么快速又无声地进院并趁机封死出口的只能是那个贼婆娘,果然有本事!

木梯虽然在这,但是那个挡板太厚了,外面是铁栓,再加上那个大木箱压住,无解!马良他们能找到这么?就算找来了,能想象到我们被困在此?又能找到这个地窖么?希望不大!看来……这是死棋!

对于这种结果,胡义不觉得慌张,也不觉得窝囊,至少找到她了,有一种任务完成的胜利感。一直以为自己注定曝尸荒野,没想到上苍眷顾,给了自己这么大个坟,还有她在旁。只是……她不该这样结束,虽然她也是个军人,可她不一样,这是唯一的遗憾。

从进入这个黑暗空间到现在,深深感觉到她身上的死志,她不想活了。虽然她咬,她哭,她骂,直到不说话,但是从头到尾没问过一句是否能出去,是否还有人来救,这说明她早就想死。

“很遗憾,我不能为你报仇了!”胡义忽然开口,打破了黑暗的寂静。

她不说话,在另一个角落中静静呼吸。

“不过我觉得……你至少报了一半的仇,因为我这个败类终于要完蛋了!”

黑暗中,传来她的一次深呼吸。

“看来……我不善于说笑话。”胡义自己笑了,笑声很短,很淡。

“我没想到你会来。这不可能。”她终于说话了。

“我也不想来,谁让我迷了路呢!”

“我们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也许被闷死,也许被渴死,不确定时间。”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小的刚刚能被他听见。

“我什么都没帮到你,解开绳子能算么?”

“至少现在我不害怕了。”

“下来的时候我也没见你怕!好一个突袭,差点活活咬死我!”

“你穿着侦缉队的衣服,我以为……”

“那你为什么又咬第二口?”胡义察觉到她的气息坦然了许多,所以试着在这最后时刻逗她乐观些。

“有么?”她似乎不记得。

“有,但是不如第一口疼。”

“那是因为我没力气了。”

胡义第二次笑了,然后黑暗的空间又静下来。

一段时间之后,她在黑暗中说:“其实……你还不算是最混蛋的人。”

“这算夸我?”

“至少你做事从不找借口,你杀人也从不找借口。”

“如果是昨天听到这句话,我会欣然接受。只可惜……今天刚刚宰了姓钱的,当时我居然找了个借口。”

“……”

“我说我怀疑他杀了你,然后就把他杀了。其实我是打算不说话就杀的,可是当时头疼。”

“懒得跟你说话!”

“你是想说我比谁强吧?”胡义终于反应过来,在黑暗中愣愣反问。

她故意不再作声。

“这个故意找借口的人是谁?”

“……”

“抓你那个家伙,是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这个问题胡义一时无法回答,被她那突然悲观的语气说得语塞。

“我撑不住了!来世我不想再做女人……”她忽然又开始哭,是低声的哭。

胡义不知道该怎么劝,这种事似乎也没法劝,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必要劝?但是她哭得胡义心里一阵阵地抖,做个深呼吸郑重开口:“你是最好的女人!肮脏的人是我!知道我怎么想么?在寻找你的路上,我就怕你这笨女人执拗,一心盼着你能妥协,特么的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只当被狗咬了一口,这点事算特么个屁!只要你还在就好,没受伤就好,你就是裹了泥,都比别人干净!我知道这话轮不到我这个不要脸的说,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哭声突然止住了,她忽然安静在黑暗里,胡义能感觉到她那愣愣的泪脸。

“本来我是不遗憾的,但是现在我特么改主意了,等我死了之后,我会变成一个厉鬼,把那个姓刘的王八千刀万剐,剁碎了他的命根子喂狗!”胡义的声音愈发狠戾,在黑暗的空间中阴森森地回响,听起来现在他已经成为了厉鬼,不像是活着。而那个唯一的听众似乎真正的安静了下来,完全不再哭,不再冷。

静静地过了一小会儿,她忽然用很小的声音说:“侮辱我的不是他,是……他老婆。”

“……”

黑暗中正在弥散开来的阴森气息陡然不见,厉鬼好像噎住了。

他老婆?那个贼女人?女人也能那啥女人?虽然被周晚萍进行了初级教育,胡义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这算什么事?深深地茫然!

“这是不是……更恶心?”不能违背伦理纲常的她那询问简直如蚊鸣,又有即将沮丧的征兆。

“这……不算吧?”胡义稀里糊涂地赶紧先否认,生怕她再哭。转念又觉得不妥,这要是不算……也不对劲啊?便宜白占的吗?还能不能变成厉鬼把那贱娘们千刀万剐了?不行,还是得剐!

“真的吗?”她似乎没有感觉到黑暗那头的胡义正在掉下巴,小心翼翼地求证。

这让胡义不敢犹豫了,立即顺嘴瞎编:“真的。小的时候……我们那山里还有女人凑一起过日子呢,也没见谁说她们伤风败俗!再说了……那个……她又没有男人东西,这怎么能算是侮辱?你这个情况呢……我觉得……是被上了刑。不过……我还是打算把她千刀万剐,做了鬼你总不能再用命令压我了,到时候你可别拦着。”

她深深呼出了一口气:“算了,都已经做鬼了,何苦还要那么累呢。”

他也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她可以坦然面对了,起码在死的时候可以好受一些。可是心里仍然在纠结糊涂,女人那啥女人,到底算什么?这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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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 走为上

深秋的太阳坠得明显快了,这个下午还不觉得过了过久,毫无温度的阳光已经斜斜,街南侧的房屋阴影长长,几乎铺盖了大半条街。

凉风阵阵,浮灰不时扬起在路口,行人寥寥,一个布裤绸衣的女人提着个篮子拎着个包袱,匆匆在街边埋头走。

一路走到侦缉队大门口,女人扬起满脸热情的笑,朝班房里的黑衣人打招呼。

看大门的侦缉队员从窗口探出头来:“嫂子,怎么不进来啊?”

“呵呵,我来找老刘商量点家里事,里面人多耳杂的,多不好意思,你帮我喊他一声,我这等着。”

“嘿嘿,嫂子,你是怕我刘哥下不来台吧?”看门人笑嘻嘻地打趣,然后进院去喊人。

老刘,就是没给李有才枪械室钥匙的老刘,是主动跟赵大队说明李有才行踪的老刘,是妻管严娶了个贼婆娘的老刘,是给赵大队塞了一大笔钱结果没当上副队长的老刘。前一阵子侦缉队出城调查粮食运输队遇袭现场,打李有才黑枪的,正是这位。

老刘不明白他媳妇为什么来侦缉队找他,刚出了大门口,便被女人一把扯到街边的僻静处。

“出什么事了?”

“被找上了!一个扎手的点子进了咱的∟↓门,让我直接困窖里了,我感觉他们还会再来人的。”

老刘当场一惊,四下看看:“居然没去找姓赵的反而能找到我?”

“说这些没用了,难保不露底,咱们现在就得走!”女人把包袱扔在男人怀里。

“这……去哪?”

“想去哪就去哪!”女人四下看看,撇下男人过了街,来到几个乞丐身边,掏出几块钱塞给他们,把手里的篮子往他们当中一放:“把这一篮子纸找人多的热闹地方给我扬了,回来我给你们更多的赏!”

几个乞丐提起篮子跑了,女人回来扯着他男人匆匆直奔城门。

……

马良拎着驳壳枪在屋里整整转悠了一遍,普通的人家普通的房,没有任何发现,于是他重新走向撬开的窗口,一阵凉风溜进了窗口,掀动了墙边挂着的白色方形披肩,不经意拂过马良的脸。他扭头瞧了一眼,顺手撩在鼻子边闻了闻,似乎是一种极淡的香,然后翻窗出屋。

“院里正常。”刘坚强朝刚刚出了窗口的马良低声招呼。

“屋里也正常。那他去哪了呢?”揣好了枪的马良皱着眉头走向院墙。

“这么久没消息没人影,也许牺牲了!”刘坚强随后也走向院墙,和马良一起往外爬。

在墙外望风的石成看着两个人从墙头跳出来,忍不住问:“谁牺牲了?连长?”

“别听他胡说,连长没了也轮不到他!”马良的情绪不好,迟迟不见胡义返回汇合地点,所以他们几个找出来了,临时抓了个倒霉的侦缉队员,得到了姓刘的住址,刚刚搜查完毕,没有任何线索。

“连长是不是直接去找姓赵的了?”

“有这个可能!”

“那咱们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行动就是了!难道连长不在咱们就不干了?苏干事肯定在姓赵的手里,天一黑咱们就应该行动,直接打进他的窝!”

“把你能的!”马良朝一脸威风的刘坚强翻了个白眼:“我已经侦察过了,姓赵的那院里最少十几个人,屋里几个还不知道,打进去?他已经做防备了,谁打谁?”

“几个汉奸狗腿子就把你吓软了腿,换成鬼子你是不是得尿啊?怕你就别去了,我和石成就够!”

石成满头黑线,想开口,想了想又改为不做声,还是看他俩掐吧。

马良是打算好好跟流鼻涕这个混头掰扯掰扯,正想说话,却见小乞丐徐小匆匆跑进了巷子,迎面而来。

“宪兵又开始巡逻了!警察也上了街!呼——好像是因为这个。”说着话,徐小递上了手里那张传单。

日虏屠国,致我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而我辈国人,岂能屈膝苟活?孔曰成仁,孟言取义,今我梅县别动队,神兵天降,志安社稷,诛杀倭奴,当街击毙大汉奸钱副队及一众败类,以洗国耻,以警国人,以儆效尤,以昭日月……

“梅县别动队?”马良拿着传单看傻了眼:“前脚咱们刚干完了活儿,后脚这就有人领功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要脸到家!”

“这个‘别动队’是个什么玩意?”刘坚强也傻了。

石成想了想:“我倒是听说过,确实有这么个组织,好像……也是个游击队。”

“不管怎样,现在绝对不是行动的时候。眼下巡逻队和警察都上了街,咱们也不能再到处乱晃了。徐小,你继续到连长指定的汇合地点混日子,救过我的刘婶家你知道吧,一旦连长回来,带他到刘婶家找我们仨。”

四人离开了身后的上锁大门。

……

关于那个菱角,苏青无法启齿。现在注定要死了,这是生命的最后时光,尽管她有勇气放下芥蒂,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再去考虑那个屈辱的菱角,没有任何意义,有没有菱角都会变成一具尸体,何苦还要在活着的时候经历第三次羞辱呢!

没想到他真的来了,他说是巧合,在苏青心里认定这是个奇迹,她更愿意相信是她的许愿灵验,召唤了这个魔鬼出现,只是结局……魔鬼陪葬了。

想到这里,苏青想笑,不是嘲笑他,也不是嘲笑自己,只是为了心里那一份复杂的开心。由此,她又想到了许下的那个愿望,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一个微笑,虽然他迟了一点,但他还是不可思议地来了,怎么办?

当是连累他的回报吧,何况这里黑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他不会知道,又何妨对他笑一下,尽管在给自己找各种理由,她仍然感觉脸上微微的热了。

面朝黑暗的另一个方向,努力调整了嘴角,她觉得很不自然,偷窃般地心慌,呼吸都开始不平顺,偏偏笑不出来,于是下意识抬起两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捏眼角和嘴角。

“你怎么了?”黑暗中突然响起他的问。

“呃……没事,我……没怎么。”她放下脸旁的双手惊慌着答,心里却想:天,我居然朝他做了个鬼脸!怎么会?这根本不是我!

他没再说话,他根本看不到,这让心虚的她觉得踏实了,却又莫名地感到一丝丝遗憾。

……

黑暗和寂静会使时间变得漫长,不确定这是多久了,这种死法实在不如战场上来得痛快,枪倒是在,可是现在胡义还没兴趣吞自己的子弹,不是怕死,而是因为她在。如果到了最后关头,她真的要经历痛苦,只要她愿意,胡义会朝她开枪的,然后才轮得到自己。

面对死前的困境,胡义很平静,其实大多时候他都很平静,正是因为平静,才能一次次突围,死里求生。

现在,他在黑暗里静静感受着,空气似乎还是像进来的时候一样,有一些霉腐的味道,有一些淡淡的腥臊,憋闷的窒息感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增加。这是个地窖,这不太合常理。

“从你进来开始到现在,有没有觉出空气的变化?”

她被这突然的问题问得诧异,随即猛地红了脸,迟迟不说话。

胡义这才意识到她在意什么,又向黑暗中补充说:“呃……我是说……现在你觉得更憋闷了么?还有……这霉腐的味道一直都有,没淡过么?”

“我……没觉得。”她的声音不大。

胡义触碰着身边的墙壁站了起来,在黑暗中仔细地抚摸着墙壁上的泥土,一点点地扩大范围,稀里哗啦——不时有碎土在落。

“你……在干什么?”

“看看能不能多活一会儿。”他摸过了一个墙角,开始仔细触摸第二面墙,从高到低,然后挪一小步,再从高到低摸下来,直到与地面的夹角,细致得不放弃每一个可以触摸到的角落。墙上的泥土并没有那么潮湿,这股霉腐的味道似乎太重了。

一段时间后,黑暗中的碎土掉落声忽然消失了,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胡义没回答,他跪伏在一处墙根,用手掌触碰着,这里由地面起向上半米多平方的面积不是泥土,而是用砖一块块临时拼摆起来的,并不是死墙,砖与砖之间的细微缝隙流动着细微的凉,霉腐味道在这里变得更重。

“你怎么了?”

哐啷——

一块砖被抠了下来,随后是第二块,第三块……

在黑暗中摸索着抠出两层砖,漆黑中的胡义知道自己正面对着一个漆黑的窟窿。

……

胡义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求自己呆在与她最远的斜向墙角,并且被要求不许动:“你到底在忙什么?”

她不说话,黑暗中持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难道你是要大……”

“闭嘴!”她似乎又开始沮丧。

“好吧。”

又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她似乎不动了:“算了,你自己先爬过去吧,我在这等着。”

“为什么?”

她不再说话。

胡义很费解:“如果我过去了,万一这通道很长怎么办?如果那两个人出现在上头怎么办?”好不容易把她给找到了,他没有勇气再次把她一个人撇在这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很难跟上你……会拖累你的。”

“你受伤了?”

她又不说话。

“再不说话我就扯着你爬!”胡义站了起来,准备靠近过去。

“我……有个菱角。”她回答的声音估计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

通道只有半米多宽,高度大概一米,胡义在漆黑中十分缓慢地向前跪爬,并且不时停下来。没法爬快,不是因为在漆黑中摸索,而是因为担心身后的她跟不住。

“不用着急,这未必是活路,咱们有的是时间。”

她不说话。

听到了她的呼吸声近在身后,胡义放下心又开始朝前爬。

“要不……停下歇会吧?”

她不说话。

“你还行么?”

哗啦——一把沙土突然从后方的黑暗中猛扬过来,打了胡义满身满脸,这就是她愤怒的回答。

吐掉了满嘴的沙土,胡义屁都没敢放一个,老老实实继续向前挪。

一段时间之后,他在漆黑中停了下来,竖着耳朵听了听,不得不开始倒退,直到再次听到她的呼吸声。

“停了怎么不告诉我?”

“你自己走吧!用不着你管我!”不平的气息和冰冷彻骨的语气说明她的愤怒根本未平息。

胡义不敢靠她太近,生怕她随手抓起什么再扬过来,陪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许是活路呢?”

“我不需要活路!”她的嗓门比刚才更大,近乎朝着胡义喊,在这漆黑通道内震得胡义脑门嗡嗡响。

“我以为我能……并不是想……”

哗啦——一把沙土如期而至,几颗沙砾打得胡义满脸疼,紧跟着是一声愤怒的:“你滚!”

“听我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只要咱们能出去,我就抓一个稳婆来,不会有人知道的,呃……你可以……用纱巾遮上脸,对吧?稳婆肯定没问题吧?”

哗啦——又是一阵狂风响,这次胡义有了心理准备,抱着脑袋不回头,任沙土扬了满后背。

“你这个无耻下流的混蛋!你这个卑鄙的逃兵……”她近乎歇斯底里了。

胡义讷讷:“我这也是……没办法才想到的。我发誓!”

……

不知道爬了多久,也不知道爬了多远,当胡义撞到了土,前方似乎没有路了。他提示身后的苏青等等,然后缓缓直起身,没有碰到顶,摸索中,一面壁上有槽坑,终于确定这里可以向上。

“现在开始别出声,你站在这里等一下,我先上去看看。”

谨慎地横挪开了头顶上的烂木板盖子,胡义仰起头,上方似乎是一片低矮空间,有光线从更高处的地板缝漏下来。

是灯光,这是晚上,上方是地板下的空间,胡义爬了出来,在木柱间,借着那些漏下地板缝隙的微弱光线,找到了一块最大的缝隙,仰躺过来试图朝上看。

视线角度和范围都有限,但是这地板缝旁边放着个箱子,让胡义勉强看到了四个字,吉田商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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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5章 苦肉计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山岭上,一个年轻八路军战士,高高挺拔着胸膛,迎风肃立,没有持枪的双手垂贴裤侧,衣摆扑啦啦在冷风里响。他的眼中凝结着决然,他的神色透露出淡淡的悲怆。他是二连的兵,二连兵的胸膛永远挺得最高,最昂扬。

一个高大的军人在他的身旁,挺拔坚毅如一尊黑铁塔,拧眉注目,陪着身边的战士迎风北望。他是战士的连长,他是高一刀,他是传说。

“你确定不后悔?”

“连长,你让我去吧,我不后悔”

“事情未必像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个缺德玩意不是好糊弄的,你的日子未必好过。”高一刀一脸担忧,远望,苍凉如画。

“我有心理准备。”战士目不斜视,视死如归。

“那好吧。”

战士以军姿利落地原地向左转,面对他的高大连长:“生是二连兵,死是二连鬼;矢志不移,永世不忘”随后敬出一个英武的军礼。

高一刀转身相对,肃穆还礼。风,萧萧兮。

……

一对小辫儿摇摇晃,一个漂亮风镜松散地挂在脖子上,一身娇小戎装,左臂的红袖标在阳光下刺眼地亮,一个崭新的牛皮枪套,那是牛大叔利用闲暇时间改制的,特意为装她那把大眼撸子,挂在她腰后的皮带上。

经过站在大门口的站岗哨兵,她连眼皮都懒得抬,屁颠屁颠直接往院里晃。两个被闪瞎了眼的哨兵十分想和她搭话,可是又不敢乱开口,谁让他们这批警卫员是最新一届呢,他们的警卫排排长小丙似乎都比她矮半级,哪敢造次?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大神进了大门,相互对视一眼叹命薄。

穿过院子,停在敞开着的厅门口,阳光下,她歪倚着门框朝屋里人嘻嘻笑:“团长大叔,你找我啊?”

“少给我嬉皮笑脸我就纳了闷了,这都三天了,你怎么还不回去呢?还能不能办点正事了?”

已经从警卫排里挑好了几个战士,准备跟着小红缨去酒站送重机枪三脚架,然后留在那接受胡义的操作指导和训练,结果这小丫头在这大北庄已经住了三天,愣是没有要回去的动静,几个战士等不及来找团长反应。陆团长当然也急着早日出来成果,当即命令传召小红缨。

“那我不得和牛大叔好好说说话吗?亲朋好友不都得探望探望吗?”那小嗓子一开口就嘎嘣脆,任谁听了都心情舒畅。

陆团长可不吃这一套,倒背着两手走到了屋门口,隔着门槛低头瞧靠在门框外的小辫:“啧啧啧……还亲朋好友?咱们团拢共几个人?嗯?你那些狐朋狗友一根绳就能栓出来,拢在一块都凑不成个蒜……跟牛大叔说话?怎么天天混卫生队呢?这也对不上门啊?”

漂亮大眼咕噜噜转了一圈:“本来……是要陪牛大叔啊,可是周阿姨总是让我帮她干活,为了伤员,我当然义不容辞”

这小臭不要脸的永远振振有词,说瞎话眼都不带眨一下,陆团长跟她可掰扯不起了,故意严肃脸色:“少给我胡说八道,小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扯什么淡我看你不把我这个团长的脸丢干净不罢休,能不能别再去骚扰那些友军伤员了?嗯?人家伤愈后得归人家的队,你挖哪门子墙角?这人家回去一说,我成什么人了?借着咱这有医生了就干这个啊?下回到师里开会我得被人笑掉大牙”

“那……那有的已经伤残了,回去也未必能归队,我这不是给他们一个出路吗?再说你看我们九连现在哪有人了?站岗都轮不满哨。笑话就笑话呗,反正你哪回去开会都得被笑话,不如留下一个是一个,九连也是你的连啊你说是不是?团长大叔,我跟你说啊,有个大医生就是好,咱这卫生队变成聚宝盆了,这么远抬来的,个顶个的老兵哎”

“你……”陆团长愣愣瞪了一会眼珠子,突然咂吧咂吧嘴露出一副无耻相:“这个……理倒是不糙……嗯……”

捧着本书在屋里闷头看的政委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大声地咳嗽了一嗓子。

陆团长咧着嘴扭头往屋里瞧了瞧,转回来立刻又朝大眼无邪的小丫头黑下脸,放大嗓门道:“那也不行少给我扯这个淡,赶紧收拾收拾回酒站去,你就是个小祸害,摆哪都闹心”

这时,团部大门外突然传来大声叫嚷:“我要见团长,让我进去见团长……”

门框边的小红缨转身往大门外看,陆团长一步迈出了门槛,站在阳光下朝大门方向放声:“让他进来。”

一个战士大步进了院子,距离屋门口的团长几步距离时站定,敬礼,一身风尘说明远道而来,但不是通信员。

团长皱了皱眉毛,把这位上下打量一遍,认出了这是二连的兵,心中不由一紧,脱口先问:“出什么事了?”

“报告团长,我要求调离二连。”

“调离二连?”陆团长这心总算放下来了,以为高一刀又不自量力捅破了天呢。

“连长打我,只因为我的刺刀不够亮。”战士当场解开绑腿拽起一条裤腿,上面都是被踢踹的淤痕,着实不轻。“从加入二连那天他就看我不顺眼,这是第二次了,所以我请求调离二连”

走下门口的台阶,绕着这个战士转了一圈,仔细看过了那些淤伤,倒背着手的陆团长脸色转阴:“这个王八羔子放心,我饶不了他,你先……”

“团长,我请求调离二连,我不想再回去,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战士的强调让陆团长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如果被打的战士一定要公道的话,就必须严肃处理高一刀,这不是团长想看到的,既然这个战士只强调希望调离二连,事情就容易处理了。

沉默着短暂考虑了一下,陆团长点头:“可以。要不你……先去一连吧。”

“九连缺人,我请求去九连。”

一对小辫一下支楞起来了,小红缨诧异地眨巴着眼盯着站在院子里的战士猛看。

已经出现在屋门口的政委听到这话后,没有迈出门槛,抱着怀里的书多看了院中的战士几眼,又抬头看了看天,掉头回去桌边坐了。

陆团长低头想了想:“行,我同意了”

“我不同意”小红缨翘辫子了。

“你有什么不同意的?你们九连不是正缺人么?”

“缺人我也不要他”

“很遗憾,我是团长,这是命令。”陆团长堵了小丫头的发言,拍了拍战士的肩膀,微笑鼓励:“到了九连好好干”

“是”

战士昂扬敬礼,门边的小红缨一脸无语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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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 物归原主

上午的阳光下,春秀楼的大门被打开,鲜艳罗裙浓妆重粉,金妈出现在大门口,嗑着瓜子迈出了门槛,悠闲地看着街来人往,晃悠了几步准备返身,一个经过的妇人抬手招呼:“今天开门早啊!”

循声望去,金妈一笑:“你这贱人,又接活了?这回是谁家抱了儿孙?”

妇人挎着个小包袱,胳膊上还搭着一件黑衣,走至门前止步,一脸困倦,诉苦道:“别说儿孙了,连个千金都不是,哎,愣是生出个菱角。”

金妈楞了楞,随即反应过来,扑哧一笑:“撒欢儿不要命啊!有这调调的哪个不是败家的,没少赏你吧?怎么还苦着个脸?”

“苦的就是这个,一分钱没捞着,塞我这么件衣裳。”妇人搭着黑衣的胳膊抬了抬,晃给金妈看。

“呦,料子不差。”金妈顺手把黑衣扯起来抖开,翻转了瞧。

“要不是因为这,我非当场闹给他们看。”

想到李有才那一身狗窝脏,金妈把这衣裳直接搭自己胳膊上了:“得了,你也甭往当铺跑了,这衣裳我要了。”

“那感情好,下回你∽的姑娘们有事,我少算你。”

……

李有才在春秀楼后院的狗窝里整整住了一天一宿,现在金妈出现在狗窝边,告诉他宪兵上街巡逻了,他才蓬头垢面地爬出来。

“可憋屈死我了,你不是诳我吧?”

“诳你干什么,昨天下午就开始巡逻了。”

“啊?那你现在才说?”

“呸呸……快别拍打你那一身灰了!给你这个。”金妈把手里的黑衣扔给李有才,笑嘻嘻地不解释她的无良心思:“听说还有人撒了传单,说什么……梅县别动队杀了姓钱的。哎,感情你小子就是梅县别动队啊?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这名头够大的!”

刚换上了外套,还没来得及系好纽扣,李有才便僵住了,愣愣看着金春秀的一脸怪笑:“梅县别动队?”

“啧啧……再装!”

“我装个屁啊装!”纽扣也不系了,当即迈步走:“不行不行,我得赶紧走!”

“急什么?”

“我怕太君打断我的腿!”

……

何谓‘别动队’?这与蒋委员长有关。

委员长大人对游击战的理解是与别人不同的,将敌后游击部队区分为‘游击正规军’与‘地方游击队’两部分。在南岳军事会议上,委员长要求全面执行新的抗战策略,即‘政治重于军事,游击战重于正规站,变敌后方为其前方,用三分之一力量于敌后方。’

在委员长看来,游击战也是正规战的一种,为取得对敌效果,贯彻指挥,并维持军纪,必须以正规部队担任游击作战。他曾告诫第一战区与第五战区的高级将领们:“现在社会一般人士,认为游击队与别动队没有分别,这是极大的错误。所谓游击战,实在是正规战之一种,一定要正式的部队,尤其是纪律好、精神好、战斗力强的正规部队才能够担任。绝对不是临时集合民、枪编成队伍,就可称之为游击队,就可胜任游击战。这种临时集合的队伍,只能叫‘别动队’。

‘别动队’是由地方政府或当地机关团体集合本地的武装民众,聘请军官训练、统带,来担任一种特别行动的任务。如扰乱敌人后方,破坏敌人交通和兵站、仓库等。现在各地所称为游击队的,可以说是担任这种特别行动任务的‘别动队’。这两种部队的分别,我今天在此再加以明白的规定,就是:凡由地方政府机关和当地人士集合本地武装民众编成队伍来发动自卫的力量,遂行一种别动任务的,叫做别动队。凡正式建制部队,纪律森严,运动轻捷,富有攻击精神,而由正式指挥官统率,奉令担任游击战斗的,叫做游击队。但是要知道,游击战亦是正规战。”

以上,就是蒋委员长对游击战的高明指导,强调敌后游击必须是正式建制部队,这与八路军强调‘分散兵力’,‘分散做群众工作’的务实游击战术有很大区别。

李有才干的是侦缉队,虽然整天不务正业,也知道这个‘梅县别动队’是什么。明明是他拉来了胡义干掉了姓钱的,结果这梅县别动队突然跳出来制造声势,实在让他不太理解,这事将来如果捅开,别动队丢不丢人?他们不至于这么蠢吧?

无论如何,也得赶紧去见前田大尉,不把这事说明白,可就坏了菜,跑出了春秀楼直奔宪兵队。

贼头贼脑地推开了办公室门,迎面看见前田大尉的一脸黑,慌不迭来在办公桌前:“这事是我干的,可不是别动队,他们冒领我的功劳!”

“你……把这称为……功劳?”

“呃不是,我是说……帮手的确是我的人,一共四个,都是我在绿水铺的老底,都是有案可查的!他们在砍九那虽然无恶不作,可绝对不是什么别动队。真要是别动队,何不直接端了侦缉队呢?不信您可以……”

“我没兴趣听你说,要么,你给我找出这个别动队,要么,你就是别动队!”

“我……”

“侦缉队损失了那么多人,难道你不是罪人?”

“那是钱副队他先……”

“他已经死了!你呢?”

李有才现在算是明白了,当不当这个侦缉队副队长,前田都拿自己当驴使唤,这就是所谓的‘厚爱’,无忧无虑的神仙日子根本不存在。

“我明白了!您放心,我早晚把这个别动队给挖出来。”

“早晚是多久?”

“一……半年……呃……我是说三个月……三个月还不行啊?这个事可没那么……”

“可以。我给你三个月,灭不了别动队,你就是马谡。”

李有才心说就你这结结巴巴的还看三国?我成马谡了?瞎了眼的,我特么是马岱!

走出了前田的办公室,消了一身汗,呼吸顺畅了,恢复了轻松了,终于发现金妈给自己这件衣裳居然十分合体,随手掀起衣襟,看到了衣内不起眼的三针白线,明显的一个‘才’字。

这不就是老子的吗?啊?这不是应该挂在衣柜里的吗?怎么在金妈手里?这是个什么鬼?

……

为了保自己的命,把苏青拉进来了,虽然不知道她是不是脱险,该办的事还得给她办,否则心里过意不去。但是……宪兵队的牢房可不是随便进的,能进前田大尉的办公室,那是工作,去牢房要怎么解释?

李有才在宪兵队里溜达了一会儿,大步奔牢房。

在沉重的铁门关闭声中,李有才在一个宪兵的带领下穿过了阴森的通道,渐渐有痛苦的嚎叫声传来,还有阵阵低泣呻吟。一个小门被打开,不大的密闭房间,鬼子少尉坐在台灯后,用生硬的汉语诧异问:“你……找我?”

李有才笑嘻嘻地一躬身,然后撇眼看身后的宪兵。少尉摆手,宪兵倒退出门,咣当一声紧闭。

“石原太君,我是受人之托,来问您件事。咱们先说好,听完了您可别生气。”

少尉点头。

“春秀楼的老板托我打听,想找贵国美女的生意。我认识的太君不多,只能找您来问了,我也知道你们的妓馆是有规矩的,可是如果您能包出来一个的话……不知道……这个事能不能……那些富绅对于这异国风情实在是……嘿嘿嘿……”

宪兵少尉木着脸孔定定看了李有才几秒:“我,是帝国宪兵,不想认识什么楼……明白?……但我认识你……”

“这……”李有才不明白什么意思,有点懵。

“这件事……我……你……没有第三个人!明白?”

得,春秀楼没指望上,结果自己沦为帮鬼子拉皮条的贱人了,这倒霉催的苦命!李有才无语,还没来得及好好在心中感慨生活的艰辛,宪兵少尉已经一脸贱笑地站了起来,向他伸出友好的手:“合作……愉快!”

……

她换上了一身男装,衣服肥肥大大挽了好几层袖子,坐在桌边一句话不说。

胡义小心翼翼凑到了桌边,蹭着凳子坐下,她在对面冷冰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总算放下了心,真怕她把板凳摔过来。

“稳婆又不知道你是谁,何况你还蒙了纱巾,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至于那对贼夫妻……我想他们肯定跑了,不敢再出现在梅县。”

“……”

“我得去看看马良他们是否还在联络地点,另外得给咱俩弄些吃的,跟我一块走吧?”

她仍然冷冰冰不表态。

这时,胡义突然听到院中似乎有细微的动静,猛地起身抽枪,同时向她摆手示意躲藏。

“是你……们?”李有才惊讶地看着他家屋里的两个人,放下了高举的双手。

……

“……确实是你们的人,不过是个硬骨头,离咽气没多久了,现在已经没再对他上刑。”

听李有才说到这,苏青急问:“他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

“是挺进队送来的,本来抓了三个,两个在路上死了。”

“挺进队?”

“嗯,好像是这么叫,现在还在山里转悠呢。”

胡义皱了皱眉毛,想起了曾经大雨中的泥泞。

苏青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事必须立即回去报告,时时刻刻都有出大麻烦的可能。

看着桌边两位都陷入了思索,李有才这才扯着身上的外套纳闷问:“既然你们昨晚就到我这来了,那谁来给我解释解释,这件衣裳是个什么故事?”

二位观众抬起眼,盯着李有才身上的衣服看了看,一位突然冰寒,一位突然傻眼。

咣当一声板凳倒,苏青火冒三丈抡起粉拳彻底发作,打得胡义抱着脑袋却不敢逃。

李有才愣愣看着,完全不懂,但是他忽然觉得……苏姐对胡长官……打得这么怪呢?这貌似是……不当外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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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七章 软肋

田三七,植物,中药材的一种,性甘、微苦,温。注:止血散血定痛,金刃箭伤、跌扑杖疮、血出不止者,嚼烂涂,或为末掺之,其血即止。

他叫田三七,老家的小村里没有识字的人,所以爹娘就随口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并不知道这是一味药,即便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二连的兵,他最崇拜他的连长,快腿儿曾经是他的班长。其实在二连,除了连长之外,他的刺刀是最亮的。

连长对他说,虽然是放暗箭,这支箭也必须是雪亮的,否则射不穿九连这个杂碎窝。

他觉得肩头沉甸甸的,他担负的是连长和全连的重托。二连有了掷弹筒了,却无法打中目标!这让连长很颓丧,全连都很颓丧。二连和九连是世仇,由此,不甘心低头的连长毅然出此下策,不止想弄明白掷弹筒的操作,同时也要知道九连的机枪到底怎么配置使用的,九连的战术特点是什么?九连的家底到底有多厚?胡杂碎到底有多大能耐?等等等等。他既是个取经的学徒,又是个仇家间谍!

他跟着那个缺德丫头出了团部,还没有穿过操场,前边那俩小辫儿不走了,原地转身,一双大眼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上午的阳光斜照,在空旷操场上拉出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不许再跟着我!”

“我现在是九连的兵。”

“臭不要脸的,你是个屁!”小丫头丝毫不客气,抬手仰指他的鼻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赶紧给我滚蛋!”

“你没资格命令我。”

“我没资格?呵呵呵……嘿嘿嘿……哈哈哈……”羊癫疯似的猖狂娇笑,吸引了操场周围的目光。笑声在最高处戛然而止,猖狂不见,一双大眼转瞬变得清澈无邪,让观众完全跟不上节拍,认真问道:“谁有资格?”

“九连连长。”

“跟我讲条例?现在我告诉你,我就是九连连长。”

“……”

“不信?”小丫头扭头左右看,突然扯开小嗓子朝卫生队那边喊:“包四,你说,我是不是九连连长!”

卫生队长包四正在窗根底下闷头走呢,这一小嗓子喊得他一晃悠,抬头愣眼瞧瞧操场中间那俩高翘的小辫儿:“是,你是!”转头进屋去忙了。

小丫头再扭头朝另一侧喊问:“铁蛋,你说,我是不是九连连长!”

一连的排长铁蛋正站操场边跟几个战士一起看热闹,冷不丁被叫到,四下里扫一眼,没发现他的连长在场,于是答:“是!”

田三七站得笔直,昂首挺胸,目视远方,不卑不亢:“我是**团战士田三七,我奉团长命令调入**团九连,**团九连连长叫胡义!”

“死鸭子嘴硬,跟姑奶奶我上纲上线?哼哼,我想你是没听懂!那我现在给你解释明白,你会以借调的名义被我送给一连去站岗,也可以被我送给卫生队去抬担架,放心,我是不会让你这个倒霉鬼去炊事班帮忙的,因为那都算便宜了你!所以……你是不是九连的兵又怎么样呢?就在这干活吧,你出不了大北庄,没有我的点头你一辈子都进不了九连的门!”

说罢,缺德丫头开始无良地笑,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冷风习习。

这是意料之中的,这缺德丫头是进入九连的最大障碍,知道她有缺德冒烟的能耐,跟她搬条例说教条一点用都没有。田三七有一颗坚持到底的心,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却无法逾越面前这对趾高气扬的丑陋小辫子。他不甘心,不能就这样灰溜溜的返回二连,那样一来连长会成为全团的笑柄,自己在二连也再不能直起腰。

田三七紧紧抿着嘴唇,压抑住不甘,努力把视线放下来,迫使自己注视面前这个不高的缺德丫头片子:“我请求……准许我进入九连。”

“你说什么?这算求我?现在承认我是九连连长了?说话啊?是不是?”

深深的一次鼻息之后,他说:“是。”

小丫头再次笑了,这次笑得人畜无害一脸可爱,在阳光下像是一朵花:“嘿嘿嘿……我是逗你玩呢!九连连长是狐狸,怎么可能是我?胡说你也信啊?行了,你快回你的二连吧,我得玩去了!”

缺德丫头走了,穿过操场去了卫生队,去给周大医生当尾巴。

田三七笔直站在操场中间,一步没动,他知道如果再跟随那缺德丫头,他真的会被送到卫生队抬担架或者一连去站岗。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不能回二连,他重新抬起头,自然而然地挺胸,目视前方,迎风肃穆,变成了阳光下的雕像。

一个小时过去了,经过操场的战士看到那个风尘中的雕塑,无不指指点点。

“这家伙,站得这个直溜,一瞅就是二连的货,倒霉成这样还能把尾巴翘上天呢!”

“九连也好不哪去,这也太能拿架势了!故意摆这出是给谁看呢?显摆他们庙门高是怎么地?”

两个小时过去了,吴严把他的爱将铁蛋叫在了跟前问:“当时你是不是跟着起哄架秧子了?”

“我……只说了一个‘是’字。”

“那你就再说一个‘是’吧。”接着吴严的语气瞬间变得严厉:“去把全团的水缸挑满!”

“是!”铁蛋的回答明显有气无力。

三个小时过去了,葵花趴在窗外道:“周姐,他魔障了,根本劝不动,拉也不走,话也不说。”

窗内的周晚萍看了看操场中间那块‘风化石’,回头朝小丫头道:“神仙,你快把他收了行不行?再站一会儿就吹干了,这不是给我找活儿吗?”

“又不是我让他站的,关我什么事?”

“算我求你行不行?”

“周阿姨,你别跟着搀和了好不好?他就是高一刀那个大王八蛋派来当奸细的!我要是不卡住他,狐狸那德行能指望上吗?唉——操碎了心……”

那副委屈的小口气让周晚萍很无语。

四个小时过去了,一个警卫员跑进了团部:“团长,他还在操场上站着呢。”

警卫员说完便离开了,丁得一撇下手里的书:“你怎么不出面呢?真由着丫头胡来啊?要不我去解决这事。”

“你也别去。既然是‘不耻下问’,那他就应该有这个心理准备。我出去逼着九连收了人,根本于事无补,凭二连和九连混的那个臭,该遭的罪那小子照样一分不少你信不信?阳奉阴违还不如现在这样摆在台面上好呢。”

陆团长起身来到窗边,听着院中的偶尔呼啸,停了会又道:“九连确实有过人之处,高一刀能这么做,我很高兴,其实我是打算帮他一把的。”

丁得一笑了笑:“我敢说就算他站到天黑,站到倒下,那臭丫头片子也不带松口的,不用命令强压,你还能怎么办?”

“嘿嘿,山人自有妙计!只是火候未到而已。”

……

残阳如血,秋风如刀,黄沙土尘在空旷的操场上阵阵飘。

一个八路军战士的身影,迎着血色,摇摇欲坠,仍然在努力挺高胸膛迎风,灰蒙蒙的脸,昂扬着,映照出痛苦的骄傲。

他用意志在支撑,他的意志很单纯,只是不愿丢二连的人,要像连长一样屹立不倒。

经过的战士没有人再对他指指点点了,有些人似乎懂了,为什么二连是尖刀连?也许根本不是因为二连的拼刺技术最高,也许根本不是因为二连的刺刀最雪亮。

……

晚霞之下,炊事班大院如时开始喧嚣。

那张刻着丑陋小女孩的桌子,是唯一空着的一张,因为最近小丫头回来了,她又开始霸占了,跟她关系不够近的,识趣地不坐这。

警卫排长小丙和团部通信员小豆勾肩搭背进了院,到这坐了;不久,小红和葵花嘀嘀咕咕进院,也到这坐了;后来,一连的铁蛋也来到这张桌子,现在团里人不多,为节俭,一连跟团里的炊事班暂时合了火。

最后,周大医生出现,小红缨在她屁股后头跟着,嘻嘻哈哈入座。

够十几人的长桌,只坐了这七位,偏偏是全院里最叽叽喳喳的一桌。周晚萍本来一直是由小红或者葵花替她把饭菜打回宿舍去吃的,但是这几天小红缨回来后,每次都拉着她到炊事班大院里就着西北风吃饭,虽然深秋的天气已冷,却让周晚萍喜欢上了这种氛围,一种无法言述的惬意感。

小红和葵花劝小红缨放田三七一马,小丙和小豆劝小红缨坚持原则不能中计,铁蛋挑水挑得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只管哼哼哈哈。

小红缨根本不表态,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坚决不要二连的王八蛋。别人的饭都上了,只有她那份迟迟没来,正要翘辫子喊王小三呢,王小三来了,小心翼翼端着个破碗,递放在小红缨面前,贼眉鼠眼往厨房门口瞧了一眼,然后低声对小丫头道:“这是牛大叔刚做好的,就这一碗,说是只给你一个人喝,别人全没份。”

一双大眼纳闷地眨巴眨巴,低头瞧,破碗里盛着半碗水,似乎带着点微微的绿色,水面上漂着一根孤零零的苦菜叶,这是用这么一根苦菜叶煮出来的半碗汤,没有任何作料!

桌上已经开吃的几位停下了动作,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小丙嚼着嘴里的东西问:“小三,你拿错了吧?”

“我倒是想错呢!”

滴答——

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入淡如水的汤碗,清脆地响。然后第二颗泪水滑下了丫头的小脸,在汤碗里溅起波纹,那颗细薄的苦菜叶在汤面上晃啊晃。

“丫头?你怎么了?”周晚萍惊讶,桌上的几位全都惊讶。

她不说话,一对小辫儿毫无生机地耷拉到底,静静淌着满脸的泪,小心翼翼捧起破碗,哭着,喝到一滴不剩。

终于抽泣出声,释放出悲伤的心碎,然后放下破碗离开了,留下满桌子的无语讶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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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八章 风声

周晚萍不是很清楚小丫头为什么会因为一碗苦菜汤而突然崩溃,根据所有人的表情,看来满院子的人都不明白,没有人能看懂。

这碗汤是牛大叔给她的,说明牛大叔是有意的。尽管有好奇,但是周晚萍知道这件事不该她管,不便去问。她觉得……能让汤掺泪,那应该是一份记忆;那碗泪汤,也许是一幅苍凉的画卷,也许是一面痛苦的镜子,也许是一个心碎的故事,无论是什么,那一定是关于无尽的悲伤。

由此,周晚萍第一次在内心中重新审视这个小丫头,一直以为她像风一般不羁,原来风也会在悲伤的角落徘徊。

由此,周晚萍又开始思考,小丫头和胡义为什么能赖在一起?过去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像别人一样觉得奇怪,一个明亮,一个暗淡;一个张扬,一个内敛;红与黑,截然相反的两个家伙应该距离更远,又或者该针锋相对。

此刻,猛然觉得,他们两个有太多共性,他们都没有故乡和亲人,他们都是孤独的,他们都生活在军旅,很多年;他们都是行者,他们都走过很远很远的路,一个从北往南,一个从南到北;他们都行走在生死间,每时每刻都要面对离别,一次又一次蹚过血河,一个变得麻木不仁,一个变得偏执乖张;虽然年纪不同,虽然性别不同,虽然颜色不同,却是一模一样的两个自私鬼!

天!他们俩竟然是一样的!恍然大悟的周晚萍终于掉落手中的筷子。

两根筷子先后落地,发出轻响,尽管在黑暗的桌面下,掉落的位置不同,它们仍然是一模一样的。

……

苏青再次对李有才进行了争取,李有才笑说,我当胡长官是哥哥,我当你是嫂子行不行?

苏青没有生气,她知道这是李有才故意要岔开话题,所以又问我们确定是朋友么?

李有才笑说,我们不做朋友,我对哥哥下得了手,对朋友不行,所以我没有朋友!

苏青退而求其次,希望同李有才建立一条单独的联络线。

李有才慎重说,我相信胡长官,我也相信你,但这不代表我可以相信所有人,尤其是一个我不认识的联络员。不过他还是做出了一点让步,同意指定一个联络信号传递地点,并且限定他可以见面的对象只限五个人,分别是胡义、苏青、马良、石成或者小红缨,这五位都是他熟识的,让他觉得有安全感的。但定义是尽力帮忙,绝对不接受任务。胡义插言说要增加一人,徐小,并做了特征描述。李有才虽然没见过徐小,但是胡义的建议他相信,点了头。

最后,这个奇葩狗汉奸还要求定下一个额外记号,代表他已经出卖了这个联络方式和联络人,换取苏青同意不对他进行打击报复式的铲除。

这种情况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独一份了!苏青故意表现出有些失望,其实心里很满意,一方面这让她确定李有才是个好料,另一方面联络信号的建立相当于潜移默化又把李有才拉近了组织一步,这收获不小,遂同意。

分别前,胡义被李有才扯住了,要求交还那些枪,因为那涉及李尾巴的帽子能不能继续戴。讲明厉害之后,一番讨价还价,胡义同意二十响大镜面和花机关枪一会派人给他送回来,另外两把驳壳枪和五百余发剩余子弹则归九连。

侦缉队的身份轻松出城,一路向北,在绿水铺与落叶村之间攀悬崖小道过封锁入山。因为重要情报要送,苏青由马良护送直接奔大北庄。

挺进队再次出现,失踪三人皆其所为,这个消息从**团星夜报送师指。

翌日,**团以北的范围内各部均接到命令,展开区域内大搜剿,目标是假扮为我的排级规模游荡八路军,火力配备未知,战斗力未知,目前具体位置未知。

各游击区一时忙碌起来,正规单位搜索,地方支队协助,民兵设卡,全铺开了,如果不把这根刺挤出来,随时有危机降临,什么任务都不能安心进行,什么工作都无法安心开箥。

……

胡义等人回到酒站时,小红缨已经从团里回来了,她同时带回来七个战士,和一个待修理的重机枪三脚架。

首先和指导员秦优交流了基本情况,然后回到自己的木屋去换军装,小红缨便一头钻了进来。

正在提裤子的胡义跳了跳眉毛:“不能等我换完吗大姐?”

一对小辫头也不抬,扯了板凳在床边一坐,一脸不虞。

“这趟县城没法带你去,全是麻烦事。”

“那七个兵你看了吧?”

以为她是因为去县城这事又要叨叨呢,没想到张嘴问的是这个,胡义开始稳稳当当系衬衫纽扣:“嗯,晃了一眼,不是说团长让他们操作重机枪么?怎么还有个缺胳膊的?”

“那个是我从周阿姨那挖到咱这来的,本来不是咱团的。”

将衬衣下摆束好,穿起外套:“哦?……呃……这……是好事吧?你怎么阴了天呢?”

“那是因为田三七!气死我了!高一刀下药,团长熬药,牛大叔把药给我喝了!”

“田三七?这药不该熬的吧?”胡义知道这是一味药材,外伤止血用的,被吓了一大跳:“你受伤了?”

小红缨随后叽哩哇啦一通说,但她没提那碗苦菜汤,这段结尾被直接跳过,只说她于心不忍,才勉强同意把田三七带回来了。

“……他就是高一刀派来的奸细,肯定是他们拿了掷弹筒不会用,又不舍得给咱使!你说是不是?”

“是!没错!就这么回事。”胡义毫不犹豫地朝小丫头给予肯定。发现她的气色比刚才好多了,才又道:“要不……我找个由头踢死他算了!”

一双漂亮大眼抬起来,朝貌似一本正经的胡义眨巴眨巴:“烦人!就知道你是这德行!”

“我说真的!要不这样,一会我跟老秦沟通一下,这个田三七……全权由你安排,怎么样?”

“你想让我欺负死他?”

“只要你别欺负我就行!”

阴转多云,多云转晴,丫头终于笑了,大眼睛又开始如往常那般散发出光亮,照耀得胡义心里亮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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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9章 久违的起床号

天色蒙蒙,已无睡意。

李响和吴石头仍在酣睡,静静坐起在渐亮的光线里,穿军装,束绑腿,习惯性地打上与众不同的两层,站立,整平衣摆,拿起军帽随手整形,认真戴正,轻开门。

秋风阵阵,树梢曳响,鼻息中冲入醒神地凉。

太阳还未起,朝霞已经粉饰了东方,抬头望,黎明的天空晦蓝,大团大团的流云淡黑的底,向东的边缘晕红,低低的向南飘去,又仿佛脚下的地在走。

一个瘦小身影爬出了碉堡,隔着无叶的树林,看得出那是徐小。他并没望过来,他只专注在他手中的军号,他举目向东,觉得阳光即将跳出阴霾,然后开始往坟包一样的碉堡上头爬。

他高高的站好,面向了东方,烈烈晨风风吹得军号上的红绸呼啦啦飘,却迟迟不见他手中的军号扬起,他静静肃穆着,像是在等待。

胡义一直没有移开目光,忽然觉得这更像是祭祀,他知道坟包上那个瘦弱的昂扬正在紧张,所以……连自己这看客也莫名紧张了,像是战斗之前。

仿佛过了许久,一阵风沙之后,铜色的闪亮毅然扬起,斜指苍穹,鲜红的饰带高飘流波。

嗦(低)哆咪哆

咪嗦嗦(低)哆

嘹亮,颤动心弦;悠扬,如风呜咽。一遍,又一遍;重复在远山,回响在河面……

流云的晦暗消散了,变成大团大团的锦白,在风的上方奔涌;万丈光芒刺破了朝霞,金灿灿地洒满东方。

多年以前,刚刚参军的时候,在军号声中学会了骄傲;后来,逃出了长城,就再也没听过军号响,也许有响过,只是自己听不见;最近一次听到军号,是在师部医院,在病房里,被唤醒了耳朵;此刻,军号声响起在酒站,谁能想到呢,整个**团已经很久没有军号声了,因为已经没有司号兵。

胡义心里莫名地紧,紧得透不过气来,抑制不住地挺胸,让悠扬旋律激荡在胸中。在军人耳中,这是人世间最优美,最震撼的旋律,没有勇气的人是永远无法体味到的,他还这样想着,结果没有勇气的人果然出现了。

一头睡眼惺忪的熊恼怒地爬出了那个大坟包,朝昂扬在坟包顶上的小号兵怒骂:“姥姥个小兔崽子,要是不拗断你个小鸡脖子,老子就不姓罗!”

正在风中悠扬的‘起床号’声戛然而止,半路中断的感觉让胡义心里这个堵得慌,哪哪都不舒服,没着没落的肺子疼!

小号兵放下了手中的骄傲,扭过头朝熊委屈道:“连长说我可以吹。”

“吹你姥姥!你给我下来你听到没有?三天不打你上坟揭瓦,今天你看我不……”

徐小的余光终于瞥见了什么,赶紧低声对熊说:“班长,连长来了!”

“来个屁!少打马虎眼!”罗富贵嘴上不信,心里可不敢托大,扭头朝酒站空地那边晃了一眼,结果这熊脑袋就再也没扭回来,整个大身板都跟着脖子一起向后转了:“嘿嘿,胡老大……真早啊?嘿嘿,呵呵呵……”蒲扇般的熊掌开始抓他自己的后脑勺。

古铜色的面孔毫无表情,细狭眼底没有一丝波澜,首先面对徐小:“好!真的好!这才是好样的!从今天开始,每天吹军号。现在继续吹,重来一遍!”

这是徐小第一次获得连长赞扬,连长话太少了,据说到今天只夸过一次吴石头。战士们倒是都夸过徐小,可是他心里最想听到的是连长赞扬,料不到的是连长的赞扬不是来自英勇战斗,而是第一次用军号唤醒酒站。在吴石头之后,徐小是第二个被连长当面夸‘好’的战士。

徐小腼腆地笑了,发自内心地兴奋,并骄傲。

然后军号声重新开始悠扬,不过这一次,同时伴随了罗富贵的扯嗓子鬼叫,那熊被踹得抱着脑袋窜进了碉堡后的交通壕,然而差点被憋出内伤的煞星连长仍然不依不饶,破天荒对那个皮糙肉厚的无良熊进行了穷追猛踹!

嗦(低)哆咪哆

“长进了?还敢跑?我让你跑!”

咪嗦嗦(低)哆

“胡老大,饶了我吧,不带这样的!我要喊指导员啦!哎呦喂秦指导……秦大爷!”

……

早饭后,五个八路军战士并列一排,站在酒站空地上,兴奋地等待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涯。

重机枪,这是多么奢侈的物件!操作重机枪,这是多么荣耀的兵种!这比在警卫排里天天站岗可过瘾大了,这五位即将成为团长手里的香饽饽,了得么!

早听说那个煞星轻机枪打得好,来之前听团长亲自嘱咐,才知道重机枪他也是行家。其实就算团长不说这些,他们也不敢小瞧这位九连长。猛将高一刀,煞星胡义,缺德丫头,**团三大名人之一,谁敢敌?更何况,来到酒站的头一个大清早,就听到有人被他踹得扯嗓子鬼叫,秦指导员裤子都没穿好就冲去出救人了,这不会是常态吧?越想越怕,幸好不是他们九连的,混个三五七天赶紧学完了回团才好。

相互嘀嘀咕咕着,煞星来了,五个人赶紧噤声,目视前方站得笔直。

宽眉细眼一张死人脸,面无表情把五个货扫视一遍:“谁的枪法最好,出列!”

一个战士看了看其他四位,小心翼翼迈前一步。

“谁的眼神最好,出列!”

一个战士被身边人推出来。

“谁的手最巧,出列!”

这算什么问题?怎么知道谁的手最巧?剩余三位相互傻看,其中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迈前一步。

胡义把出列这三位各打量一遍,抬手一指眼神好的那位:“从现在起,任命你为组长,我没工夫监督你们,由你这个组长带领自律。现在重新排队列,你做队首。”再指向枪法好的:“你第二位,自认为手巧那位排第三,列队。”

五个战士按照指示重新站成一排,接着胡义指了指空地边的一根沉重粗木:“五个人一起扛,从现在起每天绕着河边跑圈,上午五十圈,下午五十圈,木头落地一次加十圈,什么时候完成什么时候吃饭。”

五雷轰顶全傻了眼,一个战士讷讷道:“尿急咋办?”

“随便你怎么办,不是还有四个人扛着么,让他们等你就是了。”

“那……要扛到什么时候?”

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毫无感**彩的淡笑:“扛到你死了,然后再换人扛。”

话落他走了,明明是来学重机枪的,为什么只让俺们扛木头?这不坑人么!五个呆呆的战士全无刚才的兴奋,只剩下透心凉,和不敢当面表露的鄙视。

……

“能修上么?”

正蹲在屋地上叮叮当当忙得满头大汗的李响回过头,见是胡义在门口,一屁股坐地上了,抬衣袖抹了把汗:“能行。不过……修好之后我想把这个三脚架挪给那挺三年式用,团里那挺九二……我试试看给单独做一个台子凑合算了。”

胡义进了屋,在李响身边蹲下来,随手拿起一把钳子摆弄:“为什么这么想?”

“那挺九二不是才三百发子弹么,捣鼓起来也才能打十个弹板的功夫。”

“行,你看着弄。缺不缺帮手?我调人给你帮忙?”

“连长,你是想……跟我说那个田三七?”

胡义把手里的钳子放下了:“二连想偷师,他高一刀以为掷弹筒是迫击炮呢……你觉得……如果只靠口头传授,他能凑合使么?”

李响一笑:“我这半瓶技术,还是靠你逼着砸出来的呢,你说他能凑合使么?说破天都没用,不实打不行!打得不够也不行!咱们现在一颗榴弹没有,你让我怎么教?再说就算有榴弹咱也教不起啊?”

出了李响的门,迎面走来了孙翠:“当家的,我正找你呢。你让我列那个单子差不多了。”到了跟前,她左右看看,又压低声音:“你是不是要跟山外做买卖?我可跟你说,这事还真不能随便来,想当初我有些东西都是靠你们挑出来的你忘了么?现在你是大连长了,为这犯错误不值,如果还是班长那另当别论。”

没想到,孙翠这个女人居然学会关心别人了?随即再一想,她这是拿自己当靠山,能不关心么?所以胡义笑了:“这件事我已经征求过苏干事的意见了,她给咱列了规矩,你不提我也打算跟你说一下呢。”

在回来的路上,胡义跟苏青说了砍九的提议,苏青按照根据地交易方面的规定,给胡义做了一次科普:对输入和输出的物资,根据地分别采取鼓励、限制、禁止等不同政策。

对我军奇缺的机械设备、通讯器材、药品器械,以及发展军工生产所必须的原材料,鼓励入境;对根据地出产的山货、药材、木材、皮毛以及其他多余物资,鼓励出境。对我一时不能生产的火柴、煤油、食盐、细布等生活日用品,有限制地准许入境;对敌人所需要的生铁、废钢、硫磺等,严禁出境。对奢侈品、消耗品以及根据地能自产自给的日用品,禁止入境。

“……所以,你只管先照着咱们山里多的东西来,比如杏仁、花椒、核桃、栗子、柿子、中草药、木材、皮革等这些。”

孙翠等胡义嘚啵完,扑哧一笑:“你说这些个,能吃的全别想了,就剩下后三样了,中草药、木材、皮革,这还用列单子么?”

“呃……我这不是举个例子么,别忘了,草药有贵贱,木材也有贵贱。”

让胡义这么一点拨,孙翠收了笑,翻了翻眼皮:“如果是这样……先淘换些斧锯吧,连运输都省了!”

胡义的目光随着孙翠转向流淌的浑水河,对于一穷二白的酒站来说,这是最适合进行的先期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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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章 意外情况

落叶村李有德从算盘珠子向枪杆子的转可谓成功,原本李家民兵转变成的一个连是他的起家本,既是嫡系又算精英;后来有两个连的伪军被填充给他,与他那一个连的李家民兵构成了落叶营的基础;金疤拉覆灭之后,大部山匪投靠了李有德,被编为三个连;而李有德并未因此知足,继续招兵买马,扩充队伍。

按说梅县以北这地境鬼子抓过工,治安军拉过丁,再想招兵几乎不大可能了,可李有德偏偏赶上了一个好时机。年中的时候,有人拆了河南境内的某处黄河河堤,泛了水,致黄河改道,形成大片黄泛区,整个黄泛区由西北向东南,长达四百公里余,流经豫、皖、苏三省,灾及四十四个县,三十多万平方公里。

国民政府勾勒灾区言:黄泛区内百姓因事前毫无闻知,猝不及备,堤防骤溃,洪流踵至;财物田庐,悉付流水。当时澎湃动地,呼号震天,其悲骇惨痛之状,实有未忍溯想。以侥幸不死,因而仅保余生,大都缺衣乏食,魂荡魄惊。其辗转外徙者,又以饥馁煎迫,疾病侵夺,往往横尸道路,填委沟壑,为数不知几几。

难民四方流离,在这个秋季,梅县县境也有过徙,以此为源,李有德各处设卡,又筛出一个连。

这个连是组建时间最短的,因为都是流离灾民,体质也是最差的,但令李有德意外的是,这个连是最心甘情愿当伪军的!虽然枪还没发全,训练还没几天,顽强意志却已经显现,并且格外抱团,仇视一切,动手即死战,连那些山匪改编的连队都不敢惹他们,真应了那句话,横的怕不要命的!

为此,李有德给这个新连队增加了待遇,跟他的李家民兵相同,李家民兵那一个连相当于李有德的禁卫军,而这一个连,李有德决心投入心血好好打造,要使其成为他的第二助臂。

今天,李有德跟平常一样来到这‘难民连’监督操练,营副李勇急急跑进了操场,带来一份皇军急报送呈。

昨日,上川队长被围困于牛家村以南山区,信报他于昨夜向南突围,拟转进我境以北脱离。特命你部,即刻接应,务保上川队长无虞,十万火急!

挺进队正在南逃,试图出山,利用信鸽向外求助。然后电报从临县发到了梅县,时间紧迫,从县城派出队伍恐怕不及,所以这个接应任务被少佐直接派给距离任务地区最近的李有德。

要去救皇军,这个任务可不敢怠慢,山里是八路的地盘,去得少了心里没底。身在操场的李有德直接命令整队,李家民兵连和难民连留守,其余五个连立即出发进山。李勇其人性格毛躁,五个连的兵力近乎全部家当,扔给他不放心,李有德不得不亲自挂帅,这次不骑驴,不穿军装,不在队首,他可不敢轻视八路。

近六百人的队伍随即乱糟糟出了营门,踏起烟尘一片!

九连不在家的时候,酒站民兵队收缩监视,北方暗哨只放在青山村以东;九连回来之后,绿水铺和落叶村两个山口炮楼以西的暗哨位就恢复了。五百多伪军一列纵队正在连绵不绝通过山口,一个八路军战士便开始沿着山梁撒腿向西猛跑。

……

两个半小时后,酒站。

秦优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剐蹭得方桌猛烈晃,目瞪口呆问:“五个连?”

一个战士捂着肚子半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排了一里多地长,怎么也有五个连了,速度不慢,估计这会儿快到青山村了。”

听到这里,桌子另一边的胡义终于也站起来,朝门外大声命令:“紧急集合!”然后大步到墙边,摘下他的挎包挎上肩。

“我先去通知对岸撤离!”秦优扯起桌上的帽子要奔出门。

“先别急!”正在往身上装备东西的胡义叫住了秦优:“李有德未必是冲咱们来的,我看这事有可能和那个挺进队有关。让对岸先做好撤离的准备,等命令,现在先派个人去团里报告情况。”

秦优点了头急急走了,胡义一边利落地披挂着,一边进行着快速思考。酒站李有德来过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人又不多,只要闻风而跑,他什么都捞不到,又不能占领,何必光天化日突然来打?五个连,老底差不多都搬出来了,能是干这个么?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北边正在对挺进队进行搜剿,李有德此行最大的可能是要去救!

即便是这样,青山村地境是九连的游击区,九连不能无动于衷;而且北方的友军很可能因此遭受损失,虽然打不起,那也要拖,要纠缠,或者至少以枪声等各种形式让李有德的队伍失去隐蔽性。

步枪背带挂上肩,出了门,空地上已经基本集结完毕,战士们都是先拎着装备跑出来,站了队列才开始匆匆整理,挂水壶,套子弹盒,各种原地忙碌。

孙翠的嗓门正在对岸村里响,百姓们急急收拾着,十几个民兵正在那边集合。

胡义并没有等面前的战士们收拾完毕,直接大声开讲:“这次情况特殊,李有德很可能是要过青山村向北。现在我命令,队伍分三组,一组随我向北接敌,一组出酒站隐蔽待命,一组留守酒站做防御准备。”

“咱这点人手,还要再分啊?”秦优不能理解胡义既然要打,为什么还要把这么点人手再拆分,如果不算民兵,都凑不够一个排。

“这是为了最坏打算,袭扰很可能导致李有德跟咱们撕破脸,如果他分出一部分兵力直扑酒站,留守组的任务是依托碉堡阻击,让对岸百姓从容撤退。如果攻击酒站的敌人不多,外围隐蔽组的任务是背后牵扯进攻酒站之敌,挫败其目的;如果进攻酒站的敌人过多,外围组的任务则改为以牙还牙,出山去袭扰落叶村,去烧李有德的窝!”

秦优至此大悟,不再说话。

“四班,加马良,流鼻涕,跟我为一组,向北。骡子,丫头,带上你俩的跟班,为二组,出酒站隐蔽。老秦,剩下的人全归你,包括对岸民兵,为三组,我把石成留给你,守酒站。你记着,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溜,只要百姓走了,你随时可以放筏子往下游跑。”

至此,战士们已经收拾完毕了,自动按着刚刚下达的命令,分站成了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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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 纸上谈兵

山高阳冷,西风漫卷黄沙,遮尽绵延人枪。

队伍中间,走着普通士绅打扮的李有德,如果不是认识他,任谁也想不到他是这支伪军队伍的最高长官,更像是个顺路的,或者被伪军们裹挟的。

在荒凉的群山间,除了天下无敌的皇军,如此规模的队伍可谓罕见,够排场,有气派,但是李有德那面色并不好,眉头深锁。

目前行进在青山村地界,青山村是**团九连的地盘,李有德猜,九连应该已经闻到味了。李有德并不介意与八路军交火,但与**团之间毕竟有暧昧,九连又是个邻居,有些事不得不慎重。

这次任务必须得全力完成,不仅因为要救的是皇军,也因为这同时是一次考验。过九连地盘,九连一定会找麻烦,不能被他们拖了后腿,摩擦不可避免,战斗可能是要打的,关键是打到什么程度?要掌握底线!现在不是跟**团翻脸的时候。

问题难在这事只有自己知道,根本不能指望手下的兵来掌握分寸,难!

在前头带队的是营副李勇,黑皮靴校官装,意气风发颐指气使威风尽显,抬眼向前,一片废墟村落已经在视线,于是止步等待,待后头的李有德随队过来,伴随而走,同时道:“大爷,是不是累了?咱停下歇会吧?”

“没事,只是有点担心啊。”

“咱们是兵多将广,再加上您运筹帷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运筹帷幄?你觉得……我做得了元帅么?”

“当然!我李勇没见过比大爷你更厉害的人!”

看了一眼李勇的年轻气盛,李有德无奈笑笑:“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

“啥意思?嘿嘿,这我哪能听懂啊。”

“赵括!你听过吧?现在,你家大爷我就是‘赵括’。”说完这句话,李有德又苦笑:“呵呵,好歹也是‘名将’,我得知足!”

可惜,李勇抓耳挠腮了半天,满脑袋关羽秦琼,愣是不知道‘赵括’是何许人;不过既然大爷自比赵括,那这人应该不赖!

“大爷,前头就是青山村了,你说……那个九连会不会跳出来找事?”

“就算他不会,也要当他会!他们的窝在南边是吧?”

“对,南头十几里,河边,好像还有几个百姓。”

“给他们找点事忙,省得拖咱们腿。传我将令,六连由此向南,去翻他们的窝!”

“六连?”李勇诧异,这个六连是山匪改编的三个连中最不服李有德指挥的,最阳奉阴违的,纪律涣散乌烟瘴气。虽说**团九连的兵力貌似不多,可指望这个六连去打……有点悬!于是李勇提议:“大爷,你看……再加上一个连如何,我怕他……”

话没说完就被李有德摆手打断:“用不着,那个**团九连估计没几个人,一个连还打不下来么?别忘了,过青山村向北去救皇军才是正事。”

李勇跑出去传令,李有德继续跟着队伍不紧不慢向西走,想要斗而不破,只能这么做,真要是把八路打急了,搞不好他们得去落叶村放火,何苦闹心呢?另外,这个六连也该拾掇拾掇了,一群不知感恩戴德的废物东西!

……

灰色军帽,两颗扣子黑亮,弯曲的帽檐,习惯性遮黑了眉眼;灰色军装,交叉着日式武装带,右侧斜挎着他那把m1932,和望远镜盒;左侧斜挎着水壶,挎包,和干粮袋;腰后左侧是宽皮子弹盒,腰后右侧挂着刺刀鞘;三八大盖竖挂在右肩膀,右手拇指在肋侧自然撑着步枪背带。

胡义将面前六个战士的装备扫视一遍,掉头开始疾走。

马良队二,刘坚强排三,陈冲第四,七个身影一溜小跑出酒站。

小红缨翘着小辫儿踮脚看,直到跑出最远的那个军人回过头,朝她有力地挥了一次手,才收回了目光,跺了跺小鞋面上的灰,朝碉堡方向不耐烦地喊:“子,你有完没完?还不快点?”

她身后,皮肤糙黑一脸严肃的战士迈前一步,站到她身畔,想要说话;一直紧盯着他的吴石头顺势也向前一步,毫不客气抬手狠推他一把,由于使了力气,当场把他推得趔趄,倒退开两步远,然后吴石头继续麻木地紧盯着他看,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暴起的野兽。

小红缨听到声音偏过头来,挑着小眉毛问田三七:“哪不舒服?”

田三七瞥了吴石头一眼,保持了现在这个距离对小丫头道:“我需要一支枪。”

“这是跟我说话?”

田三七抿了下嘴唇:“报告!”

“说吧。”

“我需要一支枪!”

“没枪。”

这时徐小屁颠屁颠跑过来了,背着的挎包里发出轻微的哗啦哗啦响,小红缨问:“带了多少?”

“五百发,班长说这太多了。”

“不多。”然后朝田三七一努嘴:“摘了给他背着。”又对吴石头说:“把你那镐头和锹也给他背着。”

那头熊终于出了碉堡,扛着一挺歪把子轻机枪,不紧不慢地晃悠过来:“咳……嗯……那个……人都到齐了没有?”

“你好意思吗?”小红缨朝熊翻白眼,又一指熊身上的水壶:“有水么?别指望喝我的!”

“哦?呃……对对。小啊,快去给班长把水壶打满。”

“……”

田三七默默地背上了子弹包,又背上了吴石头的短镐和工兵锹。他很失望,他想跟随胡义那一组向北,可惜没他;他想留在酒站跟李响一起,可惜也没他;罗富贵这一组是风险最小人最少的,却连一支枪都不发给他。

吊儿郎当的九班长,缺德丫头,横眉冷对的傻子,外加一个最瘦小的兵,这一组能战斗么?笑话!摆明了是胡连长舍不得让小丫头有风险,把她安排出去避难的,我堂堂的二连尖兵,只能给他们当牛做马,忍吧!

不久后,这一组也出发了。罗富贵当先,小红缨其后,吴石头排三,徐小第四,田三七队尾。他们在熊的带领下走得不紧不慢,全无紧张气氛,如果能用‘秋游’一词来形容这最没心没肺的一组……再贴切不过!

……

酒站里忙得一团乱,算上秦优这个指导员,有十个九连人,五个团里在这训练的机枪组,这是十五人,加上酒站村里的十六个民兵,战斗力量总共三十一人。

这是秦优第一次组织战斗准备,胡义把半个九连都扔给他这个指导员了,他却一点得意的心思都没有。秦优深知,打仗可不是简单事,那是要人命的,他这外行感觉六神无主无处下手,索性把自己的枪背出来,找到了石成。

“指导员,您这是……”

“石成,现在我把指挥权交给你,这次战斗由你指挥,我给你当兵!成功是你的功劳,失败责任我担!现在你就给我派任务吧。”

从秦优深深的皱纹里,石成看到了认真。这是他没想到的,他第一次认真仔细地看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指导员,不用这样,还是应该你指挥。我们只是防守,敌人不是鬼子没有重火力,这不复杂,我和李响带几个人守碉堡,基本就控制了入口正面。”

石成又指着酒站里唯一的那间平顶石屋:“派人架梯子往石屋上搬沙袋,垒出一个高位掩体,放几条枪,掩护碉堡后的交通壕,同时监视南北两翼。只要这前后两个点,就能守住酒站。所以,咱们这十五个人应该分三组,碉堡一组,石屋一组,另外一组隐蔽在交通壕里做预备队,碉堡缺人补碉堡,石屋缺人补石屋。”

一番指导把秦优说得有了些底,他又问:“民兵队不用吗?”

“用,十六个民兵,十四个沿河对岸向上游一里地,去隐蔽监视河面;两个派去下游一里,做暗哨。如果敌人要过河,我猜他应该是从上游绕,因为下游很长一段都是水,不方便,也不能排除可能。如果敌人不过河,对岸的百姓不用撤,如果敌人要过河,对岸的百姓就直接向南走,民兵队根据情况自由行动。酒站他们仍然进不来,而石屋上的掩体还是能让他们不敢进对岸的村。人手不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赌敌人是从上游绕,而民兵队能把他们吓住不敢过河。指导员,现在你有信心了没有?我就是让连长逼着打出来的,别忘了咱随时都能跑呢。”

“那我试试!一旦有什么意外情况你可得来提醒我!”

“嘿嘿,遵命!”

秦优返身去指挥乱糟糟的战士们,石成则跳进了交通壕,一溜烟跑进了碉堡。

李响和另外三个战士正在碉堡里忙着,把三年式重机枪坐接上刚修好的三脚架。

“能用啦?”

回头发现石成一脸兴奋地钻进来了,李响拍拍手:“打开了才知道撑不撑得住。”

“李响,可先说好,我亲自做机枪手,你别跟我争行不!”

“随你的便,我只是在这里看看我的修理成果,至于使用,我没兴趣,你也别指望我给你压子弹。”

石成终于放下了心,迫不及待把机枪边的一个战士推开:“你给我做副射手,把保弹板给我压上,还有你,抓紧抓紧……这家伙有的过瘾了!”

“石成哥,子弹还没来呢!”

这时碉堡外跑来了五个战士,一个子弹盒哗啦一声被放在碉堡入口:“哎?重机枪应该是俺们来用吧?俺们才是重机枪组!”

石成连头都不抬,直接去抓那些黄灿灿的友坂步枪弹。旁边的九连战士用身体把那五个团里来的战士堵在了碉堡外,一脸不虞道:“你们五个是预备队,交通壕里凉快去,赶紧的,别在这晃!”

五个战士沮丧地离开了碉堡,“败类九连!”有人终于小声说出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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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二章 接触

前方是一座坡顶,枯草萋萋软土泛黄,风很冷,可胡义周身都在冒汗,单手提着步枪,气喘吁吁快步往上攀,脚下不时滑响,被蹬松的碎土伴着小石子稀里哗啦在往坡下滚,身后,跟着他的六个兵。

这不是酒站正北的青山村方向,而是偏向西北的青山村以西,李有德如果要打酒站绝对用不了五个连,他必定是要向北,要往北走就得西出青山村,然后折向北,因为青山村以东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陡峭山脉形成了天堑,无法北进。

到达坡顶,站在了最高处,举目四望,看得见的只有荒凉,看不见的只有风。

六个战士都上来了,或瘫或坐,都在喝西北风。

“哥,你说他们是没来呢?还是过去了?”

咔嗒——清脆的金属响声里,锡亮的表壳轻盈跳起,满手灰尘衬托出格外晶莹洁白的表盘,漂亮的黑色指针摆出了时间的夹角,最细的那根针缓缓地转。

估算了速度,估算了距离,合起怀表揣回衣袋,打开了望远镜开始由东向北缓转观察搜索:“休息十分钟,然后从这里往北。”

坡顶的风更大,枯草都是一边斜,刘坚强吐掉了满嘴牙碜:“咱们这次的目的是什么?”

“纠缠,牵扯李有德的精力;预警,以免友军措手不及。”望远镜在正北方向停住了几秒,然后放下来,露出那双进入状态的麻木细狭。

风猛然大了起来,卷着一片黄尘波涛般袭掠坡顶,霎时昏黄一片,模糊了那个挺拔静立的军人背影。

……

落叶营六连,由两股土匪合并整编而成,刚好百人;这两股土匪是一大一小,大的六十多人,首领做了连长;小的那支三十多人,单独成一个排,首领是排长兼连副。

他们是恶习不改我行我素,心里根本不服李有德,所以呢,李有德对这个六连也并不照顾,除了给他们换了身伪军军装,配给了一些弹药,枪支一条也没给他们补,都是他们自己那套家伙事长枪短铳,远的近的,好的差的,打人的打猎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不是火力差不差的问题,而是压根没法协调射击。不过这连长连副二位也不觉得如何,混饷吃饭就得,估计李有德即便真给他们发些枪,也得让他们卖了换酒喝。说实话,这样一支队伍就算全让八路给灭了李有德都不心疼,反而省心呢。

此刻,六连正在由北向南朝酒站行进,有的歪戴着帽子,有的倒背着枪,七个晃荡八个抽烟,一路都有人唱小曲儿说相声讲黄段子。他们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们现在可是治安军了,正经身份正经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别说光天化日,就算走夜路都多了三分豪气。据说**团九连没几个人,可能都凑不成一个排,那还打什么?俺们这一路晃过去,就是告诉你们趁早跑,让俺们随手烧几间房,大家方便,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一旦发飙灭你全家!

六连长并不催促懒散行进的队伍,腆着个肚子推了推歪扣的帽子:“我说,这离土八路的狗窝还有多远了?啊?”

六连副停在六连长身边,抬起蛤蟆眼往前头瞧了瞧:“这不都看见河了么,过了前边那片林子就是。”

“这就到了?这功夫够他们腾出地方跑远了吧?啊?”

连副掐着指头一副老神在在,煞有介事了半天才道:“要我说咱还是照规矩来,先踩踩盘子吧?”

“切——那你掐这么半天指头干什么?我特么还以为你能算出来呢!”六连长歪着嘴斜了连副一眼,拎了拎扎不住腰的腰带,睁目拧眉,朝队伍大声道:“我说,现在起,隐蔽进林子,先把点扎下。那个……草上飞。”

一个瘦了吧唧的机灵伪军闻声出列,几大步奔至连长近前一抱拳。

六连长朝河边方向一摆头:“前头探探。”

“得嘞。”这位草上飞甩开大步就向前。

全连伪军也不再是行进纵队,稀里哗啦乱糟糟散开,一个个摘枪在,涌入前方树林。

看着草上飞矫健的背影,六连长朝身边得意道:“我说,为啥你在山里混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混出个名头?嗯?现在看着了吧,得像我这样,手里有能人!”

六连副也看着草上飞那矫健的背影,感慨答:“我哪有哥哥这般名气?羡煞人啊!”

……

一个战士拎着一串钢盔跳进交通壕,叮铃咣啷磕碰响,五个做预备队的战士在壕沟里闻声抬头:“钢盔?给我们的啊?”

刚要伸手接,那战士已经匆匆而过:“老实呆着!”

叮铃咣啷一溜烟钻进了碉堡,当场给碉堡里的四个人发,然后自己顺手扣上了一个。

“你俩排子弹,你帮我接保弹板。”石成给三个战士安排了工作,又把自己的步枪递给李响:“你帮着观察两边吧。”

一个战士忽然叫到:“来了!”

碉堡里的所有人闻声转头,窄而宽的正面射击窗口外,一个伪军身影刚刚冲出了开阔地二百米外的枯黄树林。

“准备战斗!”气氛猛然紧张。

咔擦——保弹板进入弹槽。

哗啦——起始子弹入膛就位。

石成皱着眉毛握紧了机枪后的持柄,微躬起后背,正视了表尺,三年式重机枪的枪口黑黝黝地稳平,半探在射击台外,风不时吹过,在碉堡周围微微哨响,这一刻,静得漫长。

眼看着那伪军窜蹦跳跃闪转腾挪,足足过去了十几秒,目标仍然只有这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近二百米外的树林一片枯黄没有任何动静。

终于有战士绷不住了:“这算什么?”

“也许……是尖兵吧?”李响拿不准,目瞪口呆讷讷地猜测。

“我就没见马良敢这样骚包过!”石成合上了下巴,一心等着千军万马来临,以便来个过瘾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结果你李有德就给我看这个?恶心人玩?

“李响,你知道么,咱们连长曾经用好几个机枪弹夹拆一辆粮车,谁都不打,只为杀一个鬼子掷弹兵。当时不止是吓坏了敌人,把我都吓着了,大家都吓着了。”

李响和周围的三个战士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鬼故事,他们不约而同扭脸看石成,三年式重机枪却猛然响了。

突突突突突突……

金属在沉重地震颤着,发出射速清晰的特有韵律响,保弹板晃眼地寸寸横移,弹壳一枚枚清晰地跳出枪膛,纷乱掉落;射击孔外闪烁的光,在光线不良的碉堡内看起来格外明亮,阵阵硝烟被风连续送进了射击孔,一次次开放的枪膛也在弥散出硝烟,在碉堡内的人闻起来竟然一点不觉得呛,反而感受到了久违的惬意,并因此兴奋起来,不再紧张。而并未扣紧的钢盔下,石成那张年轻的脸随着重机枪的震颤啸叫逐渐涨红,在不知不觉中试图模仿胡义的那份狰狞!

草上飞,这个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他懂得适时变线,他知道变换节奏,为匪多年,在各种长枪短铳面前都嘚瑟过。可是……对面居然有碉堡?碉堡里居然有机枪?这机枪居然不喘气儿?

他的心已经哭了,他告诉自己必须扑进荒草中,然后他果然扑进了荒草中,因为他的一条腿已经被弹雨打断了;然而百米多远的那挺机枪仍然在无耻地响,弹道压低下来继续呼啸,一蓬蓬地扫断了枯草,冲击着周身的泥土。这位弹雨中的英雄,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惊恐得忘记了呼吸。

啪啦——打空的第一个保弹板被副射手甩在身后,一个战士半跪在地上当场开始往弹板上压子弹。

咔嗒——第二个弹板接入机枪。

“我让你能!”虽然倒下的目标已然不见,石成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继续向目标消失那片位置盲扫。

呼啸声中,碎了肩甲;呼啸声中,又断了脊梁;无限扩散的瞳孔中,片片碎草被风吹得漫天飞……

第六十枚弹壳落地的时候,第二个保弹板被抛下,世界才寂静下来,静得又开始听到风掠过射击孔的轻微哨响,遮挡在枪口前的蒙尘随之消散,开阔地依然是开阔地,树林依然是树林。

“连长……就是这么打的?”满头黑线的李响没看出一丝技术含量,毫无美感!

“当然!其实我应该再打一个弹板!”石成兴奋得直冒鼻涕泡。

“骡子说……连长能用机枪打出毒蛇来,咬人,是么?”

“呃……你这三脚架装得还是松,晃动太大了。那个……我猜他们肯定在树林里呢,现在是时候让他们也享受一下了!”

突突突突突突……第三个保弹板在副射手的扶持下开始震颤着横移。

……

断枝不时掉落,树林中哔哔啵啵到处瘆人响,六连长撅着屁股跪在坑里不敢抬头,又是整整一梭子,乱七八糟横洒一遍之后,某个吃了流弹的倒霉鬼在不远处疼得叫唤。

六连副这才小心翼翼探探头:“哎,可惜了一条好汉哪!这是怎么话说的?”

六连长竖着耳朵细听一下,确认机枪声没有了,翻过身,终于露出一脸愤怒:“我说,欺人太甚!特么的欺人太甚!”

连副眨巴眨巴眼:“要不……咱撤了得了!”

“老子我还就不信邪了!谁都别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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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三章 苦水溪

“班长。”

“嗯。”

“我是不是长高了一点!”

“别问我,问你的枪。”

“班长。”

“嗯。”

“如果我也能长得像你这么高大就好了。”

“高大有个屁好?早晚饿死你娘!”

“班长。”

“……”

“那是不是重机枪响?”

“它是什么响关你屁事!”

“班长。”

“小啊。”

“嗯?”

“你累不累?”

“我不累!”

“老子问的是你的嘴!”

“嘿嘿嘿……”

小红缨停下不走了,叉起小腰翘起小辫朝前头放大音量:“骡子!你给我站住!”

走在前头的熊和他屁股后头的徐小同时止步转身,熊眨巴眨巴眼:“这才走了几步路?你就饿了?”

“你说,这是要往哪走?”

“落叶村啊,胡老大不是说了么,让咱们好好给李有德点颜色看看!”

“少跟我鬼扯!狐狸明明说的是要看酒站的情况再定!听枪声敌人未必多,咱们得在外围帮忙!”

“又不是死守,石成又不是傻子,打不过下水跑就是了,我得对你的安全负责,懂不懂?”

“负责个屁,我看你是满脑袋想到落叶村去抓鸡,那叫安全吗!”

“趁他兵力空虚,村子附近抓一抓,神不知鬼不觉,这也得算是李有德的损失吧?”

“臭不要脸的你再说!”哗啦一把沙子扬了过去,大熊和小跟屁虫同时仓惶躲。

田三七看得已经醉了,这都是些什么货?悲哉!

“从现在起,这组由我指挥!徐小,你给我站过来!”

徐小一时有点懵,眨眼之间这就换班长啦?愣愣回头想看看熊的意见,冷不丁觉得后脖领一紧,吴石头已经拎小鸡一般揪着他直接往小缨身边拖。

“要去落叶村你自己去吧!现在我命令,回酒站!”

……

石成盼望的正面被敌人冲击并未出现,这些伪军借着树林的掩护,在将近二百米的距离上对碉堡进行了一番撒气式的报复射击。

近百支枪的射击效果够吓人,只是声音纷杂了一些,什么枪都有,伪军也是拼了,连王八盒子这种没射程的都再朝碉堡连扣。

开阔地里由远及近乱七八糟全是弹着点,碉堡的北侧正面射击孔周围被打得沙土翻飞,稀里哗啦乱响。

流弹不时打入射击窗口,击中碉堡后壁,连土带沙滑落出一片片灰。

李响蹲在重机枪侧面的角落,捡起刚才被流弹崩落的钢盔随意扣在头顶的军帽上,朝半跪在机枪后缩着脑袋的石成道:“依我看,你这三个弹板,谁都没吓着!”

“起码他们不敢出树林你看着了吧!等这一波过去,我再让他们过个好年!”石成嘴上狡辩着,心里也纳闷,这可是重机枪,怎么就打不出连长那效果来呢?

石成这个机枪外行并不知道,从心理角度来说,胡义无论是点射扫射还是盲射,他的射击弹道和目标选择都是连续的,均匀的,有迹可循的,就如罗富贵说的,像一条毒蛇,追着目标撕咬。这种‘弹道的可预见性’往往迫使敌人提前有心理准备,而这份主观上的心理准备恰恰是恐惧和压力的最大来源;另一方面,是视觉冲击造成,连续激迸的均匀间隔弹道落点会给人造成屏障感,压迫感,完全不是一通乱飞的效果可比;在内行或者老兵眼里,能把机枪弹道压得这么稳的,绝对是个牛x人,谁敢试水深?

步枪打空,手枪也熄火,众伪军稀里哗啦一阵乱忙,急急缩进坑里,或者退回洼地。紧接着碉堡里的机枪声再次登场,弹雨乱纷纷在树林中穿梭,枝杈猛然颤抖,枯干的黄叶纷纷飘落,在风中横翻。

又一个弹板打空,成撒开机枪手柄下蹲半跪,大声提示留神。副射手扯下了空弹板甩手后递,然后也压低了身体,准备好了下一个弹板。树林方向果然再次开始乱纷纷的压制射击,打得碉堡附近像是在下雨。

“冲又不冲,退又不退,在这浪费子弹玩呢吗?这个压制法,掩护的是谁?见鬼了!”碉堡里的后墙上不时有流弹撞击响,石成皱着鼻子在机枪后头嚷嚷。

李响闻言皱了皱眉,一把抄起石成那支步枪,起身趴在朝东的观察孔往外看。酒站半岛根基范围宽度一百五十多米,这个碉堡位置座落在正中间一小片树林外缘,后面的交通壕向南穿过小树林到酒站空地附近。碉堡距离东西两边的河岸都有七八十米远,而两面的河边位置注定更低。

流弹偶尔从北面的射击孔飞进来,李响像是注意不到,掉头几步又来到西侧观察孔,目光一紧:“在那!”

哗啦一声枪栓响,三八大盖果断摆上了西侧观察孔,啪——啪——啪——

快速地拉拽枪栓,快速地扣动着扳机,只是……李响的枪法实在烂,距离七八十米远,眼看着十来个伪军惊慌地从猫腰前进改为卧倒匍匐,借着半高不高的枯草遮掩往河边的低洼处猛爬,愣是一枪没中。

“换方向!”不用看也明白了,石成果断大喊。四个人抬了重机枪仓促往西边的射击台上调整。

啪——啪——第五枚弹壳冒着余烟掉落,李响不想浪费时间装填,顺手把步枪撤下来扔地上,急急拽出枪套中的驳壳枪,摆上观察孔便扣,咔——枪没响。

“你李响的枪居然卡壳?”石成看得一脸黑,号称是能修枪的人,他自己的枪居然打不响!

“是哑弹!”李响撤下驳壳枪慌张地开枪膛,他确认听到了撞针响。

“石成哥!”副射手把保弹板装接完成同时喊了一嗓子。

突突突突突突……

十个伪军,一个班,揣了手榴弹,临时成为突击组,在正面的吸引掩护下,爬在半高的矮草中,从开阔地西侧胆战心惊地尝试迂回接近,距离低洼的河岸只剩二三十米远了。

重机枪的呼啸声让他们不敢再迟疑,重新冲起来,冒着横向弹雨没命地往低处跑。

死在匍匐中一个,尿了裤子趴在枯草中原地不动一个,爬起来了八个,接着便倒下了一个,又一个,第三个,第四个中弹后随着前面四个伪军滚落下河边。

“过来了四个!”副射手急道。

“我看见了!慌什么!”石成放开了再次打空弹板的重机枪:“这不是重点!重新转回北面去!李响你继续盯着西侧!小五你赶紧去提醒指导员!”

……

枯黄色的山谷间,冷风萧萧,浮尘漫漫。

二十几个八路军在匆匆奔跑,看起来衣衫褴褛溃不成军。

为首的急停下来,惨白着嘴唇,一脸脏污,凝固了几片紫血。他快速地环顾了左右地貌,抬手一指右侧山梁,匆匆的队伍当场转向,稀里哗啦往上爬,落土滑沙浮尘随风。

大片脚印经过处,他单膝跪地,从衣袋里掏出一颗手雷,利落地挖摆。

不久后,一个八路军单独奔跑而来,不时回头望着,跑至他近处时,他起身,领着后来人一起匆匆往右侧山梁上爬。

“上川……”

“叫排长!”

“排长,追得太紧了,这样下去我们跑不出去!”

“只要坚持,一定会有人来接应的!”

“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

“这不重要,只要他们愿意深入,至少会出现在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苦水溪!”

不久后,两个狼狈身影消失于山梁后;又过了不久,他们转向的位置,爆发出手雷的巨响。

……

一支八路军队伍正在气喘吁吁小跑着前进,一个战士停在了拿着地图的军人身边:“连长,咱们没必要再跑了,他们现在肯定被一连咬着朝东呢,二连已经去抄了,咱们离着太远了!”

拿着地图的军人正是王朋,他深皱眉头看了看将晚的天色:“那些杂种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他们不大可能朝东!”

“为什么?”

“因为他们很久没喝水了,我不信他们还能再跑一天!”匆匆收了地图,王朋传令:“反正咱们追不上了,过了前头谷口朝南,去苦水溪!通信员,你现在继续去追一连,跟营长说明我们的方向。”

……

李勇从队尾匆匆向队伍前头跑,一直到了李有德身边,气喘吁吁道:“死了一个伤了俩,那几个王八羔子又是老远打了一阵枪就跑了。大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我带一个连去追他们,不灭了这几个一路都安生不了。”

李有德站在行进的队伍旁,一直认真看着他手中的地图,仿佛没有听到李勇在说话。

“大爷?”

“嗯。”

“您听我说了吗?”

李有德终于收叠了地图,不紧不慢道:“李勇啊,队伍继续向北不变方向,他们下次袭扰的时候,你带五连向西追出去,如果找不见他们的踪影,就改为向北做出寻找主队的样儿来。”

李勇诧异:“您怎么知道该向西追他们?”

“呵呵,每次的偷袭都是从咱们队伍左侧发起的,这说明他们一直在西边跟咱们平行向北。”

“那我为啥要假装往北找你?你不往北啊?”

“你追出去之后,我会带全队改朝东北方向加速。”

“那……不去北边找皇军啦?”

“茫茫大山,怎么找?皇军不可能一直在牛家村被围着吧?要是那样等咱们到了他们都得变成灰。既然要咱们接应,必定是朝南来了,这么远的距离,他要是聪明的话,应该知道我这大队人马会在哪停。”

“……”

“还没明白?蠢货!看看你自己的水壶里还有多少水?”

“您是说……苦水溪?”

“然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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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章 情非得已

眼看着有四个手下消失在酒站西侧河岸,枯枝黄草后瞪眼观察的六连长兴奋得一拳捶在面前的泥土中:“我说,瞧见没有?过去了嘿!”

六连副也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瞧着:“哥哥果然好手段哪!”

“李有德这个阴王八,把咱们派这来摆明了是要坑咱们!不打咱就是抗命,打咱就得伤筋动骨,他可料不到,咱也有两把刷子,是不是?现在咱就等着,看他们几个炸了土八路的王八壳,一波冲进去放火,战斗结束!”

“哥哥是头功,小弟只有助威的份儿。”

“哈哈哈……”

“哥哥留神,莫要放声!”

突突突突突突……风在呼啸土在跳,一片机枪弹雨劈头盖脸洒过来,吓得六连长差点被他自己的浪笑给呛死,掉了帽子撇了枪,一头拱在沙土中,满嘴泥。

……

四个伪军佝偻在酒站西侧的低处河岸,惊魂未定喘着大气,出来的时候是十个,一个尿了裤子躺在来路上装死,另外五个全让重机枪给收割了。就战术而言,到目前为止,他们这个突击组的行动算是成功的。

一个伪军最先从恐惧中缓过来,半躺着蹬开了那具滚落下来的同僚尸体,正了正帽子,朝西看,西侧河岸低洼的弧度并不大,几十米之后就恢复为陡峭,如果顺着水边往西撤离的话,爬出几十米就可能挨打。

“他吗的,没有退路,跑不了了。”

“跑?连长让咱过来是炸碉堡的!”另一个伪军是个实诚人。

“他怎么不让他身边那些废物过来炸呢?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炮灰送死鬼,你还真把你自己当个人看了!”

第三个伪军拽出颗手榴弹来:“说啥都没用了,干吧!”话毕他翻过身,趴着河岸向东探了探头,六七十米远,那个大坟包一样的碉堡正在朝北方树林嚣张地喷吐着火舌。

已经知道碉堡的东西两侧也有观察射击窗口,所以从这位置接近过去很可能还是被收割攥着手榴弹的伪军放弃了匍匐接近的冒险想法,半站起身,抡圆了胳膊将手榴弹狠狠抛出。

啪——啪——

面对西侧这边的观察孔内响起了两次三八大盖的射击声,在投弹人的身前先后溅起两点土花。伪军当场后摔回来,一身冷汗:“我x,还是太远了!”

轰——手榴弹在碉堡附近爆炸,掀起尘烟大片。

“缺心眼的,你也不看看那碉堡多厚?就算不远,你扔不进里边去都白搭。作死吧你!”

“那咋办?”

“顺着水边抄南绕,进里边去,看能不能绕碉堡后头。”

总算有了个靠谱点的主意,四个伪军当即都爬起来,顺着水边低处小心翼翼向南爬。

……

石屋顶上用现成的沙袋围摆了一圈,四个九连战士加一个指导员,五个人在石屋上头,半跪在沙包掩体后。

位置高,则不受低矮灌木干扰视线,虽然碉堡和酒站之间有一小片树林,现在树叶差不多落尽,基本能看得到,而东西两侧的河岸也有些树木遮挡,视线也不算太好。

提前得知西侧河岸窜进了四个敌人,有了心理准备和重点照顾方向,这四个敌人的动静很快被发现了。

“指导员,他们应该在那!我刚看到露帽子了!”

沙包后的秦优赶紧把钢盔推得再高些,瞪眼朝西面几十米远的河岸那里瞅了一会,没辙!

水边那位置还是低,又隔着些树干,这石屋上头知道那里有人也打不着,除非等着敌人主动爬上来。

“有手榴弹没有?谁跟我摸过去!”秦优问身边的四个战士。

一个战士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子弹盒:“咱现在穷得除了友坂步枪弹之外啥都没有!”

“呃……那你现在赶紧去把骡子那挺捷克式给我拎上来!”

“捷克式?三八大盖打不着的地方……捷克式也打不着啊?说子弹只有两个半弹夹。”

“以后你还想不想入党了?”

“我这就去!”

不久,战士拎着一挺捷克式机枪重新爬上了石屋掩体,秦优命令他把那没装满的半弹夹装上机枪,当场朝伪军藏匿的位置打空。

哒哒哒……清脆的捷克式机枪声连续响了半梭子。随后,响起秦优放大的嗓门。

“水边那四个听着,你们是好样的,只是……命苦了点!想绕碉堡后门,结果又撞上了我这个炮楼!咳……是苦了点!”

说到这里,秦优缩下了头,背靠着沙包在掩体后坐下,从兜里掏出烟来点。旁边的四个战士忍不住把目光挪开了准星,满头黑线歪瞧。碉堡里的重机枪也暂时停止了射击,估计石成和李响正在傻咧咧对眼呢。

“要是你们还有退路回去,我都不说这话了。唉——图个啥呢?能不能跟我说说?为的是鬼子?还是帮的李有德?咳咳……”

又抽了一口,烟香转瞬被风带走,秦优坐在掩体后继续大声说:“我是个土八路!就是个泥腿子!要不是鬼子来了,我现在还在家里种地呢!咳……都说……人活着凭良心,良心……是个啥?能不能说……凭良心杀人?要不说……凭良心给人杀?要我说……还是种地简单……春种秋忙,吃饭养娃,不用担心遭雷劈。自古就说遭雷劈……可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雷劈过谁……一直盼啊,等着小鬼子遭雷劈,可是……这盼头还不如个手榴弹呢……这叫个什么世道……我呢……曾经有个娃……”

风在吹,烟灰在飞,那根烟卷儿已经燃掉了大半截,夹在粗糙脏污的两根手指间,即将烫到了皮肤。秦优大声地絮叨着,没有主题,没有中心思想,乱七八糟,东一榔头西一锤,像是对风说话,又像是说给苦命的自己,没完没了。

好像是不久后,又好像是很久以后,西侧河岸后突然传出了回应:“这位大哥,你快别说了!俺们这就出来行不行?”

到这里,秦优笑了,忽然觉得烫了手指,匆忙甩落烟头,坐在掩体后仰高了头:“不怕出来挨我的枪啊?”

“你赶紧把俺们毙了得了!”

稀里哗啦——四支枪从河岸下抛了上来,四个伪军根本没举手,直接站起来成了一排。

……

将近半个小时过去了,碉堡附近响过一次手榴弹,后来酒站里头有捷克式轻机枪连续射击了半梭子,这之后再没听到别的大动静。

六连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碉堡里这一挺重机枪就够瘆人了,没想到里边还有轻机枪!综合情况看来,派去送命的突击组完蛋了!

六连副见连长迟迟不吱声,不得不主动打破沉默:“唉——八成是死在捷克式机枪底下了。这是怎么话说的!”

“我说,你特么到底是那伙的?”

“哥哥,你看你急什么,至于么?要我说,咱打不进去,还是撤吧!”

“老子白白折了十几个,你特么说撤就撤?打不进这边我打那边,不还他一刀不是我的风格,绕过河去烧他村子行不行?”

“妙计!妙计!”六连副朝连长竖起大拇哥:“哥哥,您把话说到这份上,弟弟我要是再不出血就不好意思了。这回您看我的,怎样?”

六连长瞅着连副的德行,心说正面战斗不见你放一个屁,现在要绕过去烧村子你倒来神了,抢功顺带捞东西,这活儿给你?做你娘的梦!

“用不着,毕竟你的人手不多,怎么能让你费心血。你带你的人,就在这树林里堵着他们的口子,我带我的人去找位置过河。”

六连长带着他的两个排出了树林绕道下游,手下人问连长,上游好像水更稳,为什么绕下游?连长答:笨,在上游过河,万一有个不慎,那就直接漂到八路的枪口下去了;下游过河,无论有什么不测,大不了直接漂回窝!手下人无不赞叹连长英明。

连副带着他的一个排留在树林里喝西北风,手下人向连副请教看法,连副答:营长大人很可能要对六连开刀,连长怕掉帽子,而我,正等着戴他的帽子呢!手下人无不眼亮!

……

一座小坡半高不高,一对小辫儿在枯草后随风飘摇。

一个精致小巧的‘曹长镜’举在小手里,一双漂亮大眼专注在望远镜后,不时跳动着两片小眉毛。

镜头里,伪军们居然在用刺刀砍修小树,或捆扎,或栓接了空水壶。

一头熊懒洋洋爬了上来,凑在小丫头身边的枯草后:“这还有什么可看的?我把机枪放这,送给他们两梭子,然后咱们往北溜,齐活!”

望远镜继续观察着,小嘴却开了口:“这么远你能打到个鬼啊?”

“管他打到什么鬼?吓得他们不敢过河就得了呗!”

“要让他们过河!”

“丫头,咱能不能不扯淡?”

曹长镜终于放下了,罗富贵发现,风中那张小脸正在极其罕见地严肃着,不是平日里吓唬新兵那德行,也不是演戏耍心机,这份严肃里蕴含着对战斗的渴望,也蕴含着认真的冷静。如果不是那两个小辫儿真真切切在眼前晃,罗富贵会以为正在眼前观察敌人的是胡老大!

这……可不是好兆头!

这表情……曾经出现过一次,是当初伏击‘黑虎军’之前!

“丫头,你听我说……你的前途是光明的!你还小,来日方长!就算不为别人想,也该想想胡老大,还有牛大叔!”

小红缨慢慢转过头来,一双大眼清澈得见底,看起来无邪得异常。

“骡子,你别劝我了。我的决心不会改!我希望你……勇敢点!”

“我……嗯?啥意思?”

“你要相信我,能掩护你!”

熊迷茫了,几秒钟后才开始凌乱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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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五章 逆水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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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山红呦——映山红,

英雄儿女呦——血染成。

火映红星呦——星更亮,

血染红旗呦——旗更红。

火映红星呦——星更亮,

血染红旗呦——旗更红。

……

骨子里的东西,一辈子也剔不净;有些事情,不是性格使然那么简单。小丫头不知道‘纯粹’这两个字怎么写,也不知道什么叫‘传承’。从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好奇的眼,便在心灵中深深镶嵌了,一颗闪亮的红星。从此,她便有了喜欢的颜色,喜欢的形状,和她的世界;并以此,区别美……

虽然她也有一顶八路军帽,可是她很少戴。大家都觉得……她舍不得拆她的俩小辫,又或者……不喜欢被束缚。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两颗黑色的纽扣,和留空的青天白日帽徽位,怎能与她心中那颗夺目的闪闪红星媲美!怎能媲美!

西风烈,流云涌,斜阳浑,天地肃杀。

如此良辰美景,正是小丫头喜欢看的,壮丽无边;渺小的她,偏偏喜欢伫立在磅礴!

狐狸曾经告诉她,战斗的关键,是距离,火力,和时间差!

团长大叔曾经告诉她,胜负的关键,是眼光,勇气,和决心!

很不幸,这二位导师都是逆境中挣扎出来的,都是不敢奢望兵力的人,他们惯出来的歪徒弟,同样胆大到把兵力差异给撇了!

她不高,算上高翘在风中的辫子,还是比枪高不出多少;面前的四个战士,哪怕是瘦弱的徐小,都高出那对小辫儿半头,可现在她就是最高指挥员,因为这是她说的,没有人敢不认,即便是骡子也不敢撇下她自己跑。

本想按照套路来个战前动员,可是瞅着面前差别巨大的四个货,放弃了念头。头一个来在吴石头面前,虽然傻,却是全团,乃至全天下,最忠于她的战士。她踮起脚,把吴石头肩头扭翻的背带调正,又把吴石头的驳壳枪抽出枪套,俐落地当场替他验,再重新帮他装好,最后下意识地像团长那样,用一只小拳头狠狠砸在吴石头肩头,吴石头便憨憨笑了。

第二个来在徐小面前,撇着小嘴偏着头,把这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兵打量一番,问:“服不服?”

“服!”

“叫姐!”

“红姐!”徐小完全不考虑年龄差,张嘴就叫。

“一会儿你只管跟着我。”

“是。”

横向移步,第三个来到高大的熊面前,歪着小辫儿扬起小脸,还没说话,熊先低头朝她歪嘴:“搞‘五斗米’也没用,除非你会撒豆成兵!听我句劝行不行?咱能不能……”

“放一百个心吧!我又不傻,能领着你们瞎打么?”

“你有时候确实不聪明!”

“从敌人渡河位置向下游一百米河边,这个距离虽然近了点,可你随时能跳河啊,是不是?有啥好担心的?”

“子弹不长眼啊大姐!”

“过河的敌人差不多都半泡在水里,还挨着你的打,他们还不了几枪。”

“岸上的哪!”

“我,徐小,吴石头,三个够帮你挡了!”

“呃……我看我还是跳河得了!”

最后来到田三七面前,小脸立即恢复严肃:“你有什么意见么?”

对于这次战斗,田三七不抱任何胜利幻想,五个人,要打击过河的两个排伪军,尽管有一挺机枪,难度也太大。他也是个老兵,并且有坚定意志,并不怕死,但他认为罗富贵的提议更符合目前情况,只要适当袭扰一下,让敌人不敢渡河就可以,同时还能从容抽身。

五个人中,一个傻子,一个比枪高不出多少的徐小,一个丫头片子,只有身边这头熊看起来像点样,结果还是个猥琐怕死的机枪手。这种情况下,他想成为中流砥柱,他觉得只有他站出来才能让这四个货多些生还的希望。

于是,他严肃回答:“把机枪给我用吧!”

罗富贵一听这话,二话不说便把歪把子机枪下了肩,伸手就往田三七怀里送。

小红缨斜了罗富贵一眼问:“你打算给这个菜鸟当副射手?你确定?”

“给他当副射手?”熊眨巴眨巴眼:“他一个人打不就得了吗?我跟你一起掩护他。”

“反正这挺机枪肯定是你俩的!准备出!”小红缨转身走向队,再不废话。

田三七还没把手里的机枪拿住呢,突然又被那熊把机枪拽回去了,并不屑道:“拿来吧你,生瓜蛋子!你还是老老实实给老子压弹排吧,老子可不想让你害死!”

……

酒站下游一里外,当伪军们扛着些乱七八糟的临时泅渡装备走出树林来到河边,南岸的两个暗哨才得以现敌人意图,一个留在位置继续观察,另一个立即朝酒站村飞奔。他要通知村里的百姓向南开始撤离,然后再直奔上游通知那里的民兵队立即转移阻击阵地,或者给撤离的百姓断后掩护。

伪军连长在河岸附近组织指挥着,一个排在岸边就地建立掩护阵地,警戒对岸;另一个排准备渡河,由于没有工具制作正经的大木筏,只能临时用绑腿扎起些不太粗的树枝再捆以水壶,用来做漂浮工具,一个个被抬下了水,总共五个,每个周围有六七个伪军抓拽,泡在河水中手划脚扑腾,开始慢腾腾地向对岸漂渡。

渡河地点再向下游一段距离,北岸,罗富贵和田三七正在借着岸边的坑洼地形和枯枝黄草匍匐向伪军渡河地点接近。

打击水里的敌人不难,罗富贵唯一担心的是如果岸上那些敌人顺水边冲下来,丫头他们三个压不住,可就坏了菜。他能壮着胆子接受这次任务,主要是因为小丫头把他的机枪位定在了河边,就像丫头说的,即便他们三个压不住冲下来的敌人,罗富贵还可以直接跳河,顺水向下游逃。只是……田三七就算被卖了,因为他不会游泳。不过……罗富贵不敢撇下小红缨,不代表他不会撇下田三七!这熊既然能来,早就想好了最坏结果的逃路。

现在,已经看到泅渡的伪军向河心慢慢接近中,距离百米多,熊正在寻找适合的射击位置,要能朝上游河面射击,同时又得能遮挡上游北岸打过来的子弹才保险。

从罗富贵和田三七的河边位置向北,大约五十米远,吴石头平行向西,在荒草中壁虎般爬行着,最终,他爬进了一个小红缨预先指定给他的土坑位置。这位置距离西边伪军渡河地点也是百米多远,距离南边罗富贵的机枪位五十米左右。

吴石头老老实实在坑里半蹲隐蔽,他总共有五颗手榴弹和两颗手雷,按照小红缨提前给他单独安排的,先从身上卸下四颗手榴弹,一个个拧开了保护盖,轻轻签出拉火绳,在面前的草丛中排放好。

从吴石头的隐蔽位置,东偏北方向,一百多米远,有个起伏不大的小荒坡,小红缨和徐小,在灌木后间隔着十多米远。徐小卧姿据枪,静静地向伪军方向瞄;小红缨的步枪顺摆在右手边,她趴在灌木后举着曹长镜,努力掌握着一切她能看到的情况。

战斗决心好下,想不紧张却难!该想到的都想到没有?最可能的意外是什么?团长大叔总能想得很多,狐狸总能想到最坏!我考虑周全了没有?总希望自己能指挥一次真正的战斗,现在就是了,却一点兴奋感都没有,全是紧张,紧张,紧张。

……

河边的一个浅坑,起伏的形状恰好遮挡了西面的河岸方向,又能看得到上游的河面。歪把子机枪已经架好,静静指着上游,百米,五个伪军泅渡组,攀扯着漂浮物,奋力向南游划横渡。

歪把子机枪已经处于随时可击状态,熊紧盯着表尺,将枪口指向距离北岸最近,最落后的一组伪军。下了水的鸭子,得从后往前收,让他们一个都回不来!

“我警告你,每打出十五,我会短停一次,楸立即给弹斗里补三排子弹,要快!拖泥带水我就踹死你!”熊低声说着,眼睛在表尺后越眯越细,扳机也已经被他压得逐渐入位,他并没有意识到,此时他的表情语气和心态,那么像是曾经这么骂他的人!

田三七有点懵,不是打光了弹斗再装填的吗?为什么十五就装?还要数子弹?图什么?摆明了是为难人!但现在不是反驳的时候,他默默拿好了三个子弹桥夹,调整着身姿。

哒哒哒哒哒……歪把子机枪突然爆!

弹道逆水而上,连绵划过河面直扑目标。

下水不久,距离岸边最近的六七个泅渡伪军身畔立即冲起高溅的惨白水花,一柱一柱地高窜起来,仿佛死亡囚笼般,笼罩了漂浮物周围的短命鬼,制造出惊骇的绝望惨叫!

水中的伪军全吓懵了,他们不知道该继续向南,还是该掉头往回游。

岸上的伪军全慌了,他们全体向东调转了枪口,却只有满眼枯枝黄草和漫漫风沙。

哒哒哒哒哒——第十五枚弹壳跳出机枪枪膛的一瞬,射击的震颤戛然而止。

“装填!”

田三七仿佛还没回过神,慌张地伸手去掀压弹板,仓促间角度不够大,手里的桥夹还没来得及往弹斗里送,压弹板又自动归位弹回来了。

“你姥姥!”

罗富贵怒骂着,疾抬左手,哗啦一声把压弹板掀起,田三七这才往里一排一排地压。

“废物!三排一起压!”

啪——在压弹板归位的瞬间,机枪猛然开始继续射击。

高溅的水花再次连绵着间隔出现在水面,一柱又一柱地串联着漂浮目标。

哔哔啵啵几声响,绑腿绳断掉了,树枝瞬间松散了,栓挂的水壶闪现出黑黝黝的弹洞,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附近一片惨哭鬼叫,接着又被稀里哗啦溅起的高高水柱遮蔽,泛起阵阵血色。

哒哒哒哒哒——又是十五枚弹壳跳出机枪枪膛的一瞬,狂猛射击再次戛然而止。

“装!”

啪——压弹盖板被田三七用左手猛地掀起,三排子弹桥夹在右手中横并在一起,直接往尚余三排子弹的机枪弹斗中压。可是手中的三排子弹桥夹有点错位,并没能顺利入位。

罗富贵抬腿就踹了田三七一脚,左手俐落地重新推正弹排,啪地一声拉回压弹板。哒哒哒哒哒……“二连的废物!”熊在射击的震颤中大骂。

这一脚可踹得不轻,田三七却没有因此愤怒,因为他忽然懂了,骡子为什么每十五子弹进行一次装填。

歪把子机枪是弹斗供弹,弹斗每次能够横向压进六排子弹,每个桥夹五子弹,满容量三十;手里不可能一次握好六排子弹,但是三排子弹是能一次拿稳的,每次只补三排,如果能做到干净利落,也许只需要两三秒,这就相当于机枪在持续射击,间歇短停。前提是射手要记得准,如果多打掉一还不要紧,少打掉一的话,弹斗中会有四排金属桥夹,剩余一子弹的桥夹不会从弹斗底部漏下来,三排就补不进去。

没想到,这个猥琐怕死的骡子居然真的可以在紧张的战斗射击中计数,无论点射连射,一定会精准的在第十五枚弹壳出膛后停歇。现在,田三七知道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副射手真的拖累了这挺机枪。如果自己能装填得更快,更稳,这挺机枪将会一直打到过热卡壳!

对于田三七来说,这感觉很复杂,他甚至觉得有点悲哀!二连也有歪把子机枪,很多连队都有,但是谁能这么打呢?这是以火力持续性射击,别说不知道这种三桥夹的装填方式,就算知道了,可能也打不起,哪个舍得?

哒哒哒哒哒——狂躁的喧嚣又一次戛然而止。

没等那头焦躁的熊开口,幡然醒悟的田三七直接干活,抬手疾掀压弹板,三排子弹早已在右手里排正捏紧,只等弹斗一开,抬手便往里压拍,啪——压弹板归位!也许三秒,至少不像刚才那般四五秒,机枪便继续震颤了。

而田三七早早地又准备好三排子弹,调整出一个更便于装填的姿势,在枪口焰冲击出的硝烟灰雾中,尝试记数这是第几次子弹出膛。

他专注了,再也不去关注河面上那些挣扎在死亡弹道中的目标,因为这是他来到九连学到的第一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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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六章 光辉形象

罗富贵不具备胡义那样的机枪操作能力,不过,到今天为止,他用机枪打出去的子弹数量,全团除胡义以外估计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不算从胡义那里学到的技巧和经验,这至少意味着两个字:‘熟练’。看到在一百多米这么近的距离上,他的机枪射击能力足够虐待目标了,甚至可以嘚瑟一下。

从机枪响起以后,即便是这头胆小的熊,也不再像战斗打响前那般紧张,因为现在的他已经能够从枪托后座的震颤中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快感,这种快感使机枪成为了愉悦的源泉。

噼里啪啦的弹壳跳跃声听在熊耳朵里,有了那么点数钱的感觉;阵阵刺鼻的火药味闻在熊鼻子里,有了那么点香。

曾经,为了击中目标而欣喜;现在,枪口前的一切东西都不觉得有什么分别,无论是漂浮的树枝,被击中的水壶,尚未沉没的帽子,还是垂死挣扎在水面上的手臂,全都一样,

不知不觉,开始专注于感受射击弹道,而非那些乱七八糟的目标。三点射,不管那货死了没有,微偏移,再下一个,三点射;接着打出一阵连续的密集落点,白色水柱在表尺范围内一柱柱跳跃起来,形成水幕,落幕后,那个树枝捆成的漂浮物便散了架,风中有哭嚎和呛水声传来。

姥姥的!胡老大说的没错,在机枪面前,一切都像是纸,只看你想怎么撕。

熊专注在射击中,田三七专注在装填中,他们两个都专注得忘记了这是一场血腥屠杀!

……

左侧的小辫儿翘立在风中,随着周围的枯草同频率摇曳,随着风的强弱,弯曲,散开,又收拢,像是在跳舞。

灌木外,黑色的准星和枪口,灌木内,表尺后,风镜保护下的漂亮大眼眯成了缝,收敛了嚣张的光。小丫头,安静得似乎没有了呼吸!

啪——清脆嘹亮,刹那撕裂了风声。

娇小的卧伏身躯在突然爆的冲力中清晰地随枪后座,一颗子弹俏皮地甩下不及弥散的硝烟,精灵般挣脱束缚,带着美丽女孩的嘱托,骄傲逆风,不羁地掠过摇曳,哼唱着只有风才能听懂的歌,去感受二百米外的灵魂。

微躬的身躯,横端的步枪,刚刚冲出十几米的惊慌,便猛然后仰。

贯穿的呼啸声中,鲜血被无情的冲撞牵拉成极其细微的一颗颗,像雾,又像雨,高扬在风中。扩散瞳孔内倒映着晦色天空,缓缓坠落,重重仰摔在枯黄,浮尘扬起在僵硬周围。

打倒了冲锋在前的第一个,她那紧皱的小眉头未见丝毫舒展,眼不离枪,奋力拉拽着金属阻力,努力让第二颗子弹上膛,一枚弹壳翻滚着见了光。

“往前打!让他们死给后人看!”她喊给附近那唯一的战士听。

啪——第二颗精灵迫不及待出膛。

惊慌的傀儡们止步了,猥琐地伏下一片,把恐惧当做力量,在枯黄中仓促摆正了枪。

各色子弹飞出各色的枪,参差交错,向风询问着精灵的方向,茫然冲向那片摇曳的土梁。

呼啸声响起在她的天空,呼啸声响起在她的耳畔,身边的一片枯草断了,打着漂亮的旋儿,翻飞起来,转瞬被风无情带走;有细土扬了起来,烟雾般飘过了风中的小辫儿,在那副风镜的晶莹上留下尘埃。

她奋力向后撤爬,拽着那支不比她短的步枪,笨拙却不难看,还在愤愤吐着舌尖上的土,还在努力摇摆着两个小辫,试图晃落丝中的沙;然而,土和沙仍然被风一阵阵地带下来,呼啸仍然在小辫儿的上方响,。

她知道她得换换地方,她也知道那些大笨蛋正在分成两层交替向前。

“你死了吗?”娇小的身躯努力向侧边爬,小手里紧紧扯着步枪背带,那支三八大盖步枪在她身侧哗啦哗啦地滑,刮断了枯枝蹭碎了土。如此询问手下战士的状况,她是世间唯一一个罢?

她的身后十几米外传来了回答:“我在装填,可是我只打到了一个。

她继续爬了几米,然后重新转向土梁,像只胆小的兔子般一点点拱上去,然后再次摆上她的步枪,再次让一支小辫儿翘立起来,随着身边的枯草晃啊晃。

啪——

“等我停了你再打!”她在枪声之后扯着小嗓子指挥附近那唯一的兵。

啪——

“笨!”她在第二次枪声后愤愤,抱怨自己刚刚这一枪的草率,导致目标惊慌藏了。

战士以为是骂他,风里传来他的问:“红姐,该我上了吗?”

枪栓拉得慢,她其实还想再来一枪,直接打空装填,但是弹雨又到了,呼啸声又响了,压得她蔫了辫子,迫不得已又向后出溜。

“这么简单的事还要问我吗?整天跟着骡子学到个屁啦!”她现在觉得当指挥员太累了,累得她胳膊酸!索性拉开枪栓,决定卸下剩余的一,重新装个桥夹,同时怒冲冲地把那唯一的兵当成出气筒。

那边的枪声随后响了,三八大盖清脆地射击着,枪栓的快律动也听得到,一次又一次间隔很短,把她听得更闹心。

……

土坑中,蹲着雕塑般的傻子。

坑边的枯草缝隙间,他的目光看起来说不清是呆滞还是专注,反正不眨眼。

三十多个戴黄帽子的,分成两组平行交替着,一组朝东边的土梁位置放枪,另一组猫着腰小心翼翼往前挪,过了射击掩护那组十几米后停下来隐蔽,转变为掩护组。

丫头说,等敌人接近到手榴弹可以投到的距离,就不再等,也不用瞄,先扔四个。吴石头心里反复念叨着这道事先布置给他的命令,现在他觉得好像可以了。

四颗手榴弹早都摆好在眼前了,调整了姿势,拿下第一颗,抛投,不看落点,不等待,接着是第二颗。

第三颗手榴弹飞起来的时候,第一颗爆炸了,他正在准备投掷第四颗。

轰——轰——轰——轰——

隆隆的震撼冲击中,硝烟,尘土,被风斜拉成一大片弥漫。

不知道炸死了几个,丫头下命令的时候就说不许他数。吴石头不需要监督,他稳稳当当重新蹲好,从身上拿出剩余的一颗手榴弹和两颗手雷,摆在眼前坑边,木讷地低低出声。

“一、二、三、四、五……”

丫头说,扔完了前四颗之后,要数三十个数,然后再一口气扔掉剩余的三颗,就可以掉头跑了。吴石头不懂为什么这么做,他只是照丫头告诉他的去做!

……

在歪把子机枪的喧嚣中,连续四次手榴弹爆炸在西面五十多米远。罗富贵清清楚楚地听着,这是第一次遮断信号,三十个数之后,吴石头会再投出三响然后往东逃。

渡河的一个排伪军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究竟中弹而死的多还是淹死的多,一些尸体和树枝水壶已经漂过了身边的河面。

没再让田三七装填,朝着水中的某些疑似目标最后打了几次点射,放空弹斗,罗富贵自己往机枪里压子弹,同时抬头看着田三七。

压弹盖板落下之后,熊突然开口:“你现在就走,到丫头那,告诉她计划改了,别掩护我,你们四个赶紧朝东跑。”

“咱俩不是得一起……”

“用不着你个累赘!赶紧的!”熊把歪把子机枪摆上了偏向西北的土坎,猥琐地伸头往西瞧。

轰——轰——轰——

这是最后一次遮断掩护,连续三次爆炸,让刚刚准备再次推进的伪军集体卧倒,惊慌一片。

吴石头猫着腰窜出了北面的坑,钻着灌木溜着洼大步向东疾奔。

东面的土梁上再次响起步枪射击声,田三七涨红了脸:“我不走!我是你的副射手!”

熊回过头,静静看了田三七两秒,面色突然变得坚毅,眉头深陷眉角斜飞,高大的身躯瞬间弥漫着浓浓的视死如归:“机枪声停止的时候,就是我罗富贵壮烈牺牲的时候!十八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滚!”

话毕猛抬脚,当场把田三七踹出了坑。

这一瞬,熊的伟岸身姿在田三七的眼中是那样的光辉,自认为硬汉够种的他,立即在心中深深钦佩了除连长高一刀之外的第二个军人!

“你姥姥的!再不走老子就端着机枪朝西头冲了!”

田三七自愧转身,向东疾奔,所有人都误会了骡子,他根本不是懦夫!他是真正勇敢的战士!他称得上最高大的八路军!负疚感坠得田三七那颗心沉甸甸。

……

“死丫头片子!这是遭的个什么罪!吃饱了撑的!”熊的表情转瞬恢复成没事人,嘀嘀咕咕牢骚给自己听,手搭凉棚往西偷看,又嘀咕:“这么快又要起来?一群不安生的!”

歪把子机枪上肩,果断一通扫射到空仓,然后扯着机枪快缩下土坎,反身把机枪抱在怀里,一排排地往弹斗里压桥夹,继续嘀咕:“这回可不敢再探头了,探探枪吧。”

历史重演,歪把子机枪又摆上了,可惜枪后头只露着一截粗壮手臂,迎着一片弹雨,机枪开始狂跳,打出个波澜壮阔天女散花,好不吓人。

“姥姥的,现在不跑是吴石头!”

拎起机枪便往河水里蹚,一步步到水漫胸膛,枪托朝下一叫劲,歪把子机枪被竖插在水中的泥沙。

“凉啊!”这个声音之后,熊便消失了。

轰轰轰……

刚刚的机枪射击位附近被手榴弹的冲击波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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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七章 回头是岸

田三七对小红缨复述了罗富贵的临终预言之后,他以为,大家该按原计划在这里继续阻击,掩护骡子撤过来,然后再一起逃,大不了边打边撤,这才是一个战斗集体该做的!

徐小是唯一变了脸色的,他却不说话,只是焦急地看着小红缨,用眼神祈盼红姐能顾及战友情。

然而,小丫头连个屁都不放,当场把她自己的步枪扔给吴石头,二话不说,甩起两只小鞋,飘起两只小辫儿,掉头就跑。别看小人不大,小腿不长,愣是跑出个八面玲珑,奔逃如风!

吴石头立即跟上,却始终不超过前头的小红缨。

徐小回头西望,鼻子翕动着,默默背上了步枪,咬着嘴唇起步向东。

炎凉不?是不是太炎凉了?连个犹豫都没有吗?要是我田三七留在那断后,你们这样我也能理解,但是骡子是你们自己人吧?从九班开始就有他了吧?愧不愧得慌啊你们?

从九班开始你们就不是东西,到现在混成九连了照样不是东西,一个个的自私透顶!逃兵当连长,将怂怂一窝!田三七心里深深鄙视着,替罗富贵感到不值!

……

跑着跑着,田三七发现小红缨带着队东偏南跑到河边来了,右手边十几米外便是河水。这可不妙,丫头这小身板能坚持跑多久?河边这里植被相对稀疏,如果敌人硬追,早晚被盯住。

“咱们应该往偏北跑!”田三七在奔跑中发表意见了:“尽量钻树林,多翻岭,跑不掉还能藏。”

前面的小红缨头都不回,边跑边摘着她的水壶,边跑边拧开了水壶盖子,边跑,边倒空水壶里的水。

田三七心说您这可真是,倒空水壶省力气?那你不如直接把枪扔了算了!正在无语,小红缨忽然回过头,将空水壶扔给了田三七。

“这也得替你拿?”

风镜后的大眼狠狠白了他一眼,然后转回去闷头继续跑。

无奈地把空水壶挎上了,却发现奔跑中的吴石头和徐小也开始倒空各自水壶。

三个空水壶都给田三七背上了,加上他自己那个没倒空的,四个水壶在身侧叮铃咣啷乱响。

徐小气喘吁吁边跑边说:“把你自己的水也倒掉,把水壶栓一块,如果敌人追上来,你就直接顺水漂,别慌,尽量往对岸漂,越往东水越快,他们追不上。”

“那你们……”

“我们仨都会水,能过去。不过要是真下了水,可没法等你了,你漂哪算哪吧,水凉,你可不能没完没了。要是班长在,他倒是能拖着你游。”

无语凝噎!田三七差点岔了气,果然是逃跑的行家!原来这三个空水壶……是怕旱鸭子淹死而提供的帮助。看来,累赘的,并非丫头,而是自己。

这让田三七心里那份鄙视变得复杂了起来,鄙视还是要的,因为这不是同一件事,只是现在,多了一分自卑而已。田三七在心里说:逃出花儿来也是逃,绝对不值得我羡慕,一点都不羡慕!

……

一个排伪军出了树林,匆匆向北跑。

队伍中有伪军抬着一个刚刚在树林中临时做成的担架,六连副悠哉悠哉坐在担架上,根本没受伤。

抬担架的伪军轮流换,一个手下跟随在行进的担架旁,边跑边问:“咱为啥要跑?”

连副翻了翻眉毛:“你说呢?重机枪摆着呢吧?捷克式机枪响过了吧?东边这又冒出歪把子了!还能打么?特么的说八路人少,人是少了,全特么是机枪,谁打谁?”

“那……咱要走,是不是也该先派人去知会连长一声?”

“做人有四害,酒色财气,四样儿他占全了,怪得了谁?现在他犯的就是第四忌,‘气’。天天跟我显摆他人多,有能人,这个嘚瑟,结果呢?当头让重机枪突突了一个草上飞,下不来台,他来气了,然后怎么样?又搭进去十多个倒霉鬼。见错不改,反而火上头,非要带着家底过河去找蘗子,就凭刚才那歪把子机枪的动静,我看啊……他现在该哭了吧?啊?嘿嘿嘿……人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不舍,那就越舍越多,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万一……他现在破罐子破摔急红了眼呢?逼着咱们陪他一起作死咋办?老子跟他可没这份交情,眼不见心不烦!”

手下恍然大悟,连忙挑起大拇哥:“您才是高人啊!”

连副轻松一笑:“高不高……你小子说了不算,这事得特么问八路!”

哈哈哈……这回连抬担架的伪军都笑了,队伍嘻嘻哈哈消失于北方的枯黄。

……

伪军六连长站在河边的一个土坎上,看着土坎下满地的弹壳,攥着肥拳哆嗦,脸都绿了!

一个排渡河,哭哭啼啼从水里活着游回来三个会水的,其余的全没影儿了。只能用全没影来说,因为河水依然在静静流,除了被风掀起的波,水面上什么都没有,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河岸这一个排,死了七个伤五个,到现在还有人躺在荒草里鬼叫呢!

就这么一阵功夫,多年攒下来的辉煌家底只剩下二十多个,傻了!

拱足了距离一阵手榴弹盲抛,试图炸烂八路的机枪手出一口怨气,现在站在现场,机枪没看着,人也没有,甚至连一滴血都没发现,悲哉!

无意间一回头,终于发现手下人都在后头跟着傻站呢,满腔愤恨化作一声吼:“给我追啊!追到他们死!”

回音还未消,众伪军刚起了步,猛地响起枪声。

啪——清脆在对岸,水面之南。

一个伪军应声而倒,所有伪军当场趴了,唯独连长还站着,扭脖子往对岸看。

枪声跟着连成一片,像这伙伪军一样,也是什么枪都有,长的短的,好的烂的,十几支枪一股脑地乱响。

水边溅起了落点,岸边跳起了土灰,枯枝震颤着断落。有伪军趴在射击的喧嚣中大喊:“连长,快趴下……”

风中的伪军连长猛觉得闷气上涌,哇地一口鲜血喷落在脚下的枯黄,眼前一黑,栽倒,身体顺着倾斜的土岸慢慢翻滚,直到滑入冰冷,漂浮,被浸没的耳畔快速浮现一串气泡,然后整个身躯都被浸没,只剩下背部泡起的弧形湿褶。

他没有被击中,他是被淹死的!其实……这该算自杀。

生死一念间,这个‘一念’,未必是指最后关头,也可能是很久以前。都说回头是岸,可是很多人已经下了水,也没回过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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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八章 风停了

李勇没有了出发时的意气风发,他带着满身疲惫和一脸愁索,站在高岗上看夕阳。

最初,他带着一个连伪军向西追击袭扰队伍的那几个八路,可惜在这茫茫山里,手下这些酒囊饭袋的腿脚根本没法和对方比,翻过几座梁之后就失去了目标踪迹。

后来,按照李有德的部署,他带队改向北,作追寻主力状。一段时间之后,那几个八路果然又尾随而来,引入歧途的计划成功了,改向东北的主力不会再被骚扰了。

可是,那几个八路越来越肆无忌惮,开始明目张胆地保持尾随,就跟在队伍后头一里远,只要地形合适的时候,他们便会加速追近,在三百或四百米的距离上进行射击。

带着全连掉头去打,他们兔子般脱离,几次折腾下来,路没走多远,力气浪费了一大半。

后来,改为就地还击,他们开枪,伪军便回头开枪,子弹对子弹,人多枪多吓死你。几次下来,李勇吃不住劲儿了,对手一水三八大盖,射程精度全碾压,一打六七发,目标少又猥琐,自己这还击成本太大了,几阵下来千多发子弹没了,一个八路没打着不说,自己这边还伤了好几个,亏死!

再后来,李勇不得不动脑筋,让走在前头那一个排找位置悄悄藏了设埋伏,自己带着两个排假模假样继续往北走。可惜不知为什么,那几个八路没再追,消失了!一段时间后,居然从前头冒了出来,二百米左右距离,七支步枪一通急速射,当场躺下好几个,生生把走在前头的一个排给打蒙了。

李勇不明白,他们难道长了千里眼?这么远还能数出队伍里走着多少人?不是专业军人的李勇,自己都没备个望远镜,又怎会认为六七个土八路手里有望远镜。

所以现在,李勇索性不走了!全连找了个视野开阔的高位,架上队伍中唯一的一挺轻机枪,警戒休息!这特么哪是土八路?这是一群狼!再这么放羊一般走下去,队伍早晚被拖垮。这是武器的差别造成的,这是战斗经验的差别造成的,这是战术素养的差别造成的,这是地形环境造成的。

所以现在,李勇在看夕阳,盼天黑。只要太阳一落山,没了光线,八路就没法再折腾了,人多枪多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那时你还敢跟得更近么?我再埋伏你还不中么?等着吧你!

……

刘坚强仰着脖子咕嘟咕嘟猛灌几口水,脏裂的嘴唇终于恢复了湿润血色:“他们要在那山头上呆到哪年?”

马良把子弹桥夹压进弹仓,哗啦一声枪栓复位:“他们倒不傻,摆明了要熬天黑!”

一路这个打法让陈冲觉得很兴奋,他现在觉得自己很高大:“咱们七个撵着一个连伪军跑,这感觉好!”

“这很正常!”高高举着望远镜伫立在风中的胡义语气淡淡:“鬼子当初就这么撵着我们跑,只不过鬼子还带着机枪,而我们跑得更快,更慌,连停下的勇气都没有。”

马良愣愣:“那咱现在和鬼子一样了?”

刘坚强立即愤愤:“你想当鬼子?长良心了么?”

“跟你说话这么累呢?我就是一比,当个中国鬼子行不行?”

“鬼子就是鬼子!见一个我就捅一个!”

望远镜被放下了,胡义把它装进了皮盒,又掏出地图打开,皱着眉头单跪下来,低头看着地图问:“陈冲,要是你带队向北,会走现在这条路线么?”

马良和刘坚强停止了拌嘴,赶紧凑到地图边来看。

陈冲的回答连犹豫都没有:“不会。”

“为什么?”

“这片山太荒,几十里都喝不上一口水,如果只为赶路的话,宁可往偏东绕一点,还能在苦水溪舒舒服服休整一次。”

胡义的手指在地图上向东滑,停止在一处标示,苦水溪,但是看起来,这份地图好像没画全,标示溪水的线只有不长的一小段。

马良纳着闷道:“我怎么瞧着这地图有问题呢苦水溪没画全啊?”

陈冲凑过来跟着瞅了瞅:“没错。我的意思是地图没错,苦水溪就那么短。”

连胡义也抬起头看陈冲,九连的人没去过苦水溪,很想听听这是个什么原因。

陈冲遂继续道:“上游是眼泉,向东流出七里,汇入个小水潭。”

“只有七里长?”

“嗯,就七里长。那个小水潭多少年都是那么一点,水再大它也不涨,天再旱它也不落。老人说那是个苦眼,通到奈何桥,那水能把活人的魂儿给冲走,再也找不回来,所以叫苦水溪。”

马良又好奇道:“能把活人的魂儿给冲走?那这溪水很大吗?”

“不大,也不急,水很浅,没不过膝盖。”

胡义的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李有德跑了!”

“嗯?哥,你是说他……去了苦水溪?”

“对,他去了苦水溪!而且……他很可能在那里驻扎等待,除了这样,他没有更多办法去找挺进队!”

“我说怎么到现在也不见那三个连,感情前边这些王八蛋是吊着咱们瞎溜达呢!”

胡义立即开始叠地图:“现在改向东,去苦水溪,立即出发。也许我们能在天亮前再见到李有德。”

七个风尘仆仆的八路军重新站立起来,收拢装备枪上肩。

陈冲成为队首,当先向东跑出去;马良第二,然后是刘坚强,接着是三个四班战士。

胡义扯了扯肩上的背带,站在这高坡上向东看,天色已经在遥远的地平线过渡成了晦暗,山际线模糊,预示了遥远的黑色,和近在咫尺的夜。

向北看,所有山峦都是半边金黄半边暗,萧索和阴冷泾渭分明,极不协调地拼接,正如‘荒凉’两个字的组合。

转向西,没有温度的刺眼光芒已经落下半边,无云的西方天空已经不再是远远的蓝色。

夕光照亮了古铜色的坚毅线条,凸显了卷曲帽檐下的眉黑。

胡义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他静静想着,后来才醒悟,原来是风停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

如果没有风,今夜该不会太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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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雾起了

晚霞中,石成用枪口下的刺刀拨开了树林中的一片枯草,看到了并排放在一起的两具伪军尸体,装备都被逃跑的伪军卸走了,只剩一身衣装,和干涸的血。看最新小说到网

身后的战士来到石成身边,嘀咕道:“跑得这个干净,连埋尸的活儿都撇给咱了!”

李响从开阔地走来:“外边死了五个,不是六个。其中一个装死,裤子都尿了。”

见石成叉着腰一直四下里乱看不回头,走近的李响又问:“想什么呢你?”

“开阔地还是不够开!”

“……”

“回头我得跟连长说说,不是要砍树么,必须先把这片林子砍了,严重影响机枪挥!”

“对了,你说我修的三脚架有松动,我刚怎么没验出来呢?”

“……”石成回过头,没想到李响这个丑鬼居然还记得这茬,竟然事后又验了?

“你得给我一个解释,或者现在咱们俩一起再去验一遍!”李响的表情很认真,他是个有强迫症状的完美主义。

“呃……我说过这话么?”

李响定定盯着石成的欲盖弥彰不说话。

“好吧……是我说错了,我想……应该是我当时没有把机枪架稳,跟三脚架绝对没关系。”

“尽管这也不是实话,不过我还是谢谢你让我得到了解脱。”李响掉头回去了,步伐恢复了轻松。身后,留下石成满头黑线地与他身边的战士傻傻对视。

……

晚霞中,持枪站岗的战士打开了一间屋门,胡子拉碴的秦优佝偻着腰走进来:“找我什么事?”

被关在屋内的五个伪军诧异地看着这个庄稼汉,实在没想到这个把他们叨咕到投降的这位居然是这里的头儿,一个伪军瞪着眼问:“您……是这的最高长官啊?”

“呃……目前算是。”秦优一脸实实在在的茫然。

当初趴在枯草里尿了裤子装死的那位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秦优面前:“长官,我誓我再也不穿这身汉奸皮了!您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指望我养活呢……呜……求您开恩,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吧……呜……”

不等秦优缓过神来,其他四个伪军看得来气,某个道:“个怂包,你特么哪来的老小?当初是你说的一起冲,结果成了俺们几个拉着机枪子弹跑,你还有脸哭?长官,我要求第一个先把他毙了!”

看着跪在面前这位半脸鼻涕半脸泪,秦优并没伸手去扶,而是横挪一步,让开了当面,耐心解释道:“你们都误会了,根据你们每个人的情况,罪不至死。把你们暂时关在这,是因为现在情况还复杂,不能说放就放。呃……最多两三天,山里的战斗一结束,你们就都可以走了。我没必要拿这事骗你们,忽悠你们有啥用啊?是不?”

没行头,没架子,没派头,看起来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泥腿子大老粗,秦优说话,人信!

五个伪军静了,现在他们相信了他们真的不会死,五味杂陈。

在秦优转身将要离开前,其中一个突然道:“长官,我想当八路,行么?”

止步转身,把说话这位上下看了看,秦优一笑:“够呛!”

这伪军当场站起来:“为啥?”

“吃不饱,穿不暖,还欠饷不,搁谁谁能受得了?我还是长官呢,你瞧瞧我这德行,跟你的长官比得起么?唉听我的劝,你们还是消停点吧,等回头把你们放了之后,要是愿意念我们一份人情,下次见面手软点,就不枉咱们缘分一回。”

话毕,秦优走了,屋门被门口站岗的战士关闭,留下一屋子哑然。

……

孙翠带领着酒站村老少回了村,然后过河来找秦优汇报情况。民兵队这是第一次参加战斗,因为下游的歪把子机枪响,他们从上游撤回之后,放弃了要在村里打防御战的想法,改为向下游支援。

到了敌人的渡河位置后,水面上什么都没看到,只现一些伪军在北岸。二话不说隔着河一通胡乱射击,当场毙敌二人,余敌北逃。严格来说,其实民兵们只打死了一个敌人,因为他们不知道其中一个是因吐血晕厥而淹死的,并且是敌连长。

当时的枪声秦优也听到了,那应该是骡子和丫头那一组干的,只是战斗情况如何不清楚,民兵到场之后已是尾声,他们也没法提供更多细节。

秦优现在担心的是丫头如何,从来到九连第一天起就觉得不该让这么小个姑娘呆在战斗单位里,不是协调不协调的问题,而是不忍心。想不到胡义这个连长居然不安排她去民兵队,反而放出去到外围吃苦遭罪,真够没心没肺了!

正和孙翠说着话呢,碉堡那边传来了口哨声,接着是一阵战士们的喧嚣,过了会,一对小辫儿出现在秦优的视线里。她身后跟着吴石头、徐小和田三七。

“丫头,情况怎么样?”秦优迎着小红缨大步走近,孙翠也跟着过来迎。

“一般!”小红缨脏兮兮满身泥灰,风镜垂挂在脖子上,小脸严肃着。

一般?这个回答实在是……不能理解!“你们把过河的敌人给打回去了?”

“没打回去。”

“啊?”

“直接吃光了一个排,我们就跑了!”

“咳……咳咳……”

“孙姨,明天你派些人到下游去,把那块河底捞一遍,让田三七告诉你位置,估计漂不走的东西还在。”小丫头说得云淡风轻,但是小胸脯却故意挺得高高,小辫儿故意翘得如风向标,拿着将风小范儿。

感情河里淹了一个排?秦优心说姑奶奶你可真是……注意到她身后只有三个战士,再问:“哎?骡子呢?”

“牺牲了!”回答干脆。

“……”

“老秦,我还得跟你商量个事。”

“……”

“喂喂,什么愣呢?老秦?”

“啊?”

“一会儿我还得带队再出去一趟,李响你得拨给我。”

“呃……”

“你同意啦?”小丫头立即转身向后:“你们仨抓紧时间吃饭休息,我去找李响。”扭搭扭搭就走了。

秦优捡起了掉落的下巴,满头黑线问孙翠:“我没听差吧?”

孙翠也没回过神,愣愣答:“你问的……是哪件事?”

……

很难得,这是一个无风的秋夜。

没有了风,夜就不那么冷,疲惫奔逃中的人,已经汗透了。

上川千叶,原关东军一名大尉,因在华作战多年,经验丰富,并熟练掌握汉语,被借调至华北战场,从事特种模式情报战斗尝试。

三天来,他带着队伍一直在逃,他正在八路军的控制区域内被八路军扫荡追击。

他并不沮丧,这已经是第三次进山了,装扮成八路不可能永远有效;他只是奇怪,这次行事已经相当低调,根本不进村,照面的路人也没留过活口,八路是怎么确定他又来了呢?

迫不得已时进行了几次战斗,尽管兵员素质优秀,但武器不趁手,人不多,最关键的是他们不是该战斗的单位,他们出来不是打仗的;冷静的上川千叶大尉一直努力带队逃,一次次地‘解决’掉伤者,给队伍减负,目前还剩下十七八人,这个结果不错了,骨干仍在,只要得以喘息,队伍将来很容易恢复起来。

这个夜,给了他又一次摆脱追击的机会,先是假意向东突围,然后转向南拉开距离,天一黑立即向西,直奔苦水溪。

此刻,他们由东向西狼狈奔跑在黑暗里,疲惫在极限边缘,他们坚持的动力是水,是有可能出现的接应。

……

子夜,万籁俱寂,又高又远的弯月并不能提供更多光线,四下漆黑,山的轮廓全不见。

一支队伍隐约前行,喘息,滑倒,枝杈断裂响。

“连长,出了这条长谷应该就到了!你说……那些小鬼子会来吗?”

王朋跑在影影绰绰中:“不知道!就当他们会来吧。”

“可是……七里长呢,咱们该在哪等?”

“上游嶙峋,白天都不好走;中游荆棘密布,如果顶着那些棘条儿找溪水,就算到了溪边,恐怕血也流尽了;他们必然从东边过来,我们就在下游的苦水潭边等,天亮后再做其他安排。”

……

凌晨,某条漆黑的山谷中稀里哗啦响,那是很多脚步行走出来的噪声。

李有德大汗淋漓步履蹒跚,养尊处优的他觉得这一天遭尽了一辈子的罪,怪不得带兵的都是粗人,这种活儿根本不是吃细粮的人能干的。一路上他已经向手下人问了十几次距离还有多远,尽管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富绅,深知行军时应该坚忍,聪明的头脑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耐受不住疾苦的双腿再也不想抬起来了。

他又一次问:“差多远了?”

“再往北十几里,应该就是苦水溪。”

这距离其实不远了,可是对于眼下的李有德像是千万里,他抬头看月,黑灯瞎火到了苦水溪也没什么意义:“传令,原地休息,不许生火,天亮再走。另外,派一个排过去,带回些水来。还有,看看能不能做副担架,我这腿脚跟不上了!”

三个连伪军稀里哗啦歪倒在黑暗里,如释重负。

……

“休息十分钟!”胡义在黑暗中下达了命令,然后疲惫地靠着一块岩石滑坐,从衣袋里掏出指北针和怀表:“马良,火!”

一点火柴的光亮燃起在合捧的手掌内,照亮了指北针和怀表的同时也照亮了凑在一起的两张面孔。

行进方向正东,时间凌晨三点。

“陈冲,方向没错吧?”

“没错,再翻过两座山,就是苦水溪的上游泉眼。”

马良估计了一下:“这么说我们刚好能在天亮的时候到。”

“嗯……改为休息二十分钟,吃东西!”胡义修正了刚刚下达的休息命令。

火柴熄灭了,指北针和怀表收起了,下意识抬头看月,月亮却只剩下一点微光,遥远得几乎看不清,像是个蒙了三层纸的模糊灯笼。

无风的秋夜,造就了久违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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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章 杀死白雾

起雾了?

王朋闹心了,虽然水潭周边范围不大,埋伏却没法打,什么都看不见。

天就要亮了,视线中微微有了一点泛白,可是几步外就不见了人,什么都不能做,全连在水潭一侧团到了现在,根本没法展开。无奈的王朋在等天亮,等雾散。

“连长,你听!”

隔着浓浓的雾气,隔着天亮前的黑,隔着水潭,对面方向,隐隐约约出现了声音。

似乎……是水壶的磕碰响,似乎……夹杂了说话声,可是……距离稍远,没有细节。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会出现友军么?九成不会!

“连长,肯定是那些鬼子!”

他们居然摆脱了一二连的追截?真的来了?算算昨天下午最后得知的位置,太快了吧?但是可能!

“连长,打吧!”

打?怎么打?朝着声音方向一通乱枪么?什么都不会打到的,反而告诉了敌人我在这,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再次逃脱;不对,不该说眼睁睁,因为睁着眼也什么都看不到。

“紧密队形,上刺刀!都给我轻点!”王朋站起来了,抽出驳壳枪,轻手轻脚顺着水边开始往对面绕。

一阵细微的金属搭扣响,但凡有刺刀的都挂上了枪口,战士们看前看左看右,相互用有限的视线范围衔接,步伐不大,也不快,因为快不得,既不能惊动敌人,也不能脱离自己人的视线,那是相当危险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过了很久,王朋停在了他认为该停的地方,敌人却不在了。

天色又亮了一些,雾色又白了一些,视线范围又扩大了一些。近水的岸边是湿的,显然是人为打水造成;泥泞里有乱纷纷的脚印,和脏污的熄灭烟头。

“连长,看脚印差不多一个排!”

一个排?他们怎么可能还有一个排?半个排还差不多!难道不是他们?还是故布迷阵?

“连长,他们该是往南了,水滴湿了好长一块呢!”

……

行进在浓雾中,上川千叶的心情好了起来。

不只是他,十几个手下人也是,都在心中默默感谢着各自信奉的神明,完全不考虑脚下的土地距离他们的所谓神明有多遥远,不但隔着高山,还隔着大海。

当潭水出现在了脚畔,崩溃边缘的他们全无顾忌了,不侦查,不放哨,十几个人一排拱伏在水边,拼命狂饮着冰冷。即便有可能中埋伏,即便有可能死在这水边,也要先喝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过了很久,上川千叶停在了水潭一处岸边,半蹲在地,静静看着松软泥土中留下的大片脚印。

“最少一个连,也许更多!”手下人低声发表了意见。

是来接应我们的人么?九成不是!这不是军靴的足记,有可能是伪军,更像自己脚下正在穿的鞋一样,穷八路!

“我们的接应会在这里么?”喝饱了水的手下恢复了精神,谨慎地四下里观察,然而根本看不清多远。

这些足迹是新的,八路来这里干什么?这么大的雾,为什么不留在水边休息?或者埋伏?除非他们发现了什么!

“看来他们朝南了,现在咱们怎么办?”

这种情况下,上川千叶不想等。如果接应真的来了,这水潭边没有,那也有可能在上游,虽然这几率小,不是不存在;又或者,八路发现的就是接应而来的人,那么此时他们都在苦水溪以南!

“这场大雾,来的很是时候!”上川千叶说:“无论接应部队在哪,现在我们都脱险了。我们要做的,不是等待,而是离开。”

“那我们……”

“先向西,再向南。”

“可是西面并不好走,荆棘范围太大了,只能从南,或北绕。”

“走溪水,逆流而上!”

……

哗——溪水白茫茫垂飞而下。

抬起头,雾气中的峭壁黑黝黝模糊,看不到瀑布上缘,也看不到天,只是白蒙蒙的,飞溅的冰冷水滴一次次打在古铜色面庞,细碎。

流水冲刷出了一道峡,绕过嶙峋,向东奔流进茫茫雾色,这里是苦水溪上游。

“哥,这雾太大了,风也不见起,咱们还等么?”

上游到处是岩石的尖锐举步维艰,陈冲说中游荆棘密布得长不出花,李有德一定在下游潭边,那里才是休息等人的好地方。

刘坚强的黑色身影走出雾霾:“咱们应该顺流而下!无论李有德驻扎在潭水哪边,都料不到咱们出现的位置。借着这雾,咱们能狠狠咬他一口,而他又无法找,更无法追!”

“呃……”陈冲欲言又止。

马良转向陈冲:“有话就说!都半个九连人了,有什么抹不开的。”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人说这溪阴气重,蹚着不吉利。”

马良无语,刘坚强却笑了:“以为骡子不在能清净点呢,没想到你陈冲也是这号人!”

“我……就是这么一说。”本就底气不足的陈冲很不好意思,他可没有罗富贵那种天经地义的不要脸本色。

至少也要先确认李有德在这里,如果继续等雾散,有可能因错失良机而去存在意义;绕道下游,路远变数大;目前看来,刘坚强的提议是最切实可行的。

咔嗒——清脆的金属声中,银色表壳跳起,迷蒙的雾中,白色的表盘也如雾,这是早晨,七点。

……

苦水溪,中游。

溪水很清,很浅,不及膝盖,但是寒凉。

这里走势平缓,溪水流淌很慢,铺得稍宽,十几米;沙底,在看起来薄薄的清澈中,随着水流淤积出一条条痕,踩在脚下既不觉得硬,也不觉得软。

没有岸,因为两侧都是近人高的枯硬荆棘,密密麻麻盘卷缠错,翘向水面。在雾中,近看是无生机的大片死灰色尖锐,稍远既是隐隐约约的黑,再远,只能看到白茫茫的雾色。

卷曲的灰色帽檐遮黑着眉眼,尚可分辨鼻梁和下巴的古铜色线条,胸前的背带交叠出最简单的图案,使这一袭灰色军装如同两岸的枯灰色荆棘般,静谧得死气沉沉。

那个军人,走在队伍最前,走在溪水中央。

努力忘记膝盖以下的冷,一步步慢慢蹚,步枪在腰际横端着,没上刺刀,但是子弹已经上膛,随着每一次蹚水响,自然地晃动一次。

在他左后方,几米外,一个战士的身影靠近水边的荆棘,随着他的步伐慢慢蹚,后面,白蒙蒙的雾气中,依稀还跟随着两个前进中的谨慎身影。

在他右后方,几米外,同样三个战士的身影间隔隐约,近岸前行。

向前,看水面,十几米外尽是莽白;不看水面,则只是白,不知道有多近,也不知道有多远;若不是有水微响,仿佛根本没在向前走,根本没有尽头。

此刻,胡义忽然觉得,相对于这种无尽的白色,他宁愿选择黑色深渊,迷茫的感觉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可以接受不能到达终点,但他不喜欢看不到终点。这感觉像是……相对于孤独,等待更痛苦!

……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过了很久。

雾色一分都没淡,几乎看得出白蒙蒙的漂浮。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听到了什么,来自于前方的迷茫。

他止步,静静站在溪水中,斜端着步枪,一动不动,任溪水慢慢向前流。

后方两侧,六个间隔跟随的战士因他的身影止步而止步,安静地看着站在前方雾色中的他,安静得忘记了膝盖以下的冷。

女人有直觉,野兽也有直觉,只不过,野兽的直觉只能用来感知危险。

他感觉到了,前方无尽的白色中,也许有什么,可能就像陈冲说的,这流水能带走灵魂!

……

对方一定是像我这样静止在溪水里,很近,如果此时能吹起一阵风,相信大家都会尴尬的!

太静了,静得太久了,他们竟然不愿开口询问,这不是友军。

膝盖开始缓缓弯曲,轻轻入水,右膝抵住了水面下的沙;单膝跪姿,寒凉的溪水漫过了腰际。

枪托开始缓缓抵上肩膀,枪口慢慢抬起,向前,与视线笔直,白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不回头,也知道身后的战士们一样。

既然不说话,为什么又不开火呢?

答案……只有一个,不知道我是不是接应他们的人!

李有德不在下游?

无论推理对错,只能坚决相信自己是对的!因为这里没有岸,因为距离太近了没时间掉头。

啪——枪声响了。乍听起来像是一枪,其实是同时响了两枪。一颗子弹呼啸而去,一颗子弹呼啸而来。

飞过的弹道异常清晰,真的异常清晰,因为雾,雾太浓了,瞬间被子弹冲击出一条长长的诡异螺旋轨迹,漂浮在白蒙蒙的水面上,尚在缓慢涌动着,不及弥散,惊呆了身后那些第一次身临奇境的眼。

细狭的眼底在这一瞬变得麻木,却因卷曲帽檐下的黑暗变得不可见。肩头的震颤后座刚结束,右手已经机械般搭上了冰凉的枪栓。哗啦——弹壳翻滚着拉出一股硝烟,扑鼻的香!啪——全无顾忌的开第二枪,没有敌人,敌人就是前方的白色,只当是要杀死这雾,或者被雾杀死!

枪声猛然喧嚣了!七支三八大盖清脆成一片,而前方,十几支汉阳造爆响,在身畔打出十几条清晰诡异的雾色弹道,还在一注又一注不停增加,美丽得惊心动魄。

根本不需要瞄准,到处都是白色的,如何瞄呢?只是顺着那些飞来的美丽螺旋涡流,摆顺了枪,在喧嚣中拼命地拉拽枪栓,拼命地还以颜色,全然不顾臂膀上刚刚擦溅出的红色,也听不到身后人的中弹声,只是射击,再次射击,继续射击,让弹道交错,让喧嚣更猛烈。狭路相逢,寸退既覆灭!

第五枚弹壳飞出了枪膛,步枪迅即撒手落水,溅起的冰凉扑入胸膛,却不觉得冷。嗤啦一声扯断了身侧的挎包系带,攥住了手雷的冰凉。保险环落水,甩起来的金属体来不及形成黑点,便被莽白吞噬,他已经攥住了第二颗,要接连不断地投,要在死前投光仅存的五颗手雷。

轰——轰……爆炸的巨震声响起在前方不及三十米远,还没传来第五次爆炸,附近已经有了重物落水声,那是金属体摔进溪水的响,那是雾中飞来的手榴弹!

轰轰轰……彼此的爆炸瞬间衔接成了一片。

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是觉得半跪在冰冷中的身躯一次次被冲击波猛撞,摇晃得无法抽出自己那把m1932驳壳枪。

腿畔的溪水已经晕红了边缘,爆炸掀起了十几米高的莽白,爆心里隐约着泥沙翻溅的浑黑,一柱又一柱冲天而起,水和沙,沙和水,完全覆盖了整片区域,暴风骤雨般落,无数弹片看不见的横飞。

整个人被刚刚腾起的巨浪拍入了冰冷溪水,呛着,咳着,恢复了一时的清醒;咬了牙,支撑着,重新抬起头,满眼坠落的水白,满眼漂浮的雾白,却看不到正在滴落冰冷的血。

哒哒哒哒哒……多么熟悉的声音!一条连绵的狰狞弹道,一柱柱连续跳起的水幕,疯狂地冲出了前方白雾,像是一条爬行在溪水上的凶恶怪物,蛇一般冲过来。

哗啦啦啦——水柱擦着身畔恶狠狠溅起,向后连绵,伴随了某个身躯摔倒水中的预言声。

呯呯呯呯呯……m1932被平伸,狂猛后座着,自然而然跳跃成了一片射击弹幕,向前横切入白雾。

打空了,试图掏出第二个弹夹,才发现已经抬不起左臂,沮丧地放下了枪,换用右手去摸。

然而喧嚣还在继续,机枪声,驳壳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前方,后方。

感觉已经跪不住了,似乎全身都在麻,单手在水里勉强填上了第二个弹夹,还未及第二次举枪,轰——

身畔正在激迸的水柱似乎格外高,该死的一片茫白!

感受到全身都凉了,才知道自己正仰躺在溪水中,才知道眼前的茫白其实是天空,无数的晶莹正在迎面坠下,绚丽如雨,无情地砸着微露出水面的血色面庞,无情地砸着细狭的眼,直到他阖上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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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一章 挥之不去的诅咒

雾,还是雾;被疯狂撕了这么久,仍然是雾,仍然白茫茫。

爆炸声不见了,机枪声消失了,只剩下零落的射击响,一次次的清晰,不再喧嚣。

水淋淋的刘坚强,仍然单膝跪在溪水中,端着水淋淋的步枪,努力地打。

啪——枪响,他的身躯猛地一晃,晃动的幅度很大,勉力抵消了后坐力;一枚弹壳落坠落,在水面溅起一点小小的白花后,快速冒出三个水泡,然后静止于清澈之下的细沙,泛着冷冰冰的铜色。

啪——又一枪,这次他没能抵消后坐力的冲击,仰倒在溪水里,步枪掉落。

他努力用手肘支撑在冰冷中,想要重新恢复姿势,想要拾起水里的枪,却再也起不来。

没力气了,觉得有点冷,他看不到自己的苍白!

只能用两个手肘后撑在水里的沙,胸膛以下都被浸没,泛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被流淌的溪水带得很细,很长,然后淡到看不见。

‘班长’就在前面不远,躺在溪水中,水面上露着依旧卷曲的帽檐,和一部分隐约的脸,无声无息。

九班变成了九排,刘坚强仍然叫他‘班长’;后来九排变成了九连,刘坚强仍然叫他‘班长’;现在,他死了,刘坚强仍然叫他‘班长’,因为刘坚强认为他是最好的班长!无论他曾经是谁,都是最好的班长!

……

水淋淋的马良仍然在射击,遍体鳞伤,仿佛一个失去了意识的射击机器,跪蹲在溪水中,端在双手中的驳壳枪满是水湿,一次又一次规律地震颤着,朝着东方白雾射击。

又一次去掏子弹,衣兜已经空了;马良麻木地将驳壳枪撇入水中,看看左右,没能发现自己的步枪,然后试图站起来,没成功,于是踉跄成爬在溪水里,爬向最近的一个战友躯体。偶尔,有一两声枪响在前方白雾后,子弹胡乱飞过附近。

他将清澈下的步枪拎出水,瞥见了枪托上的‘刘’字,下意识侧过头,仰躺在溪水中的刘坚强正在朝他淡淡微笑,苍白的脸被冲刷得异常干净,这个邋遢鬼从没这样干净过,从没这样白过。

“下辈子……能不能离我远点……算我求你了……”已经无力的刘坚强,正在用最后的力气说。

“行!”马良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声音里没有任何色彩,看着刘坚强,拉动了手里的枪栓,装填进一排子弹桥夹。

“跑吧……我不想……在奈何桥上遇见你……”他手肘下的细沙松动成一片浑浊,那张苍白的脸静静被清澈淹没,干净得无瑕疵,像是站在水幕后冥思,再没睁开过眼。

想学胡义那般麻木,想学胡义那般无情,尽管马良绷紧了冰冷的脸,鼻孔却止不住地快速翕动着,下意识摆动着头。

瞪着满布血丝的眼,向前看,向后看,全都是静止的躯体,和潺潺水面,以及白茫茫,看得见的水面上只有他自己。

艰难摆正姿势,枪托抵肩,瞄准前方白雾,啪——

“可惜我跑不动了。”

啪——

“我到奈何桥上气死你。”

啪——

最后一支三八大盖的枪声,一次次孤独鸣响在雾白里。

……

上川千叶躺在溪水中苦笑。

这不是埋伏,他坚信他的选择没有错。如果是八路军设伏,他们早该冲过这么短的距离,又怎会到现在只剩下一支枪在响。这是一场遭遇战!倒霉的遭遇战,可恨的驳壳枪,连雾色对面是谁都不知道。

原本的半个排,现在喘着气的有七个,只剩下五个能动了,这还包括了被手雷破片毁了一条腿的他。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制止了两个尚在朝雾中射击的手下。

下游的足迹说明这附近有八路的一个加强连,而期待的接应尚不知在何处,现在已然暴露位置,拖得越久希望越渺茫。现在看来,遭)的也许是一支前出侦查小分队,那么上游还有没有八路?虽然手中的主力已经完蛋,虽然只剩下几个人,该做的事要做完,哪怕出去一个人,也算名义上突围成功,不是覆灭!

“你们四个现在就走!不要回下游,往北蹚过这片荆棘,绕过上游之后,再向南,出山去梅县。”

“可是你……”

“我得留在这,我不能走了,也不想走了。”

四个人相互看看,突然过来,在上川千叶的挣扎中下了他的枪,把他扛上了肩,他们没有勇气撇下这个帝国精英,否则回去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两个人抽出刺刀,开始尝试劈开荆棘,另外两个背扶着他们的长官跟进。

两个溪水中的伤兵目送他们艰难没入荆棘,不久后,一个朝另一个开了枪,然后又吞着枪口再开枪。

然而对面的雾色中,那支三八大盖仍然一次次射击响,只是频率越来越慢。逐渐慢到好久才响一次,后来……也不再响。

浅浅的苦水溪,迷蒙的雾,这才静了。

……

王朋气喘吁吁跑在雾中,一次次催促身边的队伍加快速度。

刚才全连向南搜索了将近十里远之后,突然听到身后的苦水溪中游方向激烈枪战并伴随连续爆炸声。

这让王朋有点懵,完全搞不懂状况,不过他立即意识到,挺进队八成在那!全连当场掉头,直奔枪声现场。

现在,枪声已经消失了,队伍速度依然不减,必须去现场证明那是不是挺进队。

荆棘难过,绕道下游,然后逆水而上。

蹚着冰冷的溪水,为防不测放缓了速度,眼前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只有十几米。

走着走着,王朋注意到腿边的溪水里流淌过一抹细微暗红,立即凝神看向前方水面,一具半伏在溪中的尸体隐约出现。

“连长,是他们!”尖兵的声音响起在前方的雾:“有十二具尸体!”

十二个?这不死差不多了吗?王朋甩开大步向前紧跑,溪水潺潺,一片尸体错落出现,抬脚将最近的一具尸体蹬翻过来,塌鼻子小眼睛短腿,不用搜身都已经特征明显。

身后的战士们呼啦啦过来,兴奋地开始打扫战场。

“乱什么?一排继续向前,二排收拾,三排后边跟着!”

话音刚落,前头的几个尖兵又喊了起来:“连长,连长,你快过来!”

循声而至,王朋的脸色随之一肃,七八个战士正在查验七具尸体,距离最近的当先一个,只凭那个别致的卷曲帽檐便知道身份了!

胡义?**团九连?这这……怎么可能?

几大步奔过去,踏得溪水高溅,推开战士,扯住尸体的衣领一把将尸体上半身拽起些高度垫在自己腿上,掀开一侧眼皮细看,接着又俯身把耳贴在水淋淋的冰冷胸膛上感觉了一下。

“他还有气儿!你们俩赶紧背上,先出水找地方包扎止血,然后送大北庄。”

接着站起来朝前大声问:“还有活的没有?”

“这有一个!”循声看过去,半边苍白半边血红,一张英俊的无知觉面孔正在战士摇晃的手掌中静静滑落着血和水,王朋认识,那是九连的马良。

“这是陈冲!陈冲!他还活着!快来个人帮我一把!”远处的一个战士正在把一具无知觉的血湿身躯拽出溪水中的淤沙。

眼前的一切,令王朋陷入茫然,他不能理解胡义为什么凭空出现在这里,而且能和挺进队撞了脸。一定是撞了脸,两边的尸体相距仅仅三十多米远,如此狭窄的空间范围,这一仗是怎么打起来的?就这么对轰啊?疯了!

这时一个新兵在附近惊喜道:“嗬!发了!这回发了!快慢机嘿!”

另一个战士闻声瞧了一眼,立即冲过去:“拿来把你!这是你个新兵蛋子用的吗?”

一个不舍得撒手,一个硬抢,正在相互扯拽着,后面猛然踹来了一大脚,噗通一声水花飞溅,俩兵全摔趴在溪水里,狼狈回头:“连,连长?”

王朋弯下腰,从浅浅的清澈中捞起那把摔落的枪在眼前,m1932,几乎崭新,漂亮的烤蓝色泛着神秘幽光,水滴正在快速沿着枪身滑落,映衬出别样的金属美感。

四下看看,某些战士正在喜滋滋背上从水里捞出来的三八大盖步枪,王朋皱了眉,骤然放大音量:“九连的所有装备集中!少一样我打断你们的腿!”

……

李有德急了,天亮后,按计划带队在雾中北行,准备去水潭位置驻扎,还没走出二里路,便听到苦水溪方向的密集枪响。如果没有这阵枪声,李有德和王朋只差二里远就撞上了。

现在李有德催促着队伍全速前进,感觉枪声是在苦水溪中游,那里没什么适合战斗的地方,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溪水中。跑了这么远的路,遭了这么多罪,空手而归可就交代不过去了,哪怕是抬几具皇军尸体回去也行啊!否则怎么证明来过?怎么证明不是阳奉阴违?

跟王朋走的是一模一样的路线,绕道下游然后逆流而上。

先头蹚在溪水中的伪军正在匆匆,忽听对面的白雾中传来大声问:“谁?”

行进在溪水中的队伍立止,稀里哗啦一片枪栓响,一个个左右看,两边荆棘密布,没处躲没处藏。

“认识叶排长吗?”伪军紧张得开始下蹲身躯。

双方相互短暂沉默,一方不认为这是正常回答,一方觉得你排长姓什么不至于考虑这么长时间,所以……大家都懂了!

苦水溪,源自地下水,流七里,又成地下水,其水四季寒凉,到底流去了哪里又怎能知道呢?不过现在看来,说不定真是流去奈何桥的,否则它又何至于吞噬这么多灵魂呢?否则它又何至于无休无止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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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二章 误伤

历史,是客观世界运动发展的过程,一般指一段时间间隔内发生过的事物。广义角度看来,历史可以是过去发生的一切事件。

如果刚才发生的事可以称为历史,那么现在历史正在重演。

一样的溪水,一样的雾,一样的地点,一样的距离,一样的遭遇战,王朋对李有德。

战场宽度只有可怜的十几米,兵力差别完全没有意义;十几米距离的能见度,看不到敌人,训练素质没意义,战斗经验没意义,甚至连士气都没意义。

历史虽然重演了,但是过程肯定有那么点差别。胡义和上川千叶,一方是七个整日行走在死亡边缘的老兵,一方是十几个鬼子精英;他们各自的骄傲和果决,决定了他们在第一时间做出一模一样的战斗反应;不进,不退,在最宝贵的第一时间内爆发最大火力,要轰塌对方的斗志,用火力争夺幸存概率;不幸的是……他们谁都不想倒塌,所以……他们都倒塌了!

现在的主角,是王朋后队的三排,对李有德手下某连某排,溪水就这么宽,两岸的荆棘倾斜这探出在水面上方,躲不起,钻进去就是千针万扎直接轻伤;水深及膝,趴下就很难射击;排一级的兵力都不能完全发挥,后面的人没法射击没法支援,只能瞪眼看,当然也看不见。

按说现在的交火区域是一个排对一个排了,比刚才那场遭遇战的兵力多得多,可是……交火的激烈程度完全差了一个档次!

王朋手下的三排长,他的第一反应习惯性地受弹药基数影响,他习惯了不见敌人不拉栓,习惯了节约,所以他的选择是利用这雾的便利,直冲过去打成混战,打成肉搏战。前进中的战士无法火力全开,而队后的战士又不敢轻易射击或投手榴弹,导致火力纷乱交错,没厚度,没持续性。

而伪军排长呢,他的第一反应是要拉开距离,回归主队;他胆怯,他带着他的弟兄们选择了掉头跑,想要撤出一段距离再说。边跑边向后射击怎么会有火力强度呢?跑在前头楸根本都不回头。

胡义和上川千叶都是疯狂打掉手里所有的弹夹,现在的战场是噼里啪啦东一榔头西一响;胡义他们是一口气仍光所有能爆炸的东西,现在的战场是……目前还没听到手榴弹响,冲锋的一方在忙着上刺刀,撤退的一方跑得一时忘了手榴弹这东西,这跟刚才的‘历史’怎么比?

不过,战斗的趋势是激烈程度渐强,因为伪军开路的一个排终究停下了,尸体连绵着留了一路,只活了七八个腿长的,回过神的后方队伍在李有德的叫骂之下架上了数挺轻机枪,生生把雾中盲追而来的对方打躺了半个排,余者退。

由此,战线稳定了,可是双方主力距离也远了,隔着百米多远一通胡乱对射,枪声至此算大作,然而此后效果寥寥,不久便停歇。

王朋不是胡义,李有德也不是上川千叶。

……

陈冲没死,他是被手榴弹的冲击波震昏。全身十余处子弹和手榴弹片刮擦伤,到处都是绷带缠绕,到处都是血痕。

当他头痛欲裂地睁开双眼,感觉到处都在晃,山也在晃,天也在晃,才发现他躺在行进中的担架上。

“连长,他醒了!陈冲醒了!”

队伍前方的王朋停下脚步,等到担架经过近前后伴行,朝担架上尚在茫然的陈冲笑:“好小子!有造化!”又朝后面战士喊:“赶紧把水壶拿过来!先让他喝点水!”

水?听到这个字,他的脑海终于从空白状态恢复了。到处都是水,水滴,水珠,水雾,水柱;脚下是水,天空是水,眼前是水,身后是水;有的在飘,有的在飞,有的在迸,有的在流,冰凉冰凉的,白茫茫无穷无尽……

“我不要水!”他虚弱地拒绝了战士递来的水壶,缓缓闭上了眼:“连长,我的……兵……都在么?”

走在担架边的王朋叹了口气:“他们都是好样的。”

“那……还有谁?”

“还有胡连长,和马良。我已经派人把他俩抬往大北庄送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俩能不能熬到地方。你的伤不需要医生,我带你回牛家村,你早晚还是个生龙活虎的。”

泪水终于滑出了紧闭的眼睑:“连长……我……不想这样归队……呜……我一个都……没带回来……我不配当班长……”陈冲呜咽出声,悲伤地痉挛在担架上。

“哭什么哭?还有谁比你更配?别娘们唧唧的!”

“我就是不配……呜……我……根本不勇敢……我不是怕鬼子……可是我根本看不见……什么都没有……只能看见他们,一个一个地躺进水里……再也起不来……什么都没有……呜呜……什么都没有……我不配当班长……”

“勇敢,不是你心里怎么想,而是你做了什么,懂么?”

……

青山村以东,有个三叉路口,一边通落叶村,一边通绿水铺。

现在,太阳爬出了远处的山梁,亮灿灿的一个好天。这个路口上,摆着一个大木箱,旁边站着五个人影。

“丫头,把火药抬这来干什么?”问了一路都没得到回答,现在李响又问。

“要李有德的命!”

“……”

“不信?你也不想想,他进了山,是不是还得回来?回来,是不是还得过这路口?这么牛气,眼看着要到家了,是不是得走在前头显摆一下?哼哼——在这挖个坑,埋了这些火药,你想法把这弄成一踩就响,姑奶奶我要炸断他的两条腿!”

“……”看着整整一大箱火药,李响心说这哪是断腿的问题?这明明是还能不能找见人的问题!

“哎?发什么愣呢?别说你不会弄啊?”

“可是团长说李有德……”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要炸的是伪军行不行,李有德恰好倒霉怪不得我吧?谁让他来呢,狐狸想咬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可好,一个过路的还要顺手打酒站?打了他就得还!”

“可是我……”

“你不弄?没借口了?好,那我自己来!不就往箱子里栓个手榴弹或者塞个火柴啥的破事么,傻子,过来给我帮忙!”

“停停停!”李响无奈透顶,她和傻子拿这么大箱子火药做地雷?肯定先把这两个二百五崩飞了不可,这明摆着是无耻要挟!

“同意了?那你来吧,傻子,挖坑!”

“先说好,我只帮你这一回!以后你别没完没了!”

“当然,我只是要替咱九连和酒站出一口气!要不这心里堵得慌!”一丝狡黠闪过漂亮大眼,李响没注意到。

“别挖坑了。”

“埋地雷……不挖坑啊?”

“地雷也未必需要坑!这火药虽然不少,可是劲儿未必够大,要想效果好,埋在地面上更合适些。”

“埋?”

“对,不用费什么事,用碎石埋,埋在路口边,直接弄成个碎石堆。不过……还是要挖一道浅槽布踏板。田三七,你去西边废墟里给我找个长木板或者长木桩,再弄几段细绳。丫头,把你那颗手榴弹给我……”

田三七转身向西去找材料,心说好么,乍一开始还以为李响有一颗菩萨心呢,感情您更狠,这下得多死多少?

一段时间后,三岔路口没了人,只是在路口边多出了一堆碎石,上头还压着几张黄纸,和着几块破布条儿,看起来像是用来祭拜土地或者山神的小祭台。碎石堆守着的路面上沙土稍显平整,略干净。尽管碎石堆起来的小小祭台在这里显得突兀了点,如果不是这附近常来往的人,很难察觉异样,可惜这条路上基本没人来往。

……

青山村废墟内。

田三七被小红缨命令站哨,向西观察,等着倒霉鬼来,剩下的四位坐在残墙下避风晒太阳。

“红姐,你说……班长他真的没事吗?”

“他比谁都能活!咱们都死光了他也不带死的!”

“可是田三七说……”

“说个屁啊说!全连敢说那种话的除了我还有谁?他那个臭不要脸的配吗?啊?他配吗?”

“那他咋到现在还不回来呢?”

“他的理想除了睡就是吃!这还用想吗,借着掩护咱们的由头跑出去晃荡嘴,你等他回来的……”

徐小不再说话了,他抬起头,斜看东方高照,心里总算又多了一份信心。他是最高大的班长,他会平安的,别人都说他自私,可是徐小一点也不觉得,坚信他的班长是最好的。全九连,乃至全**团,只有徐小惦记那头不知死活的熊。

轰——巨响!

大地一震,废墟一晃,残垣断壁间灰蒙蒙落下尘土。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当场把废墟里的五个货给震撼傻了,他们傻咧咧地转身,大眼小眼向东呆看,一团巨大的蘑菇云正在东方路口上空莽莽升腾。

“这……是咋了?”田三七呆呆。

“谁踩了?兔子?耗子?小鸟?”一对儿傻愣愣的小辫儿缓缓扭向身边同样傻愣愣的李响:“地雷也能走火吗?”

“理论上来说……有这个可能。不过……我觉得还是有人踩了!”

“啊?天!不会是倒霉骡子回来了吧?”小红缨立即瞪大了眼,掉落了下巴。

噗通——徐小当场晕倒了。

……

担心李有德不能全力接应上川千叶,梅县派出了一个小队鬼子带一营伪军北上而来,既是接应李有德,也是为了监督李有德。

鬼子当先,意气风发地带着队,过绿水铺行至青山村以东,结果……变成了一群倒霉催的!

当场炸死了五六个,崩昏了十多个,横飞的碎石造成轻重伤二十多,一个小队鬼子哭嚎在三岔路口,把一个营的伪军吓傻了眼,进山接应变成了抬人回城!

战无不胜的红缨同志逼着李响做出了**团的第一个地雷,结果就是个最大号的,结果就冒了个最大的泡,结果没炸着李有德。

有时候命运……真的很不公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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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三章 荒野熊踪

上午的阳光高高照耀着贫瘠的荒凉,崇山峻岭中,某个峭壁下,一堆篝火的灰烬已经冰凉,旁边是天然的一个岩壁内陷凹处,鼾声刚刚停止,一头熊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仰起头,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

天永远亮的这么快,等熊睡够起来,又快晌午了!

一身装备都被埋在这附近,身上只留了那把从未使用过的驳壳枪,大手揉着惺忪的眼,糊里糊涂地纳着闷,刚才那是个什么鬼动静?轰隆一声,似乎在西边,似乎很遥远,山塌了还是天塌了?姥姥的鬼世道,睡个觉都不消停!

嘀咕着,从衣兜里掏出个防水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丑陋熊眼立即幸福得眯成了一条缝。这次离开酒站前,悄悄揣出来一些积蓄以防万一。平时没时间出来,现在,为了掩护丫头,为了掩护同志们,毅然牺牲了自己,这由头伟大到不行不行的。

此刻,熊正在考虑,将来到底该说被河水冲去了下游,还是该说受伤昏迷被老乡救起?反正说迷路没找着酒站肯定不行!算了,到时候再说吧,现在紧要的是下一步该干什么?

带钱出来,是想下馆子。曾经,跟娘一起在城里疲惫地背着柴,闻到过饭馆门口的馋人香,可从没吃过馆子;那时就想,如果能砍光满山的柴,说不定可以领着娘一起去吃一顿……如果能实现这个宏伟理想,娘肯定会被气死的!

想到这里,熊看着大手中的钞票笑了,如今,至少不用担心娘生气了。

后来,丑陋的笑容逐渐消失,变成了丑陋的萧索,静静的,然后极其认真,极其小心地将钱再次包好,揣起来。

很怪,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熊忽然觉得……不再对没吃过的饭馆那么向往了。

“姥姥的!要吃馆子还得去县城,太远了!唉——先抓只鸡再说!”他对自己嘀咕着,像是给了自己一个借口,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么罗富贵和徐小,有共同之处么?不知道。

罗富贵最羡慕的人是谁?不是胡义,也不是小红缨,更不是马良刘坚强和石成之流;他最羡慕的人,是徐小,因为徐小是个有娘管的孩子!

罗富贵对于徐小的喜欢,超越对小红缨,不是因为徐小坚强勇敢,更不是因为徐小最瘦弱,而是因为徐小孝顺他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待角度,和衡量标准,罗富贵的标准,便是那一个‘孝’字,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个不孝之人!他认为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娘!

他的娘生生饿死在他的怀里,这是深深刻在他心底的殇!

熊向东走着,他给自己这个惬意的假期设定了第一个目标,落叶村。

之所以要去落叶村,不是因为那是李有德的窝,说报复李有德纯粹是熊的无耻借口,关键是因为落叶村富裕,富裕的地方才有鸡吃!

如今这个世道,富裕的村子可是罕见,落叶村为什么富裕?因为落叶村是个宗族式的村子,十个人九个姓李,全是本家。而李有德这个李家大树,对落叶村里的村民可不像别的村子那样苛捐杂税收租敛债,他是把全村都当成宗族亲人来管理的,由此才有李家民兵,由此才有李家大院。所以落叶村的村民一心只为姓李的,鬼子也好八路也罢全不待见,油盐不进抱成团。

五大憨粗个身板且不说,一身军装太显眼了,行头必须得换。罗富贵从落叶村和绿水铺之间的悬崖小道出山之后,先不急着往落叶村走,而是先找大路。不是这熊想劫道,而是他知道前一阵子有不少难民过境,病死饿死的人常有,顺着大路说不定能碰到倒毙的尸体,衣服当然就有了。

走了一段,路边见了尸体,可惜腐烂。

走了一段,又见了尸体,尚未腐烂,可惜已被前人剥得赤条条。

继续走着,心里犹豫这法子恐怕不行,全天下都穷透了,哪那么容易在路上捡死人衣服穿?指不定少人捡呢,再这么光天化日走下去,万一碰到个路人,回头到鬼子那一告,不是等着挨抓么!

准备离开大路另想办法,忽然发现前面路边出现了两具尸体,破破烂烂的至少穿戴齐全。

来在路边尸体旁看,尸体貌似刚死去不久,破衣裳虽然不可能跟自己的大号身材相匹配,够凑合了,伸手就开扒。

“你……干什么呢?”一个苍老的声音虚弱响起。

“哎呀我个姥姥!”吓得罗富贵一屁股坐地上,瞪大了蛤蟆眼盯着面前的尸体看,什么动静都没有,明明死得透透了,鬼啊?

“咳……咳……”

这才发现,声音来自旁边的另一具尸体,不该说那是尸体,因为那老者正在痛苦地咳不出来。

“你……死了吗?”

“咳……我……正盼着死呢。”

“呃……你看我这……想换身衣裳穿呢,你……能做了他的主吗?”指着眼前的尸体,这熊呆呆征求那位垂死者的意见。

垂死老者虚弱到无力扭动脖子,只能缓缓偏转一双无神的眼:“你是……逃兵?”

熊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军装,没兴趣跟一个垂死的人解释:“嗯,对,换身衣裳才活得了啊,这可是救命的事。你说是不是?”

这个无耻回答听得垂死人想笑,可是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得笑不出来:“那是我同乡……用不着我做他的主……咳……可这得算买卖不是,你把他埋了吧,就不相欠。”

“有道理!很有道理!”熊重新开始扒尸体的衣裳:“一会我就刨个坑,等你也死了,别忘了替我跟他解释解释,我可不是白拿他东西。”

“咳……这得算求我帮忙吧……咳……”

“大叔,这你也跟我要人情啊?”无良熊满头黑线。

“麻烦你……把我也埋了吧,我不想……在这路边晒着……咳……”

“可你还没死呢!”

“你……有耐心等到我死么?”

“这个……我确实有事要忙!要不……等明天我再抽空过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咳……傻后生,你现在把我埋了不就行了。”

“你这么着急啊?”

“换你你也急。”

“……”

“没啥能给你的……咳……我怀里,有个护身符,你拿去保平安吧。”

“护身符?你这……连自己都没保住吧?”

“病到现在还是不能死,就是它吊着我呢……”

熊楞了楞,一想,可不是么,都成这样了还没死,莫非……真是个神玩意!

这以后,垂死者静静合上了眼,再也没说过话。

……

晌午,起了风。

大路上飘起阵阵浮尘,又冷,又呛,四下里有点灰蒙蒙的。

路边不远,出现了一座新坟,虽然挖得不太深,覆土也不太高,也是座坟。

那是罗富贵用树枝和石块抠挖出来的,埋了刚刚那两个不认识的人。

罗富贵不知道那老者被埋的时候死了没有,他没有去探那鼻息,也没有去听心跳,而那老者一直静得安详,被覆土的时候也是,像死去一样无声无息。

五大憨粗的熊走在风沙里,泥污大手正在摆弄着一块小小的方形桃木,那上面刻着几个细微小字,栓连着红绳。

字不认得,且当它是太上老君写的罢!护身符被熊挂上了脖子,揣于胸前。

一身破破烂衣衫的高大背影,渐远。

……

天黑得很早,很快。

深秋的晚风里,繁星闪烁的苍穹之下,一堆熊熊篝火照亮了漆黑树林中的一片地方,这里距离落叶村不算太远。

罗富贵盘腿坐在篝火边,用一根休整过的树枝穿挑着两只鸡在火上翻烤,红彤彤的丑脸在冒着细汗,烤出的肉油不停滴落在火中,滋滋啦啦响,升腾起焦香一片,随风飘远。

罗富贵当不得小偷,因为他太大了;而他又不是个合格的强盗,何况落叶村里没人敢抢东西;不过这并没难倒馋嘴的熊,他用钱买了人家愿意,当着主人的面高高兴兴抓了两只鸡,当然不方便抓了再放,放了再抓。

手上没过瘾,至少嘴上能解馋了,现在篝火边烤鸡的他,正在眼冒绿光,等待幸福时刻。

可是忽然……他把穿着鸡的树枝撤离了火,扎在身边的土里,叽里咕噜转悠着一对熊眼往四周的漆黑里看。

风在轻吹,树林沙沙微响,火在燃烧,偶尔噼啪,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跟着胡老大屁股后头混了这么久,这熊的警惕性和危机感早非昔日阿蒙。

有人!这附近肯定有人!

应该不是伪军,要是他们早都动手抓人抢鸡吃了,还等个屁?

那么……又是何人敢熊口夺食?

熊慢慢站起身,火光在树影斑斑之间投射出一个巨大的黑影,阴森晃动。

熊悄悄把手置于衣摆之侧,握住了别在腰里的枪柄。

“小贼!我已经看到你了,再不现身别怪老子不客气!我可是黑风山大当家,别逼着老子点你!”嘴上霸气地如此说,脚上已经绷住了筋,心虚地准备窜逃入身后的黑暗。

哗啦——树枝划动响,竟然来自身后!

猛回头,林间影影绰绰居然黑影一片!

“姥姥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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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四章 火光中的丑陋

火光中,傲然站立着小山般高大强壮的巨熊,拎着驳壳枪,煞有介事地黑着熊脸,拧着一对丑陋眉毛故作狰狞。

“都给老子滚远点!看清楚了,老子是吃荤的,宁可吃人不吃草!”

火光对面十几米外,黑压压的站了几十人,有老,有小,有病,有弱,有妇女,却没青壮。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脏污面孔,有的惊恐,有的憔悴,有的麻木,有的失落,这是一群流浪挣扎的幸存难民,被火光和烤鸡的飘香吸引而来。

那头熊看起来很可怕,很狰狞,就算他不说他是黑风山大当家,这些瑟瑟在夜风中的弱者们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人,没人敢再向前,只能远在火光范围边缘,闻着肉香,静静咬嘴唇。

“聋吗?再退点,别惹老子烦!”

衣衫褴褛们被怒喝声吓得又退了些距离,离那篝火远远的。

恶熊这才满意了,揣起枪,重新坐下在火边,重新挑起穿着鸡肉的树枝,砸吧着大嘴继续烤。

这种情况下,罗富贵烤的还心安么?答案是肯定的,正在给自己休假旅游的无良熊早忘了自己是个八路军,心安理得!因为他从小和他娘就是这么半死不活地过的,流离,饥饿,疾病,死亡,恶臭,生下来就是这些事物构筑起他的世界,而现在仍然是这样的世界,所以这在熊眼中再平常不过了。结了冰的湖面怎么可能泛起波澜?雪面上的霜一点意义都没有,霜雪难分。

烤着烤着,鸡肉熟了,有焦有亮香喷喷地冒着油光,让熊忍不住微笑了,这就是他的幸福。

把烤鸡撤下了火,正在犹豫着先撕了鸡腿还是先啃了鸡头,冷不丁听到了附近有人接近,立刻变了脸,眼带阴森地慢慢偏头往火堆一侧看。

一个满脸脏污的妇女,在身侧拢着她的脏孩子,出现在火光边十几米远。孩子满脸惊恐地看着正在阴森望过来的熊,弱弱地咽口水。女人鼓起勇气与熊对视了一眼,然后告诉孩子坐下等她又开始一步步慢慢向火接近。

“活腻歪了?”熊警告。

女人在熊面前几米停下来,并没看熊,而是看着烤熟的鸡,静了几秒后用微弱的声音说:“我用身子换行么?”

“……”

女人用破烂衣袖努力地抹擦着她脏污的脸,然后又换另一边衣袖,使劲擦。火光中,她的脸干净了些,并不漂亮,也不算难看,只是有些苍白,有些虚弱;然后她很努力地朝熊挤出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她想用这笑容使他她看起来更好看些,然而这笑容偏偏难看又苦涩。

熊不说话,她不知所措了,眼底抑制不住出现了一点微微晶莹:“换一点就行。”

熊转眼去看十米米外惶恐坐在枯草中的孩子,仍然不说话。

女人见状,慌忙回头,颤着声道:“娃,你到远处等娘。”孩子听话地起身往黑暗里躲。

“坐这。”熊指着近在火边的身侧,没表情没语气。

女人掩饰着偷擦一下眼角,尽量表现出感激和高兴,小步挪着,最后到了距熊半米远,僵硬地坐下来,近在咫尺的火光让她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一动不动看着燃烧的火。

熊抬手撕开了半只鸡,递给身边的女人:“现在当着我的面吃了!”

“……”

“姥姥的,你没力气怎么伺候我?不吃?不给我面子?信不信我把你那小崽子拎过来扔火里烤了吃?嗯?你敢不吃这鸡,老子就吃了他!”丑陋的熊眼闪过一抹狠戾。

女人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无声淌,她不敢回头看他的孩子,就着眼泪执行恶人交给她的无耻命令。

吃了一小部分她试图放下,但是狰狞的熊眼迫使她继续。

吃了一半她试图说她饱了,但是熊冷冰冰地继续瞅着她。

她终于明白无法留给孩子下一点,这个卑鄙的恶人是在折磨她,要挟她,而她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底哭出了声,但是那熊根本没反应。

在威胁和眼泪中吃完了半只鸡,她再没有试图奉承和假意的感激,满脸泪痕绝望地看着火堆,木头般等着卑鄙的土匪糟蹋。

熊的狠戾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一副无奈,看着火焰愤愤嘀咕:“姥姥的,我是真贱!看来找馆子的计划是成不了了!”重重叹了一口气,忽然扭头对身边的女人道:“还楞个屁啊,去把你那小崽子找过来,那半只鸡是他的了。”

女人一时没听懂,呆呆转过泪脸对视。

“看什么看?你不是想当压寨夫人么,天亮跟我进山!”

女人当场懵了,她生怕是听错了:“可是我必须……”

“我知道,你要带着你的小崽子。”熊抓起另一只鸡,埋头开啃。

明知道这是个土匪,看这五大憨粗的凶恶模样,也许血债累累恶贯满盈,可是对于挣扎在饥饿和死亡边缘的落难人来说,他的接纳简直是生命的恩赐。女人毫不犹豫下定了决心,就算他是个吃人的鬼,也跟他了,无悔!

……

篝火还是那堆篝火,不过现在火边坐了三个人影,除了熊,还有个女人,还有个啃着鸡骨头的泥孩子。

女人对熊说着他们这些人的来历,都是被大水淹没了家园,四散逃难出来的,前一段日子,流浪到梅县地界的时候,听说落叶村李家大院赈济施粥,救济灾民,于是闻风而来。每天早晚真的能领到两碗稀粥,同时青壮男人直接被李有德吸纳当了兵,当了兵的如果有家眷也被安置在落叶村。后来,没有多少难民再出现,李家大院就不再施粥了,她们这些没有青壮男人给李有德当兵的难民被驱离出村,百余老弱徘徊在落叶村附近,无处可去,又开始有人饿死,有人病死,现在即将入冬,已经无法指望草根野菜活过将至的严寒。

女人问:“你说……你是黑风山大当家?”

“当然。”

“那你……杀过人吧?”

“你该问我杀过多少!”

“……”

“嘿嘿,怕了吧?”

“没有。我只是……不信你真的能带上我们娘俩。”

“我都不信!”

“……”

这时,熊忽然一扭脸:“谁?”

两个人影渐渐走进火光,一老,一年轻;老的驼着背,年轻的个头不高。

“大叔,没鸡给你吃了,能不能别往我这凑?”罗富贵不太高兴地咔吧着熊眼朝老者说。

老者不紧不慢扯着年轻人来在火前,苦涩笑笑:“你说……你是黑风山大当家,是吧?”

“怎么地?”

“既然……好汉你都收了她做压寨夫人,那我想……给你送个小。”老者说完这句把年轻人推在火边:“把她也收了吧,保管将来给你生个大胖小子,算我这老家伙求你!带上她就行,不用管我这老的。”

好么,又是个上门献身的!熊眼转向年轻人看了看,黑不出溜,小个头不高,又有点瘦,忍不住嗔道:“大叔,想找茬是怎么地?嗯?老子是爷们,对你儿子没兴趣!”

“好汉爷,这是我闺女!不信你摸摸看啊?货真价实的黄花大闺女!”

“……”

“好汉爷?好汉爷?您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一脸怒色,再忍不住了,脆声火道:“看什么看?大不了我跟你当土匪行不行?我给你扛枪行不行?我跟你一起抢劫杀人行不行?但是我必须带着我爹!既然你说你是爷们,那就赶紧给句痛快话,掉着下巴看个屁!”

哎呀我个姥姥的!罗富贵这口气总算是喘上来了,好一个黄花大闺女,长得比老子都辟邪!不是不想多带人,关键是酒站不富裕,这里好几十张嘴呢,要是带多了,粮食计划就得再调整再节约,这可不是无良熊愿意看到的!

转念又一想,虽然这位是个姑娘,可是看起来跟男的也没太大差别,干活儿没问题,这胆气扛枪当民兵绰绰有余了,起码不是累赘,这个收得。

“那……好吧!老子就凑合再续个小。可说好啊,将来生个儿子我倒认了,要是生丫头,老子坚决不要!”

“要是丫头我自己养!满意了吗?”这回答震得熊耳朵嗡嗡响。

……

篝火还是那堆篝火,不过现在火边坐了五个人影,除了熊和女人孩子,又多了女汉子和她爹。

罗富贵琢磨着,自己要真的是黑风山大当家该有多好,这家伙大小老婆都有了,连儿子和老丈人都齐全,天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此时悉悉索索传来一阵响,扭头看,两个人影正在蹒跚走近火光。

等他们进入了光线,罗富贵心里一颤悠,腾地站了起来,抬起大手慌忙示意道:“停!止步!站住!别再过来!”

老头憔悴地抬起头:“好汉,你听我说,这位是……”

“你别说了!”熊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老头的话:“现在老子有妻有妾啥都不缺,你趁早给我死了心!”

老头指着身边的老婆子苦笑道:“这是我的老婆子。”

“咳——”差点当场呛死,熊觉得胸口疼,怒道:“那老子也不干!”

那老婆子见状,赶紧朝熊摇手:“好汉,你误会了,我老头不是那个意思。好汉你不是山大王吗,我老头是个铁匠,寻思你肯定有用得上的地方,别看他年岁大了些,力气有着呢。要是好汉爷你嫌我这老婆子累赘,只带上他也行。”

老头儿赶紧摇手:“不不,还是算了,只当我们问问,只是问问。”话毕扯着老婆子要返身。

姥姥的,入戏了!这事弄的……熊砸吧砸吧嘴:“喂,那个……你还抡得动锤啊?”

老婆子回过头,替他老头答:“他显老,才四十多呢,别看现在虚,那是饿得。”

“唉——你俩都过来吧。”

……

篝火还是那堆篝火,现在七个人了,熊静静看着眼前的火,等待着下一次被骚扰。

可是……再没人来骚扰过,他们都在火光以外的远处蜷缩休息着,准备熬过又一个冷夜。他们都是被李有德这个‘有目的’的大善人筛落出来的,大部分是老人和女人,当不成伪军的,等着死在这个冬天。

说来也怪,没人再敢过来了,无良熊的心里反而有点乱了。

定人生死的不该是老天么?生死权,这是世间最大的权利了罢?罗富贵终于意识到他的手中此刻居然握有无上的权力,可是他居然感觉不到一丝兴奋感和荣耀感,反而觉得这权利是个很恶心的东西,是个很可恨的东西。如果当年,有人给娘一条活路……

“算了,反正也没法去找馆子吃了,反正都已经要带六个了,再多四五十张嘴又怎样呢?姥姥的,既然都犯贱了,就贱到底吧!”

女人闻声抬头:“大当家,你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你去问问他们,还有谁愿意落草为寇跟我当土匪?无所谓老弱,无所谓男女,如果愿意,就过来罢,咱们一会儿就出发。”

除了那个不懂事的泥孩子,火边的其他人同时抬起头,静静看着火光里那张丑陋的熊脸……他真的很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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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五章 踏雪

天亮得似乎格外晚,当她睁开了眼,受到的并非往日那般清晨暖色,而是微灰的冷光。

转头向窗,一片片纯白,正在缓缓地落;窗棱的下边缘,镶嵌了一层白色棉软。

居然,下雪了。怪不得,亮得这么晚;怪不得,有些晦暗。

她没有叫小红和葵花起床,任她俩在温暖里懒着,轻声地穿戴,轻轻出门。

白色的操场,白色的大北庄,蒙蒙远山。

一丝风都没有,静静落着雪,看得到她脸畔的呵气,她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肩膀。冷,凸显了白皙面颊上的微红。

仰起脸,蒙蒙的白,蒙蒙的飘舞,无数,无尽,无距离感,一丝丝凉轻落在美丽的白皙,转瞬融了不见。

她开始享受走在雪白上的惬意,仍然严肃着,穿过操场,经过屋舍。当她来到了村外,站在了皑皑高坡,附近再看不到哨兵,眼前尽是茫茫的白远,终于笑了。笑得出人意料的温暖,笑得出人意料的由衷,因为没人看得见。

然后她竟然像个兔子般地蹦跳,齐颈短发第一次不是因风飘舞;又笑着回头看她蹦跳出来的一对对脚印,留在洁净的雪白。由此,冰冷中的笑脸更加晕红,呵出的气息也更清晰,偶尔还要抬漂亮的起眼,略带惊慌地确认附近真的没有人看见,又继续惬意笑着蹦跳在皑皑高坡,蹦跳在飘舞白雪。

她抓起雪,笨拙地抛洒,根本无法抛远,就在她面前几米纷纷扬扬散尽,可是她很开心,又弯下身去抓,又抛,不厌其烦地笨拙着,不顾手心中的冷。

后来她觉得有点累了,便用漂亮纤指在洁白上写下两个字:逃兵。

字很大,被她故意写得很丑;她甩去了指尖的融凉,静静看了一会,突然竖挑了眉梢,故作一副愤愤,跳上雪面的两个字去踩,去蹦,口中低声咒骂着:“踩死你个混蛋!踩死你个无耻逃兵!踩死你……”

幸亏这是村外,幸亏没人看见,否则任谁都会认为蹦跶在落雪蒙蒙中的美丽身影是个神经病!

脚印,乱纷纷覆平了‘逃兵’,蹦跳得用力,某些脚印下已经微微泛出了泥色湿润,一块块晕染了洁白。

此时,这轻喘着的美丽身影正在静静看向雪濛濛的远方,有人正在向这里艰难急行。渐渐看得出他们抬着担架,时而滑倒,时而摔入泥泞。

忽然有种不祥感涌上心头,继而涌上眉头。由东而来,不会是他吧?

不会!那个混蛋是子弹打不死的。她匆匆走下了高坡,踏着洁白,接近进村小路。

不会!有五个担架呢,一定是北面的友军团送来的,他们最近在搜索挺进队。

停在被雪埋没的路边,隔着持续飘落的雪幕,逐渐看清了抬担架的人,终于彻底放下了心,他们不是**团的人。

满身泥血的战士抬着第一个担架,疲惫而匆匆地经过了她的眼前,担架上那张战士的脸静得仿佛死去,她不认识。

第二个担架又过,应该就是友军团的。

第三个担架正在经过身边,她准备跟随这支担架队一起回去了。

第四个担架超过了刚刚转身的她,担架上的血色军装衬托着一张苍白英俊的昏迷脸,让她猛地凝目止步,那是……马良?

尚未回过神,最后一个担架过了她的身侧。

帽檐那么低,那么卷,低得连他的眉眼都看不见。

古铜色的面颊死灰般无生气,点点的雪落在上面居然来不及融化,担架上斑驳着白雪,斑驳着军灰,斑驳着湿泥,斑驳着死亡的暗红,将他沉重地覆盖着。

她刹那无神了,忘记了向前走,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担架匆匆向前抬远,眼睁睁模糊在飘舞的白色间,然而那张死灰的军人面孔仍然眼睁睁地在她眼前不散。

他从没这样无声无息过,尽管他也曾经受伤,可他是不死的魔鬼,怎会这般无声无息?他是骄傲的,自私的,怎能这般归来呢?这是归来么?为什么觉得是远去?为什么那么远?

她终于看不清远山了,看不到翻飞在眼前的轻盈,只觉得天地间白蒙蒙的;终于觉得冷,终于苍白。

……

咣咣咣……敲窗声急促。

“周姐,周姐,有重伤员到了!”

周晚萍匆匆地穿着衣服,努力让她的状态跳出惺忪:“就来!几个?”

“五个。”

“你赶紧去准备器械,让小红排伤情。”早饭肯定吃不上了,临出门前匆匆地抓起桌上的水杯喝。

“小红已经在排了。”窗外的葵花闻言掉头跑了几步,突又止步回头补充喊:“其中还有马良和胡连长。”

啪——水杯落地,粉碎。

咣当——屋门几乎是被撞开的,顾不得关,一直摇晃着,白大褂在奔跑中被慌张系着纽扣,跑在雪上,迎着雪飘,周大医生都没能注意到下雪了。

……

“情况怎么样?”还没掀开卫生队的门帘,周晚萍的声音先到。

“一个不行了!一个需要截肢!三个昏迷……”小红在五个泥污的担架边,在卫生员的帮助下努力撕扯着伤员的军装,快速查验着所有伤口;有人在生火,有人在准备器械,室内匆忙一片。

第一眼首先寻找到了胡义的濒死面孔,却没走过去,只是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停在小红指着的那个‘不行了’的担架边,弯下腰匆匆检查,不抬头道:“截肢的放最后!”

不久她直起身,深皱着秀眉摇首:“把这个抬走罢,晚了!”随后直奔胡义那张担架,伸手拨开了正在查验伤口的卫生员亲自上手。

随着又冷又黏的军装被扒开,那些绷带已经被血浸泡得没有一丝白色,到处都是绷带,横向的,纵向的,缠贴的,绑缚的……周晚萍实在想象不出这么密集的杂乱伤口是如何造成,拆着绷带转瞬就血红了双手,她停止动作,拆不下去了。

“周姐,周姐?”旁边的卫生员觉得周晚萍面色极差。

“别拆了!赶紧缠起来!他……上不了手术台。”她合上眼,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歪了头,用肩膀故作不经意地蹭了一下眼角,像是在擦汗,然后毅然转身,查验下一个担架。

“那……胡连长他……”卫生员茫然,不明白周医生为什么不给处理意见。

“先……放着吧。”她没有勇气说出把他抬走这句话。他上了手术台也会死,他失血太多了,而这里,穷得没有验血器材,所以他只能死。

“周姐,现在能手术了!”葵花的声音尖锐响起在隔壁。

“把这个抬进去!”她拍着正在检查的担架颤抖着声音说,然后回头再看了身后的担架一眼,脸色苍白地起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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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6章 命运的刽子手

陆团长和政委离开了卫生队,回到了团部。

五个重伤员都是王朋连的战士送来的,其中三个他们自己人,另外两个是**团的胡义和马良。一个来送人的战士跟着团长和政委来到团部,叙述他所知的事情经过。

“……他们在苦水溪的大雾里撞上了,激战,后来我们从下游上去之后,确认那就是我们在追击的鬼子,死了十二个,最后的几个不知去向,再往上三十米就看到他们,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那……后来,有伪军从下游上来,跟我们交了火,但伪军人多枪多,什么都看不见的大雾里,那地方根本展不开,也没法躲,我们打不起,连长就带我们西撤了……陈冲的伤势最轻,跟着我们连回了牛家村,胡连长他们俩和我们的三个重伤员,送到了这。”

丁得一拍了拍战士的肩膀:“带着你的人赶紧去炊事班吃顿热饭,我已经让他们给你们准备了,吃完了直接休息在那,睡个好觉再回去。快去吧。”

满眼血丝一身湿泞的战士立正敬礼,转身离开。

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飘雪,丁得一满脸愁索再不说话。

静了一会儿,坐在火炉边烤火的陆团长忽然问:“我还真有点不明白,你的爱将为什么会是他呢?他应该是最让你这个政委头疼的罢!”

这个问题让丁得一忍不住思考,在这些基层指挥员当中,胡义是来得最晚的,接触时间最短的,也是最不省心的,本该是政委的‘重点照顾对象’,为什么会成为最青睐的?

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个重情义的人,情和义,这是两件事,又是一件事,可以归纳为一个词,感性!但这偏偏是身为政委的丁得一不能表露的事情;政委,要坚守的是理智和原则,恰恰是情义的对立面。这就像……一个永远不会哭泣的人,其实是最想哭的人!

见丁得一迟迟不说话,团长又道:“这小子倒是真能打,也够能作!感情你也跟我一样,好这口?不应该吧?你不是天天夹着本破书跟我叨咕什么物以类聚么?那他有什么和你一样的呢?”

“我……喜欢读书,他……是基层指挥员里识字最多的,我当然难免多看他一眼。”丁得一这样回答,合情,合理,却不是真正的原因。

智商有余情商不足的陆团长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政委给出的答案,拿着个火钳闷头摆弄着火炉里的碳,无奈道:“看来……你要痛失爱将了!”

“我没有爱将!每一个战士牺牲,都是痛失!”一直看着窗外的雪,隔了一会,丁得一忽然又补充说:“包括他!”

……

她静静坐在她的办公桌后,桌面上横摆着那支中正式步枪。

她失神地盯着中正步枪看,中正步枪的温度和她的脸色一样冰冷。

在这个下着雪的早上,在半个小时之前,她还像一只松鼠那样胆怯地偷偷释放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直到看到他,在白茫茫中无声无息死回来。

好些年,她都不曾像半个小时之前那样了,因雪,因心情,而偷偷愉快,幻想自己是一只松鼠,蹦跳着,卸下负担。

然而上苍如此无情!在她冰冷的世界里刚刚点起了一点点温暖火苗的时候,便利用这场雪,将那火苗覆盖成冰冷的余烬,再残酷地践踏成血色的泥泞!

本来,已经决定以后不再痛骂他了。虽然可能还是会言不由衷。

本来,已经决定以后会给他微笑看了。虽然可能因为勇气而仍然冰冷。

但现在,只能看见无情雪,在窗外纷纷扬扬无声。

她的泪,也开始无声,逐渐模糊了桌面上的中正步枪。

摆在桌面上的中正步枪,就像躺在担架上的他,那般冰冷。

周医生说他上不了手术台,他失血太多了,将会死在手术台上。

周医生说没有验血设备,她回天乏术。输血不是谁都行的,不匹配就是杀人。

周医生说如果有人知道自己是否某种血型也是机会,可是在这茫茫大山里,在这些苦难的军人中,又有谁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血,大家只知道血是红色的。血型是什么?有区别么?在没有周医生之前,失血而死的人多了,现在有了她,失血而死仍然是失血而死,什么都不能改变。

她无声地哭着,面对着愈来愈朦胧的中正步枪,下定了决心!

我有资格杀死这个魔鬼!结束我的痛苦!也结束他的痛苦!

……

周晚萍正在洗着双手,脸盆里殷红,她抬起头,看到了刚刚走进来的苏青,那脸色严肃得比平常更冰冷,像是因为天气,但是眼底泛着微红,这不大可能是天气造成的罢?

“周姐,我能输血给他。”

“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给胡义输血。”

这让周晚萍愣住了,双手还在滴落着掺水的血红,忘了擦:“你……知道自己的血型?”

苏青严肃而认真地回答:“过去……在上海工作的时候,我曾经去过医院,医生说我的血……型……就像你说的那种,是可以输给别人的那种。”

“你说你是o型血?”

“对,应该就是这种。”

这让周晚萍皱紧了眉头,把苏青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可你……受过外伤?”

“我……没受伤,当时……是同志受伤需要帮助。”

“那你刚才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我……也是才想起来。”

“你确定你是?”这种事必须谨慎再谨慎,苏青是来自大城市的,见过世面的,有文化的,尽管她的回答让周晚萍觉得有点含糊其辞,可是她的严肃认真以及她的来历背景使得周晚萍宁愿相信这个唯一机会!

“我确定!”最后的回答斩钉截铁。

周晚萍突然大叫:“葵花,去准备手术!小红,去把托盘拿过来!现在就把胡义抬过去!”然后一把紧扯住苏青的衣袖,仿佛怕她反悔一般,拽着往手术室方向走,同时不回头道:“也许不够,我尽力吧,看他的命了!”

……

其实,苏青根本不知道她自己是什么血型。

这个倔强的蠢女人因为命运践踏了她的人生,所以她决定还命运一刀,她要做命运的刽子手,主宰那个逃兵的命运,亲手为他画上句号。

女人发起疯来是最可怕的。这话是谁说的?估计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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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七章 种什么得什么

上午,天色依然晦暗;风,雪花依然飘漫天。

一个八路军战士在雪中艰难匍匐,神色坚毅,动作果决,利用雪堆的遮挡,利用低洼,利用屋墙,利用一切在艰难匍匐,向战友接近,向战友汇合。

“石成哥,绕不过去!”

缩在屋角后的石成身畔不时有呼啸掠过,他贴靠在墙角后大口喘息着,一脸严肃与焦急,闻声回头,看到刚刚匍匐而来的战士,不由大声问:“怎么就你一个?他们俩呢?”

“他们……牺牲了!”

“什嘛?”这个消息让石成的脸色更差劲了:“连个迂回都打不成,你还有脸爬回来吗?啊?出发之前你自己是怎么说的?废物!”

战士一拳捶在雪地上,沮丧道:“我没料到……敌人占领了石屋高点,他太准了……根本绕不过去。”

“你说他们占领了石屋高点?你是说……傻子现在在石屋上头?”

“对,那上头就他自己!”

石成了脸色当即转怒为喜,朝身后命令道:“机会来了!你们分成两组,一组准备向石屋方向压制,另一组跟我直接向正面突击!要快!要狠!三,二,一。上啦!”

哗啦啦一阵乱,七个战士的身影跟随着石成疾奔而出,其中三个朝着石屋上方当场开始投掷,雪球呼啸成一片,打得石屋上头的沙袋工事范围雪花四溅,一波凶悍火力压制得吴石头在屋顶沙袋后探不出头。

雪堆后的徐小连续抛出怀里的三颗雪球,回头急喊:“红姐,你快撤!敌人上来了!挡不住!你快撤啊!”

焦急的呼喊声才落,一个战士突然从雪堆后疾冲上来,将怀里抱着的特大号雪球高高举起。

咔擦——雪块四溅当头开花,可怜的徐小同志眼冒金星满脑袋白,当场壮烈牺牲。

冲上来这位‘敌人’正待咧嘴笑,啪地一声,一个雪团迎面糊了他满脸,打得他一个跟头倒栽回雪堆后,牺牲出局。

“给我毙了那个死丫头片子!”前方传来石成的豪气干云。

小丫头甩开小腿掉头猛跑,仓惶中脚下一滑,一个大马趴摔碎了怀里的全部雪团,连滚带爬无处转移,一头钻进了后头的木屋。

小胸脯急速起伏着,正准备透过门缝往外观察,忽听屋里人说:“我说丫头,你们这又在外头瞎折腾什么呢?给我省点心行不行?”

甩着小辫儿回头,漂亮大眼无辜地眨巴两眨:“老秦,你快出去看看吧,石成这个不省心的非让我陪他玩,刚把脑袋摔坏了,正包扎呢!”

吱嘎一声门开,便听到石成的一声大喝:“开火!”

噼里啪啦稀里哗啦……门框里的秦优被雪团糊成了筛子,连门口上头的房檐都被打得瀑布般落雪,惨不忍睹。

“指……导员……”

包括石成在内的几个家伙全傻眼了。

啪嗒——一大块雪从秦优脑门上滑落,露出了胡子拉碴的粗糙脸,秦优面无表情一动不动道:“我……得算无辜乡亲吧?嗯?打这么大个埋伏……你们八路军都不带事先侦查的吗?嗯?唉——这可不只寒了我的脸,也寒了乡亲们的心啊……”

得,指导员开了话匣子,这下脑袋大了,他都不嫌那满脖领子雪凉吗?他都不抖落抖落吗?就这么摆着说啊?可真够有教育意义的!

正在几个战士傻站着陪着指导员受虐之时,一个战士从远处跑来:“指导员,指导员,来人了,来人了……”

“准备战斗!”

“不是,不是敌人!”

“那是什么人?”

“我说不明白,你快去看看吧!”

白雪皑皑之中,出现了一片黑影,渐渐近了,看得出走在当头的一只熊,和熊身后的几十个衣衫褴褛在雪中踉踉跄跄。

……

秦优的住处是个小木屋,目前也是九连的指挥部。

屋里一张破木床,张破木桌,四张破板凳,现在还多了个破炉子,炉子里红彤彤地燃烧着,炉子上架着被火熏的不能再黑的破水壶,壶里的水翻滚响着,壶盖周边嘶嘶冒着水汽,令这小木屋里暖和得不可思议。

秦优坐在破桌上首,石成和罗富贵分别坐在两侧,孙翠坐在下首,小红缨蹲在火炉旁瞎捅咕。

此时,罗富贵正在对众人讲述着他的光辉事迹。

“……姥姥的,本来我抱着必死之心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结果那一阵手榴弹把我直接给崩上了天,幸亏掉河里了,否则非把我给摔死。”

“不许说姥姥的!”秦优提醒。

“忘了忘了。”

“骡子你真爷们儿!”孙翠夸赞。

“必须真。”

“你这身板儿……手榴弹崩得动么?”石成眨巴眼。

“那些手榴弹个头大,我有什么办法!”

“别忘了提我!”小红缨补充。

“呃对,这都是丫头指挥有方,所以我掉河里了,没给摔死。”

秦优朝着接话把的几位一摆手:“骡子你继续说。”

“……本来我都昏过去了,结果这一睁眼,竟然都漂到了绿水铺。”

石成又无奈:“漂那么远?那水没冻死你?”

“姥爷的,我皮厚,抗冷,行不行?你能不能别打岔?”

秦优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先朝石成道:“你也是,先让骡子把话说完。”又对罗富贵道:“姥爷的也不许说!”

“……于是我决定以牙还牙,替咱们九连,替咱们酒站父老乡亲报仇雪恨,横下一条心,摸进了落叶村,准备刺杀李有德!”

“哎呀我去……”石成再次忍不住了:“眼睁睁看着李有德进了山吶!你还跑去落叶村去刺杀李有德?啊?骡子,咱不带这样的行不行?”

罗富贵一撇嘴:“指导员你看着没有?他是存心不让我说话,我朝他说‘姥姥的’你不会拦我了吧?”

秦优满头黑线瞅了瞅石成:“你小子要是再打岔我就同意骡子的请求!”

小红缨突然插嘴:“然后你就误杀了一只鸡!对不对?”

秦优不得不抬手一指火炉边的小辫子:“你也闭嘴!说点破事咋就这么费劲呢!”

孙翠笑得已经开始捂肚子了。

“……后来我一想,不对啊,李有德出门不在家啊,这哪行?于是就离开了村子,正要回来呢,就碰上他们了……当时我就想起指导员你天天教育我的,咱是八路军吶,咱是老百姓的队伍啊,哪有不帮老百姓的道理,是不是?就把他们带回来了。”

小红缨把手里的小木棍一把摔进火炉里,起身怒道:“李有德太缺德了!我得再给他点颜色看看!”

“得得得,你快行了!”秦优慌不迭朝小红缨摆手:“你那‘颜色’可太吓人了,全村差点都让那一声‘震天雷’给吓跑喽,老黄头儿到现在还睡不着觉呢。”随后咳嗽两声,又说:“眼下……还是琢磨琢磨安置问题吧。嗯……看来,咱们不得不紧一紧腰带了。孙翠啊,粮食的事一直是你管着,这个事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刚才我查过了,五十个人,倒也不算多。秦指导,当家的不是正准备跟山外头做买卖么,咱们也许能换到一部分粮食!”

经孙翠这一提醒,秦优一怔:“对啊!看来咱们饿不着是吧?等胡义回来得抓紧合计一下了,这个事得抓紧开始办!还有,这两天民兵队捞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今天又下了雪,我就没让他们再捞。长枪十七条,短枪六把,手榴弹捞出来二十个,子弹二百多发,都送李响那去了。河底可能还有,不过水凉,实在不好找了。”

秦优点点头:“行,就这样吧。”

罗富贵听到这,顺嘴道:“那个……孙姐,你还得再让人到下游去一趟,当初我那机枪位旁边,往水里蹚十六步,河底插着歪把子呢!”

“你不是说你给崩飞了摔河里的吗?”

“对啊,当时……机枪跟着我一起飞来着,我看着它摔那了。”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小红缨过去敞开,一个憔悴老头儿佝偻着腰走进来,抬手朝屋里人挨个作揖:“长官在这吧?老少们催着我过来,要跟长官道个谢,哪位是长官啊?”

小红缨朝秦优的位置努努嘴,老头儿随之把视线放过去,噗通一声跪了,接着叩首到地:“大恩大德啊!”

慌得秦优赶紧离开桌子,大步过来往起搀:“您快起来!可别这样!”

老头儿满眼泪:“原本……这场雪就是我们的尽头。”

“别说这个了,以后咱是一家了!您老是……”

“我姓范。”老头儿抬手又一指罗富贵:“那是我女婿。”

秦优腿一软,差点没站住;小红缨、石成和孙翠三人的下巴全摔地上了,满屋眼珠子都呆呆看着桌边那头熊。

……

雪仍然在下,河岸是白的,河水显得更黑。

石成站在岸边,忍不住催:“能不能快点?赶紧下去啊!”

罗富贵已经脱得全身只剩下一件,哆哆嗦嗦伸出大脚丫子探了探岸边的水,当场一激灵:“我个姥姥哎!”

“你不都漂到绿水铺了么?这十六步还蹚不进去啊?”

“天气不一样啊!”

“我助你一臂之力!”

“你姥姥!”

噗通——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歪把子当然得歪把子,收获时节总是让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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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8章 热水

苏青忍着眩晕和恶心,面色苍白地从床上坐起来。

油灯摆在桌上,灯光下摆着炊事班特意为她做的小灶,她根本吃不下,已经凉了。

一直是昏昏沉沉的,看着窗外的黑,都不能确定现在是什么时候,只知道肯定是晚饭后,小红和葵花依然在卫生队里忙,宿舍里只有她自己。

满脑海都是噩梦,噩梦的主角仍然是他,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狰狞在黑暗中,而是冷冰冰地沉睡在手术台上,血淋淋地无动于衷。

一直在胆怯地等待着,等待他的死讯传来,可是现在,雪早已停了,天早已黑了,仍然没有人来告诉她结果。这既是她希望的,又是她不堪忍受的。

昏昏沉沉下了床,摇晃着站起来,将乱发用指尖捋顺在而后,像平常那样仰起头,可是,昏黄灯光里的美丽面颊苍白得可怕,鼓起勇气的她,像窗外一样冷。

在病房门外驻足了很久,虚弱的她也没能走进去,她的勇气还是不够,听到室内似乎有人向门口这边走来,她终于转过身,走进了夜幕下的黑暗。

雪后的夜很冷,现在的她尤其冷,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可惜全无早晨时的惬意。抬起头,一扇大门在前方,院子里那颗凋零的皂角树,在透出窗的微弱灯光范围内凄凉隐约着。这里,曾经是孙翠的院,曾经是九班的窝,现在,被周大医生霸占了。

大门并没有插,轻推即开,穿过院子,经过了吴石头挖出来的井,屋门是栓的,敲过之后,隔了一会儿,才开,门里是满脸诧异的周晚萍。

“天!你居然能走到这?”

周晚萍一把搀在她腋下,近乎拖拽一般把她拉进了门,一直拉进里屋,将她推在床边坐。随手扯过床上随意堆放的被子,往她冒着凉气的身上披。

门帘后的这间里屋不大,小丙前几天刚帮周大医生砌好的一个小炉子在这屋热腾腾地燃烧着,漏出的火光比桌上的油灯更暖,更亮。这间乱糟糟的屋子,温暖如她这个大医生。

“这么晚过来……是想我了吗?”周晚萍露出了漂亮的皓齿。

这种开场白的风格,跟她是在太配了,苏青很想向她还以微笑,但没成功。

“看来……你是来找我问他的情况罢?”

“呃……不是……只是……头昏得难受,想出来走走。”

“作为医生,我现在还不能给你肯定的回答,剩下的事情只能靠他自己了。作为朋友,我觉得他会好起来的,谁让死是他的理想呢,毕竟理想是最难实现的!”

周晚萍直接忽视了苏青的支吾,将桌上一个倒扣的饭碗掀过来,随口吹了吹灰尘,然后提起火炉上的水壶倒入半碗开水,接着端给坐在床边蒙着被子的苏青:“凑合喝吧,我整天洗手已经洗得快发疯了,实在没兴趣为你这个‘好干净的’再把碗洗一遍。”

微烫捧在两手中,立即感受到热流传递入身体,这让苏青的苍白脸色好了一些。全团都知道苏青好干净,可是敢把这事当她的面说,并且说完了还不给洗碗的只有周大医生一位。

今天,苏青第一次近在咫尺地见识了手术,见识了周晚萍用血淋淋的双手紧张工作在血淋淋之中。此刻,她觉得她忽然更理解了周晚萍一些,于是她小心翼翼捧起碗,小口地喝着热水。

“有件事不得不告诉你,迫于早上的紧迫形势,不得不从你那稍微多借了一点。”

“什么?”

“你的血啊!所以……你才会是现在这德行。不过你别担心,我还没蠢到在手术台上同时杀死两个人过。”

苏青故意苦笑了一下:“我只是因为……他救过我。”深吸了一口气,她把水碗放在了床边,又拢一下耳边的发,重新抬起头道:“周姐,其实……你可以继续忙你的事,不用介意我。”

“我的……什么事?”周晚萍诧异了,不自然地瞪大了眼。

“我是说……我来之前,你是在喝酒吧?”

“我用酒精洗过手。”

“你又没有上级,我能到哪去告你的状呢?”

周晚萍静静看了苍白的苏青几秒,忽然一笑,转身到桌边弯下腰,扯开了桌子底下的衬衣,把临时掩藏的木托盘端上了桌面,顺势在桌边坐下来,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知道丫头曾经带酒过了哨,说是给卫生队替代酒精用的;而我从没见过小红和葵花用酒消毒,为此我去找包队长说要借一点酒来擦瘀,包队长说卫生队里没有酒。所以我猜……”

一番话到此,周晚萍的漂亮大嘴已经下意识咧开,刚刚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愣愣看着苏青道:“你这‘夜游神’竟然……”

“丫头太不省心,我怕她捅娄子,有时候难免多留意她这小东西。”

“我早劝过那臭丫头少嘚瑟,人怕出名猪怕壮,她还跟我瞪眼珠子不信呢!”话落周晚萍端起杯来一饮而尽,然后辣得吐舌头,踢桌子拍胸脯,狼狈又俏皮,全无成熟稳重,把苏青看得咂舌,似乎连她都不再觉得冷了。

……

马良睁开了眼,他看到了昏黄的光线。

在昏黄的光线里,他看到了斑驳漆黑的屋顶。

全身好像没有不痛的地方,他努力侧转头,旁边不远是一张沉静又冰冷的脸,仿佛在长眠,那是他的连长。尽管倒下了,他仍然觉得他的连长是一座山。

“马良,你醒了?马良!”

小红的面孔在他的视线里惊喜着,没有了冰冷的溪水,让他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

“喝水吧,你必须喝点水!”

他有点失神,并没注意到勺子已经递到了嘴边,再次缓缓扭头去看他的连长。

“雾散了。”他说,像是呢喃,像是告诉连长。

“先喝口水。”

他想起了连长曾经说过的话,于是他也说:“雾若不散……就是雨……雾若散了……便是晴。”一滴泪滑下了他的眼角,离开了他的苍白,坠落在残破枕畔。

“你说什么?马良,你怎么了?”小红在他眼前摆手,试图将他拉出状态。

然而他再也没说话,阖上眼,痛苦地颤抖着,低声呜咽。

那沉重的哭泣声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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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九章 长板桥

九连北进一组七人,连长胡义重伤,马良重伤,陈冲伤势相对较轻被王朋抬回了牛家村,刘坚强等四人阵亡。这个噩耗在雪后的第二天早上,才由团部通信员小豆带到了酒站。

想天想地想不到,胡义这一组人居然出了这么大个事。尾随李有德这件事风险肯定是有,牺牲和死亡秦优也经历了很多,这是身边每时每刻都有上演的平常事,可是料不到七个人居然全躺下了,对于连个排规模都凑不成的九连而言,这不啻雪上加霜,原本秦优想往团里报功的心情都没有了。

为这事,秦优正在屋里守着火炉子上火呢,孙翠慌张推门进来了:“老秦,出事了!”

“啥?”这话把秦优听得一晃悠,又出事?

“赶紧去拦丫头吧,她正组织人要出发呢!”

“她?往哪出发?”

“落叶村。”

“哎呀我天,这个不省心的!”

……

石屋门口,站着一袭娇小军装,难得一见的小军帽戴上了,束起了两只小辫儿,帽型休整得利落,帽檐也被她刻意修卷,像狐狸的那顶一样。小眉头皱得格外深,往常那双漂亮大眼此刻严肃地透出一股狠戾,扫视着静静站在石屋外面的所有战士。

“有谁愿意跟我出发的?……现在站出来!”

吴石头一大步迈出来,木头一样笔直地面对小红缨,一句话不说。这个傻子永远是只认人,不认规矩。去哪?去干什么?对于他一点意义都没有。

李响抬起丑陋的伤疤脸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寂静中的左右,叹了口气,第二个迈出脚步,并列在吴石头身边。破罐子破摔的人,没什么可以顾忌的,他只是想帮忙。

徐小垂着头,看着自己的一身八路军军装,看着自己挂着的枪,这个在祖宗坟前磕了头不敢忘本的半大小子,又怎能忘记他是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他纠结于‘军规’与‘本分’之间,可是,他答应过他娘,一辈子不许忘本,做人的本分都守不住的话,还有什么脸做八路军呢?他这样想了,重新抬起头,第三个迈出脚步。

石成知道身后至少有三个战士在等着他的反应,他这一步迈出去代表的不只是他一条命,而是四条!原本他就不是个穿军装的,只为打鬼子杀汉奸,只为青山村的父老报仇,脱了军装也照样能打!于是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平静对左右说:“我只代表我自己!”话毕向前迈步,即便这样,身边的三个战士仍然陪着他一起迈出。

剩下的几个原九排战士最后向前,加入出发队列。至此,场面上只剩下七个战士原地不动,团部派来的五人重机枪组,伤愈后刚来这里的独臂战士和原二连战士田三七。

徐小静静咬了一会儿嘴唇,问小红缨:“红姐,我去叫我班长吧。”

“用不着!个没心没肺的,想来的话还用叫吗……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小红缨毫不犹豫给了回答,朝跟前的队伍一仰头:“从现在起,我是队长!你们以中间为界分成两组,左队石成组长,右队组长是李响。现在立即收拾装备,准备跟我出发!”

“都给我站住!”秦优的一嗓子在这时响起了,全体战士回头。

“丫头,不许犯浑!”

“我没犯浑!”

“没犯浑你这是干啥呢?”

“训练!”

“那我现在以指导员的名义取消这个训练!”

“那我就犯浑!”

“你……”把秦优噎住了,他立即避开小丫头的锋芒,随即把视线放在战士们身上:“你们瞅瞅自己穿的军装,一个个还像个八路军吗?赶紧给我散了!”

可惜,能站出来的,全是自愿的,指导员这个命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种情况下,按理说秦优这个指导员应该本能地摆出威严,问他们是不是要造反了,可是群众工作出身的他,不太看重面子上的事,常年处理街长里短的问题,比如老爹的羊;所以他不但有个好脾气,还擅长换位思考的理解。

眼下,凡是原九排的一个没剩全让这丫头片子给拢起来了,这几乎就是九连的全部班底,一个个全是不怕死的,小丫头这个不省心的‘红人’一举旗,压得住么?硬压非出事不可,那可就闹大了,绝没好结果。

唉——一声叹息之后,秦优不得不把目标重新对准小丫头:“丫头,听我一句劝,已经有人牺牲了,难道要为此让更多人牺牲么?”

“谁说我要让更多人牺牲了?我要让更多人死!死的是伪军,是李有德,我找他是去报仇的,不是拼命!”

“报仇就不会有人牺牲吗?”

“我有汽油,满满一大桶呢!我要一把火烧光落叶村,把那些王八蛋全烧光,你以为我会拎着枪跟他们傻打吗?”

“你……那……落叶村的百姓怎么办?这得伤及多少无辜?啊?”

“那都是姓李的,全村都是汉奸的狗腿子!能算百姓吗?”

“孩子哪?女人哪?老人哪?给李有德干活就不是百姓了吗?”

“那我烧李有德的兵营!烧李家大院!这你管不着了吧!”

“胡义他们撞的是鬼子,这个帐你不能全扣李有德头上!”

“那我就当是出气!不跟你说了!”争论不过的小丫头朝战士们蛮横一挥手:“收拾装备,准备出发!”

哗啦一声队列散开,十几个战士各奔各屋,去穿装备拿枪。

场面把孙翠看傻了,可真是了不得,这小丫头的权威和号召力竟然这么大,简直是哗变造反啊,她是第一次见识到这小丫头的厉害,无论情绪,魄力,气场,简直帅呆酷毙,神仙就是神仙,太吓人了!

秦优彻底无语,目前看来,他手里有七个兵可用,就是那五人机枪组,独臂战士,和田三七;如果命令他们七个把小红缨暂时抓起来,能不能成功?不可能!且不说这七个战士有没有决心执行指导员的命令,丫头和吴石头很可能因此而动手反抗,一旦动手场面就会失控,这个错误会立刻升级,将害了全连!也证明了他这个指导员的失败!

慌了,没主意了,难道真由着他们出去放火报仇?情急之下,秦优忽然想起胡义跟他说过的话,无计可施的时候,把他拽出来试试?可这也不是战斗中啊?有用么?

“死马当活马医吧!”这是秦优嘀咕出来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掉头走了。

……

木屋中,那头熊,披着一床破被,守在个小火炉子边上,呆呆地看着火。

流鼻涕实在是个烦人玩意,世界总算清净了,可是心里怎么就静不下来呢?走了,没啥能帮的,想给他烧把纸,可惜酒站里穷得没纸,关键是那个轴货不好这个啊,真要是给他烧了……他会不会退回来?唉——还是得找个机会烧,就算那个缺心眼的不会下馆子,买两个手榴弹崩小鬼用得上吧?阴间有卖手榴弹的没有?这是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想到这里,熊忽然苦笑了,抓起一块柴,填进了炉火,表情转瞬又凉。

胡老大呀胡老大,你怎么总爱跟鬼门关那玩儿呢?那是个啥破地方啊?真服了你……你要是没了,我这德行的还能当八路么?换个连长来……还不得活活掐死我?姥姥的,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到时候……你可别踢我,只要你敢死,我就敢跑!最近才发现,原来媳妇那么好找,只可惜……没处落脚活!

阿嚏——抽抽着熊鼻子刚觉得舒服了点,屋门开了,急急走进来指导员秦优。

“骡子,你赶紧去把丫头给我拦住!”

“我……这病怏怏的一点儿劲儿都没有啊?哪能拦得住她那个缺德玩意!”

“废什么话,一会儿他们就出发了!”

“可我……这不是关禁闭呢吗?哪能……”

“能拦下她你的禁闭就取消!”

“指导,这样……不太好吧?”

“个熊玩意……你再跟我……”

“我这就去!我这就去还不行么!”罗富贵一把扯下了身后披着的破被,起身往屋外走,嘴上嘀咕:“缺德孩子是真能作啊,服了一个个的……养个病咋这么难……”

“骡子,你可悠着点,不许下重手,不能伤着人,不要把事闹大……”秦优在后头赶紧补充各种叮嘱。

熊在前头不回头地说:“不打断她的腿能拦得住那个死心眼吗!”

秦优脚下一滑,当场摔雪里了,半天没爬起来。

……

看着那头熊越走越近,小红缨甩着眉毛一撇嘴:“你还知道出来啊!”

熊并没回答,一直到了小红缨当面,才停下来,低下一脸愁索,对视仰起来的严肃小脸。

一个高大,一个娇小,一个沉默俯视,一个骄傲仰看,足足十几秒之后,熊才低声开了口:“胡老大现在还没死,可也没说他不死……去看看他吧,别错过了最后一面。虽然路远,兴许来得及呢。”

仿佛中了魔咒一般,那骄傲的精灵在熊的沉声里缓缓垂下了头,接着有泪落雪。

冷风中,秦优来到熊的身边,和熊一起看着那个娇小身影跑远,问:“你对她说了什么?”

熊答:“我说要打断她的腿,她就吓跑了。”

而后,风更大了些,卷起千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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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章 奸细泛滥

他醒了。

当他模模糊糊睁开沉重的眼睑,看到的却不是地狱。

虽然他觉得地狱可能也会光线不良,但地狱不该有屋顶罢?也不该有床!

尤其,他觉得面前……有双漂亮大眼,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这双眼睛,像是璀璨星空,漂亮的不真实,仿佛幻觉中的倒映。

他久久不说话。

后来她诧异地伸出一根小巧的手指,摆在他的眼前轻轻晃:“这是几?”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说的……”他的声音很微弱,很沙哑,但是足够她听得很清晰。

接着她便笑了:“烦人!”那笑容开心得醉人,看得他忘记了周身遍布的痛苦。

“你……怎么在这?”

“我来见你最后一面。你……有什么遗言要说么?”

“别为我报仇,我不需要。”

“能不能换一句?”

“别混九连了,调供给处罢。”

一只小拳头立即轻戳他肩头,尽管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身体却忍不住疼得微微一颤。

“天!我忘了这边也有伤口!”

“我相信你说的。”

“我看你还是疼得轻!”

“这得怪你自己下手不够重。”

停了一会儿,她垂下两个小辫子,低声沮丧:“没了四个,包括流鼻涕。”

他缓缓地偏了头,看到隔壁床上马良那张苍白的熟睡脸:“那水……确实很凉……有尸首么?”

“是王朋他们把你们送回来的,当时他的队伍撞上了李有德,他说事后他还会派人再去的,那里还有他们的人。”

他依然没表情,也没再说话。她坐在他的床畔,搓着掌心里的血污。这一大一小两个见惯生死的人就这样沉默着,一盏油灯在屋里亮,一个火炉在噼噼啪啪轻响,灯光和火光轻晃摇曳,照耀着他们两个,也照耀着另外三个熟睡在病房里的伤员。

又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重新抬起头:“这回……是狐狸精把你给救了。”

“……”

“干嘛这样看我?”

“她……调卫生队了?”

“我没开玩笑,你失血太多了,不能手术,然后……她就把她的血给你了。”

“你是说……”

“对!”

这消息听得胡义一阵茫然,体内竟然流淌着她的血!木然几秒之后,他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自己是否会因此而变得纯洁一些?因此而变得高尚一些?因此而不再麻木?或者因此而变得像她一样执拗,无法再记得枪膛里还剩多少颗子弹?这个冲击太大了。

他咬了牙,忍住疼痛,试图扭动身体,以便切身感受流淌在血管中的血;可惜血管没有味觉功能,无法品尝血液的味道。

“喂!怎么了你?别乱动,傻了吗?再乱动我毙了你哦!”

“我恐怕……再也不能操作机枪了。”

“啊?”

……

小红缨主动顶了葵花的夜班,在卫生队病房照料伤员,终于等到了胡义醒来,这让她的心情好了起来。

第二天早饭后,她正准备离开炊事班到周大医生的住处睡个大觉,有通信员跑来通知她去团部,团长召见。

现在天冷,团部那个屋门不再敞开了,门里还挂上了一块破门帘,用来遮挡门缝透进屋里的冷风。见小丫头进门,桌边的政委放下书朝她开心笑;团长正蹲在火炉子边上,鼓着腮帮子猛吹炉里刚刚点起的火,脸上被熏得几块黑,满屋子乌烟瘴气。

小丫头大咧咧到桌边,往政委对面一坐,端了政委的破茶缸子就喝。

蹲在炉子边的陆团长被呛得咳嗽够了,这才扭回头:“回来了怎么不先到我这来报个到?还得请吗?”

丫头放下缸子抹抹嘴:“怕耽误你忙,你快接着忙吧!”

“我听说……你扬名&quot;万了?嗯?”

小嘴一咧,大眼一弯:“嘿嘿嘿……”

“笑个屁啊笑?从实招来!”

“既然团长大叔你想知道,那我就给你讲讲。当时,情况是这样的,李有德带着五个连进山之后,派出其中一个连来打我们酒站……眼看伪军要从下游过河,于是我下定决心,打他个落水狗……没想到,骡子还真争气,生生用歪把子把那一个排的倒霉蛋都给摁在水里了!”

讲述完战斗经过,小丫头嘚瑟着小辫儿等着团长夸她指挥有方。

蹲在火炉子边满脸熏黑的陆团长眨巴眨巴眼:“嗯……还行!不错!骡子长进了!这得给他记一功!关键……这不是我要听的事啊?”

“哦?”小丫头也朝陆团长眨巴眨巴眼,随即道:“感情我打鬼子的事你也知道啦?过去你总说人家没有大局观,所以这次我就使劲儿想啊想,李有德都进山了……鬼子会不会也在后头进山支援呢?思来想去,下定决心要做两手准备,所以我就让李响把那一大箱子火药全搬路口去了……果然被我料中,鬼子真来了,一声巨响又全给震回去了,反正满地是血,崩死几个我也不知道!”

等小丫头得意洋洋讲述完了,陆团长再次眨巴眨巴眼:“可我怎么听说,你当时是蹲在西头等李有德呢?”

“那是因为……哎?你咋知道呢?”

一双漂亮大眼愣愣朝团长眨巴几下,猛地想起指导员后来派个战士追出来护送自己来大北庄,他是重机枪五人组当中的一个!小辫儿立马翘了:“团长大叔,原来你……哎!哎哎!太阴险了吧?你是团长哎!”

“我这是跟高一刀学的,要怪你得怪他。”

“你……”小丫头说不出话来,猛回头:“政委大叔,他这样你不管吗?啊?”

丁得一无奈摊开两手:“对于没有证据的事情,我不方便发表意见。你别看我,这件事我确实不知情,我的内线是秦优。”

咔擦一声,小丫头的下巴掉了,落在地上摔了个稀碎。江湖何其险恶!

此时陆团长终于拍打着两手灰站了起来,得意道:“能人,接着说说。后来呢?后来怎么样?您是要造反啊……还是要起义呢?嗯?据说是一呼百应吧?我差点得用橡皮把落叶村那个小圈圈从我的地图上给擦了去吧?您这手笔比我这团长可大得太多了!”

一对小辫儿可怜兮兮耷拉下来,一双貌似无辜的大眼躲避了团长的视线,故意呆呆去看窗外。

“又跟我扮乖乖?这次我绝对不上你当!我不看你,哎,我不看!咳,嗯……三挺轻机枪,几十条步枪,全闲着呢吧?眼下团里有些战士还空手呢,是不是应该……”

“哎呀!”小丫头猛地捂肚子,瞬间挤出一脸痛苦:“我好像……病了!我得去找周阿姨。”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起身就撒腿往外跑。

推开门穿过院子,身后仍然传来团长的得意洋洋:“小样的,装病也没用,躲得过初一你也跑不出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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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一章 拒捕

陆团长与小红缨,这两个人的关系很复杂的。

他们既是长辈与晚辈的关系,又像是师徒关系,因为拜这个无良团长所赐,小红缨也没学成个好鸟。

他们既是上级与下级的关系,又像是战友关系,因为多年同行在一个队伍中,谁都没拿对方当外人。

可同时,他们又像是冤家,一个倚老卖老,一个目无尊长;一个喜欢欺负孩子解闷,一个恨不能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

现如今,无良团长与缺德丫头,又一次对上了!

因此,雪后的大北庄,仿佛忽然之间变得风云诡秘,暗流涌动。

丁得一觉得,团部里好像都因此变得更冷了,他用双手拢着倒满热水的破茶缸子,来给自己增加温度。他知道,一连和警卫排基本满装,二连也不用操心,最缺枪的是三连,郝平和杨得士已经几次向团里请求给予武器补充。

现在团长利用派出重机枪组到酒站这个由头,偷摸九连的底,下决心打九连的土豪,是想帮三连解决点困难,毕竟他是团长,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虽然这个无良团长从没一碗水端平过,可也不能歪得太厉害,三连也是他的兵!现在九连减员到仅仅剩下一个架子了,但现在扫荡刚结束没多久,目前一个新兵都没招来,补不了,无奈。

“老陆,这是何必呢?胡义和秦优都不是吝啬人,给他们下个正式命令不就行了。”

“哼哼,你可太小瞧那臭丫头了,这种事情,她才是九连的大拿!造我这个团长的反都敢,你觉得胡义和秦优压得住她么?当着指导员的面扯旗拉队伍,这胆子都大上天了,我要是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就忘了马王爷几只眼!”

看着团长的嚣张形象,愣是没看出现在他有一点团长的样儿,丁得一无奈笑笑:“那你直接给她上军规不就得了!”

“上军规?那么大点个可怜玩意,我没法踢她吧?关禁闭有用吗?那地方和她家似得!写检讨?那熊孩子识的字还不如我兜里的子弹多呢,写了也不是她写的。要不直接开除队伍?我先问问你这个大政委同意么?”

“……”

“打蛇打七寸,她哪儿疼我从哪儿下手,让她长记性。哼哼哼……死丫头片子,狂成个袁绍了,今天本丞相就给她来个火烧乌巢!”团长一副大义凛然,黑眉倒竖目露凶光,说着话的同时还没忘了挥舞拳头增加气魄。

丁得一瞧得满头黑线,这是闲的,这可真真是闲的,哪是因公?眼睁睁的私人爱好,他又犯病了,想从那丫头片子身上找成就感呢!

随即便听团长一声威武大喝:“来人!”

屋门开,警卫员标枪一般肃立门口:“有。”

“传我将令,通知大北庄所有岗哨,即刻起,一旦发现丫头试图离开,就地逮捕。谁放了我拿谁是问!有职降级,无职全年挑粪!”

如此罕见的严厉惩罚听得警卫员一晃悠。

丁得一直咂舌:“这又是为何?”

“我怀疑她装病只是个拖刀计……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应该是要跑,回酒站去藏脏匿迹,而后再跟我翻脸耍无赖!”

“……”

“她不是装病么?要是跑,就摆明是假病,假病就是欺骗我,欺骗我就是欺骗上级欺骗组织,我不抓她抓谁?小样儿的,等着栽吧!”

丁得一傻了,呆呆朝团长竖起个大拇指:“老陆,你行……你真行……屈才了……我顺便代表组织提个意见,你刚才这句话应该把‘组织’这个词去掉。我觉得……组织是不会跟你蹚这个浑水的。”

……

周大医生在床边俯下身,语带嘲讽道:“还装昏哪?赶紧给我睁开眼睛听到没有?”

病床上的胡义假寐无反应。

“胡小义?小狐狸?”

一阵恶寒,赶紧乖乖把眼睁开了:“我……觉得我没事,我很好。”

“是不是没事要我这个医生说了算。现在眼睛往左看,往上看……”

无奈的胡义只能照做,按医生命令转动着眼球。

“嗯……看起来还不错。”她终于满意地直起腰,口袋里揣着两只手露出个微笑,准备离开。

旁边躺着的马良忍不住问:“周医生,我不需要检查吗?”

周晚萍止步回头,瞧了瞧马良:“你的连长就代表你们连了。”

“……”

这时咣当一声病房门开,一对小辫子冒着凉气儿钻了进来,差点跟要出去的周晚萍撞在一起。

“哎,丫头,这么急急火火的干什么?”

“我来跟狐狸告别!”

“告别?值班一宿你还没睡觉吧?你要回酒站?疯了吧?”

“哎呀没办法,这都是给团长逼得!”小红缨说完这句话绕过了周晚萍,直奔胡义床边:“狐狸,一会儿我得回酒站,我跟你说啊,如果团长或者政委来找你问酒站有多少余枪,你都说头疼想不起来!”

虚弱在破烂病床上的胡义傻瞪着眼看小红缨,全然不懂状况,旁边的马良苍白着脸接嘴:“丫头,好歹你把事说明白啊?这又怎么了?”

“日子没法过了!二连塞给咱们个田三七不说,我现在才知道那五个机枪兵是团长派到咱们那的探子,最想不到的是老秦竟然是政委的卧底!”一脸愤愤的小红缨说到这里伸出两只小手,朝马良比出七根手指头:“七个哎!咱九连这么点人竟然有七个奸细,这都能算半个连了吧?枪毙都枪毙不过来,这日子还能过吗?啊?”

胡义和马良咧着嘴呆呆无语,病房内另外两个王朋连的伤员,和停在门口的周晚萍这三位观众听得先是惊异,接着全笑了;周晚萍捂着嘴,那俩伤员差点吐了血。

不顾三位观众的嗤笑,小红缨继续开嗓子,把她刚才在团部的事情给胡义和马良做了简单陈述。

“……所以我一会儿就鯣酒站去,能藏的全藏起来,到时候不认账,实在不行随便交出几条他爱要不要!”

小红缨敢当场无遮拦地说,是因为病房里的另外两个伤员是王朋连的人,跟九连得算亲家,又不是**团的,所以完全没必要遮掩,而周大医生则更不必担心。

听完了事情经过,胡义没什么想法,眼下这情况,九连一时半会补不上人,于是道:“那些步枪放着闲,倒不如拿出来给人用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不行!”小红缨一翘辫子:“给警卫排我舍得,给一连我也没话说,可你看他们现在基本满装吧?二连自己有道,那肯定就是给三连,给三连我就不干!搂着那么多人,他咋不说给咱匀呢?”

躺在病床上的马良看着屋顶接茬:“人攒着要当营长呢呗!”

“狐狸,这回你必须听我的!”

胡义面无表情看了病床边的小红缨几秒:“你铁了心了?”

“嗯。”

“如果你被关了禁闭,现在我这德行恐怕不能去陪你了,我不知道周大医生会不会允许我爬过去。”

小红缨看着虚弱的胡义眨了眨眼,终于笑了。

……

牛大叔蹲在热气腾腾的灶台旁边猛抽了几口旱烟袋,板着满脸老褶朝正在往挎包里塞干饼的小红缨故作愤怒:“个死丫头片子,能不能省省心?嗯?折腾个什么?把饼给我放下,不许拿!你听到没有?敢出这个门我就打断你的腿!”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却不伸手,因为他担心这倔丫头一犯浑,万一要是连饼都不带就跑了可咋办?这么冷的天这么远的路,舍不得她遭罪。

小红缨被牛大叔这种口是心非的骂过多少次了,所以她不管不顾,把饼揣好,系紧挎包,小辫儿一甩:“团长不仁,我就不义。这都是给他逼的,你就别管了。嗯……等过几天我还回来呢,到时候我给你带烟卷儿来,是这次从伪军那缴的,老秦一半你一半,这回来的时候太慌,都忘了拿了。”

牛大叔面色一滞:“烟卷儿?可是……我抽不惯那个啊。”

“那你就把烟卷儿都撕了,还用你的烟袋抽烟丝不就行了!”

“呃……也是哈!”说到这,牛大叔忽然意识到话题跑了,又怒道:“那也不行!少给我打马虎眼。”

“哎呀不跟你说了,我走了。”

“给我站住!”

可惜小贼已经出了门。

晃着小步走着,出了炊事班大院,冷风中,把两只小手在胸前相互抄进袖口,脚步急急到了村口。

抬头看到了前方的一连哨兵,哨兵也在看过来,却不像往常一样打招呼,而是表情复杂地发着呆。

这让小红缨忍不住低下头看自己:“哪脏了?”

“丫头,你可不能怪我!”

这句话让小红缨立即止步警惕:“啥意思?”

“团长命令,发现你要离开就立即逮捕。如果放你过去,我要挑粪一年。”

“啊?”

“现在……我得带你去团部,希望你能理解我的……”

哨兵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小红缨已经兔子般地掉头朝村里猛跑,小辫儿飘平,吃奶的力气全使出来了!心中正在大骂:混蛋团长!臭不要脸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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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二章 真正的危机

一名八路军战士风一般冲进了团部大门,速度快得令大门外的两个站岗警卫员诧异对视,一连的人急成这个德行往团部里跑,莫非……鬼子来了?

生怕因为耽误消息而挑粪,这战士连报告都没喊,进了团部站在团长面前直接开说:“丫头试图出村被我同哨给拦下了然后她掉头就跑我跟着就追可是村里地形复杂她钻了狗洞我钻不过去只好绕路结果把她给追丢了于是赶紧到这来向您报告!”

这一番话说得这个快,连个标点符号都不带,把一旁的政委听得头皮发麻,好家伙,废了这么多话就是六个字呗:嫌犯拒捕逃脱。全是‘降职挑粪’给闹的!

陆团长瞪着眼珠子缓了半天才回过味来:“什嘛玩意?”

战士惶恐道:“团长我真努力追了可是那狗洞太小实在过不去当时又没人帮忙!”

“跑啦?”

“啊!”

“行了你这说话不带标点的废物赶紧滚回去放哨去别站这等我踢你出门后顺便把小丙给我叫进来!”

“团长我不用挑粪吧?”

“哎呀我天你可愁死我了没让你当通信员真是屈才再不滚蛋就让你挑!”

“我这就滚蛋!”

战士掉头出屋跑了,政委这才捂着胸口缓过气来,整天看书的人实在受不了这个节奏,坐在旁边听得差点噎死。

“小样儿的,竟然敢跑?没料到啊!”

“老陆,这回……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陆团长双手倒背一昂头:“我是官,她是贼,你说怎么办?哼哼哼……”

屋门开,门帘掀,警卫排长小丙哭丧着脸出现在门口内,正好瞧见团长大人站在厅中趾高气昂阴森森地笑,吓得差点给团长跪下:“团长,我是真不知情,自打你刚才下了命令后,我就老老实实再没出过宿舍的门,丫头的事绝对和我没关系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当我叫你是来这交代问题的吗?老子是让你出任务的!”

小丙闻言精神一震,两腿立马站直了。

“现在带上你的警卫排,给我去捉拿嫌犯!”

“谁啊?”

“丫头。”

“啊?这……”

“嗯?”陆团长双眉一拧,拉黑了脸。

“呃……我是说,咱这大北庄不小呢,眼下警卫排不在岗的只有二十来人,丫头滑得跟泥鳅一样,恐怕一时半会儿……”

“你先大张旗鼓从村东头给我搜到村西头,然后停止搜索假装无功而返,半路上突然分兵两路,一路包围炊事班,另一路包围周医生的住处,这两个地方她必在其一,我不信搜不出她个小混蛋来!还楞个屁?去啊!抓不着她你这个警卫排长就别干了!”

“是!”小丙掉头出门。

陆团长再次露出得意笑容:“死丫头片子,跟我斗?你还嫩了点!嘿嘿嘿……”

丁得一忽然出言提醒:“哎,哎哎,我说曹丞相……丞相大人,留神哪……”

“嗯?什么味儿?”陆团长皱了皱鼻子,猛回头,刚才得意忘形站得离炉子太近,衣服下摆已经焦了一块,开始冒烟儿了。

……

某个院子的墙头上伸出了两只小辫子,随后露出一双漂亮大眼,贼溜溜地四处看。

警卫排正在搜村子,虽然做不到挨家挨户翻,可是各处路口,各条巷子都能看到巡逻小组,一块区域一块区域地转悠,逢人便问是否发现过缺德丫头,并要求一旦有丫头的线索立即去团部报告,或者当场敲锣喊人也行。那些平日里被缺德丫头欺负过的孩子是最热心的,他们主动加入了搜索行动,穿门翻院哪里都敢找,比警卫排还厉害,可见这是一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

小拳头一把捶在墙头上,咬着牙恨恨道:“太黑了!黑透了心!姑奶奶我拼了命也要奉陪到底!我气死你!”

万万没有料到团长竟然来真格的,眼间大北庄对小红缨而言就变成了危机四伏的敌后,转眼间这件事情就变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暗战,冷静下来的小红缨不得不开始思考眼前的危机。

能怎么办?想出村是不可能了,一连已经在村外加了哨;继续在村里流窜绝对不是个好选择,光天化日,再有那些缺心眼的熊孩子助纣为虐,迟早会被发现的。

该去哪躲?炊事班?周阿姨的窝?首先就是这两个选择。可是……她太了解那个无良团长的行事风格,这都全村通缉了,那个心狠手辣的必定坏事做绝,他个老妖怪精透了,说不定在炊事班里已经放了埋伏,等姑奶奶进门呢吧?

身后突然吱嘎一声响,吓得趴在墙头的小贼脚下一滑,稀里哗啦一阵灰雾迷蒙,当场摔翻在墙根下。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停在刚刚推开的大门口,愣愣看着院子里墙根下的小狼狈鬼,他这是从外边回家来。

“嘿嘿嘿……马二叔,你回来啦?”小丫头一脸贱笑,爬起来抹着脸边的泥灰。

“哎?警卫排不是正抓你呢吗?你……不行,我得喊……”

“等等等等!马二叔,我问你,我是八路军不是?”

“呃……当然是。”

“八路军落难了,你帮不帮?”

“可是……”

“可是什么啊?抓八路的能是好人么?鬼子伪军侦缉队,这都是抓八路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要是喊人……就算是汉奸了吧?”

“人家八路军好不容易在你这躲会儿,结果你还要喊人把八路给卖了,你说呢?”

“啊?好险!我刚才差点当了汉奸啊?这事弄得你看……呵呵,不过我还是得喊……”

“等等等等!”小红缨扯开了挎包,从里面掏出两张干饼,来在马二叔面前直接往他怀里一塞。

马二叔喜滋滋把饼揣了:“我刚才是吓唬你呢,二叔哪能不帮八路军呢,是不是?我看你才是真八路,那警卫排八成就是侦缉队假扮的,竟然能混进庄里来光天化日抓八路,太不像话了!”

“马二叔,你有没有办法帮我离开这?”

“嗯……出村是没办法,村里的话倒是能送你一回。”

“真的?怎么送?”

马二叔抬手一指院子里的两个大竹筐:“一个装石头,一个装你;盖上干草挑上扁担咱们就走起,二叔坚决支持你和侦缉队斗争到底!”

一老一小两个当场都开心地笑了。

……

苏青的气色恢复了不少,她觉得自己可以继续工作了,但是团长和政委征求了周晚萍的意见之后,仍然要求她继续休息几天。

此刻她站在宿舍内的窗边,无聊地看着警卫排的战士们到处设卡立哨,刚才小红经过窗外时,一知半解地给她讲解了眼前发生的怪事,小红缨成了逃犯,警卫排正在村里大搜查。苏青立即明白这是团长和丫头之间又出了状况,全团敢胡折腾的只有这二位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因为丫头是个敢作敢当的,禁闭室和她家似的,她怎么会成了逃犯呢?

一个人挑着两个大竹筐穿过了操场,直奔这里,一直挑到了门外停下来,还在纳闷这是什么情况,吱嘎一声门开,一对小辫子猫着腰老鼠般窜进来,反手轻轻关上了门,又上了栓,然后一头钻到苏青的床底下去,把苏青看得傻了眼。

“哎?丫头你……”

满头碎草的小红缨趴在床下朝苏青仰起灰呛呛的小脸:“我得避一避,只有你这是那个老妖怪想不到的,你会出卖我么?”

这个问题实在太荒唐,苏青有点茫然,身为政工人员,她想给予肯定答案,可是这缺德丫头张口就用了‘出卖’一词,听起来太敏感,迫得她卡了壳。

“我现在身负重要使命,目前我必须得活着;不是我怕死,而是我现在还不能死;因为如果我现在死了,九连就完了。”

“……”

床底下那张小脸正在洋溢着满满的骄傲和决然,冲击着苏青的视线,让这个曾经战斗在情报战线上的政工干事不自觉地感到手心发痒。

“现在我需要帮助,只有你能帮我。”

“只有我?”

“对,降职你也还是政工干事,挑粪你是挑不动的。”

“……”

“你还没回答,会不会出卖我?”

苏青心里忽然想笑,但是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如果我说会,你会怎样?”

“……”

“要灭口?”

“我正在考虑呢!”

“那么……我想先听听事情经过再决定,可以么?”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说明团长已经看透了对策,原本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因此小红缨没必要再隐瞒,除了某些具体细节,她把事情大概经过以及团长能够猜得出来的事情对苏青做了选择性简述。

听过之后,苏青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躲过敌人的搜查之后,我再想办法过一连的封锁。”

“很遗憾,这件事情我不能帮你。”

“那你现在是要喊人了么?”

“我只能做到把这件事当成你和团长之间的私事,我的态度是中立。”

“中立?”

“如果你现在离开这里,我可以当做我们从没见过。”

“你……”

“我建议你还是快点吧,因为你的时间不多了,我认为你已经输了。”

床底下的小脸被气得风云变幻,但是苏青还是面无表情地朝她摊开两手,淡淡道:“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小红缨气呼呼地爬了出来,解开门栓拉开一条细缝往外面警惕地扫视一遍,回过头朝苏青狠狠翻了个白眼,猫下腰往外钻,身后再次传来苏青的淡淡声音:“情报的关键是时效性,情报的危机来自时间而非敌人……”

小贼溜着墙根仓惶如老鼠,不远处就有警卫排的哨兵在晃悠,逼得小贼就近钻进了最近的门,那是卫生队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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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三章 妇女能顶半边天

在病房里所有人的惊诧目光中,小红缨快速地栓了门:“葵花姐,到窗边帮我看着。”然后在门边靠着墙蜷坐在地上,双手环抱着膝,耷拉着小辫儿静静看地。

“丫头?”周晚萍叫她,却没得到回应。

小红缨看起来好像有点失神,她正在咀嚼刚刚听到的话。尽管她对苏青有偏见,尽管她拒绝提供避风港,可是小红缨知道这个狐狸精是这方面的行家,整天冷着脸惜字如金,她可不是个乱说话的人。

葵花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走到了窗边,观察外面的操场,同时说:“丫头,投降吧。不是我怕担责任,这里藏不住,你早晚会被发现的。”

小红缨根本没听到葵花说话,苏青刚刚说‘情报的关键是时效性,情报的危机来自时间而非敌人。’她说她认为我已经输了,她凭什么这么说?这绝对不是嘲讽,除了对狐狸的时候,她从不嘲讽别人。

马良咬着牙用手肘将身体支离开病床一些,朝蜷缩在门口边的蔫小辫鼓励道:“丫头,能坚持到现在,在我眼里你已经成功了!这点事无所谓,但我希望看到你坚持到底,九连最机灵的是你,不是我!希望你能让警卫排和一连吃灰,尝尝咱们的厉害!”

看着地面的漂亮大眼缓缓地眨啊眨,马良的贴心鼓励也没能穿过她脑海的屏蔽。她在想,狐狸精说得没错,胜负的关键是时间!抢时间才是该做的,就算能藏一辈子不被敌人捉到,那也与胜利无关,该失去的早都失去了。

胡义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躺在床上虚弱地偏着头,静静看着沉思在门口边的小丫头。不得不说这真是个难得的团长,这种逆境的锻炼机会有谁能得到?这就是同龄孩子根本不能跟丫头比的原因,她有个常常陪她真扯淡的团长,近墨者黑。别人都把这看成是一场荒唐闹剧,胡义却觉得这场闹剧是所有的训练都不能企及的体验,甚至因此萌生了一些对九连训练方案的不成熟想法。可又一想,九连已经没人了,还训练个什么呢。

“我不能回酒站!”小红缨突然站了起来,一脸的大彻大悟:“一连的封锁,警卫排的搜捕,都是因我而起。只有我牺牲了,封锁和搜捕才会撤除。”

观众全体糊涂,病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一对小辫儿逐渐翘了起来,漂亮大眼里闪过一抹阴森,像团长得意时曾经闪过的神色一模一样:“哼哼哼……我在不在酒站都是我!我都能当兵,谁还不能当兵!老妖怪,你不是想赢么?我就让你赢!”

周晚萍呆呆道:“丫头,乖,过来让我摸摸头。现在我打算去给你那个混蛋团长好好上一课,让他遗憾终生!”

小红缨几步来在周晚萍面前,从挎包里拿出了她的红袖标,郑重交在周晚萍手里,一脸决然道:“周阿姨,别担心,我没病,只是有件事要麻烦你。一旦敌人的封锁和眼线撤除,你立即去炊事班把这个交给王小三,顺便帮我带个话……”

“丫头,难道你……”

小红缨朝周晚萍露出个诀别的微笑,然后朝胡义摆摆小手,接着毅然转身奔向门口,撤门栓疾步而出。

不久后,外面传来呼喝声:“她在那!就要溜过墙根啦!是她……站住……她朝南跑啦……”

“一组给我追……二组从左边绕快快快……”

周晚萍跑在窗边与葵花并立,看着正在从各处跑出来的追兵,明知道这只是一幕荒唐闹剧,仍然湿润了双眼,因为刚刚那个诀别的微笑太认真了,到现在还在周晚萍的眼前不散!

不远的另外一个房间,苏青也站在窗前,也看着外面的纷乱,却正在微笑。

……

陆团长大马金刀坐在桌子后,印堂发亮容光焕发,得意得下巴都快翘到天棚上去了,将手中的破茶缸子当做惊堂木往破桌面上重重一放,朝站在厅中一身狼狈脏的小丫头亮声道:“小贼,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小红缨愤愤朝团长昂起头:“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

“这就是团长的本事,羡慕吧?嘿嘿嘿……小样儿的,你不是病了吗?病着也能跑这么快吗?全村都耗子洞都被你给爬遍了吧?嗯?”

“周阿姨说这是锻炼疗法。”

“死到临头还敢跟我扯淡哪?”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看我咋不眨眼!”

“念在咱们多年交情,本官给你最后一个不受苦的机会,匀点枪出来,干不干?”

“九连穷,没枪,怎么匀?”

“呵呵……哈哈……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丫头哎,有话说……胳膊拗不过大腿,官大一级压死人,既然你这么不合作,那我可就公事公办了!”话毕团长朝门边的警卫员命令:“去通知李算盘,让他现在派人去酒站,给我做个统计回来。”

“等等等等!”小红缨终于放下了骄傲,无奈地撅起嘴:“那么远的路费这么多事干什么,我匀还不行么?”

“哦?我没听错吧?哈哈!”

“……”

可是这之后,屋里就没动静了,小红缨低着个头,受气包一样撕扯着她的衣角再也不说话。

“哎?这是干什么呢?想找婆家了?你倒说话啊?”

“我正在回忆九连有多少枪是闲的呢!”

“回忆?有这功夫该是连粮食有多少粒都想起来了吧?那个……警卫员……”

“好吧我想起来了。能匀的真不多,我可以……给你两个鸟铳,再加几把王八盒子,但是子弹都没有了。”

“……”

“实在不行……我把九连压箱底的宝贝也贡献出来,土炮我也交了,这样行了吧?从此你可是有炮兵了哎!”

“……”

看着她翘着辫子前后判若两人地眉飞色舞着,陆团长的表情渐渐变得有点怪,刚才的得意消失不见,一抹阴云出现在眉头。怎么感觉……这么不对劲呢?坏了!

啪地一声大手拍得桌面一跳,焦急朝警卫员道:“赶紧去哨位查查刚才有人出村没有!另外通知李算盘立即给我派人去酒站。”随后一指小红缨:“我要关你的禁闭!我要让你写一千个字的检讨!”

小红缨脸上的眉飞色舞也转瞬不见,取而代之一副嚣张:“凭啥!”

“凭你说九连没有闲枪!”

“我说的是事实!”

“你以为你来得及藏吗?”

“没有就是没有,我又何必藏!”

“先把她给我关起来!”

“没有证据你不能关我!”

“我是团长,不需要证据!”

“你是大军阀!”

“死丫头片子你不要逼我!”

“老妖怪!”

“小不要脸!”

政委慌不迭从里屋冲出来,无良团长扯着嗓子和缺德丫头开始相互骂大街了,这简直是……伤风败俗,以后还如何以德服人呢!

……

石成从碉堡里走出来,一脸诧异地看着风尘仆仆来到面前的人:“王小三?你怎么……”

王小三往石成身后远处瞧瞧,扯住石成钻进了碉堡,看了看正在碉堡里值班的战士,问石成:“能当他说事么?”

石成点头:“你怎么到这来了?是不是连长和马良……”

“胡连长很好,马良也很好,别瞎想,我不是为这个来的。你听我说,小豆被团长给盯死了,他出不来,所以丫头托周医生让我来传信,我必须得见李响和孙翠,这件事现在不能让你们指导员知道。”话落,从怀里拿出了丫头的红袖标,展示在石成面前,干净,鲜艳,令人发指的别样美!

不久后,李响和孙翠出现在碉堡里,和石成一起听王小三讲述了大北庄发生的荒唐故事。

“李响,丫头说,从现在起,除了那三个有残疾的,原酒站民兵队正式编入九连,闲置的近二十支三八大盖和那十几把驳壳枪立即给他们发放,替换掉那些破烂武器。剩余的几条三八大盖挂炊事班的名,谁要都不许给!那些子弹必须转移位置重新藏好,位置只能你和石成知道。”

李响无语,石成皱眉:“可指导员在家,怎么转移?”

“我只是传话的,你们自己想办法吧。”王小三又转而面对孙翠,将袖标交在其手:“孙姐,丫头以酒站村村长的名义,宣布成立女子民兵队!”

“女子民兵队?”

“对,这是真的,也是正式的,以后,酒站村民兵队是女人自己当家了。至少七九步枪和汉阳造加在一起要做到人手一支。”

孙翠有点懵:“可这……我哪担得起啊?”

“丫头说,你只管做队长,让杜远做副队长,以后训练和战斗都由他来安排,别看他没了胳膊,那是个老兵,之前还是排长呢!”

听到这里孙翠反应过来了,按理说直接让那个杜远做队长就行,可丫头既然这么安排,摆明了是因为跟那个杜远还不熟,所以正职继续留给自己人,这是为了抓住控制力。

仔细想想,酒站村里现在的人口有一百七八,而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妇女,目前闲置的七九步枪和汉阳造加起来有七十多,如果按照从年轻往年长的排序人手一支发放的话,发到最后估计也就是四十岁出头的年龄,七十多人的女兵队,这几乎是一个连了!如果加以训练,以后再赶上躲鬼子的时候几乎可算全民皆兵。虽然她们是弱者,至少子弹的威力是一样的,至少不必躲在黑暗里只凭祈祷和哭泣求生。

……

秦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追,终于看到了走在河边荒雪中的熊影,于是边追边朝前大喊:“骡子,你给我站住!你这又胡折腾个什么……”

熊回过头,一脸悲凉,看着秦优追近了,才道:“我这人一辈子也上进不了,流鼻涕没了,胡老大也差点没了,我觉得……我不是个合格的八路军!”

“那你就打算这样跑了吗?你想当逃兵吗?你想一辈子给人戳脊梁骨吗?你想气死我吗?啊?熊玩意!”

熊脸眨眼间变成一副无辜:“谁说我要当逃兵了?”

“不是你站院子里扔了枪嚷嚷不干了吗!”

“石成想让我替他擦枪,我当然不干!”

“那你跑出这么老远是干啥呢?”

“心情不好出来转转呗。”

“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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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四章 个人见解

木屋之中,火炉热腾腾地燃烧着。

两个供给处的统计员坐在破桌子边,正在纸上认真记录着他们刚刚的调查结果。

秦优也坐在桌边,佝偻着背,失神地看着窗外的冷风,脏黄的手指间夹着一支已经燃烧了大半截的烟,烟灰摇摇欲坠。

阴谋,浓浓的阴谋味道!先是石成和骡子在外面吵架,接着骡子生生跑出五里地把自己拉出去了,转头回来孙翠宣布酒站民兵队重组,一色女兵,原民兵队主动加入九连,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状况,供给处的人就到了酒站,奉团长令统计九连枪支状况。今天什么日子?真够眼花缭乱的!

团长摆明是要从九连拿枪,石成骡子孙翠李响这几个货显然是有组织行动,既然这么做,是谁送的消息来呢?没见到人,不过,能把这几个不省心的人给串起来,幕后黑手显而易见。

“秦指导?秦指导?”

闻声回神,烟灰终于断裂开来,落在秦优的裤子上,慌得他赶紧吹落,然后连手指间的烟头也顺手扔下地,踩熄,这才转身面对桌子对面的统计员:“怎么?你说你说。”

“这个女子民兵队……啥时候成立的?”

“哦,这个事啊……我也不比你知道的早。”

“啊?”

“呵呵,那怎么可能呢!你也知道,我们九连这地方……穷得找不出人来了,唉,眼下……连个架子都快搭不住了,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办法。离鬼子最近,兵又最少,赶上下回小鬼子进山,想掩护对岸的老少都做不到,所以我们这一合计,只能让村民自保,筹备了好些日子了,今天刚开始实行。”

“你们这个自保的民兵队可是……真够可以的!”

“嗯,确实是挺好看的!”

“啊?”

“再怎么也比咱这些爷们好看吧?”

“我说的是……枪!好家伙,七十七条长枪哎!你们九连可真舍得啊!正儿八经一个连装备啊!我看有的连刺刀都给配啦?就这么一群妇女你们还指望她们拼刺刀是怎么地啊?”

“呃……这个……男女平等,总不能光说说吧?啊?你这个瞧不起女人的思想要不得!你敢把这话到对岸去跟她们说吗?你看她们拼不拼得过你!”

“……”

“话说回来,现在我们九连是真没兵了,团里有难处,没法给我们补人,这我们都理解,所以眼下……她们就是九连的主力部队,谁笑话也没用,我们不嫌丢人!”

“呃……好吧。那……我再问下一个事。”

秦优一脸的和蔼可亲,伸手又摸出了一根烟,点上了,扇呼着手熄灭了火柴杆:“你说你说。”

“你们还有几支三八大盖呢吧?这是现在闲置的吧?”

话音刚落,木屋门外噗通一声,两个统计员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秦优心里一清二楚,肯定是那几个货在门外偷听,听到这里有人摔了!

门外谁摔了?石成。时间仓促,丫头说要把未分配那几条三八大盖挂炊事班名下,可现在供给处的人这么问了,说明还没在供给处落底呢,怎么办?闹吗?是不是得放赖了?关键是现在这俩人在屋里问指导员,他们没理由进门,秦优哪知道这事。

深深吸了一口烟,秦优朝门外道:“谁在外边呢?现在去把那些三八大盖都拿到这来!”

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石成呆呆看李响,李响扭头呆呆看孙翠,孙翠回头呆呆看罗富贵,罗富贵呆呆咔吧咔吧熊眼:“我也没辙,回去养病去了。”掉头回家了他。

不久后,石成连背带挂带着八支三八大盖进屋,一脸萎靡地将枪一条条竖在桌边。

一个统计员扭头朝另一个统计员道:“八条,记上。”

“等等!”秦优甩下手里的烟站起来了:“先别忙,在你们记之前……我有几句话想说。”

统计员放下笔,故意学着秦优刚才的和蔼可亲样儿道:你说你说。”

“我是指导员,战士们的情绪我都看得见。眼下……团里唯一缺枪的单位是三连吧?我来得晚,我对三连没有成见,所以我只说我个人的想法。三连……是有他自己的游击区的,他再缺枪,枪也比我们九连多,是不是?但我不同意你记录这几条枪的原因不是这个!”

说到这里秦优把竖靠在桌边的几条三八大盖步枪一条条并列着摆上桌面,抬手指着一个个枪托位置:“你们自己看看!”

刻痕,几乎每一支枪托上都有刺刀的刻痕。有的……刻着‘九班’,有的……刻着‘九排一班’……有的刻着丑陋人名……有的只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姓氏,有的刻了‘正’字或者尚未刻完的‘正’字,有的只是并列划着整齐的道道,一笔一条命,一枪也是一条命!

“九排打县城东门的时候还没我这个九连指导员呢,不过我知道这些枪是他们埋了战友之后背回来的,这些枪……生于九班,生于九排,比我来得还早。我……觉得……这是九连的历史……不是缴获!”

石成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垂下了头,垂得看不清他的面孔,他觉得心里发颤,于是他不得不在失态之前离开桌边,大步出门。

啪——笔记本被合上了。

两个来自供给处的统计员起立,朝秦优利落敬礼,而后道:“我们走了!”

秦优面色反倒忽然尴尬:“这……弹药什么的还没记呢?”

“不用记了。”其中一个拿起了钢笔快速拧上了笔帽,别入上衣口袋,然后把笔记本揣进口袋。

“那个……孙翠啊,你现在赶紧做饭,得提前让他们吃上。”

“不用了。我们现在就回团里。”两个统计员抬步往门口走。

秦优试图拦阻:“这哪行?路远天冷,你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走在前头的统计员回头道:“秦指导,你啥都别说了,也别送。”然后大步出门口。

后头的统计员走到门口也停下来回头:“秦指导,你不知道,当初九排在县城大门里填人命的时候,扫荡的鬼子离我们只有十里远了!”然后大步走出门口,追着前人匆匆远去。

胡子拉碴的秦优傻站在敞开的屋门口,看着越走越远的两个统计员,讷讷嘀咕:“你看这事弄的……我话才说了一半啊……还有好些个人想法没讲完呢……至于走这么快吗?”

噗通——摔倒声响起在门外旁。

扭头往旁边看,一头摔进雪堆的李响正在慌里慌张地狼狈爬起,像是嘀咕又像是对秦优说:“地上太滑……我……只是路过……”

“路过?既然路过了……那你现在去把石成和骡子找过来,到我屋里坐坐。”

“呃……指导员……我……”

“包括你!”

咣当一声,屋门关了,呆呆的李响,丑陋疤脸上的脏雪正在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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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五章 死灰复燃

环境会潜移默化影响一个人,论是否自知,无论改变有多大,改变必定是有的。

陈冲,被借调至**团九连这段期间,他见到了最自私的战士,见到了最荒唐的战士,见到了最倔强的战士,也见到了最嚣张的战士,并且,与他们并肩战斗多场。

原本,陈冲觉得自己是个标准战士,比新兵要强多了;到了九连之后,他才发现他像是一只井底之蛙,要不是九连人手少,可能他连跑龙套的任务都接不到。

在九连呆的时间不算太长,偏偏把几场关键战斗给经历了,这成为陈冲从军以来的最大收获。

现在,虽然不时还感觉有些头昏,他已经能走动了,于是他离开了养伤的病床,散步穿过院子,推开了另一间屋门。

这间小屋的墙上,并排挂着七条三八大盖步枪;墙边的桌子上,摆着七个装着枪的驳壳枪套,其中一把是漂亮的m1932;桌子底下散放着七套日式装具,还留有淡淡血痕,没有一套是干净的。

他辨认着,摘下了四条三八大盖,又将四把驳壳枪挑出来,这是他四班的装备,他决定摘出来给连里,因为胡连长马良和流鼻涕那三套是要送回九连去的。

随后他开始整理桌子下的装具,逐渐沉下了脸色。

当时出发的时候七个人每人的步枪弹都是一百二十发,一路上纠缠李有德部每人约消耗三十发,最后的苦水溪遭遇战之中,虽然陈冲后来被手榴弹震昏了,但怎么可能每个弹药盒里都只剩下两排子弹?他想把马良和流鼻涕他们的那三份按六十发来补都不够。

“谁拿了!”他突然怒喊。

院子里的几个战士闻声进门:“陈冲?你怎么下床了?赶紧回去歇着。”

“我问你们谁拿了子弹!”陈冲把七套子弹盒一股脑从桌子下扯出来,拎在手里情绪激动着,苦水溪遭遇战到现在他的情绪仍然没缓过来。

一个战士讷讷:“这点事你看你至于吗?”

另一个战士搭茬:“这家伙抠的,里外拐都分不清了,赶紧回去躺会儿得了。”

“我抠?好!我就抠给你看!”

他把七个子弹盒里的十四排子弹当场都掏了出来,一把抄过他那支三八大盖,咔——嚓——一排子弹入仓!

拎着枪撞开傻愣在面前的几个战士便冲到院子里,举枪向房檐,啪——哗啦——啪——哗啦——啪……

崩碎的瓦片不时从院子里的空中落下在附近,他的眼都不眨,疯狂地拉拽着枪栓扣动扳机,动作行云流水快得令人窒息,转眼间已经开始俐落干脆地压入第二个子弹桥夹,又继续朝近在几米远的房檐疯打。

有的战士吓傻了。

有的战士认为他疯了。

有的战士咧着大嘴心疼着一发发子弹。

有的战士因为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步枪这么个糟蹋法而掉了下巴。

其实陈冲的视线已经模糊了,他根本看不清那些纷飞的碎瓦,只觉得一颗颗一粒粒都是飞溅的冰冷水滴,白茫茫,直到闻声奔来的连长王朋一把夺了他的枪。

……

室内,陈冲抱着脑袋颓丧坐在桌边,王朋站在另一边,随手将胡义那把m1932拽出了枪套,把玩着,不自觉夸赞:“胡义这把枪真够漂亮!”

“连长,你处分我罢!”

“处分你?现在你小子可是我的功臣,这次搜剿挺进队,咱们连是头功!不但参加了部分搜捕战斗,最后一锤也有你四班的一半功劳,师里嘉奖,咱们连第一,**团九连第二,一连本来机会最大,现在拿了个第三,呵呵,这就叫种善因得善果,命也!这回……我只当你是脑子还没养好,不过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听到没有?没想到啊,几个月不见,你小子枪法没见涨,射速可真够吓人,这子弹让你吃的……要是再多几个你,都能当机枪使了!”

“连长,我觉得……我不该现在离开九连。九连……没人了”

王朋将m1932装进了枪套,重新放回桌上。之所以把陈冲直接抬回了牛家村,是王朋忽然醒悟,陈冲这个原本的普通一兵,现在已经成了他手下经历关键战斗次数最多的战士,这一点在当初实在想不到。

原本是为了跟九连这个邻居借鸡生蛋,不但得了些枪,还包括了粮食,以及战功,现在陈冲居然快速成长为手下一号大将,且不说他在九连期间学到什么没有,单凭陈冲在九连经历的那些战斗,已经足够胜任主力排长职务,怎么舍得再往外放?

“连长,我不是忘本,只是现在,九连是最难的时候,这个时候离开,我心里不舒服,我觉得我欠了他们。我觉得我……像个逃兵!”

“问题是……现在咱们连也不是前一阵了,有死有伤,这不是往外拨人的时候。你知道么,我正在考虑攒起一个新排来,由你出任排长。”

这个消息陈冲居然没有一点兴奋感,反而有点淡淡的惭愧。他想到眼下的九连,除了连长和指导员,职务最大的是骡子,九班班长!马良,石成,以及牺牲的流鼻涕,能力个个都在自己之上,然而他们现在……全是普通战士!

陈冲忽然暗想,如果他挂了个排长的名头去九连的话会怎样?不说别人,骡子会第一个笑话死他!那头熊绝对会无耻嘲笑到他因感到丢人而投河,由此,陈冲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变了,刚才在院子里一通猖狂速射,怎么那么像当初到九连第一回见到骡子的场景呢?

这感觉好怪,即便是个排长,到九连去也感觉像个屁;即便现在什么都不是,可是在本连队里倒是没人敢惹了,那些班排长见了自己再不似当初那般趾高气扬;即便刚才在院子里猖狂放枪,也没人敢站出来拦。

“连长,我想……再到九连当几天兵,跟他们一起渡过这段困难日子。你要再组一个排,也需要时间不是,等这个排凑起来,我再回来,你看这样行么?”

王朋定定看了陈冲一会儿,叹了口气:“算了,再拦着你,我都不知道‘义气’俩字咋写了!”

“你是说……你同意啦?”

“我把人凑够了你就得立即给我滚回来听到没有?敢叛变我就毙了你!”

“那我……明天出发行么?我已经好了,真的!”

“急个屁啊急?等我去团部开会回来以后再说!”

“为啥?”

“咱们团里也有些缴获的掷弹筒用榴弹,到现在还落着灰呢,我试试看能不能找个借口从供给处领出来。”

“你是说……”

“来而不往非礼也,做了亲家就得有个亲家样,免得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媳妇在婆家受气!”

自从苦水溪那个大雾的早晨到现在,陈冲才笑了。

……

尽管已是冷冬,坐落在大北庄的禁闭室依然没有封窗。不过政委还是命令警卫排的战士给那扇没有窗的窗口钉上了一面可以向上卷起的破棉帘,并在里面点起了炉子。

那张破床上放了两床被褥,空荡荡地摆着个破铅笔头,还有两张纸,其中一张抬头歪歪扭扭地写有三个大字:‘检讨书’,剩下的全部位置都是空白。

窗口上的棉帘高高卷着,一对小辫儿探出在窗口,朝远处笑嘻嘻招手。

不久,一个战士挑着担子来到禁闭室窗口外,咣当一声放下了扁担,两个粪桶落地。

小红缨忍不住捏了鼻子:“摆远点不行吗?这咋说话啊?”

王小三靠在窗口边擦了擦汗:“这你都受不了啊?我得闻一年呢!”

“不会让你白受苦的,我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你捞出苦海。”

“白搭,这一回可把团长得罪个透,你啊,还是琢磨琢磨你自己如何从牢里出来吧。”

“有啥了不起的,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那个老妖怪算是被我打败了。嘿嘿嘿……气死他!”

“可我没看出他有多气啊?刚才路过团部的时候还听到他在里边笑呢!”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也纳闷呢!”

一双漂亮大眼纳着闷翻了几翻,小拳头一把捶在窗台上:“肯定是笑咱俩的落魄相!”

“有这个可能。”

“这样,你抽空帮我写一份检讨书。”

“又是我?咱不带可我一个人折腾的行不?”

“我也没办法啊,别人的字都太好看,不写得像狗爬出来烂根本不可能过关,我只能找你了。不过你别担心,挑粪这活儿你干不了几天。”

“安慰我?”

“我说真的呢!等我一出去,立即申请把你调九连,不就得了。”

“大姐,你有啥理由调我啊?”

“九连成立炊事班,至少要有个炊事兵带吧?”

“啊?眼下你们才几个人了?立得起炊事班吗?啊?”

“管那么多干什么,不用再挑粪就行呗,这不也是因为你吗。”

“这……好像还真是……不过……团长怎么可能同意?”

“笨!这事当然不能咱俩提,得让老秦和牛大叔来提。”

王小三忍不住转悠着眼珠子琢磨了一下,立即喜上眉梢:“靠谱!嘿嘿靠谱!我现在就回去帮你写检讨去。”

“嗯,得抓点紧,别少了一千个字啊!”

噗通——王小三差点摔吐了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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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六章 余波未平

陆团长心情是真的好,不是假的陆团长在团部里笑,也不是假的。

首先,他没想到这次追缴挺进队**团也能拿一份功劳,九连给他长脸了,不仅是打了挺进队,而且胡义在北方友军团里的人缘居然出奇地好,在友军团的大肆夸赞吹捧下,因与友军亲密合作而被师里表扬为‘团结协作典范单位’。这让陆团长笑掉了下巴,团结协作典范?在**团,他个半死不活的九连跟二连打成了狗脑袋,跟三连臭成了冤家,结果在师里捞出个‘团结协作典范单位’的评价,哪儿说理去?

其次,他没想到这次打九连土豪居然阴差阳错打出个‘女民兵队’来,打出个全民皆兵村民自保。游击队也好区支队也罢,女民兵倒是有的,但是成建制的女民兵实在是太少见了,虽然不知道这女子民兵队战斗力会有多渣,至少在目前的困难情况下,将会给**团带来政治加分,象征和带动意义重大,下回再去师里开会,少不得要被请上台听听掌声了!这事弄的你看,自从当了这个苟延残喘的**团团长,回回开会都是给人家鼓掌,现在总算要轮到**团一回,虽然是因为一群娘们而迎来出头之日,想想照样会激动得热泪盈眶呢!

第三,为给三连淘换武器这件事,团长跟小红缨翻了脸,真刀真枪搜捕拿人一丝情面不讲,差点把大北庄变成了战场,成了全团的头号大新闻。虽然功亏一篑,但是以后三连长郝平再也没法哭哭啼啼说团长偏心眼了吧?杨得士也没必要再一遍遍跑到穷掉了底的团里来哭三连的穷了吧?总算清净了,同时保住了团长的公正公平光辉高大形象,现在陆团长咳嗽起来都觉得中气十足,震得他自己耳朵都疼,心情不好才怪!

最后,虽然一不留神在师徒斗法中输给了那个丫头片子,但是仍然以团长的无上权威狠狠整治了她一把,权力在我睚眦必报,脸可以不要,面子绝对不能丢!尤其出乎意料的是,广大指战员们居然大多数拍手称快奔走相庆,赞颂团长英明神武为民除害,乃当世青天替天行道。这个可是……万万没料到,民心居然在我?夫复何求?何其快哉!

陆团长笑够了,在桌边坐下翘起了二郎腿:“老丁,怎么样?你服不服?”

“服什么?”

“本官的手段哪!”

“你这是运气好,碰巧而已。”

“嘿嘿,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说你这个大政委啊,阴谋诡计实在不是你的强项,安排个卧底还能顺嘴秃噜出来,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是政委,没有阴谋诡计。”

“不是你说的秦优是你的内线?”

“秦优他本来就是我手下的人么,又何来内线之说!”

“那你为什么当着丫头那么说呢?”

“我这是为了帮秦优一把,他这人脾气太好,九连又不好管,这么说既是替他立威,也是给他个融入九连的机会。”

陆团长听得有点短路,呆了几秒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指着一副云淡风轻的丁得一大叫道:“难道这不叫阴谋诡计?”

丁得一捧着他的破书悠闲地看着,连头都没抬,只淡淡回了一句:“信则有,不信则无。”

……

现如今的无名村,已经恢复得像模像样了,这里成为了**团三连的大本营。

亲民爱兵的三连长郝平,加上才高八斗口才出众的指导员杨得士,本着发展壮大三连为第一要务,将以无名村为中点的大片方圆经营得众志成城。标语张贴得到处都是,口号人人喊得义愤填膺,抗日热情空前高涨,只是日子过得苦了点,人多自然难处多,愁吃,愁穿,愁枪。

拜三连指导员杨得士所赐,三连会多,大会小会整天开,此时此刻,坐落在无名村的三连连部里也正在开会呢。

连里各部代表正在与连长和指导员讨论诸多问题,气氛热烈,发言踊跃。比如……盐不多,那么,集思广益之后,本着勤俭节约的精神,以后须刹住腌咸菜和吃咸菜的歪风,大不了干馍馍就汤喝;比如……没布没棉,可是现在已经入冬,天冷,三百多人的队伍只有一半是穿军装的,而且全单衣,那么,集思广益之后,本着吃苦耐冷的精神,减少在外训练时间,多围着火炉子转悠少嘚瑟,用多打补丁的方法提高单衣的抗寒能力,同时借机掀起一波全军民打补丁**,增加凝聚力,可谓一举两得。

每次会议的最后一个议题,肯定是枪!三百多人的队伍,不考虑枪械的种类和档次,目前装备了二百人,剩下的一百多人只能拎着形形色色的冷兵器当替补。说是替补,可是这个替补的机会实在是渺茫,从当初响应指导员同志的伟大号召加入三连到今天,还老老实实拎着菜刀当替补呢,因为三连基本没打仗,能替了谁的枪?某些盼着作死的热血青年甚至暗暗祈盼这个冬天再冷一些,如果……一不留神冻死几个的话,兴许能有机会入手一把带响的!

像九连不待见三连一样,三连的人也从未看得起九连,一群自私自利的山头主义分子,就剩那么几头烂蒜了还搂着闲枪不放,占着茅坑不拉屎,觉悟都让狗吃了。眼下三连才是全团的骨干,占了半个团兵力啊,只要武装起来那必定是威武之师,收复县城指日可待!团长太糊涂了,为何不给三连升营?十几个烂货的九连竟然还是个连,三百多人的三连为什么不给升营?明明能当班长了还是个兵,明明能当排长了还是个班长,明明能当连长了还是个排长,屈了多少人才?太不负责任!

杨得士一次又一次跑团里去找团长要枪,其实他就是冲着九连去的,三连目前遇到了发展瓶颈,他希望借此机会促进‘内循环’,此消彼长,即能防止九连再生,又能让三连继续拔高!

但是今天,消息从团部传回来了,九连确实有闲枪,团长为此与缺德丫头反目,可惜功败垂成,被九连成立了女子民兵队,内循环指望不上了。

匆匆散了会,通信员才把事情单独对连长和指导员详细说清楚。

沉默了一会儿,杨得士对郝平说:“既然都这样了,那就只能先这样了。”

郝平反而有点不甘心:“忙活了这么久,难道眼看着九连一毛不拔?不是说他们同意给几把么?再烂的枪我也要!况且他们有三挺轻机枪这事不是假的吧?”

“要是这么说的话……咱可就有点掉面子了。”

“掉面子我也不怕,鸟铳王八盒子也比菜刀强吧?你是指导员,这事你当然不好再说,可我这个连长不管,这回我亲自回团里去,能划拉到什么算什么,你看家。”

见郝平这副饥不择食的样,杨得士摘了眼镜在衣角下擦拭着,短暂考虑了一下,才说:“那这样,我有个不成熟的主意,也许……不但不用掉面子,还能灭他们九连的威风,同时扬咱们三连的名!”

郝平瞬间惊诧,随即摆出个戏台上的作揖状:“先生教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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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七章 我还是我

躺在病床上,胡义满脑袋浆糊。

被苏青的血给救了,这是个没想到的结果。先是欠了她,后来又救她,现在又被她救了,流淌着她的鲜血,一笔笔的帐混在一起,彻底变成了糊涂账,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终于想成了满脑袋浆糊,差点变成个痴呆。

不管怎样,在胡义心里,她好像都是遥不可及的,像月亮一样,又冷又漂亮,这一切,只能怪错误的开始。

胡义不懂什么是爱,但是他知道是否喜欢。他觉得……他喜欢苏青,可是浆糊了一会儿,他觉得他也喜欢周晚萍,继续浆糊一会儿,他猜他喜欢苏青多一点,因为那份喜欢太复杂,掺杂了太多东西,从而变得很重,只可惜,遥不可及。他曾说他想娶周晚萍,那不是假的,一点儿都不违心,因为眼前这个破碎的冰冷世界,能有如此眷顾是多么大的幸运!何况他觉得……他是配不上周大医生的!不过他能感觉得到,周晚萍的拒绝不是因为这个。

越想越乱,越想越糊涂,忍不住笑了。

躺在另一张床上的马良无意中注意到了:“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笑什么?”

“我居然有梦想了。”

“梦想?”

“对,我也没想到。现在我才知道,有梦想的人多傻。”

“那你梦想什么了?”

“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不可能实现。”

这时病房门响,偏头去看,走进来的既不是周大医生,也不是小红葵花,而是三连长,郝平。

看着他一脸平易近人地走到了床边,自己扯了板凳坐下,胡义仍然只是看着,没表情不说话。他郝平不该出现在这,要说高一刀来,也比他来更科学,因为当面嘲笑挖苦九连长这种事高一刀干得出来。

“呵呵,伤势怎么样?不碍事吧?”郝平一脸笑,热情慰问,这让胡义的心里平添更多问号,忍不住有点怀念高一刀那个敢当面耍流k的货了!

“有话直说,我挺得住。”

郝平再笑:“看你这话说的……好吧,确实是有个事想跟你谈谈。咳,眼下,你们九连缺人,我们三连缺枪,所以我想……我们不妨来个比武怎么样?你们出枪,我出人。”

胡义万万没想到郝平私下过来是说这个,想都不想直接回绝:“我们没什么枪了。”

“轻机枪你有三挺吧?拿出一挺来,我输给你一个班。”

“一个排也没用。我不比。”

“怕输?这不是你的性格吧?鬼子挺进队都让你给撞趴下了,居然怕跟我们三连比武么?”

“那只是运气,随你怎么想,反正我没兴趣。”

“呵呵,一直以为你是个有血性的。”

“曾经是有,可惜流干了。”

郝平并没有因胡义的话而表现出不悦,他仍然微笑着,站起来:“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康复。”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马良这才撑着床沿勉强坐起来:“哥,你怎么不接呢?我就不信咱赢不了他三连!”

“我已经换了血,重新做人了,大概是……现在的觉悟不比苏干事差了吧?我觉得……我现在是个好人,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

马良满头黑线看着胡义呆呆无语,他居然信了胡义的话,他居然信了!换了血哎,第一次见识,这可是天大的事;苏干事的确不是一般人,那可是党员,是政工干事,真真的好人,她的血给了连长,看来连长真变了,以后也许都和她一样了吗……问题是……对九连来说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非常值得深思!

马良傻成了泥菩萨,胡义没事人一样阖上眼休息,其实这个问题他自己这个当事人已经深思过多少回了,总是不自觉地想要感受身体内的血液,怀疑自己这个肮脏麻木的躯体正在被她的纯洁净化,变得像她一样纯粹干净,变得有温度,有灵魂。

&lt;&gt;拒绝郝平的提议有两个原因,首先,胡义喜欢从战术层面考虑问题,他认为郝平是有备而来,如果接受了他的提议就是仓促应战,有备对仓促,结果不乐观。其次,就是他觉得体内有了另一个人的血液,他不再是他自己了,这使他间歇性地产生茫然感,现在他自己都怀疑这个理由比前一个因素更大!

……

晚饭后,天色黑下来,那个被关禁闭的囚徒再次化身为红缨女侠,鬼鬼祟祟溜进了病房,笑嘻嘻出现在昏黄的油灯下,大咧咧坐在胡义床沿。

马良忍不住劝:“丫头哎,还敢往外溜达啊?你也不怕被团长逮了加刑?”

“我这是出来办正事的,顺便过来看看你俩。”

“你有正事么?”

“我刚让小豆明天替我去趟酒站送消息,过几天咱们九连跟三连比武,得有个准备!”

“啊?”马良转眼看胡义。

胡义总算睁开了眼:“郝平找的你?”

“对啊,我白天哪出得来,当然是他上门找我。不自量力的,想跟咱比武,到时候我就看着他乖乖给我送一个班人来!”

“比什么?”

“各出三人,标准三项,射击,投弹,拼刺,三局两胜。”

胡义在心里咀嚼着这句话,忽然问:“这是他定的吧?”

“是。这可是他送上门来给咱赢,我不好好让他三连丢个人才怪!”

马良这时也来了精神:“白天郝连长来找过了,可是连长不同意,这回行了,到底还是比。”接着又问胡义:“哥,别说你打算拦着丫头啊,反正我是支持她!”

躺在床上的胡义静静看了一会儿破屋顶,终于叹了口气:“估计……要输给他们了!”

一句话把小红缨和马良说得有点楞:“输给他们?怎么可能!”

“射击,谁来?”

小红缨一翻大眼:“这还用问,全团有比我准的吗?”

“只怕到时候……他们要强调规则了,立姿射击,你行么?”

“我……”小红缨低下头,下意识抬起自己的小细胳膊看了看,有点发傻,楞了几秒之后一皱眉:“到时候我就比卧姿。”

“他们同样可以坚持比立姿,吵到最后怎样呢?这一项作废?还是算平局?”

在九连,综合射击能力最好的是胡义,可惜躺在病床上呢;其次是马良,可惜也躺在病床上呢。现在小红缨才反过味来,忍不住问:“石成怎么样?”

马良想了想答:“比我差点。不过跟三连的人比的话,应该行!”

胡义摇摇头:“没那么简单,杨得士的枪法据说很好,但是咱们都没见识过,不过我猜……射击比赛的对手应该是他。石成……不保险。”

“那我就把射击这一项跟他们吵到作废!”

胡义继续道:“第二项手榴弹你是打算派傻子吧?傻子扔的确实够准,可这个投弹比赛是比谁扔得远。别忘了,三连有三百多人,难道真没有一个能比傻子扔得远么?”

听到这里,头脑发热的小红缨和马良总算觉得有点凉。训练比赛这类事情跟实际战斗完全两码事,无关经验意识和勇气,九连的优势在这里根本看不见!

“再说拼刺,三连有潘柱子,就算不让他用大刀,我想他的拼刺技术也不会差,你又派谁?”

“田三七行不行?”

“田三七的拼刺技术到底如何咱们不知道,但我个人认为这场拼刺比赛同样不乐观。”

现在,小红缨的头顶开始冒凉气了,郝平当时跑禁闭室窗口三言两语把她撩拨起来,然后简单甩下个标准三项就走了,一句废话都不多说,现在才明白他这是在下棋,早都看透了步数,胜券在握才来找上门。

马良傻眼:“这怎么办?这是设了套给咱钻啊!拿了咱的机枪不用领情,然后还在全团面前抖他们三连的威风。我说丫头,你当时怎么就同意了?”

小红缨颓丧一歪脖子:“刚才你不还支持我呢吗?当时我哪有功夫想那么多!郝平这个大王八蛋,既然这样,我不认!不比了!我就是个小屁丫头,既不是连长也不是指导员,他跟我说不着,信我的话只能怪他瞎了眼!”

看到她这副不要脸的臭德行,胡义反倒笑了:“现在你才想起你不是连长啊?”

“管他呢,不晚就行呗,你说是不是?”

“你这么说……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我现在忽然想和他们比一比了呢!”

“我的哥哎,你不是吧?”马良差点从他的病床上掉下来。

小红缨愣愣眨巴大眼:“狐狸,虽然这事我是不该擅自做主,可你也不至于气糊涂吧?啥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眼了你?”

马良赶紧捡起他自己的下巴,接着小红缨的话把道:“从他换了血就不对劲儿了!一直嚷嚷要当好人呢!瘆死我了!”

胡义仿佛没听到这二位的话,望向油灯自顾自嘀咕着:“敌人的战术意图已经明朗了,这种时候……主动权反而在我。”

“啥意思?”

胡义转眼看小丫头,淡淡一笑:“我想证明……我还是我……不是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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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八章 心有灵犀一拳通

**团出现了一条爆炸的小道消息:标兵三连与缺德九连,将要进行一场军事三项比武!

不知道这消息是谁放出来的,但是绝对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

然而,三连对此保持沉默,九连也对此保持沉默。他们既对消息来源保持沉默,也对消息的真实性保持沉默。

如此说来,无论这消息是谁放出来的,亦或是双方同时放出来的,至少证明了这事是真的,他们要掐!

于是,好事的观众们集体将视线摆向团部方向,可是,团部仍然是团部,无良团长和书虫政委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居然也对这条小道消息保持沉默。这算装不知道?还是算默许?

不过,现在的大北庄里常有窥探者的猥琐身影奔跑交错,有的是跑向团部,有的是跑向卫生队,有的是跑向三连的临时宿舍;有的只是出于好奇心,纯粹为了收集更多详实话题,以表现自己能掐会算人脉无敌。比武尚未开始,各方势力的情报角逐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总而言之,这段时间的大北庄里,有路不走非要匆匆跑的家伙没一个是好鸟,不是细作就是探子,世风日下。

……

一个担架队的战士匆匆跑进三连的临时宿舍:“他们的人选好像定了,射击项目小红缨,投弹是傻子,拼刺田三七!”

郝平拍案而起,严肃道:“确凿么?”

“我用一排子弹收买了跟他们同屋的友军团一名伤员,消息绝对可靠!”

“好!非常好!”

郝平的脸上露出了成功在握般微笑,望着窗外叹天好。

“郝连长,郝连长,那子弹可是我自己出的,您能不能先……”

“当然,我的人一到,你就可以到我这来领。”

……

一个炊事班的战士匆匆跑到禁闭室窗外:“我昨晚在他外边整整蹲了一宿,真的等到了他派通信员回三连。”

小红缨的一对小辫儿瞬间支楞起来:“快说,听清了没有?”

“通知来人应该是杨指导员、潘柱子和一个外号叫‘长胳膊’的家伙。”

“臭不要脸的,真让狐狸给料中了!”

“丫头,我是熬不住了,回去睡觉了啊。”

“顺路把这个消息去告诉狐狸一声,另外让狗剩接你的班,必须把郝平给我盯住了。”接着小红缨突然压低声音:“你身后二十米外那个墙角后头有人,反着绕过去,把他给我踢出来。”

不久后,一个战士哭丧着脸站在禁闭室窗外:“红姐,冤枉啊,我真不是三连派来的奸细,我是一连的人,怎么可能蹚你们的浑水啊!我只是代表大家伙来确认这事是不是真的。”

“代表大家伙?哼哼……你当姑奶奶我那么好骗吗?啊?说,你主子到底是谁?郝平?老妖怪?还是高一刀?说不清楚我就亲自去问吴严,等着陪王小三挑粪吧你小子……”

就在小红缨在窗口忙着审问奸细的时候,禁闭室门外的警卫员蹑手蹑脚离开了门口,从屋子后头悄悄绕走,然后撒开腿直奔团部。

“团长,确认了,三连要出战的应该是杨指导员、长胳膊和潘柱子。”

倒背双手的陆团长悠悠回过头:“哦?有点意思!看来……对阵形势已经明朗了。杨得士对丫头,长胳膊对傻子,潘柱子对田三七。行了,你出去忙吧,记着,不只要盯紧三连和九连的人,这几天村子的出入情况也得派眼给我看住了,一旦有古怪立即来报!”

“是。”警卫员返身出门。

政委这时问:“老陆,你真打算默许他们这次比武么?”

“原本呢,我是想管管来着,虽说这事是个好事,可以提振士气,可也该是团里出面搞个名正言顺的全团大比武。不过现在我倒是有点好奇,这场比武谁能赢?如果强迫他们取消……怪可惜的!”

“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

“你以为又不务正业?我的大政委哎,这回你可冤枉我了,其实在我眼里,这就像是观看一场战斗,不过没有硝烟而已。”

“战斗?操场上的比赛可以当做战斗来看么?”

“当然,只要你把视角再放大一些,它就变成一场战斗了。另外我想问问你,你觉得三连和九连谁会赢?”

丁得一考虑了一下:“以这个对阵形势来看……我觉得三连优势。”

陆团长一笑:“这正是我的兴趣所在,胡义这小子在军事素养上绝对高郝平一截,他不至于不会算账吧?可是通过情报来看,这场比武是那臭丫头接下来的,他为什么不借坡下驴推掉比武?”

……

苏青闻声开门,见是一连那个战士,于是向门外左右晃了一眼,把战士让进了屋门,随即关了。

“苏干事,我被丫头发现了,不过她并不知道我是谁派的,我说我只是好奇,代表大家伙。”

“不要紧,情况掌握了么?”

“确定了,三连和九连真的要比武,标准三项,射击,投弹,拼刺。三连出场人是杨指导员,长胳膊和潘柱子;九连出场人是小红缨,傻子和田三七。”

“这件事是谁先提的?”

“据说是郝连长先去找的胡连长,被拒绝,然后又找了小红缨,拍了板。”

“胡连长没再拒绝?”

“应该没有。”

苏青开始踱步,短暂沉思了一会,忽然问:“你觉得谁能赢?”

战士毫不犹豫答:“我觉得射击九连赢,拼刺三连赢,投弹难说。”

“这件事……你们连长也知道了吧?他怎么说?”

“我们连长说三连会赢。”

“好了,任务结束,你可以回去了。”

军事比武这种事情,苏青想不出谁会赢,但是她认为一连长吴严的判断很有参考价值,那是个谨慎谦虚的人,又站在客观立场,他的⻊法最可信。

苏青感兴趣的不是三连九连谁会赢,而是因为她了解胡义,在这种军事类的事情上,胡义这个混蛋可不是个一般人,吴严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他会不自知么?不可能!那么明知劣势为什么还要比?这个自私的败类绝对不会伟大到给三连当陪练,助三连出名。

早就知道九连和三连互相不顺眼,早听说了胡义和杨得士有点不对劲,这混蛋一定有阴谋!九连现在到了最困难时期,怎能因这个混蛋连长的混蛋性格再出问题?苏青给了她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介入理由,她是政工干事,她是他的辅导员,有责任纠正九连的错误行为。同时,也因此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走进他住的那间病房不脸红,而不必再假装经过窗外。

可首先,她得知道胡义到底要干什么,直觉地认为那绝对不是好事,鬼子都没能打败了他个自私鬼,郝平能赢他么?苏青忽然觉得……他肯定是要阴三连,这混蛋一旦决定行事无所不用其极,亲身见识过多少次了,他的目的一定不纯洁,无论如何不能让九连和三连的矛盾再加深,必须调查清楚,制止这个混蛋。

……

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走进了病房。

自从他从昏迷中睁开眼后,这是第一次见到她。

她仍然像从前那般严肃地板着脸,只是漂亮的面颊比最后见面的时候更苍白了一点,这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于是咬着牙尝试坐起来,必须坐起来,此刻他不想躺着见她,无关职务,也无关主客。

额角渗出了虚弱的汗,痛苦地尝试用手肘支撑,好不容易使上身离开了病床床面,却被来在床边的她毫不留情一手压下了。

“想跑么?还是怕了?”她快速收回了压在他肩头的手,下意识拢一把耳畔的秀发,导致语气没能保持住往常的冷。原本设想的第一句话应该是先问问伤势,可惜见了他的混蛋德行便换了,根本用不上。

他因刚刚的吃力而忍受着余痛,深喘几口,才答:“是想突围来着,看来我失败了。”

她看了一眼床边的板凳,顺势坐下,故意扫视着病房里的其他伤员:“有传言说……你们要跟三连比武,是真的么?”

“郝平来找过我,但我拒绝了。”

“那为什么我听说……你又开始准备了呢?”开门见山使她自然了起来,视线也重新转向他。

“这个……我真的不知情。估计是丫头又不省心了,她可真是……太不省心了。”

“你觉得你们能赢么?”

“当然,身为连长,我必须有这个信心!”

“我想知道,你怎么赢?”

“我能给予他们的只有信心,这是我的责任,哪怕他们失败了,我仍然这样想。”

“再装!继续装!”

“……”

“取消这个比武。”

“我也希望取消,可惜我现在……甚至无法离开这张床。咳……咳咳……”

“你信不信我……”

“我信!但我现在真的无法掌控。我建议你……让团长政委出面,制止这场比武。”

眼看着他这个混蛋装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百般推脱,苏青恨不能在他伤口上捶一拳,这个假正经的败类,他在那黑暗的地窖中也是这般无辜德行!念至此,一丝古怪恨意油然而生,使她的漂亮眉梢下意识挑了起来,居然没能把持住冰冷表情,而透露出了一丝愤恨。

他似乎看懂了,心里突然开始发慌,因为他的余光也发现她那粉拳正在攥紧,离着一处伤口那么的近!不是吧!要挨闷拳!还不敢叫唤!苍天!

此刻咣当一声门开,周大医生意气风发地领着葵花出现。

他那即将崩溃的神经终于得以舒展,终于可以逃过此劫。刚刚这样想了,一阵剧痛突然传来,惊得浑身一颤。

她的拳头隐蔽地撤开了刚刚捶过的伤口位置,轻松起身,面对周晚萍微笑寒暄,而后出门。

不一会儿,周大医生诧异地问:“哎?小狐狸,屋里有这么热吗,怎么冒了这么多汗?”

这个可恶的昵称让他再次颓丧了:“周姐,我想转院,行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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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9章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两天后,是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有云,不多;有风,不大;有冷,不寒。

五大憨粗的罗富贵,屁股后头跟着呆呆的吴石头和默默的田三七,出现在大北庄,正在穿过操场,走向卫生队。

一路上所有的战士发现他们后都会忍不住停下来看,并且指指点点嘀嘀咕咕,今天是三连和九连比武的日子,果然来了。

铁蛋看到了罗富贵出现,当即跑进了操场,来到罗富贵当面,笑道:“骡子,名人了你!摁了李有德一个排啊!好样儿的!”

这话把罗富贵听得当场咧开了大嘴,抬手就往铁蛋肩头上拍:“嗨,这算事吗?我是啥人?你当我那是为啥呢?那是为了掩护同志们撤退!死我一个,跑了大家!”

铁蛋笑得更浓了,说的是一,他立刻填上个二,这种谦虚方式真够特色。

“骡子,你们真要跟三连比啊?”

“我巴不得这事是假的呢,大老远还得带这俩货过来丢人现眼,真是不知道胡老大和丫头又抽的什么风,够够的了,没事找事么你说是不是?你说这一个住着院起不来,一个住着牢出不来,竟然还能扯出这么大个蛋,能耐不?这不闲的么?多闲?服了!”

铁蛋本想提醒骡子几句,三连有备而来这场比试对九连不乐观,没想到这位懒货竟然是个难得的和平主义人士,听得铁蛋脸上心里都笑了个透,这还有什么好叮嘱的,啥话都可以咽回去了。

“骡子,你这是要去见胡连长吧。不多说了,中午吃饭咱们再好好聊,我先查哨去了。”

……

胡义躺在病床上,看着并排站在床边的三个货,当先问骡子:“让你带的东西都带来了么?”

“你的命令我敢含糊么?一样不少,临时放在周医生那院子了。”

胡义又转眼看吴石头:“傻子,知道干啥来了吧?”

吴石头呆呆一点头:“班长说让俺来扔手榴弹。”

“到时候随你扔就是了,输赢无所谓。”

“嗯。”

胡义看着呆呆的吴石头笑了,在胡义眼里,没人能超越这个多次拾起冒着烟儿的手榴弹和沉降了罩帽的手雷反扔的吴石头,傻人才幸福,没有恐惧没有悲伤。

最后将目光落在田三七身上,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无名村那次有你吧?”

田三七不自然地捏了捏拳头:“有。”

“这么说……咱俩算交过手?”

“你晕倒前那三棍子有两棍子是我抡的。”

说完了这句话,站在床边的田三七避开胡义的视线目视前方的墙,无表情等待。

罗富贵一瞪眼珠子:“啥玩意?感情你小子竟然还打过胡老大?哎呀我个姥姥的你看我不……”

“闭嘴!一边凉快去!”

被胡义喝止,罗富贵悻悻绕到马良那床边去蹭坐了。

果然是高一刀的作风,派个学徒来都要派个得意门生,放个奸细都不忘了长他二连的脸。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高一刀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做事要看对象,如此一来个性特殊的胡义至少不会鄙视田三七,田三七才有更多的学习机会。

“我想问问你……你们二连的风格是什么?”

“能进,则不退;能攻,则不守。”

罗富贵忍不住嗤笑:“姥姥的,你直接说‘能作死’不就得了!”忽然又意识到胡义那里有点冒凉气,赶紧掀起马良的被角捂他自己的大嘴,改为呼哧呼哧的闷声笑。

“滚!你赶紧给我滚出去!”

熊只好余笑不止地站起来:“呃……傻子啊,走,我领你去牢里探望探望你那苦命的后娘。”

任是淡漠的胡义也把持不住了,抄起床头的破水缸子向熊猛投过去,用力过猛牵拉得伤口都跟着疼,忍不住开始一阵痛咳。那熊撅着屁股狼狈奔出了病房,吴石头跟着兴冲冲追了出去,高兴得什么似得。

……

苏青正独自坐在她的政工科办公室里因三连九连比武而满腹狐疑,杨得士来了,英俊笑脸满面春风,热情地说着好久不见然后伸出手,迫得苏青只能起立与他握手互道长短。

明明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回团里来,苏青坐下后还是问:“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呢?”

杨得士一笑:“你这个大干事会不知道吗?我们跟九连定了一场比赛。到你这里叨扰,是想问问你能不能把枪借我用用。”

苏青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中正步枪:“这个……不是我小气,我觉得这么做不合适。”

“哦?怎么讲?”

“我的身份不适合介入你们之间的比赛,况且……我个人也不赞成这场比赛。”

这个理由无可挑剔,所以杨得士也不介意,他只是利用借枪当幌子,到这里来坐会儿的。

“你为什么不赞成呢?”

苏青笑笑:“我是担心……影响团结。”

“呵呵,怎么可能,你也不想想,我是那争强好胜的人么?又身为三连指导员。这场比试的目的完全是出于提振士气活跃气氛,九连最近有功有绩,人虽然少,可是战斗力大家有目共睹,确实好。我的想法呢……通过这场比赛,找出三连的差距和不足,提高我们下一步的训练工作。这才是我和郝平真正的出发点,怎么可能涉及到团结问题?另外……”

苏青无语,只能还以个淡淡微笑。这件事她已经基本摸清了来龙去脉,对于这件事,胡义只是简单的装无辜耍赖,可杨得志能把这件事美化成了进步,令人无言以对,真是好口才。过去一直佩服杨得士有个好口才,也因此对他高看,此时此刻忽然觉得……好口才并不总是招人喜欢,因为它让人无语,无语就意味着只能当观众,只能保留意见看一**角戏,这感觉……很乏味。

杨得士当然不了解她对面的女人作何感想,他仍然摆着自认为帅气的坐姿,他仍然微偏着脸,因为他经常照镜子,觉得这个角度能够展现他最英俊的一面,力争做一个完美主角,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说着,根本没有考虑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当观众看独角戏。

“你想什么呢?”

“呃……我是在想……你们三连和九连谁会赢?”

杨得士一正色:“九连赢面更大,他们人虽然少,但是功劳摆在那不是?刚我不也说了,我们三连是来找差距的,并不看重输赢。”

同样的问题苏青也问过胡义了,她在心里将胡义的答案与杨得士的答案做了对比,一个骄傲,一个谦虚,她更喜欢那个骄傲的答案,虽然那答案充满了阴谋感,倒与那个混蛋正相配。

……

一个警卫员进了团部:“报告,有人要请假。”

“哼哼!”陆团长一抽鼻子,看着政委说:“看到没有,你说这话谁能说得出口?”

丁得一笑笑摇头。

“谁请假?什么理由?”

“丫头要求请假一个下午,说她要辅导战友们训练。”

“比个枪还说得这么好听,一个下午她是做梦!我最多能同意她赛前放出来,射击比赛一结束就立即再关回禁闭室去。”

警卫员返身出门,团长问政委:“他们午饭后开赛,你说咱俩出不出面?”

政委想了想:“露面就代表承认他们这个比赛的合法性,我认为不露面为宜,一旦有什么事情,主动权在我们。”

“嗯,有道理。那我得事先准备一下了。那个谁……一会儿帮我找个梯子来……对了,我的望远镜放哪了?”

“呵呵,老陆啊,这么冷个天,你可别摔着。”

……

郝平两膀抱在胸前,悠闲倚靠在禁闭室的窗口外,不咸不淡望着天说:“第一场比步枪射击,双方各一人,分先后用一条枪,本着节约精神,立姿各打一发子弹,命中者胜。你们可以选择先打或者后打。”

小红缨翘着辫子坐在禁闭室窗台上,当即一脸的油盐酱醋:“立姿?臭不要脸啊你?”

“立姿怎么了?难道……你们九连没法站着打枪?”

“我要比射击哎!我立得住吗?啊?太不要脸啦!”

“你立不住可以换别人啊?感情你们九连就你一个会打枪?你看师里哪回比赛不是立姿?说好的是‘标准三项’,不敢比就明说,至于拿这个当借口吗?”

“你”

“我怎么了?比不比无所谓,出尔反尔就是你不对了吧?要不取消得了,免得你嚷嚷九连没人,说我欺负你。”

气得小红缨小辫儿乱晃当,一拳捶在窗台上,怒道:“说第二项!”

郝平故作诧异样问:“那第一项您这是同意了?”

“当我是吓大的吗!”

“呵呵,好好好,你不是吓大的,我是吓大的。第二项投弹,双方各一人,手榴弹各投一次,谁远谁赢。这个有意见么?要不要取消?”

“切没意见!”

“好,第三项拼刺,这个更简单了,一对一木枪单斗,被刺中一次就算输。就这些,我可没兴趣再跟你谈规则,要比咱就午后开始,不敢比现在赶紧说。”

小红缨的眉毛已经拧成了倒竖,抬手狠狠一指:“等着哭吧你!”

“好,那我去吃饭了,托您吉言,边吃边哭。”

话毕,郝平离开窗口,得意走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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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章 败因胜果

这顿中午饭是**团吃得最仓促的回,所有人都知道饭后三连九连要比赛,所以全是风卷残云,然后赶紧奔向操场去占个好位置方便观看。一直以来都是在面对鬼子的扫荡,一直以来都紧绷在燃烧边缘,难得有了喘息时间,这场比赛对生活在艰难与枯燥中的战士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大戏。

牛大叔看着炊事员们一张张哀求的脸,破天荒允许他们放下锅碗瓢盆去操场,然后一个人留下在炊事班里收拾烂摊子,洗着一摞摞破碗,脸上反而开心地微笑着,他根本不在乎谁赢,看到大家都难得高兴,他便高兴了。

在岗的战士叹命苦,不在岗的全奔了操场,供给处无人,一连宿舍无人;有部分好事的村民也到操场凑热闹,大人聊天孩子跑闹,小丙率警卫排部分战士到操场范围临时加岗站哨,维持秩序,这是团长授意的。

一个长梯斜搭在团部院墙墙头上,警卫员扶着梯子,陆团长踩着梯子端着望远镜探身在墙头上观察比赛之前那热闹的操场,脸色不太好看,口中嚷嚷着:“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这人也太多了!全是脑袋,这让老子看个屁啊?”

话落后蹬蹬蹬几步下了梯子,将他的望远镜一把塞在丁得一手里:“我的大政委,咱不用轮流看了,这雅座送我给你了。”

“嗯?那你呢?”

“不能细致地了解战场态势,我还怎么当这个团长?我得上前线!”

丁得一看着陆团长莫名其妙地钻进了团部屋子,无奈摇摇头,拎着望远镜开始往梯子上爬。

卫生队病房里只剩下四个伤员和周大医生,小红葵花以及包四和一众卫生员担架员全到操场上凑热闹去了。病房面向操场的窗口内站着三个人,一身绷带的马良和另一个伤员,以及周晚萍。她一边看着窗外操场上的热闹,一边问窗边病床上的胡义:“用不用我把你扶起来?”

胡义连忙拒绝:“不用不用!比赛事小,养伤事大,您忙吧,我打算睡个午觉呢。”他哪敢让周大医生扶着,她有太多冠冕堂皇的小动作整治他,受不了荷尔蒙的刑罚!

周晚萍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看了看病床上的胡义:“睡午觉?那可是你的兵哎?”

“我巴不得跟他们断绝关系呢。我已经重新做人了。”

一排皓齿微微露出来,周晚萍终于意味深长地笑了。

……

抬头看看蓝天,冬阳高照;左右扫视人群,冷风习习。

郝平站在场地中间,不得不亮嗓子了:“有完没完?都站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九连还不入场?”

身为九连领队的罗富贵正在跟场边的王小三勾肩搭背笑嘻嘻嘀咕呢,听得郝平这一句喊,不紧不慢跟王小三道了别,迈着四方步晃悠到场地中间,来在郝平面前:“郝连长,你看你急什么?我们这人没到齐呢。头一场射击我们是丫头出场,可你也知道,丫头想要出大牢也得办手续不是,嘿嘿嘿……”

最后这句话让周围的观众们忍不住全体哄笑。

连郝平都忍不住笑了:“蹲禁闭这事你也好意思嚷嚷?那就先比第二项。”

“这我不能同意。既然定了规矩就要按规矩来,说是第一项比射击,那必须先比射击。是不是?”

旁边的杨得士倒是云淡风轻:“你们还真以为让我多等一会儿就能增加胜算?这没意义,我是不着急的,等得起。”

为公平起见,一连长吴严被双方认定为裁判,大度内敛并坚持原则的他是全团最适合人选,这是个不能被收买的人物,他当裁判谁都放心。吴严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他朝正在指挥维持秩序的小丙招了招手:“你派个人去禁闭室催一声。”

……

禁闭室内,一个警卫排的战士端着个破镜子,小红缨正在对着镜子转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边问:“身后怎么样?嗯嗯?”

“大姐,二姨,三姑奶奶……这又不是要上花轿,至于吗?人已经催了,咱赶紧过去吧?”

“嗯……那……好吧。”

“哎呀我天,怎么还成了我求着你了?”

“对了,你俩得押着我出去吧?”

“押你干什么?你不是跟团长请了假么?”

“那我也是禁闭期间啊!你俩必须跟我身后押着,等比赛结束再把我押回来听到没有?”

“你图什么?”

“嘿嘿嘿……这叫气派!还傻看什么啊,赶紧把你的鼻涕擦擦,站直溜点。”

端镜子的战士和门外站岗的战士全无语。

……

操场远端终于走来了一个娇小身影,干净军装红袖标,戴了军帽束了小辫儿,一副风镜搭在帽檐上,亮晶晶反射着阳光;一步三小晃,身后跟随了两个警卫员竖背步枪。

一阵哗然,而后全场寂静,亮瞎了土八路们的眼!在冷冷的阳光下,在无数目光中,原来这个缺德丫头……比往常更威风,她真的很威风,不知道是环境原因,还是其他什么,反正是不一样。

有观众在心中暗道:她指挥四个人打了伪军,还坑了鬼子。

有观众在心中暗道:她的风镜真漂亮,可惜那东西换不到。

有观众在心中暗道:这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过看起来确实荣。

有观众在心中暗道:她的枪法偏偏是全团最好的,怎么可能被超越呢!

她带着无数的目光焦点一步步来到操场中间站定,卷曲帽檐下的小脸洋溢着自信的微笑,漂亮大眼清澈到了极致,不看郝平,不看杨得士,不看吴严,而是缓缓环视周围的人群,猛地向上将戴着红色袖标的左臂高高伸向天空,攥紧小拳头,向上伸得笔直。

“我是红缨!”

她竟然臭不要脸地开口喊,喊声那么清脆单薄,但是骄傲悠扬。

“是红缨——红缨——缨——”

风声里,寂静中,竟然有回声荡漾在人们心中。渺小的她,瞬间站在了不可逾越的高峰,仿佛有巨大红旗隐约展开在云中,烈烈飘扬,成为她的环绕背景,宠溺地呵护着那个无限旋转的娇小身影,如沧海与粟般无垠!

“想召唤神龙吗?打她个臭不要脸的!”一个满脸泥鼻涕的熊孩子突然在人群中扯嗓子嚷,随后那些平日被这缺德丫头欺负过的屁孩子一股脑开始弯腰抓沙子,稀里哗啦噼里啪啦沙土飞扬满场乌烟瘴气。

她身后的两个警卫员保镖一样地冲在她身前,抱头为她遮挡;站岗的警卫排战士们纷纷冲入沙尘去遮拦人群,怎一个乱字了得!可把吴严和小丙愁死了。

……

一小块木牌做成的临时标靶放置在操场一侧远端,杨得士笑够了,捂着肚子勉强直起腰,抬手一指旁边的吴严,朝灰头土脸的小红缨道:“枪就用一连的,谁先来?”

小红缨还在忙着吐牙碜:“呸呸……你说,是不是你使的坏!”

“小人之心!”杨得士仍然笑着:“这就是你名声的真实写照,跟我有什么关系?能不能清醒点?”

“懒得跟你废话了,有本事你就亮!”

“那好!”杨得士朝吴严伸手,一支汉阳造接着递给了他,随后吴严又将一颗子弹递在杨得士手里。

验了枪,验了子弹,上膛,目视标靶,虽然小,可是距离不远,风的因素可以直接忽略,这就不是难题了。杨得士猜,小红缨如约出战,又选择后打,这说明她肯定是想利用规则争取侥幸机会,因为定的是各打一枪,如果双方均未中,算平局,不会再打第二枪;如果双方都中,那就看谁的弹着点更靠近靶心。

“丫头,我奉劝你一句话,耍小聪明是成不了大事的。”杨得士得意说完,便摆开了一个潇洒的射击姿势,据枪上肩,静心瞄准,全场立静。

“耍小聪明的是你哎!好意思说我吗?啊?”小红缨愤愤。

“瞄啊瞄,打不着,打你个后脑勺!”小红缨又道。

“吴严,他这是犯规吧!”举着枪的杨得士瞄着目标淡定说。

吴严无奈地朝小红缨做出个警告表情。

寂静了几秒钟后,啪——枪身猛地一跳。

从杨得士那帅气的收枪动作来看,这一枪应该不赖,虽然他没打过几仗,但他的枪法还真不差,一个战士出现在标靶位置查验后高喊:“命中!”

一阵哗然,虽然距离不是多远,可那标靶太小了,一般人真是未必打得到,满场的窃窃私语声,大家都在意外,戴眼镜的杨指导员竟然还是个好枪法。小红和葵花两个因为杨得士的潇洒射击竟然眼冒桃花,兴奋得尖叫出声,直到发现小红缨满头黑线地看过来,才悻悻闭嘴,作无辜状。

……

当小红缨站上了射击位,全场再次响起窃窃私语声。

“丫头稳赢!”

“能吗?”

“切——你才放过几枪?听说过没有,别说小鬼子,一里远的狗都逃不出她的魔掌!”

“啊?那事是真的啊?”

“当然,那可是个日本狗呢!”

“……”

步枪在她手里显得格外长,她不得不分开两臂横拎在腰前,歪着小脖子俏皮地看着远处标靶,突然叹了一口气,才缓缓拉动枪栓,让子弹上膛。

相对于杨得士刚刚那帅气的射击,她的举枪过程可就难看多了,因为她矮,因为她胳膊细,又不够长。枪托抵在她肩膀的时候,占据了更大比例的距离,导致她抬枪的左手位置不能向前托得更远,重量因素反而让前手位置更靠后些,以使肘部能靠着身体,如此才能让枪口晃动幅度变小。

瞄啊瞄,几秒过去了。

瞄啊瞄,十几秒过去了,因为长时间的吃力,枪口再次出现微微晃动。

瞄啊瞄,她终于……把枪竖放下了,哗啦一声卸下了枪膛内的唯一子弹:“我打不着!”

“啥玩意?”别说观众,连杨得士的下巴都掉了,全场大眼瞪小眼。

她却不咸不淡道:“胳膊都酸了,越晃越没劲儿,那能打着吗?”

“那你这什么意思?歇会儿再打啊?还带这样的吗?”

“那我认输还不行?我输了!”

“你……打都没打就认输啦?”

“我都认输了为什么还要打?”

“……”杨得士有点楞,回头看郝平,结果郝平也有点呆,没想到胜利如此简单。

全场都发着呆呢,吴严最先回过神来,严肃道:“射击比赛结束。三连胜!”

终于大哗!有人痛骂缺德丫头不要脸,愧对观众;有人唏嘘感叹,九连还是九连,烂泥扶不上墙;那群熊孩子兴奋得再次想扬沙子,这回被各家大人给揪住了,嘻嘻哈哈又笑又叫。

“愣什么愣?还不送我回去?”

警卫排的几个战士赶紧过来,押着小红缨往禁闭室开拔,那缺德玩意居然平静得连头都不回。

罗富贵终于跳了出来,扯着大嗓门叫唤:“比不比了?比不比了?一个个瞎吵吵什么?抓紧第二项啊?路远好不好,我们还赶着回去呢!”

大家这才跳出刚才的茫然,对啊,还有两项呢!

但是有人仍然在狐疑着,比如……苏青,她也在场边,冷眼看着被押送远去的小小囚徒,冷眼看着笑嘻嘻的郝平,冷眼看着咋咋呼呼的罗富贵,冷眼看着……嗯?不对!

百姓人群中有个人,一条破围巾蒙住了大半张脸,站在个最不起眼的位置。无意中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的苏青立即皱了眉,看不出那是谁,工作经验导致她的警惕性立即爆发,于是低调走向小丙。

……

长胳膊,这个绰号如其人。

当他站在投弹位置的时候,观众们已经开始惊叹,他还用扔么?抡开了甩是了,这胳膊也太长了啊!

唯一没空看长胳膊的人是吴石头,他还愣在场地边,拿着个被掏空引信和装药的手榴弹发呆。

在一阵惊诧声中,长胳膊将手榴弹甩出了手。

力道,角度,导致手榴弹还没落地便已经赢得如潮掌声。

咣啷啷……咕噜噜……一个战士跑得好远,去做落点地标。

“吴石头,该你上场了!”吴严喊。

吴石头走来,土豆般的呆家伙停在投弹位置时,没有掌声,笑声却大,尽管这样他也没表情。

“该你扔了。”吴严闪身在他侧边,抬手指了指开阔。

“这没拉绳。”

“这是比赛,哪能用真的,你就用这个扔吧。”

“这不是手榴弹。”

“你当它是手榴弹扔就行。”

“随便扔么?”

吴严笑了,耐心道:“这是比赛,比谁扔得远,你看到那个竖着的小木棍了没有?那就是你的对手扔到的位置,你要朝那里扔,争取比他还远。”

吴石头顺着吴严的指向,看到了操场远处竖插的木棍,呆了呆:“俺仍不到那。”

观众们闻声再次大哗,还能不能玩了?这都是些啥节目啊?九连你们不要太无耻!俺们可真要怒了!

这个诚实的回答让吴严不知道再说什么好,罗富贵在一旁歪着大嘴正在用个脏木棍剔牙,看了看躁动中的观众们,撇了木棍不紧不慢对吴石头道:“要不这样,傻子,听我的,你扔个数数的得了,平时你不扔得挺欢么,来一个!”

噪音一静,数数的?比赛扔手榴弹呢,什么叫‘数数的’?好奇心促使大家重新聚焦吴石头,暂时忘却了刚才的话题。

吴石头点了头,返身面朝开阔,手榴弹被他轻掂两下,没有任何预兆,没有助跑,身体突然半旋发力,那颗手榴弹瞬间化身一点黑色光影,拉着全场人的视线以稍高的弧度疾向蔚蓝。

“一!”吴石头口中出声。

“二!”间隔一秒后他继续念。

“三!”罗富贵脱口陪他一起喊。

“四!”反应过来的裁判吴严下意识加入。

“五!”附近的人都随着出了声。

手榴弹的黑影从蔚蓝里疾坠而下,在多人合念的‘五’字声音里,几乎同一时间咣啷一声砸进了四十多米外的地面。可惜那落点……距离长胳膊的投弹落点还差着近三十米远呢。

看热闹的百姓们唏嘘一片,这比赛太没意思了,九连这纯粹扯淡呢!

罗富贵眨巴眨巴熊眼:“姥姥的,又输!你们娘俩算是把咱九连的脸给丢尽了!”

长胳膊得意笑笑举起一只手,百姓们当即朝他鼓掌,有些战士倒没反应。

然而,吴严却一时忘了他裁判的身份,微笑着拍了拍吴石头的肩膀:“新兵连那时候我咋就没发现你这能耐呢!”

潘柱子在场边拄着一根拼刺使用的木枪,一脸的失望,因为他等待这一刻已经等待得太久了,哪怕不是用大刀,他也渴望在全团人面前展示他的出众能力,现在这就三局两胜了?九连这是在扯淡!太扯淡了!

于是他望向郝平,郝平也正在望过来,向他点头。他便小跑到了吴严身边,严肃道:“我希望继续比赛第三场!”

不等吴严询问,罗富贵一脸的不耐烦:“这还比个屁啊!你们赢了,我们愿赌服输不耍赖。”接着回头朝人群外喊:“田三七,磨蹭什么呢,还不把咱输给三连的东西拿过来?快着点!”

一众目光里,田三七抱着一挺歪把子机枪,身上还挂着三把南部手枪,手里拎着三顶钢盔出现。

罗富贵一脸谦虚道:“现在歪把子是你们的了,可惜子弹我们打光了,实在养不起这玩意,交给你们更有前途。啊,另外,那个潘排长,你也不用急,来一趟不容易,参赛就有份,吶,这三把王八盒子和三个钢盔算是我们的一份心意,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九连!发什么愣呢?来来,我先帮你挎上这把……哎嗨,那个……钢盔你戴不戴?”

正此时,观众里突然一阵混乱,有人惊慌奔跑有人跌倒。小丙猛地抽出枪来大喊:“你被捕了!敢跑就毙了你!”

苏青脸色冰冷出现在混乱范围的中间,看着几个警卫排的战士正把那个破围巾蒙脸的家伙按在地上,一个战士伸手扯开他的围巾,然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讷讷道:“团……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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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1章 不能承认的陷阱

胡义是个军人,所以,他总是以军人的视角看待胜利。

这场比赛,他原本没有兴趣,但是当他意识到三连不仅是想从九连这里赢取一挺轻机枪,还想要踩着九连出风头,他便不客气地把这场比赛看成一次战斗了!

达成战斗目标就是胜利,胡义的战斗目标是粉碎三连踩九连出风头的图谋,就像粉碎鬼子的扫荡,比赛只是战斗经过。

第一场战斗,就是三连挖的大坑!杨得士为什么不顾器量不顾形象非要跟小丫头比立姿射击?他的目的很阴险,是要打压小红缨的人气,打破她是个小神枪手的传说,或者逼她撒泼耍赖以凸显三连的正经形象,借此向广大指战员说明小红缨只是个哗众取宠的屁孩子这一事实。一个是九连的代言人,一个是三连的指导员,这场射击比赛的意义怎么可能只有比赛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灭了小红缨的威风,就是灭了九连!

所以,胡义命令小红缨这次不许耍赖,不争辩,但是,也不开枪!比赛是输了,那是小红缨认输,可不是比输的,小神枪手仍然是小神枪手,天下无敌仍然是天下无敌,不服你也没地方说理。杨得士的枪法再好,他也没有参照,他是自己玩的,他比谁好?倒是这个‘立姿射击’的规则强调,会让有心人看得更明白,使杨得士跳进他自己挖的坑。

第二场战斗,没什么技术含量,手榴弹比远,三连只是想赢,目的倒单纯,只为那挺机枪。而胡义呢,不是在乎这个的人,压根也没想赢比赛,之所以让吴石头出场,是因为他曾经是全**团最笨的兵,被嘲笑的对象。他输给谁都不丢人!谁赢了他都不光彩!派他上场纯粹是让吴石头这个‘忠诚的好兵’来团里解解闷,看看小红缨,顺便陪着三连玩玩,算是给吴石头一个旅游放假的机会。只是没想到,吴石头反倒出了个彩,众目睽睽一投成名,输得这叫一个帅!你说三连是不是倒霉催的?

第三场是拼刺,按照常理来说,即便三局两胜,第三场也会比的,既要对得起观众,也要对得起竞技精神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但是胡义可不这么想。

第一场比射击是为了踩九连的威风,这个第三场拼刺便是要扬三连的名了,利用潘柱子的能力,在全团面前充分展现三连的威风,将比赛推向**,来个完美结束,杨得士和郝平为此让拼刺比赛压轴。这一场能比么?万万不能!比就是帮三连助威。让田三七来,纯粹是烟幕弹,就是要让杨得士以为三场都会比,然后我连输两场突然结束,就像一首歌我只给你唱到副歌部分然后说牙疼不唱了,就像徐小正高高兴兴吹着军号突然被罗富贵给掐住了脖子,没结尾没**,我恶心死你!只可惜无辜的观众们也跟着遭了罪,那没办法,谁让胡义已经把这比赛看成了他与杨得士之间的战斗了呢,就算伤及无辜也要狠狠捅杨得士一刀,这是胡义的风格!

最后,给三连一挺歪把子机枪,因为胡义不喜欢歪把子机枪,尽管两挺捷克式只剩下四十发子弹而涂油封存了,那他也不愿给捷克式。更关键的原因是,歪把子是打友坂步枪弹的,指望上头往下补弹药基本不可能,想让机枪响,那你得找鬼子研究这事,伪军都白搭。

另外送给参赛的三位每人一把王八盒子和一顶钢盔,配上输给他们的歪把子,打脸带气人。简单来说,胡义就是用这几样他看不上眼的东西,买三连个当众丢人看!

但是这其中还掩藏有胡义最阴险的一个陷阱,就是那三把王八盒子和三顶钢盔。如果这是送给吴严的一连,或者是送给高一刀的二连,都没事;可是杨得士和郝平如果一时为贪小便宜放下面子收了,带回到无名村三连,那对全体三连战士的士气将是一次巨大打击!对象决定特性,同样的东西,有的人喝了是酒,有的人饮了便是毒!

……

团部里的陆团长一身百姓衣裳满身泥灰,抓着那条脏兮兮的破围巾正在擦着脸上的汗,面色很难看。

小丙佝偻着背低垂着头,犯了错误般地站在门口内:“当时苏干事说……你很可疑,不是鬼子的奸细就是九连的阴谋,她命令我派人不动声色悄悄围捕,可是我没想到你想跑……所以……就……”

团长一把将破围巾扔在桌子上:“就个屁啊就?众目睽睽,你可算让我丢尽了人!你啊……你……真行,这我还得夸你呢是不是?恪尽职守一丝不苟,这不得夸么?是不是?赶紧给我滚蛋吧你。呃……对了,不许对苏干事说我不高兴,要说我很高兴,记住没有?”

小丙如获大赦,赶紧掉头跑出了门。

丁得一笑看陆团长的狼狈相,这才说:“感情你是这样上前线的啊?”

“我这叫微服出巡。”

“刚才那是什么情况?我这里看不清楚也听不到,你是因为被逮捕丢了人才恼羞成怒而宣布取缔他们的比赛吗?”

“我至于吗?那是因为这比赛变成了斗心思!变了味了!郝平,杨得士,死丫头片子,还有你那个胡义,一个个的全不是好东西!我不只宣布他们这个比赛违法,还把九连要给三连的那些枪全部没收,送了供给处。”

“哦?”丁得一收起了笑容,在桌子另一边坐下:“说说情况。”

于是陆团长把比赛的经过细节对丁得一做了详细解说。

“……就是这么个情况,真照我当初的话来了,这就是一场斗气儿,哪是正经比赛?这郝平杨得士刚刚攒下了点人头,尾巴就翘上了天,非要上赶着踩九连一脚,显得他能耐。九连更混蛋,比得不要脸不说,临了还赠送三把王八盒子带钢盔,你说,我还能由着他们继续扯淡吗?再不阻止这就要成仇了!”

丁得一看着窗外考虑着说:“没收的好!这是影响士气的事,三连现在是咱的半个家底,如果因为斗气而盲目找鬼子寻机战斗,可就坏了。”

“就是啊!我指望他三连给我攒人气加码壮大**团呢,跟二连九连是一回事吗?郝平这小子刚弄出点模样来就昏了头,不知天高地厚了,真要指望他打仗我还把他三连放无名村干什么!九连离鬼子最近,光脚不怕穿鞋,天天跟鬼子和伪军穷折腾,这是打成了精的;二连横据中线,哪边的仗都能打,到处有土匪当陪练,这是打成了名的;他三连是最好的人力资源地,现在一窝子新兵,打就是犯糊涂,不知道趁着难得的间歇期闷头发展,他跳出来争这个能耐干什么?

反过来再说,虽然是三连先找九连的麻烦,可这九连也太不是东西了?我这越想越不对味,你说他这不是反过来给三连下了个药么?真够阴险的,怪不得鬼子光吃他们的亏!可这劲头怎么能反过来用在自己人身上呢?跟自己人一点亏都不能吃?过分了吧?这态度明显有问题,问题大了!”

团长和政委都知道三连九连不睦,但他们只是以为那是两个兄弟单位间的不服,并不知道问题根源,其实是杨得士与胡义之间的个人私仇。一个以权谋私时时不忘报复,一个意气用事以牙还牙不顾大局,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丁得一深深叹了口气:“这事必须得管管了!三连需要的是戒骄戒躁,需要认识自身,需要一个新目标,我抽空找郝平和杨得士好好谈一谈。九连人少,情况倒更复杂,我暂时还没有好的切入点,不过正一正风气是必须要做的。另外,通过这次战士们的观看热情,我觉得确实有必要在团里定期搞一些正式的大比武,这不仅能提振士气,同时也能增加训练热情,提高各单位素质。免得他们有力气没地方使,再搞这种不利团结的私下比斗。”

……

苏大干事满面冰霜走进了卫生队病房,直奔胡义假寐的那张病床。

“睡够了没有?”

胡义睁开眼:“只是……在养神。”

“为什么这么做?”

“做什么?”

“你说呢?”

“除了躺在床上,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装糊涂是么?”

“是真糊涂。”

“好,我问你,这场比赛是不是你指挥的?”

“是,我只是告诉他们尽力而为,不以成败论英雄。”

“好一个不以成败论英雄!那么为什么又要送三连三把手枪和钢盔?”

“那是我的一份心意。”

“为什么不说是‘九连’的心意?”

“因为那是我的一份心意,与九连无关。”

“你太过分了!”

“这是好意,何来过分之说?我不能理解。”

“你自己心里清楚!”

“心里清楚的话,我又怎能不理解?”

“长进了?学会狡辩了是么?”说出了这句,苏青忽然意识到有点失态,咬住了嘴唇不再多说,铁青着脸立即转身往门口走,同时对葵花说:“只要确定他能出门了,就给我带到政工科来报到。”

病房中一片哑然,窗外隐约传来孩子们的唱谣声:铁一连,红三连,一把尖刀是二连,缺德冒烟数九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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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二章 新的天气

“长进了?学会狡辩了?”

睁开眼,是周晚萍那张笑嘻嘻的脸,她正站在床边,两手悠哉地揣在白大褂的两侧衣袋里。看到这种感觉……很温暖,又很晃眼。

“真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啦?可你这进步的方向好像……不太对吧?咯咯咯……”

笑嘻嘻终于变成了笑哈哈,搞不懂她为什么总是有个好心情,她就像正在透过窗的阳光一样令人舒适。

“实在没想到,小屁丫头还真是个有眼光的人,说你是小狐狸一点都不冤枉你!”

她又笑,看得胡义一双眼皮合不上也睁不开,这个难受。正愁无法躲避这个魅力女人的折磨,病房门开了。

周晚萍回头,进门人是政委丁得一,不等丁得一打招呼,她先道:“政委,你是来给他上课的吧?放心,他现在的状态很适合上课,上刑都没事。”然后离开了胡义床边,走向通向里间的门帘。

丁得一笑了,没说什么,径直到胡义床旁,顺手扯过板凳摆在窗边,倚窗坐了,摆手示意胡义不必坐起来:“怎么样?”

这个问题很简单,可是胡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实在无法判断政委这个问题究竟问的是他的身体状况呢,还是问他的心情。

政委倒是没有等胡义说话,继续说:“比上次看起来面色好了不少,看来还行,恢复得不错。先,告诉你一件好事,师里表扬你们九连了。”

“政委,这事没什么可表扬的,我们只是无意中撞上了,根本不是为那个目的,当时顺水而下是为了寻找李有德部。这是个意外。”

“不用推脱,关键在于你们的主观能动性,单凭这一点都值得表扬,何况你们放倒了他们十二个。另外,我是有事过来和你谈谈。”

胡义心说该来的躲不过,这才是政委要说的关键了,必定是因为不久前结束的那场荒唐比赛。尽管不能坐起来,他还是努力向上挪动着身体,让头和胸抬起来些,靠着床头变成半躺,认真了表情静等待。

丁得一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从他脸上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他定定看了胡义几秒,才说:“对于九连眼下的情况……你怎么看?”

“九连……确实有点……目光短浅。”

“目光短浅?你指什么?”

“我们不该跟三连比武。”

丁得一笑了:“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们九连的下一步展,你这个九连连长是不是得有个计划啊?不能说你躺着起不来,九连就混日子放羊吧?”

胡义有点呆,竟然不是来上思想教育课的?

“你们九连眼下折腾不起了,团里一直没能给你们补人,一方面是确实有困难,另一方面是你们那区域实在不适合展。不过,我认为关键还是在于你们自身。先,你这个连长要有积极性才行,你得给我打起精神来,把心思多放在九连上,懂不懂?”

“……”

“再说青山村的问题,虽然荒,虽然远,可是敌占区近,对不对?既然如此,敌占区就不能展了么?嗯?难是更难,可人也更多吧?难道路边筑上了炮楼,后边的地就都是鬼子的了?地是谁的,不是炮楼能决定的,而是腿,是人心决定的,你觉得对不对?”

“……”

“你啊,用不着赢三连,人也知道你厉害,输得真够大气的。我实在没想到,你小子居然还会搞心理战,出乎我意料了!”

“政委我……”

“不要想跟我这狡辩,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个,而是九连的展,现在,我倒忽然对你有信心了呢!呵呵,怎么样?尝试一下?”

“尝试什么?”胡义被政委说得都有点傻了。

“展呐!跟你说了这么半天白说啦?”

“可我……”

“别跟我强调你只会打仗!指导员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只当他是监军呢?我跟你说秦优是个宝贝,你算捡着了,可别白瞎了他那人!”

“……”

“还有,现在你们九连人再少,他也是个连吧?倒房不能倒架吧?是不是得把你的人员统筹安排一下了?你怎么用是一回事,档案里该改的该记的是不是得标一标了?四个连长你是最混日子的!这家伙能耐都用到三连身上了!我要不是政委我都想踢你了知不知道?”

胡义心说您不是说不是来说这个的么?怎么哪句话里都沾汤带水?连狡辩的机会都不给啊?

“人养伤,心思不许闲着。抓紧时间把你们九连的架构定了,然后跟苏干事报一下。另外,关于九连的下一步展,也要想一想,然后尽快开展。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那就好。”

丁得一起身,拽了拽衣褶,又悠闲地看了看窗外的操场,轻松道:“天气不错!”而后离开。

……

马良跟周医生借了根铅笔和一张纸,坐在床上,掀起一角破褥子,将纸认认真真在露出的破床板上铺好,然后拿起了铅笔。

“哥,我准备好了,你想让我写啥?”

胡义侧转了身体,隔着过道看马良,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九连,一排,排长马良。”

“哦。啊?”

“写啊!”

“咱哪有一排啊?”马良还没回过神呢。

“你写了不就有了吗,废什么话!”

“嘿嘿……哈哈……哈哈哈……”他兴奋地笑着,连握在手里的铅笔都有点抖,落笔下去他马良就成排长了。他生平第一次写得那么认真,尽管马良这两个字一点都不难写,铅笔仍然不小心戳破了纸面,让他心疼得不行。

胡义根据马良的书写度,有停有顿地继续念说:“二排,排长石成……三排,排长罗富贵……三排副排长,李响……九连通信员,徐小……”

在纸面上,**团九连的框架逐渐成型了。原九连剩下的十个老兵加十二个刚刚加入九连的民兵,组成九连一排,算上排长马良共计二十三人,至于如何分班,由马良自己定;九连二排是空的,只有排长石成一人;九连三排排长是罗富贵,李响是三排副排长,三排战士只有三个,分别是常红缨、吴石头和田三七;另外,还有个九连炊事班,只有班长王小三一人。这个只有一人的炊事班其实被辖在了三排下,也就是说,九连三排纸面上总共五人,实际七人,因为徐小这个通信员实际也被定在了三排下,胡义送给了徐小通九连信员的名分。

王小三已经定下来进九连了,这次来跟三连比赛,罗富贵带来了秦优向团里的申请,牛大叔也同意放人,对于操作这件事的主谋以及用心,团长心里一清二楚,不过他出人意料地没刁难,点头同意了。

该说的说完了,马良还没写完。胡义咬牙撑着身体坐起来,看了看窗外的操场,现政委没骗他,天气确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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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三章 梅县南境

九二式步兵炮,是小鬼子武器装备中的一个奇葩玩意!

这种步兵支援火炮的口径只有70毫米,横向射界宽达九十度,高低射角也逆天到将近九十度,甚至比迫击炮的仰角都大,可做加农炮般平射,可做榴弹炮般曲射,也可打出类似迫击炮的大仰角弹道,几乎可以射击一切类型的目标,整炮全重只有四百多斤,如果调低下架,连炮盾都算上只有六十多公分高,并且可以拆组,拉拽也可,骡马驼带也方便,关键时候拆开用人力背扛也能实现。

就是这么一个样样不出众,偏又样样通的步兵支援小炮,在东方战场竟然打成了神器了!

真的是这东西神么?当然不是,只是因为中**队武器装备太落后。

比如现在,就有这么一门九二式步兵炮临时架设在一个浅坑里,几个满身泥脏的鬼子正在炮后匆匆忙着,开大架,落助锄,调整着高低机。

冷风卷着沙土弥漫,遮得斜斜冬阳泛黄,不远处的重机枪阵地喧嚣一片,猛烈得连说话都请不请,到处都是枪声,重机枪轻机枪,歪把子对捷克式,三八大盖对乱七八糟。不知道战场有多宽,只看到硝烟四处弥漫;不知道硝烟里有多少人,只看到一幕幕新的硝烟黑蒙蒙腾起,接连不断,越来越难看得清对面。

一个鬼子猥琐蹲在浅坑边,举着望远镜跪蹲在冷风中向硝烟中观察,同时扯嗓子叽哩哇啦大声叫唤,努力让声音清晰在喧嚣的射击声中。操炮的几个鬼子正在按照他的指示忙,一颗七十毫米高爆弹咣啷一声被填进了炮膛。

轰——

炮身猛烈后座,炮口前的地面瞬间冲击起灰蒙蒙一片,又被冷风倒呛回来,弥漫飘过了几个鬼子炮手,他们在灰云土雾中松开耳朵被呛得阵阵咳。

鬼子这是在干什么?说出来也许没人信,他们这是在打游击队呢!

不是开玩笑,货真价实的游击队,隶属英明的蒋委员长,委员长的游击队那能小打小闹么?游击也得面子才行,整整一个旅,或者叫两个团也没错,正在死守他们的游击根据地,力争粉碎鬼子对这块根据地的扫荡!

……

好大一个村子,四面挖了壕沟,修了碉楼,造了土堡,如今全部笼罩在硝烟中。

轰隆——乌烟瘴气瞬间弥漫了全部空间,一颗七十毫米高爆弹刚刚轰塌了土堡外壁,灰蒙蒙中突然见了光,那是被轰塌的大口子,整整一个班,全躺在了瓦砾间。而这并不算结束,紧跟着便是重机枪和轻机枪弹道一股脑从口子外疯狂泼洒进来,在原本的血泊上再次覆盖一层血泊,半塌的土堡里弥漫着灰,激迸着碎土和血,一遍又一遍。

一个军人,身上的灰土脏黑得完全看不出他的灰色军装,从刚刚被轰破的土堡旁爬出来,半脸泥痕半脸血,在喧嚣的枪声和爆炸声中嘶喊:“要增援!去要增援!”然后又朝正在匆匆奔过的一群狼狈士兵喊:“立即在这组建防线!”

“营长!你怎么啦!”一个兵冲过去试图扯起他,才看到营长身后血红的长长一片,一条腿血淋淋地离着营长的身体好远,而营长也再不能出声了。

有人就势冲入土堡,正试图从瓦砾间拽出机枪,便在一阵阵呼啸声里糊里糊涂地倒下了。

“顶住!鬼子要上来了……”连长一边射击一边哑着嗓子喊。

一群士兵狼狈冲到壕沟后的土墙下,踩着狼藉瓦砾尝试探头向村外射击,转瞬便从上头掉下来好几个,基本都血模糊了脸,连哭喊的机会都没有。鬼子正在尝试从村子这一角突破,已经爬到了距离几十米远,重机枪轻机枪的火力掩护如雨飞来。

整面土墙都在抖,墙头的碎土哗啦啦地落,如土色流瀑。或者弹洞,或者弹坑,连绵不绝迸现,使得刷涂在墙上的一排大字标语眼睁睁斑驳,零落得几乎无法再看清楚,那是:一寸河山一寸血。

轰——冲击波剧烈一震。

瓦砾硹飞灰雾弥漫,墙没了一块,碎成了漫天坠落,摔砸着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

一切都看不见了,只有冷风中的浮尘,无论是死去的还是尚活的,也无论是那残断土墙还是墙上的大字。

……

硝烟中的村子,正中有间大院,虽然现在正在被迫击炮轰得缺墙倒门血迹斑斑,也能看得出之前的气派,这里是旅座的指挥部!

随着地面一次次的震颤,屋顶也在一阵阵地落土,甚至连瓦片都开始跟着掉落,光线越来越好,只是空气越来越呛。

屋内,一个军官灰头土脸焦急喊:“旅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旅长大人一身戎装半身灰,头上扣着一顶德式m1935钢盔,钢盔左侧喷涂着漂亮的青天白日徽,坐在已经落灰满满的椅子上失神道:“走?走了我还怎么支援正面战场?你现在赶紧给上头发电,说明情况,看看上头是什么意思?”

军官无语了,已经到了全旅生死边缘,居然还要问问上头的意见?真是个忠诚的好旅长!

“去啊?你不是说来不及了么?那还不快去!”

军官转身出门,过院奔厢房,推开门才发现,这间厢房的后墙已经炸塌了一块,电报员已经变成了歪在椅子上的尸体,满地血。

看着摆在桌上的电台,军官默默抽出了手枪。

呯呯呯……

一个士兵匆匆出现在门口,看着正在朝电台射击的军官愣住了:“这……”

军官回头,不紧不慢收了枪:“这是旅长的意思,去通知预备队准备突围!”

士兵急急跑了,军官重新回到堂屋:“电台坏了,现在咱们必须得走!”

刚才院子里的枪响也没能让失神中的旅长清醒起来:“往哪走?南山的要道已经失守了。”

军官不愿再搭理椅子上坐的那位痴呆,一把抓起桌上的地图,快速思考了一下,手指开始顺着地图向北滑,一直滑到了地图的最上部边缘,那里只是简单写有四个字:梅县南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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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4章 皮条客

梅县县城,侦缉队的巢穴是个不大的院子,临街,三面平房一面围墙带大门,围出个院子。平房其中一间,是档案室兼副队长办公室。

李副队长,即李有才,枪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现在坐在他自己这间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隔着窗晒太阳,无聊地看着冷风阵阵吹过窗外的院子,和角落中的堆堆脏雪。

按说这个时间,这狗汉奸理应在赌坊里鬼混才是,可是自从前田大尉命令他三个月内找出‘梅县别动队’的线索,他便不敢大白天去赌坊了,每天按时上下班,摆出一副兢兢业业的工作样,窝在办公室里混时间。

真要是到了期限完不成这个任务,起码看起来他一直辛苦工作,兴许处罚能轻点不是;要是每天不务正业再交不了差,那到时候连装可怜的机会都没有。前田这个家伙的脾性李有才已经看透了,他不是个不能装糊涂的人,糊弄他不是不可以,但是必须给他面子。

通过胡义知道了吉田商社下面有地道,也知道了当初洗劫吉田商社的人是侦缉队的老刘他们贼夫妻,但是苏青却要求掩盖这条地道的秘密以备后用,所以,老刘夫妻的失踪原因除了几个当事人之外,没人知道为什么。

前田认为吉田商社的事情是梅县别动队所为,所以他要找这个别动队,这案子被前田挂心上了,不想办也得装办,关键是想办也不好办,更关键是何苦树敌?一个不留神再被别动队给锄了怎么办?老刘贼夫妻俩那纯粹是冒名顶替搅浑水,李有才跟别动队没仇,至少目前没仇。

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一幕幕,李有才忽然发现他是这整个圈里掌握信息最多的人,也是最能左右环境的人,只是不知道,对于他自己这条小命而言,这算好事还是坏事?老话总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能不能轮到自己头上?愁啊!

咣当办公室门开了,风风火火走进个一身黑皮的警察来。

坐在窗边的椅子里,李有才连头都懒得回,也知道这个唯一不敲他门的人是谁:“说八百回了,能不能先敲门?嗯?万一我一不留神从桌子底下给你一枪怎么办?打死你我都不带哭的!”

李尾巴笑嘻嘻地反身关门,然后摘了警帽来到办公桌前,蹭着桌边一屁股坐在桌上了:“二哥,我给你捎了个烤鸡来,嘿嘿,尝尝。”说着话把手里拎着的油纸包撂在桌上。

“跑我这干什么来了?”李有才扭回头看了看那纸包鸡,忽然又道:“我牙疼,受不起这孝敬,你自己吃吧。”

“嘿嘿嘿,你看你……”

“我不看!活这么大都没见你给我送过东西,光从我兜里顺了,我瘆的慌!”

李尾巴一竖大拇指:“要说还是二哥你最精!”

“信你夸我得多傻!”

“我听金妈说……你有办法开日本娘们的门?是不是?”

“胡说!我要有那能耐我自己开绣楼去了!”

李尾巴根本不听李有才的否定答案,依旧笑嘻嘻说:“你少装,我都听说了,石原太君从妓馆里包走了四个,吃得消么他?你和他关系那么好,难道出面的人不是你?我又不是不给钱,公事公办还不行?”

“石原太君神勇无敌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样,我帮你个忙,你让弟弟我尝个日本鲜,如何?”

“我日子过得好好的,有什么忙要你帮?”

“别动队!”

这三个字把李有才说没声了,看着李尾巴,眨了半天眼,终于狐疑开口:“你有别动队的线索?怎么可能?”

李尾巴从桌上挪下来改为站,拍了拍屁股道:“最新消息,南边刚打了一仗,你听说了没有?据说被打散的有一部分朝咱们县来了。我外巡的时候正碰上县里的部队出城,那绝对是要去南边协助搜剿的。”

坐在办公室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个刚刚出现的消息李有才还真不知道,不过他一时还没想明白这件事又能和别动队扯上什么关系。

见李有才的表情透露出了兴趣,李尾巴继续:“你想啊,这个别动队是哪一派的?他们得算自己人吧?这种时候是不是得帮忙?”

“他们傻啊?这时候跳出来纯属作死!”

“你听我说完啊,既然流窜进梅县境内了,暗地去寻找联络这是肯定的吧?帮忙掩藏这是肯定的吧?刚打完仗,受伤的必须有吧?是不是得买药啊?总得出来了吧?这不就是找他们的好机会吗?”

李有才恍然大悟:“你小子怎么想出来的?”

“昨天警队里刚抓了一个窝藏逃犯的,今天来路上听说这事,我一下就想到你正被前田逼着找别动队呢,一琢磨,这不一回事吗!”

李有才陷入了沉思,这还真是个好时机,不管是不是真要帮前田灭这个别动队,至少也要先掌握主动,把他们摸出来再说。

李有才深知,别动队跟八路军的游击队不是一回事,他们是靠财阀养活的,这可比八路军游击队那种靠一双泥腿子到处跑的好找多了,别动队的格调更高,穷山恶水他们享受不了。眼下梅县以南……比较热闹繁华的地方只有一处,兴隆镇,是整个梅县地区除了县城之外,唯一还活跃着商家的地方,虽然小,但五脏俱全,那就得算是个鸟。对于别动队而言,兴隆镇那个地方绝对是个‘最好的游击区’。

“二哥?二哥哎?想什么呢?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啊?”

“尾巴,二哥不想诳你。实话说啊,石原这个不长眼的口味比较重,这眼光真是和咱不同,那四个日本娘们长得还不如金妈好看呢!你想尝尝外国新鲜哥不拦你,但不许回头找我退钱!”

“二哥,我也不想诳你。实话说啊,我图的是为国争光!”

……

当九连参赛队在罗富贵同志的带领下返回酒站,三人变成了四人,多出个王小三。同时,罗富贵也带回了一张纸,就是马良写下的那张,先是给苏青报抄了,然后胡义命令他拿回酒站,交给指导员秦优。

石成听罗富贵笑说他是光杆司令之后,一头雾水地来到指导员住处寻找答案。

秦优起初也不明白,既然二排没人,为什么还给石成定个二排长,胡义的目的绝对不是只为给石成一个名分,如果是那样完全可以让石成临时做一排副排长以待将来。

“石成,我听说……你过去是领游击队,后并入九排的是不是?”

“嗯。是啊。”

“我猜啊……那你小子可能又要当游击队了!”

“我……游击队?我一个人叫游击队吗?再说我还能上哪游啊?”

“呃……这个……问得好,那咱们俩就一起来研究研究上哪游的问题。”

石成终于深深后悔走进了这个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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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五章 加速手段

尽管正值万物萧杀的冬天,尽管山显更荒水显更冷,尽管酒站村很小,很破烂,但是在酒站村人的眼里,这是最美的地方,因为这里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这个新生的村子是由所有漂泊的苦命人组成的,无论先来还是后到,他们都是一样的,拥有的财产仅仅是一条命,所以,只要来到这里,便默默爱上了。

酒站村的人,注定与普通村子里的人不一样,都是挣扎过的,失去过的,漂泊过的,绝望过的。

由此,酒站村的人都很冷,不会轻易流泪,因为每个人的泪都流干了,在这里,如果你想讲述自己的苦难来换取同情,那你就选错了地方,在酒站村人的眼里心中,同情与怜悯是最不值钱的玩意,甚至,生命也一样!

由此,酒站村的人又很乐观,都是死过的人,或者眼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去的人,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呢。心破碎了之后,再一片片重新粘起来,便不一样了,不能回忆,回忆便会破碎,也不能展望,展望亦会破碎,既然不能想昨天,也不能想明天,那他们能想的只有现在了。没有了昨天的悲,也没有了明天的愁,那不只剩下乐观了么!

所以,酒站村里总是有笑声,无论大北庄,还是落叶村,都没有这里的笑声多。因为酒站村人太容易满足了,他们看到下雪会笑,这样一来屋顶就更密实了,晚上孩子们睡着的时候可以少冻伤几个手指;他们看到河水会笑,这是天然的镜子,梳头洗脸后可以美美地照一番,看清自己真实的存在,而暂时忘记单薄的破烂衣衫,和凛冽飞过河面的风!

酒站村里更多的是女人,因为老人大多被无情的命运淘汰了,男人也好不了多少,到处被抓丁,各种势力各种抓,连日本鬼子都跟着抓,说要建设什么共荣,抓走就再也不见了影儿,只剩下老幼和女人,逐渐失去一切,最终倒在乱葬岗,或者成为路边的遗骸。

现在,这些没能死去的女人们终于有机会主宰她们$己,她们成为了酒站村成长的主力,砍树拾柴,伐木盖屋,跟着孙翠做肥皂染军装,还要照顾老弱管孩子,前几天又发下了枪,说是每天要拿出功夫参加训练,可是训练一直还没动静。

女人们毕竟话多,她们干着男人干的活儿,却没有理由说累,于是一边在冷风中流着汗,一边嘻嘻哈哈地评价着河对面的九连。小红缨是酒站女人们最羡慕的目标,因为她嘚瑟成了女人心目中的时尚界代表,人不大,行头太标新立异了,啥都敢亮,一对小辫儿愣是丑出了个性来,风镜防毒面具红袖标,什么东西出奇她戴什么,我行我素坚持视觉效果,穿戴出了不要脸特色彰显了嚣张魅力,别说是在这土得冒烟的穷山沟里,就是把她放到县城里一站,也得看倒一大片,绝对的时尚风向标!

有意思的是,胡义这个九连连长压根没上榜,一些女人怕他,不敢提;一些女人觉得他不够英俊,不愿提;一些女人觉得他确实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可是根本形容不出来,不好意思提。

更意外的是,酒站女人心目中最喜欢的九连军人竟然不是英俊机灵的马良,而是……罗富贵!想得到么?想不到!有天理么?没天理!

朴实的女人说:“我最喜欢骡子,他高大,有力气,跟这样的男人才能不挨饿!”

聪明的女人说:“我最喜欢骡子,他总能逗笑我,这样的男人才知冷暖!”

丑陋的女人说:“我最喜欢骡子,因为只有我俩才般配,看见他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最后一个女人说:“你们不要看我,我可不喜欢那个满嘴跑大车的烂货!我是说过我想给他生娃,那……只是因为他救了我!”

……

一个女人站在河岸上,下身穿了两层补丁罗补丁的脏单裤,上身是一件破袄,外面又套穿了一件伪军的黄军装,有几处小块补丁,那些位置曾经是弹洞。她腋下夹着一件叠好的八路军装,看着木筏正在漂过河面,看到木筏上那个熊一般高壮的身影,她在冷风中草草盘好乱发,朝正在接近岸边的熊露出个微笑,虽然她不漂亮,但是笑容很甜美,或者说,她努力让她的笑容甜美。那熊就是罗富贵,这女人就是要当压寨夫人那一位,名叫王大妹。

木筏靠了岸,罗富贵贼头贼脑回头看了一眼酒站方向,随后跳下筏子,踩出一串大号脚印上岸到女人跟前:“找我啥事?”

女人把夹在腋下的军装塞在罗富贵怀里:“我发现这件是大号的,就跟孙姐替你要了,应该能合你身。”

“嘿嘿……这个……我……”罗富贵单手托着手里的军装另一手开始抓后脑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正此时,突然传来四个字:“奸夫****!”把两位吓了一大跳,惊慌扭头看,岸边的树后正在走出当初那位‘小妾’来。

熊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韩二妞,你可不能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了!你俩干啥呢!哎哟,啧啧——这都送衣裳了,下一步要干啥?不嫌冷吗?”

不等呆呆的罗富贵说话,王大妹脸上的笑容转瞬不见,竖起眉毛直视韩二妞:“管得着么!露水夫妻也是夫妻!他说当初是玩笑,我可没当是玩笑!”

“我就管!怎么地!照你这么说我也许了他呢,凭什么不能管!”

“人八路军不能娶小,懂不懂?死了这条心吧你!”

“八路军还不许娶呢,你也死了这条心吧!”

“我们俩是娃娃亲,指腹为婚!”

“我呸!不要脸!你儿子都快赶上枪高了,那又是跟谁生的!”

“那也比你这一辈子嫁不出去的丑货强!”

万万料不到,这二位居然要开泼,那韩二妞倒也罢了,这王大妹……居然也不是善茬?怪不得能拉扯个孩子活到现在呢!慌得罗富贵赶紧四下里看,然后一步隔开越来越近的二位,生怕她俩沾在一起,这要撕起来岂不毁了熊的一世英名:“停!赶紧停!你们可饶了我吧,全怪我行不行?我当时不该胡说八道,咱能不能就此散伙?”

王大妹的表情瞬间凝固,接着眼泪唰地流下来,委屈得那叫一个心碎,快得罗富贵都不敢信。

“是嫌我送你的衣裳脏么!呜呜……”

韩二妞的表情也瞬间凝固,接着怒眼圆睁,抬手仰指熊鼻子尖:“所有人都知道我上赶着找你,我的脸已经没地方搁了。姓罗的,你敢休我试试!你敢不敢试试看!”

一个哭,使熊凌乱了;一个怒,使熊胆怯了。

熊傻傻站在河岸的冷风中,这算左拥右抱吗?为啥……不像人说的那么高兴呢?为啥……感觉肠子都悔青了呢?我这贱嘴啊!

……

酒站碉堡内,瞭望窗旁坐着两个人,正在看碉堡外远处的雪,一个是傻傻的石成,一个是呆呆的罗富贵。

石成说:“不是我怕苦,但我真的不想走。”

罗富贵说:“我怕苦,但我真想出去遛遛。”

“骡子,求你件事行么?”

“不行。”

“我还没说你就不干啊?”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个败家玩意要干啥,顶数你能折腾。我没钱了,自从秦指导来了咱们连,我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老子再也不是黑风山大当家,现在是正经的八路军呢!”

“那你原来的钱呢?我怎么没见你花过呢?”

“原来我也没钱啊,那是谣言!”

“要不……我跟秦指导放赖,初期总得有个帮衬吧,领你跟我一起出去,咋样?”

“真的?”

“五百!”

“姥姥的你当我是地主吗!”

“起了队伍我就还你。”

“那要起不来呢?”

“起不来……只能是我死了,那我还真没法还了。”

“到时候别怪老子不给你烧纸!”

石成这才收回望着外面的目光,转眼看满脸不乐意的熊,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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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何处不相逢

秦优坐在炉子边,摊开两手烤着炉火发着呆。

他在考虑那五个伪军俘虏的问题,说是很快会放了他们,但是到现在还没放。秦优在故意拖时间,他每天都会去看望那五位,和他们闲聊一会儿,而且也允许他们偶尔出来散散步。这么做也并非要留他们,而是要了解这五位的脾气秉性,同时也让他们了解八路军。现在,他觉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放了。

门开,石成走进来:“指导员,我想今天就出发。”

“哦?这么快?”

“无所谓早晚,我过去干游击队不也是头一热就出来了。”

“我还能帮你准备点什么?”

“万事开头难,我是琢磨着……能不能要个人,帮我几天,只要有了底,确定了活动范围,他顺便把情况也带回来了不是。”

“嗯,这没问题,你要谁?”

“骡子。”

“骡子?他……合适吗?”

“虽然显眼了点,可他有个匪气,能镇住场面,我用得上。”

“这个……”

“用不了多久,说不定几天我就让他回来了。再说,过去我是整天跟便衣队和侦缉队兜圈子的,你就放心吧,我这是出去自己拉队伍填二排,又不是要打鬼子,跑腿张嘴而已,我是指望他关键时候撑场面吓唬人的。”

短暂考虑了一下,九连现在是彻底没事干,石成过去整天打游击的倒是不担心经验,他本身又不是莽撞人,秦优点了头:“那行,我去找骡子谈谈。”

“我跟他谈完了,那我去准备了啊!”

“谈完了?”秦优愣了一下,眼见石成掉头要出门了,赶紧补充一句:“那个……顺便叫那五个俘虏一次一个过来见我。”

不久后,第一个俘虏进门,被秦优告知今天就要放他们回去,同时跟这俘虏深入探讨了良心的问题。

第二个俘虏,话题改为苦难的人生和世态炎凉。

第三个俘虏,在秦优这里了解了八路军的纪律。

第四个俘虏,被秦优夸赞勇气可嘉,笑谈不打不相识。

第五个俘虏进门,就是当初说想加入八路军那位,现在知道真的要被释放了,他再次提出了同样请求:“秦指导,你凭什么以为我就吃不得苦?行不行你也该让我试试看吧?我要是个贪生怕死的,当初能冲过开阔地要炸你们碉堡吗?”

秦优对这位露出一脸真诚的笑:“我知道你是个不怕死的,我也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现在我实话告诉你,不同意你加入我们,是因为我有事求你,你只凭本心考虑答不答应,这与咱们的交情无关。”

“求我?”俘虏楞了,意料之外,俘虏也能这么有面子吗?

“我希望你回去以后……争取调进绿水铺炮楼,行么?”

……

冷风斜阳,残雪枯草,一条寞寞平原路,延伸到了三岔路口。

一个年轻人,戴着旧毡帽,穿个件破棉袄两手对抄在袖口中,闷头走过了三岔路口,忽然一回头,赶紧停下脚步。

“哎?哎哎?骡子,你往哪走?”

一个五大憨粗的货,同样戴了个旧毡帽,穿了件破棉袄,也是两手对抄在袖口里,竟然在三岔路口拐了弯。

“我……得上南边去一趟。”

“南边?你到南边干啥去?”

“呃……这个……说来话长,想当初,我在黑风山那会儿,有个好兄弟,让鬼子宰了。所以……我得去看看他爹娘。”

“……”

“干啥这样看我?”

“那你就闷头拐弯?连个招呼都不打?啊?你有心没心啊?这我耳朵要是背点,过会儿还不得以为你掉沟里了!”

“这不跟你说了么!哎呀你快别废话了,忙你的去得了,三天后我到河口营找你。”五大憨粗的货话毕又要继续朝南走。

“你给我站住!”年轻人没有顺路往回,直接下了道,穿过雪草往那边的路上去。

“又咋地了?时候可不早了,能不能别耽误我赶路?”

“臭不要脸的,钱你还没给我呢!”

“嗨——忘了忘了,真忘了。”

那张熊脸上露出言不由衷的贱笑,恋恋不舍地从怀里掏出一摞钞票。

……

转眼是第二天,临近晌午,太阳高照,无云,风也小,冬日里的难得好天气。

一个小镇座落在阳光下,这里位于梅县县城以南五十里,正是兴隆镇。镇子一点都不复杂,由北向南的进镇路贯通全镇,继续延伸向南。镇子里的这条南北路便是一条热闹小街,各色商铺全在这呢。

此刻,小街中间站着一位,黑皮鞋,灰色长袍,黑礼帽,戴了一副精致的圆墨镜,白色围巾遮了半张脸,前后流苏随着微风轻轻摆飘,过往女人无不侧目,至于男人……已经想朝他扔牛粪了。目测,学富五车道貌岸然,其实,他是个狗汉奸。

为了调查别动队,李有才来了,但是油滑的他并不打算惊动镇子上的便衣队,因为这件事究竟该怎么处理他还没下决心,况且,便衣队要是能指望,还用得着他来么?一旦动用那些废物,相当于告诉别动队赶紧躲,那还调查个屁!

按说,既然是乔装低调来此,那也该打扮得低调点,可惜呢,这位狗汉奸哪是池中物,乔装也不能耽误卖骚!小时候曾经立志,要做个年轻有为的文化人,这不就顺便实现了么,大雅,就是这么简单!

兴隆镇李有才是第一次来,这条小街不长,已经被他溜达过一遍,药铺只有一家,就在他现在位置的街边。停在这看了看药铺门面,李有才再看看药铺对面,是个小饭馆,真是个既能工作又能吃饭的好地方,抬步便往饭馆里进,进门的时候还不忘故意掀一掀长袍下摆,高抬皮鞋。可是……这饭馆门口压根就没门槛,把个站在门口迎客的伙计看得掉了下巴来不及说话,要说他瞎,他咋能知道这是门呢?

选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随意点了两个小菜,开始盯着街对面的药铺看。这药铺里是有伤药卖的,李有才为什么能肯定呢,因为他就是侦缉队副队长,能卖伤药的药铺附近必然有便衣队的人盯着,这是规定的坐饵,只要有人买了外伤药,立即变成嫌疑人;刚才他溜达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了药铺门口晒太阳的家伙,一看那专业的嚣张表情就知道他是干嘛地。

既然如此,李有才为什么还要从药铺入手?因为他坚信别动队一定有办法把药买出来,如果说兴隆镇便衣队是蝉,那么别动队就是螳螂,李有才要当黄雀。他已经在客栈里定下了房间,他要开始每天监视,直到机会出现,然后顺藤摸瓜。

不久,饭时到了,兴隆镇这地方虽然不大,富裕人可不少,这小饭馆里的桌子一张张逐渐满了人。

……

纵然千山万水,也不能阻挡一颗吃馆子的心!

罗富贵这个吃货并不傻,他可没有良民证,想进县城大门哪有那么容易,不过,他知道兴隆镇也有馆子,虽然更远了点,但是没城墙啊。

此时此刻,这货也来到了兴隆镇,顺着小街晃悠到了饭馆门前,不用认识牌匾也能闻到香,何况窗里看得一目了然,兴奋地咽下含了一路的口水,闷头往门里进。

门口的伙计看着五大憨粗身穿破棉袄的家伙,打心底里瞧不起,可是这家伙太高大了,想拦又不敢拦,只好搪塞道:“哎,满座了,抱歉,满座了。您换别家去吧!”

“满座?”头回进了饭馆的罗富贵没空注意到伙计的鄙夷神色,楞着眼珠子站在门里左右看看,抬起脏污大手一指窗边的一张桌子:“那不空着地方吗?瞎啊你!”

这时,独占一张桌的那位文化人也正在看过来,楞了一下神,赶紧又低下头,用帽子挡脸。

可惜罗富贵已经嘀咕出了口:“姥姥的,这酸货怎么眼熟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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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7章 两个臭皮匠

熊恬不知耻地来到窗边这张桌子大咧咧便坐,还不坐对面,偏偏坐了个与人相邻,抄着脏兮兮的破袄袖佝偻起背往桌子上一搭,眨巴着两个蛤蟆眼盯着身边的文化人往死里看。

狗汉奸这个闹心啊,这五大憨粗的熊摆明是认出来了,再遮拦没用,于是一把扯开围巾扔在桌上,帽子倒是没摘,抬起头在墨镜后朝熊斜眼:“有完没完?”

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姥姥的,你这是干啥呢?改行算命啦?”

“管得着么你!”墨镜后的眉头明显皱起来,微仰头,气派尽显。

熊虽憨,可心眼绝对够明,他瞧着狗汉奸这副德行,立刻就明白了,狗汉奸这肯定是憋着坏又要盯谁呢!

“嘿嘿嘿……真是巧哈。”熊贱兮兮地笑着,从袄袖里抽出脏污大手,去抓狗汉奸摆在桌上的那双筷子。

不料狗汉奸反应不慢,一把将他自己的筷子抄在手中:“别蹬鼻子上脸啊!”

“喂,咱算老乡见老乡,别人都泪汪汪呢,我吃你一口东西都不行?太抠了吧?”说完这句熊扭头贼兮兮朝喧嚣的周围环境看看。

“谁跟你老乡?少套近乎,我不认识你,听到没有?”

熊咔巴咔巴眼,不高兴了,歪推了推头上的破毡帽:“哎呦?把你能的,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这是干嘛呢,信不信我现在就嚷嚷你李队长的大名?啥我都给你搅黄!”

狗汉奸也咔巴咔巴墨镜后的眼:“你嚷嚷一个试试!小样的忘了你是干嘛地了吧?啊?你敢嚷老子就敢抓你信不信?狂没边了!”

熊继续咔吧眼,他还真忘了他是干嘛地了,经狗汉奸这一说,才记起来他是个土八路,此地非彼地,狗汉奸抓他天经地义。不甘心地咂吧咂吧熊嘴,回头朝懒得搭理他的伙计没好气地嚷:“给老子上吃的啊!你哭丧个脸站那么远干屁呢?这是刚上坟回来吗?”

大嗓门吸引了食客们的目光,一瞧那熊一般的大身板和他那不逊口气,这位绝对不是个好玩意,赶紧又闷头各吃各的,生怕沾了晦气。

狗汉奸心里不禁气的慌,这不故意当灯泡么,生怕没人往这看是怎么地,就这熊样的还八路呢?要不是看胡义面子,真恨不能现在就当场抓了他。收回目光无意间一低头,面前盘里的花生米已经被熊爪子悄悄划拉走了一大把,他咯嘣咯嘣开始嚼了,同时吧唧着大嘴含混道:“香!确实香!”

“要脸么?”中了声东击西之计的狗汉奸墨镜已经滑到了鼻子尖,顺手摘了帽子撇在一边,目不转睛盯着熊问。

熊惊诧:“馆子里还能吃到脸啊?”

“……”

此后,坐在同一张饭桌上的二位再也没说话。

狗汉奸捏着小杯闲啜着酒,懒洋洋盯着窗外的对街看。

熊开始大嚼他点来的菜,忙得风风火火狼藉一片。

狗汉奸心里有很多问题,正在一个个地琢磨,比如……他忽然想,如果设法把盯着药铺的便衣队员给引走,会不会让别动队的人提前现身?有没有可能似乎都值得尝试一下。

“哎,哎哎,壮士,别噎着。你在这下馆子,你家人知道么?”

“管得着么你!”熊把狗汉奸早先的台词顺嘴还给了他。

“嘿嘿,我是管不着,好像……有人能管吧?我跟胡长官……可不是一般交情。”

熊的眼皮终于翻了起来,停下油嘴斜眼看狗汉奸,根本不惧这种威胁:“你算说着了,老子跟他的交情也不一般呢!感情咱俩还有个共同认识的人呢?贵姓啊你?”

感情是个滚刀肉!狗汉奸是个机敏的,微微一笑,转瞬便改口:“既然这样……你这顿我请了,如何?”

熊是个真不要脸的,他知道狗汉奸这么说肯定有套,可他的脾性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有便宜不占是吴石头,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客套也不是狐疑,而是指着狗汉奸掉头就朝柜上喊:“我的算他账上,听到没有。那个……再上两盘肘子,另外……包只鸡,我出门的时候带上。”

“……”

“看啥?我跟你说不带反悔的,你可别让我瞧不起你!”

“呵呵,我要是指望人瞧得起,也没现在这能耐了!”

感情这狗汉奸也不是省油的灯!熊抹抹嘴,扔下手里的残骨头:“先划个道儿我看看。”

狗汉奸把头向熊凑近了点,压低声音道:“吃完了饭,你到对面药铺去买副外伤药,然后往北出镇子。”

熊也压低了声音回:“少扯!你想栽老子的赃吗?”

“能不能要点脸?我还用栽你的赃?”

“呃……对哈?那你为啥要栽我这个赃?”

“我栽赃是为了……特么让你带沟里个屁的了!你听我说,你不会有事的,一会儿我给你写个手条儿,盖我的手戳,要是被追到了你亮出来就是,但是不许提我。”

“你这是图什么呢?”

“别问那么多了,就说你干不干!”

熊低头看了看满桌的空盘子,朝狗汉奸摊开一只手掌。

汉奸纳闷:“啥意思?”

“买药钱啊,外伤药可不便宜!”

……

一段时间后,熊终于吃饱了,不只是吃饱了,他都撑着了。他腆着个鼓胀的肚子离开桌子起身,费了半天劲才晃荡到柜台去取那要带走的鸡,掌柜的望向窗边饭桌,见那位道貌岸然的家伙点了头,于是不问账款,把油纸包好的鸡交给了熊。

狗汉奸重新端起小酒盅来抿,隔着窗看着那吃货晃荡过街,走进药铺。他心想,兴隆镇这里绝对是别动队的点,也许此时此刻,就有他们的眼线正在盯着药铺看。那熊买了外伤药一出药铺的门,就会被便衣队的给盯上,药铺范围暂时会安全了,想买药就该趁现在,我倒看看那是谁!

不久,药铺的门开,走出了一步三晃的熊,左手拎着一包鸡,右手拎着一包药,优哉游哉顺街奔了北。

隔窗观察的狗汉奸下意识把脸上的墨镜拉低,瞪大了眼往街对面看,可是……守着药铺外的那个便衣队员仍然在晒太阳,根本没挪窝,这是个什么情况?

深深皱了一会儿眉头,立即起身匆匆结账,然后戴了礼帽挂了围巾出门过街,走进药铺直接朝柜上的伙计问:“刚才那个夯货来买药了么?”

伙计楞下神:“你是说那个大个子?呃……对,是来买药的。”

“他买了什么?”

“他说他吃撑着了,肚子不舒服,问我有什么开胃助消化的没有,我就给他开了一包山楂片。”

狗汉奸这个气啊,礼帽墨镜加围巾都没能挡住那张秀气的脸变绿,一时间什么别动队全忘脑后去了,掉头便出了药铺门,顺着小街撒开腿朝北疾追。冬日阳光下,黑亮的皮鞋大步甩,清脆踏过乱雪;白色的围巾尽情飘,写意掠过寒风,经过青楼之时听得莺声燕语尖叫一片,花痴们尽皆醉倒,粉帕乱飘,好一幅乱世佳人。

……

熊真撑着了,出了镇子还没一里远呢,后头便风风火火追来了狗汉奸。人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熊是吃也吃了拿也拿了,一点愧疚感没有不说,腆着肚子还跑呢。可惜现在想跑也跑不快,又舍不得把吃下去的吐出来,这里一马平川,没有树叶只有荒草,他那个大身板老远都看得见,根本无处躲藏。

“站住!你个臭不要脸的!今天我跟你没完!”狗汉奸边追边骂。

“我警告你啊,别忘了老子是八路,再追我可对你不客气了!”熊边跑边还嘴对付。

“我特么是侦缉队,追的就是你个土八路!”

“姥姥的你个狗汉奸还上了天,老子这八路就是专打你侦缉队的,别逼我替天行道我跟你说。”

“不要脸的我说站住你听到没有,再不站住我可要开枪了!”狗汉奸一边追,一边扯开长袍下摆拽出了盒子炮。

“姥姥的,当我吓大的吗?别说吃你一顿馆子,老子抓你哥家的鸡他都不敢找老子要钱!”熊将两个纸包交在一手,另一只手从破棉袄里也拽出了盒子炮。

很不巧的是……这二位的盒子炮有个最大的共同点,八百年开不出一枪,都快锈住了。什么叫明珠暗投?对于在抗战中名扬天下的盒子炮来说,这就叫明珠暗投!白瞎了两把枪!

……

天黑了,兴隆镇,某间客栈,某间客房。

一张桌子点着油灯,一个五大憨粗,穿着破袄,一个英秀俊朗,身着长袍,对坐在灯光里。

狗汉奸在吃鸡,顺嘴就着干巴巴的山楂片,熊流着口水在对面看。

“能不能分我点?你倒说话啊?”

“这都是我的,凭什么分你?”

“逼老子抢你是不是?”

“你敢动手试试?又忘了这是哪了?非逼老子下决心拿你领赏?”

“姥姥的,我答应了,我给你帮忙还不行?你不是想找那个什么别动队么?不是我不愿意干,是你那法子根本不靠谱!”

“你说话你自己信么?”

“关键是我忙啊!你以为老子真是出来下馆子的?我这是替胡老大出来招兵买马的,懂不懂?”

“招兵买马?马都不够你吃!”

“要不……这样,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拉几个人?你要是有办法,我也真心给你出主意帮忙,咋样?”

狗汉奸放下鸡腿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盯着对面的熊看了一会儿说:“要不是看胡长官的面子,我真拿你升一级!”然后他将那只鸡撕开一半,扔向对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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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八章 换手牌

李有才觉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很多时候是有道理的。看到

罗富贵说他出来是替胡长官招兵买马,简单来说是想拉人,瞧着罗富贵这熊德行,这种事对他来说难于上青天。不过这种事对李有才而言,不算事!

罗富贵不知道别动队是个什么玩意,他也不关心别动队是个什么玩意。他的概念里,只要跟八路军不沾边,爱谁谁,没交情。

李有才说他要找别动队的线索,瞧着狗汉奸这衰德行,这件事看来他还没头绪呢。罗富贵不是侦探,不过他的小聪明可是足够用,花花肠子一大堆,他没当汉奸算是汉奸界的巨大损失。

两个人坐在李有才的客房里,一张桌子对面啃鸡,李有才率先忙活完了,抓起毛巾擦手:“你不是想找人么?多了不敢说,十几个我肯定能给你找出来。”

罗富贵那半鸡其实早啃完了,只是还舍不得放下,继续嚼骨头呢:“吹吧你!想拿这话忽悠我?你这话里都没带期限,我不得等你八百年?”

“切——你真是土掉渣了!睁开眼看看,你对面坐着的是谁?嗯?”

熊把最后一块鸡骨头从嘴里扯出来,啜了两口油汪汪的脏手指,楞了楞眼珠子:“谁?你说你身后那位吗?”

明知道他是说鬼话扯淡,李有才仍然禁不住扭着脖子看了空荡荡的身后一眼:“我就不明白了,你这熊德行的怎么就是个八路呢?你说,八路跟着你得遭多大委屈?”

“你少废话吧,多长时间?红口白牙的说话不腰疼,敢不敢定个期限?”

“呵呵,期限?我送你两个字:随时!只要我高兴!”

“啧啧啧——这家伙,都牛x到凌霄宝殿去了你!随时?现在变出来给老子开开眼?”

“清醒点,激将法对我没用。你不是说我的办法不靠谱么?想要人,那就说个靠谱的给我听听,否则,那顿饭钱你也得给我吐出来!不答应我就把这事捅到苏姐那去,我不信你好的了,你等着。”

咣啷,鸡骨头掉桌上了,罗富贵卡巴卡巴眼:“哪个苏姐?”

“你说呢?你们**团有几个姓苏的?”

“姥姥的你太臭不要脸了吧!也不怕老子替**团灭了你的口!”

“是你不要脸在先!”

“算了,老子身为八路,懒得和你个汉奸一般见识,这个觉悟我还是有的。”罗富贵一副老神在在,抓起毛巾擦了擦他的大手:“既然你说那个什么别动队对药感兴趣,那这事还有什么复杂的?还逼着老子替你买哪门子药啊你?他们要是死活不露面,难道天天去买吗?笨到家了。”

“怎么算不笨?”

“卖药铺不就得了!有了药铺不是啥都有了,他们要是不出来那可真缺心眼了。”

“卖药铺?那药铺又不是我的!”李有才皱着眉头刚反驳了一句,忽然变了表情:“等等……你是说……”接着又换了表情,恍然大悟,撑着桌子腾地站了起来,抬手一指罗富贵:“高!确实是我笨了!”

“别忙着嘚瑟,现在赶紧变几个大活人给我看看,老子忙着要去救国救民呢!”

李有才一笑,重新坐下,从衣兜里掏出了纸,撕开一条,然后拿出笔来写下简单几句话,最后摸出他的手戳,在字条上盖印出红色章记,吹干,递给对面的罗富贵:“把这个收好,去县城警队,找李尾巴。”

罗富贵接了,一头雾水:“你让我去劝警察当八路?”

“我让你去买人。”

“买人?”

“去之前把你自己捯饬捯饬,煤老板也好工头也罢,反正不能这个穷德行。那位李警官拿了我这个条儿,他会给你个便宜价,还会帮你把人送出城。至于你能买多少人,那要看警队监狱里关着多少闲的,还要看你有多少钱。”

梅县县城里有三个监狱,侦缉队一个,宪兵队一个,警队一个,大小和规模都不同,关押对象也不同。長缉队和宪兵队的监狱是敏感区,但是警队的监狱纯粹是个坑人窝,要么是替鬼子攒劳工,要么是靠冤狱赚赎金,出什么事李有才也不担心牵连。

“姥姥的,你这能算帮忙吗?我个穷八路我哪有钱啊?”

“那没办法,这钱可不是我挣,能给你打个便宜就不错了,知足吧你,一般人想找门路都找不进来呢。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把这张条子留好就是了,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去买呗。再说……没钱你怎么还来下馆子呢?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

“老子犯得着跟你个狗汉奸解释吗?”

“老子也犯不着听你个土八路哭穷!”

……

第二天上午,天气好得像是昨天一样。

李有才仍然是昨天那身行头,不过表情和姿态有了变化,墨镜戴得更正,头抬得更高,迈着嚣张的四方步,走进了那间药铺的门。

啪地一声,证件摔响在药铺柜台上,那里写有梅县侦缉队副队长的大名。

“我要见见你们东家,不能管事的都别跟我说话!”

这谱,这派,亮得药铺掌柜的慌不迭让座上香茶。

不久,东家匆匆来了,进门一脸赔笑,让着李有才进了里间。

“李队长,您这是……”

“一会儿你在药铺外放个牌子,写上药铺出兑,另外让你的伙计把这风声也放出去。”

“出兑?可是我这……”

“别担心,不是让你真兑,而是我要办案。你只管这么做就行,来了买家你随便谈,但是对方的名字背景都给我记下。明白了么?”

药铺东家这才开始擦他的一头冷汗。

……

又到了晌午,仍然是昨天那个药铺对面的饭馆,仍然是那张靠窗的桌子,狗汉奸李有才又坐在了这里,点了两碟小菜,捏着个小酒盅,懒洋洋地看着窗外的街。

罗富贵那个憨熊说得没错,有药铺不买,那别动队得缺心眼到什么地步,这可是一劳永逸的好事,何况还赚钱呢!

药铺门口已经挂出了醒目的大牌子,出兑两个字格外清晰,兴隆镇这个地方并不算大,这消息两个小时内已经传得差不多。刚才已经有过衣着光鲜的富人走进过药铺,必定是奔着出兑来的。

李有才心里已经开始得意了,等最后拿到购买药铺的意向名单,要筛选出那位‘别有用心’的人并不难,他,将成为牵出别动队的第一个线索!

觉得窗外的冬天一点都不冷,觉得杯中酒格外好喝,觉得……那个正在走过街边的女人……

李有才突然摘下了墨镜,目瞪口呆地盯着窗外的街,看着那个美丽的女人背影消失进药铺的门,浑然不知端在手里的酒正在滴滴洒落,湿了衣襟。

那是个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美丽身影,虽然她没有了长长的辫,虽然她没有穿着蓝衫黑裙,虽然她打扮得富丽堂皇还带了随从,那依然是她!

墨镜的镜片上,倒映着一张五味杂陈脸;捏着墨镜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摩挲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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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九章 落寞的癞蛤蟆

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有人说,灯火阑珊,是说良宵美景,是缤纷。

有人说,灯火阑珊,是说良夜将逝,是余韵。

有人说,灯火阑珊,是漫天坠落的焰火,流光溢彩的闪耀。

其实,灯火阑珊,是缤纷背后的落寞,是余韵之中的惆怅,是流光溢彩之下的黑暗,就像近在咫尺的遥远,和喧嚣中的孤独。

意外之后,是惊喜;惊喜之后,是迷惘;迷惘之后,是醒悟;而醒悟,未必值得高兴,反而让临街窗内那张俊秀的面孔深深落寞了。

一口饮尽了尚未洒光的杯中残酒,狗汉奸想,她不该这样回来。

随意掸了掸衣襟上的酒湿,狗汉奸想,这比当初她远去,更远了;而我,还是我,一个恬不知耻的狗汉奸。

没心情喊结账,随意掏出一叠钞票,直接扔在桌面上。狗汉奸拿起那副墨镜,呵了口气,用白围巾认真地擦,擦去了所有的印纹,使镜片恢复光亮,微垂了脸孔,轻轻戴好,才起身,脚步缓慢。压了压黑色礼帽的帽檐,缓慢的穿过食客们的烟雾缭绕,仿佛,缓慢的不是他的脚步,而是无声时间。

推开门,冷风乍然扑面,墨镜后深锁的眉头迎着没有温度的冬日阳光抬起来,镜片黑得发亮,闪过一抹光。冷风中的脏污小街,仍然不刺眼。

他站在饭馆门口外,隔着街,静静看着对面药铺的门,静静等待着,白色的围巾流苏一阵阵随风飘起,醒目在阳光下。这明明是重逢,但他觉得这仍然像是告别。

……

当她走出药铺的门,第一眼便看到了街对面的人,他太显眼了,无论是那一身衣衫,还是那一副墨镜,让她楞在了药铺门外,听到了身后随从的纳闷催促,才答:“那是我的熟人,你先回去吧。”

街面很脏,部分融雪化作冰一样的坚硬地面,又黑又光滑,在阳光下反射着街边的所有阴影,无论是走动的,还是正在站立凝望的。

狗汉奸努力让深锁的眉头舒展开,隔着街,在墨镜后向她展示了一如往常的阳光微笑,只是,这笑容不像从前那般纯粹,在冷风里,显得苍白僵硬。

她也笑了,下意识裹紧她的华贵大衣,一步步迈下药铺门前的台阶,脚步悠闲地穿过了街,停到了他身前。

“你怎么在这?”他们同时开口问,又同时闭口。

“我是个小狗腿子,出现在哪都不奇怪,是不是?你……过得怎么样?”

“我刚搬到这里,这里有我亲戚的产业。”她答着,又把面前的狗汉奸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笑:“比你那身狗皮好看多了!”

“装成人我也是狗。”

她笑出了声,漂亮的脸被冷风吹得泛红。

“你从药铺出来……是病了吗?”他收起微笑,面露关心。

“没有,我是来看看能不能兑下这药铺。”

明知道会是这样,但他还是亲口求证了。这,是一种很难言述的感觉,李有才猜不出她是因为一腔爱国热忱而给别动队帮忙,还是她已经是其中一员,他不希望这是真的。

不是说李有才真想与别动队为敌,而是别动队已经被前田大尉惦记上了,非常不乐观。在李有才眼里,别动队与八路的游击队根本不是一回事,八路有地基,是在土里生根的,砍也好烧也罢,春天一来它就长,这就叫土八路;而别动队……更像是华丽浮萍,耐不得寒,捞光了,就没了。

“你怎么了?”

“呃……没事,眼镜有点凉。”

“呵呵,那你还戴?傻!”

“我要是不傻,怎能当了狗腿子,一次次被你欺负!”

“哎,我听说……你在县里当了侦缉队副队长了是吧?”

“谣言,别信。我不是那块作死的料,什么时候你听说我开赌坊了,那才是真的!”

“现在……我有事得回去,你今天不回县里吧?回头你可得请我吃饭,舍得么?”

“舍不得。”

林秀的秀眉故意挑了起来。

李有才无奈一笑:“没办法,这腿不是我自己的,我这就得赶回去呢。”

他很想应约,他一点都不介意林秀的邀请是否单纯,可是……他不敢应约,因为他现在恨迷惘。李有才是个敢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可惜现在,林秀已经不是那只平凡栖息的天鹅了,她更高尚了,很高很高,高得癞蛤蟆根本看不到;癞蛤蟆只能看到他眼前的一洼臭水塘,怎敢再向往天空的云!

林秀露出了理解的笑,她当然不是真正的理解,而是以为狗汉奸确实忙着回县城交差:“好吧,那不难为你了。但是下次你得请我!”

“只要我还没把自己都输出去,我会的!”

“我住在后街的林院。”

“我仍然住在县里的狗窝。”

林秀没能听出狗汉奸这句话里的淡淡萧索,她那因冷风而晕红的脸再次被保持微笑的狗汉奸逗笑了,于是俏皮地抬起一只手来朝他轻摆:“那……下次见!”

狗汉奸微笑转身,这次,他成为了她眼里的背影,顺着冬日下的脏冷小街,向北迎风,渐远。

……

县城警队某间办公室,李尾巴坐在办公桌后翘着二郎腿,朝两个土里土气的两个家伙问:“你们找我?自首的吗?尽管说,啊,只要不是得罪皇军,我都有辙。懂不懂?”

红脸年轻人讪笑道:“李警官,您误会了,我这有个条儿,您先看看。话落从怀里掏出个字条递放在办公桌上。

李尾巴拿起来看了看,诧异道:“嗬!有道啊你们,把我二哥都抬出来了!”看过后将字条撕了随手扔进垃圾桶:“既然这样……说吧,什么事?”

“我们的小窑经营不下去了,这不想找几个干活的,可你说现在这光景那那么好找劳力?”

李尾巴一听这话,全明白了,起身离开座位,到门口将门反锁了,然后打开墙边的柜子,捧出一摞档案来,往办公桌上一放:“自己挑吧,跟你们说啊,我这可不是菜园子,不论大小不论斤两,一分罪一分价。”

“啥意思?”

李尾巴回到办公桌后重新坐下:“小罪便宜大罪贵!明白了吧?”

大个子那位眨巴眨巴熊眼:“姥姥的,照您这么说……死罪都能买出来?”

“当然!还不消案底,保证老老实实把你当东家。不过要是一不留神让他把你给灭了,那也不管退货。如果再被抓回来,那就又是我们的货了,要是没死,你也可以再来买!”

“……”

“愣什么呢,挑啊?”

“可我们这个……识不得几个字啊?麻烦您给介绍介绍行不?”

“成,说说你们喜欢找什么样的吧。”

“这还用说,照死的来!”这话是红脸年轻人说的,他那俩眼珠子兴奋得都放光了!

李尾巴心说好家伙,胆儿不小,这豪气够去落草了,看来还是笔大买卖!赶紧清咳两声:“好口味!我喜欢!那我给你来介绍这头一个哈,嗯……手刃仇家满门一十三口,如何?”

大个子听得捂着胸口禁不住一晃悠:“哎呀我个亲姥姥的!石成哎,你个浑货能不能冷静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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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章 萌芽的烦恼

秦优这个指导员很忙,现在的酒站是他管着,九连人虽少,可是对岸的酒站村人可不少了,乱七八糟的什么事都有。九连和别的连队不一样,酒站村和别的村子也不一样,军民之分的界限非常模糊。

每天都要亲自查哨,安排换班,警戒问题一丝都不敢放松;督促战士们训练,时时跟战士们强调纪律,他的强调方式就是随时念叨,随时与某些战士谈一谈,他知道战士们见他就头疼,但这就是方法,不想看见我,那就别出幺蛾子,否则我就跟你唠个够,唠到你对生活失去信心想投河,看你还有什么兴致再折腾!

酒站村的事也一大堆,孙翠忙着带人做肥皂做染料,安置新来那些难民的木屋已经建得差不多,现在得组织大家开始伐木了。伐木采取就近原则,酒站碉堡对面的开阔地顺便扩展的更大,木材被归拢放置在河边,只要与砍九的协议确定下来,直接推进浑水河就是,漂到绿水铺附近会被砍九的人捞起,他们会在绿水铺建立一个木材厂,但这只是个招牌,实际只管卖。

女民兵队的训练也是个问题,定的是杜远来负责,可是这些日子来,根本就没正儿八经开始训练,一些女民兵为此跑秦优这里来告状了,她们扛枪的积极性出奇地高,本以为能顶半边天呢,结果到现在只发了枪不给子弹,又不见组织训练,岂能不怨言。

秦优这才明白,杜远有情绪,虽说缺了一只胳膊,可丫头忽悠人家来的时候说的是让他带民兵队,现在一瞧,所谓民兵队是一群娘们,杜远的肠子悔了个透,他心里严重排斥这个既扯淡又丢人的职务,整天混日子。

正在考虑该如何去做杜远的工作,王大妹与韩二妞又吵进了门,一个哭哭啼啼要求指导员给出他男人的下落,一个强调她与罗富贵早已订了亲,要求指导员教育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这二位把秦优折腾得快崩溃了,跟她们讲军队的规矩讲八路的政策,她们反倒闹得更欢,一个哭喊着终身不嫁别人,一个大骂规矩没人性毁了她声。

万事万物都有相生相克,任是秦优同志也不能逃脱命运的轮回,跟这两个‘窦娥冤’他这个话痨都扯不起了,心中大骂罗富贵是个惹祸精,好脾气的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想打人的冲动,非常想打断罗富贵的腿!

费尽口水一大盆,好不容易把两位‘窦娥’劝出了九连‘指挥部’的门,胡子拉碴的秦优摸出支烟来点上,正准备好好庆祝一番‘劫后余生’,指挥部的门又被推开了,一个战士推着个人进了门。

满头凌乱一脑门子汗的秦优看看进来这二位,不得不把刚刚叼起来的烟撤下了嘴,眉头皱了三尺深:“又咋地了啊?”

战士严肃道:“今天暗哨发现他到绿水铺炮楼去了,怀疑他通敌!”

“啥?”这话把秦优听得一晃悠,差点从板凳上掉下来。

“秦指导,俺冤枉啊……您可要为俺做主啊……秦青天哎……可冤死俺啦……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进城卖红薯啊……”

被抓的人是老黄头,一屁股坐在破桌子边那地面上,搂着桌子腿叫天屈。

“地上凉!哎呀你……我真服了……快起来,这桌子不结实!”把个秦优愁得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战士皱眉道:“你冤?老黄头,你当我们是说瞎话的吗?暗哨盯你一直盯到炮楼附近,全看得真真的,你哪来的冤?”

秦优朝老黄头一皱眉:“你真到绿水铺炮楼去啦?”

“啊,俺去啦。”

“那你到那地方去干啥?”

“俺卖药去啦。”

“啥?”一不留神被烟头烫了手,疼得秦优龇牙咧嘴连忙甩,又慌里慌张把掉落的半截烟头从地上拾起来:“卖药?我说你……不怕挨枪子啊?”

“俺一个卖药的老家伙,老远就跟他们喊明白了,他们怎会打俺?”

战士一撇嘴:“就你那万灵丹?大力丸?他们会买?不怕你是我们九连的托儿?不怕你毒死他们啊?你骗鬼吧!”

搂着桌子腿不撒手的老黄头翻了翻白眼:“俺这回卖的不是万灵丹,也不是大力丸。俺卖给他们的是‘避邪散’,不需口服,外用即可。”

“避邪散?”秦优和战士忍不住异口同声。

“对啊,只要洒在身上,一个时辰内可避刀枪,子弹都打不着。”

战士傻眼了,傻愣了一会,突然指着老黄头大声怒道:“还说你不是通敌!啊?你想让他们天下无敌吗?还剩下多少?统统给我交出来!”

满头黑线的秦优反倒抬手一指战士,生生把溜到嘴边的‘滚蛋’两个字给咽了,改为说:“赶紧出去!你赶紧给我出去听到没有!”

“指导员,他……”

“我说现在!”

战士灰溜溜跑出去了,秦优叹了口气:“我说老黄头,你起来,坐下说话行不行?你不嫌闹心我嫌闹心啊!”

“秦指导,俺冤枉啊……俺只是出去做趟买卖,你看咱这地界哪有个活人的地方,不到炮楼那去卖俺还能去哪?俺真没通敌,再说咱这酒站他们也是一清二楚啊,还用得着俺通吗?”

“你那药……就算卖了,赚了钱你又能到哪花?都这么大岁数了,冒这个风险干什么你说你?”

“这俺知道,所以俺赚的不是钱。”

“不赚钱?那你图个什么呢?”

老黄头尴尬笑笑,松开了搂着桌子腿的胳膊,从他鼓鼓囊囊的破棉袄里拎出个沉甸甸的布口袋,放在桌上:“看着大家都忙着,俺实在不好意思闲。可俺这老胳膊老腿又帮不上什么忙,这趟货还是带少了,要不能换回更多呢!”

秦优伸手打开了桌上的布口袋,半口袋小米,黄灿灿的,金子般养眼。伸手捧起一把,一粒粒漏过粗糙大手的指缝落瀑如沙,沉甸甸的。

“秦指导……我再也不去了还不行,我真没通敌,我也没进去,就是在吊桥边上叫卖的,我当时……”

黄老头絮叨着,秦优仿佛没再听到,只是盯着手中连续滑落指缝的小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以后再出去,提前言语一声,我派战士暗里保着你,免得他们以为你好欺负,别出了闪失。”

刚把老黄头送出了门,一个风尘仆仆的战士风风火火进了酒站,面对正站在屋门外惊诧的秦优立正敬礼:“报告,陈冲归队!”

“你小子怎么又回来了?”

陈冲面无表情一昂首:“我想在九连继续呆一段时间。”

秦优看了看跟随陈冲走进酒站的几个友军战士:“他们这是……”

“他们是帮我送东西过来的,那是胡连长、马良和流鼻涕的三套装备,子弹不够数了。另外那两个箱子,是我们连长送给九连的,八十枚掷弹筒榴弹。”

“这……”

“秦指导,我有个请求,希望您批准。”

“你说。”

“我要求成为李响的下属战士!”

秦优笑了,这王朋是会算计,不过他也真是个好亲家。

在附近看着这一幕的另一个战士脸色倒不太好,眉头紧锁地盯着陈冲看。这位,正是田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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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一章 温暖的冬日

又是一个冬日的上午,寒风里大北庄,操场旁的卫生队。

阳光,照进了病房,在地面上投射出窗的扭曲轮廓,坐放在火炉上的破水壶嘶嘶地冒着水汽,被阳光照射后醒目地飘白,伴着炉火中噼噼啪啪的柴炭轻响,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惬意。

王朋连的两个伤员今早刚刚被送走,一个已无大碍,另一个失去了一条腿,本来截肢那个该继续养一段,可是鉴于他的低落情绪,周医生放了他返回,派担架员抬着他回去他想去的地方。

此刻,清闲的病房里只剩下两位,胡义和马良。

马良的军装已经穿戴整齐,绑腿也打了,只是没挂装备。他坐在他的病床边,静静看着窗外的操场发呆。

胡义的伤是最重的,不过现在已经能起来走走了,他躺靠在床头,正在端详手中那本尚未打开的破书,这是政委刚才来看望时特意借给胡义看的。书已经旧得不堪,有些破损泛黄的封皮尚能看得出两个大字的书名,封底一行标注:北新书局,民国十五年。

注意到书中夹着一个纸质书签,他便随手打开到这页,看来这书签是丁得一自己动手做的,只是用纸叠成条状,再粘合,上面竖写有四个工工整整的字:旁观者清。这是政委的笔迹无误,而书签夹在的这页,正是其中一篇文章的开始,文章名是。

“哥,你说……我为什么不愿意走出这个门。”

马良忽然说话了,他仍然在看窗外,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发呆。

胡义不经意地从这一页开始看起,拜政委所赐,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小说。虽然没抬头,他仍然淡淡地回答了马良:“因为害怕。”

这个回答似乎让马良醒了过来,他收回了望着窗外的目光,诧异地看着正在低头捧着书看的胡义:“你怎么知道?”

“因为每次躺在安逸的病床上之后……我都不想再离开。”

“原来你也……”

“对。我也会怕死。虽然我不怕死。或者你看起来我不怕死。”

“那么说我……”

“说明你是个人。”胡义这时才停止了阅读,抬起头:“你会害怕很久,除非你重新站在枪林弹雨中。从医院到归队的路,会让你觉得很长,长到你舍不得走。你是不是已经在羡慕那个截肢的人了?”

在这个暂时没有其他人的病房里,胡义以一个老兵的感受道出了马良的彷徨。被截肢的战士不知道,在他为他的伤残而悲伤的时候,其他的伤员投向他的目光未必是怜悯和同情,反而是羡慕;至少,他的战斗结束了,不必继续挣扎在泥泞的弹雨交错。

马良咬着嘴唇没说话,胡义认真道:“我也羡慕……不过你别忘了,现在所有人都觉得你视死如归呢,就算你说你害怕,也不会有人信了。你不是总说你也想有伤疤么?现在你该知道了,一身伤疤什么都不能代表,只能成为被忘记的疼。”

病房门开,伴随着一阵凉气涌入,走进了一袭白衣的周大医生,顺手将拎着的饭盒放在火炉边上,一边草草打理她的发髻,一边抱怨天气:“才拎了这么几步路,我的早饭就凉了!”

坐在床边的马良起立:“周姐,我想走了。”

“嗯?你不是说还有点迷糊么?”

马良笑了笑:“本来……是想多赖几天来着。”

“少跟我打马虎眼,这可不是逞能的事。”

马良看了胡义一眼,连长说的一点都不差,以后说害怕都没人信了,这就是英雄的待遇。

“我真不碍事了,我想去团部报个到,然后今天就回酒站归队。”

……

马良出了病房,周大医生坐在火炉子边上开始吃她那份时近晌午的早饭,吃着嚼着还不忘撩拨病床上看书的胡义。

“你来不来点?我喂你。”

“午饭时间还没到呢。”

“$德行吧,一个扛枪的大头兵,能把子弹数明白就不错了,还人模狗样的看本书。”

“不进步怎么和你般配。”没有其他人在了,胡义倒也再没遮拦。这句话是反讽玩笑,可是落进周晚萍耳中更像是酸溜溜的怨言,笑得她差点呛到。

“省省吧,把书吃了你也当不成小白脸。”

“……”

看到那倒霉混蛋放下书一头黑线说不出话,她又开心地笑了个够,然后继续吃她的早饭。隔了一会儿,忽然又说:“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我能不回答么?”

“不能。”

“……”

“哎,你和苏青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问题算是问在胡义的七寸上,这没心没肺的周大医生什么时候好这个了?他装听不见。

“忘了这是谁的地盘了是不是?又活腻歪了?”

“路遇相识。”

“那她为什么那么看不上你呢?”

“我是逃兵。”

听得出他是心不在焉的敷衍,周晚萍倒没再追问这个,转而问:“你喜欢她么?”

这书没法再看了,胡义不得不放下,撑着床边坐了起来,无奈对周晚萍道:“大姐,你那早饭要是再不吃完,可就开午饭了。”

“不敢说?看来你……”

“什么敢不敢的,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你饶了我这老老实实的病人行不行?我还想多活几天呢,这都学会争取进步了,我容易吗我?”

她仔细盯着胡义的表情看,可是这混蛋整天麻木不仁的表情稀缺,从现在这副正经的冤枉相里什么都看不出来,满脸都是无辜。

“啧啧,还挺会装。哎,那我告诉你,我倒觉得……苏青好像喜欢你。”

“不可能!你快别讲鬼故事了好不?这要让人听去,我倒不怕当冤大头,你不是毁了人么?”

她继续仔细盯着胡义的表情看,他居然不吃惊,回答没有犹豫,是斩钉截铁,看来这次可以认定他的话是真的。而胡义这句话,也确实是真的,他真的认为不可能。

“难道……是我看错了?”周晚萍故意用嘀咕的语气结尾。

“姐哎,好好当你的医生吧,可别学村头村尾那些能人,你不是那块料。”

“怎么说话呢?”她假意嗔怪。

“好好,我说错了,你是那块料。我有眼不识泰山。”

她被逗笑了,不经意露出漂亮唇下的一线皓齿。阳光仍然静静懒在屋地上,水汽仍然嘶嘶升腾在水壶盖边,一切都是暖洋洋的。

……

团部大院,政工科办公室内,这里同样是暖洋洋的,因为这里也有个小火炉子,火上也坐着水壶,正被烧得泛开。

苏青把双肘环抱在自己胸前,站在窗边,看外面的蓝天。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回忆。

办公桌侧边,摆着个破板凳,板凳上坐着个扎俩辫子的,伏在桌上,小嘴里叼着半截烂铅笔头,无精打采看着铺在桌上的纸,抓耳挠腮。

坏透了他!小红缨心里暗恨,说要王小三,他答应的也太快了,当天就让骡子把人领回酒站去了。不但如此,还命令她必须每个白天到政工科来写检讨书,这下谁都指望不上了。一千个字哎,姑奶奶的!写一千个一字行不行?

“怎么不写了?”窗边的苏青不回头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没在写?”小红缨老大不高兴地顺嘴对付。

“我听不见落笔声。”

一对小辫儿扭头看窗边的背影,朝她做出个丑到极致的鬼脸,用口型无声地念三个字:狐——狸——精——

“有胆你就把那三个字念出来给我听听!”苏青仍然在看窗外。

小红缨诧异得差点从板凳上掉下来,拾起了她那差点掉到脚面的小下巴,呆呆问:“哎?你背后长眼了吗?”

&lt;&gt;“赶紧写。”

“我才会几个字啊?我写得出来吗?”

“平时上文化课的时候你干什么了?既然王小三都能写,你为什么不能?”

“那有什么办法,这个字我就是不会写。”

“不会写的先画上圈。”

等的就是这句话,一千个字九百个圈,好办多了!

小红缨刚刚露出了得逞的贱笑,便听到来自窗边的补充:“回头我再教你一个一个填上。”

咕咚——

该来的躲不掉,那缺德玩意终于掉下了板凳,摔了个眼冒金星。

苏青也终于收起了思绪,转过身,看了看失魂落魄在地上的倒霉孩子,来到办公桌边,再看看那张写了歪瓜裂枣十几个烂错字的草纸,十分无奈,这还没有她画在桌面上的小王八多呢!

但这时,苏青的目光突然锁定在纸旁的桌面上了,她的神色瞬间严肃起来。在一个个铅笔画在桌面上的小乌龟当中,赫然画着一个‘羊头’图案!

“别装死了!快起来!”

“我可能摔坏了,我得去卫生队找周阿姨看看。”

“用不着泡蘑菇,今天上午我不用你写了。”

地上的缺德玩意听到这句话一骨碌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便要往外跑,被苏青一把扯住,指着桌面上的铅笔图案问:“这是你画的。”

“嗯。怎么了?”

“在哪学的?”

“前一阵……忘了哪个墙头看见的。”

“多久的事?”

“挺长时间了,要不我能忘了吗?”

确定这不是新出现的,苏青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小红缨这一无心之举,反倒让苏青再次陷入了沉思。

“喂,我能走了吧?我得吃饭呢!”

“丫头,如果你能帮我一个忙……我可以考虑减免你五百个字。”

“九百!”蹬鼻子上脸是她本色。

“当我没说。”

“好吧,算你狠!”小红缨回到板凳上坐下来。

水汽仍然嘶嘶在水壶盖边,一切都暖洋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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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二章 喧宾夺主

李真之死是个谜,苏青断定了李是羊头,但她不能断定羊头是否还有。如果李真之死不是意外,那么杀她的人必定是另一个羊头,至于动机……苏青个人觉得是另一个羊头意识到了李真已经暴露,但是奇怪的是……李真随身那个竹筒和情报为什么没被拿走?

原因可能是另一个羊头并未看到大北庄里的羊头图案,因为当初为确定李真的身份而刷标语之后,大北庄里的几个羊头图案都被李真暗地里清除或擦去了。他,或者她,与李真之间并不相知,很可能是因为李真的被监视而猜测到李真的身份,为不使羊头计划被人所知而灭口。

由此,苏青大胆推测,她也只能推测,也许……因为种种原因,另一个羊头可能还并不知道‘上善若水’这个联系方式。这种推测相当于蒙,相当于凭空编故事,可是如果不这么蒙,不这么凭空的编,那么苏青一点头绪都没有了,这件事已经变成了死胡同。

小红缨的艺术临摹,在偶然间给了苏青一丝希望,她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把她的凭空猜测付诸行动,既然什么都不能做,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即便可能因此而打草惊蛇,使对方更谨慎,隐匿得更深,但他,或她,现在就已经够深了,没区别。

当初画在大北庄里的几个图案位置苏青都知道,因为她低调细查过了,现在,她让小红缨到这几个位置重新去画图案。

小红缨是进行这件事的最佳人选,她这熊孩子写字虽然烂个透,但是她画得好,最关键的是这件事不能引起任何人注意,必须偷偷进行,一旦被人看到便是前功尽弃;小红缨呢,正道不走喜欢蹚黑,胆大心细敢耍无赖,行事干练身手敏捷,心狠手辣臭不要脸,在这大北庄里,虽说她是最显眼的家伙,但是偏偏只有她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上哪说理去?这丫头亏得是成长在军队里,倘若落进凡尘必定是个祸害!

苏青在政工科办公室里踱着步,把事情缘由从头到尾给小红缨做了解释。不得不给她解释,因为苏青深知这个丫头的脾气性格,如果含糊其辞,万一她要是起了好奇心,说不定反而会坏事。

“……现在,你明白这件事有多重要了?切记,再不能第三个人知道!”

小红缨坐在苏青的椅子里,伏在办公桌上挖着她的手指甲,臭不要脸地摆出一副乖乖相:“这件事……人家哪能做得来……黑灯瞎火的,我害怕!”

“……”

“再说……人家现在还是禁闭期间呢,哪能……知法犯法……我可不敢出来。”

“你出来得还少吗?能不能凭良心说话?”

“我什么时候出来过?不带诬陷的啊!除了到你这来被逼着写那个破检讨书,天天老老实实蹲在禁闭室里反省呢!”

满头黑线的苏青叹了口气:“好吧,检讨书你至少要写三百个字,不能再少了。这是为你好!别不知好赖,你还真当团长是为折腾你啊?这不是为了让你多识字吗?别人都是主动要学还没人教,你呢,当初上文化课你就天天冒鼻涕泡,这逼着你学你还讨价还价,你想愁死我?”

好歹五百个字又变成了三百,小红缨终于抬起小手一拍桌子,直起腰竖起小辫儿来:“这我可不是看你面子!我为的是咱**团!委曲一回我认了!”

“必须保证没人发现!”

“切——我昨晚就出来溜达过了,谁发现了?”

“……”

“咯咯咯……骗你呢,你信啊?”

“用不用我今晚设法减少巡逻哨?”

“要是用得着这样,那你自己去画得了,瞧不起人吗?”

激将法奏效,苏青心里很满意,补充道:“现在我教你四个字,山神显灵。”

“教三个就够了,山字我会写!”

这不要脸玩意居然可以为了会写其中一个字而得意,苏青那张白皙的脸终于没绷住,笑了。

……

河口营昔日,这里曾经是个校场,是个兵站,可是自从九排那一场嚣张的大火之后,如今的河口营已经变成了一片荒芜废墟,几个尚未坍塌的残破木屋突兀在雪中,露着一片片烧燎后的漆黑。

其中一间废屋的烟囱正在冒着烟,被凛冽寒风吹得来不及升腾便散。

屋子里点了火,没窗的窗口被些没有烧成灰烬的炭黑木板挡了,四处间隙里被塞了枯草,虽然仍有冷风丝丝吹进来,倒是能凑合呆。

七个人,有五个呆呆坐在火炉子一边,脸色蜡黄,穿裹着好几层破烂,怀里还塞了草,不声不语烤着火。这五个人昨天还是囚徒,到现在他们还没回过神,不明不白就被押出了城,后来又说被警队卖成苦力了,现在……东家一翻脸,说他们是光荣的游击队了!这算个什么样的命运?又算个什么样的人生?谁能不思考?

两个人坐在火炉子另一边,他们就是东家,一个熊一般的憨大个子,一个目露精光的红脸年轻人,一个叫骡子,一个叫石成。

罗富贵总共给了石成五百块钱,虽说都是法币,更紧俏,但是架不住石成这个货非照价高的来,有李有才的面子在,李尾巴也尽可能的便宜了价钱,死刑犯只买出来两个,剩下的零头只够买三个便宜的凑数了。

“个姥姥的,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缺心眼啊?挑那便宜的能凑成半个排了。”

“你能不能别叨咕了?烦不烦?二排是我的,我是排长我做主,用不着你操心。”

“老子是指望你还账呢!弄这么几个烂蒜你得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你以为游击好玩呢?你以为打游击靠人多哪?这是我拉队伍的底子,这是打地基,没胆子的干得了吗?”

“那你咋不把那手刃一十三口的买来呢?那不更狠么?”

“杀人是一回事,滥杀无辜是另一回事。”

“啧啧,咋说你都有理!我就问你,现在你这也算有人了吧?是不是得考虑还钱了?”

“有你这样的么?这才几天啊?好歹你也得等到我拉出一个二排来吧?”

“这不还是吗?啊?个姥姥的,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缺心眼啊?挑那便宜的现在能凑成半个排了!”

“骡子,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这车轱辘话说来说去没完没了啊?你赶紧回酒站去得了!”

“你不给我个说法我凭啥回去?你说,你下一步打算咋办?”

“我得先找合适的地方停下来,短工也好苦力也罢,先生根,有了朋友有了交情划出圈来,才不愁周旋。”

“哎呀我天,这得让我等你到哪年?”

“打游击就不是个着急的事!懂不懂?”

“打个屁游击啊打?拉人不就完了么?”

“拉个屁啊拉,你当人是路上的牛粪呢说捡就捡?再说人一多风就大,那还捂得住么?”

“捂不住你不会先送回去啊?他们又不吃你的奶,非跟你腚后头吗?”

“你……”

“死心眼的玩意!”

“你能!你拉个人来给我看看!”

“拉个屁啊拉?你当人是路上的牛粪呢说捡就捡?”

“这不我说的话吗?你还要不要点脸!”

“老子说的是手段!懂不懂?手段!说拉人就一定是拉吗?买行不行?这不都买了五个么,李警官那档案还有一摞呢,我不信买不出一个排来!”

“你打算再给我出钱?那感情好!你早说啊。”

“出个屁啊出?老子这是要收钱呢!死心眼的你给我听着,带着你这几个狠鸟,找村子去抢汉奸老财,刀架脖子也行绑票也罢,那不财源滚滚来?他们这几个货不正是轻车熟路么,这不都是行家么,不干这个不屈才?啊?就你这死心眼的还想当领导?”

“你……呃……你等会儿……我这脑子有点乱……”

“等个屁啊等,老把路都给你指明了,头一笔赶紧把我的钱还了,我再也不叨叨你,由你去打你的游击!”

石成被罗富贵的歪主意惊到了,又一想,这还真是个鸡生蛋蛋又生鸡的好故事!

五个‘新生的游击队员’被这二位吵吵得大眼瞪小眼。过去一听说八路二字,总觉得是天兵天将下凡,不食人间烟火,否则怎么可能见鬼子不尿!今天算是长见识了,感情八路也是人,不是神。

那熊气火火的又朝当观众的五人道:“看什么看?做人凭良心,买你们出苦海那钱可是老子我出的,你们自己说,该不该还?”

五个家伙相视一愣,其中一个代表说:“大哥,您这是救命之恩,我们哥几个虽然不识字,也知道义字怎么念!就算您不说,我们也有这想法呢,您瞧好吧,这不叫事!”

“哦?”熊惊诧,随即喜上眉梢,咧开丑嘴笑:“不过咱可说明白哈,老子从来不是个图名声的人,我出钱这事你们必须都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不许再提,谁提谁是忘恩负义,是挖我的心!”

“大哥,您仗义!”

石成已经傻了,这荒唐的熊玩意,这荒唐的游击队,这荒唐的世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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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三章 镜子

民国二十八年的冬天是寒冷的,无论在哪里,只要你还是个中国人,便能感受到刻骨的冷。‘中日睦邻友好’这句话,正是在这个冬天,发明自日本近卫内阁之口。

本来呢,这是说给蒋委员长听的,不料,响应的却是另一位,他言:“抗战年余,创巨痛深,倘犹能以合于正义之和平而结束战事,则国家之生存**可保,即抗战之目的已达。奠定两国永久和平之基础,此为吾人对于东亚幸福应有之努力。”

鬼子嫌雪尚不够冷,便有高尚国人来添霜寒,好一个隆冬!

寒风凛冽着刮过荒原,卷扬起阵阵浮雪,掠过间或裸露的枯黄;刺骨之下,令人觉得那无云的天空也淡了颜色,似灰,不似蓝;遮了风啸雪雾,太阳似乎变得更清高,更遥远,蒙上了一层冰冷的晶莹晕色,仿佛是画在天空上的,毫无同情毫无怜悯的摆设,仅仅用作证明白天。

风雪蒙蒙之中,一片村庄的土黄显眼在地平线,在那里,在视线与雪幕后的村庄之间,在一处微微坡顶,有个渺小的黑影,他在动,他不是在走,因为他是个哨兵。

哨兵的军装已经脏得僵硬,仍然能看出是深灰色的,他戴了个脏兮兮的棉军帽,帽边的护耳已经被扯下来,用绳栓系在冻得青紫泛霜的下颌,可惜军装是单的,尽管他两只手都抄在袖口里,尽管他佝偻着脊梁缩着肩膀背对着风向,尽管他不停在冰冻的硬地上不停跺脚,尽管他的鞋里塞了草,他仍然冷。同时,他还有一支背在身后的冰冷步枪,他还有一颗钉镶在帽子上的冰冷帽徽,圆圆的,青天白日,正像他身处的蓝白环境一样冰冷。

风雪中的村子里,有人在哭喊,那是被赶出家门的地主富户,昨天他们还是皇军的幸福顺民,今天他们的家院就被国家军队征用了,变成了无家可归,或者被以汉奸罪行刑,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军队是哪来的,因为自从鬼子来了以后,好久没见过国家的军队了。

这些军人褴褛脏破,意志消沉,他们一队一队狼狈地出现,很多还裹着绷带,满身干涸的血渍,进村之后只顾着点燃所有的炉子,火堆,吃所有能翻出来的食物,然后大片大片蜷缩在屋子里,没什么人说话。村里只有些传令兵偶尔跑过,或者偶尔听到一些长官的大声喝骂或斥责。这支狼狈的军队,像是一片乌云,给这个原本自认为幸福的村子带来了满满的消沉。

一个军官站在背风的墙角,领章的花色看起来是少校,他正在朝一队警卫队的士兵大声命令:“巡逻,村里必须巡逻!扰民严惩!抢劫者杀!”

“梁参谋,咱是要在这停下么?”

“停不停你都照办就是!”

这位梁参谋面色很差,满眼血丝,话落之后转身便走,进了不远处的大宅门。

大步穿过院子,进了堂屋,看了一眼桌上剩下的半杯茶,抬头问站在通里间门边的卫兵:“旅长呢?”

卫兵咬着嘴唇不说话。

梁参谋看了一眼卫兵身后的门,扯下头上的军帽,一把摔在桌面上,端起那半杯不知谁喝剩下的凉茶,一饮而尽,然后在桌边无奈地坐下来,解开了颈下的风纪扣,满面乌云发呆。

一段时间后,门开了,旅长大人一边系着衣扣一边走出来,看到了呆坐厅中的梁参谋:“你回来了……对了,据我了解,这宅子的主人不是汉奸,只是个地主而已,回头你去知会一声,把他放了吧。”

梁参谋笑了,笑得很无奈,带着一丝苍凉:“这是他的哪位女眷跟你说的?”

旅长没什么反应,晃荡到了桌边,坐了,单手扶着桌子叹了口气:“总算能停下歇歇了。”

“旅座,我觉得咱们不能停,追击虽然摆脱了,可是不代表鬼子不会再来,这地方不能呆。”

“不能呆?这不能呆还能往哪走?”

“实在不行……继续往北,进山,通过八路的区域转移出去。”

听到这,旅长盯着梁参谋看了一会,忽然问:“电台是你破坏的吧?”

梁参谋短暂沉默后回答:“是我。”

“呵呵,我现在都怀疑你姓共了。”

旅长似笑非笑,眼神复杂,语气冰凉。对于梁参谋的哑口无言,他认为他的话起到了震慑作用,维护了他的旅长尊严,却没有意识到,他这个极不恰当的讽刺性挖苦,彻底寒了梁参谋的心。

“我跟你多年了,我为的是这队伍,我……”

“我就是那么一说,玩笑话,你看你还当真了!至于下一步……我看咱们还是谨慎点,有必要开个会研究一下,你说呢?”

还能说什么?无话可说!这个草包旅长在上峰眼里是个忠诚的乖孩子,为了执行不切实际的命令,生生被鬼子打掉了半个旅。现在电台没了,以为他可以不做傀儡,脚踏实地了,经过一个月来的艰苦周旋,刚刚利用鬼子休整的机会摆脱了追击,他却贪图一时安逸,置危机于不顾。所谓开会研究,只是他没有勇气再坚持在寒风而已,女人的**让他软了!

从桌上拿起帽子重新戴好,梁参谋起立,深深叹了一口气:“现在……建制不全,队伍很混乱,这个会……该怎么开?”

“这正是我忧心的!当务之急,先要捋顺队伍,让弟兄们喘口气,务保不失军心,才能再战!”

梁参谋转身,沉下脸色出门,穿过院子,刚刚出了大门口,瞥见一个士兵正在匆匆向这里跑来,立即止步,等到近前问:“什么事?”

“报告,来,来了俩人!”

“什么人?”

“他说,他们是八路!”

“什么?”

……

一个多月来,胡义的伤并没好利索,但是伤口都已经愈合,没有大碍了。

在他请求离开大北庄返回酒站的时候,师部给**团送来了通知,关于梅县南境的情况已经大概掌握,但是不知对方是否已$溃散,目前是否还是有组织的队伍,**团距离最近,所以要求**团派出代表去联络,以掌握细节,能帮则帮。

倒是听说对方曾是一个旅,不过现在很难说还剩下多大的架子,情况也不清楚,团长政委思来想去,把个目前闲着没事的胡义想起来了。对方目前的位置应该在梅县西南方向,顺着山里一直朝南,再出山去找,应该不难。虽然这一趟相当于见面,并非建立机制谈合作,但是派普通战士肯定不适合。大政委出山现在还不必要,毕竟风险系数不确定,胡义这个连级干部不上不下的倒还合适,不合适也没其他人选了,谁让**团穷呢,不但没东西没钱,连选个人也难,所以,闲得没事干的九连连长成了探路者。

胡义先到了酒站,了解了九连和酒站的近况后,只停了没有半天功夫,便过河向南去执行他的任务,只带了一人随行,田三七。

他们没穿便装,就穿着八路军的军装,一向喜欢背一支步枪在肩后的胡义这次空着肩头,与人见面,不是打仗,只挎他那m1932就够了。田三七因为这次的随行,也有了他来到九连后的第一个收获,刘坚强的全套装备,都被胡义给了他。唯独那个日式罗盘,被马良沉默着拿走,一句话都没对田三七做解释。不过,田三七可不是个新兵,他能看得懂,那罗盘应该是个意义,而非罗盘。

此刻,胡义与田三七正站在村头的冷风中,看着村里不时走过一队队灰头土脸的邋遢士兵,他们两个土八路倒显得鹤立鸡群了,虽然是一样的灰军装,却更干净整洁,唯一的不同,是他们的军帽上没有那颗青天白日徽,不过,蓝白相间的臂章,‘八路’那两个字格外清晰。

田三七秉承了二连作风,风再大,再冷,他也站得笔直,胸膛挺得像一只骄傲公鸡,步枪挂在肩后也不下刺刀,明晃晃雪亮。虽然他站在胡义侧后目不斜视严肃着,其实心中鄙视着那些游魂,因为他坚信他才是最优秀的军人。

胡义没有表情,只是下意识搓捏着冻僵的手指,看着一个个走过眼前的麻木军人,他的心里其实是不平静的,因为他就是从这样的队伍中走出来的,曾经是其中的一个孤魂野鬼,和面前这些麻木的游魂一样行走在泥泞,和冰冷。

一个少校军官大步进入了胡义的沉思目光,令他跳出思绪,注目来人。那步伐沉重稳定,给人一种优越的踏实感,那身军装也有残破和污渍,却仍然被他穿得笔挺,恍惚间,胡义差点以为走来的是他自己的曾经,直到看清了对方帽檐下那副微黑的消瘦面颊。

对方并没主动伸出手,而是冷冷面对着同样冷冷的胡义:“你是谁?”

“**团,九连连长,胡义。”

“在证明你是谁之前,我没什么要说的。”

“那就先来说说证明的问题罢。”

少校军官转而朝卫兵道:“带他们去大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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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四章 寒风中的翅膀

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话一点都不假。

一个旅没了半个旅,半个旅也是旅,旅长照样是旅长,何况人还正式编制根正苗蓝呢!

大宅院的堂屋里,有五个人;厅中正位,坐着旅长大人,三十来岁年纪,虽显憔悴,人挺富态,领口下的两个扣子没系,军帽被他拿在手里,摆弄着。

左边坐了个团长,胡子拉碴一脸凶相,额头上缠着绷带,也没戴帽子,看起来是个猛将。

右边坐的是梁参谋,旅长身后站了个卫兵;按说,他后头应该站副官才是,可惜,副官倒霉,当初跟着另外半个旅一块没了。

厅堂中间,站着个八路,他当然是胡义。

把胡义上下打量了三遍,旅长继续摆弄着他手里的帽子问:“你说你们是……**团?”

“是。”

“呵呵,听说过新编团,也听说过暂编团,你们这**团……算个什么团?”

这根本不是提问,仅仅是嘲讽,拿名分说事,勾不起胡义反驳的兴趣,他只淡淡回:“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旅长又问:“那……你们有多少兵力?”

“四个连。”

扑哧一声,这回连那个团长都跟着笑了:“四个连?我还真好奇了,你这个九连长是怎么来的?充门面用的吗?”

“拣来的。”

这位军装脏破头上裹绷带的团长抬起下巴,一脸不屑继续道:“这家伙,穿得可到挺干净,打过仗吗?是不是整天在山里躲啊?”

胡义仍然没表情,这种挖苦,如果换个没打过仗的在这,那肯定站不住了,不脸红脖子粗地激辩解释一番才怪,正因为他是打过的,无论大仗小仗,已经打到懒得活,所以心中一点波澜没有。他看着那位团长头上缠着的绷带,显然是连血都不够透出来的皮外擦伤,居然也要如此隆重处理,可想而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同样是团长,他比陆团长可差大了,虽然陆团长也是个恶心人的家伙,可从来不会瞧不起人,相反,陆团长重视一切对手,哪怕是面对丫头,也会辣手摧花不轻敌,现在看来真难得啊,简直幸甚!

“打不起,我们只能天天躲。这也正是我被派来这里的目的,想问问你们,要不要借道去我们那躲躲?”

这话让胡义说得不咸不淡,可是几位听众哑口无言了,厅中一时居然静到落针可闻。

这话怎么接?这不坑人么!旅长大人扭头看他的团长,用眼神大骂他愚蠢,要面子就少一条活路,不会说话你插哪门子嘴?

团长扭头看他的旅长,用眼神反驳,不是你先嘲笑挖苦的么?我是领会你上级的意图才锦上添花羞辱土八路么?现在能怪我?

胡义并没有觉得惬意,以牙还牙只是他的自私性格使然,他现在正在想,这句话回去以后绝对不能原话汇报,否则苏大干事非杀了他这个为逞一时之快而不顾大局的混蛋,跟三连扯淡那事还没擦干净呢,这又一笔,还能活么!

梁参谋一直都没说话,有旅长团长在,又当着个外人的面,这个放屁都不响的参谋不适合搭腔。他的脸色非常不好,他在想,本末倒置!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耍面子做派?三国看多了罢?把自己当东吴了?完全弄反了!眼下,八路才是东吴,因为八路有稳固地盘,自己这边才是无处容身的刘备,舌战群儒不是这么演的!无话可说!无话可说!

旅长大人在尴尬之中权衡着,虽说这是个草包,可也不至于蠢到为了一句话的面子问题而放弃一个生存路线选择,但是,狭隘的他更在意那‘四个连’的问题,自己这一个旅都白搭,地盘说没就没,八路才四个连,能干屁啊?说他们有地盘?吹吧!主观上武断认定八路有地盘是扯淡,那么决心就好下了。

旅长总算把他手里那顶军帽扔在了桌上:“好意心领了!国难当头,身为军人,战死沙场是本分!”

语气骄傲表情激昂,他觉得既有面子又打脸,哪知道面前这位八路已经战死沙场n多回了,一个月前还一回呢,此时此刻的伤都没有痊愈。

……

梁参谋追到了村口,他这个参谋不是绣花枕头,而是像曾经的胡义一样,从一个大头兵一步步打上来的,正因为有能力,所以旅长才对这个参谋高看一眼,也正因为他有能力,所以英明的旅长只让他升到了参谋。

靠关系和地位上位的旅长大人看不出胡义这个土八路有什么特别,但是梁参谋看得出来,不说那种淡漠的凛冽气质,单凭胡义那别致的绑腿打法,他就能断定胡义肯定是从哪个军事门槛里走出来的,这不是一般的人会的。

见面的时候,他没有与胡义这个客人握手,现在胡义要走了,他向胡义伸出了手:“我叫梁武。”

胡义看着对方递来的手,迟疑了一下,才与对方短暂握了:“我已经介绍过自己了。”

“我想以后……我们可能还是需要互相帮助的。”

“抱歉,我的话说得不太客气。”

“那不是你的问题,军人……不需要客气,也不需要面子!”

这句诚恳的话,让胡义静静注视了对方几秒,转而道:“你们现在的处境……不乐观。我个人认为,这里呆不得。”

梁武何尝不是这样认为,他一直严肃的憔悴面孔露出个苦笑:“谢谢提醒。很遗憾,不能请你喝杯酒。”

“很高兴你这么说。”

“保重。”

“保重。”

话只有这么几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都不说再见,然后两个八路的背影在凛冽的风中走远,而梁参谋仍然伫立风中凝望,满面愁索。

……

对方瞧不起这两个土八路,而田三七同样瞧不起那些僵尸般的邋遢兵。他跟在胡义的身后,一步步走在寒冷荒原的浮雪,沉默了好久以后,终于说:“他们差远了!”

胡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他仍然不回头地问:“比谁?”

田三七很想说二连,可是他不好意思;又想说九连,可是这太敏感,只好答:“我觉得他们连咱的三连都比不了!”

“比什么?”

这个问题反倒把田三七给问住了,是啊,比什么呢?总不能比站军姿吧?比战斗热情?对了:“三连起码有斗志!你看他们,都像丢了魂的孤魂野鬼,这还能打仗么。”

“那要看他们想不想打。”

“我……不明白。”

“当兵就是送死。假装不怕死也是送死,活腻了去找死也是送死,有什么分别呢?”

田三七更糊涂了,内心骄傲的他思想水平有限,无法理解这话的真正含义。不过,他也不敢否定胡义,因为他知道胡义是死里来回滚的。

“我知道你困惑。你,和你的连长,不在我这句话里。”胡义所指的‘你的连长’并非说他自己,而是高一刀。

“为什么?”

“因为骄傲。或者说……你们二连都是死要面子的鬼!”

“……”

风,仍然凛冽;浮雪与尘,依然阵阵;一只鸟儿,正在飞过冰冷的上空。在这万物萧杀的寒冷中,显得格外突兀,格外不真实。然而那真的是一只鸟儿在奋力拍打着翅膀,飞得并不高,只是看着,便仿佛听到那翅膀扇动了空气的低低啸声。它漂浮在寒风中,从西南飞来,飞过了荒原上的两个仰望目光,飞向东北方向的白蒙蒙地平线。如果可以无限延伸视线,那鸟儿飞去的方向尽头,是梅县。

田三七呆呆看着慢慢消失在远方的黑点,忘记了刚才的问题,讷讷道:“那是什么鸟儿?白得像雪,我没见过。”

胡义也没见过,也许曾经有这种鸟儿飞过他的上空,可他没空注意到。只是看得出那鸟儿的雪白,漂亮得像是剪纸。

不知道多久之后,他们俩停下了,低着头,看着一大片薄雪上的一串串脚印,尚未被风吹淡,横穿过在他们俩回归的方向。

“看起来……有十多个,一列,一路往西南了!”田三七仔细地查看着脚印。

胡义已经半跪在地上,在一处没有浮雪的位置,看着踩在黄土上的脚印,再看看他自己穿着的日式‘昭五军鞋’,抬起脚,脚印上清晰留下了三十九颗铁钉钉痕,与那对比的脚印一模一样。仔细辨别了附近所有脚印,清一色铁蹄!

“这是鬼子。”

直起腰,回头南望,沉默了一会儿,又迎风北望:“你先回团里汇报情况。从此路上要谨慎,还要快。”

田三七明白了,胡义这是要回头,去给他们预警。双方再看不顺眼,在面对鬼子的事情上仍然是一家人,不能不去提醒。于是朝胡义点了头,转身匆匆。

背身向南,以为顺风的路应该暖和一些,可是没有这种感觉,仍然僵着手,仍然麻着脚,刺骨的冷。阵阵呵出口的淡白水汽,已经在宽黑眉梢凝出了淡霜,令那双细眼下的黑暗更深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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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章 藕饼

大宅院的正厅里,又是那五个人,又一次变得落针可闻。

旅长大人呆呆看着一身寒气未及散尽的胡义,无语凝噎。现在,一听见鬼子两字,旅长这心里就冰凉冰凉的,艰苦了这么久,这屋子他还没待够呢,有炉子,有茶,还有女人给暖被窝;这种情况下,这八路回头送来了这么个消息,不啻晴天霹雳,在旅长大人的眼里,连带着觉得这胡义都是个扫把星。

“我猜,那应该是鬼子的先期侦查,他们的部队可能正在向这里调动之中。”胡义说完了这句话,不再出声。

梁参谋转脸看旅长:“咱们现在就得离开这。”

旅长还纠结在失去幸福的怅然之中,讷讷道:“离开这?还能往哪走?”

“继续往北。”

这时那位团长开腔了:“是不是太草率了?嗯?就凭这八路的一面之词,咱就劳师动众全挪窝?梁参谋,从一个月前你就拐带着旅长朝北,现在你还怂恿朝北,北边有你家亲戚是怎么地?”

“王团长,你什么意思?”

“你是参谋,你问我什么意思?”

》⌒ “你……”

王团长不再看梁参谋,转而朝旅长道:“咱们自己又不是没人,凭什么信他外人一张嘴?我这就派人去验现场,另外,分八个方向放人出去侦查,倒要看看这到底是鬼子的故事还是八路的故事!”

梁参谋急道:“现在是迫在眉睫,那现场十几里外呢,一来一回多少时间?”

王团长深深一笑:“呵呵,看把你急的,迫在眉睫?这八路前脚走的时候,你后脚便去送了吧?站村头上又是握手又是笑的,我现在很好奇,你跟他嘀咕了些什么?我问你,当初电台是不是你毁的?你这是连环计么?我告诉你,单凭故意破坏电台这一条,就该毙了你!”

胡义这位看客没有什么不自然,曾经,这种事他看得多了,不稀奇。不过,他倒没想到这个梁参谋也是个敢作死的,他毁了电台?虽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场景,不过胡义知道,电台那玩意有的时候……不是个好玩意。

旅长大人总算回过了神,抬手一指王团长:“就照你说的办!”然后看着胡义说:“不得不委屈你在我这留一会儿了!”

胡义叹了口气:“可以,但我呆的地方必须有炉子。”

“你凭什么提条件?”

“凭我是来使。不归你管。”

卫兵走向胡义,胡义跟着卫兵出门。

旅长再没对梁参谋说一句话,也没看梁参谋一眼。

梁参谋也再没说一句话,谁都没看,只盯着桌上的半碗凉茶。

……

几个士兵出了村,迎风向北。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步入荒原,身后的村子渐远,慢慢消失于地平线。

他们不时在寒风中呵着冻僵的手指,小跑着跺脚,偶尔说着话。

“这不没事找事么?让个八路给忽悠出来了!十几里哎,说不定得冻烂我的脚。”

“班长,我就不明白了,你为啥主动领这个苦差?咱是刚巡逻完的,怎么安排也轮不到咱啊?”

走在头前的班长回头看了一眼,村子早已不在视线,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突然一脸郑重:“实话说,我就没打算再回去!”

排成一溜走着的几个兵冷不丁差点撞在一起:“班长你……”

“老子不干了!要跑了!”

“……”

“如果谁有这个心,那这算我送的一个机会。没这个心,现在回去报告抓我逃兵,我也不记恨,真的,只要别现在打我的背后枪就行。”

几个兵全沉默了,风吹浮雪,刀锋般刮过一张张冻得青紫的肮脏面孔,静静看着正在背风说话的班长,这个老兵一次次地领着年轻的他们爬过弹雨,谁又能为此打他的背后枪?

一个兵最终翕动了发青的嘴唇:“班长,你要去哪儿啊?”

“我累了,离家太久了……我家乡的冬天根本没这么冷。好几天了,我都做那个梦,梦见汉江水流啊流,梦见吃藕饼……我必须得吃一个藕饼……要不我活不过这个冬天……死不瞑目……”

脚印,一串串地孤单,在这个位置,在雪里,四散延伸,却没有一个是走的回头路。

……

一辆三轮摩托车开进了驻梅县日军司令部的大门,侧面车斗里下来一个鬼子大尉,个子不高三角眼,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办公楼。他,是上川千叶,在苦水溪,被打断了一条腿,伤愈了,瘸了。离开梅县医院之后,他是可以因伤残而回国的,但是在少佐的恳求之下留在了梅县,成为了少佐的助手,发挥余热。

办公室门开的时候,少佐正在端详挂在墙上的巨大地图,看到一瘸一拐的进门人,高兴得一脸笑:“上川君,我猜你是给我带好消息来了。”

上川千叶顺手递上一个皱巴巴的纸条:“位置基本锁定了,他们仍然在西南方向。”

“这么快?”少佐展开了纸条:“好!你这个侦查小队的组建真的提高了我的效率。要不是你的不幸,我又怎能有幸。”

“我同意留在这里,不只是因为国家,其实我很想知道,那场大雾里与我对面的人究竟是谁。”

少佐把目光重新放回地图上:“我要带队出发了,你有兴趣随行么?”

“这不是我感兴趣的。不过我倒是想给你一条建议。”

“嗯?”

“难得出去一回,为什么不能双管齐下呢?在梅县这里,不是有个**团么?”

少佐皱了皱眉毛,实在无法将那些土八路与眼前这件事关联起来。

上川千叶继续道:“我觉得,八路会帮他们;不管能不能帮得成,八路会尝试的。我了解八路。建议你做两手准备,说不定能有更多收获呢!扫荡八路的地盘容易,将八路聚而歼之的机会难得啊!”

少佐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当即大声叫进助手:“去通知命令有变,我需要时间修改计划。另外,通知李有德部即刻南下,我需要更多兵力!”

……

田三七拼命赶路,他没有傻到直奔大北庄去团部,而是竭尽全力赶到距离他最近的三连,转述情况,再由三连通信员接力狂奔大北庄。

当近乎昏倒的三连通信员被抬出了团部,陆团长和丁得一也站在了地图边。

良久,丁得一打破沉默:“看来……他们悬了!”

陆团长点点头:“如果他们现在全力向北,还是有机会进山的。你说,要帮么?”

“我觉得……该尝试一下。”

“我担心的是……他们会不会往北来。”

“何必猜他们呢,尽自己的心就是了。”

陆团长斜了丁得一一眼:“有你个大政委在,想不当好人都难啊!”

丁得一笑:“我说了,这只是我个人意见,该怎么办,决定权在你。”

陆团长离开了桌边,站到窗旁,仰望窗外的清冷,逐渐深锁了眉头。隔了一会儿,终于叫进了通信员小豆。

“命令!一连准备随我出发,去汇合三连。通知二连,拆分大小两部,小部向宋家村以东实施袭扰,大部汇合三连待命,准备随我南下。通知九连,对李有德实施袭扰。全部命令即刻生效!”

“是。”小豆转身便跑。

政委放下了手里的茶缸子:“你下决心了?”

陆团长仍然站在窗边望天:“那要看他离我还有多远,走着瞧吧!”

“那……这二连和九连的袭扰目的是什么?”

“能牵制则牵制,拉敌人视线,淡化我的主力行踪。你这个大政委,只能再唱一回空城计了,如果真的因此而有什么动静……那就领着老少再跑一回吧。”

“呵呵,这个……我在行!”

“警卫员。”

“有。”

“去炊事班准备我的口粮。”

陆团长离开了窗边,开始摘下墙上挂着的他那副装备,一件件穿戴得既认真,又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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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6章 迫近的冷锋

有炉子的地方,未必暖和。

胡义这个八路,在这地方是非常不受待见的人物,不只是旅座大人看他不顺眼,这些狼狈兵也懒得多看他一眼。你不是想要炉子么,炊事兵那有炉子,凑合去吧!

一个破落院子里,当间支着一口大铁锅,锅底的火红彤彤烧着,锅里的水汽白蒙蒙升腾,几个炊事兵跑来忙去做饭呢,胡义坐在锅附近的一块木头上,在烟熏火燎中烤着他的手脚,虽然院子里不时刮过寒风,呆在火边上也比那破屋里的阴冷强。

这已经是第二天了,这个仅剩六七百人的所谓旅,居然还在这村里耗着呢。昨天,撒出去侦查的九个小组跑了两个组,压根没回来,其中偏偏有去查验胡义所说情况的那一组。天已黑,再派人又没意义,侦查回来的七个小组都汇报了无异常,这给了英明的旅长大人再多留一天的勇气,也让倒霉的胡义延长了刑期。

他都纳了闷,难道那些鬼子的侦察兵错过了这里?如果发现了,现在也该出现了,怎么连一点端倪都没有?难道鬼子也嫌天气冷?等着雪化开春再过来?不管怎样,没义务呆在这里陪他们等死,胡△▼义打算吃完了这顿版,就琢磨脱身。

一个邋里邋遢的兵从破屋里懒洋洋地走出来,歪戴着脏兮兮的破军帽,两手在油光锃亮的袖口里对抄着。他也是个炊事兵,附近的人都叫他大狗,卫兵送胡义到这里的时候,指名要这个大狗负责盯胡义。

胡义是在这样的队伍里呆过多年的老兵油子,观察到现在,他能看得出来,这个大狗是个典型的刺儿头兵,他看起来是个普通的炊事兵,可是什么活儿都不干,连炊事班班长都不管他,与其说是不管,不如说是不愿招惹更恰当。

这是睡到现在刚起,大狗站在院子里冷冷打了个哈欠,眯缝着无良的眼,注意到了锅边烤火的胡义:“哎?我说……土八路,你怎么没跑了啊?”

来到这里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对胡义张口说话,胡义根本不回头,懒得搭理,继续烤着火,他知道,这个叫大狗的玩意昨晚假睡了一宿,他的枪一直开着栓,子弹上膛,就等着胡义出点事,因为他看到了胡义那块怀表,动了占有的心。

见胡义没反应,大狗晃荡到了胡义身后,盯着胡义挎背在腰畔的驳壳枪套:“怎么就没下了你的枪呢?快慢机?打开给我瞧瞧?”

“敢伸一手指头我就给你撅了!”

“什么玩意?特么把你能的!你撅一个我看看!”大狗伸手去扯胡义的枪套。

这一瞬间,他发现八路终于回身了,不只是回身,同时那右手里正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烈烈燃烧着的木棒,动作看起来似乎好慢,可是转瞬即成疾风。

呜——那是火焰被抡圆在风中的烈烈破风声,清晰刺耳,毛骨悚然。

咔擦——火星四溅,炭碎横飞,近在咫尺,躲闪不及,结结实实的当头一火棍。

任是火棍已被烧脆不够结实,也把大狗当场砸趴下了,那歪戴的破帽子顶上砸出了一个刺眼的黑色印记。

满院子人全傻眼了,一切都来得太快,不及明白状况。

胡义是个八路,可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八路正是从这样的环境里走出来的,他太清楚这里边的弱肉强食法则了。像大狗这种兵痞,只要让他一步,就再没好日子过。

趴在地上眼冒金星的大狗扯开嗓子:“狗八路打……”后面的字还没来得及挤出牙缝,感到后背被踏上了重重的一脚,只好停下发声改出气儿。

一脚踏着大狗,一手拎着半截尚在燃烧冒烟儿的棍子,胡义静静环视院子里的几个观众:“有帮忙的么?现在站出来!”

几个炊事兵正在攥着拳头,相互大眼瞪小眼犹豫之中,破院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刚刚进门的梁参谋愣住了:“这什么情况?”

……

摩托车停在路边的浮雪,少佐下了车,捂了捂被寒风吹僵的脸,原地跺着脚。

一个鬼子跑过来:“那村子在西面三十里远,他们还在。”

“还在?”少佐诧异了一下:“他们打算停在这里?”

本着搂草打兔子的想法,少佐出发前已经修改了作战计划,并不急着歼灭这股溃军,因为他要留出一些时间来给八路向南运动。为此,这次战斗他兵分两路,迫不得已又一次几乎抽空了梅县兵力;一路由鬼子一个中队,附以迫击炮组,加梅县治安军两个营组成,由他亲自统帅,直奔西南而来。

另一路是为打八路准备的,有两个鬼子中队,外加李有德部四个连组成,夜里才出梅县向西,悄悄进山。这一路的配置其实更强,两个中队,这才是最大的战斗力,在少佐眼里,八路更难对付,因为八路太滑,老鼠一般,为了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不得不这样安排。

地图被助手展开在寒风里,少佐认真观察了一会儿,禁不住摇头:“太慢了!太慢了!这样不行!”

助手闻言一个立正:“我这就催促队伍继续开进。”

“不是我们,是我们眼前的敌人,他们太慢了。”

助手也诧异:“难道这样不好?”

“不好,用来捉老鼠的诱饵,距离老鼠太远怎么行?命令队伍改变方向,向南绕过去,要从西南方向发起攻击,不许围,只许追,要把他们往北赶!”

随着手势加命令的大声传达,浩浩荡荡的黄色队伍转而向南移动,寒风之中,刺刀凛凛,踢踏声隆隆。

……

陆团长带着一连直奔无名村,通信员带着命令去通知二连,这需要些时间,所以,距离三连更近的二连反而是最好到达无名村汇合点的。

无名村外的哨位上,两个百姓打扮的人一个背着枪,一个背着铡草刀,站在寒风里不停搓手,别误会,他们不是民兵,是正儿八经的三连兵。

他们放着哨,嘀咕着不久前刚刚开进村里的一连,不服不行,跑了这么远路,他一连愣是队形不乱,那间隔保持得叫一个均匀,真有御林军的气派啊!两个哨兵到现在还羡慕着一连的一水整洁军装,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分下一套。

正说着话,残雪片片的山路上出现一支队伍,百多人一溜,居然明晃晃闪光,还用说么,雪亮刺刀上肩不下枪,这是牛x冲天的二连啊!本来这天气就够冷了,一瞧寒光凛凛的他们,那不更冷么?越看越冰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这一回,羡慕军装的事暂时放下了,背着铡草刀那位看得眼珠子直发绿,实在舍不得挪开眼,不禁催促另一位:“你回去报告去!我看着!”

就算是兄弟不睦,可现在是二连来三连,身为主人哪能不迎,郝平这个三连长闻讯出来了,迎面正碰上高一刀带队进村。

“高一刀,还迈四方步啊?你也不嫌冷,抓紧点,就等你了!”

高一刀朝笑嘻嘻的郝平还了一个笑:“还是你三连气派啊!这家伙,瞅你这无名村比大北庄还热闹呢!可羡慕死我这个整天钻山沟吃草的土老帽了。我这……得先给你道个喜啊。”

“道喜?我何喜之有?”

“你红三连灭了杂碎九连威风,**团扬名,这还不够你臭屁吗?啊?我跟你说你这简直是为民除害,大快人心啊!我高一刀都没办成的事,你郝平成全了,真是喜死我了!”

这话生生把郝平原本那一脸笑给说没了,他高一刀这个臭不要脸的既看不上九连,也看不上三连,他这是笑三连九连咬成了一嘴毛呢!郝平就纳了闷,这么冷个天,这么大个风,他咋还能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贱!不怕闪了舌头吗?

这高一刀还没说完呢:“不得不夸啊,**团第一神枪,从此花落你三连家了吧?你说这以后谁还敢和你们三连打靶?这才叫……”

“高一刀,你再说话我真咬你!我敢活活咬死你你信不信?”

……

李响呆呆看着面前的大木箱子,问刚从大北庄回来的小红缨:“这又是啥?”

“火药。我从李算盘手里赊出来的!怎么样?喜欢不?”

李响心说我喜欢个屁啊,我就是让这玩意给崩飞的!嘴上倒没应心:“别告诉我要再帮你摆个地雷!”

“嘿嘿,你咋知道的?”

“你玩上瘾了是吧?上次那一声响,指导员埋怨我半个月呢!这不是开玩笑,出点事真了不得!他已经说了,以后但凡这种事,必须先得到他批准。”

“你个怕死鬼!用不着你行不行?你把我教会了就成!”

教?她这德行的鼓捣这个跟作死有什么分别?李响心说这事要是让连长知道了不得动脚啊?抬手一指窗外:“小豆怎么来了?他也是和你一起回来的?”

“你这打岔的技术太差劲了!”

“我不是打岔,那不是小豆么?”

小红缨回头,果然,还真是小豆,正从碉堡方向匆匆跑进了空地。

推开屋门扯开小嗓子:“干嘛来了?既然前后脚,你怎么没和我们一起走呢?”

本欲跑向秦优住处的小豆停下来,喘着粗气:“团部急令!我是赶的夜路。”

根据小豆的仓忙神色,小红缨预感到了一丝战斗气息,清澈了漂亮的大眼,忘记了正在灌进门口的阵阵寒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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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7章 无法逃脱的命运

一个兵走进了院子,斜背着个木药箱,最醒目的是他左臂上戴着围臂臂章,白布底,红十字。那白色已经无法称其为白,有土色,有血色;那红色十字脏得已经淡化,这是个卫生兵。

“谁受伤了?”他站在院子里问,声音不大,精神萎靡,同时还在下意识搓动着手指,搓下一层层泥黑。

“瞎啊你?是老子!老子受伤了!”一身泥灰还没打扫干净的大狗坐在火堆边,破帽子捏在手里,极不客气地朝那卫生兵嚷。

卫生兵看了看大狗,不情愿地走到火堆旁:“伤哪了?”

大狗指着头顶上刚长出来那老大一个包:“特么你自己不会看?”

“这……不需要处理。”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我听听?现在就给我打上绷带,别等老子数到三!”

卫生兵对大狗的要挟很无奈:“绷带……不多了。”

“我去你x的!”那货直接将他捏在手里的破军帽狠摔在卫生兵的胸口上:“这话你特么咋不敢跟团长说呢?你在他那脑袋上都缠出个帽子了!你个不是人的废物!你特么也算卫⊙→生兵?你救活过谁?你个丧气废物!”

卫生兵用很小的声音还嘴:“你是炊事兵,我也不见你会做饭。”

这一句顶嘴让大狗炸了庙,刚被胡义打了结结实实一棍子外加重踏一脚,感觉到了那八路是个狠人,本欲设法报复却被梁参谋给警告了,心里正憋屈有气无处撒,此刻腾地站起来,一脚便踹翻了卫生兵,不依不饶还继续踢打,口中大骂:“丧气废物!明明兄弟们能捞个好死,你特么还装人犯贱,逼他们多喘几口气,我踢死你个不是人的废物……”

卫生兵蜷缩在地上抱着脑袋一声不吭,院子里的几个炊事兵各顾各地忙,仿佛什么都没瞧见,炊事班长忽然想起来这里还有个‘客人’在呢,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儿,过去扯住虐待卫生兵撒气的大狗。

胡义还是坐在大锅旁边烤着火,懒得听也懒得看,他更在意的是如何离开这个死地!

这时院子那扇破大门又响了,胡义摆转了目光,看到一个邋遢兵贼头贼脑刚进门。

“你怎么来了?”大狗气呼呼地住了手,朝进门人问。

刚进门这位,朝炊事班长一笑,又盯住胡义看了一眼,走向大狗,扯着他便往破屋里走,同时低声道:“有个事和你商量,咱屋里说。”

不久后,那兵出了屋,晃悠着走向大门口,同时又朝胡义看了几眼,才离开。

大狗随后出来,从地上捡起他那掉落的帽子,连土都不拍,直接歪扣在头上,盯着胡义的后背看了几秒,才抬脚步,居然凑到胡义身旁,扯了块木头坐了。

“能不能离我远点?”胡义目光不转盯着锅底的火,语气冰冷。

“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

“我没兴趣跟你相识,高攀不起。”

大狗一笑,仿佛没听见胡义的不客气,抬头看了看四周,见没人关注这口烧着水的锅,便把头往胡义那边再凑一点,压低声音:“你是不是琢磨着跑呢?”

“我在这呆得挺好,起码这火不错!”一块木柴被胡义顺手扔进火里。

“我是负责看你的,我想……你可以出去溜达溜达。”

“你是希望我往村边溜达呢?还是往没人的地方溜达?”

“……”

“我觉得……打闷棍,比开背后枪更保险点,你说是不是?”

话被胡义挑明了,大狗咔吧咔吧无良眼,叹了口气:“原本呢……我是那么想来着。可现在……我只问你想不想走?”

关联到刚才进门的那位表现,胡义忽然明白了,大狗这个愣头青想当逃兵!对于没有正当理由外出的大狗而言,胡义是他的机会。

“什么意思?”

“你跑。我追。”

“这主意是刚才那位出的?”

“对。我和他一起。”

胡义是个八路,所以大狗说话无耻到连点遮掩都没有。

……

队伍全部在无名村汇齐,经过简单休整,陆团长不再多耽误,立即出发,向南。

二连行进在当先,一连行进在队尾,三连被团长筛掉了一半兵力,没枪的没子弹的全留下,杨得士这个指导员留下看家。

很久没有如此意气风发地领导**团全部主力出阵了,站在蜿蜒行进的队列旁,看着山舞银蛇,吹着凛凛北风烈,陆团长兴奋满腔。他深爱这种感觉,他喜欢这种冷,在刺骨中努力舒展着胸膛。他眼里,这金戈三四百,仿佛千万人,怎不澎湃。

郝平从后头跑来,停在正在观景的团长身旁:“团长,咱们要向南行进多远?一直到与对方汇合吗?”

“汇合?如果他们让鬼子给包了饺子,咱们这点馅儿补进去有什么用?”

“那……咱们能做什么呢?”

“试着帮他们留一条路。”

“留一条路?”

“对,如果他们要北上,黑风山以南的三生谷是必经之路,我们就在那里等。只要他们能接近三生谷,才会变成一盘活棋,这棋才值得下,我才有决心打!”

郝平在心里把团长这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不禁有底了,转身催促身边的队伍加快速度,向前。

……

团部送来的命令,让秦优感到十分惶恐,胡义这个行家不在家,他指导员自知不是打仗的料啊!说是要求九连对李有德部进行袭扰,还不许打得太狠结了仇,那得怎么打?开会吧!

连长胡义当使者去了,石成这个踏实的不在家,骡子这个偶有鬼主意的也没回来,目前九连大将只有一位,马良。

可是要开会,也不能就指导员和马良二位吧?那不叫开会,那成嘀咕了!所以,三排副李响列席;可这还是不行,李响这货是个茶壶,不问不答,有问他也说不出啥,不讨论不争辩,加上他也没区别吧?虽然秦优并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可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组织一次‘作战会议’,不像点样哪行,鉴于上一次九连战斗的表现,小红缨也被列席了,这回总算是凑成了一桌。

秦优的住处小木屋,就是九连指挥部,一张破桌子四个板凳,外加一床一火炉。

秦优上首坐了猛抽烟,皱起一脑门子皱纹。

马良左面坐了,拿着他的军帽在修型,眉头深锁。

李响右边坐着,一手拿钳子,一手捏着块铁片,闷头不知道在鼓捣个啥。

小红缨坐在下首,半伏在桌边,一手搂着个破茶缸子,一手蘸水在桌面上乱画。

静得没边儿了,秦优不得不敲桌子:“哎哎?我说三位,说话啊?”

小红缨抬起了眼皮:“说啥?”

“说打李有德啊!”

“我不都说了吗,你们都不同意,还问我干啥?”

马良放下了手里那顶已经不能再漂亮的军帽:“你说那叫主意么?”

“怎么不叫主意?把你那一排给我,我带上李响和那一大桶汽油,去烧他个乌漆墨黑,简单又方便。”

“你怎么就跟放火杠上了呢?水火无情,一把大火下来那还好的了么?团里的命令是不要和李有德结仇,你这不是逼着他找咱来拼命么?”

“所以啊,还问我干啥?”小红缨闷头继续去画她的小王八了。

秦优被他抽的烟呛得咳了几声,而后朝马良道:“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要按团部这要求,办法真不多。”

“不多也得想啊,说的是即刻执行呢。”接着用脚在桌子底下轻踢了李响一脚:“我跟你说,不用你小子在这穷鼓捣,定不下个方案今天不散会,开到明天也不散,我让你坐这鼓捣个够。”

李响不得不暂时放下了手里的活儿:“我……没意见。”

“……”

马良叹了口气:“其实……最好的选择……是打炮楼!即是打,又打不出仇。可关键问题是……这也是个最不容易的战斗,硬打咱们打不起,轻打又没效果,难在这了。”

“打炮楼?”秦优考虑着马良的话,从大方向的要求上来说,这确实是最可行的选择,可马良所愁的一点都不差,九连牺牲不起了。秦优一拍桌子:“现在咱们就来研究研究打炮楼的问题!”

“真打啊?”马良一副无奈。

“谁要是能想出个既能打下炮楼,又能减少牺牲或者不牺牲的办法,我就让他指挥这场战斗。前提是不准打绿水铺炮楼的主意,要打也是打落叶村炮楼。”

“为啥?”三个人这次异口同声。

“哪那么多为啥?想当连长现在就给我想!”

话音刚落,小红缨的辫子便翘起来了:“这个连长我当了!”

“啊?这么快?说个主意来听听?”

“主意……那个……我还在想。”

马良听得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帽子扔那小官迷脸上。

……

一个八路大步奔跑在荒原浮雪,他身后几十米远,两个兵正在大步奔跑着追,一片村子正在他们身后的东北方向渐远。大狗利用他的人际关系,吸引了村子西南方向的哨兵,然后胡义这个八路便跑了,他自然要追出来了。

现在村子已远,八路跑在前头仍然不停,两个兵追在后头也不停。因为跑的是真跑,追的也变成了真追。

一个边跑边问:“大狗,咱还追他干啥啊?”

大狗气喘吁吁答:“报仇!他个狗八路以为那一棍子是白打的吗?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哎呀我天,你至于吗?”

“怀表。银的。逮住他咱俩的盘缠都齐了!”

这句话管事,另一个兵立即闭了嘴,奋勇直追。

哗啦一声,大狗边跑边拉动了枪栓,他拎着的是一支漂亮的‘马四环’,这个邋遢兵痞与这支步枪根本不搭调,但这偏偏就是他的枪。

“土八路,再不停下我可要开火了!”

奔跑中的大狗突然一个急停,脚下滑起碎雪大片,那支马四环步枪异常熟练地飘平,枪托利落靠紧了大狗的肩膀,如此气喘吁吁之下,他竟还能把枪端得稳,靠在表尺后的眼在这瞬间习惯性变得冷而凌厉。

胡义停下了,微驼了背,大口喘着气,并没有去摸他腰侧随身的枪,也没有举起双手,更没回头,他只是静静盯着前方,不停地喘。伤势并没彻底好利索,跑了这一段,很多位置都疼。

端着枪的大狗一直瞄着,向前走着,他心里有点诧异,这八路为什么不趴下,他也带着枪呢?他不像个怂包,这样就老实了?有诈!枪口一直紧瞄目标后背,余光一直注意他垂在两侧的手,只要他有摸枪的动作立杀!

过了一会儿,当这两个追兵站在了胡义的身边,大狗手里的步枪缓缓放下了,他们开始跟胡义一起往前看,呆呆的喘息着,像是三个并立寒风的木桩。

前方,灰白色的地平线,正在出现一排排黑色的点,正在慢慢清晰,正在逐渐连成一条长长的线,显得越来越宽。不知何时,天空中已经铺上了一层乌云,却不及那条步兵推进线带来的压迫感,让三个傻站在荒原上的人觉得风更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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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8章 竹节领章

鬼子来了,胡义的话被印证了,从此刻起,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跑了。他不属于这个序列,没义务再留下证明勇敢。

但是,一点解脱的感觉都没有,他宁愿鬼子没来,宁愿眼前的黑暗线只是幻觉,宁愿继续逃。他是跑过,当过正儿八经的逃兵,人说盗亦有道,那么逃兵呢?逃兵也该有底线,死里挣活,为的是不死,不代表可以剥夺别人的活。

伫立寒风,他久久不语,这样的场景看过千百回,很早以前,他会感觉到热;冲动,和激情,澎湃在他年轻的心里,一次次试图撞碎自己的胸膛,洒满地。后来,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他只是感觉到冷,麻木的心已成冰湖,连波澜都无法出现。

现在,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不热,也不冷;他猜……许是因为她,因为自己的冷血里……也流动着她的血,她虽然……看起来很冷,其实她是热的,她的血也是热的,冷与热的交融,这感觉很怪,很复杂。

胡义失神了,他居然失神在这里,在此刻,在黑暗的兵锋压迫之前。

他看着远方的黑暗线,想的却是与之不相关的她,迷失了自己,迷¢≧失在天外。从前,现在……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哎!你吓傻了吗?特么跑啊!”

回过神的大狗拎枪掉头开窜,还没忘了朝发呆的胡义嚷一嗓子。

胡义回了头:“你难道不打算知会你的弟兄们一声?是不是被围还不知道呢。”

才奔出几步的大狗停住了,顺手扯住了那个同伙,反问胡义:“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离开前,起码得告警。”

“你开枪不就得了!特么我来!”大狗反应过来了,举枪准备放。

“开枪就没有侦查机会了。现在,你俩该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北,至少跑五里,然后回去说明情况。”

“你呢?”

“我直接回去说这边的事。”

胡义最后回望了一眼来自西南的黑暗线,叹了口气,朝村子加速,变成了坚定的奔跑,跑过了满脸纠结表情的大狗,没再回头。

呆呆看着八路的背影奔向远方的村子,同伙忍不住问大狗:“咱俩……咋办?”

一直盯着八路远去背影的大狗咬了咬牙:“贱!我朝西你朝东,跟弟兄们交代一声再说吧。”而后不再犹豫,转身直奔西北。

那同伙看了看大狗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敌人锋线,用大狗已经无法听到的声音说:“已经是逃兵了,何苦回头。对不起了兄弟,保重罢!”话落转身朝荒原疾奔。一块脏污的名牌被扯落,飘在他身后的寒风里,雪面上的仓惶脚印中,坠落了一枚青天白日帽徽,白映蓝,蓝映雪,冰冷。

……

梁参谋神色焦急大步冲进厅,没见到旅长,遂直奔偏房,一把扯开试图拦阻的卫兵,撞门而入。

有女人惊叫响起,被窝里的旅长大人睁开惺忪睡眼,正酝酿着朝擅闯禁地的家伙大发雷霆。

“鬼子来了!西南方向,至少一个中队,现在不到五里!”

“什嘛?”旅长傻了,楞了三秒钟,腾地从被窝里跳了出来,慌得穿不上裤子:“西南?怎么可能?要来也该是东边啊!你确定?还站这干什么?去安排啊?”

“王团长已经在做撤出准备了。”这句话其实只是一半,另外半句是:就等您一位了。但不能说。

这时一个士兵跑进了门外的厅,楞了楞神又冲到了这扇敞开的偏房门口外,习惯性地想朝梁参谋开口,忽然注意到正在屋里穿裤子的旅长,遂改为朝旅长道:“西面发现敌人,好像是治安军,可能有一个营,已经不远啦!”

这话说得旅长大人好不容易提起来的裤子又掉了。

又一个士兵冲进了厅,止步后同样改为奔到这个偏房门外:“王团长已经带领所部向北出村。”

这裤子算是提不上了,旅长索性不提了:“我还没下令呢他就敢走?”

“王团长说……他要做突围先锋为全旅杀开一条血路。”

真是忠心耿耿一片赤诚,梁参谋很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不是不敢笑,就是笑不出来,无奈中做了个深呼吸:“旅座,我出去安排殿后,你抓紧时间带队伍往北出发。”

“好好!快去!现在我任命你暂代新团团长。”

这个所谓新团,其实是已经被打得几乎没了编制的那个团,团长团副全没了,乱七八糟收拢在一起大约二百人。王团长自己的余部大约三百多人,旅直属残部约百人,这些就是目前全旅的兵力分布。

这时候成了团长了,高升了,到底算荣耀还是悲催?

……

村子里早已鸡飞狗跳仓惶一片,一个八路军,站在村里的某个墙角边,倚靠着一个冰冷的磨盘,疲惫地喘息着,静静看着一个个无魂的灰色身影凌乱飘过,显得格格不入。

他曾经,是其中一员,现在,他成了路人,与其说是他在看无魂,不如说是无魂的灰色身影们麻木地忽视他,证明他的不存在。他没有所谓感触,也没有所谓深思,只是觉得风很冷,刺骨地冷,心里莫名地难过,却不知道为何难过,也不知道是为谁难过。天空,灰蒙蒙的;那细狭眼底,也灰蒙蒙的;所以,整个世界,看起来都灰蒙蒙的,到处都是斑驳冰冷的墙。

后来,他离开了墙角,不紧不慢走向他呆过的那个炊事班院子,走之前,那里也许还能捡些剩下的热饭呢,保持体力才是一切的根本。

推开破门,狼藉的院子里火未灭,缭绕着余烟,铁锅被带走了,但是旁边的地上洒落着一些黏糊糊的粥米,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升腾着水汽显示余温尚在。不过,一个邋遢兵正蹲在火边的地上,用脏手一把把地把地面上倒洒的粥米划拉进他的铁饭盒,根本不顾沾了沙子带了泥。看来,临危不乱的大有人在。

“交出一半,否则你走不出这个门!”胡义终于拽出了他的m1932,子弹上膛关保险。现在情况不同了,这已经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对方也已经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兵,这是没有法则约束的灰色边缘地带。

正在捡粥米的家伙闻声回头,歪戴的破帽子下,是大狗那张无良的肮脏脸,他诧异地盯着胡义看两秒,又用余光瞥了一眼他那支摆在附近地面上的枪:“好歹你得找个盛器让我给你倒一半。”

“用不着,把你的饭盒放下,我才会考虑给你留一半。”

胡义手里的枪只是自然地垂拎着,并没把枪口指过来,但是他毫不犹豫关闭保险这个小动作被大狗看在了眼里,让大狗闻到了一股硝烟味儿,这不是恐吓。就算对方没抬起枪口,也没机会反抗了。

“有病吧你?这点事至于吗?”

“好像……有人这样问过你吧?你说呢?”站在荒野的时候,胡义虽然没回头,也曾有一瞬感受到了背后的冰冷杀机。

“当时我只是想赚点路费。钱财身外物,你特么就这么放不下么?”

“我没时间听你说到鬼子进村。现在离你的饭盒远点,也离你的枪远点。”

胡义开始向前走,大狗放下手里的饭盒无奈退。

鬼子正在逼近,队伍正在仓惶出村,这二位还在这为争口热饭打酱油呢,这叫什么?似乎……用‘品味’二字更恰当,格调和档次,不是谁都能有的,也不是一定要在金碧辉煌中展现,就像胡义手里拎着的烤蓝m1932正被寒风吹着,或者大狗那支带有漂亮铭图的马四环正躺在脏污地面。

……

王团长带着他的人当先向北出村,这方向不是乱选的,旅长虽然草包,不代表所有人都是草包。西南方向有鬼子,西面有治安军,东面和北面情况未知,但是东面绝对不是好选择,越向东地域越开阔,离梅县也越近,如果不想打,只能蒙头向北。所以大狗带回了西面的消息之后,王团长果断开溜,已经落魄至此,旅长算个屁,跟他说带队突围开路已经够给他面子了,不吭声就走又能怎样?谁让他自己废物呢!

旅长匆匆拢起直属的百人多,也出村奔北了。这草包朝北的原因更简单,既然有人开路,当然跟着更安全,王团长朝哪他只能朝哪。虽然对王团长寒了心,也没勇气撕破脸,因为队伍已经没魂了,他自己同样也没魂了。苦难多日,他现在忽然觉得正在离开的这个村子像是世外桃源,像是天堂,这让他深深的后悔,后悔成为军人!荣为旅长,又怎样?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梁参谋匆匆拢起二百多残兵,临危受命当了团长,并没能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他早已不敢妄想国家民族,只是想让这支队伍避免覆灭,而支撑到底,尽一个军人的本分。

参谋的领章,是与众不同的,他不像普通军官那般两个领章同样,而是一边军衔章,一边竹节章。

在寒风里,望着北去的仓惶,梁参谋将他领口一边的竹节章扯了下来,只留下另一边的两杠一钉少校军衔章。垂下头,看着摆在手心里那金边红底两个金色竹节交叉图案的参谋章,苦笑,然后珍惜地揣进了上衣口袋。

“没时间安排了,全体混编为两个连,以各自从前番号为准,单号即为一连,双号即为二连。”

村北口的二百来个兵随即自觉分成两拨,没有人说话,很静,因为梁参谋是他们最为钦佩的长官,某些人还曾与他并肩战斗过,他是值得信赖的。

“很遗憾,我领的任务是殿后。要跑也不能这么跑,只是跑就不叫殿后了。目前已知鬼子在西南,西侧是治安军,我们还有时间,得打一阵来迟滞他们,现在跟我向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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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9章 放羊

如果你身处冰冷,那么有温度的食物会使你感到幸福。捧在手里,那热从指间到掌心,通过手臂传递到你的心;吃进口中,那热仿佛能浸润你的五脏六腑,使你暂时忘记冬天。

任粘稠里掺了沙子,也混合了土,也无法阻挡胡义的狼吞,举着脏兮兮的铁饭盒,大口大口入腹,这不能嚼,只要嚼,会后悔的,不能让牙碜破坏这幸福感觉。

鉴于大狗的口水越来越长,眼神也越来越痛苦,胡义实践了他的诺言,只吞了一大半,然后将剩下一小半的饭盒递起来,示意他现在可以过来拿了。

“你不是说给我留一半吗?这特么才剩多少啦?”

“哦?嫌少?那算了。”

正准备收回递饭盒的手,便被大狗一把夺了过去,仰脖就灌。

做个深呼吸,暖和多了,连刚才那阴冷的心情都消散,随口吐出几块沙粒,这回该上路了。

那点粥底几口便被大狗灌没了,正在舔饭盒的他忽然问已经转身要离开的胡义:“你准备去哪?”

“回家。”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说这个词,⊙总是听别人这么说,现在他觉得暖和了,忽然也想这么说,于是故意这么说,并不是说给大狗听,而是说给他自己的。

很想知道说回家是怎样的感觉,现在说了,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下意识地笑了,并且笑得有点不自然,一点都不好看,可惜这个难得的笑容,背后的大狗是看不见的。

“你不干八路啦?我瞅着你也不像个八路!你家在哪?”

“北边。”胡义没停脚步,大步出了院门。

破烂院门在冷风中吱吱嘎嘎摇晃着,凌乱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脏兮兮的大狗一个还在捧着个已被舔干净的破饭盒。他呆呆的,更像是傻傻的,破歪帽子下的无神眼仍然在盯着已无人影的大门看。回家,他羡慕别人这么说,他也很想这么说,好像这么说……就会被人高看了。有家的人不多,还有什么话是比说回家更……令听者自惭的。比如现在,从来不愿难过的大狗,也难过了。

这个该死的世界!是个无处容身的世界!悲哀到连做个逃兵都不知道该去哪!已经做了逃兵了!还要老子怎么逃!还要怎么逃……

很怪,胡义那无心的两个字,让无良的大狗傻愣到了现在,寒风中那张肮脏的脸禁不住微微抽动着,像是压抑着什么,又像是要释放什么。他终于恶狠狠摔下了破饭盒,饭盒落地变形,还在翻滚,他又不依不饶地冲上去,恶狠狠地踩,用尽全力地踹,一脚又一脚,发疯般将那饭盒跺成了肮脏的铁皮,扁扁地嵌在泥里,脏得像他自己的脸一样。

无人观赏的孤独暴力之后,颓丧的大狗觉得好多了,他努力恢复平日的得意,指着镶嵌在地面上的倒霉作品,不忘嚣张道:“贱!老子见你一次灭你一次!你特么记着!”

喘着粗气,拾起地上的爱枪,还不忘用他身穿的脏军装把沾在枪身上的土擦了擦,才挂上肩膀后,大步走出这个狼藉的倒霉院子。

……

枪声响了,在村子以西二三里,毫无预兆,疾风骤雨般地开始喧嚣。

梁参谋没有选择边退边打的方式,而是主动向西出击,与敌接触。目前队伍的士气太差,如果边退边打,注定会变成只顾退,越退士气消耗越快,最终崩溃。

但是他不会为此盲目到不知斤两与鬼子对垒,所以选择了向西,与治安军交火,目的有二,一方面这可以让西南方向上的鬼子主力变向向西运动,同样可以起到整体迟滞敌人速度的作用;另一方面,要利用这次短暂的战斗,提振一次士气,跑了这么久,该听听枪响了,哪怕打不了多少敌人,也能唤醒老兵们的麻木神经,起到热身作用,不专业的治安军是个好陪练。

荒野里,两个连拉开成两条平行射击线,一条在前,一条在后,有心将敌人放近些打,但是开阔的环境很难隐蔽意图,治安军又是泥鳅型的,距离还没到四百米,他们便开始就地隐蔽了。鬼子目前给他们的任务是‘放羊’,只要目标没有向西逃脱,他们就不算失职,当然是怎么安全怎么打,明明是进攻方,兵力又是三四百人的一个满编营,心里的真正想法却是:有种的你来攻我啊,老子保证不退!退了是你养的!

这种情况下,梁参谋果断下令开火,无论如何也得把枪打响,隔着四百多米,双方交火,弹雨纷飞。一边是为了释放满腔怨气,一边是为了打给皇军听而奋力还击,这样一场无聊的火力远射,居然打得出奇的激烈,步枪机枪全响了,子弹呼啸如大风刮。

一个兵手里拖着步枪背带,爬在雪里,两手已经冻得发紫,顺着一条土坎后爬着,空气里的呼啸声听不出是近是远,土坎上各处偶尔冒起了土烟,噼噼啪啪被冲击着。他一直爬到了半跪在土坎后举望远镜向南观察的军官附近:“梁参谋,咱要在这靠到什么时候?这算个什么仗啊?”

“不算什么仗,只是让你们听听响。把枪打热了,还能暖暖手呢不是。”

虽然成了所谓团长,但是这些兵仍然习惯性的叫他梁参谋,他一直举着望远镜朝南看,而不是向西看战场,因为他在等鬼子出现在视野,那便是撤退的时候。

“梁参谋,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望远镜放下了,梁参谋盯着那个兵:“如果你想从战场上爬出去,你尽可以爬,我可以不回头,当看不到你。可是如果你想说话,我告诉你,我不想听,也不希望任何人听。”

那兵垂下头,一拳捶在冷雪中:“真特么憋屈!”

“憋屈?我并不憋屈。我执行的不是旅长的命令,而军队的命令,也是我自己的命令。”

……

村子以北,二里外,一个八路迎风大步走,偶尔偏头,朝西方的枪声位置望,但是什么都望不到。

他身后十几米远,跟着一个邋遢兵,那是大狗,也是边走边偶尔朝西望。

他俩一直都没说话,只是顺路而已,胡义往北是为了回家,大狗往北是因为目前……往北最安全,好歹前头还有王团长开路呢,还有旅部呢,向东没底。这个胆大的兵痞当了逃兵也敢大摇大摆,根本不怕抓,都这种时候了,除了鬼子,谁有心思犯贱抓他?

也许是觉得旅途寂寞,大狗终于忍不住朝前嚷嚷:“哎,走那么快干屁,你也不怕老子不高兴了黑你一枪!”

可惜前面那位八路连头都懒得回,愣是把身后的混蛋当空气了,这种藐视让大狗想起了他失去的大半饭盒热粥,忍不住肺子里又是一阵疼:“哎呀这把你牛x的!今天要是不打你一枪我特么就不姓唐!”

止步,摘枪,拉栓,上膛,瞄准。

“你有完没完!”一张冷脸终于回了头,虽然卷曲帽檐下的眉眼看不太清晰,不过这回他显然不高兴了。

“少特么废话!把枪给我撂下怀表交出来!”大狗拉着射击架势,一直瞄着十几米远的八路,满脸嚣张。

“开枪,我就把怀表送给你!”胡义没兴趣再陪这胡搅蛮缠的玩游戏了,虽然大狗的表情嚣张得很到位,可他的扳机并没有压至击发前的临界状态。这愣头青枪抓得很溜,是老手,如果有杀心,他是不会如此的。因此,胡义没兴趣准备闪躲和拔枪动作,说完了话掉头继续走。

“土八路你不要逼我!一!二!三!”

数到三了,枪没响,大狗还愁该如何下台阶,胡义反倒停了。

“怕了吧!嗯?”嘘出了一口气,大狗端着枪朝前走,来到胡义身边,又一次缓缓放下了枪,然后第二次陪着胡义一起傻站在寒风里,一起呆呆朝东边看,下意识讷讷道:“我特么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个扫把星,只要停下准没好事!”

东面,远远的地平线,正在出现一排排的黑点。

胡义也讷讷嘀咕:“怎么感觉这么怪呢?”

“嗯?怪个屁啊怪?不是鬼子就是治安军!”

鬼子是从西南来的,西面梁参谋组织的战斗还在响枪,这么长时间了,东边又冒出敌人了,还不紧不慢的,有这么指挥的么?进攻速度没有,貌似个黏黏糊糊的半包围圈,这能堵住谁?大冷个天,这是图什么?鬼子那脑袋让驴踢了?

深锁了一会眉头,转脸看了看身边还在傻呆呆向东张望的大狗:“还楞什么呢?开枪啊!”

大狗对视胡义,那脏兮兮的表情变得很复杂:“我说有你这样的吗?当个八路就这么牛x吗?老子有心饶你一命你特么还要逼我?”

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让胡义变得满头黑线,无奈之下,当着大狗傻呆呆的面,拽出了他的驳壳枪,上膛,关保险,抬枪。

呯呯呯——

三声枪响清脆嘹亮,回荡在寒冷荒原。

大狗总算被震荡得清醒了,这是给殿后的梁参谋他们提醒呢!看到胡义收了枪已经开始朝北甩大步了,慌不迭也开始随他飞奔。

跑啊!没人能追上逃兵那颗奔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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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0章 无名无心

乌云,已经铺满了天空,也许是因为很高,也许是因为空气太冷,仰望是灰蒙蒙无限,没有任何细节,只觉得晦暗无垠。辅以刺眼的雪白,间或因风裸露的枯黄,这让山峦的线条看起来更重了,仿佛被画笔描过了几遍。

一支灰色的队伍匆匆行进在山峦间,四百多人,单列,间隔,行进成一条蜿蜒近二里长的线。

陆团长不在前头的二连,也不在后头的一连,他一直居中,跟随在三连的队伍里。这无关勇气与面子,而是因为居中调度距离最短,应变时,他的命令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到达前面的二连和后面的一连,整体反应最快。

郝平发现团长和他的警卫员离开了队列,停在了一边,于是赶上去,到了团长身畔:“团长,怎么了?”

陆团长两腿开立,双手扶着他自己的后腰,努力后仰身体做舒展动作:“腰疼,熊毛病又犯贱!”

这是上次受伤后落下的毛病,长途行军外加天气变化导致,郝平劝道:“让队伍减缓一下速度吧。”

团长依旧看着前方远山:“距离三生谷还有多远?”

“不⊥→远了,我估计……最多十里。”

“十里?”陆团长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下:“命令!停止前进。去通知二连,派出两支侦查,一支向南,进入三生谷,侦查至南端回返;一支由此向东,出二十里再返回。”

三生谷,是两座相邻山脉的交汇点,这山谷不长,却是此地南北间的唯一通道,绕行的路线不是没有,那太远了。陆团长是要在三生谷等待接应机会,但是三生谷本身就是个险地,他觉得……鬼子如果要防那支溃军北逃,是有可能在三生谷设防的,这样一来相当于关门,保险。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不是没有,为防队伍与鬼子仓惶遭遇,任何可能性都要考虑到。

然而此时,视线范围里的某座山顶,山顶的某片枯草后,雪里趴着几个快要冻僵的鬼子,其中一个刚刚放下了手里的曹长镜,朝附近挥手,一个鬼子便下了后坡,开始向东跑。

……

以三生谷北口为基点,斜向东北方向,距离十五里,一座背风山后,两个中队鬼子加李有德部四个连近千人,全都临时驻扎在这呢!

想要在茫茫大山里打八路的埋伏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现在鬼子赌八路会相机接应那支倒霉的溃军,这就有脉络可循了!三生谷是方圆百里内的唯一南北通路,如果八路南下,必由此过,或者他们谨慎狡猾,怕被关门成为瓮中之鳖,也该卡在三生谷替溃军守住这条活路。

两个中队都悄悄摆在这了,不是因为战斗力的问题,而是因为八路不好抓,崇山峻岭地形复杂,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让八路跑了,多可惜?只要八路露出尾巴,哪怕他们不过三生谷,凭着人多,也能把他们堵住!

一个鬼子侦察兵疲惫地冲进了不敢生火的寒冷营地,直奔指挥所。

两个鬼子中队长都是大尉,其中一个被少佐临时任命为总指挥,八路来了,这个消息让他兴奋得忘记了一夜以来的寒冷,忍不住咧嘴笑了,可是笑容还没持续三秒,表情突然又转为愁索。

“这是好消息,同时也是个坏消息!”

另一个大尉诧异:“为什么?”

“八路是来了,可他们没有向南直奔三生谷,反而停在了我们西面十几里,也向这里派出了侦查分队,可能……我们的行迹是遮掩不住了。狡猾!太狡猾!”

“我们可以派人伏击他们的侦查小队,争取不响枪!”

鬼子指挥员朝那大尉挑了挑眉毛:“你觉得……没有返回的侦查就不是侦查了?”

“那怎么办?”

“如果就这样被他们逃脱……你,我,两个中队啊,怎么跟少佐交代?现在看来……必须随机应变,修改计划,变更战场。这样,你带你的中队,外加两个连,立即向西北出发,绕到八路以西,一定要快。我带其余,向北。在八路发现我们的行迹之前,你与我务必要形成一个四分之一弧型封锁,封住西北两个方向,八路不会再去三生谷了,他们只能向东跑,但是这里与东面的封锁线之间范围狭小,不够他们摆脱,只要你我两面快速推进压住他,他们的选择只会有两个,要么选择你我之间的一个方向突围,要么向东去打封锁线的炮楼。可惜,这两个都是死亡选择!”

另一个大尉全听懂了,忍不住叫到:“时间,我们需要时间!我现在就得出发了!”不再等指挥员下达命令,他一头冲出了帐篷,在寒风中叽里呱啦大声催促他的部队,准备急行军。

……

阴霾天空下,冰冷的荒原上,两个人影并排迎风走,一个是八路,一个是逃兵。

逃兵不时回头看几眼,然后用他那双冻得僵硬的手捂了捂被寒风吹僵的脏脸,无聊地问:“你家远么?”

八路无聊答:“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这也至于遮遮掩掩吗?”

“我不认识你,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啧啧……怎么着,怕我这逃兵抢了你家啊?”

“你后悔了么?”

“我后……能不能说人话?我特么闲着没事后哪门子悔?”

“你会后悔的。”

“……”逃兵真无语了,这八路是光天化日说鬼话呢,到底说的是个啥?跟他聊天怎么这么瘆的慌呢。

八路仍然在走,两手互抄在袖口里,一阵阵呵出的水汽被寒风带过他的肩头,淡然地盯着北方,坚定地走,又说:“我也是个逃兵。”

“这不废话么!我知道你要回家,还一遍遍跟我显摆个屁啊!”

“没当逃兵之前……我后悔了。可是当了逃兵之后……我还是后悔了。我觉得……可能你也一样,还是会后悔的,后悔一辈子。”

逃兵满头黑线盯着身边的八路看,他甚至又开始考虑要不要给这神经病一枪,这号人不打死他不足以平民愤!心里刚刚动了这个念头,这八路居然又停下了!都落下病了,只要他一停,大狗这心里跟着就是一哆嗦,惊慌回头猛看,见后方安全又朝两侧远方瞪眼珠子,同样安全。

“在前头呢!”八路目不转睛地向前看着,受不了大狗在身边诈尸了。

“前头?哎呀我……”一抖肩膀,马四环步枪直接滑落入手,伴随着一声利落的枪栓拉动响,准星已经摆正,枪托冰冷地贴着他的脸,他麻木无视,手指下的扳机已经开始慢慢减少行程。

一个人影,慢慢变大,是走来。

不久后,大狗放下了手里的枪,重新挂上肩膀,两只手全冻麻了,恨得他张嘴朝前方走来的人大骂:“废物玩意!你特么有病啊?是人有朝南走的吗?”

来人一身破烂脏军装,一张消瘦的年轻脸,看起来晦气又黯淡,他左臂戴着红十字,身后背着木药箱,正是早上被大狗揍过一顿的卫生兵。

“你不是跟旅部的吗?怎么着,想通了?也打算逃了?废物,你跑错方向了。哎?你特么是要找鬼子去投降吧?”

卫生兵不敢直视大狗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无语气地哑嗓子答:“我要去找梁参谋。”

“找梁参谋?他能请你吃饺子怎么地?你糊弄鬼呢!”

“我是卫生兵,我该留在有伤员的地方。”

也不知是天生有仇还是什么原因,这大狗抬脚便把那卫生兵踹倒了,又扑上去,生生把对方踩在雪里,又一次大骂:“你是要映衬老子吗?啊?你是想骂我吗?废物!你特么都不如个收尸的有用!你能给他们收尸吗?你敢吗?居然有脸鄙视老子?有种吗?敢还手吗?我特么现在就踩死你个废物……”

冷眼看着大狗在雪地上踢打那倒霉的卫生兵,胡义没兴趣管,这晦暗的天空下,一切都是冷的,无论雪,还是正在发飙的大狗;无论风,还是正痛苦在雪里的卫生兵。胡义现在唯一想念的,是老秦屋里那个破火炉子,那炉子很小,很破,勤快的老秦能使它日夜不灭,夜再深,他都爬出被窝来给炉子一次次添柴。只是想想,都觉得该赶路了。

八路继续走他不回头的路,大狗喘够了粗气,茫然了一会儿,又向前去追八路了。

卫生兵在雪里蜷缩了很久,才睁开无神的眼,挣扎着从雪里爬起来,沾满脸和手的雪到此刻还未融落,站在冰冷荒原,被风尽情地割着,他似乎感觉不到刚刚被踢打过的痛楚,和正在流进衣领的冰冷。

八路的身影已经很远了,逃兵的背影也正在渺小,卫生兵黯然拣起掉落在冰冷中的木药箱,小心翼翼打开,查看药箱有没有损伤,然后重新背起,继续走向枪声。只是……他的背影现在有些踉跄了,不知是因为冻僵,还是因为疼。

一阵阵寒风无情袭掠着只有三个渺小背影的荒原,卷起雪雾低低飘滑,在晦暗的苍穹之下发出呜呜的低响,那声音像是有人在风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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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 赖帅过河

当高一刀那铁塔般的身影急匆匆跑来,陆团长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还不等高一刀在面前站稳,当先问:“三生谷被鬼子提前占了?”

“三生谷没异常。东边,发现大队人马行迹,侦查员也数不出有多少规模,只能说很多,有鬼子也有伪军,曾在东边十几里位置驻留,该是过夜了,但是没点火,后又转向西北方向,足迹都是新的。”

东边?这个消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陆团长转头往东面的远方看,不说话了。

一连长吴严皱紧了眉头问高一刀:“这侦查结果确凿?”

高一刀冷冷点头:“确凿!”

三连长郝平楞着眼:“这……是什么情况?”

高一刀再转向郝平:“既然鬼子没有朝西来,可能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此地往北是宋家村,往西北的话……”

听到这里郝平一晃悠,差点没站住:“这么说鬼子是要去无名村?扫荡吗?可他们为什么不从宋家村那里直接向西,往南拐到这荒山里停一宿干什么?说不通啊?”

“也许……不走宋家村是为了避过你三连的眼线?v”

“这……”

吴严斜了高一刀一眼,那意思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别揪住郝平没完?

陆团长将望向东方的目光又转向南方,看着那条东西横亘的连绵山脉,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说:“我们的行踪暴露了。”

三个连长把目光转向了团长,听他继续道:“这支敌人……按理说该是去卡三生谷的,可他们不进谷,还停在了谷口外东北方向,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根本不是要挡南边来人,而是等着关门!又能关谁?我们!居然舍得守株待兔,他们这是在赌我们会来,真看得起,太看得起我们了。”

吴严倒抽一口冷气:“这么说……他们朝西北……是要绕后,断我们归路!”

“应该是这样的,堵住西,挡住北,南边有高山,如果过了三生谷,他们一堵谷,我们就和那支溃军一样变成入网鱼,两条鱼一网捞。从这里向东,到封锁线之间,不够回旋多久,我们会被慢慢挤压得失去空间。”

“这……这不相当于被包围了吗?”郝平又楞了。

高一刀一瞪眼:“只能打个硬仗了!向东急行军,去突宋家村东面的炮楼,我们二连先!”

吴严点点头:“只能这么办了,我们一连断后,尽量为二连突破封锁争取时间。”

有主意总比没主意强,两个连长的决心让郝平有了底气了:“我们三连该补前还是助后?”

高一刀郑重说:“助后吧,鬼子会疯追的,一连难!”

吴严静静说:“补前吧,时间是关键,突不出去全完蛋!”

这两位的两句话,听得郝平一阵抑制不住的鼻子酸,他努力掩饰住不平静:“大不了我拆了三连,两头补!”

不知何时,团长不再望风景了,皱着眉毛看着手下这三位连长相互嘚啵,听到这里才插言:“离家几天,翅膀硬了?学会把老子这个团长当空气了?嗯?”

“……”三个连长这才傻咧咧扭过脸,想起来团长在了。

“鬼子就指望着我们跟他拼命呢!什么是输赢?达成目的就是输赢!就算向东突破了封锁线,我们也会损失惨重,那就是鬼子的目的,是鬼子的赢,是我们的输!”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谁说没有?三生谷不是通着呢么?”

“啊?”

“啊什么啊?我们不了解南边的情况,可是南边的鬼子也不了解北边的情况吧?梅县鬼子总共一个大队,一个治安团,一个李有德营,就算他全部拉出来了,现在战场隔着三生谷变成了南北两边,我猜他这边起码一半兵力,向南过了三生谷他这一半的兵力就只能变追兵,那边还要忙着打溃兵旅,忙得过来堵我们吗?”

“呃……”

“还楞个屁啊?现在就出发!急行军向南,过三生谷!”陆团长的眉头仍然是紧锁的,不过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坚决,又开始散发出那种无良光芒,透着一股狠戾:“哼哼……想将老子的军,老子的‘帅’不但能走出帅格子,还能过河呢!”

郝平傻傻看着他的团长,觉得团长像菩萨,浑身放光芒。

吴严呆呆看着他的团长,不禁深思,何谓大将之风?

高一刀愣愣看着他的团长,心说:他就是个臭棋篓子!

……

鬼子大尉气喘吁吁地停下了队伍,四下环顾,然后冻手冻脚地扯开地图,认真盯着附近的一个个要隘,朝身边的几个尉官叽里呱啦快速下达着命令。

这时一个疲惫不堪的鬼子被扶着从远处而来,向大尉报告他们那一部已经到达西边的预定位置,正在部署展开。

西面也到位了,这消息让大尉兴奋得想跳起来,打八路打八路,打了这么久,扫荡了这么多回,从来没像今天这一网能捞住这么多,**团的主力都在了,这一仗能打出梅县鬼子三年的太平来,怎不激动!

想要咧开冻僵的嘴笑,费了半天劲儿也没笑出来,腮帮子都硬着呢,牙都冰凉,正考虑用手捂一捂,眼见一个鬼子侦察兵疲惫不堪地冲过了卫兵,直向面前奔来,那是就近监视八路动向的侦查小分队一员。

看这架势八路肯定是闻到味了,开始琢磨跑了,否则侦查小分队不会这么快派人回来。早有这个心理准备,目前西北两个方向的部署都已经到位,八路明白了又能怎样?来不及了!大尉不等来到近前的侦察兵开口,当先问:“八路开始动了吧?”

“动了!一个小时前,他们开始快速向南。”

“嗯。早料到他们会……什嘛?向南?”

“向南,现在,他们应该正在穿过三生谷,曹长他们几个还在尾随,如果变向,还会派人回传消息。”

鬼子大尉冰雕一般楞了好几秒,眼都不眨一下,然后突然端起仍然抓在手里的地图猛看,出三生谷向南地势越来越开阔,对于兔子般的八路而言与死地无异,堵住三生谷就会变成关门打狗,八路疯了吗?怕死怕到决死一战的勇气都没有?活一天算一天?太出乎意料了!

震惊之余,大尉倒也不再含糊,果断收回了刚才下达的全部命令,重新安排。为防八路是往常一样故弄玄虚假跑,一个小队鬼子加伪军一个连被分出来,全速向东搜索,余部全体向三生谷急追;同时派出通信人员去通知西面的另一部改变命令,要求他们也向三生谷追击八路,经过三生谷时顺便留下一部卡死三生谷,关门定局。

……

四百多人的队伍急行在一座山谷中,一溜小步快跑,没人说话,沉重的脚步声掺杂了喘息,回荡在山谷里。

抬头已经看到了前方的逐渐开阔,高一刀放缓了脚步,任队伍从他身边向前奔流,等到了后面的团长跟上来,才重新跑起在团长身边:“前面就要出谷了,下一步怎么办?去汇合那个什么旅?还是往西?”

出发之前陆团长心里并没想好下一步,只说向南过三生谷,这一路成为他思考下一步的时间,现在差不多了。如果一直向南去汇合,那是往鬼子嘴里送肉,正常情况下,应该向西,争取远离敌占区,远离这个战场,不过。从这次鬼子的阴险布局来看,难道他们不怕那支溃军向西跑么?现在的关键是不能被粘住,绝对打不起,后头跟着俩中队呢,可能只有两个小时路程,也许不到。这南边的事态两眼一抹黑,既然铤而走险,那就要下定决心走到底,要么全亏否则全赚,鬼子认为哪边是安全地带就去哪边,当然东边最安全,往东是彻底进了敌占区。

“出谷立即向东!”

“咳……”高一刀险些岔了气。

“你没听错,向东!另外,你派个人向南二十里,如果能碰到他们,就告知目前态势,以及我们的动向,如果碰不到,也没必要继续向南找,那是各自的命了!让联络人自己设法隐蔽吧。”

……

三生谷以南十里,有个村子,叫长窑村。村子不大人口不多,前两天就听说南边来了队伍,后来又听说附近打仗了,这小村里的人转眼跑了个净,听见打仗就怕,不躲是傻子。

一支四百多人的疲惫队伍刚刚在这村里停歇,正是突围在前的王团长所部和旅直属残部。连续行进了几个小时,打算在这里喘口气。

颓丧的旅长大人坐在椅子上深深舒了一口气:“怎么没点炉子?火盆也行。”

一身狼狈的王团长斜了旅长一眼:“我们是歇会儿就走,这不是点火的时候,也不是地方。”

旅长这才醒悟了,眼下是逃难,遂改问:“殿后的梁参谋有消息回来么?”

“刚才派人回来了,他们打了一仗,现在正在赶上来,估计也就南边十里远了。”

门外的卫兵带了个人,匆匆来到未关的厅门口:“报告,他刚从北边进村,自称是八路的人。”

不久后,转述目前态势的八路疲惫出门,在村里翻出身破烂衣裳改穿后,匆匆离开村子逃离。

厅里剩下瞠目结舌的旅长和愁眉不展的团长。

“他们……向东了。”旅长这句话其实是个六神无主的问句,口气却变成了征询意见。见王团长还是没说话,又道:“没时间多想了。”

“往东?往东就进了鬼子窝了,好的了么?什么都是他们说的,说是来接应反被鬼子追,谁看见了?哪响枪了?见死不救的假托辞而已!说他们向东了你敢信么?这可能吗?全是假话!从头到尾只派了两个人到咱们这来糊弄良心!”

王团长义愤填膺,倒霉的此刻,早已忘了一天前的踟蹰不前而错失北上良机,只抱怨世态炎凉。

激动过后,他起身:“趁着合围还没有形成,必须走,向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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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2章 避风港

节奏,不只是艺术形式里有,生活中也有,军事上同样有。

可能鬼子少佐是个懂点艺术的,这次的战术上,他强调了节奏。

先是开幕的序章,然后是舒缓的展开,接着是不紧不慢的跟进,现在,距离三生谷不远了,他正在指挥南线部队猛地加速,包抄,收拢。他的主力一个中队最初在西南方向露脸,为的是把目标向北赶,同时也是防止目标向西逃窜。

不紧不慢的追击跟进速度使逃离中的溃军错误地感觉这就是正常速度了,不知不觉被鬼子带入了一种慢节奏,而降低了紧迫感,却不知道,此时此刻鬼子已经拆分为三个小队,正在外线悄悄加速,悄悄绕侧;同时,治安军的两个营也在运动中一个连一个连地逐渐拆出来加速,变成了每个鬼子小队左右衔两个治安军连。如果包围,兵力单薄,所以鬼子少佐进行的是三个方向三路收缩,在附近这种开阔地形上,这与包围无异,无论从哪个间隙向外走,都将受到双面打击。

鬼子少佐尚不知八路已经向南出了三生谷,已经出了山,正在沿着东西横亘的山脉南麓向东疾奔。他只是照预定的计划进行,放羊放到这里,可以赶羊入圈了。

从北面追击**团而来的鬼子刚刚出了三生谷,他们循迹向东转向的同时,又分出了一个小队鬼子加一个伪军连,出谷后继续向南,要找少佐报告目前**团去向,同时增援少佐以尽快结束围歼溃军的战斗。

死与活,就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差里,**团的果决致使不知情况的东线鬼子和治安军与溜着山脉南边向东疯跑的八路错过,然而一个多小时后,出长窑村向西的旅直属和王团残部就没那么走运了,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

前面是山,只有几里路远,那巍峨感,让胡义的心里觉得踏实,只要走进了三生谷,就算安全了。他大口喘着,正在加快步伐,快要走上前方的缓坡。

大狗仍然跟在他屁股后头,呼哧呼哧地蹚雪。

“你们的人在那村里都朝西了,还跟着我?”

“老子已经不干了,我往哪走谁能管得着?我想先到你家歇个脚,然后再说。”

“我没家。说回家,是要回我的连队。”

“少扯当我是好糊弄的?骗鬼呢你我知道你烦我,我特么就烦死你占你家的房,睡你家的炕,只要你爹不打折我的腿,我就跟他住了”大狗从当时胡义说回家的感觉里判断他是真的要回家,回连队绝对不是当时那样的语气,这是他以自己的经验和感觉判断的,回连队是幸福事吗?不可能

胡义停了脚,深吸了一口冷风,回头看了眼身后十来米外仍在闷头跟着走的大狗。这个兵痞……说他什么好呢?虽然从没问过,只从刚刚这句无耻的话里也能听出他是个没牵挂的,他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寂寞,没有方向。

坡顶上突然传来匆匆的踏雪声,让胡义和大狗都停住了,忍不住向前方的坡顶看,那上面有人在急促奔跑,声音越来越近,连跌倒声都听出来了。一个果断拽出了m1932,另一个不犹豫地扯下马四环端平,两个都喘着,凝神着,静静向坡顶瞄着。

终于露出一个奔跑中的狼狈身影,那一身烂军装说明他是个溃兵,他正在跑来,却回头朝坡后看着,转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二三十米远的半坡中正在瞄着他的两个枪口,惊得一个趔趄,再次摔倒,奔跑的惯性把他顺雪推下了坡,连翻带滚摔得一个惨,几乎直接出溜到两支枪口前。

“我说半仙,你怎么……呵呵,哈哈哈……倒霉玩意……”

见大狗收了枪开始笑,胡义才收了枪,瞥了那人衣领一眼,那黑底色的中士领章显示他是个辎重兵,应该是旅直属下,没跟着旅部往西跑却出现在这,不用问了,又是逃兵一个。

这狼狈的所谓半仙也认出大狗了,又急急瞥了胡义一眼,然后猛爬起来,继续往坡下冲,不回头道:“快跑鬼子来了”

“啊?”

大狗没回过神来,眼见胡义倒是掉头撒开腿开始跟着那半仙往坡下开冲了,这才猛地意识到关键在眼前这坡后头,慌不迭掉头也往下冲,三个狼狈身影顺坡冲得一路浮雪飞溅。

一段时间后,三个飞奔的身影尚未消失在南方荒原,这坡顶终于再次露出人影,黄军装,小棉帽子,背挂着墨绿的钢盔,提着枪,刺刀在枪口前冷冰冰的亮。然后又上来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十多个鬼子并排站在小坡顶上喘粗气,望着南边奔跑的三个黑点,一个鬼子嘀咕了几句,他是在纳闷怎么追着一个现在成了仨,抬起挂着刺刀的友坂步枪,向那三个远远人影瞄了瞄,啪距离实在远了点,谁都没打着。

鬼子军曹做了几个深呼吸,缓过不少力气来,于是命令身边的一个,向西北方向走,少佐肯定在那边,要他去找到少佐报告八路已经过来的消息。然后领着其余的几个开始下坡,顺着三个逃跑的足迹继续向南,远方,隐隐约约的已经看得到一个村子,地图上显示那是长窑村。

坡后的北面,顺着这十多个鬼子来向的足迹,可以看到一支队伍,鬼子一个小队,伪军一个连,排成了一列长长纵队行进过来,正是刚过三生谷由北南来的支援一部。

……

梁参谋已经接到了旅部通信员送来的消息,说更多鬼子已过三生谷南来,旅主力现已出长窑村改向西转移。

他并没有带队改向西去寻找旅部和王团,因为他知道有一支鬼子一直在西侧平行向北包抄,看不到也能感觉得到,也正因为这仗一直太怪了,鬼子的速度太慢了,凭自觉会是这样。光天化日,无遮无拦的荒原,雪地,怎么可能出得去,至少因为殿后而耽误了太多时间的他们是没多少机会出去了,本欲向北,现在北面也完了,刚才北边还莫名其妙地远远响了一枪,也许是鬼子来路上走了火,都无所谓,不惊讶。

东边也有敌人一路平行向北,距离应该不远,可能很快就能看得见,南边也有,虽然还保持着距离,可他们很快就会过来的,因为现在明显是要收摊的架势了。这仗打得一点紧迫感都没有,像是温水煮青蛙,鬼子敢这么散漫地打,只能说明他们早已知道结局,他们不需要争取什么。

一个上尉军官急急来到梁参谋面前:“听说主力往西了?那咱们还到这村里干什么?”

“往哪都没机会。咱们只是个饵,现在鬼子要收网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老天不帮忙,是咱们浪费了太多时间,这是代价。”已经没有兴趣对他解释,梁参谋看着正在狼狈进村的队伍,转而朝那一张张毫无生气的僵脸大声道:“四围放哨,不必远生火做饭各自找屋子好好暖和暖和解过乏来咱们得熬过这个下午,天黑才有活出去的机会”

话音刚落,西方突然传来隆隆的轰鸣,乍听似远雷,但眼下这些战场上爬过来的兵都知道,那是九十毫米口径迫击炮的轰击声,听起来……也许十里远,也许不到十里。

擦去尚未结冰的鼻涕,至少现在敢明目张胆生火了,对温暖和一顿热饭的期盼居然超过了远方丧钟般雷鸣的轰响,士兵们没人有兴趣继续关注那些爆炸声,现在要忙着点燃些能点燃的东西才是正经。

杨参谋身边的上尉仍然面朝轰鸣声的来源方向,讷讷:“你说……旅长他们会回来吧?”

“如果回来,他们岂不是要和咱们一起再突围一次,我不希望看到他们回来。”

这时,梁参谋的余光中出现了一身显眼的灰军装,转头看,三个人刚刚进了村,顺路从北边走过来,看起来累成了狗,那显眼的是八路。等对方到了近前,梁参谋朝胡义道:“很遗憾,你刚刚和你的队伍错过了。”

胡义并不知道整个战况,喘着,诧异看梁参谋:“北边来了鬼子,还有伪军,停在了村外二里,看来三生谷被封住了。你说我错过了我的队伍是什么意思?”

“说来话长。”梁参谋又转眼看大狗:“你这算怎么回事呢?”

大狗咔吧两下无良眼:“我……是旅直属。”

朝炮声隆隆的方向一摆头:“旅部在西边呢,你在哪呢?”

一时没地方躲,阴差阳错被鬼子撵着跑进了长窑村,没想到梁参谋所部也到这了,这梁参谋可不是一般人,他要是黑起脸来说啥都白搭,逃兵就是逃兵。看起来现在他的心情很差,这话问得大狗心里没底了,担心他现在是不是会为稳定军心拿他当猴杀,咽下了一股口水,突然道:“老子当八路了不归你管了”

这话说得……在场的几位全掉了下巴,可以无耻到这样吗?

梁参谋不是个没长心的人,虽然他不想难为大狗这个想逃命的,可是怕他这个不是东西的在村里乱晃影响已经低迷的军心,看不见可以当不知道,现在在这晃荡那就要有个说法,原本是想吓唬加斥责然后让他加入队伍,没想到他这愣头青冒出这么个话,荒唐至极

大狗哪知道黑着脸的梁参谋心里怎么想,见他迟迟不说话,赶紧扯了身旁的胡义一把,眼神里写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嘴上说:“胡连长,呃不对,那个……连长,你表个态啊?”

说一句当八路就能成八路了?当然不可能可眼下这环境,这寒风,这已无生机的队伍,再加上胡义这个不羁的荒唐人,大狗居然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这是连大狗自己都没想到的。

“他现在是我的兵。”

明知道只要梁参谋不同意,这么说也没意义,可是胡义还是这么说了,只因为大狗叫了一声连长,连长这个称呼在胡义的心里是有特殊意义的,那意义来自已经不存在的六十七军一〇七师,来自硝烟与血的曾经。

面对细眼中的那份郑重深邃,梁参谋很困惑,即便把这荒唐事当个真事听,八路队伍的纪律性是有耳闻的,大狗这臭德行的你也看得上?迟疑着,犹豫着,不经意间,目光又掠过那个狼狈的辎重兵。

看者无心,被看者有意,这一眼吓得那位一哆嗦,禁不住一把拉住了胡义的衣襟,以极小的声音毫无底气讷讷道:“我现在……也是个八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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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3章 长窑村

风里飘着硝烟,也飘着雪。

风里飘着硝烟,也飘着血。

雪被一次次扬起在晦暗中,大片大片,夹杂着沙,夹杂着土,横飞或坠落。

血在寒冷中变得粘稠,变成深深的暗红,不愿流动,不愿渗透进雪与冻土的僵硬,在一次次的震撼冲击中,落上了雪,掺入了沙,覆盖了土。

向前冲的人,都倒了,他们没能冲出硝烟,迫击炮弹仍然在纷纷落,机枪弹雨从正面两个斜向疯狂泼洒进来,在炮弹掀起的硝烟中交错飞。

负责突击的一个连完了虽然仍然有身影在硝烟里蠕动,或者在尸体间爬行,那也完了,站不起来了,无论是否被打断了腿,都站不起来了。

硝烟背后,缠着一头绷带的王团长颓丧地缩进了雪坑,呆呆靠在雪里,突然挥拳猛砸身边的雪:“我x我x这雪我x小鬼子我x全天下啊”

他拼命咒骂,最后变成了扯嗓子嘶吼,风声,枪声,爆炸声,叠加在一起仍然能听到他的嘶吼在回荡。

雪坑里的两个军官麻木地等到他的团长声嘶力竭终止,其中一个问:“团长,下一步怎么办?要不……我们往东撤回长窑村,再谋后路。”

“躺在雪里仰望晦暗的团长讷讷:“后路?哪里还有后路?这里,和长窑村,有什么分别?”

“或者……我们换个方向再突一次把剩下的两个连全押上,我带队”

另一个军官看了看犹豫不决的团长,又看了看要带队再尝试突击的同僚,抿了抿冰冷嘴唇:“不能再打了,打光了……就彻底没老本了。”

同僚扭脸:“你觉得现在这还叫有本么?你觉得咱们不打就可以不挨打么?”

“我们还有两个连,这就是本,至少我们可以……”他说到了这,剩下了两个字不说出口,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团长。

同僚呆了呆,猛地扑过去,一把揪住对方衣领,恶狠狠道:“你特么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



一颗炮弹落在雪坑附近,碎雪沙土洋洋洒洒,伴着一股硝烟的升腾又乱纷纷落下,砸着雪坑里的三个狼狈人,没人躲闪,被揪住衣领的军官既不挣扎也不反抗,忽然朝揪着他的愤怒同僚露出个不是笑容的笑容:“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么?我这是为了团长,为了大家”

“我去你马的”同僚一拳狠狠打在对方脸上,打得那位摔进雪里,又扑上去,准备生生掐死这个建议投降的。

“够了”团长已经坐了起来,突然大声喝止手下,咬了咬牙:“放开他。”

“团长?”

“我说放开他”

……

距离硝烟再远一些的地方,一片洼地里,或蜷或趴近百人。

“旅长,你看那……是什么?”

蜷在土坎后一脸绝望的狼狈旅长闻声挪动身体,从土坎后探出头。

前方的硝烟中,隐隐约约竖起了什么。他拿起望远镜,调焦,看到了一支竖举在空中的枪,枪口朝上,挂了刺刀,刺刀上……挑着一块白布,被寒风吹展,长长舞动在硝烟中。

旅长傻了,所有正在望向硝烟方向的兵全都沉默了,有人想要唾骂,却没心情开口;有人麻木到没有任何看法,又何苦说话;有的人根本没看懂,尚未意识到那代表什么。

“旅长,旅长……你说话啊?”

旅长仿佛已成雕塑,呆到眼不能眨。

“咱们……撤吧?撤回长窑村,去汇合梁参谋。”

旅长仍然没反应,手下人动手把他从土坎边扯了下来,他似乎才有了意识,呆呆低喃:“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现在怎么办?你说话啊?”

他抬起失神的脸,看身边正在摇晃他肩膀的军官,目光散得像是看很远:“走吧……如果还能走……如果还愿意走……都走吧……”

他仿佛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无论风声,枪声,爆炸声,还是近在身边的呼喊声,也不再觉得冷。静静坐在雪里,看有的兵正在悄悄爬离,看有的兵继续麻木蜷缩,看有的兵六神无主地彷徨,那一张张绝望的冻僵脸,被雪的白色背景映衬得刺骨清晰。

仰望晦暗,他的目光仿佛能够刺透遮蔽了世界的乌云,看到高远的蓝色苍穹,碧蓝,像是赐予他荣耀的青天白日帽徽一样。

“这不是我想要的。”

他没意识到,他自己的手正在抽出腰间枪套里的手枪;他也没感觉到,被自己顶在太阳穴上的冰凉。



雪,融合了血,分不清那是雪,还是血。

……

长窑村,得名于窑,有窑厂,出砖,故名。

此刻,大概是下午两点钟,村子正中间的一间空屋里,地上摆着个火盆,根本不是炭火,一盆木柴扑啦啦冲起烈焰,把破铁盆都烧红了。

不顾满屋子烟,热浪范围两边各坐一人,都坐在用来烧火的木柴上,一个是八路军,一个是只带着单边少校领章的军官。

梁参谋把旅部通信员转述给他的情况告诉了胡义:“……现在你知道三生谷的情况是怎么回事了。很明显,鬼子料到你们可能接应,把我们当成了钓饵,其他的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你们的人向南出了三生谷之后就改向了东。我不太理解这个方向选择,越往东,出来越难。目前看起来,这算趁其兵力空虚出其不意,但怎么说那都是敌占区,没法躲没地方藏,后面会更凶险,有今天没明天。”

胡义短想了一下,吴严谨慎,郝平没创意,高一刀有魄力但他负不起这个责任,看这手笔,是团长亲自带队出来了。

见胡义沉默着没说话,梁武问:“你觉得,你们的队伍有没有可能是想打个回马枪反突围?”

想了想团长那个无良德行,胡义摇摇头:“不会,他们会一直向东,会向东到底,直扑兴隆镇,或者穿过兴隆镇继续向东都有可能。”

“兴隆镇?那还回得来吗?”

“说了你也许不信,我这个团长……不是活在框里的人。”

尽管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胡义心里也想笑,这老狐狸狠着呢,他是真敢一条道儿走到黑。既然在三生谷以北的时候没有选择突围,那他肯定不会再考虑突围了。

一个上尉军官走进了门:“梁参谋,你找我?”

“对,我要你去替我安排一下,把全部兵力均分四份,以这村子中心为基准,划分为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块区域,各自死守。从现在开始直到天黑,我不会再下达任何命令,也没有预备队。”

“那……后续计划是什么?”

火盆里的火焰已经够高了,梁参谋顺手又扔进一块柴,朝上尉苦笑:“能活到天黑,才有后续计划”

上尉默默点了头,转身大步出门。

胡义是突围过多次的幸运鬼,他能理解梁参谋的苦衷。突围这种事……根本没法计划,时间选择,方向选择,战术选择,都要在突围之前才能因时因地因形因势决定。也可以说,突围计划是由敌人来制定的,现在就出计划那是扯淡。

转而,梁参谋又问火焰对面的人:“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指望你们能活到天黑,我才有机会浑水摸鱼。”

“呵呵,只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不会。天会黑的。天亮不容易,天黑不难。”

“屋里的烟……是不是太大了?咳……”

“大点好,熏黑也是黑。咳咳……”

然后火焰两边的人都笑了,一边咳,一边笑,两个都笑得爽朗,而且无奈。

……

命令下达了,狼狈邋遢的士兵们一队队,一组组,在村里各自去往各自的防区,没有长官,没有领导,梁参谋的命令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根本无需指挥,只是四个片区,均分四队各五十人。

他们各自找各自位置,选房子看院,七八个凑一起的有,二三人成组的有,一个人单独钻房的也有。

村中间站着两个邋遢兵,一个歪戴帽子,一个比地上的土还脏。当然,现在不能称这二位是邋遢兵,而该叫两个八路。

大狗吹着凛冽西北风,还不忘嚷嚷着:“这特么叫什么命?嗯?当逃兵都逃不成,还特么混成八路了可特么当了八路这不还是逃不成?有天理吗?”

半仙一边朝周围的房舍踅摸着看,一边嘀咕道:“知足吧,好歹不用被执行军法了有这穷嘚啵的功夫,干点正事要紧。”

“还有正事可干吗?”

“废话,不得赶紧选个好风水吗?省得一会儿被小鬼子活活崩死”

话落,半仙一指附近的一间厚实砖房:“到那凑合得了。”

大狗循声望,这地方位置相对是村中,鬼子一时半会应该进不来,那房看起来梁够粗墙够厚,只要不会倒霉到被迫击炮弹砸进房顶,是个塌不了的好地方。

两个八路晃荡着穿过小院进了门,不料这里已经有人了,屋里已经点了火取暖,七八个伤兵蜷在火附近,那个唯一的卫生兵正在铺着刚刚抱进屋里的干草,要使伤兵更暖和些,听到毫不客气的门被踢开声,扭回头瞧,禁不住咽了口吐沫。

大狗脸色更加不虞:“又特么是你晦气废物,不把老子给妨死你是不算完啊”随后又朝那些伤兵道:“看什么看?这里现在被八路征用了,老子说了算。再特么朝我捏拳头老子把你们全轰出去”

半仙倒是不说话,自顾自开始搬桌子扣板凳,要在屋里墙角搭他的风水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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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章 久违的震颤

近二百的王团残部投降了,百人的旅直属一半随之投降,另一半四散,仍然没能逃脱死亡,变成了冰冷旷野上的一个个移动标靶,被鬼子的一支支搜索小队练枪。

少佐很满意,对手目前只剩下二百人的残余龟缩在长窑村,想当于被捏在掌心里,随时可以把他们捏碎。只是这份满意并没能持续多久,八路出三生谷后向东逃窜这个消息到达,听得少佐恨不能扇报信来的一耳光,对于梅县的长治久安而言,八路才是心腹大患,排了这么大个阵仗,为的不就是打八路么,好歹你说打掉了他们一半也行啊,一枪没放,全跑啦?

报信的鬼子看着少佐黑透的脸,心里直发慌,他有预感少佐要动手泄愤,慌不迭补充:“我部正在向东追击,可能只有一个小时的距离,他们摆不脱。”

既然身为少佐,考虑问题的方式肯定与大尉不同,本来压着愤怒不想打这个兵了,听完这句补充,毫不犹豫甩了他一个大巴掌:“前提是你们能在天黑前追得上蠢货”接着朝左右喊:“地图”

哗啦一声,地图被助手展开在他眼前,少佐搓着火辣辣的手掌,面色阴沉盯着地图嘀咕着:“现在两点,距离天黑还有四个小时,他们现在……大概在这……四个小时后……兴隆镇……到时候怎么追?兵力都在西面,根本没有能力堵截,他们可选择的方向太多了,一个小时的距离会变成一夜的距离会变成一夜懂了吗”

助手想了想,安慰少佐道:“至少……这不是山里了,而是我们的控制区,他们跑得越深入,出来的机会同样越渺茫。”

“没时间再耽误了剩下这个长窑村必须尽快解决。本部中队和治安军两个营立即收缩,抓紧时间结束战斗,然后立即向兴隆镇东南方向运动。南下的小队和连队不必留下,立即随我向东参与追击八路,我要亲自去指挥。还有,命令滞留三生谷以北的小队和连队立即由宋家村向东回城;同时,派人回去通知前田大尉,出山的小队和连队一旦到达城里,立即与驻守的治安军换防,由他组织宪兵队和原守城治安军包括摩托队出县城向东五十里驻扎待命。”

围拢在少佐周围的尉官一个一个地立正领命,鬼子和伪军通信兵一个又一个地匆匆离开指挥所,奔向各个传达方向。

……

长窑村围歼战,被少佐降格成为了一场次要战斗,他乘坐摩托车向东去指挥围剿心腹大患的更主要战斗去了。这不算轻敌,被困长窑村的二百个溃兵,要面对的是一个中队鬼子和两个营治安军,千人

鬼子大尉中队长成为了指挥员,长窑村不大,彻底围了。

本着少佐强调节省时间的基调,首先派人喊话,如果这些已到绝路的溃兵能投降的话,既能省时间,也省力气,同时还能扩大梅县治安军的队伍,百利。

将是兵胆,即便这支队伍同样显得毫无生机,但是有梁参谋坐镇,散而不乱,溃而不崩,任治安军喊破了喉咙,也没得到一个字的回应。村里到处都在冒烟,黑烟白烟,烟囱里有,某些院子里有,全体静静取暖闷头喝粥。

眼前的这个安静村子看起来死气沉沉,偏偏到处热腾腾生烟,这画面很怪诞,这感觉很矛盾,大尉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没空感悟这份苍凉,给脸不要,那就一个都别想活,他在心里决定,一个活口不留,这回没俘虏。

一个班鬼子尝试性向村子接近,接近到了距离村子百米,村里居然一枪都没响。这可不是个空村,越是这样越瘆得慌,不咬人才吓人呢一个班的前出鬼子楞是没敢再向前挪,就地建立临时掩体停止,变成了前出观察位。

大尉看得满头问号,既然不投降,为什么又不打?这是个什么计?好高深的样子?

其实没什么计,因为梁参谋什么都没安排,没有所谓内外防线,没有建立什么火力点,没有什么指挥层级,只说分成四块区域各自活着熬天黑,彻彻底底的各自为战撒手不管。能留到现在的人,根本没必要监督了,还有什么可管的,除了那三个八路,可人家现在是八路,想管也管不着。

各自为战那当然不一样了,看到鬼子从村外的雪原上来了,没兴趣开枪,开枪就会被对方的掩护机枪照顾,连窗户带墙打成一窝蜂,遭那个罪干啥,反正又没上级管,隔壁不打老子也不开枪,多熬一会儿是一会,不行再换个房子挪窝呗。活到现在的,都算是兵油子了,个顶个的自私自利冷血无情还要暗夸梁参谋人性化管理,这才是好当家。

扯嗓子喊投降折腾了半天,围了一圈大眼瞪小眼看那一个班鬼子摸摸索索演哑剧又靠了半天,这都三点了,哪行?大尉不再犹豫,当即命令两个连治安军分别从西侧和南侧推到村里去,试水。

一进村,枪就响了,东一枪西一枪各种枪,机枪也偶尔出来冒泡,还配上了几个手榴弹,打得两个连治安军后头的队伍还没进去,前头的已经掉头跑出来,撇下十几具尸体仓惶找隐蔽,全躲村外沿的墙后和沟里不动了。

鬼子大尉终于恍然,不是计啊?这就打算死熬到底了呗?那没什么好想的了,开炮

……

最大的差异就是火力,很多时候,火力决定一切,他不只是让对手抬不起头,同时也能打垮对手的信心。

随着一枚枚九十毫米迫击炮弹滑入炮膛的特有金属摩擦声,长窑村里的烟更浓了,到处是一柱柱激腾的烟柱,而后缓缓被寒风拉偏,模糊成大片;到处都在飞砖碎瓦,横向的崩,纵向的落,尚未落尽,又有新的被高高扬起,继续如雨在硝烟弥漫。

地面一次次震颤着,迸起浮灰一层,屋顶也一次次震颤着,哗啦哗啦的坠落声响中,尘土流成了瀑布,灰蒙蒙落在卷曲的帽檐,同时覆盖胡义的肩膀。眼前的火盆仍然在熊熊燃烧,敞开着屋门的屋子里仍然浓烟弥漫。

胡义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关节,都因一次次的炮弹爆炸声和空气中的冲击感而发痒,痒到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蜷动每一根手指,连头也开始微微地疼。他痛恨炮击,深恶痛绝可是这同时他又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快感,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深层次兴奋,兴奋在心底,兴奋在脑海,与那头痛混杂在一起,痛并兴奋着,令他的眼底忍不住泛灰,映入眼底那火焰,正在由红变白,无色地晃动升腾着,根本不像是火。

怕屋顶随时会塌下来,梁参谋已经改为坐在墙角,他发现无动于衷的胡义似乎有点失神:“你怎么了?”

“我没事。”

“离火远点,这屋顶随时可能见光”

长窑村有砖窑,是出砖瓦的地方,再穷的人家也能沾光,没烧好卖不出的砖瓦照样能盖房,头上这些瓦片掉下来照样够受的。

有人说话让胡义清醒了些,挪动了位置,改为坐靠门旁的墙:“我不喜欢这声音。头疼。”

以为胡义是没经历过,但是当梁参谋的视线透过了烟尘,看到了卷曲帽檐下那双深邃的灰暗,感觉到的却是一股压抑的愤怒与浮躁,像是一只怪物的遍体鳞伤

……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传来痛苦嘶喊,卫生兵毫不犹豫冲出了屋子,穿过硝烟,被附近突然出现的冲击波震荡得趔趄,然后一阵铺天盖地的砖瓦碎雨将他的背影砸倒在浮尘一片看不见。

蜷缩身体半躺在门边的大狗向敞开的屋门外伸出歪戴破帽子的脏脸,隔着硝烟与飘尘,看到卫生兵的隐约背影正在挣扎起来,继续向前,奔向痛苦嘶喊,漫天坠落中变得更加隐约。

“贱根本就没长心啊你特么还是人吗你这废物你什么都干不了去死吧咳……”

大狗在隆隆爆炸声里嘶声大骂,直到屋顶猛然漏下了大片的灰尘,落地后又扑了他满脸,把那张脸彻底变成了土灰色,再也看不出脏,呛得他在乌烟瘴气里拼命咳,咳够了,又骂:“我x你小鬼子祖宗老子都特么给你记着……”

轰哗啦啦啦

这一次的爆炸仿佛近在咫尺,灰尘满满的屋里被冲击得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无尽的痛,冲击,划破,震撼。

卫生兵选择这间看起来最坚固的屋子,要为他的伤员们提供一个避难所;大狗和半仙选择这间看起来最坚固的屋子,要为自己提供一个避难所。可是一枚炮弹也选择了这间屋子,爆炸在屋顶,只是巧合。

所有的瓦片都塌了下来,所有的灰土都扬了起来,失去了屋顶的屋子仍然看不到任何光线,再也听不到伤兵的呻吟。

似乎过了好久,龟缩在桌椅板凳搭建在墙角防护壳里的半仙止住了咳,开始悉悉索索推拒他身边的碎瓦断梁,同时嘶哑着问:“还有喘气儿的吗?帮我一下,我卡住了。见鬼”

哗啦啦塌成了一块小空间的门口位置传来响动,接着是大狗的破锣嗓子:“半仙?你特么没死?”他的听觉似乎受到了影响,并没听清半仙在说什么。

“快来帮我一把”

“炮击结束了吗?”

“四门,早前在西边打了一个基数,我猜鬼子是带了两个基数炮弹,刚才这是半个基数,看来剩下的半个基数舍不得打了。”半仙絮絮叨叨答了个详尽,这个辎重兵通过兵力规模和行军距离,清晰判断了鬼子的炮击情况。

“你特么到底嘀咕了些啥啊?能不能大点声?”

无奈的半仙突然扯破了嗓子震天吼:“救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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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5章 谁是最勇敢的人

炮击停止了。

头痛感缓解了很多,或者是因疼痛的持续而麻木,也算缓解。

视野里,那火仍然没有颜色,白晃晃地跳跃,在灰色与黑色间。这种失去颜色的感觉令人颓丧,抑郁。一切都如常,只是没有颜色。周大医生说这不是眼睛的问题,可自己觉得就是眼睛的问题,也许眼睛被曾经的炮火震伤,也许眼睛病了。

梁参谋在说话,他说战斗开始了,他要出去看看,他正在验他的手枪,那是一把马牌撸子,其实该称勃朗宁m1903,八发弹夹,精致漂亮。他注意到了有目光在看他的枪,于是将目光也放过来,盯在m1932上。

“怎么样?如果你想跟我换,我会考虑同意的。”

“这算是嫉妒么?”

梁参谋笑了:“好吧,我承认,此时此刻,我是嫉妒你那把枪。不过,仅限此时此刻,过了这村没这店。”

“你还是继续羡慕吧。”

“想一起出去转转么?”他拎着手枪站起来,拍了拍肩头的落灰。

“我不擅长做副官。”

“我也这●么说过,结果……我成了参谋。不过今天……却当了团长。”他停在门口,向外望着,一脸苍凉。就这么停了一会儿,忽然打开了他的上衣口袋,拿出个东西:“原本……你是我们活命的机会,现在,我们负了你。这算是我向你道歉。”

他走了,枪声也响了,四面八方,并不密集,也不规律。

倚靠在门旁,盯着手里的参谋竹节领章,仍然看不出颜色。知道这是金边的,眼里却是灰的;知道这是红底的,眼里却是暗黑的;那交叉的竹节图案该是金色的,可现在只能看到刺目的白,一节一节的白如骨。很沉重,仿佛再也拿不住,不知道沉重的究竟是这失色的竹节领章,还是这份与众不同的道歉。

失神了好久。枪声,手榴弹和手雷的爆炸声,呼喝声,倒塌声,燃烧声,一直没有停歇。

终于将领章揣进了上衣袋,走出了黑色门框,呼吸飘过院子的硝烟,经过一面面或斑驳或已倒塌的墙,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村子,灰色的硝烟,灰色脚下,灰色的一切。

转过墙角,灰蒙蒙的漂浮之间,有人在哭喊,流弹不时飞过,嵌入了墙,击碎了瓦。一个灰色的的身影跪坐在前方,跪坐在弹雨纷飞之中,不抬头,不躲避,像是死去般的执着。

一步步走向前,一颗跳弹不知从何处反射起来撕破了军装肩头,划过古铜色的脸,也没能停下来,继续走到那跪坐在瓦砾间的身影旁。

垂死的人躺在瓦砾中一次次踢蹬着腿,蹬得地上的瓦砾哗啦哗啦泛起灰,喉咙中咕噜噜地发着声,卫生兵的双手死死压着他的脖颈,大片大片的殷红在卫生兵的指缝间汩汩流淌。他听到了脚步声,回头对视过来,嘶哑大喊:“来帮我一把!”

停在跟前,却没伸手帮忙,冷冷说:“让他死吧。”

卫生兵重新垂下头,仍然死死压住那伤口不撒手,他看起来比垂死的人更绝望。

“别再折磨他了。我说让他死,你听见了么?”

终于忍不住抬起了脚,狠狠踹在卫生兵的肩膀。鲜血猛地喷薄起来,四溅,打湿了自己的绑腿和鞋面,也打湿了摔倒在旁的卫生兵绝望的脸,他不顾痛楚猛地又撑起身体扑向伤员,扑向那喷血的创伤,想要继续压住他,捂住他,然而血已经不再喷了,伤员的腿也不再蹬了,虽然还睁着眼,已经阖不上。

“你杀了他!你这个冷血的王八蛋!”卫生兵红着眼撕心裂肺地骂,他不得不将血淋淋的双手撤开,转而歇斯底里地反扑过来。

再次抬起脚,狠狠踹在卫生兵胸口,将他踹翻在瓦砾中,痛苦地蜷缩喘不上气来。

弯下腰,拾起尸体旁的步枪,很巧,这是一支中正式步枪,因为摔落在瓦砾间已经脏得灰蒙蒙。一边用衣袖擦拭着,一边想起了江南,江南不是故乡,可总是想起江南,也是很冷,也是灰蒙蒙的,还有王老抠不停地抱怨。

流弹偶尔飞过,跳弹继续噼噼啪啪,总有灰落,总有碎扬,隔壁墙后猛地震颤,手榴弹爆炸掀起大片土灰雨,灰蒙蒙翻过了危墙,蒙脏了刚刚擦拭干净的中正步枪,也把痛苦在瓦砾间的卫生兵蒙成了土人,灰尘扑满了他满脸的鲜血,遮蔽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卫生兵猛地哭了,嚎啕,哭得像是嘶吼,用他自己的头撞着地上的碎砖,也用他自己的拳头捶砸那些瓦砾,血和泪根本无法沉淀灰尘,他狠狠哭在枪声和爆炸声间。

“我还能做什么……谁能告诉我啊……我还能做什么……呜……”

拉开中正步枪的枪膛,尚余两发子弹,又弯下腰,扯开那尸体的子弹带,拔出他的刺刀。既不在意枪声,也不在意卫生兵的哭声,又想起,曾经的那支中正步枪已经被苏青夺走了,她用枪实在笨了点,不过她是个好女人,至少她会善待那支枪。

子弹带被挂在自己身上,刺刀则顺手挂上了枪口,卡紧。忽然觉得少了什么,扭头看,才发现,卫生兵居然停止了嚎啕,他正踉跄着爬起来,拼命冲向一处硝烟,那里刚刚传来痛苦的嘶喊,这卫生兵便机械地忘记了一秒前的绝望,再次试图拯救,不顾冲击,不顾弹雨,隐约在硝烟里,像个孤独的傻子。

端了挂着刺刀的步枪,望着卫生兵消失于硝烟方向,不禁自问,谁是最勇敢的人?他就是最勇敢的人!我们只要面对一次死亡,而他,要面对无数次死亡,一次次的死去,再死去,再死去!

哗啦——身后有砖从墙上掉落,这可不是流弹造成。

惊醒!一个前扑猛冲进瓦砾间,落地蜷身,掉头据枪,灰尘浮土间隐约可见攀在墙头的手指刚刚撤回墙后消失,掩蔽动作造成的声响同样让对方警觉了。

那墙后忽然传来嘀咕声:“半仙,你特么慌什么?”

“墙外有人,肯定往这瞄了!”

“那还缩个屁!甩手榴弹啊!”

“我哪有手榴弹?”

“啥啥都没有?都这时候了还当你自己是混日子的辎重兵哪?就不能捡个啥么?真服了!闪一边去,看我的!”

“万一是自己人呢?”

“感情探一回头你连是敌是友都没看出来就下来了?那你特么还让我这特务连出身的断后?跟你叨叨这功夫都够小鬼子扔雷了!”

“你跑的比我快啊,我跟不上,当然你断后。”

“你……真愁死我了!我特么怎么就和你凑一块儿了?先防过墙雷吧!”

“我这本来就是安全角,不用动。”

“你……去特么过墙雷吧!老子现在就打死你个坑人玩意!”

“哎呦……你来真的啊?老子和你拼了!”

稀里哗啦噼里啪啦——

一阵灰尘乱七八糟升起在墙头后,胡义无奈放下了瞄向墙头的枪口,无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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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6章 近在咫尺的奢望

没人愿意打巷战。

鬼子觉得他们自己的命是金贵的,于是只拆分了一个小队三个班,相当于督战指导角色,带着三个连治安军从两个方向打进了村。

一间间屋,一个个院,大部分都是砖瓦结构,很少有方便纵火的土草房,又建得错落不太规则,这种情况对于进攻方来说简直痛苦至极。枪声无处不在,危机遍布八方,尽管之前的一通炮火给守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尽管被鬼子用刺刀在身后督导,这些治安军也不是干这个的料,村子是进来了,却变成了残墙断壁内外的猥琐胶着。

时间在流逝,机枪火力根本指望不上,全靠手雷手榴弹一间间屋子硬啃,鬼子大尉在村外的火堆边急得直跳脚,不断咒骂着治安军是废物,又舍不得把他的精锐投入眼前这个填人坑。他不停地看表,不停地看天色,很明显,村里这些溃军不投降的原因是他们觉得还有希望,他们在熬天黑。

迫击炮组的负责人小跑着来到火堆边,大尉回身问:“炮弹还有多少?”

“半个基数。”

“做好准备!通知村里的部队撤出,十五分钟后◇▽你把炮弹都给我打进去!打光!”

这鬼子炮兵犹豫了一下开口:“面积太大,效果不理想。如果能……尽量缩小目标区域,这半个基数就可以结束战斗了。”

“我也想挤压他们的空间!可你看看那些废物,这么久,半个村子还没拿下来。”

旁边的一个步兵小队长挺步而出,骄傲道:“我带小队从南面补充进去,给我半个小时,我可以打下半个村子!”

炮兵中尉和步兵小队长的两个建议,让大尉犹豫起来,迟迟不能做出决定。另一个鬼子中尉忽然朝大尉说:“我想……我们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压缩他们的空间。”

……

大狗竖抱着步枪背靠着墙,站在个墙窟窿旁边,竖起耳朵听墙后巷子的动静,突然朝院子对角的胡义提醒:“这边过来了!”然后猛地转身同时横向跨步,马四环步枪同一时间举起,半米见方的墙窟窿视野有限,一个戴着大檐帽的家伙刚刚跑过了窟窿旁,第二个正在跑过窟窿对面,仅仅十几米远边跑边朝这个墙窟窿看过来,惊得那大嘴刚刚在大狗的准星里张开。

啪——噗通——

哗啦一声子弹再次上膛,偏转些枪口指向窟窿外的第三个:“你特么敢猫腰!”

啪——噗通——哎呀——“右边!那窟窿!呃……我的腿……”

目标猫腰横向跑得很快,这一枪打低了,打断了目标的一条腿,他摔在瓦砾中叫唤。

稀里哗啦一阵响,墙外有人急止步,大狗没再拉枪栓,拎着枪掉头便往胡义那一侧猛跑,眼看胡义和半仙已经翻过了对面的墙头,身后传来了咣啷啷的落地响,只好借着冲势一扑,摔进了对面墙根下的杂物。

轰——噼里啪啦——

手榴弹爆炸的硝烟刚刚膨胀开,大狗慌不迭从乌烟瘴气的杂物中爬起来摇晃他被震昏的脑袋,没有了助跑距离,眼前的墙头有点高,正想改道侧边临时钻屋子,墙头上忽然伸下来一只手,接着看到了八路的宽眉细眼。

扯住了这只手借力往墙上猛蹿,同时道:“别以为拉我一把老子就真当八路了!”

“那算了!”他居然猛一甩手抖脱,转瞬消失在墙头后。

“你特么……”

噗通——稀里哗啦——大狗重重摔了下来,又掉进了墙根下的杂物堆,再次腾起一片乌烟瘴气,和他痛苦地呛咳,正要开嗓子咒骂,忽然发现半仙正在急慌慌重新爬过墙这边来:“那边更多!”

随即墙后便是一阵急促猛烈的射击声,那是快慢机的声音,是胡义那把m1932正在墙后疯狂跳弹壳。顾不得浑身的摔痛,扯起步枪窜爬起来,直奔刚才那个墙窟窿位置,跑动中拉枪栓,同时喊:“半仙,去卡院门!”

刚刚落地的半仙本想去钻屋子呢,大狗这一嗓子让他迟疑了。他的本能习惯一向是能躲则躲,死道友不死贫道,但这次是绝地,这一个多小时的仓惶战斗时间里,要是没有那个拼命三郎般的八路,和蟑螂般拍不死的大狗,他这半仙早已死过好几次了,根本无处躲!

无奈咬了咬牙,这才有点后悔,打到现在都没动过捡条枪战斗的心思,还空着两手呢,现在想捡,可惜这院里没有,只好顺手抄起墙边的长柄铁锤,掉头冲向院门口。

大狗重新在那墙窟窿边开始了一次次射击,和咒骂。半仙拎着长柄铁锤紧贴院门侧墙,大口粗喘,满脸灰厚得连出汗都看不见。这院子的位置不乐观了,出不去了,随时会有手榴弹飞进来。

噗通——哗啦啦——西面的墙头下腾起一团飞灰,吓得半仙一哆嗦,回头看,那是拼命三郎又从墙那边爬了过来,站在灰土飞扬里正在卸下打空的驳壳枪弹夹,换上新的重新将枪别在腰侧,又摘了背在身后的步枪,然后朝院门疾步过来,靠在院门的另一边墙侧,盯着半仙手里的长柄铁锤看。

以为是这八路要责备,半仙看着他嘀咕:“临时用这凑合一下,得空我再去找找别的。”

“别找了!现在你就进屋子,去砸西墙,快去!”

“啊?哦!好嘞好嘞!”

半仙拎锤往屋里奔,大狗那里又是咣啷啷一声响,同时伴着他的嘶声骂:“我x你祖宗!”

胡义本能一个半蹲降低身体,猛回头,看到大狗已经仓促撇下了枪,狼狈扑向他身边刚刚掉落的冒烟手榴弹,急抄,急甩。

轰——刚被还过墙头手榴弹便响,当场掀飞了墙头上的两层砖,院里院外瞬间下起碎砖雨。

撕碎坠落声刚尽,守在院门侧的胡义便听到了大门外的悉悉索索。

“撤!”习惯性地这么喊,是要大狗离开院子进屋,这院子守不住了。大狗听得也习惯,‘撤’这个字听起来简单易懂,何况这兵油子都听了多少年了,只要有人这么一说,甭管是谁说的,本能反应挡不住,真习惯了!

两个人狼狈奔进了屋子,大门口便是轰隆一响,手榴弹把那两扇破木头门崩了个烂碎。

“我门你窗!”胡义进门后直接反身半跪举枪,啪——猫着腰试图进入院子的一个伪军倒在了破碎的大门残骸上。

大狗脚步不停掠过了射击中的胡义,拐向屋里的窗口位置,顺势滑坐在窗台底下喘粗气,同时拉开手里的枪栓压子弹。见半仙正在屋里狠命抡锤砸西墙:“你怎么想到的?”

“八路指导。”半仙不回头地抡锤,已经砸透了光,很快就可以容人钻过去。

啪——啪——啪……胡义在门口一枪一枪朝大门射击,第五次枪声过后,大狗从窗口探头架枪,继续瞄向大门口,并没像胡义般靠射击压制:“我子弹不多了!”

胡义靠回门边,重新往枪膛里压子弹:“我能匀你三十。半仙,还要多久?”

半仙狂砸着墙答:“马上!”

“一会儿到了那边的屋子,继续向西砸!”

“嗯。啊?”

……

不知过了多久,当半仙虚脱地钻过了第四面被他砸出窟窿的墙,三个八路来到了这一趟房子的最后一间,也是最把头的院儿,要是再砸,外面是巷。

大狗守着刚刚钻来的墙窟窿边,胡义贴在这屋的窗旁悄悄向院子里观察,低声问大狗:“他们没跟着钻么?”

“第二间屋之后,再没听到动静。院里没人绕过来么?”

“没有。情况不对!”

“什么意思?”

“他们撤了。”

“撤了?怎么可能?”

躺在地上不起来的半仙忽然说:“我说过,他们还有半个基数炮弹。这回……是要用上了吧?”

胡义看了半仙一眼,这个辎重兵真是个有心的,胡义是凭战斗经验估算炮击,而这位半仙不但能估算炮击,还能估算规模,他靠的是工作经验,而非战斗经验,所以他这份判断更专业。

“准备防炮吧。”胡义放下了手里的枪,掏出怀表。

咔嗒——表壳跳起,一如往常的轻盈,表盘洁白,一如往常的晶莹;秒针在转动,但是……没有感觉到它清晰的律动。以为是手麻了,再握紧些,仍然不清晰。茫然了一下,忽然明白了,现在居然很平静,平静得不需要感受那份律动。

半仙歪过头,看到窗边的八路正在握住时间,忽然像个等待行刑的囚徒般露出期望表情,小心翼翼地问:“天黑还要多久?”这个问题让大狗的目光也转过来,盯住了胡义握着怀表的手,第一次认真期待时间的答案,而非那银色的价值。

“一个小时。”

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却没料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只要天黑,就能活,无论是跟着梁参谋突围,还是自己混,都有活的机会。半仙居然忘记了一身疲惫,腾地坐了起来:“真的?你的表准吗?你不要骗我!”

“我没心情骗自己。”

“防炮!赶紧找地方!”半仙仿佛突然之间打了鸡血,兴奋地爬起来,开始扯桌子拉板凳,下意识喃喃着:“只有一个小时了……炮击过后,时间会更少……天就要黑了,天不亡我!”

……

治安军和鬼子都撤了,不过鬼子炮兵们仍然在村外不紧不慢,他们确实在准备炮击,可是一点也不着急。

西北风在刮,不是特别大,也不是太小,长窑村的西北位置是上风头,这地方倒是有些鬼子正在急急地忙,他们不是炮兵,现在都戴上了防毒面具。

一股股浓烟正在升腾起来,被风推着,缓缓吞噬着长窑村。说那是烟,又不似烟,看起来比烟更浓重,而且是墨绿色的,仿佛来自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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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7章 卫生兵

他叫何根生,来自有海的地方,曾经是一名学生,意气风发。

他有一个好老师,时常教他背诵岳武穆的。

山河破碎,他的同学们斗志昂扬地走上了游行宣传的道路,誓言唤醒四万万同胞站起来拯救国家民族。他觉得他不擅长说话,所以扔下课本走上了前线,抬伤兵,搬炮弹;后来有个军官直接扔给他一身军装,稀里糊涂从一个志愿帮工变成了一个兵,又因为他是个识字的学生,便被送去培训了战地救护。当他第一次戴上了那个白底红十字袖标,激动得偷偷哭了,他以为,从此可以投身狂澜,用他的生命和双手,拯救民族危亡。

参军已近两年,过了这个冬天,该是十九岁。曾经用来握笔的白净手掌,现在鲜血淋漓,粗糙得到处是伤;曾经红白分明的十字袖标,现在已辨不出血与土。

他正麻木地站在废墟里,站在刚刚死去的尸体旁,绝望地看一片浓烟升腾在西北,随风而来,所过之处,只剩哭喊,和踉跄。

瓦砾间,幸存的军人一个个冲出来,仓惶回望那烟,向东南狂跑,出不去村子,只有选择烟雾更淡的方向。

有人注意到了他,于是向他冲来,他麻木地被撞倒了,躺在灰尘中,静静看着来人抢下他的医药箱,把所有东西疯狂倒出来,撒落满地,急急寻找,然后才发现他身后挂着的帆布袋,立即撕夺在手里,从里面掏出那个只配给卫生兵的二四式防毒面具,慌张往头上戴。尚未戴好,又冲来了一个,将那人打倒,伸手到对方脸上抢夺,撕扯在一起翻滚。

卫生兵重新站起来,迎风走向西北,向所有惊慌奔逃中的人喊:“找毛巾,棉布,衣服……弄湿,尿,或者夹炭灰,或者涂肥皂……蒙口鼻……”

……

大狗从墙窟窿边爬起来,来到胡义身边往窗外看:“这是叫唤什么呢?什么情况?咳……这怎么……咳咳……”

“鬼子使毒气了。咳……”

“特么的我……咳……”

半仙也闻到不对味了,一骨碌钻出了他在承重墙脚搭的狗窝:“呆不了了,赶紧走”

胡义离开窗口大步冲向屋里的破烂堆,按着外面那隐约喊声,拼命撕扯一块破棉布:“鬼子想把我们赶到一起……咳……如果不怕挨炮弹,那就快走吧咳咳……我讨厌炮击……”

半仙说鬼子还有半个基数炮弹,天要黑了,怎么可能留到明天再打?炮弹没来,毒气先来了,虽然不至于飘遍全村,却能把活人都赶去村子东南角,等会儿只要轰击半个村子,火力密度效果都可以翻一倍,这是逼着活人往炮弹坑里跳呢

“咳……你不走?”半仙停在门口看大狗。

大狗痛苦地咳着,看了看正在准备遮口鼻的胡义,摇晃着扑过去,也开始撕扯那些破棉布。

半仙最终没能迈出门,胡义的远见让他明白了,出门一时舒服,死个痛快,如果想赖活,只能熬。他回了头,也去扯那破棉布,同时急道:“咳咳……我上不来气儿……咳……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用慌,咳……这感觉算轻的,痛苦在后边……咳……赶紧蒙了,一会儿咱们去钻那没了锅的灶坑……”

“……灶坑?那么点地方……怎么钻得进……咳……”

“够咱们三个把头塞进去就行……用剩下这破布破棉塞缝……”

不久后,这屋的厨房里,灶台上撅着三个人的屁股。

灶门被堵上了,三个人趴在灶台上,头胸向下伸进没有铁锅的灶坑里,还在背后上头蒙了两床破被。按卫生兵喊的蒙了口鼻,三个脑袋凑在满是炭灰的黑暗中拼命喘,还有人含混不清说着话,到处是灰烬,又蒙着口鼻,头顶上又蒙了破被,瓮声瓮气的感觉。

“看样子你过去就被毒过啊?”

“反正这不是头一回。”

“这法子好使吗?”

“不知道。参加过直奉战争的同僚提过这法,有人就是在灶坑里活下来的。”

“哦。什嘛?直奉?那跟你们八路有一毛钱关系吗?”

“我曾经……在六十七军。”

“咳……咳咳……感情……八路不是天生的?”

“……”

“那毒烟儿要是从烟囱进来咋办?”

“就你还当炊事兵哪?见过烟儿往烟囱里进?那你上房去把烟囱堵上得了”

“你特么别没完没了啊警告你”

……

鬼子大尉放下了望远镜,满意地看着烟雾顺风弥漫了大半个村子,该收网了。

“命令炮击开始”然后朝身边的一个小队长道:“对东南区域的炮击结束后,不要等烟散,带你的小队进去,由西北向东南梳理。”

鬼子小队长急不可耐地点头,掉头朝他的队伍挥手,那些临时在雪里烤火的鬼子立即稀里哗啦站起来,将防毒面具戴上脸,再重新扣钢盔,一个个看起来像是来自地狱的无脸怪物。

炮弹的呼啸声随即响起,刺耳啸叫飞行。射击诸元早已修订完成,炮击范围只限于村子东南,仅有总面积的三分之一,接到的命令是打光炮弹,所以鬼子炮兵们开始疯狂向出膛的炮口里装填。

鬼子大尉愉快地笑了,笑得肆无忌惮。

这一刻,战斗其实已经结束。

……

只有爆炸声,因为爆炸声淹没了一切声音。

只能看到砖瓦不停地飞起,不停地坠落。

硝烟腾起,再腾起,连续腾起,铺成一片来不及被风吹散。

晦暗的天空,看不出将近的傍晚,硝烟中的光线越来越暗。

所有祈盼黑夜来临的视线,都以为这是夜的来临,黑蒙蒙的,很虚,很缥缈,视野中还在升腾着新的黑色,和无尽坠落。

最终,分不清是天黑了,还是硝烟遮蔽得黑了,或者,是自己已经阖上了双眼,以为自己还活着。

瓦砾中,卫生兵把脸埋在湿军帽里,痛苦地蜷着身体,猛烈咳着,咳得几近窒息。

地面的一次次震颤让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睁开湿蒙蒙的眼,发现四周的烟色淡了,但是东南方向变得黑蒙蒙一大片,爆震爆闪。即便是这里,炮击区外,也在下着碎砖雨,一次次砸中他本在痛苦中的身体,因而无法察觉新的痛。

他想站起来,却因刚才的痉挛而无一丝力气,只好痛苦着爬,要爬向硝烟升起的地方,他想在那里。

血淋淋的双手扣着地面的碎土,逐渐被灰色覆盖了那些鲜红,拉扯着他无力的身体,在尸体与一次次震颤跳跃的瓦砾中,向硝烟方向挪动了十几米。他又想起来,他的医药箱不在,于是换了一个方向,要去寻找他的药箱。

在他身后,正在消散的烟雾中,有黑影逐渐浮现,晃动。后来,钢盔下的黑暗面具慢慢浮现。

一个鬼子用枪口前的刺刀戳穿了躺在地上痉挛的人,抽出来,抬起防毒面具,两个黑蒙蒙的面具镜片注视着爬行在前方的人影,举起了手里的友坂步枪,枪口前的刺刀还在滴落鲜血。

他似乎注意到了目标手无寸铁,又似乎注意到了那个几乎已经无法分辨的红十字,于是,即将扣动的扳机被他放开了,随后放下了枪口。

然而,旁边的另一个面具也注意到了爬行在前方的目标,端起刺刀,一步步地走过去。

卫生兵继续艰难爬着,咳着,他的崩溃状态完全听不到后面传来的沉重脚步响,根本不知道刺刀正在慢慢垂低,离他越来越近,他只想寻找他的药箱。

鬼子终于站在了爬行的卫生兵身后,低下面具俯视着,高高擎起刺刀,一抹寒光闪过刀锋,雪亮。



在隆隆的炮火声中,这一声枪响显得不够清脆,却足够惊醒所有戴着防毒面具的鬼子。他们一个个扭转了无法展现表情的面具,盯着前方那个擎着刺刀的,看着他仰面坠落,噗通浮灰大片。

哗啦啦一阵脚步疾响,有鬼子在面具后含混不清地喊着,有鬼子在寻找掩蔽,有鬼子在抬手指旁边的一个院子,有鬼子奔向那院墙的侧边包抄。

“废物爬进来”破布蒙脸的大狗突然站起在一处残墙豁口,开始了快速射击快速拉拽枪栓。

鬼子惊慌朝巷子两侧猫腰猛窜,进入掩蔽位置后立即举枪还击,豁口后的目标只速射了三枪便缩身不见了人,另一方向的院子大门内反而探出了中正步枪的枪口。

啪啪

刚刚打出两枪,跪在大门内墙的胡义便被鬼子的还击给打得贴墙躲,大门口噼噼啪啪跳弹响。

“把他拉进来”听到了鬼子们的拉拽枪栓声,胡义再次试图探头射击,只放出一枪,又被鬼子还了三枪,缩回来时,帽檐留下个弹洞,透了光。

院墙豁口处的大狗快速向墙外探了一眼,跟着闪身回墙后,噼啪豁口的砖上挨了两枪,迸起的砖灰溅了大狗一脸:“我特么够不到那废物,他离豁口太远废物你特么倒是爬过来啊晦气玩意……你特么早晚妨死老子咳咳咳……”

胡义无奈了,这种情况下,鬼子应该已经到了侧面院墙后,随时可能有手雷飞进院子。现在必须重新返回屋子里,利用那些打通的屋子换位周旋。

“撤”话落收枪往屋门口冲。院墙豁口边的大狗同时拔腿往屋里跑。

蹲在屋里窗口下的半仙探着头,看着这一幕,突然扯开嗓子大喊:“我受伤啦帮帮我啊”

没人能相信那卫生兵还能站起来,无论胡义还是大狗,甚至包括那些鬼子。然而,卫生兵正在冲进院子大门,虽然踉跄,他居然正在冲进院子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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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8章 浅水游龙

烟已被风吹尽,鬼子军曹摘下了他的防毒面具,盯着面前这栋砖结构平房看。

这是一栋四门四户连在一起,并列四个小院,每户里外两间布局相同。目标是两个,两支步枪,加上奇迹般冲进大门的卫生兵,现在有三个了,龟缩在西面把头这院屋里。

有过惨烈巷战经验的鬼子要么被抽调走了,要么早已晋升,眼下这位军曹和他手下的鬼子兵虽然不是新兵,可正儿八经在城市废墟中打过巷战的没有。不过在这么个村子里,算不上严格意义的巷战,何况这场火力兵力全碾压式的战斗其实已经结束,现在只不过是进行收尾战斗,把残存喘气儿的搜出来消灭而已。

进村来清理灾后现场的是鬼子一个小队,平行分为四路四个班,顺着风向由村子西北向东南搜索战斗。军曹手下刚好一个班,是其中一路,因为一个卫生兵而刚刚损失了手下第一个鬼子。

目前的情况基本掌握清楚了,三个活人两条枪而已,已经被堵屋里了,这就不算事了!鬼子军曹摆摆手,一个个鬼子从临时掩蔽位重新跳出来,机枪组原地待命,三个三人步枪组一组等在院子大门∧外侧边,一组被军曹派至西院墙外的巷子准备往里爬,剩下一组三个绕屋后的巷道相机行动同时防止目标出后窗逃脱。

并不知道眼前这四户连在一起的平房已经被打通的鬼子军曹全无刚才的紧张感,他当然有理由不紧张,缩在屋子里的残喘目标将会被手雷活活炸死,没悬念。

……

胡义坐靠在屋门边的墙后,攥着中正步枪偏头朝院子里盯着,同时低声命令:“大狗,去后窗听动静。半仙,你带上他先钻隔壁那屋去,我们俩随后。这里不能呆,赶紧走。”

虚脱的卫生兵麻木躺在屋里地上,呆呆看着破烂天棚没动静,像是在静静等待死亡。

大狗抱着他的马四环步枪靠在屋里一角,对胡义的命令不做反应,反而道:“没机会了!就算一直钻到东头去又特么能怎样?出不去了,咱们必须得选个方向突出这个笼子!”

半仙本欲钻他砸出那墙窟窿,大狗的话让他停下了动作,他的想法也是一样,这么一排平房,钻到头,还能往哪钻,东头也是巷,鬼子和治安军可是两回事,打仗是有章有法,确实没机会了,可惜天还没黑,要是现在就黑,才有机会。

绝境经历得多了,争取活命变成了一种本能习惯,所以胡义没有时间悲观,现在才意识到气氛不对,他回过头,平静看了半仙一眼,又转向墙角的大狗:“你们以为这是笼子?我却觉得这是上天给你们的机会!这就是战场,地方再小也是战场,谁不把这里当战场,谁死!”

“你特么说的轻巧!”

那双细眼瞬间变得狠戾,开始透出冷冷凶光:“我特么就是轻巧!你不是当八路了么?很遗憾,八路也有军法!我给你个机会先朝我开枪,否则我会朝你开枪!”

半仙被震慑了,大狗这愣头青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将枪口指向胡义:“谁特么是八路!老子是……”

“你在我眼里只是狗shi!很贱!贱到我随时可以捏死你!”

半仙急急道:“大狗,把枪放下,现在不是……”

正在此时,听得屋里地面咣啷啷一声响,一颗飞进后窗的手雷落地后滚动着,咕噜噜翻着小跟头,让所有人瞬间忘记了僵持的一切。半仙一头钻了他身后的墙窟窿,卫生兵终于不再看天棚,改为静静看那个从他身畔滚过去了手雷;大狗本能做出了前扑动作,想要去抄住,可惜他没抄到,眼睁睁看着手雷在地面上跳跃过去,跳跃着,滚落入对面胡义的手掌。

轰——刚刚将手雷甩出屋门口,院子里便是一次狠狠的震撼,落瓦流尘。

“走!下次不会是一个!”门边墙后的胡义在落灰中摇晃着头,抓着步枪踉跄起身。

大狗咒骂着窜起来,冲向墙窟窿,这一声响,终于让躺在地上的卫生兵恢复了神智,他默默爬起来,踉跄着跟在大狗身后,钻向隔壁第二家。当胡义最后一个钻过去,发现手雷被屋里人扔进了院子的鬼子再次从后窗往屋里投,后巷三个鬼子一起投,三颗手雷同时进了屋子,要让屋里人捡个够!

隔壁三声巨响过后,胡义先朝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手指大狗,再指院子,大狗立即站到窗边举起步枪静待,这些爆炸声让他暂时忘却了悲观情绪,重新开始亢奋,大口呼吸不眨眼。

冲击波将一大股尘土从墙窟窿推到了这边,待尘落散了些,胡义将手里的步枪塞在半仙怀里,指向门口让他去协助大狗监视这院子。接着拽出了他的m1932,总共两个长弹夹一个短弹夹共五十发子弹,长弹夹已经打空了一个,这次他换上了一个十发短弹夹,低身侧躺在地上,隔着墙窟窿瞄那边的屋子。

脚步响起,那是三个鬼子进了隔壁院子大门,走过了隔壁院子;透过窟窿看,隔壁屋里因手雷三次爆炸激起的浮尘尚未落尽,一个身影进了隔壁屋子,开始寻找被炸死的尸体,直到第三个身影也走进了视线,驳壳枪猛地响了,一枪又一枪,连续打到十发弹夹空仓,第三个鬼子才不甘心地瞪着隐约在烟尘下那个通往隔壁的墙窟窿倒下。以为进屋查看一下尸体就可以了,结果真的扔下了三具尸体,一个步枪组稀里糊涂报销。

胡义从地上爬起来,将最后一个二十发长弹夹装上枪:“走了,继续钻,去最东头那一家。”

……

鬼子曹长端着步枪小心翼翼地蹭进了门口,谨慎瞄着任何可疑位置,看到了躺在屋地上的三个尸体,最后又看到了墙下那个能够钻去隔壁房子的窟窿,总算明白三个手下是怎么死的,屋里根本没有幸存者,这是被对手从那低位墙窟窿阴了。

心里忽然堵得慌,窝囊,这得算指挥失当,错误地以为目标无处可逃,以为三个手雷之后可以去干别的活儿了,哪知道还带打洞的?是就这两家通着?还是这一栋四家都被打通了?

气急之下,无论如何都不打算让对方跑掉,否则怎解心头之恨。这一栋房子得当成一体来看待了,军曹黑着脸大声下达命令,后墙外的步枪组立即卡住这整栋房子东北角位置,防止目标通过后窗过后巷,或者从最东头翻墙;机枪组卡住前院墙西南位置,防止目标出院子前大门过巷逃脱,剩下的一组加上他这个曹长重新拆分成两个二人组,一组顺墙窟窿,在屋里跟着对手钻,直到把敌人堵住在尽头;他带一个兵,从院子里翻墙,配合围拢,一步步把敌人压在尽头最后一间,让他们见鬼。

军曹带着个手下从院墙上悄悄往隔壁院子探头,他举枪瞄了隔壁的窗口,余光还注意着敞开的屋门,手下的兵立即翻墙过院,就地蹲在墙根下,举枪瞄屋子。屋内,一颗手雷顺着墙窟窿扔到隔壁,一声震颤之后,墙窟窿附近乌烟瘴气,两个鬼子立即钻过去,确认这第二间房没人,于是再向隔墙的第三家照章行动。

……

平房的最东头屋里,半仙悄悄从后窗角缩下头,转身低声道:“后巷角这有三个。没法子了,咱们冲出后窗赌一次吧!”

正在监视门外院子的大狗回过头,不屑地看着胡义,嘲讽道:“你不说这是战场么?现在该突围了吧?”

胡义没心思关注这份嘲讽的语气,他正拎着驳壳枪,跪趴在最后一个墙窟窿边往隔壁那面观察动静,看来鬼子已经完成了对第二家的清场,正在准备对隔壁采取行动。站起来低声朝半仙和卫生兵命令道:“你们两个现在开始找东西堵这窟窿,还有前后窗,不用堵结实,看起来够防手雷就行。”

“有什么意义?木桌子破柜子,那能挡多大一会儿?”

“要的就是这一会儿!堵就是了,能堵多少算多少,赶紧!”胡义拎着枪往门口走,同时朝大狗挥手:“跟我去打埋伏!”

打埋伏?神经病么?

……

在又一次手雷爆炸声里,两个鬼子通过墙窟窿从第二家钻进了第三家,军曹带着个兵也翻进了第三家院子,接着屋里的鬼子又朝这家隔间屋扔了手雷,爆炸的冲击把屋门崩得竖倒拍落在院子里,又一次清场完成。

只剩下隔墙的最东头一家,死期到了,鬼子军曹特意加大了挥手力度,示意开始最后进攻。

屋里的两个鬼子到了里间墙边,发现这窟窿被隔壁的桌子堵着了,弯下腰试探性地用枪托顶了顶,没动,好像是被别住或者卡住,于是立即朝院子里的军曹说明情况。

军曹小心翼翼从院墙向那边探头,发现那屋子窗口被破柜子和板凳乱七八糟地别上了,屋门紧闭,屋里有人来回跑动着拉拽各种东西发出吱吱嘎嘎乱响。

总算堵住你们了,真够顽强的,以为关门堵窗就能不死?军曹露出狰狞的笑,朝大门外卡在西头的机枪组喊:“过来帮忙。”然后隔着墙头朝隔壁院子扫视了一眼,朝身边的手下一挥手,两个人立即爬墙而过。手下落地后端起枪直奔窗根下,军曹跳在墙下的柴堆上,没想到柴堆根本不实,踩得不太稳,歪倒了,哗啦啦一阵乌烟瘴气,碎柴掉落声里,露出了蹲在柴堆下的人影,正疼得龇牙咧嘴。

倒在乱柴里的军曹咧开嘴一声大喊,没想到近在咫尺蹲着个敌人,来不及端步枪,直接伸手去撕对方的脸。

藏在柴堆下这位是大狗,没想到鬼子跳落在他头上,落点这么近,手里的步枪根本来不及用,对方已经过来扯了,无奈之下身体猛地一崩,用脑袋冲撞对方扑来的脸,稀里哗啦,两个人随即撕扯在一起。

刚到窗根底下准备掏手雷的鬼子终于合上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端起刺刀反身往墙根下冲,要给军曹帮忙。

呯呯——

两声枪响,想帮忙的鬼子惊讶地看着胸口前的弹洞,又抬头看了看响枪的位置,三具尸体中的一具尸体居然拿着驳壳枪指着他,枪口还在冒烟儿。

呯——又补一枪,这回那鬼子无奈躺了。

“特么帮我一把!”大狗由于姿势位置不利,已经被鬼子军曹骑在了他身上,双方进入了挖眼睛扣鼻孔的白热化阶段。然而,那刚刚开了三枪的尸体又死在了院子里,看起来刚刚像是回光返照。

在鬼子军曹和大狗的歇斯底里叫声中,院子大门突然被猛踹开,从西边奔来的机枪三人组登场。一挺歪把子机枪和一支三八大盖同时端起,又同时放下,军曹正骑着敌人撕逼呢,没法开枪。

他们仨的枪口这一放,院子里又有枪响了,快慢机快慢机,改成快了,十七发毛瑟手枪弹一窝蜂地飞,机枪手副射手观察员,挤在大门框里,也看不出谁挨得多谁挨得少,还想冲进院子给军曹帮忙呢,结果全冲在子弹上了,这个惨,倒在地上还冒着血泡儿,抽搐胳膊踢蹬腿。

那具尸体揣了空枪爬起来,这才走向墙根底下柴堆中的撕逼大战,经过那个鬼子尸体时顺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三八大盖,刺刀朝下双手反抓,高擎起来,瞬又落。

“你特么为什么!”大狗一边挣脱被刺刀穿了后背的军曹尸体一边绿着脸朝胡义喊。

“你的位置和姿势太好了,计划当然临时改变。”胡义淡淡答,然后从军曹尸体上扯下两颗手雷,踩着刚刚坐起来的大狗脑袋便往墙头上爬,疼得大狗又是一声鬼叫,再次摔倒在柴堆里。

轰轰——隔壁那屋子震颤了。摇晃站起来的大狗捡起他的枪,猫腰奔向东墙根,他要防着后巷的三个鬼子出现,虽然此刻他们很可能因听不懂状况在发傻。

屋门突然被踹开,半仙端着中正式步枪挂着刺刀威猛冲出,看到满院子尸体急止步,先左瞄,再右看,接着讪讪道:“你们俩已经解决啦?”

“你特么现在才知道出来?”

“可我一直没等到长官喊支援命令啊?”

靠在墙根下警戒大门和墙头的狼狈大狗无语了,一切的改变,都是从那倒霉鬼子军曹跳落在他脑袋上开始的,不过,这仍然是一次成功的伏击战,他说的没错,一间房一个院子,也可以是全部战场,这得是废墟里熬多久才能熬出来的真理呢?大狗第一次对那个比他更牛x的人产生了好奇心。

卫生兵努力扯开了挡住墙窟窿的桌子,一支三八大盖便从窟窿那边扔了过来,滑停在他脚畔,接着隔壁传来声音对他说:“拯救你自己,就是拯救了无数人。如果我要死了,我也会喊你的。”

卫生兵盯着地上的步枪看了几秒,深深叹了口气:“我叫何根生,长官你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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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9章 幸存者

何根生看着手里的带刺刀三八大盖发呆,别看已经在军队里这么久,可他从未用过枪,天天看着,看也看会了,可他就是没用过,因为他从未想过卫生兵以外的事。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他手里不该拿着枪,都已经现在了,他还是觉得矛盾,抓着这枪,觉得手指不禁微微颤。

在隔壁搜刮干净两具鬼子尸体的胡义扯着一支挂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从墙窟窿钻了过来,发现何根生端着枪在发呆,诧异了一眼,似乎懂了,来到他身边,嗤啦——

“你……”惊得何根生试图躲,已然不及,被撕掉的脏污红十字袖标正在飘落地面。

“现在你可以把枪抓稳了。地狱里不需要光明!”在他肩头上重重拍了一掌,胡义背上了步枪,转身抄起半仙扔在墙边的长柄锤,匆匆出屋。

何根生改为呆呆看着地面,被撕断的脏污红十字袖标静静在灰色尘土中,静静如他自己。很奇怪,握枪的手指不再抖了,他终于感觉到了枪的冰冷正在传递到掌心。

半仙正在院子里拼命搜刮那些鬼子尸体,从参军那天他就是个辎重兵,多少年了,对于规整弹药运输给养这种枯燥工作明明讨厌到了极点,可每次一伸手就进入状态,想停都停不下来,即便眼下,他也一丝不苟地用两个鬼子挎包将子弹和手雷认真分装,心里还下意识墨记数量,不由自语道:“坐下病了!不能入库不能外送又不是盘点,记这个干屁!三百二十五……三百三十……散装的是七十八发……我呸!怎么还没忘了?”

大狗竖着步枪靠在院子东墙与南墙墙角,竖起耳朵听墙外巷里动静,眼睛却盯着大门里掉落的那挺歪把子轻机枪,犹豫着要不要把它提过来,手里的马四环是他的老伙计,可舍不得撇下,但是背着马四环再抱歪把子……是不是太累得慌了?

正犹豫呢,眼见胡义背着三八大盖拎着长柄锤大步出了屋子,目光也落在那挺歪把子机枪上,原本要走向院墙的他转向奔了大门口,抡起铁锤照着歪把子机枪的脆弱位置就是狠狠一个重砸。

“你……这是干什么?”

“免得一会儿被鬼子捡回去再用它折腾咱们。”

“你拎上不行吗?”

“咱们是要活命,不是要死守。机枪一响,是逼着敌人向这里集中拔点,你想出这个风头?”

大狗无语。

胡义走向院子西墙,抡锤又开始砸墙,稀里哗啦的砖碎声中,一个能容人跳进隔壁院子的豁口出现。

半仙正在将两个挎包背好,同时问:“这是为何?”

大狗补充:“他是有劲儿没处使,闲的!”

胡义放下锤,满意地看着被砸开的墙豁口:“屋子通了,现在要让这四个院子也通,这既是一个大圈,也是三个小圈。既然跑不出去,就只能转圈,转到天黑!先不管墙外那三个了,跟我到东头去,半仙你跟我后头走,时刻盯南边院门;何根生排三,你那枪口注意别朝着前头的人,说不定半仙会被你干掉;大狗断后。走了!”

现在有了些手雷,并且四个人形成了战斗组,有了指挥协同,胡义不再打算离开这块小区域,一个个狭小的空间根本不可能展开多少兵力,利用这四个连在一起的院子和连通的四间房,可以随时随地进行小范围包抄,偷袭,伏击,转移,这一小块地方将成为进攻者的噩梦,随着黑夜的临近,光线已经越来越差,一旦天黑,这里会彻底成为没人敢靠近的地狱。

半仙端起枪,跟在胡义身后钻过了院墙豁口;他觉得,眼前这位不仅是个杀人机器,还是个活命的好靠山。

何根生听从了胡义的警告,重新调整了生涩的端枪姿势,将枪口放低,同时努力让扳机旁的手指放松一点,生怕走了火,跟在半仙后头过墙。

大狗忽然有了一种死不了的预感,他觉得他能继续活一阵,至少能活过这个黑夜!最后一次仔细听了听墙外的动静,然后他拎着枪穿过院子,最后一个跳过了院墙豁口窜进隔壁,动作轻盈且有活力。

……

冬季的阴天,光线暗得很快,鬼子大尉视线中的村子已经开始昏暗了。

不过他的心情很好,虽然村里仍然有枪声在稀稀落落地响,但是战斗已经基本结束,剩下的只是极少数幸存者,在藏匿,躲避,或者顽抗,无关痛痒。

通信兵一次次地跑出村子,来向大尉汇报进展,以及伤亡状况,现在可以将‘歼敌全部’写进报告了。

村里进行的收尾战斗中,鬼子也出现了伤亡,前头刚抬出来四个伤兵,后头跟着又有报告说某班阵亡了十一个,某个鬼子中尉脸色当即不好看了,揪住来汇报情况的通信兵直问在什么区域,什么原因导致近乎整班的覆灭?通信兵哪知道具体细节,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够了!”大尉制止了中尉对通信兵的纠缠,朝通信兵道:“通知村里队伍立即撤出!”

中尉诧异回头:“可是战斗还没有……”

“天就要黑了,少佐交代的是快速解决,然后去支援他的追击。我们没有时间继续在这里耽误!战斗已经结束,剩下的事情,交给治安军吧。”

鬼子大尉说的是少佐之命,其实他急于把队伍撤出来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战绩报告更好看些,打一群溃军,迫击炮用了,毒气用了,如果皇军的伤亡数字再大点,情何以堪?这十一个阵亡数字报告让他警醒,眼见天色越来越差,难保不再出事,赶紧收手是上策,至于治安军阵亡多少……那跟他没关系。

“伤员随炮兵直接返回县城,留下治安军一个营打扫战场,另一个营随中队本部向东。”

大尉给出了命令,随即开始收摊走人,最后留下两个鬼子做督导,防止治安军不出力,同时叮嘱治安军那位营长,不需要活口,必须把村里残存的那点敌人灭干净。

望着鬼子大尉远去,留下指挥战斗的治安军营长逐渐收起了脸上那毫无感**彩的笑,问身边人:“你一直在村里了吧?估计还剩下多少?”

手下答:“没多少了,只剩下四五个点还没清出来,有没有漏网藏起来的不知道,估计……也就十几二十个吧。”

营长这才放下了心:“不多就好。”

两个留下的鬼子正在走过来,其中一个用生硬的汉语说:“刘营长,你的队伍,为什么还不部署。”

“部署!部署!我这不正在这部署呢么?那个……命令一连,在村子外围间隔设哨点火,务使敌人无一漏网!命令二连,卡住村内所有要道路口,能点着的房子都给我点了,能照多大亮就照多大亮,务使敌人无处遁形!命令三连,解决那些顽抗之敌,务必全歼!”随后朝鬼子一笑:“太君,您看我这部署怎样?”

鬼子满意点头:“很好!”

……

天终于黑了,可是,稀稀落落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仍然没有停歇,村里有几个位置的战斗仍然在持续,持续到了现在。但是比起刚才,顽抗位置正在减少。

轰——黑暗中,有手雷猛然闪光在院子里,瞬又黑,接着是噼里啪啦的碎物坠落声,和黑暗中的痛苦呻吟。

院墙外,黑暗的墙角下,治安军排长摇晃脑袋,抖落帽子上的土沙,耳朵中的鸣响刚刚淡了点,一个手下便在他身后喊:“排长,二班完啦!”

透过墙上的弹洞,排长看着那一排黑黝黝的平房,那些黑洞洞的破窗黑洞洞的残门,还有黑黝黝院墙上的黑洞洞豁口,简直就像一张张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嘴。

“怎么可能?三班不是说清了隔壁吗?”

“草他马的四个屋子都通!肯定是通的!那屋子我明明用手榴弹炸过了!”

“让一班赶紧从后巷回来,别特么瞎忙活了!宁可让这几个鬼从后头跑了算了。”

手下爬起来,顺着院墙匆匆往西头跑,刚刚进过大门口便是一声枪响,接着他摔倒在黑暗里痛苦叫唤,拼命往墙根下的黑暗里靠,惊慌过后,才发现这黑灯瞎火的一枪并没打中他的要害,但是他的一根手指头不见了,以后再也没法划拳行酒令。

龟缩在大门另一边墙下的排长叹了一口气:“朝身后另一个手下道,去叫连长!老子不干了!爱特么谁来谁来!”

“你说不干就不干了?”一个人影正在猫腰顺墙溜过来,后头还跟着一溜儿人影。

“连长?”

“一排那边刚收工,过来就听你叫唤,叫唤个屁!”

“我特么不打了!生生折了半个排,连特么目标是几个还不知道呢!黑灯瞎火啥都看不见,这特么不是活送命吗?”

“咋呼个屁!现在一排不是也过来了吗?”

这时,靠院墙在连长身后停成一溜儿的人影后头突然有人说:“什么动静?那院里有人!”

话才落,墙后喀吃一声响,明显是个金属物件撞击墙壁的声音,接着有个什么从墙头落下来,咕噜噜滚动在脚下看不清。

“特么手雷!”这喊声撕心裂肺,声震九霄。

黑暗中刺白一闪,轰——哗啦啦——

墙根下,连长和排长松开了抱住的脑袋,傻傻回头看,刚刚带来的一排,起码有一个班在后头的黑暗里哭喊呢。

排长再次摇晃脑袋抖落帽子上的碎灰,继续朝连长道:“看着了吧?不只那些屋子都是通的,我告诉你墙后这四个院子都是通的!这地方就是个填人坑!”

连长喘着粗气还不待答话,突然听到这门前巷子另一边的屋里有脚步响,接着便是黑洞洞窗口里的射击火舌闪亮,两三支步枪在窗口中朝巷子里躲在墙根下的治安军人影一阵急速乱射,等治安军惊慌抬枪还击,屋里又没了动静,随后有治安军把手榴弹扔进了那窗,爆炸震荡得附近一片乌烟瘴气。

“目标不是在墙后这趟平房院里吗?这边又是什么情况?”连长爬起来便往回跑,同时急慌慌问跟在他屁股后一起跑的那排长。

“这我哪知道?他们不可能绕过来啊?”

“先撤出去!走走走!”连长奔跑在黑暗的巷子里朝所有的手下人喊着。

……

胡义靠在某个窗口边,听着院子大门外的仓惶奔跑声,低声问对面黑暗里的大狗:“这什么情况?”

“我哪知道,刚才我去扔了手雷就回来了。半仙和废物在隔壁呢吧?”大狗随即提高了调门回头喊:“半仙?”

隔壁传来回答:“我俩在呢!”

“会不会是那些傻子在大门外自己打了自己人?”

“不大可能!他们说着话呢,自己人听不到么?”胡义否定了大狗的胡乱猜测:“半仙,你俩过来,卡这屋子。大狗,跟我进院子。”话落胡义翻窗而出,大狗接着尾随,两个人影直奔大门两侧内墙。

大门外的巷子里已经没有动静,墙后那些治安军刚刚跑了个干净,但是胡义仍然感觉这附近有人,这是一种废墟中的直觉,何况刚刚在大门外的巷里响起过一阵射击声。

朝大狗比划了比划,对面的大狗勉强看清,那是小心手榴弹的意思。然后胡义轻轻往外掏手雷,以备万一。这一刻,大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梁参谋在么?”

胡义指尖那个手雷保险环被放开了,这询问证实了自己人。

……

一个人影从大门外猫腰进了院子,待门两侧的人影放下了枪口,朝外低喊了一声,随即又有两个人影快速钻了进来。他们三个是这附近的幸存者,相遇后被这院子持续的战斗声吸引过来,在大门对面的房子朝治安军放了一通乱枪,这是最保险的联络友军手段,如果直接溜进来很可能会误交火。

“你们在找梁参谋?”胡义问。

“没有,我那么问是为了表明身份。梁参谋……已经牺牲了。你们……只有两个人?”

“四个。”

对方这才往这院屋子方向看,似乎……窗后和门后的黑暗里都有枪口的感觉。

“你们……一直在打?”

“起码现在能歇会儿。有水么?”

……

两个鬼子督导坐在火堆边喝着酒活血,营长瞥见一个人影正在匆匆走来,于是找了个借口离开火边,朝来人摆摆手,拐向一面墙后。

“怎么样了?”

“营长,打不动了!”

“你小点声!”

“基本都拔了,就西边那趟院子拿不下来!”

“拿不下来?两个太君一遍遍催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打扫战场呢?”

“我有什么办法?连先带后,那个破院子生生吃了我一个排的人了,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

“你小子是我唯一仰仗的猛将,你打退堂鼓?我从二连再给你拨一个排!”

“嗨——我不是朝你要人!真打不动,要拿下来必须等天亮,这黑灯瞎火的有多少送多少,手下的弟兄们已经跟我耍愣头青了,再逼他们送死非出事不可!”

“等天亮?可特么那俩不是人的一直跟我催命啊?你想看他俩摘我的帽子亲自上场指挥这场战斗?”

“营长,我真没辙了,天不亮,我打不了。你别以为那就是几间破屋子,现在成八卦阵了,是填人坑。要么你给我大炮,给我**包,要么等天亮再说,拿弟兄们的命填我是填不动了,要不你先把我这连长的帽子摘了得了。”

营长叹了口气,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用比刚才更低的声音说:“战斗必须尽快结束。既然这样……你想个法子,放水!”

“放水?”

“大尉要的是不留活口,那么活口如果都走了,村里当然再没活口;那两位不是人的要的是打扫战场,没有战斗了当然可以打扫战场。但你给我记着,必须是无声无息地结束,我可不想让太君看到有人突围!懂了么?”

连长盯着他的营长静静看了一会儿,点头。

有时候,黑夜也有仁慈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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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0.第460章 过桥收费

长回来,围在某个院子里火堆周围临时休息的治安军全体投以期望目光,其中一个眼巴巴问:“连长,营长同意天亮再打吗?”

“你以为营长是天?瞎了你的眼!”连长停在了火旁,扫视众手下一遍:“都特么给我起来,准备继续战斗!”

“这……”

“这个屁啊这,把那趟院子隔巷的房子给我围了。 ”

“隔巷的房子?那也没有……”

“闭嘴!赶紧的!”

众兵士一头雾水,虽然一个个不情不愿,不过这次起码没有说朝那趟院子发动进攻,只要不是逼着他们再次进入那片地狱,咋地都行。一个个拎着枪起来,出院绕墙,奔赴任务地点。

不久,连长也来到了位置,这房子坐落于那趟平房后面,如果从那趟平房翻后窗出来,过巷道便是这房,相当于近在咫尺。一众手下,只围了三面,巷道那边挨着地狱,谁都不敢往那边的窗根下凑合,怕挨黑。

排长来到连长身边,指着被围这间黑黝黝的无人破房:“这算……围魏救赵?”

“你懂个屁,这就是咱们要拔的最后一个点!”

“……”

随即,连长忽然提高了调门,大声朝围在房子周围的手下们喊话:“弟兄们,都给我听清楚。皇军说了,今晚必须结束战斗,没商量。眼下这是最后一个点,加把劲儿,干完活儿才能睡觉。二连急着打扫战场呢!一连等着战斗结束撤哨呢!谁都不想再遭这个罪了!可有一样儿,打完之后,必须给我瞧仔细了,一个活口不能有,再也不能出动静,如果事后哪里再有枪响被人溜出村去,就是追到天明,追到天涯海角,这战斗也不能算完!谁都好不了!都听明白了吗?”

一众手下晕头晕脑,连长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明白个屁啊?

“还愣着干什么?战斗现在开始,给我打!打啊?”

旁边的排长用枪口顶了顶歪帽檐:“往哪打啊?”

“你说呢?当然围哪打哪!”

某些脑子好使的首先懂了,连长这话哪是喊给弟兄们听,而是喊给地狱里那些恶鬼听呢。这还等什么,二话不说拽出手榴弹便朝那三面被包围的破屋子里扔。

轰轰轰轰轰——

啪啪啪啪啪——

“上啊!一班跟我冲进去……谁特么也不许怂!”

“啊呀,我中弹了!”

“滚你马的!我警告你不要演的太过!”

“呜——我真中弹了,不信你”

“我擦?对面的二排你们跟着打个屁!缺心眼吗?”

夜幕下的频频闪光,黑暗中的喧嚣震颤,加上慷慨激昂的呼喝,多方面印证这是一场多么激烈的收尾战斗。

……

梅县以南,相当于鬼子的安全区,东西横亘的山脉最东头,便是兴隆镇了。

兴隆镇相当于梅县的南大门,地势平坦空旷,封锁线也有,不过相对于梅县北部的复杂环境,这里是安全地带,又是一马平川,鬼子目前还没能力做到六里一炮楼。

建设在缓慢进行,兵力也不足,所以每隔几里临时设一小型土堡,相互间设立巡逻队,靠巡逻来封锁外部。到处荒原田野,南部这里又没有大规模抗日武装,巡逻队倒也足够封锁。

治安军一个班,背着枪走出哨所,夹紧衣服躬起背,迎着凛冽寒风走进夜幕,他们要向北走五里多,到下一个哨所暖和一下,再走回来,往复轮班,距离不算远。

班长在前头打着手电筒,可惜手电光柱越来越暗,电池没电了。四下里平坦雪原,没了手电也不耽误太多,一个班蹚着黑踩着雪继续走。

“那边什么声?你们听见了么?”

“风声吧?”

巡逻队停了下来,一个个伸脖子往西然是黑夜,可是地面的雪让视线延伸了挺远。

“不像!我怎么听着像是谁家放羊呢?”

“你家黑灯瞎火放羊?我过去”

这时班长抬起一脚,将那个想要往西走过去的兵踹倒在雪里,同时低声道:“都趴下!别出声!”

霹雳扑通几声闷响,一个班全扑在雪里了,虽说治安军里没几个像样的兵,可他们这个班长是个行伍出身,命令没人敢反驳。

一个兵趴在雪里之后讷讷问:“班长,咋地啦?”

“那特么不是放羊,那是队伍在行进!”

“啊?那……是不是皇军回来了?”

“皇军有摩托车,有骡马,你特么听见哪样儿了?”

“这……会是什么队伍?”

“嘘——闭嘴!谁都不许再说话!”

呼啸的寒风声里,有一种声音逐渐浮现,越来越清晰,那是很多脚步混杂在一起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哗哗哗——仿佛从西面流淌而来。

趴在雪里抬着头瞪着眼的巡逻治安军逐一个个渐咧开了嘴,在雪的映衬下,影影绰绰的一条连绵黑线出现在夜幕下的视野,像是一条黑暗的巨蛇,蜿蜒而来,个治安军傻僵在雪里,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雪在袖口里融化,默默在心里念叨菩萨。

……

队伍在行进,行进在夜幕下的荒凉雪原。

疲惫,脚步沉重,寒风里夹杂着无数粗重喘息,但是仍然有节奏,间隔均匀。

趴在雪里的巡逻治安军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这支队伍正在他们眼前几十米的距离匆匆过,不停地过,仿佛无尽。

一个高大人影忽然停在了队伍旁边,背后的步枪格外的长,那是因为刺刀没摘。他似乎在朝这边望,明明不该担心他发现,可是几个人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把脸也埋进了雪里,随即隐约听到了对话声。

“连长,北三里南三里各有哨所,我们可能会撞见巡逻队。”

“撞就撞,无所谓,这地方没有像样的建制了,他们都在咱后头呢。”

“前边就是兴隆镇了,绕么?”

“团长有令,不饶,直接进镇,你带一排先趟进去,我领二排在你后,不必担心交火,镇子里没多少兵力,尽可以狠一点,我们只要时间,其他不管!”

“是。”

高大军人随即隐没进流淌的队伍中。

不久,一个人影喘着粗气离开队伍停下,揉他自己的后腰。又一个人影离开队伍,来到他身后帮他捶腰背,同时问:“要不要让队伍停一下?”

“不用,我没事。通知队伍,进了兴隆镇之后,二十分钟休息吃饭。”

“我们一直向东走么?”

“当然不会,兴隆镇之后转北,上大路。下一个目的地,是梅县县城。”

“这样是不是太悬了?”

“我们最大的优势,是已知敌人主力在我们身后。向东可能会暂时摆脱追兵,但已知也会变成未知,优势便不在了。把优势保持到底,便是胜利,因为方向握在我们手里,追赶的人是拿不到的。”

……

晚八时,**团进入兴隆镇,战斗短暂到以分钟计,仅仅十几声枪响后,发现八路源源不绝,便衣队警察和一个连治安军便逃了个干净。陆团长坐在被占领的镇公所里,在前人留下的火炉子边吃了二十分钟的缴获热食,然后红着睡眠不足的眼,疲惫迈出了门,带着队伍顺大路连夜向北,奔梅县县城方向。

晚九时三十分许,鬼子某中队长疲惫不堪进入了兴隆镇镇公所,呆呆室墙上不久前刷涂的大字:八路正在向北,留念。

晚十时,几乎被寒风冻僵的鬼子少佐出现在兴隆镇镇公所内,坐在刷涂大字的办公室里,追击中队长给他留下的手笺,确认八路的确已经向北,他们正在持续追击。

少佐休息了一会儿,终于想通了,这不是疑兵之计,八路这是要绕个大圈往回跑,梅县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挡,这个夜里也无法挡,天亮之前什么都做不了。原本以为八路是要利用这个夜晚拉开距离,现在才明白八路是要利用这个夜晚从梅县县城附近过境。

原来这是一场毫无技术含量的赛跑,根本不是深奥的捉迷藏!

少佐黑着脸起身,拎起办公桌上的一支毛笔,在墙上那句‘八路正在向北,留念’这句话下面也写了几个字,是日文,乍一懂,音译的话,似乎应该念作:八格牙路!

……

清晨,天色仍显晦暗,阴云未散。

梅县县城以北,河口营以西,浑水河畔,石桥南。

高一刀伏在河岸边的雪后,冰霜满脸。

他盯着那座石桥,犯了难。这座石桥北边桥头旁,有一座刚刚完工不久的碉堡,碉堡上覆了雪,还盖着一层昨夜的霜。在这寒冷的晨曦中,那些射击孔隐约有火的光亮,向外释放出温暖。桥北头横着一个破烂的木拒马,似乎被火烧燎过,拒马后头有个伪军,背着枪,冻得来来回回晃。

整整跑了一夜,累得趴在雪里都觉得能睡着,高一刀踢了身边的战士一脚示意打起精神,然后掉头猫腰跑。

“桥北有碉堡,把桥锁住了,不久前修成的。”

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心里一紧,鬼子还咬着牙在后边追呢,追了一夜,像吃了鸡血。眼前这忽然出来个碉堡,麻烦了。

“顺河往东怎么样?”郝平试探性建议。

高一刀摇摇头:“往东很远倒是也有桥,但那也有碉堡。最关键的问题是现在天亮了,这时候变向会让鬼子追得更近,而且这河是流向东南。”

“打吧!隔着河,没法偷袭没法绕。”吴严这么说。

高一刀挑了挑眉毛:“我就是这么想。”然后长等命令。

虽然只是一座碉堡,但是卡着桥,哪怕碉堡里人不多,只有一挺轻机枪,这情况下也将是吃人机器,眼下的**团别说炮,连个**包都没有,可想而知那会是什么场面。

陆团长红着眼静静刀,高一刀红着眼静静等陆团长给他命令。就在陆团长咬紧了牙,即将点头的瞬间,郝平突然说:“让我们三连试试吧?”

几双目光顺转,高一刀并没表现出不屑,而是紧皱眉头说:“现在要命的是时间,论填人命冲锋,我的二连会比你更有效率。”

郝平也不介意高一刀的话:“我不是要带三连冲桥,你别忘了,我们连里有不少没穿军装的,我是想……派两个揣上手榴弹,装成路人混到碉堡旁。”

“就这么办了!”陆团长抬手一指高一刀:“那你们二连也要做冲锋准备,无论这计划能不能成,你必须紧跟着冲过去!”

……

两个路人走上了石桥,拒马后的伪军抬起了眼打量。

“站住!”

两个人捂着大棉袄,抄着袖口赶紧停在拒马后:“老总,过路,过路。”

“知道你是过路!我问你,是穷人富人啊?”

“我们……您这德行,富得了吗?”

“嗯……那得了,过来吧。”伪军接着便抬开拒马。

两个路人有点懵,这就行了?连有没有良民证都不查吗?真作死啊?

一个路人走向伪军,笑呵呵道:“对了,老总,我得跟你打听个路。”

另一个路人直奔碉堡门口,同时将他的破棉袄扯开,露出了一捆已经解开后盖的手榴弹。

“哎?你——”伪军没想到他的胳膊被这路人扯住了,接着袖子里的手榴弹。

“念在你挺客气,别动,否则咱们一起崩死在这桥头!”

跑向了碉堡的路人进去后二话不说把棉袄一扯,那一捆手榴弹把碉堡里烤火睡觉的几个伪军全了:“壮士!有话好说!”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桥头的信号,高一刀带着手下从隐蔽处冲出来,急急奔过石桥,占领成功!

先朝桥南的队伍示意,接着安排手下在附近临时设防,随后高一刀走向碉堡,那里有火,又冷又累的他想去烤烤。

刚钻进去,他就盯住碉堡里一个俘虏楞了:“你……”

其中一个五大憨粗的伪军也楞了:“高一刀?姥姥的我不是没睡醒吧?”

“你啥时候投敌了?”

“谁投敌了?老子现在是游击队!”

“没投敌你这算什么?”

“这是我们九连二排的弟兄,前天我们几个刚把这碉堡给黑了,打算临时在这住几天避避寒。”

几个伪军俘虏这才恍然大悟,一个个喜上眉梢,朝五大憨粗的伪军道:“老大,原来这是咱自家的队伍啊?”

高一刀深吸口气,终于明白,这些是打了碉堡后换上了伪军军装呆在这的,赶紧示意那个三连的假扮路人把手榴弹收起来,那是个新到三连的兵,没见过九连的熊。

罗富贵终于喘着气儿从地上站起来,身后咣啷一声倒下来一块写有炭字的大木牌子。

高一刀忍不住瞥了一眼,第二次瞪大了眼,那牌子上居然写着:过桥收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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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1章 袖珍战地

陆团长随着队伍匆匆过了石桥,这地方险些成了**团的葬身地,不料一枪没响就过来了,苍天未死

高一刀钻出碉堡,见团长过桥走来,意味深长地朝团长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呵呵呵……”说完了这句开始怪兮兮地朝团长笑,显得那双熬红的眼睛淡了不少血色。

“你这什么毛病?会不会好好说话?什么龙王庙?”

“您自己进去瞧瞧。”

几步进了碉堡,陆团长才看懂,这不罗富贵么?

“哎呀亲姥姥您都来啦?赶紧敬礼都给我起来,麻利儿的叫团长”高一刀进来的时候罗富贵可没这么积极,压根儿没兴趣对手下人提那是谁,现在见是团长,那可不含糊,挺胸脯抬熊脸一身正气,卯足了劲儿朝团长狠狠敬礼。

几个伪军慌得一团乱,掉了手里东西碰了脑袋,一个个赶紧朝来人敬礼哈腰,明显不懂军礼是何物,左右手都有,还有鞠躬的呢。

“谁是你姥姥?说话没个把门的呢”陆团长嘴上嗔怪罗富贵,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心情好。想当初第一次见到这头熊的时候心情就好,现在见了心情更好,膀大腰圆个头高,看着就舒坦,抬手便朝罗富贵那宽大肩膀狠狠一捶,手感那是想当好:“你小子怎么在这呢?”

这一个小动作,让几个伪军打扮的新兵瞬间消失了紧张感,团长这个级别,在他们听起来简直是太上皇,没想到也是个动手动脚的豪气人,不是戏台上的大白脸。

“嘿嘿嘿,我……这是帮着二排打游击呢”

“嗬有你们的,游击都打进碉堡里来啦?我听说,你们九连二排长不是定了石成么?他没在?”

“他领着另一半人在河口营东边村子勒索……不是,他在东边游击呢”

陆团长并没注意到罗富贵不小心露出的语病,正想好好夸赞几句,他身后的高一刀可不是让团长进来说这个的,赶紧抬手指地上的大木牌子:“团长,你看那是个什么。”然后朝罗富贵露出个贱透的暗笑。

陆团长的目光落到那牌子上,表情便僵住了,咔吧卡吧眼:“这……谁写的?字不错吗”

罗富贵在心里把高一刀的姥姥骂了千万遍,正要放赖说是之前的伪军留下的,结果身边的人一听团长夸字好,一步站出来领功:“报告团长,俺念过几天私塾,要不是三排长当时催得急,俺还能写得更好看点。”

熊心里这个气啊,废物点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后悔没给他们先说说八路军的纪律,眼下全来不及了,只好尴尬咳嗽了一声:“那个……这个事……团长你得容我解释一下,我是……”

团长却没搭理罗富贵,朝这个站出来的兵饶有兴趣道:“不错识字是好事啊文化人吗?参加咱们的队伍之前,都做过哪些工作啊?”

这兵十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呵呵,嘿嘿,基本上……在大牢里进出来着,这不前些天,三排长才把俺从牢里买出来么。不过团长您别担心,劫道儿这事俺纯熟。给俺一把刀,俺还您一条路,还不上俺是你养的”

“……”团长的下巴掉了,摔了个稀碎。

扑哧高一刀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没能直起腰。

熊脸上正在变幻赤橙黄绿青蓝紫,他现在恨不能活活拍死身边这个碎嘴二百五

……

人是有极限的,境况不同,能够承受的极限限度也不同。

一天一夜的急行军,治安军和伪军早已不能承受,远远落下了;鬼子仰仗一口不甘心的劲儿,生生追到了浑水河边的石桥处,以为石桥边的碉堡怎么也能抵挡一阵,拖住无处可走的八路,没想到那不久前刚修成的碉堡居然空着,连一丝战斗过的痕迹都没有,守碉堡的伪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搞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失去了最后一个撵上八路的机会,鬼子泄气了,他们现在的疲惫状态已经没法再追击,遑论战斗。连掉头回城都不考虑,直接在石桥附近临时宿营,吃饭睡觉,否则没力气回城。

八路是被追击,可以说是逃命,所以能承受的极限更大。觉得鬼子应该追不上来了,可是仍然不敢停。现在,罗富贵和七个九连二排的囚徒新兵也加入了主力部队,一起向北,奔绿水铺与落叶村之间的悬崖小道进山,只有进了山,所有人才能放下心。山,浩如海;他们,渴如鱼。

当他们疲惫不堪行走在了山峦之中,陆团长觉得全身都格外的沉重,他不得不捧起脚边的冷雪,搓满脸,这样可以暂时精神一会儿,以便坚持最后一段路,坚持到酒站。

轰哒哒哒哒哒……

终于分辨出来自北方的声音,那似乎是爆炸声,隐约还有机枪响。

队伍停在了山谷中,高一刀从前面急匆匆跑向中段的三连,见团长。

“北面有战斗”

“我听着了。”陆团长正在望着北方山峦,接着问他旁边的罗富贵:“这是你们九连的地面,你觉得那是什么情况?”

罗富贵咔吧着熊眼盯着枪声方向看:“我出去半个多月了,一直没回来,不好说啊。不过……那个方向应该是落叶村炮楼。”

团长回头看了眼疲惫不堪在雪中的队伍,无论北面是什么情况,也打不动了,现在已经不是休息十几分钟就能缓过来的事,现在是强弩之末。

“继续向酒站前进,我们必须尽快休息,管不了那边。”

队伍继续走了,团长仍然没动,忽然朝郝平撂下一句:“我随后到酒站。”然后带着警卫员转向朝北。

郝平听得一哆嗦,追过去劝团长归队,可惜团长不理,无奈之下命令潘柱子带上一个班跟随团长向北去循枪声。

……

枪声越来越清晰,罗富贵说得没错,翻过前面的山,就是落叶村炮楼所在那个山口。

陆团长一行十余人闷头正在走,附近猛地响起一声喝:“你们被包围了”

哗啦一阵仓惶,陆团长被警卫员一把推倒在雪里,潘柱子和他带的十来个兵惊慌寻找掩蔽,可惜这地方恰好是一块雪中空地,连个枯树都没有,真叫一个坏菜

陆团长倒是临危不乱,抹去了脸上的雪,大声问:“哪部分的?”

“起来投降否则现在就毙了你们”

“连你们是谁我都不知道,凭什么投降?”陆团长嘴上答着,同时用眼神示意潘柱子,准备快速后撤。

“我们是八路”

“我也是八路”

“少扯这地方除了九连没八路我看你们就是给鬼子趟路的”

陆团长无语,叹了口气:“都把枪放下,投降”

不久后,终于有个人影晃动出附近的一片枯树林,端着一支挂刺刀的水连珠,小心翼翼走过来:“离你们的枪远点再退两步”

这是个女人,尽管她说话的声音并没有女人那种清脆,尽管她看起来黑不溜秋,可是她穿着大花的破棉袄,脑后还梳着一根长辫子,这让高举双手的陆团长一众有点呆。

“看什么看?以为穿着八路的衣裳就能骗过我吗?”这女人紧紧端着她手里的枪,用脚尖将雪里扔下的那些枪都踢在一起,这才大声道:“姐妹们,出来押俘虏”

哗啦啦,站起来十几个端枪的,全是花花绿绿的破棉袄,都是娘们。

……

“你是团长啊?”韩二妞傻咧咧放下了枪。

“当然九连连长是胡义,指导员秦优,一排长马良,二排长石成,三排长罗富贵,你们这女兵队的队长是孙翠和杜远。还想让我背谁的名?”

“嗯。这回我信了我叫韩二妞,领着她们在这附近巡逻的。”

潘柱子正在捡起他的枪,很不爽地说:“一个个枪还端不稳呢,还巡逻?刚才真要开打你们能有机会么?”

韩二妞斜了潘柱子一眼:“用你管?我们只管放一排乱枪,立马就有九连扛着重机枪和掷弹筒翻山过来帮忙,不把你们打成肉酱才怪你以为你冤是怎么地?”

“啧啧,这吹的……”

“谁吹了?不服你开一枪试试开枪啊?你不开我开”韩二妞这楞女人抬起她手里的水连珠就要放。陆团长赶紧一把按住了她的枪:“哎哎,女侠,这是战场,那边还响枪呢,咱可不能闹我问你,山后边这到底怎么回事?”

“九连打炮楼呢”

“打炮楼?”陆团长心说好家伙,这么大个动静,九连现在才几个人啊,听着枪响都赶上过年了

“嗯。都打了一天一宿了”

潘柱子一晃荡:“哎呀我了个去……”

韩二妞瞬间又变脸色,瞪着潘柱子要发作,陆团长赶紧一抬手:“带我过去看看。”

……

转过了山脚,眼前便是一条山谷,按理说,应该能看到尽头的山口和炮楼,可是现在,硝烟弥漫,浓烟滚滚,整个山谷里什么都看不清,枪在不停响,偶尔还传出巨大轰鸣声。

跟着韩二妞向前走了不久,便出现了几个大火堆,火堆东头垛着一排沙包工事墙,一群女兵和些老少正在火堆附近热火朝天地忙,有的在刨冻土挖沙子装沙袋,有的在锯原木搭架子,看起来好像是要做什么东西。其中一个咋咋呼呼指挥着的女人抹着一脸烟灰回过头,惊讶道:“团长?”

陆团长朝孙翠摆摆手,跟着韩二妞继续朝前走。

几十米后,又出现一道工事墙,王小三领着两个百姓,忙在工事墙后的火堆旁,火堆上架着一口大铁锅,热腾腾飘起大团白色水汽,这是做饭呢,锅都搬到战场来了。王小三瞧见了走来的人,慌不迭奔出水汽团,立正敬礼:“团长?你怎么……”

“快忙吧你一会儿我到你这吃饭。”

陆团长随着韩二妞继续朝前走,绕出这个工事墙后,韩二妞猫下腰,示意团长降低姿态,这里开始进入流弹射程了,附近偶尔能听到冲击声。溜着谷边的低洼处向前不远,烟雾中再次出现了火堆,再次出现了一堵沙包墙,几个战士躺在工事后的火堆边,睡得沉沉,困得枪响不醒。韩二妞说:“他们昨晚上夜班。现在算是预备队。”

陆团长心说好家伙,这么点人居然也能摆出这么大阵仗,还预备队哪?

又向前几十米,再次出现工事,这个工事比较讲究了,半挖在谷边坡上,同时辅以部分沙包环围,五个兵或蹲或坐或躺在工事中,三年式重机枪架在这里,枪口朝向东方的烟雾中。这五个兵正是团长派到九连来的重机枪组,其中两个正在工事里睡觉,两个在低声闲聊,一个趴在工事胸墙后观察前方战场。

重机枪工事位置处于坡上,韩二妞带着团长在坡底的雪沟里走,所以上面的兵没有注意到团长到来,不过工事里的对话声有几句溜进了团长的耳朵。

“一天一宿了,咱们才打了四个弹板,不过瘾啊”

“有什么办法,那些伪军也不冲啊,打了两排的时候就吓住了。估计咱是等不着下一波了,你替我的位,我一会儿得到王小三那去烤烤火,脚麻。”

又走了十几米,看到了前方一个新挖出来的工事坑,三个人影正坐在坑里的火堆边烤,冷不丁有一个抬起了脸,接着是另外两个,都看着团长,咧着嘴说不出话。他们仨分别是李响,陈冲,田三七。陆团长这会儿已经明白了,这工事坑是掷弹筒位,掷弹筒就在这坑里放着,旁边还有个开了盖的弹药箱,满满一箱子掷弹筒专用榴弹,看起来只打出过两三发。

韩二妞到这里停下了:“团长,红连长不许我们女兵队过去,我就带你到这了,你自己往前走吧。”

红连长?感情她个缺德玩意成了战地司令

这里已经隐约能看到烟雾中的炮楼了,隐约不是因为距离远,而是因为烟太大,这一路过来,到处是火堆,取暖的做饭的哪哪都是,烟能不大么,又是西北风,顺着山谷全往东边山口的炮楼飘,跟仙境似得。

枪声非常清晰了,基本都是炮楼往这边打过来的,步枪机枪,一阵一阵,听起来也是倒着班打。陆团长不由把腰猫得再低些,领着警卫员加快了速度。

居然看到了一段半人深的交通壕?跳进去,顺壕向前,一段横向的战壕浮现在烟尘中,战壕不长,只有十几米,里面有四五个人影晃动。其中,有个小不点,扣着钢盔踩着块石头趴在战壕一侧,举着望远镜往炮楼方向观察,那小嘴里同时传出哑了嗓子的咒骂:“这也太慢了八百年才开一炮他马良比石成差远了这个笨蛋傻子,傻子你死哪去啦?”

一个人影离开战壕里的火堆,跑到了她身侧,嘴里还嚼着被他烤糊的馍馍,不是吴石头还会是谁。

“到前边去通知马良,别轰炮楼了,改轰那些王八蛋的阵地”

吴石头点头领命,几步窜出战壕,利用烟雾和几处浅坑,向前消失于硝烟。

陆团长无语,这里居然还不是第一线?貌似这是二线阵地,我了个去啊,九连这点人居然面对炮楼摆开了阵地战,并且梯次分明有板有眼,简直壮哉爽大了多少年没体会过这一路的感觉了,困意和疲惫早已消失天外,满布血丝的双眼透露着满满的亢奋。

轰前方的硝烟中再次传出巨响,现在才知道那不是爆炸声,而是土炮的轰击声。

小红缨跳下垫脚石,拎着望远镜歪着钢盔在战壕里刚走几步,便傻了眼,愣着被烟熏得黑黢黢的小脸,眨着同样满布血丝的困倦大眼:“老妖怪?你……怎么……”

“咳嗯”陆团长得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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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2章 长命锁

自从李有德正式成为李营长之后,绿水铺炮楼和落叶村炮楼便被他承包了,他这个营的任务,是封锁这两个山口,以及控制梅县北部地区,既分担了鬼子的兵员压力,又节约了鬼子的军事投入。

两天前,李有德部四个连受调南下,落叶村老巢里尚余两个连,一个是他的李字连,一个是他新组建的难民连,简称难字连,这是他装备最精良的两个连队,都没舍得放出去替皇军凑人头。

昨天上午开始,青山村九连突然对落叶村炮楼发难,因为李有德没有迫击炮没有掷弹筒,光天化日之下,九连用沙包墙层层推进掩护,后续跟进挖掘工事的慢工法,顺着山谷一步步接近到距离炮楼二百米;天黑之后,进攻线又往前挪,到了今天早上,最前沿的一道战壕距离炮楼仅八十米,辅以部分沙包工事,并且把一门土炮给运到前头来了。

炮楼里驻守着李有德部一个无建制排,战斗昨天战斗一开始,李勇便带着李字连赶到炮楼后增援,亲自指挥防御战斗。期间,他曾经组织了一次尝试性进攻,想逼九连后撤,没料到这九连兵虽不多,居然有重机枪,让这次进攻刚刚发起⊕︽便以伤亡七八人的代价当场夭折。

眼看着炮楼被那土炮轰得乌烟瘴气,炮楼里伤亡了四五个,李勇憋屈得想吐血,无奈之下在炮楼脚下的一侧也挖战壕,他当然没有小红缨那个战地构筑技术,只是有样学样挖了一条横向战壕,没纵深没梯次没讲究,战壕里放了一个排,想着让对面的九连知难而退,可惜九连根本不撤,继续扎在这里打。而且这回连掷弹筒都出来了,架设在战壕里的机枪位还没打出两梭子呢,三发榴弹顺序飞来,第一发崩死个倒霉的,第二发砸在了战壕边缘只下了一阵土雨,第三发正落在机枪位里,好一个惨!这以后除了炮楼里的机枪继续打,战壕里的机枪再不敢轻易放,全体步枪冷射。

已经一天一宿了,李勇同样是猩红双眼疲惫不堪,那身军官服沾泥带雪覆着霜,一张憔悴脸被风吹而来的大团浓烟熏得黑黝黝,狼狈爬出战壕,小心翼翼往东匍匐出好远,才改为猫腰跑,亲自回奔落叶村去见李有德。

一段时间后,李有德书房内,李勇把他的帽子扔在茶几上,掉落一层灰土:“大爷,我是打不下去了,这也太窝囊了!他九连有重机枪有掷弹筒,猫在战壕里一个个像土耗子似的,这怎么打?瞪眼看着他们拿土炮轰着玩啊!要我说就该派难字连从绿水铺过去,直接去打他们的酒站,看他们回家不回家!这么好个主意,你怎么就不用呢?”

李有德看着一身狼狈相有气无处撒的李勇,笑了:“你小子太年轻,毛躁。他九连那点人打得了我李有德么?皇军正在南边大动作,还拿了咱们四个连,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你说八路能没有动作么?光天化日来打炮楼,这只能是他们动作的一部分,要是真对咱动手,怎么可能这打法?恰恰说明他们是有底线有分寸的,我敢说,即便炮楼被他们打下来了,他们也不会再多走几里地进落叶村。可咱要是把这仗当真打,去抄他的酒站,那这仗可真大了,除了烧几个破房子,咱能得到什么?”

“大?现在这仗不算大啊?折腾一天一宿了,都挖战壕了!”

“想结束战斗很简单,把人都撤了,炮楼给他占一次,不就得了么,他们不就是要这个么?呵呵,你看什么,我说真的,一个炮楼而已,他们占了又不能住着不走,走了咱再进去驻守,这算事么?”

“那……他们要是拆炮楼呢?”

“冰天雪地的,哪那么容易拆,就算拆了,回头咱再修呗,一堆破石头,除了费点人力,有什么损失?”

“大爷……您是真神仙啊?照你这么说,我和弟兄们白忙了一天一宿啊?得了……我现在就回去,告诉他们全撤回来。”李勇抓起帽子赌气往外走。

“站住!”李有德脸色突地变了:“还真把你自己当个营副了?嗯?戴上个破帽子忘了你姓什么了?就你这熊样的死一百回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我……错了!”

“听清楚了,这仗打得好!还要继续打,只要八路不停,就奉陪。丢不丢炮楼我根本不在乎,八路还能把战壕挖到落叶村头上怎么地?关键这仗可以打给皇军看,你懂么?再说,什么叫白忙了一天一宿?这才是练兵呢!八路陪着你练,你当这机会想捡就能捡着么?你当我为什么从库里给你抬那么多子弹出来糟蹋?”

李勇傻眼了,没想到他的李大爷是如此看待这仗,不由讷讷:“我……懂了!我懂了!我这就回去,另外把难字连带上去替下李字连,都体验体验!”

“算你小子没蠢透!赶紧滚!”

……

昨天白天,秦优这个指导员是在打炮楼的战场上呆了一段时间的,他怕出事,怕小红缨不靠谱,后来发现这丫头比他还在意伤亡,无论阵地布置还是战术推进都谨慎细致,并且多次征求马良和李响的意见,天生个指挥的料。也许是近墨者黑,她已经了有胡义对战术的那种严谨;也许近朱者赤,她也有些陆团长那种对战略的明辨;已经十四岁的她,已经在军旅十四年,本该关注花衣衫的年纪,却只能擅长这个,既是一种幸运,也是悲哀。可惜,她是个丫头。秦优如是想,团长和政委何尝不如是。

放下了心的秦优敢于让那丫头领衔扯淡了,他这指导员回到了酒站,指挥部分女民兵巡哨看家。

今天上午,大队人马狼狈进入酒站,当先是二连,接着是三连,最后是一连。

酒站的房子不多,根本住不下,可是眼下民兵和老少有一半都在落叶村山口战场呢,所以对岸的酒站村里空着大部住处,天太冷,在老少的主动邀请下,三个连都能睡个暖和觉。

安排完了战士,秦优领着三个连长到他的木屋,高一刀是个真不见外的,进门后二话不说,直接霸占了秦优那张破木床倒头便睡,招呼都不打,跟睡他自己家似得,四仰八叉鼾声如雷。

吴严话少,但还是跟秦优简单聊了几句,原本是打算回去和他的一连战士睡一起,发现这小屋实在暖和,那小破炉子烧得叫一个热乎,于是闷头凑在炉子旁,就地睡了,任秦优拉起他替他铺垫些什么,也不醒。

郝平跟秦优聊得最多,他是第一次到酒站,就这么点地方,就这么点房,相比于三连的无名村荒凉大了,他想不出该怎么夸,于是说:“这里好风水!”

秦优笑:“可不么,风也大,水也凉。”

“老秦,你这个指导员……可是真有想法,我服你。”

秦优放下了尚未点燃的烟卷:“我有想法?怎么讲?”

“打游击能打到占桥收路费,拉人能拉到县城大牢,这主意一般人哪敢想?”

“咳——这……谁说的?”

“罗富贵啊,他说是执行你的命令,你这……”

“呃……嗨——这熊玩意……我当时……那是急火攻心,说气话,他还当真了!失误啊……这是我工作失误!那会儿胡义受伤,九连几乎没个能扛枪的人了,这把我难的……顺嘴冒了混话……”

……

七个伪军装扮的兵站了一排,秦优挨个握手,认真问了每个人的名字,然后告诉他们先抓紧去休息,接着转身问罗富贵:“二排现在多少人了?”

“石成带着八个呢。这就半个排了,怎么样,够快吧?”

“快!真快!确实快!”

“嘿嘿嘿……秦指导,不瞒你说哈,要没我帮忙,石成那笨蛋现在还得是个光杆司令。”罗富贵腆着肚子朝秦优得意着。

“骡子,陪我出去走走。”

“这天寒地冻的……”

“连我这个指导员的面子都不给?”

熊只好跟在指导员身后,迎风出了酒站,直到看不见哨兵了,秦优才停住脚步,指着枯灌木中的一截藤条:“帮个忙,把那段给我折过来。”

熊蹚雪过去,把那节粗藤条折了,回来递在秦优手里。

拿在手里掂了掂:“骡子啊。”

“哎。”

“都跟你说多少回了,长点心,长点心,跟在你后头天天说啊,说啊,你不长。不长心倒也罢了,我又跟你说,省点心,省点心,又跟着你后头天天说啊,说啊,你不省。你说我到底得咋样说,你才能长进呢?”

“你总是说,总是说,说得我都记不得前边说的是啥。”

“就是说是我说多了呗?”

“是多点。”

“唉——错在我,怨不得你。我这个指导员……当得失败。既然败了,也没啥顾忌的了,打你一顿,你别介意。”

“你……啥?哎呀!……啊……”

荒野中传出熊的一阵阵鬼叫声。

……

战壕中的陆团长放下望远镜,吧唧吧唧嘴,低下头,说:“有完没完?”

小红缨趴在战壕里,钢盔掉落一旁,两只小细胳膊死死搂着陆团长的一条小腿不放:“没完!”

“小样儿的,再不撒开我拖着你走!”

“走就走!”

陆团长便抬脚走,哗啦啦,哗啦啦……从战壕这头走到战壕那头,本就因为一路急行军疲惫不堪,现在腿上缠住这么个累赘,几步便走得喘粗气了。

“借你九连的兵过过司令瘾都不行吗?啊?你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你是团长哎,天天能当司令。我哪?”

“我让你当副司令,行了吧?”

“司令就是司令,副的算个啥?通信员吗?传令兵吗?糊弄鬼哪?”

“哎呀?我警告你不要蹬鼻子上脸!再不撒手我可真不客气了,打你个小撒泼!”

“你打!打不到我昏过去,我记不住你拳头多大!”

陆团长恐吓无效,于是继续走,小红缨扯着他的绑腿继续在战壕底下滑,哗啦啦,哗啦啦……如果不是知道团长的脚跟后头拴着个丫头,都得以为他残疾呢。

“我是团长,我站在这,成为指挥员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我又没说你不是团长,你指挥呗!”

陆团长叹了口气,四下扫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好吧,一箱手榴弹!”

小红缨抬起头,盯着陆团长那熬得快睁不开的眼看了看,这才松了手。

……

罗富贵的后背一阵阵疼,指导员就是指导员,拿藤条抽他的时候还不忘跟他好言好语讲道理呢,比如做人应该光明磊落敢作敢当,比如想让别人背黑锅的时候也该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背。罗富贵很困惑,如果先问了,那还是黑锅么?

此刻,这熊罪有应得之后,告假出了酒站,要到打炮楼的战场上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进入战场,能爬绝对不猫腰,能猫腰绝对不抬头,老大个身板并不笨拙,三窜两跃,呼通一声跳进个坑。

“骡子?”李响很诧异,没想到这熊回来了,更没想到他这货怎么会觉悟到主动跑战场来,太阳打哪边升?

熊朝李响咧嘴笑,又看了看陈冲和田三七:“怎么,不叫声排长大人好吗?”

陈冲和田三七无奈一正色:“排长好。”

“嗯。徐小在哪?”

李响往前一指:“跟马良在最前头呢。”

随即熊便窜出了这个掩蔽坑,向前消失于烟雾。

战壕边缘摆放了几个沙包,形成一个很小的垛口,用以防止流弹伤及土炮周围的人。马良正在用嘶哑嗓子指挥几个战士忙在土炮附近,擦炮膛,重装药。无意间瞥见一头熊正从后面窜入战壕:“骡子!你怎么来了?连长回来了吗?”

“我跟胡老大哪里搭边?”

“没他踢你你能到这来?”

“在秦指导的教育下,老子早已经进步了!忙你的得了。”熊没再和马良多说,转身往战壕一侧走,徐小正在那边扣着顶钢盔偷偷监视战场,他是观察哨。听到了熊和马良的对话声,钢盔下那张烟熏的小黑脸早已转向声音方向,露出了高兴到心底的笑,朝向他走来的高大身影喊:“班长!”

“个姥姥的就属你没长进!跑到这么前头来干屁?成天显摆能!”罗富贵来在徐小身边,看着徐小顺着战壕胸墙滑进战壕里,稀里哗啦带下一阵碎土。

“嘿嘿。班长,你咋才回来呢。”说着,从他怀里掏出个捂着的半块黑馍馍往罗富贵手上递:“这是我刚才烤的,还热呢。”

熊一屁股坐在徐小身边,接了那半块黑馍馍两口进嘴:“小啊,想我了没?”

“想了。”

往马良那头瞥了一眼,见他们都在土炮附近忙活,熊从衣袋里掏出个物件,塞进徐小怀里,低声道:“班长送你个好东西。”

“长命锁?”

纯银的一块长命锁,正面雕有‘长命富贵’字样,链子都是银的,在徐小手里泛着光,沉甸甸。

“你小点声!你那徐字老子不会写,只帮你刻了个‘小’字,有名就得。”

徐小把长命锁翻过来,背面曾经是有人名的,现在是刺刀留下的深深刮痕,把原来的名字刮去,重新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刻得很难看,很丑,像那丑熊一样,因为那是熊的亲刀手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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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3章 又一场雪

风停了。

没有了风,似乎没有了寒,虽然还是冷。

视线里,那村子已经很远,以无垠的雪白为底,以灰远的阴霾为背景,微显在地平线上,再看不到砖红砖青,也看不出残垣断壁,只有到此刻也不肯熄灭的烟,滚滚,升腾,一点一点淡化在冰冷的灰色苍穹,淡得很缓,很慢,逐渐与无限的阴霾融为一体,像是墨砚坠地,而后渗在地上的墨。

土色,蒙了军灰,干涸了血,却无法遮蔽卷曲帽檐上的弹洞,和帽檐下那双静静看着远方的深邃细眼。

他向北转身,将地平线上的村子置于身后,面对荒凉雪原,和隐约在阴霾与雪原交界线上的隐约远山。

要下雪了,他想,他知道。

漫天阴霾,遮蔽到现在,才要下雪了。他来自雪的故乡,所以他能闻到雪,虽然没有雪花落下,但他知道雪花已经在天上飘,无数。她们太轻盈,落得太慢太缓,天又太高,但她们已经在路上,在落。

他喜欢雪,无论他站在哪里,雪还是雪,没变。可惜今年的第一场落雪他无缘看到,因为当时他恰好死了。现在,他快要看到他眼中的第一场雪了,他仰望晦暗苍穹,静静等待着曾经的美丽来临,古铜色的面颊上露出祭祀般的认真。

当第一片雪花幽幽落下,他身后不远处的半仙在叫:“下雪了吗?难怪风停了哎?真的下雪了啊”

“特么贱老天也是贱现在下哪门子雪?昨天为什么不下雪?瞎了眼害死多少人我去特么的雪”

那是大狗在愤愤叫唤,怨天骂雪。胡义很想回身去狠狠踹他一脚,可是并没回身,而是默默向前迈出了脚步,迎着落雪,向远山,一步步,坚定着,越走越远,越走越渺小,逐渐隐约在飘白。

看着那人影在落雪中远去,一个人影背好了他的枪:“八路走了。我们也要走了。你们呢?”

“走了?”大狗这才回头,抽了抽他的鼻子,将他的马四环步枪背好,朝说话人道:“我答应了送他回家。我……得到他家去住几天。我猜他家挺暖和。保重吧几位。”

大狗匆匆向北了,迎着落雪,去追隐约在飘白中的八路背影。

背好了枪的人影转而问何根生:“一起走么?”

“你们打算往哪走?”

“朝南,我们要回家乡。我们能走回去。”

“我的家乡……在东边。回不去了。”

“保重。”

“保重。”

三个人影转身离开,向南,走向他们家乡的方向。

雪似乎下的更大了,纷纷扬扬的碎白正在变成大片大片,何根生看着离去的人影,呆了一会儿,忽然问最后一个身边人:“你呢?要去哪?”

“我正在琢磨着……应该去投八路,继续当我的辎重兵。”

“八路有辎重兵么?”

“我问过他,他说他们有个供给处,才五六个人。我想……那么穷的队伍,以后我都不用干活儿了吧?不成过了这村没这店,我得赶紧追他去。”

……

下雪了。

她抬起头,漂亮的眼因看到窗外的落雪而瞬间有了神采,顾不得再写,抛下笔,抛下办公桌,轻快地走向政工科办公室的门口。

她没有推开门,她喜欢雪,虽然她的故乡很难看到雪,可她偏偏喜欢雪。又下雪了,她想到了又字,便忽然怕了。她怕,如果出去,又忍不住在雪里松鼠般蹦跳,踩踏那个她诅咒的名字,会不会再次看到他从飘雪中归来?奄奄一息,流着血,冷得像雪一样。

也许应验是因为那诅咒,但也可能是因为飘雪,无论是什么,她都怕。

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退,她没有勇气打开这扇门去迎接落雪,虽然她很想。

于是,她来到了窗边,倚着,静静看。

窗外仿佛越来越白,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那些舞蹈中的雪花,映衬得屋子里更暗了,似乎渐渐黑了,最后只能看到那扇四四方方的窗外落白,和静静倚在窗边的美丽背影,剪纸般的静。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

落雪时

……

赌了今天不想明天一颗颓丧的心,让那张秀气阳光的脸上多了几分狰狞。没错,是狰狞,狰狞地盯着赌桌上的骰盅看。

人头攒动,乌烟瘴气,吆五喝六,棉帘堵了窗,熏黑的油灯罩子放着昏光,把赌坊里映射得凌乱晦暗如囚牢。

“开啦一二三小”

庄家拎着刚刚揭开的骰盅,静静看着赌桌对面的狗汉奸,没敢伸手去拿他刚刚押在桌上的枪,因为他是侦缉队副队长,姓李,叫李有才,曾经把那姓钱的都给灭了。

又输了,最后一次输了。见庄家不敢来收,他将摆在桌边的枪套朝庄家一推,咣啷啷滑到赌桌对面,愿赌服输,不赖账

没了枪,倒觉得轻松了一点,起码有理由离开这了。系上黑衫领口,戴了黑色礼帽,从怀里掏出了那副圆墨镜,在衣襟上仔细擦拭,认真架上鼻梁,静静转身,两旁赌众慌不迭闪开路。

门推开,豁然一阵冷气拂面,街面上的原本脏污此刻覆满了洁白,干净得不似人间。雪仍在落,大片大片,无风也飘。

居然下雪了他喃喃,黑色身影在这白色世界里显得格外刺眼。

然而,伫立赌坊门口的街边,他再也没动,墨镜后的视线穿过落雪的街,静静看着街对面站在落雪中的美丽身影,她正在望过来,朝他笑。

行人匆匆在他视线里经过着,墨镜后的眼不敢眨,他怕一眨眼,这幻觉就不再了。

仿佛过了很久,她走过了街,穿过了飘雪,站在了僵呆的他跟前。

“你说过会请我吃饭。”

“你来得……实在不是时候。我这倒霉鬼……刚刚输掉了一切。”

“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呢?”

“因为你是孙悟空”她忽然再次笑了,笑得很开心,映在墨镜镜片上美丽面庞,比她身后的落雪更美。

这一瞬间,狗汉奸几乎醉了,忍不住低下头,不经意地踩碎了脚边一块雪,又转头,看向街远处的喧嚣,镜片后的眉梢重新挑了起来,恢复了往日那般自信的阳光:“喜欢哪一家?尽管挑”

雪,依然在落,隐约了行人,隐约了街,隐约了这座小小县城,隐约了这个冷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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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隐患

生活在苦难中的人更向往快乐,更善于发现快乐,更珍惜快乐。

酒站村的村民们正在快乐着,这份快乐来自于打炮楼的战场氛围,好像过年一样,枪响替代了鞭炮,大家拢在这里,围在一个个火堆附近,置身浓烟滚滚,身处热气腾腾,干着活儿,聊着,笑着,根本不觉得冷。

都是孤独已久的人,都忘了什么是热闹,这场荒唐的阵地战给了他们久违的喧嚣,参与巡逻做外围暗哨,灌沙包,挖工事,等待照顾伤员抬担架,往返酒站运输给养工具,渴了饿了便围在热气腾腾的大锅边就着寒风喝热汤,累了困了便在身边火堆旁一躺。孩子们都没娘管了,在酒站里疯,所有人都快乐着,他们只能从战争中体味快乐。

小红缨狼狈不堪,这个指挥了一天一夜战斗的指挥员满身是土,被团长在战壕里拖的;满脸是灰,被乌烟瘴气给熏的;眼睛红的像兔子,为过指挥员的瘾,不舍得放权给马良熬夜熬的,只有那对缺德辫子依然歪翘。

胸前挂着沾了土的曹长镜,手里拎着脏兮兮的钢盔,猫着小腰顺交通壕往后方阵地溜,已经距离掷弹筒位不远,听到9掩蔽坑里的李响在说话:“……操作简单的很,关键是测距,和角度掌握,测得准,是一半机会,角度准,是另一半机会。”

陈冲不禁问:“李响哥,你以前不是兵工吗?怎么会测距的?”

“我跟丫头学的测距。”

“啊?她?”

田三七插言道:“她师父是牛大叔,你以为她打枪为什么平白那么准?这都占成分。”

稀里哗啦一阵碎土滑落,小红缨出溜进了这个掩蔽坑,吐掉呛嘴里的尘土,抬起拎着钢盔那小胳膊朝田三七比划:“你在这干啥呢?”

“马良让我到后边来休息。”

“休息?你是掷弹兵吗?这是你休息的地方么?你总往这凑合啥?我看你还是不累是吧?现在就给我到前头去!”

田三七无奈,这丫头吝啬至极,陈冲带来了榴弹,所以堂而皇之成为了李响的助手,想借着休息机会凑在这学习掷弹筒,可惜她仍然刁难,谁让他是二连的人呢!抓起摆靠在坑边的三八大盖,田三七起身往坑外爬。

小红缨补充道:“到二线壕,去团长身边!”

“由我保护团长吗?”

“保护个屁,你到他身边去打哈欠睡觉就行!哈欠必须打,至少一百个,回头我要发现你没执行,你就等着去给王小三捡柴禾吧,以后的仗你再也捞不着打!”

田三七停住了,他不懂这算个什么安排,回头想问缘由,可惜小红缨已经从坑后边继续往后开路了。

烟雾缭绕中,一对小辫儿继续朝后晃,坡上的高位重机枪掩体里传出个战士的喊声:“丫头,用不用我们再压制一回?你看他们这枪放得也太猖狂了!”

“做梦!奸细!在坑里老老实实冻着吧你们!我再警告你们几个一遍,机枪位这里不许点火!不许大声说话!”

五个奸细机枪兵全体无语。

不久,绕过一道沙包墙,看见了一口大锅热腾腾架在火上,王小三忙活着,同时嘻嘻哈哈地跟锅边人说着话,此刻大锅边上只坐着一个人,拎着个饭盒盖子撅着屁股从锅里捞汤喝呢。

小红缨来在喝汤人身后,抡起手里的钢盔便在那屁股上砸了一下:“就知道吃!”

熊不疼不痒地咂咂嘴,扭回头,一笑:“你来尝尝,小三这汤煮得真叫一个香!”

小红缨从锅边拣起个破饭盒盖子,来在熊身边跟他一朝锅里起捞:“刚才我就看着你过去了,咋不和我说话哪?”

“你那不正忙么,怕耽误你。嘿嘿嘿……”熊想起了团长脚跟后头栓着放赖丫头,便乐。

小红缨忍不住也笑了,黢黑个脏脸咧出小白牙:“嘿嘿嘿……你当我白忙啊?拖着我,累得他直不起腰了不说,一箱手榴弹又到手!而且……说不定过会儿我又得到前头去指挥了。嘿嘿,呵呵呵,哈哈哈……”

熊美滋滋把又一口汤咽了:“哎,留神嗨,别掉了下巴,老子正想喝肉汤呢!听他忽悠吧,团里穷成啥样了?哪有手榴弹?”

“你当我是好忽悠的?过几天,师里要补一批装备弹药到咱团。对了,我问你,出去这么长时间,没给我带点啥回来吗?”

“大姐,老子出去是打游击,能把我这条命带回来就不错了!”

“呸!少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削尖了脑袋跟石成出去是为了啥,怎么样,匀点给我吧?不出血我就告你!”

熊抬起头四下观瞧一遍,只有王小三在这,随即露出一脸苦相,低声道:“别提了,全交给秦指导了!”

“再装!”

“老子用得着跟你装吗?”熊索性撇下手里的饭盒盖子,一把掀起身后的军装,露出他的宽大后背,一道道被抽出的新鲜淤青:“自己看!”

连王小三也看得瞪了眼:“我天,这……是老秦打的?他……怎么可能啊?”

小红缨讷讷:“老秦能打人?这得是做了多大个孽?你不是……偷了座金山回来吧?损失大了!你怎么不先到这来哪?啊?匀完了再被老秦抓也行啊!”

……

丁得一站在操场上欣赏了一会儿雪景,踱着步返回团部,进了院子后顺便走进了政工科办公室。

“政委。”苏青起身。

“我去看雪了,心情不错。”朝苏青摆手示意她不必起立:“快要过年了,一直考虑着……有必要提振一下士气。我想……等队伍回来后,可以搞一场比赛,该热闹热闹了。团长也有这想法,刚才我想,应该在军事三项的基础上再拓展两项,比如推独轮车比赛,抬担架比赛,你觉得怎么样?”

“这方面……我也想不出什么。”

感觉苏青有点心不在焉,似乎有心事,丁得一转而问:“你看起来状态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苏青呼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政委,我现在可以怀疑……李真之死不是意外,我们这里应该还有一个羊头!”

“哦?”丁得一离开了炉子边,扯了板凳坐到苏青桌对面:“你有新线索了?”

“我不能肯定,但是前段时间我让丫头在村里画了几处图案,并且留下了山神显灵的字样……可惜,也许是暗哨的疏忽,没法确定究竟是谁干的。不过那里显然被人翻找过,甚至挖出了坑,那不可能是孩子的恶作剧。这是我没想到的,我想不明白,羊头为什么不是尝试监视或联络,而是偷偷到那里翻找,这和李真的行为对不上了,我糊涂了,糊涂到今天,也想不出答案。现在,我甚至怀疑我自己还能不能理智地看待问题,觉得我很失败。”

丁得一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认为你失败了,那代表全团都失败了。这种事……不是靠集体力量能解决的,但直接决定集体安危。我给予你一切权利,从现在起,即便没有任何证据,你也可以根据你的主观意愿行使,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支持。你必须迈过你自己这道坎!必须!另外,你不是无法确定范围么,现在要搞比赛了,全团都会在的,不需要因为范围问题而困扰了吧?”

政委的话让苏青重拾了部分信心,没有办法了,事关全团安全,等不起,真要等到羊头下一次主动浮现,也许一切都来不及了。盲打也得打,她必须把自己变身成一个警察,哪怕找不出羊头,也得防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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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5章 酒站之冬

又一天过去,又一夜过去。

迎着风,蹚着雪,胡义疲惫地抬起眼,只要再翻过前面的雪色山岗,离酒站村就不远了。

几里路之前,他注意到了暗哨位没了人,暗哨的足迹显示已经回去报信了。

继续走,刚刚到了山岗下,便听到身后的大狗慌张摘枪。

高高的山岗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小身影,站在雪里,被风吹得小辫儿飘飘晃。

胡义看着,继续看着,早已冻僵的古铜色面孔,居然还是笑出来了,鼻下,眉梢,都还挂着呵气凝成的霜,也没能阻止他的笑容,他甚至不知道他自己在笑。

高高山岗上的小小身影开始跑,越跑越快,颠着两个小辫儿,摔倒在雪里,继续扑腾着,变成顺着雪坡往下滑滚,带起一片雪涌,奔腾而下。

她重新爬起来,一身娇小军装满是昨日战场的脏,但是那张已经可以看得清晰的小脸是干净的,笑着,沾了雪,她也不顾,卯足了力气朝胡义冲过来,张开两只小细胳膊狠狠扑向胡义的胸口。

噗通——雪花飞溅。

胡义被重∽≦重撞倒了,然而她还骑在胡义身上,朝胡义的胸口抡那小拳:“进步了,懒得说你了!”

“我进步什么了?”

“起码你是站着回来的!”她似乎意犹未尽,全然不顾旁边还有三个人,抡起小拳头又捶了一下。

大狗实在看不下去了,抽抽着冻僵的脏脸,歪撇着嘴:“这样也行?童养男?这个‘嫂子’我叫得出口吗?啊?特么服了!”

半仙还指望靠胡义把他送进供给处呢,只好咬了咬牙:“嫂子好!”

何根生原本已经有点站不住了,这一下终于不能支撑,滑倒坠雪。

……

进了酒站村,孙翠来迎,她知道这男人喜欢整洁,见胡义身上的军装已经狼狈不堪,趁此机会将她很早前便已特地准备的一套军装塞在胡义怀里,让他回头换,又陪他走了一段,言简意赅地说了些她该说的事。

村里巡逻干活的女民兵,包括村民,以及那些孩子,并没有主动过来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看,静静的,都不说话。这男人是九连连长,九连连长就是酒站村的天,是酒站村的指望。他们心里想亲近,但是不敢,除了孙翠,酒站村里没人了解他,没人敢主动往他身边走。他和平易近人的老秦完全不是一回事,总是冷冷的,冷得像这冬天一样,深邃得看不透,对他的了解全都是来源于传说。

传说他杀过很多人,杀到鬼哭;传说他根本死不了,因为他是个爬出乱葬岗的诈尸鬼。越传越冷,越传越厉,即便是现在,他还是透着冷厉,让大家感觉到满满的安全,总想躲在他身后边,不声不响。

马良在河边等他,亲自敲碎河岸的薄冰拽筏子,然后喋喋不休地跟他讲昨天开始下雪后才结束的战斗。罗富贵站在河岸对面,朝乘筏子过河的他贱兮兮憨笑。

原本他的住处是跟罗富贵李响吴石头在一起的,这回他直奔了老秦的小木屋,那个所谓的九连指挥部,因为那里最暖和。

脱掉灌雪的军靴摆在破炉子边上烤,扯开湿透的绑腿挂在破炉子边上晾,一颗颗解开军装扣子,热腾腾的炉火让他的全身往外冒寒气。秦优一脸兴奋地叼着烟卷,从破床底下拿出一双烂鞋往他脚边撇:“用我这个凑和一会儿吧。”

“石成没回来?”

“你可别提了!他和骡子那个熊货把我这指导员的脸给丢了个干净!”秦优把烟拿下嘴,忍不住被这话题再次苦了胡子拉碴的脸:“游击让这俩能货给打成啥了?全变了味不说,还撞上了一二三连,团长带队啊!个熊玩意敢犯纪律不敢担责,说是奉我的令,这脸给他丢的,丢出个全团!我已经派人去联络石成回来,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

路上已经听小红缨把所有的事基本嘚啵了一遍,胡义朝秦优道:“你是指导员,这事你别扛,说是我下的命令就行。”

“你这话说得!你个连长丢人我这指导员就不丢人啦?快省省吧你,团长走的时候,我已经向他做过口头检讨了。随后,我打算再写一份书面检讨交政委。”

“团长怎么说?”

“能怎么说?那个熊玩意阴差阳错还算救了全团一命呢,团长那架势是当这事没发生过,可高一刀和郝平那没完没了的怪笑差点没把我臊死。哎?你又笑什么?”

胡义是笑那场景,高一刀,郝平,这俩玩意居然没用口水把秦优给淹死,看来是好人有好报,也就是秦优吧,要是换了胡义自己,高一刀那不要脸的还不得从烟囱爬进来继续揪着没完?

“我是笑……你不是说不该体罚战士么?现在同意我的观点了吧?”

“我……那是……唉——”秦优苦着脸深深一口叹息,在破桌子边坐下了,神色黯然:“打完他我就后悔了!我当时……不知为什么那么气的慌……其实我以为他会跑的,可那皮糙肉厚的熊货就是不动,气得我……不是我想扛,这真的是我的责任,真的怪我……我……”

顺嘴一句调侃,没想到老秦居然认真地陷进去了,胡义赶紧转换话题:“对了,咱这现在一口酒都没有吗?还能不能找出点来?”

“酒?你哪里扭到了?”秦优以为胡义要治疗瘀伤。

“想跟你喝一杯,驱驱寒。”

胡义认真地看着他的指导员,虽然他文化不像其他指导员那么高,虽然他的仪容不像其他指导员那么利落,但在胡义眼里,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包括生命。

……

酒站的某个小木屋里,何根生与半仙对坐在火炉子两边,大狗本来也该在这里,他刚出去转悠这个新环境了。

一声门响,进来了扎俩歪辫儿的,大咧咧扭歪到炉子边,抬脚便踢了何根生的小腿一下:“哎,叫啥?”

现在知道这丫头居然也是个九连兵,荒唐了点不说,更像个兵痞,不但是因为她这个踢人的小动作,也因为进来这一路上,甭管是挂枪的还是不挂枪的,没人敢不跟她打招呼,有些人甚至是谄媚的,很说明问题。何根生和半仙都是军队里呆久的人,对这种地头蛇的做派一看便懂,不论她是不是个丫头,都不是好惹的。

“何根生。”

“过去是干什么的?”

“卫生兵。”

“卫生兵?”小红缨原本对这个看起来少言寡语的就有点好感,她觉得这个何根生很像李响那种人,又听他说是卫生兵,好感再加一层,理由简单到别人不会信,只因为她看**团卫生队里的人都挺顺眼,这一说卫生兵,她便觉得这何根生也顺眼。

漂亮大眼静静眨了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九连应该有个卫生兵,对啊,一二三连都没有,他们都没有,九连才应该有,这个理由还要犹豫吗?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虽然不了解,但是凭着对李响的参照,小红缨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从现在起,你,何根生,就是我们九连的人了!看什么看?你以为我不是连长说话就不好使吗?至于你的行头……我亲自来给你操办,等着就是了。”

这口气,猖狂了点,何根生只当她是个嚣张丫头,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在炉子边继续烤火。

一双歪辫儿转而朝向半仙:“你呢?”

“呵呵,我姓廖,廖半闲。”

“你真叫半仙啊?”

“对,都这么叫。”

“狐狸说……你想进供给处?”

半仙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所谓‘狐狸’,应该就是那个连长胡义:“呃……对。我一直当辎重兵来着,都当了五年了,像我这样的……能进你们那供给处吗?”

初来乍到的半仙并不知道面前这个小丫头在**团是个真神,可以呼风唤雨,他是想通过她了解一下**团的情况,因为他心里没底。

小红缨咔吧咔吧大眼,想进供给处?对她而言只是一句话那么简单!不过她没有立即答复,而是在火炉边坐下来,虚心问:“辎重兵?主要忙些啥?建制多大?管什么?你能给我讲讲吗?”

几分钟后,火炉子边的她那大眼开始盯着半仙放光芒,看得半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瘆的慌:“这位……丫头……啊不对,大小姐……您能不能……我这脸上没花儿吧?”

小红缨下意识道:“赚了赚了!”心中在想,这可不是去求李算盘的事,而是买卖了!可不能现在就急着把这半仙送到供给处,必须得等过几天团里得到补给物资,那时候才能把这半仙卖个大价钱!

在小红缨的眼里,这位半仙的形象早已变成了沉甸甸的弹药箱!

……

大狗心里十分不爽,这哪是家?还以为那小屁丫头是他媳妇呢,感情全特么扯淡,刚出军营,又进军营,狗shi命!

冰天雪地无处去,只能在这且容身,好歹有吃有喝,比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溃兵生活强百倍,凑合当个客人,住到春暖花开再说吧先!

客人归客人,他这耍横习惯的兵油子按照惯性思维,要为他无拘无束没人管的好日子打个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唐大狗不是好惹的。反客为主,找事亮威风,下马威必须演!

站在覆雪的酒站空地上,四下里看看,天冷,除了哨兵,外边哪有人晃,挨个木屋瞧了瞧,附近的一间里正在传出说话声,听起来是间宿舍,大狗清咳一声,挺胸脯高抬下巴,戴着破歪帽子便往里闯。

门一开,屋里人都静了,一个个扭着脖子看来人,不懂状况。

“看什么看?老子我叫大狗,天生一副好牙口,甭管你是八路九路十六路,以后都特么给我客气点!”顺嘴一句开场白,大狗便往屋中的火炉走:“闪开闪开,给老子让个座!”

这屋里围着火炉刚好坐着七个人,看着自称大狗这位趾高气昂走过来,相互对视,其中一位当即起立,并非让座,而是皱了眉毛问:“你不是九连的啊?”

“特么我刚说完的话你给当放屁了?聋啊?”

“我x!不是九连的你跟我装尼玛?想砍一条街吗?好家伙,这把你牛x的……”

“哎呀?”大狗一愣,怎么这么不对味呢?不是传言八路军纪律严明么?听着看着哪是那么回事?这比原来他的队伍更……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想,耳边竟然已经传来破风声。

距离他最近的那个八路已经抄起破板凳朝他开抡了,口中同时怒道:“跟这疯狗费什么话!干倒再说!”

轰隆——稀里哗啦——叮叮咣咣——这间木屋瞬间开始震颤了,正式上演全武行,惊心动魄呼喝连连,怎一个惨字了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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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6章 替罪熊

破木屋,热火炉;破桌子,烂板凳;桌上半坛酒,连个菜都没有;桌边两个人,一个是九连连长叫胡义,一个是九连指导员叫秦优。

秦优端起半碗酒,开大口,一饮而尽。辣得合不上嘴,呛得喘不上气,痛苦得满脸皱纹遮不住晕红。放下破碗,扶着桌子咳了几咳,抬起胡子拉碴的愁苦脸,深深一声叹息:“这是不让我活!这是不让我活啊!”

“劝你慢点,你倒爽快!”胡义那古铜色面庞依然没有表情,但也显出一片暗红,见对面人又干了,也端起他的酒碗,一滴不漏,猛灌。

“你当我说的酒吗?咳——我说的是那些不省心的货!唉——失败啊!打了两天一宿的仗,才伤了三个,我心里还念菩萨求佛的暗喜呢,这放屁个功夫,居然躺下了四个!就忘了先和那些二百五先讲讲纪律了,我咋就给忙忘了?这一个个的……全是坑啊!”

胡义放下喝空的酒碗,猛吸几口气:“没事,又死不了。”

“你啊你!在你这,就剩下死活两个字了!这还没事呢?可愁死我了你。知道么,本来我还想揪着你好好聊聊你那些毛病呢,可$︾你这一回来……我又不想聊了。”

“你聊,我听着。”

“聊什么聊?你这摆明了又死一回,我还有什么可聊的!”

胡义笑了:“走了几天路,让你说成什么了?”

“走路能把你的五十发手枪弹走没了?走路能捡着弯了刺刀的三八大盖?走路能把帽檐走出个弹洞来?烂了军装?那都是大风吹的吗?你啊……唉——算了,再干一碗!”

胡义觉得,秦优醉了,但仍然陪他端起酒碗。

秦优觉得,他没醉,所以继续端起酒碗。

……

唐大狗起不来了,鼻青脸肿血渍斑斑,躺在炉子边的破床上疼得直哼哼。

“这特么是个啥队伍啊?一群没人性的!连话都不多说啊,不是人的,还说我是疯狗,特么他们才是疯狗!一群疯狗啊……哎呀我……嗷……老子跟他们没完!咳……”

半仙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柴,斜眼看大狗那张面目全非的惨脸:“你都这德行了……还没完哪?”

“你管得着吗?那个废物呢?怎么还不回来?我这血都特么快流干了,等他送终呢!”

话才落,吱嘎一声屋门开,何根生回来了,大狗努力想翻身,结果疼得直冒虚汗,愤愤朝刚进门的何根生道:“你特么死哪去了?”

“我……给隔壁那三个包扎了一下。”

“什嘛?咳——你——我——”这答案把大狗气得喘不上气来,差点当场吐血。

门外接着又走进一位来,顺手带上了屋门,接着绕过了讷讷的何根生,晃着小辫儿来到大狗床边:“他是我们九连的卫生员,当然得先照顾九连的兵!你是哪部分的?瞎咋呼什么?”

“你……”

“我怎样?”

“老子要见你们长官!”

“长官喝多了,撒酒疯玩儿呢。现在我就是这的长官。”

“我……”

“废话那么多!你到底还想不想包扎一下?”

“老子特么总算听着了一句人话!”

“我们这穷,绷带药物都不多,你又不是老乡群众,所以……嘿嘿嘿,不得不收点费用。”

“啥?”

“你看你激动个啥?至于高兴成这样吗?”小红缨热情地笑着,一双大眼不由转向了床头上大狗那支步枪,盯着那支马四环,双眼便开始炯炯放光芒。

前面的震惊还未结束,小红缨的这副嘴脸让大狗心里跟着又一哆嗦,忍着浑身的疼,一把扯住步枪背带,生生把他的马四环给拖进了被窝里,死死搂住不撒手。没见过如此无良的目光,那种流露出的贪婪感看得大狗心惊肉跳,现在这个爬不起床的状态,根本没能力保护他这唯一的财产,必须搂着。

“老子不用你们治了!”

“可你流血了哎?”

吸溜一声,大狗把刚要从鼻孔滴落的血滴抽回了鼻子里去,咕噜一声又咽下:“这不又回来了么!”

“可是……你脑门上的伤口……”

“老子不躺了,老子我改趴着!等它流到嘴边我再舔着喝回去,怎样?管得着么你?”

小红缨傻眼了,看得满头黑线,这什么人啊?有他这样的吗?狐狸个瞎了眼的,这是带回个什么玩意来?

……

寒风中,通信员小豆匆匆进了酒站,疲惫抹着汗,一抬眼,酒站空地当中,一头熊悲催地站在雪里举目望天。

“骡子,你这是干啥呢?”

熊循声回头,见是小豆,抽吧了一下冻僵的憨鼻子,老神在在答:“我正在……赏雪!”

赏雪?骡子竟然会玩高雅?这可是政委才懂得的文化项目啊!好高深的样子!小豆歪着脖子光顾着惊叹了,一不留神摔了个大马趴。

附近门开,走出了马良:“小豆?你怎么来了?”

“跑腿的命,还用问吗?”

这是送信来的,马良一想,连长正趴在桌子上起不来,指导员正躺在桌子底下打呼噜,于是问:“有急事吗?”

“不算急事。”

“那你到我这屋来得了,我们连长指导员这两天没合眼,刚休息。有什么事我转达。”

不久后,马良在屋里惊讶:“全团比赛?”

小豆坐在炉子边烤他的鞋:“对,五项。射击,投弹,拼刺,抬担架,推车。团长特意说了,战场上只有第一,没有第二,所以无论哪一项,第三名可得新鞋一双,第二名可得铅笔一支,但是第一名么……可得一箱手榴弹!”

“啊?”马良的眼睛瞬间大了。

小豆一笑:“你别不信,真的。师里的补给物资就快到了,各连会分配一部分,剩下的被团长用作比赛奖品。他还跟政委说,这样一来,一连就不会再谦让,某些项目也不会再没人敢上,你们不争气的九连也不会再懒洋洋把比赛当扯淡。这事现在在团里已经炸窝了,据说连警卫排、供给处和卫生队都有了报名参赛的心,我出来的时候,吴严已经开始带着一连的参赛选手训练呢。”

马良服了,这团长可真会调动积极性,五个第一,那就是五箱手榴弹啊!哪个单位能不瞪眼珠子?正在感叹之中,又听小豆说:“还有,我来之前,苏干事让我通知你,你不要报名参赛,她要求你尽快去政工科找她报到。”

“我……去政工科报到?为什么?”

“这我哪知道?我只是送信的。”

……

某间木屋里,三个鼻青脸肿的伤员在炉子边躺着,四个没事的站在窗边向外望。

一个道:“恩人都在那站了这么久了,他得站到什么时候算完啊?”

另一个道:“不就是打了一架么,这事跟他又没关系,凭啥只罚他?咋不处理咱们呢?”

又一个道:“关键我听说……两位长官好像都喝多了,咱这恩人还不得站到明天!”

“明天?那不冻成葫芦了么!”

一阵沉默之后,除了那三个躺着起不来的,窗边的四个新二排战士走出了门口,一步步踩着雪,来到酒站空地,默默站到了那头熊身后。

小豆刚走出马良的屋门口,又摔趴下了。好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流行起赏雪的?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境界?看来……回到团里有必要纠集小丙他们几个一起赏一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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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7章 保一争三

补给物资终于到了,上上下下盼一年了,穷得才来。

一箱箱手榴弹,一箱箱子弹,以及其他,堆在供给处门口,几个战士在检验,分类,规整,记录,入库;李算盘这个供给处大管家乐得直冒鼻涕泡,吊着个空衣袖,围着物资一圈又一圈地转,忘了寒风,忘了冷,用那一只手不停地摸,摸遍了每一个箱子。此刻,他才觉得他有存在的价值;他希望,今天会是每一天;此刻,会是每一刻。

一个英俊战士,披着满身霜寒,大步穿过了操场,走向团部。如果在平日,马良全副武装穿过操场的时候,会吸引大片目光,因他的利落整洁军装,因他的挺拔军姿,因他的全日式配备,加挂盒子炮,子弹盒满满,因他是九连骄子。但现在,大家都瞪着眼往供给处那边看,只有团部大门口的警卫员朝马良笑。

进了团部大门,停在政工科门外,不忘先正衣冠,抹去霜雪,摘下肩后的步枪改为单手竖持,立正,尚未喊报告,发现苏干事已经在窗里朝他摆手了,遂直接进门。

用了整整二十分钟时间,苏青把羊头案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对马良做了讲述,最↓后才绕回她的办公桌后,正坐了,对站在办公桌前的马良说:“很多事我不方便亲自办,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调查员,这件事必须低调进行。”

“我?为什么……不用小丙呢?”

小丙当然也是值得苏青信赖的,不过,小丙没有马良机灵,也不像马良那样善于与人相处,但是苏青没有说这个理由,而是答:“小丙是警卫排的,在大北庄里,无论警卫排做什么事,都太显眼了。过几天,各单位都会回来的,无论羊头是谁,我相信他一定在,同样,这对他也是一次机会,如果找不出他来,我也希望能等到他出来!”

“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我找你来不是执行命令的,你得自己想想该做什么。无论你做什么,都是我给你的命令。”

看着苏青的郑重认真,马良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更没想到苏干事给了他最大的自由空间,并且没有给他施加压力,也不需要他承担责任。

“我明白了。”

“好。先去吃饭吧。”

马良转身,刚走到门口,苏青忽然又问:“对了,你们连长……怎么样?”

刚问完,苏青立即变得有点不自然,她没想到怎么顺嘴问了这么一句,继而考虑着想要补充,改说她想了解一下前些天胡义的任务情况。

马良是个细心的,他察觉到了苏青的表情有点怪,但也正是这份细心,让他以为是通信员小豆说漏了嘴,于是转身诚恳道:“那天……连长和指导员真没喝多。只喝了一点,关键是他那时候太乏了。”

苏青无语,表情终于恢复了自然,心中却暗骂: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蛋!他得带坏多少人!连老秦他也不肯放过吗?

……

无名村,三连。

刚刚散了会,郝平问杨得士:“对团里组织的这场比赛怎么看?”

杨得士摘了眼镜放在衣襟上擦:“没啥看法,都有定数,说是比赛,其实团长已经分派完了。”

“说说。”

“射击,自备枪支弹药,卧姿五发立姿五发,取总成绩。这是团长故意打压小丫头,争取一二三连都有机会拿。投弹,比远;上次咱连的长胳膊已经露脸了,没悬念,这是团长送咱们三连个第一。拼刺,还用说吗?高一刀的独角戏,这是团长送给二连的。至于剩下两项,分别是推车和抬担架,这个没什么可说的,既是为了增加项目,也是给一连的机会。谁让九连人最少呢,他们分那么多手榴弹太占便宜了。”

郝平点点头:“差不多,我也是这么想的。也就是说,这次咱们三连有机会露个大脸。至少投弹这项目是咱兜里的,有个底了;潘柱子与高一刀相比实力到底怎样是个未知数,不过这得算个机会,如果能把高一刀打败,那收获可就不是一箱手榴弹的问题,那意义大了!至于射击……你觉得你有机会争下来么?”

杨得士看着窗外想了想:“不能保证。”

“丫头虽然是个好枪法,可是卧姿只有五发,那只占一半成绩,这就得反过来比,我不信你的卧姿射击比她的立姿成绩差。”

“不是丫头的问题,而是她会不会出场的问题,你别忘了,那胡义的枪法也不差,万一是他参赛呢?我没见识过,不敢保这个底啊!”

郝平眨了眨眼,他倒把这茬给忘了,平时来往得少,胡义又不是个爱炫耀的,根本摸不透。凭感觉,那胡义……枪法不会差,起码那是个抓枪抓了多少年头的家伙。

杨得士又道:“不管怎样,我也是想赢的!五个第一,咱们三连的目标必须定在保一争三!”

“这话没错!你看……这就要收拾收拾回团了,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去找潘柱子给他鼓鼓劲儿?”

杨得士忽然笑了:“没必要吧?难道高一刀的名气还不够他做动力吗?”

……

酒站,秦优的小木屋,小火炉子烧得叫一个旺,柴在炉火中噼里啪啦响。

胡义破天荒没能坐在主位上,而是坐在破桌子侧边的板凳,翘着二郎腿低着头,摆弄手里的怀表玩。

秦优也没能坐在主位上,他坐在破桌子另一侧,与胡义对面,手里夹着根烟卷猛抽。

桌子下首一个长板凳并排坐着俩,是刚刚回到酒站的二排长石成,和三排长罗富贵,李响守在炉子边坐在块柴上当旁听生。

破桌子上首,是那扎辫子的,有板凳不坐,站着,小拳头在桌面上频频敲,领导范儿十足,仿佛她是连长兼指导员!

“能不能有点精神?能不能?我在说比赛哎?咋都不说话哪?骡子!再抠脚就给我滚蛋!”

罗富贵赶紧把摆在板凳上的脚放下,翻着熊眼对付:“这不是那天站的吗,我这不冻伤了吗,我是伤员啊大姐。再说这点事至于开会吗?我还以为是胡老大要开会呢,感情是你撺掇,有啥可说的。”

小红缨来气了,伸手去扯桌上的破缸子:“我今天……”

老秦赶紧拦了她一把:“丫头,既然你非要开会,那就得有个开会的样儿,这是干啥?赶紧放下,烫着人!比个赛的事,不叫事,你看你这……至于么。”

“比个赛的事儿?”小红缨的一双大眼立即改为面对指导员了:“老秦哎,你最愁人你知道不知道?都这功夫了你还叨叨和为贵啊?五箱手榴弹!要的是手榴弹!手榴弹!我红缨是那只顾争第一的人吗?啊?”

熊忍不住再次抬起眼,一脸虚心求教的贱相:“难道你不是?”

“……”

“不是……我那意思是说……不争第一你也拿不着手榴弹不是?对吧?还是得争,争吧。”

秦优只好再面对罗富贵:“你也是……能不能别说话了?老老实实去抠你的脚不行么?你这一张破嘴啊……说你多少回了……我就纳闷,你跟石成当初是……”

一对小辫儿无风自翘,眼看着老秦又要把会场跑题成教育课,满头黑线的小红缨即将处于发飙的临界点,这张破桌子恐怕是要翻了,胡义赶紧合上了手里的怀表:“好吧,我参赛。”

这句话像是一针镇静剂,令小红缨转怒为喜,朝胡义扭过小脸:“你同意啦?可不许反悔!”

怀表被揣进了衣袋:“不就是射击比赛么,这个任务我领了,有什么可反悔的。”

咣——小拳头一把捶在桌面上:“总算落实了第一项,这一回,咱九连的目标是保一争三!现在咱们再来研究研究下一项比赛的问题……”

……

三家集附近,有个山洞,原本这里是金疤拉的巢穴,冬暖夏凉空间大,现如今,这里成了**团二连的窝。

关于**团即将进行五项比赛的消息,二连当然也收到了,高一刀这个山大王正在安排留守人员,大队人马即将启程,回大北庄。

一个战士凑在高一刀身旁:“连长,我觉得,这回团里的比赛,咱应该保一争三!”

高一刀没什么表情,盯着手下看了一眼:“保哪个一?争什么三?”

“拼刺,这就是咱二连的底,只要您出场一站,冠军就算拿了!虽说射击和投弹这两项不太好办,可那不是还有推车和抬担架么?这两项咱不是没机会!”

沉默了一会儿,高一刀忽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长,笑得手下人都看不懂,笑够了,才说:“第一是争到的么?不是。第一是认的!有人把这当比赛,想争第一;有人把这当买卖,想拿手榴弹;我高一刀……可不这么看!”

众军士静静无语,看着他们的无敌统帅,不懂!

刚才说话那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连长,能再说明白点吗?我这脑子转不过来……”

“用不着你转。这一次……我得还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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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8章 命运的车轮

鉴于酒站的特殊性,石成留守,他这个全新的十五人二排一并留守,由石成带领展开新兵训练。

鉴于二排的特殊性,秦优主动留守,虽说从县城大牢买出来人的时候石成也根据犯罪性质做了挑拣,但他们仍然歪风凛凛,秦优要利用这一期间好好给他们补补课,同时监管酒站村的工作。

唐大狗自称为客,不算九连人,鼻青脸肿赖在酒站里养伤,胡义懒得搭理他,带上九连其余,开拔回团。

大北庄重新热闹起来,三连回来了,二连回来了,九连也回来了。平日空荡荡的操场上恢复了喧嚣,跑步的,出操的,站队列的,阵阵号令声在寒风中此起彼伏。

九连的人不多,没带回二排,加在一起才三十来个,又回到了孙翠那间老房子住,去年秋天的时候九连曾在这院子里加盖了两厢房,现在是四间屋。周大医生喜欢这院子,平日单独住这,九连一回来她便主动让了,临时搬回卫生队分配给她的单人宿舍。

刚刚卸下行尘,胡义并没要求九连像其他连队那样直接拉队伍去操场上亮威风,而是下达大扫除的命令,这院子里里外外∧↙开始细收拾。

小红缨坐在堂屋的热火炉子边,扯嗓子喊东翘辫子叫西,不是指挥打扫卫生,而是调兵遣将掌握情况,一个兵又一个兵地跑出院子,或者帮她跑腿联系人,或者出去寻机窥探其他连队情况等等等等,反正没一个是干正经事的!

“骡子!你还能不能干点正事了?”

“老子正在指挥打扫卫生!”罗富贵坐在火炉子另一边,被炉火烤得暖洋洋懒得起来。

“你——我说的是让你赶紧熟悉比赛!推车项目你必须把第一给我拿回来!还不出去看看是什么样的车?找个地方去练练?”

“有啥好练的?就凭老子我这把无敌力气,拎着车走都比他们推的快你信不信?还是操别人的心去吧你!”

“……”

小红缨看着那懒熊愁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田三七进了屋,往小红缨面前严肃一站:“我有意见!”

“有意见有意见,你们二连就出不来个没意见的人!”

“我不想参加抬担架比赛。”

“那我也不会让你参加拼刺比赛!摆明了没希望的项目,你还去现什么眼?”

“我想参加拼刺比赛!”

“不准!”

“规则说战士有权自己选择参赛项目!”

“我不是你的连长,也不是你的指导员,所以规则在姑奶奶这里无效!你敢自己去报名试试!看你还进不进得来九连这个门!”

罗富贵斜眼瞧了田三七一眼,不由对小红缨道:“他这么想作死,你让他去作就是了,不嫌闹心啊你!”

小红缨把手里的柴一把甩进炉火中:“担架比赛我要第一!懂吗?每个人只能报名一项!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他,何根生,再加上傻子三个,我不信拿不下担架比赛!卫生队的担架队参赛又怎样,照灭!这箱手榴弹谁也甭想从姑奶奶手里拿走!”

“姥姥哎,团长也是,拿手榴弹当哪门子奖品?毁了多少有志青年?这是做了多大个孽啊!”

“闭嘴!”小红缨朝阴阳怪气的熊怒瞪了一眼,接着扭头朝田三七:“给我死了这条心吧!还不干活去?”

田三七抑郁出门,团部通信员小豆进了屋:“哎,丫头,你们九连的参赛名单定下了没有?团长派我下来催你们尽快呢!”

九连的参赛人员已经定好了,不过小红缨并没回答小豆的问题,而是反问:“别的单位都报完了吗?”

“一连报了,卫生队报了,其余的还没呢,眼看明天要比赛了,所以团长才让我出来催你们都抓紧啊!”

“那你还是先催二连三连去吧,我们还没研究完呢,赛前肯定报上就是了。”

……

到团部报了到,又跟团长政委概述了九连的近期状况,胡义出了团部,经过政工科窗外的时候,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向窗内偷瞥了一眼,结果室内无人。

出了团部大院,心不在焉地走着,一抬头,才发现这方向不是走回九连的窝,而是走向卫生队,走在了操场边。

愣愣站了一会儿,不自觉暗笑了,既然到了这里,该去看看周大医生,该去。

眼看卫生队的门已经不远,一个高大人影出现在余光中,那是化成灰都能认出来的高一刀,正从操场中向自己走来。

“姓胡的,好巧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地怪,说的是好巧,看起来更像是等待已久。

“很不巧。”胡义停了脚步,因为高一刀已经拦在了当面,站得只有半米近,刻意制造一种压迫感。

“有传言说……你会报名参赛?”

“既然知道是传言,有必要问我么?”

“拼刺!我等着你!”

“真遗憾,我只对射击有兴趣。”

“拼刺!你必须参加!”

“没兴趣陪你玩。”

“这是你欠我的!你答应过的!”

“我记性不好。”

“怕了?”

“嗯。你厉害。”

“敬酒不吃吃罚酒。”

“罚酒我也不吃。”

高一刀笑了,笑得很洒脱,很目空:“你当我一定要赢比赛呢?我看现在这天气……这场地……就不错!”一阵凛冽的斗志正在高一刀周身滋生,那是一种复仇的渴望,那也是一种战斗的渴望。

胡义是混蛋,高一刀也是混蛋,混蛋当然了解混蛋。又一次面对在操场边,又一次有无数战士看着,氛围和两个混蛋当初的第一次交往场景如此相像。高一刀摆明了不会让胡义再绕过他去,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胡义不接受比赛挑战,那么他就把这里当擂台,同样是一雪前耻的好时间好地方,后果这两个字他没空想。

一个身影高大强壮,一个身影精悍结实,一个是二连长,一个是九连长,对面站着不到半米远,四目相对含情脉脉放冷光。

不知何时,这两个混蛋周围已经远远站了一圈围观人,寒风萧萧卷过,风里只有静静的呼吸声,因为观众们下意识不敢喘大气,这氛围预兆着风暴的来临。整个操场早已静了,无论是在站队列的,还是在练操的,也无论是一连二连还是三连的,目光集体定格在这里,挪不开。

“你不该挡着我的路。”

“你没有路。”

这是他们最后说出的话,然后都不再说话。

突然,人群背后传出团长的声音:“耍猴呢?嗯?这什么情况?”

呼啦啦,人群闪开一条裂隙,不知何时溜达出团部的团长大人两手对抄在破棉袄袖口里,一步三晃走进了场地中间。

观众没人敢多言,谁都不答。团长立即懂了,来在两个连长面前,皱起眉毛问高一刀:“你……这是干什么呢?”

高一刀像模像样一个立正:“报告团长,我正在劝九连长不要参加拼刺比赛,怕他受伤。”

团长定定看了高一刀五秒,又转向胡义:“你……怎么讲?”

众目睽睽之下,胡义定定看了团长五秒,无表情道:“报告团长,我正在考虑参加拼刺比赛。”

“真好!你们二位真是好!这表率让你们俩做的……看得团长我这心里真暖和!嗯……呃……看来你们俩是真喜欢比赛啊,我这一团之长……很欣慰!不是喜欢比么,这个……推车赛这个项目我看不错,你俩的主我做了,明天推车吧,让你们推个够,比个够。”

话毕团长掉头走,几步后忽然又停下,回头补充了一句:“顺便下达个临时通知,赛前私斗者,斩立决!”

全场瞬间大哗!

有的战士在惊讶,斩立决?没听差吧?

有的战士在发呆,是真的吗?这一转眼,猛将高一刀和煞星胡义就去推车了?这也太……那啥吧?

有的战士掉头猛往场外跑,有跑向一连去向一连长报告特大新闻的,有跑向三连去向连长和指导员去报告惊天消息的,人喊马嘶好一片乱。

……

咣啷啷——小红缨手里的破茶缸子掉地上了,傻呆呆朝刚进门的胡义道:“你说什么?”

胡义摘了军帽扔在桌面,顺手解开风纪扣,在桌边不紧不慢坐了:“团长替我和高一刀定了项目,推车。”

“你咋这么不省心哪!啊!”小红缨这才从痴呆状态中缓过来,立即炸了庙。

“我有什么办法?是高一刀揪住我没完。”

“他没完你就奉陪啊?现在这是什么时候啊?一个个啊……哎呀……气死我了!啊啊啊!”

罗富贵凑到胡义身边来,笑嘻嘻道:“我看这事好!推车好啊!胡老大,你尽管放心,明天咱俩是两车对一车,你要是能推得过高一刀,我就不超你车,让他高一刀吃灰!嘿嘿嘿……”

小红缨肺子快气炸了:“缺心眼吗你!这计划全乱了还不知道吗?推车推车,还推个屁啊推!射击比赛哪?白扔一箱手榴弹吗?”

罗富贵一撇嘴:“你看你愁啥?二连把拼刺这项目不也扔了吗。姥姥的,两败俱伤谁怕谁!”

小红缨高翘了辫子,怒冲冲在屋里来回踱着,猛地仰起小脸,扯脖子朝外喊:“把田三七给我叫进来!”接着再朝罗富贵愤愤道:“你换项,改负责抬担架比赛!”然后继续一圈圈焦虑着转悠,不停嘀咕着:“射击咋办?咋办?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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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9章 卫生队的嫁衣

有什么样的将,出什么样的兵!

别的单位都在紧张备赛,九连有胡义这么个意气用事的连长,全无紧张气氛,一个个嘻嘻哈哈打扫着卫生干着活,把小红缨看得上火,关于比赛的事情里里外外全忙她一个。

高一刀去推车了,拼刺项目归属立即变得莫测,这个机会得抢,无论如何不能白白送给三连,潘柱子再牛,那也是传说,这是拼刺不是比大刀。小红缨不得不把田三七放到拼刺项目来,在九连,虽然都没较量过,但论拼刺田三七绝对是头筹,他可不是新兵,小红缨心里有数,田三七过去在二连是个尖子,没了高一刀的拼刺项目,他绝对有机会。

现在,田三七如愿了,但是他更紧张了。这和他想的不一样了,他想要的是跟老连长高一刀的拼刺机会,高一刀就像是他的师父,败在师父手下,无论多惨,他也不介意,因为他想通过比赛来确定差距,以便再提高,再进步。可是此时非彼时,他没有跟高一刀同台竞技的机会了,小红缨给他下了激将令,拼刺夺冠,他就可以成为李响的下手。

田三七静静坐在厢房中的炉火边,把他手中的刺≧刀擦得雪亮,亮得晃眼,刺刀上几乎可以映照出他那张年轻坚毅的严肃脸,面对寒光,他在心中默念二连的拼刺信条:有我,无敌。有我,无敌。有我,无敌!

计划中,何根生是要参加抬担架比赛的,但要参加比赛首先得有名分,小红缨因为胡义无法参加射击项目闹得头昏脑涨,给田三七下了比赛命令之后,扯着何根生便奔了政工科,人事入档。

苏青从外面刚回来,二话不说便给何根生写了档案,最后抬眼对何根生道:“行了,你可以去卫生队报到了。”

咣当——坐在政工科炉子边满脑袋考虑比赛的小红缨从板凳上掉下去了,摔得眼冒金星险些不省人事。

昏头涨脑之下,犯了个大糊涂!卫生兵,是隶属卫生队的,即便何根生去九连,也先要到卫生队挂号,再由卫生队指派到九连,也就是说,何根生可以当九连的卫生兵,但他隶属卫生队,即便是在九连干活,他也归卫生队管。小红缨是知道这些的,可是她一时忘了,直到苏青的最后一句话她才醒悟过来,如遭雷击。

“丫头,你没事吧?这是怎么啦?”苏青匆匆过来,和何根生一起把小红缨从地上扶起来。

顾不得摔的一身灰,小红缨一把扯住苏青的衣角不放手:“等等!今天先不定职务行不行?先让他当九连的兵,比完赛再让他去卫生队。”

苏青无奈道:“可是……我已经把程序都做完了。不是你催我抓紧吗?”

咕咚——小红缨终于人事不省。

……

卫生队里,队长包四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何根生,高兴得直搓手,因为他捡到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卫生兵,虽然答应了小红缨,要把何根生下放到九连任职,那这也是他包四的兵。正经部队出身,接受过专业战地救护培训,又身处枪林弹雨两年,哪找这样的去!

小红缨坐在个担架边,耷拉辫子一脸抑郁,闷闷朝包四道:“你可得风风光光把他给我嫁过来。”

“那还用说?一会儿我亲自去找李算盘抠存货,保他一身崭新军装!”

“行头也得给他最好的。”

“尽管放心!咱卫生队这四个行军药箱,三个是你丫头贡献的,既然你提了这要求……”包四回头从墙上摘下一个日式牛皮战地小药箱,递给何根生:“这个,我只背了几天,现在是你的了,里面的备品回头我让葵花给你补全。”

何根生捧着这个牛皮行军药箱,双手忍不住有点颤,这药箱是最漂亮的,最小巧的,药箱上的白底红十字格外清晰。看到了白底红十字标记,他不由想起了他那被撕落在长窑村的袖标,下意识盯着包四左臂上的红十字袖标看,那洁白和血红,让他的心底波澜无限。

然而包四误会了,发现何根生的目光呆呆注视自己的左臂,当场便把他自己的袖标解了,二话不说往何根生怀里塞。

“长官,我不是……”

“不许叫长官!我是你的队长!咱这实在穷了点,袖标暂时没有新的,我这个算好的,戴上。”

“我不用……”

“我来给你戴!”

包四亲自伸手,把袖标往何根生胳膊上套,同时扭头朝丫头说:“我这个队长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至于武装带挎包什么的,供给处里没好的,这个你九连能解决吧?好歹他也是你们九连的卫生兵。”

小红缨颓丧地点点头:“嗯,那些你不用操心,到时候驳壳枪我也给他配上。”

最后包四热情地拍了拍何根生的肩头:“何根生,你来得好啊!本队长现在就交给你第一项任务,代表咱卫生队参加明天的担架比赛,我还正愁其中一个不够有劲儿呢!”

咕咚——小红缨一头昏倒进了身后的担架里。

葵花皱起眉毛朝包四嗔道:“不能等她走了再说这个吗?你长没长心啊?”

包四无奈抓抓后脑勺:“忘了,忘了,只顾着高兴了。你看这事弄的……还看着我干啥?先救人啊!”

……

一个三连兵匆匆跑进了三连的长通铺大宿舍。

“连长,指导员,又一个新闻。丫头刚刚被人从卫生队用担架抬回九连去了!”

“什嘛?”郝平惊讶得忍不住从桌边站了起来:“她受伤啦?”

“据说是因为她给一个新兵报名,是要参加担架比赛的,结果变成了卫生队的选手,她急火攻心,气晕过去了!”

“……”

郝平和杨得士相视无语了一会儿,突然都笑了。

杨得士感慨:“一个小心眼的毛丫头,有好不学,总想靠着耍小聪明成事,能出息就怪了!”

郝平做了个深呼吸:“真没想到,高一刀赛前非得作他和胡义的旧仇,作得好!这样一来,份量最重的三项咱们都有底了,我看不必再等了,现在就可以把参赛名单送团部去。射击你来,我对你有信心;拼刺潘柱子,没有了高一刀,这个第一也是咱们的囊中物;投弹是保底的,没什么可说;至于这个推车和抬担架……你什么看法?”

“做事要有余地,别忘了这比赛团长政委都是看着的,这两项其实算副项,我们参与一下就可以。再说……推车有了高一刀和胡义这两位能人,九连还有那个骡子是真有劲儿的,这项目已经变成了死亡项目,谁还能有机会?我们基本可以拿三个第一了,抬担架……留给他们争吧,更能显示我们的大度。”

“可以,那就这么办了!”郝平坐下来,开始喊通信员。

……

二连宿舍里,高一刀守在火炉子边上,磨他的刺刀。

已经磨了好久,那刀锋只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寒。

一个二连兵凑过来:“连长,明天的拼刺比赛……我想上!”

“你觉得你行?”

“我行!”

战士的回答斩钉截铁,透着浓浓傲气,高一刀喜欢,但表情仍然波澜不惊:“凭什么行?”

“虽然我不知道三连那姓潘的到底有多大能耐,但这是拼刺,是杀人,不是比武!”

“你觉得……九连有没有可能派田三七出战?”

“即便他出战我也有信心,在连里的时候我们斗过刺刀,五五开。”

高一刀将刺刀拿起来,盯着锋利刀锋细细看了一会儿,才答:“如果田三七不出战,你可以报名;如果田三七出战,那咱们二连谁都不用报名。”

“为什么?”

“因为他能代表二连!”

“可是……我想给咱连争那一箱手榴弹呢!”

高一刀将刺刀入鞘,叹了口气:“他不容易,难。我希望……他在九连能少受点气。”

战士静静看着他的连长,再也没说话。

……

小红缨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对身边人说:“狐狸,我不行了……你一定要亲手埋了我,埋得高点,要能被风吹到的地方。”

“……”

“你听见了吗?”

“丫头,咱能好好说话么?”明明知道小红缨是扯淡,可这话说得胡义心里还是忍不住寒。

小红缨忽腾一下猛坐起来,原本耷拉着的小辫儿眨眼翘起三丈高,怒道:“是我不好好说话吗?从回团之前我就在说了吧?你瞅瞅你们一个个的都听吗?啊?尤其是你!跟高一刀扯什么蛋?计划全让你给毁了!想活活气死我吗?”

“……”

“你说话啊?”

“还是……您说吧,我听着。”

“现在知道听啦?有用吗?射击比赛改推车了,我还有啥好说的!”

“这个事……也不是不能挽回,咱九连不是还有你呢么,你红缨才是天下无敌,对不对?”

“我都这么惨了你还要笑我吗?”

“没有。我说真的,你就是天下无敌,你才是**团最优秀的射手,这是事实,我怎么会笑呢。”

“……”

“上吧!给杨得士点颜色看看!我不爽他很久了!当时答应你参加射击比赛我也是因为这个,根本不是为了第一和手榴弹,只为证明我比他强。”

“可我……”

“我坚信你能赢!因为你不只是厉害,而且聪明。下决心突围吧……长官!”

面对胡义第一次认真的夸赞,那双漂亮大眼开始变得清澈起来,似乎有一种幸福,正在清澈中满溢,逐渐,成为了清澈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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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0章 枪声开幕

许是苍天也听说了**团要比赛的消息,许是苍天自己也看够了这无聊的悲惨世界,今天这个冬日,居然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连风都不大。

对于**团的全体战士而言,对于大北庄的老少而言,这场简单朴素的比赛根本不是比赛,而是久违的珍贵娱乐。

操场周围已经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观望着,说笑着,等待着,忘记了鬼子,忘记了冷。

黄土色的操场上没有一片雪迹,被打扫得只剩下平整的黄土,洒上了一条条白灰线,清晰标示出各项赛区。部分警卫排的战士在场地四周维持秩序,团部的几个通信员客串了裁判兼赛场工作人员,跑着,喊着,协调着,安排着。

原本是打算让各单位在场边划定范围整齐排列统一观看,但是丁得一考虑到天气太冷地太凉,取消了这个要求。不过该有的过场还是要有,开场的讲话必须说,团长懒得出面,在一旁和牛大叔嘻嘻哈哈聊着,政委丁得一步入场中,观众自觉肃静,听政委演讲开场白。

丁得一不是个啰嗦人,他的讲话很短,首先总结了过去——我们还在!接着展望了未括j础颐且廊换嵩冢∽詈笏档搅私裉臁衷谡冢≈行乃枷胨母鲎郑豪止郏缜俊br/&gt;

随着掌声在人海中轰鸣起来,**团的第一次团内竞赛在寒风中正式拉开帷幕。

第一项比赛项目,射击。

这是上午,阳光在东,所以长方形的操场西侧观众被临时清场,让空成为靶区,场地所限,靶位距离定为百米。比赛分为两场进行,所有参赛选手卧姿射击五发,然后改为立姿射击五发,最后合并成绩,按照环数高低决定名次。

杨得士背着一支步枪第一个入场,看着选手一个个走进场地。一个一连的,一个二连的,一个警卫排的,这三位选手杨得士事先都已经摸过底,出现黑马是不可能的,他的对手其实只有一个,原本该是胡义,现在成了小红缨。如果是胡义,杨得士真心没底,但现在换了小红缨,他不必再紧张,那丫头再神,立姿射击也是她的弱项,谁让她长得比枪高不出多少呢!

最后进场的人,最小,她背着那支三八大盖,枪托都快要拖着地面了,扭搭扭搭一步三晃悠,一边往场地里晃悠着,一边翘着小辫儿朝附近的裁判嚷嚷:“卡壳了怎么算?哑弹怎么算?两枪打在一个点你们验得出来吗?我紧张要去茅厕怎么办?”

临时客串裁判角色的通信员被这些问题问得直犯傻,站在牛大叔身边的团长忍不住朝射击准备场地里扯嗓子:“就你熊毛病多!爱比比不比滚蛋!”

附近的政委赶紧朝团长瞪眼:“注意影响!这多少人看着呢!你是团长,不是裁判。”

全场嘻嘻哈哈哄笑一片,九连的战士们站在射击位侧边一隅,罗富贵与王小三正在互相嘀嘀咕咕说笑话,徐小站在熊身边兴高采烈地舔鼻涕,吴石头呆得像雕塑,李响哭丧着脸扭脖子数人头,他实在受不了某些战士看个比赛也不老实,东跑西颠总换什么地方?这数还能不能查得完了?

那边三连的战士们已经开始嗷嗷喊了,给他们的指导员加油助威,人多嗓门大,声势震天响,激动得杨得士眉飞色舞。

胡义有心下个命令,想要手下的烂蒜们也给丫头鼓鼓劲儿,可是瞧着身边一个个这德行,真没兴趣再开口。冷不丁一抬头,发现周大医生正站在对面人群前排,一袭白大褂双手抄兜,风中尽显艳丽婀娜,那一双美眼正在看过来,不该算看过来,而是盯过来,直盯在胡义的脸上,似笑非笑,流露着一种……隐蔽的脉脉,正儿八经的暗送秋波。

大庭广众发花痴?这摆明了就是故意的!她周大医生行事从来不拘一格,生生用眼神把胡义看到满头黑线站不住,灰溜溜开始后退脚步往人群里躲。受不了,心慌慌,再和她对眼看非得着魔不可!

五位选手终于就位,小红缨往左一歪头,发现杨得士正在笑嘻嘻看过来,忍不住抽抽了一下小鼻子竖起小眉毛:“哼哼!”

不再看他,朝右侧一歪头,竖着的小眉毛立即改为皱着了,十分不愉快地对右边这位选手道:“小丙?你这烂水平也敢来参加射击比赛?”

小丙非常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嘿嘿一笑:“我……知道我拿不上第一,不过……我估计五十一环总分我还是有把握的,只是想……通过打败你来提振一下我们警卫排的士气。”

“……”

继满头黑线的胡义之后,小红缨也满头黑线了,这都神马玩意?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破鼓万人捶吗?

“干嘛这样看我?”

“看你?姑奶奶还要打你这个不要脸的王八蛋哪!”

哗啦一把沙子朝小丙猛扬过去,乌烟瘴气一片。

附近的裁判疾奔而来:“那位选手,警告你再搞人身攻击就取消你资格啦!”

……

一声声枪响清脆嘹亮在操场,除了风声,只有枪声。

后来,枪声终止,全场依然肃静,大家看不到成绩,只能静静的等裁判匆匆跑向西面去报靶。

再过一段时间,唱靶声随风而来:“三连杨得士,四十三环。警卫排小丙,三十环。一连,四十环……九连常红缨,五十环。”

哗——掌声一片。这是意料之中的,但全体观众仍然报以热烈掌声。

小红缨站在她的射击位旁,皱着眉头愤愤嘀咕:“为什么不设十一环?十环够干屁啊!”

都传说丫头枪法好,杨得士没想到她好成这样,尤其是丫头最后嘀咕的那句话,听得杨得士差点摔倒了。虽然接下来还要打五发立姿,成绩相差八环,有信心在这上边再赢回来,可是入场时的那份骄傲感已经荡然无存。

小丙往他的枪膛里重新装子弹,忍不住朝小红缨道:“丫头,接下来……你弃权吗?”

“滚一边去!”

“你看你急什么,我不就是随口一问吗!”

这时,吴石头奔跑入场,将胡义的驳壳枪套交于小红缨。

杨得士瞪了眼:“你不用步枪吗?”

小红缨一甩辫子:“说的枪支自备,我爱用啥用啥,要你管?”

“你这是犯规!”

“你不是裁判!”

那边的小丙也开始跟着嚷嚷:“我有意见!裁判在哪?我有意见!”

比赛被暂停了,几个裁判凑在一块研究了几分钟,也没法判定这算不算犯规,最后团长进场了,看了看百米远的靶标,看了看小红缨手里的驳壳枪,撂下一句话:“如果谁有意见,也可以换用驳壳枪打。有谁想换?”

谁换?谁换谁傻,枪越短越难,那弹道和精度跟步枪根本没法比,全无语了。

杨得士在心里快速判断着,这么远的距离,用驳壳枪的误差率会很大,他只要高出小红缨八环的的成绩就可以,他觉得他拿第一名的机会仍然最大。

立姿更难,小丙是真傻眼了,卧姿他才打了个三十环,丫头五十环,差着二十环。他的目标是立姿打二十一环,可是丫头拿驳壳枪说不定也能蒙个三五七环的,立姿三十环小丙绝对打不出来,他指望战胜小红缨来当个吹牛资本的计划彻底泡汤,出人头地咋就这么难?苍天无眼!

当小红缨将m1932抽出枪套的时候,杨得士看得有点呆,他是第一次看到胡义这支随身的驳壳枪露面,虽然杨得士没多少战场经验,但他是个喜欢枪的人,也会认枪,一眼就断定了,那不是普通的快慢机,而是正品德国毛瑟m1932。最显著的特征是那颜色,乍看起来似乎也是黑色,但那种黑色显得更深,更剔透,反光的时候,便透着一种诡异的暗蓝色,这是烤蓝,仿制的全无这种美丽色泽,别说国内了,西班牙的也不行!

同时,这枪的某些局部位置还泛着金属白,发射机,表尺板,快慢机的调节笋钮等等位置全都在泛着金属白光,使整枪看起来像是个生命体,灵动耀眼,几乎把杨得士看醉了。

咔擦一声金属滑响,当小红缨将驳壳枪套的枪口端滑进了驳壳枪枪柄后的卡槽,变枪套为枪托,抵在她的小小肩窝里,杨得士的心也随之又凉一截。有了枪托的枪便不能再算手枪了,这支近乎崭新的m1932驳壳枪正式变身成了它的另一个全称:毛瑟m1932冲锋枪。

一双漂亮大眼随之抬起,清澈无限地看向呆呆的杨得士,忽然脆声声开口:“我不相信你的立姿成绩会比卧姿好,你有四十三环,我有五十环,我觉得……只要我能再蒙出三十六环,你就完了!胜负是由我定,你再努力也没用,老老实实等着我的运气罢!”

不知为什么,杨得士忽然有种满盘皆输的感觉,他觉得心里堵得慌,胸口里闷得不行,仿佛小红缨的预言已成事实。那双清澈大眼深处的骄傲与嚣张让杨得士觉得恍惚,这种被主宰的感觉让他深深不甘。

……

噼里啪啦一阵乱枪响过,风里飘散着硝烟味,全场寂静。

杨得士缓缓放下了枪口,望向标靶方向,面色苍白,呼吸明显不太顺畅。

小红缨随后放下了枪口,望向标靶方向,一脸愤愤,晃着小辫儿呸呸呸地吐口水,似乎牙碜。

小丙最后放下了枪口,望向标靶方向,一脸绝望,啥都不想说,只等着裁判们跑过去唱靶。

不久,报靶声随风而来!

“九连常红缨,十五环。”

小红缨当场炸庙了,一蹦三尺高,怒道:“怎么可能!姑奶奶不信!”

“三连杨得士,二十一环。”

杨得士突然闷咳一声,拄着手里的步枪弯下腰,看起来头晕。

“警卫排小丙,三十六环。”

小丙似乎没听懂,呆愣了半天,好半天才咧开了嘴:“呵呵……嘿嘿嘿……哈哈哈……”而后噗通一声仰面跌倒。

“一连,三十九环。”这是最后一次报靶声,全场终于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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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1章 启示录

骄兵必败,也可以理解为‘个性决定命运’。本文由 。。 首发

小红缨骄傲,小红缨有个性,所以她败了。

她枪法真的好,没人比她的眼睛更明亮。关于这次立姿射击,她觉得……虽然驳壳枪的弹道曲度更大,落点散布范围更不规则,但加了枪托稳定之后,她有信心五发子弹打出三十环的成绩,虽然别人会觉得这很难,但她是有信心的,所以赛前她嚣张地对杨得志说她有可能蒙出三十六环,只要她的运气稍微好一点就会实现。

事实是她只打出了十五环,因为每一把枪都有各自的特点,胡义的枪不是她熟悉的,为了不浪费子弹她甚至没在赛前适应射击过,而且驳壳枪的有托射击她也是第一次,再加上……期望的运气与她背道而驰,倒霉了点,结果只有十五环。

杨得士也败了,与小红缨的败因截然相反,他是败给了理智。他聪明,多疑,凡事多想,习惯性地以逻辑思维行事。当小红缨卧姿射击五十环报出之后,这成绩超出了杨得士的想象,这印证了关于她的传言是真。接着是那把崭新的m1932加枪托亮相,加上先前杨得士对小红缨射击天分的主观承认,导致小红缨对他说的那番嚣张判断与他自己的主观判断吻合了,他觉得他在立姿射击中打出卧姿同样的成绩不可能实现,在那一刻,他已经输了,失去信心导致他立姿射击中的第一发失误,直接脱靶,其后的成绩可想而知。

关于小丙……只能用知足常乐来形容。他根本不是为争名次来的,也没那个水平,这个半吊子只是天真地以为小红缨说不定又像上次一样,打完卧姿弃权了呢?他只是想碰个运气,打败神枪手,这可是个巨大的吹牛皮资本,够笑一辈子,所以恬不知耻地上场了,结果……竟然实现了理想!运气是什么?被雷劈两次也不是不可能!

小红缨腹黑地以为,黑心团长故意打压她的气焰假报靶,公报私仇。

杨得士多疑地以为,这是九连做局跟他玩心理战,幕后黑手是胡义。

只有小丙不懂江湖险恶,原来……神也是人。他正在考虑……下一届比赛有必要去挑战一下高一刀了!

……

操场上的比赛继续进行着,第二项,投弹比赛已经开始,热闹喧嚣。

马良的左臂上多出一个红布围戴的袖标,上面墨写了两个黑色大字:纠察。人长得本来就不赖,干净,利落,军装保持得最有型,军容最好,标杆,这个纠察袖标挂在他臂上太衬了,亮瞎路人眼。

全团大部都回来了,‘有心人’一定在这里,此刻,马良带着两个警卫排的战士,跟在苏青身后,走向三连宿舍。

站在宿舍门外值班的哨兵朝苏青敬礼,苏青没表情地对哨兵说:“检查内务!”随即马良带人推门而入。

每一张床,每一套被褥,甚至床板都被掀起来;每一个柜子,每一个衣兜,甚至扔在盆里的袜子都被拿起来翻;每一支枪,每一个子弹袋,甚至某些被战士收藏的子弹壳都被拿起来查验型号。苏青在宿舍里漫步晃,视线不停游移,马良带着战士在宿舍里翻搜一切位置,寻找任何有可能与众不同的东西,或者**团里不该有的东西,或者封锁线外很难出现的东西。已经以检查内务的名义查过了一连二连炊事班供给处卫生队还包括九连的窝,三连宿舍是最后一站。

搜查结束后,马良来到苏青身侧:“没什么发现。我想……下午去河边,再查看一遍南边的河岸。”

苏青知道马良是想从李真的死因尝试,可惜只能确定李真是溺水死亡,时间隔得太久了,连具体的事发现场都无法确定,去也基本是白忙,不过苏青并没有否定马良的想法,轻叹口气:“今晚睡前,所有人都在宿舍的时候,你找借口再进行一次突击检查,针对随身物品。”

……

周大医生愉快地笑着,出现在九连区域,她来恭贺小红缨的比赛了。

这值得恭贺么?应该慰问才对吧?可她说她是来恭贺,胡义不得不感觉……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阿姨,你也要落井下石吗?”小红缨的心情十分不爽,仍然对刚才的比赛耿耿于怀。

“起码你不是最后一名,这还不值得高兴吗?随你怎么想吧,我是真心替你高兴呢。”周晚萍的笑容很灿烂,能让人忘记冷风,她转而面对胡义:“哎,你说呢?”

果然来了!胡义不得不收回假装关注赛场的目光:“没错!胜败兵家常事。”

周晚萍随即踱步到胡义身旁,若无其事地看向赛场,似乎不经意地问:“你和高一刀……到底仇成什么样?”

胡义也继续看赛场,故作镇定道:“他……总想打我一顿。”

“唉——真是可惜,没法看到你跟他的好戏!”

“什么意思?”

“拼刺比赛啊,我要是团长绝对不拦着你们。”

“……”

“看什么看?”

“大姐,你是医生吧?”

“正因为有本大医生在这,你们才不用担心么。”

“……”

“别灰心,那推车比赛你俩不还是得碰面么,到时候好好打那个混蛋一顿。”

“……”

胡义有点呆,这……说的什么话?推车比赛……跟打架有关系么?是我理解能力差?

“傻样儿吧!我可警告你,过了这村没这店,到时候你要是不打那个混蛋,你连混蛋都不如!”话落,周晚萍得意一扬眉梢,转身走了。

胡义可傻了,呆呆看着周大医生的魅力身影远去,大脑短路。这女人……喜欢看暴力吗?什么时候有了这嗜好?

……

大北庄以南,河岸。

岸边有一棵树,静静守望着冰冷的浑水河。

岸上是雪,雪下是土。离树不远的地方,有一段岸边很陡,陡得已经塌失了一块。丛塌失的位置看,几尺下便是水,而这一小块范围很可能还会再塌失,因为下面是空的,似乎……并非流水冲刷形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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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2章 毫无线索

很久以后,胡义忽然笑了。▲▲▼◆

既不是笑比赛,也不是笑身边,而是笑他自己笨。

周晚萍已经搬回她的单人宿舍去住了,她的住处离病房当然不远,而病房现在是闲的,没伤员。

打不过高一刀,可以住进病房;打得过高一刀,可以住进禁闭室;这意味着……原来她……想我了!原来自己……被人想了!

单单是此刻醒悟后的感觉,已经让胡义幸福得不能自已,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获得的最大赞许和鼓励,授勋都不能比。他眼里已经看不到比赛,看不到操场,他仍然站在这,心却不在了,第一次觉得,高一刀这个烂货……也不是一无是处,只是可惜,想不跟他撕都难!这算相克还是相生呢?

有必要准备准备了:“骡子,骡子!”

罗富贵应声凑过来朝胡义眨巴熊眼,他觉得胡义现在的表情很怪,是在笑么?花眼了!

“推车比赛的车……太结实了。ww●你去给我换一个,找个快散架的来。”

“太……结实了?要快散架的?胡老大,话说反了吧您?”

“没反,那车最好不结实到我随手可以掰下点什么来。”

熊尝试理解,终究不能,遂凌乱在风中。

……

冷门再爆,刚刚结束的投弹比赛,三连居然输了,全场大哗!

大家都眼睁睁的看着,这可真不是假的。最后出场的三连选手长胳膊,刚刚投出的成绩排名第二,他面色极差,表情中似乎带了痛苦,还不等裁判正式宣布结果,捂着肚子便冲出了操场。

小红缨的嘴角已经咧到了后脑勺,要不是有吴石头在她身后扶了一把,她非仰面朝天摔死不可。九连并没参加这项比赛,她是笑三连,笑郝平那张变成猪肝色的脸。

李算盘兴奋冲入场中,用他那一只胳膊紧搂着获胜的选手,居然也把对方抱得脚离地面,因为这是供给处的冠军。▲▼▲ww▲都知道三连长胳膊投弹远,都觉得这一项比赛没机会,所以都懒得报这一项,或者随便派个人来凑数,谁能想到这么个倒霉结果?

不能接受的郝平把气撒在了李算盘身上,指着他质问:“我就不明白,你供给处为什么也参加比赛?你赢手榴弹意义何在?”

李算盘见众人目光将他投成了焦点,慌忙收起兴奋得意的表情,讪讪道:“我这……主要是想……为我们供给处减少点损失。”

全场再次大哗,不要脸无极限,差点改为全体朝李算盘扬沙子。

……

一个三连战士在人群中找到了周晚萍,希望她能抽空去三连宿舍看看他的指导员。身为医生,周晚萍当即跟随战士离开了操场。

走进三连宿舍,杨得士坐在他自己的床边,面色仍然显得苍白。周晚萍露出个爽朗的笑,边走过去,边调侃道:“这么小心眼?还想不开啊?起码……你当时的姿势很帅,把小红和葵花都看掉了眼珠子呢!”

“周医生,你怎么来了?”杨得士艰难挤出个笑,把目光放到周晚萍身后的三连战士身上,用眼神责备战士不该小题大做。■●●

“是不是哪不舒服?”

“没有。只不过刚才有点头昏,被风吹的,早没事了。”

“不用我给你检查检查?”

“真不用。”

周晚萍有心再劝杨得士几句,可又一想,越说这个比赛可能越有反效果,于是干脆朝杨得士一摆手:“嗯。那我走了。”转身几步还没到门口呢,便听身后哇地一声,再回头,杨得士弯下了腰正在呕吐不止。

重新返回杨得士身边,帮他捶着背等他呕不出东西了,顺手一模他的额头,周晚萍的眉毛便下意识皱在了一起:“你病了!”

……

马良第一次现,这里真的很美。▲▲▲◆

站在洁白的雪岸,一片片薄冰不规则地延伸向水,倒映着明晃晃的冬阳,使面前这条浑水河看起来黑幽幽的静,像是深不可测。阵阵寒风拂过河面,形成大片大片的细鳞,仿佛有生命般在冰冷的河面上漂跑。

身后便是那棵树,孤独地晃在风里,没有了树叶响,却有哨响。偶然会有覆盖枝杈的几点雪花随风而下,细碎在风里,被阳光晃得晶晶莹莹。

不能确定这里是否案现场,但马良仍然怀疑那块陡岸的豁口处就是案现场,那里撑不住一个人的重量,那里不是被流水冲刷的底空,那土不该那么软,那么悬,那是被人为挖出来的!

如果李真当初真的是在那个位置落水,这位制造水边陷阱的人可真是天才,会算命?他怎么能确定李真一定会走到那里去?又何必费力费事做这么个险地?直接从背后跳出来推人下水不行么?

这个年轻的侦察兵站在雪岸着呆,思考着一个又一个毫无关联的荒唐问题,他不是警察,没有探案经验,只有一颗好奇求索的心!

……

苏青坐在她的办公室里,擦拭着她那支中正步枪。

她没有心情去操场上观看比赛,毫无进展的羊头案让她静不下心。

马良匆匆回来了:“我刚又去了河边。”

苏青放下枪,揉太阳穴:“你又去调查那块陡岸了?没意义,什么都证明不了,即便当初李真真的是从那里掉下去的,也无法成为线索,根本不合逻辑。”

马良自己拎起个板凳,到火炉边坐了,烤着火,犹豫了一会儿,忽然说:“苏姐,我有点想法,但就像你说的,我没有证据。”

“尽管说。”

“我觉得……你是当局者迷了。我认为……李真应该是死于意外!”

苏青停止了揉太阳穴的动作,静静看着马良,等待下文。

“那块陡岸是个陷阱!你说的没错,李真如果是被设计在那落水不合逻辑,所以我想……那陷阱的目的不是为了害李真,而是用来害别人的!”

苏青听得有点短路,她楞了好一会,反问:“那里没有人,怎么可能害到人?”

“那里有人。”

“谁?”

“你!”

仿佛凭空一道闪电,让苏青惊呆了。那是她喜欢的地方,一个人常常去的地方,看风景,散步,思索,哭泣。自从当初九排离开了大北庄后,光顾那里的常客便不再是胡义和小红缨,而是她自己。

马良一直在烤炉火,他并不知道身后的苏青已经吃惊得失神,继续说着:“我想,如果我是那个挖陷阱的人,针对的目标只能是你,只有你常常去那,所以……你是最有可能不留神落水的。我猜他就是羊头,羊头要杀的人是你,结果被到河边放消息的李真碰巧踩了。当然,这都是我凭空想的,而且……目前看来这对案情也没什么帮助。”

苏青已经坐不住了,扶着桌子猛站起来:“我被情报二字迷住了眼!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情报的!立即通知你的人集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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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3章 继续水

田三七静静地站着,他看起来很平静。┡┞要看┞╟书┡他是真的平静,因为他不觉得这比将刺刀送进鬼子的胸口更难。

李响站在他身后,沉默着为他披挂藤条和破棉被编成的临时护具,虽然比赛是使用木枪,枪头也包了棉,但是敢于参加拼刺比赛的都是狠人,没花架子,木枪用起来照样有危险,规则要求参赛选手必须穿戴护具,无例外!

投弹比赛结束了,该拼刺了,选手都在准备着上场。胡义散着步,离开观看区,来到了选手准备场地,来到了田三七面前,看着李响为他披挂,没说话。

其实胡义很喜欢田三七这个兵,这源于田三七当初为进入九连倔强地站在操场上,他在冷风中站得太久了,却仍然不甘心收起骄傲的胸膛,那是顽强意志的证明,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见胡义沉默着摆弄着那支木枪,一直不声,田三七终于问:“是担心我不能赢潘柱子么?”

胡义把木枪放下了,抬起头,无表情地看着田三七,淡然说:“我从不担心那个。要看┡┡┡┢书┟是冲锋就有牺牲,冲锋有失败,但牺牲在冲锋的路上不是失败。”

没想到胡义会这么说,田三七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他不想叫连长的连长,仿佛看透了他那颗平静的心。

五大憨粗的罗富贵屁颠屁颠小跑过来:“胡老大,我回来了。”

“车找好了?”

“这个……算不上全村最容易散架的车,不过……至少也能烂到全村第二吧。”

“全村第二?”胡义纳了闷:“破车还有人舍不得借给你吗?”

“不是人舍不得借,关键是我去晚了一步,人说那破车已经有主了!”

“有主了?”

“可不是么,姥姥的我是真服了,你知道借那车的人谁吗?高一刀!”

“……”

以为自己是个卑鄙的人,没想到,总有更卑鄙的人!胡义没想到,他也有凌乱在风中的时候。高一刀……可真是个称职贴心的好对手!天下哪找去?还想利用推车比赛制造剐蹭,给他来个违规突袭,变赛车为斗殴,狠狠给那不要脸的货点颜色看看,事后进卫生队也好关禁闭室也罢,都能实现幸福的理想,为此还在心里默默惭愧呢,不料啊……没有最不要脸,只有更不要脸,那山还比这山高!

胡义这里还在凌乱着,田三七和李响听得还在迷糊着,赛场上已经响起了裁判的喊声:“选手入场!选手入场!三连,你们的潘柱子怎么还不到?”

一个三连兵答:“他去茅房了!”

“刚才你就说他去茅房了,这都多长时间了?还出不来吗?”

“不是出不来,是他压根儿还没进去呢,排队排得太长啦!”

……

周晚萍已经没心思考虑晚上的‘鹊桥会’了,卫生队的病房里已经躺着三个突病号,包括杨得士,上吐下泻。要┞┟╟看┞书ww1┝小红和葵花等卫生员都被从赛场上叫了回来,应对状况。

房门开,卫生队长包四匆匆进来,直到周晚萍当面:“很多战士说拉肚子,附近的茅房都排大队了!我看……这是痢疾。”

房门又开,一个一连的战士脸色苍白地被扶了进来,后头跟着走进了政委丁得一,进门后直接到了周晚萍这边:“这什么情况?”

所谓野战医院,穷得没有器材没有药物,根本无法进行化验,所有的情况只能靠经验和症状来判断,或者猜。┢┟要┢看╟书1k┢周晚萍这个见多识广的大医生现在也无法给出准确答案,她朝政委叹了口气:“也许是痢疾……也许……是中毒。”

“中毒?”

丁得一和包四还未及惊诧,屋门又开,苏青面色严肃匆匆而来:“政委,我建议立即中止比赛,另外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单独移步到无人的里间屋,苏青低声对政委道:“我之前的判断失误了,羊头的目的会是任意可能!刚才我以团部的名义派马良去给外围哨位下达命令,大北庄戒严,阻止任何人外出离开。你和团长必须立即回团部,团部也要加岗,因为你们二位可能也是目标!”

丁得一沉默了一下:“这说明……周医生的判断可能是对的。我想……羊头已经下手了。”

苏青是满腹心事匆匆而来,进门后并未注意到卫生队正在忙起来,听政委这么说,呆住了。

“周医生说这有可能是中毒。我现在去中止比赛,你的戒严令要扩大范围,大北庄内也开始实施戒严,现在立即着手调查是否投毒,如果是,找出投毒人,也就是找出了羊头。”

……

比赛中止了,随即苏青带队出现,宣布村内外实施戒严,各单位各自带回住处点名,未经批准严禁外出走动,严禁喝水,严禁吃东西,所有的炊事员到团部报到。

虽然没说明中止比赛和戒严的原因,但现在大家终于注意到茅房门外的排队长龙了,总算意识到了点什么。

卫生队里越来越忙,因为病例在增加,患病人数报告随着时间流逝递增。

苏青对炊事员的询问和筛查还没进行多久,葵花便匆匆跑进团部告诉她去见周医生。

周晚萍的面色不太好,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双手抄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亭亭玉立,而是坐在个临时搭起的担架边,朝走向她的苏青道:“可能不是食物,因为村里的百姓也有人出现症状了。”

“那么就是水?”苏青一脸寒霜:“井水?”

“也许是,可我很奇怪,井水里投毒没那么容易,那需要很大的剂量……怎么可能得到呢……怎么可能不被现呢。但你的禁止令必须改改,我们没法确诊,也没有药物,有症状的人必须补水,要煮沸,要不停的喝水,你得去告诉大家这个。”

“好。我派人去南面的河边挑水,这样更保险。你看起来……不舒服。”

“呵呵,我知道。所以要提醒你最后一点,得给咱们女人设立个专区,我不想去排队。”

离开卫生队之前,苏青查看了葵花记录的病患名单,各单位基本都有了,就在她看这份记录的时候,新的出现的还在被通信员跑进来通报着,继续增加。这让苏青有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按照这个度看,她自己迟早也会在这份名单上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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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4章 晴朗下的阴霾

这是同一天的天空,上午是那么晴朗,午,它依然晴朗,还是蓝色的,还高挂着冬阳。然而天空,雪中的大北庄,没有了上午的热闹喧嚣,寂静,除了寒风中依然肃立的哨兵身影,再无其他。

一个很小的庙,座落在村外,残破得没有顶,只存三面墙,到处都是雪。

一个美丽身影静静伫立在斑驳神龛之前,经过的寒风被三面墙壁阵阵兜进来,偶尔卷落些墙上的碎雪,打着旋,掀起她的齐颈秀发,吹散,再胡乱摔沾在她那苍白的面颊,却没有该因寒冷而浮现的晕红。

良久,她轻轻抬起一只脚,用鞋底与脚尖轻轻拨开神龛的覆雪,露出雪的地面,露出了被刨挖过的坑。

我错了。她在心里说: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然后她转身离开,走向座落在雪白的村子。雪在她脚咯吱咯吱地响,她却没有了倾听这种愉悦的心情。

走过雪中的小路,走进寂静的村庄,冻僵的哨兵朝她敬礼,她仿佛没有看到,冰冷地路过,冷得像掀起她秀发的寒风。

她盯着前方的一面土墙,那坑坑洼洼的墙表面有一幅粉笔画,画着一个羊头,旁边还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字,山神显灵。

是小红缨的手笔,这丫头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按苏青指示,在原来有过羊头图案的位置都重新画上了羊头,只不过写的不再是‘上善若水’,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些日子,粉笔画还在。

她停在了土墙之前,面对着羊头图案做了一次深呼吸,一股白色呵气飘过她的肩头,瞬间淡无。又一次抬起她的脚尖,拨开图案方墙根的积雪。雪很厚,碎碎灌进了她的鞋,也不顾,越来越努力地拨开墙根的雪。

墙根的地面出现了,不是平的,而是顺墙根相邻的几个小坑,被人刨挖过的小坑,跟山神庙里的情形一样。

她停了动作,忍不住伸手去扶墙,面色更差。

上善若水,根本不是联络暗示!这个讯息根本不是留给李真的,李真和自己都错误地以为了,当然也可能是双关。对于另一个羊头来说,这羊头记号的含义是地标!是鬼子撤走前给他留了东西!所以那个羊头在找,先是按照山神显灵这个提示去山神庙里找,当然什么都没有找到;然后他醒悟了,又偷偷在每个图案找。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他肯定找到了,然后等待**团大部都在的时候,比如现在,他把得到的东西投入了井水。

一定是井水,大北庄里只有三口井,九连到目前还没有人发病,是因为九连自己有一口井,在院子里,外人没机会接近,当初不省心的罗富贵怂恿傻傻的吴石头挖的reads;。

她扶着墙,很久才抬起头,似乎觉得舒服了一点,便努力打起精神,继续走,走向一个羊头图案位置。

……

卫生队里倒是繁忙了,人满为患,炉火还是炉火,煮沸的水汽在室内腾腾飘起,但每一张脸都没有暖色,到处是冰冷与苍白。沸水滚动的声音里,也有虚弱的呻吟,也有隔壁传来的痛苦呕吐响。

卫生员在匆匆奔忙。

“他休克了!来帮我一把……”

葵花刚刚安置好一个重病患,便听到同事的喊,汗都不及擦。

担架队也在忙,忙着把已经危重的患者抬进卫生队,摆得卫生队里几乎无处落脚,到处都是担架。并且,他们也开始有新的工作了,往外抬人,已经抬出去了三个,那是已经成为尸体的。

葵花正在帮忙拯救休克的,又一个担架被抬过了她身边,是要抬出门外的,这是第四个,尸体的手臂垂了担架,僵硬刮擦着地面。葵花疲惫地转脸看,颓丧得无法显露任何表情,那担架上躺着的冰冷是上午才荣获了手榴弹比赛第二名的长胳膊。

眼睁睁看着屋门开,寒气白蒙蒙涌入的同时,也遮蔽了担架员沉重离去的背影。一个身影交错而入,那是苏青。

周晚萍睁开眼,看到站在她担架边的人,居然还是努力向她露出个苍白的微笑来。

“我让包四把你送回你的住处去,由葵花单独照顾你。”苏青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还未散尽,同样脸色苍白,只有鞋面上的雪在冷冷融化。

“我喜欢这种氛围。这就是我的地盘,必须我说了算。”担架上的周晚萍十分虚弱,故作轻松得非常失败。

“应该是两口井出了问题,上次扫荡之后鬼子在村里留了东西!”

周晚萍的勉强微笑没能保持住,终于无力地合上了眼,良久,才轻声说:“上次扫荡……这么说……这事本来不该在冬天发生的呢……其实我们应该感谢这个冬天,你又给我增加了一个选项……可惜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建议你……把戒严的程度升级。凡是出现症状的人,隔离!大北庄里要分区……”

周大医生平静地低声说着,一项一项,一件一件细述,周围没有人在意,但苏青的表情已经由苍白转为僵呆,她不是医生,但她来自上海,周晚萍的建议让她敏感地联想到了两个字:霍乱。

脊背生寒,恐怖感笼罩了苏青的眼和心,别人不懂霍乱是什么,她可是身在其中看过,经历过,那些绝望的逃离,和绝望的挣扎,让活人都变成了鬼。她站不住了,都没能感受到即将被她自己咬破的嘴唇。

周晚萍说完了,久久没能得到回应,担架上的她只好又睁开眼,才发现苏青已经变了一个人,才意识到她懂了,于是努力撑着担架坐起来,扫视了周围一遍,确认没有第二个人注意这里,补充说:“别担心,只是有这个可能。我还是觉得这是中毒,但要做最谨慎的准备。”

……

大北庄的戒严程度升级了,但所有人不懂的是,巡逻哨撤了,全都是定位警戒。

苏青并没有再回去团部,她派人向团长和政委转达了她的判断结果以及周晚萍的建议安排,虽然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毒,但事情的梗概已经出来了reads;。

之后不久,马良的调查结果也送到了团部,各单位该在的人员都在,但是大北庄里的村民有一人不在,独居的老光棍马二叔昨天晚上进山打猎,至今未归。

团部里,陆团长蹲在炉子边揪头发,村民不算,光是**团的病患名单已经过百,目前为止已经有四人死亡,最痛苦的是这两个数字随着时间推移还在增加,周晚萍的名字也在内。他受不了这种感觉,他这个团长深陷痛苦,他宁愿他的战士们是倒在战斗中,那不一样。

“老丁,我活不去了……你能鼓励鼓励我么。如果你再不说话,我想去打县城了!无论剩多少人!哪怕是我自己!”

“这不是最坏的结果,周医生说这只是预防最坏的结果,我们得感谢这个寒冷的天气,和那两口井的容积够大。我现在在想……只有鬼子能证明这是什么!”

“鬼子?”

“对,东西是他们留的,他们当然知道是什么。人已经跑了,鬼子会得到消息的。如果真是最坏的结果,他们不会来等着被传染吧?如果是投毒,那他们就应该过来看看战果,至少也该趁我们虚弱把我们驱赶进严寒,增加我们的伤亡。你想让我鼓励你……我现在有了一个好理由……老陆,我得离开这了。”

陆团长扭回头,发现丁得一的气色比刚才更差,慌张站起来:“你……”

“我得去卫生队,按照新规定,我得去那等着。”

……

在新的戒严令发布之前,她最后出现的位置是九连住处的大门外。

她站在距离大门十几米远,美丽的脸色苍白,在寒风里轻跺着麻木的脚,看着院墙内那颗覆雪的皂荚树。

他走出大门时,表情惊诧,因为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站那么远。

“就属你们九连最混!我来……是再跟你强调一次,必须约束好你那些不省心的兵!尤其是丫头,必须看住她。我已经了严令,发现未经批准私自走动者哨兵有权开枪!”

已经被通告过了,她何必又跑到大门外来再强调一遍?他觉得现在的她有点怪,话说得厉害,语气却没有往常那般冷,这种保持距离的感觉使她看起来像一只警惕在雪里的松鼠。

“你病了!”他忽然说。

“没有!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我说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哪一句?”

“你——”

他忽然笑了,让她意识到他仍然是个混蛋,于是故作愤愤地转身,走向卫生队方向。

她觉得她的脚步从来没有如此沉重过,她能感觉到他仍然在看着她的背影,可是她不敢再回头,因为泪水正在不争气地流她那张苍白美丽的脸。

他仍然呆呆站在寒风里,很想再问一次她是不是病了,可是她远去的背影看起来一如往常的执拗坚强,便不敢再出声,只是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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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5章 冬暮

一个人影,疲惫爬上了一座雪岭。

破棉袄,破棉裤,破棉帽,身后背着打猎用的夹子,肩膀上挂着一杆破鸟铳,四五十岁的汉子满脸挂霜,他的视线放在雪岭前方的村庄,那是宋家村。

一段时间后,这打猎的人进了村,按照房头数着,后来停在一户破烂大门前拍门。

不久门开一条缝,主人探出半张脸来不客气地打量他。

拍门人不好意思地笑:“杨尾巴住这吗?有人托我来送东西。”说着话,扣摸腰后的破袋子,拎出个羊头骨来:“就是这。”

“呃……对对!快进来快进来!”主人立即将大门敞开,把门外人拉进,再朝门外左右看看,重新关好大门,热情领着来人穿院进屋。

一进屋主人便笑:“呵呵,快坐快坐,炉子边这暖和……看你这架势赶了好远的路吧?怎么称呼?”

客人扫视屋内环境,貌似这位主人也是个独居:“呵呵,我是大北庄过来的,姓马。”

“哦,那我称你一声马大哥。”主人搓搓手,视线重新落在客人手里拎着的羊头骨上:“这个正是我要的呢。”

“我还真不太明白,这羊头骨你们附近捡不着吗?”

“关键是不合要求啊,不瞒你说,这是为做法事的找呢,可不是随便哪个都行,愁的个我啊……”

客人并没急着将他手里的羊头骨递上,而是堆出一脸扭捏的笑来:“那个……托我捎这个来的人说……这能换四十斤小米,我不太……”

“四十斤小米?”主人先是讶异,随即立即补充:“对对!没错!你看我这……我这就给你拿去。”

客人表情也讶异了,他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一个破烂羊头骨真换了四十斤小米,果然不虚此行!

主人进了厨房,先将一把锋利匕首收进了袖口,然后才去拎米袋子。

不久以后……客人的尸体倒在炉火边,那个羊头骨已经被敲碎,主人正在展开一个小纸条,皱眉细看。

……

大北庄。至傍晚时,**团已经躺下一半了,死亡十几人,随着时间推移,出现症状的人还在增加。

唯独九连,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出状况。

冬天的晚霞看起来很冷,雪暗墙灰,那个院子,那棵树,那口井,一个值班哨在院子里晃,倾听着院墙外的寂静。

屋里基本没人说话,对于**团而言,今天是个灾难日,所有人都在静静的等,却不知道等待什么。

胡义坐在桌边擦枪,心里在担忧周晚萍,想见她,想知道她怎样了,可惜卫生队现在已经成了戒备森严的禁区,他在考虑,要不要故意误闯进去,然后不用再出来,如此一来便不用再期盼自己出现症状了。这个决心他不能下,因为他还记着苏青说过的话,他对面还坐着耷拉小辫儿的丫头,只要他前脚出了这个门,丫头后脚就得出去当贼,因为她惦记的人更多。

没心没肺的罗富贵是最幸福的人,从戒严开始便倒在床上睡大觉了,整整睡了一下午还没醒,呼噜得那叫一个香。

马良很早就回来了,但是什么都没多说,胡义知道他在给苏青帮忙,所以也什么都不问。

何根生本来是要返回卫生队帮忙,但是队长包四没给理由地命令他回九连呆着。半仙是个健谈的货,东搭西问的已经听说了小红缨的没节操关系网,便信了她的忽悠,觉得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只能等她帮忙才有希望进入供给处那种高端单位,所以他倒也踏实下来了,先在九连挂着名等吧,起码现在不是琢磨调动的时候。

窗外的光线愈发暗淡,屋里已经点起了灯,无聊中,王小三与半仙不时嘀咕着低声聊天。

“半仙,既然你都当了这么久的兵,那你说你们咋让小鬼子打那么惨呢?”

“你们这不更惨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好歹你们兵力弹药的也不少呢。”

半仙叹了口气:“别看小鬼子长得不高,一昼夜能持续行军作战一百里呢!我们呢,七十里,想百里就得急行军,一急行军就没了人,光剩下一路枪了。”

扑哧——王小三忍不住笑了出来:“七十里……这也太……”

“还笑,七十里就不少啦,你当开玩笑呢么!那你说说你们什么水平?”

王小三认真想了想:“我们……行军带作战的话……一昼夜一百三四十里没问题。急行军的话难说了,那要看团长的脾气有多大!”

半仙听得瞪了眼:“吹!”

“我真没吹。”王小三朝小红缨一指:“瞧见了吧,那是跟红军过来的,一昼夜二百里她也见过你信么!”

“她?怎么可能?二百里?”

“对啊,说的就是二百里,还得背着她这个累赘。”

半仙当即眼珠子下巴掉满地,还没来得及捡起来,院子里的战士开门道:“团长来了!”

……

天色还未暗透,团长也没有走进九连的院子,他站在大门外,连警卫员都没带。

胡义快步出大门口,团长却在几米外朝他扬起了手,示意没必要近前打立正,开门见山问:“到现在为止,你们九连有出状况的没有?”

“没有。”虽然光线不亮,胡义仍然看清了团长那张憔悴的脸,一个下午竟然胡子拉碴,仿佛已经苍老,出门连帽子都没戴。

“一二三连还在减员,他们拉不出去了!”

团长试图保持平淡的语气,但是胡义却在这一句话里听到了最大的无奈悲凉,沉重得不能均匀呼吸。

这时,一队战士影影绰绰朝这里小跑而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胡义终于看清,是几个供给处的兵和几个一连兵,扛着弹药箱,一路小跑到九连大门外,将弹药箱卸下在团长身后,然后沉默着匆匆离开。

团长只是站着,即没有背着手,也没有抱着膀,垂着两袖一直在攥拳头,仿佛不知道他该把两只手往哪放,又说:“苍天瞎了眼!想绝我**团!”

只一句,又止,在冷风中仰了仰脸,压抑了一下情绪,再看胡义,说:“可它漏下了你这个混蛋!它漏了!我还有战斗部队,我就没输!”

声音越来越大,声调越来越高,显得更加嘶哑,透露出无限的不甘。寒冷的晚霞是孤单团长的背景,映衬得胡义开始看不清他。相距几米远的两个军人都显得隐约,在冷血般暮色下。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团长指他身后的那些弹药箱:“这是你九连的,双份。外加六箱手榴弹,本该是全团的奖品,还有我欠丫头的,一并。现在……命令!”

啪地一声,那是胡义的军鞋瞬间并拢的撞击,并且本能地挺起胸膛,肃立等待!

“九连即刻出大北庄。若东向来敌,一,遣人立报;二,迟滞拖敌;三,把落叶村给我从地图上抹了去;四,袭击所有你能袭击的鬼子!做你九连能做的所有事!”

命令听起来像是全不相干,但是胡义听懂了,因为团长排列了顺序,强度递增,这不是阻击战,挡是挡不住的,眼下已经半个团成为病号,想跑也跑不远;即便跑了,病患也熬不过严寒。团长已经不考虑九连为全团做外围抵挡,而是因形势的恶化而自主升级为执行下一个任务,最后变为复仇。

胡义朝团长敬礼,这是他向团长敬出过的最郑重的一个军礼,不仅仅是接受命令,也意味着承诺。

“走吧。”团长最后说,仅仅出口这两个字,声音很小,很无力。

胡义仍然笔直地站在寒风,一动不动,他觉得双腿重逾千斤,面对着团长迟迟不转身。

不知何时,九连的所有人都已经站在院子里,门旁的人静静向外看,门内的人静静向墙外听。

冬天的晚风,刺骨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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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6章 不是阻击的阻击

如果把世上每一个人的痛苦放在一起,再让你去选择,你可能还是愿意选择自己原来的那一份——苏格拉底。

雪,使夜变得分明,虽然暗淡,脚下也隐约着白。寒风萧萧,洗得夜空繁星密布,银河冷,更胜雪。

影影绰绰,一支队伍行进在冷雪上,行进在冷空下,行进在夜风,行进在黑暗环绕;寥寥三十余,连长百余米,疲惫喘息不说话,纷纷踏雪响,东去。

队首,是那个军人的黑色身影,他终于停了,徐徐止了全队;望向前,黑暗;顾左右,也是黑暗;在山间,看不到山。

他不喜欢阻击,可惜无数次的失败逼着他擅长了阻击,擅长了突围,永远循环在这两种失败境况之间,阻击,突围,再阻击,再突围。如果阻击胜利算是胜利,如果突围胜利算是胜利,该有多好呢。

团长没有给他下达阻击命令,团长已经准备面对严寒了,不想拖累任何人,拖累不起。然而现在,他生平第一次想要阻击!尽管他恨,他讨厌,也想阻击;因为他不愿想象周晚萍躺在担架上微笑着被抬离火炉,像自己现在这样行进在冷夜,她不是军人,她拯救了无数军人,不该被冻死在雪里。他也不愿想象苏青坚持着病弱苍白,还要在寒风中故作坚强,保持她冷过雪的冷,倒在雪中。

必须阻击!哪怕能让她们在大北庄里多暖和一天,也许她们会好了呢,必须阻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咔嗒——清脆的金属声,怀表跳开了表壳。暗弱的光线,蒙蒙的看不清,冰凉的掌心里那份律动仍然清晰。

“哥,临时休息么?”

他没回答,已经想了一路,到现在还在想,既然那个马二叔跑了,定是去给鬼子送消息,鬼子该会在今天夜里收到消息,理论上判断他们是不着急的,明天上午队伍出县城向北,明天傍晚驻扎绿水铺或者落叶村,后天清早向西进山,直扑大北庄;当然,也有连夜进山的可能。至于兵力……猜不出来,无论多少,都不是小小九连能挡的。

↓style_txt; 啪地一声,表壳合起来,攥在手里:“陈冲。”

一阵小跑声,一个战士身影从后方匆匆而来。

“如果现在让你回去找王朋,你觉得你们连什么时候能出现在落叶村山口?”

王朋连是距离**团范围最近的了,再远的更没机会帮忙,陈冲考虑了一下:“我……不能确定,也许明天晚上,最迟后天早上。”

“去找王朋。说我需要他。尽快。立即出发。”

陈冲在黑暗里朝胡义敬礼,毅然转身向北,消失进夜幕。

他将怀表揣进了衣袋,光线根本不足以看到表盘上的时间,他也不是为了看时间,而是在考虑时间:“田三七。”

又一个战士身影匆匆而来,背在身后的步枪不撤刺刀,偶尔泛起弱弱寒光。

“你们二连留在防区的队伍还有多少?”

“一个排。”

“团长的命令你听到了,现在大北庄以外,我是指挥员。你即刻离开队伍,去通知他们,从现在开始,他们暂归九连指挥,全排赶往酒站听调。要快。立即出发。”

田三七领命转身,向南投入夜色,去寻最近的过河地点。

长长呼出一口气,浸透心肺的凉,抬起冻僵的手扯紧冰冷的步枪背带,重新面向东方的黑暗:“休息结束。”

……

凌晨,伴随着一阵刺骨冷风涌入被推开的门,胡义披着一身寒气走进了秦优的木屋,摘下泛着寒霜的枪,直奔屋里的火炉。

随着队伍进入,夜幕下的酒站突然喧嚣了起来,各屋先后亮起了灯,空地里开始燃起火把,光亮范围越来越大,人声越来越嘈杂。一河之隔的酒站村也被传染,虽然还没有命令递过河,这些警惕性极高的村民已经预感到了有事发生,强迫自己醒来,本能地开始进行各种逃离准备,这样等命令过来的时候才不惊慌。

胡义的枪放下了,但身上的装备根本不摘,炉火使他那张脸逐渐恢复了血色,一边烤着炉火,一边简明扼要对秦优说了事情梗概。

秦优听呆了,颓丧坐下,盯着炉火喃喃:“怎么可能这样?不应该这样……”

两个村民撑木筏靠了岸,孙翠跳下来,急急往酒站里跑,看到吴石头在空地上手持着火把被风吹得烈烈响,小红缨黑着小脸站在火把旁,正在朝匆匆过往的战士嚷:“别往屋里搬了!现在就分!粉笔画了记号那几箱先别开,等会送去对岸给民兵!”

一个战士惊诧:“给他们那么多啊?”

“那些子弹是边区复装,咱们不留,废什么话!”

噼噼啪啪一阵响,几个弹药箱被战士撬开,手榴弹当场开分,大把七九型子弹被火把映照在箱子里黄灿灿放着光。

孙翠快步而来,边走边问:“丫头,这到底是怎么了?”

小红缨闻声扭小辫儿,见是孙翠匆匆到了,并没像平时那般朝孙翠笑,而是咬牙切齿答:“过年!”

徐小提着从小红缨屋里拎出来的马灯,在一处偏僻角落,为熊照着亮。熊划拉开地上的覆雪,掀开了个地窖口子,不情不愿地下去,等徐小也提着马灯进入,灯光照亮了地窖中摆在破箱子上的两挺捷克式机枪。

“姥姥的,以为再也不用摸这破玩意了,唉——就不能安安生生过几天穷日子吗?这一个个的非招惹胡老大干啥!”

提灯的徐小听不懂熊在嘀咕什么,抹了鼻涕傻兮兮问:“班长,谁招惹连长了?”

“缺心眼的鬼子呗!”

“咱这一路上也没碰着鬼子啊?”

“他是因为……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再问老子就踢你!把弹夹和备用枪管帮我拿上。”

孙翠推门进屋:“当家的,这是怎么了?”

胡义起身,离开炉子:“通知村民做撤离准备,天亮后,会有二连的人到,让他们派出一个人带你们去三家集以东,那有个山洞,容得下大家暂时住那。另外通知杜远,民兵队……暂时留守在村里待命。”

胡义并不想那些女人参加战斗,但考虑到至少她们可以在后勤方面有可能帮到忙,勉强可做备用。

“要打仗啊?”

“别多问了,去忙吧。”

孙翠出门,秦优继续刚才的话题问:“你说你要挡?”

“对,我要挡。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鬼子在这个时候进大北庄。”

“胡义啊,冷静点,我不是说你不该挡,可你要从大局着想,只要九连在,起码可以拖延鬼子,就算鬼子进了大北庄,有咱们在他身后,还能威胁他们,让他们呆不长,全团也能少受罪。最关键的问题是咱们挡不住,加了王朋连也挡不住,不该做无谓牺牲。”

“如果我说我们有机会挡住,你还会劝我么?”

秦优注视了胡义几秒:“不会!”

“那就别劝了!”

这句话让秦优下意识伸手扯住了胡义的袖口:“你……有办法?”

“不知道,打着看。不过你别担心,我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因为我已经仇恨过了。”

此时屋门又开,走进了五大憨粗的熊:“胡老大,你找我?”

胡义回头问熊:“河口营西边的石桥碉堡当初是你拿下来的?”

熊关了门,蹭到了炉子边,大手抓了抓后脑勺:“那个……我也是想帮石成多招些人,这法子不是来钱快么,我就……”

“我问是你拿下来的吧?”

确定胡义不是要翻旧账,熊总算放心了,赶紧一抬丑脸,嘚瑟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能耐是个碉堡能挡住的么!”

“好!准备跟我急行军,你再把那碉堡给我拿下一回!”

“……”熊开始挖耳朵,接着抽他自己的贱嘴。

秦优也楞了:“石桥?你……那是能挡住鬼子的地方吗?疯了你!”

胡义静静道:“我没疯,但我得到那去挡会儿,这至少能让鬼子多在路上歇会,能让王朋连的到达时间更保险一些,也许鬼子会因此在绿水铺或者大北庄停驻休整一夜,这便是为**团多争取一夜,也许这一夜过后,她们的病会好转了。这是迟滞行动的开场,必须打,你都料不到,鬼子怎会料到。”

……

火把的光线照亮了酒站空地,一排战士集合完毕整装待发,马良清点了人数,而后来到站在火把旁的胡义面前。

胡义朝他叮嘱:“给我卡住落叶村向南的路,至于卡多久,量力而行。”

马良敬礼不说话,转身挥手,带着他的一排匆匆出发。

小红缨黑着小脸来到胡义面前:“我随队出发么?”

“你另有任务,天亮以后,像你上次一样组织进攻落叶村炮楼。重机枪组,二连的一个排早上会到,加上民兵队。不许硬打,像上次那般做样子,只要打到下午即可。”

不久后,石成率九连二排离开酒站,队末多出三个人,胡义,罗富贵和李响。

寒冷夜色下,吴石头仍然呆呆擎着烈烈火把,站在小红缨和秦优身后,站在空荡荡的空地雪上,看着最后一个远去的身影融入黎明前的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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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7章 桥头堡

石桥,是出梅县县城北上的必经之路,位于河口营以西。≮⊥∧v网∧≮┯╇╋c╬om

此桥年代已久,构造朴素简单,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造的,石砌,不宽,没护栏,挺长,平坦无弧度,南北横跨浑水河。

去年秋末,鬼子在桥北头西侧河岸边修成了一个碉堡,底部半潜地面以下,上部石砌围垒,混凝土掺卵石筑顶,八向七个射击孔,正向四大,斜向三小,大孔低位,小孔稍高,空缺的一个斜向是出入口。

内部空间不算太大,可容班级驻守,修这个碉堡的目的有三,一是守桥,这是个连接南北的重要通路,怕石桥遭蓄意破坏;二是用作检查站,在桥头设卡检查得天独厚,方便;三是特殊情况下可以成为一个境内封锁节点,用来关门捉贼,防贼流窜。前些日子,**团就是从这跑过去的。

这里地处鬼子控制区域内,修这个碉堡的目的是加强治安,所以蹲在这个小碉堡里遭罪的肯定不是鬼子,而是一个班治安军,定期换防。≠≥≈≈≥≤面向桥面的醒目射击孔里摆着一挺捷克式机枪,不过别当真,那是无法修复的报废品,吓唬路人用,跟稻草人的作用一样,这里又不是战区边境线,连治安军也舍不得把机枪放在这生锈。

这碉堡守的是桥,看的是路,四周平坦开阔,看起来凶神恶煞虎踞龙盘,那么当初罗富贵这熊货是怎么把如此险地给占了收过桥费呢?很简单,碉堡居于岸,看路看桥看地平线,但河面是低的,伪军盯桥盯路盯四周,怎能记得眼皮底下的河。在天黑时,那利欲熏心的无良熊派个二百五随意用木板凑个小破筏子,绕上游一段顺水漂下,直接漂到碉堡眼皮底下上岸,从射击孔塞进一颗土炸雷,得逞。

现在,是凛冽的清晨,带着冷晕的朝阳照亮了荒凉冻土大地,远方地平线仍有浮霾。一条南北路,两端无限,两个人影破衣烂衫缩着脖子抄着袖口,并排顺路往南走,与周围的冰冷荒凉格格不入。

一个嘀咕问:“你就逞能吧,这法子能行?”

另一个答:“上回团长他们不就是这样把咱给堵碉堡里了么,照葫芦画瓢还不会吗?有啥不行?可俺不明白的是……恩人为啥非让咱俩慢悠悠的走呢?”

……

守碉堡的几个治安军全窝在碉堡里,冬天的早晨,谁也不愿出去站在寒风。vv网≥╃╈╋c┼o┿m┯两个瞭望哨一个守着观察孔望南,一个瞧北,其余的几个要么还没睡醒,要么蜷在碉堡里的火炉边烤。

瞧北的观察哨突然咋呼:“来了俩人!”

班长不信:“这么大冷的早上还有人过路?”离开了火炉到朝北的观察孔看,果然两个人影晃悠在路上,不禁道:“我娘的,这天气见个喘气的可真不容易,明天就换班了,连个牙祭钱都没卡出来,甭管有没有背景,必须把这俩倒霉货搜个透!”

几个伪军谁都懒得出去受冻,推来诿去最后将一个最不受待见的家伙给踢出了碉堡。

出了碉堡的伪军背着枪不情不愿地晃悠到拦路的拒马旁,等路人****,可是这俩走路的也不知什么毛病,晃晃悠悠走得这个慢,伪军站得已经开始冻手冻耳朵跺脚了,人还没过来呢,便没好气地朝来人喊:“能不能快点!当这是街吗?”

这才有了起色,俩路人紧了步伐,没多久来在拒马前,贼眉鼠眼朝伪军笑嘻嘻:“老总,俺们是过路的!嘿嘿嘿……”

“过路?过路你笑那么贱干什么?找揍啊?良民证!”

那位抄着袖口的路人赶紧往伪军身边凑合,可是还没走到伪军身边呢,一不小心从他的破袖口里滑出个东西,咣啷啷——

黑铁头木色柄,掉在雪上分外清,好一颗提前拧掉了后盖的手榴弹,拉火绳还露着呢。∥网⊥⊥┭

“……”伪军像是中了定身术,直勾勾盯着地上的手榴弹不眨眼。

另一位同路人也像是中了定身术,也直勾勾盯着地上的手榴弹不眨眼,口中却抱怨道:“你——”

掉手榴弹这位尴尬了,忘了他的袖口有个破窟窿,本想凑过去扯住伪军再给他看呢,现在剧情还咋演?索性吸溜一声狠狠抽了下鼻涕,盯着掉落在他自己脚边的手榴弹讷讷道:“这……谁的?”

伪军终于回过神来,都这样了还想演?有天良吗?二话不说扯下步枪便拉枪栓,可惜,也不知是天太冷还是他这步枪八百年没用过,枪栓紧得愣是拽不开,恨得他不得不把枪托朝下一脚又一脚猛踹枪栓,同时大喊:“有情况!”

哗啦啦——朝向这里的碉堡射击孔探出了枪口,两个鼻涕冒泡的货不得不傻呆呆举起了手。≡≦≤网╈一个举着手还不甘心地朝身边人骂:“我x你八辈祖宗!”另一个举着手的傻傻答:“俺真不是故意的!”

轰——瞬间一个沉闷巨响!吓得全场一哆嗦,举着双手的两个货猝不及防吓趴下了,在他俩对面没完没了踹枪栓的伪军也吓趴下了。

三个人在地上趴了好一会,才摇晃着脑袋茫然抬起头,现路边的碉堡所有透气的地方都在往外冒余烟。一个人影一边从碉堡后的河岸爬上来,一边道:“恩人说……手榴弹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特么叫双风灌耳!”

……

前田大尉失望得几乎忘记羊头计划了,这个倒霉前任制定的计划就没能干成一件正事。不料,昨晚居然来了消息,本该夏末秋初的事居然现在才生?这……得算中奖吧?

不管怎么想,前田没耽误,当夜便将此事向少佐汇报。目前根本没有计划对**团采取行动,前段时间打南境溃兵刚刚折腾得够呛了,下一步的事情打算春暖花开再说,现在突然冒出个迟来的机会,雪上加霜的事怎能不干?

好在这一仗根本不需要大打,也不需要像每一次扫荡那样劳神费力,趁你病要你命,只要派出一支队伍,直接去占领大北庄和杏花村,驻守个十天半月,临走再一把火烧光,严寒便是帮鬼子杀八路的刀!

上午,队伍出城了,先是治安军一个营,随后是鬼子一个中队。计划是天黑前赶到绿水铺驻扎过夜,第二天清晨向西进山,同时会要求李有德部派出部分兵力协助西进,负责支援,以及保障补给,预计明天夜里攻占大北庄。

指挥员是鬼子的大尉中队长,他并没有表现得兴趣盎然,因为出之前他已经把情况作了初步分析,进山后,青山村范围是无人区,只听说有个九连在那里出没,兵没几个,蜗居河边,老鼠一只,必定躲了;过了青山村地域就是大北庄,别说情报称**团已经病倒过半,就算他们没病,敢守大北庄硬打么?不可能!太了解土八路了,他们打不了硬仗。所以,这根本不是一次战斗,只是行军而已,严寒中的苦差,没什么可高兴的。

不知不觉,已至晌午,这是行进在控制区域内,不必前导不必尖兵,队伍顺路两列连绵,最前头的治安军队列忽然停了。

营长离开队伍朝前骂连长,连长离开队伍朝前骂排长,排长跑向队前责问状况,最前的兵抬手朝前指,再走百米远便是石桥,石桥北头的碉堡也看得见,只是那碉堡上高高竖了一根木杆,木杆顶端挑着一条长长红布,宽约二尺,长约一丈,扑啦啦在寒风中拉开着飘,鲜艳异常!

其实这面细长的旗帜上还写了字,只是距离稍远,治安军们看不清。

写的是:青山村九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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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8章 桥头堡之贰

鬼子大尉站上路旁的一个土包,端起望远镜往前看,果然,镜头里飘动着一条长长鲜红,明晃晃的不可思议。╪┠┢┠<。

“这不可能!”他下意识嘀咕,八路怎么敢深入到这里来?一定是巧合,也许是什么游击队之流,也许是不靠谱的守卫治安军被策反,也许桥头堡里根本没有了人。

并没有急于命令队伍离开道路向前展开,而是下达原地休息的命令,然后命令治安军派人向前确认情况,如果碉堡里真的有人,直接打过去,十五分钟够用了,然后全队休息结束继续开进。

最前头的一个伪军连受命向前,这个连距离石桥南头只有百米多远,加上河宽,距离北头的碉堡不过一百五十米,地形空旷开阔,碉堡里如果有人早该看到这一切了,到现在没动静没枪响,确实不像有人。

伪军连长命令队伍向道路两侧的荒地里展开,机枪架好子弹上膛,随后命令一个排顺路向前。

排长带着他的兵顺着道路两侧猥琐散开距离,缩脖猫腰端着枪,小心翼翼蹚雪往前走,一个个紧张得直喘。

到达桥边,什么都没生,对岸桥西侧的碉堡射击孔黑黝黝的看不清,寒风在吹,已经可以听到那高高飘扬的长长旗帜在风中烈烈响,字也认出来了。

伪军排长松了一口气,抬手推了下他的歪帽檐,朝前喊:“过去一个!”

在治安军里,干这种活的都是最不受待见的人,绝对不是最勇敢的人,因为治安军里几乎没有勇敢的人。

某个班长听到排长命令,抬脚便将他身边的一个兵往前踹:“缩什么脖子,你过桥去看看。《。”

所有人都像看短命鬼一样看着被踹向前的倒霉鬼,如此紧张的场合下竟然还有人笑出了声。

这伪军几乎把他的腰猫成了九十度,真是一步一哆嗦地往桥上走,十米,二十米,到桥中间了,他猛然停了,眼神惊恐地盯着碉堡上的一个射击孔,清晰地看到一挺捷克式机枪枪口出现,他的腿再也不听使唤,迈不动了。

身后传来催促大喊:“你特么走啊?停中间干屁!”

这催促不但没能使那停在桥中间的伪军继续向前,反而眼看着他突然抱着脑袋一头趴桥上了,紧跟着便是碉堡射击孔里猛然闪现机枪火舌。

……

桥头堡内,弹壳噼里啪啦地落地,捷克式机枪的射击吼叫震荡在促狭空间里,疯狂震荡的机枪枪托后,是那张麻木脸上的细狭眼,在碉堡内昏暗的光线里随着机枪的震颤而震颤。

随着弹壳一股股迸出枪机的硝烟开始充斥有限空间,两个战士坐在机枪位一侧的地上,守着一堆刚刚倒出在地的子弹,一个空弹夹被甩下,一个战士捡起便开始装填,那脏黑的手微微着抖,导致他装填得并不快,不时有子弹从他颤抖的指尖掉落下来。

第三个战士在机枪位旁边的另一个观察孔上架了步枪,一枪一枪陪着机枪朝外打,第五颗子弹打出之后,那战士还在拼命拽枪栓,紧张得忘记了他早已打空了弹仓,一遍又一遍地拽推,以为是卡壳,以为他的步枪坏了。

第四个战士在碉堡里拎着步枪手足无措地来回走,他被连长定为观察哨,战斗一开场,他便紧张得不知该往哪看了,现在敌人都在对岸,他还是来回走,不停换着观察孔,看东面,看西面,甚至连不需要看的北面都看。w[ww。

最后一个战士抱着步枪坐靠在碉堡出入口边,他被连长定为守门人,也是用来替换支援的预备队。他也紧张,他们这些二连新兵虽然都是大牢出来的,虽然不缺胆量,但这是他们第一次身处真正的战场,近在咫尺听机枪在耳畔狂躁,这让他们不知所措。

看门这战士努力想让他自己表现得如正在操作机枪射击的连长那样淡定,于是朝蹲在角落那个唯一幸存的伪军俘虏喊:“你完啦!你让俺没了面子,糗大了!俺饶不了你!俺正琢磨着把你大卸八块!你等着……”他得喊着说话,因为碉堡内的射击声太噪,他为掉手榴弹的事耿耿于怀,用恐吓那俘虏来显示他镇定自若,掩盖紧张。

胡义并没有向桥上那个趴下的伪军射击,也没有朝桥南头那最近的一个排伪军射击,开场弹道直扑南岸百米距离外那个伪军连的两个机枪位。

三点射,三点射,三点射,衔接紧密得像是在扫射,在他的机枪一响起来之后伪军们就已经懵了。以为是打打游击队的土炮鸟枪,哪料到开场便是捷克式机枪响,两个机枪位跟步兵线随意停在空旷雪里,遭了灭顶之灾。

呼啸,雪溅,子弹穿透躯体制造的痛苦喊叫中,伪军机枪手只能拼命往雪里拱,可惜雪不是土沙,碉堡里的机枪手像是长了透视眼,那机枪弹道随之压得再低,开始划雪,破空的呼啸声变为沉闷的穿透声,划起雪花无数,传来疾物体撞击机枪枪体的跳弹声,然后是快浸染的大片殷红。

伪军的两组机枪手一组开场便送了,另一组只向桥头堡还击了半梭子,随即哑火,两个机枪手也变成了趴在雪中的尸体。桥头堡里的机枪弹道转而开始沿步兵掩蔽线的一侧向另一侧横移,一蓬蓬的雪花扬起来,连绵着跳成一条线,掠过一个又一个惊慌失措的躲避者,虽然杀伤寥寥,但那感觉让伪军们头皮炸,那弹道像是一条狂妄的游蛇,肆意嘲讽着它经过的一切,无限嚣张!

最后才轮到了南桥头那一个排伪军,他们是距离桥头堡最近的靶子,看得最清,瞄得最容易。最初,他们一听机枪响便傻了,根本没有勇气冲过眼前的奈何桥,以为机枪打的定是他们,趴坑,钻雪堆,甚至有人慌乱中滑下了脚边的冷河。渡过了最初的惊慌之后,才现那机枪在打他们身后的步兵线,他们又慌乱地试图转移,寻找更不易挨打的地方,或者掉头往后爬,拉大死亡的距离,那弹道之蛇却开始掉头返回了,不是从桥上往南打,而是从南边向桥头回拉,由远到近归来。对步兵线的猖狂扫射到这里变成了体贴的点射,让一个又一个爬在空旷处的目标哭嚎。

有人觉得死亡时间是漫长的,有人觉得死亡时间是停滞的,谁都无法正确判断那挺桥头堡里的机枪肆虐了多久,也许只有三五分钟,也可能是七八分钟,它才停了。桥头堡再次变得寂静,只有那面鲜红旗帜呼啦啦仍然飘,现在看起来飘得好嚣张,仿佛它代表了凛冽寒风,与嗜血。

两组机枪手五个人,全没了,伪军连长躲在个雪坑里大声命令着,要机枪附近的步兵重新去接替操作两挺机枪,相互推诿之后,有伪军去扯了机枪,胆战心惊地爬走,现在知道战场是严肃的了,必须重新找个能缩脖子的地方,趴在空旷里打就是送命!

道路两旁的步兵线伤亡了五六个,位置太平太空旷,只能靠压低身体用雪掩藏身形,是被扫射蒙到的,情况不错,只是很多被吓破了胆,老老实实在雪里趴着,任谁喊也不动。前边南桥头那一个排……惨了!虽然最后挨打,但他们距离最近,靶子!凡是没找到稳妥掩蔽位置的,要么成为了尸体,要么流着血在呻吟,生生没了大半个排,包括排长,因为他也胆怯地选择了往后爬,没料到那不是人的机枪非要从远往近了打。

最倒霉的事情,也可能是最幸运的事情,至少现在是。距离桥头堡最近的人是那个被踢上桥的伪军尖兵,他就趴在桥当间,平平坦坦孤零零,一动不动,死了一样,或者说他不得不假装他已经死了,在心中惊恐地忏悔着他所做过的一切,祈盼他自己能变成桥面上的一块青石而被所有人遗忘。

胡义看到了桥上那具唯一尸体,以为他被身边用步枪的战士解决了,正在碉堡里更换机枪枪管,同时提醒观察哨注意情况。然而那个紧张的二排新战士并没朝桥上的尸体补枪,他以为连长的机枪照顾过了,他的位置那么显眼,怎么可能被漏掉呢。

……

情况明显不对,鬼子大尉离开了后头的鬼子队伍,向前走,碰巧伪军营长也在向后跑来,支支吾吾汇报情况。

听明白了,再端起望远镜观察了桥头堡一遍:“现在知道……你很废物么?”

伪军营长慌不迭点头,本以为得挨一巴掌呢,岂能不知足:“是废物,我的手下也是废物。可那机枪……”

“碉堡里有机枪,你没有?你地安排了?”

本想跟鬼子大尉强调那机枪打得不一般,结果被大尉这样问,便汗颜无语了。

“压制地不会?你地没有子弹?嗯?集合你的机枪……两轮交替,压制,步兵地接近,冲锋,很难?”

伪军营长注意到鬼子大尉的脸色越来越差劲,赶紧一挺胸膛:“太君,我懂了,我懂了。您再给我十分钟,我这就去安排。”然后掉头向前去重新组织进攻。

大尉没有回去后面鬼子队伍里,而是停在这,再次端起望远镜朝前看,纳闷道:“写了字?”随即命令身边的人:“到前面去问,那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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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9章 桥头堡之叁

条条大路通罗马——阿拉里克。╪╪┡┡┢╪╪(。

如果只是为了向北走,即使过不去石桥,也可以从下游绕行,桥不是只有这一座。但是……这条路是最近的,如果绕行下游,行程至少要增加三四个小时,傍晚抵达绿水铺是不可能的。

对于鬼子大尉而言,最关键的问题不是这个,他并不缺这三四个小时,重要的是不明不白突然有八路摆在面前,为什么还要绕?出来不就是打八路的么!绕行的选项直接被他抛在脑后,不考虑。

桥头堡一座,轻机枪一挺,猜测步枪三五支,一个机枪组仰仗地利想当英雄,在自认为是精英的鬼子大尉眼里,这只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战术题,步兵炮就能解决,可惜,对八路八百年都用不上一回,怎会想到去大北庄还要带那个。迫击炮能不能对桥头堡产生效果难说,估计也砸不动,即使想利用弹幕遮蔽桥头堡的视线也不行,因为桥头堡面前就是河,扬不起灰土冒不起烟儿,即便上烟幕弹也只能掉河里冒泡,何况……他这次出来根本就没带迫击炮,因为计划里根本用不着,派人返回县城去重新申请也懒得费那时间。

即便如此,他也不觉得为难,精英嘛,怎么可能没有步兵炮就打不下个孤零零的桥头堡?传出去岂不被同僚们笑掉大牙?最简单的招式,他已经对伪军营长命令过了,现在只等着看结果就可以。

他判断,如果是他身后的皇军出马,五分钟就够,治安军的确废物,不过十分钟也应该差不多,最不济再多给他们五分钟,度慢点,死人多几个无所谓,反正死的又不是皇军,况且只要指挥得当也死不了几个。

伪军营长照着鬼子大尉的安排来执行了,全营七挺轻机枪全部放在碉堡对面,分为三四两组,一组射击停歇换弹夹期间另一组衔接持续火力压制,力求使碉堡里那机枪睁不开眼摆不上来;难点在于桥,地方太窄,兵力再多也摆不开,于是扔骰子选出一个排,作为突击队,在机枪的掩护下匍匐接近桥头,最后一个冲锋过桥,把手榴弹送进碉堡,战斗结束,立功受奖。┞╪┝。

……

机枪声骤然喧嚣起来,三四挺轻机枪嘈杂成一大片,碉堡外壁飞土碎沙叮叮当当如落雹,弹雨密度想当可观,不时有流弹飞进了射击孔,打在后方内壁,不时有跳弹迸进观察孔,已经划破了一个战士的头皮。

机枪摆不上去了,胡义不得不临时缩在射击孔下,这阵势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火力压制,伴随冲锋。

一个战士拉动枪栓还准备探上射击孔朝外还击,被胡义一脚踹倒在地:“你着什么急!”

倒地战士咧嘴惊慌道:“他们正往南桥头挪呢!要过来啦!”

胡义抬手一指碉堡后边朝北的射击孔,对蹲在那边的观察哨大声喊:“挑信号!还愣什么,我说挑信号!”

观察哨被连长这一喊,从惊慌中回过神来,连忙抽出刺刀挂上枪口,接着从衣兜里掏出个早已准备好的白色布条系在刺刀上,然后刺刀朝外将步枪伸出了朝北方的射击孔,才重新蹲下来,任那步枪在射击孔上挂着。

碉堡后边,也就是北边,挂着刺刀的步枪探出了射击孔一大截,白色布条在碉堡外随风乱摆。

布条挂出在碉堡北边,南岸的敌人是看不到的,这当然也不是给敌人看的,而是给罗富贵、石成和李响看,表明碉堡目前无力阻敌,各部协助战斗。╪┟[。

胡义不是莽夫,他不会笨到只凭一个碉堡实现意图,该做的布置他全做了。碉堡位于北桥头西侧,他将手下分为四组,两个机枪组,一个掷弹组,一个步枪组。

机枪组的设立可不是凭空乱摆的,一般情况下,两个机枪组的位置设立要做到最基本的两点,一是关键区域的两挺机枪射界要有重叠,二是射击方向要形成交叉或掩护。

胡义带五个战士为第一机枪组进驻碉堡,如果按照正常套路,另一个机枪组应该放在北桥头向东沿岸五十米开外,侧向封桥。但这个机枪组的压力就大了,临时挖掘的简单工事可不是碉堡,只隔一条河,它会被对岸火力疯狂照顾,还有更大的威胁是掷弹筒迫击炮,除非兵力够,可以不停地给这个机枪位输血填人,否则撑不住多久,何况组长还是罗富贵这个不争气的货呢,他绝对没那个死撑到底的勇气。

鉴于此,胡义头疼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把教科书里学到的东西改了改,第二机枪组不放河岸,以桥头堡为基点,向东北方向画一条一百多米长的斜线,线端就是第二机枪位,临时刨挖出两个机枪射击掩体,交替备用,罗富贵加三个战士的第二机枪组在这。

在桥头堡与第二机枪组形成的这条线中段,临时刨挖出几个简易散兵坑,石成带五个战士的步枪组在此掩蔽着,距离桥头堡五十米,距离第二机枪组也是五十多米,三点一线的中点,既是射击位,也可以在关键时刻朝碉堡边的北桥头扔手榴弹,同时作为预备队向碉堡接近补充或者向反方向的第二机枪组补充支援。

掷弹组是石成带两个战士,胡义没给他定位,只划定了界限区域,范围在碉堡、步兵组和第二机枪组形成的斜线以西,只要不越线界,该在哪里由李响自己决定,相当于自由人,哪里隐蔽哪里方便可以到哪里,只要有掩蔽物不被现,藏在河岸边都行。

这是一条以桥头堡为重点的斜形防线,看起来很怪,是胡义受‘斜形战术’的启而临时凑合出来的,迫不得已,因地制宜。

……

在七挺轻机枪的疯狂浪费子弹下,一个排规模的伪军突击队匍匐着接近了南桥头,而后排长一声令下,这支筛子扔出来的突击队立即跳起猪突。

碉堡里的机枪被弹雨压制得响不起来,可是……碉堡东北方向百米多远的地方有机枪响了,真不客气啊,开口就是整整一梭子,连个停顿都没有,不喘气!接着便是七八支步枪连射两排,随后那机枪的第二个弹夹又开始狂放。

筛子突击队……连桥中间都没冲到,眼看着前头两个被弹雨蒙倒,剩下的二话不说趴下就往回爬,不爬不行,桥面上无遮无拦又平又光,真趴不住。进攻宣告失败,幸亏突击队员个个身手不凡,反应机敏行事果决,一个排伤亡了七八个,没遭到灭顶之灾。

一个个的还在劫后庆幸,念着阿弥陀佛活蹦乱跳顽强爬啊爬的,忽然觉得……战场上的枪声不像刚才那般嘈杂了,掏掏耳朵抬起头看,这才现,负责火力压制碉堡的那些机枪正在一个个的熄火,磕磕巴巴连不上了。

子弹倒是有,弹夹数量可不是无限,装填弹夹的跟不上了,有的枪管已经过热需要更换,这意味着……果然,桥头堡里的机枪再次登场,可这些英勇的突击队员刚爬下了桥面,还来不及爬回安全地带呢。于是,早前生的一幕再次重演,碉堡里那挺不是人的机枪又开始顺着南边由远到近反向收割,怎一个悲催了得!

……

鬼子大尉的望远镜放下了,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像是很不愉快,又像是求索的表情,似乎还带了点兴奋。

短暂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始用手里的刀鞘在路旁的浮雪上画。画两条线代表一条河,画两条线跨过河代表桥,再画个圆圈代表桥头堡,然后顺着圆圈斜向拉开距离画上两个小圈,最后画一条斜线把三个圈连了起来,静静盯着看。

好一会,突然心语:这什么布置?哪个师父教的兵法?算什么?斜……斜形战术?可以用来防守吗?土八路会这个?扯淡吗?

伪军营长从前头战战兢兢地走来,一步三哆嗦:“太……太君……我……”

“我地看到了。”鬼子大尉并没怒,转身朝后方的鬼子队伍摆摆手,示意休息结束,开拔向前,再对伪军营长道:“我来。你地看。”

没想到太君没生气,反而要亲自操刀带皇军登场,这让伪军营长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赶紧灰溜溜地跟着大尉向前走,同时献殷勤道:“那个……太君,那旗上的字我看清了,写的是青山村九连。”

“青山村……九连?”鬼子大尉有点意外:“是……河边地?酒站?几只老鼠?”

“都说……这个**团厉害的是二连,反正那旗上就是这么写的,我想……那么个小破庙……不至于有人冒名顶替他们吧?那还不如画个灶王爷顶事呢!”

青山村九连!这个称呼很有地域色彩,鬼子大尉边走边琢磨着,为什么不写**团九连呢?很显然,这是自大,这是嘲讽,中国人总是喜欢搞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什么不以怒而兴师,什么攻心为上,在精英面前,这一切什么都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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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0章 桥头堡之肆

近墨者黑。〈〔。c&lt;o[m未必是墨染了人,也可能是人自己涂了墨。

罗富贵曾经好奇,为什么胡老大那么麻木冰冷不喜欢言笑呢?

后来,流鼻涕死了。罗富贵忽然懂了,即便是他这个与流鼻涕关系最差的老九班成员,也在内心深处里悲伤过。胡老大不只是性格冷,他也故意冷,冷到没朋友,冷到没人与他对视,这样就不会记得那些面孔,或者那些面孔也不记得他,至少很容易淡忘。

罗富贵也没想把胡老大当朋友,从一开始就没有。可惜,再自私的熊也无法挣脱时间的流沙,胡老大确实没成为他的朋友,却成为了他心里的严厉兄长,虽然只有马良那么称呼他,其实罗富贵何尝不是呢。老大,其实就是哥哥,所以胡义踢他的时候,他敢跑,敢躲,敢放赖叫唤。这只自私孤独没有安全感的熊……永远也无法摆脱亲情的桎梏。

荒原与雪,寒风与一百米外的河岸,趴伏在机枪掩体下的冻土,熊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因为他的心里正在热着。跟了胡老大这么久,学会了很多,包括他的机枪位该设在什么位置,别人不懂可是熊懂!他本应该在桥北头向东的下游河岸边,横向锁桥,并压制对岸分担桥头堡的压力,以及控制桥头堡范围内的河面。

现在这个机枪位置,距离河岸百米左右,加上河宽,到对岸差不多一百五十米远了,如果鬼子有迫击炮可能会痛苦,如果鬼子只有掷弹筒,那他们必须顶着桥头堡里的机枪火力,在开阔地里推进到距离南岸不到百米距离,才能有效照顾这里的机枪阵地。┟╪┠╡┟╪。

此刻,熊终于确认,胡老大根本没把他这只不省心的熊仅仅当成一个机枪兵,熊不是胡老大漠视的面孔,胡老大不是连长,他是照顾弟弟的哥哥。

鬼子已经登场了,这可不是那些治安军能比的,他们可不是乱糟糟地前进,而是以分队和小组为单位稀稀落落零零散散地交替推进,战术动作标准猥琐,在机枪的掩护下,像是一群狡猾的地鼠在开阔地里此起彼伏。

罗富贵注意到了,桥头堡里胡老大那挺机枪没有像往常一样朝压制他的鬼子机枪还以颜色,他的弹道一直在开阔地里间歇巡曳,扑向每一个疑似掷弹筒的位置,逼迫那些猥琐的目标停止前进,然后招致鬼子的机枪更猛烈地朝桥头堡压制射击。

不知道为什么,熊忽然觉得很难过,熊忽然觉得胡老大很可怜,比他这倒霉熊还可怜,可怜得像那孤独的桥头堡一样,还在寒风中死撑着,不屈地喷吐火舌。这到处冒烟儿的倒霉世道!什么时候是个头!x世道他姥姥!

一个战士靠在掩体坑里,手里攥着个机枪弹夹在压子弹,现熊的气色比刚才更差劲了,忍不住问:“恩人,你咋了?”

“我x你姥姥的能不能别恩人恩人地叫了!老子是三排长!你们跟老子很熟吗?要叫去叫你们排长石成,再这么叫老子现在就踹死你!贱骨头!”

熊毫无预兆地炸了庙,三个战士傻愣愣地看着他,完全不懂状况,谁都没招惹他,怎么忽然变成了狰狞脸呢?

机枪被熊架出掩体,熊黑着脸把枪托抵肩,他开始朝对岸射击,虽然距离远点,仍然可以大概分辨鬼子的机枪位置,这是他第一次静下心来打点射,像胡老大那样三连三连。╞┢{。胡老大的机枪在找鬼子掷弹筒,熊的机枪在找鬼子机枪,胡老大为了他,他要为胡老大。

寒风呼啸着扫过荒原,机枪呼啸着震颤,不久,熊的机枪位便成功招致鬼子机枪的照顾,弹雨呼啸而来,掀起熊身边的土,溅起熊眼前的雪,他第一次感受到碎土纷飞打在熊脸上的感觉,第一次体验呼啸在耳畔,而不是高高飞过头顶,这感觉很诡异,太阳穴紧得麻,像是偏头疼。胡老大总说他头疼,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感觉好累,机枪手就不该是人干的活儿。

“走走走!换阵地!你姥姥的快啊……废物……把弹夹拿上!”伴着混合了碎土的脏雪,熊缩滑下来,提着机枪猫着熊腰呼喝,朝附近的备用掩体位转移,准备下一波射击。那五大憨粗的肮脏背影踉跄,却因桥头堡里仍然在持续的机枪射击声而坚定着。

……

李响是个没有理想的人,他曾经被压力崩断了信心。

幸运的是,来到九排以后,他再也没有受到压力,胡义纵容他的一切,因为即使纵容他,他也被他自己的痛苦束缚着,离不开苦海。无良的小红缨倒是时不时的会威胁他一下,不过那不一样,因为那其实是李响潜意识中愿意的,如果他不想,根本没人能威胁没有理想的人,师长都没用,何况其他。

这次出来,总共带了三十六颗榴弹,两个战士帮他背着。

李响这个抑郁症强迫症各种怪症患者与正常人的紧张点不一样,他看到火药紧张,看到硝烟则无动于衷;他看到敌人会紧张,因为担心数不清人数,弹雨呼啸却被他当成耳旁风。

胡义给他留的范围很大,他却没有呆在斜形防线的后面,而是一直溜到了桥头堡西侧的北岸附近,距离桥头堡也不远。单跪在一个低洼的雪坑里,隔着坑边的雪中枯草隐蔽观察着对岸战场数人头。

正在向南岸推进的鬼子看起来疏疏落落毫无规律,他们交替着移动,铺得很散,貌似是想掩护掷弹筒组抵达能够针对罗富贵那个远端机枪位的距离,但是不太成功,修这个桥头堡的时候就考虑了诸多地形因素,以可以控制最大圆周空旷范围基础,远离有可能被进攻者利用的高地和低洼,开阔平坦的地形导致掷弹筒兵一直被桥头堡重点照顾,接近不上来。

不过理智的李响现在关注的不是这个,他正在盯着南桥头不远的一条小土坎,已经有几个猥琐匍匐的鬼子消失在那后面了,仍然有鬼子在低调向那接近。李响数着了,那条土坎后应该攒了十六个鬼子,又好像是十七个,全都是步枪兵,到那之后再也没露过头。

冲锋前集结位!鬼子是要再唱一遍治安军演过的套路,不过鬼子的冲锋不会像治安军那么容易对付,现在两个机枪组都已经暴露,鬼子的压制火力并没全开,到现在连重机枪都没响,这是在麻痹防守,同时酝酿一场火力暴雨。

李响看懂了,也没着急,因为还有几个鬼子在向那土坎后接近,看样子是要凑够二十个罢。

“二十四个。”

两个老老实实蹲在雪坑里的战士被李响这冷不丁的一句话说得蒙。

感觉到身后坑里的两个紧张战士没听懂,李响不回头地低声补充:“摆二十四颗榴弹出来。”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转向石桥桥面,盯着桥中间那具孤零零的伪军尸体看。桥头堡把那个装死的伪军漏下了,李响这个有强迫症的观众可没忘,等待着鬼子起冲锋的同时,他在想,那个装死的家伙……会幸运到底么?能活在连长机枪枪口下的敌人不多,该不该祝他好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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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桥头堡之伍

冲锋队基本就位了,最后的三个鬼子正在向这道土坎匍匐接近过来。╪┠(﹝。c{o[m{

鬼子军曹非常高兴他能成为冲锋队的队长,带领这二十个鬼子实现荣耀。军曹是个老兵,同时他也是个信奉武士道的,他不觉得这次冲锋会很难,对岸只有两个火力点,只有两挺捷克式轻机枪,冲锋起之前,己方的所有机枪组包括重机枪会突然开始作,压制对岸的两挺机枪不成问题,只是一座桥,只需要敌人的两挺机枪十几秒内抬不起头,便冲过去了,伤亡不会大。

唯一值得他担心的是对岸敌人防线中段的位置,那里猥琐掩蔽着几个步枪兵,冲过桥之后,他们可能会造成点麻烦,因为桥北头在他们的手榴弹距离内,不过那也到了桥头堡眼皮底下,有伤亡也不耽误他手雷拔碉堡。

趴在身边的兵明显在紧张,他们是不久前漂洋过海补充来的,蜷在土坎后的雪里,持枪的手在微微抖。

军曹对他身边的新兵说:“你知道……武士是什么?”

趴伏在雪里的鬼子抬起钢盔看他面前的军曹,附近的鬼子都听到了军曹说话,也望过来。

于是军曹翻转了他自己的身体,改为半躺在土坎后,钢盔枕着土和雪,望着寒冷的湛蓝天空,又说:“武士是樱花。樱花美丽,不是因为个体,而是因为她们绽放在一起,一起开,一起落。

樱花……最美丽的时候不是盛开,而是凋谢。一夜之间全部凋谢,没有一朵留恋在枝头。因为她们已经创造了辉煌,不会被越,连她们自己都无法再越。这……就是武士,就是武士道。”

军曹说得很忘情,语气悠悠,绵长,说得他自己都醉了,说得趴在土坎后的鬼子们都开始还念故乡的春天,陶陶然。动员效果非常好,冷的不冷了,抖的不抖了,怕的不怕了,一口气冲锋过桥绝对不费劲。╪╪┡┡┢╪╪(。

军曹仍然在仰望天空,然而他开始不眨眼,因为他看到了天空上有一个黑色的点,仿佛也在飘飘然,先是缓缓的,后来好像不再飘动了,反而越来越大,像是一点正在浸染扩散的墨滴,

“掩蔽——”军曹猛地高喊,然后狼狈蜷转身体。

轰——土坎后的地面猛烈一颤,飞土,扬沙,落雪。

尚在怀念故乡之春的鬼子们根本不明白生了什么,懵趴在雪里听着钢盔上叮叮当当的碎落响。

军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方的掷弹筒误射,他在硝烟腾起之后猛坐起来,想要朝后方大骂,开口前又觉得不对,那黑点的飘来方向……是北岸以西!这是为什么?

“八路有掷弹筒!”原本欲朝南骂自己人的台词改为嘶声预警。

这土坎距离南桥头很近,顺着西北风,又有冲击轻响传入鬼子军曹的耳朵。

嘭——嘭——嘭……

那是榴弹一次次的击出膛声,快间隔着响,证明了刚才这一是一次精准的试射!

那声音不大,在军曹听来却仿佛重锤,一次次重重砸着他那颗警醒的心。时间仿佛那么漫长,漫长得迟迟不见手下人有反应,那催命的声音还在轻响,离开这条土坎附近便没有更好的掩蔽屏障,这里距离对岸碉堡太近了。军曹想站起来,却没能成功,现在他才感觉到了后背上传来的剧痛,和正在快流出身体的温暖。只好咬牙改为半跪起身,面向北,挥手:“全体冲锋!”

没时间等待总攻火力压制了,这个位置即将成为榴弹坠落的地狱,老兵就是老兵,鬼子军曹在关键时刻果断作出他认为正确的决定不犹豫,没有时间用来协调,他相信,大尉看到了这一切,重机枪会因为冲锋的提前生而提前开火的。╪╪┝┢┢┞(《。c〔om

在军曹刚刚喊出冲锋命令的一刻,在十七个鬼子正欲仓惶爬起来的一刻,第二颗榴弹坠落下来,然后第三颗,第四颗……以间隔两三秒的度,爆炸,再爆炸,不停歇。

重机枪响了,所有的机枪都开始响,后方的鬼子大尉反应不慢,看懂了。弹雨大片飞向桥头堡,飞向桥头堡东北方向的另一个机枪位,连两个机枪位之间的那片步兵掩藏处也有机枪去照顾。

沙砾在横飞,碎土与雪在坠落,爆炸声,机枪猛烈射击声,拜军曹的果断反应,有十二个鬼子冲出了硝烟,跃出土坎,端起刺刀向桥。土坎后,两个鬼子死于榴弹爆炸;两个鬼子正在慌张横向跑,他们俩被榴弹爆炸的冲击波崩昏了头,一个不辨方向闷头冲了出去,另一个只顾跟着,朝东冲出去了;还有一个被弹片伤了腿,已经站不起来,只能继续蜷缩在土坎后痛苦着。

没能及时到位的那三个鬼子已经停止了匍匐,趴在雪里,感受着空中落下的碎物不停打砸他们的钢盔和后背,眼睁睁地看着军曹那半跪的背影再也保持不住,倒在又一次爆炸形成的砂土横飞里。

十二个鬼子冲上了桥,桥头堡的射击孔正被他们身后掩护的各种机枪打得灰蒙蒙一片,飞沙落土,弹雨密度骇人,桥头堡里的机枪根本架不上来;那个远处的防守机枪位也没能有机枪响,同样被瞬间爆的弹雨压制住了。他们大步地冲,胜利近在咫尺,距离剩余三十米,距离剩余二十米。

……

罗富贵的机枪组趴不上去了,他第一次经历如此密集的压制火力,只能缩在掩体下,感受头上被子弹激起的沙土如雨如雾,打着他的帽檐,落进他的领口,在呼啸声里不停咒骂鬼子的姥姥。

冲锋来得太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石成倚在单兵坑里也趴不上去了,他正在扯嗓子呼喝着,要手下的几个新兵镇定,开手榴弹,做好准备等他一声号令朝碉堡方向全力盲投,然后在弹雨中再次伸出脑袋朝石桥方向快晃一眼,又缩下来,根据桥上鬼子冲锋的度,在心里默数倒计时。

李响保持着跪蹲姿势,在坑里稳稳持住掷弹筒,等待身边的助手装填第十二颗榴弹,负责隐蔽观察的战士突然开始大叫:“他们冲出来了!鬼子上桥啦!”

这消息让李响推开了正欲继续装弹的助手,从坑边探出头,十二个鬼子正在他的视线里拼命过桥。对双方来说,这都是意外!

“准备装填!”李响大喊,然后将手里的掷弹筒改变方向,一脚踩住助锄,再次半跪,瞄向桥头堡。来不及阻挡冲桥的鬼子了,只能寄希望于轰击桥头堡来给予连长支援,毕竟桥头堡是掷弹筒轰不动的,但是这可以给尝试接近桥头堡投手雷的鬼子制造麻烦,蒙不到也只能这么打,如果现在没了桥头堡,所有人都撤不走,这个桥头堡会反过来成为杀死自己人的恶魔。

……

碉堡内,面向南岸以及面向桥面的两个射击孔像是在落冰雹,流弹,跳弹加上飞沙走石呼啸无限,靠弹雨密度飞进射击孔的子弹打得北面的内壁噼噼啪啪掉土。

陪着连长用步枪朝外射击的战士尝试伸头观察,尚未看清外面状况额角便见了红,捂着被流弹撕开的皮肤重新龟缩在射击孔下,慌张大喊:“鬼子要过桥啦!要过来啦!连长!”

喊了连长,却没有回应,抬起血淋淋的脸,才现连长没在射击位,没在身边。

“我不想被炸死!我不想!”一个声音大喊。

几个惊慌的战士看过去,一直蹲在碉堡内角落里的伪军俘虏突然站了起来,激动地挥舞着拳头道:“打他娘!过来就一窝端啦!”同时顺手抄起不知哪位的步枪,冲到了朝桥的射击孔后,还没来得及朝外伸出步枪,便趔趄了一下,一颗飞进射击孔的流弹已经撕碎了他的半个耳朵。他却执拗地不肯放弃,顶着噼噼啪啪的迸跳声,摆上了步枪,拉枪栓,没拉动!

很不幸,这位勇敢的俘虏捡起的是他自己那支枪,命运对他是多么的不公。于是他站在射击孔边,枪托朝下竖于地,不顾没了半个耳朵的伤口正在淌了满脖子血,也不顾身边的射击孔正在一次次飞进流弹,又开始习惯性地抬脚踹他的枪栓,踹得比今天早上在路边那时更疯狂,踹得忘我在弹雨中,把五个八路观众都看傻了眼,看得忘了鬼子正在冲过来,看得一时忘记了危机降临。

……

提着机枪冲向了碉堡出口,光线猛地强烈,世界瞬间变得格外清晰,蓝色的天空无色的风,白色的荒原枯黄的草。

紧贴着碉堡出口处的外墙壁卧倒,然后沿着微微的圆弧形碉堡外墙快匍匐,直到视线里可以看到桥面,看到端着刺刀的鬼子正在桥上向这里奔跑。

架上机枪,冲在最前距离最近的鬼子似乎也现了猥琐贴在碉堡外墙根下的自己,因为那奔跑中的鬼子正在瞪大他的眼,想要在跑动中端起他手里的步枪。

哒哒哒哒哒……

太近了,没空再点射,扣住机枪扳机便不再放手,让一个弹夹二十子弹全变成风,向桥上狂吹,转瞬吹尽,又果断放手去扯腰后的m1932。

呯呯呯呯呯……

他手里的驳壳枪尚在疯跳,地面却猛地开始震颤。

轰轰轰轰轰……

一波六颗手榴弹,其中还掺杂着掷弹筒榴弹,如雨般在碉堡附近范围内各处乱散开花。石成和李响的无差别爆炸覆盖,把他们那爬在碉堡墙根下的连长和碉堡一起淹没在了激迸硝烟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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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2章 起义的沙包

又一次被幸运眷顾了,胡义灰头土脸,狼狈地爬回了碉堡里,耳朵里嗡嗡响,头痛欲裂。╪╪┡┡┢╪╪(。

他很欣慰,在没有他这个连长协调战斗的情况下,李响和石成居然知道关键时刻朝他这碉堡来一下,差点把他这个连长给废了。

这一波爆炸覆盖并没能炸到冲桥的鬼子,因为本该冲过桥的鬼子大部被胡义灭在桥上了,本来可以全灭,但是这一波爆炸把胡义最后的射击给打断了,逼得他慌不迭往碉堡里爬。他确定还有三个鬼子没能照顾到,一个因为冲在了最后,后来看到桥北头的爆炸覆盖而趴在了桥中间,另外两个在接近北桥头的时候因为胡义的猝然射击而被迫提前跳下了桥,现在应该眼皮下的河岸,落差不算太大,肯定没摔死。

截至目前,初步战术目标达成了!虽然守桥还不到一个小时,已经让鬼子忙了个够,并且造成了鬼子伤亡,也让鬼子认识了青山村九连。胡义不知道鬼子本来也没打算连夜进山,但他必须按照鬼子是要连夜进山来打算,现在这种状况下,鬼子一定需要在绿水铺或者落叶村停下短暂休整一晚了。

“挑撤退信号!你们几个现在就走!绕碉堡后面去往后爬。”

冲锋已经结束,鬼子的压制火力已经停歇,胡义将机枪重新摆上了射击孔,然后试图朝碉堡眼皮底下观察,可惜,根本看不到近处的岸,那两个受伤的鬼子一定会试图爬上来。═┝<。无奈,再将枪口瞄向桥。

……

冲锋的十二个鬼子死了九个,两个即将冲到北岸的鬼子在胡义的意外火力打击下被逼得提前跳下了桥,不过距离已经够了,这俩鬼子没掉进冷河,而是摔在了桥下的岸边,一个摔断了腿,一个扭伤了脚。他们俩成了进攻胜利的希望,只要咬住牙爬上河岸,爬到碉堡下,战斗就结束了,谁都拿他俩没辙。

桥上也幸存了一个鬼子,他是跑得最慢的,冲在最后的,被突然出现的迎面火力压趴在了桥中间。能看到两个受伤的鬼子正在下面的河岸往碉堡下爬的只有他,那是低处,别的位置都看不到,所以这鬼子没再站起来去陪着先前的同僚一起变樱花,而是选择了猥琐,等待岸边那俩鬼子完成使命。

但是桥上平坦,一览无余距离碉堡又近,有心跳河,这大冬天,没有完全冰封的河水只是看着都黑黝黝地冷,即便会游泳也未必能活着上岸,即便能上了岸也非冻死不可。

仓惶之间,注意到了附近的一具尸体,毫不犹豫往那尸体后面爬,明知道这么近的距离子弹仍然能穿透尸体,可是那也算心理依仗,能挡多少挡多少。┞┢═┝┟{。

这具尸体,是桥上唯一的一具伪军尸体,这是一具活着的尸体,因为他就是最早被踢上桥的伪军尖兵。

扮演尸体不容易,天冷,风大,石桥面冰凉,保持姿势均匀呼吸还要不停地鼓励自己要坚强,一边还得念着菩萨活佛保佑不被流弹击中,眼看着就要成功融入战场背景,被所有人忘记,结果鬼子就来了个见鬼的冲锋,结果桥上还剩下个鬼子,往他身后爬,想拿他当沙包。

沙包这种道具能演吗?

“太……太君,您能不能……换个地方?”

鬼子一哆嗦,差点没吓死,眼前的尸体居然睁开了眼,那脏兮兮的丑脸正在朝他露出贱兮兮的谄媚笑。

见鬼子保持着吃惊的表情不回答,尸体又道:“你躲不过的,何必呢!将来我给您老烧纸行不行?”

“……”

见鬼子继续吃惊着表情不回答,尸体不高兴了,谄媚的表情消失无踪,转而换成了焦急面孔:“听不懂中国话吗?你完啦!我不骗你!痛快点跳河里去才是上策!何必搭上我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算我求您了行不行?给句痛快话啊?我现在不方便起来磕头……”

这鬼子还真是听不懂中国话,他是新来的,所以脸对脸鼻子对鼻子一直趴在桥上朝尸体干瞪眼。

尸体终于意识到他在对牛弹琴,这个白痴鬼子简直是个瘟神,要命来了!尸体可以演,沙包绝对不当!眼下当尸体还是当沙包已经由不得他自己了,无奈之下扭转了几乎已经僵硬的脖子,朝碉堡看。距离不远,那射击孔里的机枪枪口清晰可见,似乎正在往下方的水面指,看来碉堡里的八路已经知道有两个瘸鬼子在下边河岸了,可惜碉堡里是看不到的,那机枪枪口便放弃,转而向桥面这里扭转过来。

被机枪枪口指着的感觉……没法形容,透心彻肺地冷,冷得连尸体都把持不住了,突然抬起一只手臂朝向碉堡里的那挺机枪摆动,撕心裂肺大喊:“枪下留人!让我来!”

话音尚未落,尸体便拽出了他腰后的刺刀,翻转过身,搂住趴在他身后的鬼子疯狂地捅。

一刀又一刀,十二分力气,刀刀通透刀刀红。不只是红了捅人的刀,也红了杀人的眼,疯狂捅了十二刀,最后又狠狠踹一脚,蹬得倒霉鬼子翻滚两番,坠下桥,落水不见,只剩水面上的一串血泡快消散。

侧躺在桥上的尸体这才翻转回身,举着手里的血淋淋刺刀,又朝碉堡里那机枪枪口喊:“老子起义啦!你那下边还有俩!看我一勺帮你办!”喊完了这句他紧紧盯着那枪口看,没有得到回答,但是那机枪也静静的没朝他开火,这才敢伸手去抓掉落在附近的步枪,匍匐几下到桥面边沿,朝碉堡下方河岸据枪瞄准。

两个同样听不太懂中国话的瘸腿鬼子正在朝高处的碉堡爬呢,两声枪响之后,又滚下了河岸,压碎了岸边的薄冰,半浸在冰冷的河水。

伪军尸体大口喘息着,又抬起头盯着碉堡里瞄着他的机枪枪口看,那机枪后的八路到现在都不说话,仍然用枪口静静指着他,几秒钟,对于伪军尸体而言像是在刑场上等待了几个世纪,那枪口终于微转了,不再瞄他,朝向了南岸,突然开始喷吐火舌。

起义成功了!一个人的起义也得叫起义,正所谓时势造英雄!勇气的来源是恐惧!桥上的伪军开始爬向那面高高飘扬的青山村九连大旗。

战场上常常有不可思议生,到现在为止,命运多舛的九连不但没减员,反而还稀里糊涂增加了两个,大概……上苍一时没有找到他的公平之剑,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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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3章 花香

山连着山,雪连着雪;裸土显着荒,枯枝在寒风里晃,摇曳在余烬的硝烟,冷得萧索。

疲惫的战士们匆匆掠过着,绑腿上挂着雪,衣襟上蹭了土,帽顶熏了灰黑。

打了一个上午,战斗刚刚结束了,他们身后的山谷,落叶村炮楼依然是落叶村炮楼。

现在,这些二连的兵跟在带队那个不被他们待见的小辫儿后头,正在撤出阵地,撤出战场,撤回酒站。

小红缨忧心忡忡地走着,深一脚,浅又一脚,不高的小身板儿几次趔趄在被积雪覆盖的坑洼,她在惦记着他那只不要命的狐狸,是不是还回得来。一个多排的战士排成散落的一溜儿跟在她后头,无精打采地晃悠,既是因为这场双方无伤亡的无聊战斗,也是因为现在屈尊在九连下,更是因为**团正在经历劫难。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正在经过的摇曳枝头,已经显露出一个个小小的骨朵,裂了小小缝隙,透出纯粹的花黄,飘出香,刚刚散发出来,便被寒风无情卷走。腊梅花儿,就要开了。

“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跟在小红缨身后最近的八路突然不再走了,站在雪坑边冷着战斗后的脏脸,朝前大喊,单手里提着步枪,刺刀泛着寒。二连不摘刺刀,他是这个排的排长,他再也无法按捺焦躁。

冷不丁在身后这一嗓子,终于把心不在焉的小红缨给喊了个大马趴,一头栽进雪坑,甩着小辫儿抹着小脸在雪坑里坐起来,一些没有抹净的雪在她的小脸上融着,混合了脸上的脏污,变成浑浊的冰冷水滴,流进她的衣领,她也不再擦,也不站起来,索性继续坐在雪坑里,仰起无表情的小脸静静看着坑边的排长,和那些默默停下来等待答案的二连兵。

“你说话啊!”坑边的排长继续不甘心地哑着嗓子激动着:“我们到底在干什么!陪你个黄毛丫头过家家吗!啊?这是战斗吗?要知道是这样的战斗,我们不如回大北庄去抬担架!你们九连就是个扯淡的地方,全都是扯淡的人,全都没长心,一群烂货!”

田三七在一旁,保持了沉默,他不知道他自己该算是二连的人还是九连的人,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他是随二连这个排赶过来的,并不知道胡义到底要怎么办,这一切……又能怎么办?也许……死在真正的阻击阵地上才是最好的选择!

吴石头也在一旁,也保持了沉默,因为他这个傻子总是讷讷沉默着。不过,他总是随身背着的那把日式短工兵铲已经离开了他的后背,攥在他的手里了,他木讷地看着正在朝小红缨发泄情绪的那位二连的排长,根本不关心那货在嚷嚷什么,也感觉不到锹柄传递给手心的寒冷,攥得紧紧的,全身上下每一根筋都崩住了,随时准备不计代价地将这个朝小丫头发作的排长抡扁,把他夯进泥土与雪。

出乎意料的是……小红缨居然也一直沉默着,既没有为此竖起小辫儿发飙,也没有瞪起大眼亮她的泼,好一会儿,才像团长往日里对她那般淡淡说:“想造反了你?”

那排长反倒一拧眉:“你是连长么?你是指导员么?你跟我说得着‘造反’这两个字么?老子受够这不明不白的扯淡了!要么,奉团长令去推落叶村,去宰小鬼子;要么,卡在青山村挖战壕,挡住半天是半天,挡住一小时是一小时,我们二连的人要死也得死在全团前头,绝对不当丧家狗!”

风似乎大了起来,场面倒静了,听完了排长的最后一句话,那些二连兵不由自主都挺起了胸膛,静静地骄傲,静静地蔑视。

叹了口气,小红缨总算从雪坑里站起来了,一边抖落着衣袖上的雪,一边说:“就知道送死!你死完了大家死!大家死完了全团死!你当排长真屈才,比高一刀那个王八蛋还屈。这战斗不是胡闹,是为了拖住李有德的注意力,策应狐狸的行动。”

“策应?策应个屁!你们九连那几个鸟人钻进敌占区有什么意义?跑鬼子眼皮底下打阻击吗?有屁用?”

“是跑鬼子眼前去竖大旗。”

“指望把鬼子吓跑?”

“指望把鬼子拉进来。”

“拉进来?你……”

“嗯。指望鬼子先来灭了九连,灭了酒站。等九连人死光了,然后再去大北庄。有一句话,狐狸说得跟你一样……挡住半天是半天,挡住一小时是一小时,也许多一个小时,病就好了。挡不住全部,就拉住鬼子,起码伪军没鬼子那么快,起码团里可以撤得晚一些,从容一些。”

风似乎小了点,场面更静了,这些二连兵现在终于明白,九连也是要打阻击,只是这阻击与众不同,不是拦住路,而是给鬼子动力让他们把酒站先抹平。拦路挡不住多久,但是守酒站肯定可以拖延更多时间。

挺拔的胸膛不再挺拔,高昂的头颅沉默着垂下,队伍终于开始继续朝酒站走。

良久,迟迟还没挪动步伐的那位排长重新抬起头:“丫头,我担心的是……胡连长真的能把鬼子拉去酒站么?”

“哼哼……”小红缨忽然轻蔑一笑:“没有狐狸做不到的事!另外,丫头不是你叫的,你级别不够!”

那排长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身随队继续走了,小红缨刚刚展现的得意表情便转瞬不见,再次锁紧了小眉头。值此时刻,狐狸的威信不容动摇,面对这些与九连不睦的混蛋二连兵,必须骄傲坚定。可她同样在担心,狐狸还能顺利的回来么?鬼子真的会先推酒站么?如果拉不到酒站怎么办?

顺手折了耳畔的一根枝随意挥抽两下,注意到了枝杈上的点点含苞,这才垂下了辫子抬起一双忧郁清澈的漂亮大眼,盯着那些斑驳间的花骨朵看着,又忍不住抽抽起小鼻子嗅着。

“好香!傻子,你闻见了么?”

“俺不饿。”

“姑奶奶我想当大英雄,你觉得怎么样?”

“俺帮你打断高一刀的腿。”

“可是……怎么知道哪个是鬼子的头儿呢?”

“连长总是让俺往左看,流鼻涕往右看。可是流鼻涕没有了,俺现在不知道哪边是左。”

“你以为鬼子只来一个班吗?你以为我要打二号位的军曹?告诉你,这回起码得是个大尉,要是少佐就好了!哼哼……”

“大尉有多大?”

“咱们两个换一个大尉太亏了……还是姑奶奶我一个人换罢!可我还是担心……无法确定真正的目标。”

吴石头忽然不说话了,他木讷地看着正在仰着小脸闻花香的丫头,却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将垂着的两只糙手努力攥紧,再放开,又攥紧,又放开,像当年他在塌陷的井里挖掘寻找他爹娘的尸体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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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4章 将不以愠而致战

湛蓝的冬日青空下,寒冷的荒原上斑驳着雪,寒风仍然在吹。

河岸,石桥,碉堡,那面狭长的血色红旗依然横风招展,烈烈。

一个鬼子军官,大尉,并未着长靴,而是穿了一双标准军鞋,倒没有像普通士兵那般打绑腿,而是在小腿上套了一副棕色牛皮护腿。不喜欢穿靴子,这是个战场上滚了多年的大尉,不强调华丽,但有自己的个性。

他随意地反手提着军刀,横叉步站立在桥北岸的碉堡旁,仰着头,静静看着那面插在碉堡上的红旗在他的头顶上尽情飘摆。

一个鬼子少尉匆匆跑过了桥,来到大尉身后,汇报伤亡战损。

大尉一直仰头看着那面风中的红旗,头也不回,日语说:“我不瞎,看得见。”

“那我们要不要……”

“没必要!尸体和伤员在这里等着就是了,派人去通知城里来人接,我没兴趣再派出两倍伤亡的人力送他们回城,队伍今晚必须到绿水铺。”

少尉转身跑了,伪军营长凑了过来,一副热血军人气概道:“太君,那些八路沿北岸朝东跑了,但您放一百个心,我的弟兄们已经粘住了他们。我打算派一部朝偏北,再派一部沿南岸向东,天黑之前保证能把他们堵在下游。”

大尉继续仰头看着那面风中的红旗,头也不回,汉语说:“那正是他们要的!我们……要去大北庄,不该在河边跑步。不追他们,他们也会再回来……找我们。你地人,撤回,随队继续出发。”

伪军营长楞了楞眼珠子,把大尉的话回味了好几秒才回过味来:“您是说……他们这是故意拖延我们的行程?我懂了!懂了!”然后掉头离开,去重新调配他的队伍。

这时,一个鬼子中尉叽里咕噜地用鸟语咒骂着爬上了碉堡,抽出他的军刀狠狠将旗杆砍倒,又急急跳下来,当着大尉的面用靴子跺踩着落地的红旗。

大尉静静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够了。这没意义!去组织队伍,准备出发。另外……派人先行去通知李有德,明天一早向西进山,青山村与我部汇合。嗯……还有,八路一定还有进出山的通路,威胁李有德一下,他的防区封锁有漏洞,如果不找出这条通道并完善封锁,皇军会让他难过的!”

鬼子中尉愤愤去传令,大尉踱了几步,看着地上那面被践踏过的红旗,和青山村九连几个字,自语:“中国人说……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

冬季的天色黑得早,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在雪色微光中急急跑,单列。

凭感觉,绿水铺不远了。

“停!原地休息,休整装备!石成,你继续向前,必须确认绿水铺的情况!”胡义下达了命令,然后躬起后背手撑膝盖猫下腰,在原地大口喘。

放弃碉堡后他没有带队向北撤退,而是向东逃离,因为往北跑的话,鬼子顺路,可出乎意料的是,只有一部伪军向东追击了不远便撤了。战士们都在庆幸着,这场战斗是占了个便宜又卖了乖,没想到摆脱也这么容易。唯独胡义的脸色却更差劲了,这不是好兆头,敌人的指挥员很可能是个理智型的。

虽然见不到对手,但是打了这么多年,凭对手的战术反应,一样可以大概判断对手的大概性格。白天在桥头,鬼子虽然吃了进攻方的亏,但是进攻很坚决,应变也果断,指挥员绝对不是个废物;过桥后却不向东追击,反而重新整队继续向北开拔,这又说明鬼子指挥员是个坚决执行命令的。

就像在**团,所有人都觉得高一刀的二连是最硬的队伍,但是在胡义眼里,一连的吴严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因为吴严他理智,贯彻命令不动摇,不发挥不创造,想打他你只能一招一式地来,非得硬碰硬,所以吴严的一连能成为团长的御林军,二三九连都替代不了。

现在胡义不得不开始担心,鬼子到底会不会先进攻酒站?如果在鬼子进山的半路上阵地阻击,那真的是死棋!胡义有一颗麻木的心,但他不是个理智的人,这是性格使然,永远无法改变。忧心忡忡了一路,天一擦黑,便带着队伍做大迂回,没有去山崖小道向酒站返回,而是直奔绿水铺而来。

必须在鬼子进山前再捅鬼子一刀,不得不再打一回合,这是计划外的,因为鬼子的镇定反应让胡义对他的整体计划产生了怀疑,他担心鬼子被打得不够疼,仍然会直扑大北庄。

咔嗒——轻微的金属声响里,怀表表壳在他的手心里跳起来。

光线很暗,附近的一个战士主动靠过来,想为他划亮火柴,他拒绝了。他不是在看时间,而是在想时间,所以他不需要看清表盘,只是用这个习惯性动作来镇定自己的心。

时间还有,如果对驻扎在绿水铺的鬼子打一次短促夜袭,仍然可以在明天天亮时赶回酒站。主要的战术目的在出发前都跟老秦细细交代过,王朋连到位后,就算自己不在老秦应该也能跟王朋说明情况。

决心!决心已下,这场夜袭必须打!鬼子的指挥员再理智也是骄傲的,肯定有底线的,吴严那种雷打不动的奇葩痨病鬼不多。想起了周大医生的慵懒笑容,想起了苏大干事的清高冰冷,啪地一声便合起了手中表壳,微光中模糊的古铜色面颊冷而坚定。

石成的疲惫身影从前头匆匆回来了,一直到了胡义的身影边,才一头倒在雪里,上气不接下气低声道:“鬼子确实驻扎在村里……外围有哨,向东这边最少六个哨位,四个明哨,两个暗哨位我只能根据明哨来推测大概位置。呼……村子西头的情况不清楚,我怕出纰漏,没摸过去。”

相比于马良,石成更谨慎,虽然侦查不能做得如马良般细致,但这些信息够用了,胡义当即低声向周围发布命令:“我为一组,石成带二组负责侧面,骡子李响三组做后队最后策应撤出……半小时后行动。”

……

夜幕,酒站。

每个人都被笼罩在看不到的阴云里,所以,小红缨的忧心忡忡并没有被注意,这个小吃货破天荒没能吃完她那份晚饭,便守着破桌上的那盏昏黄马灯发呆。

她正被一些问题困扰着,虽然马良还没回来,凭直觉,她觉得鬼子肯定来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从她记事起就整天听无良的陆团长拿这些话当童谣哄她玩。如今**团危亡之际,她真的决心这么做了,这也是渺小的她唯一能为全九连和全团做的,她知道如果狐狸回来,是不会把她这个扎辫子的放在一线的,只能后头打酱油。

良久,她拿出了她的曹长镜,在两只小手里下意识翻转着想,如果带队的鬼子能骑着高头大马挎红花来该有多好,那样就不必为判断真正的鬼子指挥员而困扰,因为就算用这曹长镜来观察,距离不够近也无法区别鬼子军官的军衔章,机会肯定只有一枪,打错了目标得多窝囊,死不瞑目!

或者,骡子在的话说不定能给点奇葩建议,不过这么想没用,因为就算那熊现在在这他也绝对不敢为这种事给出主意,第一个跑狐狸那告密的才应该是他。

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起身熄灯出门。

当那两个歪辫子出现在炉火的光线中,唐大狗的心里便是一忽悠,这么些天以来,切身体会再加上周围人提供的信息,可算知道这死丫头片子是个什么货色了!果断竖起眉毛抽抽起鼻子,亮出典型的疯狗相:“走错门了吧你!”

“闲着没事,来看望看望你。嘿嘿……伤好利索没有?还疼不疼?嗯嗯?”小红缨腆着一脸善良天真的笑,假装没事地往正在炉子边烤火的大狗这扭搭。

“老子警告你啊,离我远点!不许再过来!别说你小,就算你老,老子也照样往死里打你,不看你哭着往外爬不算完!”

“哎?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你啦?”那无邪小脸上一副讶异。

“臭不要脸的再装!你敢说我门口那捕猎夹子不是你放的?你敢说前几天我汤里那巴豆不是你下的?你敢说那天晚上从窗偷爬进来的傻子不是你指使的?”

唐大狗指着那双无辜大眼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恨,都龇起牙来了。

“那猎夹子……是打老鼠的哎!巴豆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得罪了王小三凭什么怪我啊?至于傻子半夜往你这爬……他那是梦游!”

“特么打老鼠用捕猎夹子?还放门外头?小臭不要脸的你死了心罢!这枪别说睡觉搂着,上茅房搂着,就算现在烤火老子也特么背着呢!”唐大狗说到这里顺势往肩头的步枪背带上狠拍了拍,震得他自己直晃荡,一脸宁死不屈。

“呃……好吧,你赢了!其实我这回来呢……只是想听听你这大英雄的经验故事。嘿嘿嘿……”

“滚蛋!老子不上你当!”

……

夜幕,绿水铺炮楼。

一个伪军从炮楼里晃悠出来,过了吊桥,给路边站哨的同僚递了根烟,自己也叼上一支,两人凑起手掌划火柴点了,然后闲聊着,黑暗中,两点烟火时明时暗。

不久,有脚步声响起,两人撇下烟头猛端起枪朝东:“谁?”

“村里过来送信儿的!皇军说了,今晚村里可能会有战斗,你们这些守炮楼的到时候别慌张,别搀和,只管固守这炮楼就是。”

随着说话声,一个来自绿水铺方向的伪军出现在吊桥旁,是个伪军通信兵,傍晚鬼子到达绿水铺驻扎的时候这位已经到炮楼来过一趟了。

不良光线中,一个伪军放下心地重新把枪挂上肩头,招呼那通信兵进炮楼,而刚才递烟的那位则不由多问了一句:“有战斗?在村里?你说胡话呢吧?”

“我也觉得像胡话,可这是皇军说的,老子只管跑腿儿。这功夫,皇军已经悄悄出村开始设伏了呢。”

问话的伪军表情瞬间变得很复杂,只是夜色下看不清,他不禁开始朝东边几里远的绿水铺方向看着,忍不住又摸出一支烟叼上了嘴,在寒风里一下下地擦划着掌中的火柴,突然燃起那一瞬,他那紧皱的眉头被照亮了,正是曾经在酒站住过的那伪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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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5章 祈天灯

为什么绿水铺会有战斗?鬼子今晚要埋伏谁?

那伪军仍然站在吊桥边,站在篝火光线的边缘,望着东方的黑暗。

他单手坠拽着肩头的步枪背带,狠狠地吸着叼在嘴上的烟,一阵风过,飘散了欲坠的烟灰在黑暗里不见,夜色里的烟头突然绽放出亮眼的火红光芒,又逐渐暗淡,黑色硬挺帽檐下那张心事重重的面孔重新模糊进黑暗。

……

有微光不时晃动而过,可以分辨出那是钢盔的半弧形轮廓;有灌木突然摇曳的轻微刮擦响,伴随坚硬鞋底踩踏了雪地的声音。

每隔一段距离,总有人影伏下,然后是暖手的呵气声,或者金属的咔嗒响,那是友坂步枪在上膛,或者歪把子轻机枪正在展开两脚架。

鬼子中尉不认为大尉的安排会有战果,不认为那些土八路有勇气有能力在这个冬夜里主动来送死。他觉得大尉是个没有魄力的军人,这些八路本该在白天就被消灭,放跑了不会蠢到再回来。

在白天的路上,他已经郑重向大尉表明了态度,过桥后不对八路追进是错误的,是指挥失当。所以现在他认为,大尉命令他带队出村进行这场不可能有战斗的埋伏是对他的惩罚,逼他在寒风里,在雪里,在黑暗里睁着双眼过夜,这是无耻的、无法拒绝的报复!

……

步枪是冰冷的,已经攥在手里好久仍然是冰冷的,但胡义仍然攥着,甚至不曾屈起扳机旁的食指,将枪口习惯性地下垂着,微躬着结实的背,一步又一步,缓慢,轻落,捕猎般专注,坚定向前,呼吸并不紊乱,在他身后的战士听起来只是略显粗重。

每到这种时刻,他都不知道他其实是在兴奋着,可惜他注意不到他自己的呼吸声里充满着渴望,那是对杀戮的渴望,像是游荡的恶狼在半坡上注视羊群,根本看不到现在的自己有多狰狞,他总是以为他一如往常,麻木到心如冰湖。

忽然在黑暗中止步,向后摆起左臂,停止了身后那些二排新兵组成的凌乱队形,然后习惯10⊥style_txt;性单膝跪下在黑暗,再也不动,静静前望。

绿水铺里有灯光,有篝火,就在前面。哨兵的身影在走,在动,一次次遮断了投入他黑暗眼底的光,四个明哨,都是伪军,看起来这很正常,鬼子轻易不会到外围来受冻。

横向摆摆手,一阵悉悉索索响,身后那些快要崩断神经的新兵开始胆战心惊地就地掩蔽,动作明显都太大了,胡义无法强求,只要他们还能集中注意力,还能执行他们该执行的。

……

轰——

猛地腾起一阵火苗,火星四溅。从大狗手中不小心掉进炉火的木柴溅碎了一片火星的同时也泛出了一阵烟。

“什么玩意?你?”

这一阵窜出炉子的烟使这空间本就不大的木屋里忽然变得有些呛,坐在火炉一侧木柴上的小红缨不得不把她的小身板后倾一些,拉开与火炉的距离,并下意识用手在小鼻子前扇了几扇。

“你能不能小点声?吓我一跳!”

“我发现你这小丫头片子真是让人给惯得没救了!”

“你操哪门子闲心!就说你有没有办法吧!”

“你特么还没枪高呢!说个屁啊说!”

“废那么多话干屁!打到打不到都跟你这废物胆小鬼没关系,能不能坐下别嚷嚷?”

炉火重新稳定下来,弥漫的烟也淡了,温暖火光在小红缨那张严肃的小脸上跳跃着,在那双漂亮大眼里反着光,令注视的大狗忽然有点迷茫。这会儿,那双漂亮大眼真的是清澈的。清澈透底,坚定得单纯,如同映在那双眸子里的火光。

三秒,五秒,七秒。

大狗重新坐下了,歪帽子下那张脏脸重新面对着炉火,没了表情,降低了声调:“全特么是神经病!大的是神经病,小的照样是神经病。一群短命鬼!”

小红缨也不再直视大狗,也重新去看炉火,也没了表情:“如果比短命,我还是无敌!”

“……”

“位置我已经想好了,绿水铺跑楼外一里!怎么样?料不到吧?实在不行……我不在梁上,下到半坡等,就不信看不清他肩膀上的花!”

“作死你都作出花来了!外面这什么天气?当鬼子是你们这些穷鬼吗?不穿大衣?看得见花吗?你当大衣外头也得缝个军衔?你当鬼子也是神经病吗?”

“那怎么办?”

“你这根本就是白扯淡!曹长以上全提刀,这要是来一个中队,挂刀的有多少?最关键的是你这么做根本没有用,当没人这么干过吗?就算你命好真把一号给打了,小鬼子也不会乱,二号自然成了一号,三号变二号,中队还是中队小队还是小队,懂不懂?你不过是打死个尉官而已,屁用没有!前队肯定是伪军,鬼子全在后头,单列也好两列也罢,曹长就有刀了,搀和来混过去,你上哪找一号?还特么炮楼外一里,鬼子倒是料不到了,可你响了枪也别指望活!”

“有人这么做过?是你吗?”

“我……怎么可能犯这个贱!老子特么宁当疯狗不当神经病,没你们这么缺心眼!”

两个人都沉默了,继续看炉火,良久,失神盯着炉火的小红缨忽然说:“必须让鬼子来酒站……狐狸就是为了这个……也许现在……狐狸已经死了。只要我毙了一号,小鬼子一定会来罢……”

……

没有联系人,没有联络点,也离不开绿水铺炮楼。

无论鬼子今晚要埋伏的是谁,也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一支烟即将燃尽,已经能感觉到烟头开始炙烤手指,于是最后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抛弃烟头,踩熄。

拽拽肩头的步枪背带叹了口气,不是老子不帮忙,是没环境没条件。这样想了,才觉得轻松一些。

送口信的通信兵已经走出炮楼,准备返回村里,经过身边的时候还热情地在肩膀告别式轻拍了一下。

这一拍,倒让他猛然间想起什么,抬手将那通信兵叫住了:“哎,对了,你正好回村,能替我带个话么?”

“带话?”通信兵嘿嘿一笑:“村里有相好?”

“相好个屁!昨晚的梦不好……你回村经过西头那第二户人家的时候进去帮我说声,他这会儿要是能替我放个天灯,欠我那债就免了,可不能忘了叨咕长命百岁!”

虽然看不太清通信兵的表情,也知道他正在讶异,只好故作自然道:“带个口信儿也要路费啊你?”

通信兵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顺便也许上我的名儿你不介意吧?”

……

夜很冷,那伪军的模糊身影仍然在吊桥边的路旁晃着,偶尔搓手,或者跺脚,但一直面向东方的黑暗天空,等待着。

尽人事,听天命。

看不看得懂,猜不猜得透,是命!

当一点光无声无息漂浮而起在远方的黑暗背景,他才一时忘记了冷,盯着,看着,其实不敢奢望长命百岁,只希望善有善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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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六章 四个嫌疑人

几条细竹篾的轻盈框架,纸w的方型空间,底部放一点松脂,点燃,热空气开始充盈,它便飘起来了;随着风偏,越飘越高,在巨大的黑暗苍穹背景下,令仰望者不禁产生神圣的悸动,感受到神灵的遥远。

有人称它祈天灯,有人称它许愿灯,还有人说它是诸葛亮发明的,也像诸葛亮的帽子,所以该叫孔明灯。

在胡义抬起了手臂准备向前挥舞的那一刻,他的动作突然凝固在黑暗里,没能彻底完成发动进攻的指示动作,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他身后的一些战士都已经半蹲而起了,却因为他雕塑般的诡异停滞而茫然,于是再向前看,终于也注意到那点正在无声无息飘升的光亮,那不是高高的星星,那是一盏高高的灯。

“连长?”最近的战士忍不住用极低的声音开口。

胡义没有回答,似乎根本没听到战士的话,他的视线紧紧盯着那点高高的飘光。

迷茫。

狐疑。

“连长?上不上?”

思索。

等待。

晃动的哨兵仍然是晃动的哨兵,宁静的绿水铺仍然是宁静的绿水铺。

治安军是废物,鬼子可不是傻子。

“撤!”

“……”

也许是他凝固得太久了,一个字的命令低声出口居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我说撤!后队变前队。原路。现在。”

战士们不明白为什么绿水铺村里会凭空飞起一盏祈天灯,更不明白连长看到灯为什么就盯着不再动了,现在反而直接放弃袭击计划改撤退。没人敢质疑,其实这事好事,起码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得到了舒缓,今夜不会有战斗了。

当队伍在黑暗中猥琐地脱离了危险距离,石成终于放慢了脚步,一直等到胡义的身影最后出现。

“连长,咱为什么撤?”

“因为那灯。”

“那灯?”

“(为军人,你能容忍一盏孔明灯在你的阵地或者驻地上空飘么?”

“我……不能!”

“那鬼子为什么能?”

“也许……鬼子没见过,觉得好看?”

“没见过就更应该开枪把它打下来看看!”

“那……你觉得鬼子为什么能容忍?”

“我也不知道……也许你真的说对了,而我是错的,鬼子是鬼子,不是人。”

与胡义并行在队末的石成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望着那盏高高的光芒,忽然双手合十,静静许了一个愿,然后返身去追消失于夜幕的连长。

……

晚十时许,马良带一排疲惫返抵酒站,老秦得讯匆匆出迎。一排人没少,只是有一个是被临时编成的担架抬回来的,行军途中摔伤。

一排没能等到李有德的队伍南下,也没能等到胡义带二排北上汇合,不过马良设的后哨等到了北上的鬼子,确认了鬼子是向绿水铺方向行进,于是马良直接带队撤回,胡义和二排的情况究竟怎样他无法知道。

“鬼子真的来了!”这句话在秦优口中连续自语了三遍,这既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他都不知道究竟该高兴还是难过,当即命人火速回团送报。

……

午夜刚过,陈冲狼狈抵达酒站,整个人跑得完全虚脱,到了酒站之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只是简单汇报了几句便人事不省。

王朋连来了,目前即将到达青山村,陈冲是一路先走,赶在队伍前头先回酒站来复命的。

秦优当即命人奔赴青山村去寻找王朋连转述情况,内容为:“一,王朋连不必南下酒站,先驻扎于青山村废墟即可;二,鬼子一中队,治安军一营现在绿水铺休整,明晨必定西进;猜测李有德部也将于落叶村方向协同西进,兵力未知;三,计划是引敌先至酒站,若成,王朋连即于青山村阻击李有德部,或者外加治安军一部,不求一次阻击成功,量力而行;若九连吸引不成,王朋连则改为沿青山村至大北庄一路袭阻迟滞,九连出酒站跟进尾随敌人,相机行事,整体方案再议。”

……

小红缨找大狗商量她的个人计划是出于两点,一方面,虽然看大狗不顺眼,但大狗是个见多识广的兵油子,指不定让小鬼子揍过多少遍了,对鬼子不可能不了解;另一方面,大狗是个爱枪的,一个爱枪的兵绝对不可能是笨蛋,何况他搂着的还是一支马四环!更关键的是,大狗看她也不顺眼,没交情没感情没共同理想,并且有逐渐成仇的趋势,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泄露这个有死无生的计划。

事实证明,她找对人了,大狗对鬼子果然门儿清,这个没有同情心的白眼狼最终还是给小红缨出了一个主意,让她可以判断哪个是该死的目标。因为小红缨说:她死了,他的马四环就再没人惦记了,从此高枕无忧,吃得好睡的香,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

凌晨三时许,该准备的早已准备完成。

没点灯,屋内是黑的,漏进窗口的夜色勉强可以分辨出静静坐在破桌边上的小辫儿轮廓,她已经坐了好久。天都快要亮了罢,马良回来了,陈冲也到了,可狐狸还是没回来,按计划,半夜里他就该回来了,除非他不顺利,除非……或者死了。

看来是该她出马的时候了,她骄傲地这样想。

不能带上傻子,因为这回跑不掉,多带一个就多死一个。她起身,背上她那支三八大盖步枪,把子弹盒随手撇在了床上,用不着,枪膛里的五发都嫌多,带多少子弹都是累赘。

轻开门,左右窥夜色,然后蹑手蹑脚安静地出发,一对小辫儿旋即轻车熟路地消失于夜色。

不久后,出现了一个人影,循着小红缨的消失方向,尾随而去。

又过不久,又出现了一个人影,也循着小红缨的消失方向,匆匆追进夜幕。

再过不久,一扇屋门被轻轻打开,一个人影走出来,犹豫着站立了一会,无奈叹气一口,终于带上了身后的门,匆匆消失向北方的黑暗。

可是这扇刚刚被关上的屋门忽然又轻轻地开了,一个人影从门里探出头来,盯着刚刚出屋消失的人影方向看,似乎也犹豫着,最终还是迈出了门,最后一个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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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7章 后果

吴石头行走在黑暗里。

他傻,不代表他不知道小红缨要干什么。只是他不理解,为什么丫头不再想他背着她跑了。

全九连,全团,全天下,只有丫头对他这个傻子最好,只有丫头的责骂才是像父母那般不带嘲笑的,她整天骂他傻,却从未嫌他傻。他傻,但他知道。

因为他是傻子,所以从他出生以来,只哭过一次,因为他没能从坍塌的井底挖找出他爹的尸体。

此刻,他呆滞的人生里第二次意识到他真的是个傻子,是个笨蛋。天还没亮,四周都是黑暗与冷,这里没有雪了,他把他的丫头跟丢了,不知道丫头去了哪。这世界忽然黑暗得像是井底,任他疯狂挖掘,也看不见他要寻找的尸体。

木讷模糊的结实轮廓,呆呆行走在黎明前的黑暗与冷,一次次发出沉重而怪异的呼吸声,难听得刺耳,那是傻子的哭,因为他再也找不到他的美丽精灵,只有那精灵能给予他这个傻子存在的灵魂。

……

发现了丫头没能吃完她的那份晚饭,王小三便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

王小三是个刺儿头,天不怕地不怕的货,一直呆在炊事班,是因为牛大叔能镇住他。牛大叔能开口同意王小三这个好惹事的酸脸猴子调到九连,可不是不忍心看他挑粪,而是因为王小三是小丫头的真正走狗,从王小三来到**团的那天起她们就狗对眼了。

比如小丙小豆铁蛋之流,现在都成了排级了,见了王小三这个小小炊事兵照样客客气气必须打招呼,这就是面子,不是牛大叔的面子,而是小红缨的面子。哥们朋友照样有亲疏远近,他王小三是小红缨的死党,小红缨虽然是个屁丫头,可至少得算个连级干部,是**团臭名昭著的大恶霸,这王小三常常就是她手里的刀,谁敢不给面子?

王小三是个热血的年轻人,正因为他是个年轻人,所以他的热血全都用错了地方。比如现在,他这个年轻的战士不去多想眼前的处境,不去考虑这场战斗是为何,只想知道丫头去了£style_txt;哪,要去做什么。

无论那是什么,他得帮忙,两肋插刀共同浴血,才是兄弟!

他已经在酒站里偷盯了一宿,最终盯到了小丫头出门,于是随便抄了一支宿舍里其他战士的枪,尾随而出。

他知道前面那影子是傻子,他以为傻子这个丫头的跟屁虫肯定对一切了如指掌,所以他只要跟住傻子就行了。但是现在……傻子忽然慢下来了,他是在哮喘么?

……

特么贱!大狗又一次在内心中这样狠狠咒骂他自己。

他是个言不由衷的人,总是喜欢用暴力和恶毒的语言攻击那些未必与他相关的人,只为了掩饰他的悲伤与脆弱,其实他不堪一击,他早已经倒下了,像一具尸体。只有一个人真正看透了这一切,那是胡义,大狗也知道,那个神经病从第一次见面就把他给看透了。

他讨厌那个呱噪的无良丫头,真的讨厌,这世上就没有他不讨厌的人!

不过他最终还是出来了,不是要帮忙,而是要挽回他认为的错误。他觉得他得去把那个神经病丫头给拖回来,没心情任她蠢到死!

很久都没有做那个梦了,昨晚却又做了,还是那个一模一样的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血淋淋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越攥越紧,那指甲甚至已经抠进了他手心的肉;那只手攥碎了他手上所有的骨头,攥碎了他的心,也不肯放开,直到他痛苦得醒来。

然后,他便一直坐在黑暗中的床上发呆,一直到听到外面有人离开的轻微响。

现在,他知道前面还有两个人,不过他根本没兴趣猜那是谁,是谁都无所谓,一样的神经病而已。

猛然间觉得不对劲!

止步,返身。

电光火石间挂在肩头的那支马四环步枪枪托已经抵住了他的肩,屏息半跪在黑暗里枪口稳稳指向来路,用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拉开枪栓,慢得居然没有发出金属摩擦响。

一会儿之后:“半仙?你特么有病啊!”

“可吓死我了!还不把枪放下!你别走了火!”

“你干什么来了?”

“废话!跟你走啊!太不仗义了吧你?一个人闷头跑啊,连个招呼都懒得打?”

“……”

“天一亮这方圆到处是战场,好不了了。一个中队鬼子哎,那治安军不得上了千?就这他们还琢磨着把鬼子往这拉呢!你算说对了,这不全是神经病吗!还以为投了八路能过几天老鼠日子,可这些老鼠非要挠猫,更能作死……你还发什么愣,咱赶紧走啊?”

半仙话音才落,前方突然传来了一声出人意料的回答:“走你麻个蛋!”

吓得半仙一哆嗦,大狗倒是没什么反应,这声音是王小三。接着有两个人影从前方的黑暗里逐渐清晰出来,一个是炊事兵王小三,端着步枪子弹上膛枪口悠闲对着大狗;另一个是傻子吴石头,提着他那柄工兵铲,像个模模糊糊的僵尸。

“把你的枪撇开,跪下!”王小三停止在了大狗跟前几米远,语气冷而狰狞。

从这声音语气里,半仙听出了一丝杀机,他不明白,大家都是草头兵,何至于这样?不就是我们俩想当逃兵吗?何况大狗他根本没当八路,怎么能算逃兵?就算是逃兵,又不是战斗中卖阵地,至于斩立决?再说你个炊事兵算干嘛地?轮得到你断案行刑?

想是这样想,状态却是一副惊弓之鸟样:“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借着黑暗,和惊慌动作,一把刺刀柄倒着滑出了半仙袖口一截,隐蔽落入他的手心。

黎明前的冷夜,被这一幕惊得连风都停了,四个两两相对的雕塑般身影,模糊在萧瑟的隐约中,静得只有他们相互粗重的呼吸声。

大狗沉默良久,却并未撇下他手里的枪,半仙也许不清楚状况,他心里当然知道怎么回事。没错,王小三想杀人,他那枪是随意地低端着,说明他已经不介意了;而那个傻子手里提着的工兵铲,锹面不是横着的,而是竖贴在他的腿侧,这样抡起来的时候,不是拍,而是砍!

如此深仇大恨的状态,怎么可能是因为逃兵呢?只能是因为小红缨昨晚来找他商量被王小三看到了,他没找到小丫头,于是要干掉出主意的人泄愤。他不希望开枪,而会在大狗扔掉手里的枪之后与傻子一起把他和半仙活活砍死,因为枪响会惊动距离还不算太远的酒站,他没时间毁尸灭迹。

大狗忽然很想笑,那么个黄毛丫头片子,水竟然这么深,这么浑,荒唐罢?在那些老实的战士眼里,小红缨是个被宠坏的顽孩子;在那些有虚荣心的战士眼里,小红缨是长在大树上的金枝玉叶;但现在大狗看来,这缺德孩子是个真正的恶霸,这是真正要人命的兵痞!这才是祸害!自己与之相比……小巫见大巫了。

“我说把你的枪撇下。聋了?”

“你特么当老子是吓大的?开枪啊?你特么倒是开啊!”大狗深知撇下枪的话立即会血腥四溅,他不能上这个当。

王小三不再说话了,他的左手缓缓离开枪身,抬起来,摘掉了他自己头上的那顶八路军军帽,若无其事地揣进侧边衣袋。

大狗在判断自己有多大的几率在对方的一枪之后还能喘气反击,距离不够远,幸好子弹还在枪膛里,只要不是一枪死,扣动扳机的时间还有,只要还能有力气能调转枪口。

半仙的心跳的他自己就要晕过去了,虽然他收手里攥着刺刀刀柄,可那手在抖,因为那个僵尸般没反应的傻子和那柄工兵铲……他觉得他挡不住。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瞬。直到……

“姑奶奶我还没死呢!你们着个屁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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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八章 失败的精灵

主观,是人类意识的一种,客观对立,是以观察者为角度,参与到被观察的事物当中,此时,被观察事物的性质和规律随观察者意愿的不同而不同。

暗示,一般指通过语言或者非语言符号含蓄间接地影响他人的心理和行为。暗示发生的条件主要取决于受暗示者对暗示的感受程度,暗示的感受性又取决于受暗示者对于暗示刺激的心理状态和外部刺激的性质状况。

……

说天亮,天就亮了。无论是怎么过渡而来的,这个清晨都像每一个冬日的清晨一样寒冷而宁静。

尽管昨夜的绿水铺没有任何事发生,鬼子大尉也不觉得有所谓,他没兴趣去在意中尉的愤愤不服,平静地用毛巾认真擦拭他那副纯牛皮护腿,擦得极其干净,然后认真地扣系在小腿上,满意地跺跺脚,同时下达了出发命令。

……

没有人能动摇小红缨的决心,因为狐狸不在。

她不希望狐狸死,但她不是个普通丫头,不能像普通丫头那样接受不了死亡与失去,无论是狐狸的,还是她自己的。他是个兵,她也是个兵,相互惦念着对方的兵。

没错,她是金枝玉叶,所以她不能容忍她所赖以生长的大树倒掉,**团可以没有她,她却不能没有**团,**团就是她全部的世界。

她到位了,就是她说的,绿水铺炮楼以西一里外,山谷南侧山梁上,距离山谷中的小路直角距离大约三百米。趴伏在梁上的一丛干枯灌木旁,趴伏在雪里,用她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检查着那一颗子弹。

弹仓里有五发子弹,而她只需要检查最上面的那一颗,机会只有一次,枪一响,无论中不中,都没机会再去寻找那真正该死的目标,她得确认这颗子弹会听话。

……

大狗没能做到他想做的,尽管王小三保持了中立的沉默,但那个傻子仍然是小红缨忠实的执行者,虽然他手里那柄冰冷的工兵铲改为了横着锹面拎,大狗也没有勇气像他出来前所想的那般伸手将这个作死丫头拖回酒站,只能靠言语来劝,这根本没用。

半仙是最窝囊的,以为大狗是要逃,所以他才跟着跑出来了,结果现在的状况……还不如没出来过呢!王小三看他和大狗的眼神仍然是仇人般的,那意味着,如果丫头不回去,他们有义务陪丫头去送死,否则就是敌人。

寄希望于大狗能够说服那个作死丫头回酒站,结果希望破灭了,这事情变成了死结,走不了,活不成!

“丫头说我可以回去!”半仙真急了。

“我可没说。”王小三无动于衷,仍然不眨他那双死鱼眼。

“这不公平!她是自己找死!你凭什么逼着我陪她去送死!”

“陪她死的人是我,而我想让你陪我死。”

一路上,半仙都在揪他自己的头发,他不甘心,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要在这见鬼的青山村翻船,这就像走在刑场的路上,他不甘心!宁愿死在逃跑的路上,也不想愚蠢地迎接死亡,谁坦然谁是疯子!是白痴!不是人!

……

一个营伪军在前,一个中队鬼子在后,刚刚出发这段,路还够宽,两列,尽管如此,也绵延了近二里长。

带着嘴角呼出的早饭余香,轻轻松松经过了绿水铺炮楼,大尉下达的命令是第一站青山村,去汇合李有德部,然后继续西进,今夜必须到达大北庄。路很远很长,这只是开始,炮楼才刚刚路过身后,一条东西向的山谷被刚刚升起的阳光照耀得心旷神怡。

身后的炮楼还没有完全消失出视线,排头兵就停了,站在荒凉的山谷小路上静静向前看。

前方的路中间,摆着一块醒目的大石头,石头上摆着一个折叠的纸条,纸条上压放着一截腊梅枝,寒风瑟瑟过,纸条边缘一阵阵抖摆。

排头兵紧张得攥紧了手中的枪,疑惑前望,山谷仍然是山谷,路仍然是路,被身的阳光照耀得明晃晃;左望,右顾,山梁和山梁,光秃秃的没有太多植被,只剩萧瑟的点点枯黄,在冷风中晃。

地雷!这一定是地雷!听说不久前就有人在青山村中了地雷,那是在青山村的三岔路口,地裂山崩一般炸倒了老大一片人,想到这里排头兵的腿开始忍不住抖,再次呆呆望着前方几米远的那块石头,那张纸条,那枝腊梅,不眨眼。

……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伪军排长急匆匆向停滞在山谷小路的队列后跑。

然后,伪军营长的手中出现了一枝腊梅和一张纸条。

又过了不久,伪军营长匆匆向队列后小跑。

然后,鬼子大尉的手中出现了一枝腊梅,而鬼子中尉的手中出现了一张纸条。

大尉没兴趣去看那纸条上写了什么,因为他不用看都知道这肯定又是那个什么青山村九连想邀请他拐道酒站,写什么都是激将法而已,听伪军营长在他当面口述就行了。他只是接过了那枝腊梅,拿在手里静静看,近尺长的一枝,上面却只有一个即将绽放的花骨朵,已经裂开,羞涩透露出纯洁的黄色花瓣边缘,在寒风与萧瑟的衬托下,美丽得令人讶异,散发出阵阵淡香。

纸条上的字不算多,铅笔写的,七扭八歪连圈带框错字连篇,要是没有伪军营长当面给讲解,略通汉语的鬼子中尉根本看不懂。

主要内容为:小(圈)子,(大钱图案)(方框)是黄全(蛇状蜿蜒图案),走,死。回,活。

落款居然比内容还长:找是青山林九连天下(圈)(特意粗写的‘你’字)的姑(一条竖线)神(枪型图案)手。(等号)你个(乌龟生蛋图案)。

拿着纸条瞪着牛眼傻看的鬼子中尉听完了伪军营长的猜测解释,无语了。

……

这就是大狗给的方法,目标就是最后一个看信的人。

南侧山梁上的枯黄灌木后h一部精致的曹长镜始终端在小红缨的手里,架在她的小脸上,根本不看山谷中的队伍,从一开始就把那张纸条的动向锁定在镜头里,随着拿起它的伪军运动着,直到镜头内出现了伪军营长,然后又随着伪军营长继续向后运动。

终于,有鬼子军官走出了队列,只是,同时走出了两个。大狗预言的不错,镜头中的两个鬼子军官都穿着一样的大衣,在望远镜里除了一身军黄什么特征都不明显。不过现在她也不必去分辨,只要通过姿势来判断是谁拿着那张纸条看,谁就是该死的目标。

收了曹长镜,摆正早已摆正的枪,子弹在半个小时以前就上了膛。

忘记这条山谷,忘记酒站,忘记狐狸那双惦记的眼,忘记一切,瞬间变成了专注在风中的精灵,那么小,努力歪翘起她的左侧小辫儿,为今天准备的崭新红头绳随那小辫儿一起在风中凌乱地飘,那一点点红色是萧索中的唯一颜色,在单调的背景色下居然美丽得炫目,能迷了人的眼,仿佛忽然开始有声音在山谷中回响,在山梁间骄傲回荡,我是红缨!我是红缨!我——是——红——缨——

三秒,五秒,七秒……

然而,那精灵手中的枪一直未响。

表尺后,枪托旁那只微眯的清澈大眼正在流露出不耐烦的焦急,看信的目标恰好站在了另一个鬼子军官的内侧,那倒霉鬼始终被拿着腊梅枝的鬼子军官挡着。

伪军营长已经开始点头哈腰,貌似他要掉头向前去继续带队伍了,而目标即将融入他身边近在咫尺的鬼子队伍,重新变成众多军官打扮中的一个,可能没机会再把他分辨出来。

也许是三百二十米,最多三百五十米,上偏下的斜线射角,这六点五的子弹还能过穿么?悬!可是机会即将消失了。

也许可以尝试射击遮蔽人的脖子,脖子应该可以过穿,只要运气好,子弹没有打中骨头,也许就不会太大的改变弹道,穿过遮蔽人的脖子,继续小角度低飞一点,正好射入目标胸膛。

这么远,很难精确射击范围,但小红缨是个敢赌命的货,也许那几率不超过百分之五,她仍然有魄力赌!她坚信,胜利是决心造就的!

啪——

精灵的祈盼冲出了枪口,将正在缓慢跳出枪膛的还未来得及翻滚的弹壳撇在身后,嚣张地拉扯出高速的涡旋湍流,顶着风偏,昂扬飞行,飞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优美偏弧度。

风中的小辫儿却猛然蔫了,那精灵的清澈眼底忽然平添一抹忧郁,因为她是精灵,所以她直觉地知道,虽然还来不及看到目标是否会倒下,但她已经打偏了,也许是稍微低估了风速,也许是因为长时间趴伏在雪中导致她那冻僵的手指对扳机施加的压力不够均匀,也许是因为她在射击前一刻的焦躁,总之那肯定不是她希望的弹道,低了,一定是打低了,子弹不会有机会打中遮蔽人的脖子,很可能会打中遮蔽人的背,或者腰,斜向下进入身体,说不定更低,只能打中遮蔽人的屁股,不可能会有过穿了,精灵失败了!

那早已麻木的小拳头狠狠捶在她身畔的雪,她根本不想抬头看结果,自责地呢喃:“我失败了!”任躲在她身后低位的傻子正在拼命用工兵铲快速朝趴伏的她扬起雪,草草将她掩埋。

吴石头用近乎疯狂的速度将小丫头草草遮盖,然后猛冲上山梁,在山谷中那些惊慌仰望寻找的视线内,顺着山梁顶端向西狂奔。

拼命地跑,直到有子弹开始从山谷中飞上来,在他耳畔呼啸,最近的鬼子和伪军已经开始愤怒地向山梁上冲着,他才改变方向,向西南,拼命冲下山梁背面的坡。

趔趄,翻滚,沉重地喘息,激起飞速掠过的雪与土,冲到了山梁背面的谷底,冲向了一处事先早已选好的隐蔽位,匆匆藏。

鬼子们终于冲上了那目标消失处的山梁,山梁背面是山谷,山谷对面还是山梁,正在疯狂逃脱的目标居然已经爬上了对面的山梁,跑得居然这么快,这么疯,正在疯狂斜向西南跑着,跌倒着,猛爬起来继续跑。

有鬼子试图停下来射击,有鬼子毫不犹豫继续追,拼了命了!稀里哗啦冲下背面坡,向西南斜向冲向对面的山梁,无论如何要追到底。

王小三在奋力奔跑,他不得不在鬼子视线内多逃一会儿,以使距离不会被拉大得太离谱,子弹在他身畔呼啸,即便现在死了,也无憾,因为丫头和傻子自然平安。

他冲上了山梁,然后又冲下了这道山梁的背坡,冲向坡底那处早已选好的隐蔽处,他已经看到对面西南方向的下一道山梁接近顶端位置,大狗的模糊身影已经站立起来,正在向这里遥望,准备开始给鬼子看他的逃离。

像接力赛,枪林弹雨中的疯狂接力赛,若谁不幸中流弹死了,谁就自然是狙击鬼子的那位英雄,谁都没拿着枪,没带子弹,埋了,何况赤手空拳可以跑得更快。只是最先开始的是最危险的,因为每一次接力都是个递远的过程,先跑的距离鬼子最近,最后跑的肯定离鬼子最远,更重要的是……如果先跑的人中弹又不能抵达隐蔽位的话,那么后面的人就不需要跑了。

活在逃命的路上,半仙这么说。痛恨送死的他在揪掉了他自己的无数头发之后,大彻大悟,反正死一个就够了,为什么要白送那么多!作为这个活命计划的伟大发明者,他理所当然成为了第四棒,最后一棒,如果前三棒都没死,那么他要做的,就是在最后时刻逐渐消失在鬼子的视线中,最后消失在远方,随他想逃到哪。

……

山谷仍然是山谷,残雪的小路仍然是小路,仍然在朝阳的映照下,凸显着斑驳与荒凉,只是多了一具尸体而已。

那尸体静静趴伏在小路上,腰间的弹洞已经不再渗血,那颗子弹打碎了他的腰椎。他的小腿上打着一副精致漂亮的牛皮护腿,手中仍然攥着那枝腊梅,那一朵含苞欲放的花,仍然在释放着淡淡的香,被不时掠过的寒风带走闻不见……手机用户请访问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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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9章 如期而至

小红缨没有打中她想要打的目标,她很难过,然后因为深深自责而无声地哭在雪里,哭得泪掺雪,又成冰,忘了她自己还活着。`这份难过不是做错件事那么简单,因为她以为错过了改变战局走向的最后机会。

她不知道,她失误干掉的正是鬼子大尉,是这次行动的最高指挥。

鬼子大尉到处有,算不上高军衔。可是……小小的梅县里,最高指挥官是少佐,只有四个大尉,其中一个还是宪兵队司令前田。对于兵力从未充裕过的鬼子来说,这得算豪华配置了,没办法,梅县是战区交界,是防线节点,不是一个小队或一个中队就能随便控制的后方已占区。

在初期战线稳固之前,这里甚至驻扎了两个大队,直到八路主力收缩后撤了,直到把**团剿残废了,直到防区稳定了,伪军治安军培养出来了,才将一半兵力调离梅县,投入兵员更加紧缺的正面战场。

不算宪兵司令前田,另外三个鬼子大尉之中,最冷静沉稳的就是这位,从军多年战功卓著,是少佐能够放心依仗的真正臂膀。少佐是一号,宪兵司令前田是二号,能排到第三号的就是刚刚死去这个倒霉鬼。也就是说,小红缨杀死了一个真正应该被杀死的鬼子,相对于梅县全境,相对于**团,价值连城!

唯一可惜的是……这件事很难被知道了。小红缨真的成了大英雄,成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大英雄,谁又能知道呢。`

在场的鬼子没人能记住纸条上那些七扭八歪的烂铅笔字符,但所有目击者都深深记住了那一枝梅,近尺长的一截,只生长着一朵待放的花,醒目刺眼。

鬼子中尉递进成为了中队最高指挥员,他就是被小丫头误认为是的那位;中队里当然不止他一个中尉,但他资格最老,威信最高,用军刀砍下的人头最多,虽然那些被砍头者都是无力反抗的。

他的表情是愤怒的,内心却是兴奋的。

他的眼神也是愤怒的,脑海里却在唱着家乡的醉酒歌,差点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随着那旋律一起摇摆。

废物大尉终于死了,这个军刀上连个豁口都没有的家伙怎么能算得上真正的军人呢!

中尉想让他自己看起来狰狞一些,用握着军刀刀鞘的手向属下们挥舞着:“治安军,计划不变,向前,汇合李有德西进。晚一些,我们也会西进,因为我要亲手砍下那些猪狗的头颅。呵呵呵呵呵……这需要一点时间,不是么?”

……

在即将天亮之前,胡义终于带着二排疲惫回到了酒站。

现在天色已经大亮。

在秦优的小木屋里,在那个破火炉子旁边,满布血丝的细狭双眼盯着炉火,沉默着呆。`

秦优坐在破桌子边上深锁眉头狠狠抽着烟:“傻子和王小三肯定是和她一起出去的,虽然不知道是去了哪,既然他们三个人一起,丫头不会那么不理智,应该没事。大狗和半仙也不见了,估计是……不过我也没派人出去追找,走就走吧,强扭的瓜不甜。哎?我说话你听见了么?”

“嗯……什么?”

“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

秦优盯着胡义眨巴了几眼,忽然站了起来,抬手朝胡义一指:“我说胡义,这个时候……你要是想出酒站,可别怪我不撒开你的腿!这仗没你我可打不了我告诉你!想让我撒手你得先把我这个指导员当场毙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听说过胡义误以为丫头受伤而脱离阵地,秦优实在担心胡义再犯病,政委私下里早叮嘱过秦优,胡义最大的弱点就四个字:意气用事!

回过头,没表情地看了秦优一会儿,才说:“出去我也没地方找她去。不过……我还是得出去。”

“哎呀我个天……我说你个混货……你……”气得秦优一时话都说不全,索性一头冲到屋门口,背靠屋门朝胡义黑下脸。

古铜色的疲惫面孔忽然露出个淡淡的苦笑:“我失败了。”

“什么?”

“吸引计划失败了……鬼子可能不会来酒站,我得把队伍拉出去,去汇合王朋,做下一步打算。”

咣当一声屋门颤,撞得秦优趔趄两步,急匆匆冲进了马良,顾不得看状况,直接开口道:“哥,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炉子边的连长和歪在门旁的指导员瞬间都变成了雕塑,不眨眼盯着喘粗气儿的马良看。

“暗哨刚回来,往青山村走的全是治安军,大约两百七八;后队的鬼子还没到三岔路口就都改向朝了南,大约一百五六,标准行军度,这会儿应该已经过了半路。”

“我不知道……现在该不该笑。”秦优突然扭回头问胡义,期盼的事,不总是值得高兴的事。

看着秦优那张胡子拉碴的庄稼脸,胡义反而笑了,虽然笑容很淡,他伸手扯过不久前刚刚解开放在桌上的武装带,利落地开始扣系,一丝不苟地调整长度松紧,细致得不抬头:“让二连那些混蛋过河……去南岸,不必参加战斗……二排也过河……其余的人……你看着安排吧。”

马良咬了要嘴唇:“以碉堡为前点,石屋为左后翼,空地东边……得堆出个工事来,做右后翼。重机枪碉堡,两挺轻机枪两翼。”

武装带系紧挂好了,最后扯着衣襟拽平了衣褶,抬起眼目视马良:“行。那我在哪?”

“左翼,石屋。建议你不要登顶,屋内摆桌子高位砸四个墙窟窿吧。”

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头:“可以。”

马良随即补充:“传令时我会说这是你的安排。”

胡义看着等待许可的马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是怕他指挥不动骡子,尤其是当那头熊知道他的阵地根本没阵地之后,必定活活掐死马良来泄愤。

“这就是我的安排!”

马良郑重敬礼,而后旋风般出门。

“那我呢?”秦优终于又说话了。

“咱俩总不能离得太近吧?”

“得。过河就过河,谢谢连长大人照顾我。”

“不客气。”

小木屋的门最后一次开了,走出了全副武装的九连连长,和九连指导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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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0章 降曹

高高的山梁上,静静伫立着一个军人的身影,迎风西望。冷空与呼啸之下,渺小而又孤独。

一身邋遢军装已脏如土,辨不出颜色的破军帽一如既往地歪戴着,马四环步枪紧紧挂背在肩后。冷风阵阵,那张八百年没洗过的肮脏脸上的泥垢太厚了,可能都已经厚得感觉不到风冷,只有对叠系在帽顶的护耳系带随着风阵阵地飘。

半仙摆脱了鬼子跑掉了,这个只为了活而活的王八蛋到底跑去了哪无法知道。大狗正在迷茫,他更不知道他自己该往哪跑。

这地方更穷,无人区,往西是即将大难临头的**团,往南是即将被鬼子蹂躏的酒站,过了, 河也是穷山恶水,往北……荒得毛都没有,即便过去了,迎接他的仍然是八路,掉头往东成了唯一选择,可他右手虎口上的明显茧,和肩头上的扛枪痕又怎能抹去呢,人生地不熟没又有良民证早晚会被抓住,解释不了,一定会被当成八路,被送到宪兵队去上冤枉刑,不是也是。

“这特么到底是什么贱世道!凭什么不让贱人活!老子已经是一只丧家狗了!你还要怎样?你特么到底还要怎样!”

不甘的愤怒呐喊高高飘扬在山梁上,飘荡在冷空下,回音还未传来,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贱人。投降吧。当了八路我保证不打你!”

回过头,两大一小三个人影在他身后不远,王小三面无表情不眨死鱼眼正在看着他,刚才的话就是他说的。

心情已经坏透的小红缨终于也不耐烦地开口:“给句痛快话,到底跟不跟我们走!”

一声深深的叹息,大狗低垂了他的头,一会儿之后才抬起来,把小红缨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平静道:“有两个条件。”

“说。”

“第一,老子降曹不降汉!”

“……”

“第二,你不许再打我‘嫂子’的主意!”说这句时大狗特意拍了拍他自己的步枪背带。

小红缨无语,王小三倒掉了下巴:“麻个蛋……你想气死关二爷吗?哪来个汉?谁又是曹?”

大狗转而看王小三:“八路我没兴趣干。老子只想过简单日子吃消停饭!”话毕继续摆回视线盯着小红缨等答案。

轮到小红缨把大狗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往日里那双漂亮无邪大眼此刻竟然怪异得像是没睡醒一般,好一会儿:“以你那支枪的名义起誓!”

冷冷晨风中,四个渺小的身影正在缓缓消失于山梁下,大狗仍然是大狗,仍然是九连的客,仍然是个人见人烦的烂逃兵,不过他已经靠上了一个大码头,再也不用担心吃不饱睡不好了,从此心安理得高枕无忧。

但是王小三仍然没有收起他的横眉冷对,他这个货只看交情不想因果。

……

重机枪组五人于碉堡,有战士紧张地监视着射界范围,有战士匆匆检查机枪状况,有战士匆匆把子弹往碉堡里抱,匆匆的紧张匆匆的乱。马良站在碉堡后方的交通壕边,呼喝着身边的战士,同时看着后方酒站空地上的急急往来。

二连的那个排过了河,石成带二排也过了河到酒站村去抓紧时间睡大觉,不到关键时刻他们不会投入战斗,酒站是个接近狭长形的半岛,面积不大,虽然鬼子没带迫击炮,掷弹筒可不少,够把酒站覆盖一遍了,守在酒站里的人越少无谓伤亡才越少。

胡义这么安排的另一个原因,是鬼子不会认为酒站里有太多人,酒站的确切情报都是李有才那个久违的狗汉奸向鬼子提供的,正因为觉得少,鬼子才一直懒得搭理。二十多个人的规模看起来才合理,昨天中午的石桥‘相亲’也基本是这个兵力,现在是二排换成了一排,加上杂七杂八的稍多出几个,一样合情理。

最大限度地掩藏兵力,或者夸张兵力,绝不出示实际兵力,是指挥员必须具备的基本习惯。鬼子认为活在无人区里的穷光蛋九连主力只有二三十,那胡义就给他看二三十。

一排一部进了碉堡后的交通壕,一部被马良分给胡义守左翼石屋范围,还有一部散落隐蔽在酒站南端范围。右翼,归三排。

九连的精英三排,史上第一次集合了。

很不巧,小红缨,缺席当了逃兵;吴石头……算了,不提也罢;王小三,也溜了。只有四个兵站在空地上,站在风里,瞪眼傻看那头正在满头黑线的无语熊,他们高大威猛的三排长。

排副李响最终离开了只有四个人的队列,面无表情朝那头熊淡然道:“连长让我掩蔽在能够听清楚他命令的范围内,我得过去了。这里……你看着办吧。”

“……”

李响背着他的掷弹筒走了,陈冲也站不住了,支支吾吾第二个走出队列:“那个……我是……掷弹组的……我必须得……跟李响哥一起……因为我是他的装填手。”

“……”

那熊不动不说话,眯缝着丑陋的蛤蟆眼盯着支支吾吾的陈冲看,把个陈冲看得不敢与之直视,差点忍不住开始撕扯他自己的衣角,但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追着李响跑了,李响所在的阵地才是他这个助手该在的阵地。

于是熊脸上那双蛤蟆眼开始看向田三七:“这位英雄,还站队呢?剩你俩货还叫队?姥姥的你竟然还能站得住?啊?是人么你?你不天天想往掷弹筒边上凑合么?这时候怎么不赶紧追过去呢?嗯?”

田三七昂首挺胸站得笔直,步枪稳稳竖立于身侧刺刀闪闪亮,目视远方不斜视,中气十足朗声答:“报告排长,我申请加入掷弹组,请求你批准!”

“你姥姥!”这倒霉熊终于气炸了肺,指着河岸方向咆哮:“现在就给老子灌沙包去!就你一人干,我活活累死你个二连的王八蛋!”

田三七猛地立正答是,半分表情都没有,转身便往河边跑,心里是否骂娘就没人知道了。

这回就剩下一个了,长得刚刚比枪高,正在伸着舌头舔他嘴唇上的鼻涕泡,凸显得面前那头熊更加高大强壮,也让那头熊显得比刚才干净多了。

稳定了一下情绪,伸出大熊掌摸了摸鼻涕虫的头顶叹了口气:“姥姥的,总算清净了。小啊,走,跟我找胡老大说理去!”

徐小反倒昂起那张鼻涕脸,仰望着面前的熊认真坚定道:“班长,我行!”

正在摩挲他头顶的熊掌当即改成了一个恶狠狠的大脖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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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1章 重任

废墟间,一处瓦砾倒塌成的缝隙,王朋爬了出来,全身无处不疼,他根本没睡好,从半夜里上火到现在,眼睛仍然发红。

“连长,咱们……到底该怎么打?”

听起来这是个战术问题,可王朋知道手下人问的不是那个。舒展着全身的筋骨,望着天空呼出一口浊气:“全力以赴地打。打到倒下。”然后他苦笑了,苦笑着看提出问题的手下:“这算交友不慎么?当礼尚往来吧。过了今天……咱们再也不欠**团人情了……这是值得轻松的事……我现在已经觉得轻松多了……全团都会为你我骄傲的……你自己也会……不是么?”

“我明白了。那咱们……第一个阵地该放在哪?”

“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我说了不算……得看敌人是什么状况。”

说到这,急急的脚步声便传来,那是有人往这里匆匆跑。

“来了!连长……敌人来了!眼睛刚回来,他说落叶村方向的伪军正在过来,营规模!绿水铺方向也过来了,也是营规模!”

王朋盯住了刚刚停在他面前的通信员:“鬼子多少?”

“眼睛说他没看见鬼子,只有治安军!”

“确定?”

“确定!”

九连真的做到了?他们这些作死的到底把鬼子怎么着了?真拉酒站去了?尽管即将面对两个营,王朋仍然松了一口气,好歹伪军是人,鬼子不是!

静静发了十秒呆,猛地朝周围正在向他注目的手下们一挥手:“撤!往西撤!现在就撤!一口气给我撤出三个小时的路再说!”

附近的全体战士一头雾水,刚才还说会骄傲呢,怎么一转眼就撤了?

王朋不得不再补充一句:“没有鬼子指挥的伪军才是称职的伪军!离鬼子远远的伪军才是真伪军!”

……

很巧,两支伪军在青山村东边的三岔路口相遇了,两个营,凑起来兵力近七百。

李有德派出了四个连,营副【style_txt;李勇带队来捧场。两边加起来走成了一路,浩浩荡荡真叫一个壮观,大有千军万马成河之感,怎不令人意气风发高抬眼。

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千军不可无帅。眼下皇军不在,提前改道朝南了,如此大队人马总得定下个一把手来。

一个是跟鬼子出城而来的治安军营长,一个是落叶营的李勇营副,两位一见面就热情寒暄带紧紧握手,仿佛知交多年未见,差点泪涟涟。

热情了半天他们的手总算放开了,营长这才问李勇:“兄弟贵姓?”

“免贵姓李,名勇。”答着名字同时抱起双拳:“您看……我是称您一声哥哥……还是叫您前辈?”

“叫哥哥我领,称前辈你就是骂我!”

“那成,从现在起,小弟唯哥哥马首是瞻,但凭吩咐!”

“哥哥我就不是个倚老卖老的人,信奉的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个总指挥必须你来干!”

“我是营副,您是正营,弟弟我不敢造次。”

“级别不是这么看的,你带着四个连呢,不当一把手还有天良么?”

“哥哥,算我求您了,让弟弟一回行不行?”

“不给我面子?想撕我脸?”

“您可刚说了不带倚老卖老的!”

“那你小子就别逼我!”

“这可是您一直逼我吧?”

“小子,再装嫩可别怪我不客气啦!”

“好歹比卖老强!”

“哎呀?我特么……”

噗通——李勇当场倒下了,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把个治安军营长看得目瞪口呆。

几个伪军抬着担架匆匆出队列而来,其中一个腆着皮笑肉不笑的脸朝那位营长道:“长官,我们营副有病,这是又犯了,您别见怪。”说完跟其他几个把李勇往担架上抬。

自古都是争功争权争面子,如此感人的让贤画面难得一见,两位都是真君子,只不过都在心里骂对方是小人。

……

“胡老大,右边我守不住!”

“……”

“那咋守啊?躲不能躲藏不能藏,摆工事更显眼,我得让掷弹筒活活砸死!”

“好吧。那你在这守石屋,我过去。”胡义拎起机枪抬步便往外走。

“你……我……这……”

“挡门干什么?我说真的,这里给你了,我去右边。”

“右边非得守吗?我觉得有石屋这一个点照顾碉堡侧后就够了吧?”

“必须守。谁会傻到碉堡正面当主攻?骡子,我实话告诉你,把右边撇给你,是因为我也没有办法。你要是能守,你就守;不行,那就换我来,我死之后,你还是得补过去。你要是不补,石屋就得改为照顾右翼,左翼又漏了,碉堡的侧后也没了,导致战斗会在十五分钟内结束,还活着的人连逃过河的机会都没有。”

“……”

“记住,一旦发现我被鬼子的掷弹筒干掉了,你必须立即下达撤退命令,并且保证你会压制住右翼一段时间,让更多的人有时间逃过河,你必须答应我这个。否则我死了也能再站起来踢死你!”

“……”

“我这不是气话。骡子,我从来都没生过你的气,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你这熊货总是还没开始就想逃跑了,所以……你没有机会辜负别人的期望……所以……你从来没有辜负我。”

“我……烦透了机枪……看着就头疼……有时候我希望那碍事的破玩意锈烂成灰才好呢……我不想当机枪手了。”

“我知道。因为我也是机枪手。”

“得给我补两个人,一个个跑得就剩下缺心眼的徐小和白痴田三七了,干活儿都不够手。”

“你还要右翼?”

“这可不是我要的,是你逼我。”

胡义终于苦笑:“你到底行不行?”

“你都不行我能行?”

那熊离开了石屋,胡义站在石屋门口,十分认真地盯着那熊的高大背影看,熊的步伐是懒散的,显示出他迟疑的不情愿,确认了这一点,胡义才放下了心,重新转身准备即将的战斗。

他了解那头熊,那注定不是一只伟大的熊,那注定是一只不甘心的熊。即便那熊丢失了阵地,胡义也不会怪那熊,只会怪自己,因为自己是那熊的连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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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2章 攻守

站在萧瑟山岗大马金刀朝南看,一条蜿蜒的冷河已经遥遥在望。

鬼子中尉的兴致很好,他喜欢掌控的感觉,他喜欢主宰。

虽然他觉得不大可能会有什么真正的战斗发生,所谓的青山村九连,拦路,放黑枪,现在看来目的明显是拖延。即便那些蝼蚁有两挺轻机枪,甚至还有个掷弹筒,也改变不了蝼蚁的命运。

拐个弯到这来,没指望能把蝼蚁们一网打尽,他们肯定跑了,螳臂当车只是传说。所以……要做的,是把那个狗屁酒站烧光,抹平,然后在那里撒一泡象征征服的尿,就可以重新向西开路了。

&amp; ;……

十来个鬼子零散拉开距离,若无其事地端着刺刀,拨开枯枝,绕过雪坑,顺着前人的脚印向前走。

即将走出这片并不密实的枯黄色树林,缝隙间已经看得出前方的豁然开阔。

即将走出树林边缘的军曹没有再向前走,他的左手下意识抬了起来,止住了后人的跟进,然后静静地向前看。

空旷,开阔,看起来很不自然,甚至有一种莫名的诡异感。

大片大片的覆雪之中,斑斑驳驳点点凸起的黑,或黄,或相间,像是古怪的阵列。

眨过了几次眼,才看明白,那是一个个被砍伐过的树桩,这片开阔地不是天然的,更像是一大片死气沉沉的伐木场。

出奇的静,只有寒风掠过树梢的声音。

差不多有二百多米远,对面也是一片枯色树林,没有绿色遮蔽,似乎看得出那树林后隐约的建筑轮廓。

目光最后落于对面树林中间的一点,那是一座坟么?好像大了点。

见鬼!那是个碉堡!

突突突突突……

多么熟悉的声音韵律,多么熟悉的频闪火舌,那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大正三年式重机枪。

到处都是呼啸与飞溅,摧枯拉朽地疯狂掠过。

瞬间放大的瞳孔因惊骇而稀释了时间,缓慢得似乎连一条条接踵而来的弹道都能分辨,缓慢得淡化了正在被穿透的冲击感,缓慢得任何声音都听不见。

战场上当兵的说,新兵怕炮,老兵怕机枪。成了老兵才知道,机枪才是战场上的主宰,是绞肉机,是不喘气的恶魔;炮弹是不长眼的,眨一次眼就可以不见了,怎能像机枪这般死咬住人不放,疯狗般一口又一口地血淋淋无耻撕扯。

鬼子也是兵,鬼子也是这样,只是鬼子的新兵很走运,因为他们基本没见过敌人的炮。

……

开场就是大正三年式重机枪响,前头的消息还没传回来,鬼子中尉已经竖着耳朵不眨眼了。

听错了还是幻觉?倒是带了一挺九二重机出来,可这声音不对啊?这不三年式么?这算什么状况?还没回过神,重机枪组正好经过他身旁,因为前方的突然射击声而匆匆准备就地组装。

于是四下看看,扭头向附近的一个小高坡上跑,边跑边扯出随身的望远镜,他比刚才更加兴奋了!必须看看这附近到底是个什么地形什么情况,他的智商也许确实不如死去的大尉高,但不代表他不会指挥战斗,否则他又怎能骄傲地以为他比大尉强。

一段u形河道出现在望远镜的镜头内,看得鬼子中尉下意识撇撇嘴,怪不得敢等着我,真是个筑城的好地方啊!

一个鬼子匆匆跑来他身边,向他汇报正在发生的状况,关于被砍伐出二百多米宽的开阔地,两端都开阔到河岸;关于卡在对面树林的碉堡,碉堡里有一挺大正三年式重机枪;关于开路的尖兵小组,因为没能提前预估到碉堡与重机枪,当场死了四个伤了仨,这些珍贵情报都是惊魂未定的幸存者带回来的。

挺好的心情,因为这番汇报而火大,珍贵个屁,现在都在他的望远镜里看着呢!他看不到自己的轻敌,却无法忍受别人的轻敌,什么事都还没干就得先做几个担架了,安能忍?

汇报的鬼子被一脚蹬下了坡,周围的几个同僚不得不说话了,到底怎么办?你这替补的指挥员得下命令。

鬼子中尉不停地摆弄着他手里的军刀,做深思熟虑状,墨迹了好半天,才老神在在地开了口:“挟击!正面压制吸引,选择一侧河岸,做侦查性进攻,然后开始!”

命令有了,几个军官转身下坡各自准备,一个不禁赞道:“看来他还是有能力的!”

另一个回头瞧了一眼,见距离中尉已远,低声回:“我宁可信任大尉。中尉他只会挟击,无论是什么样的战斗,无论什么样的目标。从我分到他手下的那天起到现在,就没执行过别的战术。”

前者无语,不知是否该声明收回他刚刚说过的话。

“我带人去做侧面准备,正面拜托了。”

“你要从哪一侧入手?”

“上游吧,背风。今天好像格外冷呢……”

两个鬼子军官继续相互嘀咕着,最终回到了各自的队伍,布置中尉的进攻命令。

……

碉堡里的光线很暗,射击孔看起来明晃晃的耀眼。

已经停歇的重机枪枪机缝隙仍然在冒着余烟,萦绕在这个空间内,淡淡的微臭,又像淡淡的香,刺激着周围一个个紧张的暗淡身影。

“至少毙了仨!”重机枪射手并没有放开射击手柄,一直向射击孔外瞄着,同时向身边人嘀咕着,借此表现他的泰然自若,其实他很想擦擦手心里的汗。

“你要是等他们完全走出树林,一个都回不去!”

“是马良哥让我开打的好不好?”

马良皱着英俊眉头,依然趴在观察孔上朝开阔地对面看,不回头道:“他们不可能走出树林,因为他们当时已经准备掉头找隐蔽了。”停了一下又补充:“凡是在射击孔附近晃悠的,都把钢盔戴上,挨揍的不只是鬼子,一会儿还包括咱们!除了射手和副射手,机枪后头不许站人,谁再像刚才那样凑过来看热闹我就让他滚出去当预备队!”

……

一个伪军靠在颗树干后头,斜戴着大檐帽的脑袋上偏缠了一大圈纱布,因为他缺了半个耳朵。

另一个伪军抄着袖口歪挂着步枪,靠在树干的另一边,满身干涸的血色,看起来凛然无敌感。他吸溜了即将淌到嘴唇的鼻涕,得意地挑了挑稀疏的眉毛:“老子跟你可是两码事!你是俘虏,老子是起义,懂不懂?”

半只耳朵听得不耐烦:“有完没完了?能不能换个人吹牛x?”

“吹?这是吹的吗?石桥上一口气干死仨皇……鬼子。你行?有这胆儿吗?切——”

半只耳朵受够了那货的牛x样儿了,猛地将步枪枪托狠狠坠在地上,指着他的枪栓道:“但凡那天暖和点,老子特么能活捉俩八路!你行?有这胆儿吗?啊?俺就问问你,鬼子牛x还是八路牛x?”

“……”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吹牛x这位很想说鬼子更牛x,可眼下这就是八路的地方,他也成个八路了,那他该说谁牛x?

一头熊不知何时出现,那张丑陋熊脸因为心情看起来更加难看:“你俩能不能别吹牛x了?呜呜喳喳在这干啥呢?姥姥的信不信我……”

两个伪军慌忙立正站好:“那个……三排长,是连长说……让俺俩到三排。”

“……”

“咱三排的阵地在哪啊?”

“这。”

“这?”

两个伪军四下里望着空荡荡傻看,终于凌乱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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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3章 机枪

噪音!满耳朵里都是狂暴的噪音!

火药高速爆燃的声音,弹头高速划擦出枪膛的声音,空气被冲击的声音,金属机械高速撞击往复的声音,弹壳连续掉落的声音,混合成为统一的狂暴噪音不停不歇。遮蔽了碉堡被连续击中外壁的声音,遮蔽了子弹不时迎面飞进来又嵌入后墙的声音,遮蔽了子弹偶尔飞进来擦过钢盔或者撞击重机枪那金属体的声音。

在昏暗的碉堡里,射击孔看起来明晃晃的刺眼,在冲击中震颤的重机枪枪口一次次爆闪出暖色的淡光,连续生成的烟雾被经过碉堡外的风又带进了射击孔,与一次次跟随跳动的弹壳而出的硝烟混合,弥漫,飘荡,再弥漫。

这就是机枪手的工作,这就是火力点,身为八路军战士,他们大多都是第一次真正战斗在碉堡里,这感觉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惬意,光线视线不良的狭小空间逐渐让他们变得焦躁,完全没有了最初时的优越感。

负责运送弹药的战士抱着个子弹盒猫着腰顺交通壕奔来,刚刚跑进碉堡后的入口便重重跌倒,怀里的子弹盒脱手摔下,三百发六五子弹泼水般哗啦一声全扣地上了,与满地的弹壳黄灿灿地交错蹦跳滚动在一起。

“娘的我……我中弹啦!”摔倒在地的战士两手死死捂着他的脚踝叫唤,血红正迅速蔓延在他的指缝间,那是一颗变线的跳弹造成。

重机枪仍然在射击,副射手仍然在忙乱地为机枪衔接下一个保弹板,连扭头看的兴趣都没有,两个战士蹲跪在重机枪侧边,一把又一把地将散落满地的子弹搂在手畔,然后一颗一颗快速地往打空的保弹板上压。

眉头深皱的马良拎着他的步枪贴靠在观察孔的侧边一次次地探看,缩躲,再探看,忽然扯着喉咙在喧嚣中喊:“先别管对面的压制!打那些正在展开的目标!让他们爬!听到没有,让他们爬!”这时射击孔附近猛地几蓬土雾飞溅:“我x他先人!”然后捂着眼睛靠着射击孔边的墙壁滑坐下来,发现捂眼的手上没有血,才知道是被飞溅的沙砾迷了眼,根5±style_txt;本没意识到他马良自己也有出口脏话的一天。

何根生冲进了交通壕,手上的血迹还未干,猫下腰在交通壕里快速向前奔跑。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未改变,只不过没有了那枚青天白日帽徽,臂章变成了醒目的18ga。唯一令他高兴的是有了崭新的红十字袖标,和精致漂亮的纯牛皮日式战地药箱,背在身后不再像木药箱那么沉重碍事。

仓惶跃过交通壕里那些或卧或坐的预备队战士,吸引得那些目光集体回头朝他的匆匆奔跑背影看。有卫生员了,真好。起码……死的时候有他在,愿菩萨保佑他。

是跳弹,嵌脚踝里了,单膝跪地查看伤处的何根生扭头朝碉堡外的交通壕喊:“来个帮我把他架走!”

话音刚落,随着一声坠落响,射击中的重机枪停了,主射手倒在了满地的弹壳中,倒在了何根生闻声回望的呆呆目光里。副射手递进开始操作机枪,一个装填手站起来变成了副射手,同时朝碉堡外大喊:“再进来个装填手!”

噪音,满耳朵里又开始狂暴的喧嚣噪音!弹壳继续连绵坠落着,跳跃,滚动,散尽最后一缕硝烟。

……

上游,是酒站以西,对应的就是防守方左翼。

碉堡在正面忙于压制与反压制的火力来往,侧翼的推进就从容多了。鬼子的战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整体分三单位,正面一单位,侧面一单位,预备队一单位。

上游兵力一个小队,目前并不是拳头式的进攻,而是尝试性的进攻,主要目的是侦查防守态势,如果条件允许,可以由尝试性进攻直接演变成正式进攻。

碉堡的三个方向射界覆盖了绝大部分范围,但河岸是碉堡不能覆盖的,因为河岸低。

有一个方向最方便覆盖河岸,那是对岸,即浑水河南岸。对岸兵力两个排,比酒站里都多,一个是石成的二排,一个是二连的那个排。但胡义叮嘱了石成,没得到参战信号不许参战,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参战。

如果在对岸展开火力协助酒站的防御,鬼子的进攻难度可想而知,除非拆开兵力离开战场范围找位置想办法过河一部,然后再做两方面的协同。可是那样一来,虽然鬼子的战斗力强悍,一个中队的规模也太单薄了,没有攻坚武器,攻占酒站的几率仍然不乐观。

最关键的问题是战斗目的,九连现在根本不是防守酒站,而是在打阻击,要把鬼子粘住,耗住,一旦那么做了,好不容易吸引来的鬼子很可能立即掉头去汇合伪军重新向大北庄开进,或者立即将正在向大北庄开进的伪军调回来;要么是战斗目的失败,要么是形同灭顶之灾,这些问题别人不关心,胡义不敢不想。

既要守,还要给鬼子希望,让他们不忍心松口慢慢磨,潜移默化地消耗他们的斗志,兵力,弹药,以图后招。唯一担心的就是右翼,没有对岸火力支持真的可能漏进来,骡子能行么?如果他不行,还能有人行么?这种情况下视死如归的热血是没有任何裨益的,只会加速失败。

把全九连所有的面孔筛了个遍,只有那头惜命的熊是最佳人选,只有他能坚持更长时间,即便这个意志不坚定的熊货最后真的把阵地给撇了,也没人能比他坚持的时间更长。幸运一次可以叫幸运,幸运多了算什么?胡义深信,那熊一定能做到胡义自己做不到的!

石屋很坚固,那次被李有德烧过以后,重新修建了两层交错的并列圆木平顶,上头本来还有沙包工事,现在已经命人把那些沙包袋子铺平了,别说掷弹筒,迫击炮也没法轻易砸塌。石屋距离左岸不远,射击孔砸在了尽量高的位置,踩着桌子头顶几乎蹭到了上头的一根根圆木梁

在砸开的射击孔上架上了捷克式机枪,目标已经出现,一个鬼子步枪组,九个,拉开着距离,不时利用着地形掩蔽位,顺着西面上游河岸低位正在鬼鬼祟祟接近着。

于是,捷克式机枪响了,射击频率明快清晰,如节奏旋律般的短点射,那弹道时而撩拨着岸上的雪,时而击碎了岸畔的冰。目标在弹道的间歇中惊慌地窜起或隐没,像是一只只掉了魂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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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4章 逃兵的理由

酒站,右翼,即东侧。

一大片空地,还有些稀疏没了树叶的树,不必到岸畔便可看得见冰冷流淌的浑水河,蜿蜒北流一段,再转向东。

酒站里原本就有不少沙袋,田三七领着徐小、一只耳和起义者,又装了一些,一个用沙包临时垒成的半环形工事即将完成,距离东岸约五十多米,虽然附近有几棵光秃秃的树,这工事看起来仍然突兀显眼,绝对是个挨揍的好靶子。

熊此刻背靠着沙包半躺在工事后,仰望着湛蓝清冷的高高苍穹,不甘着熊心,早晚会有铁疙瘩从天上掉下来,说不定那密度能把他的熊脑袋直接砸扁。

熊想,老子戴个钢盔行不行?不行!关键那玩意它爆炸啊,钢盔也许能勉强保住半个脑袋,可光剩下了半个脑袋……老子还能活么?难!吃饭都没下牙,怎么嚼?让老子以后怎么嚼?下边啥都没了,那不还是得活活饿死么!

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上火,任他是熊,也萎靡萧索了。一脚蹬开了身边的机枪,仍然不甘心,顺手抠起一把沙子,朝那挺捷克式机枪扬,巴不得它能卡了壳。

徐小跑过来了,半蹲在沙包墙后,推了推那挡了眉眼的不合头钢盔,露出半个脑袋在沙包后向东侧投出他认真又单纯的视线,主动开始警戒观察。

一只耳和起义者扔下了挖沙子的锹,也不情不愿地回来了,来到沙包墙后顺势一栽歪,长吁短叹。

田三七卸下了肩上的最后一个沙包,在工事上摆好,然后抹着头上的汗在工事后坐下来,搂过他的步枪开始检查,沉默着没话说。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话可一点都不假,罗富贵是真熊,熊得连田三七和徐小这等好兵都能忍不住跟着发蔫。九连三排在排长罗富贵的悲催带领下,士气一蹶不振,像是一群丧气鬼。

风掠过,带来了一丝淡淡硝烟味的同时,也带来了重机枪射击的沉闷旋律,催命钟一般不停地响,工事墙后没人说话。

不久后,捷克式机枪射击声猛地从西1¤style_txt;侧传来,一只耳忽然有了精神,连忙坐起,呆呆向西面的石屋方向看了一会儿:“鬼子选了西边!咱没事了!咱应该没事了!呵呵……呵呵呵……哎呀我——”

还没来得及变成开怀大笑,熊的鞋底已经狠狠踹在了一只耳的后背上,结束了那傻笑声的持续。怪不得胡老大总喜欢踹我,这脚感确实不错,连郁闷的心情都好了些呢!

“姥姥个缺心眼的!你想的美吧。守西边的是胡老大,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嗯?你听听,机枪声这个脆,这个轻松,听见过么?好听吧?你当鬼子跟你这缺货一个样呢?喜欢找死?我要是鬼子现在就下令撤了,他那机枪根本不是人能打的!”

“撤了……那不也是好事么?”

“好你姥姥!当鬼子全是吴石头吗?他西边打不动不就换东边了吗?愁人玩意!”

“呃……谁是吴石头?”

“自己打听!”

“……”

“我说各位,一个个都是英雄,说说吧,怎么办?嗯?英雄们?”

“班长,我觉得……”

“小啊,你就别说话了。听话,消停会儿,班长现在头疼。”

“嗯。”徐小重新去当他的观察哨。

田三七终于将他的步枪横架在腿上,抬起头严肃道:“我觉得咱们应该摆两个工事,分成两组,能守住更长时间,也不至于一颗榴弹全窝端。”

“姥姥的这屁你现在才放?”

“这屁我刚才就放了。”

“……”熊皱起了丑陋眉毛似乎在回忆,似乎……有了点印象。

田三七也没兴趣再补充,因为那熊满脑袋都是消极怠战,这头懦夫熊根本都不想守,又怎会记得有勇气坚守的谏言。懒得鄙视熊,一窝端了更好,死个痛快罢。

“有没有什么能保住‘下牙’的办法呢?”熊翻着蛤蟆眼望天嘀咕着。

田三七更无语,这个屁也算白放了!他压制了内心的愤怒,暗暗发誓,以后憋死也不再放一个屁!

起义者察言观色到现在,总算摸清了排长的真正想法,于是清咳一声,十分不自然地扭扭脖子:“咳……那个……排长,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赶紧放!”

“刚才我看……那卫生兵把碉堡里的伤员转送到对岸去了。受伤总是难免的……咳……嗯……这要是一不小心腿上中个弹,是不是也得抬走?”

“……”一众瞠目。

一只耳还不自觉地跟着讷讷:“感情你的意思是……不过伤腿不科学吧?咱这是工事,要伤也得是上半截才像话!”

所有的目光都瞄向起义者了,把他看了个脸红脖子粗:“嗨……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呵呵……呵呵呵……”

“开玩笑?”这么会儿功夫田三七的脸色已经变换过n次,白变绿绿变蓝蓝变黑:“你知道你说什么呢么?你猜我现在有没有可能直接用刺刀捅死你?”

熊一直呆着,咔吧着他的蛤蟆眼,像是在咀嚼,又像是在回味,楞是没愤怒,他怎么可能因此愤怒呢?他就是这样一个臭不要脸的货!目测他还居然心动了!

就在气氛已经尴尬到开始冒凉气的时候,无良熊的一双丑眼开始放光,眼神从萎靡不甘逐渐变成了狡诈无耻,他又是他了。

“这才是老子的好弟兄!”熊掌下意识拍在了熊腿。

“……”起义者总算呼出一口大气,面前的熊仿佛瞬间高大,真是个千古难觅的好排长,险些被这熊感动得热泪盈眶!

“排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呢么?我觉得有必要……”田三七攥紧了横在他腿上的步枪,挂在枪口上的刺刀微微晃。

“闭嘴!这里老子说了算!”

“我现在要去见连长!”

“你有什么资格跟老子咋呼?不愿意闭嘴就赶紧滚蛋!”

田三七黑着脸,二话不说拎枪起身,撒开腿直奔石屋。这种情况必须反映,他会要求代理指挥右翼阵地防守。

熊站立起来,在风里,一如既往地高大,令从属者不禁仰望。

“姥姥的,工事堆在这看着就不吉利,再竖个牌子都能当坟了!幸亏小鬼子先选了西边,老子还有时间活。还楞个屁!拆!拆!拆!赶紧拆!搬家换地方,把那些沙包给我倒了,这能防住个屁……”

徐小不问不说话,闷头开始搬,无论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坚信熊是他的好班长,哪怕熊真的那么做……也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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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5章 草包熊

正面方向嘈杂一片,重机枪与重机枪相互吵成了一锅粥。`

马良这是第一次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火力吸引’,鬼子的轻重火力在正面间隔摆开,交替向碉堡压制,十几个鬼子步枪兵左出,十几个鬼子步枪兵右出,树桩,浅坑,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掩蔽,猥琐向前匍匐,压制左面则右边往前蹭,压制右面则左边往前爬,虽然前进度极其缓慢,但那些步枪兵坚定地往前蹭。一副只要你碉堡机枪敢停歇不管我就敢跃进的态势,逼着碉堡的火力必须打。

重机枪的射击根本没法停歇,刚刚打的那些蛆虫般猥琐蠕动的步兵目标全伏在雪里不见,鬼子的重机枪轻机枪便立即嚣张起来,疯狂把子弹往碉堡上灌。主射手当即倒了,副射手再变主射手,重新改为火力反压制,把弹道送向鬼子的火力位置,依仗碉堡的防御性,逼着那些轻重机枪一个个仓惶停歇,可是那些蛆虫般的步兵又开始一寸一寸往前挪,那一个个显露又伏下的钢盔看得马良头疼眼疼牙更疼,不得不再次开始放大声音吼着,指挥重机枪重新压制那些步兵。

一遍又一遍,循环。

大正三年式重机枪正在向着它的射击极限攀升,当激起的雪从射击孔外飞进来溅落枪管,瞬间化作一缕飘雾,并且出刺啦啦微响,枪管也许很快要红了,枪身都是烫的,现在连刚刚滑出枪机的保弹板都是热的。碉堡里每一张面孔都已经是麻木的,机械地忙着,那额头竟然开始渗出脏汗。

突突突突突……这没完没了的枯燥冲击声覆盖了一切,仿佛连心跳都已经与重机枪同旋律。

稀里哗啦叮叮当当……无尽迸落的弹壳已经不再是掉落地面,而是砸在地面的弹壳上,清脆的声音这时却令人觉得烦躁压抑。

早已闻不见味道了,硝烟弥漫了一切,无论鼻子还是眼。地面上到处都是弹壳,有些位置已经变得黏糊糊,尤其是机枪射手脚下附近,他的鞋底沾满了血泥,而他自己的血也将在某个未知的下一刻洒在脚下,沾在下一个射手的鞋底。

观察孔已经变成了射击孔,马良正在疯狂拉拽他的步枪枪栓,拼命向射界内开火,另一侧也有战士用步枪加入了射击,为疲惫的重机枪分担压力。`

……

鬼子中尉的表情先是得意的。碉堡怎样?重机枪又怎样?在土八路手里没有任何意义,火力消耗最终会让土八路崩溃,然后眼睁睁被碾压!

后来,鬼子中尉的表情是复杂的。碉堡里的重机枪射击频率还是没有降低,仍然在疯般地喷吐火舌,这是为什么?八路的重机枪是吃草的吗?他们到底有多少子弹?他们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子弹?不可能!虚张声势!

现在,鬼子中尉的表情是严肃的。左右两个步兵组为吸引火力艰难推进了不少的距离,可是离那该死的碉堡还有一百多米,越近越痛苦,减员近半,已经抬不起头,此时此刻还有受伤的鬼子躺在开阔地里哀嚎,却爬不回来,也得不到帮助,两个班规模的步兵组已经强弩之末,没法再前进,却仍然没有等到那挺重机枪的停歇。

一个少尉匆匆来在中尉身边,建议停止火力吸引,这让中尉再不能压抑愤怒,立即咆哮起来:“他们随时都可能完蛋!他们一定是在赌!也许那机枪此刻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弹板!你要我在这个时刻放弃吗!”

明明是他在赌,却说八路在赌。结果到现在那碉堡里的重机枪仍然在进行最大限度压制,他自以为是的想法加上自认为有魄力的督促,把两个班步兵送进开阔地收不回来了,愤怒当然成了他唯一的选择,或者说……他有理由愤怒。

纵横这片广袤土地,这是他第一次遭受挫折。追惯了兔子的狗,习惯性地把刺猬当成兔子咬,却还在愤怒地以为那是兔子。

……

酒站上游,河岸,某个掩蔽位置后,鬼子少尉放下了望远镜。

一个步兵组的尝试性进攻非常不顺利,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加几支友坂步枪,把九个鬼子的步兵组打得抬不起头,可利用的范围太窄,又不敢离开河岸,因为那会出现在碉堡的视线内,即便那挺重机枪忙于正面不大可能调转过来,但步枪肯定有,会变成两个方向挨打,死的更快。8小 说`

不过火力侦查的目的达到了,只要开了火,一切都变得一清二楚。歪把子轻机枪已经开始掩护压制,试图让前面的步兵组好过一些。掷弹筒已经架好,鬼子少尉最终却没有下达射命令,这不是个好方向,那个石屋是个麻烦,硬打太亏!

于是,火力全开掩护,命令被压在河岸的九个步兵撇下三具尸体两个伤员撤回。那两个伤员不能管,只能撂在岸边那冰坑里继续躲着等战斗结束,因为石屋里那挺捷克式轻机枪太毒!

不用在前面感受,鬼子少尉只在后面看着听着,就知道那是个优秀的机枪手,打得行云流水缺德冒烟,带着两个伤员往回爬有可能把幸存的四个都害死。在战场上,机枪手才是最令人痛恨的目标,嚣张得让你血淋淋又无可奈何,好像他是神,或者恶魔,是主宰,对一切施以嘲讽。

今天确实格外冷,但背风的方向不是好选择,少尉只好带着他的小队迂回转移,在鬼子中尉愤怒的视线和猖狂咒骂声里大气不敢喘地经过喧嚣正面阵地背后,改奔酒站下游去逆风。

鬼子少尉的心里非常不爽,骂我是废物,到底谁是废物?挟击命令是你下的,我侧面的战斗并没真正开始,也派人知会了,你正面为什么打那么硬?在我还没有要求火力吸引的时候就开始了火力吸引,挟击的主角到底该是谁?你太急于用战功巩固你的新任中队长位置了!

……

又是河岸,只不过河水现在左边,逆风,望远镜朝西看。

很意外,河畔的冰凌,覆雪的沙滩,缓缓向上,之后是些稀疏的树,然后是开阔空地,可以看到酒站中部的那些木屋,最后隐约看到了那栋石屋。

镜头最后重新回到那座沙包筑成的临时工事,那工事……居然还没筑完,貌似个环形工事,两个人影在工事里偶尔露出了动作,他们还在把沙包一个个往上摆,其中一个似乎现了下游的动静,正在看过来,然后猛地撇下手里的沙包,抄起步枪缩回了沙包后,并且大喊了什么。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能再耽误,无规划的建筑和地形决定了这是防守弱侧!鬼子少尉来不及纳闷那两个身影为什么穿戴是伪军,也不顾小队还没有完全到位,果断下令:“向那工事开火!渡边,现在就带你的人上!要那工事!快快快!机枪,压住那工事掩护渡边组,现在!我说现在!掷弹筒,别在找位置,就地开始!”

十来个鬼子在军曹的带领下当即展开,大步冲下河岸,顺着水边开始猫腰端枪快跑。

第三挺歪把子还没过来,两挺歪把子轻机枪就地架了起来,拉开枪机便打,子弹呼啸冲向那个筑在了岸畔不算太远的工事方向,一组掷弹筒开始了目测,正在调整角度。

尚未完全修筑完成的环形沙包工事,两个正在修筑工事的伪军,这都不是关键因素,关键的是那沙包工事的位置,虽然是守下游河岸的,但它的修筑位置偏北,目测距离碉堡的直线距离最多六七十米。

整场战斗的唯一关键点就是碉堡!无论什么战术,为的就是拔碉堡,碉堡完蛋则战斗立即结束。原本担心即便推到了酒站东岸下,也会被石屋那个火力点压住,那就只能留下一部牵制,另一部利用河岸低势再向南迂回,从南端进场。现在看来这些步骤都可以省略了,防守方的那个沙包工事同样可以成为进攻方的支撑点,顶住石屋火力的同时,只要向碉堡背后突近二三十米就够,鬼子少尉在脑海中快地形成计划。

掷弹筒还没来得及响,那两个不争气的伪军居然突然从工事里窜出去了,借着沙包工事的掩护没了身影,急急往西头的石屋那边爬,这一切都看在鬼子少尉的望远镜里。

两枚榴弹出膛,尽管没有了目标,机枪仍然在不停响。

“战斗可以结束了!”少尉忽然说:“一分钟后开始轰击石屋,二组的机枪改为监视河岸南端,要确保渡边组的侧面安全,八路有可能从那里绕过来,虽然他们可能来不及。渡边组一旦到位,所有人立即跟我上。”

望远镜改为关注顺着河岸急向酒站接近的渡边组,看着他们到了东岸下,降低了度猫着腰开始走上沙滩,先头的一个鬼子停下来卧倒开始做目视侦查,余者利用那离岸不远的沙包遮住石屋方向的视线,向工事快匍匐前进,期间一个鬼子向那环形工事后头扔出一颗手雷。

爆炸过后,一波短促冲刺,渡边组翻越了沙包成功进入工事,支撑点到手!

正欲带领队伍上,忽然有捷克式机枪响了,并非来自石屋方向,似乎是在那些木屋范围,望远镜里完全看不到,不过这不算意外,已经无法改变战局,少尉坚定地挥了手,带队冲下河岸。

……

渡边组一个个翻越了尚未筑平的沙包墙缺口,一个个进入了工事,这是个环形防御体,不是很圆,椭圆,并且朝向有点怪,不正,更像是二百五修出来的。面积不算太小,班规模的人进来刚刚好。距离这里最近的建筑就是那碉堡,四周平坦开阔。

摆上步枪紧盯石屋方向,呼喝手下人注意掩蔽,突然有捷克式机枪响了。有了掩体的鬼子们并不惊慌,一个个快缩下身体等机枪喘气的时候再出头还以颜色。

子弹呼啸,那声音很怪,不停地在穿透着什么,噗噗响。

一个倒下了,一个叫唤了,又一个倒下了,血崩四溅。靠在沙包墙后的军曹瞪大了惊恐又迷茫的眼,看着手下人一个个中弹,被穿透了腿,或者捂着脖子冒血泡,他不能理解这一切,什么样威力的子弹才能穿透身后正在靠着的沙包?这不科学!

噗噗噗……

椭圆形沙包工事的一端,那些刚刚被榴弹和手榴弹炸得稍显歪斜的一小段沙包上正在闪现一个又一个弹洞,弹洞里露出了沙包里的枯枝烂草。

百分之八十是沙包,只有这一小段是草包,刚好在椭圆形的一端;顺着这形状的延伸线看,远处某个木屋的墙角边趴着一头正在猥琐操作捷克式机枪的熊,扣住扳机就不撒手,一个鼻涕孩子蹲在墙角后冻得吸溜着鼻涕给他递弹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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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6章 得道多助

智慧愿我们——勇敢、无忧、矜高、刚强,她是一个女人,永远只爱着战士。——尼采

翻越了一座山,又是一座山;穿过了一条谷,又是一条谷。莽莽冬冷,萧杀无尽。

一支队伍疲惫行进在寒风里,近二百人,整整一个加强连,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一溜儿间距拉开得不再均匀,绵延了很长,蜿蜒流淌。军装虽然有补丁,但全是灰的,一致无杂衣;枪支虽然有长短,却无空手的。这样的八路军连队不多见,很明显,这是主力下的一支主力。

离开了队列的军人停在风里,站在高岗远望,灰色帽檐下那张线条硬朗的面孔深深皱着横眉。

“把那小子给我叫过来!”

没多久,一个战士匆匆来在他身畔:“陈连长,你叫俺?”

“你确定没走错路么?”

“应该……没错。俺跟俺们连走过一次,不过当时天色黑……这条路最近,青山村……应该不远了。”

“王朋说没说他到青山村之后会怎样?”

“没有。俺只听说是**团好像有难,九连来求援,连长当时就匆匆带队出发,只放了俺在牛家村里留守。”

“**团九连……是不是九排升起来的?连长叫胡义?”

“没错。哎?你咋知道?”

军人收回了远望的视线,转头静静看身边那战士:“很不巧,我曾经吃了他胡义三车粮,送他过了封锁线。那时候他们叫九排。”话毕叹口气,改朝队伍喊:“精神点!咬咬牙!再快点!边跑边吃吧,掉队的三天夜岗!”停了一下又自语:“当然……如果有机会站夜岗最好。”

经过的战士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居然笑了。

馍馍冻得如石头冰坨般硬,跑着啃,就着风,其实格外香。

……

翻过了一座山,又是一座山;穿过了一条谷,又是一条谷。

一支队伍疲惫行进在寒风里,近六十人,整整一个加强排,似乎赶了很远的】style_txt;路,一溜儿间距拉开得非常不均匀,稀稀拉拉再加上掉队的,绵延了老长老长看不到头。军装一身没有,穿着形形色色破烂不堪,枪倒是有几个人背着,老汉阳加鸟铳。不像是八路军,更像是游击队。

其实,他们真的是八路军,隶属**团三连。

田三七奔三家集后,拉走二连留守排的同时,派了一个人奔了无名村。

无名村果然也有留守人员,三连的架构大,虽然是最烂的排留守,居然也五六十人,你说气人不气人?这可真应了那句话,永远不要低估任何人,人人有所长。

他们现在正在翻山越岭,努力赶奔酒站,要参加青山村战役,为**团报仇!

不是开玩笑,多大的眼睛多大的天,小小梅县,小小**团,这一切对于他们而言,就是战役级别的。三连老兵少,这个留守排更纯粹,一个老兵没有,连排长都是崭新崭新的。

本来就没几条枪,有枪的基本也没开过枪,不过他们不顾虑这个,只想上战场,无论赶不赶得上。

一个战士喘着粗气对前面人说:“没想到……没想到……咱们排还能有机会打鬼子。翠花总笑话俺不是主力呢,跟着那群傻妮儿天天凑去看潘排长耍大刀,这回咱排要翻身了!上战场了!打鬼子了!而且是要打好多!”

前面的战士不答后面的话,而是向他的前面问:“排长,如果到了那,咱是不是就得听九连指挥了?”

前面的排长没好气道:“不听九连听谁的?这个时候不许扯这些个话。二连更牛x,打仗的时候人是咋做的?知不知道为了啥?打破了脑袋臭透了脸,他九连也是个亲弟!你亲弟不可能在战场上坑你的命!否则就是坑你亲弟的命!是背祖忘宗!”

一张张年轻的脏污面孔,一张张被寒风吹得紫红皴裂的脸,土里土气的甚至有人还没进过城,现在因为可以跑向更远的地方而纯真地兴奋着,尽管那是战场,尽管他们都还没见过战场。

……

一枚骰子在桌面上欢快地蹦跳,旋转。

一脸横肉无表情盯着桌面,盯着那枚骰子看。

骰子终于停了,六点朝上。

“好吧。这是天意。”他说。

身边人沉吟了一下:“大哥,你决定了?”

“这不刚决定么。”

“可那不是咱该搀和的事。”

“本来老子也没想搀和。”

“那你……”

“干咱的老本行而已。雁过拔毛。不过分吧?”

“……”

“告诉老三,去找老五打个招呼,顺便摸摸底;告诉老六,到南头找个好地方,别离绿水铺太近,近了县城最好,堵三天,难保没有挂枪的过,说不定能有活儿。他青山村九连都竖大旗了,债多不压身,出什么纰漏都扯不到咱身上。”

身边人翻了翻眼睛:“我懂了!”

砍九伸开懒腰做了个深呼吸:“估计皇军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吧?咱是不是该开张了?老子就受不得这冷清。”

……

绿水铺附近也有一座小庙,小的不能再小,半人高;破的不能再破,三块石板无顶,供奉的是山神,八百年无人在意。

可昨夜,有人给这小庙扫除了雪,刷净了斑驳泥坯。

绿水铺的山,与青山村一脉,一尊神。

天刚亮,鬼子带伪军离开了绿水铺,向西进山。前脚刚走,后脚,这小庙那块冷冷扁石祭坛上便出现了一个香炉,不知道那是谁摆上的,也不知是谁在那燃上了一炷香。

寒风里,香灰一截截断裂,随风飘消。

尚未燃尽,又出现了一只嶙峋颤抖的手,将第二炷香颤巍巍竖进香炉。

第三炷,第四炷,香炉里的香越来越多,多到那残破的小香炉已经盛不下,仍然有人在继续。

后来,绿水铺到这里的小路上,往来着默默身影,无论苍老病弱,越来越多。

香灰在寒风中持续飘洒,混合了地面上的雪,混合了越来越多的脚印;香烟在寒风中飘淡,混合了呢喃的祈愿,混合了无声的诅咒,和偶尔低低的哭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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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7章 天女散花

客观地说,河岸鬼子少尉的果断行动是正确的。战斗的胜利,是由一次一次的机会拼成,谁拿到的机会多,谁赢,有时甚至一个机会便足够。机会这东西像流星,稍纵即逝,没那么容易得到,所以有优柔寡断贻误战机一说。

鬼子少尉的思维是标准军人思维,可惜,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个纯粹军人,而是一头扛枪混饭吃的熊人。

鬼子少尉想的是如何能赢,熊想的是老子都倒霉成这样了,狗x的你到底想干什么?还让不让老子活?

鬼子少尉的最终目标是那碉堡,熊心说看来是这样,作出花来你也是要拿碉堡吧?怕你了,老子可打不过你,不拦着,帮你一把行不行?

于是,沙包工事要修筑得离东岸近一些,方便挡住西面的石屋火力,也方便冲过来的鬼子就近入住,免得趴在河岸贼头贼脑一大片,一会儿对射一会儿抄南的闹死熊那颗脆弱的心;另外,沙包工事还要修筑得离碉堡近一些,尽量偏北,刚刚好在手雷的最大投掷范围边缘,在碉堡斜向右后侧,并且是碉堡的视线死角,绝佳的进攻发起点,进攻方要是不打这沙包工事的主意他肯定缺心眼,熊是真心帮忙,真心卖阵地给鬼子。

卖阵地这种高难度的活儿,对于刚刚成为革命者的一只耳和起义者那是轻车熟路,在熊的威逼下倾情投入演技逼真,差点把鬼子当八路。

机会,也可以是陷阱!

鬼子少尉没心思考虑先头小组为什么进入工事后再没有后续反应,他现在要做的是带着小队主力大踏步前进,踏碎了冰踢飞了雪,一口气冲到了酒站东岸下,冲到了沙包下方不远的安全低地。

“渡边!”他半卧在河岸朝不远的沙包工事喊:“你在干什么?现在报告那挺轻机枪的位置!”同时向身后摆手,示意第二组向沙包工事移动。

一个鬼子试图扯着身边的沙包站起来,可是他的一条腿骨已经被子弹打断了,根本站不起来。听到少尉的声音,他突然用尽力气嘶哑喊:“别进来!他们卑鄙!无耻!♀style_txt;他们不配做军人!这是个陷阱!渡边军曹已经……”

哒哒哒哒哒……又一个机枪弹夹开始糟蹋响,似乎同时伴随着隐约话语声:“姥姥的还活?这是瞎叫唤啥呢?这是坏了老子的大事吗?不带这么败类的……”。

噗噗噗……沙包工事内又一次开始响起怪异惊悚的不停穿透声。

沙包在中弹,尸体也在中弹,工事内的地面完全是红色的,血掺合着雪,鲜红鲜红的淡;随着一阵抽搐响动的消失,又多了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鬼子少尉有点迷茫,离沙包工事只有十几米远,却看不到状况。不过直觉告诉他,渡边小组完了!说这是陷阱,但是不能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陷阱,无论怎样,必须选择相信自己人的话,猛地朝正在接近沙包工事的第二组大喊:“停止前进!”

……

“我个姥姥了!怎么还有人叫唤?再给我个弹夹!”猥琐在屋角机枪后的熊咔吧着蛤蟆眼一脸不虞,再次打空了弹夹的机枪枪口还在冒烟儿。

“班长,这声好像不是工事里喊的,应该是那后头,河岸吧?”徐小一脸凉鼻涕从屋角边探出了歪扣钢盔的脏脸,和熊一起朝工事附近不虞。

“要你这么说……又来了一波?小鬼子那腿还没你长呢?能跑这么快?”

这时一只耳猫着腰鬼鬼祟祟从南头狂奔过来,一头扑靠在罗富贵脚后头屋墙边喘粗气儿:“过来了过来了!现在就在工事后头不远,还没往南边绕,二十多。还有十多个,好像是机枪掷弹筒什么的,正在下游收摊儿。”

“哦?感情真过来啦?那怎么到现在还不进圈呢?我去……他姥姥的刚才那小鬼子果然不是好叫唤!这个丧门星!果然坏了老子的大事!”

熊更加不虞,一脸苦大仇深,这表情还没持续三秒,突然又耷拉下丑眉:“唉——造孽啊!小啊,捂耳朵。”

熊说着,松开了机枪捂住了他自己的两只耳朵,盯着工事方向看;徐小也捂上了耳朵,继续陪熊盯着工事方向看;一只耳也凑过来探出脑袋,捂住耳朵和他俩一起朝工事方向紧张兮兮看。

“姥姥的你捂一只不就够了么!装什么全乎人?”

“排长你说啥?”

熊突然得意大喊:“田三七!放火!”

一秒,两秒,好几秒……什么都没发生。

“田三七!现在放火!你死了吗?”

仍然没有任何状况发生。

三个在墙角捂耳朵傻瞪眼的家伙变成寒风中的雕塑了,这什么情况?这跟剧本不对路啊?惊喜呢?

“你姥姥!”

……

一分钟前,沙包工事以东,十几米外的河岸沙滩上,二十来个鬼子全趴在这里,静静看他们的少尉,等待命令。

而少尉的视线落在他身前不远的一片雪上,他觉得那看起来有点怪,那是一条被翻动过的雪,或者……是刚刚覆盖的雪。

他暂时忘记了身边的事,专注在视线,向前匍匐几下,伸出带着手套的手,将那片雪拨开,一段绳显露出来。

轻轻夹住这段绳,顺着往回捋,两米,三米,四米,终于捋到了绳子尽头,于是他又开始拨雪,露出了雪下的小沙坑,同时也露出了沙坑里的一捆手榴弹,所有引信都栓捆在绳子尽头。

瞬间脊背发凉寒毛倒竖,眼都看直了,一把死死攥紧了绳子,惊慌朝附近道:“刺刀!”

……

田三七距离沙包工事并不远,他就趴在空地上,一个不大的小小浅坑,被骡子用雪把他埋了一层。他手里攥着一根绳头,这根绳曾经用来攀山,不短,直铺到沙包后头的东岸沙滩,那头拴着一大捆手榴弹。

罗富贵这熊是真缺德,怎么算,要面对的也就是个鬼子小队,即便草包工事败露只能黑死一笔,那工事下头的河岸肯定也成了鬼子的临时聚集地,再黑一笔,可能一大半就没了吧?小队变成班了不是?还怕他个姥姥?你还迂回个屁啊你迂!你愚吧!

现在那熊得意洋洋喊‘放火’,是拉绳的信号,他要等着看手榴弹在河岸沙滩上‘天女散花’。

信号等到了,田三七拽了,竟然没拽动!

发力再拽,仍然没动!

天女……不在家?熊娘们干啥去了?

于是……屋角等着看戏的三个家伙傻眼了,田三七自己也傻眼了,有点懵。场面忽然变得诡异又尴尬,有人在掉眼珠子有人在掉下巴。

三个傻呆呆的观众半天没眨眼了,田三七那位置终于有了动静,他出坑了,不是他自己出来的,是被绳子生生给拽出来的,正在迷茫的他到现在还攥着绳子没撒手。没拽动绳子,绳子倒把他给拽出来了,一下一下地拽着他趴在地上滑,磨着沙土蹭着雪,哗啦哗啦有节奏地响。河岸下,好几个鬼子排成一溜儿,义愤填膺拽着这根绳子拔河呢!

风忽然变得格外冷,熊凌乱在风里。完蛋!这回完蛋了!这算真卖了!还奉送个缺心眼不撒手的田三七!没他那么缺的!你们二连这些二百五到底都属什么?

田三七终于懂了,拽他的是鬼子,他正一尺一尺往河岸边滑呢。计划失败了,那捆手榴弹不可能响了。

有我,无敌。那就堂堂正正地来罢!

撒手,绳子猛地向河岸方向抽走,立即听到河岸下的一片摔倒声。

爆发力窜起,直冲向已经近在咫尺的沙包工事,矫健如展翼的鹰。

拧开一颗随身的手榴弹,扯引信,向工事后仅仅十几米的河岸抛,又快速地拧开第二颗……

可惜身上只有四颗,他不得不在投出第三颗手榴弹的时候就开始翻越入工事,投完第四颗接着要在工事中鬼子的尸体上找手雷,虽然那需要时间。

从痴呆状态中猛然回复神智的徐小突然扯开嗓子大喊:“给他手榴弹!他需要手榴弹!交通壕!你们给他送手榴弹啊!给他啊!”

碉堡后的交通壕在沙包工事的投弹范围内,看着发疯般冲向工事并狂朝河岸扔手榴弹的田三七,徐小猛地想起他也曾需要手榴弹支援。

交通壕里有补充碉堡的预备队,他们是一排的,现在酒站里大部分都是一排的战士,而老兵也都在一排,他们也在关注着熊安排的这幕戏,等着河岸的天女散花表演。现在徐小突然这样朝他们喊,换了别人肯定不懂,但他们能懂,因为他们知道徐小当初是怎么进的炮楼。

交通壕内的战士们站起来了,凡是身上带有手榴弹的立即扯出来往沙包工事狂扔,根本不顾是不是会碰巧把田三七给砸趴下。

第四颗手榴弹出手,田三七的脚边上便传来了重物落地响,手榴弹蹦蹦哒哒在他附近跳,惊得他一激灵,发现手榴弹是没拧开保护盖的,才猛然懂了,放弃了去费时搜索鬼子尸体的念头,抄起来便用。

轰……河岸上开始腾起硝烟,这才惊醒了凌乱在风里的熊,拎着机枪爬起来,闷头朝酒站南河岸开大步狂奔,经过一只耳时顺嘴急道:“跟我去南边!快!”

手榴弹一颗一颗朝东河岸飞,终于,鬼子的手雷也开始一颗一颗从河岸朝工事飞,交错。爆炸声逐渐连起来,沙土在飞,雪在飞,东岸范围瞬间被硝烟弥漫,震颤着整个酒站,震颤着所有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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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8章 烟花朵朵

田三七冲向沙包工事的那一刻,他骄傲着。

子不嫌母丑,狗不弃贫家。

虽然二连只有刺刀,他骄傲他是一个二连兵,骄傲他有一个猛将连长,使他从参军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梦想成为一员猛将,迎风斩棘。

石屋里的胡义已经调转了机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硝烟中的那个背影是个勇敢的背影,但每个人的勇敢是不同的,胡义也曾这样战斗在硝烟,但冷血而麻木,他那份勇敢的源泉来自于忘记,忘记一切,也忘记自己;田三七这份勇敢正相反,是热血,荣耀,是记得。不知道这两种对立的勇敢……哪种更加勇敢,但同样无畏,同样狰狞!

勇敢会传染,像是疫病,所以再普通的战士进了二连,早晚也会脱胎换骨。所以现在,仍然会传染,第一个被传染的就是早有这病的单纯徐小,他的勇气与他的弱小身体完全不成比例。看着田三七的背影被冲击扩散中的硝烟遮蔽,徐小那永远过剩的肾上腺素使他忘记了熊时常叮嘱他安全第一,义无反顾地冲向了硝烟,他要去和田三七一起迎着手雷扔手榴弹,虽然他投不远,但那工事离河岸也不远。

当徐小的身影迎着震颤的冲击波奔跑在空地,交通壕里的预备队终于也被传染了,有人不再干投送手榴弹的活儿,而是选择带着手榴弹上。上去了一个就有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忘了他们是碉堡的预备队,忘了他们没有被授予支援命令。

手榴弹混合手雷爆炸的冲击频率越来越密集,石屋在一次次震颤中落下灰尘洒下土,落脏了卷曲帽檐洒上了肩,冷血的胡义仍然朝射击孔外的东河岸方向冷眼看着,他现在考虑的不是那些擅自支援的战士,也不是右翼战斗到底是赢是输。

鬼子是三个小队,正面一个小队正在硬扛碉堡,扛得确实很嚣张,可也被碉堡粘住了,到现在那些进了开阔地的鬼子仍然在进退两难。

右翼,骡子的歪主意虽然没能完全达到目的,但右翼鬼子小队的冲击速度出乎意料地快,快得现在东岸沙滩扎《♂style_txt;了堆,伤亡也许过半,下一步结果未知。

剩下最后一个小队,肯定是预备队。没有抄上游协同下游,也没有向下游加强补充,到现在还摆在正面阵地后?真的蠢到一定要正面突破?这样摆还会有什么样的后招?好像一切都比预想的更简单顺利……面对鬼子,真的可以这样顺利么?不敢相信!

正面的重机枪已经响得不能再响,也许火烫得快卡壳了;右翼的手榴弹手雷轰得脑海里嗡嗡响,几死几活未知数。战斗激烈成这样,胡义却没能紧张,相比曾经经历的规模和惨烈,这根本无法使他紧张。

“连长!让我带几个过去吧,东岸不能丢!”一个战士边望向东岸边焦急。

咔嗒——清脆的金属声响起,锡亮的表壳,晶莹的表盘,秒针一点一点稳定地转。

想起了曾经的迟疑不决,阵地被炮火翻了一遍又一遍,后来飞机也来了,活活轰光了机枪连。

从来没有真正胜利过,真正的胜利好像格外遥远,像传说,怎敢奢望。

啪——怀表重新攥在手里,细狭眼底闪过一抹决然:“去通知!二排,以及二连留守排……”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才继续:“……加女兵队,现在立即过河,到酒站西岸下集结。让石成来见我。”

……

望远镜里的碉堡仍然是碉堡,重机枪火舌仍然是火舌,只是鬼子中尉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来这破地方的目的是要耍威风,现在成什么了?二三十个八路藏在这天杀的小小半岛内,用轻重机枪拿子弹扫大街!兵工厂吗?

十几个鬼子有伤没伤的都还在正面开阔地里趴着抬不起头,拱不过去撤不回来。目前的伤亡和消耗已经不能令他接受,打成这个样,即便攻占了酒站他的结果也好不了,这个临时递补的中队长只能当到回城,因为酒站根本不在任务书内,他本以为这会是额外收获,为此行加分,怎知如此结果?他的智商只能化作愤怒和咒骂,撇手套摔军刀,屁用没有。

作为预备队的鬼子少尉来向他请战,要带他的预备队去汇同下游小队,从东面突进酒站。

作为正面力量的鬼子少尉提出不同意见,建议预备队从上游方向展开,增加一个火力方向,为他的正面小队步兵解套。

这些建议,在此时此刻的鬼子中尉听来格外刺耳,他觉得这些属下在讽刺他的无能!在挑战他的权威!

这次任务结束后,中队长位置是爬不上去了,他会被问责,说不定还得降一级。全部的愤恨都指向了那个啃不下来的酒站,既然如此,那就无所谓任务,只要能荡平酒站把那些八路挫骨扬灰,中队长不当也罢!

两个少尉的意见哪个他都没采纳,反而命令通信兵立即去追治安军和李有德部,要伪军立即返回,全员协助进攻酒站,活活碾压这些八路。

两个少尉没有再进言,他们也看明白了,这样安排……也不错,起码皇军的伤亡不会再扩大,那就僵在这等吧!

突然响起了手榴弹的爆炸声,在酒站东岸方向,轰隆隆炸成一片。

“东向突破了?是不是东向突破了?”这一通手榴弹手雷的轰鸣让鬼子中尉重新抓起了望远镜瞪起猪眼看,可惜什么情况都看不出来。

“掷弹筒!让所有的掷弹筒开火!”

一个属下不解:“目标?”

“无论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遍!”正在牙疼的中尉拿掷弹筒当炮了。

……

天空中开始响起呼啸的哨音,一颗榴弹猛力冲出了掷弹筒,用尽全部力量飞上了最高处,渐渐减缓停滞,渐渐扭转了身姿,开始向下俯瞰那个它要坠落的小小半岛,东岸正在连续闪现一片一片的硝烟之花,其他地方也开始闪现一片片的硝烟之花,高高看下去像是一次次墨滴入水的瞬间展染;半岛西南对岸,一个个渺小的点正在蜿蜒运动着,绵延起来,绵延过河,绵延进入酒站西岸。

重力加速度,半岛在下坠的榴弹眼中无限放大,最终化为烟花中的一朵,绽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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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9章 无意义的片段

硝烟完全笼罩了小小酒站,枯色的树,错落木屋,几点火光,有烟在四处绽放,有烟在随风飘,隐约着,轰隆隆响着,沙土与雪肆意飞扬,交错,坠落,如雪,如雨,如雾。场景很美,美得如飘泼水墨,美得惊心动魄。

……

徐小觉得他看不清世界了,也听不清,他体会过冲击波的感觉,却从未体会过被冲击波连续笼罩的感觉。他身处惊涛骇浪,如欲碎小舟,连身体都不再是他自己的,飞沙交错划过他的鼻涕脸,重重摔倒,重重地滚,仍然攥着他的手榴弹,执拗地爬行在绽放之间。

他总是说他行,其实他明明知道他不行,那颗小小的先天自卑心,逼着他说他行!不能让别人以累赘来看待,虽然是累赘,死了,就不是累赘。

答应过娘,要当个堂堂正正的兵,让娘重新堂堂正正地直起脊梁做人。在每一次向前的时候,他都觉得背后有远远的山岗,有一双泪眼,在远远看他的背影,使他不敢停止,不敢回头,鞭策他向前,再向前。

……

石成猫下腰,提着步枪大步向前跑,跑向硝烟中的石屋。

四周无规则的爆炸气浪让他时而踉跄,天上不停有东西坠落,一片又一片,洋洋洒洒地砸落在他的帽顶,他的背,或者飞过眼前。那颗年轻的心恐惧并兴奋着,他已经有了喜欢害怕的感觉。

他是个喜欢放爆仗的年轻人,喜欢放爆仗不代表不害怕爆仗,是那份喜欢刺激着他一次又一次尝试。他总是预感,他不会死,因为他还没有攒够鬼子的人头,青山村的全体父老不会让他过奈何桥的,今天也是,现在也是,害怕,并兴奋着,兴奋得没有感觉到脸上刚刚被那些纵横交错擦划出的伤口。

……

重机枪已经不堪重负,枪管早已碰不得,一切能燃烧的东西落在上面立即成为灰烬与烟。这不是水冷重机枪,它的持续力已经到达了极限,过热的重机枪正在失去气密性,精度下降,射程下降,所有能够下降的数据全都在下降,它随时会卡壳☆style_txt;,或者炸膛,却还在喷火舌。

正在操作重机枪的早已不是真正的机枪手,五人重机枪组,现在还能站着的只剩下了一位,缠着绷带一把扯住仍然在疯狂用步枪协助射击的马良:“得停一下!机枪撑不住了!必须停一下!”

马良无动于衷,他那支步枪枪托狠狠后座,他那张英俊面孔早已扭曲变形,枪栓响,弹壳拉着一缕硝烟掉落,下一颗子弹复进。

“再不停机枪就完啦!它不能打啦!”机枪手改为嘶哑怒喊。

“你是干什么吃的!”马良猛然回头咆哮:“回头看看,它该停吗!它该停吗!”

长时间身处重机枪旁的震颤喧嚣,机枪手的耳朵里只剩下了嗡鸣响,他木讷地回过头,碉堡后的出口漏进着光线,可以看到交通壕,可以看到有限的一片天。

那有限的一片天空是灰色的,硝烟正在弥漫,或升腾,交通壕里落石坠土如雨,泼砸那些仓惶蜷躲的身影,他那麻木的听觉逐渐分辨出了隆隆无尽的轰鸣。

他为他是个机枪手而自豪,他爱这挺重机枪,从见到它的第一面就深深的爱上,这机枪是他价值的巅峰,是他存在的意义。胡义曾郑重对他训诫,这机枪是风冷,过热只能停,不要打任何土办法歪主意,那不但会折机枪的寿命,也有可能让机枪立即完蛋,永世不得超生。可现在……它不能停,赌它不会停。

胳膊吊着绷带的机枪手走出了碉堡,开始忍着伤痛咬牙捧雪。

猛然间水汽升腾,雾一般白蒙蒙弥漫了碉堡内的空间,雪都没有来得及在散热片上化成水,便飞升。

白蒙蒙的……子弹在呼啸,四周都是轰鸣。马良的手突然开始忍不住抖,抖得几乎无法再抓紧步枪。仿佛……有冰冷溪水流过他的脚下,正在逐渐淹没他的脚,他的腿,同时也逐渐淹没一张苍白干净的脸,冷彻心扉。

机枪后的人影倒下了,换上了掉落步枪的马良。

……

罗富贵到达了酒站半岛南端,提着机枪顺着南岸下开始往东岸绕,他要从侧面给东岸沙滩上的鬼子送一笔弹药。

当目标进入了视线,当熊带着一只耳卧倒,刚刚打了三个点射,弹雨便到了,一挺因为掩护小队主力沿河岸前进的鬼子机枪在东向下游,还没能赶到沙滩,刚好注意到了熊的机枪在南边开火,立即摆开还以颜色。

子弹冲击得四周冰沙乱溅,吓得一只耳没了命地倒爬往后缩。

当啷一声脆响,一顶钢盔猛跳了起来,摔在在岸畔的冰面,继续顺势滑动,最终没入冰冷河水。

“姥姥的……我完了!我是不是完了!”

“排长!快跑!那机枪后边还有小炮!”一只耳大喊。

正在眼冒金星的熊猛地有了生气,顾不得拿机枪,突然开始没命往回爬。

轰——轰——轰——

掉队在下游的不只有一挺机枪,还有掷弹筒,新的恐惧令熊转眼忘记了前边的疼。

碎冰乱雪飞扬之下,熊在勇敢地逃离,有畏而狰狞。

……

二排战士已经过了河,粗重地呼吸着,一个个猫着腰,前后间距衔接,提着步枪,在毫无规则的爆炸轰鸣声里,紧张地跑在酒站西岸下。

每一次落在附近的震颤,与头上落下的沙雪,都令他们随之一颤或踉跄跌倒。

这些囚徒,或者曾经的匪类,都不禁怀疑自己的勇气了,这不一样,敢杀人,不代表不怕挨雷劈,再能他们也是新兵,闪光,激迸,轰鸣,这动人心魄的交响让他们觉得自己太渺小,开始思考军人式勇敢的不同。

……

二连留守排正在过河,一个又一个木筏顺着横连过河的绳索扯,所有的木筏都因重载而加深了吃水,冰冷的河水甚至会湿了他们的鞋裤,却没人能感受得到。

所有的目光都在望着震颤的酒站,望着连绵升腾的硝烟。老兵在紧张和兴奋,新兵在紧张和畏惧,紧紧攥着手里的枪,用那几个字一遍遍在心里鼓励自己。有我,无敌;决不能在九连面前丢二连的脸!

觉得河水好像格外宽,宽得永远无法漂到对岸;然后又觉得河水好像格外窄,窄得转眼就到了对岸。

排长头一个跳下木筏,踩碎了岸畔的薄冰朝后挥舞刺刀,在爆炸的轰鸣声中大声呼喝:“上!上!上!还楞个屁!单列沿岸向北!姿势放低……注意间距……刺刀偏开,注意前人……”

稀里哗啦的蹚水声,噼里啪啦的碎冰响,匆匆连着匆匆。

……

女兵队正在准备渡河,她们成队列半跪在河岸附近的枯草从后,拄着步枪,隔着河静静看对岸地狱。

出人意料,这些穿着形形色色训练一塌糊涂的女人们,反而是目光最坚定的,或无表情或决然,寒风再冷也死死攥着手中的枪不说话。别人把这里当战场,她们可是把这里当家!正在硝烟中慢慢倒塌的家!

距离河岸在远一点的树林,一支五六十人的队伍横七竖八停在那,三连留守排刚刚到达,面前的对岸……让他们目瞪口呆,忘记了一路的疲惫,不敢眨眼。

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酒站,第一次到九连来做客,结果酒站……像地狱。这不是他们想象的爬上山头三排枪。一路上的兴奋期盼全不见,忽然好自卑,沮丧,无言。看看手里的鸟铳铁刀梭镖,在这样变态的战斗中究竟能起什么样的作用?

一直在组织渡河的秦优现在站在这树林里,哑了嗓子还在努力喊:“你们暂时不用过河!你们需要抓紧时间休息,等过河的队伍用完了筏子,跟我把伤员运过来。担架在那头,看到没有……”

三连的那排长站了起来:“秦指导员,运伤员用不了这么多人。俺们来……是上战场帮忙的……炮灰也能当。何况……那娘们都要上了,你让俺们把脸往哪搁……实在不行把俺们拆散了补各单位,前人倒了,兴许有俺们拾起枪继续呢,行不行?”

秦优没再说话,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脏脸显得比昨天苍老了十年;转身,静静看河对岸,看他那栋小木屋在交错绽放的硝烟中若隐若现,已经没了顶,摇摇欲坠着。

……

“连长。”

胡义转眼,石成已经站立在旁边,屋顶震落的一缕灰尘正在洒落他的肩膀。

“把二排,二连留守排,女兵队……拆散,临时重新混编成两队。由你带领指挥,沿西岸向上游迂回,从西侧慢速向鬼子的正面阵地推进。我把李响给你。记着,不是冲锋,不是突击,不是要阵地更不是解围,是要让鬼子动用预备队。接触之后,你把两队尽量拉开,战斗宽度越大越好,你面对的鬼子肯定只有一个小队。粘住他们,他们攻哪你们哪退,只要粘着就行。”

“可是……东岸危险了。”

“现在没意义了,你不需要管……如果酒站丢了,你立即撤退,向西摆脱,去汇合王朋。”

“我觉得……你带队吧。”

“碉堡如果没了,我这里就是唯一的支撑点。你知道么……只要你能成,即便打不退鬼子,他们也算彻底被我们耗住了。耗吧!耗到酒站变成平地,胜利也是我们的!懂了么?”

石成猛地立正,向连长郑重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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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0章 无关联的结局

鬼子中尉犯了多少个错误?归根结底他只犯了一个,是那位倒霉大尉生前说过的:将不以愠而致战。`

如果只看这场酒站攻防战,九连也许要完了,岌岌可危。

但是,胡义正在一步步地接近他的目的,他的战斗目的即将实现,他坚定地向他的目的执行。他觉得,他已经为大北庄争取到了至少一天的时间,可能还要更长。王朋连虽然不及伪军势众,那些伪军也不可能于今夜到达大北庄,伪军没那个魄力和能力,何况没有鬼子陪着他们不敢走夜路。

无论酒站最后的结果怎样,这个鬼子中队也不可能战斗结束后立即再向大北庄开进,即便撇下尸体不管,撇下伤员不管,他们也无法通过伪军得到弹药补给,除非他们想换用中国制式,那可能么?就近去落叶村或者绿水铺休整都不是好选择,没意义,明智的指挥员应该在这场恶战后直接回城。下一波再来,又得两天后了罢!

石屋在震颤,轰鸣在继续,射击孔外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卷曲帽檐下那张古铜色的冷峻面孔却开始露出了非常细微的笑容,细微得难以察觉,细微得自内心,似乎还带有一丝……狰狞?没错,是狰狞,得意的狰狞。

“一场好雨!”他忽然说。

“狗x的你再猛烈些罢!”他又说。

……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鬼子中尉猛然开始咆哮,又想摔他的手套,可惜他的手套早被摔丢了,到现在还没捡回来呢。

少尉冷静道:“你可以自己去看。西侧,正在沿树林推过来,兵力最少一个连!”

“哪来的一个连?他们怎么可能还有一个连?幻觉吗?”

“我只是报告我所看到的。”

“把重机枪先摆过去!”

“他们正在拉开,一部都已经拉到西北向了,宽度太大。一个重机枪组撑不住多久。”

鬼子中尉这回无语了,喘着粗气瞪着猪眼,歪头看正面阵地对面的酒站不做声。

“我在等待命令!”少尉强调:“犹豫会让我们丢掉正面,而我的步兵没法在这段时间内收回来,时间不多了。 `”

“好吧!好吧!”这个答复说得咬牙切齿:“去把预备队追回来,暂时放弃东岸支援进攻。”

传令兵立即转身向东猛跑,去追正在向东迂回行进的鬼子预备队。

八路哪来的又一个连?这是必须要厘清的问题!无论是情报综述还是青山村的环境状况,都决定了九连没多少人,鬼子中尉坚信目前龟缩在酒站里的就是九连全部。眼下突然冒出来整整一个连多,情报误差再大也不至于大成这样吧?只能是来自**团,这应该是**团一二三连中的一支来援。

这样思考着,现少尉仍然站在身边没动:“为什么不去指挥战斗?”

“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我们还会继续执行少佐给予的任务么?”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我认为应该向少佐汇报当前状况。”

“……”

不久后,扑棱棱的振翅响,一只白色的鸟儿,拍打着翅膀飞起。

鬼子出时带了一只信鸽,本来,这只信鸽是用来等到占领大北庄后给城里的少佐报平安。现在,大尉死了,中尉又跑酒站来耍二百五,多灾多难的此行让鬼子少尉再也看不下去,坚持要求立即汇报情况,所以,这只信鸽提前开始了它的使命。

……

一段时间后。某段山谷中,一条小路旁。

地上趴着一具尸体,尸体附近出现了四个人影。

“特么的死透了么?留点神!”

这句话一出口,立即引来了一声破风响,呜——咔擦——一柄工兵铲生生斩断了尸体的脖子,余势不衰狠狠入土。

“……”刚才说话那位无语。

“抡抡抡你就知道抡,抡之前能不能说声?我这裤子你给洗啊?”另一位十分不高兴。 `

个头最小还歪扎俩小辫儿的凑过来开口:“这是干啥的?鬼子也有逃兵?”

“鬼子逃……特么的他家得老远了吧?他往哪逃啊他逃?这是往西,他进山投八路啊他个缺?”

“……”溅了满裤子血的那位无语了,正在代入故事内容的他显得很迷茫。

歪扎小辫儿的不禁踢了迷茫那位一小脚:“送信儿的都看不出来,还真信啊?”

“谁说我没看出来,我是愁我这一裤子血呢!”

“都特么别废话了,我来搜搜。嗯……证件……照片……他这娘们真不错嘿!你看她这……”

“……”

“好吧……呃……军票?老子特么就烦军票!这让老子怎么花?啊?”

“……”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哦,对对,忘正事了……哎?果然有封信!”

一段时间后。

“鬼子给伪军送信还真写信啊?还特么全是鬼画符?防咱劫是怎么地?他就是写中国字儿老子照样看不懂!有啥意义?”

“这鬼子到底是要给那些伪军送什么消息呢?”歪扎小辫儿的翻着大眼望天:“恐怕只有两件事罢?要么,命令伪军停止西进原地等待;要么,命令伪军掉头回青山村?”

“这特么你也能猜得出来?”

“哼哼——姑奶奶的本事大了去了!咱不跟伪军了,掉头!现在就走!”

……

一个上午过去了,生了很多事,也似乎什么都没生。

……

下午,风依然冷。

鬼子中尉依然是鬼子中尉,没有了手套,提着他的军刀,感受不到冻僵的手指,颓丧得双目无神,一步一步朝东走。

走在上午来时的路上,中队还是那个中队,不过现在有很多躺在担架上,被抬着走,算上这些被抬着的,也算上抬的,人数也凑不到来时的一半。

枪声还有,在后方,远远的,稀稀落落响,带不走的伤员断后了。

鬼子中尉恨!他恨他被猪队友卖了!永远不能指望支那人!那些废物治安军根本没出现!他们迷路了吗?

鬼子中尉恨!他恨所谓的情报机关!说**团完蛋了,没人了,占住大北庄就可以把他们活活冻死了,全是放屁!**团的四个连全都在!先是九连粘住了他的正面和东线,然后是一个连从西面拉住了他的预备队,随后两个连的兵力从北方突然冲出来,狠狠捅了他背后一刀!僵持胶着立即变成了仓惶溃退,这是阴谋!

无论怎样,现在他恰恰是代理中队长,此刻他觉得他自己像是个倒霉的祭品,他得为这倒霉的失败负责。无论觉得多冤枉,现在不会是降级那么简单了,即便回到城里,少佐也会送给他两个字:觉悟。他的骨灰,将会被耻辱地送回国。

队伍忽然停了。

小路的前方,摆着一块石头,石头上放着一封信,信上压着一支梅。寒风阵阵掠过,吹得信纸边缘阵阵抖。

哗啦——

所有的枪口都被端了起来,或指向左,或指向右,钢盔下的一双双鼠眼紧张地搜索萧萧山梁,甚至有人已经卧倒找掩蔽。

鬼子中尉站在队伍中麻木地向前看着,麻木了几秒之后,猛然笑了,笑得极其猖狂。

“这没有意义!你们不需要紧张,这个混蛋要杀的是我!去拿过来。”

他身边的少尉试图开口劝他,但他断然重复:“现在我仍然是中队长!我说去拿过来!”

当先的鬼子只好向前,拿起了信与梅,返身一直跑到了中尉面前。

旁边的少尉严肃道:“为什么?”

“因为我宁可战死!”

还是尺长的一枝梅,梅枝上只有一朵花,只不过,这朵花不再是花骨朵,正在绽放,闻得到洋溢在风里的淡香。

“亲爱的真子,我来到战场已经三个月了,这里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我得主动去寻找我的敌人……”

啪——清脆的枪声猛然回荡在山梁间。

结束了么?鬼子中尉呆呆望着手中的腊梅,没能感受到一丝痛苦,原来死亡并不痛苦!

噗通——

好奇打开信来念的少尉倒下了,他也不痛苦,因为他那不瞑目的眼神说明他仍然在奇怪,为什么这封信是日文写的?这好像……是一封本国人的家书呢?

“八——噶——啊——”山谷中最终响起了中尉撕心裂肺的疯狂嚎叫。

……

梅县以北,某条路附近的某个树林。

雪里一堆火,火边两个人。

“要是那枪响把人招来咋办?”

“那更好,咱俩不正好不用干这苦差事了!”

“六哥,你这枪法真不赖啊!”

“少特么溜须,肉就这么点,还想指望老子分你一半?”

“嘿嘿,那分小弟一口总行吧。”

“大哥也真是的,死冷寒天让我在这守,这能守着个屁啊,这么冷的天别说挂枪的,穷人都不见一个,唉……熟了,行了,能吃了!”

火上烤着的肉滋滋啦啦滴下了油,泛着微焦,明显不大,明显有翅膀,明显是一只倒霉鸽子,可惜吃它的人士连它是个什么鸟儿都不认得。

寒风掠过,一张满满叠痕的纸条随风翻滚,擦滑过土地飘过了雪,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日文小字,飘出了树林,越飘越远,最终消失于雪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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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1章 民国二十八年春

黑,白,红,硝烟里的三原色。《

每一次闪光,像镁光灯,凝固了每一次瞬间。

每一个瞬间,变成每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拼接出每一个片段,连成灰色记忆。

一滴血,试图滑下,刺刀长锋。

冰冷的枪栓拉柄,铮亮光滑,泛光。

金属,泥土,不屈的手,脏污的臂章。

军灰色,隐约在灰色,灰色的火。

凝固着燃烧,黑色的缺憾边缘,灰烬,与卷曲帽檐下的黑暗,永远看不清的眉眼。

望着,却无法,触摸。

……

这是一个梦。

苏青从床上坐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梦里看清了魔鬼的脸,那魔鬼总是出现在一张张相片里,然后一张张相片逐渐挂满了她的所有空间。

天色已经亮了,室内不那么暗淡,小红和葵花依然在酣睡。

又忍不住回忆那梦,其中一张相片……是那混蛋穿警装的,是在黑夜里,在一盏昏亮门灯下,隔着刺刀……那身黑白相间的狗皮和那个混蛋很配!他天生就是一个败类!他就是!

轻轻穿好衣衫,轻轻推开门,春天的黎明不太冷,朝东看,朝霞晕染了大半个东方,一个瘦小的八路军身影正在顺梯子爬上了团部的墙头,明晃晃的朝霞刺眼映衬出那昂扬身影与军号,起床号被吹响,悠扬风中。

她又改为朝西看,大北庄尽头,远远的山脚,一间小破房,禁闭室也沐浴在朝霞里。

“该!”她忍不住低声说,然后得意偷笑了一下,再重新变成冷若冰霜看朝阳。

……

时近晌午,春风中的阳光晒得山岗暖洋洋,枯草中显出了嫩绿,半枝头见了花苞。

山路上逐渐出现十五六个身影,大多穿了军装,一个个背着行李没挂枪。

他们是新兵,心情看来都不太好,好不容易成了八路军了,谁不想去主力团呢,现在倒好,眼看着别人一大波一大波被主力团划走,只剩下他们这十几个被分派到大北庄。

大北庄,是**团,最穷的团,据说也是最烂的团,连穷带烂师长都懒得管,命苦!苦命!

进村了,行李都没卸直接操场列队了,发现他们并不是唯一的新兵,还有几十个,早他们十几天在这了。

新兵连的教官正在向他们做简单介绍:“我姓赵,叫赵铁,一连的,在你们新兵期间,是你们的教员,这段期间,你们叫我赵教员也行,叫连长也可以……我只强调两个字:执行!我只强调一句话:铁一般的纪律……”

队列中的新兵向身边低语:“才到的?你叫啥?”

还背着行李这位低声答:“小甲。”

“我是十天前来的,你猜这教官小名叫啥?嘿嘿……铁蛋,团里好些人这么称呼他。据说……”

这时教官的声音猛地提高:“说话那位,现在给我到西山上去留下你的名,如果你慢了,正好可以为**团节约一份午饭!”

说话的新兵傻了眼,抬头望望天,这不眼看要开饭了么?慌得撒腿猛向西。

“包括听众!”教官的眼转而严肃地看向小甲,冰寒。

心中委屈,也没敢争辩,放下行李正欲跑,那没人情味的教官又淡淡补充:“包括行李。”

……

“你小子属什么的?好了,不用扶我了,赶上了赶上了,命可以丢,饭不能不吃,哎呀我……呼……”

小甲背着自己的行李,还拽了这位害他陪葬的碎嘴半路,呼哧带喘地进了炊事班大院。

院子里早已人满为患,一张张破烂长条桌子全都坐满了人,好些只能蹲墙边吃,各种声音繁杂,好不热闹。小甲曾经在师里停留了几天,相比于师里那井井有条的安静饭堂,这**团简直就是个市场!

没想到,还能有一张空桌子,小甲的心情终于好了些,刚停在这张桌子边,便被碎嘴给扯开了:“坐不得坐不得!可不行!疯了你!”

“……”

“没看那么多人蹲着吃?人都傻啊有空桌子不坐?”

“给团长留的吗?”

“要是给团长留的就好了,那张桌子是被人给霸占了!懂不懂?那是大恶霸的桌子。”

小甲无语,这里居然还有大恶霸?滑天下之大稽!

身为刚来的新兵蛋子,信不信都得忍,忿不忿只能去领饭然后蹲墙边吃。

没多久,那张空桌子坐下了第一个人。

小甲忍不住问身边正在吸溜汤的碎嘴:“他就是大恶霸?”

“不是。他是团部通信班班长,叫小豆。”

没多久,又出现了两个。

“这……”

“这是卫生队的小红和葵花。”

第四个到达,老远就开始朝桌子边的三位嘻嘻哈哈。

“警卫排排长,叫小丙。”

第五位随即出现,小甲仍不住挑了挑眉毛:“他……”

“没错,咱们的‘好’教官,赵铁同志。他同时也是一连主力排长……怎么样,寒心了吧?”

小甲这气儿还没来得及喘匀了,碎嘴突然推了他一下:“看到刚进门这位没有?”

成熟高挑身影,明晃晃的白大褂,阳光下慵懒的微笑,看得小甲手里的汤都端洒了:“这……难道……是……大……”后面两个字他都不忍心说出口。

“这是**团的大神啊你个瞎!是麻雀窝里的凤凰!恶霸能长成这样吗?团长政委都怕三分呢我告诉你,这是周大医生,全团唯二不必受伤就能吃小灶的!”

“唯二?”

这时一个炊事兵扎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端着托盘上头摆好了碗筷,一溜稳定小跑匆匆经过蹲在墙边的小甲面前,直奔那张桌子,笑嘻嘻把碗筷往刚刚坐下的周大医生面前摆:“周姐,您辛苦!嘿嘿……”

看得小甲牙疼:“他这也太……”

碎嘴赶紧扯他一把:“小点声!这炊事兵就是那恶霸的狗腿子!叫王小三,让他听见你这个小新瓜扭子就完了!”

“……”

“哎呀我去……”碎嘴忽然朝大门口伸脖子,一脸紧张兮兮:“来了……来了来了……”

破门扇吱嘎一声轻响,一对小辫儿出现在阳光下,扎得说歪不歪说正又不正的,看起来到这光景她还没梳头呢!小个头比枪高点不多,一双漂亮大眼清澈中显萎靡,楚楚;一双小黑鞋无精打采地迈,居然军人式地习惯性晃肩;不看天不看周围不理那张桌上人朝她招呼,可怜兮兮地蹭到了那张桌边上闷头坐。

“这是谁家的可怜丫头?”看得小甲恨不能把自己手里的汤碗送过去给她喝。

碎嘴的面色更加严肃了,谨慎到以极其低的声音郑重说:“她——就是人面兽心的大恶霸!人称缺德丫头,红霸村。那桌子是她的。”

咣啷啷——小甲的汤碗掉在地,一碗汤洒了个干净,久久不能从痴呆中清醒过来,年轻的人生观毁了个稀碎。

痴呆的小甲没能再注意到,一个半大小子满脸鼻涕跑过他身旁,还一边朝那张桌子回答:“我来给班长他们拿午饭。”周医生朝他道:“小,马良那份必须是稀的,绝对不能让他吃干,听到没有!”铁蛋似乎在对小丙说:“到今天,这小子仍然是最值得我这教官骄傲的学员……”

痴呆的小甲也没能注意到,一个土豆般的呆头战士随后经过他身旁,路过那张桌子时继续目不转睛走过说:“俺给连长送饭去了。”

依稀中,那张桌上的人似乎在劝:“丫头,何必那么较真呢!我们都信你的好枪法……”

依稀中,那丫头开口说话了:“他出的就是个馊主意!天下最馊的烂主意!打看信的,我打的就是看信的!结果看信的是个少尉……我那会儿还全天下的吹呢,姑奶奶我丢人丢大了!”

“兴许那少尉就是中队长呢,也许他代理指挥了呗。”

“代理个屁啊代!事后的战场我全看过了,最大的才少尉,中队长最起码也该是个中尉啊!”

“哎呀我天,这都快一个月了,你也不能没完没了啊?那大狗……也怪可怜人的,躲你都躲成耗子了,饿得天天到我那卫生队绿着眼睛偷吃的。”

咣当一声拍桌子响:“怪不得我一直抓不着他!周阿姨,原来是你?你……我现在就要他狗命去!”

一对小辫儿在阳光下风风火火冲出了院子大门。

阳光下,大北庄懒洋洋的暖,春风绿了半山,浑水河倒映着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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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2章 省心

禁闭室,胡义很喜欢这地方,这里好像是他的福地。`

近一个月来,三次光临禁闭室,目前正在第三次服刑。

先是他把大狗给揍了,狠狠地揍了一顿。大狗的身手也不算赖,更不傻,那是战斗结束后没多久,那时的胡义哪像个狐狸,根本就是一只疯狂的狼,那张脸扭曲得可怕,大狗连跑都没敢跑,老老实实地挨,然后……以一名受害群众的身份到团部去上访。

胡义的第一个禁闭就是这么来的,关了三天。

三天刑满释放后还不到三天,有人到团部里反应情况,在那场战斗后,至少应该有五个重伤的鬼子被俘,可打扫战场之后,都离奇地死了,连脑袋都没找到。

他这个早有前科的连长什么话都不说,也不配合调查,结果第二次进入了禁闭室,一关七天。

第二次刑满释放没多久,现在他又进来了,不过这一次,他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进来的,当时小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扭扭捏捏说奉团长命令捉拿他,理由团长没给,期限也没说,反正就是关,滥用职权到如此无耻步也就6团长能干得出来。

不过,这一次关禁闭倒是这三次中最平静的一次,因为死去的已经死去了,能活下来的注定能活下来,胡义的心恢复成了湖水,而周大医生现在也许有空闲了。他总算想起来,是不是有机会能闻到她的香。

“哎!倒霉鬼,你又作什么死了?”

刚想到了她,她便出现,出现在那扇没有窗的窗外,一如既往地两手抄在白大褂口袋,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在下午的温暖阳光里,向窗内嘲讽。 `

正懒散半靠在床头的他定定望着窗,远山与蓝在她身后,很……漂亮,即使嘲讽也很漂亮。于是下床站起来,整理身上的军装褶皱,连风纪扣都一丝不苟系好。

窗外的她正在讶异:“你……病了?脑子又坏了?好不容易刚轻松下来,你可别给本医生找麻烦!”

他不作回答,确定一身利落,才来到窗边,以军人姿态站得笔直,面对她隔窗半抬起一手郑重道:“把手给我。”

她的讶异表情凝固在脸上,面对窗内的他眨了几次,然后向左右扫视:“看来你的脑子确实又坏了!”可她的左手,却抽离了口袋,不自然地交在他的右手中。

“我想你了。”他攥住了她的手,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极其轻微地抖,忽然又慌张抽离。

“好像……是你的狗腿子来了。”她把手重新揣回口袋里,十分不情愿地恢复了微笑:“你应该好好改造,深刻反省,争取早日出狱。”

“……”

“最近我累透了,被血腥冲得头疼……有空的时候……我想去爬山。你这个大连长还愿意做我的警卫员么?”

“遵命!”

“周姐。”来人到了附近当先向周晚萍打招呼,周晚萍笑笑,朝胡义一甩脸:“得,我去忙了,好好反省吧你。”

窗口外的人换成了风尘仆仆的石成,现他的连长好像正在窗内站军姿,以为是被周大医生刚刚教育了。8小 说`

“酒站的情况怎么样?”胡义摘掉了军帽,重新解开风纪扣松脖领。他不懂该如何约会,只能以他自己的方式向周晚萍表达,虽然看起来很笨,不过结果不错,他得到了答复。

石成侧身一个轻跳,坐上了外窗台,摘下帽子扇那一脸汗:“平了!连对岸村也一样。能烧的一间没剩,石屋还有两面墙,估计是他们舍不得用弹药炸,生生砸塌了两面,碉堡是生生烧塌的,现在真成了大坟包了。秦指导觉得鬼子应该不会再来,领着女兵队和百姓前天开始重建,这才让我回来一趟看看你们。”

“嗯。”

“连长,我……刚才去找团长自了,可团长不信,硬说我是冒名顶替帮你销赃,直接把我给骂出来了。我……”

“那事过去了,你就别跟着瞎操心,就算你不动手,鬼子的活口我也不可能留!现在我关禁闭跟你没关系。”说到这里,胡义忽然歪了头,纳了闷,不对啊,这回打算深刻反省早日出狱了,等着给周晚萍当‘警卫员’呢,可现在……反省什么?罪名没有,期限没有,破天荒打算主动写个检讨书都不可能,这不坑人吗?这回是真想出去了,心里猫挠般地想,见鬼!

……

石成的第一站是团部,第二站是禁闭室见连长,第三站他来到了卫生队。

一个月了,病房里仍然躺着很多伤员,不只是九连的,还有二连的,三连的,王朋连的,陈连的,以及几个女民兵重伤员在另一间。

石成不看左,不理右,迈着大步直奔里面的一张破病床,停在那床边后一声不响低头看躺在病床上那张苍白脸,直到对方感觉到了,睁开眼,石成才露出个会心的笑:“过瘾么?”

这是马良,一颗子弹从他的嘴里打进斜后飞出,一颗跳弹击中腹部,挨了这两枪后他仍然把那挺重机枪打到炸了膛,曾经英俊的脸上如今三道伤。

“平了?”马良的声音仍然哑。

“平了,一干二净。大火着了一天一夜才灭,那才热闹呢。本来撤出酒站的时候我还想埋点什么给他们,可惜让老秦给拦下了。”

旁边的病床突然传来了问:“过火面积多大?碉堡东边的林子还在吗?”

石成回过头,身后那张病床上趴着刚刚睡醒的熊,正在朝他瞪眼珠子。

没回答熊的问题,反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姥姥的可别提了,我当时想从南头狠狠敲东岸下的鬼子一笔,结果机枪掷弹筒都他姥姥来招呼我!一怒之下,老子端起机枪跟他们拼了,结果……生生倒在了硝烟里……唉……”

“那你……怎么伤了屁股呢?”

“伤屁股怎么了?不对吗?”

“你都端机枪跟鬼子拼了,子弹总得从你前面来吧?你瞅瞅马良这德行。”

“我这不是子弹伤的,我这是弹片伤,懂不懂?老子正在往前冲,那缺德榴弹正好落老子腚后头,然后就烈士了!”

“我在你床头上再给你立个碑得了!”

周围终于传出了笑声,马良想笑,却只能痛苦地咳。

离开病房之前,石成在途经的一个床边止步了几秒,静静看那满身绷带的重伤员一眼,没说话,最终朝对方微微点下头,然后出门,那是没死透的田三七。

……

“老6,你为什么关他禁闭?”

“我觉得他挺稀罕那地方,我这是帮忙呢。”

“我跟你说正事呢,这是胡闹,赶紧把人放了。”

“不行。该关他的理由多了去了。比如……”

“我是以政委的身份与你谈话。”

“好吧。老丁,告诉你件事,这回去师里,咱们的‘邻居团’私下找了我,两门迫击炮外加一个指导员,换他。”

“……”

“明白了吧?软的不成下一招肯定变硬的,人是主力团,是师长的小心肝,指不定这几天师里就得找什么理由来要人,转手再让他挪窝到好邻居那去光热。咱穷得啥都没有,好赖不算连长总共才四个,好不容易从二连的单拳变成加九连的双手,就来挖墙角,这跟拆**团的架子有什么分别?”

“……”

“这事你别管了,我得争取师里来人的时候,给他安个份量刚刚好的由头,幸亏这小子到现在也不是个上进的货。随我!省心!”

丁得一满头黑线了,‘省心’这两个字都能出得口?让‘镜子’怎么活?“我觉得……那你也不该这么做。这种事……应该由他自己来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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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3章 东施效颦

一个月前的那场中毒事件,夺走了几十个战士的生命。本文由 。。 首发

也许是那时寒冷的天气,也许是剂量不够,也许是任何理由,几天之后病患居然自然好了。

在**团的历史上,那场青山村战斗是一次奇迹,仍然等于挽救了**团。

虽然是九连为主体筹划进行,但所有参与了那次战斗的人,无论哪个单位,无论有没有打到敌人,无论有没有受伤,无论是抬了担架还是趴在后方当疑兵,莫不以参加了那次战斗而自豪骄傲。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九连火了,连着所有参加了那次战斗的单位都跟着狠狠火了一把。

嘉奖令不只是九连有,王朋连也有,他们在友军危难时刻的义不容辞;他们的急行军表现;到达位置后果断明智的放弃当场阻击,大踏步西撤导致伪军与鬼子彻底拉开到无可救药的距离;而后在半路上的艰苦阻击,阻挡了尚不知鬼子已经放弃战斗溃退的伪军,直到参战单位在击溃鬼子后西进,最终演变为两面挟击,把不懂状况的七百伪军打成了漫山遍野的兔子,玩命掉头突围溃逃,有死有伤有俘兵力生生没了三分之一。但那时已近傍晚,参战单位全体疲兵并且兵力不足,战果无法再扩大。

这让王朋在他自己的团里获得了‘智勇双全救苦救难好连长’的光荣称号,如今事过一个月,王朋走路还在顺拐,说话不利索,整天站在牛家村村头上挺着胸脯叉腰看朝阳。

加强连的陈连长也获得嘉奖,他这次嘉奖纯属捡的,因为当时他带领的加强连是在某项任务结束后途经牛家村,获悉王朋连仓促南行去青山村,于是放弃返回计划当即改为南行支援,这让他们成为最后胜利的关键。

他们在九连与鬼子的胶着阶段赶到了青山村,没见到王朋,却见到了鬼子正在硬啃九连。陈连长并没有急于让他的队伍加入战斗,因为他需要时间判断情势,只有鬼子没伪军,他认为伪军西进了,应该是王朋在阻击,同时他也困惑,情势已然危急,九连为什么不肯撤出酒站?他们只要过了身后的河就可以脱离,虽然是第一次到这里,陈连长绝对不信酒站没有过河的手段。

他纠结于是向西去协助阻滞伪军还是参与九连与鬼子的血拼,直到他发现酒站西侧开始出现一个连的兵力迂回推进,发现鬼子的预备队最后出现了,绝佳的战机摆在了他的眼前。

主力团下主力连,这个陈连长可不是白给的,该纠结的时候纠结,战机出现的时候可不再含糊,果断从第三个方向命令全连杀入酒站战场,最终打破了战场平衡,让鬼子以为他这人数众多的加强连是**团下的另外两个连,并向东溃退,挽救九连于即倒。

陈连长获得过的嘉奖不少,所以他走路没有顺拐,挺正常的,不过这次战斗后他在他的团里得到了个绰号:‘及时雨’。

九连是主角,但这次战斗过后,九连没有太大反应,因为他们有个没有太大反应的连长,因为他们的落后觉悟认为这是恋家狗该做的,而且……倒下了太多的战友,青山村那块向阳的半坡坟地,扩大了许多。现在的九连,凑不成一个排,并且基本都在大北庄卫生队里躺着。

在**团里,二连留守排被团里嘉奖,在与鬼子预备队的战斗中,他们是骨干,如果没有他们这个排做框架,做先锋,当时的损失不知还会增加多少,现在他们这个排变成了半个排,不过这些高一刀的狗腿子依然骄傲着,团里的嘉奖他们没有太大反应,但是当他们那高大威猛的连长在每一个参加了战斗的战士肩头,都狠狠地来一拳的时候,他们才开心地笑了,一个个拼力站稳不想被连长那一拳打倒,可惜全被打倒了,疼得龇牙咧嘴地荣耀着。

不过,这次战斗后所有二连兵最羡慕的人是田三七,当田三七的担架被抬回大北庄的时候,高一刀这个二连连长只身东迎出十几里,替掉了担架员,亲自抬田三七的担架回大北庄。高一刀这混货是个要面子的,田三七给他赚足了面子!田三七伤,他抬;若死,他埋。自古以来,无论人好人坏,猛将总有追随者,这就是原因,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投奔圣人大义,暴力不只代表虐待!

要说情绪起伏最大的,那当属三连留守排,他们也挣到了团里的嘉奖。

在**团,三连的战斗力是最差的,而他们这个留守排在三连是最差的,那么……这个嘉奖对于他们这些**丝而言,根本不是嘉奖那么简单。那王朋虽然被嘉奖得顺了拐,可好歹还能走路呢,三连留守排现在连路都走不直。

怎么样?战场上了!鬼子见了!担架抬了!枪也捡了!跟着冲了!闭眼打了!哥虽然一直哆嗦着,你行?知道啥叫炮声隆隆无极限么?懂不懂什么是战火硝烟?子弹刮大风是什么场景?小样儿的知道嘉奖是啥意思不?嗯?噗通——吹着牛b掉沟里,眩晕得很幸福。

以为这些货热乎两天也就过去了,到现在近一个月了,还嘚啵嘚啵没完没了,无名村里走到哪都能听见他们嘚啵,这哪是吹吹牛b那么简单?这不成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一个个的缺?三连长郝平烦得终于下决心,通知,让留守排把他们带回来的那些枪都交上来,往主力排匀发,让他们嘚瑟!

通知刚刚下达,指导员杨得士回来了,渴的进门先找水喝。

郝平不禁问:“老杨,你这些天忙忙叨叨的到底干什么呢?”

“组织成立女兵队。”

“女兵……队?”

“对。他那么烂个九连都能有女兵队,咱为什么不能有?虽然枪不够,可抬担架做运输忙后勤照样能上手,绝对不能让他九连一枝独秀!咱这方圆大,人多,说成立就成立,规模更大!觉悟更高!绝对压他九连一头!”

郝平一琢磨,还真是哎:“你这事办的……漂亮!”

“用不着夸,我这人是先做后说,实话告诉你,一会儿就列队了。怎么样,跟我去参观参观?”

“那还用说!现在就走!”

……

无名村的操场上,一支参差不齐的队伍乱七八糟站列着,着装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好不壮观。

当面站着两位,一位是三连连长郝平,一位是三连指导员杨得士,不过这二位的面色似乎不太好。

“老杨啊,我的意见是……让她们散了吧。”

“咳……嗯。”杨得士全无精神,摘下眼镜在衣角上抹。

郝平抬手:“那个……先散了吧。啊,先回去吧。”

一众女人个个纳闷,说是要成立女兵队,高高兴兴大老远来集合,怎么才站站就散?可也不好跟领导多问,散就散吧,一个个踮着小脚扭歪扭歪各回各家。

……

不是所有的模式都能复制,酒站的女兵队之所以能够成为女兵队,是因为她们都是逃难逃出来的,她们都是大脚,小脚的早死在逃难路上了;无名村方圆再大,积极性再高,也都是世居的当地人,想找出一双大脚女人来……难!

这个问题,直到女人们站了队之后才被二位领导发现,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尴尬,只有他们二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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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4章 调查

“不许再闹!再闹青山村九连就来了!”

“奶奶,青山村九连都是诈尸鬼吗?”

“当然是!青山村的人早就死光了,青山村没有人,他们当然是诈尸鬼。8小 说`”

“诈尸鬼也能当八路啊?”

“看来能。”

……

“青山村九连……”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少佐坐在舒适的椅子里,盯着铺在办公桌上地图的某个点,嘴里下意识重复着。

当初被打残废的队伍狼狈回城后,说明了在青山村遭遇的一切,**团根本没中毒,那个青山村九连嚣张到敢在石桥打阻击,嚣张到敢在炮楼外一里击毙带队的大尉,嚣张到有重机枪有碉堡,最终导致整个进攻中队在阴险的埋伏圈里损失惨重大溃败。

听掉了下巴的少佐还没来得及找那临时代理中队长的中尉送好好谈谈,那中尉已经急不可耐地把他自己给剖了,一个拦着的没有,不只是那些参战的各层军官,这也让包括宪兵队长前田在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担责的人有了,后边什么都好说,这次意外失败将会以‘代理指挥员指挥失当’而定案。

少佐于第二日再次派出一支部队出城,目标青山村以南,酒站;目的只有一个,报复,泄愤。人影没有,尸体不见,能做的只有烧,把酒站烧成灰,烧平,除此之外什么办法没有。`

事过一个月,这件事又被提了起来,此刻,上川千叶站在少佐的办公室里,他已经不算现役军官,但仍然穿着鬼子军装,只是肩头无军衔。

“我们派出的人越多,越难找到他们,这是必然的。山地,游击,靠规模根本不能改变什么,增加的只是消耗而已。我希望你能支持我的想法,我要的人并不多,酒站这个位置很适合磨合队伍,我打算从这个点开始。”

少佐抬起头:“你需要多少人?”

“可能要十几个,我还没想好。另外……我还需要其他支持,需要掌控的很多,装备,保障,情报……”

“可以。你的方案我批准了,去找前田吧。”

上川千叶向办公桌后的少佐郑重颔,然后转身一瘸一拐走向门。

……

阳光下的街,热闹喧嚣。

嗡——猛地一阵引擎咆哮声,街上突然间大乱,行人惊慌四闪,一辆九七式侧三轮摩托车冒着蓝烟在街上画龙。

“吁——啊——闪开闪开快闪开啊……走路不看后边吗……哎呀我……”驾驶摩托车的人比街上的行人更惊慌,太子型的摩托车把在他的手里左右猛晃。`刚刚绕过了一个过街的孩子,接着擦倒了另一位街边行人,勉强躲开了一个耳背的老太太,挂烂了旁边的水果摊,终于一头撞在个门边墙,街上才安静下来。

一个警察爬出了摩托车侧斗,踉踉跄跄捡起掉落的警帽;驾驶位爬下个黑衣人,摘了墨镜捂着他脑袋上的大血包咧嘴。

看着被撞得冒了烟的摩托车,警察傻了:“这让我咋交代啊?完了完了完了……”

黑衣人捂着脑袋上的大包尴尬了一会儿:“这回……你欠我的赌债不用还了。”

“不用还了?我的李队长,这哪是钱能圆的事啊?我们警队就这一辆摩托,队长非要了我命不可!我跟你说你不许走,必须陪着,你得帮我说清楚,你得说是你拿枪逼我教你骑的!”

“说好的是买卖,成我逼你了?”

“我不管!”倒霉警察已经满嘴哭腔。

黑衣人无奈:“唉——这样吧,先想法把车弄宪兵队里去,我找个皇军修修。你还哭咧咧个屁啊!把车拽出来啊!”

一个嗲里嗲气到极点的女声突然出现:“都撞进去了,何必拽出来呢。”

听得黑衣人一哆嗦,缓缓抬起他的眼,看清了旁边的大门,看清了牌匾,春秀楼三个大字总是熠熠生辉,牌匾下的女人不是金春秀就怪了!

这一瞬间,黑衣人的那张阳光的脸忽然变得很沧桑。

这一瞬间,浓妆女人那张脸得意笑得直掉脂粉。

这一瞬间,他们注视着,忘记了行人,忘记了街,忘记了冒烟儿的摩托车。

“我不是故意的。”他说,说得淡淡。

“哎呀,都客气到这份儿上了。”她一脸夸张的惊诧:“分手了不要再来找我。这谁说的?”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臭不要脸的小白脸!”她突然又开始咬牙切齿,变脸的度如闪电。

“曾经,我是这样的,但现在,我是我。过去的都过去了。”

“呸!老娘就过不去!”

“能不能理智点?”

“我理智得了吗!”

“能不能给我些时间?”

“不能!听说那个小骚蹄子不是挺有门面吗?怎么不敢让她出面呢?我正好奇这天仙长什么样儿呢!”

这一幕,连那倒霉警察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道:“金妈,你这……就不应该了。人家都……”

“闭嘴!”女人猛朝不识趣的警察咆哮:“他的借据,我那柜上都攒了两千了!两千!知道两千怎么写么?算算你几辈子能挣出来?再加上现在撞坏这墙,你替他还啊?你替他还啊?你还啊?”随即再次转向欠款人怒指:“李有才,今天要是再不给老娘个说法,我捏碎你那李家的根!”

轰——街对面倒下观众一片,等着看的是个凄惨爱情故事,结果是个赖账追债的烂街戏,满街这坑!

吱——刹车声响起。

哗啦啦——刚刚摔倒的观众们慌不迭爬起来跑,场面转瞬冷冷清清。

一个鬼子从刚刚停下的摩托侧斗下来,看看周围,看看现场,最后看李有才,笑了,用非常流利的汉语道:“李队长,真巧,我在找你。”

“上川先生?”

“我需要人帮忙,前田向我推荐了你。”说到这里,上川千叶不自觉地朝那浓妆艳抹的愤怒女人看了一眼:“现在……是不是不方便?”

“方便!非常方便!”李有才二话不说就往上川身后的摩托车后座上跳,危难时刻让皇军给救了。险!

摩托车远去,伴随着渐远的对话声。

“上川先生,能不能……帮忙处理下那辆摩托车……”

“可以,前提是你得帮我弄清楚九连是否参与苦水溪……另外,我想知道一枝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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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5章 糖水蜜桔

一个月前的战斗结束后,负责打扫战场的九连代表是石成,当然,这种事真正的幕后掌柜是小红缨。当时胡义这个不干正事的九连连长正在忙着修理大狗,秦优这个干正事的九连指导员正在忙着阻止胡义修理大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些枪支,弹药,参战单位多,并且不是一个团,谁都不好意思表现得太不要脸。

不过这次,小红缨一反常态,大方得出乎所有人意料,集中了缴获的枪支弹药之后,让石成安排,当场先让王朋连和陈连随便拿,两位友军连长根据缴获的数目,大概估算出自己该拿的一份,结果小红缨让石成出面额外又给王朋连和陈连各塞了一挺歪把子机枪。

王朋心说亲家就是亲家,贴心!

陈连长心说今天的九连还是当初的九排,大气!

高高兴兴走了友军之后,小红缨才站到了台前,二连和三连的两个排长都没抱多大希望,对外人是面子问题,轮到自己人这缺德丫头肯定要算账了,不料她告诉二连留守排排长,随便挑,你们不是喜欢刺刀么,捡那有刺刀的拿,该拿多少你自己订,最后连打酱油的三连留守排都混上了人手一支七九步枪子弹二十发,简直做梦一样。

这样分下来,缴获的枪支弹药九连没剩下多少,所有人都觉得,丫头长大了,她快要变成大姑娘了。没有人注意到,女兵队老早把鬼子的行军装备集中在另外一边,全是鬼子的,钢盔,军鞋,绑腿,水壶,饭盒,背包,挎包,皮盒等等等等胡乱堆压在角落,她们低调地忙完了这些,又去收集所有的衣扣,军装外套,一切都以鬼子尸体优先。

有些细节,是一般人想不到的,这支进山的鬼子队伍与以往的扫荡鬼子不同,他们原本不是来战斗的,而是要去大北庄驻扎。所以……他们携带的某些配给也同以往不太一样,至少更多。

石成领着他带来的两个战士离开了大北庄,踏上返回酒站的路,同时,大北庄里九连那个窝,多出了一个大包袱。所有人都没意识到,九连中奖了】%style_txt;。

……

在这个下午,小红缨出现在炊事班大门口,手里拎着个破包袱,沉重得几乎拖了地,隔着空荡荡的炊事班大院,歪着小辫儿满头汗,朝蹲在厨房门口抽烟袋的牛大叔笑嘻嘻。

“你瞅瞅你这个熊样儿!又缺了什么德了?今天锅里没剩饭我告诉你!”

牛大叔的话小红缨当作没听见,拎着破包袱晃晃荡荡穿过院子:“嘿嘿嘿……屋里跟你说。”

牛肉罐头,牛肉罐头,不知道什么肉罐头;鱼肉罐头,鱼肉罐头,不知道什么鱼罐头;一盒一盒往牛大叔的破柜子里摆。

“送给伤员的那份我留出来了,这些只许你吃。”

牛肉干,马肉干,鱼肉干,不知道什么肉干,一个个防水纸包往牛大叔的破柜子里塞。

最后拿出一盒特别的罐头,直接递在牛大叔手里:“这个肯定最好,一会儿你就赶紧消灭它。”

牛大叔仔细端详着手里的罐头,糖水蜜桔!笑得眼角微红,好像被烟呛到了,故意咳了几下,才说:“肯定是甜的,我受不得这个,你揣回去吃。”

“这个有两盒,我已经留了一个呢。”小红缨说瞎话的时候,按理说牛大叔应该能看出来,但这次他没看出来,其实这是唯一的一盒糖水蜜桔罐头。

“哪来的这么多?”在牛大叔眼里,眼前那张得意小脸就是他的糖水蜜桔,每一次看着都甜到心里。

“嘿嘿嘿……多了去了!那些鬼子可能是想在山里过年呢!一个个背包装得这个满啊,我第一次见着这么多罐头,咱过草地的时候要是有鬼子打该多好。上回给你带的烟抽完了没?包袱不够大,石成个懒鬼只塞了这些。”闷头翻包袱的小红缨把十几包烟随手往炕上撇,然后开始往外掏一个又一个的‘味增’包。

牛大叔继续猛抽烟袋,看着他手里的糖水蜜桔罐头,又被呛得阵阵咳嗽,直到咳出泪来。

……

每次看到那双小辫儿在阳光下穿过操场的时候,周晚萍都想笑。

现在,那双小辫儿又出现在阳光下,正在穿过操场,不过这次她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似乎很重,坠得她那小身板不直溜,扭歪扭歪像醉酒。

周晚萍不得不老早打开了宿舍的门,迎出了好几步,笑道:“偷手榴弹去了你?咯咯咯……”

“小点声!”她两只大眼贼溜溜四下里转悠着说,结果周大医生笑得更厉害。

她进了门,周晚萍的宿舍门随即关了。

抹把汗,从挎包里掏出一瓶酒,摆上桌,接着是第二瓶,第三瓶,第四瓶,第五瓶。五瓶清酒,每瓶都贴着漂亮纸标:‘月桂冠’。

“你的手榴弹!还笑!”

周晚萍已经被这五瓶鬼子酒惊喜得挪不开眼:“这……真行啊你们!”

“破玩意又占地方又沉,石成就带了五瓶来,其余的下回再说吧。”

这句话终于说得周晚萍猛地捧起那张小脸,狠狠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猝不及防的小丫头眼冒金星坐在床边直迷糊。

不久后,小红缨离开了卫生队,小红兜里揣着两包梅干开心笑,葵花兜里也揣着两包梅干笑嘻嘻。

……

当小红缨扭歪到了团部大门口,大门外站岗的两个战士唰地一声猛立正,差点把红缨同志惊出个大马趴。

“神经病啊!”

一个战士尴尬笑笑:“一直想找机会给胡连长打个立正,可是他……呵呵,太忙,我们哥俩在岗的时候压根都没机会见着他,只好把你当九连代表了。”

“哦?这样啊……那……我退几步,咱重新来一遍。”

“啊?”

那双晃眼的辫子刚刚出现在大门口,团长的视线便已经穿过敞开的屋门看了,看她晃悠到门口,才挑眉毛懒开口:“哎呀,稀客啊!敢问……您有何贵干呢?”

小红缨的一脚跨进了门槛,另一只脚倒是不急着往里迈,直接倚在门框上:“伸冤!”

“你伸冤?”坐在桌旁的陆团长忍不住把身姿放正了,故意伸长了脖子把小红缨从上到下打量一遍:“你伸冤的话……那得活活冤死多少人?”

“凭啥又关狐狸?”

“凭我是团长!”当着小丫头,陆团长根本不遮拦。

“无耻大恶霸!”

“小同志,说话要客观,不能把群众对你的评价往我头上戴。”

“你……”

“我怎样?我告诉你要不是我心软,连你都一起关!有群众刚才已经到我这告过你的状了,劝你别嘚瑟!”

“他是群众吗?他是个癞皮狗!这个臭不要脸的……”

“是不是群众你说了不算!我警告你不要再污蔑群众。”

翻着白眼看了看屋顶,嘀咕道:“算了!”然后后脚跟着迈进了门槛,迎面朝陆团长走。

“哎呀?干什么?想动手?我可要叫警卫员了!”

停在陆团长面前两步远,小红缨从她口袋里掏出个物件,在陆团长面前晃了晃,接着放在了桌面上:“嘚瑟个够吧你!”

“贿赂我也不好使!”

“贿赂你?做梦!我宁可当是丢了!”小红缨掉头离开,头也不回,倔强的小辫儿消失在阳光下的大门外。

确定那小身影彻底消失出视线,陆团长才露出了开心微笑,笑得像个孩子,拿起了摆在桌上的物件,一块手表。

精致,漂亮,皮带,金属表壳,白色表盘上有四个显眼的字母:cyma。陆团长不知道这是瑞士西马,何必知道呢,只要是手表,便已经是贵重二字。

等老丁回来,他必然吃醋吧?看他以后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拽怀表!我酸死他!陆团长这样想。

幸亏现在天气暖和了,挽起袖子不凉!陆团长这样想。

过去总不想去师里开会,现在不介意了,不再是个‘没有时间’的团长。陆团长继续想着,小心翼翼地拿着,生怕他粗糙的手毁了那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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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6章 下午的阳光

下午的阳光,晒着大北庄,晒着禁闭室,晒着窗外的墙,暖得人欲睡。

一个八路军横坐在没有窗的窗台上,背倚着窗的一边,一脚蹬在窗的另一边,侧望远山。

窗根底下,一个穿军装的丫头坐在地上,背靠着窗下的墙,小辫儿在微风中散漫地晃。

“他摆明了就是要关你,我看他根本没理由。”她一边说着,一边撕开她手里的饼干包装,一双大眼不由自主地开始亮。饼干袋里除了饼干,还有糖,红绿各色,这是鬼子军用饼干的独特之处,鬼子的军用饼干都配糖。

“这是爬山的好天气。”他自语。

她从饼干袋里拿出一块红色的小糖豆,放在舌尖上轻舔了一次,再放入小嘴慢咀嚼,咯嘣咯嘣响,美滋滋说:“这个是酸的!你要不要?”

“都给我我就要。”

“想的美!”她又拿出一颗绿色糖粒放入嘴,咀嚼着说:“大狗那个臭不要脸的刚把我也给告了……说我虐待他,跑团部里嚷嚷要吃饭要自由呢。”

他的视线无意中转向了卫生队方向,远远的,一个担架正在被抬出来,那应该是一具尸体。忍不住猜:“田三七么?”

她停止了咀嚼,闻声也朝卫生队方向扭头,看着那远远被抬走的担架眨巴几眼:“不像。”

抬尸体的担架后来被建筑遮挡,于是他继续看远山,于是她继续吃糖。

“到底还有没有办法让我出去?”

“我是没办法了。”她吧唧着甜丝丝的嘴舌:“要不……你学我得了,当个夜行侠,我陪你!”

“……”

“怎么样?”

“不怎么样!”

“哎?不对啊?你怎么忽然这么想出来呢?你说你急着出来想干什么?”

“大姐,谁关进来不想出去?”

“笨蛋呗!”

“……”

“看什么看?”

他猛一俯身,将她手里的饼干包●style_txt;夺了。

她立即翘了辫子,噌地跳起来,爬进窗去反抢。

……

浑水河,如丝带,在那里,蜿蜒出一个u形来。阳光下,河水静静流淌,河两岸,有人影在忙。大片的灰烬颜色中,几顶军用帐篷格外显眼。

酒站村里干活的是百姓,酒站里忙碌的大部分是女兵,这里既是废墟,也是工地,重建工地。

步枪一丛丛地架在空地,远看像是五六十个忙碌的伪军,近看才知道她们全是女人,一色伪军穿戴,衣装都显大,临时穿的,只是没戴帽子,武装带反而全日式,人人有,日式子弹盒日式水壶日式挎包这些不说,工兵铲,鹤嘴锄,带锯,镰刀,短柄手斧各类绳索等等等等,各种工具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虽然重建工作才开始两天,虽然女人是主力,但是这些工具装备让她们进行得非常快,都是战利品,不只是尸体留下的,鬼子溃逃中撇下的更多。

说来可笑,鬼子烧平了酒站,但是酒站的重建也算鬼子参与了,至少是赞助商。

秦优卸下了肩头的圆木,喘粗气走进其中一个帐篷。帐篷顶端垂吊着一盏崭新的马灯,李响在帐篷里,刚刚做了个临时用的小木桌,正在摆弄着折叠锯。陈冲曾经试用了,回来告诉李响说这折叠锯纯属扯淡,用这破玩意锯断一根木头能活活累死人,李响并不在意这评价,起码这玩意不占地方,凭这一点就够稀罕。

一口气灌了半缸子凉水,秦优问:“你那边干得怎么样了?”

李响把折叠锯收起:“碉堡底部清出来了,不过这次要加大些面积,可能还得挖一天。”

“你说……既然修一回,那石屋再加一层行不行?”

李响看着指导员的胡子茬,心说你打算修炮楼么:“加层就得加厚,费劲着呢。”

“那就放在最后,反正不急。”秦优打定了主意,虽然他不是指挥战斗的料,但是事后,通过战士们还原战斗经过,如果石屋的射击位能高一些,鬼子会死更多。

李响往帐篷外走了,一点金属闪光划过秦优的眼,令他下意识朝李响的裤兜位置看:“等等。”

一个手电筒被秦优从李响裤兜里拽出来:“缴获的?”

李响尴尬挠挠头:“嗯。”

“清单上怎么没记呢?”秦优推开电门,手电亮了,帐篷顶出现淡淡晕光。

“连长说……我需要的物品不必上清单。”

在九连,李响拥有战利品的优先使用权,这是胡义定的。其实只要李响愿意,团长也照样会给予他更大范围的特权。当然,这份特权有时候可能也会被某些不良分子稍微利用一下。

关闭手电筒,拿在手里掂着,秦优又问:“就这一个吗?”

“呃……四个。”

“咳……你……一人用四个啊?”

“秦指导……我……觉得……”

看着李响开始讷讷,秦优猛然想起什么,赶紧抬手打断他说话:“停!得得得!你可别往下说了,再说你又要退伍了吧?”随后把手里的手电筒朝李响摆了摆:“既然你有四个,这个借我使了,如何?”

“当然行!”李响立即恢复了自然,然后走出帐篷,可是没几步又停下来,回头补充说:“秦指导,电池我也有,需要的时候尽管来找我。”

“……”

帐篷外的阳光好刺眼,淡化了热火朝天的下午。

……

下午的阳光洒进窗,晒得办公桌面暖洋洋,晒得交叠搭在桌面上的皮鞋也暖洋洋,李有才歪在办公桌后的椅子里,发呆。

上川千叶想知道青山村九连是否参与过苦水溪战斗,想知道一枝梅是谁,他并没多说其他,李有才也没多问。李有才从不多问,该知道的不需要问,不该知道的更不需要问。他早知道上川那个瘸子试图在组建什么,虽然他没兴趣知道那是什么。

一枝梅?是谁?爱谁谁!这个绰号土掉渣,路上摆个梅花就捡?打的是傻子挨打的也缺,吃饱了撑的都,死了也该!

转念不再想这个,改想她。

明明知道她是谁,努力装作不知道她是谁,这感觉,比当汉奸还累。

她已经给予足够的情感暗示,但他仍然假装没看懂;她是为了他而想与他么?不可能!除了一张虚伪的面孔,他什么都没有。那么,敢接受么?敢么?敢么?他无数遍自问,无数次无结果。

咣当一声房门开,惊得李有才跌下了椅子,不敲门直接进来的肯定是太君,慌慌张张爬起来准备鞠躬呢,抬起眼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嗬,李副队长,何必行此大礼呢!”说话人一身笔挺中山装,年纪二十五六,仪表堂堂小白脸,头发后拢抹得又平又亮。

“赵秘书?什么风把您……”

咣当又是一声响,赵秘书用脚把办公室门踢得关上了,随手拎起身边的椅背,把椅子拽到了窗边摆了,稳坐,跷二郎腿,而后定定看着李有才不说话。

“我……给您倒杯水。”

“有人看见林秀了,而我好奇的是……当时她和你在一起?这个故事就有意思得多了!”赵秘书用皮笑肉不笑向李有才展示一种怒不可遏。

此赵秘书,便是当初与警队副队长争林秀的那位,因为李有才这个搅屎棍子,在宪兵队大牢里关了七天,吓得差点找不到北。如今嚣张登门这样问,该怎么圆?李有才头疼。

“不说话?信不信我能活活捏死你?”

圆不了,无解。结束了快速思索的李有才松了一口气,反而语重心长道:“我……后悔了,其实我现在很想把她还给你。”

“……”赵秘书有点懵,难以理解,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时候的事说起来……很复杂,一言难尽。我呢……早活够了……用不着你动手,我自己死。”

“跟我耍愣头青!”

“你不信?”李有才忽然笑了,笑得很真诚:“十一天后,你来给我收尸。”

“……”这话说得赵秘书差点忘了他是来干什么的。

“我觉得……十一天……够我料理后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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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7章 靠山吃山

赵秘书离开了侦缉队,一路上他聪明的智商仍然在考虑李有才说的话,越琢磨越不对劲。半个小时后,他又重返侦缉队,李有才已经不在了,人说他们的李副队长应太君之命出发去绿水铺搞情报,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知道,估计得好些天。

果然!赵秘书差点气炸了肺,现在想想,他李有才啥都没有,唯一一个亲哥哥李有德,那是惹不起的主,还是断绝了兄弟关系的;没家业没积蓄反而一屁股债,现在一消失,上哪找去?至于林秀,事先倒也简单调查了一番,但是没结果,这说明林秀肯定不是住县城里,应该是在县外周边。

跑了,李有才肯定是跑了,这是赵秘书唯一能想到的答案,现在他有点后悔,应该低调一点进行,作为一个‘上等人’,嚣张惯了,结果打草惊蛇,还能有捏死那个小臭虫的机会么?你个垃圾活得过初一,别让我看见十五!

优越的赵秘书把自己当上等人,倒霉的李有才总是把自己当下等人,不同的人生观不同的阅历,导致不同的命运,还有……不同的行事手段。

……

前脚把赵秘书忽悠出门,李有才后脚便离开了侦缉队。只有‘小人’才了解‘小人’,李有才自诩‘真小人’,如今赵秘书这个上等人找上门了,结果好不了,从此将要告别幸福生活,直到被活活整死。

换做别人,想到这里会紧张,沮丧,叹命运,可惜李有才不是这块料。他在阳光下穿过了街,压低黑礼帽,墨镜后的微笑一如往常,在烟摊上买了包烟,放下钞票不必找零钱,高兴得卖烟孩子朝他冒鼻涕泡问:“李队长,你又赢啦?”

从第一次请林秀吃饭的那天起,李有才开始学抽烟:“我什么时候输过?”

“我以为……你给钱正好的时候。”

“小兔崽子!我这汉奸给你当得了。”

狗汉奸沿街继续走,后来停在街边的一个电线杆旁,叼上一支烟划着火柴点,抽着烟,看街来街往。当那个烟屁股被他踩平在皮鞋底,当他继续向前∞√style_txt;走,那根电线杆上多出了一个不起眼的三角符号,粉笔刚刚画的。

……

一天。

两天。

三天。

四天。

五天。

第五天深夜,青山村的残垣断壁中燃起一堆篝火,篝火旁坐着一个八路军,宽眉细眼古铜色脸,静静守着篝火添柴。

盼着出狱,今天一大早出狱了,苏青亲自到禁闭室开的门,跟汉奸约定的联络方法第一次被启用,李有才点名要见胡义,约青山村。与周晚萍的约会只能再推迟,当即启程,天黑后抵达酒站,了解了一下酒站的当前情况,跟老秦做了些交流,夜深后到青山村废墟来等。

“别来无恙?”

胡义闻声抬眼,火光多面出现了一张笑嘻嘻的贱脸。

“出息了?怎么不戴你那破玩意了?”

李有才在篝火对面随便扯块烂木板坐下来:“说了怕你嫉妒,我现在幸福了,不用整天戴着了。”

“你是怕摔死吧!”

狗汉奸笑了:“真酸!”

“有屁快放,找我干什么?”

“两件事。第一,找你帮忙。第二,第一件你要是不答应第二件我就不说了。”

“……”

“别跟我说你不是商人啊,你吓唬不了我。纸老虎!”

胡义十分无语,这李有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托生,还是上辈子欠他什么了?

“说第二件吧!”

这让狗汉奸眼睛一亮,交往了这么久,太清楚胡义的为人,他从不轻易承诺,但他永远在努力做到。

“……所以,我这是来刺探情报的,苦水溪那一仗有你们九连的事没有?”

“没有。我们老早被你那狡猾的亲哥哥分兵引开了,苦水溪战斗是北面的友军部队进行的。”

“嗯……还有,一枝梅是谁?”

这个问题胡义先是一头雾水,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九连根本没有一枝梅,这是鬼子一厢情愿。”

李有才若有所思看着胡义,最终点点头:“上川正在组建一个小分队,据说还找了神枪手,十有**是要把你们当目标,留神吧。我估计……也许半个月后该能成型了。”

“……”

“第二件说完了,这回我得说第一件了!哎,哎哎?”

胡义不得不跳出思索状态,重新看对面的汉奸。

“梅县以南,兴隆镇以北,有个赵家堡。五天后,赵家堡里有人要过大寿。带上你的队伍,平了那个汉奸窝!离开的事我给你们料理。”

赵秘书为什么嚣张?不是因为他才高八斗,而是因为他赵家;赵家为什么嚣张?不是因为赵家大,而是因为赵家有个能人,人称赵二爷,不但人脉广,跟吉田商社也有勾连,他是赵家的大树,是赵秘书的亲二叔。

鸡毛再漂亮,也斗不过黄鼠狼。赵秘书这个眼高手低的纨绔,怎知江湖险恶?李有才这条整天爬臭水沟的泥鳅知道,动赵秘书,治标不治本,事后他李有才的下场绝对好不了,所以……只好砍树了。一劳永逸!别人是万万不敢动这个念头,唯独他李有才敢,因为他是个赌徒,筹码还偏偏是八路!

名人过大寿,怎会有人不知道,所以李有才像逗傻子一般告诉赵秘书十一天后给他收尸,而赵秘书愣是没能把他靠山二叔的寿辰关联起来。听者何其蠢,言者何其歹毒!

“……那天汉奸多的是,对你们来说这可是大丰收!你我算双赢!”

胡义并没有什么表情,静静听狗汉奸叨叨完了,才答:“不巧的是……我现在没队伍。光杆司令。”

“什么意思?”

“你说呢?一个月前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你们……拼光啦?”狗汉奸的下巴不知不觉掉下来,惊讶成雕塑,透心凉!

胡义心里反而闪过一种莫名的惬意:“我觉得……你也不是无路可走。来九连吧,我送你个排长当当如何?将来……你可以亲自带领人马,杀到赵家堡去报仇雪恨。”

“不仗义!你太不仗义了!”李有才哭丧了脸,猛地黯然:“这个有关系网那个有靠山,就我李有才舅舅不疼姥姥不爱靠犯贱活着,死活没人管……”他将手里的木棍狠狠摔进篝火,瞬间腾起亮焰一片。

“或者……你还可以去找你哥。”

“你还说!你再说!”狗汉奸破天荒地朝篝火对面的胡义激动着,指着,后又颓然放下手,呆望篝火:“你也是一路货……你还不如我呢。”

篝火边的两个人就此沉默。

一段时间后,军人再次开口:“本来……我约了人去爬山,看来不得不再推几天。”

“……”

“平赵家堡我确实没辙,如果只干掉那个赵二爷倒简单得很。”

“你是说……”

“我去。”

狗汉奸的脸上一点点出现无声笑容,直到快要咧开嘴,突然从一侧黑暗里传来另一个声音:“这回你必须得带着我!”

军人的眉毛无奈皱在一起,看着仿佛头上长了两个角的小恶魔身影越晃荡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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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8章 拜寿

春风,平原,小路。`

小路上前后行走着一大一小,大人是黑鞋黑裤黑外套敞怀,内着白衫头戴黑礼帽,斜挎一把漂亮的盒子炮;小人是黑裤花袄,小辫儿飘飘手拎一截柳条。

小红缨从未这么高兴过,天气很好,风不大不小,一望无垠的广阔春光让她忘记了渺小,路过水塘她扔石头听响,路过树林她扔石头打鸟,什么都没路过的时候,她扔石头折腾胡义。

杀一个人,对胡义而言比跟小红缨同行更简单,扣动扳机要比躲避从身后飞来的石子容易得多。不想带着她,可她像个狗皮膏药,扯不开撕不掉,用一百个理由来说明锄奸这种事情有多么简单,简单到只是一次旅行;再用二百个理由说明她比狐狸精更靠谱,是可以信赖的助手,不是包袱。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还没想。”

“你说……那过寿……肯定有桂花糕吧?等我吃到了桂花糕,你再开枪好不好?”

“你确定你是来给我当助手的?”

“一开始我是确定的。如果有桂花糕我就不确定了。”

“你还说你不是包袱。 `”

“我当然不是包袱……如果我能吃到桂花糕的话。”

“……”

于是,这一大一小经过了赵家堡,却没停,继续向南,一路走到兴隆镇。胡义用从李有才那没收的钱在镇上买了些礼品,他决定办事那天堂堂正正进赵家堡。

同时……他给她买了好大一包桂花糕,她一路吃,没再朝他扔石头。

他忽然现天气格外好,风不大不小,一望无垠的广阔春光让他忘记了他的渺小。

后来,太阳落山了,又升起来,到了第十一天。

赵家堡外,路的远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行渐近。

大的是黑衣人,一脸阴郁,风经过他之后都凉下来,变得凛凛。

小的穿花袄,吃着桂花糕满脸渣,一双清澈大眼望着赵家堡。

“你确定让我和你一起进去?”

“嗯。动手前我会给你信号,别贪嘴,见信号你就出来。事后我会先向南,天黑掉头,今晚等不到我你就直接返回。”

她望着赵家堡,纯真小脸转眼严肃起来:“没问题!你信号别给太早啊,至少得等我吃饱!”

……

赵家看门的看着这一大一小组合实在够怪,但是对方手里提着的贵重礼盒说明必有来路,笑问:“您是……”

黑衣人将礼品摆在柜上:“这是李副队的心意。”

老远就看出他是侦缉队的狗腿子,果不其然,给李有才跑腿的,这家伙装得这个冷酷,太失败!关键你想装冷酷就不该带你的吃货孩子蹭饭来,这多掉价啊?你瞅瞅她那嘴,糕点渣子还没抹净呢,伸脖子瞪眼往院子里的席上盼望。

进了院小红缨就花了眼,几十席啊,满鼻子里全是香,推杯换盏吆五喝六人声鼎沸。不只有酒席,院子里居然还搭了戏台,一个大花脸穿着戏装正在台上哇呀呀唱得欢,看得小丫头迈不动步了,那么大的眼睛也不够使,纠结在菜香与艺术冲击之间,全靠胡义在前头扯着走。

奔着角落,选了张偏僻桌子,坐远处的都不是能耐人,胡义都不用开口,刚往这里一站,哗啦啦起来好几位,换别地方坐去了。都知道侦缉队的狗腿子不是人,这位瞧着更不是好东西,衣料子贵枪也贵,定是黑透了,跟他坐一起万一不留神说错点什么能毁一生!

东张西望中坐下的胡义开始仔仔细细地观察环境,院子不小人不少,墙挺高,开了枪肯定跑不了。枪不能在这里开,接近,控制,把目标胁成人质,让所有人以为是要勒索,出大门后择机动手是上策!

行动计划在几分钟内基本思考成型,望向主席,当中一位富态老者高坐,目标确定,挟持起来不难,关键在于向他接近的过程。

“能不能管管你家孩子?”

这个问题打断了胡义的思索,把他的僵尸脸转向说话人,一时不懂状况。

“看我干什么?你看她啊!”说话人挥动手里的筷子继续愤怒着。

看桌面,凡是不带汤的碟子居然都空了;再看小红缨,正在系包袱,包袱底下直冒油。她还一边朝那愤怒人解释:“没办法,我赶时间。”忽然又因反应迟钝一翘辫子:“哎?你说谁是孩子?我是他媳妇!你个瞎了眼的!”

那位的筷子掉地上了,这见鬼的世道还能不能再混乱点?

可惜胡义还没拿起筷子,否则得一起掉地上,他只能定定看着小红缨那张没羞没臊的小脸说不出话来。

“不用给信号了,我这就走。忙你的。”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傻呆呆看着她拎着油包袱离席,她一边往大门方向晃悠还一边朝戏台上恋恋不舍地看,顺嘴向经过的席间打听:“这是唱的啥戏啊?”

嘴欠的答:“锁五龙!”

正在此刻,啪——枪响!

格外响,震耳欲聋,仿佛还带回声,这一瞬间,一切都静止了,时间并没有静止,而是满院子人全体静止,直到大门附近的一个护院呆呆低下头,看着他胸口上的血淋淋弹洞僵直倒下,这静止氛围才结束,猛然响起惊慌叫嚷,翻桌倒凳仓惶一片。

小红缨猛回头看胡义,然而胡义并未持枪。

胡义猛转头看主席,目标正被人搀扶着仓惶撤离。

一声大喝突又响起:“不许动!”

循声望,几个蒙面人刚刚转过影壁,个个持枪。

啪——啪——又是两声枪响,一个试图拔枪的护院倒下了:“再动杀无赦!”

看扮相,听嗓门,再配上这不眨眼的手段,胡义闹心了,这应该是打劫!信不信它都正在眼前生。

再看小红缨最后的位置,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混乱的人影仓惶穿梭,胡义抽出了枪,垂拎着,借着混乱场面,向距离他位置最近的走廊倒退着。很多人试图朝后院方向跑,但是胡义不打算去后院,因为他觉得第一声枪响应该是两枪的偶然重合,一枪在前门一枪在后门,所以枪声听起来像是响在了院子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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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九章 盗版打字机

青砖地,画栋雕梁,墙涂古色阳光丝丝漏进贴花窗。

皮鞋上覆了薄灰一层,稳步迈;932随着手臂自然垂摆,关了保险,枪机张开,经过光线时闪出幽幽烤蓝。

走廊不长,但他好像走得很慢。

有人仓惶出现在走廊一端,看到他拎着枪的黑色背影,下意识把他当成歹徒一伙而发出惊慌尖叫;有人仓惶出现在走廊另一端,看到他拎枪走来却看不清礼帽帽檐下的眉眼,仿佛整个走廊都显得杀机弥漫,下意识腿软,跌倒,瘫软在地上倒退挪着发不出声来。

他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思路清晰,要做自己该做的事,目标必须死,现在是混乱初期,要在尘埃落定之前结束这一切,然后开始寻找丫头,这是抢劫不是战场,丫头不会被关注。目标被人扶着朝后院方向跑了,所以现在他通过侧面的走廊向后院方向走,像个索命黑无常。

阳光下的大院狼藉一片,有人哆嗦有人哭,十几个蒙面人正在入场,全体手持盒子炮,衣兜里的子弹哗啦啦响,他们自然地分成了三组,几个贴着左边往院里走,几个在右边靠院墙,余者跟随为首者,大摇大摆站在院子当间,枪口四下里随意挥指。

“不是过寿么那个老龟孙呢嗯老子等着给他拜寿呢”为首蒙面人看着空空的主席位,把他手里的枪口当痒痒挠,刮蹭他自己的后脑勺,浑然不在乎他那把枪的保险关着,正处于随时可击发状态。

“那龟孙肯定奔后边了,要从后门跑吧我去追”

一个蒙面人挥挥手,带着几个人直奔中厅。

为首蒙面者在他身边的席顺势坐了,随便端起个酒杯:“跑他全家都在这呢吧我看他敢”接着撩起蒙面遮巾一饮而尽:“啧好酒”又踢了蹲在旁边哆嗦的宾客一脚:“咳这什么酒”

“我我不知道我不会喝酒我”

呯枪响,蹲着回答问题那人变成了栽倒的尸体,流淌在阳光下的血色并不鲜红,而是厚重的暗黑。

“我让他回答问题,他放的是个什么屁最烦这样的”蒙面首领甩甩缭绕着硝烟的枪口,愤愤着,又朝周围道:“都谁是姓赵的现在站起来让我看看。”

第一时间里,小红缨老鼠般一头钻进了戏台下的帷幔,她扯着包袱,手脚并用地狗爬着,嘀嘀咕咕把那些匪徒的奶奶们咒骂了个遍,一群不是人的白痴,就不能晚点出现

噗通

天下无敌的红缨同志居然也怕了一回,手脚各自滑,当场趴成个小王八样儿,瞪着大眼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大花脸,蓝汪汪地在她眼前。感情唱戏的大花脸也钻了下来,在这光线不良的戏台底下,差点把猝不及防的小红缨给吓死。

“赶紧起开”大花脸的语气非常不愉快,但又不敢太大声。

小红缨的惊恐表情唰地不见,转瞬黑下了小脸:“想以大欺小信不信我现在开始叫唤”

这毫不客气的顶撞出乎大花脸意料,他眨巴着满是油彩的眼皮定定看了那歪辫子好几秒:“好吧,我说让让,行不行”

“好狗不挡道凭什么我让”

大花脸无语,他总算明白,面对的是个胡搅蛮缠的货,索性不再说,伸手发力,一把将那小样的从当面扯开。

“哎呀你姑奶奶我还就”歪在一旁的小红缨翘了辫子又猛爬起来,其实她也不敢喊,但是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狠狠挠他个欺负人的大花脸,因为他也不敢出声。

即将要施展一挠,却止住动作没能下得去手,因为那个大花脸正在掀开地面上的一块方形板,小红缨刚才就趴在那位置上面。

黑黝黝的窖口,向下的阶梯

“呃好吧是我挡道了。呵呵呵呵呵”

傩nuo,古而神秘,是一种晦暗的祭礼,也称傩祭。在这个仪式上,人们戴上柳木面具,扮演傩神,驱除疫鬼,祓除灾邪。这种面具叫傩面具,因其诞生于恐惧和敬畏,所以傩面具总是显得晦涩,狰狞,神秘。

一个傩面具出现了,青面,獠牙,赤发。明明是光天化日之下,明明知道那是个柳木面具,明明知道戴着面具的是个人,见者仍然怕了那戴着傩面具的人手里不但拎着枪,而且不只他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一个又一个戴着傩面具的持枪人走进了赵家大院后门,让场面看起来很诡异,后门边躺着一具中了枪的尸体。

一个个从前院逃到后院的人呆若木鸡,最终有个吓破胆的人毛骨悚然地尖叫出声。

呯枪响,让那尖叫声戛然而止,尖叫者仰面跌倒,双目空空地对着蓝天与阳光。

十几个带着傩面具的人全都进入了后门,最后一位停在门内,上拴,木偶般伫立。

一个面具人面向另一个面具人:“他们说前院开枪的是劫匪。”

“劫匪”面具后的人不知是什么表情:“没那么简单吧”

“咱们怎么办”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他们真是劫匪那是他们倒霉”

地道里漆黑,大花脸走在前面几步远。

“你是哪屋的丫头”

小红缨正在把她那把大眼撸子悄悄抽出怀,转而揣进右侧裤口袋,关保险,手搭枪柄不分开。

“唱戏的,你咋知道这有地道呢”

“看来是个蹭饭的。”大花脸在前方的黑暗里自语:“我说你拎着那油包袱不撒手呢。”

“哎你怎么停了”

“到头了,当然停。”

“啊”小红缨茫然,这才走了几步远

吱吱嘎嘎响,漏下光线,大花脸正在走上木梯,上面似乎是个房间。

“缺心眼吗这地道不通外头啊院子里通到屋里这是多傻个大傻瓜修的啊”小红缨愤怒了,搁谁能不愤怒呢满心期待如今稀碎,毁人玩么这不是

“你叫唤个屁跟你有关系么”大花脸扯下他身上的戏服,推开墙边的一个柜子,露出墙壁上的一块小空间,刚好嵌着一个木箱。掏出来,打开盖子,拎出箱子里的物件。

小红缨的大眼立即直了,瞬间忘记了继续牢骚,忘记了外面的荒唐场面,忘记了狐狸是否还在进行任务,忘记了她能够忘记的一切,只顾盯着大花脸手里的物件看,看得渐渐咧开小嘴,衔不住口水。那是一支冲锋机关枪

汤普森冲锋枪,921款,点四五口径,前后双握把带枪托,五十发弹鼓。小红缨管这叫冲锋机关枪,原因是识货的国人都管这叫冲锋机关枪,这枪是太原兵工厂仿制的汤普森921,并且在每一支枪上面都打上冲锋机关枪五个字。由此,许多国人后来逐渐混淆,冲锋机关枪,冲锋枪,机关枪到底是冲锋枪还是机关枪差不多,反正吊炸天的枪都可以这么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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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0章 战乱

弹雨纷飞!

以一栋长长的房为界,枪声在两面猛响,子弹穿过这边的窗,飞过屋内空间,飞出另一边的窗;或者子弹飞进另一边的门,穿过屋内的空间,嵌入这边的薄墙。

驳壳枪对驳壳枪,有人连点,有人狂扫,也有人三枪两枪乱放,打得不敢探头,最后演变为相互伸出持枪的手,任子弹飞,任子弹击中什么,或者经过什么;屋子一边的蒙面人努力把所有子弹打向后院,屋子另一边的面具人疯狂把子弹打向前院。

像是放鞭炮,一挂鞭又一挂鞭;又像是下冰雹,哗啦啦嘈杂无尽;其实更像一场突然的雷阵雨,只不过雨声中夹杂了愤怒的咒骂,隔着一条线的上的建筑,蒙面人骂面具人是龟孙,面具人骂蒙面人是杂种。

后来,双方意识到谁都不能打过去,火力差不多,弹药都不吝啬,墙房拐角门窗柱台,这种促狭环境的战斗需要勇气。

抢匪?哪家抢匪这么多人这么多枪这么多子弹?面具人不信前院的是抢匪。

装神弄鬼?傩面具都搬出来了,好人谁玩这个?蒙面人搞不懂后院里是些什么鬼。

枪声停了,双方隔着建筑继续缩躲僵持。

蒙面人骂:“龟孙!知道厉害了吧?现在滚蛋老子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面具人骂:“杂种!我们是刀枪不入的神!能挖你心肝吃你肺!现在要替天行道灭贼锄奸!”

“龟孙你到底滚不滚?”

“杂种你怕不怕?”

“怕你祖宗个蛋!老子是青山村九连!”

面具人竟然无言以对,集体没了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狗杂种,竟敢冒充我们!弟兄们,给我打!”

弹雨再次瓢泼开来,打得这个嚣张,叫唤得这个惨,又持续两分钟才停歇。

……

最初那枪响果然是两枪,透过窗缝,胡义看到了面具人,几个人在与前院的蒙面人僵持,几个人在后院各屋进行搜索,几个人归拢那些战战兢兢的人质,将他们押往厨房集中,其中有胡义要干掉的目标,射击窗口期刚刚被错过。

没兴趣知道这些装神弄鬼的是什么人,大家都拎着枪,不用子弹说话是犯蠢。越耽误情况越复杂,要么现在设法离开,要么强打。理智告诉胡义,放弃行动离开是上策;肾上腺素告诉胡义,你该尝试一次,为什么不闻闻硝烟的味道呢?否则你为何急急关保险?你在期盼!

二十发长弹夹正在枪上,不算零散在衣兜里的三十发零散子弹,还有两个弹夹,一个二十发长,一个十发短,五十发的进攻持续力该够了!

握着枪柄的右手手指下意识微蜷,左手兜在枪管下的弹夹前,辅助稳定枪身,自然抬起双臂,微曲肘。眼,表尺槽,准星,直线于视野中点,深呼吸一次,视野开始前行。

转过墙角,两个目标在十几米距离的前方点烟。扣扳机,枪身猛地一次震颤,肘关节微酸,肩关节发痒,后座冲击力开始制造那种莫名的快感。

第一枪击中了左边的目标后肩,再扣扳机,第二枪击中了他的腰,于是视野微偏右转,另一个目标正在扭回头,猜不出那丑陋狰狞的面具后是怎样一张脸,他在抬枪,所以第三枪响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短暂,双手下意识阻止着枪口的上跳幅度,以为该打中他转过来的胸口,结果弹道直飞那面具,清清楚楚地看着那个戴着面具的脑袋震颤后,缓缓后仰,第四颗子弹继续出膛,击中正在仰倒的肩,视野重新向左微转,向已经倒地的第一个目标补射了第五发子弹。弹壳在视野里上窜,坠落,落地声格外清脆。

全然不顾有人在屋子另一面喊,视野向前,然后立即左转,行走在三米多宽的屋后巷,尚未十步,二十米距离的前方拐角突然跑出人影,扳机本能再扣,脚步不停。

第六颗子弹出膛,目标在踉跄,那不是中弹,是惊慌跌倒;第七个弹壳上窜出视野,跌倒的目标中弹,第八枪响,明显打在目标的腿,正要第九次朝他击发,一个急停中的半边身影显露在拐角边,半边腿半边胳膊大半张面具脸,只好靠向右侧墙,同时急转枪口,第九颗子弹击中在前方拐角墙砖,甚至听到了跳弹响,那半边人影猛闪回墙角后。

不停,不退,改为向左横移去靠巷道左墙,仍然向前走,枪口重新指向那跌倒目标,开第十枪,第十一抢。

前方的拐角处伸出了一只手,和一把握在手里的盒子炮,那缩回墙角的目标开始朝巷道里盲打。

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只能指望他的记忆力很好,指望他的肌肉控制力很强,然后听着子弹一次次呼啸过右侧耳畔,继续走,把视野里的准星朝向那伸出拐角的持枪手,打出第十二抢,十三,十四,十五,碎屑飞迸之间,那持枪手缩回去了,他害怕失去他的手,所以他将失去他的生命。

……

事发之时,戏台上正在上演京剧《锁五龙》,他演的是单雄信,蓝色大花脸,勾得格外漂亮,因此,他脸上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来,只是呆。

小鞋小辫儿花棉袄,小脸大眼油包袱,现在手里多出一把枪,那黑黝黝的枪口真够大,跟旁边这机关枪的枪口一样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一切都不真实,大花脸甚至当着她的面狠狠掐自己一下,很疼,不是做梦。

“你……确定你知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大眼撸子。你没见过?”她很平静,居然不紧张。

“我就纳了闷!啧啧……你这小样儿的……也能落了草?”

“明告诉你,姑奶奶我是青山村九连的!”

“哎呀我去……前院的是青山村九连,后院的也是青山村九连,你又是青山村九连……我十分好奇,你们青山村九连到底是咋地了?内讧啦?”

“我们……呸!他们也配!哎!你少扯没用的,没听见外面都忙成什么样儿了?赶紧从那窗给我爬出去,我手酸,没空老拿枪指着你!”

“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枪有多危险么?我劝你……”

呯枪响了,响在室内震耳欲聋。

噗通重重的双膝触地响,大花脸跪了,呆呆低下头,却无法找到伤口,于是失神讷讷:“你……打我哪了?打哪了?我不该演单雄信……单雄信没机会见秦二哥……”

她的小嗓子突然不耐烦得高八度:“赶紧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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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一章 谁都拦不住

胡义的m1932装上了第二个长弹夹,他停在了墙角,站在第四个面具人的尸体旁,厨房距离已经不远,他却没有继续向前,不是因为前方传来增援脚步响,而是因为刚刚传来那一声枪响。

折腾到现在,到处都是驳壳枪声,可那声枪响不一样,十有**是丫头那把大眼撸子!

一个蹭饭吃的丫头,只要低调,不该成为被关注的目标,她为什么开枪?

肾上腺素带来的兴奋感瞬间无踪,对目标的渴望完全不见,计划直接改变成寻找丫头,功亏一篑也无妨,转身急行,要摆脱,去向那特殊枪声的方向。

……

蒙面人首领正在前院纳闷,与面具人的战斗已经停止了,后院为什么又响起一阵枪?最后的一声怪异枪响他也听到了,那不是驳壳枪声,听起来比驳壳枪声更响更重,但他不关心这个,迫切想要判断后院那些面具人的情况。

一个蒙面人凑到他身旁:“排长,后院肯定出事了!”

蒙面人首领抬脚便踹:“告诉你了叫大哥,还喊排长!不长记性的……”

“呃……大哥,我猜可能是漏网的赵家护院跟他们动手,这个机会不能放,我带人抄过去如何?”

“你总算聪明了一回!”

……

敞开的木箱旁,放着那支仿汤普森m1921冲锋枪,金属机构与木质握把枪托的组合在光线里丑陋得幽幽,丑陋得很沉重,丑陋得既危险又张狂。

本来小红缨就是个小胳膊小腿,她还把步伐放得极其小,几乎是一点一点朝那冲锋枪挪,眼神那么纯真,那么清澈,流露着一见钟情般的爱恋,不眨。

这缺德玩意又恋爱了,她曾经爱上过防毒面具,曾经爱上过自行车,不知道她……算不算花心大罗卜?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爱上一支枪。她用过许多枪,她也喜欢枪,可她从未爱上过一支枪,在此刻之前。

静静来在木箱旁,木箱里放着两个五十发弹鼓,两个楸十发弹夹,箱子底部还散落着一层子弹,黄灿灿的在她眼里如金。她是含着子弹出生的,只凭一眼,便知道这是点四五口径子弹,跟她那把大眼撸子使用的一模一样;只凭一眼,便估出散落在箱子下的子弹有三百多发。

油包袱脱手坠地,将两只小手在穿着的花袄上抹了又抹,拎起冲锋枪的那一刻,她甚至害羞了,像个淑女,隐约着一种泛光的幼稚美丽!

相信,这支枪也爱上了她,当这支冲锋枪在她的怀里,似乎所有的金属线条看起来都柔和了,温顺得不再像个狂暴武器。如果枪真的有生命,那这支枪必定在幸福着。

油包袱不要了,临时在屋里翻出个布挎兜,塞进一个弹鼓,装进两个弹夹,再把剩余的零散子弹一股脑收进去。挂了满装弹鼓的冲锋枪大概十一二斤沉,这玩意也没个背带,小红缨攥着枪柄单手拎,枪口快要触了地,形象倒是挺嚣张,但感觉偏沉,她这小不点身板不适合,索性把枪歪扛在肩,这就舒服多了。

“此地不可久留!”她对自己说。原计划找个角落搂着油包袱大吃一顿,最后大不了当个委委屈屈的小人质,反正不姓赵,早晚混到结束;现在遇到了真爱,计划就不得不改改,她可没兴趣把冲锋枪临时藏在这事后回来找,哪那么容易回来?

“这枪姑奶奶必须带走!谁都拦不住!”她又对自己说,小眉梢不禁高挑,淑女形象早已灰飞烟灭,原形毕露。如果枪真的有生命,那这支枪现在必定后悔了,听说过遇人不淑,现在发现遇淑也未必淑!一见钟情害死人,日久生情更靠谱。

前院是蒙面贼,前门出不去了;后院是面具鬼,后院也没机会;院墙再高,也高不过梯子,梯子再难找,也拦不住姑奶奶摞箱子,就算是摔掉了牙,照样敢嗖嗖跑!

探头探脑推门出,绕花墙,溜拐角,闪转腾挪贼如老鼠。经验,勇气,敏捷,决心,样样不缺,幸亏她是个丫头片子,幸亏飞檐走壁轻功是传说,否则她绝对不是个好饼。

几折几转,几躲几藏,前方出现了一道长廊,看起来挺长。不走也得走,不过也得过,否则一路来都是白忙活。小红缨左望一眼,右扫一遍,甩开小腿朝里跑。

小辫儿飘飘,精美的雕梁画栋一次次在上方掠过,形状各异的透风花窗一次次把外面的光线漏洒在她的花衣裳,时明时暗,时暗时明。

“站住!”长廊里猛地响起回声,而她刚刚跑到长廊中间,那声音来自她身后,来自她进入长廊的那端,她不得不停下来,扭着小辫儿回头看。

三个蒙面人拎着枪,正在走进长廊:“你往哪跑?还看个屁啊看?给我过来!”

长廊中间,那穿花袄的娇小丫头片子转身了,刚刚扛在肩上的物件现在端在了手里,左手攥着前握把,右手攥着后枪柄,枪托夹在花袄腋下,圆形弹鼓在光线下黑得发亮。

三个蒙面人止步了,隔着十几米远看着长廊里的她,其中一个没见识的甚至不知道她手里端着的是什么,讷讷:“那是什么玩意?瞅着怎么这么怪呢?那是……枪吗?”

另外两个蒙面人正在茫然,那是枪,而且是一支冲锋机关枪,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太不真实了!它怎么可能端在一个丫头片子手里?何况那双大眼那么清澈无邪!何况她的小辫儿那么难看!配上她那小花袄更难看!再配上一支挂着弹鼓的冲锋机关枪……还有比这更难看的画面么?瞎了眼。

嗒嗒嗒嗒嗒……

冲锋枪毫无预警地开始猛烈震颤,长廊空间无限放大了暴烈的连续冲击声,点四五口径子弹呼啸起来的魅力根本不是毛瑟枪弹能够比拟,简直是一场金属灾难,那丑陋的冲锋枪已经变成了暴怒的怪物,在那个扎小辫的精灵手里肆无忌惮疯狂。

她试图驾驭,可她的力量没那么大,所以,弹道散布范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可怕,不但制造出血雾,逐渐开始撕扯一切,坚硬地面有了跳弹闪光,古色墙壁迸发出土雾,雕花顶梁木屑纷飞,朦胧了视野!

最后一个弹壳落地,清脆地跳跃几次,慢慢停止滚动,静止。

小红缨仍然端着打空弹鼓的冲锋枪,枪口还在缭绕硝烟,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耳朵里正在嗡嗡鸣响,也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手肘正在麻木着疼,呆呆望着前方的走廊尽头,几缕灰尘正从梁上落下,蒙蒙洒在三具尸体上。

是害怕么?不是。是紧张么?也不是。她醉了,陶醉,不能自拔!

现在她忽然能够理解,为什么狐狸操作机枪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狰狞。是力量!火力的力量,会使人变得狰狞,好像刚才,她明明已经无法再驾驭手里的冲锋枪,却仍然扣着扳机不肯放手,任嚣张继续。

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里不是该发呆的地方,转身继续向前,顺手拆下空弹鼓,身后的走廊尽头却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回……一切都来不及了。

顺手把刚拆下弹鼓的冲锋枪扔进旁边墙下的竹筐,同时靠着墙急急蹲下,蜷缩。

……

两个持枪蒙面人出现在走廊一端,迈过三具尸体,毫不犹豫举枪向前,长廊中间,一个穿花袄的丫头蜷缩在竹筐边,瞪着一双满布惊恐的大眼望过来,她明显被吓坏了。

随着距离接近,一个举枪的蒙面人低声问:“几个?”

那蜷在墙根的丫头却不敢说话,那双恐惧的大眼转而朝长廊另一端看。

这让两个蒙面人更紧张了,死死瞄住前方走廊尽头,同时一左一右距离拉得再开些,脚步也放得更轻。

他们警惕万分地向前走,额角渗着汗,经过了扎小辫穿花袄的倒霉丫头片子,走过了长廊的三分之二。

咔嗒——这声音不大,似乎金属响,在这寂静的长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响起在两个蒙面人身后。

一个继续端着枪谨慎前行,另一个下意识回头,然后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长廊中间的丫头片子已经站了起来,手里端着一支刚刚插上二十发弹夹的冲锋枪,歪着小辫儿拧眉毛。如果不是她那件小花袄,谁能相信她是刚才那个楚楚可怜丫头?

嗒嗒嗒嗒嗒……

又是扣下扳机不放手,又是昏天黑地的金属狂暴呼啸,二十发点四五口径子弹在长廊里刮起一阵风,胡乱撕咬掠过的一切。

也许连苍天都看不下去这个缺德玩意了,这回她连空弹夹都没来得及卸呢,两具新尸体走向的长廊那端真的传来了声响,有人即将出现,也许就在下一秒!

“姑奶奶跟你拼了!”冲锋枪直接脱手,坠落,咣啷啷——

小辫儿一甩,一头扑趴在地上,造型仿佛是刚刚被人踩死的小蛤蟆,左胳膊仿佛死前挣扎过似的伸平着,右手已经从裤袋里抽出了大眼撸子,攥着枪柄平压在胸脯下看不见,枪口和脸都朝向即将来人的那端,貌似死透一般假装闭眼,装得一副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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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二章 荒诞与脸谱

长廊尽头的l形拐角,胡义Δ步在这里,背靠拐角边的墙壁,静静看长廊尽头墙壁上的弹痕。真人才,这得是多烂个枪法,连上头的瓦都能跟着碎几块。

再次确认一遍手中枪的状态,然后放低身体,最终变成趴伏在拐角内的地面,一点点改变身体角度,一点点闪露半边视线。

一具尸体不远,蒙面人;又一具尸体,也不远,还是蒙面人;视野继续增加,视线继续延伸,整条长廊入眼,第三具尸体在长廊中段,穿花袄,扎小辫,那附近还有一支掉落的冲锋枪,于是呼出了屏住的气息,继续往远看,长廊的那端还有三具尸体。

收回微微偏出墙角的视线,背倚墙角内侧墙边坐,把枪口指向来时路,隔着墙角向长廊里说:“是我。建议你调转枪口,警戒那边。”

听到两阵枪响,都是冲锋枪的不喘气肆虐,没其他动静,这边两具尸体那头三具,冲锋枪却在长廊中段的地上撇着,她死在了冲锋枪附近,那她是怎么死的?冲锋枪是谁开的?她还摆了个面朝这头的死法,胡义猜她身体下肯定也朝这头摆好了大眼撸子,没经验的非中招不可,有经验的不留神也得被阴,好大个坑。

没有回答,但是长廊里传来了一阵短暂的悉悉索索,她果然换姿势了,靠坐在墙角后持枪警戒来时路的胡义笑了,语气却不愉快地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怎么知道我没死?”长廊里出现了回应。

“你身上没伤,附近又没血。”

“那么远你看得清么!”

“我不是靠看的,我是靠闻的。”

“吹!干嘛让我警戒,我得离开这。”

“你过来也没用,这边过不去了,你就死在那得了。”

“那咱再往前院走。”

“等等。至少我得确认后边那些装神弄鬼的没有跟过来。”

“你干掉赵二爷了?”

他不回答这个,反问:“那枪哪来的?”

“我把单雄信给劫了!”

……

后院厨房,一个面具人正在朝颤抖在枪口下的人们喝斥:“……国家危亡,志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拯救民族于水火。你们呢?你们在干什么?给汉奸过寿?替汉奸端盘子?你们算不算汉奸?跟我说说,你们算不算……”

其中一个面具人搜查了所有人,而后离开厨房,匆匆找到另一个戴面具的,低声说:“队长,手头上的人我全查了,没有。他肯定在前院呢。”

被称为队长的面具人考虑着:“他不是客,他是代表吉田商社来送货款金条的,会高调到跑前院去吃席看戏么?”

“也许……咱们进后门的时候,他往前院躲了。”

“倒霉日子!”面具队长一脚踢开了旁边的筐,现在的状况令他十分恼火,怎么这么寸,刚进后门前院就有了劫匪,后来突然又冒出个‘硬手’,单枪匹马打进了后院,生生放倒了四个面具队员又消失不见,根本不懂他是要干什么,怀疑他是漏网的护院他又偏偏穿得像个侦缉队的;刚才前后院的过渡区域又连续响起瘆人的冲锋枪扫射响,让状况更加扑朔迷离。

“各屋你都细搜了吗?确定没找出金条?”

……

前院,一个蒙面人匆匆跑至单人独席的蒙面首领身边:“大哥,那几个弟兄没撤出来,估计……”

放下了手中杯:“那你怎么撤出来了呢?”

“我……总得有人回来跟你报信儿,再说……那是机关枪响啊!我……”

“怂货!我又不聋,用你报信儿么!”蒙面首领已经想清楚了,不管那机关枪是谁放的,肯定不是面具人那边的人,否则有这大杀器早不用?直接突突到前院来不就得了,很可能后院那阵交火也与这有关,这是第三方,藏头藏尾不露面,要干什么?最烦考虑问题,头疼,没劲,闹心。

“没空再扯这个蛋,把姓赵的给我拢起来,你准备朝后院喊话,当家的再不出来挨个杀!我可不管他是不是被那些龟孙抓了。”

中厅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回答:“不用喊了,我来了。”

蒙面首领徐徐回头,看到一个大花脸刚刚从花坛拐角出现,忍不住嗤笑:“哼哼……这谁啊?”

站在桌边的怂货蒙面人顺嘴道:“我倒是听说赵家二爷爱唱戏。”

大花脸径直来到桌边:“赵家我说了算,你不是找我么,开条件吧。”

蒙面首领仔仔细细盯着那张蓝色大花脸看:“你还真敢出来啊?”

“不敢。也不想。可后院那是锄奸队,我倒宁可让你劫了,好歹你是为财,请你别再折腾我赵家人,开价吧,要多少。”

停了好一会儿,蒙面首领点点头:“有魄力,有担当,爽快,当家的样儿是演不出来的。不过……你误会我了。其实今天……我还真不是为财来的,既然你出现了,那我实话告诉你,阎王想让你死,我只是个小鬼,来索你的命!”

噗通——这是大花脸今天第二次瘫软跌倒。

“我不该演单雄信……我不该……”

“酸也没用,咱们办正事吧!”蒙面首领抓起摆在桌边的枪,指向那张大花脸。

“能告诉我……是谁么?”

“你傻?还是我傻?”枪机被打开。

“等等……只求你一件事……让我死在戏台上,行不行?”

……

一个黑衣人,满头大汗骑着一辆自行车,在乡间小路上疾驰,帽子被风吹飞了不捡,斜挎的驳壳枪套背带压不住外套飘,朝着已经出现在视野的赵家堡死命蹬踏板,一看就是县城侦缉队里的走狗。

前方路边猛跳出两个蒙面持枪人,惊得骑车人当场摔翻,跌在沟里慌张道:“我姓李!我姓李!”

两个蒙面人互相对视一次,仍然用枪指着黑衣人不语。

“去告诉你们的人快走!快走!宪兵队来了!东西两边十里外都在悄悄设卡!赶紧往南跑还来得及!快啊!再磨蹭一阵就围了!”

两个蒙面人惊楞,枪口仍未放下。

“嗨呀——”黑衣人只好再补充:“我是大爷的眼!懂了吗?啊?别说你们见过我!”话毕不再管对方指着他的枪,从沟里扯出自行车。

“呃……可是……皇军……为什么来?”

“我哪知道!我不管了,你们爱咋地咋地吧!”将自行车重新摆上小路,黑衣人匆匆改向来路离开。

……

满院子狼藉,惊恐的人们蹲在枪口下,持枪的蒙面人都看向戏台。

鼓板紧打,京胡紧拉,戏台上居然又开演了。

角落,花墙的砖缝间,露出了胡义那一头雾水的脸,旁边的砖空,露出小红缨茫然的大眼。

“这……是怎么了?那些蒙面人要看戏?”

打鼓板的在冒汗,拉京胡的在哆嗦,乐器倒是在响,可惜走了板变了调。

勾蓝的大花脸粉墨登场,他是单雄信。

西皮流水,台下一个演员哆嗦着给台上人配唱词:“三斗酒儿满满筛,点点泪珠洒下来。头一个徐绩多么坏,罗成也是狗肺才。来生变个奇男子,拿住他们一个一个把刀裁!你把我丢开!”

漂亮的蓝色大花脸抬起来,在阳光下绚丽耀眼,色彩精致到极限;蓝间着红,红间着黄,黄间着黑,黑间着白。

他唱:“这一句话儿真爽快,叫贤弟把酒斟上来。贾家楼,曾结拜,唯有你我同心怀。满营将官俱已在,不见叔宝栋梁才。问一声秦二哥今何在?”

台下配唱:“二哥押粮未回来。”

哭:“啊!好汉哥啊!二哥押粮未归来。等候二哥回营寨,把我尸首好葬埋。我今饮他三斗酒,快叫唐童把刀开!”

呯——

枪声后,满场寂静,看着大花脸逐渐瘫软在台。

有人开始哭了,那是赵家人。

蒙面首领缓缓放下刚刚散尽硝烟的枪口,叹息:“李世民真他么不是人!”

一个蒙面人突然朝戏台附近的一众演员愤怒叫道:“谁是李世民?站出来!”

画着大白脸扮演李世民那位当场瘫倒。

此刻一阵急急脚步响,大门外冲进个蒙面人来:“排长!赶紧撤啦!情况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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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三章 蒋干

天气好,无风无云,天空蔚蓝阳光煦。

十几个蒙面人正在跑,刚刚跑出赵家堡,出村不上道,直接跑进原野,朝南狂奔,起初跑得仓惶,后来跑着跑着就跑成了一溜儿,一窝老鼠般,这叫一个快。

一个黑衣人,一个小花袄,也在跑,刚刚跑出赵家大门口,是胡义和小红缨。小红缨跑在前头,手里拎着大眼撸子,小辫儿飘飘,跑得这叫一个坚决,脚后跟都快甩上她的后脑勺了。

胡义正在快速倒退着,冲锋枪握把在他手里,枪托在肩,一次次震颤,一枪又一枪朝正在拉开距离的大门单点射,一步一个弹壳,一步一个弹壳,大门上一次次飞溅木屑,门里的面具人不敢探头。

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戏,单雄信让蒙面人给毙了,那个仓惶跑进大门报信儿的说话被胡义听了个真,能把他们吓得当场撒腿跑的人还能有谁?不是鬼子就是侦缉队!蒙面人前脚出了赵家大院,胡义后脚便领着小红缨往外逃窜,跟着他们逃跑错不了,无论他们是真匪还是假贼。

面具人打着锄奸的幌子来发横财,结果被憋屈在后院,没找到他们想要的,正在恼火,前院反而传来唱戏声,果断发了狠,一窝蜂朝前院冲过来。结果前院的蒙面人居然全不见,那个黑衣人的背影正在消失于大门方向。

面具人不懂状况,这太诡异了,大部分在前院停下来,忙着接手再控制那些院子里的倒霉宾客,几个朝大门口去追黑衣人,还没来得及追出大门口,那黑衣人便回头开打,冲锋枪改了单发,阻得他们没人敢冒险朝大门外探头。

赵家堡以北五里路口,一辆偏三轮摩托车刚刚停下来,黑亮皮靴落地,军刀在手,宪兵司令前田大尉到场,他朝南方的赵家堡望,同时询问部署情况。

为免打草惊蛇,宪兵和侦缉队从两侧悄悄绕,没有路,完成封锁需要些时间。这一切都是前田大尉安排的,他一直认为吉田商社那件案子是别动队所为,他相信别动队一定还在打吉田商社的主意,所以他把吉田商社当了饵,悄悄关注,本也没指望一定能成,结果真钓上了鱼来!只是线报来得稍晚,没能做到提前撒网。

赵家堡以西某路口,十几个侦缉队员和几个宪兵正在分配任务,李有才坐在附近田边揪头发,发型凌乱面色沧桑,似乎昨晚赌了一宿未睡般。他其实在愁,早上宪兵司令部的电话打到侦缉队,临时行动,什么理由没说,出了城门朝南直奔赵家堡,李有才闹心了,难道是自己要杀赵二爷的事情败露?至于这么大阵仗吗?

他纠结,要不要现在去找前田大尉自首,可他又不能确定胡义会不会玩命抵抗不投降,如果他被抓投降,他可以说是替自己办事,自己事先自首的话,大不了丢帽子,前田不至于不念旧情秉公执法吧?关键问题是谁告的密?胡长官?丫头?自己?哪有能告密的人啊?继续揪头发吧,揪光了算完!

同一时间,落叶村,李家大院,祠堂,李有德正在祖宗牌位前上香。他自语:“他是不孝。可上次他落难挨了枪,我袖手旁观,我孝么?是我赶他出了门,他这没出息的居然再也没报过李家的号,我不如他……希望他恨的不是李家,是我。我不孝……”

同一时间,落叶村附近,军营,一身戎装的李勇翘着二郎腿正在喝茶。他纳闷,今天出操时间心血来潮亲自到场,结果发现有一个排没出现,眼下李家也好军营也罢,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安排,逃兵也不能直接逃了一个排吧?

不久一个伪军上尉小跑而来:“李哥,你找我?”

“怎么个情况?少一个排呢?你小子是不是又干私活了?”

“呃……大爷昨天抽走的,你不知道?”

“大爷抽走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呵呵,闲着没事,想诈你一回,看来你还真是洗心革面了啊。忙去吧。”

上尉离开,李勇面色难看发了呆。

……

大北庄,独立团团部里到粂两个人,都是从师部来的,一个是通信员,一个是宣传干事,姓蒋。

通信员只捎来几份文件,并没有调令,这让陆团长松了一口气,转而问蒋干事:“你来我们独立团是……”

“哦,我来是想了解一下你们团上次的战斗情况,这一仗打得太好了,我想从这次战斗里挖掘一些宣传素材,以激励更多的战士。”

这是好事,搁谁听了都得高兴起来,可陆团长不然,他贼着呢。他想,弄个宣传干事来,要挖掘素材?摸底的吧?宣传干事?蒋干吧你是?

这么一会儿,陆团长的脸色变了又变,晴转多云,多云转阴,阴又转晴,把那位蒋干事看得直发傻,想询问是不是病了不舒服,又不好意思开口。旁边的政委丁得一斜眼看到陆团长的德行,心说确实犯病了。

幸亏转回晴天后,没再多云,他总算说了话:“咳……关于上次战斗,我可以先跟你谈谈我的看法,如何?”

“当然好啊!”将干事赶紧掏出小本拽出笔,竖耳朵专注。

“上次战斗为什么能赢?固然有人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武器!啊……决定成败的,是重机枪!青山村那个地方,是必战之地,我早看出来了,所以,毅然决然把我的重机枪组放给了驻守酒站的九连,现在看来这个决策是相当英明……另外,你回去的时候,替我再跟师里反应反应,我们要的重机枪到底什么时候到位?都答应我一年了……还有那个……”

陆团长说着说着开始诉苦,把蒋干事当了传声筒,蒋干事越坐越坐不住,还不好意思打断,好不容易等到个话间空,赶紧站起来:“呃……陆团长,你说的我肯定带到。你看我能不能……”

“呃……对,你看我这……你可以去找战士们聊聊,他们才是最了解战斗的人嘛!去吧去吧。”

蒋干事收起小本,轻松了起来,高高兴兴出了团部的门。

丁得一来到敞开的屋门口,看着人影出大门,不禁问:“老陆,我纳闷的是……你怎么又阴转晴了呢?”

陆团长答:“怪得了谁,有档案不看,非要相信群众……呵呵,嘿嘿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丁得一听得楞住几秒,随即满头黑线……<!--over--></div>

第五百一十四章 八府巡按

家里的孩子多了,父母总有偏颇

友军团看上了胡义,不只是因为他是个将才,也因为胡义与其多有交集,王朋说胡义是他亲家,陈连长也夸他与众不同,所以友军团找陆团长换人。他们是正儿八经的主力团,只要胡义过去,不是侦察连连长也是主力连队,早晚平步青云,这对友军团和胡义而言是双赢的好事,可惜陆团长断然回绝,所以他们依仗受宠的主力身份要从师里打主意挖人。

师里的想法当然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但也不能听风就是雨,胡乱拆**团的台,**团长得再难看也同样是亲生的,身为家长偏心可以,不能太无耻,且先看看胡义到底是个什么人再说。本该派个人事部门的来摸摸底,又觉得太扎眼怕陆团长炸庙,于是宣传部门的来了。

在三国演义里,蒋干的行动虽然失败,但要承认,蒋干是个挺认真的人,工作很到位。这位‘蒋干事’虽然比‘蒋干’多了一个事字,认真劲儿可一点不少,调查要细致,绝不能以点带面,同僚,下属,群众,都得问到才客观。

头一位他找上了**团政工干事苏青,苏青过去在师里呆过一阵,认识,见面寒暄过后,蒋干事称此行是来挖掘上一次战斗素材,苏青当初在大北庄病着,哪知道战斗细节,于是蒋干事顺势转问:“九连连长胡义……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苏青可以给出很多答案,逃兵,败类,自私,不思进取等等,但身为政工干事,她回答:“我个人认为,他是个……不完美的战士。”

辞别苏青,蒋干事考虑下一步要找个胡义的同僚谈谈,正想去一连,迎面遇到了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大军人,谁呢?高一刀!

别看高一刀只是个小小连长,嚣张的猛将从来不缺名声,师里照样有风闻,虽然蒋干事没见过高一刀,可如黑铁塔般强壮高大的军人可没几个,带着两个战士走路直打横,刺刀竖在肩后雪亮耀眼,错不了!

当即上前招呼,自报身份道明来意,接着掏出小本拿出笔。

高一刀是碰巧回团,刚到,一听这位是师里来的宣传干事,来挖掘上次战斗素材,心说好么,嘉奖过了还不够?还要把个九连捧上天?敲锣打鼓快板书地演?

“高连长?高连长?”

被蒋干事催了,高一刀才回过神:“嗯?哦,你刚才说要问什么?”

“对于上次的战斗,你怎么看?”

“嗯……虽然我没有参加那次战斗,但我们二连留守排参加了,实话说,亏了九连当时弹药够……不过,武器弹药固然重要,但战斗胜利的决定性因素是人!”

“哦?”这位蒋干事不是军事人员转行的,于军事方面是门外汉,现在他听到高一刀的说法刚好和陆团长说的相反,不由来了兴趣:“等我记一下哈……你说你说。”

“只要有勇气,人能胜天!那次战斗的关键,是战场右翼的胶着;而右翼胶着的关键,是一个勇敢的战士造就,他叫田三七。很不巧,田三七曾经是我二连的兵,他是最好的战士,我送给九连的,现在看来……我当初这个善举挽救了全团啊!”

蒋干事听得有点呆,明明是与陆团长相反的看法,怎么觉得还是有点怪呢?

“咳咳……嗯……那么,身为二连连长,在你眼里九连连长胡义是个怎样的人?”

“你问胡杂……咳。”杂碎的‘碎’字被高一刀生生咽下去了,差点噎着,家丑不可外扬这道理他懂,故作慎重地考虑一下,踩踩脚边的石头在胸前交叠抱起两膀,然后抬起头,一脸正经:“你算问着了!在**团,四个连长,我高一刀跟他胡义的交情是最‘深’的!呵呵……我‘太’了解他了。”

蒋干事心说您说话就说话,非把某些字咬得那么重是什么毛病,听着累:“能不能以一个连长的角度评价一下?”

“当然能,以我这个二连长的角度看,他就是个吃子弹的败家子!他是个拿弹药战斗的莽夫!我们**团为什么越来越穷?值得深思啊!”

阳光好温暖,晒得蒋干事一脑门汗。

……

卫生队病房,何根生顶替了葵花来帮忙,查伤情换绷带。

一个二连伤员一把将何根生推了个跟头:“滚一边去!我的伤用不着国民党管!”

病房里一瞬间静了,这里有二连的伤员,三连伤员,九连伤员,王朋连伤员,陈连伤员。

何根生没什么表情,起身拍了拍灰,一边捡拾掉落的绷带一边道:“我只是个卫生兵。”

“呸!你就是个小杂碎!”

这句话顺出口后,友军团那些伤员没听出什么感觉,三连的伤员集体把目光转向那些九连伤员,而九连伤员的目光正在集体转向骂人那位二连伤员。马良睁开了眼,他刚刚梦见流鼻涕了,叹了口气,勉强半坐起来,摸到床边的破茶缸子,卯足全身的虚弱力气朝目标甩过去,直接飞在骂人那位后脑勺上,破茶缸子打脑袋,那是真响。

友军团伤员们个个惊愕:“这是怎么了?”

旁边的三连伤员惊慌回答:“犯了忌讳。赶紧挪地方,快躲!”

“可我这腿没拆板呢……怎么挪?”

对话还未结束,另一个破茶缸子已经从某个绷带吊胳膊的二连伤员手里飞起来了,看方向是飞向马良那张床,可惜他是俩胳膊都带伤,力道不足,关键是那茶缸里还有半缸子水,根本没能飞到预期目标,连缸子带水全扣在马良隔壁那张病床上了。

咣啷啷哗啦啦……“你姥姥啊!”

可怜那头正在幸福春眠中的熊,现在眼冒金星一脖领子水,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风暴瞬间形成了,茶缸子,饭盒,勺子,枕头,鞋,能飞的全飞了起来,二连伤员与九连伤员玩命互投一切,扔光了手边所有能扔的之后,连夹板和拐杖也上了场,然后腿脚不便的开始爬下床,爬向对方要撕扯,胳膊有伤的已经相互踹上了。轻伤不下火线算个屁,重伤也照样当英雄,谁怂谁是狗养的!

三连伤员和友军团伤员倒了霉,一个个抱着脑袋拼命逃离地狱般的战团,或者拖着伤腿死命往床底下钻。

田三七动也不动地躺在风暴里,一声深深叹息,闭上眼不听不看。

何根生呆呆站在风暴里,听着咬牙切齿的喝骂,看着眼花缭乱的飞舞和撕扯踹打,从军以来第一次忘记了他自己是个卫生兵。也许某些九连伤员们是因为与二连的仇恨,也许某些九连伤员们是为了维护九连的尊严,何根生仍然感觉他被承认了,这是他从军以来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归属感。

那些撕扯抓挠在一起的伤员们都是鲜活的面孔,虽然他们相互愤怒着,狰狞着,但他们是生机勃勃的,有爱,有恨,向往尊严,不像曾经那些麻木的面孔,不是那些僵尸般的影子。在何根生眼里,这混乱的风暴……像是希望的寓言。

“全体集合!”

这一声大喊让激烈战斗中的场面刹那定格,全病房里的伤员都保持着最后一刻的动作呆呆偏过头,病房门口站立着飘飘白大褂,周大医生这一嗓子似乎把时间都给喊停了,她对效果很满意,确实比喊‘住手’好使得多。

她的表情并不愤怒,一如往常的悠然自得:“都干什么呢?嗯?想在病房里挖战壕啊?瞅瞅你们一个个的作死德行!活腻歪了吗?缺心眼的样儿……”

面对白衣女神,满病房里连个屁都不敢放,有的伤员呆呆放开撕住对方的手,导致咕咚咕咚的跌倒声,而摔落在地的伤员也不敢叫唤。

这寂静氛围不错,她也不打算多说,正打算叫小红和葵花进来打扫战场,却听得身旁传来阵阵写字的沙沙声,扭头一看,一位不认识的正在门旁捧着个小破本子记录着:“哎?你是哪冒出来的?”

那人不好意思笑笑:“我姓蒋。您是周医生吧,我在师里见过您一面……”

……

蒋干事想采访战斗英雄田三七,可田三七称伤重,不方便说话。

蒋干事又采访战斗英雄马良,可马良称他不是重机枪组的,只是在碉堡里做观察员,英雄不是他。

结果一头**的熊拉住了他,自称战斗英雄,这让蒋干事喜出望外,小本子又掏出来了:“哦?你是九连的?太好了。”

“关于那场战斗,我是最有资格说的!啊……我是九连三排长,也是九连最好的机枪手!”

一个伤员插嘴:“好意思么你!”

熊怒回道:“滚蛋!老子又没说全团。”重新面对蒋干事恢复郑重表情道:“全团我是第二!刚我说到哪了……哦对,那场战斗,最关键的是右翼,懂不懂?而我呢,嘿嘿,正是右翼指挥员,没想到吧……哈哈哈。当时那可太危急了,我临危不乱,巧定计……后来我一想,牺牲我一个,幸福全天下,我要不上全玩儿完!”

又一个伤员听不下去了:“你右翼怎么就成了关键呢?没有重机枪组在碉堡里填人有右翼可言吗?”

被打断的熊又怒了,正欲反驳,蒋干事赶紧转换话题:“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们连长?”

“我们连长?说什么?”

“比如他的优点缺点。”

“我们胡老大那优点多了去了,三天三夜我也和你说不完!缺点么……”熊十分认真地抓了抓他的湿脑袋:“就一个,闲着没事总踢人,简单有效,踢我最多,他穿的可是军靴,真疼!不是我吹,你这身板估计撑不住他一脚。”

……

同僚,下属,都接触过了,离开卫生队的蒋干事打算看看群众们的看法,结果还没穿过操场,一个邋里邋遢脏得看不出穿什么衣裳的人扯住了他。

“长官,我听说您是八府巡按?是吧?”那人问。

蒋干事纳闷:“你是……”

对方竟然噗通一声给跪了,猛地悲怆道:“长官,我要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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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五章 新绿

在路上,胡义想通了,那花脸单雄应该就是赵家二爷,蒙面人显然是寻仇的。目标死在谁手里不重要,死了就行,李有才这狗汉奸真是个好命鬼。沾了蒙面人的光,成功在鬼子合围前跟随他们向南逃离赵家堡,那些面具人并没尾追,估计他们没机会再出来了。

苍蓝之下,一望无垠的新绿,在春风里波浪般摇,遥远无尽的小路,一个人影大,一个人影小。大的在前,挺拔阔步;小的在后,时而走,时而跑,大骂前人不顾及她步子小;前人假装听不到,其实在迎风笑;小的假怒,假摔,假哭叫,假倒在新绿之中不起来,直到前人递给她一截新艳的红头绳,她才瞪大了眼,没想到他那时不只给她买了桂花糕。

他们不停地走,阳光不停地斜,直到夕阳落了一半,另一半红彤彤大得像是挂在眼前的半块饼,一望无垠的新绿变成一望无垠的金芒,大的影子在光芒中好长,小的影子也在光芒中好长。她说她累了,于是他又从衣兜里掏出个小巧的牛角梳子递给她,她的蔫小辫儿立刻又翘了,问他这是哪来的,他答赵家堡;她煞有介事地朝他强调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纪律,他郑重回答他没拿针线,于是她才心安理得把牛角梳子揣起来,与她自己那半截破木梳子认真揣在一起,每走一段都要摸一遍,生怕掉了。

他们就这样走啊走,一直走到月儿高高,繁星漫漫。他坐在篝火边,拎着上膛的驳壳枪;她枕着他的腿,说她睡不着,他便把那支冲锋枪撇她怀里了,这比任何催眠术都好使,她自此再没出过声;直到她睡熟了,他再脱下外套给她盖,否则她是不会要的。

第二天,到了绿水铺。无事一身轻的胡义决定顺路见见久违的砍九,这是两个合伙人第一次融洽的见面,一丝火药味没有。在绿水铺赌坊里,砍九要给胡义摆宴席,胡义拒绝了,于是改为喝茶,喝最好的茶,照那最贵的灌,尽管喝茶的二位都不懂那茶究竟好在哪,却因此达成了一致看法,下回绝对不扯这个蛋,一个是兵,一个是贼,高雅这顶帽子他俩横竖戴不上,喝茶这钱不如换子弹呢!

胡义只是路过来看看,不料砍九说已经积下一笔款,从去年秋天到现在,酒站顺水往绿水铺已经放了不少木材,问胡义要不要带着现款回。这方面的事,孙翠最精,胡义虽然是个半瓶水,但现钱他是不想拿,拿钱进山没地方花,所以胡义给砍九下了个单,要么粮食,要么弹药,粮食无论粗细,弹药无论型号,最后尝试性地问砍九,能不能包送,砍九竟然爽快答应了,打保票他到时候把货送过绿水铺炮楼,从此起每个月初一子夜,无论货多货少,保证送到绿水铺炮楼以西五里,九连要按时去接,遇特殊情况则顺延至下月累加,比如鬼子扫荡期间。

辞别砍九之后,胡义没有去绕山崖小道,领着小红缨穿过绿水铺向西直接去过炮楼,因为他现在是李有才的一身侦缉队行头,他的证件可不是普通百姓的良民证,那是货真价实的侦缉队证件,过卡时只需‘侦缉队公干’一句足矣。

实际通过时,他刚亮出了证件,话还没出口,已经被放行;路旁一个伪军看了他一眼,随后跟同僚声称去撒泡尿,匆匆向前跑出挺远。胡义经过他时,听到他系着腰带低声道:“今天半夜,从这再往西一里,要个会写字的来见我。”

胡义和小红缨都认出了他,在酒站当过俘虏,要当八路,又被老秦放走的那位。这是老秦下在绿水铺炮楼的桩,这件事胡义一直没过问,现在他说要会写字的见他,很显然,需要记录的一定是炮楼轮值情况,人员背景,以供九连利用。

经过之后,那伪军又补充一句:“祈天灯未必是保平安!小事不管大事算!”

至此,胡义全懂了。无论是曾经见过的那个祈天灯,还是将来有可能再看到的祈天灯。

当秦优从正在修缮中的碉堡里钻出来,拎着工兵铲胡子拉碴满脸脏汗地朝胡义笑,胡义也笑了,这个满身泥土气息的庄稼汉形象永远都给人以踏实感。胡义已经明白,八路军的支部建在连上并不简单,连长和指导员根本不是随便搭配,更像是相亲。指导员的权利可不是只管政治,同样有指挥权,但是两个指挥权一旦有矛盾怎么办?对于一支队伍来说,这有可能变成灾难,这是唯一难解决的弊病。

只有相亲模式能解决这个问题,跟介绍对象一样,不合必须换,所以每个连队的氛围都不同,有连长指导员相敬如宾的,有相濡以沫的,有主从分明的;从模式上来说有军政合一的,有军政各管的,全看两人的融洽程度和性格区别形成。

目前的**团,只有一连和二连没有指导员,一连大部时间在团长眼皮底下,吴严觉悟不差脾气又好,指导员不难搭,所以在政工人员紧缺的情况下,一连肯定是靠后解决。二连最难办,过去给二连配过几任指导员,可惜介绍一个黄一个,全让缺德高一刀挤兑回娘家了。

所以,胡义这德行能摊上秦优,简直烧了高香,政委说他捡到宝一点都不夸张。

“说走就走!你倒是打个招呼啊!想愁死我?”秦优嗔怪着,仍然笑着。

陈冲跑出来,朝胡义敬礼;李响跑出来,面对胡义不出声;石成跑出来,张嘴刚要喊连长,结果摔趴下了,直勾勾盯着小红缨手里端着的冲锋枪不眨眼:“那是……好个乖乖!”

撇下工兵铲的秦优和胡义一起走向帐篷,继续对胡义叨咕着:“石屋这回要起二层,我做的主;另外我想在河面上架绳索,铺木板,直接修个绳桥出来你看行不行?那比拽筏子方便,关键时刻说砍断就能砍断,又不难修……团里让咱们回去开会呢,你要是不回来,我还打算过了晌午就走……对了,饿了吧你?那个李响啊,你赶紧看着弄点啥让他俩垫补垫补。”

这时小红缨插言:“我不吃李响做的,宁可过河去找孙姨解决!”

胡义不禁问:“王小三还没回来h”

“可别提了!一个个的啊你们……据说你那时候前脚才出来没两天呢,唐大狗跟师里来的人告御状,这不省心的王小三犯了浑,揪着唐大狗差点相互打破脑袋。”

“然后呢?”

“你说呢,然后就到禁闭室里去住着了,还用想吗?可愁死我了……胡义啊,我十分好奇,你是真觉着禁闭室那地方风水好怎么地?要我说,趁着这回酒站重建,我再给你搭个禁闭室怎么样?能看山能看水保证比团里的风景好,想住你尽管在这住,别再跑团里丢我的人行不行?我是指导员啊!咱九连能不能别在这事上勤快?还笑?好意思吗……再笑我真急了我跟你说!**员也是有底线的!扛木头你就不如我,我卯足力气未必打不过你我跟你说……”手机用户请访问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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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六章 浪漫合影

虽然昨晚又赶了半宿的路,但是还没亮胡义就醒了。有些事情,越到临近,越是渴望。

他决定到院子里看看晨曦,以缓解那份难以言述的期待;站在皂荚树下,还没欣赏多久,便觉得东方的颜色好像她皮肤的晕红。这没效果,只好踱着步低下头,改为欣赏傻子挖在院里那口井……见鬼!还是回屋里再躺会儿吧,听老秦打呼噜也比这强。

吃过了早饭,早早来到操场旁,目光注视着操场上出操的战士们,余光关注的却是操场对面卫生队的某扇窗。

杀人的时候不紧张,被杀的时候也不紧张;占有她的时候不紧张,被她占有的时候也不紧张;但是约会的期待让他紧张了,紧张得莫名其妙,甚至不知道两手该怎么放才好。

做个深呼吸,双脚分开肩宽,双手倒背身后,自然而然开始挺胸抬头,目不斜视,习惯性静止,居然找到了曾经在督战队时的感觉,终于平静了。

鞋底的钢钉稳陷操场沙土,翻皮军靴鞋面磨损出些微光滑褶皱,绑腿打得比别人更厚重别致,紧束出结实的小腿轮廓,一身洁净灰军装远看近乎无褶,腰间束着双排孔的宽牛皮军腰带,武装带从右肩斜过胸前挂于腰带左边,驳壳枪背带从左肩斜过胸前绕向右侧身后,与武装带形成棕色交叉,军帽看起来并不十分平展,但帽檐是一如既往地卷曲出漂亮弧度并低戴,棱角分明的古铜色面颊泛着侧向阳光。

……

被操场上的训练声吵醒,周晚萍揉着惺忪睡眼起了床,慢吞吞系着最后两颗衬衣纽扣来到窗边,推开破窗帘一边,漏进的光线令她再次眯了眼,随即又睁大,静静看着窗外,隔着一队队整齐跑过操场的战士身影间缝隙,看着操场对面那个挺拔的军人身影,忘了系上领口的最后一颗纽扣。

好久,倚在窗边的她笑了,不是笑给任何人看,只是笑。那个军人身影像个守护者般的雕塑,在她眼里,如珍贵的镇静剂般,令她忘记疼痛、疲惫和恐惧,因此甘心被他填满,将他深埋。

昨晚并没偷偷喝酒,她却觉得仍然微醉,逐渐将她的漂亮眉梢也斜靠在了窗框边,静静慵懒。

……

操场上的战士一半是一连的,一半是新兵连的,一连的战士见怪不怪,纪律如铁,目不斜视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像那个操场边的军人当他们不存在一样也当那个军人不存在。新兵连的战士可没一连那个能耐,他们被那个严肃的昂扬身姿吸引了,不时偷看着,逐渐窃窃私语着。

“难得一见哎!这不就是那煞星吗!好一个冷!”

“煞星?我怎么越瞅他越像个鬼子宪兵呢!”

“你懂不懂什么叫铁血?”

“铁是铁,血是血,掺在一起那叫屠刀!哪来个铁血?有空多上上文化课吧你个缺。”

突然扬起教官厉喝:“谁说话了?出列!去跑西山。现在!”

几个倒霉新兵离开队列,狼狈朝西,教官铁蛋这才偏头去看操场边的军人,纳闷:胡连长这是干什么呢……跟鬼子宪兵确实有一拼。

……

团里下午有会,高一刀赶了个夜路,才到,正打算到团部先报个到,然后找地方眯一觉,走到操场这停下了,胡义那身影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他悄悄来到胡义身侧后,顺着胡义的视线往操场对面看,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迈前一步,与雕塑般的胡义间隔半米站平:“胡杂碎,有病啊你?”

虽然高一刀这货是蹑手蹑脚过来的,但是通过操场上某些战士的视线,胡义意识到了有人来到他这,一听是高一刀开口,连头都懒得朝他扭:“比你轻!”

“嗬!我还真看不懂了。你在这是卖乖呢……还是晒脸呢?”

胡义来这静站,是为了让周晚萍看到,事隔这些天,怕周晚萍忘记了约会。下午要开会,晚上要返回,只有一上午的时间,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敢去敲爱睡懒觉的周大医生那门,只能出此下策,站在这当提示板,盼望她能早点看到。可惜对面卫生队那些窗恰好都反射着阳光,也不知她究竟起床了没有,不站到她出现不算完。没想到高一刀这货来了,本着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想法,不搭茬,把他个混蛋当空气。

高一刀见胡义不再搭腔,转身欲走,两步又停,心说不对,胡义这白眼狼虽然有神经病,可现在不像是犯了,军装这个立整,造型这个冷酷,干什么呢?再瞧瞧操场上那些训练中的新兵,恍然大悟。这是显摆!这是出风头!这是在制造影响扩大粉丝群啊!这还了得?

毫不犹豫重新回到位置,站在胡义身边摘了帽子使劲拍打身上一路的灰,一阵乌烟瘴气之后再把帽子仔仔细细戴好,清咳两声,两脚分同肩宽,强壮的双膀环抱在胸前,收腹,挺胸,抬头,横虎眉!

胡义心里这个烦,被他一阵拍打捯饬差点呛出喷嚏来,然后这货居然隔着身侧半米开始摆造型了,不得不朝这货开口:“你有病啊?”

正在傲视操场的高一刀懒得朝胡义扭脸:“比你轻!”

“……”

胡义无语,新兵们可不无语,看着操场边一个是冷酷阴沉冒凉风,一个是高大威猛漏霸气,不禁忘记教训咧了嘴:“哎呀我去……又来一尊神?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今天就要挑新兵啦?卖力跑啊!拼了!此时不发挥表现必将遗憾终生。”

有人想卖力表现,有人未必呢,其结果……正在跑步的新兵队伍当场乱套,有人摔倒有人狂奔,放了羊。

……

郝平问杨得士:“你说……他俩那是干什么呢?”

杨得士仰了仰鼻梁上的眼镜,向操场边那俩人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我怎么瞅着像是在较劲呢?”

“不对!有问题!他俩这是给新兵看呢!这是立威!他们争的是人气!老杨,你先去团部吧,我得过去。”

“你过去?”

“咱三连缺的就是这个!难道让新兵们眼里只有二连九连?你瞅他俩那嚣张德行……太不像话了!”

“可就算你也过去站……横着没他们宽,竖着没他们高,能有什么效果?”

“没关系,我有微笑,四两拨千斤。只要我往那一站,就能立即衬托出他俩有多么白痴!”

……

两个连长身边又多出了第三个连长,郝平春风满面,站在了高一刀那侧半米远:“天气不错啊!二位……这是在看训练?”

“郝平?”站在当间的高一刀斜了眼,不高兴了,这笑嘻嘻的货往旁边一摆还怎么能体现出他的高大威猛?好不容易制造出的萧杀气氛荡然无存,一瞅郝平那德行就是来拆台的,语气不善道:“谁说我们是看训练?我俩晒脸玩儿呢,你凑什么热闹?丢得起这人吗你?”

郝平无语,胡义满头黑线,快崩溃了。

连锁效应是很无奈的一件事,操场边莫名其妙地杵着三个连长,看得一连长吴严心里问号一大盆,什么情况?**团总共才四个连长,现在杵了仨,他这个一连长无论如何也得过去陪一陪吧?只能放弃对一连战士的训练监督,走向操场边。内敛的他向三位简单寒暄后,再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驮着背变成第四个无语的木桩。

小丙蹬着梯子从团部院墙里探出头,可不,四个连长半米一个间隔站在操场边展览呢。下了梯子,一边快速整理军容,一边匆匆朝大门走。

警卫战士问:“排长,你也要去凑?”

“警卫排也是**战斗单位吧?这个时候不跟着亮亮相什么时候亮?提高我身价的时候到了!嘿嘿嘿嘿……”

“可人家都是连长。”

“我靠后站半步行不行?你废话怎么就那么多?自古都是五虎上将,四个怎么能圆满?长没长心?你当这种荣耀机会天天有吗……”

……

五个人,在操场对面,脚踏黄土,背对斑驳,保持间隔,各具特色地站成一排,有冷峻,有高傲,有微笑,有无奈,有兴奋。无数目光不自觉地往哪里瞟,看不懂他们究竟是在干什么,感觉很怪,甚至很傻,却没人敢说。谁敢?

有一个人是能看懂的,至少她知道最初的原因。

后来,当他身边的军人一个个多起来,她又开始笑,至少她能猜得出高一刀是为什么来的,这滑稽的画面令她越笑越开心,笑到她捂不住嘴。别人看到的仅仅是一幅五个傻子的画面,她看到的是从未体会过的浪漫,在窗后偷偷笑到拭泪。

后来,她感觉窗框更像是相框,迟迟不肯挪开视线,后悔不该做个医生,应该去学照相,让青天厚土中的这些军人形象留存,直到泛黄。

她看得出来,那个军人在四个不知情者的陪衬下显得沮丧,那份沮丧反而使她惬意,喃喃说:“傻瓜,今天我不只满足你的愿望,让要你看个够!”

轰隆隆一阵乱,一连的队列竟然也倒了,摔得乌烟瘴气惨不忍睹。铁,也有软的时候……手机用户请访问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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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七章 春梦

楸专业狙击手,英国有,德国有,东亚战场……没有。

鬼子倒是有半专业的狙击手,或可称特等射手,神枪手,都是用暴力惩罚的方式快速培训出来,用以应对战场上的棘手状况。培训也没那么神,挑些枪法出众的凑一起,项目大概包括:三百米距离伏地靶要求五发全中;三百米距离伸缩靶,射击窗口期四秒;携带全装备包括佩戴防毒面具进行三十米折返跑;限时远距离精确射击训练;十小时行军五十公里训练;等等,就这些基本玩意,再加点他们祖传的所谓‘忍者’理念,足够虐待比他更落后的对手。

虽然只能算半专业,也是凤毛麟角,恰恰在梅县就有这么一位参加过培训的,现在宪兵队任职,被上川千叶给挖掘出来了。

在梅县,甭管鬼子还是八路,他肯定是枪法第一,上川千叶非常高兴,他正在组建小而精的行动队,做山地游击尝试,现在有了神枪手,如虎添翼。

这位鬼子神枪手得知行动队正在磨合训练,又听说要拿青山村范围当试点,便不愿在磨合训练上多耽误工夫,主动找上川千叶提出了他的想法,阐明:他的角色不适合随队行动,青山村九连人不多,如果只为了拔除那个凑不齐人的九连,他一个人就够,他在暗敌人在明,如果不限时间,早晚磨光了九连,又何必劳师动众。

如此傲慢的建议,上川千叶居然同意了,可不是因为上川这个瘸子现在没军衔或者脾气好,他是深思熟虑之后真觉得可行,相比于一支行动分队,一个射手更难被发现行踪,行动队还需磨合一段时间,先让他去尝试下也不错,哪怕达不到他说的战果,也必定给下一步的行动创造好条件,说不定他直接能把九连这只老鼠挤出青山村范围。

今天,这位鬼子神枪手出发了,军装压根不换,只是摘下了宪兵袖标,要了个套钢盔用的伪装网绳;从军械库领出一支三八改式狙击步枪,带二点五倍瞄准镜,三十年式单刃偏锋刺刀一把,友坂步枪弹只带五十发比普通士兵标配还少,南部手枪一把,手枪子弹仅有枪内的八发。

真够轻快的,看得上川千叶实在不放心,又不好对‘专业人士’指手画脚,于是从行动队里挑出个较强壮的鬼子来,给神枪手做助手。助手配四四式卡宾枪,备友坂步枪弹一百二十发,手雷四个,配曹长镜,戴手表,小型手电筒,再让他背上个大背包,饼干能塞多少塞多少,为了减重多带饼干,让他摘了钢盔只戴布军帽。

看得神枪手直瞪眼,上川千叶向他郑重道:“如果你不想天天吃草,建议你还是带上这个助手。青山村只有废墟和荒山,酒站以外,你无法再找到任何一个人影。”

……

下午的阳光,和煦的春风,树间可望波光粼粼泛着惬意清凉,远山在白云下显了青色。

酒站空地中间的一顶军绿帐篷,门帘半掀,帐篷外几步之遥摆着个树枝草绳编成的破烂躺椅,那是石成犯贱给小红缨做的,此刻舒适在躺椅上的人却是九连连长胡义,军装敞怀,两手在胸前捧着个破缸子,似乎晒着太阳睡着了。

朦胧之中,她让他叫她医生,他叫了。

于是她在阳光下脱下了能够脱下的一切,说要教他认识生命的结构,然后为他敞开。结果他的眼充了血,只记住了两瓣深色的肉,看起来无限柔软,看起来那么肥腻,外展竟然如蝶。

她让他叫她先生,他叫了。

于是她为他讲述了所有结构的功用,并用那漂亮的手指实地操作,让他看明白那颗珍珠究竟能产生怎样的奇异效果。结果他在她的一阵猛烈颤抖中当场流出了鼻血,头晕得濒临休克边缘。

她让他叫她姐姐,他叫了。

于是她……

“胡长官!胡长官!”

咔擦——噗通——想猛站起来,结果那树枝编凑的破烂躺椅立即散架,摔得不惨,却极其狼狈,胡义就没这么狼狈过,直到看清了旁边正被吓退的唐大狗,发现自己的尴尬位置并未被大狗留意,才扔下手里的破缸子,但是仍然坐在地上不起来。

大狗对胡义这种过激的醒来方式仍然惊讶着:“你……没事吧?”

“没事……做了个噩梦。”

其实,那是个愿意做一辈子的梦,周晚萍这个大神啊……胡义服了,怕了。从那天上午到现在,他仍然时不时失神,后来下定决心要屏蔽回忆,结果……回忆居然还能变成梦?还让不让人活?

稳定了心神,重新面对大狗:“你怎么回来了?”

大狗回了酒站,是跟着罗富贵马良王小三以及一众基本痊愈的伤员后边回来的,只剩田三七仍然在大北庄卫生队里躺着。大狗发现,在大北庄混要比在酒站难,那里没一个人看他顺眼,虽然跟九连混得也够臭,可对岸的酒站村是个极具包容性的地方,酒站村是真正的避风港。

“胡长官,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明白,其实我……”

“用不着解释。我知道你告御状是受人指使……其实那没意义,本来我就打了你,那是罪有应得。我愿意。”

“你……愿意?”大狗听得糊里糊涂,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政委单独找过胡义,所以胡义顺嘴这么说,也没兴趣多解释,转而问:“还有别的事么?”

“嘿嘿……我呢……身为群众,也不好意思总站着九连的地方,所以想……到对岸村里去搭个窝,这没问题吧?”

胡义看着大狗个贼眉鼠眼的样儿,转而往小红缨的住处瞧了瞧,笑了:“不是我记仇,这事真不归我管。她是村长,要是没她点头,你找我找孙翠都白搭,把你硬塞过去没用,想成为酒站村的人领口粮自己过日子,你非得找她解决才行。”

“还能领口粮?我能……自己过日子?”

大狗当即瞪大了眼,呆呆扭头看对岸,小村很小,很烂,有孩子闹,也有大人笑,人们在忙,忙着重新盖破房,忙着开荒。在血腥的军营里住久了,都忘了家是怎么起源的,不敢奢望是家,窝也行,只要不再漂泊,如这条河……手机用户请访问mpiaotia<!--over--></div>

第五百一十八章 新生

“小林,你不用紧张。撤出位置的时候动作要轻一点。别再折树枝了,永远不要再折,我不是你爸爸。”

他伏在草间,举着那个二点五倍的瞄准镜观察着,好一会儿,把身边的枪扯过来,将瞄准镜装上机匣左侧的安装槽座。这支枪看起来与所有的友坂步枪没有太大差异,只不过它是从万千支友坂步枪中精选出来的,适当削减一点枪重,然后在机匣左侧铣出个用于安装瞄准镜的座槽。

“小林,你知道么,我不喜欢管这叫瞄准镜,我叫它‘三百’,当学员的时候,我们都管它叫三百,你知道为什么?你不会知道的。”

这是一款二点五倍瞄准镜,十度观察范围,目前为止,无论‘三八改狙’还是‘九七狙’都用这个,因为鬼子目前只有这一款瞄准镜,没有射程调节,更没有风偏调节,把它装在枪上之后,如果想以镜头内的十字线中点命中目标,目标必须距离恰好三百米,若大于三百米,十字线就要相应抬高,若小于三百米则需压低。用这个瞄准镜打固定目标尚可,打移动目标……非常痛苦!

这落后的设计,导致原枪表尺没有被取消,以便不适应瞄准镜的射手仍然可以用表尺进行常规瞄准,这是座槽位置选择在机匣左边的原因,为了不遮挡原枪表尺。

“好吧。现在让我来看看……还不错,目标……在舒适的范围内。其实我不喜欢用表尺,至少镜头更清晰一点。”他的呼吸声平稳地弱下来,消失于风声。

……

曾经意气风发,一次次地死过之后,马良终于开始懂了,为什么胡义会那么麻木那么冷。那只是他的现在,不是他的过去。

室内,他静静坐着,呆呆看着手里刚刚保养完成的驳壳枪,莫名其妙地孤独,莫名其妙地哀伤。曾经年轻乐观的心,向往浴血,遗憾自己没有伤疤,想要成为胡义那样的军人,如今实现了么?

至少不英俊了,终于有资格笑话别人是小白脸了,他笑了,笑容依然年轻而英俊,刚刚愈合的疤痕随着笑容一起在英俊的脸颊上抽动着,被漏进窗的阳光映得极其清晰。其实,他更加英俊了,只是那笑容……不再明朗。

门被推开,战士看到了光线映射中的半脸笑,下意识扫一眼却再无别人,径直道:“排长,换哨的到现在还没回来!”

恢复表情,将驳壳枪揣入枪套,叹口气:“哪个哨?”

“三岔口的眼。上哨的一早就去了,下哨的到现在也没见回。”

“知道了。”他起立,无论何时何地,都习惯性地先正军容,再将那帽檐弧度像胡义一样捏好,认真戴正。

……

硝烟飞扬,一次次疯狂飞扬,在那扇坚固的窗口外。

机枪声一次次地响起,然后一次次归于沉寂;窗口内,尸体,弹壳,与干涸的血,未干涸的血,正在流淌的血,刚刚开始涌出的血。感觉光线很暗,很暗,只有那扇该死的窗口,明亮得刺眼,好像那外面是天堂。

基本都被打穿了脑袋,或者咽喉,一枪一个,下一个爬上窗口,重新架好机枪,又是一枪一个,然而连长已经红了眼,疯狂地命令着,疯狂地嘶喊,全然不顾那窗口已经活活吃掉了半个连,因为那窗外不止轰鸣隆隆,铁蹄也正在隆隆。

“要打光了……哥,我得上了,我得去干死那个杂种!我得去干死他!”

“上个屁!现在就特么跟我走!”在猛烈震颤中,大狗窜出尘土弥漫,残垣断壁之间,到处是飞迸与冲击,落石如雨,距离最近的冲击波当场将刚刚冲出掩体的他撞飞,随后是大片硝烟与灰土蒙蒙。

再睁开眼,什么都听不到了,寂静无声,只有血色与硝烟。一个年轻的身影,提着马四环,在硝烟中敏捷向前,越来越隐约。

那是他的弟弟,亲弟弟,大狗乞讨带大的弟弟,直到当了兵,以为从此可以幸福地活着了,再也不用饿着相依为命了。弟弟也争气,做乞丐能做到最好,当兵也能当到最好,枪法第一,是大狗全部的荣耀。

“二狗!你特么给我滚回来!”大狗嘶声喊,努力爬起,冲入硝烟去追。

空气中一次次地猛烈冲击着,无尽的飞扬与飞扬,在一声枪响过后,大狗看到了那张满是脏污与血色的脸,骄傲笑着,正在朝他喊:“个杂种完啦!我……”

啪鬼子的狙击手是两个,死了一个另一个开了枪。

啪第二枪又响,根本没打中致命位置。

啪第三枪。

世界都暗了,仿佛被硝烟屏蔽了,大狗的脑海空白了,用尽全力冲向他的荣耀,却踉跄。

他紧紧攥住弟弟的手,忘记弹雨,忘记硝烟,要拖着他走。

啪第四枪,根本不打大狗,这是狰狞的报复。

他返身将弟弟压在身下,用自己为他遮蔽。

啪第五枪,击中了没有被遮蔽到的腿。

一枪又一枪,就是不打大狗,就是咬着他的弟弟不放,无论他把弟弟压在身下,还是抱在怀里,子弹总是打在他挡不到的地方。

硝烟继续飞扬,无处不在飞扬,大狗在哭,却听不到自己哭,鲜血一次次飞溅,泼红了大狗的胸膛,泼红的大狗的脸。弟弟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他紧紧攥着弟弟的手,眼睁睁看着他的唯一亲人,唯一荣耀,被子弹一再击中,一再击中,如同一次次击中他一样……

“哎!逃兵!叫你呢!说话啊!”

坐在岸畔呆呆望水的大狗终于被身后的叫声惊醒,回头发现孙翠在不远处诧异,于是拍拍屁股站起来,扯扯肩头上的马四环背带,懒洋洋地迎过去。

孙翠捧起个小破本子,掏出个铅笔头,问:“你的大名是自己写呢……还是我帮你填?”

“她……没使绊子?”

孙翠一笑:“你欠我个人情。不过这村里可不养闲汉,你既不老,也不小,要么你给民兵队帮忙,要么你帮村里干活,至少得选一个。”

大狗点点头:“等我先给自己搭个窝行不行?”

接过破本子拿过笔,唐大狗三个字他会写,可手却莫名其妙抖个不停,横不平,竖不直,几乎不能辨认了……<!--over--></div>

第519章 临刑

有什么样的姥姥,就有什么样的娘;有什么样的胡老大,就有什么样的马良;没个好。——罗富贵

胡义和马良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没人说得清。没见过胡义关心他。在九班,九排,九连,除了小红缨,可以说胡义做到了一碗水端平,所以,即便已经牺牲的流鼻涕,也说他是个称职的班长,称职的排长,称职的连长。

马良朝胡义叫哥,别人听起来认为马良谄媚,但胡义不这样想,马良叫的不是哥,是老师!身为一个八路军战士,他没法叫师父,所以聪明又有悟性的他选择用哥来代替,他知道胡义能听懂,不管别人怎么想。

时至今日,马良还是马良,却已非马良。他早已够撑起一片天,他其实已经是九连……乃至全团,最优秀的排长,虽然从不出彩。

没有人知道,在马良养伤期间,无良团长曾经单独找他谈过话,希望他顶替小丙出任团警卫排排长;陆团长精着呢,别人不在意,他可看得清,马良这个兵虽然无一出众,却样样行,太全面了,更何况他的英武军姿外加高颜值,这要是往团部门口一站,哼哼!

胡义是个喜欢背着步枪的连长,所以马良也一样,只要出勤,他一定全副武装,从不觉得那是累赘,师父的习惯必须继承。

翻过山岗,走在小路,东张西望并不时低头,不是看风景不是看路,习惯了,习惯性警惕,哪怕是在家门口,所以他是最优秀的尖兵。

换哨的战士为什么没回来?这是他琢磨了一路的问题,设想着所有的可能性。

越走越开阔,越走越平,越走春风越暖。他看着草浪,不禁缓缓止步,远望,莫名其妙地联想,这是长眠的好地方,安静得只有风声。

不起眼的一小片东西,好像破碎的枯叶,随风飘舞,翻过草尖,翩翩经过他的脚畔。那是……被撕破的一小块饼干包装,小红缨整天捧着这玩意,吃里面的糖,剩了饼干不是吴石头接手就是胡义捡剩。

他呆呆看着……心里猛地划过一道闪电!

意识到危机的刹那,所有人在第一时间里的反应大概都是原地卧倒,可他选择的是返跑,不顾一切地返身疾冲,因为这里太开阔了,躲无可躲藏无可藏!不清楚前方的状况,却记得刚才经过了一块石头,也许那是范围内唯一的掩体。

啪——枪声来得迟了,在他返身的一刹那,子弹已经提前飞过了他的衣领。

来自左侧山岗!在本能疾冲之中他判断。小路边的石头距离二十米,十五米,十米,第二颗子弹应该上膛了,肯定再次被瞄准着,随时可以听到第二次枪响了!倾尽全力纵身前扑。

啪——枪声又到,子弹早已飞过,不知道从哪飞过去的。

“你再拉枪栓吧!”马良再次冲起来,英俊的疤脸上闪过一抹狰狞的坚决,只顾向目标,那块石头!

第三枪,击中了那块不到一米见方的石头,留清晰弹痕。

躺在石头后,大口大口地猛烈喘息,这么一点距离,仿佛耗尽了马良一生的力气,彻底打消探头观察的想法,朝左看,再朝右扭头,可以看到那座山岗向右侧连绵。

顾不得再喘,抽出刺刀,躬起身体躲在石头后疯狂开挖,可惜刺刀的挖掘效率有限,土质又难办,根本挖不出太深,想快速做个深掩体是不可能了,当即改为挖个潜槽,从石头后延伸一人长,勉强够他与旁边地面躺平。如果开枪那位顺山岗绕向右侧的话,仍然很难打中他,除非冲过来,这倒是马良最希望的。

争分夺秒地完成了救命工程,躺在石头后的浅槽里,扔刺刀,扯出一颗手榴弹,拧了盖子拽开引线,随手扔向远处草丛。

轰——离酒站不近,但愿这爆炸声能被听见。

想了想,又注意了风向,开始将附近能拽到的枯草都扯过来拢在一起摆在风方向,点燃。火慢慢起了,顺风开始烧枯草,逐渐蔓延,见了烟,越来越大。

躺在石头后的浅坑里望着天:“来吧。我等得起,看你能不能!”

……

“小林,不要再偷吃饼干了,永远不要再偷吃。我真希望我是你爸爸……然后活活打死你!”

这是鬼子神枪手有生以来第一次没能杀死他想杀死的目标,而且逼得他连开三枪!他决定顺着山岗悄悄朝右侧绕,找个横向位置干掉躲在那块石头后的目标,还没到位置,手榴弹爆炸声响起,接着又起了火,还有比这更沮丧的事情么?

助手一路都在偷偷吃饼干,撕包装的声音让神枪手头疼,他有过回头掐死他的冲动。这份烦躁感,令他没有对发生的事情深思,目标跟他曾经遇到过的目标有什么不同?仅仅是运气么?

很快,他的注意力放在一步,如果继续跟这个目标纠缠是不明智的,现在他不得不离开这里,去找一个目标。

就算手榴弹的爆炸声没有被注意到,这火和烟早晚也会被发现,增援会来的,所以……现在去酒站找目标更轻松。

……

夜幕降临,小小酒站,以及酒站村,历史上第一次实行灯火管制加宵禁,死气沉沉黑暗一片!所有的明哨全撤了,暗哨也只留猥琐位置。

三岔口的两个哨兵都死了,全是一枪毙命,马良在那块石头后一直躺到胡义带人到场,随即对那片山岗展开搜索,除了弹壳和饼干包装袋一无所获,等他们返回酒站,死亡人数又增加两个。

民兵队长杜远在伐木时被狙击,一枪爆头,现场的女民兵晕头去搜找,又被狙杀一个,这才惊恐地撤回酒站。今天一天,死了四个。

帐篷封严了,一盏马灯吊在中间,帐篷里摆着一张小桌子,胡义坐在一边摆弄怀表,秦优坐在另一边抽烟,周围或站或坐,有马良,罗富贵,石成,李响,陈冲,以及小红缨。每个人的面色都不好,有催命鬼来了,谁的面色能好?

李有才说他们半个月以后才会进山,没想到今天突然冒出个阴险的神枪手,太看得起九连了!一天四个,九连这么点人够磨几天?胡义犯愁了,这是个大麻烦,现在想想,才觉得战场上的问题更简单。

现在开会,如何解这个难……看起来无解!头回经历这种阴险招数,谁都没主意。

“说话,有用没用都说说。”

石成咬咬牙:“搜!咱人不够,那就联系二连和王朋连,再把一连也拉过来,把整个青山村范围彻底翻一遍!”

马良摇摇头:“范围太大了,他又长着腿,不会有效果的。如果没有办法,咱们只能撤,离开酒站。”

胡义叹口气:“如果没有解决方案,只能这么办。”

秦优把烟头掐灭了:“他不是来杀人的么?给他个人他杀不杀?明天我出去,不信他枪不响,如果他枪响了,你们能保证干掉他么?”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指导员,灯光底那副胡子拉碴的样儿是真够有范儿!看得罗富贵当场给竖了大拇哥:“妙计!”说完了才发现所有人都不做声,全改为无限鄙视地看着他,赶紧又道:“都看我干啥?就事论事,秦指导这主意真不赖!”

马良斜眼:“那你去行不行?”

“我……关键我这身板目标太大,他走个火都能把我给毙了。打老秦他可能得三百米,打我二里地都能中,那么远你们还怎么抓?”

“哎呀我天,照你这么说,你能活到今天可真不容易!”

“可不是么!就没个人能理解我!”

胡义用指节敲敲桌面,终止了马良与罗富贵的扯皮,正视罗富贵道:“骡子,那你说,谁去合适?包括我,只要你说出个人名来,我现在立刻命令,真的。你说吧。”

罗富贵无语,这个名怎么点?点不了!

秦优抬起头,想跟胡义说话,被胡义直接抬手制止:“老秦,挨枪的经验你差远了。”

秦优苦笑:“我认为,这和经验无关。我不是激将,我是认真的。自打我来到九连当这个指导员,还从没跟你强调过指导员的权力,现在……我想行使一回。你拦不住我!我建议,现在还是讨论细节安排吧,你得给我保证一次能成,免得我窝囊。”

寂静,帐篷里落针可闻。

静静注视着秦优的认真,胡义终于点了头。

……

午夜,马良的身影进入胡义的住处。

“哥,我去吧,今天我就躲过了,我相信我还有机会再成功。”

“运气绝对不会连续眷顾你!你的运气已经用光了!你已经死了!”

“……”

“事情安排了么?”

“安排好了,明天早上,石成会解决秦指导。只是……我还是没把握……”

“枪肯定会响。因为我会故意以隐蔽姿态向西,他会把我当做送消息的通信员。”

……

离开的马良与石成在黑暗中见了面,石成低声问:“没成?”

马良叹息:“他根本没睡,咱俩捆不了他。没机会。”

……<!--over--></div>

520.第520章 监军驾到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夜。 &lt;/br&gt;&lt;/br&gt;凌晨一点,熊的身影出现在胡义住处,没点灯,帐篷里,军人的身影隐约坐在床畔,熊的身影隐约在入口边。&lt;/br&gt;&lt;/br&gt;“你又干什么来了?”&lt;/br&gt;&lt;/br&gt;熊在黑暗里摘下他那个护身符:“胡老大,这是货真价实的护身符呢!死人送我的,太上老君题的字,可灵验!”&lt;/br&gt;&lt;/br&gt;“我用不着。”&lt;/br&gt;&lt;/br&gt;“要不……我这钢盔给你使,这可是……”&lt;/br&gt;&lt;/br&gt;“赶紧滚蛋!”&lt;/br&gt;&lt;/br&gt;凌晨两点,小红缨的身影出现在胡义住处,没点灯,帐篷里,军人的身影隐约坐在床畔,小辫儿隐约在入口边。&lt;/br&gt;&lt;/br&gt;“你能躲过么?”&lt;/br&gt;&lt;/br&gt;“不知道。”&lt;/br&gt;&lt;/br&gt;“死了怎么办?”&lt;/br&gt;&lt;/br&gt;“你埋。”&lt;/br&gt;&lt;/br&gt;“……”&lt;/br&gt;&lt;/br&gt;“行不行?”&lt;/br&gt;&lt;/br&gt;“行。”&lt;/br&gt;&lt;/br&gt;凌晨三点,秦优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却发现一个人影正在他的床边,捆好最后一个绳结。&lt;/br&gt;&lt;/br&gt;“石成?你干什么?”&lt;/br&gt;&lt;/br&gt;“奉连长命令。”&lt;/br&gt;&lt;/br&gt;“你……他……我命令你!现在给我松开,既往不咎!你小子别再犯浑逼我抬军法!”&lt;/br&gt;&lt;/br&gt;“秦指导,如果连长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你去,必死无疑!”&lt;/br&gt;&lt;/br&gt;“滚蛋!来人啊!来……”一条毛巾堵上了他的嘴。&lt;/br&gt;&lt;/br&gt;凌晨四点,一对小辫儿坐在黑暗里,一个木头身影陪坐在她身边也。&lt;/br&gt;&lt;/br&gt;“你说……他能躲过去吗?”&lt;/br&gt;&lt;/br&gt;“俺能。”&lt;/br&gt;&lt;/br&gt;“他让我埋他。”&lt;/br&gt;&lt;/br&gt;“俺帮你埋。”&lt;/br&gt;&lt;/br&gt;然后她才哭了,虽然死亡,可是他仍然逼着她面对死亡,逼着她继续坚强,难道天下无敌必须要这样炼成?她哭,还不敢出声。&lt;/br&gt;&lt;/br&gt;木头人听着她哭,再也不说话,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哭。&lt;/br&gt;&lt;/br&gt;璀璨的星空,流星正在划过,坠向黎明。&lt;/br&gt;&lt;/br&gt;……&lt;/br&gt;&lt;/br&gt;凌晨五点,沉寂在最后一刻黑暗下的酒站,突然响起大片疲惫的脚步声。&lt;/br&gt;&lt;/br&gt;胡义走出帐篷,迷茫了。&lt;/br&gt;&lt;/br&gt;一支单列行进队伍影影绰绰正在连绵进入酒站,疲惫,肃静,只有喘息和脚步声,进入酒站后全体自觉列队,黑暗里居然还能站得整齐如一。&lt;/br&gt;&lt;/br&gt;一个模糊人影离开队列,径直朝胡义走来,到跟前才分辨出来,这是田三七,他在黑暗里朝胡义敬礼:“报告连长,田三七归队。”&lt;/br&gt;&lt;/br&gt;“你伤好这么快?”&lt;/br&gt;&lt;/br&gt;“卫生队我住不下去。是我要求跟他们一起回来的。”&lt;/br&gt;&lt;/br&gt;“他们?回来?什么情况?”&lt;/br&gt;&lt;/br&gt;“政委昨天做的分派,那五十多个愿意加入的伪军俘虏补充给三连,从三连抽调五十多个兵补充给一连,从一连抽调五十个兵补充给咱们九连,这一期五十多个新兵归二连。”&lt;/br&gt;&lt;/br&gt;胡义无语,好大个圈子,政委这考虑……可真够全面!三连有活儿干了,思想工作先进单位将成为大熔炉;一连有活儿干了,三连那些歪瓜裂枣且得进行技能再培训;二连受益,兵力规模增加;九连受益,质量上升,一连淘下来的兵再差也不是伪军和新兵蛋子能比的,做梦都想不出来这么样个调补法。&lt;/br&gt;&lt;/br&gt;“本来我们昨晚就该到,一个战士路上滑下了崖,救起他耽误了好些时间。另外……苏干事来了。”&lt;/br&gt;&lt;/br&gt;前面的惊讶并没能使胡义动容,最后这一句倒把他说得一晃荡。&lt;/br&gt;&lt;/br&gt;“为什么没有灯?这是怎么了?”她的身影已经走过来,辨认田三七不容易辨认她可不难,光线再暗也能在眼里将那美丽线条补充清晰。&lt;/br&gt;&lt;/br&gt;“呃……说来话长,是因为……”&lt;/br&gt;&lt;/br&gt;胡义的心情尚未整理完毕,才开口,附近的帐篷里突然冲出个狼狈人影,一边狠狠甩掉刚刚挣脱的绳索,一边气急地嚷:“胡义!有种你给我站出来!”&lt;/br&gt;&lt;/br&gt;黑暗中,所有的视线随声转,狼狈人影紧接着发现了他要找的,立即冲向了目标。&lt;/br&gt;&lt;/br&gt;噗通——哗啦——冲撞并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狠狠摔翻,一个试图挣脱,一个揪住不放,在地上打开了滚。&lt;/br&gt;&lt;/br&gt;补充来的一连兵正站着队列,一个个记一路疲惫,大气不敢喘,这什么情况?九连的胡连长……那是被谁撕呢?这么民主吗?&lt;/br&gt;&lt;/br&gt;撕扯中的胡义不得不喊:“老秦!能不能冷静点!”&lt;/br&gt;&lt;/br&gt;“你毁了我的第一次权力!欺负人到家!你欺负人到家啊!你不是能打吗?来啊!来啊!打啊!”&lt;/br&gt;&lt;/br&gt;有观众惊讶咧嘴:“那是……九连指导员?”&lt;/br&gt;&lt;/br&gt;苏青再也去了,朝周围厉喝:“还愣什么?把他们拉开!”&lt;/br&gt;&lt;/br&gt;……&lt;/br&gt;&lt;/br&gt;黎明前,曙光已现。&lt;/br&gt;&lt;/br&gt;酒站的木屋已经盖得差不多,石屋底层已经可以住人,帐篷也都没撤,所以住得很宽快,苏青得到了单独帐篷。&lt;/br&gt;&lt;/br&gt;这次跟随补充兵到九连来,是苏青主动向政委提出的,理由是九连正式和山外交易了,她要来如果稳妥,就该扩大这条交易线,可以惠及全团;另外,九连距离二连不远,二连一直没有指导员,她要借机到二连评估二连的思想工作状况。&lt;/br&gt;&lt;/br&gt;帐篷内,昏昏马灯下,马良隔着破桌子坐在苏青对面,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lt;/br&gt;&lt;/br&gt;恨铁不成钢的气愤早已无踪,但她仍然板着白皙的冷脸,只在心里暗骂: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混蛋呢!&lt;/br&gt;&lt;/br&gt;“苏姐?苏姐?”&lt;/br&gt;&lt;/br&gt;“嗯?哦,你还有什么事?”&lt;/br&gt;&lt;/br&gt;马良咬咬嘴唇,低声道:“你能不能……出面取消这次行动?”&lt;/br&gt;&lt;/br&gt;“……”苏青惊讶了,以为听错了,虽然这是她正在希望的。&lt;/br&gt;&lt;/br&gt;“只有你能拦下连长,我觉得……这件事还可以从长计议,应该能找到更好的办法,总会找到办法的……希望你考虑。”&lt;/br&gt;&lt;/br&gt;“可是……军事上的事情,我根本……”&lt;/br&gt;&lt;/br&gt;“你有权力!而且你也不需要指挥战斗。也不要把这场战斗。你想想,这和当初寻找羊头有什么区别呢?即便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也希望是我去。这是我,石成,骡子,三个排长的意见,来见你之前,我已经沟通好了。”&lt;/br&gt;&lt;/br&gt;……&lt;/br&gt;&lt;/br&gt;另一个帐篷里,胡义正在打扫一身土灰,斜眼一身灰土的秦优猛抽烟。&lt;/br&gt;&lt;/br&gt;“咋不敢还手呢?怕还手打不过我丢人吧?”&lt;/br&gt;&lt;/br&gt;胡义一笑:“那是因为苏大干事在场,我可不想犯错误。”&lt;/br&gt;&lt;/br&gt;“好意思说!你再说!捆都敢捆了!这算嘲笑吗?”&lt;/br&gt;&lt;/br&gt;“老秦,别忘了你是党员。”&lt;/br&gt;&lt;/br&gt;“你!我……”&lt;/br&gt;&lt;/br&gt;秦优差点给呛死,原本气火就未散尽,腾地又起来了,也不知怎么,今天他就像着了魔,与往常那个絮絮叨叨的庄稼汉判若两人,又要去揪胡义的衣领。&lt;/br&gt;&lt;/br&gt;唰地一声帐篷帘掀起,苏大干事满面寒霜走进来,秦优惊慌撒手,胡义赶紧假装整理军容。&lt;/br&gt;&lt;/br&gt;“我宣布,从现在起,暂时由我接管九连指挥权。”&lt;/br&gt;&lt;/br&gt;秦优傻了,呆呆;胡义也傻了,症状比秦优稍微轻点,因为这不是他头一回被她剥夺兵权。&lt;/br&gt;&lt;/br&gt;“能不能不作?”他完全没意识到他这句顺嘴话有多么不合时宜。&lt;/br&gt;&lt;/br&gt;“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他的话上了,下意识将腔调变得恶狠狠。&lt;/br&gt;&lt;/br&gt;秦优还懵着,基本都没听清……&lt;/br&gt;&lt;/br&gt;本书来自 /book/html/21/21815/iml<!--over--></div>

第521章 排除法

九连最高指挥员变成了苏青,苏青下达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取消昨夜拟定的行动计划;第二道命令又出,酒站及酒站村继续保持戒备状态,取消所有外出工作以及活动,非执勤非在岗人员严禁擅自走动;随后颁布第三道命令,十多个老兵集结,暂时做处置突发事件的任务组,李响任组长,全副武装二十四小时不下枪,以保证哪里有枪响都能快速到场。本文由 。。 首发

秦优在帐篷里抽闲烟,胡义蹲在帐篷门口傻呆呆看战士匆匆经过去传达命令,无奈叹气一口:“没用,这没法解决根本问题,难道一个连外加一个村陪着一个鬼子耗日子?”

里边的秦优晃悠到门口边,挨着胡义也蹲下:“我看她安排得还挺好么,令行禁止雷厉风行的,挺细致。”

“狗头军师是马良!你还真以为这是她一手办?现在我怀疑整件事都是马良撺掇的!”

听到这,秦优美美地狠抽了一大口烟,徐徐吐,然后才言:“该!上梁不正下梁歪!说多少回了不听,说多少回不听,按说你那文化也不低,是不是?怎么就总干那没文化的事呢?活生生的教训吧?哎?连长大人,你倒言语一声啊?作何感想?”

弹弹鞋面上的灰,抬头看看天气,就是不看蹲在身边的老秦,拍拍屁股站起来:“你自己玩儿吧,我得过去看看,免得她又把咱们带沟里去。”

“又?”秦优看着胡义不耐烦地离开,不禁纳闷:“难道这不是她头一回摘你帽子啊?”他也站起来,踩灭了烟头,无权一身轻,决定去看看新来的一连战士们,听众有得是,缺你胡义一个么!

……

来在帅帐前,掀帐垂首进;帐中一座,一案;座上是女帅,手搭案面腿侧摆,漂亮凤眼柳梢眉,望着来人凝霜寒;案畔一人垂手立,不是马良又是谁。

进帐两步立定,胡义不理苏青的目光,盯着马良看:“也就这样了吧。然后一直躲着?躲到那鬼子饿死?”

马良尴尬抓抓后脑勺:“不会。如果没有新计划,还是会实行原计划,不过不是你去。”

胡义笑了,淡淡,是个发自内心的笑,是个知足的笑,什么话都不再说。

每当胡义与苏青身处同一空间,气氛总是很怪,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到,但马良能感觉出来:“苏姐,我得出去巡一遍,确认安排得当。”

聪明的马良刚逃离,帐篷内的气温立即下降。

“特意到这来嘲笑我吗?”

“我什么时候嘲笑你了?”

“敢说不敢当?你那是问马良吗?”

“好吧,那我当。”

“总算露出你的混蛋嘴脸!”

“这不是开玩笑。”

“你以为我是开玩笑?”

“至少我这个连长不是一天当上的。”

“至少我能让你一天不是连长。”

“这根本不是你能完成的事。”

“我要是完成了怎么样?”

笑:“我把枪吃了!”

怒:“等着给我敬礼吧!”

转身欲走。

“站住!”

“还想怎样?”

“你不是军阀了,还有什么资格到处乱晃!我现在命令你去炊事班做饭!”

“遵命。苏大军阀!”

他出了军帐,她开始揉太阳穴,气得直发抖,恨得一遍遍骂自己:这哪还像个政工干事的模样,为什么永远不能冷静面对他!

他走出军帐几步便停,歪头看向帐篷外的一侧,静静瞅着贼溜溜那三位,面无表情。

罗富贵蹲在帐篷侧边,不敢抬头,故意捡起个小棍戳地面,演技纯熟逼真:“哎?有虫了哎!姥姥个怪啊,这到底是个啥呢?”

石成赶紧弯下腰努力细看,演技那叫一个烂:“我看……是蚯蚓?要不就是蚂蚱!”

马良看看身边这俩傻货,实在没啥可说的,也没啥可做了,只能干站着,所以看起来一样傻!

帐篷后头忽然传来吴石头的呆问:“去哪?”

接着传来一阵猛烈捶打声,小红缨的声音隐约出现:“傻!傻!我让你傻!能不能小声说话!跟我到孙姨那吃饭去先。”

……

苏青再也没走出过帐篷,一个小时过去了,她仍然呆呆坐着。

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在帐篷里一遍遍兜圈子,外行真能领导内行么?她自己都不信。

三个小时过去了,她掀开帐篷门帘看远山,美丽地沉思着,静如画。

四个小时过去了,她回到案后坐,不甘心地想起他那副自大,后来又想起马良最早对她说过的话。这不是战斗,如果不把这当成战斗的话,至少不是外行了,内行的又是什么?

有时候,一叶障目,内行人反而看不清,外行人才视角不同。

“上课!”

“上……上课?”罗富贵瞪着熊眼看马良,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负责传令的马良重申:“你没听错,不是开会,是上课!赶紧过去,苏干事点了你的名了。丫头,还有你!”

刚刚咧开嘴准备狠狠笑话熊的小红缨一晃悠,一听上课两个字就头晕:“神经病啊她!那鬼子还在外边转悠呢,这时候不开会上哪门子课!我不去!”

“她说你要是觉得有人能比你枪法更好,你可以不去。”

“啥?……我考虑一下。”

一段时间后,苏青的帐篷里,那张桌子已经被搬出去了,帐篷里除了几个破板凳空荡荡,李响正在里端安装一块宣传板,用以临时代替黑板。苏青抱着胳膊在胸前,对李响的工作很满意,随即将粉笔递给他,要求李响在黑板上画出酒站范围地图。

几位学生都到了,全在破板凳上坐着,分别是马良、罗富贵、石成和小红缨。马良的表情是好奇,罗富贵的表情是痛苦,石成的表情是昏昏欲睡,小红缨蔫着辫子翻着大眼呆呆望天棚。

拍拍掌心的粉笔灰,苏青一如上文化课时的教师形象,踱步到黑板前,朝那几个傻学生朗声道:“现在,咱们上课!这节课的内容是……抓贼!”

“……”

“怎么?都没反应呢?”

“等着看抓贼俩字怎么写呢呗!”扎小辫儿的同学回答得阴阳怪气。

苏青看看小红缨的德行,每次上文化课她一贯如此,今天倒没打算训她,发现罗富贵又举了手。

别看罗富贵学无所成,文化课可没少上,字没学会几个,规矩全熟,想发言得先朝老师举手。见苏青示意他可以说话了,赶紧站起来,一本正经道:“老师,我觉得这俩字不该学,屁用没有!抓贼,都到了抓贼的时候了,写个啥?那不得喊吗?等这一笔一划写半年,那贼都回家哄孩子去了。”

随后一声沉重闷响,想坐下的罗富贵摔地上了,偷偷扯开了罗富贵身后板凳的小红缨开始笑嘻嘻,惊得石成当场醒了,腾地起立:“老师再见!”

马良心里这个气,想当初在团里上文化课,最丢人的就是这俩货,当着各单位同学的面,那是真敢撇下脸不要啊,现在九连这地头上更猖狂。

出奇的是……苏老师居然没有愤怒反应,只是淡淡问石成:“醒了?醒了就好。那我继续说……眼下就有个贼,想要围着酒站打主意,这得怎么抓呢?咱们首先来归纳一下这个贼的想法……”

十分钟过去了,帐篷内这个小课堂的气氛完全变了,无论在说的,还是在听的,要么皱着眉,要么瞪着眼,专注得不可思议。

“……如今咱们龟缩在酒站里不动,他肯定得观察着,再不着急也不可能不要机会吧?而且观察位置绝对不远,我个人判断是射程内,绝对不超过五百米。”马良坐下了。

苏青朝黑板边的李响道:“把酒站周围适合观察酒站的位置都画出来,看看有多少个位置,多大的范围。”

李响开始以五百米半径画圈,然后凭着熟悉画出树林,灌木茂密区域,地形起伏位置,然后在一个个合适的位置上画出小圈子。

苏青再问:“丫头,你要是这个贼,你会在哪?”

小红缨盯着黑板看着,顺嘴答:“那得看我手里是什么枪!”

马良插言:“那弹壳就是友坂子弹,应该是三八大盖。”

“嗯……我要是晚上来早上撤,会在东边;我要是早上来晚上撤,会在西边。”

罗富贵插言:“南北咋地你了?”

“这几天一直刮东风,三八大盖的子弹可没你的机枪子弹那么沉,自己找横风多累得慌。”

苏青补问:“你喜欢多远?”

“越远越好!四百!”

苏青回头拿起粉笔,把李响标出的酒站以北适合观察酒站的位置全都画了叉,只留东西范围。然后示意马良到黑板前,将粉笔递在马良手里:“开了枪就得走,把你认为方便撤退的位置留下,不方便的位置范围划掉。”

酒站范围的状况,酒站人心里门清,马良就是善侦查的,方便撤退的位置才是好位置,他拿起粉笔稍加斟酌,便开始一个个划掉某些区域。

石成咂咂嘴:“这就不多啦?东西两边还能再排除吗?”

罗富贵眨巴眨巴眼:“东边!夜里咱已经不亮灯不点火了,晚上乌漆墨黑打个鬼啊!”

苏青看马良,马良扭头看小红缨,小红缨撇撇嘴,点头,于是马良将东边的位置直接画了叉。

几个人全体瞪着眼看黑板,酒站以西,适合的位置全标出来了,按射程距离画出个有限扇面,好位置屈指可数,就那么几个点!

罗富贵讷讷道:“咱这可都是瞎猜,能作数吗?没这么容易吧?”

苏青答:“这不是瞎猜。有错误的可能,但是成功的概率也不小。下一个问题是……他有没有可能会去南岸?如果去,为什么去?如果不去,为什么不去?解决了这个问题范围还能再少一半!”

“这谁知道?这个问题可真没法答!”

苏青环视一遍,这个问题找不出权威人物了,于是说:“那就每个人都发表意见,如果你是那贼,你过不过河,只答是与不是,以选择人数多的选项做参考吧。”

……<!--over--></div>

第522章 忍术

在黑板上画画图,几个人凑一起编编故事猜猜谜语,鬼子就被找到了?

小红缨在炊火旁连比划带演地讲述着刚刚发生的事,两位观众一个是炊事兵王小三,一个是临时炊事兵胡义;王小三震惊得合不拢嘴,胡义的状态更痴呆。乐—文

小红缨讲够了,对两位观众的痴呆表现很满意,然后一口气灌下半缸子凉开水,再次返回那顶军帐去凑热闹,里面正在最后制定搜剿行动安排,已经没小红缨的事了。

“这……可能吗?”王小三受到了冲击,他正在整理被颠覆的观念,越整理越傻。

胡义也不信,却无话可说,太不真实!蛹可以化蝶,但是蝴蝶变苍鹰的故事是不是太离谱了?这个蠢女人连枪里有多少子弹都记不住,她凭什么能?是了,她把分析情报的那一套搬出来了,她在做她内行的事,与子弹无关。

正在发着呆,眼看着远处那军帐门帘掀开,罗富贵石成马良等人纷纷出来各奔本处,王小三不禁道:“这是要开始了?连长,咱俩是不是也得参加?”

叹口气:“如果搜剿行动是骡子指挥,他会调用全连,咱俩肯定得参加;如果石成指挥,他至少会组织起一个排的兵力,我有机会参加,你悬;不过我看……行动指挥应该是马良,他不会用太多人,一个班吧,咱俩可以继续做饭了。”

……

如胡义预言,苏青这个军事盲明智地将行动指挥权放了,由马良全权完成最后步骤。

在已知目标位置的情况下,马良只考虑了差异最大的两种方案,一个是埋伏,暗打,等天黑之后,在合适的时间悄悄展开,守株待兔,等鱼入网,这方案的缺点是变数太大,因为无法确定目标进入和撤出的具体时间,一旦被察觉,再没机会。另一个方案是前一方案的反向极端,搜索,明打,现在就可以开始执行,缺点很简单,可能会出现伤亡。

然而他最终选择了后者,出于对机会的珍惜,决定明打,只有这样才能增加成功率,杜绝意外,他相信换做连长胡义指挥也会是这个选择。

酒站的一间木屋成为出发前的集结点,临时组成的搜剿队成员九人,正在这里进行出发前的最后准备。

石成认真扎紧他的日式武装带,田三七将刚刚擦亮的偏锋刺刀挂上三八大盖枪口,罗富贵把捷克式轻机枪随意撇在一旁只顾戴紧他的钢盔,他身后还站着两位,一个一只耳,另一个是起义者被罗富贵起了绰号叫废物,以方便他连起来念:废物一只耳;最后三个成员是李响外加俩老兵。

屋门开,小红缨出现,将拎来的那支仿汤普森冲锋枪递给石成,又把怀里抱着的另一个弹鼓给他:“子弹我刚装完了,这个备用弹鼓你也带着吧,也是满的,这破玩意吃子弹才疯呢。回来立刻还我!”

马良站在当中做最后提醒:“只有三处可能位置,咱们在河岸下隐蔽行进后从最远位置开始往回搜索,这种情况下,即使他不在那也只能寄希望于掩藏,不会轻易开枪的,无论谁先发现目标都不要停,更不要喊,只要枪没响就当看不见,然后在方便的时候以咳嗽加手势提醒全体集火。”

“说的轻巧!”罗富贵的钢盔总算戴好了:“万一那小鬼子是个缺心眼呢!昨天已经赚了四个,今天再加一个他觉得死而无憾呢?”

“那咱们之中就要倒霉一个了。别再让他开出第二枪!八个人还做不到吗?”

……

下午,是一天之中最温暖的时候,碧蓝之下,远山环绕,河水清粼粼的,阳光懒洋洋的,风阵阵的带过花香,能醉人。

酒站以西,上游,突然出现了九个人影,离开河岸一步步往荒草里走。三个三人组,三个小三角队形,组间距二三十米又组成个大三角阵。其实这排列不适合搜索,不过他们要进行的是有目的有方向的搜索,不需要宽度,所以无所谓了。

马良拎着上了膛的驳壳枪走在第一个,他是三角队形的最前方,他的左后方几米外是端着雪亮刺刀的田三七,右后方是端着冲锋枪挂弹鼓的石成,他们这个三人小组是大三角阵型的前锋。

左后方的小组是罗富贵带领废物和一只耳,身为组长的罗富贵戴着钢盔端着捷克式轻机枪走在队形内侧,一只耳端着步枪在前面蹚,外侧是废物双手擎着驳壳枪。

右后方是李响带俩老兵,李响提着掷弹筒走内侧,腰后挂了八颗榴弹,对付一个目标的话这得算大餐,像罗富贵那组一样,两个老兵一个端着上刺刀的步枪前蹚另一个持驳壳枪走外侧。

三个要搜索的位置相距并不远,搜索又是由远向近,如果鬼子敢开枪,那是一丝活着的机会都没有,他会活活被子弹和弹片拆了,可这还不是九连的最佳阵容。

他们保持着松散队形,紧张得开始现汗,细细闪耀在面颊却意识不到,一步一个脚印小心翼翼地走在温暖的晴朗之下,走在荒草摇曳,刺刀拨着灌木,枪口扫着树丛。谨慎与专注,最终将这九个全副武装的灰色身影融为一个整体,又融入环境,融入绿色与懒懒阳光。

……

一个小时后。

马良垂头坐在门槛上,沮丧地摘了军帽。天气还没那么热,他的军装背后却已经湿透了,尚未解下的武装带紧紧束缚着汗渍。

小红缨倚在门框边,望着酒站西方:“你搜仔细了吗?”

“家门口长了几根草我会不知道么?往返,两遍!”

……

胡义走进了那座军帐,空荡荡,只有几个破板凳,里面架着块黑板。

站在黑板前,看着仍然画在黑板上的地图,看着所有的叉与圈,良久,下意识点了头。

一段时间后,他出现在酒站以西,拎着他那支m1932,上着膛。

按着地图上判断出来的三个位置,他走了一遍。

最后那片树丛也看过了,没有任何发现。

收起枪,倚着树干望斜阳,深皱眉。

一片树叶,随风飘落,搭了他那卷曲帽檐,最终落在他的脚畔,还绿着。

盯着脚畔的落叶看了好久,缓缓弯腰,伸出手,在那落叶旁小心捏起一点东西来,凝视了半天,又放入口,然后缓缓仰起头。

饼干屑的味道不错,跟小红缨吃剩的一样!

……<!--over--></div>

第523章 人咬狗

天黑了,小小酒站迎来了第二个灯火管制的夜。

胡义走出帐篷,高望璀璨星空,深呼吸;天边有弯弯低月,隐约着周围的世界。

如果永远生活在冬天,就不会觉得冷。

昨夜,酒站静得出奇,今夜,除了还是没灯没火,酒站又恢复成酒站了,别人是好了伤疤才忘了疼,可九连,以及酒站村人,伤疤还没好就把疼给忘了。周围的木屋里不时有说话声传出,有战士在讲鬼故事,也有战士在吹牛x,仔细分辨,某个方向里居然还有老秦的滔滔不绝。

总要下意识看向她那顶帐篷,看了好一会儿,才漫无目的散步走,经过东岸树林,望向东岸下的沙滩,她居然在那,坐在沙滩上的背影,被河面上的月光朦胧着,比河还要寂静。

只要她在的时候,好像她就是方向,无论她对,还是错。

走在沙滩上是件舒服的事情,尤其是走在有她的沙滩上,何况河面正泛着粼粼月光。

停在她旁边,距离至少三米远,胡义静望水面与漆黑对岸。

她看着河安静地说:“现在你可以嘲笑我了。”

“……”

“从现在起你恢复职务,很遗憾,我给所有人添了麻烦。”

“……”

“我知道你怎么看我。我承认我很笨,永远不知道枪膛里是否还有子弹。”

“……”

“为什么不说话?我说的还不够么?”

虽然河水流响,虽然她的语气呼吸都没异常,胡义却听到了泪落入沙。不懂,为什么能听到落泪声,那种细微的声音怎么可能听得清?也不懂,她何至落泪?

理军容,正帽檐,几大步到了她当面,背对水月,面朝看不清晰的泪脸,收腹挺胸抬头脚并拢,以前所未有的标准敬礼!

她显然在吃惊,忘了再哭也忘了再说话,坐在黑暗的背景呆呆看黑暗的他。

放下敬礼的手,说:“你不是等着我向你敬礼么?”

“……”

“你成功了,马良没有搜到鬼子,是因为鬼子当时躲在树上。”

“……”

“我事后去看了现场,无意中发现。”

“为什么现在才说?”

“因为……回来后我一直在尝试吃掉一支枪。长官,很遗憾,我失败了,连驳壳枪我都吃不下。”

然后,这一坐一站的相对身影沉默着,每一秒,都像一个小时那么长。

她突然抄起身边的一把沙,向他狠狠扬。

他闪身躲,河水中响起哗啦啦的落沙响,仿佛刮过一阵清凉夜风。

“不许躲。这是命令。”

“……”

她再抄起第二把沙,又向他狠狠扬,全中。

天下无敌又如何,躲不过飞沙一捧。她在心里笑,他竟然听见了。

“我……不用吃枪了么?”

“要看我的心情。”

“那我还是继续吃吧。指望不上了。”

第三把沙扬起,他闪身躲,河水中又是一阵清凉响。

“如果……我想瞎猜一次,你会支持我么?”

“瞎猜什么?”

“那个鬼子……我想猜一次,猜他现在在那儿。”

“哪?”

“青山村废墟。”

胡义静静看着静静坐在面前的静静女人静静等待他的答案,从未敢想她也可以这样对自己说话。她说鬼子现在在青山村废墟,她说她是瞎猜,令胡义迷茫,迷茫的不是她瞎猜的理由,而是她那隐约在朦胧之中的楚楚。

果断转身,大步朝酒站方向疾走,身后传来她问:“你去哪?”

“我去集合队伍。这是出发的好时候,至少废墟里没有树!”

幽幽月色下,站起在水边的她静静看他走远,静静到看不见。

……

“小林,不要再喝我的水,永远不要再喝我的水。你爸爸也会为你感到耻辱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原则,鬼子神枪手也不例外,圣洁的武士喜欢喝圣洁的水,不能点火,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到在那条浑浊的河里取水喝,然而这个见鬼的青山村穷得连个泉溪都没有,幸亏废墟中那口井依然冰凉甘甜,能让他免于疾病。

可是那个废物吃了太多饼干,总是喝光他自己的水,然后干裂着嘴唇再来向他祈求。

废墟是个不错的地方,那些东倒西歪的残墙搭出了很多错落空间,钻进里面既不需要睡袋也不需要帐篷,是缓解疲惫的优良掩蔽所。他太累了,昨天很忙,今天也很忙,忙着潜伏,忙着提心吊胆地不喘气,忙着逃离。他需要一边休息一边思考,那些八路为什么能够找到他的脚下去,这绝对不是盲目搜索,因为搜索队仅仅九个人,仅仅搜索了他的所处范围。

谁能这么厉害?会读心术?看来一枝梅的传说是真的,一枝梅就在青山村九连,只有他这种同行能猜出我的意图!这让鬼子神枪手开始担忧,下一次行动该从哪个方向切入?他们会不会在酒站周边预设埋伏?难了!

小林在警戒,鬼子神枪手仍然睡不着,直到小林惊慌地出现在他的掩蔽处说不出话来。

爬出坍塌空间,明明是午夜,天色却有点发亮;攀上一面断墙,呆!

篝火,废墟村落周围远处正在燃起一处处间距均匀的篝火。

急急跳下,抄起那支三八改狙,再次上墙,却看到耀眼的光,四个手电筒的光线正在废墟的四个方向晃动而入,预示了四支搜索队已经进入废墟,熟悉地照射着每一个他们熟悉的位置,明目张胆脚步声隆隆。

这是土八路么?猖狂,嚣张,居然还有四个移动照明设备,更像是宪兵队清场!鬼子神枪手失神的一刹那,差点觉得他自己是个倒霉的八路情报员。他当然不知道,策划搜捕行动那位就是把他当个情报员来抓的,压根也不会指挥战斗!

“没机会了!下来吧,小林。开枪只会让他们更快速地围过来,这是一枝梅干的,他来了,遗憾的是我无法在这黑暗里把他分辨出来。守则要求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摧毁这支枪,你得等等我。”

从地上摸索到半块转,将瞄准镜砸碎,然后熟练卸下枪栓,远远抛入黑暗,最后抓着枪口将枪狠狠抡,在墙角上发出断裂声。

手电的明亮光线更近了,从四个方向不停晃动过来,周围的残垣断壁一次次明亮又黑暗,黑暗又明亮,闪得心慌,闪得意乱。

掏出那把南部手枪,缩进角落:“好了,小林,准备最后的战斗吧。我这八发子弹已经足够了!”

“小林,你听到我说话了么?你要去哪?站住!回来!”

奔跑的脚步声后,跟着就是一声清脆枪响,是小林那支四四式卡宾枪的枪响。

周围瞬间暗了,接着立即汇聚起四道手电光线,同时传出了喊声:“小鬼子在那!他窜过去了!那面墙!抓死的!”

紧接着是大片脚步声奔涌,随后是手榴弹的咣啷啷撞墙响。

轰轰轰——

碎石在废墟中坠落,下了一阵冰雹般的响,墙缝中的黑暗里,鬼子神枪手失神讷讷着:“小林,我错了……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爸爸。”

……

“谁伤了?”

“不碍事,擦伤。”噗通一声:“呃……看来比擦伤……还得重点。我的腿……需要绷带了!啊呀……”

“连长,又捡到一支枪,可惜是刚摔坏的,枪栓也没见着。哎?这还有个槽?看着怪呢!”

“我个姥姥!鬼子不是有俩吧?石成你个缺赶紧把手电筒挪开,再往我这晃我咬你!”

……

凌晨,落叶村炮楼以西,繁星下的谷中小路,唐大狗躺在路边的草丛里望星空。

九连在找鬼子狙击手,唐大狗也在找,一个人找,不是觉悟高,也不是爱好,只是想找。

他并不知道,今晚九连全员出动了,直奔废墟,因为天一黑他就悄悄溜出了酒站村,一人,一枪,夜路。

鬼子不是人,可也不是神,唐大狗认为,凡事都有根,一个鬼子敢跑青山村这不长毛的鬼地方晃,有个头疼脑热了怎么办呢?不留神崴了脚怎么办呢?粮食吃光了怎么办呢?所有答案都指向同一个地方,落叶村!

他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就住在落叶村炮楼西边了,特么等你三年!

隐隐约约,脚步响,西边,匆匆。

头回出来就捞到了鱼?不敢这么想!翻身而起,半跪,枪托上肩子弹上膛,马四环的表尺朝向黑暗:“老子大狗,你哪位?”

繁星还是繁星,黑还是黑,脚步声不见了,但也没回答。

小心翼翼横挪了三米,重新据枪,开始抽抽鼻子拧恶眉。

呯呯呯……

啪——啪——啪——

南部手枪射击声伴随着闪亮光焰,马四环拉着枪栓对光猛回,两个枪焰光源竟然只有三十多米远。

手枪连续八响,马四环打光了五发弹仓。那人影疯狂冲起来,欲借着夜黑冲向炮楼;唐大狗也冲起来,直扑那个仓惶轮廓,咆哮:“你特么死吧!”

哒哒哒……

机枪声格外嘹亮,在落叶村炮楼上猛地疯狂,随后变成两挺,三挺,子弹如雨盲飞。

仓惶人影卧倒了,大狗却不停,在那索命的呼啸声里狞笑着扑向他的猎物,獠牙毕现,真真的一只疯狗,如果没有夜色遮,单是那副丧心病狂的嘴脸便可杀人……<!--over--></div>

第524章 新军

天亮了,几个伪军持枪出了落叶村炮楼,向西,去查看凌晨时的枪响现场。

不久后,他们停在了一具尸体旁。

“皇军?哎呀我去他……这也太……呃……哇——”头一个说话的伪军当场吐了,直不起腰。

“怪不得叫唤得那么瘆的慌,听得我现在心里还慌呢……这是……让啥给活活咬死的?”第二个说话的脸色也好不到哪。

尸体穿的是鬼子军装,面孔已经变成了血葫芦,眼睛都不见了,两个鼻孔全都血淋淋的豁着,两只耳朵都不全,整个喉咙也不见了,在脖子上形成一个惨不忍睹的大血坑,看起来好像只剩了半层脖子。

伪军排长看了看尸体周围地面:“我更纳闷的是……血流的少了点吧?这可不止是没了喉咙,这他娘的不科学!”

……

忽然觉得帐篷外变得安静了,没人说话没人走动,胡义掀帐而出,皱了眉。

酒站空地中央,站着褴褛到极限的一位,要不是他还背着那支马四环步枪,已经没人能认出他是唐大狗了。他的衣袖,胸口,脖子,以及整张脸,全都是血色,仿佛是掉进过血缸里,腥风阵阵。

所有人都静静看着他,他似乎正在失神,目光里全无往常那种无赖光泽,空洞得可怕,像是刚刚失去了灵魂的僵尸,机械地转动着脖颈,看周围每一个看向他的人,直到看到了胡义,才麻木地笑了,露出满口血齿,嘴畔立即一阵腥风,然后晃悠悠地把手伸进他自己那血透的衣袋里掏。

噼里啪啦,几颗被血浸透的子弹掉落在地,其中还有三个血糊糊的手指头,在阳光下的地面上刺眼。他再掏,噼里啪啦,又是几颗血色子弹掉落出来,其中仍然掺杂着几个手指头。

他把衣袋彻底掏空了,然后蹲下来,把地上的那些血糊糊的手指头拨捡在一起,从大拇指到小指一套两副,刚好十个!

盯着地上的手指头,他继续笑,更像是无法控制表情。胡义走到了他面前,抬起脚,朝蹲在地上那肩头轻蹬了一下,大狗便向后仰倒了,呆呆望着高蓝,继续笑着,虚脱得再也站不起来,然后失去意识。

几个战士这才进场,同时向宿舍区喊:“卫生员!”

……

小红缨兴冲冲踹开了李响住处的门,进屋后把拎来的物件咣当一声摆破桌子上了:“起来起来。帮个忙!”

搜索行动折腾了一宿,李响到现在还没睡醒,痛苦地坐起来,想说点什么,最终以叹气替代。

小红缨根本不考虑李响那副丧气样,只管盯着桌上的枪兴奋道:“你帮我把这支四四卡宾枪的刺刀拆了,然后……枪托长度减去两公分!得把截面做光平了,要漂亮!”

“这枪的通条孔是在枪托上的,减枪托?那两节通条你还怎么放?”

“我需要通条吗?你帮我保养不就得了!通条我都不要,能轻多少轻多少。”

“丫头,无耻要有限度。”

“呵呵,好吧,保养跟你没关系,逗你玩呢,只管按我刚说的改,回头我帮你偷一个罐头来。哦对了,我告诉你个好事,鬼子的确是两个,另外一个被大狗把手指头都咬光了,你说他个倒霉鬼还怎么打枪?警戒现在都解除了,你们不用再忙了。”

“咬光了?”

“嗯。何根生说那些手指头看起来都是咬下来的!太神经病了!石成那个缺心眼的都给捡走了,说要用那个去钓鱼,更神经病!晚上要是有鱼汤我劝你别喝!”

话毕,小红缨甩辫子跑了,李响重重摔躺在床上,最不爱听的就是那个词,自语嘀咕:“你才是个神经病!”然后蒙头继续睡。

……

有人说九连富,有人说九连穷;到底是富还是穷,不是九连的兵就说不清,不过自从上次酒站的惨烈战斗之后,大家觉得九连至少不如过去富裕了。

政委的安排不可谓不高明,一连的兵不但基础训练扎实纪律性好,也是最不排斥九连的,进了九连就立即可用。

这五十个一连补充兵刚到酒站就赶上了鬼子神枪手到来,所以耽搁到现在才开始被分配,胡义以为数不多的九连老兵为班长和骨干,将五十个补充兵均分两半,马良的一排和石成的二排人数各三十多,两个标准编制立即重生。

中午,五十个补充兵在酒站空地上集合,做梦也没想到,来到九连被要求的第一件事是发军装,无论所穿军装新旧,一律发新一套,军装都是酒站村人自制自染,那颜色比标准军灰稍深些,因为孙翠她们做的染料没那么标准,又怕不耐洗,所以加重了颜色,肃灰,看起来反倒更漂亮。

第二件事是选鞋,百多双日式军鞋,五十个补充兵各自去试穿,合脚的不用再脱直接穿走,虽然都是从鬼子脚上扒下来的,也比平时的布鞋牛x百倍,一连这些兵刚刚穿这个,居然有人晕鞋,晕得路都走不正,满鞋底的钢钉,他们怀疑以后还能不能跑路,九连老兵告诉他们穿十天之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第三件事是换装备,全日式!武装带,子弹盒,刺刀鞘,水壶,饭盒,挎包,背包,全套,一样不少地换。身上原来那些参差不同的武装带和破烂的布质子弹袋全摘,不留,因为对岸的女民兵都用不着,她们那是一色伪军装备,根本不缺这个。

第四件事是换枪,现在九连的枪并不多,因为上一次酒站战斗之后的慷慨,战利品中九连没得到太多枪,捷克式轻机枪现在倒是又多了一挺,总共三挺了,步枪只留了二三十条三八大盖。不过,加上九连牺牲战士留下的,再加上九连的库底子,给这五十个兵全上三八大盖之后还剩了十几条,这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关于这点,大部分战士兴奋,小部分战士倒不感冒,这些一连兵里那些原枪不错的并不想换用三八大盖,理由是杀伤力比七九二口径差点劲,得到的答复是:咱九连穷,要养机枪!步枪再狠能跟机枪比火力?能不能体谅一下捷克式的难处?能不能为九连省省心?于是再没人有意见,全扛了三八大盖刺刀入鞘。

至于这五十个兵换下来的那些,军装是要各自留的,可以换穿;弹药是要上交连里的,为体谅捷克式的难处;剩下的装备和枪支一律集中,事后找机会送回一连,吴严这个一连长挺够意思,一连的兵全是原装备来九连的,一样儿都没扒,所以把这些还回去给吴严再用,三连转给一连的兵当然不会光屁股,但装备不用想,能有就怪了!

看着这些补充兵焕然一新,胡义心里很轻松,这不是新兵,基础训练全省了,下一步……只要让他们尽快熟悉九连的战斗风格便可,看来有必要集中培训一次,比马良和石成分别各训更快。

正在琢磨这些,孙翠来见,杜远没了,女民兵队的训练还如何进行?

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个好人选,胡义无奈,只好对孙翠道:“先凑合一阵吧,训练当然不该停,要不这样,这段时间……马良石成骡子他们谁有空谁就过去带一天。”

“那今天……能开始么?”

“今天……”胡义四下看看,正在忙着一二排的事,有心说从明天开始,忽然发现了一个风一般的小影子正在惬意,于是改口说:“可以,今天让丫头过去带领训练。”

“她?”

“不是训练么,今天射击训练不就得了!”

孙翠哑然,过去的酒站民兵队胡义还算上心,自从全换了女兵之后,这个大男人主义就再没认真对待过!

……<!--over--></div>

第525章 迟到的命令

春雨贵如油!转瞬山就绿透了,可是这场雨仍然未停,时大时小,时雨时阴,整整下了三天,现在又停,天色仍然阴暗,预示着雨的意犹未尽。`

成珠的雨滴缓缓滑在叶面,最终滴落,消失于泥泞,泥泞的似乎是条山路,连个足迹都没有,只能通过泥泞两侧的杂乱绿色延伸看得出来,苍山连绵之间的荒芜。荒芜的路很蜿蜒,很起伏,很远,远远的……一个泥色人影,踉跄而来。

他是个兵,在这条泥泞的路上爬起又跌倒,跌倒又爬起,军灰的军灰颜色泥糊的已经看不出来,泥色的水壶泥色的驳壳枪套,还挎背个文件包,尽管他已经伤了脚,摔倒时仍然本能地保护文件包,所以文件包不全是泥色的,仍然可以分辨得出来。

又一次跌倒之后,他似乎爬不起来了,从表情和动作可见那脚踝的剧痛,在他咬紧牙关努力的时候,前方几十米远突然传来大声问:“口令!”

“我是小强!”

随即有个穿蓑衣的战士出现在路旁,踩着泥泞而来:“我差点不敢认,你伤了?”

“先别管我,赶紧把这送你们团部!急件!急件!我已经在路上耽误了一天,不能再耽误了!”虚脱的泥人坐在泥泞里,努力摘下了文件包。`

文件包被穿蓑衣的战士背着,在泥泞中狂奔十里,然后交给了大北庄外的哨兵,哨兵再向团部冲刺。

“四日后,某旅及东部支队将执行……望你部全力迟滞梅县之敌东援,以策万全……”6团长念完了命令内容,脸色也像窗外一样阴了。

这份命令本该昨天送到大北庄,但是摔伤的通信员耽搁了整整一天,所以,留给**团的时间可能只剩下两天!敌人届时可能东援,**团要先出山,如果通知收拢各部,再加上行军路程,不眠不休地急行军似乎还能有机会在鬼子援兵出之前到达梅县县城东部公路,但是回头看看窗外的阴霾与湿润,透心凉!

丁得一将命令签署时间又看了一遍,无奈得只能做深呼吸:“老6,还有机会么?”

“机会有。但即使赶到了也没有休息时间,没有准备时间,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就先试试看能不能赶到罢。”

“小豆!”6团长的嗓门比平时高八度,别说院里,院外都听得到。`等小豆急匆匆跨进门槛,当即命令:“立即派人火去通知二连和三连,收到命令起,轻装,全员,即刻开始急行军出山,目的地梅县东部公路三十里。另外通知一连做紧急出准备……你不是一直想打破马良的记录么?现在我给你个机会,九连的命令由你亲自去送,告诉胡义,他们的距离是最短了,只有他们到达位置后还可能有反应时间,我的要求是……至少要挡到我到场!”

小豆一秒都不再多停,连敬礼答是都给省略了,掉头便往院子里急窜。当年马良在团部当通信员的时候,曾经因为送一份紧急命令而创造了**团记录,这是作为一个通信员的最大骄傲,现在他居然也得到了一次机会,决定拼命了,是否可以骄傲在此一跑!

6团长开始匆匆挂装备:“家里交你了。”

“我建议再派个人去师里,说明情况。”

……

雨后的世界很安静,酒站的某个大帐篷里,传出阵阵讲课声。

苏青说她要去二连,可是在酒站住到现在还没走,声称要给九连的班排长们补几堂文化课。

胡义站在他的帐外,眼睛看的是雨后蒙蒙远山,耳朵听的是她的授课声,心里想的是另外的事情。

李有才说过小股鬼子可能要进山,几天来胡义都安排了落叶村和绿水铺两个炮楼附近上双暗哨,等着鬼子来打游击战,然后送他个大埋伏圈。这场雨下下停停已经三天,两个进山之路一直没动静,现在胡义判断,因为这场雨,鬼子一时半会不会来了,什么时候天晴地干,才能踏踏实实地来,以免被泥泞把行踪卖了。

想到这,再没什么可想了,跺跺鞋底的泥,回身准备进军帐,却见两个战士架着个泥人匆匆跑进酒站来。

几分钟后,文化课被中断,马良匆匆到了胡义的帐篷外,正见泥猴子般的小豆被担架抬出来,担架上的泥脸看到了马良立即虚弱笑:“以后……我是第一……因为我跑的是雨后,你得让我。”听得马良满脸问号,不懂。

‘命令’这两个字,对于普通人来说不会有太多感觉,甚至觉得束缚,但对于军人,有特殊感觉。自从胡义进入**团以来,正式的命令二字听到的不多,真正意义上的听到是上一次**团危难,现在,他接到了6团长正式给予的第二次命令,他以为是对命令二字久违了,其实,是命令的份量决定了他的习惯性意识。

阻击?又要阻击了么?是要阻击了!

秦优正在向刚刚走进军帐的三个排长转述团长命令,罗富贵的脸色瞬间漆黑,马良终于明白了小豆的话是什么意思,石成尚不及考虑问题的严重性,呆呆道:“后天?路太泞了……咱们现在就得走,也许还能余出构筑阵地的时间。”

秦优,马良,罗富贵,石成,四个人的目光全体转向似乎在沉思的胡义,迟迟不见他声,他一直在看半掀状态的帐篷帘外,蒙蒙远山又暗了些,天快黑了。

三个排长全都选择了静静等,秦优只好开口问:“胡义,你倒是说话啊?火烧眉毛了,不能再浪费时间!”

好一会儿,胡义才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看站在对面的三个排长,最后转向秦优:“咱们缺的不是时间,而是兵力!如果鬼子真的东援,我猜是两个中队。我担忧的不是能不能按时赶到位置,而是挡不挡得住。”

“……”

帐篷空间内瞬间寂静,秦优也不再说话了,虽然胡义这么说,可他知道胡义不是怕死鬼,所以他还能说什么呢?

就这样静着,又过了几分钟,胡义站起来了:“把最近砍伐的那些木头集中,编成木排,连起来。后边这比买卖不能跟砍九做了,咱们得漂下去,漂一夜,明天咱们就能到。马良,去安排这个。石成去集合队伍。”

两个排长大步走出,酒站立即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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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6章 无奈的前途

一根根长原木并拢,两端用树枝上下夹捆,便形成了一个木排,推进水里,再用绳索把一个个木排首尾栓连,便成了一条木排的长蛇,稳稳蜿蜒在河岸,漂放的时候,只要把最前面的头一个木排掌控好,整条长蛇即可无虞,水流再湍急也无碍,太长了,依然会平稳。马良带几个水性极佳的上了头一个木排,不但带了几个长木杆用于撑摆,还临时对付出几个木桨,确保漂流的时候能保证整条木排之蛇会一直保持在河水中央。

天色已经黑了,酒站河岸上火把通明,石成大声命令着,一个班一个班地顺序上排。对岸,老老少少都站在黑暗里静静看,每次九连要出发,他们都要出来看着,虽然不知道九连这次要去哪,去干什么,但他们能预感到这次也不乐观,像上次一样,因为正在岸边登排的战士们太静了,这还没出{发,已经静得没人说话,每一个经过火把的面孔都是严肃的。只有孩子们的观望目光是羡慕的,羡慕那些战士即将进行的漂流,羡慕他们可以乘坐那条木排组成的长长壮观,在黑暗里漂出荒凉大山,漂去传说中的平原,大人们说九连要去很远很远。

秦优在旁边狠狠擦着火柴,叼着烟卷凑近他掌心里的光亮去点,深锁的眉头瞬间清晰在短暂的光线内。胡义觉得好像有目光看着自己,于是本能地望向光线不良的另一边,苏青站在岸畔的火把光线边缘,正在抬起一只手,捋顺她耳畔的发丝,好像在向石成叮嘱什么,隐约的眼角,隐约的眉梢,隐约得异常柔和。

重新注视着战士们有序离岸,胡义忍不住在心里笑自己:怎么可能是柔和感呢?大概是火把光线的缘故,错觉。就像以为她会往这里看一样。

深吸了一口烟的秦优看看差不多了,朝身边胡义道:“不用说,我又是在最后是吧?那我去上最后那木排了。”

“自古大将殿后,比如赵云。”

已经开始顺岸向后走的秦优不回头笑:“不带这么损我的!”眉头舒展了好多。

扯扯肩上的步枪背带,做个深呼吸,胡义转身,朝背着已经被李响改好的四四卡宾枪全副武装那小身影道:“我们出发了,好好看家吧。”

没能趁黑带吴石头混上木排的小红缨黑着小脸:“这不公平!”

“没办法,这次路太远,谁让你的体能不过关呢!”胡义在火把下朝她笑,又果断挥手,转身隐没于岸下的黑暗。她当然知道这不是真正原因,他也知道这借口有多烂。

长长的木排之蛇缓缓离岸了,仿佛列车缓缓离开站台,载着一颗颗年轻而严肃的心,载着林立的枪口,徐徐漂入黑暗,不见。

吴石头开始熄灭岸畔的一个个火把,小红缨的影子仍然在岸上的最后一个火把下长长晃着,苏青仍然站在黑暗里望着,浑水河在黑暗里静静流淌。

……

天气制造了泥泞,却也制造了一个黑不见五指的夜,他们顺利漂出了山,顺利漂过了绿水铺,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漂出了多远,漂到了什么地方。

后来他们见到了前方的光,露出射击孔的光,战士们在黑暗里紧张地持着枪,看那河岸上的碉堡缓缓经过,那上面曾经飘扬着青山村九连的红旗,缓缓穿过石桥的黑暗轮廓,那桥面上曾经流淌着鬼子的血。

这是第一个可参照地点,经过石桥后再拉开一段距离,木排上的胡义用一件日式雨衣蒙出一个空间,马良钻进半身来给他打手电,那块怀表的表盘在手电光下闪亮异常,通过出发时间,再对比现在到达石桥的时间,即可得出河水的大概流速,进而判断出天亮之前能够漂出多远。

看着胡义的手指在手电光的照耀下顺着地图慢慢滑,马良低声道:“哥,出山后河水应该流得更缓了,这个你别忘了算。”

“提醒得好!”胡义继续在地图上滑动手指,一直滑到了县城以东。

看胡义的手指停在了那,马良又补充:“团长把位置定在了梅县以东三十里外,我猜是因为护路的碉堡修出了三十里。咱们没必要漂到天亮前,如果一个小时后上岸,再赶四十多里的野路即可,保险起见,没必要再往下漂了。”

“天亮前,咱们刚好能漂到这附近。”胡义的指尖仍然点在梅县以东,公路与浑水河的交叉点。

马良盯着,好几秒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哥,你不是……想在那挡吧?”

“如果一二三连不能按时赶到,你认为咱们能抗多长时间?如果是卡住桥来挡,能拖延得更久。”

“可是……离县城也太近了,又是公路桥,守备不会弱吧?”

“看到,才能知道。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应该先去看看。”指尖在公路与河的交叉点狠狠一点,然后开始叠起地图。马良关闭手电,世界再次漆黑。

……

漫天乌云,让天色亮得很晚,四周依稀蒙蒙,潮湿,清冷。

泥泞的河岸,战士们正在挥舞刺刀,将靠岸的木排上那些绳索斩断,一根根长木散漂入水,随流继续向南,隐入蒙蒙河面。

望着四周,雨后的春晨让胡义想起了秋后的江南,也是这么冷,这么湿,这么泥泞。

上岸这位置再向下游不远就该是公路,也许只有几里路远。连队暂时交由石成,就近寻找可以隐蔽休息的地点,胡义只带了马良,踩着泥泞继续向下游接近。

不到万不得已胡义不愿意把九连摆在无险可守的地方打阻击,阻击他打得太多了,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他要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期望这条河能为九连止血,别人看这条河只是河,他看这条河如绷带,有哪一条绷带能比它更长呢。

趴伏与泥泞草后,泥土的气息刺鼻,两个望远镜同时于草间向下游河岸望,青山村得到的曹长镜现在是马良的。

调焦后,镜头内的景物更清晰了一些,两个手持望远镜的面色却更差了。

那是一座公路桥,又宽又长,西岸一座桥头堡,东岸也有一座桥头堡,两个桥头堡周围都布了铁丝网,相互警戒着对方,真正的固若金汤。

“撤吧。”胡义只说了这两个字,九连不可能在明天的阻击战之前再加一场攻坚战,这桥打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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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7章 熊的占卜

已经是第四个清晨,仍然是晦暗的清晨,乌云不但没散,又厚了,天亮时就开始飘起小雨,雨很小,很细,细到如雾,隐约了一望无际的地平线,隐约了公路的远方,公路边,竖着矮矮一截湿木桩,那是个里程标记,清晰标记着‘梅17’。`

公路上站着一个军人,泥色的昭五军靴泥绑腿,湿透的军绿色日式雨衣泥迹斑斑垂遮到膝盖,步枪竖背在雨衣外,显得他的身形很厚,背影很宽,**的线条肃穆异常,雨衣的帽顶他没扣在头上,所以湿透的军帽颜色成了深灰,卷曲的帽檐侧边缘偶尔滴下雨水,细狭的视线顺着公路延伸向西,那眼底,正变得愈加坚决。

任务是今天,现在可以正式在公路附近开始构筑阻击阵地而不必再担心打草惊蛇了,丘陵不够高,树林不够密,这是一条吃人的路!好!

17公里路标下的树林,九十多个**军人身影参差静立在泥泞,看着站在路中央西望的连长,迟迟得不到开始构筑阵地的命令,晦暗的世界安静得只有雨丝落在树叶的沙沙。

刚刚加入九连不久的一连兵们感觉很复杂,都说他是最冷漠无情的连长,是煞星,煞星应该是渴望战斗的罢,嗜血的罢。但他,除了冷漠之外,似乎根本没有期望战斗的兴奋,而是一直在沉思。昨天清晨,他还试图修改计划,把阻击地点改为那座公路桥,今天,他又迟迟不下命令。

根本看不懂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但有一样可以肯定,他称职!这次出来之前,新来的战士们还因为这个身为连长的人冷漠到没同他们之中任何人说过一句话而失望,现在战士们不再这么觉得了,有什么可说的呢,单凭昨天清晨他尝试为全连争取更适合生存的环境这一个细节就够了,虽然夺取公路桥的计划最终取消,但他值得信赖!军人的信赖不是笑容建立起来的,与胜败无关,与冷漠也无关!

当你真正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不必说话,只看背影,也能感觉到他即将要做的事。`目前,真正了解胡义的人也许只有两个,一个是马良,一个是罗富贵;马良看出了他即将下定决心,罗富贵看出了他不甘心。

罗富贵有预感,今天不吉利,很不吉利,尤其是对于他这只高大的熊而言,这见鬼的公路附近都太开阔了,何况他还是个机枪熊。他摘下身旁的一片树叶,希望老天爷能给他一个安慰,如果树叶落地后是背面向上,说明他活得下来,这熊选择树叶的背面是因为这片树叶是有弯曲弧度的,十次落地七次会背面向上。

但现在他扔下的树叶已经停止在他脚边的泥泞,正面绿油油的向上,雨湿得鲜亮,熊瞪着傻眼,看得好心碎。一脚将那倒霉树叶狠狠跺进泥泞,然后将机枪塞进一只耳怀里,几大步窜上了公路路基,径直到胡义身旁。

“胡老大,我……有点看法。咱非得打么?能不能不打?”

这话一出口,路基下的战士们有的惊诧有的皱眉头,这熊还真不是盖出来的,啥都敢说啊他!

熊可顾不得那么多,又道:“团长让咱挡,是怕小鬼子过去,他们到场也没机会再拖延鬼子了是不是?应该是这么回事吧?那咱要是不让鬼子过咱们,是不是就不用打了?”

现胡义那无表情的面孔仍然不说话,熊开始下意识抓他自己的后脑勺,从未有过的专注起来,脑袋里的陀螺疯狂转,又继续:“说白了不就是耗鬼子时间么,我现在琢磨哈……咱挡,能挡两小时不?算是能吧。咱要是挖坑,鬼子总有汽车吧,他填坑也好绕坑也罢,是不是也得要时间,四个坑能祸害他两个小时了吧?那你说咱拼光了人也是两个小时,挖出四段大坑也是两个小时,实在不成了再挡,这不变成四个小时了?当然,我就是这么一说,只要时间够,咱可以在他前头继续挖,继续拖。”

胡义扭脸面对罗富贵了,仍然不说话。马良忍不住也窜上了公路,朝罗富贵道:“鬼子不可能全坐车,上回让咱们打了那几辆,这回就算有,也不可能装多少人,两个中队那是多少?挖坑挡了他的车,他全队改步行,能怎么办?”

“不管是几个车,他坐车的没法先过去了吧?这是不是也算争取了时间?他重机枪迫击炮工具弹药什么的是不是得扛了?这条路到底有多远?把胡老大那地图边都出去了,我看再少也得二百多里吧?就不信他们扛着那些沉家伙不是越走越慢!”

“鬼子不会分成两队?轻装先行,辎重跟。”

“那又怎样?更好!咱在前头往东走他姥姥的一百里,不信他两队拉不开,再打,好歹他一时半会没重机枪没迫击炮了吧?在哪挡不是挡?”

石成也上了公路,接茬:“一百里?鬼子倒是没辎重了,可咱也没增援了吧?”

“谁说没增援?团长早晚得到这公路来吧?咱全团还有比他坏心眼更多的人吗?鬼子都改走了,路上的坑他看不见?咱虽然没执行他的命令,可咱不是临阵脱逃吧?咱仍然在鬼子前头,随时还能再执行吧?不想想为啥?他能不追?在这打,说不定团长得五个小时到,跑一百里去再打,说不定团长他们还追上了!衔着屁股后偷咬也照样能掉肉!我这么大身板屁股挨了一下照样在卫生队趴一个月呢!”

“追上也得活活累死,他们还能打么!”

“那咱心里也踏实啊!再说了,你以为鬼子不累?但凡路上有溪有小桥有水坑的地方,咱全给他施工一下,就不能让他们鞋里干着!时不时得让他们到路下去蹚蹚泥水。”说着话罗富贵抬起他自己的一只泥鞋:“看看咱们这湿的,泥的,昨天那四十里什么感觉这么快你就忘了?乏成什么样?那些倒霉鬼得走二百里不止呢吧?扒他们脚上一层皮,这是不是又能降度,他们不休息也照样上不了战场,是不是又得算咱们争取的时间?”

“……”

无语的石成看马良,无语的马良看胡义,胡义继续看着熊。

而熊居然还亢奋起来了,那胸脯不知不觉越挺越高,满天乌云细雨绵绵,他还腆着个熊脸开始望天了,一副文思如潮,自顾道:“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别说一百里,二百里又如何?咱直接打到东边那战场去算他姥姥的!挡不住鬼子咱也改当援军还不行?这一想啊……坏事还不能做绝,坑是得挖,但还不能挖到汽车摩托那些铁疙瘩完全绕不过去,要给他们留点希望,让后边的小鬼子慢慢在路下的泥里推,我记着……那些破玩意可挺沉,人少了推不动吧?闲着没事推几回,等到够远了,再找个好地方挖个狠的,等他们想通的时候……要多久?起码是没力气了吧?啊?”

胡义转而看天,细雨霏霏;转而看路,有松软,有积水;转而看路基下,湿绿与泥泞散着泥土的气息;转而看战士们,九连的兵可不止是挂着刺刀,工兵铲,鹤嘴锄,日军用手斧,每个战士肯定带了一样,因为九连此行并非急行军,本欲构建阻击阵地来着。

只凭罗富贵的一张破车嘴,导致命令迟到的阴雨竟然成了天时,迟滞行军的泥泞湿润居然成了地利,几分钟前后命运逆转,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胡义已经开始判断可行性,九连,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一支工兵连,战斗的目标不再是鬼子,而是这条路,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九连指导员秦优那里。

秦优不得不表态了:“只要我们还在鬼子之前,只要鬼子还在增援的路上,我没有意见。并且,我承担一半责任!”

雨仍然在沙沙,却不似刚才那般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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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8章 行军对行军

原本路就在脚下,却无路可走;想要有路可走,便腰拆毁脚下的路。`

一旦下定决心,胡义不是回头人,只可惜骡子这计策献得稍晚,浪费了昨天。东部地区的作战行动是今早起,至于那是什么行动,胡义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任务是阻援就够了。

不知道梅县的鬼子部队什么时候出来,不会太晚,估计很快就有电报从东边飞来梅县,留给九连的时间构筑阻击阵地是足够,但要毁路的话……比较紧迫。现在想想,幸亏是九连在这,因为目前全**团只有九连具备随时进行土工作业的能力。

就在这‘梅17’的公路路标旁,胡义立即开始安排部署,一分一秒都不想再耽误。哪怕目前没考虑战斗,意外溃散后的集结地点也必须事先定,这是习惯。胡义要求,只要连队主力还在鬼子之前,任何个人任何意外后的集结地点都是公路以东,过鬼子向东跑就没错。

第一个领到任务命令的是马良,他带一个班,任务是观察,警戒,任务要求他的位置保持在连队以西五里路上,也就是九连的身后,因为九连会一路向东分段施工,一旦现鬼子援军接近,马良的任务是预警,以便主力立即顺路向东加摆脱。

马良带着一个班当即顺路向西跑了。

田三七做梦都没想到,他是第二个领到任务命令的。在九连,田三七无官无衔只是个大头兵,但过去在二连,可是高一刀手里屈指可数的排级人物。胡义从不看军阶资历,只看表现,田三七此刻才意识到他被胡义认可了。`

对于一个骄傲的战士来说,这才是最大收获。至于上一次酒站战斗中的表现,田三七什么都不想说,他根本不觉得那有什么值得说的,有无数战友都那么做过,比他还英勇,因为他还活着,怎么能有脸说呢。现在,他是**团第一个,可能也将是唯一一个被猛将高一刀和煞星胡义都认可的战士,在他心里这才是值得荣耀的事,令他继续骄傲。

任务与马良一样,只是方向相反,田三七带领一个班,在连队之前向东警戒开进,距离五里,他也点出一个班来顺路向东出了。开路这任务比马良的任务要轻松简单,可田三七很高兴,这才是他九连生涯的真正开始。

布置了后,安排了前,接下来是施工安排,要说挖战壕修工事那是胡义的拿手戏,可是挖坑毁路这是头一遭,目测技术含量不高,但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也不是胡来的事,何况这要边跑边挖一路呢。

罗富贵时而假装看看天,时而低头瞅瞅地,一点一点悄悄挪蹭脚步,他试图淡化在胡义的余光外,像鬼魂幽灵那般飘到胡义的侧后去,留下石成傻呆呆站在胡义面前等命令。

秦优这时大步过来了,把烟头摔进路旁的泥水,朝胡义道:“我看……接下来还是我指挥吧!扛木头你不如我,挖坑你更不如我。我带人修过路,也带人扒过路;路是给鬼子修的,路也是为鬼子扒的,这活儿我熟着呢。先分工具再分组,想快就不能全凑在一块干,知道石材怎么搬运的吧?抽了后边的滚木往前摆,咱们今天就得这么干,分成几组,后头干完了越过其他组往最前面赶,至于哪里该扒间隔多远,那得看路况了。`”

好不容易低调到达位置的罗富贵不禁脱口:“姥姥哎……躲差了人!命啊!”

胡义闻声扭回头,纳闷这熊什么时候站自己身后了:“你说什么?”

……

于此同时,梅县县城,鬼子少佐手里拿着大佐来的电报看了两遍才放下,阴沉了脸色:“我要求补充的是十辆汽车,当初他只给了我四辆,现在要我今夜到达,怎么可能!我宁愿他把我们给遗忘了。”

助手军官在一旁无法确定少佐这是说给谁听,谁都不吭声。

沉默了一会儿,少佐站起来,开始整理他的军装:“告诉前田,由他代领县城事务,我给他留一个中队,但城里的治安团我得抽走,如果人手不够让他去找李有德吧。给大佐回电,我们无法今夜到达,至少也得明天早上,如果他还有富余车辆能迎向来接更好。另外……把宪兵队和侦缉队的自行车立即集中,有多少算多少我都要。”

半小时后,梅县东城门口,湿透在细雨中的拦门拒马被抬开,一辆三轮摩托车载着三个鬼子匆匆而出,车轮后高扬着泥水直奔东方公路,逐渐消失在远方雨幕。

拒马并未重新挡回城门口,几分钟之后,又一辆满载的三轮摩托车轰鸣着开出了城门口,侧边车斗竖着一面小膏药旗,**的摆抖着。

接着是第三辆摩托车,随后是五辆卡车。

进出城门的百姓们都远远闪在路边看着,卡车车厢都蒙着帆布,但是最后两辆卡车吸引了人们的视线,因为那两辆卡车后头牵引着两门九二式步兵炮。

随后又是一辆满载的偏三轮摩托车开出城门,大约两三分钟后,骑着自行车的鬼子出现了,五六十辆自行车,稀里哗啦地蹬踏着,追随前方的车队鱼贯而出。

又过了一会儿,沉重的踏路声传来,一队队的鬼子前后衔连,匆匆出城,如林刺刀无声地晕湿着细细雨滴,晃动的钢盔之河在晦暗的天色下呈现墨绿。

最后出城的是治安军队列,一个军官骑着匹高头大马,顺着行进中的长长队伍一侧匆匆向前,不时挥摆手中的马鞭朝乱哄哄的队伍喝骂催促。

看得路人都傻在雨丝里,这场面在梅县难得一见,真够壮观,蚂蚁大搬家!

……

与此同时,一支灰色的队伍疲惫蜿蜒在泥泞里,匆匆在雨蒙蒙的荒野,四周不见地平线。

6团长一次次抬起他的湿袖口,盯着手表看。

“吴严,你觉得九连撑得住么?”

“吴严,咱们慢了,太慢了,这样不行。”

“吴严,你记着,决心能创造奇迹!至少我是靠决心才活到了今天!”

……

与此同时,另一支灰色的队伍也疲惫在泥泞里,一个个枪口上刺刀形成的点,可以连成一条蜿蜒的线。

**的高一刀跳过了一道泥泞的沟,用泥手抹把严肃的脸,东望,蒙蒙的天空与蒙蒙远方一色,什么都看不见。

“前进!这就是冲锋!看看咱们能不能死在路上!”

“有脸掉队吗?想让战友在前头给你挡枪吗?”

“再快点!看我还有没有机会见胡杂碎最后一面!”

……

与此同时,最后一支灰色的队伍挣扎在泥泞里,连绵在细雨中的行进线已经脱节。

浑身是泥的郝平弯下腰,两手撑住膝盖喘,等了好久,杨得士才狼狈地跟上来。

“郝平,别再停下等。你带前队先走,大不了……我在后头收拢掉队的人,不用担心,我们会跟上的。”

“走啊!我这样儿好看是怎么地?”

“带前队先走!不能再晚了,至少能让团长少骂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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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九章 风雨同行

这是一条沙土公路,但沙并没么多,更多还是土;路基也没那么高,仅仅高出相对环境一点;路也没那么宽,如果两辆卡车会车,要有一辆停车相让;路况可想而知,尤其是现在连阴雨,坑坑洼洼,积水交错,间隔泥泞。

即便如此,也得说这是一条很好的路,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公路,能跑汽车的公路,汽车有多少?

一辆九七偏三轮摩托车正在这条路上飞驰!至少看起来它是在飞驰,颠得那叫一个跳,乘坐在摩托侧斗里的鬼子钢盔都要颠掉了,一次次拼命用手捂;车轮卷扬起的泥水那叫一个高,甩得车后泥蒙蒙一片;发动机轰鸣的调门那叫一个强,八百头牛也喘不过它一个。

大油门轰过了梅15的泥泞,连续震跳着车把颠过了梅16的水坑,眼见梅17的路标进入视线,坐在车斗里的鬼子突然紧抓着车斗上的扶手大声叫唤,驾驶摩托的鬼子抬起一只戴手套的手抹了他脸上的风镜一把,紧跟着吃惊地猛刹车。

车轮子是刹住了,轮子确实不转了,可惜这辆沉重的偏三轮摩托毫无反应地继续向前滑,在三个鬼子共同的惊叫旋律合声中——咣!掉沟里了。

五分钟后,三辆摩托和五辆卡车组成的先行车队顺序停在了梅17路标旁。车厢内的一些鬼子匆匆跳下来,朝四周警戒或路旁撒尿,其实没什么可警戒的,四周挺开阔,远看都是雨,近看全是泥。

鬼子少佐从最后面那辆卡车副驾驶座跳下车,一路朝前走,最后一个来到现场。公路上一道深深横沟,看起来像是一截没有胸墙的战壕,头前开路那辆三轮摩托在沟里撅着车屁股冒余烟,摩托车驾驶员被摩托车夹在了沟里疼得呜呜哭,坐在车斗里的鬼子已经被救出来,坐在沟边满脸血泥疼得哼哼唧唧骂沟里的驾驶员是2b,当时坐在后座的鬼子无碍,正同刚到场的鬼子一起忙着,试图把受伤驾驶员从沟里弄出来。

沟是新的,一看泥色便知,少佐不高兴了,抬眼朝前看,视野所能看清的公路前方仍然正常,目测只有脚前这一条沟。附近没什么村庄,人迹罕至,游击队都不愿意来,谁挖的?这么闲?

旁边的军官请示:“把沟填平?还是从路基下绕过沟?”

看看路基下的泥泞,又看看前方路况无异样,再回头见后方自行车队尚未跟上来:“把沟填上。”

“全体下车!”

……

梅17路标以东远处,路旁一处稍高地势,十个泥人趴在这里,其中一个是马良,正在隐蔽端着望远镜朝西看。

“鬼子开始填第一个坑了!”马良低声说着,望远镜始终没离开眼:“约百人,摩托车还有三辆,卡车五辆,后边好像……挂着炮?”

“炮?排长,让俺们也看看呗?”

“这角度看不清,咱得走了,下一个位置等着去,到时候你们再看吧。”

十个泥人滑下了缓坡后,顺路匆匆向东跑。

……

五辆卡车不只是拖了两门九二步兵炮,车厢里还装了迫击炮,重机枪,炮弹,机枪弹药等等,随车的基本都是重火力人员,当然各种工具都有,这么远的路这么倒霉的天气,必须考虑到陷车的可能,只是没料到现在要填这么大个坑,人虽不少,且得干一会儿。直到骑自行车的一个小队鬼子也跟上来了,才忙得差不多。

摔坏的摩托临时撇在路旁,两个伤员抬上了车,重新选出一辆摩托车开路,车队再次出发,可惜……好景不长,拐了两个弯,一支烟刚抽完,车又停了。

这回这坑跟第一不同了,不像战壕了,正儿八经的坑了,没那么深也不浅,没那么宽也不窄,七扭八歪好几个,坑里是水,水里是泥,十几米长的路段像是被啥给啃过一样闹心。

少佐的脸色比刚才更差劲,开始泛黑。这说明什么?这可不是闲的了!这是存心要恶心人耍流氓了!想想此行的任务目的,毫不犹豫地确认了凶手:无耻八路!懦弱的**团!

旁边的军官又请示:“把坑填平?还是从路基下绕过坑?”

“你还是军人吗?嗯?一定要问我?为什么要问我?还是你更喜欢当工兵?我们是出来修路的吗?”

站在这片泥坑旁的鬼子全都不敢说话了,一个个傻呆呆淋着毛毛细雨,听少佐大人喘粗气。

少佐摘了雨衣的帽顶,抬头看看落雨的晦暗天空,再看蜿蜒进前方迷蒙的公路,拧紧了眉毛:“这都是刚挖过不久的!八路在前头!一定在前头!他们正在挖下一个!”

后方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金属微响,骑自行车的一个小队鬼子再次跟上来,纷纷停止在车队两旁。

少佐回过头,看着刚刚停止的那些自行车,忽然笑了,朝带队的小队长道:“你们不必随队了,继续向前。这坑挡得住汽车可挡不住你们,给我追上那些八路!给我打!打到他们的前头去!一切就结束了,懂了吗?”

……

车队停车位置以东,马良端着望远镜在念叨:“看来鬼子是要下路绕了,那些鬼子要推车了。后边过来那是……骑自行车的?”

镜头内,五六十个鬼子纷纷扛起了自行车梁,正在有序渡过那片坑坑洼洼。刚才还在诧异,此刻马良的脊背上猛然开始发凉,瞬间冷透了!

算计的是鬼子有汽车有摩托,也猜测了鬼子会不会带骡马车,唯独没想到鬼子带了自行车。那些坑挡不住自行车,自行车说扛就能扛着,说推就能推着,马良也骑过自行车,路面状况虽然很差,骑自行车仍然比徒步快得多了。

“撤撤撤!快撤快撤!要坏!”马良起身便朝后猛跑,几大步之后又急停。

“排长?咋了?”

“五里!等咱跑回去他们也到了!”慌着,同时快速思考着,朝东看又朝西看,只有枪声传递最快,问题是……且不说十个人在这开枪阻击拖延纯属送死,更关键的是连长他们还不知道自行车的事!被这些鬼子撵上之后还有空再挖坑么?那时只能硬着头皮打了,连阵地都没有。

没空再细说,马良抬手指了一个战士:“你现在就往公路北边跑,四百米外后朝路上那些骑自行车的鬼子开枪,随你几枪,打完了继续向北脱离,然后自己想辙朝东去找队伍。快!”

一个战士朝北狂奔进入泥泞,剩下八个跟着马良顺路朝东狂奔,一段时间后,枪响了,一连三枪。接着后方公路上也响起枪声,步枪轻机枪一阵乱速射。正在奔跑的马良大声朝跑在最后面的战士命令着,随即又一个战士转向北,跑下了路,窜入泥泞与绿色,他的任务与前一个战士一样,要在路北的远处朝经过的鬼子自行车队放冷枪,再逃,为朝东奔跑的马良他们争取出更多时间。

每跑出一段路,跑在最后的一个战士便被马良指派跑下路,跑向北边的荒野去等着朝自行车队放冷枪。马良不解释他身为排长为什么不跑下路去承担危险任务,战士们知道答案。说到跑,只有马良跑得最快,在没有人能跑得过他的前提下,他是不会跑下路的,如果不想下路去朝鬼子打冷枪,那就不要跑在最后,如果自己想成为跑回连里报告详细情况的人,那就要超过马良,他自然会主动跑下路!

迎着风雨,雨撞碎在英俊脸颊上的疤;踏溅飞泥,身影如出泥骏马,沉重如飘!他曾是最优秀的通信员,现在是最优秀的侦察兵,虽然他现在在跑,虽然他总是在跑……手机用户请访问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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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章 一路向东

胡义喜欢这件雨衣,前襟有五颗*扣,绿漆;两个宽松袖口下各有两颗铜扣,漆磨掉了,亮着铜黄。为防掉扣,孙翠把这件雨衣所有的扣子都加缝了一遍,说九颗铜扣吉利。雨衣外是军黄,雨衣内是棕黑,厚重结实,正在身上**滴着水,因为胡义敞着怀,以便随时摘掏装备,衣帽也没戴,因为他不喜欢视线和听力受阻。

战士们在忙,忙碌在胡义身后的公路上,在泥泞中挥舞着工兵锹,挥舞着镐,全都变成了泥人。胡义没干活,所以他是唯一一个看起来算干净的,也是唯一一个穿雨衣的。

秦优选择了距离胡义最近的位置抡镐头,他是用这种方式建议胡义加入挖坑的工作中来,希望胡义这个连长会感到脸红,以身作则;可惜胡义全当看不见,只顾站在晦暗下的公路上,单手拽着肩头的步枪背带欣赏细雨蒙蒙。

秦优将工兵锹竖在泥水中,直起腰喘了几口:“胡义,替把手总可以吧?”

“我是哨兵。”

“……”

间隔两声枪响,遥遥而来,所有挥舞在泥泞中的工具全停,所有视线都转向公路西方惊望,随后传来一阵枪响。

胡义仍然静站着,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只是蹙了帽檐下的浓眉。第一枪一定是马良给的预警,为什么用枪声给预警而不是悄悄撤回来?

那阵纷乱枪声很快停了,跟着又单独响起一枪,然后又是一阵枪声。

懂了,这是马良在迟滞敌人。胡义掏出了怀表,看着表盘上的时间,徒步行军的敌人不大可能这么快到这里,难道敌人这就弃了卡车?揣起怀表,转而拿出了望远镜,西望,隐约的公路西方弯道,出现了几个隐约奔跑的身影。

噗通一声,有人当场滑倒在泥坑里,战士们的视线循声集中,看到废物正在尴尬地从泥坑里站起,口中讷讷:“服了。咱连长这派头连治安军司令都比不了呢。真沉得住气啊他!”

罗富贵吐着嘴里的牙碜,甩撇下了工兵锹,悻悻道:“胡老大要是跑起来,别说那些罗圈腿的小鬼子,你都追不上,他当然不着急!”

轰地响起一阵低笑声,在雨里,在泥泞里,在西来的枪声里,泥人般的战士们露出了白牙。废物无语,刚刚那份紧张欲逃的想法无踪。

……

公路当然不可能完全泥泞,路况时好时坏,自行车不是摩托车,但比徒步优势得多,泥泞里推着不难,硬地时骑,下坡时放,关键是比跑省力,九连如果不离开公路,早晚被追得力竭,早晚被追上。根本没时间再挖坑,如果不再挖坑,一旦后面的汽车追上来,机会便彻底没了。

马良的机智为九连争取到了更宽裕的时间,但无法改变被鬼子自行车队迫近的现状。九连在跑,一列纵队顺路向东,奔跑在细雨和泥水。秦优带队,胡义断后,随时抄起望远镜回头西望,距离比刚才又近了。

石成放慢速度掉到队尾:“打吧!连长,这样下去早晚耗光力气。我带二排留下打,给你们争取构筑阵地或者挖坑的时间。”

这个问题是胡义一直在考虑的,这条公路真的不适合打阻击,如果不离开公路,断后的队伍一旦被粘上根本没有撤出机会,白白耗掉一个排的事胡义不愿意干,宁愿全连留下来打,所以石成的建议他不作答。

在独立团,见过自行车的人不多,自从小丫头有了自行车之后大家才懂了自行车是个什么东西,即便如此,会骑自行车的人也仅仅是胡义、马良、石成和李响几个,罗富贵那体重太坑车,小红缨根本不舍得把车给熊练。

没料到鬼子带了五六十自行车出来,鬼子进山不带自行车,九连在山里打习惯了,现在平原,习惯性地没考虑这个,导致现在的迟滞计划即将泡汤。

沉默着继续跑,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该下决心了?是不是该考虑前方的适合位置了?这感觉多么熟悉。被猖狂的鬼子追赶,跑逃在泥泞之路,无论燕山还是中原,无论江南还是太行山,无论春秋,一样下着雨,一样泥泞,看不清茫茫。

但是这次并不感觉到冷,因为穿了雨衣,反而跑出汗了;因为前方的疲惫队列仍然有序,没分段,没溃散,所以心不凉。

看看队伍,看看路,看看路旁,胡义终于停下了跑逃的脚步,返身望着西方无际,大喊:“李响。”

一个满身泥污的身影闻声脱离前方奔跑中的队列,匆匆向后来。

“我给你一组人,把手斧集中,另外你再集中一些手雷和手榴弹,向前去汇合田三七……”

……

骑自行车的鬼子刚好一个小队,挨过追击初期的七八次路下冷枪之后,再没遇到麻烦。

鬼子小队长不停催促队伍往前赶,他预感到八路就在前面不远,因为目前的路上再也没见到人为挖出的坑,只是路过的天然泥泞里偶有向东的纷乱脚印,这说明八路正在向东逃窜,没空再干活了!

将自行车推过泥泞,推过水坑,然后快速冲起来,再跳上自行车猛蹬,一道道细车辙快速碾过奔逃的足记,向东延伸又覆盖,覆盖又延伸。

不知追过了多少道慢弯,也不知追过了多少道低岗,前方的公路上出现了一棵横扔的小树,最前方的鬼子停下了自行车。小树不及手臂粗,崭新的茬口一看便是刚刚被斧头砍断的,横扔在路上,枝枝杈杈,只能停下车来挪开,车队才能重新向前。

三四十米后又是一棵,车队不得不停,前头的鬼子再下车去把小树挪开,后面的车队重新蹬车起步。

轰——

泥水飞溅,枝叶飞扬,突如其来的冲击波当场震翻了两辆正在经过的自行车,泥泞处炸出一个坑,小树的一截隐蔽枝杈仍然栓连着手榴弹的引火绳,挪开小树的鬼子身上不知嵌入了多少弹片,血色模糊了一切。

然而前方三四十米外,仍然有一楸小树被横扔在路上。

鬼子小队长的脸色黑了,凡是路旁有小树的地方,路上就有,凡是路旁不方便绕过的地方,路上也有,八路不挖坑了,改砍路旁小树了。砍这些不粗的小树不难,几斧头一棵,然后横拖到路上即可,高兴的时候在路边泥里塞个手榴弹,引火绳挂树枝上。要找出手榴弹不难,可这功夫耽误得起吗?有查看是否被栓手榴弹的时间不如从路下绕呢!

于是向前骑了几十米,不搭理路上的小树了,扛起自行车便从路基下绕,蹚过了稀泥绕过了树,把自行车摆路上重新骑。

轰——

泥水又飞溅,枝叶又飞扬,不知道是哪个扛车的鬼子把路基下稀泥中竖陷的脱环手雷给踩了,他以为踩到了泥里的石头尖,他是过去了,后头跟着的那两位扛车绕树的倒霉鬼全躺下了。

鬼子小队长的脸色这次由黑变白,被崩得一身稀泥,肺子已经气炸了,他想狠狠怒吼八格牙路,但理智告诉他他是开路先锋,要为后方的整个队伍负责,必须向前去咬住八路,才能结束这泥泞的一切。

“我们要的是时间!这不是地雷!提高警惕!拉开距离!下次绕开的范围再大些……”

八路有决心,鬼子先锋同样也有,而且目的明确,就一个字:追!继续追!追到海枯石烂!扛着自行车绕再远也不怕!

鬼子自行车队渐渐向东远去,时骑时停,时躲时绕,竟然再也没传来倒霉的爆炸声。

公路下几十米外的一片稀疏树林里影影绰绰站起来几十个战士,浑身泥色都分不清是人是鬼,一个个歪头朝正在消失于公路东方的鬼子自行车队看。唯一一个干净点的是个穿雨衣的军人,背着步枪蹚过泥泞走上公路,举起望远镜朝东看了会,又改朝西看了会,对那些战士道:“都别愣着了,继续开工吧!马良,带人向西五里警戒。石成,领几个人去把摆路边的鬼子尸体再扒一遍,处理一下死也不能让他们死归队,烂在泥里养树吧。”

“胡义,我说这……算不算漏了?”

望远镜终被放下:“当然不算,李响和田三七他们不是还在最前头么。”

“……”

“老秦,挖坑我是真不如你,我还是继续放哨了。”

“你让石成去处理鬼子尸体?”

“总不能我这个连长亲自埋鬼子玩吧?”

“有空咱俩得好好谈谈了。”

“关于什么?”

“革命军人的觉悟!”

“出发前……苏干事刚给我上过这一课。”

……

于此同时,梅17的路标旁,一个高大的军人正在疲惫喘息,湿透的军装斑斑泥迹,竖在背后的刺刀缓缓滑落着雨滴,刚毅黝黑的面孔向东注视。他身后,大片的战士狼狈歪倒在路旁泥泞,似乎都已经站不起来了,任细雨如雾落。

除了他,还有一个战士是站在路上的,正在查看路标附近刚刚被填修过的坑。

“连长,这应该是九连才挖过的,鬼子的车应该没过去多久。”

高一刀很想坐下来休息,哪怕是坐在泥泞里,但他的习惯是最后一个坐下,可这个名叫小甲的新兵到现在还能站着忙活,他居然还有力气。

“小子,你有绰号么?”

新兵不懂,静看连长忘了作答。

“以后,你叫快腿儿。”

小甲尚在因连长送他这个绰号迷茫,西面的公路上踉跄跑来了哨兵的身影,同时向这里开始喊着:“连长,敌人来了,西头……一路排得老长……老长……”<!--over--></div>

第五百三十一章 梅17

英雄,顶天立地!

高一刀可称英雄么?不知道。

但在二连战士眼里,他就是。

他现在就站在公路上,头顶着苍苍阴霾,脚踏无际泥泞,疲惫在细雨霏霏仍然高昂着强壮的胸膛,竖背着他那支永远挂着雪亮刺刀的步枪,黑铁塔般严肃西望,俨然暴君。

这样一个暴君,总是能唤起战士对战斗的渴望。

二连的老兵看着他这个暴君,不再疲惫了,默默摘下挂着刺刀的步枪,攥紧,甚至兴奋。

二连的新兵看着他这个暴君,不再恐惧了,傻傻朝他望,甚至因为曾经被他凶狠打骂过而感到幸福。

寂静的公路寂静的荒原寂静的雨,寂静的公路远方敌人即将要出现,战士们已经预感到他们即将成为中流砥柱逆流,在泥泞中寂静地仰望他们的骄傲,寂静地等待着暴君的命令,呼吸,每个战士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紧张的呼吸,骄傲的呼吸,最终变成渴望残暴的呼吸。

而后,高一刀终于开始拧横眉,开始咬紧牙齿,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将要说出的那句话:有我,无敌!

于是他恶狠狠开了口:“臭不要脸的胡杂碎!臭不要脸的九连!”

寂静。只是寂静得变了味,好不容易攒满的杀气眨眼全无!

“集合!两列纵队。上路。向东。”

“连长,还要急行军吗?”

“急行个屁!你还有力气急行吗?”

公路下的泥泞中哗啦啦一片嘈杂起立声,一百七十多个**的刺刀重新上肩,纷纷涌上公路,自觉形成两列,一列走在路左,一列走在路右,然后向东行进,间距逐渐拉开,慢慢变成向东稀疏在公路上的铁流。

最后一个战士也走过了高一刀身旁,他的高大魁梧身形仍然伫立在梅17路标旁,朝西静望。良久,才返身,去追随他的铁流。

干粮已经变成了泥糊糊,捧在手里的干粮袋变得像块湿黏的破抹布,行走在公路队伍中的小甲仍然吃得很香,大口吞咽,不咀嚼,边走边吃。

身后的新兵往前赶了两步:“小甲,快腿儿这个绰号太适合你了!”

“我不喜欢。我是小甲。”

啪叽一声,一块飞来烂泥狠狠打在了小甲肩头,溅了他一脸。扭头惊看,走在路那边的一个战士正在恶狠狠看着他:“废物炮灰!你也配?”

那战士身后的战士也朝小甲投出无良目光:“小子,你看个屁?信不信我捏死你?”

走在前方不远处的排长终于回了头,静静目视那几个朝小甲狰狞的战士,他们才不再做声了。排长又朝小甲冷冰冰瞥了一眼,拽拽肩上的步枪背带继续朝前走。

走在小甲身前的是碎嘴,新兵连时一起的那位八卦份子,见附近那几个老兵不再盯着小甲了,便放慢脚步,与小甲走了个并排,低声道:“千万别再说浑话,再敢说你绝对好不了。快腿儿这个绰号在二连可了不得,据说是当初二连最好的尖兵,最好的排长,后来是最好的通信员。”

小甲无语,都排长了,怎么又做成通信员了?

碎嘴知道小甲在想什么:“那是因为连长希望他站在身边,说是通信员,其实他都跟连副差不多了。”

“……”

“我再告诉你,咱二连跟九连打成仇了吧?如果你到九连去说你绰号快腿儿,我敢保证九连那些老家伙凡事让你三分,有求必应。二连独一份,连长的名号都不如快腿儿好使。”

“……”

“不信?我跟你说真就是这么神,我都嫉妒死你了!当然……被嫉妒的后果……会很惨,以后你没好日子过了,估计我早晚得给你烧纸。嗯……这么一想,我忽然又不嫉妒你了,前头那句当我没说。”

被碎嘴这一通瞎嘚啵,小甲听得满脑袋问号云深不知处,猛听得前方的排长点他的名:“小甲,去把尖兵替回来!聋了吗?现在!”

……

随车的是鬼子辎重、炮兵、重机枪等人员,骑自行车的是鬼子一个小队。徒步行军的自然是少了一个小队的两个中队鬼子,外加治安军一个团,千余人,像二连哨兵说的,在公路上绵延得老长,仿佛望不到尽头,他们的队尾刚刚走过了梅17路标,徐徐向东方无际。

不久后,一大片灰色身影谨慎走出了梅17路标下不远处的树林,朝公路接近过来。

满身湿泞的铁蛋横端着步枪,第一个上了公路,疲惫喘着,朝正在消失于公路东方的模糊敌人盯着看。

痨病鬼吴严第二个上了公路,驼着背直不起腰,索性把那个树桩般的梅17路标当了板凳,坐了,盯着路标附近那些填埋过的泥泞观察。

英明神武的陆团长第三个上了公路,一屁股坐在了公路当间,不顾稀泥不顾水,反倒盘起了腿,撑着膝盖打坐一般狼狈喘。喘够了之后抬手看看表,不爽道:“过去那是敌人的屁股?是不是?”

铁蛋答是。

陆团长又转脸向吴严:“你坐的那是……十七公里?”

吴严点头。

“十七公里是……三十四华里,我定的是梅县公路以东三十里外,这地方外出四里了,再算那鬼子的队伍长度,又外出多少里了?敌人屁事没有地过去了,瞧见没有?是吧?这说明什么?”

吴严和铁蛋都不说话。

“说明他们拿本帅的将令当放屁!九连不可能没到这!刚才路下那些脚印绝对是二连!这又说明什么?”

吴严低头扣指甲,铁蛋假装四处瞭望,心说您老有话说话呗,能不能不提问?您这问题全都没法答啊!

“铁蛋,我问你话呢,你说这说明什么?”

“呃……说明三连也快到了吧?”

陆团长随手抓起一把泥,直接朝铁蛋甩,打得铁蛋慌遮脸。

“他娘的!”陆团长不禁冒了脏话,朝吴严和铁蛋瞪眼睛:“我的火力九连,罔顾命令把阵地给撇了!我的尖刀二连,见了敌人不战而逃!我的最大兵力三连,到现在还在路上磨洋工!我不禁要问了……老子这个倒霉团长还他娘怎么当?”

两位观众满头黑线:您……还要问啊?

“咋不说话呢?吴严,你起来,挪挪地方。”

吴严抬起头,表情很迷茫。

“怎么着?让你挪挪你咋还不动呢?你这一连也要造反了是不是?”

“可是……我不明白……你让我往哪挪?”

“我管你往哪挪!我要的是你屁股下坐的那路标。我现在打算一头撞死在那梅17的路标上,就死在这,看你们谁敢给老子这个倒霉团长收尸!”

明知团长在发飙说气话,吴严反倒不敢起来了,一头撞个大血包的事别人也许干不出来,团长可能,因为政委不在,他泼着呢!万一要是撞晕了,还得做个担架派人抬,都快累趴下了,抬他又得倒下四个,真折腾不起了,当个近卫军难啊!

就这样,吴严赖坐在路标上不起来,铁蛋不停地抓他自己的脑袋踱步转圈儿,陆团长盘腿坐在公路中间喘粗气,一连战士全体歪倒在路基旁不敢出声。

大约十五分钟后,陆团长再次抬起手腕看表,终于一挥手:“休息结束!上路出发!随本帅追击叛军!”

刚站起来的战士们听到最后一句后接着滑倒,泥泞里摔成一片,惨不忍睹……<!--over--></div>

第532章 同道中人

梅县公路,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从来没有同时行进着这么多人,如果公路是有生命的,那它现在应该笑醒了,有这么多人踩在它的背上做按摩,何其爽!越爽越泥泞!越爽坑越多!

走在路上各位的可没那么轻松,整个世界变成了一条唯一的路,串了糖葫芦,有人憋屈有人急,有人倒霉有人骂娘,没一个不闹心的。``可见,同路也未必同命,‘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句话值得商榷了。

田三七的尖兵班和李响的工作组近二十人,位置最前,他们难。一路用尽手段拖延身后的鬼子自行车队,砍树,挖水下坑,不时还要布下个手雷手榴弹,漫漫长路,就算距离无限,体力也有限,目前已经被追得狼狈惨,照此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他们现在已经在矛盾着,是继续这么费力做?还是改为什么都不干直接往前跑?跑多远算多远被追上再说?

鬼子一个小队近六十人,位置在第二,他们也难。单是一次次扛着自行车下路基去蹚稀泥就令他们咬牙切齿了,路上再泥泞泥也没那么多,没那么黏,路下不一样,几回蹚过来,裤子加鞋比身后的枪都沉,越追越慢。他们现在也在矛盾,是否有必要改为清障前进?能不能不再下路去绕?自行车推着不难扛着可不轻!一回两回的扛还无所谓,没完没了的扛图什么?

九连主力七十人,位置排第三,照样难。行军是没费什么力气,目前也无追兵,但挖大坑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体力活儿,除了穿着雨衣背着步枪站在公路上牛x闪闪的连长胡义,全连都挖坑挖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一张张喘粗气的泥脸抬起来,得相互瞪眼看半天才认得出来对方是谁。胡义正在矛盾,距离够不够远?是在这里挖个狠的彻底让鬼子汽车完蛋还是下一段再说?九连的体力快到底线了。

鬼子车队五辆卡车四辆摩托,汽车兵炮兵机枪兵摩托兵等等甭管什么兵共百余人,目前位置在第四,最倒霉的就是他们。原本应该是最风光的,坐着汽车唱着歌,现在可倒好,成了汽车摩托坐他们,推也推了拽也拽了,挖也挖了填也填了,车轮子还在泥里陷着疯狂转,连泥带水甩得漫天飞扬,别人淋的是雨,他们淋的全是泥,过热的引擎嚎叫得现场乌烟瘴气,先前那辆曾经掉坑里的摩托现在又爆了缸,悲催透顶!鬼子少佐悲催地矛盾着,是不是该下决心卸车了?卸车再装车要耽误多少时间?该死的天气该死的独立团!

二连兵力一百七,位置在第五,正以标准速度行军在路上,目前看起来挺悠哉,其实他们根本没力气再加速,虚弱得不行,他们需要时间来缓过这口气,但现在不能停,因为敌人主力行进在他们身后,没多远。高一刀不是个容易矛盾的货,不管对或错,他总是知道要干什么,现在他知道鬼子车队就在前方,九连肯定在鬼子车队之前,目前的位置对二连很不利,关键不知道胡义到底什么时候开打。如果现在开打,不考虑离开公路逃跑的话,二连只有两个选项,要么是向前,从鬼子车队背后捅一刀,但后面的敌人主力上来二连就得完蛋;要么是就地建立阻击阵地,挡后面的敌人主力,那将要面对敌人千余兵力。高一刀只盼着鬼子车队仍然在陷着,盼着九连别在这时候开打,以便他能带着二连赶上鬼子车队之后下路绕过。

鬼子主力加治安团千余人,位置第六,也以标准行军速度在路上,相比之下他们算是境况最强的。大部队绵延好几里,前头的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只是知道了有人在前头挖坑坏路,后头的情况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扛着枪走就是了,目前一切还算顺利,唯一令他们不停抱怨的是天气,以及正在进行的长途行军。

一连兵力一百五,陆团长挂帅领衔,他是最着急的,因为他目前位置排在了最后,想快也快不了,只能与前方的敌人主力保持在目视距离外跟进,前方的具体情况全不清楚。有心想带一连下路,从荒野里往前赶超,但心有余力不足,刚刚结束急行军没多久,体力根本不够,敌人队伍又太长并且在行进中,荒野里泥泞行军需要的体力跟公路上走可是天壤之别,愁得陆团长一路走一路骂娘,骂完了胡义骂高一刀,好不容易骂够了,又想起郝平这不争气的,于是再骂一轮。

这就是眼下的梅县公路,和倒霉在公路上的七支队伍,没有一个人觉得幸福。

……

胡义认为,目前的态势仍然可由九连主导,至少战斗何时发起,在什么位置发起是由他决定,他的想法当然是拖得越远越好,拖得越久越好,他已经成功一半了!

聪明人总是有的,鬼子也有。

负责向前追击的鬼子小队长已经累到麻木了,不再急切,不再愤怒,静下心来之后,他停了,任自行车歪倒在地也不去扶,看着脚下的路面,忽然陷入沉思。

路面某些泥泞处清晰地显示着前人留下的脚印,他开始判断前边有多少人?十几个还是二十几个?他开始回想那些曾经挖出的坑,这点人能否在那么有限的时间内挖出来?

五十多辆自行车全停在了他身后的公路上,鬼子们看着他们的小队长不明就里,没人说话,只想休息。

过了一会儿,满身是泥的小队长忽然抬起头,面朝绵延向东方的公路微笑了:“狡猾!太狡猾!你们知道么,我们错过了,他们其实在我们身后!他们一定在我们身后!”

“谁?”

“你说能是谁?”

“可前面……”

“前面的人都不够一个排!”

“难道……那……我们现在掉头吗?”

鬼子小队长不说话了,四下看看,注意到了前方公路旁的显眼矮丘:“不必。呵呵……反正大家同路,打一场阻击不是更轻松么!看到那个小高地没有,去建立阵地,然后休息。”

稀里哗啦一片脚步加车轮响,五十多个鬼子如释重负地奔向目标地。

……&gt;<!--over--></div>

第五百三十三章 被迫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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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在你愿意时开始,却并不在你愿意时结束。——马基雅弗利

鬼子小队长选择就地等待而不掉头去找,是有考虑的,一路追过来小队的选择都是躲或绕,如果掉头回去,那些障碍仍然是障碍,带自行车太不方便,如果把自行车放在这,又怕前头的八路掉头来毁,近六十辆自行车真不是一笔小财产,留人看守的话既分了兵又不保险。

这个路旁矮丘虽然不高,但这周围空旷,没树林没灌木只有泥和荒草,站在矮丘顶端视线可以放出很远,想绕过不容易,那要在泥里兜很大个圈子,可能因此迟滞而再没机会回到公路。算算时间,即便车队一时跟不上来,徒步的主力也该不远了,挖坑的八路很快将被挤下公路,至于前头那十几个,成不了大患,等主力过来挤掉八路主力再向前撵着他们跑也不耽误什么。

简单布置,矮丘变成了卡路的小高地,三挺歪把子机枪两个掷弹筒各就位,固若金汤喝水吃饭,等猎物投罗网。

鬼子小队长举起望远镜顺路朝东看看,又掉头往西看看,志得意满,忍不住开始告诉身边的手下们:如果拥有了洞悉一切的双眼,战场便可无限大,或者无限小,像海,与水滴。

一众鬼子惭愧得不禁仰望,猜测小队长的故乡应该是北海道。

……

恼人的小雨刚停了,但是笼罩苍穹的阴霾仍然没淡,灰暗的天空灰暗的远方,灰暗得看不出现在的时间,水滴滑下树叶打晃了草,公路下的湿泞中,二十个泥鬼般的军人错落爬行,顺着路下向西,谨慎注视着远方那个公路旁的矮丘。

这正是九连的开路部队,田三七的尖兵班加李响的工作组。

距离矮丘大约五百多米,爬在前头的田三七停了,爬在前头的李响也停了,后面的战士只好全停了,伏在湿草下的泥泞不做声。

李响不是个爱说话的人,田三七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这两位都不爱说话的人凑在一起……继续不说话,跟这天气和这环境一个德行,气氛更闷。

后来,田三七转脸看李响。

李响静静盯着西方公路边的那个矮丘答:“再向前……很难脱离。”

田三七继续看李响。

李响又答:“想都不要想……一成机会都没有。”然后才转脸看田三七,又不说话。

两个趴在泥里对视好久,田三七答:“要绕很远……时间不够,连长他们应该就要过来了。”

李响继续盯着田三七。

田三七又道:“有必要再散开点。”

“应该……听得见了吧。可以开始。”

距离他俩较远的某个战士终于嘘出一口大气,对附近另一战士悄声惊悚道:“我个娘哎!有答没问啊?他们咋能知道问的啥?怎么感觉像是鬼说话呢?”

对方深表同情。

……

九连再次开始行军,一个个挖坑挖得疲惫不堪,根本不排队列,懒懒散散稀稀疏疏在公路上,走得很写意。

废物被罗富贵命令做尖兵头前开路,走在前方三四十米。当伪军的时候他被逼着当尖兵,现在成了八路又被逼着当了尖兵,他很不甘心,可他的排长实在太高大无良,正在队伍里扯着破锣嗓子没好气地埋怨天埋怨地埋怨泥,他只好打消了假装崴脚的念头。

石成带了几个人在队伍前头,每次经过横档路面的小树,都要仔细查看,然后回收李响埋下的手榴弹,鬼子自行车队过去的时候根本没空管,当然不能浪费。

公路在前方即将转弯,转弯处是一片树林,遮蔽了弯道以后的视线。

啪——清脆嘹亮的一声枪响,似乎不远,也不近。

散漫在公路上的九连全体急停,尚不及判断情况,却看到走在最前头的尖兵废物身体中弹症状地摇晃了一下,而后僵直摔倒在泥泞,再没反应。

看到这一幕,有人本能大喊:“掩蔽!”

稀里哗啦噼里啪啦,靠左的直接冲下了左边路基,靠右的蹿下右边路下,瞬间把疲惫给忘了,眨眼公路上就剩下俩人还站着,一个是皱眉头的胡义,一个是瞪着傻眼朝前发呆的石成。

这时本已跳进水坑的罗富贵突然又爬出水坑狼狈地站上公路,浑身往下淌泥水,蹬起蛤蟆眼朝前怒骂:“废物你个姥姥!这你也能死?你死出花儿来了!”

终于全体反应过来,那枪声应该在二里外!

已经变成了尸体的废物只好重新爬起来,回头悻悻道:“习惯了……这个我……真不是故意的。”

跟着东方远处便传来枪声一片,全体又静下来,竖耳朵听。

胡义撒开腿朝前跑,一口气跑过了前方公路转弯,举起望远镜。

灰蒙蒙的天际线,公路远方开阔空荡,只有一座路旁的矮丘出现在镜头中,歪把子机枪声也开始响了,竟然是鬼子在卡路,而非田三七和李响!

秦优也跑过来了,随后是石成和罗富贵,站在胡义身旁全瞪了眼。

石成喘着气:“东边是李响,咱们从这边上!”

“凭什么攻坚?”

罗富贵舔舔大嘴:“绕吧,再绕前头去不就得了!”

“上一个坑没做绝,从这绕太远了,恐怕绕过去我们也未必有时间再挖,他们要的就是把我们放前头去一波赶。”

秦优担心道:“可是李响他们……”

“李响不是作死的人,分得清主次。这边不打,他不会放手搏。”

“这么说咱不打了?”

胡义放下了望远镜:“不打也得打了。要打我也没兴趣在他的预设阵地上打,敌人指望我们去啃他的阵地,可惜我啃不起!”

“什么意思?”

“去通知马良后队变前队!掉头!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赶在敌人主力到达之前。”

胡义把话说得极其果断,这种情况下,他暂时也没有最佳方案,那就只能在敌人步行队伍赶过来之前对车队动手,打起来再看。

九连全体掉了头,顺着公路急匆匆向西,对比刚刚的散漫,根本不像是同一支队伍,所有泥污的面孔全都严肃了,因为此刻将要奔向战斗。

九连在路上奔跑,踏泥踢水,没有韵律没有节奏,只有喘息与沉默,逐渐跑出了一里多,跑在了一段笔直上,奔跑在队伍中的胡义突然大声命令:“二排留下!两挺机枪留下!石成,在这跟骡子准备打‘面对背’!”

一半的战士闻令止步,喘着大气回头看排长石成。

石成有点呆,面对背,是胡义教过他的私人战术手段之一,可他不明白把二排摆在这是要打谁?有心要问,但是胡义已经带着剩余队伍继续向西跑出去了,根本没再回头。

罗富贵停在了石成旁:“咱俩这买yankuai一排强,至少不用看子弹刮大风了,你还楞个屁啊?”

“我还没明白连长让咱停这打谁呢?”

“能是谁?他领马良跑西头去捅马蜂窝,那就只剩下东边的呗。”

石成不禁改瞅罗富贵了:“在这等那鬼子小队?方向反了吧?”

熊眼一翻:“反正等着就是了,不来不是更好吗?枪都不用放了,缺心眼啊你?”然后朝这段直路两侧看看,吧唧吧唧嘴:“小啊,去给我挑个好窝。姥姥的不歇歇真不行。”

徐小闻声屁颠屁颠冲下了公路一侧,蹚着泥泞寻向远处的灌木。

……

顺路向西又二里外,疲惫不堪的鬼子车队刚刚抵达新一个坑人路段,他们即将崩溃了,满眼大泥坑,这次连路基下都没放过,心有武士道也白搭,刺刀捅泥根本无法泄愤。

鬼子少佐的脸色一片死灰,满靴子是泥,身上也没落好,这次又站在坑边上,却迟迟没下开工命令。弃车,这个选项正式进入他的脑海,再折腾下去可是真缺心眼了,不弃车早晚得有倒霉鬼子累死在坑里。

关键时刻,东方突然传来了枪声,似乎挺远,隐隐约约。

他们追到八路了!这说明黑暗路段即将结束了!再熬几里又可以坐着汽车唱着歌了!

血色重新冲淡了死灰脸,少佐兴奋起来:“开工!”

……

“哥,我手里这个排不够挡吧?”

“用不着挡,随便打就是了,只要别太近。通知下去,千万不要固定阵地,都勤快点!”

“为什么?”

“因为敌人现在没步兵。”

马良眨巴几眼,又看了看远处正在引擎轰鸣的工地,猛然懂了,掉头去布置。

三十多个战士在公路两侧的泥泞里隐蔽散开,马良仍然不满意,催促某些阵位再远点,再拉开。

一个战士提着捷克式轻机枪猫腰来到胡义旁,把机枪摆好,又放下三个已经装好的弹夹,然后接过胡义递给他的步枪在一旁卧倒。

机枪枪托上肩,确认表尺拉枪机,静下心来看准星。可惜距离远,所有目标都不太清晰,短暂考虑一下,将第一辆挣扎在泥泞中的汽车摆在了准星中央,徐徐呼气,扣扳机。

猛烈地震颤,战斗以机枪弹道开始,以一次次的短点射开始,引领着三十多条步枪散乱地喧嚣起来。

驾驶室的金属棚突然闪现着一个个无序的弹洞,刺耳地金属冲击响,接着是风挡被穿透的声音,碎裂的条纹辐射状蔓延,车窗外,是正在抛弃工兵锹拼命卧倒在呼啸声中的泥泞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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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四章 泥雨

胡义有心里准备,所以,他只带了一楸,人少间距大,为降低伤亡几率,并将交火距离尽量放远。

一挺轻机枪带三十多条步枪,远距离,在鬼子初期的短暂惊慌时间内造成的杀伤有限,等鬼子缓过来了,听懂了,看清了,何况还有最高统帅少佐在,形势便开始逆转。

四辆摩托车有四挺歪把子轻机枪,原本散在车队周围做警戒值班,现在他们已经嚎叫起来,四片弹幕交叠泼洒向来袭面。

这些鬼子已经憋屈了一路,填坑推车,快疯了,现在他们的愤怒终于有了发泄目标,在四挺轻机枪的压制掩护下,在少佐的大声喝斥下,一挺九二式重机枪被仓促卸下后面的车,直接摆在路基下的泥坑里,机枪组成员玩命组装调教,三百单位的子弹盒被鬼子直接从车厢里抛投在重机枪旁的泥泞,摔散了也不顾,接着又扔下第二盒第三盒,弹药手已将第一个保弹板并入。

突突突突突……

第一挺九二重机枪开始朝东狂吼,然而第二挺重机枪又被匆匆卸下车,被机枪组成员抬着疾奔路基另一侧,三脚架沉重入泥,枪口正式指向东方路基。

两挺重机枪在咆哮了,可是鬼子的激情依然未结束,第三挺重机枪正式着陆,并开始在车旁的泥泞中仓惶构筑机枪阵地。

结果,第四挺重机枪又在某辆车后露脸,一组机枪手正把那货卸下来。

别说是刚分来九连的一连兵,就是马良和几个老伙计,也第一次面对如此场景,满脸是泥的小伙伴们全惊呆了!这他娘的谁打谁啊?

四挺九二重机枪四挺歪把子轻机枪,乱纷纷忙碌在泥坑里的鬼子,随便拎出一个来不是机枪手就是弹药手,要么就是观察员,有多少机枪就有多少望远镜,关键这些鬼子们一个个还含冤忍辱义愤填膺,斗志爆表,发挥无极限,谁能敌?

原本无风,现在有了,生生被子弹刮起的风,由西向东狂呼啸。

小树两次中弹,三次中弹,四次中弹,继续弹,倒了。

灌木一次次抖,不停抖,枝杈断了再断,枝叶碎了又碎,纷飞,灌木透了光。

泥浆飞溅,一蓬蓬地跳闪,溅得睁不开眼,拼命将伏在泥泞中的身躯再压低,埋了脸,清晰听到了泥泞下的高速嵌入声,不间断。

基本没有还击了,还不起,在金属风暴面前,还击需要大勇气。

胡义扯着轻机枪在泥坑里爬,头顶弹雨横飞,坑边阵阵飞泥,原本光鲜帅气的雨衣现在变成了泥累赘。这种时候,大部分战士都怯懦了,不由自主想朝后挪,鼓励没用,所以他在大喊:“敌人没步兵!不会抬着机枪过来!没什么值得担心!不要固定位置!不要固定位置听到了吗,射击后一定要转移……”

嘶声喊过了,回头看,给他当副射手的战士根本没跟上来,仍然在弹雨压制的泥坑里埋脑袋呢,压根没听清他喊什么。

马良头顶的呼啸声暂离了,胡义之前就对他说过眼前的敌人没步兵,现在看来确实没步兵,全是机枪兵!幸亏交火距离设定为远距,再近点估计连撤出火力网的机会都没有。四挺重机枪四挺轻机枪,这应该还不是鬼子的火力上限,车里肯定还有没卸下来的,想到这里他扯出曹长镜,从泥坑里向西探头。

似乎……还真有鬼子继续在卸东西!瞅着不像重机枪呢?看得马良突然一哆嗦,又出溜回泥坑里了,倚在泥里扯开嗓子朝天大喊:“准备防炮!防炮!”

本来鬼子少佐恨八路就恨得牙疼,一路再挖坑,仇更深。你们不是喜欢挖坑么?现在我帮你们挖个够!

某些国人称某种炮叫‘小钢炮’,有些人以为是掷弹筒,也有人以为是九二步炮,其实‘小钢炮’指的是‘迫击炮’。此时,两门九七式九十毫米轻型迫击炮已经卸下了车。然而丧心病狂的少佐仍然命令最后边的两门九二步兵炮也做战斗准备,两个鬼子炮班近三十人,正在急急将步兵炮摘下车后的挂环。

p&amp;amp;gt;收起望远镜的胡义也出溜回泥坑里,反身靠着泥仰躺,无语。

知道鬼子车队全是重火力,却没想到鬼子连迫击炮步兵炮也打算用上,因为胡义只考虑了战术问题,没有计算鬼子一路受的窝囊气,他以为不至于这样,人鬼子少佐这还嫌火力不足不解气呢!

马良在弹雨呼啸中扯着步枪背带枪口端爬过低洼下的泥泞,一口气爬到了胡义所在的泥坑里:“哥,已经没法打了!彻底抬不起头了!再不撤……只能等着挨轰了!”

胡义抬起右手,在自己的胸前使劲搓了搓手心中的泥,然后掏出了他的怀表。

在脏污的手心里,那银质,锡亮;那表盘,更晶莹。

“哥,你说话啊?”

看着秒针平稳匀速地转,仿佛把他的心也一起带平稳了。无论什么样的战斗,一定要有目标,只要目标在,方向就不会错。胡义打的是车队,目标其实是东边那些骑自行车的鬼子,那些鬼子不知道后续部队距离车队还有多远,但他们当然也知道车队只有重火力,没有步兵。

现在车队这里变成战场了,距离前方不算太远,那些鬼子肯定能听到,他们会放弃在前头卡路而回头挟击么?不知道。已经这样布置了,半途而废之后还有备选方案么?没有。团长距离还有多远?没法猜。已经擅自修改了全团计划,变阻击为拖延,那九连就再不能下公路,一旦回不到公路上,彻底失败。所以,卡在前边那个鬼子小队已经成为了全盘关键。

啪地一声合上了表壳:“如果连炮都响了,有人会比我们更着急吧?会的!石成他们不响枪,咱们不能撤。等着挨吧!”

……

高一刀并不知道前方的鬼子车队距离他的二连还有多远,只有路上的车辙证明车队一直在前。降低行进速度到现在,二连恢复了一些体力,因此后面的鬼子主力并没被拉开,仅仅在后方视线外,没多远。

突然出现了枪声,在公路前方。先是机枪响,然后步枪响,后来风格突变,全是机枪声,遮盖了一切声音。行进在公路上的二连全体止步,竖耳朵瞪眼,看连长。

“开打了?”高一刀的脸色原本就黑,这下变得更黑,突然朝前方咆哮:“早你他娘不打?你真是克星!”

怕什么来什么,高一刀心里已经念了一路的佛,祈祷九连能在前头一直耗,等他的二连有机会超过车队后面就好办。没想到车队已然近在前方,没想到这时候九连居然挡路放枪开打,敌人主力就跟在二连屁股后,无穷无尽,这枪声已经很清晰了,后边的他们肯定也能听见,非朝前加速不可。

现在,高一刀必须决断了,继续向前去捅车队后背,时间不宽裕,后面的鬼子主力太近,上来就得把二连挤死;就地阻击后方敌人主力,百挡千,还没阵地,二连得打光。

有勇气的人有一个好处,不会越急越慌;高一刀急,但他不慌,如果敢慌,他早死在鬼子刺刀下了。站在公路上朝前瞪了瞪眼,又转身朝后咬了咬牙,突然怒道:“反正他娘的跑到现在了!挡不住责任也得是他胡杂碎扛,宁可冲锋我也不受窝囊气!全连向前!加速!”

一声令下,刚攒起点力气的二连向东加速急行了,稀里哗啦跑成狗。

顺着公路匆匆,转过了又一个弯道,已经改跑在全连之前的高一刀突然急停,他身后的战士们过弯之后先弯腰喘,然后再抬起头,跟连长一样全傻眼!

前方远处便是战场,不但机枪声如狂风呼啸,现在已经炮声隆隆,迫击炮步兵炮一律在开火,那遥远的漫天飞泥场面隐约可见,远远看起来像是一次次的烟花绽放在苍茫地平线,动人心魄地隆隆。

有战士惊道:“这个……忒惨了点吧?”

有战士揉耳朵:“那得是……多少重机枪?”

有战士呆呆凑到高一刀身旁:“连长,冲锋之前……咱必须先歇会。”

这句话听得后方战士吞口水声一片,再向前接近肯定被鬼子的观察哨发现,哪怕只有一半机枪掉过头来,画面都不敢想,任是尖刀二连也看得头皮发麻。

呆呆地看着前方公路上的沸腾战场,高一刀那表情一点一点在变化,最后变成了笑,笑得附近战士直瘆的慌。

“早他娘的不打!他胡杂碎就是为了现在吗?这是干啥呢这是?犯病了吧?啊?哈哈哈……”

场面很冷,没人敢搭茬,更没人敢跟连长一起笑,这种情况可不是头一回,谁凑趣谁倒霉!此时此刻,大家更希望刚才能够回头打阻击,相比之下,好歹那有还手之力,死也不憋屈。

周围的气氛被高一刀感觉到了,于是他的鬼笑转眼消失,再成黑脸:“用不着紧张!我高一刀不是神经病!这个后背没法捅!”

“连长,那咱……向后阻击?”

“空间不够了。在这阻击早晚变成前后挨打,还得挨炮。”又沉默了几秒:“下路!绕!快!”

隆隆轰鸣的背景中,二连全体转向进入了泥泞……<!--over--></div>

第五百三十五章 面对背

走在路上的感觉总是很孤独,无论你是否一个人,无论你是否走在队伍。请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

尤其是雨后,乌云不散;尤其是走在广袤,远方不见。

吴严带队不说话,他的表情看不出急,也看不出缓,他总是这德行,让人觉得火烧眉毛他也看不见。不了解他的人,不会喜欢和他做队友。

铁蛋只是个排长,在独立团所有的排长里,除了小丙,只有他常常愿意主动跟团长说话,因为他是近卫军,也因为他常常是新兵教官,总是站在大北庄的操场上。

一连只能跟随在敌人主力屁股后,想快不能快,想绕没机会,铁蛋一路皱眉头,目前的情况他看不懂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连长一路不说话,他最终压抑不住心中的疑惑,放慢脚步,与团长大人并了排。

“团长,我不明白,咱们……还有机会么?”

陆团长的气已经消了,目前的表情只剩下严肃,他想都不想地回答:“当然有。九连一定是在最前头。二连离他们肯定也不远。”

“那……我们是要一直跟着等到前方发起战斗?”

“目前不会有战斗,只管走。”

“……”

陆团长注意到了铁蛋的迷茫,严肃的表情忽然又明朗了一些,继续道:“身为指挥员,当你不知所措的时候,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占卜,要么算数。”

“占……算数?”

“对,算数。我问你,现在什么时间?”

铁蛋忍不住抬头看看天,阴晦得根本没法参考,只好猜测道:“午后。”

陆团长又问:“目前敌人行军速度多少?”

“一小时……十里吧。”

“前方的路还有多长?敌人会在什么时间到达终点?”

“大概……明天早上?”

“那现在你要是九连连长,把老子的阻击命令撇了之后,走在最前头,你怎么办?到哪停?”

铁蛋傻瞪了半天眼,最后忍不住答:“难道……九连是打算一路走到天黑?”

“现在明白了?他个王八蛋胡义敢违老子的令,就是不想大伤亡,既然他开始走了,就不可能随便停,否则就是缺心眼,还不如老老实实当初就开打!所以,天不黑不会有战斗的,只管跟着走就是。不过你放心……我饶不了他!”

感觉到了铁蛋那崇拜的目光,陆团长不禁越走头越高,目光渐渐变成了遥望,下意识清咳一声又背起了手,仿佛周身都开始放光芒,妥妥的伟光正。

正当陆团长灿烂到忘我,前方隐约传来枪声响,越来越绵密,后来枪声仿佛下了雨,竟然连炮声都出现,风暴形成。

铁蛋当场傻愣着不敢说话了,更不敢看团长。陆团长那好不容易晴朗起来的面孔唰地漆黑,心说胡义你行,真给我脸啊你!

……

一段东西方向笔直公路,两侧没有太茂密的树林,起伏也不大,只是荒草和灌木在大片的泥泞里,这绝对不是个伏击的好地点,偏偏有人要在这打伏击。

战士三十余,均分成两组,每组十六七个,一组在路南侧百米,另一组在路北边百米,两组隐蔽中的散兵线与中间穿过的公路平行相对,俯瞰成个‘川’字。

罗富贵的机枪和另一挺机枪都放在了路北侧,位置在散兵线的首尾两端,石成很想将路南边的那组放得离公路再近点,考虑到这种环境距离越近隐蔽效果越差,只好这样了。

北边那组归罗富贵指挥,南边是石成负责,身为指导员的秦优也攥了步枪,趴伏在石成附近,他拒绝了石成让他当指挥员的要求,甘心做个步兵。

目前阶段,在军事上秦优更像个学徒,凡事问,无论是跟胡义在一起的时候,还是现在石成身边,学习的机会从不放过。

“鬼子真要是掉头回来,那可是一个小队,咱们这点兵力能打得成么?”

石成毫不犹豫答:“打不成。只要尽力杀伤,然后把鬼子压在这一会儿就行。你别忘了,连长和马良他们在西头,没多远,只要咱们这边开了火,他们就会回来,那时候就得硬打了,就算吃不掉,也得把那小队打残废。”

秦优终于明白了整体部署,然后提他疑惑的下一个问题:“胡义跟我说……布置应该尽量交叉火力,避免火力相对,现在咱这两组隔着那路对了面了,这不违背常识了吗?”

“没错。除了进攻高地,正常情况下不能这么安排。这就是连长说的‘面对背’。嗯……连长说……当兵的人……就得鬼!嗯,反正就是这意思吧,马良学的比我透。连长当年被鬼子撵的时候就这么干过,这是故意违背常识。你想,鬼子经过这的时候,一看这地方不是个埋伏地,当然大意吧?其次,咱们这路南边一开枪,他们当然不会再认为路北边也有人……”

……

鬼子自行车小队卡在公路旁的小高地,被袭扰了,大约二十条枪,从公路东面向他们远远射击,一色的友坂步枪,估计距离在五百米,跟本看不清目标,只听子弹呼啸。

小队长笑,被他料中,前头的八路就这点人,这种远距离袭扰射击根本不叫战斗,这明显是用枪声给西边的八路通消息做提示。既不紧张也不犹豫,指挥一挺歪把子机枪向东压制射击陪那二十条枪玩,然后另外两挺机枪全被他要求朝公路西方戒备,八路的主力该露脸了吧。

等待了一段时间,西头不见人影来,难道八路下路绕了?这可能性不小,于是他用望远镜朝南北两方仔细观察,同时在心里判断,八路绕过这里需要多久,他该在多久之后继续带队向前,重新成为追赶猎物的猎人。

结果在他放下望远镜之后,西边几里外猛然枪声大作,越响越激烈,他分辨得出,重机枪一挺又一挺地参与进喧嚣。

八路这是……掉头阻击?他们在打车队!

炮声也响起了,小队长的心里终于开始爬蚂蚁,没了底。像胡义一样,他也知道车队全是重火力,没步兵,同时他也没考虑车队那忍辱负重的愤怒士气,因为汽车又不是他们这骑自行车的推,所以,当炮声隆隆,鬼子小队长认为这是正式战斗的信号,这说明八路有阵地,这说明那里的战斗不是简单的袭扰,而是八路正式开始阻击。

有了七分把握,便不敢再犹豫,继续留在这个路旁的小高地陪十几个骚扰八路扯淡是缺心眼,回头便成挟击,首功。

他当然不知道来路上的手榴弹手雷已经被九连拆了,所以没考虑骑车回返,反正听枪声距离没几里,同时也不想东边那十几个八路继续追在身后袭扰,所以当即留下了一个四人轻机枪组,外加四个步枪兵,这八个鬼子继续留在小高地上粘着东边十几个八路顺便看守自行车;小队主力立即向西急行军,从背后要八路的命。

五十鬼子扛着枪,顺着公路拉成两列急急跑,前头放了三个步兵防遭遇,跑过了弯道,跑过了缓坡,跑在了一段笔直路,视野开阔了不少,到这时,小队长开始了大声催促,要使行军速度再提高。

猛然听得路南侧里传来一声喝令,接着便是一排枪,清晰刺耳脑仁疼,猝不及防的行进队伍里当场倒下三四个。

职业素质真不是盖的,虽然没料到这地方能有埋伏,鬼子们并未惊慌到乱,背着枪声来向,小队全体当场往北侧路基下急窜,公路路基高出周围环境半米多,这是最安全的遮蔽方案。

鬼子小队长蹿下路基北侧之后立即大喊:“前队向西警戒!”然后指挥周围的鬼子反身,利用公路路基做掩体向南还击,两个轻机枪组在路基后猫着腰匆匆找位置,掷弹筒被摘下来,操作手推着头上的钢盔趴在路基斜面上朝南观察。

公路北侧路基的泥泞斜面变成了鬼子们的胸墙,从西向东顺路趴成了一溜儿,咬牙切齿向南方百米左右的荒草灌木里还击,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身后百米远也有八路的枪口,已经开始瞄他们一个个朝天的后背。

这就是胡义说的‘面对背’。

……

熊的机枪响了,他不喊命令,直接以开打作为北侧战斗组的开火信号,按理说同行是冤家,他该先打鬼子的机枪组,这熊货更怕的是掷弹筒,所以当先朝那佝偻着腰没拎枪的目标后背招呼,随着捷克式机枪的震颤,那张丑陋的熊脸下意识贱笑尚不自知。

一只耳是熊的副射手,现在却也架着三八大盖趴在熊的身边朝路基上那些后背射击,瞄得眼珠子都快掉了。

废物自愿给熊当装填手,他完全没兴趣知道那些鬼子的后背到底什么样,缩在灌木后的泥坑里悠哉填机枪弹夹,嘀嘀咕咕朝正在射击中的熊抱怨下次不想当尖兵。

徐小是熊的观察员,离熊的机枪位远出近十米,趴在泥里不停推着头上那顶不趁头的泥污钢盔,忽然冒着鼻涕泡喊:“班长,西边那鬼子机枪掉头啦!”

“个姥姥的我刚打空……一只耳你个缺……还打你姥姥!弹夹唉……我个去……先掩蔽吧!”

废物的嗓门也猛然高起来:“我早说那货是缺你不信!他才是尖兵的好材料!”

“你也滚!”熊的嗓门更大,把鬼子的机枪声都压过了。

子弹逆交错向纷飞,朝南又朝北,朝北又朝南,不分敌我谁打的都有,怎一个乱字了得。夹在中间的鬼子没见过这么卑鄙的战斗,等到搞清楚了状况,已经活活死趴下十几个,余者拼命往路基下出溜去钻泥坑,向南还击是靶子,想活命只能弃南先对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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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六章 勇气的馈赠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弩,节如发机。——孙武

雨,停了不久,又落,细如牛毛,三五七滴。

静躺在公路上的一畦污水,点点绽开交错圆晕,倒映在浑浊水面的梅17路标,晃动,不再清晰。

有背着枪的人影三三两两上了路,两两三三倒在路上休憩,不顾雨,也不顾泥。

后来有人三三两两站在梅17路标旁,低头看着地,因为前人在路面留了字,刺刀写的,字很大,很深,笔法很飘逸。

观者努力辨认着,好一会儿之后,有嚷:“我全识得!”便反身去叫连长。

“团长给咱留了令!是团长给咱留了令!要咱三连在这待命等!”

疲惫的连长闻声起,来到梅17路标旁,拨开围观战士,低头看地。

路面有被刺刀划出的五个龙飞凤舞大字:郝平,你等着!

雨,落了又落,细如牛毛,三五七滴。

……

呼啸的哨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预示它就要落地。

泥泞里又一次猛烈震颤,激飞,漫天泥雨,在晦暗的背景下洋洋洒洒地碎,大片坠落在雨衣,敲击。

他失神盯着坑边一丛泥迹斑斑的草,好奇他为什么还看得见绿,难道一切不该是灰白?

背靠着泥,头枕着泥,怀抱着泥,每到这种时候总会痛苦,迷失,又迷失了么?

机枪声的喧嚣里,传来痛苦的叫;机枪声的喧嚣里,也传来东方的枪声,隐隐约约,他仿佛已经听不到了,只觉得背后的泥泞再一次震颤得全身一跳。

脑海中只有回荡不绝的哨音,弹道的哨音,炮弹呼啸的哨音,迟缓,刺耳。

感觉到肩膀被撕扯,在泥泞中转过脸,马良的焦急近在咫尺,看得出他在喧嚣里大喊,却听不到。

这个聪明的徒弟松开了扯在肩头的手,继续焦急重复大喊,同时开始在面前挥摆简单手势:东向。战斗。东向。撤退。

轰——爆炸的声音霹雳般入耳,仿佛突然掀起一片惊涛骇浪,瞬间覆灭了脑海中全部哨音,决堤,出水般豁然清明。

重机枪声,轻机枪声,迫击炮弹轰鸣声,步兵炮的轰鸣声,子弹在空气中掠过声,泥雨落水声,马良的焦急声清晰掺杂:“哥,该撤了!哥,听到了吗?该撤了!你醒醒!我要代你行令啦!别逼我撇下你!别这样逼我!哥……”

“代我行令吧。撤出。向东。有多少算多少,必须去支援石成。”

突然说话了,马良反倒傻了,歪在泥坑里不敢信,帽檐滴着浑水,脸侧滑下着碎泥,污了他脸上的疤。

相视,然后他笑了,在泥雨纷飞之下,笑得如释重负般轻松;然后马良也笑了,在泥雨纷飞之下,笑出了泪,却掺在卷曲帽檐下的泥湿看不出来。

……

笔直路段,路下,北侧,泥泞对泥泞,荒草对灌木,三八大盖对三八大盖,歪把子对捷克式,鬼子三十多,八路十几个,都在发疯。

别看这个小战场没多少人,即便连路南侧的石成那组都算上也才三十对三十,但这场小规模战斗激烈异常,因为鬼子陷入逆境,拼命了。

枪声的急促快速说明了一切,石成急了,放弃斜向抄西或东的想法,带着全队直接朝北,逆着对向流弹接近公路,他要到公路南侧路基底下隔着路朝北扔手榴弹!飞来的流弹全是北边的罗富贵他们打过来的,因此逆向的石成他们只能尽力压低姿态,间或匍匐间或爬,速度快不起来。

情况已经完全明朗,鬼子知道公路南边的八路是十几条枪,也知道了北边是十几条枪外加两挺轻机枪,目前根本无法向南射击,鬼子小队长猜南边的八路绝对不会无动于衷,一定是向公路接近,不久后,北侧路基下将成为手榴弹的地狱,继续窝在路基底下是等死!

所以鬼子们进攻了,与北侧八路相比,两挺轻机枪对两挺轻机枪,步枪数目多出一倍,毫不犹豫向北推。但是,冲不起来,满眼荒草灌木满地泥坑,只有枪响没有人影,两挺捷克式机枪在,猪突纯找死,只能借荒草灌木遮挡匍匐向前,速度同样快不起来。

双方全靠机枪撑着,所有的步枪都在拼命速射,为了支援机枪,填补机枪中断期的空白,看不到目标,只能一次次将子弹射向对方的枪声,射向晃动过的灌木和荒草。趴伏对匍匐,呼啸对呼啸,草断叶摇,疾速划过与疾速撕裂,穿透又穿透,纷纷。

两挺捷克式机枪分别在阵列线两端,一挺是熊在操作,另一挺是一连的补充兵在操作。新的机枪手经验不足,换位慢了,被鬼子的两挺歪把子机枪一通交叉盲扫,机枪手中弹。副射手操作捷克式机枪,时机掌握得不好,根本看不到目标的情况下,又习惯性地舍不得浪费子弹,正在失去其火力价值,快要变成摆设。

熊愤怒着,千万不要以为这无耻货是在愤怒拼命接近的鬼子,这熊是在愤怒另一端的捷克式机枪,跟本没帮上多少忙,导致他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已经被鬼子的两挺歪把子交替照顾。

“我x你姥姥的你拿的是烧火棍吗!”

熊的破锣嗓子在喧嚣射击声里骂,同时循着歪把子机枪的射击声方向,疯狂泼出整整一个弹夹不喘气,打得一线草飞枝跳,竟然还传来了钢盔跳弹声,瞎蒙得行云流水果断异常。熊很善于用机枪干这个,有多少子弹他敢糟蹋多少子弹,打光了更好,因为打光了子弹他就有理由考虑跑的问题了。

然而他那一嗓子怒骂更清晰地标明了他的位置,一片弹雨破草而来,差点当场把熊埋了。

“日子没法过了!转移啊你个缺!姥姥的现在我就踹死你算了……”

又一波弹雨循声而来,打得灌木丛后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仓促摔倒声。

废物抱着脑袋往泥里钻,试图远离正在朝一只耳泄愤的熊:“排长,能不能别骂了?要命啊!”

为躲避弹雨而摔进泥坑的熊扯起掉落的钢盔往他那大脑袋上扣,连泥带水哗啦一声灌了个满脖颈,顾不得抹脸,愣着熊眼珠子坐在泥坑里回味:“又近了!姥姥的小鬼子又近了!听出刚才这阵枪了吗?他们在往这爬!”

话毕,五大憨粗的身板忽腾一下从泥坑里窜出,抄起坑边的机枪就地摆趴,同时又嚷:“小,向后!去给老子再占个窝!快走!”然后不管枪口前的灌木还是草,咬牙切齿扣住扳机又是整整一梭子,从右往左拉出射击扇面,打得泥****碎乱糟糟。

一只耳也狼狈窜出泥坑,记吃不记打,转眼又忘了他是熊的副射手,摆上三八大盖就拽枪栓,瞪圆了眼珠子跟随熊的机枪枪口指向扣扳机,再拉栓,再扣,一枪又一枪地快速震颤,直到弹仓空,不必用脚踹枪栓的感觉令他很知足,他根本不是为了打而打,他个缺幸福在拽枪栓的畅快节奏里了。

废物把手中刚填满的机枪弹夹甩手撇向了熊,赶紧反身横窜好几米,身后果然又是一阵胡乱缤纷,令他不禁自语:“这日子确实没法过了!老子宁可去当尖兵,躺着比爬强!”

形势岌岌可危,路南的石成带人向公路匍匐,路北的鬼子因指挥果断而向北匍匐,正在远离路基,决意迫近北线近战拼八路,整个战场没有敢站着的人,全是子弹盲呼啸。

徐小虽然小,可他已经不是个新兵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除了有限几个老家伙们,再没人敢弹他的脑瓜崩。跟着九排,九连,到今天,比很多战士对战场的认识都多些,虽然眼前都是灌木荒草和子弹呼啸,他看得懂,鬼子要过来了,熊让他向后,更印证了他的预感。

他很知足,那是熊对他的特殊照顾,向后去选机枪位纯属借口。同时他也预感到,熊有了‘退心’。

北边若是崩溃,南边接着也得完,拖不住这些鬼子,正在赶来的连长他们也得完,全连败!

他喜欢熊,所以太了解熊,熊很可怜,连娘都没有,一点都不坚强,却从不像自己这样强装坚强,于是他更喜欢熊,更觉得熊高大。

他知道他改变不了熊的意愿,除了连长,没人能改变熊的意愿。

自知渺小,却希望给予,甘愿把他所有的勇气给予熊,让熊成为最高大的山峰,想法幼稚单纯。

所以,徐小把枪放下了,解开了腰后泥污不堪的布包,让那伤痕累累的破军号仿佛刀出鞘,摸出时刻珍藏的铜号嘴,对接。

单纯与勇气,永远成正比。

所有挣扎在泥泞中的战士都没时间留意到,一个最矮的身影站起来了,他比灌木高不了多少,却是唯一敢于站起来的人,却昂扬着单薄胸膛,却斜举起了一把破军号,系在军号上的红丝带已经泥污不堪,湿黏黏地垂。

冲锋号!猛然嘹亮在荒野,猛然刺破晦暗云霄,猛然回荡在无尽泥泞,震慑了所有尚在跳动的心,尽管有些人都不知道那激昂旋律是冲锋号。

教军号的教官曾经告诉徐小:不要怕,当你吹响冲锋号的时候,你便拥有了千军万马,你能粉碎一切。

徐小信了,因为此刻他能感觉到,真的有千军万马,正在冲过他的身畔,大片大片的刺刀在他的冲锋号声里掠过身边,寒光凛凛向前,撼天动地杀声一片。

猛地身体一颤,被冲击力重重撞倒,无限循环的冲锋号声戛然而止,撞倒他的高大身影端着刺刀正在越过他摔倒的身躯,徐小终于看清了,那是高一刀……<!--over--></div>

第五百三十七章 前位

如果刺刀,不能嗜血;锋利,凭什么活。

如果,身为飞蛾,不能扑火;宿命,凭什么壮阔。

如果杀戮,如果牺牲,如果硝烟,散尽。

如果,没有如果,凭什么传说。

……

如果胡义是个冷血的机器,那么高一刀就是个热血的杀戮者。

刀锋一百七,被冲锋号点燃成千军万马,粉碎着冲锋路上的一切。

雨,落了又落,三五七滴,淡了刀锋边缘的血红。

每此时,高一刀便狰狞成恶虎,凶不可挡。前方的战士倒下,他看不到;耳畔的子弹呼啸,他听不到;根本无人能挡得住他不止冲势的全力刀锋,仓惶从泥泞里爬起的鬼子眼见那高大身躯火车般迎面,对刺的勇气荡然无存,居然改为横枪托架。

咔啦啦沉重惊悚的两枪交错摩擦,那冲击中的刺刀刀锋余势不衰地擦滑过鬼子肩头,那恶虎嚣张地跃过根本不低头,保持冲势疾风般掠过,继续向前。

歪倒的失魂鬼子试图重新持枪站起,结果跟随那恶虎身后的另一把刺刀已经到了,一个战士姿势标准地把刺刀冲刺进没能站起来的鬼子胸膛,冲势太猛,被刺的目标位置又低,透了胸膛又入了泥,导致刺刀当场被豁弯在鬼子胸膛内,枪都别脱了手,那战士失去重心后惯性狠摔翻,疼得爬不起,而其他战士仍然风一般向前掠过着视而不见,各冲各的直线,像是一支支射在飞行路线上的弩箭,不会减速不会转弯,直到全力撞击在路线上的目标。

下一个与高一刀迎面的鬼子,对刺了,刺刀错过刺刀,枪擦过枪,鬼子没见过力气这么狠的八路,两枪交错的时候,才发现那恶虎的刺刀竟然稳得不变线,而他自己的刺刀已经被碰偏,刚刚擦过恶虎肋侧。

巨大的冲击力,导致恶虎的刺刀把鬼子胸膛刺了个通透,直没入柄,连枪口都撞在鬼子胸膛。

狰狞中的恶虎不想停,只得将枪撒了手,由着被刺穿的鬼子插着刺刀朝天倒。二连拼刺,能靠势,则不靠技,鬼子拼刺技术是挺牛,但冲势能溃提,一对一相互对刺撞死二连也敢换,不想多添伤亡必须换。

高一刀撒开了枪不拔,是因为看到前方的三个鬼子已经凑在了一起,端着刺刀试图靠起来打配合,指望八路停下来跟他们斗技术。高一刀最恨的就是这个!鬼子拼刺刀坑过太多耿直战士的命,他没兴趣看三个猴子这样在眼前耍,趁他们此时心神未稳,放弃了拽出刺刀的想法,绷起身躯直扑过去,同时拽出个手榴弹当石头,直接狠狠扔向距离最近那鬼子脑袋。

咣手榴弹重击在钢盔上,打得那鬼子一趔趄,眼珠子都震冒了泡,短暂失神那一瞬,扑来的高大恶虎已经狠狠冲撞进了三个鬼子中间,惯性的宽大肩膀前直接撞飞起一个,与三个鬼子在泥泞里一起摔翻成一片,随即便被冲锋而来的一柄柄刺刀全力淹没,惯性又摔翻了泥泞一片。

晦暗下,泥泞,冲锋的狂澜,刺刀激浪,血与哀嚎。

石成和秦优带十几个九连战士拎着手榴弹从路基南侧站起来,看得呆了。他们是逆向,这时候他们不能上,二连的冲势太猛,离这么远都有被冲撞的感觉,看得气短。

秦优不禁对石成讷讷:“怪不得二连总要补刺刀,这一场下来又弯了多少把……”

……

东方,开阔路段,那座路旁小高地,八个鬼子一挺歪把子机枪,偶尔对冷枪进行还击。

继西方远处有激烈枪炮声之后,西方不远处又响起了战斗。李响和田三七终于断定,九连一时半会不可能管这里。根据鬼子火力猜测小高地上没剩下多少鬼子,不超过一个班,按理说,二十人对几个鬼子带机枪,希望不大,但不代表九连也不行。

田三七想打,不过李响是三排副,这事得李响定。他觉得李响不会打,肯定是采取最稳妥的办法,继续陪鬼子耗在这,无论什么情况,继续保持在公路最前方的位置。

李响原本的确是这么想,他是个内敛低调又冷静的强迫症患者,麻木不仁的能耐仅次于连长胡义,没兴趣玩火。

后来,西方不远也传来枪声,两挺捷克式都叫唤了,随后打成一锅粥,没有通讯联络,一切都靠猜,李响有强迫症智商可没问题,他的职业导致他比一般人更善于思考。

远的战斗说明连长在打车队,近的战斗说明连长打车队是假,打援是真,分兵了,可是分了兵,打得掉鬼子小队主力么?天知道!最坏的结果是打援失败,九连主力被鬼子撵下路,只剩前头这二十人,那么……在前这二十人还有多大的意义?又能为九连做什么?

按照最坏的结果来看,答案只有一个,在九连主力打援失败之前,拿下小高地,建立阵地阻西来敌,为九连失败后残兵重新归建并再次绕前上路争取机会和时间,那时候连长肯定能听得懂。

想透了,决心便有了,不再等!

田三七立即给出标准方案,全体均分两组,一组向北摆开佯攻吸引火力,另一组由他带队利用公路的反向路基作为掩护向小高地接近,到距离突击。

李响迟迟不说话,田三七的方案也许有机会拿下小高地,但伤亡小不了,现在远距离打冷枪没感觉,一旦接近了,鬼子的枪很准。最关键的问题是拿下小高地不是目的,后面准备打阻击才是根本,本来这二十人都不够,再少一大半还能守?

最终,李响的半吊子个性战术出炉,全体分为十组,每组仅两人,进攻线至少拉大到以小高地为中心的一百八十度范围,十个方向,哪组被鬼子发现哪组就地猥琐,不求速度,只求相互利用机会稳妥到达小高地下方。他和田三七一组,利用公路的反向路基作为掩护向小高地接近。

事实证明,掷弹筒能害死人,尤其是鬼子不知道才二十个土八路居然还有个掷弹筒的情况下,尤其是那掷弹筒居然借着多方向吸引,以及路基遮蔽悄悄出现在不足百米位置的情况下。

第一颗榴弹就准确砸进了歪把子机枪手和副射手趴卧的坑,李响还怕不保险,一连朝鬼子机枪位放了三颗,眼看着钢盔都被崩得高高飞起来。穷得连迫击炮都没有的战场,掷弹筒成了超级武器。

恨得鬼子调转了步枪瞄路基打,可惜刚刚还在猥琐探出的钢盔早缩了,接着路基后的泥坑里再次响起冲击声,又有榴弹高高窜上了灰蒙蒙的天,接着第二颗,又飞起第三颗,再次三连轰。

八百年没挨过轰的鬼子在泥雨下的反应还不如八路呢,更狼狈,当初选择射击阵位的时候压根都没考虑这些,小高地上端面积不大,只听鬼子军曹瞎叫唤啥招没有。一个鬼子撇了步枪扑进了机枪位,扯开尸体,大喊附近的鬼子来给他帮忙做副射手,泥雨纷飞之下拽了枪机,瞄了正在借机猥琐接近的目标匆匆扣扳机。

突突咔嗒没了动静。

愣着泥脸,仓惶掀开机枪上的弹斗盖板,弹斗底部正在流淌泥污,眼睁睁死机。为什么一定要把机枪设计得这么奇葩?为什么不能像捷克式那样用个弹夹?被轰得满身是泥才想起这种弱智问题。

自愿做副射手的另一个鬼子已经到了机枪边,还以为是弹斗里没弹药,慌乱地去翻旁边的弹药盒抓桥夹,那掷弹筒的催命声又传来。

“掩蔽!”一声鸟语喊得撕心裂肺。

轰轰轰再一次三连轰,硝烟不大碎泥漫天飞,污得血色不见。

……

九连范围以西,公路泥泞段,陷入泥泞的车队。

二十来个八路向东狼狈逃离火力区,少佐总算冷静了不少,命令停火检查车辆受损状况,还没倒霉到家,头一辆汽车虽然弹孔不少,只有水箱漏了,第二辆车瘪了个车胎,都能就地对付修。

最大的福音是步行的主力队伍终于匆匆到场,赶上了倒霉车队。

重装备一时半会指望不上,少佐没心思呆在这里看那些汽车兵和炮兵们挖稀泥,当即命令向东追击,并选择跟随两个鬼子中队主力向东步行,同时命令治安团留下,与车队同行,其实就是让伪军们干活,以便车队早日脱离苦海。

治安军司令牵着马到少佐面前献殷勤,想把他的马送给少佐骑。少佐看了看治安军司令,接着看了看那匹漂亮的高头大马,又看了看灰蒙蒙的前路远方,忽然问:“这马……是你地副司令送你地吧?”

治安军司令诧异地楞了一下:“您……怎么知道他给我送了匹马?他送我那匹我没骑,不如这匹漂亮高大。不得不说,李有德这人够交情,豪爽!”

少佐无语,最终无奈点点头:“好意心领了。带好你地队伍,解决车队地困难,必须保证速度。”话毕返身加入鬼子的行军队伍。

大部队正式分开,鬼子两个中队继续向东快速行进,治安团暂停,伪军们开始布置临时警戒,不情愿地走进泥泞,开工干活。

……<!--over--></div>

第五百三十八章 有缘对面不相识

乌云下的小小酒站,静悄悄。

一条铺了木板的窄窄绳桥,横亘浑水河两岸;碉堡又成碉堡了,比过去又大了一圈;石屋也修好了,升级为两层,平顶上不再放沙包,有简易垛口,可以算作三层瞭望天台;几间木屋无序错落,有两顶帐篷仍然没撤,继续搭在空地旁边。焕然一新的酒站看起来像模像样,虽小,五脏俱全,在雨后的蜿蜒河畔,如画。

九连走后,酒站里只剩下三人,苏青,小红缨,吴石头。

多日连阴雨,已知鬼子主力出了县城向东,也有消息反馈李有德部主力南下去拱卫县城,难得的安心期。不过值班的人总要有,苏青当然不适合到碉堡去值班,小红缨不干,吴石头……能当哨兵么?越想越没谱,于是,唐大狗被点了名,离开南岸安酒站村边的狗窝,临时住进了北岸的碉堡,成了全天候值班人员。

唐大狗一百个不情愿,当初手指那些女人发牢骚:“拿枪的那么多,凭什么全指望我一个!老子可不是民兵,老子是群众!”跟一群娘们攀比,丝毫不脸红。

面对无赖嘴脸,小红缨二话不说,领着吴石头抄起斧头当场就要拆唐大狗刚刚搭好的狗窝,没人劝没人拦,一律笑看村长发飙,大狗这位所谓群众只得无奈背起他的马四环,懒懒过桥给酒站当更夫。

唐大狗是真胆大,怎么个大呢,有哨不放敢睡觉!甭管黑天白天,躺在碉堡里是一觉又一觉,睡了个迷迷糊糊昏天黑地,有他没他无意义。

人自称是酒站村村民,苏青不好说什么;小红缨气炸了肺,这摆明是故意怠工,等着被替换,她跟他较了劲,就是不换人,就把你栓成看门狗!

此时,睡在碉堡地面的大狗睁开了眼,似乎静静听着地面上的什么,猛地抄起那支时刻不离左右的马四环步枪,起身朝一个射击孔外看,又立刻朝其他方向的观察孔快速各扫一遍,然后扯过旁边的板凳坐下来,一条腿蜷高,踩了板凳面一角,竖持步枪,冷眼盯着最初那个射击孔往外看。

一个人影正在蹒跚穿越碉堡北方的开阔地,似乎是个瘸子,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仅仅剩余十几米,那人这才停下来,惊讶的表情似乎刚刚看出他眼前的大坟包是个碉堡,站住不敢动了。

“带手榴弹了么?”大狗忽然这么朝射击孔外那瘸子问。

突然说话可吓了对方一大跳:“我没……啊?千万别误会!别误会!我是来找酒站的!”

“找酒站?接下来……是不是想跟老子说你是群众了?嗯?这方圆里就特么没个能喘气的!你特么能是个啥?野猪还是兔子?迷路啦?你特么敢说你是迷路的野猪我就敢毙了你!”

那瘸子听得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居然不悦道:“哎?你们……是八路吧?是九连的吧?这是怎么说话呢?有你这样的八路吗?”

“少特么叫唤!谁说老子是八路?”

……

在鬼子少佐接到东进电报之前,上川千叶已经带着他的‘特别小分队’低调出城了,后来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算上上川千叶自己,小分队人数共十一人,全是普通百姓打扮,长短枪皆有。

昨天,到达酒站外围,隐蔽观察了一整天,居然只看到飞鸟两三只,当然,对岸的酒站村里倒是有人影晃,可那绝不是九连,是空气。

来找青山村九连打游击战的,要给这些不要脸的八路好好上一课的,要为大和精英报仇雪恨的,结果,九连不在家!这到底该算好事还是算坏事?

过了一夜,到今天,酒站仍然是空的,上川千叶不得不考虑,这阴天下雨的,泡在泥里太受虐,既然九连不在家,那就先甭游击了,端他窝得了!

别看上川千叶如今被打成了瘸子,这个多次混敌后的货胆子还是那么大,喜欢一寸短一寸险,喜欢不走寻常路,喜欢勇闯敌穴的成就感,他就是靠这个成名的,否则怎会有今天。

当然,也可以直白地理解为……狗改不了吃&amp;gt;

……

苏青在南岸的酒站村里教授文化课,尚不知酒站来了陌生人。小红缨这缺德玩意也是个胆大的,擅自做主把那瘸子领进了酒站,安排在帐篷里。这酒站里人没几个,个个都是敢作死的!

帐篷内,小红缨瞪大了无邪的眼:“你说你是别动队的?”

上川千叶一笑:“是。赵家堡之后,损失惨重,露了相,实在没地方躲了,才进了山。可这大山里我们是两眼一抹黑,只知道青山村九连的名气,所以……我找过来。哎,丫头,你们这里谁做主啊?”

“现在是……当然是我做主!要不你能进得来?”

看着面前的一对小辫儿翘,这么个丫头片子却穿着一身最小号的八路军军装,斜挎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牛皮枪套,上川千叶又笑。从这丫头刚才出现在碉堡旁的时候,便令上川看直了眼,不是因她有多漂亮,而是她这形象冲击力太强,不真实。

“其实昨天我就来过了,看到你们这只有四个人,结果九连今天还没见回来,外边太湿泞,熬不住了,我才主动上门来。不瞒你说,我手下有十个人呢,长短枪全,个个是好手,要不是考虑到咱们算是同一阵线,我真想抢你们一笔,填饱手下们肚子。”

小红缨眨巴着大眼盯着上川看半天,突然咯咯笑:“吹!牛皮被你吹上了天!哎,瘸子,就你们别动队那点能耐……”话到这里,猛刹车,哪能当着别动队的面说姑奶奶和狐狸在赵家堡灭过你们好几个?赶紧利用假咳嗽中断一下,再抬头说:“你们那么能,咋不飞呢?还往山里跑啥?想要点东西吃就明说呗,吓唬我没用。我也实话告诉你,我可厉害了,把你那些手下都摞起来也打不过我!”

“这……还说是我吹牛皮啊?”

“不信?那你去领他们打进来啊。

哼哼……到时候可别哭!”

上川千叶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个有意思的丫头,开口闭口管他叫瘸子,却一丝反感都没有,反而乐在其中。从军以来,恻隐之心,居然在他的心里第一次出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打算留这丫头一条命,如果能留的话。

“这么说……你同意给我们些吃的?能让我们进来歇歇脚么?哪怕一下午也行。”

小红缨原本是有戒心,但上川说话的方式与众不同,点出了酒站的底,又亮明他的牌,这种心理技巧之下,别说小红缨个半大丫头,即便成年人,也得上套。

“租给你们一间帐篷也不是不行。”

“咳……租?”

“你们落了难,帮忙是应该。可我也有难处啊?”

“我说你……还知道我们是落难的啊?我要有钱至于落难吗?”

“你想哪去了,我怎么可能要钱。我的意思是……子弹你们有吧?你也知道打鬼子有多难,我这一个看窝打杂的小丫头把你们放进来可要挨骂的!难道你还真以为我穿了这身衣裳就是八路啊?事后九连回来我得有交代。”

上川长吁一口气,他真没带钱,差点以为精彩计划要泡汤呢,爽快得当场翻衣袋,五十余发毛瑟手枪弹全掏出来放桌面:“这够了吧?”

“一间帐篷一下午是够了。你们不是还要吃的吗?把你枪里那二十发也卸出来就成交!”

不久后,上川千叶站在酒站碉堡旁,朝开阔地北面的树林吹了一声口哨,十个人影站起来,狼狈不堪地走进了酒站,在小红缨的热情引领下,走进了那顶供他们临时休息的军用帐篷。

大狗收枪,躺在碉堡里继续睡大觉。

吴石头重新回到他的木屋宿舍里,擦拭他那柄工兵锹。

……

十个鬼子,像看待偶像一般看着上川千叶,太厉害,做梦都不敢想象可以这样大摇大摆进入酒站,并成为客人,忍不住想发自肺腑地恭维。

上川看出了他们的想法,赶紧一摆手,低声道:“不会汉语就别开口!”

帐篷外忽然传来女声:“请问,叶队长在么?”

帐篷内某个紧张的面孔想拔枪,被上川眼神制止,然后掀帐而出,一个女八路站在帐外,齐颈短发,白皙丽脸,朝上川示意个淡淡微笑:“你好,这里是我负责。”然后递上一个小布口袋:“这是你的子弹。那丫头不懂事,我们不能收。”

明白了状况,上川还以微笑:“不必还,你们留下吧。那丫头说得对,打鬼子不容易,这是心意,不是交易。”

女八路无奈放下了手,转正色而道:“赵家堡,你们做得令人佩服,听丫头说,你们是艰难脱险。”

“是啊,牺牲很大。”

“值得!汉奸就是应该死在桌面上!扮演成李世民大白脸也无法逃脱可耻下场!”

“嗯……是差点被他逃了。不过……锄奸,我们是专业的!”

女八路露出了诚挚的微笑:“不用拘束,我去给你们安排吃的。”

上川千叶露出了诚挚的微笑:“谢谢!”

女八路转身,走向石屋,微笑转瞬不见,代之深深的冷!

上川千叶转身,入帐,迟疑着,忽然转为严肃。他当然不知道赵家堡的细节,但是,她又凭什么能说出赵家堡的细节?

……<!--over--></div>

第五百三十九章 一分三十四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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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决定事件的排列顺序,不同的排列顺序,致不同结果;无数种时间组合,致无数种结果;时间,决定命运!

当苏青与上川千叶各自转身的刹那,命运的计时器便被无情按下。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上川千叶进入帐篷。

八秒时,他开始迟疑,为什么那个女八路能够说出赵家堡的细节?她凭什么可以知道细节?

八秒时,苏青已经向石屋走出十九步,尽管她的背影看起来依然端庄,步速却在加快,且不轻盈,她的指尖在抖。

十五秒,上川千叶心内划过一道霹雳,令他惊醒的并非正在迟疑的赵家堡细节问题,进入酒站至此刻,他还没提过他‘姓叶’!帐外那一声‘叶队长’,是因为他自称姓叶的次数太多了,习惯性自认!

二十一秒,苏青面色苍白地推开了石屋底层的门,低声对正在朝她那面色诧异的小红缨急道:“快走!过河!他们是鬼子!”然后直奔屋内的木床旁,要摘墙上那支中正步枪,她现在是和小红缨同住在这里。而小红缨心里,因为这句话而划过了一道霹雳,惊呆!她知道狐狸精永远不是个有幽默感的人。

二十二秒,上川千叶恢复了冷静,看来,不得不提前放下伪装,索然无味了!原本还想去河边钓钓鱼,原本还想和那吹牛皮也可爱的丫头再扯淡,现在却不得不亮出狰狞来给她看。

二十五秒,小红缨那对歪辫子猛翘起来,倒竖了飞眉,一头扑向她的木床下,同时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现在听我的!必须把他们堵在帐篷里!”

二十六秒,上川千叶正式对手下的鬼子开口:“你们四个去碉堡,无所谓动静大小,只要快;那边木屋里有个傻子,你们俩负责;剩下四个跟我去石屋,那女八路一定是条大鱼!各组解决后向南边索头汇合,等着打桥上过来的靶,行动吧!”

三十二秒,刚刚从床底爬出来的小红缨把五十发容量弹鼓挂上了汤普森冲锋枪,咬着小牙想都不想地把枪机给拽了,哗啦脆。

危机中的压迫感,再加上小红缨这副拼命德行,慌得苏青脑海里嗡嗡响:“丫头,别莽撞!过不去桥你也能偷偷游过河!”

“这是我家!我游他奶奶!”小个不高,小人不大,端着手里的杀戮机器,勇气无限,甩了小辫愤怒往门外冲:“狐狸精!跟我上!把帐篷给他们打成渔网!”

三十八秒那一瞬,那门外的光,那冷冷冲锋枪与果断冲向光的娇小背影,那匪气的咒骂,那自信的下意识呼唤,在苏青的黑瞳里,第一次变成了战士,她真的是战士!在前冲着,她脱口狐狸精,听到这如此称谓的一瞬,苏青不但没有时间感到反感,反而被一股莫名的勇气激发得攥紧了手里的中正步枪,好像那呼唤来自冲锋中的班长,让苏青也变成了她身后的战士。

四十一秒半,时间在所有人的眼底定格。

刚刚冲出石屋门口的苏青面对二十多米外刚刚转过木屋墙角的五个拎着枪的人影惊呆,对方已经来了!

上川千叶面对着冲出石屋门口又急停那个娇小身影也惊呆,比第一眼见到她时冲击更大,她怎么可能端着一把汤普森冲锋枪,那副决绝的表情是战场上的人才有,是军人才有,怎么可能挂在她脸上,她那双清澈无邪的眼怎么可能满溢着杀伐。

四十二秒,是命运的节点,第一颗点四五口径子弹出膛!

嗒嗒嗒嗒嗒……

她拼劲全力持握疯狂震颤的冲锋枪,不松手!

弹鼓内的五向金属簧结构拼劲全力地推扭,把点四五子弹推向上弹口。

左边的鬼子仓惶向左猛扑躲避,右边的鬼子仓惶向右,与上川千叶一起扑躲向身边的木屋墙角后;一个鬼子正在因为连续被大口径子弹击中而颤,另一个鬼子在做侧向翻滚,在疯狂呼啸声里试图冲进旁边的木屋门。

四十三秒,因为传来枪声,负责消灭傻子的两个鬼子不再磨蹭,一个靠在木屋门旁,令一个靠在木屋窗旁,并在窗框外砸下了手雷击发罩帽,然后将手雷投进窗。

四十三秒,因为传来枪声,利用西南视线死角方向走向碉堡的四个鬼子不得不加快脚步,最前面的鬼子由急行变成小跑,同时拿出了手雷,拉掉保险环,在驳壳枪柄上击发手雷罩帽,甩手扔进已经近在咫尺那碉堡西侧射击孔,然后反身背向碉堡捂耳朵,接近中的另外三个见状也弯腰止步捂耳朵。

四十九秒,汤普森冲锋枪仍然在疯狂,散乱弹道正在追赶想要冲进木屋去躲避的身影,门被撞碎了,那身影几乎是飞冲进去的,木屑纷飞,仿佛啄木鸟的狠命敲击,笃笃响,血滴飞溅在门槛与碎屑上。枪口继续狂跳着改追最初向左躲避的目标,逼那鬼子在冲刺状态里开始扑跃。

手雷的爆炸声传来,正在疯狂射击的小红缨顾不得听,也顾不得想;正在疯狂躲避的鬼子也顾不得听,也顾不得想;只有失神在射击喧嚣中的苏青被惊醒,发觉腿软,摔倒在门口。

一分零四秒,第五十颗点四五口径子弹最后出膛,小红缨掉头朝石屋门里撒腿跑,同时把打空的弹鼓直接拆撇下,翻滚在石屋门口外的泥地上。

“你上二楼!”那小细腿跃过苏青的时候她吼,然后单手拎着没了弹鼓的冲锋枪,往通向石屋二层的木梯上狂爬,踏得一阶一阶噔噔响;上了二层她不停,继续朝通往石屋天台上的木梯冲。

一分十三秒,小巧的黑色拉带布鞋踏在了石屋顶层天台上,脚步声急促得如她那呼吸一样,左手抽出了左边口袋,一个二十发弹夹咔擦一声俐落装上冲锋枪,奔向垛口的同时拉动枪机,扑到东侧垛口边胆大到直接探出辫子朝石屋墙下看,一个人影冲向了石屋门,一个人影刚刚贴靠在墙下的窗口旁。

“姑奶奶就知道!”她把冲锋枪竖朝下伸出垛口,而下方的人因她这一声嘀咕而惊慌抬起头,嗒嗒嗒嗒嗒……淋浴在毫无准确率的弹雨中,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中弹的感觉,精英也会哀嚎!

一分十九秒,命令两名手下冲向石屋的上川千叶因腿瘸而落在后,当他挪出了木屋墙角,便看到了正趴在高高石屋天台上朝墙根下疯狂撒泼的那丫头,于是下意识举起了手中的驳壳枪,准确瞄了那震颤中的小辫子,咔嗒!终于想起自己的子弹被她诳去了。

多么痛的领悟,她根本就是个扎辫子的恶魔!二十发子弹将靠在石屋底层窗口旁的鬼子一口气打得血肉淋漓,而上川千叶只能眼睁睁地看。

一分二十四秒,冲锋枪的弹夹空了,小辫儿下那副狰狞的面孔缩回垛口内的同时,竟然朝着呆呆在屋角旁举枪的上川千叶轻蔑呲牙!

一分二十六秒,掉头冲向楼梯的小红缨撇掉空弹夹,从衣袋里掏出第二个二十发弹夹,却没往冲锋枪上装,因为这弹夹是空的!

一分二十九秒,一个鬼子持枪蹬上石屋底层通向二层的楼梯,小红缨将不及续填子弹的冲锋枪扔在天台,拽出她那把m1911,奔向通往二层的楼梯口,因为她不敢指望苏青那菜鸟。

一分三十一秒,m1911的大眼枪口与驳壳枪的枪口在二层的上下两个楼梯口隔层相对,相互急速射!

一分三十四秒,一口气朝下方打光七发子弹的m1911停了,一口气朝上方还射的驳壳枪也停了,鬼子的身躯正在顺木梯重重翻滚下底层去,而上方天台的楼梯口旁开始往下滴血。

苏青以半跪的射击姿势在二层托举着中正步枪,瞄着通向底层的楼梯口位置,却没能等到鬼子上来,只看到了持续三秒的上下弹道急速对射,然后世界猛然变得沉寂,沉寂得令她不知所措地茫然,硝烟淡淡,一切都静止。

……

四十七秒,靠在木屋窗口旁的鬼子听到了手雷落地声,是被那傻子反扔出来的落地声,手雷飞出窗口落在窗外不远,惊得鬼子侧向仓惶卧倒。

四十九秒,滚动中的手雷爆炸,碎物激飞之中,又一颗手雷小弧度低速飞出了窗,可惜卧倒在窗口旁的鬼子无法在爆炸后的溅落声中听到,他还没抬起头。

五十二秒,待命在木屋门旁的鬼子终于明白了状况,手雷被反仍出窗了,于是他不想再折腾,转身抬脚,狠狠踹开木屋门,举枪。

五十三秒,木屋窗外又一次手雷猛爆炸,窗口外那刚刚站起来的鬼子被冲击****得倒飞,整个木屋都跟着一震,从门口朝屋内迈出第一步的鬼子踉跄,第一发子弹走火射出,紧跟着屋内传来呼啸响,门口的鬼子本能闪身低头,一柄工兵锹擦着他的肩膀飞过,紧接着一个土豆般的身影朝他失去重心的身影疾冲而来,嘭——沉重撞击,摔倒,纠缠,撕咬,两个同时摔出屋门的人影疯狂在了一起。

……

四十九秒,碉堡猛地震颤,所有的开孔突然向外喷尘,手雷的爆炸声闷响!

躲避在西南侧碉堡外那个扔手雷的鬼子抬手扇扇脸前的飘灰,准备跳下碉堡后的交通壕,进去看那八路的死相,然而他刚转身,脸色唰地惨白:“他在交通壕!”

啪——

联通碉堡后方交通壕五六米远位置,因四十二秒被枪声惊醒,因四十三秒后手雷投进碉堡而急冲进交通壕的大狗,跪蹲在交通壕里朝正要进入碉堡的鬼子抠响了手中的马四环。

十余米外的另外三个鬼子唰地机警散开,枪不离眼,猫下腰直奔敌位。

五十七秒,一个鬼子从远位突然跳进交通壕,另外两个猛然站起在壕边,交通壕里却是空的!

啪——距离最近的鬼子重重摔进了壕底,再没能站起来。

马四环在这个瞬间又响,枪口在碉堡后方入口刚刚缩进碉堡内的黑暗,大狗又猥琐进碉堡去了!

五十九秒,红了眼的两个鬼子从交通壕里往碉堡入口扔进手雷。

一分零五秒,碉堡第二次猛震颤,手雷爆炸灰雾蒙蒙!

现在结束了,交通壕内的一个鬼子起身,持枪冲入碉堡入口,昏暗的碉堡内硝烟尚在弥漫,破板凳被炸碎了,尸体却没有,手雷能把碉堡里的人崩成烟雾?碎尸万段?进入碉堡的鬼子最终侧面看墙,抬头看顶,无一丝血色,真的不见了。

啪——枪声近在咫尺,又是马四环,枪口是在碉堡内,开枪的人却在碉堡外,大狗被手雷逼得爬出了碉堡北侧射击孔!

一分十二秒,最后一个鬼子端着枪跳出交通壕,紧贴大坟包样的碉堡,瞄左,余光右;再瞄右,余光左。而大狗紧贴着碉堡另一面,同样瞄左,余光右;再换成瞄右,余光左。隔着碉堡一对一,竖耳朵,谁都不敢分神,谁都不敢离开。

……

这,便是苏青与上川千叶各自转身后发生的事,截至一分三十四秒,尘埃落定,命运的计时器终于停摆,重新步入大时间正轨!

一分三十六秒,苏青疯狂冲向通往石屋天台的楼梯,腿是软的,手是颤的,迷茫得忘记流泪,被木梯上掉落的点四五弹壳滑倒,变成手脚并用,感受不到痛苦地往上爬,迎着往下滴落的血红往上爬。

视线豁然开朗的一刹那,娇小身躯仰躺在楼梯口旁,小辫儿不晃,大眼不眨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在苏青即将晕倒的一刹那,她猛地开始哭:“疼得起不来你还看!绷带啊!呜……”

……

阴霾之下,泥泞之中,上川千叶在奔跑,命运的奔跑,一瘸一拐地奔跑。

子弹乱纷纷呼啸,时而破空,时而入泥,他在因瘸而颠簸的奔跑中时而摔倒,再爬起。

仓惶回顾,那群娘们组成的追兵又近了,有的居然在挂刺刀!

前望,泥泞漫漫,终于横下一条心,纵身一跳!

浑水河边激起浑浊浪花大片,继续流淌,向远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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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章 行军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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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县公路上,杨得士朝众将士慨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沉默一片,终有不长脸的开口:“啥意思?”

细雨一滴又一滴落在眼镜片上,杨得士不想再摘下眼镜来擦,看不清更好,省得闹心,一个个的愁死人!没啥可动员的了,继续沉闷行军得了,紧几步追到前头,与郝平并步:“你觉得咱们还有机会赶上么?”

郝平叹气:“赶不上也得赶啊,团长都亲刀题词了,我还敢停吗。唉,挣点苦劳吧。”

杨得士看向漫漫前方:“也不知还有多远,就算不指望鬼子,伪军也没掉队的吗?捡几个俘虏也好啊。”

三连,兵力三百多,两列向东行进在公路上,沉闷绵延近二里,没有再加能力。

与此同时,一直跟随在敌人主力身后的一连停了。吴严正在指挥队伍离开公路,展开进攻准备线,战士们由疲惫转入紧张,匆匆蹚入荒野。

6团长放下望远镜,改为竖耳朵听,东方的枪声稀了,渐弱。

踩着稀泥站在细雨中皱眉毛,他当然不清楚前方的具体态势,鬼子一个小队在前与九连纠缠的情况他不知道,自然不能理解前方的战斗,一切只能根据他眼前的情况看。原本以为是九连二连开始阻击了,现在觉得不像。

突然朝吴严道:“取消战斗安排!前边那不是阻击,把队伍收来。”

“放任那些伪军继续修路推车?即便前方不是二九连阻击,我们在后头咬一口,应该也能间接缓解前头的压力。”

一连的进攻安排已经差不多,目标主力是跟鬼子车队停止在一起的治安军,吴严觉得可以顺手打一次袭扰,虽然车队里有重武器,依仗突然性快打快撤风险不大。

“吴严啊,实打实,不是上策也不能算下策,可团长我是吃夜草的!既然这不是二九连阻击,如果我们在后头开打,就再没有向前赶的机会了。桌面下的刀,可比桌面上的枪厉害得多!把你的人都收起来,绕前!先插到车队和伪军前头去再说。”

一连收枪,再次变成泥里跑。

战斗结束,石成不敢耽误,领着他那组战士急急向东,去支援李响和田三七。

二连快打扫战场。在平时,二连和九连抢夺战利品不会客气,甭管谁打的,你敢拉我就敢扯,你敢抢我就敢夺,但此时情况反过来了,大家居然学会了客气相让,虚情假意谁都不积极,一片和睦友爱。关键是全都累屁了,还长路遥遥无期,谁都不想再加负重,别说一支枪,哪怕一把刺刀,一颗手雷都嫌累赘。

伤员当即下路离开,找地方去隐蔽等待队伍归,牺牲的战友尸体草草掩藏在战场附近,也只能等队伍归时处理。

徐小站在泥坑旁,仰望他面前黑铁塔般高大严肃的二连长,不明白高一刀为什么出现在他面前,很紧张,咧着嘴不敢说话。

高一刀伸手把徐小那把破军号摘了,掂了掂:“小崽子,你行啊,我还没下令呢,二连倒让你给指挥了!”

“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想给九连吹冲锋号。”

高一刀将军号递还了徐小,静看了仰望的泥脸几秒,说:“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徐小点头。

于是高一刀将竖背在身后那支挂着刺刀的步枪摘下了肩,刺刀朝上单手竖攥着,啪地一声将枪托跺在了徐小脚边的泥泞中,血迹斑斑的刺刀竖在了徐小脸旁,郑重道:“小子,现在你比它高了!”

徐小茫然,歪头仰看竖在脸侧的刺刀,斑斑血污下隐隐透着锋寒,正在不知所措,猛觉得后脖领一紧,两脚差点离了地。

一头熊不知何时出现在徐小身后,大手扯住徐小的后脖领便掉头拖着徐小走,同时没好气道:“你个缺心眼的玩意!姥姥的自己作死还作不够是吧?还想组团作死吗?”

高一刀那脸唰地黑了,幸亏现在形势紧迫,否则他肯定跳起来狠狠踹那指桑骂槐的无耻熊一脚。

“这都没轰死你?”这是高一刀见到胡义说出的第一句话。

“很遗憾,耽误你当营长了是吧?”这是胡义敬的寒暄。

“西边什么情况?”

“鬼子没停!我估计两个中队全跟在后边呢。得赶紧走!”

高一刀转身挥手,二连战士放弃继续搜刮鬼子尸体,匆匆离开公路下的战场,上了公路逐渐向东汇成流。

两个背着步枪的连长并排走在了一起。

“你等着挨收拾吧!”

“你不也在这呢么?”

“嘴硬没用,我最多挨踢!”

“我不怕摘帽子!何必嘴硬?”

“神经病!”

“知道就好!”

“我想问问,你想带你那些烂蒜这样走到哪年?阻击改增援啊?”

“天黑!”

“扯淡!那车队早晚会脱困,现在两个中队在身后了,你还有力气再加么?你还有时间再挖坑么?车队上来就得被追上,你凭什么拖到天黑!”

“关于车队我并不全指望挖坑,只是想拖到个适合的位置,可惜这位置到现在还没出现。”

“你是在等着出现桥?”

“你有东部地图么?我不相信这么长的一条路一条水都不经过!”

“我长的像地图是怎么地?我上哪有地图去?”竖着眉毛叨咕完这句,高一刀忽然翻了翻眼:“呃对了!我有个人!”

立即止步,头朝他的二连队伍扯嗓子喊了个人名,一个战士匆匆出了队列,急急向前跑,来到两个连长面前。这位参军前,往东过。

胡义得知状况,当即直问:“这条路上到底过水没有?有桥没有?最近的还有多远?”

战士认真答:“有,是溪不是河,溪不宽,所以桥也不长,不显眼。桥也不算桥,多根长粗木并起,顺路架过溪,底下木横梁,顶上横铺了一层圆木;距此大约还有十几里。”

“我再问你,如果拆了那桥,还过得去车么?”

战士摇摇头:“人能过去,车不行。”

高一刀看胡义,胡义看高一刀,两个连长默默对视了好几秒,最终高一刀先开口:“别跟我提急行军,看我也没用,你能耐你领九连加先行,我得留点力气陪你个神经病走到天黑呢。”

九连虽然没像二连急行军那么远,但挖坑挖得狼狈惨,战斗又刚结束,提也是不可能,指望二连加去拆桥指望不了,胡义只好无奈拽拽肩头步枪背带:“那咱继续溜达吧。”

“溜达吧。”

两个连长继续并排走,背影在公路上渐远,后来又有对话传来。

“追上了谁挡?”

“当然你挡!反正你刚被鬼子轰过一了,再挨一轰又有啥分别。”

“你拆得了桥么?”

“我用刺刀慢慢砍,用手榴弹慢慢炸,你不用着急。”

“”

“或者你把徐小给我,怎样?”

“我不是卖孩子的!”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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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一章 无名桥

一个鬼子坐在泥泞里,军装被泥糊得已经看不出伤口的血,失魂般地拽开手雷保险环,击发,投出,再抄起下一颗手雷。

小高地上,七具尸体的手雷全被这鬼子收集在一起,一颗一颗朝西坡下扔,几秒一次爆炸,间隔均匀有韵律,感觉很怪异。

直到一个泥八路端着刺刀冲上了小高地,出现在这鬼子身后不远,鬼子才瞥回头,将正在手中的手雷狠磕在蜷在腿下的鞋底,然后转身猛窜起来,张牙舞爪扑向那八路的刺刀,同时伴随歇斯底里的吼叫。

枪响,那八路慌忙后撤步,滑倒后倒摔下小高地。

轰这是小高地上的句号,最后一响,爆炸掀起一片泥,同时掺杂破碎的手指,和翻滚在空中的鬼子小臂。

小高地下方有人喊:“田三七!”

那摔倒的八路重新爬起来,又拾起他那挂着刺刀的步枪:“我没事!”然后重新上去,那鬼子的半个胳膊不见了,血碎泥污了半边躯体。田三七把枪口下的刺刀低垂在脚前,开始一刀一刀戳另外那七具尸体,七刀之后抬起头,往西坡下看,无语。

李响拎着掷弹筒第二个上来,不禁顺着田三七的视线也朝西坡下看,原本整齐叠放在一起的一堆自行车,已经被手雷一次次轰击过,乱糟糟。

又一个战士上来:“李响哥,伤了仨没了俩。”

李响把视线抬高,看向公路以西,有人影向此匆匆出现,那是石成带人赶来,看来九连打成了,他和田三七不必再进行阻击准备。

……

队伍在行进,路左路右散漫的两列行进线,间隔三四米,前头是九连兵七十,二连衔接在九连后,兵一百四,合计二百余,把走路当休息。

公路旁的小高地西坡下,站着几个泥八路,其中一个穿雨衣背步枪的,是九连长胡义。

大部分自行车都没法骑了,能断的被炸断,能掉的被炸掉,即便还保留在车身上的部件也变了形。马良,石成和李响正在自行车堆里连拉带扯,寻找幸存的自行车。

高一刀不甘心地眨巴着眼:“先藏了行不行?”

“有时间么?浪费那体力干什么。”胡义停顿一下:“基本不能用了,没意义,就放在这,鬼子过来也不会再收,又不是回城,难道他们扛着走?”

第一辆能骑的自行车被找出来,基本无恙,只是车座被手雷破片豁穿,马良把它扛出泥泞:“这辆是好的!”

高一刀那眼珠子立刻直了,想当初,小红缨有个自行车,九连这个嘚瑟,晃瞎了众人眼,在山沟里臭不要脸地修开了路,当着他的二连现眼,那是真气人!现如今又有自行车在眼前,虽然得算九连缴获,虽然鬼子尚在后面跟来,但自行车可不是弹药那样满地有,这回没有下回能捡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自行车再让九连臭嘚瑟!他可顾不了那么多,准备向前了。

都不用看高一刀,只凭听他那饥渴难耐的喘气声胡义就知道这货要干什么,抢前一步迈出,把自行车接下马良的肩:“高一刀,这可不是犯浑的时候!听我说,你得理智点。”

“理智?你……跟我谈理智?是你找错人了……还是我听错了?这俩字认识你还是认识我?反正我不会写!”

看着高一刀的无良德行,胡义忍不住笑了,把高一刀给笑楞了,他没见过胡义这样朝他笑,很稀奇。

“这么说吧,我现在急着赶到前头去拆桥,只要会骑车的,有几个算几个,必须往前赶。贻误战机的事,你干得出来么?只要你说能,不用你抢,这车我现在就给你!”

高一刀总算把‘理智’那两个字又给捡回来了,无语。

查看一遍,能用的自行车只有五辆。

胡义把自行车推上了公路,故意跺了跺脚下的铁蹄,又抖了抖他那件宽松雨衣上的泥,认真揣好十三年式六倍望远镜,再摸出银质怀表来深瞧一眼,然后昂首挺胸举目东望,特意摆出一副高大上的姿态给站在路下一身湿泥满头黑线的高一刀看。

链条的清脆蹬踏声响起,马良头一个骑上自行车,匆匆掠过正在行进的队伍向前,引得目光一片跟随扭转,风一般的骑车背影留下两条淡淡沙痕。

石成第二个骑上自行车,经过田三七的时候撇头喊:“上来!”

田三七先楞后兴奋,紧跑几步往前撵,然后动作别扭地勉强窜上石成的自行车后座,紧张得一脸严肃,全然无法注意到掠过在公路上的一张又一张羡慕视线。

李响第三个骑行而过,不声不响四平八稳。

罗富贵是第四个骑车出发的,两只大手攥着车把左右直晃荡,徐小抓着自行车后座小跑向前推了好长一段,才猴子般窜上后座搂着熊腰笑嘻嘻,罗富贵一边摇摇晃晃控制车把一边朝行进在前方两侧的战士叫唤:“闪闪!闪闪啊!废物你姥姥!赶紧闪开别跟老子扯淡!”

胡义最后对高一刀说:“现在,你是营长了!”然后紧推几步冲起,轻快地跃身上车,悠哉向前骑。普通战士般背着步枪行进在公路旁队列中的秦优,眼见胡义骑着车经过他身边,忍不住朝胡义问:“你把三个排长都抽走了,我还怎么指挥?”

“老秦,你不用担心,凡事听营长的就行。”

胡义的自行车随即加速越过,秦优愣着胡子拉碴的泥脸糊涂,哪来个营长?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回头朝公路后方看,刚刚走上公路的高一刀正把他自己的的帽子狠狠摔在路面,隐约咒骂着某杂碎臭不要脸。

……

一条无名溪,因多日阴雨而水涨;水不再清澈,滚滚泥黄,奔流在木桥下。

木桥不长,一根根腿粗圆木紧密横列,铺出约十米长的搓板样桥面,桥面宽约四米。

桥面之下,七根半米多粗的结实巨木紧密并列成桥梁,底面交错钉了横桩,横跨正在流淌的浑浊,两端沉重埋陷在公路沙土,已经形成些许沉降,距水面不高。

小桥简易,不简单!

……<!--over--></div>

第五百四十二章 下午三点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无名溪,沉闷穿越无名桥,卷着泥裹着沙,蜿蜒流向地平线上的阴霾无际。

撇在路旁的自行车,站在木桥上的七个身影,看水看桥,看路看天,继续阴霾无际。

桥确实不大,厚重;也不复杂,七根粗梁;木头并木头,满底梁蚂蟥钉。

李响沮丧摇头了,胡义说那也得炸,耽误不起!

罗富贵钻了桥下,狂抡工兵铲,眨眼在桥底西端掏出个爆破位。

七个人的手榴弹全集中,栓了两大捆。

爆炸那一瞬,水面蒙蒙珠碎,桥面蒙蒙木碎,路面蒙蒙跳沙泥。

硝烟散尽,桥还是桥,横铺在桥面的圆木倒是凌乱了七八根,还有几根被震落了水。

集数手榴弹对桥梁的破坏力非常有限,木柄手榴弹的原理是拉火绳摩擦点燃******,******再点燃****,****引爆**;工艺误差外加材料差异,每个手榴弹从拉火到爆炸的时间不会绝对相同,即便捆在一起,也不要以为那是一起响,对有生目标使用很爽,对建筑物或某些装甲类目标……一颗手榴弹干不成的事十颗效果也不大。

七个人大眼对小眼地无语,胡义说那就拆罢!

然后七个人咬牙切齿变成了疯子,横铺在桥面上的圆木已经被先前的爆炸震松脱,在熊的爆发带领下,没一会儿便被一根根掀了个干净,全都落水漂走。

然而,七根并列粗木梁仍在,每根直径都是半米多,没了桥面,这巨大木梁仍然能过车。

李响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了折叠锯,十几节窄钢锯片环联在一起,与李响一个在桥上一个在桥下各拽一端疯狂扯锯,三分钟下来深度有限一点,效率与标准伐木锯当然差得远,这样干下去黄花菜都得凉!

于是熊变得暴躁,抄起手斧狂砍,那是军用手斧,用来伐木,砍小树还行,砍这半米多粗的木梁,不仅需要无限力气,更需要时间和耐心!一阵木屑纷飞之后那熊坐下喘粗气了,暴躁无踪,老老实实恢复成骡子。

石成下了桥底,试图用刺刀撬拔那些并联木梁的蚂蟥钉,结果刺刀断了;他再用工兵铲,工兵铲折了。

想放火烧也不可能,这雨后的世界,没有可以引燃的东西。

胡义最后看马良,马良也摇头,快速方案根本没有,他只能建议等二九连过来,然后集中工具和人力挖这桥的一端。但这也不现实,挖一端得多大土方量?问题是这七根粗梁被底面的横梁与蚂蟥钉密密麻麻地牢牢拼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整体,光重量就多少吨?想挖也得先下去拆底,可底下就是溪,没架子没工具站在湍急溪水里根本够不着中段范围。

这小小木桥,居然成了死棋,无解!

咔嗒——表壳清脆跳起,完全不因无希望的氛围而沉闷,时间下午三点,当鬼子正在向此走来的时候,天黑显得无限遥远。胡义开始佩服诸葛亮了,算无遗策,那是神。自己这个不肯认命的,为减少牺牲不怕摘帽子,现如今,帽子要摘无所谓,牺牲仍不可免,预设阵地的时间也没了。何苦!瞎了眼的苍天!

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保持麻木,麻木是有好处的,不会令自己悲伤,也不会令身边人担心到六神无主。怀表合起在手心,平静对马良道:“你回去一趟,告诉高一刀就地停止,做阻击准备,拆桥成功后这里以一颗信号弹通知。另外从连里再带七个人过来,要有手斧。”

这木桥是横架两端,桥下没墩,挖桥头的工程根本干不起,胡义决定用手斧慢慢砍了,砍中段,七根并列木梁并列七个人各砍一根,再来七个人形成两组交替休息,让这桥最终断掉,是目前能想到的最节约时间方案,需要多久不知道。

……

二连与九连东行至木桥以西五六里,马良急急到了。

“就地做阻击准备?”高一刀两个眉毛全拧在了一起:“多长时间?”&lt;p&gt;

“不知道……至少……要一个小时。”

“呵呵……感情白忙活?扯了一路蛋?一个小时?后面的鬼子那是多少?一个小时足够粘住了!还他娘走得了吗?”

停在公路上的长长队伍集体肃静,马良不再多说,点了七个战士的名,然后急急东返。

虽然一脸忿忿,高一刀仍然将步枪摘下了肩,转身西向,猛然扯嗓子:“一排,掉头向西!接触即开打!打带撤,现在出发!”

二连队尾的一个排当即掉了头,朝西迎鬼子去了。

“二排,路北展开!三排,路南。四排,向东,以反冲锋距离建立后阵地!”

哗啦啦一片响,二连战士或下路,或东跑,排长扯嗓子喊班,班长扯嗓子吆喝战士,连摔带跑地开始忙。

九连还无奈在公路上,秦优到了高一刀身旁,严肃:“高一刀,这可不是置气的时候我跟你说,你把九连晾在路上算怎么回事?”

高一刀没好气地回:“我有那时间吗?”然后朝公路以北观察,又回头向公路南方看,才继续:“我的一排能拖延一阵,鬼子到了这正面展开需要一阵,然后他们肯定分兵抄绕,明白么?把你的人一分两半,下公路分别向北和向南,挡他的抄袭部队。至少你得拖住其中一面,否则见了信号弹二连也得打突围!”

“那我该向南北出去多远?”

“你觉得鬼子会绕多远,就出去多远。”

转身几步之后,秦优停了又回头:“我得为我刚才的话道个歉。我那是……”

高一刀皱眉带摆手:“我说你快别碎了!我都懒得欺负你!道歉也没用!只要他胡杂碎当一天九连连长,我高一刀就一天不领你九连的情!”

一番话说得秦优反而转回了身,认真道:“这样想就不对了。自古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胡义他虽然……”

高一刀赶紧出口打断:“你还嫌鬼子不够近是吧?还是觉得我把你安排得不够远?”

被高一刀的不耐烦所迫,秦优只好重新出发,却又顺嘴扔下一句:“你二连是应该有个指导员了。”

气得高一刀当即弯腰抠起脚边的泥朝秦优扔。

……

枪声,又闻枪声。

吴严抬手示意一连队伍停止,然后站在团长身边一起竖耳朵听,枪声来自公路前方,散乱无序,下意识自语:“什么情况?规模似乎不大。”

陆团长转悠了一会眼珠子,一咧嘴:“不是好事!响了枪,规模又不大,目的只能是拖延吧?这说明二九连可能要被鬼子追上了!”

“那咱们向前还是挡后?”

“向前!这时候必须啃了!吴严,命令队伍加速!”

话音才落,坠在队尾的战士突然向前扬声:“敌人上来啦!”

公路上的一连战士集体回头,后方公路转弯处,一辆鬼子摩托车正式亮相。

在伪军们的辛勤工作下,车队脱困了,上路了,追来了。

引擎声由弱到强,越来越清晰,陆团长心里千万个不愿,不是怕面对车队的重火力,而是从大局着想想为前面的二九连解难,可惜事与愿违,车队居然在这时候出现,一连不想扛也得扛,起码要扛到前方的枪声停,再做后续打算。

“准备战斗!”

在铁蛋一嗓子命令声中,公路上的一连朝公路两侧一分而散,然而路段开阔,这一切已经被那辆蹚路的摩托车发现,正在急停路旁,然后有鬼子抓起望远镜,然后有鬼子摆好了侧斗上的歪把子机枪,然后转弯处又出现了摩托车,下一辆,再一辆,后来卡车也过了弯。

……

酒站一隅,某间破草棚内,一个满脸是血的人昏迷在草堆里,百姓装束一身泥,被绳索捆成了粽子。他身旁站着个女民兵,又黑又瘦却显结实,双手端着一支水连珠步枪,那特有的细尖刺刀一直垂在昏迷者身旁晃荡。

苏青走进来,不放心地蹲下摸了摸昏迷者脖颈,确定仍然是活的,才放了心,起身对女兵道:“二妞,这个活的必须留着,这是命令!你把门看住了。”

韩二妞点头,苏青离开草棚,走向石屋,孙翠端着血红的脸盆正在走出石屋门,泼掉了血水对苏青道:“我看没事,两枪都是豁开了肉,没伤到骨头。”

这让苏青的气色好了不少,推门走进石屋。

大狗背着他的马四环,懒懒洋洋离开了碉堡,走向沙滩,走到正在用河水洗血手的土豆身影背后:“傻缺!你怎么没捶死他呢?嗯?”

土豆继续哗啦哗啦洗:“她说他死了。”

“死个屁了死!我跟你说他就活在那草棚子里呢。”

土豆不吱声,继续洗他的手,木木然没反应。

“特么我跟你说话呢!哎,傻缺,你听到没有?”

“……”

“好吧,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了。”左右瞧瞧无人,低声:“丫头挨那两枪全是那货打的,我在碉堡里瞧了一个真!”

呼地一声,暴起的土豆反冲之迅疾出乎大狗意料,站在土豆身后的他当场被撞了个王八翻,眼看着那土豆越过了他的泥脸,躺在沙滩上贱笑嘻嘻仰看那疾风般的倒影冲向酒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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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三章 乌云下的燃烧

大多数军事问题,只有两个案;一个是正确的,一个是错误的。作为军人,必须有坚强的性格,才能在复杂的战争中判断出对与错。——蒙哥马利

阴霾无际,笼罩;远方迷蒙,环绕。

胡义麻木地在砍无名桥,木屑碎飞,溅他的身打他的脸,挥舞手斧不止,似乎根本未考虑公路后方会发生什么。也许从一开始,他的想法就是错的,可他不善于后悔,只专注于脚下的桥,倾尽全力,不停不休。说一步棋错全盘皆输,对于一个总是输的军人来说,没感觉,无尽的失败,荣耀已死。置团长的原命令于不顾,只是想避免更多的年轻生命重蹈自己曾经的覆辙,并为此努力了,有什么可后悔呢!错路,也要坚持走到底,只当这是生命的突围!

无名桥以西,二九连展开了,高一刀摆出的阵势纯粹为了拖,而不是决心阻。尽管他怨,尽管他骂,可惜他也是个一条路蹚到黑的货;当初在梅17的路标处,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如今到这步境地,性格告诉他,既然当初随同了胡杂碎的想法,那就得随同到底,半路后悔有多贱?浑人可以做,贱人不能当!

他咬牙切齿地将一个小时设定为战斗目标,他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如果超出一分钟,他就亲手掐死胡杂碎,一雪前耻!一雪所有耻!无论自己是否还活着!

二连一排在高一刀视线里撤退在公路两侧,狼狈而回,被追击着,在还击着,时而有战士倒下,再没从泥泞站起来。鬼子来了,漫漫在西方公路两侧范围,兵锋劲锐,嚣张从容。

“这次不必放近,现在就打!现在!让那些杂种展开吧!让那些杂种好好嘚瑟给老子看!”高一刀继续咬牙切齿,咬得咯嘣咯嘣响。

射击声猛地喧嚣,呼啸在阴霾下的泥泞荒野,呼啸在公路左右。于此同时,高一刀又听到了来自鬼子身后,来自西方更远处的枪声,他楞了,那些正在向公路两翼展开的鬼子也突然迟滞了。

吴严在大声命令,命令一连的两挺机枪压制西面那辆摩托车附近的歪把子机枪,吴严这个痨病鬼总是临危不乱,命令清晰,简洁。

吴严继续大声命令,命令公路北侧的一连战士,利用鬼子车队火力尚未铺开的短暂空档,全体转移至公路南侧,弃公路以北不要。

吴严再次大声命令,一排留在公路路基南侧,二排向南面荒野拉开百米去构筑临时阵地,三排以二排阵地范围再向南延伸出百米选择阵位。然后派出一个班向公路以东侦查前进。

全连打公路一侧,是为了避免溃散和覆灭,因为一连目前的形势险恶,随时有可能变成馅饼。

最后吴严回头,面对团长:“我的想法是……”

“用不着解释细节!一连是你的一连,细节我不管!”

“我的想法是你跟随三排,去三排位置。”

陆团长楞,随即又笑了:“给老子留退路?”

吴严一如既往地严肃:“你想赔上个连长再加个团长?可以当我没说。”

机枪射击声正在渐渐变得繁密,陆团长叹口气,带着警卫员猫腰向南钻草,几步又回头,朝吴严嘱咐喊:“吴严啊,记着……你团长我天下无敌!后招多得是!这不是死命令!尽力而为即可!”

吴严看团长,那胡子拉碴的泥脸上正在朝他露出自信满满的微笑,一副成竹在胸的骄傲,想想正在西方公路上匆匆卸下重机枪与迫击炮的鬼子……那一瞬间吴严觉得很幸福,幸福得很难过,不知道是为团长幸福还是为自己幸福,也不知道是为团长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

团长转身于泥泞中的荒草,那疲惫的背影在吴严的眼里明明写满了不甘,让吴严这个痨病鬼的脊背驼得轻了些,重新西望,鬼子的第一挺重机枪开始响了,一片弹幕嚣张地掠过摇曳草尖,呼啸刺耳。

“铁蛋,让你的人再散开些。这只是开始!”吴严的喊声同样很刺耳。

……&lt;/p

无名桥上七个人,位置桥中间,六个人交错疯狂抡手斧,一个人气喘吁吁歪倒在工作位旁,木屑纷飞重砍声连绵不绝。

西方的枪声由弱渐强,由疏渐密,如催命战鼓,逼得桥上的人越砍越疯狂,每一秒,每一分钟都无限漫长,比参加战斗还痛苦。抡得太狠,转眼就被斧柄磨起了血泡,破裂后又冒出第二个也不松手,可斧刃冲击下那天杀的豁口扩张得还是那么慢,不是因为木头多坚硬,更不是因为斧头钝,而是心态急切。

刚刚撇下自行车到场的马良歪倒在胡义身后,呆呆看流过桥下的浑水,沉默着,七个赶来替换的战士还跑在来路上。马良很想问问已经过了多少时间,却莫名其妙地不敢朝胡义开口问。

胡义仿佛知道马良在想什么,他并不停止挥舞手斧拿出怀表来看,只是突然说:“也许十五分钟。”然后继续沉默着狂砍。

又十几秒,马良忽然凝神,突然说:“你听到了么?哥,你听到了么?”

于是胡义也凝神,又几秒,突然拎着手斧猛站起在桥上,紧盯着东方公路绕过小坡的转弯处:“停!都停下!我说停!”

几把手斧没了动静,全体歪在桥上瞪眼看胡义,然后……引擎声隐约出现,居然来自东方阴霾!

又几秒,罗富贵突然咋呼:“完!姥姥的这回全完蛋!鬼子来增援了!咱直接从桥上跳下去得了,反正我是跑不动了。”

马良跳起来:“不可能!西面的鬼子才是增援的吧?增援的还需要增援吗?”

胡义那麻木的眼底终于闪过复杂:“准备战斗!过桥,东头路下。”

“东头?”

“我不管他是不是增援的。马良……你准备信号弹!”语气决然。

“信号弹?”

一分钟后,一辆偏三轮摩托车过弯出现,车速不快,正因为来自西方的枪声而谨慎着,后来又出现了卡车,一辆,二辆,三辆。

鬼子大佐如约把空余的三辆卡车给少佐派来了,帮助接人省时的,一路向西奔波到下午,此时行至桥头。

那辆开路的摩托车停止在木桥东头,不敢再往前走,因为现在不止是西方有枪声的问题,这木桥的桥面也没了,七根粗梁的中段有一条刚刚被砍出的横向豁口,木屑晃眼洒满那附近。

游击队袭扰?摩托车驾驶员向后方车辆挥舞停止手势,然后拿出望远镜试图向西方的枪声观察,坐在侧斗里的机枪手抓紧了机枪握把,紧张地目视搜索两侧荒野,却未能发觉路基下几米处的怪异泥泞。

三辆卡车停止了,停在摩托车后方几十米外,副驾驶门打开,有鬼子踩在门侧踏板上探上半身等前方的摩托车给出下一步指示,判断着要不要提前掉头。

捷克式轻机枪猛然嚎叫在这一瞬,猛然嚎叫在摩托车旁的路下几米,打得却是东边几十米那第一辆卡车驾驶室。

一个泥人窜起在射击中的捷克式机枪旁,端着m1932驳壳枪朝近在咫尺的摩托车成员狂点射,那一瞬间摩托车两侧路下站起来了六个持枪泥人,除了那个正在朝卡车扫射的大个子机枪手。

“这不是增援!别用手榴弹!”枪声里,手持m1932的泥人边射击边喊。因为那三辆卡车后棚里根本没鬼子跳下来,后面的两辆正在疯狂倒车。

短促伏击,电光火石,七个人,一挺轻机枪五支驳壳枪,端着三八大盖挂刺刀那位已经开始朝几十米远的卡车冲了,接着一个半大小子拎着驳壳枪追随他而上,然后是一个气势汹汹的也冲过去,打空了弹夹的高大机枪手这才爬起来,一边换上弹夹一边尾随。

“马良,放信号弹!”

一个也准备向卡车冲锋的泥人闻声急止步,惊讶:“现在?”

“现在!”答复是斩钉截铁。

然后马良才发现李响已经蹲在了摩托车下,揣起驳壳枪拽出手斧,在油箱底下抡了一把。

哗——汽油的味道是很难被遗忘的,闻过一次能记一辈子。

哗啦——李响的钢盔成了他手里的盆,正在摩托车油箱底下接着。

胡义刚刚扯下死在摩托车上鬼子尸体的钢盔,在李响捧着一钢盔汽油往桥上跑的时候,第二个停在摩托车油箱下朝李响急喊:“就从咱们砍过的地方开始泼!”

究竟谁能决定谁的命运?究竟谁的敌人是谁?能坚守的,唯有自己。

当那颗信号弹带着刺耳哨音不可思议地飞上高高阴霾,高一刀以为他听到的是幻觉,他那张回瞥的坚毅面孔像那颗高高飞扬在晦暗下的信号弹一样不可思议。

马良仰望晦色苍穹,仰望那条久久不散的硝烟弹道,笑得他自己听不见,因为那根本不是笑,是生命的释放,是绚烂。

汽油一遍遍泼洒,冲击,飞溅,流淌,快速稀释着木屑上被沾染的泥,那味道,刺鼻得胡义醉了,像是与周晚萍一起喝过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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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四章 预知的成功

烈焰汹汹飞卷,冲三丈,黑烟滚滚,高高奔腾,愈加壮阔,在灰色的天空下,对比感极其分明,如同铅笔风景画上重笔涂炭,如烽火!

那炙热,逼得胡义在公路上缓缓退步,退出了好远,仍然面热,沾附在胸前的泥正在失去水分,有块掉落。那热透骨,迫得寒散体抖,逼得胡义又退,泥渍斑斑的雨衣,居然干了。

静静享受着汹涌的炙烤,现在他有心情拿出怀表来看,在公路中间,在浓重的黑色烽烟之下,沉浸在表针的律动。

整座无名桥在熊熊燃烧,连歪在桥头上的摩托车也在熊熊。

不远处的东面,一辆卡车停在路面上,车门大敞,风挡玻璃满是弹洞裂痕,驾驶室底部往路面上滴着血,硕大油箱底部的豁口,汽油尚未流尽。再远些,一辆卡车歪陷在公路下的泥泞。原本三辆卡车,当时只有最后面那辆距离最远的神技术逃掉了。

唯一幸存的鬼子驾驶员,挣扎在卡车附近的泥泞,不停地爬,却一寸也未能远离地狱,无神的他甚至没注意到他的一只脚已经被泥泞中的树根卡住了,他还在继续爬,撕碎了攥住的草,抠掉了血淋淋的指甲。

田三七低端着尚在淌血的刺刀,一步步走在泥泞里,一步步走近那个早已无魂的挣扎目标。

刺刀被高高举起的刹那,田三七倒了,摔在泥泞中回头,石成居然在他身后,歉意地朝他摊开两手。

刚刚经历死前噩梦的鬼子又能呼吸了,恐惧又急促,那个将他拯救在刺刀之下的泥八路身影,在他眼里如光明之神,令他泪目,完全没注意到那个摔倒的八路正在怪异皱紧眉头。

拯救者弯下腰,用力拉开泥下的树根,把鬼子扭伤的脚踝释放出来,然后扯紧了鬼子脖领,拖着鬼子走向公路旁的卡车。

鬼子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大概是些感谢的话,他听不懂,只好自顾自说着他自己的话。

“你们村叫什么名?离这很吧?连长说你们村在大海那头,可我连大海都没见过。”拯救者这么说,继续揪着鬼子脖领,拖着鬼子继续走在泥泞,继续走向公路。鬼子也不懂这位拯救者在说什么,只好哇啦哇啦颤抖着音调继续说他自己的感谢不杀之恩。

“我们村离这也不近,当然没你们村那么远,也没有海,穷得只有青山,夏天的时候……那山可好看了,尤其是山坡上的田……”

拯救者一路自语着,最终将鬼子拖上了公路,拖至卡车旁,才放开手,任那鬼子歪倒在公路上。他看了看已经停止流淌汽油的油箱,于是抽出刺刀,在原豁口更靠下的位置狠狠一刀,汽油又开始流。

抬手指向公路以西,五十米处正在熊熊的黑色升腾:“那条溪不算远,只要能跑到那,跳进水,你就可以漂回村了。勇敢点,你行的。”

汽油,手势,外加听不懂的话,让鬼子变得很迷茫,直到拯救者将汽油突然泼洒进他的后脖领。

撕心裂肺的惨嚎!

吓得正领着冒鼻涕泡的徐小在某辆卡车驾驶室里乱翻找的熊一头窜出来惊望,一个正在燃烧的鬼子,燃烧在公路上,燃烧着向西方正在燃烧的桥踉跄跑,燃烧着惨嚎,任是见惯生死的熊也毛骨悚然,不禁怒吼:“石成我x你姥姥!你想恶心死多少!哎呀我个唉……”

燃烧在公路上的踉跄变成燃烧在公路上的挣扎,仿佛燃烧在公路上的舞蹈。

徐小从熊的咯吱窝下伸出头来看,咧开沾满饼干渣子的嘴合不上;田三七坐在公路下的泥里,单臂环着步枪另一手拄着膝满头黑线;李响只瞥了一眼;便继续忙着在卡车驾驶室里瞎鼓捣;胡义手里的怀表终于合上了,偏头朝身后的公路冷眼看,直到马良手里的驳壳枪响了,那燃烧才安静下来,在公路上继续燃烧,升腾起新一柱黑烟。

……

战斗一直稀稀落落向东持续到了桥边,直到鬼子少佐派人从无名溪上下游分别抄绕,桥那头的袭扰八路才向东逃得不见踪影。

至此,木桥的残骸仍然在烈焰熊熊,虽然还没坍塌,也不能指望了。木桥以东几十米,两辆卡车也在熊熊燃烧,所有的黑烟缭绕在一起,遮蔽了上方大片天空。

有鬼子军官站在少佐身旁,想问要不要组织队伍灭那桥上的火,可是看到少佐那带灰带白的阴森面色,便没敢问。

少佐抑郁了,不可能按时抵达目的地,不是车队过不去的问题,而是八路在前方的问题,是八路兵力还不少的问题,是天就要黑了的问题,夜幕会成为那些无耻八路的袭击乐园,除非不再行军改就地驻扎。

看着燃烧在桥上的摩托车残骸,看着燃烧在对岸公路的两辆卡车残骸,少佐猛然展开胸膛仰天怒喊:“为什么不能多给我几辆!为什么要这样送给八路烧!为什么要让我败于你的吝啬!你高兴了吗!说你高兴了吧!贵族傻瓜!呜啊——”

正在木桥下蹚溪过河的鬼子都傻了,他们的最高统帅,少佐大人,居然跪在泥泞水岸开始悲愤,那歇斯底里的状态更像是痛哭。

车队也到场了,爆了缸的摩托被扔在来路上,现在是三辆摩托五辆卡车,曾经挡在车队前方的一伙八路并未纠缠多久便匆匆南逃,车队也没敢动,直到后方的伪军跟上来才继续出发。

车队负责人跳出驾驶室,匆匆跑到正在燃烧的桥旁看状况,然后来见少佐,可惜少佐一句话都不说,一副失魂落魄,拎着军刀随同部队开始下水,岸边的大尉只好站出来面对,命令车里的重机枪、迫击炮以及各类弹药卸下,改人力徒步背扛,摩托车与卡车掉头,返城。

笼罩苍穹的阴霾似乎淡了些,西方地平线居然隐约透出明亮夕光,原本这一切该让行军途中的鬼子与伪军们高兴起来,可惜现在他们没人有心情高兴,因为东方正变得愈加晦暗,有八路在前方等着陪他们夜行。这注定是一场迟到的行军,也许他们将要失去一整夜的时间。

长路漫漫在荒野,行军的鬼子和伪军漫漫在长路,燃烧的仍然在燃烧,黑烟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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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五章 一般的自由

几天后。

晴无云,风力一二级,温度很宜人,阳光下的大北庄还那样,大北庄的**团团部里也还那样,一个团长,一个政委。

团部的门一如既往地敞着,陆团长气色非常好,昂首挺胸站在屋门口倒背着两手,见小丙带着不在岗的战士们去上识字课了,院里空了,这才转身进屋,到那破桌子边坐下,朝那埋首在桌后闷头看书的政委敲了敲桌面:“老丁,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没必要。我已经骂他不轻,现在禁闭也关了,让他写出个深刻检讨……毕竟咱现在就这么几个军事过硬的架子,那不省心的九连要是没了他这个连长,关键时刻拉稀怎么办?”

丁得一放下书抬起头,没表情看着陆团长:“狠话不是你先朝他放的么?”

“我当时……说是那么说,哪想到你这政委顺杆爬啊?真摘他帽子?”

“军法无情,违令就是违令,无论初衷为何,也无论结果如何。”

陆团长对视政委,咔吧了半天眼,叹口气:“我当时急,考虑不周,我那意思也包括……拖延即可吧?”

丁得一笑了:“老陆,胡义这事……我可不是为了惩罚而惩罚,你觉得可以将功抵过,在我这必须分开考虑。”

“我真纳了闷,他胡义是你最稀罕的一个连长了吧?我怎么从你身上就没看出过稀罕样儿来呢?”

“纠正你一下,我从没稀罕他这个连长,只是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

“哎呀我天,跟你说话真累得慌,脑仁疼。你还是继续看你的三字经吧,看看那里有什么妙计能把鬼子撵出梅县去。”

丁得一笑不再言。

这时一个通信员风尘仆仆跑进大门口穿过院子,进门敬礼然后一个信封摆在桌面上。

陆团长楞,这通信员既不是**团的也不是师部的,再看这信封,只有‘陆团长亲启’五个字,满腹狐疑拆开,信封里只装了撕开的半张草纸,字也不多:老陆,多日不见如隔三天。某月初某,本团长与护士西施结婚,如果有空必须来喝酒……

咣当——陆团长把那纸一把拍桌面上,黑着驴脸站起来,抬手指那通信员:“你滚!赶紧滚!别等老子数到三!”

那通信员吓得讷讷:“我……能把这句话当是您给我们团长的回复么?”

那草纸立即被攥成团,直接朝通信员脑袋上撇,吓得通信员打当即掉头鼠窜。

丁得一赶紧放下《三字经》,到门口把那纸团捡起来,展开了定睛瞧,再回头时,发现陆团长转眼已经萎靡成了失败男。

……

卫生队,又住满了。

不过这次没有重伤员,也没有腿部负伤的,凡是重伤员和不方便行动的伤员全都留在了梅县东方,没能带回来,有的藏在自愿收留的老乡家,有的藏在某些地方留人照顾就地治养,等待命运的眷顾。

其中相邻的两个担架,一个躺着一连的排长铁蛋,另一个是三连的排长潘柱子。

铁蛋是迫击炮弹造成的破片伤,潘柱子背上是刺刀切开的开放性伤口,浑身到处刮擦伤,只能趴在担架上。

潘柱子立了大功,都没听错,潘柱子立了大功!

当初,精疲力竭的三连没能赶上主战场的迟滞战斗,他们从始至终都在对抗行军的疲劳,指望不上了。

然而,天黑后不久,麻木晃荡在梅县东部公路上的三连却迎头撞上了返城的鬼子车队,转角遇到爱!

遭遇式的撞脸,疲兵三连根本没料到会有鬼子掉头回城,全无心理准备;回城的鬼子根本没有料到后面竟然也有八路,三辆摩托车五辆卡车,车里只带着炮兵排。

三连懵了,在迎面的大片车灯强光下,狼狈朝公路两侧下溃散掩蔽。战斗打得少,见识少,在大部分不认识卡车为何物的战士眼里,在刺眼强光恍惚了一切的情况下,被引擎声所震撼。曾经当过伪军的倒是明白状况,可们尚未建立新的信念,一听那连续中的引擎声便习惯性地撒腿跑,成了混乱的带动者。

只有刺眼的大片远光,郝平根本不能判断鬼子规模,车队来了主力是不是也在后面?他的第一想法立即倾向于保守,倾向于避免三连溃灭,所以他与杨得士拼命下达向公路两侧方向拉开的命令,至少不能呆在明晃晃的光线下。

鬼子也懵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八路?好几百啊!他们不是应该在东头为难少佐吗?如何又瞬间在此?以为是幻觉,等到缓过神来,才发觉油门一直没松,转眼都到眼前了,骑行在最前方的带队摩托车咬了牙,玩了命,不收油门反加速,冲了!

前车冲,后车以为前车有把握,也跟着冲,于是整个车队根本不停,所有的引擎突然间疯狂轰鸣。

四挺歪把子轻机枪,三挺在摩托上一挺在驾驶室顶,在颠簸中疯狂朝公路两侧扫射。车棚内的三十多个鬼子炮兵们有枪的全掀开了帘窗,伸出枪口摇摇晃晃朝着两侧瞎打。公路两侧的无组织还击是混乱的,也有几颗手榴弹仓惶飞起,延迟在车影呼啸过之后才闪光,溅落的沙泥斑斑砸在下一辆车风挡,三辆摩托和五辆卡车居然冲过了弹雨呼啸,掠过了灯光范围两侧的密密麻麻,到此时后方车辆内的鬼子才瞪大了不可思议的眼,这是前车作死,反而救活了大家!

最后一辆卡车也即将冲出死亡范围,后车厢车棚内的一个鬼子炮兵猛然惊叫,一个背着大刀的八路不知何时已经扒住了后厢板,脚踩着栓挂在车后的步兵炮助锄挂架,正在将单手中的手榴弹引线咬在嘴边扯,距离最近的鬼子抽出刺刀朝后厢板外猛扑,与那要往车厢内投弹的八路拼命。

猛然颠簸,撕扯,勾挂,晃抓,鬼子掉出了后厢板,与那八路摔挂在车后步兵炮的助锄上继续纠缠,那颗被八路咬下引线的手榴弹坠落,随着疾速掠向后方的路面眨眼不见,然后在后方十几米突然爆震闪光。

接着传来喀拉一声响,不知是拼命中的哪一个在黑暗里无意中扯开了车后挂炮的栓。

嘭——哗啦——咣啷啷轰隆隆——车后那门九二步兵炮因巨大惯性飞滚向路基下的泥,两个拼命纠缠在助锄上的人影同时急坠,撞击路面后余势不衰继续飞翻,卡车的隐约轮廓呼啸远离,急追着前方的奔驰车灯消失于西方黑暗。

那背刀的八路是潘柱子。

鬼子车队不可思议地冲过去了!三连不可思议地获得了一门九二步兵炮!后来,郝平和杨得士坐在歪翻在路下那门步兵炮旁的泥里,在手举火把的战士照耀下,不敢眨眼地发着呆,久久合不上嘴,怕梦醒。

……

又见禁闭室,禁闭室可称胡义的家了。

在禁闭室的破床上躺到现在,胡义才解了几天来的乏。

九连连长的职务被暂停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理由没能让政委网开一面,胡义没心思考虑政委为何说暂停职务而不是撤职,反正他早有心理准备,现在他趴在禁闭室那扇没窗的窗口,看着艳阳下的风景,惦记丫头的伤情。

丫头的伤不重,肩膀和上臂的肉被子弹豁开了,所以没有送来大北庄,胡义不在的时候她缠着绷带在酒站四处嘚瑟吹当初,胡义随团临时停酒站的时候她反倒躺在石屋的破床上伤心哭,说她命不久矣要胡义埋。虽然知道她是想从团长手里把自己留在酒站故意演,那感觉也不好受,那缺德丫头哭得太真,泪如断线,可惜团长不上当,胡义这心里反而揪得不行。

“稳当点!哎!稳当点!我怎么感觉你总往右歪我呢?”

循声望去,一个黑铁塔晃晃荡荡骑个自行车,后头有个二连战士抓着自行车后架在推,正在朝禁闭室来,看得胡义那俩眉毛下意识往一块抽抽。

不一会儿,自行车停在了禁闭室窗口外,高一刀劈腿下车,使劲在地面上跺了跺脚上的一双昭五军靴,震起浮灰一层,这才满意地咳嗽一声,故意四下踅摸一眼,惊讶道:“哎呀?练着练着……怎么到这了呢?”

看着高一刀这副无耻嘴脸,趴在窗口的胡义无奈了他那双细眼:“迷路了?”

“哟?气色不错啊你?”

“借你吉言,还行。”

“这家伙,帽子都没了还好意思这么大个架?你得尊我一声高连长了吧?”

“高连长,小心点骑,别摔死你!”

“胡杂碎,我高一刀这人宰相肚里能撑船。明说吧,这趟我来……一是给你看看我风一般的自由;嗯,二呢,给你指条明路,救你出苦海。”

“……”胡义很想问问高一刀还能不能要点脸,最终懒到咽下了这句话。

“你呢……不用太难过。到二连来,我直接给你个排长当,如何?”

“这主意不错啊!”回答的人不是胡义,而是不知何时出现在高一刀身后的政委丁得一:“顺便我再给你二连配个指导员,如何?”

“政委?”高一刀掉下巴:“你……飘过来的吗?”

“风一般的自由!这话说得真好,文化课没白上啊高一刀!不过我得纠正一下,恐怕你得把那个‘风’字去掉了,五辆自行车,都得先送供给处。”

“啊?这……”

“现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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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六章 政委的惩罚

禁闭室里,胡义立正,挺胸抬头不斜视,而政委也不喊稍息,他围着胡义转了半圈,之后来到那扇没有窗的窗口,以胡义刚才趴在窗口的位置角度同样,欣赏窗外的远山,后来点点头自语:“风景不错。”然后转身靠着窗台问:“有什么想法?”

“没有。”胡义的回答俐落。

丁得一沉默几秒,又道:“军规,你全懂。正因为你全懂,我才闹心呢,不得不再给你加一条,知法犯法!停职都是轻的,我现在正在慎重考虑撤职的问题,一时还没下决心。不如这样,你给我说个理由,以帮助我下决心撤掉你这个连长。”

胡义目视墙壁,无法看到侧方窗边的政委表情,不明白政委为何这样问,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三个选项,一沉默,二自辩,三回答。没怨气,不需要沉默;早有心理准备承担结果,不想自辩了。于是答:“服从命令是军人天职。我失职。”

“嗯,这个理由不错。能不能再加点码?”

“以儆效尤。”回答干脆。

“够份量了,还能补充么?”

“换我是政委,都不需要征求意见。”

“你还知道啊?”丁得一的语气终于变味道了。

“……”胡义的选项终于变成一了。

“最愁的就是你这样的!把个连长职务看得轻飘飘,你倒洒脱了,我呢?嗯?你能不能也考虑一下我这个政委的成就感?什么叫滚刀肉?你这才叫真正的滚刀肉!禁闭室都被你给关成风景名胜了,你比孙悟空还厉害,敢把五行山当家啊!是不是?”

这个问题胡义不敢回答了,因为目前政委的语气和腔调极其罕见地严厉,别看话里还带着俏皮,意境可不是那么回事,真生气了。胡义听懂了,政委生气不是因为所犯错误,而是因为态度。

“这个禁闭关你还有什么意义?啥道理你都一清二楚,还反省什么?既然如此,这个禁闭你也别关了,我怕我让你给气死。从今天开始每天上午给老乡挑水,每天下午帮各单位打杂,拿到所有单位的好评,我才会考虑结束。有意见么?”

“没意见。”

“大点声。”

……

**团的焦点新闻由无法再暗恋护士西施的失意陆团长转为九连长胡义被撸成了大头兵出狱,转而进行劳动改造!

当胡义人生里第一次挑起水桶去为人民服务,他这个一向麻木的人居然紧张了,不是因为挑着水桶经过操场时那些战士的窃窃私语,也不是因为乡亲们看到煞星连长挑着扁担出现在家门口时的惊诧,只是莫名其妙地紧张。直到他将那水缸倒满,直到那满是皱纹的沧桑朝他露出质朴的笑,并拉住他打听参军到远方孩子的消息,他的紧张才不见了,第一次没有对人说‘当了兵就注定死去’这句剜心话,只答‘不知道’。

接近中午,胡义到了炊事班,牛大叔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袋朝他笑,所有正在忙碌的炊事员都朝他打招呼,仍然叫他胡连长。胡义却不敢怠慢,笔直站到牛大叔面前敬礼,自称新兵胡义报到。

牛大叔也不客气,当场命令胡义开始干杂活,倒泔水洗碗刷锅扫地。政委的要求牛大叔知道,所以他对胡义说:不到最后一天,我不会给你评价,等你拿到了所有评价,我才签我的名。

午后,炊事班的杂活忙完,胡义到了供给处。李算盘面对胡义,一脸调侃的笑,胡义保持认真态度,要求力所能及的工作。李算盘高兴了,没想到胡义不是走过场,当即把胡义扯进枪械仓库,一些破烂库存待保养,笑对胡义说:都说你胡义保养枪支勤快精细,顺便给我这几个新兵蛋子做个分解,然后要过胡义的纸条便在上面签了名。

到达一连见吴严,一旁的铁蛋朝胡义敬礼然后递水,吴严却盯着胡义迟迟不做声。要说比闷,谁能比得了吴严这个痨病鬼?最后成了胡义先开口:“吴严,来意我都说明了,你倒是给句话啊?巡逻放哨,扫操场,我觉得我能胜任。”

吴严这才开口:“用不着!我一连不缺人,这个机会我可舍不得浪费。你帮我训练训练我的两组机枪手,每天两小时,至于要多少天,我得看效果。没其他选择。”

下午,胡义站在卫生队门口,包四一脸热情出现,不等胡义开口说话,先朝胡义要纸条:“胡义,拿来吧,卫生队什么意见都没有。”

松了一口气,纸条刚从口袋里掏出来,穿白大褂的出现了,周大医生一脸得意洋洋:“包四,虽说你是卫生队队长,可如果我想代理几天,你有意见么?”

包四哪敢有意见,可他不明白,看周大医生这架势,怎么像是被胡义给得罪过?转而看胡义,用眼神问:你们不是过命的交情吗?

这种情况下,胡义既不敢看包四,也不敢看周大医生,只好抬头望天不吱声。

葵花端出血色绷带整整两大盆,抬起头同情的看了胡义一眼,又进病房去忙了。左右无人,胡义这才朝周晚萍皱眉头,低声道:“大姐,能不能别添乱?这我洗得完吗?”

“慢慢洗呗,今天洗不完还有明天。”周晚萍那张脸都笑开花了,然后掉头走向她的宿舍,没多久又端出个盆来,窗帘床单被罩在盆里塞了个满,把盆放在胡义脚前,随手又把正穿在身上的白大褂也脱了,甩在盆里,也低声道:“新兵蛋子,还得加上这些呢,这才是本大医生的真正目的。警告你,别给我染了啊,光辉形象全靠这白大褂呢,你敢毁了它我就毁了你!”

……

清粼粼的浑水河,蓝盈盈的天。

河畔,曾经的**团煞星胡义,蹲在水边抡棒槌,看着手下的白大褂冒着肥皂泡,变得越发洁白,他用肩头蹭脸上的汗,无奈笑了。

他从未笑得这么开心过,也不知为何笑,笑得不相信水里的倒影是自己,笑得无声,笑得没听到身后有人走近。

“你……在洗她的白大褂?”

噗通——胡义当场滑摔在浅水下的卵石,又狼狈站起,半边都在哗啦啦往下淌水,尴尬地面对岸上那张白皙丽眼。

是苏青,而且苏青也难得一见地笑了:“你怎么得罪她了?周姐也真是……”发现胡义的表情正在由尴尬转为痴呆,她才意识到她自己正在展现笑容,唰地一声,笑容不见,跟翻书一样快。她想恢复冷,可是那表情根本冷不透彻,结果脸上变成了怪异的红白相间,反令她尴尬了。

时间一秒又一秒地过,对视在水与岸的两个表情不停变幻,于是她突然毫无理由地朝他怒道:“看什么看!”

胡义这才醒:“我……是在等待领导命令。”

“谁是你领导!”

“我现在是大头兵,谁都是我领导。”

“那就继续干你的活儿吧!”

“我不得不问……政工科……没我什么活儿吧?”

“废话!”

胡义赶紧甩甩手掏衣袋:“那你得帮我签个字。”结果掏出那纸条已经湿成一团,没法用了,白忙一天,傻眼!

站在水里的倒霉相差点又让她笑出来,努力板住脸:“虽然政工科没什么你能帮忙的,但我也不会让你不劳而获!从明天起,指导我步枪射击。”

“指导你……步枪射击?”胡义不禁垂了头,好一会儿才抬起来:“要不……我帮你打扫办公室怎么样?”

苏青抬手一指对岸:“想让我签字,就得让我打中那朵花!”然后一甩短发,掉头离开。

清粼粼的浑水河,蓝盈盈的天,傻站在水里的胡义,无奈将手中的烂纸条撇进清澈,看它漂远。

……

晚饭后,厨房里,胡义洗净最后一个碗,捶着腰刚刚站起来,小丙便急不可耐地出现,探头在厨房门口:“胡连长,忙完没有?这回可该我们警卫排了吧?”

一天下来,累得不想动,胡义一边摘下围裙,一边问:“明天行不行?”

“嘿嘿,放心,我不是找你干活,只是想让你给我们警卫排上上课。那字条呢?现在我就给你签。”

倒霉字条的问题……胡义不想谈去向,转而说:“上什么课?场地在哪?”

“事关战斗的随你讲什么都行!场地就在这炊事班大院里,我都把人集合好了。”

走出厨房,警卫排的战士们在院里整齐坐了一大片,几个桌面上摆了灯,肃静如无人。

一段时间后,月下,灯火中,有声音朗朗。

“……作为单兵,移动前,必须确定有下一个隐蔽地点为目标;能看到手势,就不要说话;任何行动前都应该仔细观察行动区域的环境,想象一下如果是你在埋伏,你会躲在哪?在树林里,耳朵比眼睛好使,如果你慌,那么你只能听到风声……不要穿越开阔地!除非只有开阔地!……无论伏击还是偷袭,首要的不是攻击位置,而是撤退路线!关于班排进攻,我简单说几点个人经验……”

院里的听众越来越多,已经不单单是警卫排,悄悄扩大着听众范围。小丙攥着个破铅笔头,急得抓耳挠腮满头大汗,恨自己无法记录那么多,灯光旁,他那铺在饭桌上的笔记……十个字里九个是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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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七章 无兵一身轻

话说——**团九连连长胡义被政委大人拿了龙,深入基层吃开百家饭了,这件事不仅在大北庄里万人相庆,消息传到酒站之后……九连某些好吃懒做的货也过了年。

尤其罗富贵,那是真高兴,一时半会胡老大是回不来了,秦优光靠满嘴叨叨根本治不住这货,吃了睡睡了吃啥活不干,宿舍里睡碉堡里睡树林里睡各种环境各种睡,睡着大觉跟指导员躲猫猫。

原本对岸的女兵队是几个教官按天轮值训练,马良、石成、罗富贵、李响、田三七以及小红缨轮流过河去教授各自所长,现在熊根本不出现,各种借口循环用,别说女兵队的训练,他的三排都彻底撒了鸭子!

这孙翠也是,但凡轮到熊缺班,她不找熊算账,反倒拽着马良替补,这娘们也因此高兴得什么似得。现在的九连里没什么新兵蛋子,来自一连的战士自律性很好,一排的训练马良不需要太操心,留下课目战士们自然照做,所以马良心情也不错,乐得多跑对岸去秀军姿。甭管那些女兵有多笨,马良是真教,因为他喜欢当教员的感觉,像胡义教授他那样的感觉,所以他是教得最认真的一个,教得那群娘们彻底把他当偶像了。

“骡子呢?”

现在秦指导员走到哪都问这句话,快落下病了,胡子拉碴脸也没洗,手拎着一截粗柳条满酒站里转悠,一而再再而三,婶可忍叔不可忍,不修理那熊真不行!可是全酒站都被翻遍,愣是没找到那么大一头熊,哨兵拿祖宗十八代跟指导员起誓,真没看见熊出去!

败了,真败了,秦优原本还只是拎着柳条想吓唬吓唬,现在闹心得真想抽,可这货居然能失踪!随手把柳条投进河水,黑着脸回了屋,不找了。推开他的小木屋门,当即满头黑线,那熊在他秦优的破床上四仰八叉打呼噜呢。

罗富贵在痛苦中醒来,才发现那痛苦不是来自梦,而是指导员的狠狠掐拧。

“我问你,为什么不去训练民兵?嗯?”

“训练啥?我教他们打机枪她们也没有?”

“你三排的训练呢?为什么不进行?”

“我三排没人,还训练啥?”

“你再敢顶嘴!信不信我……”

“你看你急啥!真没人!丫头人是伤员,领着傻子在河边疯呢;王小三得做饭,咱九连现在这么多嘴他一个哪忙得过来,废物和一只耳得帮忙吧?李响那是神仙,蹲他屋里整天叮叮咣咣不知道瞎鼓捣啥法宝,一不高兴就要退伍,我敢管吗?小还没枪高呢,前些天那几百里差点把他给废了,不得养养?我训练啥啊我训?”

熊坐在秦优的破床上,恬不知耻地理直气壮,差点把秦优给说掉了下巴。

“没人?田三七也是你三排的吧?你把他给吃啦?”

“他还用训练吗?反了吧?”

“你……个熊玩意!这是态度问题,总之你现在就得给我出去!只有一个兵你三排也得干点正事!”

“一个兵我能干啥正事?朝田三七喊集合?两列纵队?”

“拼着指导员不当,今天我也得掐死你这个不争气的玩意!”

小木屋里随即响起熊的一次次鬼叫。

……

酒站很小,却有一片美丽的沙滩,座落于东岸;沙滩也很小,沙却很细,细得能被岸畔的风吹平,也能被足迹一次次踏成固态波澜,白茫茫晃眼。河水静静环绕沙滩,又转向东流,白云倒映,对岸青绿,眼睛会爱上这地方。

小红缨的肩臂缠着厚厚绷带,也没耽误她惬意的心情,翘着辫子挽着裤腿赤着脚,在沙与水的交界上时而窜跳,时而奔跑,溅起水花甩起沙。她最喜欢的项目是用沙堆炮楼,可惜何根生故意用绷带束缚了她双臂的自由,她的炮楼只好由吴石头代劳,在水边不远的沙里,吴石头陶醉在堆起沙沙又塌的过程里不能自拔。

每个人都喜欢这里,无论小红缨还是吴石头,无论罗富贵还是唐大狗。

富贵带着三排出操了,两列纵队,与田三七并排朝沙滩而来。熊走得不自在,因为他的大腿上刚被指导员悉心教导过,全是紫疙瘩。田三七走得很无奈,问熊为什么来沙滩?

熊答:“既能训练,也能睡觉。”

田三七不解。

熊又说:“你训练,我睡。”然后一头向沙里扑滑,激起沙一片,懒懒趴在阳光下。

沙滩上出现了第五个人影,破衣烂衫歪帽子,肩后挂晃着马四环,顺着美丽水岸由南而来,步步懒散,直到吴石头身旁才停。

“傻子,先别忙你那破炮楼了,给哥堆个座位先!”

吴石头本能地拿起身旁的工兵锹,在沙里跪爬几步准备下铲,水边突然传来小红缨的冷叫唤:“记吃不记打!傻子你把锹给我放下!”

于是吴石头抬起头呆朝唐大狗:“俺以后不跟你玩了!”

大狗撇撇嘴,转而看水边的小红缨:“特么一个鬼子而已,你有意思吗?”

“不要脸!你自己怎么不去杀呢?凭什么拿他当刀使?傻子,以后再跟他说话我就揍你!”

“他一个傻子,杀个鬼子就杀了,至于没完没了的吗?”

小辫儿猛一翘:“你当真没事吗?处分是我背!检讨书要我写!臭不要脸的,要不是看在那天……我现在就让傻子拍你!”

不远处的熊从沙里坐起,看看场面,不爽嘀咕:“全是傻子,一个比一个缺。”

大狗转身:“一群土八路,还特么玩优待俘虏,盖个菩萨庙得了!”

听到这句,熊翻了翻他的蛤蟆眼,转而问田三七:“那国民党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呢?这句话你不过去问问?幸亏你是二连的,站得可真稳。不是我说,现在看来高一刀个货也就窝里横,找胡老大的麻烦一个顶俩。我听说……当初还有你一个呢吧?现在怎么不言语了?切——”

一番话把田三七的脸色说得三变,终于迈前一步开重声:“站住!刚才那句话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正欲离开沙滩的大狗回头楞,三秒后一呲牙:“你特么哪儿蹦出来的?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

吴石头心无旁骛继续修他的沙炮楼,小红缨看看大狗,又看看田三七,忽闪着大眼预感到一阵凉风,却不出面也不说话,无良地静静等。那熊终于放心地躺下在暖沙,一双蛤蟆眼被湛蓝背景里的阳光耀得不能睁,心说这回好,三排的最后一个兵过一会儿就要去见老秦了,本排长只剩下睡了,无兵一身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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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八章 振作

一辆九七式偏三轮摩托车飞驰在乡间上。

风冷四冲程v型双缸大排量一千二,引擎轰鸣如咆哮,那仿太子结构车身简洁粗犷。骑车人的发型凌乱迎风,没系纽扣的黑色外套如旗帜般飘摆在身后,他戴着一副精致的圆墨镜,使他那秀气的面孔凭添三分邪气。梅县侦缉大队副大队长,李有才,享受在风一般的不羁里。

这辆摩托车是宪兵队配给上川千叶的,自从上川千叶狼狈回到县城后,便开始靠酒活着,不再清醒,他什么都不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领着十个手下去了龙潭虎穴,然后变成了唯一幸存者。上川千叶不是现役,早领过回乡的船票了,他的身份更像是个顾问,宪兵司令前田也不好多问什么,以为上川千叶是纠结于失败。

所以,刚学会骑摩托的李有才借机忽悠回来后还从未清醒过的上川千叶,拿到了他的车钥匙,成了上川的所谓友情司机,从此被路人仰望。

一路风驰电掣,城门出现在前方,骑摩托的狗汉奸不收油门笑嘻嘻朝前方大嚷:“哥几个!帮个忙啊!”

城门口站岗盘查的几个治安军,听这吆喝高兴,称呼哥几个,话说帮个忙,前田司令手底下的大红人能这么说话让他们这些看城门的觉得脸上有光,当即不含糊,车还离得老远就把拦城门的拒马给抬开了,管事的回头朝城门里的行人喊:“闪闪闪闪都闪闪!把路让开!”这是皇军才能享受的待遇。

车近,有喊:“李队,有空喝个酒啊!”

“你请就行!”

车过,再喊:“春秀楼怎样?”

狗汉奸骑着摩托头也不回:“算了!你看一辈子城门吧!”

众守军哄笑,摩托车消失于城门内的街,有路人看得流口水,有路人看得吐口水。

行军妓馆,李有才骑着摩托车进了院。

在这里,李有才比在宪兵队更受欢迎。没有不透风的墙,自从鬼子石原与李有才这个皮条客狼狈为奸之后,这里的负责人以及这里想挣外快的某些女,便不再把李有才当狗腿子看待,见不得人的合作意向把李有才给堆成了香饽饽,进门有迎出门有送。

推却了粉到掉渣的胭脂,应付了半生不熟的汉语热情,走进某间日式风情。

上川千叶醉醺醺颓废在榻上,看清了进门人后,爬起来又把酒瓶子抓起来:“来,有才,陪我一起喝!”

李有才不动,反而语重心长:“你得振作起来。你得走出去。外面的世界很美好。”

一声酒嗝过后:“美好?美好在哪?”

“呃……比如说……外边的酒更便宜。”

“你知道么?我是个懦夫……我,是个懦夫!”

“这和你走出去有关系吗?你是说你不敢走出去?可是我已经没钱给你垫付嫖资了大哥!你身上还有什么能当的东西没有?”

“你这个吸血鬼,我已经失去一切了,难道你还不满足吗?”

“可你都说了你是个懦夫,我怎么可能满足?”

于是醉醺醺的上川想摘手表,可惜手腕是空的,手表已经被李有才当过了,再掏口袋,所有口袋全是空的,早当了个一干二净。

“看吧,这回有勇气了没有?来,我陪你走出去。”

李有才上手,把上川拉起来,架住这倒霉瘸子的胳膊往外扶。

转上走廊没多远,突然响起女声尖叫,身旁一扇横拉门咣当一声被扯开,一女惊恐奔出。李有才和被他架着的上川转脸看,包厢内,一个鬼子刚刚剖腹自杀,血色一片。

看得李有才心惊肉跳:“什么情况?”

负责人穿着宽松和服来到这门口往里瞧了瞧:“炮兵少尉,把炮丢了。”

上川千叶噗通一声摔倒,猛然开始哭嚎:“我是懦夫……把刀给我……”

负责人低头看了看哭泣在脚旁的醉鬼,抬头朝李有才道:“我这里有专用刀,你买么?”&lt;/&gt;

……

赵秘书走出办公室,满脸笑成花地朝路过走廊的同事打招呼,得到的回应仅仅是微微点头。

自从赵二爷这个大树倒掉,赵秘书已经变成个屁,他这个秘书职务早晚得让,有钱都不好使,没人再甩他好脸,连个假笑都懒得赏赐他。每天过得像一只夹尾巴狗,如坐针毡。

当他走出县府大门口,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人,李有才,在街对面,倚着摩托车戴着小墨镜在阳光下笑嘻嘻朝他招手:“别看了,找你的人就是我。”

百般滋味在心头,赵秘书终于怒了,气势汹汹过了街,直面那狗汉奸咆哮:“怎么?耍威风来了?你记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现在照样能捏死你这条烂泥鳅。我……”

“停停停!”李有才不耐烦摆手:“说那么多台词干什么?有枪你赶紧拔枪,累不累?从头到尾你就不明白一件事,我李有才是光脚的,无亲无故无朋无友,癞皮狗都敢在我脚上尿一泡,天大的事我拍屁股跑就是了,你是骆驼是马在我眼里有区别吗?”

赵秘书被说楞了,这话说得不像是来炫耀的,可能吗?

“原本呢,想借着你当家的过寿去拍你二叔的马屁,让他劝你放我一马,可谁想你赵家出了这么档子事呢。你说的没错,现在你也能捏死我,所以我只好来找你了,改拍你的马屁,把咱的怨解了行不行?”

赵秘书傻了,这话说得让他感觉不真实,有中暑症状。

“当然,你家大树倒了,其实我也挺高兴,至少你不用再因为林秀把我当眼中钉了。”

“你——”

“能不能振作点?现在还是你扯淡的时候吗?”李有才抬手一指县府办公楼:“如果放下林秀这件事,咱俩什么瓜葛都没有。你凭良心说,现在觉得那些过去称兄道弟的同僚顺眼还是我这个一穷二白的狗腿子顺眼?真值得你报复的是谁?”

“我——”

整天混迹所谓精英阶层,赵秘书没见过像李有才这么特色的下等人,无言以对。

“倒树不倒架,可如果你连秘书这个职位也保不住,那你的架就没了,这是实话吧?如果你还是个要面子人,你愁的该是这个吧?如果你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同意解开咱俩的梁子,兄弟我愿意鼎力相助,帮你保住职位不失。怎么样?”

赵秘书有点晕,这话说在他心坎上了,他不敢相信,无论是李有才的话,还是李有才的能力,侦缉队根本就不是个大庙,狗肉永远上不了席,他能帮什么忙?对他又有什么好?

李有才读懂了赵秘书的表情,遂继续:“你没了大树,我是没有大树,可是两根筷子并起来总比一根难折不是。明白了?”

赵秘书半信半疑,终于点了头:“同意。”

“你有钱没有?”

关键时刻来这么一句,听者差点当场跌倒,表情再成愤怒,说了半天是来借钱!

“看什么看?送你靠山!带着钱,去行军妓馆,把上川太君的旧帐都还上,以后的帐也得给他付,他要什么你给什么,除了刀。”

“……”

赵秘书惊呆,糊涂到现在,就现在最清醒,这种事别人不懂他可明白,皇军才是真正大树,他赵家二爷能耐也是因为吉田商社的关系,人死当然茶凉。如今李有才一开口就给了他结识皇军的机会,他差点给李有才跪下:“可那里……我怎么进得去?”

“说我让你去的。”

赵秘书再呆,失魂般看着李有才跨上摩托车,发动引擎,然后被一阵蓝烟呛得清醒过来,车影嚣张远去。

……

李有才真心舍不得上川死,上川死了这摩托车就得还宪兵队,可是继续让上川每天醉在妓馆他也负担不起,接出来又怕那瘸子寻短见,苦恼之中,把倒霉的赵秘书给想起来了,一举多得,心情好不惬意。

心情好,天气就好;天气好,手气应该也不错吧?

所以经过宪兵队,经过侦缉队,车轮都不转弯,直接去找那写着大字的脏门帘,赌。也许用当掉上川手表的钱可以大杀四方,然后还了金春秀的债呢?又想起那债已经多得数不清,只好换个大杀四方的借口,如今要有借口才能心安理得。

可惜到了赌坊门口,摩托车虽然停了,他却没下车,傻兮兮对站在街边车旁的美丽身影道:“你怎么在这?我……刚好路过,不是要到这来的!”

那是林秀。

“你家门锁着,侦缉队我也去了,只好来这等你。没想到……你还真来了!”

“好吧,我承认我没能……”

林秀一笑:“我不是来查你的。”然后毫不客气地坐上了摩托车侧斗,得意一摆手,摩托车继续行驶了。

一段时间后,刹车声响起在一段僻静路旁,李有才呆呆看坐在侧斗里的林秀:“你说什么?你知道他是谁吧?”

“我知道他是别动队的,这是朋友问我是否能帮忙,我只好来问你。”

“没人能从宪兵队牢里捞人,你真以为我神通广大啊?”

林秀沉默不说话。

李有才转而看前方的路,也沉默。

好像这样过了很久,她再次出声:“如果是我求你……你能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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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九章 良苦用心

凡事都有适应过程,日子一天天过,大北庄的村民看到胡义挑着水桶出现,不再远远窃窃私语,而是开始打招呼了。当然仅限于打招呼,因为这个煞星看起来还是那么冷。孩子们的胆子逐渐大起来,过去只敢远远偷看,现在成群地尾随在他后面,但是仍然不敢靠近他三米范围内。

胡义放下沉重的扁担,忽然回头,面无表情朝后道:“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吓得两个泥孩子当场跌倒,三个掉头跑,只剩下一个最小的光屁股娃娃,冒着鼻涕泡呆呆答:“俺想知道……你是诈尸鬼吗?”

这是个很荒唐的问题,尽管提问者奶声奶气,可是提问的态度非常认真,认真到胡义不禁思考了一下,郑重说:“我曾经是。”

娃娃的费解清晰地表达在那张满是鼻涕的小脸上,也思考了一下,又鼓起勇气:“那……你是怎么死的?”

这是个更荒唐的问题,胡义却讷讷:“我……不知道。我站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结果,娃娃不懂,发呆;胡义迷茫,看着水桶里那清澈。

……

不再是九连长,变成了大头兵,反而得到了更多注目。

遇到一连的哨兵,哨兵朝他敬礼;经过操场,警卫排的战士向他立正;原本到供给处是打杂干活的,可是几天下来,一进门那些战士就起立,给他放板凳,给他递水,这个杂还怎么打?成了师父带徒弟,李算盘压根不出现。

真拿胡义当杂役使唤的只有两个单位,一个是炊事班,另一个是卫生队。周大医生这个临时队长当得不亦乐乎,脏活累活全扔给胡义,同时以权谋私,她宿舍里能洗的全让胡义给洗了,吓得胡义真怕这大姐把某些敏感衣物也往他盆里扔。后来又让胡义打扫病房擦门窗,当然,她周大医生的宿舍也堂而皇之地顺便大扫除。

在别人看来,周医生外向有个性喜欢开玩笑,是大神,别说现在,就是胡义是连排长的时候在人周医生那样得乖乖当警卫员,现在这一切,自然被大家理解为玩笑式的落井下石。可胡义看得出,周晚萍那副得意洋洋的背后,是幸福的满足;并且,她这位懒大神的宿舍还真不敢随便找人打扫,酒瓶子太多不好看!

炊事班的脏活累活也不轻松,是拜牛大叔所赐。无论胡义干什么,所有炊事班战士各忙各的不帮忙不客气,称呼仍然是胡连长,工作中只当胡义是个真正的新兵杂役个个敢使唤。

其实这样胡义反而觉得更舒服,自然,坐在厨房门槛上,扯起围裙擦汗的感觉让他觉得他属于这个厨房,属于这个院子,忙碌之后的轻松才是真正的轻松。

牛大叔走出厨房,也坐在了门槛上,在胡义身边往他的烟袋锅里塞烟丝,然后点燃,吧嗒吧嗒几口,香烟弥散在胡义肩畔。

“胡义啊,拿到多少签字了?”

胡义低头掸围裙上的锅灰:“一个没有。”

“你不至于混这么惨吧?比高一刀那人缘还差?”

“那纸条湿了,让我扔了,我也懒得再找一张。评价不评价的无所谓了,反正是承担责任,我就在这给你当个炊事兵得了,挺踏实。”

牛大叔笑了:“你啊……真不知道你这到底是缺点还是优点。”

“你不也是这样的么!”

烟袋锅被猛吸了一口,缭绕一片:“也是。”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午后阳光下的门槛上,享受着工作结束的惬意,后来,牛大叔把一锅烟抽完了,磕打掉烟灰,在门槛前的地上写了一个字,问胡义:“认得吧?”

“党。”

“知道这个字怎么讲么?”

胡义沉默,认得,会写,能组词,讲不出来。

于是牛大叔说:“我识的字不多,这是一个。人说——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族,五族为党。”

……

在供给处是师父,在一连是监训,在警卫是教员,在卫生队是苦力,在炊事班是新兵,可是到了政工科……是孙子。

庙小神仙大,门外喊报告,门内立正,有没有的规矩到这全有。

有时候进门立正之后,办公桌后的她连头都不抬,不喊稍息继续伏案忙抄写,他只能军姿不卸站得笔直,有时得目不斜视站半小时。

余光里的她,似乎心无旁骛,他能容忍她的小心眼,只当练军姿。

余光里的他,风吹不晃雷打不动,她沉迷于他的英武,却从不敢直视。

教她使用步枪是最痛苦的事,她聪明,冷静,可是枪在她手里的时候真不如烧火棍。浑水河对岸的那朵花,绝对是梦想,那是胡义抛弃纸条的最初原因,政工科的签字恐怕一年半载都指望不上了。

绝望之后,胡义把政工科的任务当修行,改变态度心情就豁然开朗,何况她在他眼里挺好看呢!如果能看个一年半载还变成享受了,越看天越蓝,越看风越轻,何必管她是否不高兴地冷眼剜。

现在,又站了半小时,胡义站得仍然笔直,但是眼睛却偏向了那秀发,眼珠子才歪了还没三秒,搞不懂她怎么就能发现,啪地一声把桌面的文件合起来,转瞬满脸寒:“乱看什么?这里的文件是你能看的吗!”

“那你……又为什么当着我看?”

“自律!这就是你最该反省的两个字!”她的语气更严厉了。

胡义无奈再变成目不斜视望墙,口中声音不大地回:“可那纸上也没字啊?”

又是啪地一声,比刚才更响,这回可不是合文件了,而是手拍桌面,直接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明明是怒容,却闪过一抹惊慌的绯红:“你——”

“别生气。其实你不用找借口,我也能接受你的打击报复。”胡义是这么理解的,表现很洒脱。

她的心里如释重负,接着又划过一抹怅然若失,复杂得忘了她自己仍然在呆滞。

此时门外突然有人喊报告,使她得以收拾慌乱心态,赶紧喊进来。

县城消息:李有才点名要见胡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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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章 貌离神合

在苏青眼里,李有才这个汉奸很殊,别人都当李有才是烂泥,在苏青这里李有才潜力巨大,无可替代,往县城里埋多少个眼都不如李有才的一双汉奸眼,做梦都想招安这泥鳅,可惜这个扶不上墙的玩意死活不出泥。

李有才要见胡义,苏青找政委说明了情况,涉及情报工作,其他事情都得让路,政委毫不犹豫点头,胡义的刑期暂停,回来继续补。于是,胡义出发了,没想到苏青也和他一起出发。

阳光明媚,媚到云淡风轻,田野花香,香得雀落虫鸣。

绿水铺通往县城的路上,白晃晃的两排干硬车辙平行间隔着杂草,仿佛是两条平行的小路,一个人走在左边,另一个走在右,一个是黑衣侦缉队的形象,另一个是已婚女人形象,只是齐颈短发没法盘,她在脑后随意束了个短角辫,花衫黑裤挎个小包袱,整个感觉全变了。一路走到现在,胡义还不时傻兮兮地歪头看。

看得她不自然地捋耳畔的乱丝,继续看路不看人地淡淡娇羞,彻彻底底的乖巧小媳妇,结果这一幕造作让胡义的眼珠子差点掉了,呆道:“你……认识苏青吗?”

那副小女人的娇羞模样转瞬不见,眨眼变成了政工干事的寒霜脸,呼地一声把她手里的小包袱狠狠撇向胡义,猛然怒道:“你不是说我不能进入角色吗?现在你又想说什么!”

包袱撞击在胡义怀里,被胡义接了,满头黑线道:“我那意思就是夸你演得好,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扮过的角色多了,用不着你废话!再看我我就掐死你!”

“是你定的咱是夫妻,看看都不行?”

“哪个走在路上的夫妻是你这样看的!”

“呃……新婚的。”

“你滚!”

“你是说咱演老夫老妻?”

苏青恨得止步弯腰捡石头,吓得胡义往前窜,几步又停,静静站在路上望前方。苏青手里的石子没能朝他扔出去,她知道他是一只狼,当他这样的时候,是警惕。果然,隐约听到了前方有引擎声,石子被她甩下路:“要躲吗?”

他分辨着声音,又看看路两侧的开阔:“不必!”然后把驳壳枪套上的卡扣提前拆开了,右手下垂在枪套旁,倒退两步让到路旁,枪套里的m1932是上膛的,他的手靠近枪套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感觉到手痒,以至于右手的几个指节不禁伸展,再微蜷,期盼抓握。

他的背影像是山,比如现在,她也这么觉得。他说不必,仅仅两个字,便令她心里的担忧消失七分,于是走到他身旁,把那小包袱重新拿回挎好,再靠向他侧后,轻轻环挽住他的左臂弯,故意摆三分恐惧在脸上,和他一起往路的前方看,百分百胆怯在丈夫身后的妻子模样。

一辆摩托车出现,风尘滚滚。

一会儿之后,摩托车并未驶过路旁的夫妻二人,而是停在了他们身边,戴墨镜的狗汉奸趾高气昂地跳下摩托车,横晃小步站到了二位满头黑线的路人面前,抬手把脸上的墨镜从鼻梁上拉下一截,眨巴着无良眼,把那二位观众从上看到下,又从左看到右,忽然咧开下巴:“不够意思!太不够意思了!不同志战友吗?欺负我傻是不是?结婚这么大个事都不跟弟弟我言语?你俩拿我当啥了?你算我姐夫啊……还是我算你小叔子?”

“……”阳光明媚,媚得看不见;田野花香,香得闻不着;反而一阵冷飕飕呢?

李有才出城来迎了,他大概估算了日子,今天出城,骑着摩托车一路直奔绿水铺,结果半路上恰相遇,没料到苏青也来了,更没料到她那副小媳妇样,最没料到的是那感觉真真的,横看竖看也不是乔装假扮那么简单,彻底把这狗汉奸给看迷糊了。任那小包袱不沉,也把狗汉奸给抡了个发型凌乱抱头围着摩托车仓惶转。

出够了气苏青才罢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问狗汉奸到底为什么要见胡义。

当初的赵家堡赵家大院,蒙面人跑了,胡义和小红缨尾随蒙面人跑了,戴面具的别动队可没那么走运,被鬼子宪兵和侦缉队围了个正着,突围失败主力尽殁,幸存两个被活捉,其中一个是别动队队长。林秀请求李有才帮忙,要救的就是那位队长。

这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李有才这个赌徒却没能拒绝林秀,他自己也惶恐,不明白为什么他能拒绝所有人却无法拒绝林秀,这与她是否漂亮无关,甚至都不知道林秀是否真心喜欢他这个狗汉奸,他不敢想到‘爱’这个字,他爱上了林秀,从他开始抽烟的那天起。

狗汉奸一无所有,他唯一能想到的人是胡义。在狗汉奸的眼里,胡义是个禽兽,禽兽到可以单枪匹马烧了警队,进宪兵队杀人,住鬼子医院,不是禽兽根本做不到!

虽然八路与别动队素无瓜葛,但是以狗汉奸的无耻心机,他可以编造出一个值得胡义动手的理由诓骗,不过他没动这个念头,不是不敢,是不忍。李有才自己也迷惑,他对胡义说过他们不是朋友,胡义也对他说过他们不是朋友,都没有朋友,那么不忍心的来源是哪?只凭良心么?良心多少钱一斤?

决定对胡义和盘托出,愿不愿意帮忙由胡义自己决定,没想到苏青一起来了,现在问了,狗汉奸一时竟不能启齿。他想到了他和她刚刚依靠在路旁的夫妻相,莫名心酸!为他和她心酸,也为自己的贱命心酸!

阳光下,李有才笑:“没事,我只是想念胡长官了,想见面叙叙旧,顺便好好给你们看看我现在有多牛x,小日子过得多么幸福。摩托车都混上了,可惜没地方臭显摆,不气你们还能气谁?”

“……”

“嘿嘿嘿……虽然耽误了你俩过日子,可我也不能让你们白来啊。上车,今天我高兴,县城里的大馆子二位随便点。”

当苏青客观的时候,她的观察力不差,心里断定李有才肯定有什么事,见胡义仍然在朝李有才发愣,便推了胡义一把:“上车啊。”然自己坐进摩托车侧斗座位:“李有才,我这趟来呢,仍然是想跟你商量上次的事,以你建立一条线,你放心,绝对是单线。”

李有才发动了摩托车:“大姐,你不是说容我考虑半年吗?”

“我上次是这么说的吗?”

胡义跳上了摩托后座,拍了李有才肩膀一把示意出发同时问:“实话说吧,你这游神又招惹谁了?”

这个简单动作加上这句简单的话,让李有才觉得豁然轻松,轰大了油门,起步加速,逐渐迎风,卷起蒙尘。

一个汉奸,一个特务,一个八路,坐着一辆摩托,在明媚的阳光下渐远于路,最终消失于县城方向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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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一章 黑掌柜

李有才说到做到,真请。胡义和苏青在狗汉奸面前根本不需要客气,真吃。

大馆子,包厢,鸡鸭鱼肉全席,就这狗汉奸还不满足,要叫卖唱的专门到包厢来全单表演,被苏青拍桌子推却。苏青怀疑狗汉奸是赌博赢了,胡义当即反问狗汉奸:“你赢过么?”

汉奸笑,不解释,只说二位正义人士尽管放心开胃,请你们这顿绝对是现款付账,不拿侦缉队的狗脸欺负人,然后直接把饭款摆在桌面上,以免二位贵客吃不踏实,剩菜不好意思拎。

世道就是这么无常,缘分就是这么巧,如果真要是追根究底,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顿饭根本不能算是狗汉奸请客,出钱的才该是东家,胡义和苏青要是知道吃的是上川千叶的手表当来的钱,不知会作何感想。如果那位伤心宿醉在妓馆里的瘸子知道他为这顿饭埋单,又会作何感想?

所以狗汉奸笑,笑得没完没了,止不住。他觉得,卖祖宗牌位那种创意可比现在这节目逊色多了。他并不打算把上川千叶寻死觅活的颓废样讲给胡义和苏青听,他同样也不打算把得知的酒站真相四处宣扬。他忽然觉得这混乱的世道诡异得可笑,无论死亡还是仇恨。

夜幕降临后,千家万户之中的一座小院,窗口透着朦胧灯光,这是李有才在县城里的狗窝。

灯影在桌面上晃,桌旁三张严肃的脸,静悄悄。

李有才只好打破沉默:“你们俩是真不一般,这是捅破天的事了,难道你们都不打算问问我是不是疯了?”

胡义想开口,结果苏青抢在胡义之前先说话:“李有才,我不明白,你凭什么要救那个人?”

“为了国家民族,我李有才责无旁贷!”

“……”

“好吧,我是受人所托。”

“谁?”

“我不想说。你们只说能不能帮忙就可以了。”

“你被要挟了?”苏青对这样的事极其敏感,连带胡义也盯着李有才看。

楸p&gt;“苏姐,有你这一问,帮不帮我都知足。没人要挟我,我是心甘情愿的。”

然后三个人又开始长时间的沉默,后来胡义又准备开口,结果苏青又抢在他之前:“我不同意!”

李有才点点头,并不意外这个答案:“如果我说……你同意帮我的话,事后我就同意正式给你做内线,怎么样?”

胡义看向苏青,却没能在她的表情上看到高兴,蛾眉紧蹙,并下意识咬着漂亮的下嘴唇,持续了几秒,她摇头:“这个交易我不能做。”

李有才这才意外了,吃惊得不眨眼,他没想到苏青会拒绝这个提议,这可是他的镇底牌,这张牌让他觉得胜券在握,然而,结果像每一次在赌桌上一样,总是在觉得胜券在握的时候,出乎意料地输掉所有。

胡义也意外了,难道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么?她所有的努力,包括现在,不就是为了争取李有才么?

苏青不再看李有才,也不看胡义,只是盯着桌面上的灯火。她当然希望李有才能够正式成为内线,可她不想这样得到内线;更重要的是……她想起了那个黑暗的夜,也是在县城里,她无助地匆匆在黑暗下的街,与黑暗里的他错过;旅馆地板上的玻璃杯碎片,和夜幕下的火,让她悲伤到以为失去了整个世界,蜷缩在黑暗里哭。

于是桌边的三个人又开始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又抬起了头,盯着李有才:“关于内线的事,必须是你愿意,不能凭交易。如果你放弃劫牢的想法,我可以考虑帮你。”

李有才再意外,没想到能有这转折,听得有点呆。

“这不是我们的任务,所以我必须考虑风险。另外,全盘计划必须由我安排。”

“你有计划?”李有才猛然兴奋,急切问。

“没有。不过我曾经经历过类似任务,这不是靠勇气和战斗就能解决的,失败的牺牲我也见过。劫牢的成功率太低,最关键是要让目标离开牢房,如果你有办法解决这个难题,我就能给你做计划。”

别看苏青是女人,李有才从来不敢小看她,就鬼子方面而言,**团的情况没人能比李有才更清楚,在狗汉奸眼里这应该是正宗的**团特务头子,梅县里的共桩全是她下线,宪兵队侦缉队外加警队,都知道梅县里最大的暗线领导代号叫‘黑掌柜’,但没人知道黑掌柜是谁。李有才猜测,黑掌柜就是面前这位,苏青,因为代号是可继承的,何况她又长得那么白!

狗汉奸高兴了,二话不说起来就干活,到厨房去端了水盆回来,稀里哗啦把地给泼了个湿透,都和泥了。看得胡义苏青直发呆,问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说给屋里净净尘,怕苏姐住着呛。

泼够了水,狗汉奸又拎了个锤子进屋来,把桌上的油灯挪到窗台,抡起锤子当场砸折了一根桌子腿。看得胡义苏青直发傻,问他这又是什么情况?他说三条腿的桌子好看,城里现在流行。

扔下锤子把屋里瞧了个遍,狗汉奸这才满意了,拱手要告辞,说侦缉队今晚有会。出大门后回身对要关大门的胡义低声道:“嘿嘿,墙后的暗室让我给锁了,我那床可不宽,千万别谢我,我这是为我姐着想。”

胡义终于满头黑线,看着狗汉奸消失在月色。

……

侦缉队怎么可能半夜有会,狗汉奸直奔了宪兵队。现在他满脑袋里都是苏青的要求,目标得离开宪兵队牢房,这仍然是个大难题。宪兵队的关押和审讯根本轮不到侦缉队沾边,那里头除了鬼子就是翻译,真没人能从那里边往外捞人,除非前田队长或者少佐大人开恩,所以李有才最初是打算凭借胡义和他九连的狠人们劫牢,现在被苏青给否了,要求必须先把目标挪出来再说,李有才办不了也得想法办,因为没有胡义的火力支持他想劫也劫不成。

不同之处在于,现在他有技术团队支持,只要他想办法把人挪出宪兵队,后续事情全不用他操心,他暴露的风险大大降低,李有才这狗汉奸很善于领悟,苏青说的是想办法让目标‘离开’宪兵队而不是‘救出’,在哪里劫是另一回事,这就是专业与非专业的区别。

宪兵队狗汉奸随时都能进,宪兵队牢房狗汉奸也能随时进,这可不是因为狗汉奸的小小职务,他那侦缉队副队长职务在宪兵队一文不值,而是因为宪兵队牢房的负责人是石原太君,是狗汉奸的‘国际贸易’合伙人。

鬼子石原,管宪兵队牢房,本来在同僚内是最不受待见的官,自从与李有才同流合污之后,致富了!找他借钱的鬼子多了,颜面大涨。李有才半夜来访,他真心高兴,高兴得什么似得,月黑风高时间正好,办公室里摆酒喝谁也管不着!

天亮了,睡眼惺忪满身酒气的狗汉奸从床上坐起来,呆呆看着窗外洒落在宪兵队院子里的霞光,努力回忆昨夜的一切,石原太君说得最清晰的一句话是:只有死人才能离开宪兵队牢房!

双手颓丧地捂住脸揉搓,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忽然停止动作,发了一会呆,然后跳下床匆匆整理衣服出门。

来开大门的是胡义,朝一身酒气的李有才诧异。李有才看到胡义的黑眼圈,笑道:“现在可以谢我了。”

胡义立即黑了脸:“知不知道你的厨房里有多少蟑螂?”

“……”

“知不知道它们饿了多久了?”

感觉到了胡义正在压抑的怒火,狗汉奸不禁倒退两步:“呃……别难过!今晚我就在厨房里放火!”然后掉头撒腿狂奔,跑得那叫一个快。

早晨的阳光,洒满清凉小巷,胡义看着那仓惶背影,无奈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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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二章 哥特

一双眼睛,一个世界。

胡义的眼里,灰色是主题;而有才的眼里,黑色是主题。

狗汉奸的笑容看起来总是很阳光,可是当他照镜子的时候,他觉得冷,他自己的笑容在他自己的眼里很荒凉。因为他眼里的世界总被蒙上黑色滤镜,所有的黑色都被夸张晕染,扩大了黑的范围,所有的其他颜色也被黑色晕染,失去本来的颜色。当然,他戴着墨镜。

看天空,那蓝因黑的渲染而变得更深,更暗;那白因黑的渲染而成乌云,蓝天白云在他的眼里如暴风雨前般不真实。他倚靠着电线杆低头点烟,破碎的烟盒纸随风翻离他的黑亮皮鞋边,一只黑色的野猫无声无息落魄在肮脏街畔的墙顶,墙上斑驳着广告火柴,仁丹,万灵膏,和报价美女画,樱桃小口即便未因风吹雨淋而褪色,李有才也看不见,他在等待。

香烟开始弥散在他脸畔,随风不见,他微撇头,一个卖烟孩子转角出现,脖子上挂着个售烟架子,一身补丁两脚泥,与这条脏污小街般配到极限。

他朝卖烟孩子笑,于是卖烟孩子也朝他笑,驻足在那根略显歪斜的电线杆旁,递给他一包美女包装的烟,然后从他手里得到了一张大额钞票,那满满褶皱的肮脏钞票被孩子攥得紧紧的,走出好远才贴心揣起来。

烟盒被他撕开,烟盒里是毒药,同样被他眼里的黑色渲染,像深渊。

后来,墙头上那只黑色落魄猫不见了;电线杆下的黑衣汉奸也不见了,只有几片被撕破的烟盒纸,在肮脏的地面上翻。

……

阳光下,胡义感觉不到热,他眼里的天空被蒙了灰色,是淡淡的,淡得不见白云,也不见阳光,仿佛天空从没晴朗。

灰色的天空下是灰色的建筑,灰色的街,灰色的熙熙攘攘,他隔着街看对面,专注于店面上的四个大字,吉田商社。有人走进那门,有人走出,门旁不远蜷缩着奄奄一息的乞丐,胡义也看不见,无论是否还活着,在胡义眼里都没意义,他比灰色的人流更麻木,更冷。

李有才说,三天内,目标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出现在鬼子医院。原本胡义不明白,为什么几率只有一半,后来想想医院这个终点,又想想李有才这个赌鬼,不用问也明白了,那倒霉目标的另一半几率只能是死去,救人变杀人,也好,省心!这就是李有才的下作风格,至少他有机会创造奇迹,也只有他能创造这种奇迹。

自从苏青只凭一支粉笔和一块黑板找到她想找的目标,胡义再不敢小瞧那个女人,虽然还是觉得她很笨。李有才给出了大概时间与地点之后,苏青的方案立即浮上水面,计划漂亮得胡义与汉奸皆惊。

目标不可能永远住在医院里,从医院回到宪兵队只有两条路线,其中一条会经过吉田商社门前,劫人的位置被苏大特务定在这里,只要目标一出医院的门,另一条路线上便会有人制造骚乱。吉田商社门前劫人,而后直接冲入吉田商社,挟持鬼子商人同时通过吉田商社下面的地道把目标悄悄转移位置,断后一人拖延到时间够目标被直接送出城,即可最后消失隐蔽。一气呵成,代价是暴露地道,然而伤亡几率最小,成功率接近十!

苏青手里有眼有桩有路,但能够参与武装行动的有限,并且不擅长,为此她征求胡义的意见,要从九连调人点将。她是军事白痴,可还没笨到分不清斤两,关于杀人行凶的事,身边的败类胡义是专家,**团的所有战斗单位里,九连要兵有兵要将有将要火力有火力要邪气有邪气,某几个货连侦缉队的执照都有,全方位满足行动效果,当然是首选。

现在胡义站在这,看现场,像是看战场,仿佛一切都被蒙了硝烟,是灰的,他的脑海里甚至有弹道划过街,射入对面商社的展窗。对他而言这不是劫人,仅仅是一场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伏击战!

后来,街边的人流继续熙熙攘攘,曾经冷峻在繁华之下的黑衣人不见了,奄奄一息的乞丐仍然奄一息地蜷缩在灰色阳光下,麻木地被无数麻木掠过,继续腐烂。

……

苏青没有时间注意到世界的颜色,她总是在匆匆,只是注意到所有的线条,明暗交界,建筑棱角,不停变幻。

面孔,号码,招牌,阳台上的花盆,贴在墙角的告示,故意被路人撞倒在街面的孩子,凌乱构成她眼里的世界,她所关注的是这些关联,并融入关联,她要找出的是不和谐,面孔上的表情,号码的寓意,花盆上的新泥。即便是匆匆在阳光下,她也习惯性地觉得身后有一双凶残的眼睛,正在试图把她的身影从这个凌乱的画面里剥离出来。

她紧张于匆匆,因为这不是她擅长的角色,她不能再去关注布匹店,经过书店的时候也不能朝里张望,现在她只是个刚进城的小媳妇,丑陋的发型,挎着泥篮子,她得去买粮为男人做饭,如果看到了泥里的菜叶她得高兴地捡。

想到了他是她的男人,她才忽然觉得轻松多了,也想起了狗汉奸把桌子砸成了三条腿,她知道那狗汉奸的目的是什么,只能假装不知道,又害怕他也知道,又害怕他知道她假装不知道。

直到一个同样匆匆的路人把她撞得趔趄,然后对她恶语中伤,吐口水离去,她才重新恢复紧张的匆匆,知道那代表‘万事俱备’了,医院监视准备完成,第二条路线上的扰乱准备完成,地道出口接应准备完成,出城方式路线准备完成。

再看这街,只是旧,旧得线条模糊,旧得单调,旧得发白,无论褪色的窗棱还是路人衣服上的补丁,以及她匆匆于凌乱中的匆匆背影。

……

钢筋,一根根纵线条冰冷地排列,冰冷到斑驳在金属上的血痕未化。

金属撞击混凝土,清晰,刺耳,敞开声回荡于永不见天日的阴暗走廊。

脚步声急促地响,然后是引擎声轰鸣,宪兵队大门口的栏杆高高竖扬起来,明晃晃耀眼,有车疾出,刺耳的连续鸣响,载着一个濒死的囚徒出现在世界里。这世界看起来是黑色的,又像是灰色的,仿佛旧到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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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三章 哥特之贰

没有颜色的天空下,坟场般麻的城,偏三轮摩托车咆哮着穿越麻木的河。

驾驶者黑墨镜,黑衣,黑皮鞋;乘坐者手执黑礼帽,黑衣,黑皮鞋;他们像是送葬者,无视掠过的一切。

一栋建筑出现在前方的街,高高悬挂着膏药旗,无风,旗如垂袍;那是医院,石墙,灰瓦。自从某个不该复活在这里的灵魂复活在这里之后,这医院所有的窗再也无法向外敞开,窗外都是冰冷的金属栅栏,像是一个巨大的灰色棺材。

摩托车经过钢盔与刺刀,进了院,驶至门旁才停。

驾驶者熄火,并不急于下车,摸出一支烟来点,然后透过墨镜看着医院的门,问坐在侧斗的乘坐者:“你猜他死了么?”

“我希望他死了。”乘坐者摆了更颓废的后仰姿势,把手中的黑礼帽扣在脸上遮挡刺目阳光,没有走下摩托车的意思。

墨镜后的秀气面孔笑了,笑得既无奈又复杂,于是他的皮鞋落地,懒洋洋走向那门,一阵吱吱嘎嘎的弹簧摩擦声伴随着两扇门的内外晃动,他的黑色背影消失进医院里,那两扇门仍然没完没了地交错晃动,没完没了地吱吱嘎嘎响。

乘坐者记得这响声,这噪人的声音曾经在他身后没完没了,尤其那是夜里,他在这昏黄门灯下,渗着血,看着走出黑暗的她。

一只乌鸦毫无征兆地飞过上空,猥琐的投影悄无声息掠过院子地面,掠过摩托车,又掠过灰色屋顶,可惜用帽子遮住面孔的乘坐者看不到那瞬间的晦暗笼罩。

……

走廊,很长,长到觉得遥远,两侧都是墙,两侧都是门,白天这里也是阴暗的,在某些门忽然敞开的时候,护士进出的时候,才豁然地亮,像是拯救生命的光。

他不必询问,只需走向他认为的那扇病房门,因为那门外站着两个雕塑般的宪兵,一个宪兵军官已经开始朝他微笑,朝他喊李桑。

经过抢救的目标没死,还在昏迷,李才以顺路参观的理由走进了病房,病床上的病人强壮,苍白,憔悴的无意识面孔仍然能微微透出刚毅,看起来的确像个国之栋梁。

拯救国之栋梁的人能算国之栋梁么?这样一个无聊的问题,让黑色狗汉奸站在无处不是白色却仍然阴暗的病房里发起了呆。世界如深渊,栋梁得有多高呢?仰望,他连病房内的冰冷棚顶都触碰不到。

……

迷糊在摩托车上的胡义忽然觉得很怪,他不明白,为什么阳光洒在他身上他仍然能感觉到冷,每当他心里感觉到冷的时候,一定是这世界太寂静了,而后才意识到,阳光下的无风静得出奇,而后才意识到,刚才大门外的微响是多么熟悉的声音。

锋利切开皮肤,割开血肉,再缓缓抽出的时候就会伴随那种声音,金属锋利摩擦着鲜血,好像他每次将刺刀送入敌人的尸体,那是无数遍的熟悉感。

他掀开了帽子,鞋落地,站在阳光下面对院子大门,两个大门柱之间是空荡荡的,那里应该站着两个鬼子卫兵,此刻不见,只剩下他自己的影子静静在脚下。

胡义忍不住开始倒退,一步一步退得很慢,很轻,那把m1932离开了枪套,冰冷出鞘,像苏醒的金属恶魔,立即开始无情地嗅探着空气中的死亡气息。

他的后背已经触到了那两扇弹簧门,仍然不敢放下枪口,也不敢回头,只是继续退,直到那两扇门被倚开,后来又复位合起,吱吱嘎嘎地交错晃动在枪口前,环境立即暗淡,他掉头向走廊里疾走,要找到李有才,从后门离开这见鬼地方。

……

咣——那两扇门遭受了冲击,被凶狠外力踹得向内猛开,撞在门后两侧的墙,刺眼光线猛然洒进走廊,时间静止的那一瞬,门外的刺眼光线里静静站着若干人影,蒙着一张张钟馗纸面具,持着一个个枪口。

咣——两扇门因为弹力自然关回,狠狠撞翻了第一个试图冲进医院的人影。后面的钟馗们惊得一滞,没时间考虑这门为何能自动回位,当然也不敢再踹,改为轻推,鱼贯而入!

三个钟馗面具并排平端驳壳枪,杀神一般快速突进在走廊里,疯狂射击一切走廊内的惊慌,步步有弹壳落地跳,促狭的阴暗空间拢得枪声如闪电雷鸣般震撼掺杂回声。

后方的钟馗面具在跟进之中踹开每一扇经过的房门,然后是惊叫与枪声。阴暗的走廊一段一段地向前明亮起来,每一张钟馗面具变得更加清晰狰狞。

血色之花,开始绽放在惨白的墙,或点点如梅朵,或大片如牡丹,又鲜艳垂淌下墙,如枝如蔓,美丽得诡异。

……

胡义没能走到他想要走到的位置,他刚刚走过走廊路程的一半,来自身后的子弹已经划过他的肩,呼啸向前,逼迫他直接撞入距离最近的病房门。

窗外是明亮的,只不过被挂满灰尘的金属栅栏割断成一条条的均匀画面,立即变得无限遥远。射击声在走廊里持续爆震冲击,榨干了他那冷峻面孔上的最后一丝表情。

门被他重重反关,上拴,顾不得病床上的鬼子伤兵正在惊呆向他看,扯住那病床直接往门旁顶推,床腿急速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噪声,那声音把病床上的鬼子的心都噪碎了,他却无法挣扎下床。

咣——连门带框被外力踹得一次猛烈震颤,浮灰流落。四角的房间,门占一角,胡义持枪退步,选择了斜向对角线的墙角倚靠,然后快速撤下了枪内的十发弹夹,换装二十发长弹夹,视线顺过枪口盯紧了门,等待破碎,等待面对。

咣——第二次连门带框的猛烈震颤,让躺在顶门病床上的鬼子伤员惊叫了,他试图利用腰力扭转伤躯滚落,门外突然开始猛烈的射击爆响,弹洞一个个散布出现在门上,窗在破碎,墙上的弹痕瞬现,伴有跳弹响,子弹杂乱无章地冲击在病房内。

走廊里突然有喊:“没时间耽误!”然后脚步声迅疾离开。病床床单晕染出殷红,扩散。

……

李有才试图逃离,他打开病房门的时候,弹雨正呼啸在走廊里,一个鬼子宪兵已经成为门口的尸体,另一个宪兵正在中弹,手攥着门框不甘心倒下,继续经受冲击穿透,一点点靠着门边的外墙往下滑,那只试图攥住门框的手同步在李有才的眼前往下滑,让李有才彻底丧失冲出去的勇气。

从头至脚的寒意,他的烂命从此要以秒计算,直到他面对枪口的那一刻。

他从来不能很久地拥有一把枪,现在他也没后悔,枪并不能让他逃离死亡的召唤,最大的效果是可以让他多挣扎几秒,他宁可遗憾他不是胡义。

房门重关,像是多响了一枪,震得门框上流洒下淡灰,这扇门立即显得冰冷,已成死亡之门。

他倚着门旁滑下了墙,颓丧坐于冰冷,隔着鼻梁上的精致墨镜,看昏迷在病床上的国之栋梁,尝试像曾经那样笑出来,居然失败了!

走廊很长,似乎门有无数个,但这扇门一定是死亡之门;这间病房里的这位病人,才是死神的信使。

他仍然执着于他为什么不能再微笑,曾经面对过死亡,不曾这样迷茫。

死神的脚步声终止在门外:“应该是鬼子把门这间!一定是!”

咣——明显的一记重踹,连门框周围的墙都一起落灰,如丧钟敲响。

咣——第二次冲撞,比前次更有力,门栓已毁,门框已裂,如塌天之隙。

几秒后,重击与碎裂声之下,死亡之门轰然大敞,死亡使者们闪现在门外的阴暗,每一张面孔都是纸,每一张面孔都是钟馗,一个个苍白底色的黑线条鬼脸,被走廊的阴暗衬托得诡异清晰,仿佛他们没有躯体只有一张脸而已,淡化了每一支黑暗下的枪口。他们没动,没进门,静成了死亡之画。

昏迷中的别动队队长,被一个黑衣汉奸勒住脖子挡在他身前,他的枪口指在昏迷者的后脑边,待击发。

“想救人是么?可惜我不能把他给你们!”这句话被汉奸说得异常平静。

“x你娘的别动队聋子我说我不想死!”说这句的同时汉奸猛然变得歇斯底里,嘶喊如咒怨,狰狞破声。

然而画面依然静止,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啪——毫无预兆的枪声震得画面一跳,门外的钟馗面具向两侧下意识猛闪,急贴在门外两侧的墙。

汉奸手里的枪口弥散开淡淡的烟,昏迷者的右耳朵被轰出一个红窟窿,血开始淌,滴在汉奸黑衣襟内的白衫。墨镜后的苍白面孔终于笑出来了,全无曾经的写意,只有戾气。

走廊里终于有了回答:“放开他,我们可以留你一条贱命!”

汉奸继续歇斯底里:“去你娘!有种现在就把老子和你们这缺耳朵废物队长一起轰成筛子!来啊!站出来锄奸!老子也想看看自己的心黑成了什么样!”

血还在滴,汉奸胸前的白色已经鲜红一片,中弹一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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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四章 哥特之叁

仅仅是因为选择了错误的开始时间,钟馗们在阴暗走廊里陷入两难,没有太多时间给他们浪费,要么现在不计后果冲进去,要么立即撤离,可这两个选择似乎都意味着行动失败,在两个失败选项里做决定,像是自杀前,自杀方式的踌躇。

狗汉奸用左胳膊一直勒着昏迷者挡在身前,倚靠在病房内的墙角处苍白。他是杀人者,他是救人者,他是劫持者,同时他又是被劫持者,现实的冰冷让他迷失,这间病房像个无出路的白盒子,逼他找寻真正的自己,逼他选择忏悔与诅咒。

对于某些物种,死亡气息是能闻到的,胡义能闻到这种味道,医院里总有这种味道,只是现在更浓,不仅仅是因为他面前那张用来顶门的床已经被血浸透,病床上的躯体早已变成尸体。他没有兴趣考虑死亡的真谛,职业习惯迫使他思考下一个命题。

最初认为狗汉奸完了,一定会成为尸体的一具,最后一声枪响,与枪响后的从此沉寂,又让胡义推翻了这个想法。装鬼的别动队静在走廊里,没撤,说明他们还没实现理想,说明有人制造了麻烦,还活着,这人只能是那汉奸,那汉奸求活的**连魔鬼都会欣赏。

李有才是汉奸,可他是朋友;别动队算友军么?可他们现在是钟馗!自己是八路,可现在是侦缉队。混乱的逻辑关系并没能扰乱胡义的选择,他是杀戮者,判断敌人的方式无情又简单,只看对方的枪口指向谁,无须过问谁误会谁,无论谁道歉,都只能对着谁的坟墓道歉!

病床被挪开,门被轻轻打开,杀戮者从头黑到了脚,衬得白墙更冷,血更艳。

连续的三四次枪声回荡在长长走廊,守在走廊尽头朝门缝外放哨的钟馗背后中枪躺倒,鲜血在地面快速扩散开来,从门缝下缓慢溢出,被门外阳光照耀得暗黑。

随即便是走廊t型拐角处的连续快速射击,一颗颗弹壳掉落石砖地面格外清脆,不停跳跃,那些踌躇在某个病房附近的钟馗们慌张冲入走廊两侧其他病房躲避。

&lt;悪&gt;走廊上又添一具钟馗尸体,杀戮者闪回拐角靠墙换弹夹,不再探头,反而一颗颗往那换下的空弹夹里装填子弹,装得不快,每一颗子弹卡入都发出清晰响,咔嗒——咔嗒——间隔均匀得像是一秒一秒的钟摆声。

无论是撤是冲,都要把这个威胁走廊的新因素干掉,钟馗们很快镇定下来,在病房门内隔着走廊相互手势示意,询问是否有人带有手榴弹,然后一颗手雷顺着走廊被大力甩出,急速滚动,伴随磕碰坚硬光滑地面的优美跳跃,直至彻底成为在走廊地面上滑行。

爆震后t型拐角灰蒙一片,两个钟馗急出,各贴走廊两侧,持枪朝走廊拐角处平行急进。

……

因为是否撤退的踌躇,导致了另一个黑衣汉奸的出现,杀二伤一后消失在医院里不见,快速搜索了范围内的几处空间之后,才意识到时间的无情流逝,每一秒有多么珍贵,才下定决心立即撤退,十几个钟馗分为两队反向奔跑在走廊里,一半仓惶向前门,一半匆匆朝后院出口。

迟了,医院外,警哨声没完没了地呱噪,侦缉队正在匆匆蹬自行车,宪兵队的巡逻摩托已经出现在可视范围的街道,一队恰好在附近的巡逻警正在匆匆向医院大门和后门,哪怕他们早出来半分钟,还不是这样的境地。

巡逻警不多,还有突围的最后机会,钟馗们的领导者终于做出了果断决定,放弃突围,占领医院,集中医院里的所有幸存者成为人质,在被杀戮之前,要成为杀戮者。

阳光下,石墙灰瓦,那面悬挂在医院上的膏药旗仍因无风动也不动,如垂袍,死气沉沉的白与红。

……

前田司令坐在摩托车上没下车,一直在摆弄他手里的军刀,车旁死气沉沉站着三位,军绿色的宪兵军官,黑色的警队队长,以及便装临时出现的侦缉队大队长,表情像他们都已经死了一样,在阳光下麻木着。

将刀出鞘几寸,雪亮,倒映前田那张仿佛在沉思的脸,又入鞘。

囚犯成为李有才的人质,医生、实习生、护士和十几个伤员成为别动队的人质,他们全部被包围在这栋死气沉沉的医院里,逻辑关系一目了然。无论怎么做,都得不到最好结果,少佐不愿来,把这件事完全丢给了宪兵司令前田。

前田继续沉默,不表态,任身边三个等待命令的属下继续当僵尸。

……

李有才不认为他能活下来,透过窗与栅栏,他能看到远处的无数枪口,可这并不能救他离开,门外的墙两边仍然站着等待杀人或救人的钟馗,他根本不敢放手松开人质,宪兵冲进医院他就会死,不冲进医院他也没法活,只是时间长短的区别,背后的墙愈发冷。

人质正在被集中,钟馗们到处设哨,所有的窗帘正在被拉起来,一间又一间,一扇又一扇,长长的走廊一节一节更阴暗下来,如同苟延残喘的生命之光逐渐消逝。

成为人质,被押向集结地,医生很绝望,护士很悲伤,有伤员试图反抗,枪声果断响,立即由人质变成尸体,钟馗们根本不处置,任新尸体摆在阴暗走廊地面,或者病床上,无声无息流淌,只是又暗了一片地面而已,让漆黑脚印变得更多,更凌乱,更像地狱。至少他们戴着面具,没人能看到他们的绝望,行刑者的快感助涨了他们面对死亡的勇气。

更阴暗的环境增加了搜索难度,某块区域再次爆发猛烈的射击交火,走廊通道成为回声扩音器,无论站在哪,都觉得那战斗近在咫尺,枪声与碎裂,仿佛隔壁。

人质们齐齐止步回头,看走廊尽头的阴暗,用绝望的心祈祷英雄平安。这坟墓里的世界多么讽刺,谁在阴暗中为谁祈祷?谁又在阴暗中为谁杀戮?谁才是真正的杀戮者?谁是谁的敌人?敌人又是谁?

如果不是伴随着匆匆奔跑声,两张白色面具如幽灵漂浮,穿越着阴暗走廊,来到钟馗首领面前,他们手里的枪还热:“又折了一个弟兄。他对环境比我们熟悉。你得再给我两个人。”

“够了!”面具首领的声音焦躁,他确实焦躁:“把几条走廊封锁住,我们得办正事了,没时间再猫捉老鼠!鬼子迟迟不给答复,是没看到他们的死相。”顺手从身旁扯出一个鬼子伤员,推给那两张面具:“让他死在门外。”

一个钟馗面具推着鬼子伤员开始走,告诉他如果敢跑就会因他再杀两个,也不知那鬼子伤员是否听得懂,只顾推搡着,说着,走过走廊转角,直通向那两扇弹簧门的长长走廊是最后路程,阳光就在那两扇门外,门缝的明亮线条刺眼得如天堂之门,鬼子伤员却软倒了,只能被钟馗拖着继续,拖擦过冰冷地面的一片片黑色黏湿,拖花了一个个黑色脚印。

门开了,鬼子伤员被豁然光线刺得不及睁开眼,瘫在医院门口,面对着院子对面大片枪口,什么都看不见,然后身后的枪响,那两扇门交错晃动着合拢,继续吱吱嘎嘎发出旋转摩擦噪音。

世界再次恢复寂静,无论坟墓内外,都寂静,继续漫长。

第二个人质在阴暗中被无情扯起来,猛力推向走廊,跌倒。

白鞋,白裤,白长袍,白帽。长袍只过膝,白色收腰绳在腰后系绊,圆高领,领后也系绊;白帽底部如额带,顶部宽皱,额前位置印着红色十字。护士,挣扎站起在走廊,因跌倒而剐蹭了地面上的大片黑暗,站起后白袍在不良光线下显出大片的黑,经过稍显明亮的敞开门旁,又变成红。

被枪口顶着,她踉跄行走,颤抖着,双手紧紧合握在洁白胸前,恐惧面对最后路程,恐惧得忘记了哭泣。

……

某个房间没有窗,只有微开的门缝向内漏进走廊上的晦光,显现出室内的一排排架柜轮廓,同时显示出门缝旁的持枪人影,他无声无息盯着走廊。

胡义发现钟馗们终于变得聪明了,停止对他的搜索了,干正事了,知道杀人给鬼子看了,这是进步,这很好,只有杀戮才能结束这一切,只是遗憾他仍然没有机会再向李有才的位置接近,这是死局。

刚才被拖过去一个鬼子伤员,现在,走廊里又响起脚步声,看来这是第二个,钟馗们要给鬼子加码,应该拉出一个医生或者护士去毙更有效果罢?胡义这样想着,继续在黑暗里观望。

白色出现在晦暗通道,是个鬼子护士,白间血,仿佛漂浮而来的绝望幽灵,正在飘向阴暗尽头的祭台,一次次被经过的暗淡光线照亮,由远及近变得清晰。

黑暗中的观望者居然因此而皱紧了眉头,他不会同情,也不善于怜悯,只是因为,他居然认得那绝望幽灵的面孔,但他只是看着,不为所动,仿佛他也是一具尸体。

黑与白,有交界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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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五章 哥特之肆

来自肩后的不耐烦重推,护士又踉跄,重重摔倒在走廊,摔倒在一扇未关而露着缝隙的门旁,如白色凋零。

门与边墙,黑暗缝隙飘出淡淡药香,冲淡了护士脸畔的血腥,她缓缓抬起绝望的脸,意识到这是她工作的药房,意识到她有多么眷恋那味道,试图向眼前的狭窄黑暗里最后张望,却无法看到黑暗后的一切,哪怕是一排排的轮廓也不见。

直到她的迟滞视线缓缓扬起,看到狭窄黑暗内的半张脸,冰冷,麻木,仅仅被透进狭窄门缝的阴暗光线照亮的狭窄一片,无色嘴角,反光的鼻梁线,漆黑在帽檐后的眉眼,仿佛漂浮在无尽黑暗中的唯一缺憾图案,正在冷冰冰地旁观黑暗外的一切。

她觉得熟悉,却不敢以为熟悉,因为她认为他就是一直存在于地狱内的效忠者,一直与那些行刑者不屈作战的效忠者,他是英雄。所以她不敢出声,不敢祈求,只愿他继续存在于黑暗,继续战斗。

不耐烦的行刑者狠狠踹她背后,警告她必须重新站起来行走。

在痛苦中,在行刑者脚下,她凝聚起残存的全部勇气,化作一个苍白的微笑,以此为祝福,献给黑暗,然后努力拉开距离,重新面对晦暗冰冷的长廊,挣扎起来,继续踉跄,白色的鞋,每一步之后的脚印都是黑暗的血。

她不知道,她的苍白微笑有多么精致。

她不知道,地狱里的微笑有多么珍贵。

她不知道,被死亡者祝福有多么荒诞。

她不知道,她的效忠者既是杀戮者也是行刑者,却被她施予血色祝福。

她不知道,她白色的鞋仍在向死亡迈进,而身后门旁的黑暗缝隙正在悄无声息地扩大开来,黑暗正在被释放。

爆震冲击声又一次连续响彻阴暗走廊,子弹们似乎格外钟爱这种环境,肆无忌惮地冲击,溅射,再反弹,坠落时也撞击坚硬,格外清脆,仍然沉醉于曾经掠过的血腥。

“他在药房!”

嘶喊声回荡了所有联通的走廊,召唤所有正在封锁走廊的钟馗面具,踏血漂浮在阴暗。

她不相信她被扯住领后的系绊,被猛力倒拖,原本在她身后的行刑者已经躺在冰冷地面,抽搐着,流淌着,发出最后的咕噜咕噜呼吸声,绊到了她被拖行倒退的脚,挂掉了一只白色的鞋,白袜蹭过之后立即浸染暗色的血。

她又被猛力甩进了刚刚经过的药房门,衣领后的大手顺势松脱,由惯性让她摔倒后继续滑行在冰冷地面,直到撞在黑暗中的架柜,稀里哗啦的倾翻坠落声中,门口外再次响起猛烈的爆震射击,子弹在门外走廊里交错呼啸,然后那漆黑背影猛退进来,伴随沉重的关门声,空间立即一片黑暗。

“别站起来!”

效忠者说话了,声音很低,很冷,没半分感**彩,在黑暗里听得很清晰,在她的脑海里却是一震,这声音仿佛也听到过,深刻地听到过。

爆震射击声突然又猛烈响起在门外,木门的薄弱处快速闪现出暗弱的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穿透声,药瓶被击碎声,无处不在响。黑暗的空间里猛然开始惨白闪亮,他开始朝那扇正在被射击的门疯狂射击,门上的弹孔翻倍增加,子弹逆向互冲,隔着门双向肆虐,或穿透或嵌入,只为撕碎对方。

她仿佛听不到了,每一次射击焰火闪亮的一瞬,都令她更加清晰地看清了那张冰冷麻木的面孔,彻底唤醒她曾经的恐怖记忆。他根本不是效忠者,他也是杀戮者,是行刑者;他与她的位置,像是他身上的黑,与她身上的白。

这是地狱的惩罚么?杀戮者与行刑者又为什么要争夺死亡呢?

“到里面去!”

现在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她也迷失了,以为走进坟墓的人会更清醒,可是坟墓里的每个人都更迷失。她推开杂乱,爬向里面的隔间。

轰冲击波爆响,已经不堪摧残的门瞬间被手雷变成破碎,终于可以沐浴阴暗的光。他摇晃站起来,倾力推倒室内的每一排架柜,轰隆隆的倒塌声与瓶罐掉落声之后,药房内的空间仿佛阴暗废墟,至少手雷无法在这里肆意滚动,也很难确定躲藏于凌乱中的枪口。

门外,几个钟馗靠墙于左右,开始换弹夹。他们没遇到过如此顽强冷静的对手,除了鬼子,第一次有汉奸让他们紧张到子弹在装填过程中掉落。

钟馗首领出现在走廊,随意拎着枪,漫步而来。所有阴暗下的面具转向,等待杀戮命令。

“当汉奸也能这么拼?你让我长见识了!自己走出来,给你痛快留你全尸。”

寂静。

“我们将在烈火中永生,而你,地狱都不配进。”

仍然寂静。

钟馗首领没有得到回答,于是向面具们点头。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警戒者的喊声:“有人过来了!一个!他在朝咱们摇毛巾。”

……

所有人都没想到,宪兵司令前田会妥协,同意别动队的要求。

然而局势并没有明显变化,因为别动队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得到他们的队长,这是他们此行任务目的,但是队长仍然被李有才勒在手里,他不投降,还是死结。

一个侦缉队员受命成为信使,不需进入医院,只是来到李有才所在病房的窗外,向李有才宣布前田大尉的命令,命令他放开人质,交给别动队。

李有才也没料到前田会妥协,但他不意外前田这个命令,关键时刻,他这条狗没理由不变成弃子,他从未奢望狗能被尊重。绝望之后,再来绝望消息对此刻的他没有太多打击。

“李副队,这个……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看是不是……”

“我是你祖宗!”墨镜后的苍白和疲惫写满不甘:“我不会放开我的命!我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我是汉奸,他锄奸,正好死一块!”

走廊里的钟馗首领适时发声:“你放开他,我们同意饶你一命。”

“你自己信么?”

“你不是不想死么?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就是因为老子不想死,所以指望大家一起死!不管是人是鬼还是狗,死相都一样才公平!”

走廊里的声音消失,钟馗不说话了。窗外的信使无奈叹息:“李副队,你冷静点,这个事……由不得你了。你仔细看看,现在皇军的枪口……你保重。”

信使离开窗口走了,李有才呆呆看着窗外,这才注意到那些枪口的指向,他的视线可以直接对上枪口,对上正在瞄准他的射手视线。

冷,一切都冷,抗命都无法拯救他自己的狗命,此刻,他终于笑了出来,好像所有绝望的释放,也好像所有痛苦的释怀。输了,连手中最后一个筹码都能成为输掉的理由,输到永世不得超生,对于赌鬼而言,这是无法超越的成就罢!

走廊里的声音又传来:“姓李的,再磨蹭,你的狗主子就会替我动手了。呵呵……我怎么忽然觉得,你该把我当恩人呢?我怎么忽然觉得,当狗也挺可怜的啊?”

狗汉奸继续笑,无声,他把摆在人质脑后的枪口撤下,反而隐蔽顶在人质的后心,顶得很紧,像是要把枪口当刀尖一样刺进去。自语:“我李有才从不赖账,愿赌服输。真的,我没有……赖过帐。现在是最后一局,我想做的……就是赖一次,吞下我的最后一个筹码,你得切开我的肚子才能得到他。对不起!”

走廊里的听众不懂汉奸在说什么,完全没意识到汉奸要以撕票来结束。

扳机开始接受压力,随时击发在下一个瞬间,突然又有声音说:“你不必如此,我可以饶你不死。”

那声音,出自汉奸枪口前的人质!

……<!--over--></div>

第五百五十六章 哥特之伍

昏迷者不知何时苏醒了,至少不像是刚刚苏醒过来,因为他已经了解了大概处境,因为一直背对李有才,所以李有才不知道。

绝望至谷底的李有才思维空白,这是希望之光么?

“你应该知道,他们是我的人,来救我的,我是队长,谁死,谁活,是我定。我说饶你不死,你敢信么?”

苏醒者没有回头,因为汉奸的枪口仍然死死顶在他背后,不过他的语气很镇定,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这赌局如迷雾,李有才是输得最惨的赌鬼,现在才意识到,昏迷者在他手里只是个筹码,但昏迷者变成苏醒者之后,苏醒者想成为庄家,只要李有才敢撤掉手里的枪,苏醒者就成为了新庄家。这是机会么?更换庄家敢再赌一局么?即便不赌,他也输了,即将出局。

苏醒者通过身后近在咫尺的呼吸频率,感受到了汉奸的迟疑挣扎,又道:“我觉得……我的耳朵需要包扎一下。另外……我们不该继续站在鬼子的枪口下,你觉得呢?”

顶在苏醒者背后的枪口放下了,新庄家登场。

……

送给敌人的祝福,令护士迷茫;来自敌人的祝福,令胡义坠入思维迷雾。

原本是要看着她走向祭台,哪怕曾被她阴差阳错地救过,也改变不了她是鬼子的事实,麻木地不准备介入;但那个苍白的微笑祝福里,似乎蕴含着无穷的诡异力量,像是乌云间隙中洒落的苍白阳光般刺目,摧枯拉朽。

现在她蜷缩在黑暗里,望向黑暗另一面:“你应该被诅咒。”

因为汉语发音的不准确,令声音听起来又冷又涩。

“我不介意。”黑暗里的回答一样冷。

“你是个没有良知的杀戮者。”

“你有良知?”

“我在拯救。”

“拯救你们的杀戮者,让他们继续杀戮,所以你有良知?到底谁才是杀戮者?哪怕这是一座坟墓,也该是我的坟墓,而你,为什么会死在我的坟墓里呢?为什么要在我的墓碑上写你的名字?为什么?”

不再有回答,只剩黑暗与冰冷沉默。

……

持续观察某扇医院窗口的宪兵军官放下望远镜,离开警戒线,匆匆跑向街边,来到摩托车侧斗座位旁,俯身向宪兵司令前田报告:“李副队长把他放开了。不过,他是自己走出的房间。”

前田不禁抬起阴郁面孔:“你是说……他醒了?”

军官点头,前田终于下了车,站在灰色街道正中双手拄刀,看那座被重重包围的医院,仿佛在权衡,又仿佛在思考,很久之后才转身,面对在他附近等待得全身麻木的三位负责人,阴沉道:“只要他们能保证不再伤害我们的人,你们可以同意他们的任何要求,我没兴趣在这里继续面对耻辱了。”

侦缉队长不敢说话,转看警队队长,警队队长也不敢做声,改看宪兵军官,宪兵军官硬起头皮问:“难道包括他们离开?”

“对。只要那些人质都能安全解救,可以让他们离开,至于如何能保证一切顺利,你们自己和他们谈吧。可如果再死一个人质,就不必谈了,直接开火。”

侦缉队大队长暗叹:感情前田这老狐狸也不打算背锅,继续把锅往下级撇!

警队队长听完这安排,悄悄后撤半步,他实在不想成为这种交易的策划者。

宪兵军官倒是不怕担责任,可是这种交易他也不想做,于是再发表意见:“我认为不该放虎归山,毕竟他们已经杀了十几个伤员!我可以做个埋伏计划……”

话没说完便被前田抬手打断:“用不着你冒风险,只管按我的要求执行。”而后什么都不再多说,坐进摩托车一挥手,走了。

宪兵军官不能理解,阴沉着脸看摩托队消失于街角,前田司令为何变得如此懦弱!

……

李有才这个挟持者最终变成人质的一员,他选择相信了国之栋梁的承诺,其实这不叫选择,他根本没有选择,要么一线生机要么死。

苏醒的别动队队长成为局势掌控者,他不愧是国之栋梁,实践了对汉奸的承诺,压制了钟馗们的怒火,留下汉奸的命。李有才不必死了,但是特殊照顾肯定少不了,被踢打得缩在墙角里尝试恢复均匀呼吸,像一只病倒在黑暗街角的肮脏赖皮狗。

吐掉嘴里的灰和血,他又笑,疼得皱鼻子笑,笑得很开心,笑得人质观众们和打他的钟馗们都不理解,那痛苦中的笑容完全没有蔑视谁,真心透露出高兴。赌鬼没有输掉一切,起码他的狗命还在,他怎能不高兴,他要顽强地赖活。只是遗憾,他那精致的墨镜已经不在脸上,在地面,镜片还未掉落,却已碎裂,如悲伤的脉络,被他小心翼翼拾起,试图用衣袖擦那光洁反光上的灰。

掌控者也放弃了对药房里那个汉奸的想法,谈判已经开始进行,医院里如果再有枪声或者爆炸会被鬼子误解,稳定的局面才有利于离开地狱,药房范围继续被封锁就可以。

没多久,一辆蒙着帆布的卡车开进了医院大门,倒停在那两扇弹簧门口,卡车上只有一名鬼子司机。一个钟馗持枪进入驾驶室副驾位,人质们被钟馗押解至门口,在枪口下上车,医生和护士全数,伤员半数,不便行走的鬼子伤员被留在医院里,这是交易的一部分。随后钟馗们挤进后车厢,或持枪或持手雷,与人质们拥挤在一起。

在无数枪口之下,卡车缓缓启动,谁都无法料到这个结局,阳光之下静得只有引擎声,依然无风,青砖灰瓦的医院还如坟墓一般,那面高高悬挂的膏药旗继续死气沉沉地垂,俯视着冰冷建筑内的血腥与阴暗。

卡车远去了,消失了,行驶路线由钟馗们随时指定,后方远远有摩托队跟着,将会行驶出城,将会远离梅县,然后每隔一段路程放下几个人质,同时放下几个钟馗;人质下车朝后走,去汇合远远跟随的摩托队,钟馗侧向下路,消失于荒野树林,确定时间足够下车的钟馗够摆脱追踪,卡车再继续走,继续下一段行程,下一个批次,直到人质们都脱离,钟馗们都消失。

……

医院正门口那两扇弹簧门吱吱嘎嘎地摇晃不止,宪兵,警察,侦缉队,或匆匆进入,或匆匆走出,在门外留下大片凌乱的血色足迹,在阳光下凝固。

血腥的混乱已经结束,但不包括刚刚走出来的两个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袍;黑衣人看似效忠者,其实是杀戮者,后来成为拯救者,现在变成了挟持者。当他沐浴在阳光下,恍如梦醒般不真实。

“如果你再不叫喊,恐怕没机会了。”他的枪没在手里,但枪套就在他手边,并未扣合枪柄。

白袍人裙角斑驳着大片鲜血,两手交叠紧攥在身前,攥得每一根纤指都已经范青,并不看身边的黑衣人,苍白仰望天空,用不熟练的汉语回答:“我已经诅咒你了。”

黑衣人环顾四周,刺眼得露出没睡醒的表情,无奈压了压黑色帽檐,也不看身边的白袍人:“那么你可以回去继续你的拯救了。”

白袍人继续站在门前台阶,静静踩着血色凌乱,不再仰望天空,只是看着那个杀戮者的漆黑背影掠过宪兵的刺刀,走远。她继续苍白。

一只乌鸦正在悄无声息地飞过医院上空,有人说,乌鸦是诅咒者的信使,然而它并未在这里得到任何它感兴趣的信息,只是在晦暗的天空下无聊飞远。

……

交易进行得出奇顺利,顺利得李有才这个二等人质都不敢相信,连他也会被释放。

李有才莫名地颓丧,又不知该为何颓丧,凭空发生这一切,像梦一样。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他不认为林秀让他救人之后还会同时准备另一套方案,这明显是与别动队撞车,那么林秀在别动队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别动队直扑医院,到底是监视了宪兵队还是监视了自己?监视宪兵队怎能知道开往医院的汽车里一定是他们要救的人?监视自己又怎能知道自己这隐秘计划?一切都成迷雾。

至于投毒,原本李有才是另有排除自己嫌疑的计划,但现在一切都变得更简单,他在事件中的悲惨位置,怎么可能再有嫌疑,步骤可以被省略,所以现在他没有选择先去见苏青,而是直奔宪兵队去报到。

前田坐在办公室里,没有交易成功后的愉快,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只是静静看李有才如丧家狗一般狼狈走进来。

李有才想先开口,却感到一种很异常的氛围,说不清楚的氛围,虽然这间办公室里只有他自己与前田大尉,可是感觉如囚牢。在他以为死亡经历仍然影响他的心智时,前田说话了。

“投毒的人是你吧?”

一句话,其威如霹雳,瞬间把李有才凝固成冰。在这种情况下前田怎么可能这样问?为什么这样问?

“这算默认?”最可怕之处是提问者没有表情。

“我没有动机。”

“你有。林秀算不算?”

李有才觉得眼前忽然白蒙蒙的,无论是正在洒进窗口的光,还是办公室四周的墙,好像与医院里那间盒子一样的病房一模一样冰冷……<!--over--></div>

第五百五十七章 三面灯影

短短时间里发生太多事情,噩梦醒来之后发现只是醒来在又一个噩梦里,李有才不知如何回答前田的提问,没有正确答案,他持续陷入呆滞状态,不敢看前田,也不敢看窗外,只好看地板,呆滞地思考另一个绝望选项。

距离十步,隔着一张办公桌,拔枪需要一点时间,门口外的宪兵冲进来也需要一点时间,成功几率未知。为了苟活已经挟持过一次,这次再挟持个前田司令又怎样?问题在于他会甘心被挟持么?也许又是一次拉垫背?

“我只是……想杀了他,这样她就无法再要求我。我与别动队没有瓜葛,否则我何必去医院看他死没死,何必经历这样一场噩梦。我……喜欢她,真的喜欢。”

看着李有才低头呆对地板,久久,办公桌后的前田微点头:“我很好奇,别的囚犯都没问题,也没有内应,你又没进入过那间囚室,开饭时间你又不在场,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之前一天的夜里,与石原太君喝完了酒,我曾特意路过那个走廊,在他睡着时替换了他那囚室栅栏内的碗。”

“嗖——嘎——”前田恍然大悟,原本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轻松,忍不住开始手指点桌面,把坐姿往椅子里再仰一点,看那盏吊在屋顶的灯。

想在前田面前拔枪,需要极大的勇气,不只因为他是皇军,也不只因为他是宪兵司令,最关键他是李有才这条狗的主人,狗想对主人下口的时候,不只是需要勇气那么简单,李有才的脊背早已湿透尚不自知,他知道他不能再犹豫,一旦等到前田开口喊卫兵,再无机会,他的右手试图隐蔽靠向侧后,接近枪套。

突然门外喊报告,接着一个宪兵军官走进来向前田汇报:“投毒案没有进展,负责监狱放饭的人也排除了嫌疑。调查组现在推测囚犯自己服毒,也许是被送进监狱时检查疏忽。”

李有才那顺时针旋转的脑海漩涡试图改为逆转,结果失败,混乱成一片,反而无从思考,懵了。

前田(而看木桩一样的李有才,忽然嗤笑一声:“自己服毒?废物!告诉调查组,他不会自己服毒地,这是我说的!继续查!”

军官立正后出门,李有才那张汗津津的脸抬了起来,呆望前田。

“我相信你与别动队没有瓜葛,不是因为我信任你,而是因为你聪明。在医院的时候,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多想。所以这件事,如果是调查组把你查出来,我也不会网开一面。明白?”

“……”

“为什么不回答?你不是有很多女人么?”

“我……明白了。”

前田笑了:“我说过,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拥有一切。你为什么不努力呢?”

……

三条腿的桌子又恢复成四条腿,被李有才砸断的那条已经被胡义修补过。桌面上点着油灯,桌旁坐着胡义,面前摆着碗筷,看苏青出入厨房,把一盘菜端上来,看得发呆。

后来她把他的碗盛满了饭,才在对面坐下,因为他的视线很不高兴地问:“想什么呢?”

“你不该去医院那里等。那种情况你什么都做不了。”

离开医院不远,胡义便看到了苏青,像个悲惨的妇人样躲在巷口,张望刺刀警戒线内的残局。她看到胡义走向她的那一刻,她并不高兴得笑,什么表情都没有,努力平静,却不知道眼角有一滴被忘却的晶莹。

“我知道。我只是想给你收尸。”

胡义高兴得笑,对他而言,这句话胜过千言万语。而她还没意识到,以为她自己表现得一如既往地刻薄。

端起碗拾起筷子,他开始大口吃,饭就菜,吃得狼吞虎咽,格外香甜。

院门响,不久后,李有才进门,眼无神,步伐无力,经历的一身脏污仍然挂满衣衫,颓丧得胡义和苏青几乎认不出来,落魄鬼一般到桌边坐,看着油灯发呆,一句话不说。

苏青看胡义,胡义只好先开口:“我为你已经死透了!”

几秒之后,李有才深深叹息一口:“我也没想到你还能活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有才苦笑:“很多!多到我自己都不敢信!”

苏青在一侧坐下:“为什么会与别动队撞上?委托你的人到底是谁?”

这问题让李有才又开始发呆,继续盯着油灯光亮看,一阵失神,后来又重新清醒,注意到桌面上的饭菜,答非所问地说:“我饿了。”

苏青返身去厨房,又添一副碗筷,李有才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口菜塞入嘴,咀嚼了三下之后便停,接着一歪头,噗——全吐了。

胡义不说话,他知道那么一大口菜有多咸多苦,他刚才一直在体会这份味觉痛苦,但不想主妇失望。

李有才那份勉力收拾起来的心情再次烟消云散,无法压抑的悲伤瞬间膨胀开来,直接抛掉了手里的筷子,猛然咆哮:“为什么?是报应吗?还是我活该?我拥有一切!我拥有他吗个蛋!一切是什么?什么是一切?谁能告诉我……什么是一切?”

无论发生了什么,现在李有才的状态都不适合询问,不过苏青更好奇的是,为什么她做的菜被李有才给吐掉了?一把夺过正在发呆那胡义手里的筷子,夹起菜尝了一口,然后面色由白转青,居然也一把摔掉了筷子,美目圆睁怒对胡义:“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一直骗我?这算嘲笑吗?”

胡义傻了,他不懂,无辜的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她不是故意的?难道这几天她从没吃过她自己做的菜?此刻终于意识到,她现在没有钱,她只吃了米。

李有才歇斯底里够了,双肘撑在桌面,把他的汉奸脸埋在双手里,沉浸于自己的悲伤,似乎不知道桌边的另外两位在发生什么。

苏青冷冰冰愤怒着等待她要的答案,可是胡义根本不敢与她对视,只是低头看着他自己面前饭碗里的米发呆,心里正在五味杂陈。

油灯那点火苗晃啊晃,仿佛也惊异于桌旁三位各自沉默的人……<!--over--></div>

第五百五十八章 可以重现的诀别

狗汉奸忧郁了,从未如Δ忧郁过,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什么都没对苏青和胡义说,他不善于倾诉,善于倾诉的人当不成好汉奸,何况他注定孤独得没有倾诉对象,他的心只有骰子能读懂。

他的世界已被迷雾环绕,他得自己去分辨方向,自己选择路。

天又亮了,他又出现在肮脏的街上,穿着他习惯的黑衣裳,颓废靠在街边那根略显歪斜的电线杆旁,却没戴他的小墨镜,那墨镜被他拿在手里看,镜片都已碎裂。

这一切绝不是偶然,前田胸有成竹,仿佛掌控着一切,并且出乎意料地饶过自己一条小命,而八路胡义和特务苏青仍然好好地住在狗窝里,这说明前田并未怀疑和跟踪过自己,前田所掌控的仅限于别动队!

狗汉奸抬起头,卖烟孩子刚刚转过不远的街角出现了,发现了靠在电线杆旁朝他看的狗汉奸,于是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凑过来:“还是来一包老牌子吗?”

汉奸没有报以往常的笑,只盯着卖烟孩子看,把那张脏泥脸上的笑容看得一点一点消失,到最后只是不自然地面对他眨眼。

“小崽子,我现在就可以毙了你,都没人敢往你尸体上看一眼,不过我并不想这么简单地放过你。你,和你那个泥弟弟,还有你的穷爹娘,从今天开始,再也找不到任何活儿干,再也不能做任何买卖,再也出不去城门,只能做乞丐,我就在这看,一直到你们全家都活活饿死在城里。”

语气越平静,话越刺骨,冷得就像这条肮脏的街。

噗通——卖烟孩子给汉奸跪了,膝盖上的破烂补丁跪落在坚硬也恐惧得感觉不到疼,套挂在脖子上的售烟架子仿佛沉重枷锁,随着瘦小身躯的颤抖而晃动着:“俺错了。李队长俺错了。求你别惩罚俺弟和爹娘!俺求你了!他知道你总是找俺买烟,他说如果发现你有什么怪事就去告诉他一声,可以换一块钱。所以……所以俺就把你悄悄托俺弄毒药的事说了。”

“小白眼狼!我特么给了你那么多钱,不说上回的,从咱认识到现在都有多少了?嗯?居然挡不住他给你一块钱?你还好意思挎个破烟架子满街做买卖?会算账吗?”

“俺……俺不是忘恩负义,也不是图那一块钱。”跪在地上的卖烟孩子低下头,咬了咬牙,又小声嗫嚅:“谁让你是侦缉队呢……俺以为他是八路。”

“……”

狗汉奸听得眼前发黑,心说这汉奸当得太成功了还是太失败?个二百五泥孩子还想找八路?特么八路此刻正在我这汉奸家里过日子呢!什么鬼世道?活得真累!

“他是谁?”

“南街棺材铺掌柜。”

“这么容易你又把他卖了?小崽子,你的大义呢?嗯?”

卖烟孩子不敢回答仍然老老实实跪着,狗汉奸微微俯身,从售烟架上选择一包最贵的烟拿起来,在那孩子面前晃了晃:“把这当赔偿够便宜你了吧?”

孩子没想到狗汉奸拿一包烟就放过他,兴奋得猛力点头:“那……下回你还找俺买烟吗?”

“小崽子你还要点脸不要?还好意思再见我吗?”

“俺爹干活那厂里的窑刚塌了。”孩子乞求。

“好吧。”

……

梅县城内,南街,棺材铺,关着门,门外站了几个冷眼警察,过往行人都远远绕开走。

棺材铺内,掌柜的已成血淋淋的尸体,明显死于酷刑之后,李有才也在,正在水盆里洗他那双血淋淋的手,随意扯了毛巾一边擦干,一边往铺外走。

有两件事被证明,第一,林秀与此无关;第二,别动队有人知道林秀与李有才接近,由此猜测到李有才获得毒药的可能用途。这让李有才松了一口气,觉得精神好多了,至少林秀还是林秀。

现在他才意识到,令他无法走出迷雾的最大障碍就是林秀,排除林秀的嫌疑之后他又变成了他,变成了那条闻闻嗅嗅低调而又聪明的狗,虽然整个谜团仍然没有答案,起码他知道了方向,有了自己的猜测。狗汉奸与苏青完全不是一类人,他不需要证据,只管判断,无顾忌。

李尾巴见他出来了,扔掉烟头朝几个警察一挥手:“现在该进去查验案发现场了。”然后踱步到李有才身旁,低声问:“有眉目了?”

李有才站在街边,深皱眉头看着对面建筑,摇摇头反问:“你们警队最近有被前田要求开会没有?”

李尾巴诧异:“明天晚上。你怎么知道?”

“因为侦缉队明天晚上也开会。”

“侦缉队也开会?这有什么关联吗?”

“别动队要完了,彻彻底底一干二净地完蛋,无论打手还是靠山连根拔,在后天天亮之前。”

汉奸抬起头看天空,无风无云好天气,他却完全没有好心情,他心里的选择题到现在都没能结束,也许这是最后的选择。良久,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转向面对身旁仍在一脑袋问号的人:“尾巴,二哥想求你帮个忙。”

“求?二哥,这辈子我可头一回听你跟我说这个字!你想吓死我?”

李有才笑了,抬手将面前李尾巴的警帽替他扶正,又为他掸去黑警服肩头上的一抹微灰:“谁让你二哥我穷得连特么个能信的人都没有,只能坑你了。”

……

兴隆镇,某个不起眼的民居内。

林秀不太自然地收回被男人攥住的手:“这里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应该在这里把伤养好再走。”

男人摸了摸耳朵伤口上的纱布,笑答:“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伤不需要。我已经露了相,不得不提前返回省城,副队长的能力足以替代我。”

“他太莽撞了!这次的事情我本来……”

“你还认为那个李有才值得争取?难道你现在还没想明白?我被毒死之后他就不必再完成你的委托了!现在你认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么?狗怎么可能改得了吃shi。”

林秀无语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对不起。我当初不该不听你的劝告,我以为他……”

男人捉起林秀的手:“别说这些了,都结束了,我根本不在意我的生死。还是说点高兴的吧,这次我要带你一起走。咱们今天就得走,我已经安排好了。”

林秀没想到他要带她返回上级,忍不住仰起那张漂亮的眉眼面对,刚好撞上了他的火热目光。

咣当——房门被推开在这一刻:“你现在必须跟我……”

狗汉奸话只说出一半,然后呆呆立在门口,呆呆看着双手交握在一起的林秀与别动队长一起呆呆看着闯进门的他。

时间凝固了?其实没有,只是三位都不动不说话,足足好几秒,像好几个世纪那般漫长。然后别动队队长的面色转冷,然后林秀的面孔也转冷:“你怎么知道这里?”

李有才曾经悄悄跟踪林秀,把林秀的所有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他到兴隆镇来了,前田饶他一命也没能收住李有才对林秀的心,他铤而走险要把林秀拉出阴谋的坑。凡是林秀可能存在的位置一路寻找过来,在这相遇了,不巧的是,不是二人相遇,而是三人停。

他现在已经没兴趣回答林秀的问题,只是静静盯着别动队长的冷眼对视,聪明智商不见了,脑海里只有无尽空白,于是场面继续静。

“为什么不说话?是来亲手逮捕我么?我从没想到你会如此恶毒!”

恶毒这个词,让李有才转而看林秀,却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胸膛里越来越沉重,沉重得快要不能呼吸,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只有无尽汹涌,撞击在胸膛里化成痛。

“我……现在……一点都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从你认识我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你我是什么人,我当然恶毒!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没错,没能毒死他我很遗憾,现在更遗憾!我原本还打o把你的下线也都悄悄解决,斩断你与别动队的一切关系,指望你变成个真正的汉奸媳妇。”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狗汉奸把话说得不仅冰冷,而且郑重,充分印证了恶毒这两个字的评价,把林秀听呆了。

场面再次寂静,别动队长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林秀的手,正在把他的右手隐蔽地,缓慢地伸向腰后。

拔枪!别动队长猛然拔枪了,枪口直指狗汉奸,扣扳机,枪却没响,他忘记他刚刚在整理子弹,子弹忘记在口袋里。

拔枪!狗汉奸随即拔枪了,枪口直指满脸惊讶的别动队长,毫不犹豫要扣扳机。

呯——室内一震,之后有淡淡硝烟香。

飘出硝烟的却不是狗汉奸的枪口,而是林秀手里的精致小手枪。

狗汉奸的枪口无力垂下,低下头,看着已经开始渗出鲜血的弹孔,再抬起脸,朝林秀笑,笑得与他们街中相遇时那样灿烂,那样阳光,他还是他,那个不要脸的小狗腿子,不再是刚刚那个恶毒的汉奸。

别动队长一把扯住正在失魂中的林秀:“现在就走!不能再耽搁!”

……

兴隆镇以南二里,路边有个孤零零的破院子,院内有荒废的牲口棚,和一座破房子,院里挂着破牌子,隐隐约约还能辨认出‘车马’二字。

原本这里是荒废的,现在这里有了三个人在打牌,院里还停着一辆骡车。

一男一女,匆匆出了兴隆镇,顺路朝南而来,然后走进路边这院子。

“现在就走。”

三个打牌的起身,一个去解骡车,另外两个看着男人身后的女人皱眉头:“她怎么回事?”

“我得带她一起走。”

“不行!”

“为什么?”

“因为前田司令的命令是只许你一个人走!”

男人是别动队长,女人当然是林秀。即便是被扯着跑进院子的时候,林秀还在失魂落魄的状态里,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只印着那张朝他微笑的汉奸脸,遮蔽了所有视觉。现在,她的空白脑海中又增加了听觉,有一句话在回荡:前田司令的命令是只许你一个人走!前田司令的命令是……

她恍如痴呆般转脸,看国之栋梁。她忽然懂了,狗汉奸刚才看到她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狗汉奸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别动队长没想到,三位接应人员居然如此直白,他呆呆回头看林秀,这说明,林秀是不能活的!一个人已经站在了林秀身后,摆上了枪口。

骡车已经被牵出了院子,一个跳上车辕赶车,另一个不耐烦地扯了别动队长一把:“赶紧的,到省城远着呢。用不着担心,她不会再说话了。”

骡车上路,林秀站在破院子里,很想像狗汉奸一样,露出一个阳光的微笑,她却做不到,无数遍尝试都做不到,身后的枪口突然狠撞她后背,留下的人惬意地催促:“别再望情郎了!屋里跟我歇会,我给你当情郎,然后再送你这美妞上路。快点!怎么着?吓不住你?那咱俩就在这太阳底下办得了!”

持枪人扯住林秀衣裳欲撕,路上突然传来摩托车引擎声,令他停止了动作,斜眼朝院外的路上看,一辆摩托车由北而来,直接行驶进了院子,骑车的警察跳下来,一脸笑嘻嘻:“哟喝,刚才在镇上警队听说南边这个点驻了侦缉队,你们这忙活什么呢?”

持枪人还以贱兮兮的笑:“李警官?你这城里的大菩萨怎么到我们这小庙来逛了?”

“这不是练车呢么!别说你们兴隆镇,我恨不能直接往省城跑呢!”李尾巴晃悠到持枪人身旁,一脸苍蝇相地盯着无魂僵尸般站在院里的林秀:“这是……怎么个情况?你小子行啊!”

持枪人正想考虑是否该当孝敬让李警官分一杯羹,后腰上猛然一凉,那是匕首进入身体的感觉。

……

“抱歉,来迟一步,你没事吧?”李尾巴看不懂,这林秀怎么像丢了魂的傻子,一直不动不说话,只好奔主题,从衣袋里掏出一本证件,同时拿出一叠钞票,硬塞在林秀手里:“这是新证件,有底的,别再说你是林秀,也别再到梅县来。赶紧走。”

“你听到没有?哎?对了,我二哥呢?他怎么没过来?”

“好吧,当我没问。不想害死我你就赶紧走,别把你这招苍蝇脸摆在路边上。”

李尾巴不多说,拖起地上的尸体向荒野,一段时间后,拍打着身上的叶草回来,结果林秀已经晕倒在原地,人事不省。

“天!我还得送一程吗?二哥哎,这是看你面子了!”

李尾巴自言自语着,无奈把林秀往摩托车侧斗里拖,又进了破屋,撕下个大门帘来,把昏蜷在车斗里的人给蒙上,引擎声重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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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九章 平静

黑暗中的奔跑声,大片大片,侦缉,警察,宪兵,整个梅县地区都在那个夜里颤抖。

他在梦中,站在阳光下,站在街边,与她对视在灰色的行人之河,她羞涩的微笑,刺眼。

光线,枪声,每一个位置,每一个目标,都无法被黑夜掩藏,宪兵正在用手电筒对照名单,将一个个名字涂掉,涂得像夜一般。

他在梦中,看她在阳光下,不自然地将双手勾在裙后,倒退着远离,一小步又一小步,仿佛在细心教他,如何写下眷恋。

拒捕,鲜血,奔逃,也是鲜血,黑暗的夜里飘满血腥,无论县城,也无论兴隆镇,还是任何地方,都挣扎在枷锁与枪口。

他在梦中,站在阳光下,看她在阳光下,甩动长长发辫轻盈转身成背影,美丽的,蓝衫黑裙的背影,逐渐淡化,遥远于灰色之河,如漂走,消失于刺眼……

该戴上墨镜离开了,他却找不到墨镜,抬起张开的双手在眼前,空荡荡,一无所有,明明收到过礼物,明明收到过……黑色的……精致悲伤……

“你醒了?”

睁开眼,根本没站在街边,而是躺于病房,白墙,白顶,刺眼的窗,和正在对他说话的白衣护士,单调的白色口罩,一双干净的单眼皮,汉语不标准。

“你在说墨镜?是这个?”

终于看清了护士拿起在手里的东西,那个揣在身上,不舍丢弃的精致墨镜,已破碎的墨镜,金属框架已成两截,带有弹痕。

“这不是我的。我没有。”

“可这是在你身上的。”

“我为什么在这里?”

“你是效忠者。”

李有才迟钝了好久,才听懂了日本护士这个蹩脚称呼的含义。效忠者,比汉奸狗腿子好听多了,尤其是被她说出,好像很高尚。他确实是个效忠者,效忠于一份刚刚远去的美丽。

护士将那破碎墨镜放下在窗台,又回到病床边俯身摸了摸李有才额头,然后走向门口,开门之前又停住了,口罩上的双眼盯着李有才看了好几秒,忽然问:“可以拜托你……事情么?”

虚弱失神于屋顶的李有才把视线转向护士。

“拜托你,帮我调查一个人,他叫高一刀。”

……

梅县别动队,一夜间灰飞烟灭,牵连出无数,包庇者,资助者,交易者,甚至左邻右舍都连坐,错杀一千不放一个,每天都有行刑后的尸体当街拉出城,以儆效尤。

即便聪明的苏青,也看不懂,别动队怎么会惨到如此,连根都能被拔干净,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令她下定决心要在城里多留几天,要彻底改革她的情报网络。这也让她不再害怕她想留在城里的另一个理由,喜欢每天都能看到他的感觉,喜欢他就在身边不远,也恰恰因为身处这座恐怖之城,这份珍惜更强烈,何况他现在不是九连长,只是个大头兵。

她曾羡慕周晚萍,可以肆意蔑视胡义的职务级别,不屑地称他混蛋警卫员。现在她也能光明正大地把他当警卫员呼来唤去,她居然偷偷幸福着。

胡义也想在城里多留几天,自从那天晚上李有才被苏青的厨艺唤醒悲伤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刚刚由苏青的眼线得到消息,说李有才在兴隆镇中枪住院,后又转送回县城的鬼子医院,细节情况全部未知。不知为何,那个坟墓般的鬼子医院总是这么有缘,李有才曾抱怨他倒霉,现在看来他确实倒霉,至于为什么倒霉,倒霉成什么样不得而知。

所以,胡义想得到李有才的确切消息之后再离开,以此冲淡他想多留几天的另一个理由:笨女人在这,他不愿留下她自己,这笨女人最不缺勇气,盲目起来什么刀刃路都敢走!

鉴于李有才现在医院里,为安全起见,苏青和胡义搬出了李有才的狗窝,新的落脚点也是个故地,那个有地窖,有地道联通吉田商社的无主房。

当初计划帮李有才救人,胡义只从九连了两位,马良和石成,人数少得苏青心里都没底,觉得悬。胡义坚持只用这两个,因为小范围小规模突袭战斗他带这二位就足够应付,无论战斗经验、勇气、能力以及配合熟练度,这俩货至少能当六个人用,更关键的是人越少撤出越容易,隐蔽越容易,躲藏越容易,逃脱越容易,说跑就跑风险更低,一旦行动过程中出现意外,胡义可不会舍不得丢下被营救目标,因为这不是上级任务,只是尝试帮忙,当然退路高于一切。

可惜,由苏青主导的完美营救计划被别动队的营救行动给搅黄了,马良和石成已经进了城,就住在当初救过马良的刘婶家里。行动计划泡汤,也没收到下一步命令,变为待命状态。这二位干将成了闲人,简直相当于旅游度假,好歹这是城里啊,热闹,青山村憋出来的土包子不高兴才怪,巴不得苏大领导把他俩彻底遗忘才好,闲得不亦乐乎。

相比之下,酒站的日子还是那般平静,在秦优心里叫平静,在某些货色心里叫枯燥。

比如小红缨,天天在沙滩上跟吴石头比堆炮楼,天天输给吴石头,然后天天揪住不知道让她赢一回的吴石头打,周而复始,她变得比吴石头也聪明不了多少。

又比如罗富贵,天天睡,宿舍里睡,碉堡里睡,指导员屋里睡,沙滩上睡,睡醒了便发现小红缨又输给了吴石头,然后傻呆呆地看小红缨揪住吴石头打,周而复始,罗富贵觉得小红缨比吴石头也聪明不了多少。

今天,小豆从团里来了,说上级给团里捎来了一份命令,是给苏干事的,可苏干事不在,于是命令被送到酒站来,问酒站里是否有人能进城找到苏青并口头汇报。

秦优正犹豫这事有没有必要,罗富贵跳出来笑嘻嘻,他也是有良民执照的人,当初半个二排都是他这人贩子从县城里买出来的,进城不费劲。小红缨跳出来嘻嘻笑,她知道李有才在县城里的住址,当然徐小也知道李有才的住址,可惜此刻已被吴石头捆在沙滩上,压根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从此,一个揪住秦优的衣服领子没完没了央求,回头踹他也不撒手;另一个在石屋天台上寻死觅活,扬言要上吊,要求指导员把常红缨的名字从九连档案里删掉,反正没人把她当兵看!

平静的酒站,没法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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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章 如常之街

信心很重要,自从三连因为不能及时赶到战场,反而阴差阳错捡到了一门九二步兵炮,至少连长郝平和指导员杨得士重新恢复了信心,巧合也好,运气也罢,无关紧要。

有炮没炮弹,团里把炮上交了,陆团长拒绝所谓嘉奖,腆着脸逼师里拿东西换,张嘴就要82毫米口径迫击炮,上级答复是:你等着吧!

想当初,陆团长在梅17路标处给三连留言,让郝平等着,现在他也得到了这么一个近似答复,陆团长可没郝平那么乖,他当即就表明态度,不犹豫不含糊不要脸:“那我就等着!”可惜等到了今天,也没见下文。

借此次意外收获,杨得士充分发挥,召开三连全体总结大会,这叫什么?这就是我们的英明团长曾经无数次强调过的,决心创造奇迹!咱们三连有跑到底的决心,有累死也不休息的决心,有掉队也不气馁的精神,奇迹果然被创造出来了!这又说明什么?说明正义必胜!抗战必胜!三连必胜!

一番慷慨激昂,别说三连战士们,就连郝平都差点热泪盈眶,全体起立,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必胜!必胜!必胜!指导员真不是盖的,三连缺的就是精气神,原来是整天被二连压一头,后来又冒出个九连臭嘚瑟,二连整天扯脖子喊无敌,九连整天缺德不要脸,现在算看明白了,三连缺什么?缺概念!缺座右铭!

从此,三连有了自己的口号,郝平和杨得士觉得三连这口号可比二连的口号大气多了,充满正能量;哪有人整天说自己无敌的?也就高一刀那种货色干得出来!他俩像所有断章取义的人一样,只注意了‘无敌’二字,不考虑二连的口号其实是四个字,‘有我,无敌’,那真正的含义是‘冲锋不止,不死不休’,而非无人能敌。

梅县别动队覆灭的最新消息也传到了无名村三连,郝平摇头叹息:“没地基,房子再好也得塌。只是没想到,塌也塌得这么快。”

杨得士的眼镜片反倒亮了:“郝平,你感觉到了没有,机会来了!”

“机会?”

“往南出三生谷是长窑村,转东就是兴隆镇,过去政委一直提醒咱们不许向南发展,那是为了避免与别动队发生摩擦,如今别动队没了,难道你不觉得……”

话到此处,听得郝平的眼也跟着明亮起来:“老杨,让我怎么说你好?你要是个女的我非你不娶!”

“你离我远点!”

随后是阳光下的明朗笑声。

……

胡义是个毫无上进心的连长,幸亏九连还有个秦优。

别动队完了,这消息传到酒站之后,秦优坐在河边抽了很久的烟。

九连想发展很难,秦优一直想打绿水铺的主意,可绿水铺的砍九目前是九连的走私生意合作者,实在不太方便直接在砍九自认为是他的地盘上开展工作。现在听说别动队覆灭,兴隆镇被鬼子洗成了暗势力的真空地带,秦优觉得机会来了。

兴隆镇在梅县南边,九连绝对指望不上,但是砍九可以搬家吧?一边是李有德,一边是九连,憋屈在绿水铺这个夹缝里绝对不是砍九所愿,兴隆镇如果是砍九的机会,绿水铺就成了九连的机会。

烟头熄灭在河水里,重新站起来的秦优轻松了许多,他决定出发,要去绿水铺见砍九,给砍九好好讲讲人往高处走的故事。

……

一些有志青年欲投身抗战,辗转千里欲投奔边区,在梅县地界失散后,部分失联,上级给独立团下了通知,量力寻找其下落并提供可能的帮助。要转给苏青的就是这条消息,不是命令。

罗富贵和小红缨,因为这条不是命令的消息而达成了愿望,进城了。

此时此刻,一个五大憨粗的苦力打扮,一个扎俩辫子的穷丫头满身花补丁,傻愣在汉奸李有才家大门口,院里屋里根本没人,大门上着锁,一层薄灰!

“姥姥的,这事弄的……你确定这是他家吗?没找错?”

“我又不瞎!”

“难保眼大漏神。”

“你能!你能你还把钱丢了?”

“那么多人挤着,我哪知道谁掏走的?”

“人喊一句地上一角钱,你就信?跟着往里钻?”

“哎?丢也是丢我自己的钱,你朝我叽歪什么?”

“你不说请我吃馆子吗?连出发之前的饭我都没舍得吃,饿着一路就为你这一顿了,现在呐?信不信我咬你?”

熊无语,他自己也没吃,不仅没吃还没带,俩吃货想一块去了,都指望进城之后多往肚子里装,结果刚进城门便被偷光了钱,现在饿得肚子疼。翻翻熊眼,实在没辙了:“要不……把你那大眼撸子当了得了!”

一对饿得发蔫的小辫儿开始慢慢翘。

“我倒是想当我的,可我带枪就进不来城门啊?”熊无辜之后,才反应过来缺德丫头翘辫子的原因根本不是这个:“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嗯……我再想个别的辙,保证你吃上饭还不行?”

只要话里带了‘吃’这个字,立刻见效果,那俩小辫儿立刻蔫顺溜,一双本已饿到无神的大眼又闪出清澈见底的光:“你有办法?”

“我罗富贵好歹也是混过黑风山的!以为开玩笑吗?”

小红缨毫不犹豫踮起小脚尖,抡起拳头想要在熊的高大肩头捶一把,可惜还是没砸到位置:“骡子你真是好样的!我可以把枪借给你用。



……

一条破烂小街慵懒在午后的阳光下,街上行人很少,但是站在街边的人却很多,三五成群,一个个补丁摞补丁肩搭脏毛巾,或拎着麻绳,或拄着扁担,都在盯着刚刚出现的两个人影看,主要是看那位高大货色,熊一般哎!

找了个能挡阳光的屋檐底下,罗富贵饿得懒懒靠住墙;小红缨一步一晃地凑到他身旁,一屁股坐地上了,皱起小眉毛,抽抽起小鼻子:“这跟黑风山有个屁的关系?这就是你的办法?接力气活儿?等你挣到工钱……买纸给我烧吗?”

“你还有点良心没有?还真指望老子拎着你的枪满街去抢啊?这可是县城啊大姐!不得遵纪守法?”

小红缨饿得也不想再牢骚了,认命地垂下辫子。这时,几个人闪现在街角,满街等待工作的苦力们立即骚动起来,站直身躯,各自亮出黝黑与强壮,报以期盼的视线。

重新抬起头的小红缨一扫颓丧,小辫儿又竖了!卯足力气窜起来,直奔目标比谁都快,揪住为首那人的衣襟再不撒手,扬起小脸放大了眼。

“不管什么活儿他一个能顶十个只要五个人的工钱!如果你肯先付一半两个人的工钱他就干!大叔!大爷!大恩人!你说话啊!这便宜还不捡吗?”

被扯住衣襟的雇工者被这穷丫头的伶牙俐齿给说傻了,低头看着眼前的清澈大眼:“我……我说啥啊我说?你……说的啥啊?”

穷丫头抬手一指街边屋檐下那熊:“看看,怎么样!”

罗富贵也看傻了,心说你刚才不是要死了么?卖我卖得怎么回光返照一样精神?十个人的活儿?长没长心啊?要完!

雇工者的视线落在熊山上,立即有了电:“哎呀我个菩萨……这货可真够壮嗨!”

满街的苦力们都傻眼了,这新来的熊一个人就要拿十个人的名额?以后大家这日子还能过么?不知哪位当先怒喊一嗓子:“个货要砸咱的饭碗啊!伙计们,不想饿死孩子就跟咱打他娘的!”

一言激起千层浪,破烂小街上立刻炸了窝,苦力们全体朝着熊冲过去,气势汹汹排山倒海!

残存的力气不用指望干活挣钱了,全使在两条腿上,狼狈奔逃中的罗富贵差点哭出来。

……

高挂在蓝天上的太阳又挪了一截,继续懒洋洋地看世界。

高大的熊和蔫小辫儿晃荡在街边。

“唉——如果我跟他说你能干五个人的活儿,是不是就没事了?要不咱俩再到别的地方找找?”

“缺德玩意你滚!老子被你害的都快瘸了!还想指望我?”

“我哪知道卖个力气还这么多穷规矩?这不是饿得吗?姑奶奶都快死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不走了!就饿死在这算了!”

小红缨不管不顾,一屁股又坐下在街边,任行人无视穿梭经过,耷拉着小辫儿呼哧呼哧喘粗气。

罗富贵只好停下,回头看那缺德玩意,眨巴了一会无良熊眼,返回到小红缨身边蹲下来:“你这么一说,我又想到个主意。你在这别动,等我一会儿。”然后站起身,看了看四周环境,走向不远处的巷口。

一分钟不到,熊又回来了,将几根小巷里薅来的枯草,往赖坐在地的小红缨后脖领里插。

眼睁睁被熊在脖子后边竖上了草标,那张缺德小脸越来越黑。

罗富贵假装没看到,特意把草又拨得凌乱点,显眼点,同时语重心长地说:“我娘也卖过我,可惜没卖出去。当年要是卖出去了,该有多好。”

“……”

“丫头,听我说,我收了钱之后,你就跑,完事咱碰头吃馆子去!你是谁?这点事难得住你吗?关键咱还不费力气!再说了,能买你的也绝对不是啥好鸟,不卖白不卖啊!”

“……”

“别这样看我行不行?你这臭德行卖得出去吗?要拿出你忽悠团长时那个表情来。哎?我说你听没听懂我说的啊?”

坐在地上的小红缨怒火攻心,即将炸庙,刚要发作,旁边突然传来声音:“傻大个,这丫头是你的?开个价吧?”

倒把无良熊也惊得一屁股坐地上了,回头看看转眼便已上门的顾客,下意识讷讷:“个姥姥哎,这么好卖?”

再看小红缨,那即将暴怒的表情唰地转变成楚楚委屈,恋恋不舍地看看无良熊,又朝上门的顾客仰起泛泪小脸,十二分可怜……<!--over--></div>

第五百六十一章 肉包子

罗富贵站在街边数钱,他敢站在边数钱,因为他太高大,没人敢抢他,只能流着口水远远看,不知道那头熊早已饿得没多少力气。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街景,乞讨是为了活着,偷盗是为了活着,抢夺也是为了活着,当然,卖孩子也是为了活着,有脸的人基本都饿死了,没人在意你在做什么。

罗富贵很容易满足,攥着几张皱巴巴的肮脏钞票,他的幸福是由衷的;同时,他的遗憾也是由衷的,有句话叫: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罗富贵也有这样的感觉,没想到那缺德丫头居然可以这么容易卖掉,更没想到可以卖出这么好的价钱,他不能理解,城里人是不是都瞎了眼?所以他很遗憾: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交易还能重来一次的话,罗富贵希望他开出的价格是五块,而不是两块五!

钱数完了,一分不多一毛不少,这才抬起眼,发现街对面的几个乞丐正在盯着他手里的钱咽口水,熊立即不高兴了,刚进城的时候就中了这些所谓可怜人的盗窃骗局,有心要一展熊威,骂他们祖宗十八代的姥姥,眨了几眼又作罢,因为他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说卖就把丫头给卖了,一点准备还没有呢,饿得入了戏,光顾着讨价数钱,事后的碰头地点……没定吗?苍天!

……

买丫头的人很高兴,甚至可以说很兴奋,黄历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一点都不假。这丫头并不是多漂亮,可横看竖看就特别,不但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连那一对歪辫子都与众不同,明明穿着个破烂小花衫补丁摞补丁,仍然像个坠落凡间的可怜精灵。

更关键的是,居然只卖两块五!那卖丫头的熊根本就是个缺,就凭这丫头的无邪楚楚,一看就是棵摇钱树,两块五?暴殄天物啊!不兴奋才怪。

此刻,小红缨紧紧扯着新主人的衣角,在街上,走得很乖;表情是委屈的,悲伤的,人见人怜的;心情么……怒不可遏!骡子这个臭不要脸的,说卖就卖,一看他数钱那个贱样就知道他早把碰头地点的计划给忘脑后了,买主给了钱就急急扯人走他压根没反应。事后一起吃馆子?姑奶奶还吃个屁!

原本打算过几个街角就找机会撒腿跑,现在看来,跑了也得继续饿着,上哪找那贱熊去?小红缨正在犹豫中,是不是跟着这位主人到他家,吃饱喝足之后再拔枪,虽然这么做很不好意思,可真饿得不行呢。

一路犹豫一路跟着主人闷头走,冷不丁街旁有人喊:“站住!”

抬起头,终于注意到现在这条似曾相识的街,循声转眼看,正要路过的旁边是栋二层小木楼,敞开着的临街大门上挂着大牌匾,春秀楼,三个大字熠熠生辉。牌匾下,一位中年女人斜倚着门框,手持贵帕香艳妖娆,胭脂脸上乌云密布,死死盯着小红缨,不是金春秀还是谁。

那一刻,小红缨有点短路,傻傻看着金春秀。

买主不明白金春秀为什么喝止了路过的他,贱兮兮朝金春秀打招呼,可是金春秀的目光压根不离开小红缨,根本不与他交流,突然朝小红缨怒道:“忘恩负义的小蹄子!”

这句话听得买主有点懵,再看看金春秀与小红缨的持续对视,赶紧横一步挡在小红缨身前遮断:“金妈,你这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老娘还想问问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哎?我招你惹你了?”

“滚一边去!这是我的丫头!”

“哎?哎哎?我说你讲理不讲?这是我刚买来的!”说着,买主反手扯住小红缨衣袖,想要继续往前走。

“你敢继续领她走一步,老娘就打折你的狗腿,让你以后爬着活!”

这句话说得冷冰冰,买主不敢动了,别看金春秀只是个老鸨,县城里还真没几个人敢惹这母狗,厉害着呢。

这时,楼里不知哪位眼尖,看到了街上的小红缨,咣当一声推开了二楼的窗,探出窗口摇动手帕朝下笑嘻嘻嚷:“丫头?哎?是丫头!姐妹们快来看啊……”

小红缨仰起小脸向二楼窗口,看到那些姑娘们在热情朝她打招呼,只好尴尬地抓抓自己的后脑勺,还以笑嘻嘻的贱。

倚在门框边的金春秀又道:“看到没有?以为老娘讹你?她的契据就在我春秀楼!不信?”又朝楼上喊:“把她牌子扔下来!”

不一会儿,一个姑娘重新回到二楼窗口,甩手抛下个牌子来。

买主慌忙接在手里,翻看,一块别致漂亮的紫檀小木牌,牌子雕刻了精美花边,顶部栓挂着一朵小小的鲜艳红花结,牌面上清晰雕刻三个字:小——红——缨。

他不敢相信,呆呆转回身:“这……是你?”

“嘿嘿嘿……好像是。”

买主凌乱在阳光下,他的心似乎正在一片片破碎,此刻,面前这丫头片子哪还有刚刚的天真无邪人见人怜,这副尴尬又无良的贱笑模样,压根不可能是买她时那个她,真真瞎了眼!

猛回身,再对金春秀:“这可真是我买到的!老子刚花了一百块!你总不能……”

“老娘管你花多少钱?跟谁买的你找谁赔去!我不找你要赔偿就不错了!滚!”

“他娘的!感情那熊也是个人贩子!我跟他没完!”买主不敢对金春秀耍横,又不敢再碰这丫头,一腔怒火只好往卖丫头的熊身上转,把手里的精致檀木小牌子撇在小红缨手里,愤愤掉头而走。

从头到尾,金春秀也没离开门槛一步,仍然在门框边倚靠着,冷冷看站在门外几米远的小红缨:“你不是跑了么?小蹄子你接着跑啊!老娘我看着你跑,用不着道别。”

小红缨撕扯着她自己的衣角,微低着头朝金春秀笑嘻嘻,厚颜无耻道:“我饿了。”

“该!”

“我跑不动了。”

继续冷看十几秒,金春秀狠狠一甩手帕,气呼呼转身往楼里走,同时喊了一嗓子:“让厨房备一份饭!”然后继续自语咒骂:“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没一个长良心的!老娘死都不指望你们埋……”

小红缨一只脚跨进春秀楼门槛又停,后仰点身体往春秀楼外临街那头看,那家包子铺还在,摆在街边那笼屉一如从前的热气腾腾,忍不住咽下口水朝楼里撒娇:“金妈,我想吃肉包子。”

下午的阳光铺满了街,春秀楼旁不远,笼屉被搬开,一阵白蒙蒙水汽突然升腾,包子铺的伙计忍着烫,把香喷喷热包子装盘,然后端起来一溜小跑,送往春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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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二章 黑风山余孽

金春秀的生存环境注定她不良善之辈,这不代表她没有个人感情,缘分是很难说清楚的东西,当初她在春秀楼门前第一次见到小红缨,就觉得有缘,后来让小红缨给她当丫头,她确定她喜欢这丫头。风浪里活了这么多年,阅人无数,小红缨身上有和她类似的顽强个性,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令金春秀看待小红缨的目光是特殊的,所以对待也不知不觉特殊,与同情怜悯毫无关系,这根本不是良心上的事。

再次走进春秀楼,小红缨受到每个人的欢迎,莺声燕语热烈成一大片。当初她在这的时候,伶俐勤快,楼里的姑娘们喜欢;泼辣仗义,楼里的丫头们喜欢;又是金妈的御用丫头,不想喜欢的也得跟着喜欢,除非缺心眼。

走进金妈的奢华大卧室,被肉包子撑得弯不下腰的小红缨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搂起桌上的茶壶当场对嘴灌。

“瞅瞅你这穷德行,当初都白教你了!”金春秀打开柜子,拿出里外整套曾经定做给小红缨的衣裳,往桌面一撇:“一会儿洗完澡换上。现在过来,让我检查检查。”

放下茶壶,打了个水饱嗝“查啥?”

把小红缨扯起来,伸手脱她衣服:“查你让野鬼糟蹋过没有!”

小红缨慌张攥紧纽扣:“我哪有?等等,你别拽啊!哎?别……”

叮啷啷——地板上响起清脆的金属坠落声。

金春秀停止动作,低下头看,一枚铜黄色子弹仍然在地板上滚动着,看得她一怔:“这……哪来的?”

“我……捡的。”

哗啦啦——小红缨身上那件破花衫的口袋彻底撕漏了,十几颗点四五口径子弹一股脑全落了地,在地板上连蹦带跳到处滚。

金春秀满头黑线了,小红缨傻呆呆尴尬了。

“死丫头片子你挺能捡啊!”

“我……一波捡的。”

嗤啦——破花衫突然被撕开。

咣当——这动静可比子弹落地大得多,低头再看,一把大眼撸子在地板上了!

“你——这也是捡的?”

“嗯……那个……捡了子弹,当然也得捡枪。”

再抬起头,又看到裸露小肩膀上的愈合伤口,金春秀的脸色瞬间黑个透,撒开小红缨,急急去把卧室门栓了,转过身背倚门,压低声音怒道:“小浪蹄子你作死啊!还嘴犟?当老娘看不明白吗?”

小红缨弯下腰悻悻把枪拾起来,本想顺便关闭保险,但金春秀倚着拴好的门又压低了声音愤怒,导致小红缨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把枪摆在小手里,低着头不说话。

“说,你是不是那个?”

感觉金春秀已经猜到了,小红缨也不想回答,被她猜到也不能认账,可又不知道如何编谎圆:“我……”

联想到小红缨刚才出现在门外时的落魄样,以及现在的支支吾吾,金春秀更加断定了自己的判断:“知不知道这几天死了多少人了?你缺心眼啊?哪怕你是跟野汉子私奔了也好啊?你怎么能……唉!”叹息之后,迟疑几秒,金春秀又抬起头,那张胭脂脸闪过一抹狠戾:“我问你,有多少人知道你别动队的身份?活着的在哪?有没有被抓的?必须给我说实话,否则老娘现在就打断你的小蹄子,让你一辈子迈不过这个门槛!”

没想到金春秀以为是别动队,小红缨重新抬起脸,虽然已经是个半大丫头,可是从没有人这样认为过她,在**团没人认为她是个兵,在九连没人当她是女孩,在外面没人认为她是个八路,就算她努力扎上漂亮的红头绳,就算拿起枪,都不会有人想她所以为,金春秀是第一个既把她当丫头片子又不把她当丫头片子的人,这让小红缨体会到被承认的感觉。

小红缨看得懂,那张胭脂脸上的狠戾表情不是假的,是金春秀动了杀心,却不是针对她,而是想给她擦屁股,是要逼她与别动队断绝关系。这种另类的关怀……一般人接受不了,小红缨喜,和她自己的行事风格一样!

……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为了吃馆子而卖了缺德丫头,为了数钱而忘了定下碰头地点,利欲熏心的罗富贵享受过这一切之后,才有点闹心了。

他可不是惦记缺德丫头,那缺德玩意厉害着呢,想都不用想,谁买谁倒霉,可问题是现在没下落了,万一她赌气藏了,不回酒站,怎么交差?跟胡老大说我把丫头给卖了?胡老大会怎样?只是想想都脊背发凉!

手里攥着两块五,不敢一个人去吃,感觉很痛苦,罗富贵徘徊,彷徨,一直没离开卖掉小红缨的那个街边,他觉得既然没定地点,那缺德丫头有可能跑回这里找,怎能知道小红缨看到肉包子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把无良熊遗忘了,从此过上了奢华生活,真是天生的一对负心组合。

结果,把买主给等来了,气势汹汹带着七八个汉子一路寻来。

看着买主的倒霉表情,再看那些前呼后拥拎棍子的,果然!缺德丫头不但跑了不说,还报复性地没回到这来,罗富贵傻了眼。

……

一声沉重牢门响,有警察朝狱警招呼:“这熊货是人贩子,外加当街行凶打人,猖狂得不行,抓他可费了不少劲呢,欠修理。”

“老子要见李警官!”

“你叫唤个屁!李警官多了去了!行不信我让你……”

“李尾巴,老子要见李尾巴!我是他亲娘舅!让他亲自来磕头!”

走进牢门,罗富贵把李尾巴给想起来了。李尾巴并不知道罗富贵是八路,但罗富贵知道李尾巴是李有才的远房弟弟,两个是买囚徒的时候相识。无良熊从不缺急智小聪明,现在被警察抓了,只好报李尾巴的名。至于嚣张说他是李尾巴的亲娘舅,纯粹为效果,怕警察不把他当菜。

李尾巴是李有才的心腹狗腿子,但是李尾巴在梅县混得可不差,他跟李有才不一样,更善于钻营,另外李有德虽然不认李有才这个弟弟,但是与李尾巴的亲戚关系是正常的,李尾巴是既能搭到李有才的皇军关系,又能借到李有德的树荫,在警队里升职好像坐火箭。现在,县城黑白两道,他比李有才可牛多了!

现在有人如此嚣张说是李尾巴的亲娘舅,狱警心里还真没底,管事的权衡再三,朝手下点点头,示意去汇报一下,然后立刻换上一副秉公接待的表情,客客气气把罗富贵给‘请’进牢房。

“哎呀饿得我这心……你们这什么时候开饭?”

狱警没答这个无耻要求,锁门走了,罗富贵一屁股坐下,左右看看,发现这间牢房里的几位看起来有点特别,一色十七八岁的年轻面孔,学生装,都在吃惊地看着他的魁伟身材。

“看你姥姥啊看?老子是混黑风山的,杀了亲娘又卖了妹妹,这还饿得不行!那破碗里还有吃的没有?赶紧给老子端过来看看你听到没有……”

于此同时,春秀楼,金春秀的奢华大房间内,小红缨已经焕然一新,两个羊角辫变成了四条麻花细辫两侧上绕成环,花衫亮绊绸裤黑鞋,清新脱俗亮丽无双,正在利落地将保养完的大眼撸子收拾起来,子弹上膛。

看得金春秀咂舌:“真是个好乖乖,天生个匪胚子,怪不得教你杨柳风那么费劲呢,感情你这小蹄子是出生在黑风山。以后出门我带着你不就得了,看够了楼里那几个傻货的窝囊相,得空打几枪给老娘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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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三章 无法界定的距离

监牢大门打开,走进了李尾巴,皮鞋黑亮绑腿雪白,一身警装被他穿得很威风,表情却非常纠结,搞不懂他那痴呆舅舅怎么就进了城,怎么就成了人贩子。

管事的狱警慌忙起身迎,一脸贱笑凑到李尾巴身边说情况,李尾巴什么态度没有,话也不说,迈着大步朝监狱里走,狱警赶紧抢前几步,抓起大串牢门钥匙往里领路。

穿过走廊,阴暗里经过一间又一间,狱警止步在一间铁栅栏之前,李尾巴也停,隔着栅栏往里看,不禁皱眉头:“你?是我舅?”

罗富贵卡巴卡巴熊眼,喜上眉梢,赶紧站起:“哎呀我的亲舅舅,你可来了!哎?你说什么?我跟他们说你是我亲娘舅!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狱警在一旁听得差点掉下巴:“等会儿!你把话说明白了!不是你说……”

李尾巴跟这熊做过好几笔买卖,知道这熊是什么德行人,没兴趣跟他计较这些,直接朝狱警摆摆手:“放他出来吧。”

钥匙开锁响,栅栏门敞开,罗富贵拍着屁股上的碎草得意洋洋往外走,牢里传来冷笑声:“有良心的无辜入狱,没人性的认亲出牢;真是好世道!真是好世道!”

这种讽刺李尾巴听得多了,毫无反应转身往回走;罗富贵出了牢门回头不满道:“老子就没见过你这么贱的!就这你还夸世道好?你还是人吗?要不是你还看得出老子有良心又无辜,我真想踹死你这没人性的!呸!”

狱警听得五体投地,服了!牢里人听得目瞪口呆,傻了!人与人的差距……为何这般大?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县城某酒楼包厢内,满桌子酒菜,只坐着两位,一个是警官李尾巴正在抽烟,一个是刚出狱的罗富贵正在风卷残云。

李尾巴在思考,这熊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罗富贵边啃骨头边琢磨,牢里那几个酸溜溜的缺货会不会是上级要苏干事寻找的?如果以任务为借口,是是就可以淡化卖丫头的故事?管他们是不是,老子也可以说是为了侦查而深入虎穴,结果丢了丫头,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不是?

撑得快要咽不下去,才直起腰,抹抹流油的大嘴:“尾巴老弟,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啊?放几个人对你来说不是小蔡一碟?”

“他们不一样!我还不明白了,那几个不长眼的学生根本不是卖体力的料,你要他们干什么?再说你栓得住吗?过去你从我这买多少了都?修炮楼都够了吧?怎么还要人呢?”

熊翻翻白眼,体味到了李尾巴的试探,索性往椅子里一靠:“不瞒你说,我压根不是什么工头,我真是人贩子,至于那些人最后被谁买了去,我不管,也不问。难道你想知道下落?”

李尾巴直视罗富贵良久,后来把烟头掐灭:“既然如此,那咱还是当买卖做,你以为那几个鸡崽子样的学生不值钱?不是我黑你,他们更贵!”

“刚才我可不是忽悠你,我跟你二哥李有才那真是过命的交情,并肩子拎过枪,撕过一只鸡,一个被窝都睡了,不信你问问他去!”

要论事实,罗富贵说的的确是事实,只是细节被他省略而已,当初愤怒汉奸抓无耻八路的故事,经过罗富贵这样省略细节的说出来,成了过命交情。

李尾巴摇摇头,郑重道:“骡子,你就没明白,没人会为那几个学生惹一身骚,这钱根本不是我愿意挣的,而是把办事的警员从头到尾串起来,大家才都没话说。你就是真把我二哥拉到这来,事也得这么办。你啊,还是琢磨琢磨钱的问题吧。再说,就是不冲我二哥的面子,我尾巴不也当你是朋友了么?你自己数数盘子,这一顿你吃了我多少?”

罗富贵无奈了,继续靠在椅子里翻白眼,没想到那几个货的价钱这么贵,简直是天文数字,谁听了都得傻,就这样傻了一会,他忽然问:“尾巴,砍九的底细你清楚吧?他在城里有点没有?”

“砍九?”李尾不明白罗富贵怎么忽然提起这位:“城里……有他的木器铺子。你还认识他?找他干什么?”

“你说呢!被你这黑心警察逼的呗,我到他那借钱去。”

“什嘛?”李尾巴差点掉下巴,当初混在绿水铺,太知道砍九是个什么货色,这熊跟砍九还有一腿?敢找砍九借钱?也够神通广大啊!

……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因为卖了小红缨而没胆回酒站的罗富贵,破天荒地要自己拿下这票任务,结果被钱难住了,由此想到了九连的合作对象砍九,通过李尾巴得到了砍九在城里的销赃窝点,吃饱喝足连夜上门。

砍九应该在绿水铺,但是罗富贵懒得跑路,想就近先尝试一下,万万没料到,他居然能在县城里见到砍九本人。

木器铺后院的小屋里点着油灯,一张桌子后面坐着满脸横肉的砍九,罗富贵站在桌子对面,腰后被人顶着枪口。

上下把熊打量一遍,砍九的印象里有这个高大形象,这熊是九连的没错。点点头示意门口的手下把枪收了:“找我什么事?”

“借钱。”

“你个人?那可要还利的。”

“我代表九连。”

“借多少?”

罗富贵抬手比了比。

噗——砍九刚喝进嘴里茶全喷了:“开玩笑么?”

“从以后的货款里慢慢扣就是了,你有什么可担心?”

“老子进城就是为筹钱呢!这铺子要不要卖还犹豫呢!上哪借给你这么多钱?”

“你至于穷成这样吗?”

“那个什么姓秦的话痨……是你们长官吧?就是他把老子撺掇出来的!我砍九正考虑到兴隆镇去置办产业,再创辉煌,知不知道那需要多少钱?那话痨还信誓旦旦的说我可以先欠着你们九连的货款呢!你怎么又代表九连来找我借钱?你小子不是开小差要跑路的吧?”说到这里砍九的脸色阴森一沉:“绑了!”

才出牢门,又成囚徒,罗富贵都麻木得没什么感觉了,只是纳闷,这里边怎么又有老秦的事?他操心都操到绿水铺了?哎呀我天,打算普度众生怎么地?

……

同一时间,春秀楼。

一个来人匆匆见金春秀,不久后离开。随即,小红缨被唤进屋里。

“丫头,明天跟我出趟门。”

“不怕我跑了啊?”

“你现在也能跑啊!老娘又没栓着你!”

“嘿嘿嘿……去哪?”

“兴隆镇,袖笼钱庄。”

“我去过兴隆镇,还吃了桂花糕。”

“小蹄子,你到底沾过多少血?”

“人家哪有……”

“贱样儿!越看你越不是东西!”

……

同一时间,县城内某条街边。

苏青匆匆行走在黑暗里,她能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隐蔽在黑暗里远远盯着她。但是她不觉得冷,也不回头,继续匆匆走。转过几个街角,走入一条巷道,才感觉身后的监视消失了。

来到巷道里端,站在大门外轻敲门环,等了好久,才传来屋门响,有脚步穿过院子,来开大门。

胡义肩上披着外套,打了一个哈欠重新栓好大门:“抱歉,一不小心睡着了。”

苏青没说什么,径直进屋,到桌边守着灯光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斜眼瞟向随后走进屋门的胡义鞋面,一层淡淡新灰。

胡义尚不知穿帮,故意道:“忙完了?明天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慢饮几口放下杯:“觉得委屈?”

“怎么可能,这可比禁闭室大多了!”

“别装了!睡了这些天凉地面,你身上不疼?明天得离开这,我还有点事要办,要出城。”

胡义貌似轻松叹口气:“终于要撤退了!”

“你把这当阻击战?”

“是。呃不是。我只是……”

她忽然笑了,露出皓齿,笑出了声,在昏黄的灯光暖色里,那张白皙面孔全无平时的冷,温馨得令他恍惚!可惜美景只有短暂一瞬,从他的目光里意识到失态的她立刻又把脸板起来:“今晚你睡床,我睡地。”

“我不接受。”

“我睡哪,由我自己定。”

“当然,我睡哪也是我的自由。”

她不高兴了:“我说了,我睡地。”

他无动于衷:“我没拦着不让你睡地,你大可以把床空着。”

每次都是这样,说来说去就会被他气得脸发白,就不该给他好脸色,好心也会被他当成驴肝肺,苏青压制着被他顶撞的怒火,再说话又难免升级成气骂,于是不再说,气呼呼站起来,几步到床边,抱起被褥直接撇在地上,随手铺几把,朝他甩脸怒道:“熄灯!”然后合衣蜷躺在地面的褥子上。

胡义无语,闷声到床旁,抱了另一套被褥,也铺在地上,随后吹熄了灯。

两位全睡在地,那床空荡荡在黑暗里,室内静悄悄,月色微蓝。

两张褥子距离不远,背对背,平静之后,他们尴尬地发现,都睡在地上,并不比都睡在床上轻松多少,这有什么区别呢?有一种距离并不能以距离界定,只要不是一个睡床一个睡地,就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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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四章 兴隆镇

第三天,早八时许。

兴隆镇不大,也不复杂,被一条南北长街贯穿,地方虽小五脏俱全,各色生意汇聚。在镇中心,十字路口旁有一栋二层临街楼,富丽堂皇却没挂任何生意招牌,这里便是袖笼钱庄,旁边一墙之隔是兴隆镇上最大的赌坊。

几日以来,钱庄一直门窗紧闭,因为前段时间别动队覆灭,这个摆在明面上的地下钱庄也受了波及,最大的股东之一与别动队有牵连,被抓进了宪兵队,自那以后钱庄关门停业,今天早上,钱庄大门开了,有伙计在卸下封门闸板。

这一消息经由路过行人飞快传出,立即有大批储户蜂拥而至,怕钱庄倒闭要兑现。掌柜的出现在门口,向客户们扯脖子解释,钱庄已经同犯罪股东脱离关系,不会受牵连,用不着赶这一天,围在门口的一众储户不理,蜂拥而入。

兴隆镇最大的客栈门外,站着个光鲜亮丽的半大丫头,拉带黑布鞋,亮蓝叠褶裤,紧袖白底花衫斜绊,麻花细辫头上打环,大眼清眉,轻倚着大门框,边吃着桂花糕边看门前行人来往。说是她看行人,其实行人路过都看她,终于有内行中人停下来诧异,眼生,兴隆镇的名姐里没这一号,也没这么小的,忍不住开口问:“神仙妹妹,这么早……能接活儿吗?”

那丫头吃得满嘴角是渣香,一双漂亮大眼愣愣三两眨不回话,看得提问者差点掉眼珠子,大门里恰好走出个珠光宝气的妇人,十个手指戴八个金银戒指,另外还扣着个玉扳指,贵气逼人,张口朝门外对丫头流口水那位只送一个字:“滚!”

丫头把最后一口桂花糕塞进口里大嚼,拍拍小手,扭头问刚出大门的妇人:“金妈,刚才张三跑出去了,我叫他也不回。”

“嗯。是我让他出去办事。走吧,跟老娘去钱庄溜达溜达。”

“溜达?你不是去拿钱啊?”

“拿个屁钱,老娘是股东之一。”

……

兴隆镇外郊,一间荒废到不能再破的草房,烂屋顶摇摇欲坠。

屋内,几个汉子边打哈欠边摆弄各自的枪弹,其中一个高大如熊,半躺在破席上,两手对抄在破袖口里,吧唧着大嘴懒洋洋不想起床:“我说砍老二,至于这么早吗?啊?”

为首者满脸横肉,正是绿水铺的砍九,听了那熊的称呼不高兴了:“你管谁叫砍老二?”

“自古大哥只能一个啊,在我这我们连长是胡老大,你当然是砍老二,我这是拿你比关羽。”

“滚蛋。叫砍爷!”

“行,砍爷,我说这是不是太早了也?”

“他娘的主意不是你出的么?怎么?临到动手你要拉稀?上午人才少,下手方便,懂不懂?就算现在我不用花钱买产业,钱我也不会借给你,除非让你们连长或者那个‘什么都知道的员外’来,想要钱你到时候自己顺吧,你抢多少都是你的,我肯定不管!”

那熊叹口气,无奈坐起来:“你总得给老子一把枪吧?”

砍九朝一个手下点点头,随即一把盒子炮直接被人抛向了熊怀里。

这时破门开,一个汉子匆匆进屋来,将手里拎着的一摞纸面具放在破炕上:“我从镇上买回来的!”

砍九皱眉毛:“谁让你买这破玩意的?”

汉子抬手一指那熊:“军师让买的。”

“几块黑布蒙了脸不就完事!扯这个屁干啥?”砍九随手拿起个纸面具来,十分不悦。

熊终于站立起来,晃悠到砍九身边:“威风!懂不懂?蒙个黑布是贼,蒙个面具是别动队!哪个吓人?戴上这玩意,战斗力能大过天,不亮枪都能把他们活活吓死!”

室内一众汉子皆无语,这熊真是好军师,难怪八路能跟鬼子斗,细节决定成败啊!

砍九咂咂嘴:“你这么说……倒也是!可……镇上啥样面具没有?当孙悟空行不行?非买一摞猪八戒回来干什么?”

熊无奈笑笑:“砍爷,这可是为咱俩着想了。嘿嘿嘿……谁让咱俩脸大呢,我怕孙悟空挡不严啊!”

……

兴隆镇主街上,熙熙攘攘之中走着一行四位。

当先一位,女人,灰色旗袍精绣黑边,白皙,冷面,腋下夹着针织小包,稳步在前。

一位黑衣人侧后一米紧随,黑礼帽刻意拉低,遮了近半张古铜色脸,棕皮色枪套斜挎在腰畔,随着他的步伐摆,手里提着个皮箱。后面两三米又跟着两位,并行,一色黑衣侦缉队打扮挂枪,一个英俊疤脸左顾,另一个红脸膛右盼。

过往路人都刻意躲开些距离,不敢直视,怕惹祸上身。

线报,兴隆镇袖笼钱庄并未因别动队事件牵连而倒闭,近日将恢复营业。所谓‘袖笼’钱庄,并非钱庄名称,而是见不得光,地下钱庄都可称为袖笼钱庄,是真正的高利贷机构。但是很多人愿意把钱存在这里,因为利高;另外一种人也喜欢把钱存在这里,因为这里不计较你的钱是白的还是黑的。

苏青的组织活动经费就存在这,相比于守卫森严的县城,兴隆镇是块好地方,前些天听闻袖笼钱庄可能受别动队事件牵连,以为存款要泡汤,现在说钱庄要恢复营业,为万全起见苏青来取了。

不过这次可比当初她鬼鬼祟祟来兴隆镇存钱安心得多,身后跟着一员猛将带两员副将,在工作生涯中她的步伐第一次没有匆匆,而有闲暇轻松看待热闹喧嚣的街。

……

兴隆镇某个偏僻街角,几个苦力挑夫戴着破草帽,坐在墙边地上貌似在等活儿上门。

不一会儿又一个挑夫到来,凑过去坐了,扯着肩头的脏毛巾擦了汗低声道:“除了兵营里的一个连治安军,估计警察有三十多;侦缉队没法判断,他们基本不聚堆,都散着。”

“重要的是把关键位置踩清楚。吃一次兴隆镇,咱们就可以满装了!行了,都别歇了,去干点正事,哪有挑夫不接活儿的。”为首者摘下草帽拿在手里扇,露在阳光下的那张脸,是三连的潘柱子……<!--over--></div>

第五百六十五章 兴隆镇之贰

袖笼钱庄一楼大厅,高厚的柜台前乱哄哄挤了几十个等待取款的人,可是柜台里迟迟不放款,掌柜的解释说,要等楼上东家开完会才能确定营业。

珠光宝气的金春秀迈进钱庄厅门,一个精致丫头跟在她身后瞪着好奇大眼左顾右盼,柜台后的掌柜看到这一幕,慌忙小跑绕出柜台,来在金春秀面前点头哈腰:“金东,楼上都到齐了,就差您呢!”

金春秀站在厅中四下看看,不满道:“还没说营业呢,怎么就把人放进来了?添乱吗?还不把窗外的闸板都关上!且先留个门得了。”

按说管理者是这掌柜,可金春秀是东家之一,说话有理没理掌柜的也不好不听,赔笑称是,吩咐伙计照办。然后她才一步三扭地领着丫头走向楼梯,单手微拎罗裙往上走。

二楼楼梯口边守着两个劲装汉子,眼见金春秀拐过楼梯转角上来了,听上楼是两个人的脚步响,其中一个准备拦下后人带去休息室,因为规矩是不能带保镖进会场,结果后人转角过来是个亮丽小丫头,两个汉子便没抬手拦,规规矩矩闪在一旁。

经过汉子时金春秀笑挺满胸:“要不要搜身?不趁机摸摸老娘?”

“您……不用。”

会议室在二楼走廊尽头,宽敞明亮,三围有窗,但窗都是朝内开的,钱庄的一楼二楼所有窗都只能朝内开,因为外面都布了金属栅栏,这是安全措施。会议室内布局很简单,并非传统式主客两列椅几,而是一张长条桌居中,木椅围列,靠窗的墙边也摆着些椅几。

六个先到的东家在长桌两侧对坐喝茶,主位是空的,因为最大的东家现在没了。

金春秀最后到场,一阵虚情假意的寒暄之后,她选了长桌一边距离主位最远的椅子坐下,开始修理指甲。跟她进门的小丫头并不受关注,不声不响到窗边的茶几旁随便窝在个椅子里,打开拎着的小油纸包,继续啃她的桂花糕。

一位东家站起来,清了清嗓子:“人齐了,那我说楸事。想必各位来之前都知道了,韩老板沾了别动队,给皇军拔了,原本是八个东家现在成了七个,就是咱们各位。想必大家现在关心的是……他那份子,咱们怎么办。”

几个东家立即开始叽叽喳喳,说该均分的有,说该按股份大小比例分的有。七个股东里只有两位不动声色,金春秀连头都懒得抬,继续专心修她的指甲不说话;另一个就是开场说话这位,不声不响端起他面前的茶杯,慢悠悠晃步走到长桌尽头主位,把他的茶杯放下在主位桌边,然后直接坐在了主位上,翘起二郎腿,看那几位斗嘴。

终于有人觉得不对味了,然后目光一道道转向主位上得意洋洋的那位。闷头摆弄指甲的金春秀因瞬间寂静的气氛也抬起眼皮,变得和大家一样诧异,会议还什么都没定下来,就有人敢自己往主位上坐?什么情况?

待场面静了个透,主位上的人笑笑:“实不相瞒,他的份子已经是我的了!我现在是最大的东,比他还大!”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转让契据,抖开给桌上人看:“瞧见没有?”

满桌人全傻眼,那人不是在城里宪兵队大牢么?牢里也能签契据?这位凭什么能进宪兵队?

“呵呵,出了这么大的事,钱庄本该关掉!是我,拯救了这个钱庄,现在这个钱庄当然是我的!你们那个钱庄早完了,不是么?”

有人抬手怒指:“你什么意思?”

东主一笑:“稍安勿躁,我还没说完呢不是。我呢,劝各位啊,把你们的份子也都让出来,协议我都准备好了,你们只要抬抬手签个字就行。”

有人阴森下来:“你不怕撑死?”

东主一摊两手:“不是我怕不怕的事,按说这个结果我应该满足,可惜吉田商社也想要份子,我总不能自己吐出来吧?能不仰仗各位?”

气氛再次寂静,真相大白,听得全傻眼,突然有人拍桌子站起,扯开身后的椅子怒冲冲想离开。

东主端楸茶杯来,冷声:“站住!你想走就走?以为不签字能出这个门?”然后低头吹吹杯中茶,轻抿一口,又道:“挺大个年纪了,甘露寺的戏你不是天天看么?我手里这茶杯还没落地呢,你能不能配合一下,等我亲自发号施令让门外的刀斧手冲进来?行不行?”

一番话说得好不惬意,掌控一切的感觉令坐在主位上喝茶的东主飘飘然,可是忽然间,他又觉得有点冷,仿佛哪扇窗没关严,转头看,窗边那把椅子里的丫头嘴里仍然咀嚼着桂花糕,嘴角还沾着几粒渣子白花花,一双小眉梢已经挑得老高,手里拿着的不再是油纸包,而是一把大眼撸子,漆黑枪口冷森森。

东主的怪异目光导致其他人也朝那边望,看一个楞一个,画面太扯淡,完全没有真实感。

包括金春秀,一样看得差点掉了眼:“丫头!你……赶紧把枪放下!”

小红缨是下意识拔枪,尽管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而且她也听不明白这里面的乱七八糟,但是从听到吉田商社四个字起,她的小牙就痒痒,保镖这个身份是个不错的借口。

大家正傻着,东主反而噗嗤一声笑出来,转而问金春秀:“感情……你带这么个丫头片子是为了让她揣枪?也不怕她走了火把你给伤喽?”然后又面对丫头:“知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乖乖放下,我当没这事。”

小红缨仿佛全没听到,反而双手把枪合握得更稳,缓缓举至视线平:“你是要摔茶杯吗?你敢摔它试试!”

“呵呵……小样的你真有脾气啊?知道这什么地方么?真想让我捏死你?说大话是要付出代价的,看好了!”东主将手中的茶杯突然举高。

没人能相信,看这丫头的形象,她会不会用枪都是个大问题;再者,现在的处境,就算是个汉子,也未必敢开枪,因为没人能出得去这个门。

……

十来个汉子利落打扮,要么满脸凶相要么贼眉鼠眼,横看竖看都頨一个好东西,个个怀里腰间鼓囊囊,顺着街边匆匆走,其中还有一个高大如熊。

前方将到十字路口,横向主街行人来来往往,他们停了。

“老六,你带两个兄弟去进后门。要多久?”

“五十息。”

“好,到位不用等,五十息后我们直接进前门!”

三个汉子当即走进旁边小巷。

七八个汉子在巷口处静待了一会儿,高大熊不禁问:“要是你俩喘气儿速度不一样咋办?”

“我肯定比他喘得快。行了,时候到了,开工吧各位!”

这七八位立即闪出巷口,疾步向路口不远处的赌坊接近,同时各自拿出怀里的物件往脸上扣,变身猪八戒!经过的某扇窗口内,一个孩子吓得当场消失。

砍九自己就是开赌坊的,他说的一点没错,上午的赌坊不热闹,人最少。赌坊里仍然烟雾缭绕,那通宵的味道散不尽。

咣当——两扇门被猛推开,室内一亮,十几个赌徒的憔悴脸望向门口,只见一个又一个人影连续走进赌坊,被门外的明亮光线衬托得不清晰。

咣当——两扇门又被关合。

七八个……猪八戒,猪八戒纸面具,本该是卖给孩子玩的,戴在持枪人的脸上之后,味道全变了,那一张张一模一样笑嘻嘻的惨白猪脸,两侧还贴着蒲扇样的纸耳朵呼扇呼扇晃,怎么可能被人觉得可爱好笑?这是梅县别动队的行事风格,别动队好笑么?

“好笑么?嗯?”

其中一个猪八戒居然这样阴森问,赌坊内寂静,没有答案,甚至有了滴水声。

后门方向响起脚步声,几个人高举双手倒退入厅,接着三个猪八戒端着枪晃悠进来,止步在远端。

赌客十几个,赌坊伙计也有十多个,揣枪的也有,可是都不敢动,因为第一印象这是别动队,别动队的凶名可了不得,只是搞不懂,都说别动队已经被皇军抓光了,怎么还能突然冒出来这么多?

其中一个枪口晃晃:“去面朝墙跪下,排好,我说所有人。哪位是东家?麻烦站出来,东家可以例外!没人承认吗?看来是舍不得我们走呢!”

最高大的猪八戒最像猪八戒,随手扯出个空面口袋,那高大身板急匆匆直奔赌桌,一边往袋子里划拉桌上的钱,一边叨咕:“姥姥的就这么点?这点钱够干屁的啊?穷成这鸟样也好意思出来赌你们?愁死个人么!砍老二,我得进里边去翻!”

“那不行!里边的都是我的,甭管契据还是钱!”

那猪八戒无奈,拎着袋子在厅里搜刮一圈,最后把目光锁定跪在墙边的一排人质,一个个的揪起来满身搜翻,同时道:“那个谁,不许栓门!老子指望不上你们这些缺德的,那就等门口,进来一个刮一个,谁都别想拦着本天蓬!”

守门口的猪八戒抬头看首领,首领点点头,然后不再管那财迷熊,抬脚狠狠踹倒身边的一个人质:“从你开始,说,谁是东家,谁是掌柜的,又有谁是伙计?疼么?敢不敢叫唤一声?咱们从赌手指开始……”

几个猪八戒开始进入里面各屋疯狂搜翻,他们来这,为的也是鸠占鹊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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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六章 兴隆镇之叁

当苏青的素美旗袍出现在钱庄一楼大厅,当三个低帽檐的黑衣狗静静陪同站在她那张冷脸之后,喧嚣吵嚷的钱庄大厅静下来,围在柜台附近闹着要取款的一众人不敢说话了。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

掌柜的匆匆绕出柜台,一脸赔笑问状况,看这冷冰冰的架势还以为是来抓谁查谁。

“取款。”

这个答案让所有观众的心落了地,短暂的寂静结束,感情侦缉队的也是来取款,催促吵嚷再次开始,拍柜台骂伙计,闹得更欢。

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排场,冷森森,有瘟疫感,掌柜的不敢怠慢,区别对待,亲自引路把四位往厅里面的特别休息区领,喊伙计上茶,同时细心地向苏青解释,东家们在楼上开会,会议出了结果之后才能正式营业,稍安,待会儿您可以优先不排队。

马良自觉肃立一旁,石成有样学样站了另一边,苏青在一张大椅子上款款坐,抬起富贵姨太那种刻薄脸,朝正要坐下在另一把椅子的胡义不悦道:“有你地方么?边上凉快去!”

胡义无语,放下空皮箱,悻悻拿起茶几上那份几百年前的旧报纸,抖抖灰尘,走到旁边的立柱旁倚着柱子打开报纸看。

石成憋得脸通红不敢笑,胡义现在的级别……哪有?比他这个排长还差两级呢!

马良在思考,苏干事为什么总是对连长那么刻薄?连长在她面前又为什么总是那么老实?这份刻薄怎么感觉像是天经地义?对其他人为什么不这样?怪!

胡义倚着柱子看报纸,心却不在报纸上,与她恩怨纠葛到今天,居然已经可以做到从她的刻薄和冷淡中分辨出她的心情!她今天的心情很好,现在的心情也不错,这感觉有点奇妙,要么就是自己被她虐待魔障了?

胡义倚着柱子看报纸,视线也不在报纸上,越过报纸上边缘,看到一个人刚刚走进大厅门口,不急于去柜台,而是停在门内朝厅里四下扫视。眼下钱庄的一楼窗外都关上了闸板,一条条缝隙漏进的光亮让厅里显得有些暗,这块不大的休息区距离门口很远,又有立柱和几个凌乱摆放的窄屏风,似乎被那位忽视了,他又掉头出了门。

感觉很怪,胡义说不出怪在哪,如果说那位是进来找人的,他又没盯着每个人细看,那他进来看什么?

思索中的时间还未超过十秒,视线中的大门口又走进了人,大步流星,令胡义手中展开的报纸开始慢悠悠飘落向地面,他的手已经伸向腰侧的枪套。第二个人影也进了大门,同样拎着枪,随后的人影一股脑。

柜台里的伙计们正在焦头烂额,柜台外的储户们正在义愤填膺,愣是没人注意到十来个蒙面人都已经冲进了大门。

咣当——两扇大门突然闭合,厅内光线立即再暗,所有人才回头看门口。

喀拉拉——门里的铁门栓在最后一个蒙面人手里落位。

“三个大厅,两个柜台内,注意后门钥匙在掌柜的手里,其余人跟我去上楼!”

观众们仍然在惊呆中,蒙面人直接把观众当了空气,有条不紊当众下命令,既不喊抢劫,也不喊不许动,更没开枪,可是所有观众都保持了雕塑状态,不用这些蒙面人提醒,腿已经软了,根本不能挪,嗓子已经哑了,根本不敢出声。

三个蒙面人在厅里拉开位置,两个走向柜台入口,其中六个蒙面人立即迈开大步匆匆走向楼梯口,已经距离楼梯口位置不远,同时也距离休息区不远,其中一个突然大叫:“我x!”

六个蒙面人哗啦一阵纷乱,有的闪躲向立柱,有的猛窜向大花盆后,也有的止步于原地惊慌举枪,这是他们嚣张进门后第一次正式抬起枪口,所有枪口都指向休息区,因为休息区里居然有三个侦缉队,三个枪口朝向他们,一个利用立柱做掩体,一个跪姿瞄准在茶几后,另一个持枪在屏风边缘。

真正的落针可闻时刻,就是现在,无论是惊呆众迟迟不能清醒过来的观众,无论是猝不及防面对了三个侦缉队的蒙面抢匪,还是那三个被堵在休息区里的侦缉队。

立柱后偏探出肩脸持枪瞄准的是胡义,扳机已经压发了大半行程,手中的m1932濒临击发边缘,但他没有选择直接开火,不是怕他自己伤及无辜,而是怕对方的乱枪伤及仓促躲避在那把大木椅子背后的苏青,深深纠结于是否开火的艰难选择题。

屏风边缘探枪的是石成,呼吸已经变得严重不均匀,攥枪把的手心里转眼已有细汗,即便不怕死,即便是老兵,枪声未响之前的每一秒钟都是痛苦煎熬,神经像是被弯曲到极限的竹竿,不怕折断,却无法忍受之前那一刻。

茶几后单膝跪姿持枪是马良,情急中他把苏青推在那把红木椅子后,他不能离那椅子太近,怕招惹火力,也不能离那椅子太远,怕关键时刻救援不及,现在发现他要考虑的问题太多,而周围可以利用的机会太少,疯狂交火即将爆发在经过的每一秒。

三个身经百战的兵,承受在仓促交火前的巨大压力之中尚且如此,不明来路的蒙面抢匪们可没有他们那种坚韧程度,随时会死在下一秒的气氛终于让其中一个开始歇斯底里:“我x你娘的把枪放下!再不放下老子要开枪啦!老子真的要开枪啦!”

石成突然咬着牙狰狞:“放你娘!开啊!开枪啊!把你爷爷打成筛子也照样能灭了你!再灭你全家!”被遮挡在屏风后的左手朝斜后侧茶几后的马良做出了一个向左的手势。一旦交火他的位置无处可躲,屏风根本挡不了子弹,如果没有死在第一波弹雨,他会离开屏风努力向右拉开距离吸引火力,示意马良向左,距离拉开得越大生存的机会才更大。

默契是什么?就是现在。

立柱后瞄着对方枪口彷徨在击发边缘的胡义,听到石成这句话,就明白石成将在开火后吸引火力移动了,他只会向远端移动,以他的位置,只能向右,那么马良将会向左移动中射击。余光中,左面不远是柜台一角,马良应该能快速翻越进柜台,对方原本要进入柜台的两个蒙面人因为突发变故还没能进入柜台,现在躲在柜台外的人堆里。

因此,唯一能算有掩体的胡义必须成为火力点,只要不死,开火就不能缩,不能停,他的枪口缓缓转向偏右方目标。

马良的余光里看得到那右前方的厚高柜台,冲进去他就可以凭借柜台进行横向射击,当然,也得能活着到那;即便不看石成的手势,他也听明白了,石成要吸引拉开,而连长不做任何反应,说明连长要做火力输出点,这是他机枪手的本能。

于是马良用尽量低的声音说:“躲着别动!无论发生什么!”然后在心里做好了向右冲锋的准备,崩紧每一根神经,等待那熟悉的一瞬,那话是说给苏青听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如年的几秒内,三个人的思路各自清晰了。他们是清晰了,蒙面抢匪仍然处于惊恐,继续在挣扎,他们可没有胡义三人的稳定性,走火的几率无限大,被这样的仓促对峙折磨得快哭了,手指压着扳机哆嗦!

压抑到极点的寂静之中,突然有哭腔响起:“各位大爷!各位神仙!自古说和为贵!你们……就不能谈谈吗?子弹那玩意不长眼,算俺求各位了行不行?”

噗通——一个柜台外边的观众话毕居然跪下了!

一众无辜人等惊讶后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说得太好了,跪得漂亮,怂了你一个,大家都沾光!

为首的蒙面抢匪手里那枪已经要端不住了,这么一会儿后背已经被汗湿透,虽然不敢回头看说话的是哪位,也从心里感激,枪口对枪口造成的压迫感让脑袋长时间短路,现在这个台阶给的太是时候,终于沙哑开口。

“三位,能谈么?”

“那得问你!”回答来自柱子后目露阴森那位。

虽然还没有答案,但是双方各自的第一句话令厅内每个人都觉得呼吸猛然顺畅。

“你是侦缉队,能当没看见?”

“你又没说你是八路,我为什么跟你玩命?”

又是各自一句,便建立了最基础的信任,双方都是直来直往,总共才四句话,和平的曙光已经透了天花板。

“先一起把枪慢慢放下如何?”

“可以。一起。”

蒙面首领的枪口开始降低,所有蒙面抢匪的枪口都随之缓缓降低。

胡义的枪口以相同速度慢慢降低,马良和石成也随之缓缓降低。

这种场面,令某些没心没肺的观众差点跟着喊万岁。

呯——猝不及防的一声枪响,震碎了所有和平者的心!

尽管这一声沉重枪响来自楼上,却令某个冷汗淋漓的蒙面抢匪一哆嗦。

呯——猝不及防的又一声枪响,就在大厅里!

尽管这一声耳畔枪响只是因紧张而走火,却足够毁掉和平的曙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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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七章 兴隆镇之肆

来自钱庄二楼上的一声枪响,导致一楼大厅里某个蒙面抢匪走火,一石激起千层浪!

立即响起无辜观众的惊慌尖叫,有的趴下有的跌倒有的浑身哆嗦脑海空白。

枪声立即大作,十几支枪毫不犹豫开始混乱互射!

可惜枪口要重新抬起来,目标要重新瞄,可惜蒙面抢匪不是专业的杀人机器,枪是在仓促间胡乱地打,第一想法无一例外地要找寻最近处掩蔽,哪怕扯住一个人质来当挡箭牌也好,或者干脆一头扑进惊骇人堆,与无辜者们狼狈摔作一团。

子弹呼啸,碎屑横飞;立柱后露着半侧身躯的胡义不缩,不躲,双手曲肘稳定持枪,被一次次的射击后坐力震颤,如沐雷雨;不能缩,缩躲没用,即使可以现在不死,等马良和石成死了,终将无处可躲,还是会死;摒弃一切杂念,执行三个人的默契约定,顶着火力压制火力,才是唯一生机。

只是遗憾,当初是从枪套里直接拽出的枪,没时间换长弹夹,枪内的短弹夹只有十发,他嫌太少了,他恨不能持续射击不停,因为此刻他只有两个战友,换弹夹需要中断那几秒何其珍贵,也许成为败机。

无论击中与否,无论枪口落位与否,扳机连扣,不停扣;朝第一个目标连续速射四枪,没时间注意那倒霉鬼中了几发,不再耽误,疾向第二个目标速射,仿佛看不到身边的立柱开始疯狂跳溅弹屑,拧紧眉,两枪不中,因为那目标像个兔子般正在横向疾窜,立即朝向第三目标,四发子弹出膛,花盆已经碎开,花土正在流泄,躲在那后面的目标也许中弹,至少现在不见他再探头射击。

第十枚弹壳刚刚落地,十发打空的短弹夹也随即落地,砸在脚旁地板格外响,不捡不拾,仍然不缩,为了节约哪怕半秒,明目张胆原地往枪里插二十发长弹夹,甘愿当靶子,不希望更多枪口转向石成或马良。机枪手就是干这个的,机枪手就该疯狂,机枪手才是中流砥柱,死去时也是,很绚烂!

石成在楸跑,只是感觉跑得很慢,慢得可以看到横过他面前的弹道,一条,又一条,再一条;他偏着头,横抬着右手里的枪,还击,又还击,再还击,哪怕根本打不中,也要本能地还击,还击到死。

吸引火力是个送命的活儿,石成一点不觉得这有多伟大,就像胡义和马良不犹豫地愿意他这么做;战友间就是这样的,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无论你跳在前头,还是坠在末尾,死一个就是死一串,只是先后问题,牺牲有什么可争呢?所以,活下来的战友也不愿受奖,因为那奖往往轮不到活着的人拿,可惜死人又拿不到。

肩头突然闪溅起血花,一颗一颗,很小很小,很圆润的暗红,膨胀状态下的游离,散尽;腿上又一凉,重心便失去了,地板越来越近,与惯性中的身体猛然接触,沉重的痛苦后继续滑行,挂到了什么,撞到了什么,有木柜倒塌声。

石成启动之后马良才开始横移,螃蟹般横移着射击,射击着接近柜台;即将到达位置,一片凌乱弹雨泼至,他中弹般跌倒,翻滚,狠狠撞在柜台侧边底缘,像是死了。

一秒钟后突然蹲起身,躬起背,弹簧般发力上窜,单手抓撑,翻越,不料柜台内还蹲有惊慌的伙计,以及凌乱椅凳,重心在空中根本来不及选择落位,稀里哗啦一阵狼狈坠落声里掺杂着伙计的惊慌尖叫。

小空间的小战术打成了,柜台位置与胡义的立柱位置能形成直角横向射击,不考虑石成死活,也不管蒙面抢匪还有多少人数优势,胡义和马良形成了最佳防守掩护位置,除非劫匪们同时攻两边,可他们别说攻,连探头射击的勇气都开始失去。

弹壳的落地声立即稀落下来,又静了!

胡义终于缩回立柱后,偏头听声,装填空弹夹;马良蹲在柜台后,也开始换上新弹夹;各自猥琐起来的抢匪们同样在换弹夹或者重新填上子弹,有趴在地上的女人质小声哭,有站不起来的伤者躺在地板上呻吟。

&lt;&gt;兵,任何时候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匪,任何时候都只能想到自己的利益。只凭这一点区别,优势再大,也干不成事业,只能继续僵持。

……

一分钟前,钱庄二楼,会议室。

新东家摆了个很嚣张的造型,高高举起手中杯,气吞山河光照日月,把自己当成了甘露寺里的孙权。

可惜,对手不是哭哭啼啼的刘备,而是个缺德冒烟的暴脾气丫头。

结果,枪就响了!

谁能料到呢?谁都料不到。甭管是挨打的,还是看他挨打的,大脑集体短路,耳鸣,嗡嗡响;胸闷,恶心,掉下巴。

九毫米大口径手枪弹把新东家举在空中那手腕几乎豁开了半边,血淋淋像被狗啃了一口,连胳膊带衣袖外加一张惊恐的脸,鲜血连淌带滴成鬼一般,迟钝得还未感受到疼。

茶杯坠落地面,啪地一声碎裂,可是这碎裂声好像格外响,格外刺耳,仿佛来自下面的一楼大厅?会议室内众人连欢呆!

同时包括枪口还冒着余烟的小红缨,也呆了,那些人不明白,她可懂,茶杯怎么可能碎得那么响?因为同时伴随了来自楼下的枪声!回声可以这么大?

一张张下巴还在地上,楼下突然开始暴风骤雨,令本在惊讶中的听众还能怎样惊?火力猛烈程度……估计一楼没活人了!全场傻眼三十秒,直到楼下枪声停,会议室里的各位还没反过味来,这摔杯为号……到底摔成个什么来?难道是会议室门外的刀斧手迷路了?冲一楼去了?

这么长时间,摆造型那位新东家的造型还摆着,连他都在奇怪,刀斧手不会连一楼二楼都分不清吧?举在空中那断烂手腕继续滴落着血,早已传来不堪忍受的疼,这倒霉鬼居然还未跳出麻木状态。

会议室内,唯独一张面孔上的表情与大家有区别,所有人都是持续惊讶,而金春秀,是先惊讶,然后脸色发黑。

那么刀斧手呢?刀斧手当然在二楼会议室门外,在走廊上,七八个,枪在手,下巴也是掉落满地。他们在门外等着听摔杯响,结果等来了震耳欲聋的一枪,一时懵了,再抬脚往会议室门口来,楼下大厅猛然开始暴风骤雨般的交火,没能搞懂状况的刀斧手们再懵,听得腿都哆嗦,不知该继续冲进会议室,还是掉头下楼梯去看看大厅里发生了什么。

枪声很快停息,这七八个刀斧手还傻在会议室门外的走廊上没动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新东家终于放下缺了半边手腕的胳膊,另一手猛攥住仍在窜血的伤口,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来人啊!”

这一嗓子,惊醒了会议室内所有人的同时,也惊醒了傻在二楼走廊上的刀斧手,他们终于冲向了会议室那扇门。

可是这一嗓子喊得一楼大厅里也听见了,人质们,劫匪们,胡义马良石成苏青也包括在内,无不仰起头诧异,难道有不长眼的子弹射穿了天棚?可能吗?刚才点燃战火的第一枪不就是楼上传下来的?上头又是什么情况?全是神经病吗?

二楼会议室里,新东家这一嗓子,让小红缨拎着枪跳起来了,狸猫般窜向长桌主位,直奔那新东家椅子背后。

咣当——会议室的门被刀斧手狠狠踹开,唰地吸引了室内目光急转,眼见一个持枪大汉凶神恶煞冲进了门,抬手就瞄桌边几个东家:“都特么不许……”

呯——呯呯!震耳欲聋,大眼撸子又响了。

蹲躲在新东家椅子后的小红缨,双手平端大眼撸子倒竖小眉,咬牙切齿连开三枪,一枪豁开了大汉的肩,二枪入肋,三枪击中髋骨位。

大汉歪倒,后人止步不及又冲进来,立即招致室内侧方再次两声枪响,一枪打飞,另一枪直接击中侧脑,半边眼珠子都碎了,第二个进门这位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无神两晃,扑倒在前人尸体上冒泡。

又看傻了,跌宕起伏根本不足以形容会议室内这些观众的心,连尖叫都被忘记,只是看,脖子都无法扭动,光转眼珠子,转向两位当先进门的刀斧手,再转向坐在主位上血淋淋犯傻的新东家,再转向蹲在他椅子后那个满脸狰狞的持枪丫头,硝烟袅袅之后,那张精致小脸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小红缨是个怎样的货?她莽撞,也有小聪明,四字可评:粗中有细!

按她的脾气,明明是该直接毙了新东家,却只是打断了他的右手腕,为的就是现在,她的枪没有备用弹夹,枪内子弹七发,打光就得卸下弹夹一发发重装填,活不了。

所以她把新东家的命留下了,现在枪里只剩一发子弹,她不瞄门口了,反而把枪口顶在新东家的脑袋后:“让他们滚蛋让他们滚蛋让他们滚蛋!”

三遍,狠戾得像是从那小牙缝里挤出来,语速极快,没标点符号,连续渐强,连枪口也开始发力,顶得新东家那窝囊脑袋直往前倾,裤腿里开始发热尚不自知,哪还能说得出话来?

可是……剩下五六个刀斧手也没敢再往会议室里冲,全贴在门边走廊上喘粗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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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八章 兴隆镇之伍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当初,砍九听话痨秦优给他讲了半宿的励志故事后,打算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再创辉煌,转型为正经生意人,所以到处筹款,准备光明正大进兴隆镇发展,结果遇到了罗富贵这个狗头军师。

“姥姥的,有直溜溜的****不走,非兜圈子过河爬山,缺不缺?忘本了吗?”

只一句话,砍九收拢弟兄带枪奔兴隆镇来了,秦优那半宿的开导全白费。

猪八戒面具的效果是真不错,这个主意出得好!赌坊里没善类,只靠枪口未必能让他们老实,但是戴着猪八戒面具进来之后,效果跟熊说的一样,估计不拿枪都没人敢动,连皇军医院都变成了别动队的屠宰场,何其凶残?谁敢反抗?

要霸占赌坊就得找出东家,砍九准备上手段,还没开始行刑,那伙计便尿了裤子,全招了。

原来,东家叫李四,没在,隔壁钱庄开会去了,把赌坊里的七八个主力打手也带过去了;这赌坊原本也不是李四的,李四只是个小合伙人,原东家是隔壁钱庄的最大股东,同时也是这赌坊的真正持有人,有别动队背景这事就是李四偷偷告到宪兵队的,然后他这个小小合伙人直接得了赌坊。

赌坊伙计吓尿了裤子不是因为要被上刑,而是因为真把砍九等人当成了别动队,以为是来复仇的,不怕才怪。

砍九开始闹心,这怎么又扯上了隔壁钱庄?

罗富贵的心情不错,这没心没肺的玩意干这种持枪抢劫的事情不但不紧张,反而乐在其中,他喜欢往袋子里划拉钞票的感觉,他喜欢伸手在别人身上肆意掏摸的感觉,这感觉像是在寻宝,每个下一刻都可能有新财富出现,虽然不如抓鸡的刺激过程和征服成就感,但是真来钱啊,完全是另一番风味,比战场上搜摸那些血糊糊的尸体强太多!

厅里桌面被他划拉净,所有跪在墙边的人质被他搜个净,扯开那面口袋颠晃几下,瞪圆面具后的熊眼朝里看看,照李尾巴说那价格差远呢,最后来到门口旁,伸手把守在门口的猪八戒给扯开:“边去!现在开始这门口是老子地盘!”

守了没一会儿,便有不长眼的赌客上门了,推门就往里进,两步之后咧着嘴站定,不敢眨眼,还没等罗富贵抬起手中枪,直接跪了,浑身发颤如羊癫疯,两手狂摇:“我不是汉奸!我不是汉奸!我走错门了!”然后一口气没缓上来,噗通——倒在门内人事不省。

把罗富贵高兴得不行,这也太省事了,放下钱袋子,弯腰刚上手,便听得一声枪响。

呆呆直起腰扭头看厅中其他猪八戒,还没回过味来,枪声突然变成暴风骤雨,明显来自隔壁钱庄,赌坊里的所有人都听傻了,放鞭炮呢吧?

砍九从厅里房间急匆匆跑入厅中:“什么情况?”

“是隔壁那边!”

“他娘的!这不能呆了!赶紧走!”

赌坊门外的街上突然有人嘶声大喊:“救命啊!别动队在赌坊里啊!别动队杀人啦!”

罗富贵这才回了神,转身看看门口内地面,空了,大门现在居然半开着,可想而知现在门外扯嗓子鬼叫的是哪位!

兴隆镇不大,街又不长,警察也好巡逻队也罢都离得不远,从钱庄传出第一声枪响的时候街上就乱了套,是个人都在跑,转眼跑了个一干二净,晾在街上没动的不是巡警就是侦缉队,有拔枪的,有疯狂吹警哨的,循着枪声如风而来!

“你!把人放出去啦?”

面对傻呆呆质问的砍九那个猪面具,罗富贵也傻呆呆:“这门……兴许是风吹开的呢!”

“猪!”砍九咆哮:“扯啊兄弟们!”拎着枪直接往门外冲。

出了赌坊门口还没三步,倒霉在门外斜对街上就有几个巡逻警,街两头都能看到到持枪人影朝这里狂奔而来,不是警装就是黑衣狗。

冲出门的几个猪八戒傻在赌坊门口外,斜对街的几个巡逻警傻在边,相互对视,这样过了一秒,两秒,然后,枪声再次大作。

每个人都拼了!拼命开火,拼命掉头跑。巡警们钻向一切能钻的地方,看都不看地朝身后的猪八戒盲甩枪;猪八戒们掉头往门里窜,看都不看地往街上乱还枪,这情况谁在街边站着谁是傻子。

弹雨呼啸,激烈程度一点不比刚才钱庄内的交火差,反冲回赌坊里的猪八戒们抄起板凳投碎临街的窗,而后闪在窗口边端起枪口朝街上猛招呼;猪八戒们摇晃着招风耳,疯狂射击,下意识咒骂,窗口被子弹纷乱击中,门板被子弹冲击发出连续笃笃响,碎屑乱飞。

最高大那位猪八戒一枪没开,拎着钱袋子仓惶直奔赌坊后门,撞翻桌椅连片速度依然不减,不回头喊:“打你姥姥啊打!不跑来不及啦!”

砍九随即反应过来,放下枪口离开门框也朝后门跑:“老六你们仨断后三十息,其余兄弟跟我走!”

街上,缩在各种杂物角落后的警察和侦缉队也在弹雨呼啸中一团乱,有喊:“不只是钱庄,连赌坊也让别动队给占啦!二队快去堵后巷!谁敢放跑了别动队老子x谁八辈祖宗!”

前段时间血洗别动队之后,在兴隆镇警察和侦缉队眼里别动队已经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真抓,真杀,真怕别动队报复,那一张张猪八戒脸越看越瘆的慌。

钱庄二楼,会议室内。

小红缨缩在新东家李四的椅子背后单膝跪,右手持枪顶在人质脑后,松开左手,明目张胆释放掉了枪把内的弹夹,用左手接住,立即塞在屈膝的膝窝后,然后用左手从口袋里抓了一把,准准的一抓七发,用左手把七发子弹一颗颗往夹在膝窝后的弹夹里装。

几个观众傻看着,金妈也傻看着,不懂枪的人不能理解,她都把弹夹卸下枪来装子弹了,为什么还用右手把没了弹夹的枪顶在新东家的脑袋后?他们不知道枪膛里的子弹与弹夹里的子弹是怎样的结构关系,可惜小红缨是天天玩这个的,她也没空解释待击在枪膛里的那一颗。

一双狰狞大眼只盯着会议室门口,右手攥着m1911紧顶着人质脑后,第七发子弹被左手盲填入弹夹,立即把弹夹从膝窝后抽出来,咔擦一声金属响,满装七发弹夹重新进入枪把入位,现在她手里的m1911弹容量变成了七加一,八发。她那本已狰狞的小脸终于闪过一丝轻松,结果更狰狞,根本没兴趣继续考虑刚才楼下的枪声,以及现在街上的混乱枪战,她也不可能考虑明白,她的紧迫问题是如何脱离这个牢笼困境。

会议室门外,走廊里的几个刀斧手也陷入困境,进门两个死两个,主人又被枪顶着,没敢再进,分出三个人去守楼梯口,也不敢下楼去看状况,刚才那波火力太吓人,下去不得被打成筛子?甭管是谁和谁,都不可能是他们的友军,只能守住楼梯,继续在二楼走廊里尴尬。

钱庄一楼,马良沉默躲避在柜台里,石成伤在个倒塌木柜缝隙,胡义靠在立柱后,静静持枪,静静淌血,从血流的慢速状态以及痛觉位置来看,非重伤,倒不了,也许只是划擦,他努力想厘清目前状况,又觉得二楼上的枪声是大口径手枪,也许和丫头那把大眼撸子差不多,可他又怎敢以为丫头在楼上?这是兴隆镇,不是青山村。看来二楼也是两方在僵持?

一切都没有头绪,外面的街上竟然又是一通猛烈交火,这又是什么鬼?跟二楼上的某一方有关系?为什么被喊别动队?难道楼上一方是别动队?多少次被敌人重重包围时也能坚定方向,可是现在,身经百战的狐狸……一脑袋浆糊,脑海里的漩涡转得再快,也只能磨豆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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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九章 希望之光

沙漠中的草,不懂得什么是干旱;冰山上的花,不理解什么是严寒。

罗富贵是个胆小鬼,那要看相对于谁;小时候跟着他娘,每天活在饿死的边缘,后来当了土匪,每天仍然活在死亡边缘,又后来成了八路军,每天继续活在死亡边缘,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是为了活着。

活着,成了他的执念,他怕死,是因为他从未远离过死亡,不是因为对死亡的痛苦未知;他胆小,是因为他想活着,不是因为他不敢面对;其实,他平凡得就像沙漠里的一根草,冰山上的一朵花,温暖水乡里的植物怎能理解挣扎在贫瘠中的他。

所以,即便他在臭不要脸的奔逃之中,也不心慌,心慌是要送命的。跟着胡义,刘坚强学会了铁血,马良学会了战术,而罗富贵……学会了逃跑也不慌张,逃得冷静,逃得顽强,任你十面埋伏也不能阻挡!

比如此刻,他这五大憨粗的货已经头一个冲出赌坊后门,门外是后院,穿过院子的他,在即将到达后院门旁时,却惊慌摔倒了!紧跟在他身后的猪八戒顺势从倒地的他身上跃过,扯开后院门便蹿进了后巷,随即便是一通猛烈交火射击,那头一个冲出后院门的猪八戒变成了筛子,倒了。

姥姥的,果然来不及了!罗富贵这才爬起来,拎着枪倚靠在后院门内旁,看看死在院门外的猪八戒尸体,心说对不住,总得有人当尖兵不是,只是你这技术也太实在了点,先探探头都不考虑吗?

几个猪八戒相继逃出了后门,砍九见门外躺着一个,罗富贵拎枪靠在门内侧,于是他径直跑到与之相对的内侧门旁停下:“后巷出不去?”

熊丧气:“巷子两头都响了枪,来不及了,咱们沾了钱庄的光!”

此时后巷两端传来喊声:“堵住喽!立功在今朝!对别动队这些畜生不需要留活口!增援马上就到……”

砍九终于想起脸上的猪八戒面具,不禁朝熊怒骂:“这他娘就是你出的馊主意!现在老子连投降的路都没有!你他娘的就是个灾星!你们九连都他娘的是灾星!”

“吼个屁啊你吼!是老子逼你当猪八戒了怎么地?我不也是吗!好歹你也是别动队了,你这黑货死了还能被当成抗日烈士呢!”

“这么说老子还得给你上香了是吧?”

“至少也算救你出苦海吧?”

“放你娘的屁!”

“个姥姥,你再带上我娘试试?”

“我去你娘!”

“x你姥姥!”

值此危难时刻,坏蛋砍九与无耻熊居然要扯黄瓜架,站在院子里的几个猪八戒都傻了,眼看这门左门右的二位即将动了手,赌坊内和前街上的枪声突然停了下来,被唤作老六那位领着俩断后的猪八戒急匆匆蹿出了后门:“老大,你们这是……后院出不去了吗?”

砍九这才从无脑愤怒中清醒过来,抬枪一挥:“赶紧回去,重新占下赌坊!快快!老六,你们仨守后院。”

这位老六心说好么,刚断完了前头这又守后头,全玩我一个啊?别人没名咋地?

猪八戒主力们又掉头冲进了赌坊后门,可是,赌坊内已经空了,那些人质逃了个一干二净,不逃是傻子,宁可被街上的侦缉队和警察误伤,也不能呆在别动队的枪口下,必死不说,还得无辜落下个汉奸骂名,因为别动队杀人一向叫‘锄奸’。

跟着砍九等人重新进入赌坊的罗富贵看着室内凌乱环境,和那些破碎的临街窗,忍不住摇晃他的大脑袋,连那对猪耳朵也跟着一起晃:“这他姥姥的没个守!等会儿来了治安军,看手榴弹下饺子吧!”

砍九是慌了,真慌,胆再大也没用,他不后悔所作所为,但是他后悔戴了这个猪八戒面具。按说只是个抢劫,大不了投降,被警察抓了再想辙出狱即可,警队大牢没少光顾,不算事;现在被认为是别动队,投降未必被接受不说,就算接受,也是进宪兵队,没个活,必死。

再听罗富贵如此说,更气!转身怒看那熊,牙直痒痒,又要发作。

熊也发现砍九的苗头又不对:“能不能冷静点?”

“你他娘跟我谈冷静?”

“老子正在操心脱身之计呢!你想死我不管,能不能别耽误我活?”

这话像是一盆清凉水,浇得砍九急咧嘴:“还有活路?”

“多活一会儿是一会!这赌坊肯定守不住,要我说,一不做二不休,咱翻后院奔隔壁钱庄!把咱害到这步境地的就是他们,死也得让他们把脏钱吐出一半来赔!”说到这里熊咂咂嘴:“咱也是……怎么就没想到直接去干钱庄呢?失误!失误啊!”

此情此景,一众猪八戒听得满头黑线,砍九讷讷:“你说的……这叫活路?我怎么听着像是回光返照呢?”

“怎么不叫活路?你想啊,他们敢抢钱庄,又敢明目张胆放枪,打得那么热闹,如此嚣张必然是早有退路的吧?总不可能是一群神经病吧?搞不好钱庄下头被他们挖了地道什么的呢!”

心有多大,希望就有多美好,在猪八戒们眼里,那个熊一般高大的猪八戒周身闪耀着智慧的光芒,神一般伟岸!

……

一墙之隔,钱庄里,一片死寂,当然有伤者的呻吟声,那可以忽略不计;也有街上的纷乱包围脚步声,那也可以忽略不计。

僵局,楼下楼上都是,愁云惨雾。

会议室里,金春秀站起来了,气色并不好,一脸阴晦,会议室的门开着,她的位置能看到走廊,也能看到走廊里那几个持枪刀斧手。

她转身,朝门外走廊里那些枪口展开双臂:“老娘要晃荡晃荡,想开枪就放个屁!”

没人回答。

她走起来仍然是一步一扭慢悠悠,经过几个傻坐在桌边的东家,走向长桌尽头的主位。

主位上那位新东家李四,右手腕上的伤口虽然被他自己的左手死死掐着,血仍然不停流,地板上已经大片,他的脸色苍白,翕动着已经变色的嘴唇说:“金春秀,让你的丫头把枪放下,咱们……还有余地。”

歪靠在桌边的金春秀静静看了主位椅子上的李四好久,一直不说话,也没表情,然后离开桌边,继续晃悠到椅子后,抬脚朝蹲在椅子后朝门口瞄准的小红缨屁股上轻踢一脚:“吃饱了撑的你!”

小红缨继续目不转睛枪口不离,不满还嘴:“这还不是为了你吗!姑奶奶这是自卫!”

桌边几位傻眼东家都松了口气,以为金春秀要考虑和解,结果听她道:“小蹄子,你可真让老娘开了眼,迷死个人啊!强过全天下带把的窝囊废!咯咯咯……”

她开始笑,笑得很放荡,在会议室里那些东家们听起来,却隐约有嘲讽的感觉,不得不主动避开金春秀正在笑着环视的目光。

笑够了,弯腰掸掸罗裙,扯扯花襟,又顺手在小红缨脸畔捏了一把,然后走向会议室门口。

“哎?疯了你?回来!”

小红缨翘辫子叫,金春秀也没回头,继续往门口走:“和气生财,老娘犯个贱,看能不能劝动各路神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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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章 舌战群贼

满楼嚣张爷们,最后敢大摇大摆站起来的,是个娘们,金春秀。

珠光宝气,一步一摇;媚态含春,满脸胭脂笑。

她是个无情婊,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铅华背后看尽红尘冷,她活成了人精。

持续在失血的新东家李四,觉得这娘们很猖狂,等着她中枪在走廊,或者楼梯上。

持续在懦弱的其余东家,觉得这娘们很愚蠢,走廊上就是李四的人,她蠢到自己往枪口上撞,等着看她变成新人质。

只有小红缨看她那双漂亮大眼,是清澈的,微带迷茫,看不懂金春秀到底要干什么。小红缨也是个人精,她知道金春秀喜欢她,却不知道金春秀为什么喜欢她,也不知道她自己是否喜欢金春秀,只是……不讨厌她身上浓重的胭脂香。

走廊里的几个持枪汉子,愣愣看着金春秀迎面走出会议室的门,看她随手把她身后的门重重关上。

其中一个汉子不得不开口,同时朝金春秀晃晃手里的枪口:“你认为我们还能让你回去么?”

媚笑不见,金春秀的脸上变成无表情抬起两只手在胸前,摆弄她的玉扳指:“凭什么不让我回去?”

“用你换出我们李爷!”

“长没长脑子?我不干!”

“……”

“你们那个废物李爷已经死了,别看他现在还在里边活着。老娘我可不是吃软饭的,我想他死,不管我死不死,他必须得死!其实现在这楼里……估计也没谁能活了吧?抬出吉田商社也没用,里面那群傻爷们信,老娘可不信,吉田商社想要这钱庄份子,何不直接来找老娘呢?你们这几个不长脑子的,真以为他废物李四有皇军交情?就敢灭我金春秀了?你们怎么不事先打听打听老娘有没有皇军交情?”

“我们……不懂这些,我们只是卖力气的!”

“说得好!我还以为你要说你们是卖命的呢,顺便被你们吓得假装在这走廊里尿下一滩,那多难为情。有哪位是他李四的把兄弟?或者亲戚?站出来让老娘认识认识?”

没人说话,也没人表情有变化,金春秀重新恢复那副皮笑肉不笑:“那我就没找错谈判对象!”接着摘下了拇指上的玉扳指,又一口气撸光了每个手指上的金银戒指,拨开面前那汉子的枪口扯过他空着的那只手,全塞进他手心:“权当过路费,买老娘多活一会,到一楼去看看热闹,可惜这里不是戏园子,想买把瓜子嗑都没有。你们哪位有胆子出去给我捎点回来?”

“……”

“咯咯咯……怂样儿!逗你们玩呢!”话毕,一扭腰,迈着妖娆小步继续走,几个持枪汉子傻呆呆看着她走过面前,走过枪口,走向楼梯口,这娘们真特么不是人!

木质楼梯响,提着裙边一步一步下得稳稳当当,直到半层楼梯转角处,暂停,朝楼梯下扬声:“各路好汉,莫慌!金春秀,下楼来,指望大家和气生财!”然后再移步,继续走完下楼的另一半楼梯。

一楼大厅,一片狼藉,柜台外横七竖八趴着大片顾客,柜台里哆哆嗦嗦蹲着掌柜和伙计,持枪的家伙们猥琐在每一个犄角旮旯,或者立柱花盆后,所有的目光都转向楼梯口,看一个珠光宝气的半老徐娘款款下楼来。

看到了三个侦缉队,看到了七八个蒙面人,金春秀径直来在厅中间,瞅瞅脚旁的尸体,做作状拍拍她自己的胸脯:“这是图个什么许呢!”

某个掩蔽处的蒙面首领突然不客气道:“你凭什么出来装人?”

“凭老娘是这钱庄的东家之一!怎样?看你这德行……是来抢钱的?”

“特么废话!不行吗?”

“拿着枪的是你,你说行就行呗!那你倒是抢啊?我又没拦着你!”

“你”

“废物样儿,你到底是求财还是耍威风来的?老娘可不想这钱庄变成停尸房!”

“我”

“看看现在什么情况了?听不见外边的警哨子响?聋?能不能把枪放下好好说事?”

蒙面首领重新把枪口指向立柱:“这你得问他们!”

于是,金春秀绕着大厅晃悠了一圈,看到一个躲在倒塌柜子后的侦缉队,红脸年轻人,正在撕他自己的衬衣来缠伤口;看到一个躲在柜台后面的侦缉队,英俊带疤,同时还给了金春秀一个淡淡微笑;最后来到休息区立柱之后,这位尽管帽檐很低,尽管一脸阴冷,金春秀仍然大着胆子看,而且站得很近,近到也许只有半米远。她感觉得出,这位是主。

“你是本地的?”

“不是。”

“哪一区?”

“城区。”

“现在这特殊情况,不是该秉公执法的时候吧?”

“但是见了血,死了人,我就不会再放下手里的枪。”

“他们的态度你听到了。”

“抱歉。我不信。”

宽眉细眼,眼底如黑暗深渊,声音低沉,果断,简单,金春秀从中感受到了偏执的杀伐气息,他似乎已经尽力收敛着,仍然散发出莫名的压迫感。

绝少有人愿意面对胡义,因为他孤僻,麻木,没有同情心,冷,无法被猜透,尤其是他拎着枪,带着伤的时候,更不是人。

任是见多识广的金春秀,也看不透,她面前这个男人有多深;未知,是恐惧产生的源泉,正常人都会因此而开始怯懦。金春秀的内心也产生了下意识的怯懦感,可她没有选择后退,反而迎着那双细狭之眼,再进一步,近得她胸前的高端几乎要触及他的胸膛,不带表情地与他咫尺对视。

也许三秒,可能五秒,她忽然不出声地朝他微笑,然后把头凑向他耳畔,这个动作使他们的胸靠上了。

她用很小的声音在他耳畔说:“退也不退,脸也不红,看来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不回答,对于耳畔的贱笑,冷得没反应。

于是她又说:“城区的侦缉队,老娘没有不认识的。”

他不回答,但是这句话,令他的冷不再收敛,肆意蔓延,同时渗漏出杀机。

她感受到了刺骨寒意,却还是不退,反而顺势用丰满高耸彻底靠上了他的胸膛,继续**般在他耳畔轻声:“当兵的,那我就给你一个相信的理由。这些蒙面的全是我的人。你敢信么?敢么?你不是很勇敢么?咯咯咯……”

刚刚开始蔓延的杀机猛然如云散,连原本那份冷都一起消失不见,他短路了!太荒唐!

所有能看到立柱后的人,全都看得满头问号,无论是谁。她仿佛靠在他怀里,在他耳畔轻声说着什么,后来后她开始放荡地笑,难道……他嫖过她?还是她被他嫖过?糊涂得一个问题当两个问题猜,今天到底是个什么倒霉日子,全都是不可思异的奇怪。

……

又是一阵楼梯响,只不过这次不是下楼是上楼,半层楼梯转角处,金春秀仍然不忘朝上扬声:“卖力气的几位,老娘活着回来了。”

守在二层楼梯口的汉子下意识放下了枪,傻看着金春秀稳稳当当上楼来。

“楼下可是大阵仗,抢匪要劫财,侦缉队要抓贼,杠上了!你们几位考虑得怎么样了?要不要抓住老娘换那个废物?不抓的话……老娘可要回到会议室去了。”

几个汉子哑然,大眼瞪小眼相互傻看,愣是没人做声。这倒霉境地,别说金春秀声明了宁死不换,就算把李四救出来也没地方跑啊?

“不说话?那我可要欠你们一个人情了?”

一声房门响,金春秀去而复返,又回到了二楼会议室,重新关上了门。

桌边的几个傻东家更傻了,这么轻松回来了?这娘们去小了个便是怎么地?什么乱七八糟的,门外那刀斧手是摆设吗?仍然在流血的李四看得更傻,三观都毁了!

只有没心没肺的小红缨没傻,瞪着眼珠子问她更感兴趣的问题:“楼下到底咋回事?快给我讲讲!”

金春秀是一脸笑嘻嘻:“老娘今天算是看透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没一个好东西!你这小蹄子竟然不担心老娘死活?”

那双漂亮大眼朝金春秀咔吧两下,这才恍然大悟翘辫子:“哦?对啊?门外那几个白痴居然把你给放回来啦?怎么可能!”

“呸!个没良心的玩意,说的什么啊你!”

正在此时,突然传来咣当咣当连续冲撞声,仿佛整个钱庄都被冲撞得摇晃起来,吓得众人无不激灵。

金春秀走向旁边的后窗,拉开窗扇,隔着栅栏努力朝下看,钱庄后院,十来个猪八戒拎着枪正在乱转,其中一个身材巨大如熊,正在一次次用肩膀狂撞钱庄后门。

钱庄的后门总是在里面锁着,不随意开,钥匙在掌柜的手里,这是安全措施。

金春秀没想到,街上有人喊抓别动队,居然真有别动队,而且已经流窜到了钱庄后院,朝着钱庄后门使劲了。钱庄里的事闹得再大,也进不了宪兵队,可是如果沾上这些猪八戒,没个好!毫不犹豫咒骂:“哎,不要脸的瘟神!快滚蛋!再不滚蛋老娘要喊人啦!”

猪八戒们仰起头,有点呆,还真没见过不怕别动队的!喊人?还特么用你喊吗?这附近早被警察围了个严实。

撞门那个熊停下动作退两步,抻着脖子仰起猪脸朝上头的窗口看,不禁还骂:“姥姥个臭娘们你喊!你喊一个让老子看看?不想死就赶紧让里边人把门打开排队投降!别逼老子发飙!”

见下头的猪八戒们并未朝窗口举枪,金春秀咬牙切齿继续不客气,骂得脸上的胭脂跟着掉:“我呸!狗叫得好!老娘就是你亲姥姥!后悔生下了你娘!”

那熊明显被骂得血压高:“哇呀你个臭娘们……姥姥的我今天……”

会议室里的小红缨忽然竖起了耳朵,忍不住开始皱眉头,耳熟?忍不住站起来,双手举枪倒退向窗口,到正在朝下咒骂的金春秀身边,踮起小脚尖朝窗口下瞥了一眼,她那小脸立即黑了,那卖丫头的卑鄙熊就算变成了猪八戒,她照样认得出来……<!--over--></div>

第五百七十一章 兴隆镇之陆

兴隆镇的警察和侦缉队全员出动,把镇中心路口处的钱庄周边范围包得密不透风,小镇本就不大,布置起来迅速得很,光天化日之下,无论钱庄里是抢匪还是别动队,都插翅难逃。

钱庄是栋二层建筑,所有窗口都封了金属栅栏,并且一层的窗口现在都被闸板关了,完全看不到里面的状况;前门在里面栓着,后门所在的后院猥琐着所谓别动队,楼内似乎进行了枪战,完全不知道是谁和谁在打,被挟人质数量以及背景也不清楚,复杂两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

警队队长一个头两个大,他的能力不足以面对如此状况,全无头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会不停地喊增援;手下人提醒,警队侦缉队全在这了,再叫增援……难道让门卫也赶来?

于是队长大人开始翻眼珠子掰手指头,警察三十来个,侦缉队也有三十来个,够用了,这才放下了心,可是,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继续围着。

镇内某个偏僻巷口,七八个挑夫紧张兮兮聚集,戴草帽的潘柱子半探着上身,朝早已空荡荡的街上焦急看,没多久,又有两个挑夫溜着街边匆匆而来。

人尚未到跟前,潘柱子问:“打听清楚了?”

“出事的是袖笼钱庄和赌坊,一墙之隔,都交了火,有说是抢劫,有说是别动队报仇,还有说是别动队抢劫顺便报仇。”

甭管是抢劫还是别动队,看来都和自己人没关系,潘柱子这颗心彻底放下了,再问:“现场什么情况?”

“警队侦缉队全到了场,包围线两层,只是一直围着,前面根本进不去,后面他们好像一时也不敢打,干瞪眼。”

无语几秒,潘柱子忽然朝身边一众挑夫说:“二连为什么那么牛?因为他们敢作!九连为什么那么嚣张?因为他们更敢作!现在,大好机会摆在咱们眼前了,有没有胆子跟排长我干一票?”

一个挑夫讷讷:“排长,俺不是不敢作死只是俺觉着吧……咱这几个,就算能冲进钱庄去,也肯定突不出来,非变肉夹馍不可,怪冤呢。”

这话说到大家心坎上了,慌忙跟着点头。把潘柱子气得摘了草帽往说话那位脑袋上抽:“白长个脑袋!天天刷标语把你们的脑袋都刷成浆糊了,我真……我说的是咱趁现在去偷警队!懂不懂?既然警察都围钱庄呢,警队不是空了吗?盒子炮想不想要?”

这话又说到大家心坎上了,再次慌忙跟着点头。

“好!有胆子就好!小马,你出镇子去跟连长汇报咱们的侦查情况,另外把咱们要进行这个临时行动也汇报一下。其余人跟我去警队,不是都有毛巾么,一会儿都把脸蒙一下,咱们要争取神不知鬼不觉,可也得做露馅准备。”

一个挑夫跑了,余者跟随潘柱子窜进了巷。

……

身为钱庄内的无辜人质,感觉是最倒霉的,好不容易盼来的和平曙光被楼上一枪给毁了,暴风骤雨之后,幸亏下来个金春秀,持续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了许多,可惜还没有放屁的功夫,钱庄后门被撞得震天响,别动队让楼里人开门投降,还好得了么?这不更操蛋?这心情就像日了狗!

先前给跪下劝大家和平相处那位人质,现在又哭咧咧开了腔:“满意了吗?你们都满意了吧?别动队这要进来了,谁还好得了?啊?咋都不说话呐英雄们?有能耐去干别动队啊?欺负俺们这些平头百姓算什么好汉!一群天杀的!”

满厅无言。

胡义很无奈,这就是混乱世道里的平凡生活,又见别动队,别动队怎么总是阴魂不散呢!赵家堡也好鬼子医院也罢,打得是你死我活,但是对他们没什么成见,只是很烦,别动队一出现就没个好!

那位蒙面劫匪首领突然又开了腔:“我说柱子后边那位,现在你怎么想?瘟神上门,咱可没多少时间继续耗着了!”

又是迫在眉睫的选择,没一分钟轻松,这别动队的威力确实大,看来劫匪也上火呢。

胡义今天是第一次见到金春秀,金春秀这个人他早就知道,从李有才口中,从小红缨的絮叨,都听过。只是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如此深刻,不让须眉!难怪丫头从没用贬义词形容过金春秀这个无良老鸨,她们是典型的王八瞅绿豆,对上了眼,一路货色!

金春秀刚刚说在耳畔的悄悄话很诡异,既像是诳人的激将法,又像是真的,如果大厅里这些蒙面抢匪是她的人,那她图什么?抢她自己有股份的钱庄,她疯了还是缺心眼?她真是和李有才那个赌鬼一样奇葩!

一直在犹豫中思考这些白痴问题,现在别动队来撞后门了,蒙面劫匪又提问了,信不信胡义都不得不赌一把,相对于劫匪,别动队的威胁更大,因为胡义现在不是八路,是侦缉队!

“我同意合作。”胡义给出了答案:“但不是全面合作。”

“你什么意思?”

“如果你允许我那伤员转移进柜台,我就允许你派三个人移动去后门。”

“什么?你指望我的人守后门?这特么叫合作?”

“你人多,我不得不防。但你扩大了一块实控面积,至少后门范围也是你的了。”

“不进柜台老子干嘛来了!”

“同不同意随你,其他的现在我不谈。”

于是,别动队促成了一楼大厅内的暂时和平,枪口仍然互相指着,三个蒙面匪小心翼翼走出掩蔽位置,紧盯着立柱旁和柜台后的枪口,慢慢朝后门方向挪;于此同时石成也从躲避处站起来,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朝柜台方向横移;人质观众们看得满头汗,大气不敢喘,生怕再出岔,只盼楼上和楼外千万别响枪重蹈覆辙。

……

钱庄二楼,会议室后窗旁的金春秀骂得满头细汗,倚在窗边拿着粉帕得意洋洋直扇。

钱庄后院,墙根下的罗富贵被骂得满头大汗,坐在台阶上气呼呼直喘,他实在骂不过上头那个娘们,亲姥姥远房姥姥都陪了葬,早已败下骂阵来,灰心了。

不只是他罗富贵,替换上阵的砍九也被骂得满脸丧气,同样喘着粗气坐在罗富贵身旁。

“老子就特么没见过这么厚的门!早知道这样就该带个手榴弹进镇!”又朝身旁的罗富贵捅了一肘:“我算看透了,你特么就是个坑!把我们哥几个都填下去都不带满的!要不是得死一块,我现在就想掐死你!”

这熊倒不在意砍九的冤大头德行,渐渐的把气喘匀了,歪回脑袋看了看那包铁的钱庄后门,无良蛤蟆眼咔吧一会,突然又站起来:“姥姥的,黑风山混过,八路当过,眼下咱是别动队,当老子吃素的吗?”

砍九一撇嘴:“你特么能吃了那门就行!”

那对猪耳朵一摇晃:“门?砍小二,我跟你说今天老子把这楼都给他吃了!”

“……”

“不是不开门吗?把院子里的破烂都堆过来,烧他姥姥的!看那缺德娘们再嚣张!”

听得砍九楞了两秒,接着那贼眼一亮,完全忘记了砍老二又变成了砍小二的事情,别人胆再大也只是临危不乱,这熊是临危不乱还能缺德冒烟儿,上哪找这么不要脸的人才去?油然而生一副求贤若渴贱相,语重心长道:“骡子,哥必须跟你掏个心窝子……别干八路了,以后跟哥混行不行?保你顿顿吃荤的!”

自古临危现名将,袖笼钱庄倒是固若金汤,可惜……遇到了罗富贵这个熊玩意,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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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二章 大眼瞪小眼

兴隆镇不大,警队的窝也不大;全体警员都被队长拉去了袖笼钱庄,留下看窝的警察仅仅剩下了一个。

而现在,这个警察已经变成了一具赤条条的尸体,躺在警队大门后的墙根,脖子被勒断;一个家伙正在尸体旁,摘了破草帽,撇了蒙脸的脏毛巾,匆匆将剥下来的警服往他自己身上穿,系着扣子,浑身不自然地重新走向警队大门口,代替尸体值班。

警队里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十来个毛巾蒙脸的草帽汉子,正在各屋翻箱倒柜,撬砸一切,焦躁又失望;警察是不在,可枪也不在,枪柜全空,兴隆镇警队居然穷得没有余枪,出门全带上了。

突地一阵刺耳铃声,让这些正在匆匆过往的沮丧汉子们惊停,不约而同看向声音来源。

一张办公桌上,一个奇怪的物件正在铃铃响,像是个盒子,似乎又挂着犄角,怪模怪样还连着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感觉越听越焦躁,越听四下里越静;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更不理解它为什么会响,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响,燥人心神;心神不宁的汉子们一个个瞪大着无知眼,转而看他们的排长。

潘柱子眼盯着那铃铃响的东西,围着办公桌整整转了一圈,终于尝试着伸出了他的手,一探究竟。

……

孙子曰,凡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二曰火积,三曰火辎,四曰火库,五曰火队。

从古至今,火攻计,几乎天下无敌,曹操也不能挡,何况钱庄里的一盘散沙,怎能阻挡罗富贵那颗顽强的求活之心,哪怕进入钱庄只能躲一时,这熊也全不顾,躲一时是一时,明知死胡同他也要先走到底再说。

他扬言要放火,他扬言要拉上钱庄里的所有人当垫背的,他嚣张地挥舞着驳壳枪,指挥着猪八戒们往钱庄后门外堆柴禾,嚣张得扎在面具边那两个蒲扇般的猪耳朵不停地晃,要多丑陋有多丑陋,能恨得看者牙齿痒。

钱庄内寂静无声,无论楼上楼下都一样,因为这些倒霉的人已经慌了,无计可施,不知所措。

这其中不包括小红缨,不只因她是个敢作死的,更因为她知道正在后门外叫嚣的那头熊是谁。她盘起小腿歪坐在主位椅子后的地板上,眨巴着一双大眼低头看着枪在她的小手里一遍遍轻轻掂,不声不响。

她的小心思想不明白,骡子怎么和别动队搅合在了一起?难道这个不要脸的玩意卖了自己之后不敢回家交差?于是就改行当了别动队?至于吗?

她知道,只要她站起来,到窗边露脸招呼那个不要脸的熊一声,看他还敢再嘚瑟!可她实在不愿跟别动队产生瓜葛,凡是沾了别动队的事情都麻烦,只是现在……骡子这缺德货不会真要烧吧?

歪了辫子,扭回头,静静看洒满阳光的窗口,她那张小脸非常平静,只是还在犹豫中,手里那把大眼撸子继续在手里轻轻掂量着,好一会儿,终于准备起身,却听得金春秀说话了。

“没人说话吗?那我这娘们可要做主了!”

会议室内,一众愁眉苦脸的人闻声转眼,看金春秀斜眼站起在桌旁,不慌不忙地掸开裙边的褶,继续道:“只能开门谈谈了,反正在座各位都是有名头的,事后皇军总不至于相信咱们跟别动队有染吧?老娘可不想不明不白给烧死。”

一张苦瓜脸道:“你当我们不想开门?可那门开不开哪是咱说了算啊?钥匙在掌柜手里,掌柜在楼下人家手里呢。咱现在是鱼肉,他们是刀俎!”

“一把火,是肉是刀都得焦,有什么区别。我倒要去问问一楼那些‘能人’们是不是也这么看!”

金春秀第二次要下楼,她要再次成为斡旋人,根本不在乎她刚才还与那些别动队骂翻了八辈祖宗;她的背影仍然是一步三扭,带香风,会议室内的一众目光跟随着,忽然觉得这娘们……风韵犹存,比往常好看了许多呢?

ē…

一阵刺耳的铁栓摩擦声响,沉重的钱庄后门缓缓打开。

门内的黑暗里是枪口,门外的后院里也是枪口,枪口对着枪口,静得出奇,没人顾得上擦汗,任汗水从额角向下流,或者湿了蒙面巾,或者湿了面具。

门里人终于沉声道:“我们三方刚刚达成了协议,你们谁进来谈谈?”

三方?罗富贵心说感情不是两伙?真够扯淡!忽然又纳闷,怎么砍九不答话?左右一看,原来所有的猪八戒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罗富贵身上,等他往里走呢!

事到如今,这局面虽然看起来可怕,也可能会擦枪走火瞬间变成大混战,但罗富贵没有那么紧张,本就在绝路上,早已经紧张过了,何况他是先手棋,是要放火的,是庄家。

挺胸,昂首,猪八戒面具的笑脸在阳光下刺眼反光,五大憨粗如山岳,摆一副黑风山的趾高气扬,咳一声地主老财的嘚瑟气儿,枪不下手,随意垂拎着往门里走,还得故意左右晃肩膀,结果差点撞门框。

这是属于他罗富贵的时刻,摆谱摆谱,这时候不摆何时摆,很想学胡老大那副狠派,可惜学不来,又想模仿高一刀那副狂傲,更难,依然失败,见过的嚣张人又不多,结果只能黑风山匪徒加地主老财二合一德行,谁看谁恨,人见人烦,效果也是想当好,非常应景。

守在门内的蒙面人眼看他还拎着枪,却没人敢言语,说是谈判,主动权是在这些猪八戒手里,再加上进门这位的恶心人样儿,心里当即矮半截,对方块头又大,狭窄门廊全是他,躲犹不及,那还顾得让他收起枪。

就这样嚣张转出门廊,在一个蒙面人引导下嚣张拐上楼梯,在几个没蒙面的持枪汉子脸前嚣张穿过二楼走廊,每一步都踩得地板沉重响。

前人带开门,谈判地点正是二楼会议室,此刻会议室里那张长桌旁的几位东家都挪了位置,把长桌让出来,自觉躲在窗边的客座上不敢做声,唯独主位上那个被打断了手腕的倒霉东家还坐在主位上,面色愈发苍白,无力瘫软在血淋淋的椅子里没人管。

罗富贵嚣张进了会议室的门,第一个入眼的便是金春秀,那金春秀正满面春风迎向门口来,笑嘻嘻道:“单刀赴会,真是好汉!来来快入座。”

刚还骂的狗血淋头,转眼居然像没事人,罗富贵看得来气,顾不得扫视环境,当即忿回:“臭娘们你行!你当老子没心没肺是吧?姥姥的你等着,谈完了正事,咱们再好好谈谈私事!”

而后直奔主位,他摆这么大个谱上来,当然要坐主位,却不料那位置上竟然还敢坐着个倒霉鬼,这等情况熊脾气不爆发一下怎能有面子?这不现成的下马威机会?

面具旁的猪耳朵摇了两摇,手里拎着的驳壳枪枪口在桌面上敲了两敲,本还考虑要不要再加一声咳嗽,突然站在桌边不动了,如中定身术!

主位的椅子后,一个坐在地板上的扎辫子丫头,从椅子旁偏出了小脸正在仰头看着他,那双漂亮大眼静静地眨,明明看起来很清澈,却又不知哪里怪怪的。

面具的好处之一……是别人无法看到面具后的表情,只是那对熊眼珠子……已经快要从眼窟窿里掉出来尚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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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三章 旧病复发

九连浑人多,一个个都自以为是能人,现在看来,确实挺能。

失去九连这个框架束缚之后,小红缨反而变得更加飞扬跋扈,她制造的鲜血流淌在她身旁的地板,她还静静地掂着手里的枪,安心看透过窗的阳光落在地板,将地板上那缓慢凝固中的鲜血映出怪异颜色,而意识不到这与小巧的她有多么不协调。

她,与她手里的枪,与她身畔的血,那双清澈的眼底却不见这些。

她越来越像他了!罗富贵呆滞在面具之后,忽然看懂了这一切,无论是地板上的尸体,还是椅子里的濒死人,她还安然偏蜷着两条小腿坐在地板上,花衫俏辫儿眨眼玩儿。

罗富贵的呆滞不仅仅是因为这意料之外的相见,也包括她坐在地板上这悠然场面,自己想学胡老大的狠派学不出来,她只是在地板上这样坐着,倒令罗富贵感受到了胡老大行事的那般冷风,刺眼。

然而他也看不到他自己的德行,意识不到他的面具有多难看,想象不到他刚刚的嚣张形象有多烦人,现在的形象又有多傻。他更没意识到,他已非昔日阿蒙,他不再是那个黑风山下睡在山洞里的土拨鼠了,只要他愿意,他能变成一只枭熊,令人神共愤,赢得无数唾弃!

他傻呆呆看她,心说她是个真祸害,卖了就对了!

她眨巴着眼看他,心说他是真缺德,姑奶奶你都敢卖,等着吧你!

然后她突然狠狠一抽小鼻子,吓得带着猪八戒面具的熊一哆嗦,差点摔倒,幸亏挨着桌子近。

当然,在场的观众没人能看懂这一切,因为这不是思考的时候。

金春秀当然看出了那熊直奔主位的目的,于是朝小红缨一瞪眼:“瞎了眼的小蹄子,这么没眼力劲呢,还不起开!”

这份毫不客气的教训口吻反把罗富贵又吓了一跳,还有人敢这么朝丫头说话的吗?不及回神,小红缨却委屈地蔫下了小辫,撇撇嘴一翻身,起身去窗边了,又把这熊看得傻眼,不能理解。

金春秀再换上一脸春风笑对熊:“我这贱丫头欠调教,不懂事。好汉可别往心里去。”又回头朝窗边的几位观众不虞:“来两个把这椅子和废物拖开啊?这活儿也要指望我吗?”

两个过来连椅子带人直接拖走到墙角,又搬过一把新椅子摆上主位,罗富贵懵懵然落座,看看窗边的小红缨,又看看金春秀,继续呆滞中,继续不理解。原本还想耍威风呢,现在感觉这椅子怎么坐都不舒服,关键是在那个扎小辫儿的狠人面前,他实在抖不出威风来,横竖不对劲儿。

小红缨当然不是装顺从,对于金春秀,她是真顺从,因为金春秀真把她当丫头看,也真把她当丫头使唤,同样也把她当丫头护着,只有在金春秀眼里,她才是个真正的丫头,不是宠物或者怪物,**团的大男人们,忽视了一颗逐渐成为少女的心。

脚步声响,进门一个汉子,他是二楼走廊中的一位,原本是那倒霉新东家的打手,现在是自成一方,现在他们有六个人六把枪,依然控制着二楼走廊。

这汉子进门后两步先停,看看墙角瘫在椅子里的濒死东家,又看看金春秀。

金春秀竟不避讳,看懂了汉子的意思,直视那汉子道:“放心,今天就算还有活人,也不可能是他!”

于是汉子继续开步,到长桌边来,随意扯一把椅子落座,把枪摆在了桌面,谁都不再瞧,只盯着面前的枪看。

隐隐听得一阵上楼声,脚步声再起,进门一个蒙面汉子,一楼劫匪首领,停在门口把会议室里的面孔扫视一遍,然后来在长桌一侧,挑个中间位置坐了,不声不响开始摆弄他手里的驳壳枪。

不算伤员,目前一楼的蒙面劫匪还有八个,控制着一楼大部范围以及后门内范围。

长桌尽头,主位上五大憨粗的猪八戒不禁用手里的枪口敲了敲桌面:“不说你齠有三方吗?那一派呢?死光啦?”

走廊汉子没反应,蒙面人反倒一哼:“我特么巴不得他们死光呢!三条黑衣狗!怕是没胆上来罢!”

“黑衣狗?”猪八戒面具后的熊眼咔吧两下,恍然道:“姥姥的这楼里还有侦缉队哪?呵呵……嘿嘿嘿……你们活得可真热闹!”

这时,又传来楼梯响,有人上楼了。

……

原本,胡义并不觉得事态有多严重,尽管交了火,尽管死了人,可他有一身黑皮,他有正宗的梅县侦缉队本子,只要熬到底,早晚能走出钱庄的门,离开是目的。

现在,复杂了,沾上了别动队,尽管自己有侦缉队的身份,出了这个门也得先被捕再调查,一调查早晚穿帮,指望不上李有才不说,搞不好他李有才也得跟着栽,因为这些证件全是李有才一手经办,那是真有档案的。

事到如今,胡义反倒不想出这个门了,不是不想离开,而是不能以侦缉队的身份离开,这身份反而不利。

别动队真行,无所不在,这样也死不干净么?连这钱庄的坚固后门都挡不住,真行!难道注定是冤家?注定是命?胡义一边走上楼梯,一边这样想。

他没有拎着枪,他把枪装进了枪套,只是枪套没锁,一直随着动作规律地摆动在右手畔。

拐上了二楼走廊,五个持枪汉子在这里,胡义行走着,把每一个面孔都不客气地冷眼看过一遍,这些家伙就是楼上交火的一方罢,简直是一群莫名其妙的白痴!

五个持枪汉子也冷眼看着他,却不由自主地闪开了些,上楼的这位不一样,不仅是因为他那一身漆黑狗皮,和过低的黑色帽檐;也不仅是因为他的脸颊肩侧还渗出着鲜血,并且是唯一一个把枪揣在枪套里的;更关键的是……从他的冷冷目光里感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咒怨与杀机,感觉他像个厉鬼般飘过,冷而无声。

有一种相见,最难言述,那便是意外。

一楼的光线并不好,窗口都被厚重的闸板遮了,很暗;现在上了二楼,站在了会议室那敞开的门口,迎面便是大排明亮的窗,凌乱反射着刺眼阳光,令胡义禁不住微眯眼,本能微侧脸。

然而,在那一片刺眼的模糊中,竟然有个刺眼的娇小身影,逼得胡义又把渗血的冷脸重新摆正,迎着刺眼光亮,不再转睛,直到那个娇小逐渐清晰起来,直到迎面那双明亮的大眼格外漂亮起来,才发现她原本的丑陋小辫儿现在已经扎成了辫环,才发现她那张吃惊的小脸比她的花衫还要鲜艳。

犯病了!胡义坚信他自己又犯病了!这绝不可能!这可不是犯病的时候!

他强调这是幻觉,努力把目光移开,去看那张长桌,看到了桌子一侧的蒙面首领,又看到了桌子另一侧的走廊汉子,金春秀也坐在长桌旁,整张长桌就坐着这么三个人。

“带面具的呢?还没来么?”

这句话问得全场一怔,缓了两秒,忽然集体把目光转向长桌一端的主位,居然空着!居然……空着?那熊一样的猪八戒怎么可能眨眼不见了?

终于传来金春秀的一嗓子吃惊:“哎?好汉你跑桌子下头干什么?”忽然又发出嗤嗤春笑:“您不说要先谈正事吗?这么猴急?”然后居然当众把她的裙摆往高扯,都快扯到桌面上来了。

主位桌子下终于狼狈爬出个猪八戒来,化成灰也要比别人多半盆的五大憨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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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四章 风暴链

那玩意发出的声音,不大,带着沙沙响,听起来很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喂喂,说话啊……”

“我娘哎!这是……真的有鬼!”

“什嘛?喂,你哪位?”

“他娘的警告你不要吓我!再不现身老子开枪了!”

“喂,说什么呢?给我接陈警长,我说给我接陈警长听到没有?”

“排长,这太邪性了!咱赶紧走吧!”

“你到底是谁?”

“你管老子是谁!”

“咔嗒——……”

静了一会儿。

“排长,它咋……不吱声了?”

“啥都问我,啥都问我,我哪知道它为啥不吱声了!不管怎样,这鬼玩意必须带走!”

“可这还连着绳呢。”

“你不会扯断吗?”

“呃对。可……我不想拿着,太晦气了,你们谁……”

……

与袖笼钱庄隔着路口斜向相对,有间茶铺,警队队长把这里当成了临时指挥部;那茶是一碗又一碗地喝,摘了帽子,解了扣子,依然满头大汗,也不知是喝茶喝的,还是给眼前这钱庄愁的,反正他这草包队长目前是束手无策。

一个身穿黑绸衫的进了茶铺,此人是兴隆镇侦缉队队长,与警队队长相反,这位倒是个鬼精的家伙。

看到警队队长正在围着茶桌满头大汗地绕圈,他微微一笑:“我说陈队,累不累啊您?”

“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草包队长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茶桌旁,又端起一碗来:“这么大个事,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这一个个的怎么就不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呢你说?牛鬼蛇神怎么就这么多?”

侦缉队长径自到茶桌另一边落座,给自己添了一碗茶,同时道:“事情要分怎么看。如果你当它是麻烦,那它就是麻烦;如果你当它是机,那它也是机会。”

“机会?”草包队长转脸翻了个白眼:“能不能别说梦话?就算把这事办圆满了,我也狗屁好处捞不到,要是办砸了,那我直接掉帽子。你家那机会长什么样儿?”

侦缉队长长叹一口气:“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然后慢悠悠端起茶碗来喝,眼睛瞟着四周的警察。

草包队长虽然笨,这表情倒是看懂了,于是不耐烦地朝周围那些警察连摆手:“都给我出去,老子用得着保护吗?这地方还能冒出贼人吗?都堆这干什么?我说这么热呢!”

茶碗撂下,侦缉队长抬手一指路口对面的钱庄:“其实咱围住的……是座金山!”

“……”

“原本呢,这的确是个麻烦,可现在冒出了别动队,这就不是麻烦了。我的人刚跟我说,钱庄股东今天恰好都在楼里,呵呵……这得算巧呢,还算不巧?你说?”

“我说……我说个屁啊我?你有话能不能明说?非绕二百里?”

“呵呵,你可真……好吧,那我就明说,既然冒出了别动队,那今天甭管死了谁,都活该!”

手里还端着茶碗的草包队长初时没懂,几秒后才开始盯着正在阴笑的侦缉队长看,渐渐开始呆,直到茶碗里的茶流出了茶碗边缘,开始洒落在他自己的裤子上,才猛然惊醒,茶碗却因慌张坠落,跌碎在他脚前,振聋发聩。

……

阳光下,有一望无垠的荒草,向东,辽阔着,无限着。

一个八路军,渺小于荒草无限,向东,眺望着遥遥,背对着青色远山。

他是**团三连指导员,杨得士;三连,出山了。

队伍休憩于他身后不远,他已经在这静静站了很久,那副眼镜一直遥望东方的无垠,额角闪着汗;现在,他身后走来了三连连长。

“老杨,想什么呢?”

“我有点后悔了,也许我们不该出来,你为什么不反对我这个想法呢?你是连长。”

郝平晃到了杨得士身侧平行,也向东望:“你我都不是完美的人,我也喜欢立功受奖。但这次,我不是因为这个。”

“……”

“干嘛这样看我?我说真的!能同意把三连拉出来,完全是因为你说的那句话:解放兴隆镇!哪怕一小时!”

“你知道,有时候我……过分强调理想……我……”

“我知道,可你起码给了三连一个理想!而我不觉得这个理想不能实现。你看……这里多辽阔,可我反而觉着憋屈……我们不会永远守着贫瘠的山!”

“郝平……”

“你啊,墨水喝得太多,想得也太多。其实这事风险不大,兴隆镇有治安军一个连,还记得那次咱们全团南下吧,高一刀用了十几分钟,就把兴隆这一个连给击溃了,我当然知道咱们三连的装备和素质比二连是差些,可你别忘了,咱们三连厚度大,半个小时总够了。梅县到兴隆镇路况虽好,那也有五十多里,鬼子增援再快,也得两个小时。我们刚好可以占领兴隆镇一个小时,然后用富余的半个小时撤退。”

听郝平说了这些,杨得士的精神振作了许多,那眼镜片又开始反射光线;而此时,一个人影出现于东方地平线,匆匆接近中,那是个戴草帽的挑夫打扮,那是早先被潘柱子派回报告侦查情况的人。

……

兴隆镇一隅,有个小驻地,这里驻扎着治安军,一个连。

此时此刻,连部里正在响起电话铃声,一遍又一遍地拼命吵。

没多久,一个治安军窜出门口扯嗓子:“连长,电话!县城司令部打过来的!”

没多久,一个午觉没睡醒的治安军上尉衣衫不整地窜进连部抄起听筒话筒。

“我是!我……”

“……”

“警队?他们正在控制镇里的乱子,没跟我要增援啊?要我现在派人去……”

“……”

“是!是!那我先直接封锁镇子外围?是!是!”

没多久,集合哨声刺耳响起,一个连治安军急匆匆在院子里整队待出发。

连副匆匆进了连部,见连长正在系扣子挂装备,不解问:“什么情况?”

“说警队让人给端了!我睡着以后镇里又响枪了吗?”

连副也是一头雾水:“没啊,说是他们和侦缉队早都控制住场面了,再说他们自己的窝给人端了他们自己还不知道吗?”

“那草包算是把警察给当出花儿来了!得了,咱们出发,先把镇子外围锁了,另外你派个人去告诉那草包一声,让他回他那狗窝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轰隆隆一阵杂乱踏步跑,一个连治安军泼水般涌出驻地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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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五章 黑暗与和平

如坐针毡,罗富贵不知道有这个词,但他正在体会这感觉。

会议室里这张长桌旁,仍然只有四位,胡义压根没到桌边来,渡过了进门后的迟疑,他不紧不慢,随手扯了最近的椅子直接坐在了门边,无言,无语,谁都不看,俯低了帽檐,冷对他脚前的地板,好像在养神,只是偶有血滴,无息落下他的椅畔,他还没机会处理他的伤,或者他已经忘记了伤,黑衣的好处是不大容易看得出血,只是某几点范围颜色看起来更暗一些。

那位桌旁的走廊汉子背对门口,他只是回头随便瞧了胡义一眼便转回眼继续看他摆在桌面上的枪,他脑袋里是一团乱,只盼这场荒唐噩梦尽快结束。

桌旁的金春秀居然又开始没心没肺修指甲,其实她的余光已经盯着胡义看了很久,在这栋楼里,除了那几位心知肚明的当事人,只有她知道胡义不是侦缉队,而是个‘兵’,因为这鬼女人闻得出兵的味道,并且曾经大胆地在胡义耳畔戳穿了一切,她现在正在无聊猜,这个黑衣鬼到底是哪路兵?

桌旁面对门口坐的是那蒙面首领,他看胡义是最不爽的,因为双方在一楼交了火,他本能地把胡义当成了坏他好事的罪魁祸首,从胡义出现他就死盯着胡义看,没想到胡义根本没到桌边来,直接在门旁俯首坐了,从头到尾也没给他留下拼眼神的机会,晾得这位眼珠子疼。

“狗肉上不了席!天生就喜欢跟门犯贱!”蒙面首领终于咬牙切齿这么说。

某些观众也有同感,这位侦缉队可真够衰,看起来是这会议室里最熊的一个。

现在小红缨也成了观众,老老实实靠在窗旁不做声,她心中的小波澜到现在还没能完全平静,她已经忘记了此刻是否绝境,在心里美滋滋幸福于她与狐狸的重逢;尽管狐狸静静低垂着头,尽管帽檐已经遮了他的大半面孔,她也知道狐狸还在看她,她知道他越是不看,越是在看,看得目不转睛,像她一样目不转睛。

她看到他还在流血,她却不担心,因为他没有包扎,那就不是很重的伤。

她看到他选择坐在门内墙旁,不上桌,在团里开会他也总是这样,不过她猜这次他不是因为习惯,而是想这会议室内的每一个人都处于他的监视范围内,并且他本能地喜欢守在出路,他永远没有安全感。她小,竟然懂他;或者说,她自以为懂他。

蒙面首领的出言不逊并没能使安静在门旁的胡义有任何反应,坐在主位上浑身不自在的猪八戒反而有点抽风。

“姥姥的你说谁呢?”

蒙面首领诧异地朝猪八戒扭脸:“我特么……当然说他呢!这你也能听差?”

“呃……我以为……”猪八戒晃晃脑袋,貌似刚刚有点不清醒,可随即又一拍桌子:“那也不行!”

气氛猛然很怪异,一个个又都说不清哪里怪,那蒙面首领直勾勾盯着猪八戒看。

“兄弟,你这算是……要替他出头?”

“我这讲究人就见不得你这样的吆五喝六!懂不懂?”

“没病吧你?看清了吗?那特么是黑衣狗!跟你不是血海深仇?”

猪八戒呆了呆,瞧瞧门旁,又瞅瞅手里的枪,有点……尴尬,嘴上却继续语无伦次道:“他当然……可毕竟人家是官啊,咱是匪啊,那不得……客气点?”

“……”

那蒙面首领瞅着猪八戒直发呆,心说这不神经病么?都说别动队行事丧心病狂,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就这缺心眼的做派不被皇军剿灭才没天理呢!

全场正在傻静着,门口的胡义忽然抬起头朝猪八戒冷道:“废话少说,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罗富贵被这话问得一哆嗦,他一时有点懵,搞不清胡老大这提问到底是问的哪一宗,又怎能答得出来?

蒙面首领又不高兴了,矛头重新朝向胡义,恨道“轮得到你放屁吗?你几条枪?要说话也得是我先!”

而这时窗边突然又冒出个忿忿天籁:“这缺德玩意不但是别动队,为了吃馆子连他亲妹妹都给卖了!你侦缉队抓他就对了!”

一众惊回首,说话的正是那个花丫头,此刻抽抽着鼻子沐浴在窗畔的阳光下如愤怒精灵,晃得人眼疼。

“闭嘴!”金春秀的一声怒喝随即响起:“哪都有你!不长眼的小蹄子你再敢瞎咋呼老娘现在就亲手掐死你,滚一边去。”

猛地一声长长叹息,猪八戒忽然俯首哀道:“其实……我有苦衷啊!”

一众目光尚未在金春秀身上落定,又急匆匆转向主位,这才发现那猪八戒忽然变得好颓废,仿佛瞬间苍老三十年,难道是看花了眼?

蒙面首领已经被这一通乱七八糟的不相干话语带入节奏,不禁朝猪八戒惊问:“你真有这么丧天良?”

猪八戒忽然觉醒,反而朝蒙面首领怒道:“姥姥的关你屁事!看你姥姥啊看!”

“哎呀?朝我能耐尼玛?真当老子是纸糊的?来啊!”蒙面首领一拍桌子猛站起来,跟猪八戒对眼了。

现在,胡义很无语。只是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一句直接的开场白,不料得来如此一大圈乱七八糟的反响。于此同时,这些大嗓门的动静已经产生了附加效应,胡义能感觉到一楼有椅子翻到的声音,似乎因为不清楚二楼状况而再次剑拔弩张;窗外传来后院里的咒骂呼喝,后门内外对峙的双方似乎也再次剑拔弩张;就连门旁的二楼走廊里也是一阵脚步声,坐的近,连那几个走廊汉子子弹上膛的声音都听得见。

这种时候,楼里无论如何不能再乱了,再乱必定万劫不复!

“我是来取钱的!”胡义将这句话说得异常清晰,拉回了一众目光,场面又静。

隔了一会儿,继续道:“即便如此,我也得取到我的钱。因为这是我来这的目的,而我没兴趣知道你们的目的。”

“然后我希望离开这,而我没兴趣知道你们想不想离开这。也无论你们是谁。”

“所以,我说完了。现在我要下楼去取钱,有人要反对么?”

场面依然静。

“既然没人反对,那我就当这是你们每一方对我的承诺,井水不犯河水!”

然后他站起来,没再看任何人,不紧不慢地走出他身旁的门,离开。

会议室内继续安静着,直到那个下楼的声音消失,大家才回过神。蒙面首领的暴躁已经平息,他直接开口问猪八戒:“你到底图什么?”

猪八戒卡巴卡巴眼:“我要这栋楼,和一些人质。”

蒙面首领又转向那个走廊汉子代表:“你呢?”

走廊汉子呼出一口闷气:“我们只想离开。”

蒙面汉子松了一口气:“丑话说在前!金库是我的!”

猪八戒又卡巴卡巴眼:“揣上金子……你还跑得动么?”

“我愿意!”

“那金库以外的东西可得我说了算了!老子不能对兄弟们一点交代都没有!”

蒙面首领再拍桌子:“成交!”

这一拍,证明这栋楼再不会分区而治,不会再有剑拔弩张,世界和平了,只是这个世界只是一栋二层小楼那么大,并且,弱者仍然是弱者,人质仍然是人质,这个和平的小世界仍然被黑暗统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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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六章 秩序

上一刻,袖笼钱庄里还死气沉沉剑拔弩张;这一刻,突然喧嚣起来,像个烂货市场。

有人匆匆上楼有人趔趄下楼,有人开箱子有人翻柜子,有人嚣张喝骂有人猖狂摔砸,有戴面具的,有黑巾蒙面的,当然也有露着脸的,只有人质们仍然是人质,被局限于角落,惊恐看着这些挂枪的匪类杂乱过往,到处有物品被碰洒掉落,票据随手泼得乱纷纷飞扬,最终白花花铺花了地面,出殡发丧般好看。

砍九拎着枪走进了二楼会议室,几个衣着华贵的人傻呆呆坐在窗边,角落里一个半死不活的在椅子里蜷缩,看起来失血过多,曾经在二楼窗口上破口大骂那位泼妇也在场,坐于长桌下首附近静静修指甲。

砍九的心情好了许多,晃荡几步直接坐在了长桌上,抬起枪口推了推他脸上的猪八戒面具,问懒散在主位椅子里的那熊:“这不挺好个结果?你怎么还蔫儿了?”

砍九是直接上了楼,根本不知道胡义也在这楼里,这里不方便明说,所以罗富贵根本不搭砍九这茬,继续懒在椅子里萎靡。

金春秀坐的位置虽不远,可也不算近,她看起来是在平静地修她那指甲,可她那指甲真不能再修了,已经磨破了指尖的皮,她居然还没停下手里的小锉刀。

她知道,如今的情况,她的身份很不利,谁让她是这钱庄东家之一呢,猪八戒要人质,会议室里这几位东家,当然是最好的人质,那熊看起来懒散萎靡,其实精着呢,到现在他都没离开这间会议室,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是用行动向蒙面人和走廊汉子提示,会议室里的人质都得归他。

成为别动队的人质,注定凶多吉少,跟判了死刑差不多,金春秀思考到现在,也无脱身之策,她无奈了,这不是靠花枝招展和春风笑可以解决的问题。于是她终于感觉到了指尖上的微痛,下意识甩甩手,瞥了长桌主位那头的两个猪八戒一眼,从牙缝里挤出悄给坐在她椅子后地板上的丫头说:“收起你的枪,下楼去吧。你不起眼,找机会和那些想离开的家伙们一起离开。”

“啥?”小红缨居然没明白状况,连音量都没压。

熊抬起了头,砍九随即也回过了头,不虞道:“穷嘀咕什么呢?嗯?臭娘们你是一口好骂啊,一会我把这窗打开,你给老子骂外边那警察狗一通,不骂到他们朝你开枪你不许停!我让你骂个够!”

金春秀暗叫苦,这丫头有时候真缺,现在是真想掐死她,不是假的;她哪知道小红缨现在已经可以拳打楼上脚踢楼下了,只是因为某个人的未表态而强自按耐而已。

“你现在就把窗开了吧!”小红缨突然冒出在金春秀椅子后,朝那俩猪八戒同样的一脸不虞:“我来骂!不骂到那些警察狗朝我开枪不算完!”

砍九先是要发作,随即又有点呆,他觉得……这突然冒出来的丫头片子横看竖看都有点眼熟。

哎呀我个姥姥唉……罗富贵头疼,仰躺在椅子里懒得再看那个扎辫子的玩意,压低声对砍九嘀咕道:“别看了,就是她,连胡老大也在楼下呢。”

砍九感觉有点乱,然后感觉越来越乱,乱成了一个傻坐在桌子上的猪八戒雕塑尚不自知。

然而小红缨甩开小步走出来了,令罗富贵觉得更闹心:“你到底想咋地?”

辫环一甩大眼一飘:“下楼撒尿!敢跟我一起吗?”

“……”

观众都掉下巴了,这丫头不只胆大包天,没想到还这么不要脸,不愧是跟金春秀混的,要能混成人样儿就怪了!

然而罗富贵知道她猖狂质问的意思是什么,下楼?老子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凭什么跟你下楼?

她继续大摇大摆朝会议室门口扭,一只小鞋已经摆出了会议室门口,又猛回头,面朝罗富贵抬小手一指金春秀,狠道:“我看你们敢动她一下试试!”随即风逝于门外。&lt;/&gt;

砍九讷讷呆问罗富贵:“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罗富贵恨恨地答非所问:“我看个缺是找到失散的亲娘了!”

金春秀也望着门呆了,彻底凌乱于胭脂后,她真希望她是她的亲生女儿,哪怕失散多年!

……

嘈杂大多来自一楼,几个猪八戒挥舞着枪口大声朝那些人质呼喝,排队,讯问,要区分出钱庄伙计和顾客,分出顾客来又要核实身份,区别价值,人质也要分三六九等。

蒙面劫匪们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了柜台,他们揪住了掌柜的正在上刑,逼问金库位置何在,钥匙何在。

咣啷啷一声沉重落地响,那蒙面首领一回头,发现几个持枪的走廊汉子刚刚把大门栓卸下,当即攀上柜台朝门口大喝:“住手!你们特么干什么呢这是?”

为首的走廊汉子拍拍手里的灰:“我说了,我们只是要离开。我们要开门出去投降。”

外面全是警察,跑是跑不掉的,几个走廊汉子经过慎重考虑,向警察投降是他们的最佳选择,因为他们真没干什么,为东家办事不成反而还死了俩伙计,更像受害人,就算被警察抓了,怎么算都罪不至死,蹲几天大牢之后还是一条好汉。

“神经病!”

“你说谁神经病?”

“我特么说你们!”

“你再说一句试试!”

哗啦啦——几个走廊汉子纷纷抄出枪。

噼里啪啦——柜台里的蒙面劫匪纷纷停下手里的乌烟瘴气,乱纷纷也抽枪。

一个猪八戒不得不松开手里正哆嗦的人质,跳出来打圆场:“诸位诸位!这什么时候?能不能和气点?”随后又朝门口那几个走廊汉子道:“你们愿意投降我们不管,可好歹也得等我们忙活完了,布置一下吧?”

看来这些猪八戒和蒙面劫匪并没打算把他们也捆在一起顽抗,几个走廊汉子心里终于有了底,相互对视几眼,放下了枪:“麻烦你们快点!我们不想夜长梦多。”

一场小危机旋即消散,一楼又开始继续嘈杂。

柜台前,孤零零站着拎皮箱的马良,看完了刚刚这一幕,不耐烦地把皮箱甩起来摔在柜台上,提高嗓门朝柜台里那些蒙面劫匪道:“我这钱到底什么时候能取?”

蒙面首领这才注意到了柜台外这个黑衣狗,没好气道:“你爱什么时候取什么时候取!”

“那你倒是给我取啊?”

“抱歉,规矩就是规矩,我们只管金条,纸票子是那些猪八戒说了算,我要是拿了,怎么说得清?搞不好要火并的懂不懂?你特么跟我说不着!”

感情这么半天白等了!马良懒得再搭理柜台里的蒙面人,转而朝最近的一个猪八戒道:“取钱!把这笔给我结了!”话毕掏出苏青交给他的那张钱据拍在柜台上。

那猪八戒先是一愣,接着抓抓后脑勺:“等俺们把钱庄伙计筛出来,让他们给你办。”

马良差点没站住,心说这还是钱庄?都什么德行了还扯这个?要不是苏干事强调原则,非要他照规矩办事一分不许多拿,他真想直接跳进柜台直接往皮箱里划拉。

压住火气字字清晰对那猪八戒道:“你照着票上这数给我装了不就行了?”

那猪八戒晃晃耳朵,终于尴尬道:“俺不识数。”

于是,马良凌乱在柜台前。

……

大厅角落,最初那个休息区,苏青又坐在了这里肃静;胡义也在,正在处理他自己的伤口;石成也在,他把那条伤腿摆在茶几上,上膛的驳壳枪置于手边,靠在长椅里看马良在柜台那站桩,看蒙面人们在柜台里翻腾,看猪八戒们在马良周遭匆匆,看得忘了伤口疼,忘了钱庄外的重重枪口,忍不住嗤嗤笑。

即便关起门来,即便换了东家,这个小世界仍然和外面那个混乱的大世界一模一样,没有本质变化,坚守的依然在坚守,疯狂的继续在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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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七章 再聚首

胡义的心里一丝喜悦都没有,反而笼罩着越来越重的阴霾。

他不想见到任何他在意的人,尤其是在这种地方,这种环境,然而,偏偏见到了。

原本,只是要设法保护着苏青脱身;现在,天上掉下个小红缨,竟然成了金春秀的打手;接着,又冒出个罗富贵,居然代表天杀的别动队!

胡义甚至没兴趣猜想他们因何能在这里出现,他在角落里静静舔着他自己的伤,满眼忧患,没人能体味他的沉重。

胡义甚至没兴趣告诉苏青和石成他在楼上见到了谁,反正他们早晚会下来的,有什么可说,这不是惊喜,这个见鬼的钱庄随时可能被风暴摧毁,人有了牵挂,才知道麻木也算一种幸福。

石成似乎还能走,但没法跑,他一直摆着他的伤腿在那边笑,这说明他成熟,虽然他还很年轻,已经是个倒霉老兵,无论那笑是为什么,都令胡义感到一丝欣慰。

还要混出去?或是留下突围?又是这种无法回答的问题,他自己都问得烦了,他拒绝给自己答案!继续沉默!

苏青静静地坐着,没看他,却能听到他的沉默,并且能够从他的沉默里听到一丝焦躁,让苏青以为这份焦躁完全来自于她。在他面前,她早已不介意把她自己当个累赘了,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也许他终究会死在突围之路,然后她死在他身后,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归宿……其实很炫丽,很美,如飞蛾扑火。

她继续不回头,任他在身后的角落中继续沉默,只是她更安静了。

……

“你哭丧什么?我让你进柜台去把那黑衣狗的单子给办了,办完就没你事了,到时候你可以跟着门口那几位没卵的家伙一起滚蛋!”

身为人质的钱庄伙计抬起头呆呆看看面前说话的猪八戒,又回头瞧瞧在门口不耐烦的那几个持枪汉子,终于反应过来,如获大赦,慌不迭往柜台里跑,结果重重跌倒,顾不得疼再爬起来,口中还不断激动重复:“谢好汉爷!谢好汉爷……我这就办!我这就办……”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些人质们没想到他们居然也有离开这地狱的机会,哗啦啦当场跪下一大片,山呼海哭,要么呼上有高堂,要么哭下有孩子没娘,谁不想混上一张出门票呢!

在这些人质眼里,门口那几个等待开门投降的持枪汉子霎时高大了,仿佛正义化身,成了救命菩萨,人人渴望冲出去,跟他们一起远离,他们是唯一生机。

某些正在翻撬的家伙因这突然一阵哭天抢地惊回首,看懂了状况又返身继续拽开下一个抽屉,随手抄出大叠单据,因为不是钞票而恼怒地狠狠扬起向天棚,再撬下一个。

哭求的,继续哭求;纷乱的,继续纷乱;飘扬的,继续飘扬;马良拈下无意飘落在他肩头的纸单,上面清晰写着:今欠钱庄法币贰元伍角整,利三分……纸单随即在他的手心里攥成个团,然后摊开手任其掉落地面。

可是几秒钟后,他又弯下腰,重新将那纸团拾起来,认真撕扯,将那张两块五毛钱的欠据撕成一条条,撕成一片片,撕得粉碎,重新撇在脚下。他没有细看欠据上的签名,无论那名字或者手印是谁,他借的也太少了,也许是因为这么点钱他也还不清!

可是再看看脚畔,看看周围,散落于地面的,散落于柜台的,散落于到处的,无数的花花白白,马良不禁低下黑色帽檐,抬手捏了捏他那英挺鼻梁,然后苦笑了。不知是笑这混乱空间,还是笑他自己傻。

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苦笑便僵在他那张英俊疤脸上,盯着楼梯口目不转睛,直到笑容彻底淡去,惊讶浮起。他的眼神很好,从来不花,正在下楼那位……正儿八经的小红缨!

……

眼看着笑嘻嘻扭歪过来这位,苏青傻着冷眼,石成差点出溜到茶几底下去,只有胡义是平静地无语。

然后苏青猛回头,用眼色狠狠剜胡义,胡义却尽量低声朝小红缨问:“他怎么没下来?”

苏青和石成立即再转脸,去看小红缨,心说怎么又冒出个他?他是谁?

“他?他敢吗!”小红缨首先晃悠到石成身边,弯下腰仔细看了看他摆在茶几上那条伤腿的血色处,皱皱眉毛:“穿啦?”

石成回过魂来,不答反急问:“说的谁啊你们?”

“有胆不要脸没胆见人的,你说还能是谁?”

石成盯着小红缨,眨巴了好几眼,终于醒悟,结果立即过敏般一阵猛烈地咳嗽,他接受不了,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光天化日千里迢迢,能从这钱庄二楼上掉下个小红缨,上边居然还有个罗富贵;要不是伤口都跟着咳嗽动作一起疼,他绝对不敢信这是真的。

直起腰来,小红缨看向苏青,下意识看得格外细,从头看到了脚,连穿的是什么样鞋也没放过,接着故意一斜眼:“这地方我可没法给你敬礼啊。”

苏青完全没在意这些,自从上次她被这丫头当面唤作‘狐狸精’之后,不但没恼,反而觉得一直忽视这丫头了,这丫头用行动证明了她是个真正的兵,一往无前,大无畏!那份弹雨前的魄力让苏青至今记忆深刻,她越小,那感觉越震撼,震撼得至今还清晰不褪色。

被苏青无表情盯着看,小红缨不由低头看自己,没发现身上哪里怪异,再抬头,却见那千年冰居然朝她微笑了,看得小红缨险些犯激灵,直接走向胡义。

“你都不问问我咋能沦落成这样?”

胡义没吱声,心说祖宗,那是问这个的地方么?

然后小红缨撤下了一脸嗔怪,转瞬再铺上一脸委屈:“骡子这个不要脸的,当街把我给卖了!然后不敢回家,投了别动队了!我刚才也是才见着他,这一切又是他害的!”

“……”

随即小红缨又快地忘记了委屈表情,再刷上一脸狐疑:“不过……刚才上楼的好像是砍九呢?看来……砍九也投了别动队!”

“……”

“哎?你咋不说话呢?”

“嗯?”胡义终于从她那飞速变幻的各种小表情里醒过来:“嗯……没错。”

“什么没错啊?”

“你说的都没错。既然他不下来,那就我上去,为民除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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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八章 死到临头

钱庄二楼会议室,罗富贵和砍九已经不在这里,两个持枪的猪八戒一个站在会议室门内,另一个站在门外,警惕地盯着会议室里的几位宝贵人质。

濒死那位新东家已经绝望,再这样靠下去,不用谁动他他也活不成了;另外几位东家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到了这一步,还不如当初被那李四逼着签字的感觉好呢。

连金春秀自己都没料到,现在换成了别动队控制局面,她居然还能是最轻松的一个,别人动一动便立即招致猪八戒的喝骂,她尝试性地起身,猪八戒却没反应,她在会议室里溜达一圈,猪八戒也不管。

她在犹豫,要不要再尝试走出这个门口?

她不理解,小红缨的一句话真有这么管用?她凭什么能镇住这些猪八戒?谜!令她好奇的谜!

……

与会议室一墙之隔,是间古色古香的办公室,门关着。

砍九的猪八戒面具被砍九拿在手里,用作扇子,扇着他自己的一脸汗。

罗富贵的猪八戒面具被罗富贵拿在手里,垂头翻看不敢吱声,因为胡义正坐在他对面,也摘了黑色礼帽,随手扔在茶几。五大憨粗的罗富贵此时此刻居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有焦虑,有不安,同时也莫名其妙有了些安全感,他不敢抬头,怕看到那双细狭冷眼,只能梗着脖子垂着头,盼该来临的风暴早些来临,然后雨过天晴再没他事,又可以惬意地苟且。

“是我惯的你么?”胡义平静问。

砍九听这个开场白,立即明白胡义是要先谈家事,他当然看得出这骡子见了胡义如老鼠见猫,这事现在他砍九不方便插言,只是转眼看那只垂头熊。

这个问题很简单,是个正常人就该摇头,否认,可是罗富贵居然点了头,理直气壮答:“是。”

因为他根本没把胡义当连长,而是一如既往把他当胡老大,当严兄,不管犯了什么错出了什么事,这熊觉得当然要把责任往老大身上推,往兄长身上推,哥哥不就是用来挡风扛责的吗!

胡义只是随口问,没料到这熊货居然拧着答,倒把胡义给答没词了!看着眼前的熊德行,忽然猜到了答案的含义,还能说什么?什么都没法说了!只能在心里愁想:你为什么不把我当连长呢?你明明知道我只想当个连长,尤其是现在。

叹口气,转而对砍九:“说说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办吧。”

砍九纳闷,看进门时的架势好像要清理门户似得,还等着向你们八路学学先进管理手段呢,怎么这一问一答就算结束了?这什么啊?一点长官的派头都没有,比我修理手下兄弟的手段差远了。

罗富贵也没想到,乌云密布的风暴预兆消散得这么快?下楼的小红缨必定恶人先告状,难道这状告得轻了?偷眼看看胡义,阴郁,却没有冷厉,一颗熊心才算落了地,这是真的。

随后听砍九道:“怎么办?能怎么办?冲出门是一死,窝在门里也没得几时活,今天算是特么栽了!不是我砍九心眼儿小,也不是我输不起,可要真细说,这也得算你们害的!你们那个姓秦的,是真能嘚啵,嘚啵嘚,嘚啵嘚,生生把我嘚啵到兴隆镇来了;然后你这骡子,又把我弄成别动队了,弄成了猪八戒,到头来特么里外不是人;事到临头结果你胡长官居然跟我一壁之隔,说开枪开枪,说放响就放响,当天下人都没长耳朵怎么地?你敢说外边这些枪口不是你们拉来的?要没有你们扯这些我特么现在正在绿水铺唱歌呢!我特么招谁惹谁了?”

重新捋顺了事情,砍九越说越气,越说调门越高,他倒不是要怎么样,只是说着说着不由自主想发泄,面临绝境,谁又不想发泄呢。

听得胡义是真惊诧,要说小红缨能作死,说罗富贵能扯淡,这都有心理准备,说破大天也能从容面对,只是万万没想到弄成现在这局面居然还能有老秦的事!这里居然还能捋出老秦来?不禁心外,有日子没关心他了,老秦这些日子到底是穷鼓捣些啥呢?

“你们九连是真牛x,无处不在,无处不在啊!这江湖都是你们的,你们比我还绿林呢。我服了!我砍九服了!行不行?”

平安过了胡义的那一关,罗富贵立即又变成罗富贵了,放个屁的功夫就忘了刚才的萎靡德行,看着砍九越来越颓丧,越说越不着边,他终于乐得绷不住:“嘿嘿嘿……我说砍老二,冷静,冷静点。这不还没死到临头吗?”

“你……说这话你牙不疼?这还不算死到临头啊?”

“还不算!”这话不是罗富贵说的,而是胡义:“只要还没中弹,就不算。哪怕中弹了,还没倒下,也不算。”

“你……这是抬杠呢?”

“没有,我说真的。我们不是邻居么?青山村不是早该没人了么?那我们为什么还在呢?你又不是没看到,有多少鬼子,一次次开进去。如果按你的说法,从他们走过绿水铺炮楼那一刻,我们就已经死到临头了。”

砍九看起来一脸横肉很亡命,但真正的勇气大小不是容貌可以决定的,被枪口重重围困的压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他正在接近崩溃边缘。这不是胡义希望看到的,砍九如果崩溃,只能加速这个混乱小世界的沦陷,他得给砍九继续顽强下去的理由。

砍九定定看着胡义,楞了很久,终于一屁股坐回了他身后的椅子:“没错……没错。还没死到临头,还没有。”

如果不站在窗边,便看不到包围在楼下各处的枪;如果只是坐在这间办公室的椅子里看窗,便觉得天空很远,不是特别湛蓝,而是多了一些微微的淡白,也如灰,很静。

罗富贵惬意地觉得,只要有胡老大,他就有活着的希望。

胡义继续阴郁着,他觉得砍九说的没错,有些人,真的死到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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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九章 仓促的光明

无穷无尽的纸屑,无穷无尽的翻飞在身畔空间,仿佛永远飘舞着不会落下,花白交错,竟无人觉得好看,竟无人看。

花白交错间,哭泣的仍然在哭泣,祈求的仍然在祈求,盲目的仍然在盲目,钱庄里遍布彷徨。

六个走廊汉子已经不再耐烦,倚在一楼大门内,皱眉,催促,低声怨骂;他们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们不想耽搁更久。猪八戒们筛选出的‘下等人’有十几个,其中包括了钱庄的伙计们,此刻幸运地安静于大门内一侧,等着跟随走廊汉子们出去投降,他们的命不值钱,反而成了命运的宠儿,被那些继续蜷缩在枪口下哀求的人质们嫉羡。

猪八戒们继续麻木着彷徨,他们自知死到临头,他们继续下意识想要撕碎手边的一切,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幸亏他们的老大还在楼上,那是他们最后的主心骨,帮着他们吊住最后一口气,在这绝境里继续装人。

蒙面劫匪们貌似是最幸福的,钱庄掌柜的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该交的都交了,他们即将拿到他们想要的,财富!某些情况下人的心理真是怪,只要有理想,只要理想即将实现,死到临头也不顾,财富的颜色已经遮蔽了他们的双眼,财富的味道已经麻木了他们的味蕾,哪里还顾得上钱庄以外的世界。

马良拿到了苏青要取的钱,整整装了半皮箱,但苏青的视线仍然停留在那些人质身上,她希望胡义能拯救那些无辜者,可胡义仍然橡根木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继续低声说着他自己的话。

“……等会儿开了门,我们跟他们一起出去。石成,你和丫头以及苏青一直跟着他们走,抓也好扣也罢认就是,不要反抗;马良,出门后你跟住我,在被下枪之前,咱们俩得尝试逃脱。”

“那么多枪指着,那么多眼看着,咱俩……怎么逃?”

“不知道,机会只能到时候现找。”

“如果没会呢?”

胡义不说话了,罗富贵和砍九他们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守在楼里早晚一死,他们只能突围,可是直接往外冲的话一样是送死,除非楼外有策应才有突围成功的可能。

胡义可以毫不犹豫撇下砍九,任他自生自灭,可是该不该把骡子一起撇下?也任他自生自灭?骡子这个熊货,他在楼上的回答让胡义很郁闷,郁闷到现在不散。

跟着那些要开门出去投降的人走出这栋楼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即便不能当场逃脱而就地被捕,起码一时无虞,要调查要核实也是以后的事,后面的办法可以慢慢想,再难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面对枪口重重。

下楼之前,他最后对罗富贵单独说,如果不是外面先乱,打死你也不要突围,要拖,要等。现在马良所问的问题,是关键,如果没机会逃脱呢?放弃骡子么?还是当场发难开火,当场制造混乱?为楼里的人创造突围机会?可是丫头还在场呢,苏青还在场呢,所有人都将置身风暴中心!

其实胡义希望听到骡子说的是……连长,你们撤,反正我也没机会活着出去了,自己作孽自己偿。可这熊还在眼巴巴地把胡义当大树,不甘心地继续求活!他永远是那个惜命的混蛋骡子!

“狐狸,我得上楼去找他们要金妈,我得把金妈带走!因为……我现在还是她的保镖。”

小红缨明白,最后留在楼里的都是凶多吉少,她幼稚地强调着‘保镖’这个借口,忐忑地看着那双细狭阴郁之眼。她不知道胡义正无奈在思考的漩涡,跟本没心思把她的问题当问题。

小红缨的话倒让苏青不再沉默了:“每一个无辜的人都该离开。我不方便出面,你能不能上楼去说一声,让他们放掉所有人质?”

小红缨转脸,不知如何作答,胡义倒清醒回来了:“这里说了算的不是骡子,也不是我。谁不无辜呢?你觉得……你能从即将淹死的人手里拽出救命稻草么?哪怕那稻草根本不能使他漂浮起来。”

苏青无奈,又沉默。胡义转而对小红缨说:“当然,要个金春秀,总不会影响什么,我同意。”

小眉头立即舒展,转身,直奔楼梯口去上楼。

胡义只是说着各种命令,没有详细说明一切,这也不是详细说明的时候。不过,马良善于举一反三,他反复把胡义说过的话咀嚼了几遍,忽然又抬起头,低声问:“哥,你不是想……策应他们突围吧?如果没机会当场逃脱,你是不是要……”

“不是!”回答斩钉截铁。

正在这时,大厅里突然传来喧嚣,让所有视线都转向厅门口。

想要出去的人终于不耐烦了,他们现在就要离开,不想继续煎熬在这里等。

“老子现在就要开门了!别说我没告诉你们!”不知何时,门边那走廊汉子手里已经拎着一条白毛巾,正在朝厅里高声扬言。

蒙面人与猪八戒们惊回首:“能不能再等会儿?你特么急着去投胎吗?”

“不能!”几个一直等在门边的走廊汉子纷纷攥紧手中的枪柄,向厅中所有人表明了他们的决心:“麻利点,派两个人过来,等我们出去后关门。当然,如果你们没兴趣再关门那也不关我事了!”

哗啦啦一阵乱,蒙面人匆匆寻找隐蔽位置。

哗啦啦一阵乱,猪八戒们急急闪向门厅角度两旁。

哗啦啦一阵乱,门旁那些被允许跟随走廊汉子们一起离开的人质全站了起来,急切涌向门,急切祈盼光线。

吱嘎嘎——大门仿佛被尘封多年,徐徐。

一道光线随着门扇展开,在大厅地面上迅速延长,拓宽,明亮得刺眼,照耀出空气中的灰尘漫卷。

当先的汉子高扬起手里的白毛巾,朝门外刺眼的街大喊:“我们不是别动队!我们是无辜的!我们先出来了!”接着迈出脚步,接着听到枪落地的声音,噼啪啦,接连六把枪,被主动抛落地面。

后面的人随即自觉排成列,心里再急也不敢抢步朝前,因为外面正对着无数枪口,一旦出纰漏就可能是灭顶之灾,这道理人人都懂,奇迹般秩序井然往外走。

胡义万万没料到,这大门早不开,晚不开,现在开了!小红缨刚上楼,还没下来呢!

难道几个人单独出去第二波?那注定要被重点照顾,要趁的就是人多乱,几个人单独再出去有多扎眼?什么计划都得泡汤!

马良朝胡义急看,石成朝门口呆看,逼得胡义临机果断:“你们三个先走!把枪放这现在就走!快走!”

“可是……”

“这是命令!”用这四个字回答给马良,视线下意识扫上苏青的脸。

命运总是如此突然,这一瞬间苏青很茫然,刚刚她还幻想能化作他身后的飞蛾,随他扑火,生存之门便打开了,只是没想到打开得这么仓惶。她有一种直觉,一旦这扇门关上,便无法再打开第二次了,一门之隔,将会变成天堂与地狱那般遥远!

难道这个败类注定只能生存在地狱里吗?这是苍天对他的惩罚吗?为什么总要抛下他?可我已经惩罚过了,我真的已经惩罚过了……

他那张古铜色的脸上不再阴郁了,甚至划过了一抹极其淡微的笑,她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别担心,他随后就到。

她为此痛恨她自己的直觉,下意识学习着他的方式,努力向他还以一抹极其淡微的笑,假装平静转身,与马良和石成一起,走向那仓促的光明,耀眼在胡义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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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章 夏雪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兴隆镇侦缉队队长已经离开了茶庄很久,草包警队队长仍然傻坐在茶几旁,茶几上摆了一碗新茶,地面上的碎屑还在。

他伸出手,又端起了这一碗,茶碗却在他手里微微抖,碗里的茶在碗里晃,涟漪越来越大,开始泼洒出碗边,他只好又把茶碗放下了,甩甩手。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眼中的自己,他知道他是个草包,可他觉得他是个兢兢业业的善良人,到现在也是;只是,他不敢看碗里的茶,怕茶水倒映出他此刻的脸,因为他现在的面孔……大概与钱庄里那些劫匪没区别!

一个警察突然惊慌窜进茶庄来:“他们开门了!钱庄门开了!”

草包队长猛站起来,一头扑向始终敞开的窗口,瞪大善良的蛤蟆眼朝钱庄看。

有高喊声正在传来:“我们不是别动队,我们是无辜的,我们先出来了。”

一条白毛巾摇晃在刚刚打开的钱庄门口,在阳光下,在空荡荡的街口环境,耀眼的白。

不知有多少枪口立即摆上了对街的窗,不知有多少枪口立即探出墙角,黑洞洞指向钱庄,指向那些惶恐出现在阳光下的面孔;他们一个个高举起双手,井然有序排成一列,徐徐涌出钱庄大门口,又乱纷纷聚于空荡荡的路口中央,一个个因重见天日而拼命呼吸着,仿佛刚刚上岸的溺水者,刺眼在阳光下。

呯——

在这种寂静时刻,这是极其刺耳的一枪!刺耳到没人能分辨这枪是在哪响的,只觉得很近,近在咫尺。

这刺耳的一枪,仿佛打碎了一切!

然后,一切都开始碎了!

所有指向钱庄的枪口刹那被引燃,形成刹那的风暴,震耳欲聋,连绵不绝。

弹雨,刹那肆虐了街口,卑鄙撕咬着阳光下的一切。

鲜血无处不飞迸,无处不泼洒,一双双高举的赤手空拳甚至都来不及放下,身躯便已开始坠落,继续被无情弹道穿透着,一次又一次,在哭嚎中呼啸。

那汉子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条白毛巾,只是那条白毛巾此刻已经沾了块块灰土,斑驳了点点的血,那汉子瞪大眼看着,他攥着的确实是一条白毛巾,而不是他已经丢掉的枪;他不懂,不理解,直到又一次呼啸冲向他,打碎了他的眼,穿透他的半边脸,使他再没机会听到有人在风暴中喊:“别动队假扮人质要突围!格杀勿论!格杀勿论!格杀……”

原本以为,钱庄里是地狱,现在才明白,这世界怎么可能有天堂?走出地狱,仍然是地狱!只是没想到地狱的天空也可以这样湛蓝,眼光也这样耀眼,炎炎,仿佛还下着雪。

……

弹雨,不只肆虐在钱庄门外的街口,也肆虐进钱庄那两扇敞开着的大门内,一次次呼啸着野蛮飞进,击中门扇,击中厅柱,击中朝向大门的柜台,打碎了盆景,划落了悬灯,掀翻经过的一切,带过无数碎屑,逼得蒙面劫匪们在柜台后胡乱爬,逼得躲在大门两侧的猪八戒们缩脖子靠墙,惊喝,咒骂,连骂的是谁也不知道。

胡义的心,已经凉透了,从第一声枪响那一瞬,便凉透了!

他都来不及惊恐,全身便如无觉。

那敞开的门明明很耀眼,耀眼得刚刚湮没了她的美丽背影,难道那不是光明吗?难道那不是天杀的光明吗!

他都意识不到他正在冲向那门,冲得踉跄,眼前的一切都已成黑色,只有那敞开的,耀眼的门还在,空旷如一张惨白的纸,是他唯一的方向。

悲怆的他,无视了入门弹雨,忘记了他自己的生命,他变成了飞蛾,振翅。

他不知道他还是他,想要逃脱却永远无法逃脱的他。

……

以为警察们只有短枪就错了,侦缉队确实只有短枪,警察可不一样,这年头,警察狗的武器很繁杂,根本没有统一制式,盒子炮也好汉阳造也罢,为凑数啥枪都可以往他们手里发,他们甚至还有一挺捷克式呢,就摆在与钱庄一街之隔的对面杂货铺子里,只是因为八百年没拿出来用过,又无专业人士保养,导致第一时间里没能打响。

三个警察手忙脚乱,机枪手按耐不住暴躁,抱起这挺打不响的捷克式轻机枪往窗框上狠抡两下,哗啦一声,枪机居然复位了!

“他娘的行了!快起开!”

机枪两脚架终于重新搭上窗台,枪口狰狞指向街口那些最后挣扎在弹雨中的几个赤手空拳人影,犹豫两秒,却没有喷吐火舌,改为转向钱庄大门,哒哒哒哒哒……火力正式加入工作,一颗颗子弹盲目朝钱庄里灌。

……

“还楞个屁啊!”小红缨的嗓音在嘈杂枪声之中听起来格外尖锐,她终于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可她并不知道在她上楼之后楼下发生了什么,她的愤怒来自于警察们喊出的‘格杀勿论’四个字。

哗啦——

她抛出窗根下顺手拎起的痰桶,直接砸破她面前的窗,那痰桶翻着跟头跌落在街面上,继续叮叮咣咣滚动响。

那把大眼撸子随即探出二楼窗口,朝着猥琐在街对面的黑影不喘气般连射八发,弹壳叮叮当当翻在地板,后坐力撞得她那娇小身影在窗边一次次摇晃着,看这份仓促和不假思索,命中率指望不上,她也没指望命中率,她只是急于暂停一部分警察火力。

这是第一个开始朝警察和侦缉队们反击的火力位置,继毁掉和平的第一枪之后,小红缨又打响了愤怒反击的第一枪,做她的枪,很值。

首先还击的位置,自然最显眼,杂货铺里的捷克轻机枪立刻注意到了二楼窗口,当即放弃朝钱庄大门里瞎蒙,转而枪口斜上,对着二楼就是狠狠一梭子,把那窗口活活打没了动静,紧跟着换上下一个弹夹,对钱庄二楼的所有窗口进行横拉式的扫射,哪个窗口也没过,碎屑次次跳溅,洋洋洒洒地连续落,街上开始浮起淡灰。

……

刺眼光明终于近在胡义眼前,他听不到声音,无论是枪响,还是耳畔的呼啸,他即将冲出敞开的门,冲向天杀的光明,冲向他最初的,最纯粹的奢望;他在心底里喜欢,背着她在弹雨中奔逃,放不下。

一抹黑影越来越大,急速扩散在胡义灌血的瞳孔,他不想躲。

噗通——

他被迎面而来的冲击重重撞倒,试图重新站起来,又惊呆,瞳孔中的血色已然不见,因为撞倒他的就是她,苏青。

随即又一个人影猛地冲出光明,冲入钱庄大门,踉跄摔倒在门内的暗淡中,再猛爬起来闪向一侧,去推那沉重的门,歇斯底里喊着:“帮我啊!关门!”

他是马良,可是弹雨仍然在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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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一章 无选项

十来个草帽汉子匆匆奔跑在巷弄里,为首的是三连的潘柱子,其中两个背着麻袋,装着警队里搜刮出来的各种破烂。

镇子中间在响枪,暴风骤雨般地响,潘柱子知道是钱庄那档子事,与他无关,他现在要做的是离开,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焦急。

兴隆镇座落在南北路上,想出镇要么朝北,要么向南,但是南北两面的镇外都有治安军严密布防,根本出不去,现在他带队向西,打算从荒野中离开这是非之地。

没想到的是,西边没路,居然也有治安军巡逻监视。

到此时,潘柱子明白他不必再去东边尝试了,哪个方向都有治安军将近一个排,剩下的肯定都在东边呢,那一个连治安军全出了窝,已经把兴隆镇彻底封锁了。

他不能理解,包括他身后的手下都不能理解,镇里出了事,封锁要道在情理之中,可是至于封锁得这么严密?何况那钱庄范围早都被包围了。他们不知道,出卖他们的正是他们自己,和麻袋里搜刮来的那部电话,可惜他们当中没人知道那东西叫电话。

光天化日之下,如果闯卡冲关,即便成功,他们几个也立即会变成治安军追逐的猎物,潘柱子咬了半天牙,也没能下达这个命令。

……

枪声暴风骤雨地响,震得草包队长脑仁疼,他不敢再趴在窗口看,因为钱庄里有人开始朝外还击,也因为……钱庄大门外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

此刻,他仍然觉得他自己是个善良的人,无辜的人,所有的事情只是环境所迫,逼不得已,职责所在。因为开第一枪的是那阴险的侦缉队队长,不是他这草包警察,他只是随后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而已,他一枪都没开,他不忍心朝无辜的人开枪,这是他认为自己仍然善良的证据,这很重要。

慌里慌张又窜进个警察来,怕挨流弹不敢到他当面来立正,进了茶庄后直接窝在门边墙根喘粗气:楸队长,我回去看了,治安军那人说的没错,咱警队真让人给端了!”

刚刚坐下在椅子里的草包队长挑挑眉梢:“端了?谁端的?”

“我不知道,值班的老刘给勒死了,各屋全给人翻了个底朝天。”

如果早一些时候,他听到这个消息,估计得气晕过去,可是现在他实在不觉得这事有多糟糕,因为一座金山正摆在他的眼前,警队的破窝算得了什么?这顶警帽又算得了什么?等钱庄里的人都死光了,他就拥有了一切!杀死那些走出钱庄投降的人,是因为他怕其中有钱庄股东,这是袖笼钱庄,可不是那种正儿八经的名门大号,只要该死的人都死了,什么事都说不清。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门边那位汇报的警察愣愣看着他的草包队长,不明白这草包听到这个消息怎么还能如此镇静,这还是他么?

“你也别愣着了,给我传令下去,打!打进钱庄去!杀无赦!”

进攻准备没有,组织协调没有,备用方案没有,说他是草包就是因为这个,他完全不懂这些。当然,只要人多枪多兵力优势,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警察抓贼从来都是以多虐少,懂那些所谓战术屁用没有。

然后他又端起桌边的茶碗,这回,手竟不抖了,能端稳了,他又能满头大汗地喝茶了,继续因为他不忍朝无辜的人们开枪而认为他自己还是心太软,太善良;继续暗骂侦缉队长太狠毒,不是人。

……

因为与胡义迎面相撞而跌倒的苏青还没能挣扎重新站起,便感到了一股巨大力量狠狠撞在她的后背,使她横向翻滚带滑,天旋地转之间,她终于明白那是因为倒在她身后的胡义狠狠踹了她一脚,她被踹离了门口那些弹道呼啸之下,滑开了很远,狼狈又痛苦地咳嗽起来。

因为当初的迟疑,苏青马良和石成迟到在最后,她们刚刚出门几步,就发生猝变,只有最靠后的她们三个是有机会能活着返回到门里的人。

直到此刻,那把烤蓝m1932才出了枪套,闪现金属冷。

胡义就地横滚,滚向门的另一侧后急爬起来,紧贴门边试图朝外探头,立即招致一片弹雨。

“他回不来了!”

那一侧的马良这样朝胡义喊,因为胡义没有急于关上那边的半扇门。

咣当——沉重的钱庄大门终于合拢,重新遮蔽了光明,仍然被子弹击中着,发出笃笃笃的怪响,偶尔伴随着薄弱处的穿透声与弹洞。

马良的身上有血,脸上也有,他感觉到了有一滴热正在缓缓滑下他的脸颊,经过唇角。

他知道这血不是他的,可他还是歪伸出舌尖,将那滴血舔进嘴里。

这血很苦,苦到心都跟着颤;很涩,涩到嗓子发不出声音来;这是石成的血,马良全身都是石成的血。

因为石成当时一瘸一拐地走在他前头,风暴骤然那一瞬,石成猛反身,把马良和苏青全撞倒了,然后横摔在他们两个面前,像个沙包。

马良说他回不来了,不想说他死了,因为他总是说他死不了,说他还有没还清的债,不可能去见青山村的父老。

一点点滑下门旁的冷墙,滑坐到地面上,尽管门继续被击中着,继续不时透出弹孔的光,也没能阻止马良的呼吸恢复平顺,他只是有点呆,呆呆看着他面前的地,血色半脸。

……

相比于钱庄一楼,二楼的状况也不怎么样,小红缨的愤怒还击带动了砍九等几个身在二楼的猪八戒,各自冲向窗口去朝外开火。

可惜他们被那挺轻机枪重点照顾了,一遍遍朝二楼的每一个窗口扫,一个猪八戒当场没了天灵盖,死在了窗根底下仍然在抽抽,吓得他们全都靠在窗间的墙柱后躲,看着能破碎的东西一个个破碎,听着会议室里那几位东家的惊声尖叫,惶惶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

唯一一个手里有枪却一枪没放的人,是罗富贵,一听见机枪响他的头就大了,巴不得离窗口越远越好。愤怒在射击喧嚣中的小红缨一遍遍朝他咒骂,他当听不到,反而开始猫腰朝走廊跑。

他得下楼去确认胡老大还在,否则他待不下去了,在这每一秒钟都嫌长。

窗外,楼下的街,警察和侦缉队们正在乱纷纷冲出隐蔽位置,有的溜墙根,有的爬墙头,准备开始他们的正义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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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二章 强敌

如果独立团是一个大家庭,那三连的表现一直像个懂事的乖孩子;眼看着二连这位倒霉哥哥事事出风头,九连这位缺德弟弟天天扯淡,三连嘴上笑他们莽夫之勇心里其实是酸的。

要打兴隆镇,这大概是三连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自主行动,杨得士看中政治意义,郝平指望扬眉吐气,战士们盼着添装备,治安军外加警察侦缉队,就算他们逃得再快,总要撇下点东西罢。

此时刚过午,兴隆镇以西三里,荒草时而无风动,如果能从天空俯瞰,才可以发现这里隐蔽趴伏着三百多个土八路,虽然在隐蔽,却个个急切着,焦躁着按耐不住。

视线中的兴隆镇正在传出枪声,已经整整十五分钟仍然未停歇。

隐蔽在草后的郝平快要把眉头拧成疙瘩了,那一个连治安军全在镇外,四个方向布防明显是为了封锁镇子,这是意料之外的局面。原本他的计划是傍晚前发动,将三连兵分两部,一部直接冲镇,另一部直冲治安军驻地,战术简单直接意外少,现在原计划泡汤了。

他在心里无数遍大骂潘柱子因小失大,他以为这一切完全是因为潘柱子贪小便宜造成的,以为城中的激战是潘柱子捅了马蜂窝。

杨得士同样满脸黑,郝平的无限沉默终于令他忍不住开口问:“还是要按原计划等傍晚吗?你倒是表个态啊?如果打算现在,那就不能再犹豫了!”

“现在打,计划要重新部署,展开需要时间。这么远跑这来,难道就为了放几枪,眼看这些治安军当场逃之夭夭?”

“还要再展开?你……想围?咱兵力够么?时间可紧!”

“别担心,我知道时间紧,所以我不全围,而是围三缺一,留个活路给他们跑,狠狠扒他们一层皮!”

……

钱庄进攻战打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草包队长只说了一个打,至于怎么打,没人知道,所以各打各的就对了,没有长官监督更好。

警察打警察的,侦缉队打侦缉队的。

前门的打前门的,这里主要是警察,在各种纷乱射击掩护下,一部分冲过了街,狼狈躲在关着厚重闸板的钱庄窗根下,或匍匐或蜷缩或祈祷,两个警察已经猥琐在钱庄大门边,气急败坏地朝后头的家伙们要手榴弹,要炸门,于是后头的家伙继续朝后头的家伙要手榴弹,因为他也没有那玩意。

后院的打后院的,这里主要是侦缉队,他们尝试翻墙进入钱庄后院,可惜二楼窗口里的几个猪八戒拼了命地朝后院墙头射击,无奈之下侦缉队只能窝在院墙外朝二楼上猥琐对射,打得飞灰掉土落碎砖,好一个猛烈,愣是没有一个有胆的能想起来到后方房顶去放个火力点压制二楼背面窗口;当然,就算有人能想起来也没人愿意去干这个出头鸟的活儿。

危急之前,钱庄内的各路牛鬼蛇神不再需要谁出面,自动形成了合作。

所有的猪八戒全冲上了二楼,他们利用二楼的窗口向前面的街或者向后院拼命射击,迟滞警察与侦缉队的进攻。

蒙面劫匪们分成了两部,一部继续猥琐在一楼柜台里,一旦大门被攻破,他们得用子弹挡住大门,守住一楼大厅;另一部把守后门方向,一个个紧攥着枪,听着楼里楼外的一次次射击爆震,要么喘粗气要么哆嗦。

人质们已经没人管了,还用管么?大门外发生的一切谁都知道了,出门投降的全变成了阳光下的尸体,现在他们只能无魂地哭,或者盲目地骂,无路无门。

小红缨坐在二楼某个窗根下,她没再参与射击,因为她的大眼撸子打得只剩下了七发子弹,她习惯性地留着,用于最后时刻的应变。

不时有流弹飞进她头顶的窗,击中在天棚或者对墙后稀里哗啦落灰,在她眼里这算风景,可此时她没心思看,石成死了,她觉得自己估计也得死在这,这个小兵油子看得懂形势,出不去了!

她安静地发着呆,并不觉得悲伤,无论石成的死还是她自己的处境,弹雨下的悲伤不值钱;她只是在等待,等待旁边的猪八戒倒下,然后她就可以换枪上场,这不是她对友军的诅咒,这是迟早要发生的现实。

胡义仍然在一楼,在那个休息区角落,只不过现在是他坐在苏青曾经坐过的长椅中间,不紧不慢一发一发往弹夹里装填子弹。他的子弹也不多,出门没多带,跟蒙面劫匪们的一通交火又消耗了大半,剩余的子弹两个长弹夹都装不满。

马良在角落中半坐着沉默,胡义估计他不只是因为石成,也许还想到了更多,因为他是马良,总是想的多。罗富贵下楼后再也没上去,现在跟那些蒙面劫匪混在一起窝在柜台里,胡义知道这个没出息的不想离开自己,他还以为自己在哪哪里就安全。而苏青,就坐在胡义身边,同一张长椅,可能只间隔二十厘米远,后来她就这样坐在他身边,坐得少见的稳,什么话都没说过。

门外,墙外,楼上,射击的纷乱爆震继续清晰刺耳。

然而胡义还得继续装作不紧不慢,把子弹稳稳当当往弹夹里填,脑海中同样呼啸着风暴,思考成了漩涡,牵强地描绘着一个又一个突围方案,每一个方案里他都倒下了,该幸免的人也没能幸免,这题根本无解,他还以为他不够冷静,不甘心地继续勉强搭建下一个方案。

……

兴隆镇以东,七里,平原上几栋长长排列的新砖房,座落在新木栅围成的大院子里,木栅栏围出好大一片空地,荒草还没除干净,看起来像操场,就连院子内外的路都是新土铺成,看得出显眼的土黄。

一个治安军少校不耐烦地走出屋门口,顺着门旁的梯子直接爬上了房顶,在阳光下手搭凉棚朝西头皱眉望,枪声隐约,仍然不绝。

又一个治安军上尉出了屋子,左右看看,最后发现少校在房顶上,不禁问:“团长,咱不是刚架上电话了么,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吧?”

屋顶上的少校不忿道:“团长个屁啊团长,你小子能不能改改口?我特么听着闹心!”

“呃……好吧。营长,用不用我去问问?”

“问个屁,怎么听这枪声都不是正经战斗,我看是又闹别动队了。真要是大事,镇里那些废物早该到咱这喊爹来了吧?”

听到营长这么说,上尉笑了,然后房顶上的营长也趾高气昂地笑了,额头上的弹痕在阳光下反着光,他曾经是溃军,姓王……巨乳美女李雪婷性感透视装私房写真,极力推荐 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在线看美女( 美女家 搜索 meinvjia123 按住3秒即可复制 )<!--over--></div>

第五百八十三章 小黄鱼

打了五分钟,警察没能打进钱庄前门,不是因为前门有多坚固,而是因为他们不希望前门太快被炸开,他们想等着后门先有进展。

打了五分钟,侦缉队没能翻进钱庄后院,不是因为院墙有多高,而是因为他们不希望后院的进攻太顺利,他们想指望警察先冲进前门再说。

这可不是‘小猫两三只’,面对插翅难逃的满楼亡命徒,既然草包队长压根不愿走出那个茶庄来督战,谁先往里冲谁是傻子,热火朝天打了五分钟,战斗竟然尴尬地停了,谁都在心里暗骂着谁不是人,毒如蛇蝎,过去的酒全白喝。

钱庄内外又静了,静得不真实。

有信仰是好事,有追求也是好事,尤其在这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有信仰的人还可以祈祷,或者思考重生与永生的关系;有追求的人呢……至少他们仍然有事可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经地义,财富的味道如鸦片,连绝望的心情都能抚慰。

呯——枪响。

罗富贵半蜷在柜台后,视线穿过桌椅狼藉,柜台后方十几米远的办公室门敞开着,那位已经交出钥匙的掌柜捂着胸口刚刚倒在办公室里,他不能相信,已经说出了金窖位置,已经交出钥匙的他会挨这当胸一枪,死不瞑目。

“有人想你死,别怪我!”蒙面首领放下冒烟儿的枪随口这么说。

金窖,也称银窖,就是金库,这钱庄的存金方式沿袭了旧制,金条金砖全放在金窖里。这金窖就挖在柜台后方这间掌柜办公室,入口在地板下,每次提存都由这位掌柜亲自处理。

特制的一大块厚重地板被蒙面劫匪掀开,露出了地板下的长方形窖口,一米多宽,两米多长,向下垂直的直通窖,深约三米,两侧窖壁修挖了对称蹬踏,便于上下,窖底光线虽暗,仍可分辨出一个厚重的金属大箱子,旧式钱庄的金窖基本如此。

几个蒙面人喘着粗气围在窖口边朝下楸看,一个蒙面人叉开手脚撑踏着两侧窖壁小心翼翼下到底,哆哆嗦嗦开了箱上锁,然后吃力将沉重箱盖掀开……金光迸现,大金属箱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大半箱一两规格的小金条,俗称‘小黄鱼’,约有千根,约有千根,约有千根……

全傻了,忘了刚刚的枪林弹雨忘了身在绝境也忘了是否还有命花,傻得痴迷不能自拔,最终还是蒙面首领首先恢复状态,随手推搡身边人:“还楞个屁!下去往上递啊!”随即又猛撤手:“你……哎?哎哎?你特么想干什么?你特么的我……”慌乱在腰间找枪柄。

原来他身边这位不是蒙面人,而是那个五大憨粗的猪八戒,不知何时也鬼魅般出现在这窖口边,探着大脑袋和所有蒙面人一起瞪眼珠子往下面傻看,那俩眼珠子都已经坠到面具窟窿外了,看样子早晚得掉到窖底摔碎成八瓣。

“我……长长见识……不行吗?姥姥的我又……没打算抢这些破玩意,你急着翻什么裤裆?”

罗富贵如此回答,可是随即咽下了一大口……口水,喉咙间发出清晰的咕噜响,还假装耿直他的熊脖子做淡泊样。

……

“胡老大,我……不想死。”

罗富贵坐在了胡义身旁,伸开腿,让他的熊背完全堆在椅子靠背上。

胡义不说话,只盯着手里的烤蓝色,继续专注在思考的漩涡,罗富贵这句话他听到了,没兴趣搭茬。

而罗富贵似乎并不在意他没有得到胡义的反馈,把头仰在椅子靠背上望天棚:“我知道你怎么想……可我说的不是那个,我是说刚才……那么多小黄鱼……金灿灿的……我从来没像刚才那么怕死过,从来没有。”

胡义不得不跳出思考了,转眼看身边这头熊,没人能把无耻话说得像他这么自然,怕死还要分三六九等么?怕死还要排个轻重么?

那熊似乎感觉到了胡义转向他的目光,于是重新坐正,一双蛤蟆眼左扫视一遍,才又压低声音道:“我忽然……有了个想法……兴许……能让咱们的突围……变得顺利点。”

对于即将崩溃于无尽思考中的胡义来说,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如同响了一枪,因为这句话是罗富贵说的,因为这熊永远是个不想死的货。人说无知者无畏,这熊反了,有畏而有知!可胡义还是没说话。

“那些小黄鱼……晃得我到现在还眼晕呢……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

“……”

“呃……对对,不说那些,我的意思是……咱们得把那些金条抢过来!”

“这就是你的想法?”

“是啊。”那熊没注意到他的身边正在降温,本能答应过后才发现了气氛不对劲,胡义的目光已经要把他凝成冰了,脚下不稳生生从椅子里往下出溜了半截,慌忙补充:“你……你等会儿……听我解释,先听我给你解释……”

……

金春秀被一个猪八戒持枪单独带离了会议室,来到隔壁另一间屋,门关了,押她的猪八戒没跟进来,屋里只有一位,那个冷森森的黑衣狗,她不知道他叫胡义。

“怎么,想让我陪你快活一下?”一阵轻声荡笑。

“那些劫匪是你的人么?”

“我很好奇,那些猪八戒凭什么又听了你的?”

“你这算回避还是承认?”

“承认个屁!要是我的人,难道老娘自己挖自己的坑么?”

“可你曾经说过他们是你的人。”

“呵呵,那是逗你玩儿呢!你还真信啊?”

“满屋子东家,你只是其中之一,看来还不是最大的,你的份子有多少?一成?两成?来这一手,怎么计算你也是稳赚呢?”

“好嘴,想冤死奴家呢。”

“相信你也看得懂,没人能活着出去了,因为这已经不是别动队的问题,而是那些金条的问题。不过,我还是会突围,但我需要那些金条。念你算个女中豪杰,先礼后兵,让他们把金条交出来。”

不禁凝视了胡义很久,她终于又开始笑,不再是荡笑,而是轻蔑的笑:“还以为你是条真汉子,感情也不比老娘贵多少!”

“明告诉你吧,有那些金条,突围就有成功可能,没那些金条,一个也突不出去。我为的是命,不是财,要把那些金条全扔出去。”

“扔出去?”金春秀愣了,她的智商决定她楞住的时间并没多久,很快就醒悟出来,表情反而颓丧了,不再盯着胡义,改看窗外天蓝,好一会儿才又出声。

“很抱歉,我帮不了你。那些废物是我引来的没错,可他们不是我的人,也不认识我,我只是等着得到其中一半,不过事情到了这地步,相信他们就算能出去也不太可能履约了。”伴随又一阵轻笑:“引狼入室,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是说老娘我呢!”

然后她还笑得出来,继续轻松笑。

……

小红缨晃悠着,小步子迈得稳稳当当,一边穿过二楼走廊,一边将手中那把大眼撸子重新上膛,到了下楼的楼梯拐角,她停住了,靠墙等待,等待新一轮风暴的到来,专注于倾听。

她要求参与即将发生的夺金内战,胡义没拒绝,因为胡义可信任的火力……仅仅剩下了两个,马良,小红缨。至于罗富贵那个状态跌宕起伏的熊货,不能放心指望,砍九手下那些猪八戒也是一路货色,还要留出几个继续在二楼上守卫前后窗口,防止外面的警察和侦缉队趁乱攻楼。

没有永远的和平,别的孩子是在书本上看这句话,而小红缨是通过她手里的枪懂得,没有永远的和平。

胡义一如既往地坐在一楼休息区角落,看着马良若无其事走向他该到达的发起位置,m1932已经摆在了手畔的茶几上,静静等待召唤爆发。

只是柜台里那些蒙面家伙似乎更警惕了,他们并没发现什么怪异,只是因为个个怀里都揣了小黄鱼之后,就病了,视所有朝向他们的目光如威胁,无限不安,警惕一切。

死气沉沉,这是爆发的好时候,至少心情可能因此而舒畅起来,胡义抬起右手伸向他的枪。

“等等!”

苏青的声音突然在这一刻响起在他耳后,声音很小,很轻,轻到可以感受到颈后的呼吸,令他本能地镇静。

“再等一会儿,行么?”

“……”

“不要逼我拿命令压你!”

“……”

“听到了么?”

“没有。”

其实他只是想继续享受近在咫尺的蚊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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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四章 大黄鱼

习惯使然,胡义总是想用他手里的枪解决问题,尤其是生死存亡的问题,所以他迷失在杀戮里。

在关键时刻,庸俗的骡子跟他点出了问题的关键,那些金条,是万死之源,也是活命之机。

在胡义即将发动火并行动之前,精明的苏青阻止了他,也只有苏青能够阻止他暴发。小红缨背地里总说她是‘狐狸精’,现在胡义觉得这个形容很贴切,他当然不忍心称此为她的绰号。

跟她预言的一样,那些蒙面劫匪终于按耐不住,他们要突围,比这钱庄里的任何人都更迫切地要突围,这是财富加身的后遗症。尽管揣着小黄鱼的他们已无法再信任任何人,仍然派出使者,寻求突围协同。

他们以为那五大憨粗的猪八戒是别动队头领,于是向他伸出橄榄枝,得到的答复却是:“老子早已看破红尘,生有何欢死有何求?死这儿算个姥姥的!谁也别劝我。”

犹豫再三他们又派人征求‘黑衣狗’的意见,虽然只剩下两条黑衣狗,可是战斗力他们亲自体会过,就没见过能把枪打那么利落的,相当猛,当初三个就可以打得他们冒不出头。然而,那个阴森的黑衣狗一句话都不说,这就是回答了。

……

全体蒙面人止步于钱庄后门内,要么口袋鼓鼓囊囊,要么肩上斜挎包袱,在阴暗光线里相互用眼神做最后祝福,拽出枪,呼吸越来越急促,富贵荣华在此一搏。他们觉得留在钱庄里等死的那些白痴都很可悲,不知道某些人看待他们的眼光是一样的,并且暗含阴险。

“出门后,我们翻对面院墙,你们翻右边院墙,看哪边更走运吧!都准备好了么?”

沉重的门栓开始响,光线,横向扩大开来,清晰了每一个遮面黑巾上惊恐同时也兴奋的眼,他们鱼贯而出,冲向向往已久的阳光下。

枪声再次大作。

有人中弹,有人嚎叫,伴随尸体从墙头下,有人拼命在跑,或者继续在爬。

然而钱庄二楼上的所有窗口都没有提供任何火力支援,胡义说子弹不多了,警告所有人要留给自己突围时用。

躲靠在窗口内边墙的猪八戒们连探头观看的兴趣都没有,只凭那哀呼惨喝就知道外面的画面有多悲哀,一个个蒙面人正在被打成筛子,倒在富贵路上,继续挣扎着不甘。

没有多久,枪声便停了,仿佛只是一块雨云飘过。

静了一会儿,又有声音出现,听起来像是撕扯,接着大片脚步声纷乱。

……

墙根下,有侦缉队员在尸体旁相互撕扯抢夺,袋子终于被扯破,叮叮当当的清脆坠落响,一条条小黄鱼掉落在大片血泊,金染血,格外鲜艳,映得赶来之人眼都直了。

巷道里,有警察匆匆钻进无人角落,撇下枪拼命在地上抠挖,然后惊慌回顾,确定没有被各自匆忙的同行关注,再从口袋里掏出几根小黄鱼来放进地上的坑,匆匆埋。这东西不能揣在身上,草包上级早晚会来收缴。

每条小黄鱼重一两,天知道现在这百变行情一根能换成多少法币,小坑已经被埋平了警察仍不放心,细致地处理着,恢复这块地面与周围一样,他因兴奋而变得有点不知所措,拼命咽口水,不敢相信以后他能天天逛窑子了,他发誓首先要买一根大烟枪,镶玉的,抽起来才够味!

也有人的想法不同,觉得金条揣在自己身上才保险,可是上级早晚会来收缴的,似乎现在就开始有各种上级来收缴了,战斗的时候他们都不在,现在全都鬼一般冒了出来,奋战在第一线;所以,他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老鼠般开溜,翻墙穿院过洞,小心翼翼地匆匆,看起来也像是在突围。

有未来的人,才知道生命之可贵,这世界一点都不公平。

……

金春秀在金窖旁转悠了一圈,看够了窖底那敞开的大金属空箱子,又瞧了瞧在窖口旁的掌柜尸体,终于离开那间办公室,一边走向楼梯,一边轻声哼着曲儿。如此境况,身为袖笼钱庄股东之一的她,这种表现实在令人跌眼镜,越看她越像个神经病。连胡义都看不懂,她那不为其他人知的计划已经失败了,这奇葩女人怎么还高兴得起来?

提着裙边稳稳当当上二楼重新回到那间会议室,凑到角落仔细看了看已经昏迷在椅子里的那位倒霉新东家,血已经流的差不多,即将迈向黄泉路,金春秀的表情看起来很满意,那首下流小曲儿又开始哼唱。

一向对这种场面粗神经的小红缨也不禁抽了抽鼻子:“太难听了!别哼了好不好?”

金春秀朝她一笑:“老娘心情好,金条全给捐到了外边,这回又死不了了,不用跟着丑八怪逃命了。”然后径自到长桌边找把椅子跷二郎腿一坐,又摸出她那把小锉刀开始修她那些曾经因失神而修坏的指甲,细致而专注。

现在这间会议室里除了墙角那个即将成为尸体的倒霉东家,只有金春秀和小红缨,其他股东都去了一楼与所有人质呆在一起。小红缨抓了抓她自己的后脑勺,一边往金春秀身后凑,一边问:“你是说……不跟着大家一起逃了?”

金春秀不答,反而自语:“我猜……那个黑无常,该是姓‘八’;至于那个猪八戒……狗屁的别动队,他就是个杂毛匪。可我不明白的是……小蹄子,你是姓什么的?”

被说得小辫儿一晃悠:“啊?我……姓高啊?”

“呸!假模假样的,我看你是惦记着撇下老娘要跟他们跑呢吧?”

“我哪有……好吧,我说我也姓‘八’,你信啊?”

一声叹息,忽然语重心长:“丫头,如果你还活着,别忘了给老娘捎个信儿……滚蛋吧!没良心的玩意!”

金春秀并不回头,持续修她的指甲,听着那个小猫般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她身后,似乎在门口有片刻驻足,后继续远离;室内归于安静,只有墙角那里仍有血滴偶尔敲击地板。

……

钱庄包围线外围,某间屋子,一个警察和一个伙计打扮的人,手撑窗台焦急盯着钱庄那栋楼看,这伙计是金春秀的伙计,叫张三。

一阵急促脚步声后,又跑进门个警察来,窗边两位回头急问:“情况怎样?”

“出门投降的全给当场毙了,不过没有金妈,她还在里边!”进门这位摘了警帽,抹了一把满头大汗,又说:“可是……那些劫匪刚才从后边突围,据说掉了满巷子的‘小黄鱼’,这下好,咱们竹篮打水白忙,全便宜那些废物们了!”

窗边的警察被这消息说瞪了眼:“什嘛?这……”

张三也吃惊地咔吧了一会儿眼,忽然又问:“有‘大黄鱼’么?”

“大……的……好像……没有。”

沉思了一下,张三重新抬头:“咱们接着等,事后收拾现场的任务你俩必须去要下来!”

两个警察不解。

“现在不怕告诉你们,金妈本来就没指望那些废物,他们只是亮在面上的幌子。为防不测,这钱庄是双窖,明窖下头有暗窖,普通股东只看帐,知道这种细琐事的只有两位,一个是钱庄大东家,一个是钱庄掌柜,我猜他们不可能活着走出钱庄的门了!”

两个警察呆滞地看着阴笑的张三,不禁也开始憧憬幸福未来……<!--over--></div>

第五百八十五章 回头无岸

依然凌乱的钱庄一楼,依然暗淡的光线,依然暗淡的每一张脸,无论绝望、悲伤、还是痛苦,依然暗淡。

暗淡中的胡义站起来,已经静了好久,他觉得是时候了,他猜不出会有多少警察和侦缉队会因为金条而当逃兵,他只知道曾经,总有人因为打扫过丰厚的战场后而悄悄消失,当初那个身为督战队队长的他假装不知道,只是命人在名册上将那些名字用红色勾掉,假设他们已经殉国,其实他们和尸体有分别么?

凭经验,凭已经喧嚣过几次的枪声,胡义判断这钱庄外面有五十到八十条枪,还包括前门外的一挺捷克式,兵力约算为两个排他也知道兴隆镇还驻有一个连治安军,可是一直没见露面,凭猜,可能在外围,但外围的事情不是此刻能细想的。

其实他很想安排砍九那些猪八戒做前锋,但是机会没有第二次,他不敢信任,也无法信任,警察和侦缉队可以为了金条当逃兵,谁又能保证出了钱庄之后,砍九和他的人不会为了各自性命而抛弃预案呢?这种事胡义见得多了,因为他自己就是个逃兵,谁不是逃兵?

“哥,我想做一位。”

马良的声音略显哑,很轻,半脸的血还在,已经干涸,这不是爱干净的他的作风。

“等你舍得擦干净脸再说罢。”

胡义知道他这个状态做前锋必死,因为他的心仍然是软的,他已不再机敏。

“狐狸,这次让我做二位,行么?”

小红缨盼望能与胡义共同浴血,她自知胡义永远都不会让她当先锋,那么在胡义身后做火力支持与扩展也很爽快。

“省点心吧你快!”说话的不是胡义而是罗富贵:“你三位苏干事四位,我凑合在后边照应你俩。”

“骡子排二,马良断后。”

“啊?我不适合吧?”

“至少你是个机枪手。”

“可我没机枪!”

“有什么区别么?”

于是,罗富贵也开始怀念尸骨未寒的石成了,尽管石成总抽疯,总干些恶心人的血腥事,那一点也不影响战友们看待他的信任目光,他是个真正的战士,一定有人继续这么觉得。

全体突围成员止步于钱庄后门内,胡义、罗富贵、小红缨、苏青、马良,以及砍九和剩余的六个猪八戒,因为楼上的射击过程中又没了两个。胡义做前锋,砍九没争当,不过他倒是匀给了胡义一些子弹,让胡义那把的两个长弹夹和一个短弹夹全装满了,刚刚凑够五十发。

小红缨从大厅的尸体那搜罗出两把死者的驳壳枪,子弹没富裕,只有枪里的,她斜眼看了主动朝她要枪的苏青好一会儿,终于将其中一把递在苏青手里:“有八发。那你就得负责看右边。看好喽,别让人打碎了我的后脑勺。”

有人开始做深呼吸,有人下意识攥紧枪柄手心开始冒汗,听胡义在暗淡里沉声说:“只要够快,我们面对的敌人不会多,也许只是我们的一倍多,关键就在最开始,别舍不得泼子弹!一层破后层层破,不变方向突穿三道巷就能暂时出圈子。你的人分两组,出门后一组翻对墙一组翻右墙,过墙后全体朝北。都准备好了么?”

沉重的门栓开始响,一抹光线立即冲散了暗淡,又一次横向扩大开来,明亮了每一张阴暗面孔,一个紧随一个冲出,投身耀眼光明。

当猪八戒即将窜上院墙,后院门被胡义猛然拽开了。

“你右!”他大喊,随即将他的枪口向左伸出门外,横向扣扳机,罗富贵的枪口向右伸出,也开始连扣,比胡义打得还快,他更习惯干这个。

伸出院门的两个反向枪口像是两条疯狗狂吠,子弹盲目飞向门外巷道两面,胡乱击中了墙,击中了地面,大概什么都没打到,却让巷子两端传来惊慌喊叫,老鼠般躲。

第十枚弹壳跳出枪膛的时候,胡义便冲出去了,随后是马良窜出,抬枪直瞄胡义的反方向原地等待射击,接着是硬着头皮的熊,顺手扯下了猪八戒面具露出不甘心的丑脸,端起驳壳枪冲出院门追近胡义侧后,向巷子一端疾冲。

巷道不宽,却仿佛很长,青砖灰墙蓝天遮盖,每到此时胡义只会专注于枪口,一次次射击后座力冲击着他的臂膀和肩,令他伴随摇晃,令他莫名兴奋,甚至感觉不到垂直抛出的弹壳偶然砸在了他自己的帽檐,一心要把目标压制在巷口侧外不敢探出来,并且前进。

在胡义侧后,罗富贵努力控制着步幅,生怕超越,因为前方的巷口令他恐惧,那两边肯定满布枪口,那是鬼门关!他紧紧端着枪口却不射击,这个熊对射击的兴趣一向不大,出于机枪手的本能,他想等到胡老大换弹夹,他得保持压制的持续。他不想死在这条该死的巷子里,可他也不想死在前方的巷口,他第一次痛苦于死于此或死于彼的纠结。

他们都无法注意到他们的配合有多默契,当胡义那把跳出了第二十个弹壳,罗富贵的枪口便猛地震颤起来,衔接极其完美,只是对于前方的恐惧之心导致他下意识切换了连射模式还不自知,他的枪口跳起来便再也不停,恶狠狠发了疯,一蓬弹雨如狂风,没头没脑扑向前方的空荡巷口,无论两侧墙壁还是地面,飞迸起的灰雾如花般连绵绽放,随即蒙蒙。

鬼门关就要到了,巷口距离只剩下十几米,胡义已经开始加速,并贴向左墙,枪口越来越偏右如果不是他在前,罗富贵可能要掉头跑了,这熊都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他也跟着加速,逐渐靠近右墙,枪口偏左,他要面对左面的一切了,看看谁会被打成筛子,腿如坠铅,却仍然着了魔一般被侧前方的魔鬼拽着恐惧的灵魂跑,无法回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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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六章 兴隆镇之柒

啪——

这声音格外清脆,却不是枪声,而是草包警察队长手中的茶碗又一次坠落在坚硬地面,碎成了八瓣。

“什嘛?你再说一遍!”

“又冲出来一波,后边人手不够了!”

枪声在喧嚣,来见队长这位警察继续焦急。

“老子问的是他!他!他!”

“啊?他……”那警察傻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草包队长问的是侦缉队长那事,只好重复刚才说在前头的话:“说是他负伤了,带着些人去寻医了。”

“负伤了?好一个负伤了!”草包队长终于颓丧在椅子里,一瞬间苍老十年。

从一开始,他侦缉队就要求负责钱庄后方防线,半路又跑前边来点醒说围住的是一座金山,对无辜者痛下杀手之后,结果逼得众匪开始携金突围,他又说他负责去收缴损失,现在又说负伤去寻医,草包队长终于明白,确实有人因为这座金山而发了横财,但不包括草包队长自己,然而一切责任还要由他一个人兜着,因为到目前为止所有命令都是他这个草包队长下达的。

猛一拳捶在茶几上,稀里哗啦震落一片东西,扯嗓子悲怆怒吼:“人善被人欺!人善被人欺啊!”

善于反省,是美德!

……

哗啦啦——墙根下腾起一阵灰。

砍九狼狈站起在灰尘里,扯下猪八戒面具狠狠摔在地,甩着满脸横肉左右看看:“这边居然是空的?”

一个手下小心翼翼缩回墙后:“大哥,这附近确实空着,现在就能走。”

砍九朝墙那边枪声喧嚣的方向歪了歪头:“不!咱不朝北了!”

“那个胡长官说双巷平行走好照应。”

“现在……他们确实需要照应,可咱们不需要了。相反,他们会把狗都引过去的,再往他们那边凑就是引火烧身!”

再次确认了环境,砍九随手指向另一方向:“先往那边,快走。一个个还戴着丑脸干屁?撇了啊!猪八戒好看怎么地?”

稀里哗啦一阵仓惶,只剩下几个猪八戒面具在地面,继续丑陋着。

……

无论在哪里,都有坚持原则的人,有侦缉队揣着金条跑了,有警察揣着金条溜了,可有些人,藏完了得到的金条还留在阵地上坚守,没人能理解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他们深深热爱警察这份除暴安良救苦救难的神圣职业,舍不得脱下一身威风狗皮;也或者,他们只是缺心眼。

十字巷口,七个警察横向卡在这,左边四个右边仨,原本是想贴着左右两边墙角跟巷子里的目标拼对射,反被对方打得不敢冒头,有心伸出手去胡乱蒙几枪,突然从巷子里飞出一阵疯狂连射,最后一丝勇气崩溃了,接近中的脚步声不但不慢反而越来越快越来越近,迫得他们朝两边急急跑开找隐蔽,藏门廊,爬地沟,他们没有勇气面对,只能拼命拖延等增援。

十字巷口,弹雨呼啸,胡义贴着左墙角内朝右侧巷里猛烈射击。

罗富贵照葫芦画瓢,咬着牙最终蹭到了右墙角边端枪朝左巷里疯狂打。

打得警察们只伸手,将枪从门廊和地沟里探出朝巷口蒙,疯狂扣扳机,直到弹仓跳空扳机咔咔响。

十字巷口,呼啸交错,飞迸点点闪现,驳壳枪声与跳弹组成了一阵暴雨般的交响乐。

“我x砍九个姥姥!他在哪?”

罗富贵狠狠粗着脖子甚至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因刚刚打空弹夹而急急后撤步,他刚刚的射击位置墙角立即迸现四五个弹坑,浮尘蒙蒙。

按照计划,砍九应该是在另一条巷子平行向北,他们应该能朝这个巷口横向射击,但是,枪声仅仅喧嚣在这里。

胡义也被迫撤步,第二个长弹夹刚刚拽下在他手里,四十发子弹消耗完毕,他正在换上最后一个短弹夹,十发;同时道:“骡子,跟我一起压一波;丫头,你们过!”

重新上膛的两把枪再次分别接近两个墙角,又开始猛烈呼啸。

苏青正在喧嚣中失神,梦觉得后背一阵剧痛,随后小红缨助跑着掠过她的身边,同时收回砸过她后背的枪柄,不回头地喊:“跟我冲过去!”

那娇小身影因奋力奔跑而大幅前倾着,奔向前方的交错弹道,奔向飞迸朵朵,连一丝迟疑都没有,虽然是为了逃离,她却把这看作冲锋,向往已久,梦寐以求;那张小脸因此变得狰狞,往日的漂亮大眼随眉倒竖,银牙错崩,她已成风,飞入交错呼啸,然后,重重摔入对面的巷道,摔出很远还未滑停。

“没时间了!”

马良突然单膝跪地,猛然扣动扳机,一枪又一枪地朝巷道后方射击。

一个警察的身影重重倒在巷道后方那端尽头,开始抽搐,仍然有狼狈身影匆匆消失在尽头两侧,前面的警察绕过来了,他们被马良那一次次间隔稳定均匀的射击压制在后方巷口。

胡义猛回头,一颗心凉到了底,小红缨是个兵,苏青不是,她没能第一时间冲过去,胡义这才后悔打得太快,最后一个短弹夹刚刚跳空,然而后面的敌人又到了。

劈手夺了苏青手里的枪:“骡子,再跟我压一波!”然后对苏青恶狠狠:“你必须冲过去!”

“接我!”马良又喊,他的弹夹即将空了,一旦他停止射击,后方巷口的敌人会让巷子里的人都穿糖葫芦。

“个姥姥!个姥姥啊!老子不是子弹罐子!这是最后一个弹夹!”

罗富贵的声音里已经能听出哭腔,他不得不放弃胡义的命令,转身开始向后射击,让马良进行装填。

“我左你右!现在!”

那清脆之声来自对面巷道,小红缨竖着眉毛主动就位了。

枪声猛地又一波喧嚣,子弹再次横飞呼啸。

“把她扯过去!”胡义在射击的震颤里咬牙喊。

“可是马良……”苏青觉得衣领猛紧,是被罗富贵的大手揪住了,那股求生的巨力扯得她几乎整个离开地面。

啪——啪——啪……

马良单膝跪在阳光下,射击间隔依然是那么稳定,一枪又一枪打得像是秒针在稳稳走,弹壳一次又一次间隔着掉落地面,清脆的叮叮咚咚,他也不眨眼。

那条苦水溪也罢,这条巷道也好,又是这样没有目标地射击着,他并不悲伤,只是怨恨,怨恨流鼻涕,怨恨石成,怨恨他们都死在自己的眼前,所以,他不希望自己也死在别人眼前。

轰——轰轰——

地面轻颤,是雷雨来临么?不是,那显然是手榴弹,不近,可是也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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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七章 乱局

枪声四起硝烟升腾,解放兴隆镇的战斗正式开始了。

北线,郝平一身战地灰尘,一脚踩在沟里另一脚弓步前踏在沟边,手搭凉棚向前看,至今还没混上个望远镜,也不耽误斗志满满;这一场战斗之后,无论装备、士气、政治意义,都将把三连推上一个崭新巅峰,从此脱胎换骨,扬眉吐气,三连,将成为**团的巨人!

兵力三百余,被郝平均分三份,由北、南、西三个方向同时向兴隆镇发起进攻,这么安排的主要目的是不想让治安军白白溜掉,要从敌人手里挣装备。

全体战士也是斗志满满,多打少,有备打无备,虽然也紧张,但是胜利可预见,所以不至于紧张到极限,尤其是……各班各长都是有‘战斗经验’的,因为郝平最终还是将参加过‘酒站战斗’的兵拆散分摊了,矮子里拔高,一次经验也是经验,总比纯洁菜鸟当班长强。

南线,战斗也在顺利进行。

“班长,我……想撒尿。”

“个熊样!这么点阵势你就哆嗦?”

“这……还小啊?”

“想当初我跟二九连他们那干的可是鬼子!鬼子那小炮打得,天上落着沙就没停过,生生把酒站给轰平了都,落在背上那土厚得我都爬不起来,不还是把鬼子给干跑了!眼前这算个屁!”

“感情……你当初是趴到战斗结束啊?”

“我……我那是……我当时手里不是没枪吗!就你话多!”

附近突然传来某战士的喊声:“指导员,七排就要打进镇啦!”

接着某个草坑里猛然跳出三连指导员,眼镜闪闪亮,摆出个慷慨激昂的造型高高挥舞手中枪:“同志们!解放兴隆镇!跟我冲啊!”

哗啦啦一片乱,负责掩护射击的八排九排匆匆窜起来,急急去追前面的七排,山呼海啸杀声一片蔚为壮观。

三个方向都开始了冲锋,然而,身处北$的郝平并未因此兴奋起来,他仍然站在他那个草坑里静静看着前方的兴隆镇,看着战士们前进中的参差背影,后来又偏转视线看向东面,东面的敌人也缩进镇里了。

敌人确实不禁打,枪一响就开始溃乱,但是,居然没有向东逃,反而让郝平看不懂了,难道口子留得还不够明显?

预计的战斗时间将不得不因此而延长,一个连治安军躲进镇里需要多久才能彻底肃清?难说。但是战斗已经开始,郝平不想回头,就算不能实现占领一小时这个目的,也要打,至少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可打。

郝平的所有判断都建立在敌人增援来自县城,他不知道在兴隆镇以东有了一个新军营,兵力一个营,正是当初战场投降的溃军王团部分。军营没有设在镇里,因为刚刚投降不久,那位王团长,也就是如今的王营长又知趣地夹起尾巴做人,每天领着手下盖营房开地低调适应,一直没空进城扰民,所以连兴隆镇百姓都几乎不知道他们东边有这队伍;治安军溃而不逃,指望的就是他们。

……

“是八路……八路打进来啦!”

仓惶呼喊声不近却清晰,比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更有威力,有人听了发傻有人听了腿软,大人不叫孩子不哭了,满街都是窜进镇来的治安军没头苍蝇般乱撞,刚刚因匪患而萧条的兴隆镇突然间生机勃勃。

八路来了,别动队又算得了什么?都去他娘吧!世界末日到了!

五个身影在巷道中疏离成长长一溜儿急窜,当先一条黑衣狗,二位是个憨货,三一个扎辫儿的,四位旗袍女人,最后也是条黑衣狗边跑边回头。

前方的街口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突然间闪过一队治安军,迫得胡义急止步,本能欲抬枪口,才想起枪膛已空。

一个治安军上尉经过街口时无意间扭头,终于看到了巷子里的拎枪人,也止步,怒上眉梢抬起手中枪朝巷里指:“跑?跑你个娘!是人的居然还拖家带口!别做梦了!八路已经把镇子围了!这就打进来了!还不去把你们那些没卵的怕死鬼都集合起来跟八路干?咱们只要撑半个小时,懂不懂?废物狗!”

他把胡义当了黑衣狗,胡义也确实是个黑衣狗,被朝他挥舞枪口的治安军上尉骂得很茫然。只凭四周的嘈杂枪声和慌乱叫嚷并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现在居然有一位治安军上尉当面言明利害,看来一切都是真的。

治安军匆匆过去了,那上尉吆五喝六地满街指挥着准备打巷战,巷子里的五位呆呆喘了一会儿粗气:“那就这儿吧!”胡义突然说。

罗富贵四下看看,狠狠撞开了距离最近的破大门,马良立即窜进去匆匆搜过一遍,破院一座烂屋两间:“没人。没水。后头有小窗。窗后是另一道巷。”他本能地向进院来的胡义低诉着。

“这怎么可能?真是我们的人吗?怎么可能……会是三连吗?”苏青进门便坐在一堆垃圾上,因虚脱而无暇再顾忌。

小红缨最后一个闪进来,将破大门带好,便歪靠在了大门旁边,并不收起手里的大眼撸子,守着大门口抬小脸望天,倾听四周的喧嚣:“不可能!我借郝平八个胆子他也不敢!”

“那还能是谁……难道是二连?”

呼通一声,罗富贵就地歇在了院墙角,一甩手直接将他那把没子弹的驳壳枪给撇了,咧咧嘴萎靡道:“高一刀确实是个神经病,可他不是缺心眼吧?”

继马良之后,胡义又把这破院破屋转悠了一遍,最后停在了屋门口,抬头看看午后的阳光,被晃得睁不开眼:“三连,是三连来了。”

“三连?”

马良随即补充:“三连离这最近。听枪声是北、西、南,三面打,如果真是咱们的人,好像只有三连能这么干罢。除非全团都来了。”

逆着阳光低下头,胡义想了想,又说:“三连有麻烦了。”

“麻烦?他们不至于打不进来吧?”罗富贵只关心这个。

胡义却继续失神自语:“县城的增援……怎么可能半个小时到达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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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八章 一时许

下午一时,三连顺利攻入兴隆镇外围建筑区,因为根本没遇到像样的抵抗。

治安军的所谓巷战,根本不能称为巷战,他们躲了,藏了,却任由八路经过墙后,路过窗根,也不开枪,都指望着别人跟八路真干,都希望能自己平平安安躲过半个小时等援军来,反正八路又不能把兴隆镇搬走不是么,老老实实继续在阴暗角落中哆嗦才是正经。

很多事情看似简单,真正进行起来才逐渐显露麻烦。**团的四个连长里,郝平是战斗经验相对最少的,但他并不因此觉得低谁一筹,认为智商决定一切,猖狂的高一刀是个莽夫,阴险的胡义是个神经病,老实巴交的吴严不比农夫强多少,他郝平是最聪明的。

客观的说,他郝平的智商确实不低,也许真是最聪明的,但是经验能解决的问题,智商再高也未必应付得来,尤其,这是他郝平完全陌生的战斗模式,这是整个三连都陌生的战斗模式,土八路进城。

站在阳光下,郝平那帽檐下的脑门全是汗,一个战士正在急急朝他汇报情况:“连长,他们全躲了!这咋打?总不能……朝百姓屋里直接扔手榴弹吧?”

看看左右的小巷,又瞧瞧四周的民房,他这个连长现在也发蒙,治安军不接招,奈何?真要是一个大门一个大门冲进去,损失多少不说,时间也没那么多。不管不顾继续前进扩大范围?关键时刻这些治安军从身后跳出来又怎么办?

“一二三排停止前进!就地警戒!”

郝平朝他身边的战士下达了新命令,六神无主的战士们赶紧各自冲向墙根拐角。这时他又想起了这是三面进攻,他这北面刚进镇就止步了,西面和南面什么情况不得而知,只好回头猛喊通信员。

没料到这种情况,战前没做备选预案;光想着从治安军身上多要装备,而把队伍拆成了三面,却忘了考虑联络机制,无默契可言;他不知道他在犹豫的此刻,南面的杨得士已经带着七**排直冲镇公所,而西面的三个排已经开始进行逐屋逐院的搜索战斗。

……

过去****的王团长,如今投降成了治安军王营长,他没时间考虑民族大义,却一直对团长变营长这件事耿耿于怀,当了治安军才发现治安军有多烂,才发现他自己也是个人才,凭他这正牌出身的能力该做治安军司令还差不多,郁郁不得志,不料机会这么快就送上门来。

“紧急集合!紧急集合!紧急……”

新土覆盖的操场上,传令兵的嗓子几乎喊破了音;脚步声匆匆纷乱,一些崭新军装的治安军们似乎并不惊慌,仍然不紧不慢系着扣子,用带有厚厚枪茧的糙手扯起枪,懒懒散散往操场上的队列里走。

有人突然摔倒,随即有人道:“怂货,你慌个屁,还当是要打鬼子呢?”周围一阵低声哄笑。

“呃……啊对。习惯了,他娘的习惯了!”摔倒者悻悻爬起来,紧张全无。

一旁监队的少尉弯腰抄起块土坷垃朝说话的人猛撇:“特么闭嘴!再提鬼子老子敲碎你脑壳!皇军!是皇军!”

有兵吸溜着鼻涕嘀咕反问:“啥区别?”

王营长也是不紧不慢地跨出门,他巴不得兴隆镇的枪声再热闹一点,事儿越大,他才越像个救世栋梁,腆腆肚子手搭在腰侧枪套问身边人:“侦查派过去了?”

“早派过去了,咱到场之前就能得到大概态势。”

抬眼看看操场上集合完毕的兵,懒懒散散三百余,其中大部分都是原班旧部,穿了新装补了枪支弹药,似乎……反而没有过去破衣烂衫的时候精神了,黑压压一片在阳光底下无精打采。

出发——出发——出发——

声声传令象回声,这支队伍正式开进向战场。

……

黑鞋黑裤黑礼帽,皮鞋亮得无尘,内衫白得分明,逢人便颔首,微笑,笑得很阳光,略带$腆,连宪兵司令部大门口的宪兵都愿意朝他还以微笑。

李有才这个狗汉奸又出现了,所过之处无不指指点点,这天杀的玩意居然还活着?老天真是瞎了眼!

办公室门先是打开了一道缝,坐在办公桌后的前田大尉抬起头,看到门缝外那张正在朝屋里探看的脸,不禁轻笑了一下:“别担心,我的情绪还不坏!”

李有才尴尬了一下,推门而入,来到办公桌前面老老实实站好:“您找我?”

“伤怎么样了?”

“还行。”

“一直没问你,这回……又是谁想让你死?”

李有才低下头看地板,想实话实说,却不愿再提及那个伤心的名字;想栽赃其他,又懒得编谎,一时无语。

“编好了么?”

“没。”

前田看着他这副蔫德行,也不恼怒,离开座位起身,踱步到窗边朝外看院子:“现在回去把侦缉队集合起来,你带队,兴隆镇地出发。说发现了别动队,说已经控制,又说兴隆镇警队失守……奇怪!荒唐!废物!”

别动队,又是别动队!别动队三个字对李有才而言刻骨铭心,他想,这大概是前田非让他李有才这个副队长带队而非赵大队的原因,他很想拒绝,因为血腥的味道还未散尽,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味道,命运却一次次把他投进血腥中染,要将他淹死在血腥里。

随着一声关门响,李有才领命而走,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猛震起来。

“八路!我们被八路包围了!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抓着听筒的前田大尉下意识把听筒拉远些距离,他讨厌那种六神无主的撕心裂肺,更不敢相信这内容,刚才还说已经封锁了兴隆镇,现在又变成了被八路包围,越来越高级,终于让前田那张脸开始发黑。

看看窗外的阳光明媚,他发誓,如果这次又是懦夫们的夸大其词草木皆兵,他一定会砍下一些废物的头颅!

一把抄起军刀朝门外喊:“让上杉中队集合!”

这也是下午一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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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九章 围而不援

郝平很惊讶,他不能相信,在这种地方会见到他。

胡义不惊讶,这果然是三连,郝平正在朝他惊讶着。

“你为什么在这?”

“出任务。苏干事在隔街的院子里。”

“苏干事?也在这?”

“我们正要离开。建议你们也离开。”

“那要等我拿下兴隆镇之后。”

“敌人增援半个小时就到,现在大概不需要半小时了。”

“说梦话呢你?”

“这梦话不是我说的,是治安军说的。”

“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你自己斟酌吧。”

在三连战士们的沉默聚焦中,胡义转身,该说的说了,同为连长,他没资格对三连的行动指手画脚当然他也没兴趣对三连的行动指手画脚,就像石成的死,他都没觉得悲伤因为石成死得很光明,尸体还暴晒在阳光下,不会像流鼻涕死去时那么湿冷无论最后什么状况,也不用担心没人埋葬他,因为他还穿着侦缉队的皮,揣着侦缉队的本,这很好,这已经很好了,这才是该在意的。

在三连战士们的沉默聚焦中,郝平看着胡义转身,同为连长,他看不惯胡义,比看不惯高一刀更甚,因为他甚至嫉妒,嫉妒他的不被束缚,嫉妒他正在转身的淡漠正因为战士们都在看着,他更不能低下连长的头颅,向他所嫉妒的他征求意见,只能继续用自信伪装表情,掩饰起彷徨,却不能止住额角正在下滑的汗。

突然有战士惊叫:“你们看!”

尚未迈出三步的胡义也抬起阴郁的眼,随着所有视线一起望向兴隆镇中央方向,镇公所的二层小楼屋顶之上,几个战士影影绰绰,肩扛怀推奋力将一根旗杆竖起,一面鲜艳的,红旗,正在远远的,徐徐的,展开在阳光下。

凌乱的枪声依然无规律在响,有望到红旗的战士都肃穆了,呆呆地望,或吃惊地望,远方的天空也被红旗倒映得格外兰,大家都来自山里,没人见过红旗飘扬在大片屋瓦上,飘扬在死气沉沉的灰色城镇中央,夺目得出奇!

胡义无数次见过青天白日旗在城市中心高高飘扬,也曾无数次见到那面旗帜在废墟烈焰中随着漫天灰烬千疮百孔地黯然飘落又见旗帜高高飘扬,无论红色,还是蓝色,带给他的感觉都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无奈的悲伤,祈盼它能永远飘扬,不会坠落的悲伤!

“咱们现在就走,直接往北出镇,也许还来得及!”匆匆进院的胡义顺过踢了墙根下休息的罗富贵一脚。

“三连不撤吗?”苏青更关心这个问题。

“西边正在粘着打,里边拿下了镇公所,三连已经散了,没那么容易收拢,咱们不能等他们,必须先走!”

罗富贵当先窜起来,急急出门,小红缨第二个跳起来,追着那熊低声嚷嚷:“哎,跑个屁,一会儿背我几步行不行?”

“不要脸的玩意,多大了你都?老子这次是要当尖兵呢!”

“呸你个尖兵!”

马良站起来回头看看,没动地方,胡义这才回头,发现苏青还原地坐着呢。

“我们应该跟三连一起!”

“我的任务是把你平安带回。”

“我是**团的干事,三连是**团的三连!回到三连,就是回到**团。你的任务结束了!”

胡义无语看着苏青,苏青平静看着胡义,马良思考着看他们俩,似乎一个胡搅蛮缠,一个是自私冷血再想想,胡搅蛮缠的是为了三连,自私冷血的该是为了她又想想,他应该知道她为什么胡搅蛮缠,而她应该知道他为什么自私冷血。

“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扛起来走!”他终于凶相毕露。

“那我就毙了你!”她终于横眉冷对。

&lt;&gt;马良不太懂,他和她的愤怒明显在升级,却没像往常那样感觉到他们相互散发向对方的冷。

四目仇对,几秒钟,像是几个世纪。

“我不是三连的连长!”

“可我是**团的政工!”

不知何时,小红缨和罗富贵又退回到了院门外,一高一低探着头不喘气儿地朝院里看,到此时,罗富贵终于叹了口气:“完!”

杨得士站在兴隆镇镇公所楼下仰头看那面高高飘扬的红旗,一遍遍推眼镜,激动得不能自已。

潘柱子站在杨得士身旁,同样一脸骄傲,因为三连发动进攻的时候,提前隐蔽在这附近的他们趁乱直接攻占了镇公所,所以红旗才能这么顺利地飘扬起来,他潘柱子又是大功一件。

枪声凌乱不绝,附近街巷到处是三连战士在奔忙,提着桶拎着刷子,将墙上的大东亚共荣狠狠涂花,在旁边,或者更高处,重新涂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一张张提前备好的抗战标语被张贴在街头巷尾,全是杨得士的潇洒笔迹。

一个通信员急急奔跑在街边,被红旗指引着方位,推开正在涂刷标语的战士踉跄急转弯,一头冲进了镇公所院子:“指导员!指导员!连长命令呼呼向北撤退!现在撤退!”

“什么?”杨得士惊讶,这才多大一会儿,他刚刚把带领的三个排战士撒出去制造声势:“为什么要撤退?”

“胡,胡连长说,敌人增援到了!”

“敌人增援等会儿,你说谁?胡连长?哪来个胡连长?”

“九连长,胡义。还有苏,苏干事也来了。”

那眼镜差点从杨得士的脸上掉下来,胡义这个名字,几乎是灾难的代名词,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可杨得士不敢不相信,虽然枪声还是只在西边凌乱,他却忍不住往每一个方向的天空看,突然狠推了身边的潘柱子一把:“收拢队伍!撤退!快去通知撤退!”

从残破的墙角向外探出视线,便可看到一望无垠的北方荒野,在阳光下静静泛着青色,延伸向灰色天际。

对面的马良也缩回墙后:“哥,我出去看看吧。也许是我们判断错了。”

沉默了一会儿,胡义摇摇头,顺手将旁边墙后的战士那支步枪扯在手里,拽枪栓子弹上膛,匍匐几下重新探出墙边,摆上步枪。

啪啪啪快速的拉拽枪栓快速的五次射击,把后面那战士心疼得直傻眼。

第五声枪响的余音还未绝迹,北方荒野中猛地咆哮起轻机枪的射击声,弹雨划过荒草呼啸而来,撕扯抠挖着胡义附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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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章 迷失与迷失

治安军上尉猫着腰快速奔跑在丛丛荒草后,虽然他不担心会有流弹袭来,还是本能地改变着速度,快几脚减几步,一头冲进了刚刚暴露的机枪位。

“谁特么让你开火的?”

副射手翻过身,撇下手里的机枪弹夹朝上尉做无辜状,机枪手把枪托撤下了肩,吐掉满嘴牙碜灰,根本不看上尉那张驴脸:“我这是还击。如今一没飞机二没炮,两梭子送过去都不用急着转移阵地,我这开枪的还没慌呢,你慌什么?”

上尉气得脸色铁青:“我慌你娘!营长命令是隐蔽!打他个出其不意!你特么两梭子就把计划全卖了!我现在就可以毙了你!”

机枪手总算把脸转过来直面上尉连长,故作思索状:“毙我?代表谁?代表皇军?”

上尉被这个反问噎住了,他感到了四周突然的静,一双双视线正在集中过来,谁都知道答案是什么,可是没有一个人有勇气说出答案,所有人都迷失了,除了还活着,还有什么?有时候,有些人,活着的代价比死去还大!

王营长一脸不虞看着上尉匆匆跑来,劈头问:“你们那边怎么回事?”

“机枪手是个新瓜蛋子,一紧张就开火还击了。”

上尉没有抬头看营长,双手紧紧扯着胸前的背带,指节发白。

怒视这连长两秒,王营长没兴趣再多说,重新面对身边的几个部下:“现在不得不调整一下部署,把埋伏线撤了吧,改围!”

“营长,八路人可不少,咱兵力也不厚,他们真冲一边弟兄们绝对包不住。”

“没指望你们包住,镇外布火力点,不要布线,八路愿意冲就让他们冲,但是得让他们留下买路钱,得让这荒野上铺满尸体给皇军看,而不是像那些废物只能给皇军报子弹壳!等他们冲出来,粘着打就是了别忘了,我们现在不再是孤立无援的叫花子,他们才是!天黑还早得很,看看四周这个宽快,一个小时的战斗你们打不起吗?都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从打鬼子开始,总是减员,损装备,越打编制越越打人越少,死的比补的多现在变成了治安军,一夜之间齐装满员,子弹手榴弹管够,轻机枪配置到排。

正因为他们是血火里滚过来的,鬼子很希望他们能成为协同军表率,相当重视,甚至还给这个营配置了一挺民二四式水冷重机枪,一般治安军根本没这待遇,因为那些家伙自己嫌这玩意累赘,而鬼子也知道那些废物根本保不住这东西,最关键的是,不是专业机枪手根本不能正确使用这个大麻烦,也许这挺重机枪不等抬上战场就被废物糟蹋毁了。

几个治安军懒在土坑里抽烟,一挺民二四重机枪在一旁,枪架分离,不远处还摆着备份枪机,到现在还没组装。

一个治安军背着沉重的箱子来到坑边,脚下一踉跄,直接跌进坑里,他身后的箱子当即摔开了,哗啦啦掉出大叠帆布机枪弹带,全是长长的二百五十发规格。

一阵哄笑,因为刚才有机枪响了,他们不再遵守静默军规,只是一个背弹药的笨蛋摔倒而已,一点都不可笑,这么无聊的一幕甚至有人前仰后合。

少尉闻声而来,跳进坑里朝几百米外的兴隆镇小心探头瞧瞧又蹲下:“作什么死呢?为什么还不架设!”接着朝周围喊:“满仓!满仓!”

不远处的草丛动了动,一个没戴帽子的治安军迷迷糊糊坐起来,满身的灰和草从他身上纷纷掉落,扭转僵硬的脖子朝向少尉,露出年轻并脏兮兮的尴尬笑,也许这个瘦弱的治安军只有十七八岁。

“为什么还不架设!”少尉对那个蠢笑根本不过敏,一脑门急汗地追问。

“没水。”

“再放屁!我过来的时候就见着那水坑了!”

“没水具。”

“你”

“他们给忘了。”

坑里懒着的几位赶紧撇了烟头叫屈:“关我们什么事?老子早说过干不了这狗屁的机枪兵!能不能换别人来抬这破玩意!我说满仓,你咋不死呢?你死了咱团的重机枪手就绝户了,我们就不用受这份活罪了!”

另一个顺嘴发泄:“都特么是他妨死的!他就是个妨人!他当然活着!”

前边全没事,到这句,满仓那年轻的脸色瞬间青了,并不强壮的身躯一头扑进坑里,直撕向最后说话这位。

轰隆隆一阵乱,巷口处人仰马翻。

苏青急急冲向事发地,扯开了前方的三连战士,五大憨粗的罗富贵正被几个三连战士撕扯着拖开,那个被熊压住的战士才猛然恢复呼吸,蜷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大口痛苦地喘。

那熊还在狰狞状态:“骡子是你叫的?你算老几?你姥姥才有资格!”

“住口!”苏青脸色铁青声音狠戾,这种时刻,居然还能发生这种事,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罗富贵确实不是个省心东西,但现在这绝对不是他的风格,疯了么?

附近的院子里猛地窜出了小红缨,瞪着大眼看着场面咔吧了半天,在苏青打算公正不阿之前站到了苏青面前:“报告,我有紧急情况汇报!”

苏青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丫头是来救场的,所谓要单独汇报完全是鬼扯的借口,她需要无人环境帮罗富贵求情,当着那些三连战士的面说什么都没用,也没法说。不过,苏青并不打算轻饶罗富贵,哪怕小红缨狡辩出花儿也不行。

咣当一声倚靠住院门,小红缨蔫着辫子垂下头,在苏青眼里这是缺德丫头的经典造型,单凭这一幕,都觉得不该跟她进院来。

然而那个蔫着辫子的却轻声说:“其实我也很不好。”

“因为我也想石成。”

“只是学着狐狸,假装忘了。”

墙外,隐约传来三连战士的背地忿忿:“这不神经病吗哪有他们这样的自私无情上梁不正下梁歪没好东西根本不配做战友”

阳光依然照耀着,可苏青一点也不觉得热,忽然不相关地觉得,每一个人都活在面具后,包括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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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一章 喝水的吃人机器

三连二排向北出了兴隆镇,战士们杂乱无章地参差着,在排长带领下努力压抑住慌张,奋勇向前。

随后,三排从二排右翼百米外出了镇,与二排并行向北,扩展前进宽度。

排长深一脚浅一脚带队进荒野,荒草半人高,仿佛蹚在绿色的水中,不时回过头喝:“跟我那么紧干屁!再拉开点!再拉开……”

攥着步枪的手指在抖,呼吸越来越沉重,仿佛每迈出一步都很累,身后有战士在不停地低声叨咕着什么,大概是念经,烦人透顶,烦得排长想回头拧断那战士的脖子,烦得像眼前无尽的绿色摇曳,杀机沉沉。

在前方,猛然响起捷克式轻机枪的咆哮,一眨眼后步枪也跟着喧嚣起来,弹雨飘在草尖上飞行了大约二百米远,狠狠撞进了前进在绿色中的攻击线,令杂乱的前进阵型整体一滞。

仓促卧倒声,沉重跌倒声,弹雨仿佛一阵迎面的风,吹倒了经过的一切。

镇子边缘的某个院墙后,郝平的脸焦急在缺口处,扯嗓子朝附近喊机枪掩护。

偌大的三连,只有一挺轻机枪,歪把子,就是当初跟九连比赛的赌注,被团长没收,后以团里的名义重新放给了三连。

到目前为止三连还没能完成收拢,郝平努力表现得英明果断,当即把他手边的三个排向北放出两个,为全连撤离做预准备。

在墙后,在窗口,在屋顶,负责掩护的战士们开始向北方荒野里射击,匆忙乱。

缺乏经验,但三连有大无畏精神,哪怕紧张,胆怯,也有;或者说,他们能用精神战胜胆怯,这是三连唯一的优点,不过有时候,这也是缺点。

带队前进的二排长深受连长和指导员熏陶,相信人定胜天,比如善于冲锋和反冲锋的二连,不正是这句话的表率么?除了刺刀不如二连多,三连哪一点不如二连?冲锋只是需要勇气而已!

“同志!跟我冲啊!”

咬着牙克服恐惧,二排长毅然站起在最前,变成表率,变成模范,用行动惊醒了正在弹雨下恐惧失神的战士们。

“冲啊!”

多米诺骨牌似的效应,两个排的前进线突然开始加速向前。

马良的拳头猛然捶在墙角旁的地面,溅起一层浮灰,呛到了他那张趴伏于地面的污脸:“怎么?他们……唉……”

胡义趴伏于另一边的墙角,仍然静静向北观察着战场,什么反应都没有。三连太慌了,从指挥到战士都是,眼前这个冲锋,是个注定失败的冲锋,因为冲锋发起点距离敌人太远了,将近二百米,冲上去也会变成耗尽体力的靶子,再也回不来,冲锋的气势越高昂下场越惨,他们把生命白白浪费在了无效距离上。

……

简易重机枪阵地终于成型在兴隆镇西北方向的一个缓坡上,满仓搂着粗重的冷却筒,全神贯注,将密封绳仔细地缠绕于助退器后部,漏水现象缓解了许多,可是仍有水滴渗淌,但他不敢把密封绳缠得再厚,只能这样了。

几个伪军各自挂着一身**的水壶猫腰窜进浅坑后骂骂咧咧,他们被少尉逼着用这种方式弄来了水。

少尉在一旁焦急:“行了没有?”

哗啦一声,满仓把重机枪调整了方向,半跪于机枪手柄后:“能凑合一阵。”

一个因为取水而脏湿了军装的伪军抱怨:“特么啥破玩意啊!哪有这样的?它光是喝水就能把咱给喝死!这不玩人呢吗!下回出来应该带一口井!”

“闭嘴!准备开工!”少尉开始抬脚踢人,让周围的懒鬼进入各自位置,然后伸长脖子朝枪声方向观察了一下,不禁推推歪帽檐咧开嘴:“好家伙!土八路挺勇啊!”

弹药手赶紧凑到重机枪旁,将弹带一端递上,满仓接了弹带送入枪机,向前推动拉机柄,向左拉进弹带,然后利落地释放开拉机柄,又向前推动一次,再拉弹带,又松开,哗啦一声清脆金属声,拉机柄重新回位;这个丑陋的、沉重的、仍然在渗出水而显肮脏的喝水机器正式就位,透着隐隐狰狞。

那是一种难以言述的、无可替代的金属狰狞!铆在枪机右侧的椭圆形金属铭牌泛着冷光,刻写着:七九马克沁重机关枪,a1527,金陵兵工制造。

这一刻,满仓那张年轻的脸忽然变得有些痴,这挺重机枪焕发出凛冽气息的同时,他仿佛被这个丑陋机器传染了,痴痴地竖起表尺,双手抓住两个握把的同时,左手已经习惯性地向上扳开保险,机枪直接进入待射击状态。

无论那些目标是谁,他现在都无暇想,有一种冲动瞬间占满了他的心,令他抓着握把的右手拇指不自然地颤抖着,令他沉下肩来凌厉注视在表尺后,不想再等待什么狗屁命令,右手拇指终于压下扳机。

嗵嗵嗵嗵嗵……

这是非常不一样的声音,这声音一出现就震慑了所有人。

超长的帆布弹带哗啦啦猛往枪机里卷,看得没经验的副射手傻着眼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帮忙托;助退器连续喷出看不见的火舌,将细灰从枪口下方的土里吹起向两侧漫卷;一次次沉重的后坐力猛撞三角支架,撞得机枪枪身颤晃,那几个临时加入机枪组的懒鬼根本不专业,他们没能把机枪支架位置加固,导致后支架被一次次的后坐力推着往土里滑。

但满仓已经不在意这些,努力适应着后座造成的角度变化,把膝盖死死顶在泥土里,也不舍得放开扳机,年轻的他,深深沉醉在机枪手这个悲催职业中无悔,变得和他手中的丑陋机器一样狰狞。

整整二百五十发的长长弹带被他不喘气地糟蹋光了,他把还傻着眼的副射手推开,自己扯起第二个弹带亲自装,沉稳而迅速,又让这丑陋机器猖狂嚎叫起来,疯狂喷射怨咒,直到枪口下方的泄压口开始发出呲呲细响,这温暖环境下仍然可以辨出一点水蒸气的微白,预示冷却筒内的温度要冒泡了。

在狂躁的射击声音里,他似乎听不到少尉对他的咒骂,但是泄压阀窜出水汽的声音仿佛镇静剂,猖狂的重机枪射击因此立止,呆在坑里的几个治安军似乎还在耳鸣。

……

缺口之后,郝平那张脸是呆的,他的大脑处于短暂空白期,幸存的战士身影还在他眼底挣扎,艰难爬行在绿色摇曳之中,继续受到正面的,以及后续加入的斜侧方向的火力扫荡,冲锋的全倒下了。

墙角之下,胡义那张面孔也是呆凝的,他没想到,居然听到了民二四式重机枪的咆哮,那是他曾经心爱的,被鬼子称为死神镰刀的最美丽机器。然而不真实的是……那枪口是朝向自己的,由此,胡义终于意识到,面前的敌人不是一般的治安军,一定是他们,只能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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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二章 人无完人

一面朝南的斑驳墙根下,懒散歪坐着一头满身灰土的熊,被阳光晒得不想睁开眼;一个娇小的,扎辫子的丫头,隔着几米远靠坐在另一头,眯起大眼仰望蓝天,其实是在听枪声,原本鲜丽的小花衫豁开了口子,磨脏了大片。

熊忽然不睁眼地问:“你跟她叨咕什么了?”

“没什么……与你无关。”

“老子就是不想干了!懂不懂?你个欠嘴的……毁了我的计划!”

“切——计划个屁啊!那你直接逃就是了,我保证假装看不到,至于这样吗?”

小红缨也不看熊,随手从身后的墙上扣下一块土,在小手里不紧不慢地捏碎,让滑出指缝的灰尘洒落在她自己的鞋面,裤子,她想脏成大地。

“老子本来就是要消失呢!谁让那些短命鬼跟我犯贱打招呼!骡子是谁都能叫的吗?老子是谁都能认识的吗?”

“骡子。骡子。骡子。傻骡子笨骡子不要脸骡子。大骡子生不出小骡子,姑奶奶骑着骡子打骡子……”

小红缨开始无良碎碎念,她猜那头熊正在悄悄抓起一把土,于是突然卧倒在墙根下。

哗啦——一团飞灰果然顺风而来,连沙带土全飞过她的后背,却扬了刚刚出现在墙角的马良一脸。

熊拍拍手里的灰,眯起蛤蟆眼重新靠在墙根下养神,小红缨趴在墙根底下神经质般地咯咯傻笑,马良甩甩脸,肩头落着余土,盯着远端假寐那熊看了几秒,最终还是没开口,来到小红缨和那熊的间隔中间,也靠墙坐下在地上,在凌乱枪声中垂头晒太阳。

“狐狸呢?情况怎么样了?我听见冲锋了。”

“是啊。冲锋了。两个排。连敌人都没看到就开始冲锋了。”

“你是说……”

“我没说。”

于是阳光继续照耀着,长长的土墙继续斑驳着,大中小,间隔很远的三个蔫货各自墙根底下沉默着,仿佛根本听不到回荡在四周的凌乱枪声,与附近那些惊慌匆忙在枪声里的三连战士形成巨大反差,似乎交叠了两个世界,他们看起来永远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九班兵,只是又年长了两岁而已。

……

来自镇外北向的火力最终开始射向镇里,射向镇里原本要掩护冲锋的射击位,很快三连的还击就停了,因为三连打不起,弹药携带量根本不是一个级别,撤下房顶躲下墙,无奈听着捷克式轻机枪和一挺民二四重机枪三发两发地嚣张炫耀,时而撕碎了窗,时而扯开了瓦,时而弹洞跳上墙。

郝平摘了军帽攥在手里,快要将那顶军帽攥成块抹布了尚不自知,只顾大骂刚刚来到他面前的四排长,质问他为何要与已经缩头当乌龟的治安军在镇西没完没了地纠缠。

四排长想辩解又不敢,这种屋檐下巷道中的战斗一旦开始跟本没那么容易停下,指挥难协调难,一旦搀和在一起再想撤出战斗同样不简单,除非不顾冷枪硬着头皮往回跑,那就要付出伤亡,他舍不得。

杨得士带领的三个排大部分到达了镇北,有的战士还提着浆糊桶拎着湿刷子,有的战士因为匆匆中摔倒而掉落夹在腋下的大叠宣传标语,红红绿绿飘满了仓惶的街,一些奔跑中的战士停下来帮忙捡,这些纸不便宜!

任是麻木的胡义也看得呆了,这不像是在兴隆镇,这像是根据地!

杨得士的眼镜匆匆出现在胡义视线里,他们的视线只短短交汇了一瞬,便各自错开。

“苏青?你怎么也在?”

杨得士本能想要伸出手来握,之后才醒悟这枪声环境下不合时宜,尴尬地顺势把手朝一侧摆了摆:“那个……你们班负责保护苏干事!”

苏青想拒绝,因为她身畔站着一个恶鬼,还需要谁保护么?所以她用余光偷瞟不远的他,却不见他有任何表态,于是咽下了准备拒绝的话,接受了杨得士的一片好意。

到这时杨得士才转向满头大汗的郝平:“什么情况?”

“镇外有敌人,兵力不详,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我们必须撤退!”

“他们是溃军旅的。”胡义突然插了简单一嘴。

场面沉默了三秒,郝平轻咳一声,重新收拢观众们的目光:“不论敌人是谁,现在的关键是离开,北边已经被证明不适合,我们得穿过镇子,从南边打出去。”

“重机枪在西,只要稍微转移阵地,南边的大片范围同样在它的火力范围内。”胡义又插了一嘴。

场面沉默了三秒,郝平很不爽地呼出一口大气:“我们向东撤出!那个……一二三排,你们……”

“东边至少有四挺轻机枪,倒三角位布置,要出东边你得做慢慢拔点的准备。”

郝平有点忍无可忍,遭受着挫折的他主观觉得胡义的话阴阳怪气:“你又知道了?你算命的?”

胡义倒也不客气,继续面无表情:“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们是溃军旅的,不是一般治安军;我也跟你说过了,重机枪在西边,你自己不也听见了么?”

“所以你就全知道了?”郝平继续朝胡义歪皱眉,又三秒:“哦,对……我才想起来,你过去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场面又静,静得只有凌乱枪声。

没有对比,不知道珍贵,胡义现在才知道高一刀是个多么好的人,为了战斗,为了荣耀,那货可以放下一切,甚至包括骄傲,那货是个真正纯粹的军人。此时此刻,胡义决定原谅高一刀曾经无耻的所作所为,但不包括下一回。

“所以呢?”胡义突然反问郝平:“所以呢?”

那张古铜色的无表情面孔变得有点僵硬,那细狭眼底阵阵泛起灰,他像是个站在悬崖边缘的人。

眼见苏青即将站出来,杨得士抢前一步,挂上一脸严肃:“郝平,你过分了!这什么地方!这什么时候!”

很奇怪,苏青居然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言述的不好受,像是她自己的,又像是他的,在她还无法厘清这种感觉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转身,沉默而走,一众战士慌忙闪让,那背影在阳光下的枪声里,跟他脚下的影子一样黑,桀骜在她深深的黑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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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三章 动与静

你能看多远,你便能走多远。

郝平与胡义是有差距的,这一点郝平自己明白,但他并不认为差距很大,他觉得,他差在经验,与细节,所以他并不因此气馁,他要做的是汲取教训,积累经验,早晚会变得完美。

不过,重机枪的声音太可怕了,只要是步兵,没人不怕,鬼子亦然,何况三连。好些战士甚至第一次听到重机枪的声音,好些战士更是第一次听到民二四式马克沁的声音,嚎叫起来竟然久久不停歇,感觉比鬼子那‘野鸡脖子’重机更恐怖。

于是,郝平决定全连转移向东,胡义说东边的轻机枪不会少,不过相对而言东边得算火力弱侧,至少不会被不喘气的重机枪照顾;另外,郝平也存在侥幸心理,希望他能证明胡义是错的,说不定敌人也布了个围三缺一呢。

胡义没兴趣考虑郝平与他有多大差距,无数次的死去活来之后,他的战场思维早已不再拘泥,无论身处怎样的困境,只要记得两个字‘目的’,就不会迷失,然后为了这个‘目的’,不惜代价,不择手段,把成功和失败全都踢给命运不管,无悔。

郝平把眼前的敌人当敌人,而胡义在意的是鬼子,哪怕现在已经四面楚歌,他在意的还是尚未到达的鬼子,鬼子到达的一刻才是真绝境,所以胡义认为三连眼前的关键是‘时间’,不该再犹豫折腾患得患失,已然向北扔掉了两个排,至少北面的火力位置全知道了,态势明朗了,就该当机立断全连向北背水,用损失换时间,换离开。

因此,郝平与胡义的差距可以被丈量出来,郝平的视距大约五百米,胡义的视距……还在路上,接近中,也许三十里,也许二十里。这大概是差距数值。

……

“自由活动?”罗富贵愣着眼珠子看胡义那一脸冷:“啥意思?”

小红缨朝那迷茫熊撇嘴:“意思是咱不跟三连好了呗!自己玩过家家!”&lt;/p

马良站了起来:“哥,既然这样,那我想……”

“去吧。”不用等马良说完胡义也知道他要说什么,石成大概还在镇中间的死人堆里晾着呢,因为他穿的不是军装。

到了这一刻,马良才想起擦他自己的脏脸,一边走向小街,一边努力用衣袖抹着,蹭着,那些血迹已经皴在他的脸上,泥一般掉落下来,一条条地掉落着。

“你去吗?”小红缨问罗富贵。

“我不去!我不想看石成那个蠢样!”熊说得有些忿忿,从墙根下站起来拍拍屁股落下一地灰,晃悠着离开。

只有小红缨还脏兮兮坐在墙根下没动,金春秀为她定制的一身华丽全毁了,现在像是个华丽的小叫花子,那双漂亮大眼依然清澈,看不到一丝落寞,也无一丝悲伤,只是平静地眨。

胡义忽然觉得心情好多了,源于小丫头这份淡漠,马良和骡子还是没能超越她,如果不是因为年龄,她并不小,她见过最多。

“干嘛这样看我?又想让我离队吗?”

“……”

“你也看到了吧?离队我照样能打出一片天!”

想当初第一次离队,她进县城去端宪兵司令部去了;这次在兴隆镇她也算离队,生生打响了摧毁和平的第一枪。现在听到这句话,胡义更无语。

“说话啊?”

“我什么都没说吧?不全是你说的么?”

“那你为啥那样看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啥!”

“我只是……想问问你老人家,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吃桂花糕?”

“你做……”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小红缨转而看不远处的凌乱小街,不只有尸体在阳光下,也包括凌乱在街两旁的一切,于是那双大眼越来越明亮了。

……

晴空,明明是蓝色,在匆匆的战士们的眼里却发灰。

草鞋,布鞋,灰绑腿,跨过尸体踏过凝血,交错凌乱交错奔跑过巷,交错在石面不平的硬街,匆匆得一张又一张年轻面孔模糊成都一样,汗脏的脸,无表情的黝黑,路过又路过仿佛无尽。

排长班长们边跑边催,东边镇外,枪声已经开始响起,三连也知道时间紧迫,所以先到位的已经在连长命令下直接冲出镇子投入战斗,曰分秒必争。

三连九排当先推进到东边镇外百米,左前方向响起了捷克式轻机枪的嚎叫,右前方也响起了捷克式轻机枪的嚎叫,随即大片步枪弹雨伴随而至,当场打翻了十几个战士,余者扑进荒草继续痛苦,切身体会着被火力交叉的梦魇。

想要还击却无法还击,不站起来就只能看到满眼荒草,而敌人只需要朝他们的大概位置一遍遍盲扫,草叶断了又断,黄花折了又折,四面八方都是咻咻不止的死神呼啸声。

有战士在绿色的茫然中呻吟,有战士在纠结于所携带的仅仅两个子弹桥夹,也有战士终于意识到正确的决定应该是继续向前匍匐,却无法唤醒附近的茫然战友,于是嘶哑喊着排长,可排长死了,再喊副排长,无尽的呼啸声中也没有任何回应。

“现在由我指挥!九排!别停下!向前爬!向前……”

这是他年轻的最后一句话,嘶哑的不甘,带着恐惧的勇敢,被路过的弹道穿过了脖子,也戛然而止。

敌人的火力位置亮出来了,让胡义那乌鸦嘴说中了,起伏不大的地势,三个略高的位置上被敌人建立了三个临时火力阵地,每个点布一个排兵力,犄角状拉开布局,西边可以依靠重机枪,所以东边放了整整一个连;这不是包围,却比被包围还恶心。

打鬼子的时候,这阵势没守住过什么阵地,因为鬼子总能轰平一翼,轰掉机枪,然后形成反包抄;可是在缺枪少弹的三连面前,只能拿人填,然而三连又不是二连,连填人冲锋的经验也不足。

三连八排向右翼出镇了,他们被授予的使命是进攻人右翼阵地,当然,是佯攻,是谨慎前进,因为随后会有七排从他们身后再向右,迂回包抄敌人右翼。

可能郝平一辈子都没像今天这般喊过,很快就把嗓子喊哑了,声音听起来像鸭子,其实,所有阵地上的喊声都像鸭子,自古以来,阵地上就没有动听的声音,只有声嘶力竭。

三连七排刚刚奔至最后一堵墙后,几十个战士惊慌喘着粗气,摔沙包一般稀里哗啦在墙后倒成一片,墙后便是东方荒野,被墙隔着,枪声听起来似乎无处不在地回荡,墙头因流弹冲击不停落土,被某些喘粗气的吸入后猛烈地咳,慌与累还未结束便传来连长毅然的嘶哑:“七排!向右,向右包抄!现在!你们想要等到八排死光吗?啊?我说现在……”

同样疲惫的七排长拎着汉阳造窜出墙外朝墙后的全排猛挥手:“起来跟我上!”

很大无畏,是好样儿的,站在弹雨呼啸之中,腿不屈腰不弯,他想当榜样这没错,可现在还不是冲锋,他的无经验表现虽然给了战士们勇气,同时也让他的战士们变得像他一样盲目,本该低调的包抄变成了明晃晃的登场。

与此同时,兴隆镇南方的敌军一个排,正在向东迂回支援的半路上,像是溜在荒野中的一串老鼠,猥琐,并小心翼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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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四章 台阶

苏青被震撼了,她第一次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成为弹雨中渺小的一份子,战士们像流沙,却始终没能堆起一座塔,尽管他们都很无畏。

苏青现在知道了,可以由她任性的九连是多么难得,在九连她像是司令,在三连,她只是苏干事。

苏青不懂军事,但她知道胡义是行家,尤其这种境况,在**团没有人能超越他,她就是知道,不需要依据。

所以她拖着胡义留在了这里,却没想到胡义跟郝平根本不能融洽。她一直以为胡义与高一刀的关系是最差,没人不这样认为;互相仇视的九连和二连却常常明里暗里搞联合,甚至有些见不得人的烂事她也知道而假装不知,现在轮到三连反而不行,这令苏青困惑,无法理解。

苏青找到胡义的时候,没良心的胡义和没心没肺的小红缨正坐在空荡街旁的破烂里,一个在大嚼桂花糕,一个在啃碎西瓜,对街上的曝尸视而不见,对喧嚣的战斗射击声充耳不闻,看起来他们吃得很幸福,一点儿也不做作,自然得像是身处祥和世界。看得她连气都生不起来,他们俩似乎……天生就是这个悲凉世界的主人。

正在闷头啃西瓜的胡义感觉后背上被小红缨踹了一脚,接着听到她的低声告警:“特务来了!”

胡义偏回头,她正在阳光下走近,小红缨抹着掉渣子的小嘴站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地面对来人:“我们这可是捡!不是拿!”

一直走到他们面前停下来,苏青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盯着胡义看。

胡义只好也抹抹嘴,扔下手里的脏西瓜皮,听听渐趋稀落的枪声,然后掏出了他的怀表晃一眼时间,再收起:“失败了?”

“虽然我不是三连指挥员,但我想问问你,有办法么?”

“没办法。因为没时间了。鬼子随时会到。听我一句劝,不要跟三连一起突围,行么?”

“这一点你不用担,郝平也说了要等天黑。我还要问你,如果是你指挥,接下来该怎么打?”

……

受伤也分三六九等,不只是伤势轻重的区别,还要看你受伤时身处何处,也许只是个小伤,可是因为行动失败而无法返回阵营,晾在战场上,那和垂死重伤没什么分别;相比而言,虽然重伤,却有机会被战友拖回伤兵区,也算一种幸福,起码能死在一排整齐的战友尸体中,肩膀挨着肩膀像是站队列,不觉得无依无靠。

半个小时激战,三连没能达到攻破敌人一翼而制造火力封锁缺口的目的。

满编来时三百余兵力,设九个排,现在把尚能战斗的伤兵也算上仍然凑不够二百,三连二排、三连三排以及三连九排彻底打没了,七排八排打残,少数幸存的正在镇外的开阔荒野里绝望呻吟。

杨得士懵了,敌人已经逐渐停火,他脑海里仍然有机枪突突声不绝,眼镜片上蒙了一层脏灰意识不到,面对残墙后一排排的战士尸体发呆。

机枪,机枪,机枪。机枪是魔鬼!天上的太阳没歪多少,三连几乎被机枪吃掉了一半!

郝平也懵了,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脑海中全空白,只是因为身为连长而勉力撑着,做严肃状,做思考状,不想被手下的战士们看出来。不是他不想再继续,而是不敢再继续。

“郝连长?郝连长?”

呆了好久才意识到似乎有人在叫他,猛回头,是苏青。

“有些关于情报上的事,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可以。”用肩膀抹蹭苍白脸侧的脏汗,郝平下意识重复回答:“可以。”

拉开了与战士们的距离,苏青转回身郑重:“身为政工人员,我不该过问军事问题。不过,我想提出几点想法,给你参考一下,可以么?”

因脑海中的空白,郝平一时愣在当场,他不明白苏青这个军事盲怎么忽然要说这个,愣着忘了表态回答。&lt;/p跹

而苏青看着郝平的满脸虚汗也不再等他回答,继续说:“我觉得,应该放弃外围,收缩进镇里,因为我们弹药不多,火力也不够,到天黑还早,鬼子也许就要到了。”

这句话听在郝平耳中,就像空篮子突然装进一个苹果,让他的空白脑海里突然有了第一个方向标,理智开始回归,下意识连点头:“说的不错。我也是……这个想法,这就是我下一步要做的。没错,这就是我要做的。我们得……我们得尽快把镇里的敌人先肃清,我们……”

“先不要管镇里的敌人!”苏青打断:“第一,控制水源,控制所有的水源范围,镇子不大,水源有限,不难做到,水源范围即是防守范围;第二,控制镇中十字街口,中心街口必须在手里,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丢,哪怕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也算在;第三,不能怕乱,要做乱的准备,建制要临时重编,通讯方式不能全靠通信员,不能靠烟火,实在不行就设法找些锣鼓,想其他办法;第四……”

一句句一条条,字字如台阶,把郝平推上了方向之门,越听越明朗,同时也越听越心惊。

这是专家级别的建议,细致到每一个可能环节,郝平看着正在陈述的苏青已经听呆了。尽管郝平看不起胡义,但他不会蠢到不知道这些话该是谁说的,在这里,只有一个人有这份经验;郝平只是不懂,所见所闻,苏青好像比他郝平更讨厌胡义吧?怎么会……又猛地释然,这是她看重三连,要帮三连,跟她讨厌胡义没关系。

苏青不知道郝平所想,不知道她给郝平这个台阶并没能使郝平改善对胡义的排斥。当然,她确实是为了三连,以及所有三连战士。

……

一阵嗤嗤的气压刹车响,卡车停了。

李有才松开攀扶着驾驶室车窗的手,从金属踏板上跳落地面,他是站在驾驶室外的踏板上来的,有前田大尉在,他不敢骑摩托耍威风,那是越级行为,太难看,起初是坐在侦缉队某辆自行车的后座上的,后来上杉中队乘着一串卡车追上来,李有才顺势跳上了踏板,在侦缉队员们艳羡的目光中随皇军绝尘。

此处位于兴隆镇以北三里,是治安军设在公路上的最远哨,卡车停了一溜儿,上杉中队正在匆匆下车,枪声仍然零星响,李有才拍打够了一身的路灰,直起腰皱皱鼻子,感觉很无奈。

“果然是八路!”他对经过的皇军说。

“狗就是狗,天生好鼻子!”

这句话并不清晰,皇军根本没注意,但是狗汉奸听清了,不禁循声看,路下歪戳着几个邋里邋遢的治安军,继续假装不看他。

敢当着李副大队长的面说这种话的治安军李有才是第一次见,这还了得?当即朝那边郑重拱手,微笑奉送:“几位,新来的吧?折煞小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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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五章 自由活动

枪声零星。

潘柱子摘下破草帽拿在手里扇,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一个二层小楼那高高屋顶,朝身边战士吩咐:“你们仨绕左,你们俩跟我抄右,把他堵在那。”

一个战士犹豫道:“排长,俺看刚才那黑影子好像是九连的马良呢?”

“你看?你看准了么?他要不是呢?执行命令!”

战士不敢再说话了,分成两组包抄向目标建筑。其实,潘柱子也看清了,屋顶上的目标就是马良,不是真正的黑衣狗;但是,正因为他知道了那是马良,才要命令战士们下手。

在**团,潘柱子最想过招的人是两个,高一刀和胡义,可惜他级别不够,没机会。所谓艺高人胆大,眼下这兴隆镇已经变成了混乱的战场,他仍然想着证明他的价值,目前马良可谓是胡义手下第一大将,潘柱子打算将错就错,活捉马良,这会成为一个小误会,却能狠狠打击九连的嚣张气焰涨三连士气,也能证明他潘柱子的能力绝对在马良之上。

三个战士蹑手蹑脚堵住了后窗,俩个战士悄悄封住了前院,潘柱子不走院门而是窜翻过墙,落地时踩断了地面上的一截小木棍,发出一声嘎嘣脆响。

哗啦啦——屋顶上突然响起了屋棚破碎的声音,显然是躲藏在屋瓦底下狭小空间内的目标果断弄塌了一块二楼顶棚,坠落进二楼室内。

潘柱子知道暴露了,想要悄悄上二楼已经不可能了,果断改为明攻,不再顾忌声音,拎着驳壳枪大步流星冲向楼梯,几个窜纵便靠在了二楼过道墙外,又横向几步贴靠于半开的房门旁,不客气厉喝:“缴枪不杀!我只说这一遍!”

两个战士终于匆匆赶上来,急急把守住屋门另一边,喘粗气,子弹上膛,紧张攥着手中抢。

五秒钟的沉寂过后,一把驳壳枪从门里滑出来,被眼疾的潘柱子一脚踢到对面战士脚旁,又朝门里道:“举起手放脑后,慢慢走出来投降,千万慢点。”

这是历史性的一刻,目标落网,乖乖出门投降,他果然是九连的马良,满头黑线地双手放脑后,无语看向潘柱子。

轻笑:“没想到是你!对不起,可你还是不能把手放下,得让我们搜搜身。”

旁边的战士终于释然,他们现在才明白排长的用意,也如释重负地笑了。

马良离开了,从头到尾也没说一句话,表情也不见愤怒,只是走了。

而潘柱子手里多了一张脏兮兮的草纸,展开的草纸上明显是折叠后的从横折纹,一幅铅笔画的兴隆镇草图,以及外围可见可判断的敌人火力位置,大致兵力部署;可惜这幅草图并未完成,有一条清晰的铅笔断线,戳破了纸,也许当时铅笔尖都一起断掉了。

“排长,你的功夫真不是盖的!还说他是最好的侦察兵,照样被咱拿下!”一个战士朝潘柱子挑起大拇哥。

“他还真配合,说搜就让咱搜他啊!这算服了吧?”令一个战士由衷地兴奋,抓一回马良好像比抓个鬼子都值得。

看着手中草图,潘柱子的表情却逐步降温,越来越难看,战士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

枪声依然零星。

每条街都空荡荡,每条巷都空荡荡,总有枪声在未知的方向突然响起。

阳光下,巷道被照耀得淡了颜色,尽头处突然闪进一个身影,似乎很宽,很高,很巨大,熊一般呼哧呼哧喘着,贼溜溜地不时回头看着,结果被横尸绊倒,狼狈骂姥姥再爬起,一段后停下来,看起来笨拙实际灵活地原地窜跳几下,他看到了巷道一侧距离不远的钱庄后窗,证明这就是距离钱庄不远的那条后巷。

于是熊半蹲下来,仔细观察巷道两侧,改为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挪,好像他丢了什么东西在这里想要找回,他还能是谁?当然是罗富贵。

“老子就不信了!难道没有漏网之鱼?”

他咕哝着,一双熊眼瞪得像铜铃,观察经过墙根下的每一处细节,时而在僻静处停,然后不管不顾地伸出大手在沟边的土里狠命掏挖。

下一刻,熊的动作猛停,一角‘小黄鱼’的金色边缘闪现在他熊掌刨出的土坑里,那双熊眼咔吧着醉了。

不远的墙角后突然传来声音,惊得熊急忙扣出坑里的金条慌揣,然后猛扯出枪靠向墙,他知道他的枪里一发子弹都没有,但他不在乎这个,努力让枪机张开的声音清晰,让对方知道是枪就够了,只要努力装作不紧张。

“姥姥的,再不吭气儿别怪老子不客气!”

要么是三连的,要么是敌人,熊可不想以八路的口气说话,语气上跟敌人一伙儿最保险。

短暂沉寂过后,墙角那边传来声音:“大哥,我怎么听着是那坑货呢?”

熊不禁猛竖耳朵,忽然大骂:“你姥姥个砍老二!到底谁坑了谁!”

“老子当时迷路了!你特么再跟我郎当一句试试!”

“呸——别再说你认识我!不要脸的怂货!”

“去你娘……”

隔着墙角,熊与砍九都懒得露面,各自朝空气骂,恨不能把友谊的小船骂个粉碎,同时各自搓着手上因刨坑留下的泥。

……

前田大尉看看手表,下午两点整。

没想到真是八路,没想到还这么多,更没想到战场是眼前的兴隆镇!

手里有一个中队约二百,治安军一个营三百多,侦缉队五十余,据说镇子里仍有治安军存在,零星不绝的枪声证明这是真的,目前不担心八路能逃掉,所以前田不想发动进攻,因为他看着兴隆镇头疼,一旦打进去,所有优势都乌有,纯粹拼人。

忽然把目光转向李有才:“你有什么想法?”

李有才以为他听错了呢,这种事哪能问他啊,他也不是这块料,愣愣神,倒是看懂前田大尉的犹豫了,于是回:“我看……再叫增援,把兴隆镇围城铁桶,估计这光天化日八路也不敢出来了,绝对是要等天黑突围呢。”

一声嗤笑,引得前田把脸转向另一面,看到的是这次反应迅速布置得当的王营长。

王营长敢嘲笑李有才,因为李有才是侦缉队不是治安军,或者说他自认为他仍然是个军人,当然得有傲骨:“太君,兴隆镇不大,一条南北路过穿,中心十字街,不算复杂。其次,我与八路交过手了,感觉这不是一支成熟队伍,而且已经被我打得伤亡惨重。到天黑还早,我有信心把兴隆镇打下来!”

越是新来的,越渴望表现,叛变者更甚,因为要交投名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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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六章 命运的召唤

前田大尉虽然是宪兵司令,但军事他也懂,只不过他的职务习惯决定了他是个谨慎保守的鬼子,他不希望鬼子伤亡太大,当然,治安军不在他考虑的范畴内,王营长甘当马前卒,前田很高兴,令王营长部由兴隆镇西侧向镇内攻入,因为这是下午,当然选择西侧;上杉中队镇外设立围堵阵地防止八路突逃,同时派卡车回县里再要援兵。

战斗再次开始,攻守方易位。

外围没有遭遇八路抵抗,被八路放弃了,全营顺利向镇里推进,一个连直扑镇中主街,另外两个连拉开在左右,没入屋瓦间,平行推进,小心翼翼地扩大控制范围。

枪声响,枪声又响,最终交错成一片,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手榴弹掀起的尘雾也开始扬起,模糊起伏在前田大尉的望远镜中。

……

镇内,某间民宅里,孩子老人蜷搂在屋内墙角瑟缩,窗边守着个警察,枪口瞄着院里冒虚汗,屋门内也守着个警察,因为右手汗湿而把枪换在左手,靠着门框听外面的喧嚣激烈。

“打进来了?是皇军来了吗?”

话音微微颤抖,带着兴奋,坐在桌边的警察拎着驳壳枪猛站起来,他正是那位自诩善良的草包警察队长,激动得胸口大起大伏两眼放光。

“有情况!”窗边的警察突然低喝,同时把枪口抬起紧张瞄院墙。

哗啦啦——噗通——

一个人影从墙头掉落在院里,摔了个仰面朝天,连灰带土刮落一片。守窗的警察没朝院里开枪,因为那明显是个娇小丫头,正在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不顾疼痛冲到了屋门外,开始狠命捶门:“二婶!二婶开门啊!俺家给八路占啦!二婶……”

守门的警察猛地把门拉开,那丫头失去重心当场扑摔进门内。

“闭嘴!再特么瞎咋呼我现在就毙了你!”

枪口指着那丫头,吓得她那双含泪大眼不敢眨,于枪口又放下了:“赶紧滚一边去!”守门的警察重新关紧了门,又靠在门框边拎着枪继续紧张。

瑟缩在墙角的妇人下意识喃喃:“你……是谁?”

接着妇人的瞳孔开始无限放大,再也不能合上嘴,因为面前这一身灰脏的丫头正在抽出一把手枪,那手枪比王八盒子大多了,阴森得像是她那张瞬间狰狞的泪花小脸。

砰砰——砰砰——砰砰……大口径手枪快速射击声震撼着室内,血雾蓬蓬,瞬间铺洒在晦暗墙壁,门框边的警察还在慢慢下滑着身躯已经成为尸体,窗口旁的警察没了后脑勺,迸溅得整扇窗腥红点点如画梅,善良的草包队长低头看着他自己胸口上的血窟窿翻翻白眼,缓缓后坠,带翻了椅子砸翻了桌子,躺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孩子终于哭了,妇人终于尖叫了,搂着孩子挡着妇人的老汉终于懂了,不禁回头朝妇人怒喝:“闭嘴!还不认下咱大侄女!”

一口气六枪,最后一发在枪膛,她的枪口仍然不放下,不停游移在三具尸体上,接着屋门猛然开了,走进一个冷面细眼的,快速扫视了屋内环境,最后瞪了那丫头一眼:“为什么擅自行动?”

“经过大门缝我就看到窗里有枪口。”

接着又进来一个五大憨粗的,一边看着满墙血一边叨咕:“咱俩是断后!没法跟你合作了!你真不是这块料!”

丫头撇撇嘴:“至少咱现在又有子弹了。”

三分钟后,四人小组再次猥琐行进在错落巷道中,两前两后,前边是胡义马良,后头是罗富贵小红缨,四只老鼠般辗转朝西溜墙根。

在打成一锅粥的战场上,四个人能干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三连战士都认为胡义是带着他的三个兵跑了,可是没理由说他们是逃兵,因为这不是上级命令,九连当然没义务跟三连捆在一起,三连也不缺这四个人。

胡义让马良跟他在前,是因为他俩仍然穿着黑皮h一旦有不测遭遇,仍然有转圜余地;胡义选择向西,是因为敌人从西面打进来了,枪声证明仍然是那支治安军,没鬼子,四个人的确是什么都做不了,但是一挺重机枪能做的事就太多了。

判断,重机枪不会放在镇外当摆设,必然进镇了。无论机枪手是谁,守则是与胡义一样的,所以胡义知道那挺重机枪最终会出现在哪,所以他要趁现在这没有形成固定战线的混乱时候,最大限度地靠近狩猎地点。

在砖瓦之中,胡义就是一只狐狸,死出来的狐狸。他自己知道他不是为了三连,他只是着了魔,那挺民二四式重机枪声让他着了魔,时隔至今,听到第一声的时候他的骨头里都是痒的,现在的心,好像甘冒风险去见周晚萍一样。

……

尽管三连没经验,但是守势与砖瓦环境给了他们最大的庇护,通过苏青之口,他们又知道了他们眼前的战术目的,所以他们会坚定,顽强到底。

正因为王营有经验,所以他们不敢推进太快,力求稳扎稳打地往里挪,这不包括王营长,他是希望速战速决,命令也是,奈何属下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这些兵油子总有困难来搪塞,巷战人人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未必好使。

兴隆镇西南区域的战斗陷入胶着,八路一部死守着几片小区域愣是不退,西北区域的情况也差不多,战线已成犬牙,一批批的伤员开始被抬回来,惨叫哀嚎。

指挥中路东进的连长正被王营长敲着脑壳骂:“左边说弟兄不愿意用手榴弹,右边说地形太复杂不能再往前,你这个顺着大街爬的也想说你攻不动吗?啊?再给你半小时,拿不下中心街口老子拿你脑袋!”

一个治安军少尉猫着腰在街边向西急急跑,冷枪不断,迫得他时而改为爬,就近找台阶地沟作为掩护,他身后的长街尽头就是中心街口,围着街口旁的几栋二层小楼都成了八路的据点,一挺歪把子机枪也在那,变换着窗口不时朝这条街籁的暴露目标短点射。

少尉匍匐到了街边的一间敞开铺子,狼狈横滚进门后立即大喊:“满仓!为什么不掩护!你特么给我滚出来!”

民二四重机枪就在这铺门内摆着,四个治安军歪着帽子靠在墙角里抽烟,一阵稀里哗啦掉落响,满仓掀开门帘从后面的屋里晃出来,嘴里还嚼着搜到的饼,不紧不慢含糊回答:“没水了。”

“你特么……”

“后头厨房里水缸是空的,我刚搜过,这不能怪我。”

少尉的肺子要气炸了:“你非一棵树上吊死是不?附近这么多屋子全没水?”

“那……我出去找找。”

“回来!”少尉慌忙喝住要往外走的满仓,抬手指向抽烟的那几位:“你们去!我给你们一刻钟,重机枪必须响!否则真别怪老子不客气!”

几个撇下烟头,丧气地起身,少尉狠狠瞪了满仓一眼,猫下腰窜出门。

破门帘一掀,后屋又出来一位,歪着帽子枪也没背,绕过重机枪到铺门边朝外快扫一眼,随后靠着门框懒懒坐在地,自语道:“命啊!是人就逃不过命啊!老子真够了!”

满仓到门口的另一边也靠墙坐下在地,呆呆望着门外的街,看流弹偶尔打中附近地面,或者对街的瓦,忽然问:“邱哥,八路真打得过鬼子了?就这火力我咋不信呢!”

忽然一阵响动,后屋的门帘又掀开来,一个治安军傻咧咧掀着门帘不动,手里还拎着个空水桶。

“这么会儿你就回来了?”满仓看着后门帘下那位提桶人不解:“说话啊?”

另一边的邱哥愣眼看了几秒,猛地举起双手,同时低声示意满仓:“别动!别动!”

咣当——空水桶落地,门帘下的治安军软软躺倒,可是门帘却没落下来,因为后面还站着一位,一身黑衣带土,宽眉细眼面无表情,右手持驳壳枪,左手里攥着一把刚刚抽出的刺刀,鲜血正在滑下血槽。

满仓呆了。

高举双手那位邱哥由惊转呆,下意识讷讷:“胡……长官。”

门帘下的黑衣人视线循声,那张本无表情的面孔竟也透出呆来:“半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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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七章 毒蛇

邱半贤,这是半仙的名字,他不是真正的半仙,他只是厌倦了枪声,哪怕像狗一样活着也好,只要能远离死亡与血腥于是他逃离了,绿水铺太近,落叶村也好不了,进县城怕被抓苦力,却在兴隆镇碰上了今非昔比的老部队,他以为从此可以过上没脊梁的幸福生活,可惜,又上了战场。

所以他后悔,应该走得更远些才对,但是他又想,无论走多远,他注定会加入下一支部队,否则他没法活着有同僚说,南边打得更惨,死得更多,根本没有天涯。

从未这样困惑,甚至绝望,半仙发着呆,同时简单说着他所知的一切,所部任务计划,鬼子的兵力部署及后续安排等等。

一声刺刀入肉响,随即抽出,伴随着倒抽回肺的痛苦吸气声,把半仙拉回现实,说明门帘后又一个提水回来的倒下了,是马良干的,他一直卡在后屋里守株待兔,刚刚解决了最后一个回来的糊涂鬼。

重机枪轻易不会混入巷道,最大可能是跟随主街上的开阔攻击,而且这个喝水的机器早晚会逼着人出来找水的,谁提着水桶谁就来自机枪位,这就是胡义找到这里来的方法,虽然这挺重机枪进镇后还没响过。

“等等。”胡义忽然打断半仙的叙述:“你说县里的侦缉队也在?谁带队?”

“是个副队长,好像姓李。因为我们从西边打进来,所以鬼子把唯一一挺重机放在了东边,北、东、南三个方向各布一个小队,包围兵力不足,侦缉队摆在西边我们身后凑数。”

胡义站起来,看着铺门外听着枪声所有所思,门外的街上忽然传来悉索的奔跑响,溜着墙根向这里接近中,令胡义手中的1932习惯性微抬起枪口。

“满仓!满仓!你特么”

一个治安军少尉狼狈出现在铺门口,话没骂完便对着铺内那个指向他的枪口惊呆,这场面只停滞了半秒,呯1932的枪口焰清晰瞬闪,少尉的部向后猛颤,一只眼睛刹那成为血洞,尸体重重仰跌在街上,表情惊呆成永恒,汩汩铺满血红。

“你叫满仓?”冰冷视线转向垂头在墙角的俘虏,胡义要做最后清场了。

半仙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这不是能留俘虏的地方,他知道胡义是个什么德行的家伙,欲替满仓求情,可是话噎在嗓子眼里楞说不出来,憋得呼吸越急。

满仓也意识到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根本不需要答案,这只是向他传递死亡讯息而已。

“我叫满仓。我是机枪手。还有你别指望我不会朝弟兄们的后背射击的。你别指望”一滴脏汗滑下满仓低垂的面颊,在那年轻的脏脸上留下清晰痕迹,太阳穴因死亡前的极度紧张而跳动着,声音低而颤抖,努力着不抬起头,不看行刑者。

几秒钟过去,某些人连枪声都听不见,只觉得压抑寂静。

“很遗憾。我也是个机枪手。”

满仓阖上了眼,无法控制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频率,枪声迟迟不响,于是他预感到会有刺刀划过他的脖颈,可是脖颈一直酸麻有知觉,在神经即将崩断之前,咬着牙睁开眼抬起头,却发现行刑者已经俯身在重机枪旁,正在打开后脚架坐垫下的工具盒,拿出胶皮漏斗。

“骡子你副,先给我上水。马良出去设警戒哨。”

小红缨见没给她分派职责,于是跑去墙边拖弹药箱,被沉重踉跄了一个跟头,不满地朝没回过神的半仙嚷:“帮忙啊!你真愿意当俘虏咋地?”然后窜进门帘后到处翻腾,拽出她能拽动的一切往铺门外边扔摆,木盆、桌椅、被褥乱七八糟的物件很快在门边杂乱成一个简单掩体。

重机枪三脚架摆出了门槛,摆的却不直,带坐垫的后脚架明显向外偏出一块距离,歪的。罗富贵不解,但也不在这时候多问,只打下手干力气活儿满仓瞟见了,他懂那是为什么,他本不是机枪手,他体不够,最初只是跟着重机枪打杂的鼻涕兵,打着打着,他却成为了队伍中最后一个真正机枪手。师父跟他说过,真正的老油条不会傻到坐在那个坐垫上射击,关键时刻伏不下身撤不下位,只能直挺挺吃子弹,所以把后脚架适当歪摆在一边,用跪姿操作,免得后脚架碍事。

哗啦啦一阵拖连响,那熊把长长的一条二百五十发弹带展开了,一脸不乐意地小声抱怨着什么。在满仓眼里这熊更像个重机枪手,可这熊似乎对重机枪很生疏,令满仓怀疑前面看到的一切是不是巧合?他看向就位在机枪后的胡义。

民二四重机枪的拉机柄跟一般的不同,子弹上膛需要往前推,供弹机构由左走板推动,拉机柄与供弹机构不相连,供弹机构复杂,装入弹带时需要向左拉进弹带两次,拉机柄也要向前推两次,貌似两次上膛,如果想当然地像一般枪械那样只进行一次拉入弹带动作,那么重机枪只能打单发。

可惜胡义令满仓失望了,那操作熟练得比满仓的师父还要利落,这挺民二四重机枪正式就位。

嗵嗵嗵嗵

重机枪猖狂嚎叫起来的时候,总能令一方欣慰,即便如此,感到欣慰的仍然不是据守中心街口的三连,而是进攻中心街口的治安军。那呼啸弹道直扑街口建筑的墙壁,从一楼左侧撕扯向右,狠狠打进一扇窗,狠戾不改地继续横移向下一扇窗或缺口,然后顺着建筑右侧嚣张向上爬,一个个连绵瞬现的弹坑制造出尘土如瀑,毒蛇一般从二楼右侧循环向左,粉碎着经过的一切。

中心街口被压制了,朝向西侧大街的射击位被重机枪弹道蹂躏得根本探不出头,有战士蜷缩在窗口下颤栗,有战士伏趴在地板惊恐于不绝的破碎,排长在某个房间里嘶哑喊着:“还击!还击!必须站起来!不能让敌人接近三班!三班!准备手榴弹”

可是这太难了,尤其是对于新兵满营的三连来说,太难了,他们刚刚能够适应一种战斗氛围,更猛烈的暴风弹道就来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猖狂弹道有迹可循,画笔一般地不断线,骇人气势压住了所有菜鸟之心。

新一轮进攻开始了,在治安军上尉的喝骂声中,杂乱的街上闪出了越来越多的身影,利用重机枪压制带来的射击间隙猥琐前进在街边两侧,攻击线一米又一米地推进着,突击组已经拎好了手榴弹,绳环套上手指,约七十米,约六十米。

忽然,前方街口的建筑外表不再有弹坑落灰了,可是重机枪明明还在后方怒吼着。

指挥进攻的治安军上尉猫着腰冲进了摔翻在街边的水果摊临时掩蔽,无意间回头,急躁的表情凝固在汗津津的脸上,转瞬又变成迷惑不解,转瞬又变成惊骇,瞳孔开始无限放大,在他惊骇的眼底,一条重机枪弹道沿着街边一侧正在由后向前接近过来,撕碎着途经的一切,血肉与灰土,飞迸与哀嚎,毒蛇般疾速爬行在死亡之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循着地面一蓬蓬绽放着行迹。

然后,水果摊在街边也破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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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八章 停滞的战线

混乱的兴隆镇,混乱的枪声,混乱的叫喊。

半仙猥琐得像是一条夹尾巴狗,窜蹦滚爬,时停时伏,在混乱无章的零星弹道中狼狈地穿过了街,过洞绕墙入巷,喘着粗气向北。

“二连反啦!二连反水啦!”

一阵尘土飞扬,半仙几乎是摔进了西北区域的一间破院,累得爬不起来,索性躺在地上不起,在几个治安军的惶恐目光中继续喊着:“他娘的二连反啦!”

一阵慌乱脚步声响起在破烂院墙外,院里的枪口哗啦一声不约而同朝声音方向扬起。

“孔明。孔明。我是孔明!”

暗语在墙外喊出,院里的枪口谨慎放下,几个满身灰土的治安军匆匆钻进了院子,为首的是上尉,三连长,负责北路进攻组织,猫腰进院后直奔半仙厉声:“到底是他娘的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半仙哭丧:“他们朝自己人开火!这些不是人的!重机枪已经给他们夺了!”

听者一片寂静,只有四周继续不绝回荡的混乱枪声。

“老子受够了!”半仙继续哭腔,一身灰地爬起来:“我得去见营长。我得离开这倒霉地方!这鬼日子老子受够了!”

连长突然朝距离最近的手下嚷:“停止推进!去通知二排停止推进!让三排后撤五十米向南警戒!”两秒后表情又变,开始环视每一个属下的脸:“有人……知情么?”

没人吭声。

“发誓!”连长忽然拽出了他的枪拎在手里:“拍着良心,以祖宗十八代发誓,你们跟这事没关系,不会朝自己弟兄后背开枪!”

当一支部队需要誓言来维系信任的时候,这就不再是一支部队了。北路的治安军三连在发誓,中路主街的二连仍然在两面打击的血泊里绝望哀嚎。

……

混乱的兴隆镇,混乱的枪声,混乱的叫喊。

小红缨猥琐像是一只老鼠,泥脸脏衣地溜窜在墙角狗洞之间,她不觉得这很难,在大北庄她是个贼,在这她不是被警戒对象,只是个小叫花子,唯一的威胁是流弹,对于没心没肺的她来说这不是困难。

不是所有人都因眼前的战乱而痛苦,至少乞丐觉得这是过年,他们甚至比战斗中的双方还要勇敢,爬行在尸体间寻找幸福,每一个腾起硝烟的废墟都是他们的下一站,然后被流弹击中死于途中。狭隘地说,他们也算是前进在实现理想的路上,在弹雨间,仿佛重叠于另一个世界里的战士,肮脏又纯粹,所以他们从无复杂表情,无论活着,还是死去的时候。

“别开枪!那是丫头!”

五排长一把将身旁举枪瞄准的战士推开,那战士踉跄跌倒,紧张得仍然不肯撒开攥着步枪的手,倒地的瞬间,扳机被连带,啪——枪声在室内震耳欲聋。

不知道子弹击中了哪,枪口并没朝向任何人,五排长却软绵绵趴下了,再没动静,他被反弹的跳弹打断了颈骨。

“谁是管事的?报个到!”

小红缨钻进屋子的时候直接开喊,却没得到任何回答,室内的几个战士全都呆呆看着趴在地上那具尸体。

“他是?”

呆坐在地上的战士失神讷讷:“是俺干的……俺把排长打死了……”

小嗓门猛地高亢厉声:“我需要一个排长!现在就要!谁能站起来谁就是!”

一分钟后,小红缨蹲在地上手拿一截木棍快速地在地面的灰尘上画巷道草图,天天画王八,画得那叫一个快,嘴里也不闲着,清晰快速地对半蹲在她身旁的新排长下达指示。

“……这二百米路线必须拿下来!这两个拐角必须卡住!把你的人分成四组,负责接应的不必多,五个就够,只要卡到狐狸他们撤出……左边那条巷你不要怕,那边的敌人连一个班都没有,他们只是缩在那,根本没守路……”

三分钟后,木棍被撇在地上,小红缨仰起严肃小脸郑重:“记住没有?”

被逼着成为新排长的战士紧张得一脸脏汗,盯着画在地面上的草图下意识连续快眨眼,犹豫了好几秒,鼓足勇气,以敬称开口:“红姐……要不……你留下指挥不行么?”

这个回答终于把小红缨气炸了肺,此刻的她已经忘了她是个丫头,恨铁不成钢地抬起小脚便踹。近墨者黑,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是真踹,下足了力气,愣是把个高大战士踹趔趄了。

“我指挥个屁!我还要到东边去找你们那个笨蛋连长,跟他说下一道题!我欠你们三连什么啦?我踹死你!”

轰——

地面猛烈一颤,随后传来飞砖碎石坠落在屋顶的声音,有瓦破碎,露了天,尘土一条条流下缝隙,转眼乌烟瘴气。

“准备战斗!”

不知哪位的一声急喝,所有枪口急急摆上射击位,这才发现是斜对面不远的敌人据点刚刚从手榴弹爆炸的巨大尘雾中显现凌乱轮廓。

猛回头,原本还在屋地上失神的走火战士已无踪影。

……

越向西,枪声越稀,越远。

半仙仍然在狼狈奔跑,他是个真正的逃兵,永远在逃,现在也是。

他不想留在那挺倒霉的重机枪旁边帮忙,子弹不长眼,每一个下一秒的折磨令他的神经不堪重负,所以他对胡义说他可以‘无中生有’,这比他在机枪旁边搬弹药有意义得多。

他以为这个借口会被胡义怀疑一会儿,犹豫一会儿,不料胡义想都不想地同意了,这让半仙觉得天空格外湛蓝。

“营长,反了!反水了!不得了啦……”

王营长甚至没心情去纠正语病,只盯着越跑越近的半仙发呆。

“三连反啦!投八路啦!他们夺了重机枪,正在攻击主街上的二连!”

这消息仿佛晴天霹雳,无论真的假的,王长已经被劈得脑海空白。

……

咔嗒——

一声清脆的金属响声里,锡亮的银质表壳轻快跳起,晶莹表盘在阳光下泛着光,反射在李有才那张脸上。

这块银怀表他认识,说起来,跟那个煞星碰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是鬼混在一起的时间绝对不少,并且李有才知道这块怀表来自江南的炮火连天,因为那煞星跟他说过一个逃兵的故事,因为汉奸没脸笑话逃兵。

现在大概是下午三点,可是表盘上的时间已经四点多,足足比实际时间快了一个小时左右。

银质的表壳内面浅划了两个字:南风。

啪地一声合起表壳,怀表开始被翻转把玩在李有才的手里,他似乎陷入沉思。

一个侦缉队员凑近:“李队,那家伙怎么处理?说是要回营送信儿,他全营都在这呢,送哪门子信儿?就是个要开溜的逃兵!”

扭头看看不远处那个忐忑的猥琐治安军,掂掂手里的怀表,李有才轻轻一笑:“这货还算上道,够我押一注了。”

属下立即会意,反身摆摆手:“放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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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九章 扎辫子的通信员

他们曾经也是战士,曾经经受血与火的洗礼,一次次冲出悲怆。

面对来自身后的机枪弹道,连长的尸体已成筛子,血淋淋在满街的水果里,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重新站出来带领残部,连副不知所踪,排长直接横向溜进巷,每个人都只顾自己。

其实只要有一个班往回抄,就能解决重机枪,或者将其迫离主街,因为这里不是开阔地,那挺重机枪看起来也没有掩护组。有经验,尤其巷战经验,有火力,个个弹药充足手榴弹挂满,不算躺在街边臭水沟里哀嚎的,兵力至少还剩半个连,无论哪方面都不是面前的土八路能比,却没有了曾经的战斗力,却因为连长被打成筛子就再无人愿意承担,一个挫折便溃,为什么?

因为他们被信念抛弃了!却没有资格骂信念无情!

胡义扛着四十多斤的重机枪主体在转移,尽管肩颈位置垫了尸体上扒下的血衣,尽管冷却筒在上肩之前又被他泼了一遍水,仍然灼热。他想要转移到一处高位,进行他的第二步战术计划,现在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把三连扛出去,就像他现在扛着重机枪。不是他看不起三连,也不是他高看自己,而是因为……在‘死神的镰刀’面前,连他自己都是卑微的,他信奉机枪主宰步兵。

罗富贵扛着五十斤重的重机枪三脚架,拉开几米跟在胡义身后,并不觉得这玩意有多沉,他所抱怨的是他不想做副射手,哪怕是做胡义的副射手也不愿意干,然而这熊又不敢抱怨胡义,所以他一直都在骂三连,根本不考虑他今天因为三连而受益过。

满仓背着沉重的弹药箱上气不接下气,他从未想过他会沦落到背着弹药箱,过去有师父照顾,后来他自己成了师父,他的心很乱,唯一值得他庆幸的一点是他没有死在八路枪下,内心深处其实更希望死在鬼子枪下,即便如此,他觉得死后仍然没脸再见师父。他的人生已经结束过,不敢再忆起。

马良时而探在前,时而落在后,他并不放心这个叫满仓的俘虏,为此在弹药箱上加了一根绳捆在满仓身上,系了死扣,那弹药箱根本卸不下满仓的背,除非用刀割开,无论这俘虏想做什么,都无法比马良的子弹快。

横向移动了两条巷,重机枪上了屋顶,不是屋瓦顶上而是瓦下的三角梁空间,朝向西北角度的一大片瓦被胡义用肘顶碎,枪口前方露出一米见方的塌落空隙,见了光。

“弹药!姥姥的你连弹药都背不动还说你是机枪手?你就是个废物!扫把星!”

重机枪表尺被竖起,定标1000,平静的细狭眼底映着屋瓦破口外的远方,枪口朝向是北偏西,风向风力不管。

重机枪猛地震颤起来,屋瓦下的促狭空间内立即浮灰一片,硝烟四溢,弹带迸颤着被枪机连续吸入,弹壳连续从枪机前部下方不绝窜出,稀里哗啦滚动着,被猛烈射击声覆盖了金属嘈杂。

看不见的弹道呼啸着飞过一个又一个屋顶上方,飞出了兴隆镇,以优美弧度极缓地下坠,越来越低,逐渐低到掠过摇曳草尖,斩断途经所有绿色嵌入泥。

疲惫歪在不良光线内的满仓又迷茫了,这里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当然就打不到,这里根本不该是机枪位,要么是看花了眼,要么是面前这两个正在震颤操作重机枪的家伙疯了,他们明明是在打空气。

……

兴隆镇以北有鬼子一个小队,兵力一分为二,利用镇外五百多米处的两个小高地建立了两个火力阵地封锁北面地域,一个在北偏东,一个在北偏西。

忽然有灌木无故抖动,附近的树枝莫名其妙断了一根,钢盔旁的草尖正在翩翩飘落,伴随了清晰透土声。

“掩蔽!”

一声惊叫透云霄,喊的是鸟语,阵地上的鬼子立即全趴了,举着望远镜的前田大尉被他身后的助手狠狠扑倒在草丛里。

弹道并不密集,很散,胡乱经过着这片阵地,像是一阵迷路的轻风掠过。

“是重机枪!”又有喊。

前田也听出了这是重机枪,然而他不解的是,八路哪来的重机枪?又怎知这里有阵地?况且他这个最高指挥员也在这里!

一个侦缉队的黑影正从西边朝这里狼狈跑来,一路叫唤着:“反啦!太君,他们反水啦……”

胡义不知道半仙这个猥琐货是否真会履约,可是在战场上,一旦有了行动目标,他总是不计一切地进行到底,他会信任一切他认为该信任的,无论是否被出卖也不能怀疑不能后悔,曾经李有才如是,罗富贵如是,现在半仙亦如是,这与半仙曾经救过小红缨无关,与半仙是个没骨气的逃兵也无关,当胡义决定信任的时候,就只是信任。

……

五个年轻的八路军战士急急奔跑在墙壁间。

“我x手榴弹!”

最前面的战士惊到跌倒,没经验地试图倒退他的身体,轰——

一阵飞砖灰爆,那战士血肉模糊在巷角。

“左边!x他娘!”

一个战士哑着嗓子怒叫,扯出手榴弹拉开引线扔过左面巷墙。

咣啷啷,手榴弹又从墙后飞回来了,刺眼地蹦跳在青石地面,继续冒着烟。

轰——第二个战士也倒了。

“排长,不能再往前啦!再找咱就回不去啦!”

一个战士趴在水沟里朝前嘶嚷。

“可是丫头说……”

呯呯呯——左面墙后突然响起驳壳枪速射声,有人正被子弹一次次击中。

“三连么?”这询问来自枪声结束后,一墙之隔。

三个战士紧攥着各自的枪,不回答。

“我是马良。”

新任三连五排长终于靠着墙跌坐在地,如释重负,他连班长都没当过就成了排长,并且完成了他以为无法完成的任务,只因为小红缨喝问谁敢站起来的时候他本来就是站着的。

现在,他哭了,只有泪,无声。

……

“郝平在哪?”

在**团,敢叫郝平不称郝连长的人不多,这是最小的那个嗓音,听得郝平头疼,回头看,进院的当然是那个扎辫子的,狼狈如一只刚刚挖过洞的土拨鼠,一双大眼却依然炯炯。

“你又回来干什么?这什么时候?这什么地方?”

一向善于微笑的郝平气色很差,他是真的不想再看到这丫头出现,此刻不是因为讨厌,只想少死些人,这里不是根据地,这丫头只要不参与战斗是有机会的。

“不要等天黑了!现在就要准备突围!”

“你信不信……”

“听我说完!”小红缨的调门猛高八度,脏脸也跟着一起冷下来:“做向南突围的准备,我们九连用重机枪掩护你们,突得要狠,要快。”

“你能不能……”

“西面不会有敌人包抄!只要你能尽快突破正面,重机枪就有时间改为压制东面援敌。”

“重机枪?”

“还有,你的五排被我临时借用了,现在应该是协助狐狸往南运动呢。”

“你……”

“不用谢!我这是为了三连,不是为了你,少自作多情!”

一段时间后,苏青终于有了与小红缨独处的机会。

“我想知道,那他怎么退?”问得似是无心。

小红缨静静盯着苏青良久:“他退个屁!他得一直掩护还怎么退!他……让我转告你……生是**团的人,死是**团的鬼,到了阴曹地府他照样能打鬼子,不用你假担心。”

苏青聆听着枪声,仰望湛蓝,被阳光的刺芒晃得闭起长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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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章 孤独的冲锋

没有更多时间用于建立射击掩体,沉重的民二四式重机枪又不便转移阵地,因为掩护火力不足,因为警戒兵力不够,为免显眼,这一次胡义没有选择利用房屋,而是将重机枪位架设在某个面临南郊的院墙一角,直接用机枪打开了一个面南的射击孔,又命罗富贵用寻来的铁锤稍微锤砸,射击范围立即开阔了;直角墙角内外砖土碎满地,正面院墙和一侧院墙形成了半包围形掩体。

水注满了冷却筒,扭紧塞子,最后几滴残水滑下了机枪坠地,在冷却筒外留下清晰泥痕;满仓撇下水桶,看着待机的重机枪茫然着;胡义就位在机枪后,竖起表尺,终于头也不抬地说:“滚吧。”

“其实……我……想留在这。”满仓继续茫然着,单膝跪在重机枪旁,呆呆看着重机枪,因为给机枪加水弄得一身伪军军装泥污不堪:“我能打鬼子……我想打鬼子。我只是……我……”

“滚。”机枪机柄被胡义推入位,这个字被他说得很淡,无任何感*彩,他仿佛根本没听到满仓在嗫嚅着什么,视线已经穿过表尺,穿过射击孔,静静注视南方的开阔绿色,三连开始突围了,一个个灰色身影起伏在绿色中,仓惶着,狼狈着,迫不得已着,逐渐起伏成线,起伏成面,枪声便开始响了。

……

战场的声音是最震慑的交响,马良奔跑在这场交响乐里,在子弹呼啸声中翻过墙,在榴弹爆炸声中踉跄于巷,冲击波掀飞的石子擦划过他的身体,好像弹片划过一样,撕裂衣服,扯开皮肤,拉出血迹。三连在突围,胡义正在用重机枪掩护三连突围,却没有人能掩护胡义,这让马良感到深深的痛苦和无力,凭他一个人无法为胡义筑起向北的防风墙。

三连五排的阵地位于重机枪右翼,在镇里时已经没了半个排包括排长,他们卡着几栋房舍朝南零星射击,补位排长是被小红缨指定的,正在为眼前的战斗无谓焦急,回头时,马良刚刚冲出一片浮灰现身。

“留下两个再向西五十米做哨,其余人都跟我往北,否则鬼子很快就会透过来!”马良的喊声在枪声中仍然清晰,带着焦急与武断,那张灰脸早已无法辨认表情。

没人应答,没人愿意应答,因为这是一场关于突围的战斗,谁都知道此刻还要掉头向北进镇意味着什么,也因为马良只是九连的马良,不像小红缨是独立团的小红缨。

新任五排长环视左右,发现战士们的犹豫目光正在向他汇集,于是努力朝马良挺胸:“胡连长给我们的任务是掩护突围,然后成为三连后队随同撤出并断后。”

“如果重机枪没了,你以为你们还有命做后队撤出?”

“现在……我……也是排长。”

“学会执行命令了?是么?”

某战士不禁脱口:“执行命令是军人天职。三连不是九连!”

枪声依旧,那挺民二四重机枪的疯狂怒吼极其清晰,一次又一次将歪把子机枪的声音压制得断断续续喘不上气,马良那下意识攥紧的指节变得发白,他一样觉得喘不上气,像是要窒息。马良难过了,不是为他自己;马良难过了,恨自己到现在居然还长着一颗心,所以觉得自己不如流鼻涕,也不如石成。

于是,马良疯狂扑向最后说话那个兵,他想要扼死些什么,亲手扼死,或者自己被扼死也行。

……

那个墙角不断在中弹,外壁被打出浅坑,或者深坑,薄弱处偶尔透过子弹成孔;掷弹筒开始了狠命地照顾,炸塌了重机枪后方的屋,这个院子已成残垣断壁,那个墙角还没塌倒,民二四重机枪的喇叭形枪口仍然在窟窿内疯狂喷吐火舌,枪口下方的灰尘早已被冲击气流卷干净了,再也没有灰尘随着射击火焰而大片卷起。

又一次狠狠的爆炸在墙角外,墙头终于有塌落,浮尘又蒙蒙,彻底脏污了罗富贵那张丑陋的脸;他的头被落砖砸破了,血污半边尚不自知,蒙蒙然地扯着一条机枪弹带,试图把那条弹带从塌墙下拽出来;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地震动着。

“我x他姥姥!”他听不到他自己骂,弹带突然断裂导致这熊摔躺在灰里。

“你走吧。现在就走。”机枪后的胡义踉跄后仰了一下,终于解除了枪膛内的卡弹,于是重新扯过一条弹带往弹槽里挂,然后才感觉到嗓子里的灰与发音的哑,开始咳。

“不会那么好命!下回肯定把咱俩给轰死!咳咳……算我求你了行不?咱得走了!咱必须得走了!咳……”罗富贵也在落灰中咳,并且一如既往地颓丧着。

“我让你走!你聋么!”胡义的沙哑嗓门更大了些,他没意识到那熊正在失聪,重机枪猛地又开始震颤,弹壳稀里哗啦如瀑而泄,没有副射手端递的弹带跳动着急急窜向枪机,寸寸顿顿看起来很怪异。

硝烟落尽,天空还是天空,罗富贵仍然晕躺在重机枪旁的地面上仰望着:“胡老大,我要跑了,我肯定躲不过下一颗榴弹,我知道……我想多活一会儿,你不能拿我和你比,你不能……”

他胡乱说着他自己都听不到的话,他说的话全都湮没在重机枪的疯狂嘈杂里,胡义也听不到,仍然麻木地操作着重机枪,继续支撑着战场,支撑着所有的灰色背影远离。

……

小红缨有一双漂亮的眼,是因为清澈;也许因此,她眼底的世界才是最真实的。

她早已学会了失去,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所以她不善于不舍,所以她仍然可以平静在阳光下,背靠斑驳坐在脏污窄巷里,无视墙旁的血,无视沟边的尸体,静静听着南边的机枪响,静静分辨着,失神。

后来,爆炸声响起,那重机枪射击声便断了,她猛抬起头南望,脏巷尽头仍然是斑驳的墙;隔了一会儿,重机枪又响,于是她重新抱紧蜷在自己胸前的膝盖,又静静看地面上的阳光,重新等待着失去。

后来,爆炸声又起,那重机枪射击声便断了,她动也没动,仍然静静着等,却再也没等到那挺重机枪的新一轮射击。

后来,她终于不甘心,猛昂起头,化身固执的风,向南,留下斑驳的巷继续在阳光下空寂。

渐渐,开始有流弹呼啸而过,越是接近,她越是坚决,她想的很单纯,只是希望死得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她的小辫儿开始飘扬在风里。

渐渐,硝烟开始扑面,如云,如雾,吞噬了她义无反顾的娇小身躯,她更加坚决,踉跄又窜起,小眉倒竖,如冲锋,孤独的冲锋……<!--over--></div>

第六百零一章 炎阳

晴空少云,炎阳高照,无风。

俯瞰,大北庄懒懒的静,空旷的操场无训练,无人影,干巴巴明晃晃地在阳光下亮。

团部大门口站了双岗,一左一右,其中一个是小丙,身为警卫排长今天却站哨了,笔直伫立在阳光下,刺刀上枪竖立肩旁,努力保持着胸膛挺拔,军装早已汗透出大片暗湿,肃穆不斜视。

另一边的战士因为排长在侧,大气不敢喘,大汗淋漓地保持着军姿,今天不是个好日子,他知道排长不愿在院里呆着,已经到了换岗时间,可是小丙根本不说话,警卫排没人敢出来换岗。四周出奇地静,院里倒是隐隐听得出说话声,那是因为团长嗓门大。

咣团部里那张破方桌差点被6团长拍散了架。

“这写的是什么?嗯?”整整三页写满字迹的纸被6团长抓起在手里挥舞着。

垂头站在对面的郝平头缠纱布吊着一条伤胳膊不说话,一旁挨着的杨得士咬咬牙抬头:“这份检讨虽然是我执笔,但想法是我和郝平两个的,如果团长觉得不够深刻,我们现在就去重写。”

“重写?重写一百遍有个屁用?政委不在,老子可没兴趣!减员二百了罢?还搭上我一员大将!就值这几张纸吗?嗯?”

杨得士重新垂下头无声。

横眉怒目的6团长又把视线转向郝平:“纱布裹得挺像样儿啊!生怕我看不见你不怕疼是不是?还想邀功怎么地?你是三连连长,我问你,我要的是什么?说!”

面色白的郝平嗫嚅了半天:“我可以当着全团作检讨。”

哗啦那份检讨被6团长猛摔向郝平,怒声陡然再高八度:“总结!经验总结!西瓜丢了,连芝麻都不给老子捡吗!管你狗屁的战斗目的,战前侦查你是怎么做的?敌人怎能凭空冒出一个营?县城增援为什么那么快?损失为什么这么大?应急计划在哪”

6团长越说越怒,绕过桌子径直去揪郝平的衣领,此时一个通信员急急冲进了团部院子,还没跑到厅门口就开始慌喊:“团长,出事啦操场你快去看看吧!”

髻歪了,头乱了,敞怀的白大褂剐蹭得道道灰土,周晚萍那张醉红的面孔嘻嘻笑着,手里还拎着一个空酒瓶,摇摇晃晃在操场上,狠狠推开想要搀扶她的葵花,结果小红也被葵花撞倒,摔了个狼狈不堪。

卫生队长包四跟在后面几米远干瞪眼不敢伸手,供给处的李算盘用他那单手连连拍大腿继续催促手下去团部再报告,巡逻的战士站在操场边惊呆不知所措,操场周围的窗一扇扇闻声打开,窗内全傻眼。

“犯了军规,当然要去禁闭谁敢拦我?谁都不许拦我!”踉踉跄跄又几步,周晚萍跌倒,空酒瓶脱手滚出在一旁,索性歪坐在操场上,扭醉眼:“谁敢碰我!我洗过的血比你们喝过的水还多!呵呵呵我才是刽子手,我才是煞星!谁敢碰我!”含混话落,居然从白大褂兜里掏出把精致手术刀来,摆在她脸颊一侧轻轻贴磨,一抹寒光闪亮了漂亮的鼻梁,醉笑转眼变媚笑:“这么多爷们,没人敢站出来吗!”

刚刚到场的6团长正撞见这一幕,当场腿一软,差点没摔了,刚才在团部里积攒的满腔怒火瞬间泄光,只剩下绿脸掉下巴跟其他人一样呆;没人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所有观众的脑袋里都缓不过弯来,阳光太刺眼,白大褂太刺眼,周大医生的荒唐笑容更刺眼。

一众还未神,醉醺醺的青衣唱腔倒出口了,二黄平板:“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这好,听不懂的人冒了眼珠子,听得懂的人跌倒一片;6团长的绿脸改蓝满头黑线,急急扬手:“哎呀我这周医生!我说周大医生!算我求你了咱能不能停了贵妃醉酒?你要实在高兴,改唱击鼓骂曹行不行?”

三家集附近某驻地,失足摔落坡底的高一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爬了上来,顾不得揉他的满头包,推开担心的战士瞪着牛眼直问团里赶来的通信员:“你给我重说,到底什么情况!”

“几天前三连打了兴隆镇,竖了旗,结果被困,后突围,兵员掉了一大半。碰巧胡连长也在,据说给三连突围做掩护来着,没出来;好像还有丫头、马良、罗富贵、石成;说是丫头应该没事,晚些时候该能来,其余的没指望了。三连等于塌了房子,九连是断了梁,政委上去开会不在家,团长差点背了气。”

有战士倒吸凉气,有战士呆呆无语,高一刀瞪着通信员看了半天,好像还是没听懂,他不想因为这种事惋惜,因为他是高一刀;可是他又高兴不起来,也因为他是高一刀。

呆呆憋了半天,终于冲口冒出声:“该!这就是活该!”

“”一众战士更无语。

“怎么可能呢?胡杂碎是个不要脸的,什么时候也成缺心眼了?啊?”

“”没人敢答话,连长的心思太难猜,有时候答对答错都好不了,装聋最保险。

“怎么可能?郝平也是个不要脸的,这比我胆都大了?吃饱了撑的吗?”

二连战士不敢异议,团部通信员受不了高一刀这风格,赶紧称口渴疲累,掉头下坡往二连驻地方向跑了。

外人离开,几个战士才向连长凑近几步,一个道:“连长,这么大个事,你得赶紧团看看吧?”

到此时,高一刀才下意识抱起两膀在胸前,深皱了黑眉,远望层峦叠嶂,良久之后猛头:“命令!全连集合,准备开拔!”

嘁哩喀喳几声立正响,忽然又不理解:“开拔?”继而惊道:“连长,这时候可万万不能冲动啊!”

“冲动个屁!没了胡杂碎,谁能扛起九连的梁?向北,目的地酒站。我先兼任九连长再说!”

这一刻,高一刀仍然自负高大,却又莫名萧索,黑铁塔般伫立于山梁,迟迟不下坡<!--over--></div>

第六百零二章 刷脸

兴隆镇战斗过后,鬼子也没法高兴,少佐大发雷霆,前田大尉差点得了抑郁症。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如果把梅县县城当首都,那兴隆镇就相当于属地内第二大城市,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八路居然有胆来抢,简直要逆天。

所以对鬼子而言这根本不是消灭了多少八路的问题,而是威严受损的问题,又有多少劣等人因此而从梦中醒来的问题,连新编治安军营都发生了战场哗变,如何高兴得了?

所以战斗之后,直接调动了宪兵队,县城警队以及县城侦缉队,对兴隆镇进行地毯式的大搜捕,能抓的全抓了,不只抓八路伤兵,兴隆镇内的伪军也不放过,甚至还包括兴隆镇警察和侦缉队成员,一并抓起来进行彻底大筛查。

位于兴隆镇东边那座新军营直接变成了临时集中营,宪兵警队侦缉队三单位凑出一个临审小组,在这里做第一次快速审查,没问题的放,或者就地扣为劳工,有问题的转监送县城再审。

一辆卡车在摩托队的护送下押运囚犯,往返于兴隆镇和梅县县城之间,县城有三个监狱,分别隶属宪兵队,警队和侦缉队,规模都不足以单独应对这次的事件,所以囚犯和疑犯被区分开,分别转入不同监狱,卡车先停警队,卸下无足轻重的囚犯,然后开往侦缉队,卸下待审查的疑犯,最后驶往宪兵队,那里是最不幸的终点。

嗤——气压刹车泄压声清晰刺耳响起,押运卡车停止在侦缉队院里,车后跳下两个宪兵,打开后厢板,接着跳下一个黑衣狗,回头朝帆布车棚里嚷:“127号,下来,麻利点!我特么说的是127号,其余的都不许动!”随后走向附近的接车人,签了字,才走向侦缉队办公室。

李有才皱着眉头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押运卡车重新驶离侦缉队大院,身后的办公室门开了,走进那位下车的押运人员。

“李队。”门又关起。

“怎么把他带过来了?我不是说过他没问题吗!为什么不放?”

进门人无奈道:“本来是要放的,可是那重机枪的问题一直没答案,太君发了火,要把重机枪范围一百米内的人都列为嫌疑犯,不找出操作机枪的不算完。他被发现的时候虽然昏迷,可他离重机枪的位置不够远,所以……”

“放屁!”李有才转过身,倚在窗台边缘直视进门人:“宪兵队我也打过招呼了,他是我的人,是我放在外边的眼,你少给我往太君身上扯!我挂个副字就不叫队长?还是我平时犯贱笑嘻嘻太多?你觉得恶心我不算个事?信不信今天晚上我就先给你带个绿帽子?”

“……”

“绿水铺的外勤是你的了!现在就动身吧。”

进门人站不稳了,今年以来侦缉队去绿水铺单独执行外勤任务跟判死刑差不多,去一个没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队……我……我也是没办法!是赵大队,是赵大队摁住不放的,我……我真没办法啊!”

“赵大队?”

这是李有才没想到的答案,想不通,猜不透;自从姓钱的完蛋后,与赵大队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而且李有才也尽力低调,不争权,不立派,不表现,他本也是这种人,除了高高兴兴过他的倒霉日子再无所求,甘心把这光宗耀祖的汉奸副大队长当一辈子。已经做到如此,赵大队这条老狗为什么还要跳出来,不声不响地咬一口?

沉思着,习惯性去摸口袋,想要拿出墨镜来摩挲,却发现口袋早已是空的;于是笑笑,把手伸向办公桌上的烟盒:“出去吧。当我什么都没说。”

……

行走在阴暗长廊,闻得出屎尿臭,也闻得出腐烂腥,冰冷的金属栅栏黑漆漆,排排过。

胡义在心里默数他走过的牢房数,记住每一次转角,余光中偶尔闪过绝望病态的面孔在栅栏后,死人一样盯着经过的他。

他被押往尽头,单间,无栅栏无窗口,脚上的镣铐在铁皮门口被解下,然后被重重一推,踉跄进黑暗,身后的铁皮门被重重摔合,有落锁响,除了门缝下方透入的一线微亮,再无光线。

胡义很平静,跟这黑暗环境一样,他没兴趣担心接下来会怎样,因为他本该死了,死在那挺民二四式重机枪旁。他不记得最后发生了什么,有一段记忆是黑的,在那之前一定是一次冲击波,他想。

醒来时已在集中营,有知情者说他被发现在重机枪位置东北方向的某条巷子里人事不省,这让胡义很迷惘,绝不相信这是上天恩赐的乾坤大挪移;几天来他一直看他自己的手掌,指甲,袖口,小臂,他确信他自己没爬过,在陷入黑暗之前他从未想过停止机枪射击,因为苏青也在突围队伍里,怕她慢了,怕她跌倒爬不起。

摸着一侧冰冷墙壁,缓慢走出一个围绕几平米的方形路线回到起点,才坐于地面,继续平静在黑暗里呼吸。

……

医院里所有的墙壁都被重新粉刷过了,到处白晃晃,可是走廊里的灯光仍然不够亮,至少惠子护士觉得还不够亮,她觉得她仍然走在血色长廊,即便缩紧肩膀还是觉得冷,于是忍不住小步跑,推开了那两扇吱吱嘎嘎的弹簧门,她出现在阳光里,才呼出一口气,为下班感到轻松。

“惠子小姐……惠子大姐……神仙……喂……往这看!”

循声,阳光下眯眼,往街对面看,一辆偏三轮摩托车旁,一个黑衣人坐在街边的破筐上抽着烟,笑嘻嘻刚放下扬过的手。

谨慎走过去,惠子停在距离对方两米远:“查到了?”

对方扔掉烟头站起来拍拍屁股:“我来送你回家。”

“我住的很近。不需要送。”

“我可以绕远点。”

“……”

“天。你想让我站这跟你聊?”

惠子抿抿嘴唇:“要说……很多吗?”

“八路的故事一向很复杂,起码你得多告诉我些,比如他高矮胖瘦长相特征什么的,鬼知道他那名字是真的假的。”

惠子不禁认真点点头:“那……好吧。去哪里?”

“吃饭。你请我。”

“可是……我……钱不多。”惠子低下头下意识勾她自己的手指。

他不禁愣住,看着她的惭愧样儿,忽然又笑了,当即跳上摩托车:“你不需要钱!赶紧上车,太君!”

……<!--over--></div>

第六百零三章 也是沙砾

军营变成了临时集中营,原本的一排排宿舍改做牢房,塞得人满为患,于是连牲口棚都用上了。

牲口棚不大,里边拴着一头骡子,另外五花大绑捆着两个人;骡子优哉游哉在吃草,两个囚犯一个坐在草料堆旁哭,另一个躺在粪堆边睡觉;哭的那位是哼哼唧唧没完没了,睡觉的终于再也睡不着了。

“姥姥的你有完没完?”

附近的宿舍门突然被踢开,十几个鬼子宪兵分别拖拽着几个被缚的伤员俘虏出门来往操场上走,有的伤员被拖行在地面上继续蹬踏着摆腿,有的是八路,有的是伪军;到了操场中间被宪兵撇下,草草躺成一排仍在挣扎,军曹一挥手,十几柄刺刀立即落下,抽出,再落下,惨叫声戛然而止。

宪兵们收枪列队,刺刀上的血还来不及擦拭顺着枪身往下流,军曹已经命令队列向右转齐步走,等在不远处的十几个伪军赶紧跑过去拖走尸体。

见状,牲口棚里那位哭泣者又开始哭。

“我弟让乱枪给打死在路口,我哥让小炮给轰成了灰,你能不能考虑一下老子的悲痛心情?我想睡一觉就这么难吗?”

“呜……可是……我要死了,他们怀疑那重机枪是我打的……可我当时离那地方不够远,说不清啊……等到我过堂,兴许就出不来了……呜——”

想睡觉那位无奈坐起来,呸呸几口吐掉嘴角的土,翻了翻蛤蟆眼:“说到过堂,我就纳了闷,怎么还轮不上我?啊?”

哭泣者情商明显不足,立刻被代入了问题,扭过头咔吧泪眼看五大憨粗那位,不由心泛一丝妒忌,哭腔道:“你……还用过堂吗?全兴隆镇都知道你是天蓬元帅下凡了!我也纳了闷,你这么能耐,咋也给抓住了呢?”

“呸——个姥姥的!我卡在井口上了!要不老子水性好着呢懂不懂?”

“……”哭泣者终于忘了哭。

隔了一会儿,五大憨粗那位左右瞧瞧,忽然压低声音说:“听我说哈,幸亏关在这牲口棚了,只要咱俩合作,就有机会逃出去。瞭望哨是四班岗,巡逻哨是三班岗两组,一刻过三次,半夜里绝对要换次瞭望哨,从这到东墙估摸二百步,等天黑下来,咱这么办……”

隔了一会儿,五大憨粗那位问:“怎么样?三成机会,总比没机会强吧?”

“……”

“给个痛快话!”

军警宪特混编成的一组巡逻队恰好经过,闻声在牲口棚前止步:“哎?嘀咕什么呢?说!你俩嘀咕什么呢?”

“他哭哭啼啼老子闹心,劝劝他。”

问话人转脸看向哭泣者:“是么?”

哭泣者咬着嘴唇半天,忽然抬起头:“我要是举报情况,能证明我清白吗?他今晚要跑!”

“我x你姥姥!”五大憨粗那位猛地窜向哭泣者,因为手脚都被捆绑,他试图用他那张大嘴去咬,恨不能一嘴毛。

……

摩托车轰鸣迎风,乱了李有才的汉奸发型,夕阳漂浮在西方地平线,路是向北无尽。

惠子坐在摩托侧斗里颠簸,双手紧紧攥着金属扶手,一袭白色护士长袍在风里呼啦啦响着,衬托得李有才一身更黑,她却不敢出声,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出声。

前方出现石桥,摩托却拐进了向右的小路,是河畔,又行驶了一阵,停在水旁一片沙砾,熄火。

李有才跳下车,倚着摩托掏出一支烟来点,夕阳里少见的无表情。

惠子似乎因为停车而放松下来,小心翼翼下了车斗,又小心翼翼走向水岸:“为什么……到这来?”语气停顿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她说汉语还笨拙。

“这地方曾经有八路来过。如果运气好,让八路把你抓去得了。”

扔掉熄灭的火柴,李有才看着走向水边的白色背影,已经考虑着一个下策:把这个白痴护士设计送给九连,让他们自己想辙拿她换胡义。

虽然是下策,却简单省事有效,不用自己再费心费力。至于意外,也许会发生意外,那跟自己没关系。

惠子没在意,认为他说的是玩笑,随手提起裙袍拉高些,一直走到漂亮的皮鞋沾水才停,望着水面夕光凛凛:“你总是……来这里吗?”

“我没来过,只是听人说过,这里有一片沙砾。”

刚刚吐出的烟被微风带走,抬眼看夕阳,李有才改为思考上策:如果能让这白痴护士死在赵队长家里,则万事大吉,既能除掉姓赵的,也能放了胡义,并且自己会副队转正,三全其美!

上策是个好选择,虽然难度大了点,可以量力而行,比如让她死在赵家后院,当然,如果能设法让她的尸体出现在赵家卧室里最完美。

她把裙摆统统收拢在胸前,小心蹲下在水边,腾出一只手开始翻检漂亮的鹅卵石:“我从没离开过医院。我说……意思是……”

“你想谢谢我?”

“对。”

“我很荣幸!”

李有才不想再看她的背影,即便如此,还是不能确定是否该由他自己来动手,自己动手最保险,不想因为这事连累李尾巴,又转而考虑征募一个死囚来做的可行性。

“你……很好。”她继续翻着鹅卵石,忽然这么说,似乎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只说很好。

“看来你的眼神也不怎么样。”

李有才咕哝出这句话,手里的烟被他狠狠吸了一大口,开始考虑赵大队长的问题,猜不透赵大队为什么要对自己下绊子,这是警告?还是一个危险的预兆?更像是危险的预兆!被人低估的感觉很好!的确很好!

她回头了,含着一丝很淡的微笑:“你真的很好。因为……我听说林秀。”

“咳——咳咳……”一阵猛烈的咳。

最后一口烟呛得李有才心口疼,像是中弹般的疼,导致他不得不开始弯腰俯低上身,抬起手下意识的捂,却不是捂向胸肺,而是曾经中弹的部位。

勉强抬起头,残阳如血;人会变么?人该变么?

夕光晕染了无尽大地,晕染了河,以及河畔的黑色,与白色……<!--over--></div>

第六百零四章 随意

反思,常常是进步的诱因。

身为赌徒的李有才崇尚‘运气’二字,却从不相信运气,他认为今时今日的一切不是凭运气得来,因为他的运气一向不好,是个倒霉蛋,过去常为此抱怨,现在反而感到庆幸,是坏运气造就了他。

关于惠子护士,他放弃了计划;有些事情表面看起来简单,其实很复杂;胡义被扣这件事李有才不敢草率处理,转监至今李有才一次都没过去见,因为猜不透赵大队为什么这样做;下不了狠心让惠子护士当炮灰,那就不得不开始考虑眼前的困境了。

可能性有三,一是赵大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借机试探反应,因为胡义的面生而考虑展开调查。

第二种可能是这次抓到的八路俘虏供出了涉及胡义的情况,而胡义的侦缉队身份来自李有才自己,所以赵大队想把胡义和自己联系起来,一石二鸟。

第三种可能是过去的事情走漏了风声,所以赵大队盯上了自己,真正要被调查的目标是自己,胡义反而是被牵连的调查对象。

蜷躺在办公椅里的李有才深深叹了口气,最阴险的‘上策’才是最佳选择,如果换做是胡义,他会对惠子护士动手么?女鬼子也是鬼子罢!

办公室门忽然被敲响,随即门开,两个伙计抬着一面纸封的字匾进门,其中一个谄笑道:“李队长,这是您订的字,给您裱好了,这该挂哪?”

“挂哪?当然是本队身后头顶啊!”

但凡有办公室的,当然得有幅字,什么正大光明、天下为公、厚德载物等等等等,李有才前段时间心情‘很好’,觉得自己的办公室太冷,于是也决定布置布置,今天这幅字到货了。

叮叮咣咣敲钉子的声音响起来,走廊里经过的人不禁驻足在侦缉队副大队长办公室门口,没级别的探头斜脑往里看,有级别的蹭进门里来参观,那幅横宽字匾被抬上了墙,四个大字遒劲有力笔锋张扬,漂亮!

李有才倒背两手看得很满意,回头问门口的参观者们:“怎么样?”

不识字的家伙们赶紧竖起大拇哥喊好,识字的拼命揉眼睛,生怕是看错了:“这字……倒是写的好!”

距离李有才办公室没多远,赵大队长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刚刚放下大烟枪,陶陶然眯缝了半天眼才把身体勉强坐正,懒洋洋问面前等待汇报工作的属下:“怎么样?”

“为了避免递消息,我把那家伙关进了重犯单间。到现在为止,李队副一次没去看过,也没再干涉。”

“这两天他在干什么?”

“昨天中午他去了醉仙楼,还带了个女人,是军医院的惠子小姐,后来的行踪不确定。”

“不确定?我养你干屁吃的?”

“他骑的是摩托,我是自行车,真没辙啊!不过我猜……孤男寡女还能干什么,他俩应该是搞上了吧?”说到这里属下忘我地一捶手:“可你说他俩怎么能搞上呢?怎么好事全让他这赌鬼占了呢?搞完了别动队搞太君,天理难容吧!我恨不能手刃了他,我……”

“滚!”赵大队重新抄起桌上的大烟枪。

“呃……是。是。”属下梦醒般点点头,临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他刚在他办公室里挂上了一块匾,您猜写的什么?”

“……”

“狼——狈——为——奸——”

赵大队没能再合上嘴,终于轮到他不能理解了。

……

午后的阳光安静地洒满了树叶,在树下仰望,当树叶沙沙响起,那些缤纷的光隙便有了生命般晃,又像是飘,缤纷耀眼的飘。

一直以为这棵皂荚树是孤独的,因为它孤独于水岸;现在终于明白,其实它已经爱上了河。

蔚蓝下,河水,与岸畔的一棵树,根本不是关于孤独的风景,而是关于守护,关于依偎。

她站在树下,静静望着河水,终于发现河水一直都是幸福着,祈盼着下一个雨季,与树接近。

这不是她第一次奔跑在弹雨里,却是她最努力奔跑的一次,不是害怕中弹,而是害怕身后的重机枪声不肯停歇,他就是不肯停歇,逼着她耗尽毕生的力气也不肯停歇,直到被无情的轰鸣湮没,他自私至极!

她抄起竖于身侧的中正步枪,扯动枪栓子弹上膛,枪托抵肩,射击姿势竟与他那么像,很随意。

枪声锐利地撕破了寂静,连续四次的清晰之后,中正步枪被她不舍地放下了,还有最后一颗子弹,被她留下在枪膛里。

然后泪水才夺目而出,流下她的白皙,仍然洁净无痕,只是不停流,无痕。

她不知道谁才是河!谁在祈盼雨季!谁在恨雨季!

不知多久后,又一个身影出现在树旁。

“是你开的枪?”

“是我。”她努力整理着表情,不回头。

“如果你想练习射击,我可以教你。”

“不必了。”

“苏青,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关于这一次突围……我考虑了很多,我也明白了很多。我……为了我们的神圣理想可以不惜一切,但我们也不知道明天有多远,我是不是有明天……我的意思不是说悲观,身为革命者我不想留有遗憾,能与你肩并肩在战斗中让我觉得……很幸福……我是说……我不想没有机会说……我喜欢你!”

明明已经学会了留下一颗子弹,明明已经把泪水流干,她却仿佛中了一枪,再不能站立,只能扶着手边竖立的中正步枪一寸寸滑坐下来,这支步枪是她最后的支撑。

她脆弱的背影给了表白者勇气。

“其实我……我觉得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你愿意为了三连挺身而出,我知道你同时也是为我,你的一片心意……我懂!这足够了!我能为此幸福一生!”

一阵微风,树叶又再沙沙响起,仰望,耀眼的缤纷摇曳,逐渐模糊成一次次闪光,每一次闪光都是一次爆裂,像是一颗颗榴弹一次次击中重机枪阵地,让那挺固执的重机枪再也不能响起……<!--over--></div>

第六百零五章 黄鼠狼

独立团九连,是高一刀最讨厌的队伍,不只是曾经有仇那么简单;高一刀总是无法把九连打趴下,哪怕当初九排九班也没成功;在全团,只有九连敢明目张胆大骂高一刀是大王八蛋,二连是一群王八蛋,当然,二连也想这么骂九连,却明显无法像九连骂得那么顺口那么不要一点脸,真骂不过,所以宁可动手,以魄力抵消挫败感,毕竟二连动手能力很强,这叫扬长避短。

现在胡义没了,九连很可能因此散架,政委不在家,三连遭受重创,团长很可能就此将九连拆掉,届时所有单位都会跳出来抢一杯羹,尤其是三连,最缺优秀的班排长,这可不是高一刀喜欢的结果。

所以高一刀宁可越权,试图临时兼任九连长,是为了撑着九连不倒,一切如常,团里才可能考虑重新为九连设立新连长,无论内部选拔还是外部借调,高一刀都不必担心什么,二连仍将是全团最强,竞争对手再没有了,胡义怎么可能有两个!只要九连不姓胡,那跟一三连就没区别。

如果九连不肯就范,高一刀也要这么做,只要先把九连控制在手里,即便最后要拆分,二连也能先下手为强,徐小、李响、何根生等是高一刀做梦都想要的兵,吴石头这傻子更是令高一刀痛并快乐过,田三七是曾经的心头肉,必须还给二连谁都甭想拿走;何况还有一水的三八大盖配捷克轻机枪,都说二连刺刀多,其实九连的刺刀一把也不少,还有大摞的工兵锹晃眼呢!

距离酒站村尚余几里,行进中的二连队伍停止了,十几个女民兵卡在小路上,荷枪实弹,堵着去路,二连的带队排长正在不虞:“我说你们这群娘们是不是神经病啊?我们是二连!赶紧把路让开!”

“让你奶奶个腿儿!”

这一嗓子差点把带队排长给噎死,咧着下巴不知道该说啥了。

后边的高一刀大步来到现场,皱着眉毛打量当中骂人这位,长的黑不溜秋像是从地里刚刨出来似得,个子也不高,要不是胸脯鼓着一条长麻花辫扎着,还真不敢认她是个女的,不过小鼻子小嘴倒显英朗,细眉斜挑怒目不眨,手里横端着一支少见的英七七步枪,左臂系了一条醒目黑色丝带,肃穆感与她相得益彰。

“我是高一刀!”

“我不瞎!”

高一刀差点没站住,这名号越来越不值钱了怎么地?招她惹她了这么说话?

“赶紧把路让开!我不想和你一般见识!”

“啧啧——能的你!敢动我一下试试!我早想替我男人修理你了!”

“你男人?你男人谁啊?”

“罗富贵!”

“……”

那一瞬,高一刀很凌乱,这算阴魂不散吗?身后的二连战士已经开始满地找下巴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什么来了!黄鼠狼!”

“……”

“我只问你,如果你做了九连长,能不能为老百姓着想?”

“你什么意思?”

“我要嫁给罗富贵!”

“可他已经死了吧?”

“他活着你们说有军规,现在他死了,我嫁给鬼行不行!这还犯军规吗?”

“这个事……你得去找秦优吧?”

“老秦躲了我三天了,你高一刀不是能么?你不是天下无敌么?我问你做的了这个主不能?嗯?说话啊!怕了吗!你还好意思再跟我耍威风吗?爷们?”

……

高一刀站在酒站中央的大树下,愣是不知道九连指导员秦优在哪,连部空无一人秦优的小屋也空着,积攒了满腔怒火准备发个彪,总算有个路过的战士止步朝他敬礼,高一刀皱着乱眉上下看了个仔细。

“陈冲?你怎么在这呢?嗯?”

“陪我们连长来的。”

高一刀立刻觉得不对味了:“王朋他干什么来了?”

“路过,顺便来看看。”

“路过?你分得清东南西北吗?我问你,秦优在哪?”

陈冲抬手朝厨房的方向指。

……

九连的厨房乌烟瘴气,厨房门外站着俩人,一个是王小三,另一个是唐大狗,衣领都被撕破了,鼻青脸肿血还没淌干净,满身灰土各自垂着头,屁股和裤子上显眼的一道道鞭挞痕迹尚在,貌似正在阳光下反思不当行为。

高一刀没心思看这个,不斜视地掠过这俩泥菩萨,几大步走进厨房,果然,秦优正忙在灶台边做饭,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被烟熏得黑一块灰一块,另一位蹲在火旁一边猛咳一边帮忙烧柴,不是那救苦救难的王朋还是谁。

回过头的秦优诧异:“高一刀?你咋来了?”

高一刀不答这个,抬手直指烧火的王朋,毫不客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什么来了!黄鼠狼!”

……

身处在硝烟中是艰难的,尤其是那一瞬的爆炸冲击波,令小红缨觉得她是一只骇浪中的小船,她本来又很渺小;但她的勇气巨大到无法想象,勇气是她不会迷失罗盘。

她知道他还活着,哪怕看起来他死了。

她要在下一波榴弹坠落之前带他离开重机枪位,而不是要跪在他身旁哭,她疯狂地抓翻着附近的一切,需要一根绳子,或者背带,或者绑腿,用以绕过他强壮的胸膛,要带他远离死亡。

倾尽全力地拉,拽,拖,又一波榴弹将至,已经听到了榴弹疾速下坠撕裂空气的哨音响,她已经忘记了放弃。

又一幕硝烟之后,她还在爬,拽着,咬着那根绳,不松手不松口,被弥尘湮没。

不想停止,画面却原来越黑,黑到硝烟也看不见,于是她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你醒了?”一张陌生的老妇面孔出现在视线里。

“别动。不行。你伤着呢!”

“别担心,你哥临走的时候留了钱。”

“哎丫头!别走,他说他还回来,这可让我怎么交差……”

笨拙的老妇跌坐在门口,焦急捶着腿,因为留钱那位是个黑衣侦缉队。

阳光下,停在路口,她感觉不到浑身的疼,茫茫然举目看,终于意识到这还是兴隆镇,却不知道这是哪一天……<!--over--></div>

第606章 阴婚

李恩菲尔德步枪是英国造,被国人称作英七七步枪,这种步枪不多见,口径又是独树一帜的七点七毫米,所以子弹来源少;九连考虑制式统一以及可补给性,把这支步枪给了民兵队,在民兵队里这支步枪反而成了抢手货,不仅因为这枪短小精干方便使用,也不仅因为这步枪弹容量十发,更关键的是这枪使用的不是复装弹药,因为它不是七九二。?

最终,这支英七七步枪落在了范二妞手里,被九连训练了这么久,民兵队终于被训出来几个上得了台面的,范二妞最拔尖,这支英七七便成了她的,而且她还成为了现任民兵队副队长,队长是孙翠。

今年初,范老头病故,之后范二妞搬进了孙翠的木屋,在酒站村里,她和孙翠最投脾气,虽然她们俩性格迥异,却毫无理由地好成了姐妹俩。

外面很热,木屋里起码有阴凉,范二妞坐在小板凳上,孙翠在她身后帮她扎长辫子,左臂也挂了黑色孝布。

“二妞,你真不后悔吗?这可是一辈子啊!”

“有什么可后悔的,他救了我和我爹,我爹把我许了他,我也同意了嫁他,就是命!孙姐,你就别跟着叨咕这些了行不!哎,你咋知道高一刀会来呢?”

“猜的呗。”

“都说我这事不可能,你咋认定能成呢?”

“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指望老秦,他看着好欺负,躲着不敢见你,其实他是故意在拖延,拖到这段时间过去,大家不再难过了,不了了之。他精着呢。现在政委刚好不在团里,高一刀急着在九连立威信,他要趁乱,你也得趁乱,在政委回来之前把生米做成熟饭,合法不合法也没人能再对你这事说什么了。”

“我可不信你都是猜的!我就猜不出这些来……孙姐,你……为啥也要戴孝呢?”

编好了那根长长的麻花大辫,最后扎好头绳,孙翠黯然叹息:“因为他是当家的,是爷们,我不怕人戳脊梁骨,他也不怕。”

范二妞不禁扭回头盯住孙翠看:“天!原来你跟胡连长……”

“别胡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范二妞更不懂了,孙翠却没再多说,甩甩手起身走出门,背影落寞在阳光下。

……

秦指导员和王连长合伙做饭,被高连长一搀和,糊了!

焦糊了也得吃,两个连长一个指导员在秦优的小屋里围坐在破桌子边上个个黑着嘴角难以下咽。

秦优上火,王朋长吁短叹,高一刀盯着王朋没完没了地看。

“高连长,能不能别总瞅我?这我还吃得下去吗?”

“我也纳闷,你怎么好意思吃呢?”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是我们团!你有客人样儿吗?”

“谁说我是客?我跟九连的关系比你近多了!”

“不怕闪了舌头?”

王朋把筷子往桌面一放:“九连缺人的时候,哪次我没帮忙?一个排的兵力我都给放这了,你说怎样?”

“可得了吧你,往这送的都是新兵吧?放这一个排也不如我送给九连的一员大将!谁亲谁疏?”

“哎呀我天,九连跟你二连都打破脑袋了还叫亲啊?还你们团,老秦过去可是我们团的!他这员将够不够大?我算不算老秦的娘家人?”

高一刀被王朋呛得肺子疼,干脆一敲桌子:“嫁出去的媳妇泼出去的水!如今成了寡妇他也是婆家人!这是我们的家事,轮不到你搀和!”

秦优听得差点哭了,这说着说着都把他这指导员给说成寡妇了,再让这二位继续扯下去非掀了桌子不可,只好放下了饭碗,无奈抹抹嘴:“咳咳……寡妇门前是非多,二位能不能小点声?先夫尸骨未寒,考虑一下我的名节行不行?”

于是安静了,之后继续筷子扒饭响,三位又开始吃得满嘴黑。

过了一会儿,秦优忽然问高一刀:“范二妞要办阴婚嫁给罗富贵?说是你做的主?”

“呃……是啊!”

“你这不是毁了她一辈子吗?”

高一刀打了个嗝,抬起头来卡巴卡巴眼:“她这一辈子还用人毁吗?就算她不嫁给鬼,那你跟我说说她还能嫁给谁?”

秦优傻眼,王朋嘴里的饭当场喷了一桌子,谁都不用再硬吃这顿焦糊饭了。

……

因为越狱计划被出卖,集中营重新调整了巡哨,罗富贵也被改为单独关押,没机会再逃了。

令罗富贵困惑的是,他仍然没有被提审,按说他想越狱这件事都足够他喝一壶,至少也该被皮鞭抽个半死,可也没见人来惩罚他。

现在牢门终于开了,两个鬼子宪兵进门来扯他,罗富贵开始发蒙,不知道这是要提审还是要处决,这集中营里每天都有人被处决,这令罗富贵觉得腿软,这感觉跟枪林弹雨中是两回事,战场上还能在心里默念菩萨,可是在这没用,要不是因为扯拽他的是鬼子,他可能要求饶了。

罗富贵可不怕丢人,何况现在他是个‘别动队’,但是在鬼子面前求饶的事他做不出来,没理由没原因,本能地做不出来,张不开嘴,只是猛然觉得脑袋里嗡嗡响,看不清楚景物,眩晕恶心,脚下踉跄。

“快点!特么说你呢!”

这声音响起在混沌脑海中如惊雷,视力清晰了些,面前是……黑洞洞的……卡车后车厢!车厢旁的押车守卫正在朝他催促。

感觉环境突然变得清晰,阳光,操场上干涸的血迹,这一瞬间,连宪兵的刺刀看起来都那么柔和,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空气的清新,恨不能大口大口地吸。

咣当——沉重的后箱板被车后的宪兵抬起扣紧,随即一声哨音,坐在车厢地板上的罗富贵突然感受到摇晃,车后景物开始远离,集中营大门不久便出现在车后视野随同远去,越来越小。

“是你在笑?”颠簸在车里的另一个囚犯低声问。

“姥姥哎……这是我头一回坐汽车!我能往再往后挪挪吗?坐这看不清!”

车内的押运警卫无语,已经举起的警棍又放下了,押送囚犯到今天,面前这熊货是唯一一个上了车还能笑出来的,懒得打了,改为口头警告:“闭嘴!噤声!”

前头摩托车开路,后头摩托车收尾,卡车在路上颠簸向北,最终消失于青绿交界的地平线……<!--over--></div>

第607章 唤醒月色

一双黑亮的三接头皮鞋交叠搭在办公桌上,狗汉奸慵懒在办公桌后的椅子里看着脚上的皮鞋发呆,虽然扔掉了那副破碎的精致圆墨镜,林秀留下的后遗症还在,比如林秀喜欢他穿皮鞋,他的布鞋就全都送了叫花子。

良久之后,咔嗒一声轻响,锡亮的银质怀表表壳在他手心里跳起来,表盘晶莹,刻划分明,秒针滴答滴答,声音极小,他能听得到,因为静。

已经三天,胡义仍然被单关,没提审没调查只是关在那,李有才的情绪因此一天不如一天,现在他更倾向于最坏的判断,赵大队的目标是他自己,而非胡义,也许是自己的某件事走漏了风声,被赵大队闻到腥味盯上了。

几声敲门响,证物科的一位走进办公室,几步来到办公桌前,咣当一声放下一个牛皮枪套在桌上,枪套内装有一把烤蓝的m1932驳壳枪,另一手放下两个配套长弹夹:“李队,我找到了,应该是这把。”

搭在桌上的皮鞋总算放了下来,狗汉奸躬起身体抬高坐姿,看着桌上的枪点点头,那位转身离开,出门时犹豫着回头补充道:“这可是把好枪,尽量别往赌桌上放,肯定你亏。”之后才关门消失。

叹了口气,坐正身体把枪套打开抽出枪来确认,这正是胡义那把配枪;把枪放下拉开身侧底层抽屉,把一盒子弹摆上了桌面打开,抓了子弹一发一发往弹夹里装填。

这把枪仿佛有魔力,那深邃的烤蓝色冷森森地亮,光泽闪过枪身时,仿佛飘过幽魂。很奇怪,狗汉奸现在觉得平静多了,大不了把那只恶狼放出来,让他在侦缉队里大杀四方,让这些不长眼的狗亲眼看看什么是腥风血雨,谁都甭想好!

咣当一声,办公室门突然又开,黑白分明一身警服,李尾巴用一脸贱笑朝办公桌后的狗汉奸打招呼。

“什么时候能学会尊重一下我?”

李尾巴反手关门,当先注意到狗汉奸身后上方那幅大字了:“嗬!你这屋亮堂多啦!”

李有才耷拉下眼皮继续手里的装填:“升警长的事你别指望我。跟你说了我最近没心情,你自己想辙去。”

备给客人的椅子李尾巴不坐,凑到办公桌旁一搭屁股,坐桌边上了:“有你这样当哥的么!哎,你头上这四个字……怎么跟我见过的全不一样呢?”

“狼狈为奸!懂么?”

李尾巴识字不太多,但这个词倒是听过,傻着眼抬头看了半天,突然一竖大拇哥:“豪气!不愧是我二哥!这说的不就是咱哥俩么,兄弟同心,天下无敌!不过二哥……那你说咱俩……谁是狼,谁是狈?”

子弹装填完毕,将枪入了套:“你到底什么事?”

李尾巴回头确认门关严了,于是压低声音:“二哥,我想问问你,罗富贵跟你到底有多深的交情?你跟他之间……有不能说的事么?”

“怎么了?”

“他给抓了。扣个猪八戒脸,自称别动队,光天化日抢劫,穷凶极恶绑票,走投无路行凶,罪大恶极民怨,这货谁能认不出来?哭哭啼啼的证人满大街!没想到个混蛋玩意这么敢作死!他跟我们警队是有染的你知道吧?关集中营那段时间我们副队长差点急疯了,这熊要是被联审组提审,那得牵连我们警队一大片,用尽了手段关系把他的刑审延后,昨天终于把这熊货直接提到我们警局了,死也得死在我们手里才放心!我这趟过来就是提前给你透风的。”

李有才哑然,一直焦虑自己和胡义的事,没想到这游神也在此时现身,孽缘!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按流程办吗?”

“流程?我们敢吗?这一开审,万一他张口说他是八路呢?那不又转宪兵队了吗!所以我们把他的假供状都写好了,到时候按个手印,直接枪毙,估计就这几天的事。”

狗汉奸眼下正在犹豫,是否要在正式暴露之前放手一搏?赵大队是个老狐狸,根本无法判断他的底牌是什么,现在的平静一定是风雨前兆,何况他已经开始布局了。

“再让他多活几天。”

“什么?为啥?”

“有些事……我还没考虑好。”

“什么事?这和罗富贵有关系吗?就算我想让他多活几天,也挡不住别人着急啊!”

“别多问了,该告诉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别跟我说你做不到!我知道你现在道行有多高!”

……

李有才彷徨在抉择的路口,他觉得他不是赵大队的对手,强行放掉胡义就意味着赵大队的一切怀疑坐实,再无退路,这种事根本指望不上皇军,也许皇军还反而支持赵大队呢,不敢想,压力如山!

可是不救胡义的话,自己完蛋之后胡义也好不了,他会被作为自己的党羽剪除,而自己还欠着胡义的人情,狗汉奸不想说胡义是他的朋友,只好对自己强调欠他的人情。

悲观降临,夜幕也降临。

以为这漫长的一天可以结束了,无眠,深夜,听到了屋门被撬动,贼声。

在黑暗中端起枪口,懒洋洋地耐心等,巴不得是赵大队派来的狗,等着把狗乱枪轰死在屋门口,结果,天上掉下个小红缨!

窗的限制,室内淡淡月色有限,悲观面对落魄。

……

“狐狸在就好!在就好。这就好了……我饿了。”落魄的小红缨终于恢复中气。

“饿着吧女侠,我这没吃的。因为我不饿。”

“怪不得,我还纳闷你这狗窝外边为啥有盯梢的,他要是盯一宿,我还进不来了。”

“现在你明白了,我已经被框住了,寸步难行。”

“帮我搞点弹药,我去救狐狸!”

“那我还不如把枪给他,让他从里边冲出来呢!”

“你咋怂成这样了?就是让那个拎袖子的妖精给迷的吗?你那卖祖宗牌位的能耐都哪去了?”

“这不一样,我没有赌注,看客都做不成。”

“明天帮我弄一支长枪,告诉我姓赵的家在哪。狐狸交给你了!”

“……”

“说话啊?长枪你也弄不到了吗?败给你这废物了!好吧,那你给我弄个手榴弹,然后想法儿把我卖给他。”

“值得么?连后路都不想?”

“哪有后路?如果你不想办法,狐狸冲出来也出不去城,不还是死么?你以为我是死给你看啊?我不姓林!”

“你可真是我红姐!能不能别再提这茬了?”

“你瞅你这蔫德行,还指望我说你啥?还没赌注了,你家那祖宗牌位才几斤几两?我红缨算不算千金?我当不了赌注吗?喂,狗汉奸,你可要看清楚了!我是红缨!我有九连!我是八路军!不是你妹!”

狗汉奸哑口无言,胡义的枪,给了他鱼死网破的勇气;然而小红缨的军人式狂放,如风带走了云,月更亮了,星空徐徐展开无余……<!--over--></div>

第六百零八章 归心咒

上午,太阳还不算高,梅县最大的酒楼刚刚开门营业,两位顾客就进了门,门口的伙计一边朝汉奸副队长点头哈腰谄媚笑,一边纳闷这位李队长口味实在够刁,上回带来的是皇军女护士,这回又变,居然是个十四五的丫头。

古怪的是,这丫头居然穿了黑白分明的汉奸行头,黑色小布鞋白袜,黑色小滚裤收裤脚,白色竖领内衫明显太长,黑色外套明显比她大了几号,衣角盖了大腿一截反而像袍,袖口挽了好些层露腕,跟前头的狗汉奸一样把黑外套敞怀穿,头上随意扎了两个辫子,斜上弯曲后自然下垂边走边摆如柳枝,一双大眼明亮地四处扫,英秀!

“你这上衣还是太长啦!”

“凑合穿吧你!给你买了鞋裤我已经没钱了!”

走进门的两位相互抱怨着,伙计只顾着瞪眼看那‘丫头小汉奸’的背影,忘了朝店里喊客到。

天字包间贰号,哪怕来得早,李有才也不去占那间最好的壹号,事少。

大桌子檀木椅,小红缨忘了一路上的牢骚,径直往上首坐,小手一拍桌子朝跟进来的伙计道:“别指望我自己挑!你报!先告诉你啊,带汤的我不要!”

狗汉奸无语,不愧是春秀楼里混出来的八路,既不怯场还准备吃完打包,独立团怎么养活的这玩意?虽说是要赊账消费,底气也不足了,不得不改变原计划,对伙计补充道:“记赵秘书账上!”

到底点了多少道菜狗汉奸没细听,反正伙计在桌边站了老半天才下楼。

“不嫌沉啊?到时候你拎得动么?”

“我想好了,吃完饭你用摩托车送我,把我送过绿水铺炮楼,后边的事不用你操心。”

这跟送到家有啥分别?这一天算是毁了,狗汉奸不得不开始琢磨用什么借口到皇军那里去忽悠汽油,嘴上却问:“你确定你能拉动队伍?”

虽然小红缨眼下不在酒站,但有些事她凭聪明就能推断出来:“至少一个加强连,够调动鬼子么?”

“九连哪有那么大规模?”

“这个不用你管,我说有就有!你确定你能救得出狐狸?”

“这个也不用你管,我说能就能!只要你能做到按计划进行,别管你的狐狸。”

小嘴里咬着一根筷子,盯着狗汉奸看了良久,才把筷子放下与桌上的另一根并放在一起:“我信你!”

……

中午,梅县侦缉队,赵大队长又一次放下大烟枪,问面前那汗流浃背的属下:“这么早你就回来了?”

属下无奈:“又是醉仙楼,去的那叫一个早,又带了一个姘头,看起来是个嫩雏小丫头,打扮得和咱侦缉队似得,看起来那叫一个别致,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也有这嗜好!一顿饭生生吃了一上午啊,这个丧尽天良的,怎么好白菜全让他拱了?当时我恨不能……”

赵大队不得不敲敲桌子:“你特么能不能说正事?”

“呃……对,然后他就带那丫头出城了,他骑的可是摩托车,我骑的是自行车,跟不上啊?不知道他又去哪了。要我说,咱直接把他抓了算了,一顿皮鞭沾辣椒水,他啥都得交代!”

“一击不中,后患无穷;懂不懂?何况他是前田面前的大红人呢?要有耐心,继续盯!不把情况坐实不能动手!”

……

酒站村的状况很不乐观。

范二妞做了个牌位办阴婚嫁给了罗富贵,又在青山村的山坡上给罗富贵修起了一座空坟,闹腾得沸沸扬扬。

自从得到胡义马良等人可能已牺牲的消息后,掌管着酒站村以及民兵队的孙翠就再也没过河,谁找她都不见,秦优没辙,高一刀更甭想,有人背地说她可能是跟胡连长有一腿,也有人猜她在哭马良,不见她辩解,也没听过她否认。

民兵队的训练已经停了,老少都在考虑搬家,这地方离鬼子太近,没有九连没信心。

九连的状况同样不乐观。

按说高一刀是个强权人物,他是想尽力拢住九连不散,可他毕竟是与九连不睦的二连连长,又没料到友军王朋横插一腿来和稀泥,拢住九连不可能了,继续下去注定会演变为一场拆分争夺战。

秦优强打精神在工作,他不能在乎太多,他要力保九连人心稳定,不犯错,这种时候他不希望任何一个战士出岔子,以使每一个战士将来都能获得好评价,分配去更好的岗位。至于他自己将来该如何,他压根没想过。

秦优感慨,胡义为九连打下了好底子,以至于要被拆分都不难过,团部和二连注定要争夺徐小这司号手,供给处盯着李响度日如年,包四早就声明何根生必须是卫生队的人,王小三肯定是重回牛大叔麾下,田三七是二连的鬼,一排战士有不少是来自一连,他们注定是一连和警卫排争抢,其余的战士全看个人意愿自己挑,二连也好,三连也罢,说不定王朋也能忽悠去几个,九连战士到哪都可以成为班排骨干;可以说,即便拆了九连,九连也能无形存在于全团每个角落,影响深远。

这个傍晚像昨天的傍晚一样,河水静静环绕酒站,有人说话,没人笑,无论南岸还是北岸,哨兵的身影在晚霞里不动如松,直到一声惊叫划破晦暗天际。

高一刀连帽子都没找,当先抓起他的步枪直接窜出门,发现战士们都傻呆呆站在各处,视线集中向北入定。

一个本该在青山村路口在岗的哨兵,满头大汗地背着一个大包袱,止步在酒站空地北边,肉香淡淡四溢;在这战士侧后,静静站着个不算太高的小身影,一身汉奸穿戴黑白分明,光线不良面色不清,两个辫子倒是先显了形。

静得出奇,仿佛时间停止流逝,却无人开口说话,因为她只是静静站着不说话,她并未流露出高兴,以至某些想要兴奋冲向她的战士继续石化。

高一刀是唯一一个对她魔法免疫的,枪托落地,毫不犹豫打破沉默:“你这是投敌了?还是装鬼呢?说话啊!”

“我得管你叫二连长?还是九连长呢?”

“就算我是二十九连长,也犯不着跟你解释啊!”

咣当一声又一扇门开,窜出了一头雾水的王朋,一边系好腰上的武装带一边凑到高一刀身侧,这才抬眼定睛:“咦?哎呦!我个天!丫头回来啦!今日大吉!快快我说……”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突然这一嗓子高八度,清脆嘹亮愤愤,惊醒河水两岸犹疑无数,仿佛一声魔咒,涟漪般疾速放大,扩散,一瞬间拽住了所有人的心,无论战士还是民兵,无论看得到看不到,无论知道不知道,全体摆脱延续至前一秒的茫然,忘却了九连即倒……(未完待续。)<!--over--></div>

第六百零九章 成军

偏见,与态度有关,但偏见又不同于态度。

周晚萍当街撒酒疯并高歌一曲《贵妃醉酒》,大家照样觉得她与胡义是纯洁的同志朋友关系,因为周大医生是生命女神;孙翠为胡义挂孝,大家立刻觉得她与胡义可能有染,因为孙翠是觉悟落后的寡妇。

这就叫偏见,可是孙翠并不在乎,在她眼里胡义是个爷们,可以说是胡义给她创造了新生,被猜测与胡义有染,她反而觉得荣耀呢,抬高了身价呢,这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段时间以来,其实她比任何人都难过,她承受的是双重打击,马良一半胡义一半,当然胡义那半根本不是大家想的那样。

此时,孙翠正在她的木屋里做针线活儿,能让她亲自动手照顾的人可不多,忙活的是小红缨穿回来的汉奸上衣,时间紧没时间改小,只好先把衣襟和衣袖临时裁短些,包括内穿的那件竖领白衫。

范二妞完成巡逻任务换岗回村,背着英七七步枪疲惫晃进门,一口气喝了满瓢凉水之后才抬起头,看到孙翠手里的黑衫:“你改这汉奸服干啥?她还要穿啊?这可是男装,不是军服。”

孙翠一笑:“她就好这个,当初连防毒面具都敢整天戴着满村跑,越是没人穿戴的她越稀罕。没治了!”

说曹操曹操到,小红缨进门来了,孙翠咬断了针下线,起身把手里的衣服一抖:“你非催这么急,再容我几天给你改合体些多好?”

“我今天就得走!”小红缨拿过衣服当场换。

看看门外确定无人,孙翠又问:“胡连长这事为啥不能告诉高连长?起码该先跟老秦说一声吧?这些天他看着像没事,其实上火得差点病倒。”

“得让高一刀和王朋再高兴几天,我现在得用他们。狐狸没死这事要是被老秦知道,那不等于全九连都知道了?那还能瞒得住?我还咋调动他们?你俩谁都不许往外说,继续给我装不知道!”

一身汉奸小行头穿好,挽两层衣袖白色里子外翻,小红缨对孙翠的手艺相当满意:“不多说了,过几天我就回来。”

范二妞突然支支吾吾:“丫头,那个……骡子他……有可能还活着么?”

小红缨转过视线看范二妞系在左臂上的黑色孝带,她已经知道了二妞的事,尽管想起骡子这臭不要脸的就来气,不过小红缨还是不想在这个关键时期坏骡子的好事,大家越晚知道对于他俩的事越有利,何况他至今还在牢里风险并未结束,咔吧两眼:“听说那集中营每天都在毙人,已经毙得差不多了。骡子可是被当成别动队的,我估计头一天就有他。”

二妞的希望彻底破灭,再不说话,小红缨即将扭搭出门,孙翠不能再放过这个时机,将折磨了她一宿的问题装作很顺便地问:“对了,有马良的消息么?”

“我拽出了狐狸,他转移了我,反正集中营里肯定没他,按说他也该回来了,难道会傻到找我……”回答逐渐变成自言自语的嘀咕,渐远。

孙翠呼出一口大气,从未感到此刻这样虚脱过,甚至不能再站稳,看着丫头那小汉奸风格的背影消失于门外光线,噙住泪水,不敢出声地展开笑容,终于抬起手,开始拢顺她多日未曾梳理的乱鬓。

……

小红缨回到酒站,不只是九连人高兴,高一刀和王朋同样高兴,一盘散沙的九连简直鸡毛鸭血,无从下口,这丫头一回来,事情反而简单了,虽然小红缨一毛职务都没有纯属打酱油的,可她有任何人都不具备的属性,她是九连的缔造者,相当于九连的影子连长,什么事她都能定,再也不是九连战士个人意愿的问题了,因为她有‘卖九连’的资格!

高一刀连夜拟定了谈判条件,王朋连夜考虑了讨好计划,现在,九连连部是个大木屋,成了谈判场地,吴石头挂着八百年不曾被他拽出枪套的盒子炮,翻着死鱼眼僵尸般肃立于门外边警戒,抛开警戒状态不谈,其实他这傻子心里十分高兴,为丫头平安归来而兴奋得不行不行的,十分想要冲去沙滩堆炮楼,可惜他还是这缺心眼德行好像一切都未发生;空地上围了大半圈九连兵,很想听听里边究竟谈什么却不敢靠前,急死人。

原本秦优也该在里边,但他实在不想听这些扯淡事,他不想知道,他需要不在场证明,他在自己的小屋里睡觉。

连部里当然只有三位,一个丫头俩连长。愿以为这必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骂战,高一刀自备了水壶,从早上就开始清嗓子;王朋兜里揣了煮熟的鸟蛋,另外还备了个小本本,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不知罗列了些什么,不料丫头的第一个问题与九连无关。

“高一刀,你的二连在哪?兵力多少?”

被问得很摸不着头脑,茫茫然:“我……南岸五里,一百三。你什么意思?”

她不搭理高一刀又转向王朋:“你呢?别跟我说你只带了陈冲来的!”

王朋腼腆地摘了破军帽在手里捏:“青山村,呃……一百五。”

咣当一声,高一刀把手里的斑驳军用水壶撂在破桌面上,瞪眼道:“你这叫顺路?你全连都从牛家村顺来啦?是风太大还是你全连顺拐了?你还说我不要脸?”

啪地一声,小红缨猛拍桌面:“好!太好了!这已经不是加强连的问题了!这是一个营的问题了!王朋,连我都看错了你啊!嘿嘿嘿嘿……”

两个连长满头黑线,想法完全不同地看向失态的小红缨。

贱笑声戛然而止,重新摆上一脸因为失去狐狸导致的忧伤:“呃……好吧,我是想说……没了狐狸,我也不想再呆在九连了,过几天我就回团里,回去找牛大叔当炊事兵。但是——在这之前,我得替狐狸完成九连的最后一个任务,不留遗憾!你们如果帮了九连这个忙,一切都好谈!”

两个连长狐疑,对视,又狐疑。

小红缨一撇嘴:“算了!好像我还有心情坑谁似得!明天我就回团里跟团长自首,交了九连的黑账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哎?你还没说要干什么呢?”

“我有办法救出关在县城里那些学生,但是外围需要策应。策应任务也简单,只是行军跑腿的事。当然,我是不打算跟着队伍跑的,如果你们同意,九连就交给你们带着了。”

高一刀觉得牙龈痒痒,终于忍不住一挑眉:“军事上必须是我指挥!”

小红缨蔫着辫子挖指甲:“这是你跟王朋的事,我又不去,看我干什么。”

……

集合号突然响起在酒站,悠扬在风里一遍又一遍,所有的九连战士背枪上肩,全副武装,稀里哗啦往酒站空地中央集合。

等待在集合场地上的人有三位,不怒自威的高大将军趾高气扬在中央单肩挂着步枪竖刺刀。

左边站着一脸严肃的王朋正在对陈冲下命令:“去通知全连,立即南下,经过酒站时补给粮食,然后过河向南行进汇合二九连。”

右边站着九连指导员秦优,大声朝正在聚集的队伍说着:“听到名字的出列留守……田三七、吴石头、王小三……”

一众战士不解,不知道这是要去哪,不知道要干什么,更不明白被要求留守的几个明明是该优先随队的。

阳光下,南岸的民兵队正在修补一个大木排,望着北岸正在集结将要南行的队伍恋恋不舍,同样不知道她们弄这个木排是干什么用的。

九连,很久没有这样紧张动员过了……<!--over--></div>

第610章 遗产的价值

‘狈’,犬科,是狼的近亲,生性狡猾,狈因前足短而不便行走,所以常常爬在狼背后,被狼驼行;狼是群体动物,虽凶残却不遗弃同伴,所以从不嫌弃狈是残疾,甘受拖累。狼与狈,经常合伙伤害畜牲;由此,有了‘狼狈为奸’一词,用来比喻为了达到恶毒的目的,互相勾结坏事做尽。

狗汉奸李有才面临巨大危机,自知穷途末路,时日无多。

他不知道小红缨能否做到该做的,如果只是对于一个受宠的丫头来说,那简直不可能,但现在他不信也得信,这份信任来自于他的赌徒本性,这一局已经押上了太多性命,连他自己的贱命,也成为了赌桌上的一张牌!赌局升级至如此地步,何求?何求?

今天,摊开他自己的手,看得出细微抖,这不只是紧张,他兴奋了,现在,他要打出他的第一张牌,激起风波。

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如往常一样优哉游哉进了侦缉队大门,笑容阳光又谦逊,逢人招呼见人摆手,不去他自己的办公室反而一直走向牢门。

李副大队长下牢,当然没人挡,越走越黑,直到尽头,重犯单间那扇沉重铁门吱嘎嘎怪响着被拉开,示意牢头离开,他站在门口停了好久,才逐渐适应了面前的黑暗空间,对面墙下,盘腿坐着个静谧的黑影,同样静静盯着门口的他。

“抱歉,让你受苦了。”

“我不介意黑暗,我仍然知道现在是哪一天。”

“吹!”

“你们这的牢饭太难吃了,很难忘。”

“我过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只要我转身离开这牢,你的清净就会立刻结束。”

黑色囚徒似乎开始了思索,静,冷。

“别这样,我现在不能成为你的人质,没用。你准备招供吧。”

……

看到属下匆匆进了办公室,赵大队长根本不打算放下手里的大烟枪,而是当先不悦道:“别再说他骑摩托你骑自行车!老子弄不到摩托给你风光!更不许再提你‘恨不能’!否则我就活活掐死你这个窝囊废!”

属下被骂得有点傻,停在办公桌前缓了好几秒,楞楞答:“呃……这回……倒不是摩托车的事,也没涉及娘们。”

“所以……你又跟丢了?”

“嗯,对。啊不是!他下牢了!那里边我没法跟!他现在还在那呢!”

“什么?”轮到了赵大队发愣,好几秒之后突然扔下手里的大烟枪:“准备提审!”

“现在吗?”

“现在个屁!等他走出侦缉队大门!”

……

小红缨也不知道计划的全部,狗汉奸李有才只说他负责救胡义,以及他自己,至于如何营救他没说,谈的都是让小红缨要负责些什么。

不信也得信,因为小红缨想不出万全之策,这份信任与她和狗汉奸的交情无关,因为这次狗汉奸的命已经跟狐狸的命绑在了一起。

至于相关军事行动,她更不必疑虑什么,高一刀虽然是个自大的王八蛋,军事指挥能力却是狐狸认可的极少数之一,何况有王朋这个滑头做副将压阵,还有秦优这个会过日子的做监军,火力兵员全不差,要谁担心?

现在,小红缨要忙的是她自己这一滩事。

太阳高高挂,天空明晃晃地蓝,酒站里出奇地静,东岸沙滩有人影。

吴石头拎着工兵锹在玩沙子,王小三、废物、一只耳三个在河水里游泳扑腾,田三七仍然是全副武装没卸下身,满脸汗地站在岸上看水里嬉闹那三位,很想保持不屑的表情,然而内心正在萌生嫉妒恨。

唐大狗懒洋洋顺岸走来,汉奸打扮的丫头恰好也走出了树林接近沙滩,朝他扯嗓子:“不能快点吗!”

“找我干什么?”

“吃我的!喝我的!白养你啊?你敢当白眼狼试试!”

唐大狗曾经体会过被这缺德丫头‘封杀’的后果,不堪回首,所以不再吱声。王小三停止在河水里,朝岸上问:“集合吗?”

小红缨止步在沙滩上:“用不着。下午各自换一身百姓衣裳,傍晚出发。”

“出发?”田三七回头不解。

“对。用木排,已经准备好了,曾经的路线,曾经的方法,到县城以东。明天上午进县城东门,不用担心,城门守军会放我们进去的,但是枪还是不能带,都老实点跟着我别惹事!”

“进城……去干什么?”

“杀人放火!”

“……”

除了吴石头这个没长脑子的继续****的正事,其余五位全呆。

“算我一个!”

这声音来自别处,拉动了沙滩上的七个视线,军装汗渍渍的陈冲站在稍高处的树林边,静静等着小红缨答复,他没随队伍过河。

没等有人说话,东张西望无聊中的唐大狗突然抓起一把沙子朝另一旁的树林扬:“滚出来!”

不远处绿草几晃,站起来个满身灰土的兵,支支吾吾道:“我们连长……让我留在酒站……盯你,你到哪我得跟到哪。”这位是二连通信员小甲。

小红缨那双大眼不禁开始眨,尚未得到答复的陈冲看着那位小甲,不禁来气了,脸色当即发黑,陈冲是自己主动留下的,压根没跟王朋说,现在二连的小甲突然冒出来,明显是要监视小红缨的行动,大家一类推,他陈冲的目的也说不清了!

水里的王小三突然朝小甲怒道:“滚蛋!信不信我拍死你?”

小红缨终于皱下了眉:“我数到三!”吴石头终于停了手中锹,朝小甲抬起死鱼眼。

阳光下的一切明明很热,小甲偏偏觉得脊背发凉,呆呆看着那一身黑白分明的小汉奸形象,彻底印证了第一天来到独立团就被灌输的概念:她是个大恶霸。

想要转身跑,却任务在身;想继续戳在这,却腿软。情急之下,终于想起某些二连战友对他的嫉妒恨,咬咬牙,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试探性地喊:“我是快腿儿!我是二连的通信员快腿儿!”

很不可思议,那缺德丫头居然没再数数,于是那吴石头又重新弯下腰修他的炮楼了,阳光下的小甲重新觉得热,觉得军装汗津津不舒服,抬起胳膊蹭他自己的一脸泥,此刻他才认真考虑接受这个连长强加给他的绰号……<!--over--></div>

第611章 马脚

炭火暗红,同时也红了烙铁,热量注满了刑讯室,熏得腐臭空气微呛,呼吸,窒息,再呼吸。:乐:文:3w

胡义****着伤痕累累的脊梁,被吊在梁下,血痕滑下伤口,变得稍微粘稠,汗水也滑下伤口,冲淡血痕,痛苦伴随炙热。

行刑人放下血淋淋的鞭子,不得不脱掉汗透的脏褂,也****了上身,随手抓起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抹他满脖子的汗。

“旧疤不少啊!伤和刑,是两码事,体会到了么?这和怕死不怕死无关!”

在痛苦中睁开细狭的眼,勉强抬起头,视线落在桌面上的水杯,干哑道:“给个痛快行么?”

行刑人撇下毛巾,端起那杯水一饮而尽,然后疲惫地喘口大气:“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以为……我是没人性的刽子手吗?我从没杀过人,永远都不会,我不是刽子手。”

这回答令痛苦中的胡义忍不住淡淡笑了:“这么说……你是个好人。”

“上苍赋予众生痛苦,众生却膜拜上苍。难道我不是活在痛苦里么?”

“难道……你需要我同情你?”

行刑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盯着火盆里的炙炭,有点失神:“烙铁能用了。其实烙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真正令你痛苦的是那份恐惧,和无法消失的烙印,这就像是我的题跋,其实……有时候……我也会从噩梦中惊醒。”

术业有专精,这是个专业的行刑人,他身上一丝戾气都没有,看起来甚至比受刑人还忧郁,胡义却没来由地想杀了他,完全不需要理由,只是想杀了他,像没人性的刽子手那样对他动手!

“我有重要情报!我要求转监去宪兵队!我要见太君!”话被胡义说得咬牙切齿。

行刑人却仍然平静:“终于肯开口了?不再指望你的李副队来救你了?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快屈服,这和我预感的不一样。我舍不得你开口,知道么?我舍不得你开口,你应该坚持到底。你让我失望了!”

“八路近期要袭击县城,目标可能是警队,他们一定是要营救什么人。听到我说的了么?好人!”

行刑人面无表情:“你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么?”

“李队长……跟八路有勾结,我一清二楚,我可以作证。事情要从绿水铺说起,关于他和青山村九连……”

……

阳光如孤寂倾泻,一条肮脏小街到处明晃晃,午后的空荡荡。

一根略显歪斜的电线杆下,倚靠着略显歪斜的狗汉奸,黑鞋黑裤黑衣,黑礼帽压得略低,仍然没能遮住那张略显忧郁的脸,盒子炮枪套被他单肩随意挂着,并没斜背,那里面装着烤蓝的m1932,他在低头看手中的怀表,银质。

小街一端走来卖烟孩子,那脏脸看到电线杆下戳着的人影后便开始笑,捧着挂在胸前的破烟架子一溜小跑到近前:“来一包啥?”

狗汉奸揣起怀表,无精打采伸了个懒腰:“昨天被个冤家给宰了,赊一包行不行?”

脏脸上的笑容转瞬不见:“你怎么不当那怀表!”

“我发现你这孩子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心都给狗吃了!老子就算明抢你还敢喊是怎么地?”话毕直接从烟架子上抄起一包烟,当场撕开包装拿出一支烟叼上嘴来点。

生生被抢了一包烟,卖烟孩子的情绪一落千丈,却仍然不走,咬了咬嘴唇又抬头:“我娘让我问你,能不能来家吃顿晚饭。”

扔掉熄灭的火柴杆吐出口烟:“为啥?我又不认识你娘?”

“她还让我告诉你,我爹那腿好不了了,根本起不来炕。”孩子很不高兴地抽抽着脏脸,停了一下又嘀咕:“我也不知道,我们自己还吃不饱呢,凭啥喂你!”

狗汉奸撇过头看身边垂头的卖烟孩子,忽然叹了口气,抬手抓了抓孩子那乱蓬蓬的头顶:“想不想给你爹挣一笔买药钱?”

“你先把烟钱还我!”

“听我说,等一会我走了,必定有人找上你,到时候你先要钱。”

“为啥找我?”

“因为你跟我嘀咕的时间太长了。我就是摇钱树!懂不懂?烧香吧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拿你盒烟还好意思跟我唧唧歪歪。到时候你这样跟他们说……”

不久后,卖烟孩子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回头问:“对了,我娘让我问你的事我咋答?你来不来啊?”

已经朝另一方向走出几步的狗汉奸止步,也回头,卡巴卡巴眼:“就你这熊样,还不得把我弄死在你家炕上!回去告诉你娘,把你那残废爹活埋了得了,他早晚拖死你们一家!”

卖烟孩子傻愣几秒,实在听不懂前半句到底什么意思,想到了最后一句,终于愤怒,弯腰从地上抄石头,狠狠朝狗汉奸扔:“你咋不活埋了你爹!你才死全家!”

肮脏凌乱的小街,狗汉奸背影已远。

孩子仍然在阳光下咒骂着不甘,忽然两个黑衣人影匆匆而至,其中一个朝着狗汉奸消失那方向继续而去,另一个当场揪住了卖烟孩子脖领:“小崽子你演够了没有?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他……说要给我五块钱!五块钱!”

破衣领被猛然攥紧,憋得那孩子喘不上气,仍然死撑:“掐死……我,反正我……不值钱……五块钱……五块……”

黑衣人朝队友追去的方向看看,没兴趣再折腾,掏出钱来并不细看,直接塞进了孩子脖领。

“他让我今晚到他家取东西,然后送到长窑村,没说送给谁,只说让我在长窑村等两天,早晚有人找上我。我也不知道咋回事。”

……

县城侦缉队,赵大队办公室里,一个属下正在做汇报:“他全招认了,而且愿意作证,这是录的供词。”

赵大队面泛红光,扯过供词一通猛看:“好!人证算是有了!真没想到啊,居然做了这么大的孽!”

属下试探性问:“现在……是不是可以抓了?”

“不行,只靠这陈芝麻烂谷子不稳妥。你现在就派专人把人证单独看押起来,吃喝全要单做单送,谁见都不行!”

想起宪兵队牢房都曾经毒死过囚犯,赵大队生怕手里这人证不小心给人灭了口。

这属下刚出门口,另一个又匆匆进来:“有事!绝对有事!大队长,我……你得给我派人!我要搜查他家,最好现在就动手抓人,现在他随时可能开溜!”

……

摩托车停在了医院大门外的街边,看着惠子护士越走越近的洁白身影,狗汉奸扔掉了手里的烟头。

“有进展?”她问。

“你为什么要找一个八路呢?”

“我……不知道。我……好奇。我没见过。”

“那你觉得我为什么帮你?”

她楞,不懂他为什这么问,也不知道如何答。

“惠子小姐,我喜欢你!”

惠子护士以为她听到了雷声,然而天空蔚蓝,面前的狗汉奸一本正经,居然开始等待答案……<!--over--></div>

第612章 化干戈为玉帛

有句话是‘不打不相识’,说得再文雅些称‘化干戈为玉帛’,比如胡义和高一刀……似乎不算太恰当,再比如李有才和赵秘书,这个例子好。

人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李有才与赵秘书就是从这开始的,因为林秀折腾得乌烟瘴气,结果,最后,扮演单雄信的赵二爷稀里糊涂死戏台上了,这俩贱货反而屁事没有,倒成了朋友,一起下馆子,一起喝花酒,继续发展下去难保不会一个被窝里睡女人,谁知道呢,毕竟他俩是因同一个女人看透了倒霉人生。

命运啊命运,糟蹋了多少无辜的人还笑!

赵秘书不意外李有才的到来,自从两人‘化干戈为玉帛’之后,李有才常来县政府看望,理由很多,比如路过,比如借钱;而赵秘书也因李有才的关系结识了两个太君,比如瘸子废柴上川,比如军妓馆的皮条老板,由此成功保住了他这个秘书职位,不再遭同事白眼。如果他俩是男女,别人会以为他俩爱了,情比金坚!

赵秘书亲自倒了茶,摆在李有才面前的茶几上,一边热情地嘘寒问暖一边重新回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怎么,感觉你今天情绪不好?”

“知我者!这梅县就找不出第二个!”李有才捧起茶来品,杯又离口:“你这话就跟这茶一样,暖和!”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宁可听你骂我,别夸,赴汤蹈火才是咱哥们。”

“还是你词儿多,我说不过你。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我这眼皮总是跳呢!”

“跳眼皮也未必是坏事,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是哪个?”

“呃……好像……俩眼一起跳,怎么解?”

外面忽然一阵乱,随即是嗵嗵嗵的楼梯沉重踩踏声,接着是咣当一声门被撞开响,转眼冲进十余黑衣人,稀里哗啦一阵举枪,吓得赵秘书当场身体僵直喘不上气,华丽人生中的第二次小便失禁正在发生。

“侦缉队办案拿人!”为首的黑衣人随后掏出一张纸哗啦一声抖开:“认得这个吗?”

赵秘书脑海里嗡嗡响,越想瞪大眼越头昏,上一回被宪兵从这办公室揪出去就差点吓死,重来一回更惨,已经全身不听使唤了:“我我……我……看不清!”

“滚一边去!我特么没问你!”

李有才无奈抬头,赫然一份名单,全是曾经关押在兴隆镇集中营里的关键人名,还包括了集中营守备情况简介:“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副队!这是刚刚从你家里搜出来的,还热乎呢。现在人证物证具备,你完了!”

“这是陷害!这是你们陷害!要抓我也得宪兵来!我要见前田大尉!”

一阵得意笑声:“可惜,由不得你,我估计前田司令只能看你的供词了。”

李有才终于面如死灰,无言。

“带走!”

“且慢!”

这一声阻止引回冷目一片,原来是刚刚丢了魂的赵秘书,他身后那张椅子下的滴水声还未结束,人却已经哆哆嗦嗦站了起来,对于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而言是多么巨大的勇气,感动得李有才差点落下泪来。

“他……他犯了什么事?”

为首黑衣人一字一顿冷森森回:“私通八路!”

这四个字跟判了死刑没区别,听得赵秘书一晃悠差点没站住,脸上像是开了个大染铺,由白变青,由青变灰,由灰变黑,突然一抬手,吓得满屋子侦缉队全体调转枪口。

他却怒指李有才狞笑:“哈哈哈……苍天有眼!现在你知道我当初被你陷害的感受了吗?啊?你这肮脏龌龊卑鄙的下流胚!贱人怎配与我称兄道弟,夺妾之恨不共戴天,这是我等待已久的报应!我喜欢看这幕历史重演!哈哈哈……”

屋里的黑衣人全傻了,这位的恨意和得意都已经露骨到了极致,比他们这些吃干醋的更厉害,这不失心疯么,真怕他那下巴摔碎在地上!

然而李有才的下巴终于因此合上了,未能成功形成失魂落魄的表情反而看起来破罐子破摔:“我呸啊!傻鸟,你二叔就是我弄死的!你赵家大树就是我砍倒的!居然还好意思笑我?你个没毛鸡!”

“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快,有那能耐你咋还有今天呢!哈哈哈……”

为首的黑衣人满头黑线实在看不下去了,明明挺严肃挺嚣张的逮捕场面,生生让个失心疯给抢了风头,连带眼前的罪犯都忘了失魂落魄,搞得他彻底没了继续摆造型的兴趣,抬手挥枪:“赶赶赶紧带走!”

看来,‘不打不相识’是成立的,然而‘化干戈为玉帛’实在不靠谱!

被五花大绑在夕阳下推搡,感觉五味杂陈,虽然这狗汉奸故意等在赵秘书办公室里被抓捕是为了防止自己被秘密逮捕死不见尸,他还是觉得惆怅,现在他自己的命也是赌注了,却完全没能产生赌徒该有的兴奋感,反而眷恋城市轮廓线上的夕阳,舍不得转眼,因为囚牢中只有夜幕。

……

巍巍群山在夕阳里灿烂,长长的队伍行进在山间,二连在前,每支步枪上都挂着刺刀朝天,一个又一个明晃晃地掠过高一刀眼前。

九连在中间,虽然兵力几乎凑不满两个排,却是军装最统一的,装备最齐全的,一个个的战士胸前交叉着各种挂件背带,甚至有的还背了日式背包,有的背挂钢盔,他们已经适应了某些被大家认为是累赘的装备,代价是他们看起来略沉重一些,一色军靴铁蹄跑得隆隆响。

连续绵延在后方的是王朋连,兵力最多军装最杂,装备更是参差不齐多种多样,虽然他们隶属主力团,却是个穷酸连边角料,典型的小姐身子丫鬟命,这也是他们总愿意跑到梅县地界打酱油的原因,然而他们是行军速度最稳定的队伍,到现在仍然间隔均匀,如果把他们放前头估计二连九连跟不上,所以高一刀命其在后保证队伍的同一性。

最了解你的人一定包括你的仇敌,所以小红缨根本不对高一刀说什么任务细节,只说了高一刀要实现的两个目的,简明扼要,细节自己看着办。一,出三生谷,至长窑村泄露队伍踪迹;二,在指定时间,出现在梅县县城西门外,并佯攻西门半小时。

这样高一刀才有军事统帅的感觉,不会把事情拧着办,又因为小红缨根本没透露之后她要怎么做,所以不了解行动全局的高一刀虽然野心膨胀,也要耐着性子不去沾花惹草招猫逗狗,无奈之下派出了通信员快腿儿去盯人,以防事后出纰漏说不清。

驻足在行进队伍旁的高大将军举起望远镜朝前看,镜头里的景色这叫一个清,好心情!转过身再朝后看,怎么模糊糊一大片?赶紧把望远镜挪开眼,是王朋那只脏手在遮。

“哎?这望远镜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你不会是……”

“能不能别碰!”高一刀把放下的望远镜当心肝宝贝似得擦拭,小心翼翼装进牛皮盒子慎重扣好:“这是我……不久前缴获的!你赶紧忙你的得了。”

王朋的一双眼不禁横拉成缝:“我算副营长吗?行军路线是不是得跟我商量商量?”

“呃……好吧。”半扭转身体,露出挂在武装带侧面的精致牛皮小包,从里面拿出地图:“我的设想是这样的,咱们……”

“你等会儿,这包我怎么也看着眼熟呢?”

高一刀终于不高兴了:“我说王朋,能不能要点脸?咱俩这军装也全是一样的,你是不是也看着眼熟?让我脱给你?”

王朋没话说了:“行行,说说路线吧。”

地图展开,高一刀清咳两声,顺手又拿出个漂亮的中正式指北针来做辅助,那铝制的边缘刻着两行小字,王朋终于满头黑线,再不能压制愤怒……<!--over--></div>

第613章 代号羊头

入夜,梅县侦缉队,赵大队长办公室仍然亮着灯,十年不遇的加班。堂堂侦缉队副大队长,前田司令的大红人李有才被捕入狱,从侦缉队到市井,没几个不高兴的,大快人心。

赵大队长这会儿用不着抽大烟,也觉得兴奋得不行。别人高兴是因为看李有才不顺眼,红眼病,把这当报应;赵大队则不然,他的兴奋点是因为破获大案,并且因此再获大案,所有迹象都表明,八路近期要有动作,李有才将揭开这个谜底,赵大队将再立新功!

一切已成定局,再不必顾忌,尽管李有才被拖进监牢之前连哆嗦带叫唤声称不必对他用刑他全招,赵大队仍然下令赏他五十鞭,这是替红眼病们出气,这也是立威,说这是看不顺眼的报复也无所谓,先打他个皮开肉绽。

抓捕地点是县政府,所以前田司令的询问电话很快打过来了,赵大队报告人证物证具全已在审,这种内鬼问题最招人恨,前田不再说什么,没兴趣继续听赵大队在电话里喋喋不休,给了授权,等结果。

几个骨干属下都在赵大队办公室里,赵大队问:怎么看?

属下甲谏:深挖案情,把过去的无头案都给他联系起来,且得审几天。

懂不懂轻重缓急?

属下乙附:撒出人马,抓捕所有相关人,并毛遂自荐要去调查惠子小姐。

好饭都能让红眼病做成馊饭!

属下丙言:人证供词偶提八路欲袭县城警队救人,不如对李有才再动刑,确认这消息是否属实?

八路要袭击县城警队救人?你信?脑袋让驴踢了?他李有才现在是你咋抽他咋说,你想要什么结果就有什么结果!

一群蠢货!迷雾这都散了,居然还看不出来,李有才要往长窑村送情报图什么?兴隆镇的事到现在还没平静,八路摆明是要偷袭集中营!恨铁不成钢的赵大队如是说。

一众属下当场倒吸凉气做哑然状,其实这事他们早看出来了,浑水里混到现在哪个不是人精,拍马屁的最高境界菜鸟根本不懂!

赵大队这才拿起烟枪笑,皇军出气的机会来了,现在的时机才是最大的价值,事半功倍!

……

电话打到兴隆镇,随即有人连夜出发向长窑村。

翌日,有一行九人进入梅县东城门,恰逢警官李尾巴与守门治安军叙旧攀谈,不知缘何,这九人未被盘查,其中之一是个半大丫头。

第三日,有人仓惶出长窑村至兴隆镇侦缉队,随即电话直通梅县县城;不久赵大队长罕见地出现在街上,有电话不打亲自往皇军司令部跑,直接去见最高长官少佐。

紧急情报!经查证实,长窑村附近发现不明队伍行迹,判断为营级规模。

另报:侦缉队在赵大队带领下破获惊天大案,原侦缉队副大队长李有才案告破,其利用职务便利长期向八路出卖情报,被截获最后一份情报涉及兴隆镇集中营之关键信息。

情报佐证案情,动机显而易见,态势一目了然。

少佐惊得不敢相信,营规模,那几乎是独立团最大兵力,目前的兴隆镇几乎是空城,原隶属兴隆镇的治安军几乎全关在镇东边的集中营里,因战场哗变事件进行调查,至今混乱无结果,原兴隆镇警队经历上次事件后几乎不存在。

集中营的守备力量都是县城抽调,包括宪兵队大部分,不足小队规模并且宪兵没有重武器;包括县城警队一半人员,排规模;包括县城侦缉队部分人员,摆设;包括部分当初留守军营未参战的治安军余部排规模,不靠谱;以上为集中营总兵力,如果八路的兵力是一个营,那么结果根本不用想,何况那是临时集中营,完美的突袭目标!

瞪圆了眼看挂在墙上的巨大地图,抑郁至今的少佐下了决心。

命令一:派人到长窑村低调复查,再次确认情报真实性。少佐是担心赵大队将八路兵力掺水。

命令二:皇军一个中队并县城治安军两个营,前往兴隆镇设伏。少佐将亲率此队。

命令三:皇军一个中队立即出发,隐蔽抵达三生谷后,两个小队留守,分出一个小队向南控制长窑村。目的是切断八路的退路,并且为八路南逃的可能性做预准备。

命令四:最后一个中队分出一半兵力并摩托队,担任机动力量,待命位置在集中营以东二十里。虽然这是全歼独立团主力的大好机会,也不得不留下半个中队兵力(以及守备各城门的部分治安军),县城挨过打,不怕一万怕万一。

命令五:知会集中营,必须一切照常不加岗。

命令六:即刻起,所有城门只许进城不许出城,任何人不例外,至全部行动结束止。这是为了防止部署行动太快被传扬出去,打草惊蛇白费力。

一张大网织得面面俱到,因为八路太能跑,少佐当然与时俱进,围追堵截来全套,提前就布置好。

不久后,一阵阵军哨响,一队队军靴踢踏,城门下隆隆。

一个泥丫头,坐在南城门内街旁的垃圾堆,一边啃着烤地瓜,一边眨巴着天真大眼看皇军一队队过,看治安军一队队过。

垃圾堆另一边蹲着个脏兮兮的年轻人,口中默默叨咕二、四、六、八,然后嘎嘣一下折断一小块木枝揣兜里,再叨咕二四六八……

鬼子少佐生怕军事行动的消息传出城,一个人都不往城外放,哪能想到算计他的人在城门里边候着呢,数得好不惬意。

……

侦缉队刑讯室,倒霉的李有才萎靡在板凳上,满身鞭挞血痕。

做笔录的停笔甩手,舒缓手腕的酸麻,笔录已经写了一大摞,另一位继续问:“还有么?继续说!”

李有才努力抬起头:“真没有了,至少我现在想不出来了,要不你给提个醒。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尽管提,我才能接啊!”

问话人回头看看那摞口供笔录,再挖下去估计只能是祖宗十八代了,于是道:“少跟我耍小聪明!你没交代的事多了,那个……我问你,八路这么依仗你,代号你总得有吧?说,你是不是黑掌柜?”

“哎?啥我都能认,黑掌柜可不是我!这没办法,我有自己的代号啊!”

“那你的代号是啥?”

“羊头。我的代号是‘羊头’,联络符号也是羊头,我可以画给你。”

做笔录的无奈,再抬起笔,继续往下写……<!--over--></div>

第614章 简单粗暴

夜幕又一次降临,一轮新月,弯如利镰斜吊天边,微泛冷光不似夏夜。

屋顶参差,错落在新月背景前,如漆黑剪影,这是夜幕下的黑暗之城,沉睡与死亡,在夜幕下没区别,一样的静。

漆黑巷口内走出人影,停在寂静街口看左右的黑寂,似乎在犹豫下一个方向,随后火柴的光亮突然闪现,点燃他叼着的香烟同时也不均匀地清晰了他的轮廓,黑亮的警帽帽檐,白领章,是李尾巴那张心事重重的脸。火柴熄灭后,他又陷入隐约,烟头仍然火红地闪。

似乎黑暗中有人观察这一切,不久便有人影出现在街口另一边,如幽灵接近,止步于警官身旁。

“我们想今夜动手,侦缉队里的情况怎么样?”

烟头明亮了一下:“取消计划,再等等。”

“取消?”

“对。取消。”

“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救出他,不想再拖了。”

“看来我二哥有他自己的计划,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打乱他的安排。”

“可是……”

“没有可是。要不是为了我二哥,我根本不想跟你们有来往;这件事情过后,希望你们别再骚扰我!”

烟头的光亮忽然被抛落在地面,越来越暗。

……

无数简陋民居中的一座,屋里还亮着油灯光。

一个人影夹着个沉重麻袋猥琐进院,不久门开,他被拽进了屋。

麻袋被放在屋中地面,随即被菜刀豁开,八把盒子炮,一支花机关枪,外加一盒盒子弹封装,有的封装已经开裂,洒出的子弹被灯光耀得黄灿灿。

王小三朝田三七斜眼:“看到没有,这就是九连的‘拼刺’!”

“幼稚!”田三七回答了这两个字,视线却没能离开那支花机关枪的金属光泽,努力用自尊心控制住口水咽下,保持泰然。

唐大狗俯下身,随手抄起一把驳壳枪来验,平静得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陈冲继续发着呆,这一刻,他终于有了身为九连兵的感觉,苦水溪里的所有背影他都记得,他不再是九连的路人甲,尽管他长得就像路人甲。

废物终于开始紧张了,再无回头路,身处敌城,响了枪还能再活?装死的演技再好也白搭了罢?一群神经病!他宁愿麻袋里装的是镰刀镐头。呼吸频率稍微有点高,下意识看看身旁的一只耳,反问:“怕了吧!”

一只耳的视线不停游移在每一把枪上,似乎也在惶恐,又像是不知所措,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怕枪不响。有时候枪就是打不响。”

小红缨最后凑过来,一把抄起那支花机关枪,端在身前比了比,然后塞给王小三:“都别愣着了,分啊!留一把给我。咱们午夜动手,田三七,你带陈冲和小甲,一组;大狗,你带废物和一只耳,二组;我带王小三和傻子,三组。”

不知为何,田三七和唐大狗的视线终于不自觉地碰在了一起,一个在鄙视,另一个在嘲笑鄙视。本以为这两位大能人此时应该提提意见,结果无缘无故地对开了眼,陈冲不得不朝小红缨开口:“丫头,不得定个计划吗?这是要直接打班组进攻啊?这可是城里,跟战场两码事!”

“城里怎样?警队怎样?当初狐狸一个人就给点了!黑灯瞎火的,越复杂越麻烦,越简单事越少,警队里的情况你们都已经清楚了,警力比平时还少,这回咱就当兵不当贼,照咱最擅长的打;一组二组交替,一条线突进监牢,三组卡大门阻援,不想让我们仨死太快你们就麻利点,早点放出囚犯,早点天下大乱!”

……

梅县西城门外,距离二里,新月不如满月亮,分得出天地,却看不清四周的黑漆漆。

这里整整藏了八路兵力一个营,高一刀不愧是独立团第一大将,喜欢进攻的人没有不善于偷鸡摸狗的,虽说是三支队伍拼凑组成,但相互之间早已诸多爱恨情仇,默契有经验也有,指挥起来跟同一个营隶属的感觉没太多区别。

这里是计划中最后一个目的地,一路上王朋和秦优都是胆战心惊,南下的大路上鬼子伪军一列列地过,他们则是由野地里平行于大路向北而来,怕的不是与敌逆向错过,怕的是敌人被调动的规模,几乎是倾巢出动,高一刀却因此得意得不行,他快把他自己当团长了!

有战士身影隐约跑出黑暗草丛,向王朋低声汇报:敌人过尽后,通往兴隆镇的半路上已经挖成两道拦路沟,敌人回援的时间不再是两个小时,他们得步行一半路程。

又有战士身影隐约跑出黑暗草丛,向秦优低声汇报:县城与兴隆镇之间的电话线杆刚刚被截断了几百米,李响正在带人返回即将抵达。

秦优与王朋在黑暗中碰了头,抬头看看漫天星斗,将近午夜,于是同去见‘高营长’。

高营长趴在漆黑草丛间的空地里,头上蒙着个日式军用雨衣,几个战士围在左右,负责照顾雨衣边缘,生怕缝隙露出光线,蹲得腿发麻不敢吱声。

看地图生生看了一个小时,为啥?因为高营长现在有了手电筒,他哪是在看地图,他是蒙在雨衣下边享受手电筒的光线,不明白这光为何比油灯还亮,为何照在哪里都是一个圈,为何不会烫手烧衣服,晃啊晃,越晃那光线他越陶醉,照着一只小虫慢悠悠地爬在地图上;他觉得他不但是最牛x的营长,也是最科幻的营长,他早晚会带领全营征服世界,因为政委说过:这世界是个球!

“高一刀,是不是该把手电筒还我了?那玩意可不是一辈子都能亮!电池金贵着呢我说!”

被秦优的声音打破了征服世界的美梦,高一刀十分不情愿地倒爬出来,不提手电筒的事,直接问:“各自的事都忙完了?这是半夜了吧?按约定,城里也该响枪了。现在……布置命令!”

……

县城,警队,大门外墙一侧墙角,田三七缩头隐回黑暗里,张开枪机,关保险,他身后还有两个人影靠墙并列,那是陈冲和小甲,呼哧呼哧喘着气。

陈冲压低声音问:“门岗谁解决?说了吗?咱仨走大门还是翻墙?”

田三七沉默不回答。

小甲忽然不相关地问:“为啥你们还是叫我小甲?九连不是都喜欢叫绰号吗?”

田三七和陈冲几乎异口同声:“你不配!”

小甲沉默了,一遍遍攥紧手里的驳壳枪又放开,再攥紧,手心里早已汗津津。

又过了十几秒,田三七终于按耐不住:“我过去摸掉门岗,你俩错开,别跟我太近!”

话才落,猛地响起爆豆般射击声!

王小三的身影居然明目张胆在警队大门外,端着那支mp18花机关枪朝木质的单人门岗守卫亭猖狂扫射,同时朝大门行一步步行进着;另外两个人影随即冲出他身后的黑暗,矮小的黑衣人脆喊:“进门后你俩跟我攻楼!”

尽管看不清也能听得清,那门岗正在被打成筛子,也许门卫正在里边睡大觉,田三七很无语,计划是真简单,居然简单到连个门岗都不费力摸!

那就上吧!一鼓作气!窜出墙角冲向警队大门,陈冲接着跳出在田三七身后,跟随飞奔;小甲最后闪出墙角,动作僵硬用力过猛,脚下一滑踉跄几步,终于跌倒……<!--over--></div>

第615章 拖把

县城警队警力有一半临时调去了兴隆镇集中营,又因为是夜间值班人更少,至于警员战斗力……还不如侦缉队,然而袭击者是九个训练有素的标准军人,不良光线,走廊墙角,是驳壳枪的最佳杀人场,火力性能被发挥到极致。

枪响之后,几乎再没停,每个三人小组总是有一把枪在疯狂射击,单是这骇人的持续性轰鸣,已令对手失去抵抗的意志,懵了。

田三七这组刚刚冲进大门口,便看到了警队主楼侧边的通道里射击火焰持续爆闪,唐大狗他们仨是翻墙进来的,直接跟后院的巡逻警开了战,打得放爆仗一般。

咣当一声,侧面的平房里惊慌冲出个衣冠不整的人影提着裤子,冲向通道的田三七惊回首,身后陈冲的驳壳枪便已响了,一口气朝那根本没来得及看懂情况的目标连扣了七枪才罢手。小甲随后跑上来,看着倒在黑暗里的抽搐身影直发呆,直到跑动中的陈冲一边往未打空的弹仓里续填子弹一边回头朝他喝:“你往哪瞅!别停!”

唐大狗一枪又一枪仿佛不喘气地打空了弹仓,接着一只耳开就抬枪朝前补射,一次次快速射的枪口焰闪亮他那张执着又认真的脸,那几个巡逻警被压制得连还击的勇气都没有,或一头扎在箱子后,或哭叫着爬进臭水沟。

边装子弹边回头,认出了正在奔来的田三七,唐大狗直接闪出了掩体,子弹还没装完的他贴着通道左侧开始往前走:“废物你右!特么现在就上!”

疯了!废物一万个不情愿地离开掩护位置,在一只耳的火力支持下猥琐冲向右侧墙,明明田三七那组就要跟上来了,两组一起推多稳当,再说原定的也是两组交替掩护,这疯狗摆明了是要抢风头!个缺啊,巴不得这疯狗赶紧战死得了,偏偏敌人还击弱得可怜。奈何!

小红缨一组进大门后直奔主楼,这二层新楼隔着院子空地直面警队大门口。

也不知楼门是不是朝里开,反正冲在最前的吴石头压低一侧肩膀直接撞了进去,接着冲进去了王小三,最后是个小鞋高高甩的小黑影。

小红缨一进楼里便朝前喊:“盯大门!傻子你给他装弹夹!”

王小三止步,就近踹开一扇办公室门,直奔朝向大门的窗口边单膝跪,哗啦一声碎玻璃响,花机关枪的蜂窝状枪口直接摆在窗台上;大门口已经出现两个隐约身影,各自端着挂刺刀的长枪急急奔入院,那是一墙之隔的鬼子宪兵值班门岗,距离最近最先到场。

花机关枪当即开始突突响,扩散弹道扑入黑暗越过空地恶狠狠席卷目标,一波弹雨呼啸迸入墙,呼啸掀起地面的土,同时掺杂了偶尔呼啸射入目标声,转眼,近三十枚弹壳滚落在窗内地板上,叮叮咚咚余音绕梁。

小红缨并未止步,她继续奔跑在走廊上,一身汉奸行头拎着把驳壳枪,木质枪套斜背在身后随着奔跑夸张地来回晃。进门时就看到二楼上有个窗亮灯,狐狸曾说过那是值夜班守电话的,干掉他楼里就算肃清。

别看小贼年纪不大,面对面近距杀人的罪案早已累累,可谓恶贯满盈;一枪在手气势汹汹,飘着小辫儿风一般冲向楼梯,几窜又几蹦,已经来在二楼楼梯转角处,并不朝二楼走廊探头而是先匍匐在地,双手持枪提前摆在身前待击,然后一点点横挪出位在转角,楼下楼外的阵阵猛烈射击声也没能影响她捕猎般的专注。

然而,枪口前的阴暗走廊空荡荡,不见目标无呼吸。

于是小贼耐心爬起枪口不下放,尽量贴靠一侧墙,一步一步往前移,步步都是脚尖先落地,轻盈如猫猥琐如鼠,阴着贼脸拧着恶眉,经过一扇门,又经过一扇门,她在心里慢慢记。

隐隐约约忽然传来一阵声音:“……喂喂喂!为什么还不到……喂!要我说八百遍吗这里是警队……”

晃晃小辫儿竖耳朵,小贼终于无法再按耐,凶相毕露几步窜至目标门前,打量着房门倒退两步,猛然发力突窜二尺高,狠狠踹出一个小飞脚!

咣——门还是门,纹丝未动。

噗通——所以她把自己那轻飘飘的小身板给踹回来了,重重跌了个仰面朝天冒金星!

呯呯呯……门里面突然响枪,门外也觉得震耳欲聋,门上透出一个个弹洞,夺洞而出的子弹狠狠撞在门对面的墙,灰飞土也掉,落了四仰八叉在地的小贼满脸,被呛得一阵狼狈咳,神智才恢复了。这算战术失误?还是战略失误?她搞不清楚。

连滚带爬离开了目标门前,恨自己没有手榴弹,匆匆尝试打开附近的每一扇门,终归有房间能入,档案也好本子也罢一摞摞把纸抱出来,堆在目标门口,后来连抽屉带椅子全用上了,纸类在下先被点燃,火苗迅速窜。

然后走进距离目标最近的一间,轻轻打开窗,摘下背在身后的木质枪套卡入驳壳枪柄连接成枪托,趴在窗台上端枪架好,探头出窗歪脖子盯着目标所在窗口静静等。

以为要等几分钟,结果十几秒后就有人影从那窗里匆匆跳出来,摔落一楼外的黑暗地面又要匆匆爬。

“不要脸的你还跑!”

满腔愤怒终于找到出口,于是她手里的枪不停响,愣是朝那一个隐约目标打空了弹仓!

目标死前曾有一刻疑惑,他不明白,凭什么说他不要脸?因此死后都没能闭上眼。其实,导致这一切的是个拖把。

……

前田大尉根本没来得及穿军装,只拎着军刀出现在楼下,气得脸色发白,因为目前宪兵队里几乎没兵力,大部分都在兴隆镇集中营里忙呢,各岗哨急急拢在一起才凑够一个分队,十来人,那也当机立断一挥手,增援警队,一墙之隔这里最近,有多少人必须增援多少人。

随后他又下令,将那些衣冠不整的文职宪兵拢起来,临时凑第二个分队。

十多个鬼子宪兵端着刺刀匆匆出了宪兵队大门,没多远便至警队大门外,跑在前头的刚一亮相,警队一楼某窗内的花机关枪就咆哮了起来,同时二楼某窗也有射击焰一次次闪,前头的三个宪兵身影当场就躺了,余者急急避向大门外墙两边,冲不进去!

宪兵队内,文员分队匆匆组建完成,个个衣衫不整来不及穿,或手持王八盒子或拎刀,站成一排慌张看前田。

怒冲冲的前田正欲挥手,城西方向猛然枪声大作,现场全听呆了。

“去通知守备队放弃警队改道西门!”

这个命令是用鸟语歇斯底里出口,撕裂夜幕直冲云霄,惊醒了黑暗下的全城还余音袅袅……<!--over--></div>

第616章 流沙

在战斗中,唐大狗就是一条疯狗,身边人终于见识到了他莽撞的资本,出枪快,判断准,好像天生对于近距移动目标敏感,夜幕下的黑暗根本无法掩护他眼中的猎物,每次他看似疯狂错乱的一阵射击过后,不是破裂了箱木传来哀嚎,就是闷哼倒下了人,他的枪总能第一时间朝声音来源开火,然后一枪又一枪撵着黑暗中的脚步声跑,跟狗一样。

这疯狗根本不想与田三七打配合,他桀骜;然而田三七也根本没想与他打配合,他俩根本就是各打各的,仗着敌人不是训练有素的鬼子而争锋,即便如此,也势如破竹,摧枯拉朽。

警队监狱大门被攻入的一刻,这有限范围内的战斗实际已经结束,该死的已经死了,能逃的已经逃了,几个狱警跪降,随即被某些冲出牢笼的囚犯湮没,然后蜷缩着,被铁链和镣铐一遍遍狠命捶打,变成了尸体骨头仍在碎裂。

小甲以为,劫牢之后的场面应该热烈,虽然他并不是非要被当成英雄看待,只是以为能面对无数获得自由的热情,事实却相反。

冲出监牢的囚徒仓惶涌动在阴暗走廊,到处是镣铐落地的刺耳噪音,和被踩踏的哭叫,迎面奔逃而至的腥臭身影一次次撞击刮擦,令小甲再难往里前进,于是奋力举臂大喊:“别慌!我们是八路军!出去后设法翻西墙和北墙,别走大门!”

一阵破风声迎面,黑暗中投来一个破碗,狠狠打中了小甲额头后碎成两半落地,再碎,又被经过的褴褛人影赤脚踩中,立即发出刺耳痛叫。

“去你吗的八路军!老子的刑期只剩下三天啊!贱人!”

能感觉到一条血迹缓缓滑下眼角,小甲不想擦,也不想知道破碗是谁扔的,话是谁骂的,更不想再说话了。

陈冲拎着大串钥匙,急急开着最后几扇死囚牢门,一间间都是空的,这令他焦急的心越提越高,钥匙也开始拧不利索,好不容易拽开面前的沉重,迎面的黑暗里猛扑出一个巨大阴影,来不及拔枪,窒息感便已袭来。

“亲人啊!哈哈哈哈……”

哗啦——一大串牢门钥匙失手落地,什么叫熊抱?陈冲正在被熊抱!抱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

“刚我还做梦呢,鸡都已经架在火上烤了,胡老大就朝我喊小鬼子来了,让我跑呢……真没想着你能来!马良,那个……嗯?哎?哎哎我说……去你姥姥的!”

噗通——

陈冲几乎是被那熊直接撇出了门,当场摔翻在阴暗走廊,终于能顺利呼吸了:“我是陈冲。咳咳……”

几秒之后,那熊走出牢房,阴暗光线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感觉到他几秒钟之前的兴奋已荡然无存,陈冲以为是熊尴尬了,但熊的气息似乎……更像是在失望。

……

十多个人影集中在监狱门外,听着枪声阵阵,惊魂未定地左顾右盼;获得自由的囚犯不停从门里跑出,然后仓惶转向;不远处的北墙根下,杂物箱子等等临时堆起了过墙梯,有人影排队往墙外翻。

附近不远有个挺拔的持枪人影,指着监狱门口的十余人对另一个道:“大狗,你先领他们翻墙出去,直奔北城墙下,我们稍后就到。绳子在墙外最高的柱子下,你得一起带上。”

“你是组长,我也是组长,管得着我么?”

“陈冲和小甲还在里面,撤退准备你不做谁来做?”

“不还有你呢么!”那人影甩甩袖子扭头,朝另一个方向挥枪:“废物一只耳,走了。现在跟我去翻东墙!”

“东墙?你干什么去?”

“打铁趁热,顺便去宪兵队逛逛!”

“站住!这是计划外!”

对方懒得再回应,已经朝东跑入黑暗。

田三七气得冒烟了,他恨不能朝那背影开枪,一只耳接着匆匆追大狗而去,废物却停在田三七身旁:“他这是违抗军令!让他自己去作死算了,我带这些傻学生先去北城墙!”

面对着废物的恬不知耻,田三七的嗓门再大三分:“你带个屁!现在你赶紧去前楼给丫头汇报情况,然后留她那帮忙!”话毕掉头往监狱门口跑,经过聚集在一起的十余人影时随口叮嘱:“你们不用慌,再等等。”接着匆匆进了监狱门,他要立即命令陈冲和小甲撤出来,跟他一起翻墙去宪兵队,理由是尽管战友是个混蛋也不能这样撇下,其实他自己也想到宪兵队去亮亮相!

至于那些学生,他打算托付给罗富贵照看,按常理来说,罗富贵现在肯定该是刑伤累累,战斗的事情指望不上。

时间能改变有些事情,时间也能改变有些人;磨难能改变有些事情,磨难也能改变有些人;尤其是天真的人,或者冲动的人。

跑出监狱的人影越来越少,最终跑光了。

原本聚集在一起等待在监狱门外的十多个人影,也随之减少,如风慢慢带走流沙一样。

罗富贵压根没受一毛伤,监狱里很暗,急匆匆的田三七根本没注意到,便领着陈冲和小甲掉头出去再创辉煌了。等这熊走出监狱门口,瞪眼左右看看,哪有十余人?仅仅一个瘦弱家伙可怜兮兮蹲在门边,倒是戴着个破眼镜。

“姥姥的。他们这是自己奔去北城墙了?”

戴眼镜的虚弱答:“我也想家了。”

熊眨巴着眼,迷茫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一场牢狱之灾下来,物是人非!只是没想到这些只会写字的家伙能傻成这样,以为逃出警队围墙就算天下大吉?

“那你还不赶紧跑?给老子添什么麻烦!看不见路吗?”既然白痴们已经跑得只剩下一个,这熊立即把眼前剩下的当累赘,十分不悦!

“我自己愿意的,不是为了让哪个女同学觉得我伟大,不是因为朋友蛊惑,不是向家人证明成熟,所以……我连后悔的理由都没有。”

“能不能说人话?穷嘚啵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子刚出狱就撞上你这个倒霉鬼!”然后根本不管那位,径自走向翻墙的位置。

戴破眼镜的呆呆看那熊背影,最终站立起来。

一段时间后,墙外突然传出熊的怒骂:“哪有绳?是哪个短命鬼顺走了吗?我去他个姥姥!”

……<!--over--></div>

第617章 水兵

夜幕下的梅县枪声纷乱,乱的不是战局而是人心。

宪兵大尉前田的感觉很悲催,只要轮到他坐镇,手里总是没兵;目前态势已然明朗,西门正在被攻击,夜幕下无法判断规模,不过八路的机枪好几挺,火力宽度拉得老长,掷弹筒都有,打得西门守军往死里打电话说顶不住。

东南北三方倒是没动静,但是各方守备力量前田不敢调,拆东墙补西墙有风险,怕是声东击西,被派往西门增援的只有少佐给他留下的半个中队兵力,这是他唯一可用的。他已经做了最坏打算,即便八路真的攻破西门,其他城门的防守力量他也绝对不调,干熬到底,无论如何八路的时间一定有限,打进城他们也留不下。

至于城内状况也明显,警队沦陷,敌人数目不详,不过前田毕竟也是老油条,只有警队沦陷,没有八方骚乱,这说明敌人目的明确并且兵力最多是分队规模,悲催点就在这了,明知袭击警队的敌人不多,可惜一墙之隔的宪兵队正值空巢,愣是无可奈何!

一令电告少佐急情,电话不通派摩托;二令城防诸部各自坚守,见火也不能救;三令警队门外的宪兵分队不可急躁,努力粘住即可;四令侦缉队在岗人员立即爬出被窝,到宪兵队集合。前田大尉目前能用的手段只有一个字:拖!

小红缨有小聪明,然而大局观终究欠妥,当然这也受限于她对李有才的计划不能了解完整,如果按她本意,她更想冲进侦缉队去救狐狸。她的压力一点不比前田小,有威信无官职,手下是一员猛将加一条疯狗,却不能完全控制,她自知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其实正在发生。

当那头熊的高大身影愤愤出现在阴暗楼道那端,她的眼底其实已经泛出淡淡晶莹,即便那熊能无耻到卖掉她,也是她曾经的逃亡天使,有宽大的肩膀如床一般背负着她在弹雨中狼狈地飘。当那大步流星的熊脱口而出‘丫头’两个字,她几乎不能抑制迎面冲向熊的激动,于是脱口大骂。

“你跑错了方向吗!不要脸的!你为啥还不死!”

走廊很暗,小红缨右肩下依然夹着带枪托的驳壳枪,依然是那份带有玲珑感的英姿飒爽,以至于罗富贵根本不能像胡义那样体会到她声音里的特殊成分,自顾自丧气道:“我倒是想往北边跑呢!可下墙绳丢了!你这胡安排些啥啊?还怎么出城?”

“那还不赶紧再找?让田三七和大狗……”

“黑灯瞎火让我上哪找?那两个缺货早过东墙了你不知道?”

抿住小嘴停了几秒:“那些学生呢?”

这个问题重新勾起了罗富贵的愤恨语气:“估计下墙绳就是他们哪个拿的!缺德冒烟的,真以为城墙上空荡荡,没人掩护着两边肯定死在城墙上,也是活该!”

走廊远端噗通一声响,惊得小红缨急举枪,幸好被罗富贵的大手给压住了:“瘟神哎,你可别介!后头那就是个缺心眼的学生,就剩这一个了,算交差么?”

小红缨这才松口气,总算有人能向团长政委证明这次行动不是以公谋私了,起码不用写一千个大字的检讨书。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就索性……哎?你说现在咋办?”

熊差点没跌倒:“问我啊?我刚出狱啊你个缺!备用计划呢?别告诉我你没订备用计划……你……”

“西门外正在打的是高一刀,那是佯攻,半个小时就会结束,这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学生是你放跑的,下墙绳是你丢的,不问你我问谁?少说没用的,我的备用计划……不就是你么?要不捞你个吃货出来干啥?”

能令熊凌乱无语的人很少有,小红缨偏偏是其中一个。

……

西城门的战斗打得热火朝天,城门楼也好城墙头也罢,治安军的步枪轻机枪疯狂朝城外的黑暗里放;城外的射击线虽然很长,但火力密度不太均匀,某些位置零星,某些位置一排齐射之后歇好半天,倒是正面中段火力最凶狠,三挺捷克式机枪拉开,真真的放开了打,间隔都是三八大盖射击响,一听就是无限制的自由射击,并有掷弹筒偶尔响,火力凶悍疯狂压制。

那当然是九连,指导员秦优在黑暗里拼命督战,这种时候,把九连弹药都打光他也不心疼,根本不跟二连王朋连攀比节约,因为战斗在城里的都是九连人,遗憾只能打佯攻。九连,俨然是独立团的重装步兵。

黑暗里有战士嘶嚷:“连长,时间差不多啦!”

一个魁梧身影单手提着挂刺刀的步枪,猫腰匆匆奔行在射击线后,看不见的弹道不时呼啸在左右,看不清的地面令他几次跌倒再翻起,水壶已经被流弹击穿漏水尚不自知,横向跑出几十米才狼狈跳入暗坑:“王朋,你最后走,尽力多拖一会儿再退!”

“撤退路线你认定了?”

“向南。原路。跟回城的鬼子们对过!”

“如果鬼子还攥着三生谷不放怎么办?”

“那就再掉头,朝长窑村继续向南。我拖死他!”

暗坑里的王朋沉默几秒:“我仍然认为风险最小的路线是从这往北。”

“北边有河,附近的石桥就一座,现在已经修成了两岸桥头堡,你觉得趁着夜黑就一定能突过桥么?一旦被卡在桥头,全完蛋!”

“至少往北的风险看得见。”

“定的我是指挥员!你这是要反悔?”

“关乎我全连,不得不慎重!这是联合,不是隶属!”

“你——”高一刀无奈把气话吞掉,不是浪费时间的地方,抬头朝附近的战士喊:“叫老秦!”

没多久,又一个身影连滚带爬滑进这暗坑,九连指导员秦优到了。三个单位指挥员扎在一个窝里,这是战场大忌,如果倒霉,一颗榴弹下来全窝端。三位心里都明白,却不得不这么做,谁让他们是不可一世的联军呢,一旦产生不可调和的分歧,只有投票的笨方法才能解决问题。

弹雨呼啸之下,没时间墨迹,高一刀几句话便将情况扼要说明,揪住秦优要表态;王朋也不忘提醒,这是讲军人原则的时候,头可断血可流,不许当老好人!

好不容易喘匀了粗气,秦优不紧不慢答:“其实……这个事……它压根也不是我们九连的事。”

“什嘛玩意?”高一刀发愣。

“你中弹啦?”王朋发蒙。

“我是说……我们九连肯定是要往北撤的。因为那河……它挡不住我们九连啊!”

虽然附近都黑漆墨乌的,高一刀仍然呆呆扭头,想看看王朋是个什么表情;而王朋也是呆呆地这么想。可能这二位连长只是呆滞了几秒,他俩却不记得时间,然后才猛然想起:九连这些不要脸的好像个个会游泳,他们全连是水兵!

……<!--over--></div>

第618章 一个顶俩

大规模兵力行动在敌占区,说起来简单,看起来简单,实则凶险万分。

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高一刀这个联军营长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好当,他要承受的心理压力,比这次行动中敌我双方任何一个角色都大,鬼子已经倾巢出动,虽然目前被诳在兴隆镇方向,但是梅县西城门这一打,等于真相大白,局势很快就会变化,接下来若有一步错,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都说高一刀嚣张跋扈,都以为挂刺刀的二连长只懂得进攻拼命,包括王朋也是这么想,从酒站至三生谷行军,从三生谷至长窑村疑兵,从长窑村向县城潜行,西门外佯攻战斗安排,这都不算大事,换王朋指挥也能做到,一系列行动结束,现在该收摊了,考验才真正来到,怎么往回逃?

所以王朋在这个问题上提出他自己的见解,因为这是关键时刻,每个指挥员都有自己的性格,王朋喜欢评估风险,不喜欢未知冒险,所以他与高一刀的想法相左。

以为秦优的一票能决定方案,结果秦优这个老好人根本不想与二连王朋连共同撤退,支支吾吾打算就地散伙,他要带着九连的虾兵蟹将自己过河回村儿!觉悟已经让狗吃了,他怎么当上的指导员?

换过位置想,行动已经结束,这种时候当然要本着降低最大风险的态度考虑问题,有能力先撤出的先撤出去也没法说人家什么,可王朋就是越瞅秦优这欲语还休的胡子拉碴越气的慌呢!一遍遍朝高一刀那张模糊脸上看,迟迟不见这位营长有反应,以为他还在醋海里泡着没醒过来,于是抬脚去踢高一刀的脚后跟:“倒是说话啊?营长!”

高一刀终于回过神,没看王朋而是问秦优:“简易浮桥……你们九连能做么?”

“能。”

“真能?”

“当然能。就是现在,我们也有锹,有镐,有斧,有绳,有索,何况还有绑腿和背带。胡义撂下的规矩,九连常备。酒站和酒站村之间,闲着没事都搭好几回了。”

“没用。”这是王朋插言:“再简单的浮桥,也不是一眨眼就能做出来的,时间不够。”

秦优点点头:“没错,就是做得再糙,也来不及。”

“好!”后边的牢骚高一刀仿佛没听到:“本营长令,老秦,你现在就带九连撤出战斗,斜向东北往小焦村方向隐蔽运动,到河边去找合适的渡河地点,做浮桥,注意隐蔽行踪。王朋,战斗结束后你我两部向南,往兴隆镇方向撤离,跟回援的鬼子对过。天亮之前再做出向西往三生谷方向的行迹,然后迂回至兴隆镇以南地域隐蔽熬过白天,并做被发现后向东转移的心理准备,待明天天黑后,一路向北,过兴隆镇,赵家堡,县城外,直到河边。老秦,明天凌晨前,我们总能过河了吧?耽误你们九连一天行不行?”

这次轮到秦优与王朋在黑暗里对视发呆了。

……

罗富贵出马,一个顶俩,至少他那熊体型看起来是这样的。

折腾了这么一阵功夫,这熊敏锐地意识到了城内情况,警队大门外的几个鬼子宪兵根本没攻进来,也不见他们增援到,只是墙头一枪门边一枪地跟王小三和丫头对射得乱七八糟。

这时隔壁的宪兵队里又热闹开了,全是短枪响,这熊猛然想起集中营里的美好时光,彻底懂了,宪兵主力不在家,警队主力和侦缉队主力全不在家,都在兴隆镇集中营里耀武扬威联合执法呢。只要天不亮,就不会结束这穷折腾的幸福时光!

一颗熊心才落地,西门外的枪声却弱了,当即揪住陶醉于射击状态中的丫头后脖领,扯住便往楼下拖:“还打个屁啊打!现在不跑是吴石头!”

“你找到绳了吗?我断后!撒开啊!”

“西门的佯攻就快停了,这时候再去爬城墙好像有点迟,风险太大,订计划的时候你咋不让高一刀多打会儿呢?”

“你以为我不想?那王八蛋根本不讲价!”刚刚被撒开的小红缨嘁哩喀喳快速装填着子弹,经过一扇敞开的门时,又把挂托的驳壳枪端起来,隔着黑乎乎的房间朝着窗外的大门口方向就是一通胡乱急速射,窗玻璃上噼噼啪啪碎裂出一个个弹洞,走廊地板上又开始叮叮当当弹壳响,某块玻璃最终碎裂在冲击中。

“哎呀我个姥姥!”熊的大手再次扯住了小红缨的外套继续走,同时朝前方嚷:“王小三你也别折腾了!赶紧领傻子出来,咱们现在到宪兵队那边去跟那几个缺货汇合,赶紧让那几个小鬼子攻进警队来,把人家的茅坑还给人家得了。”

小红缨不耐烦地挣脱了熊手,又开始边走边装填:“汇合之后呢?不出城了?”

“只要别在宪兵队这里继续穷折腾,就不会有像样的追兵,咱们得趁乱先消失,才有空逃。”

“我在城里倒是能落脚,可你们有地方藏吗?”

“用不着跟我显摆你能,老子虽然不会飞,却有遁地之能!剩下的事你别管了!”

……

凌晨时分,不知道这是几点,反正四周仍然漆黑,枪声已停息。

十个猥琐人影,溜着墙根排成队,小心翼翼走在头前的那位身影最大,到了路口朝后挥手停,然后朝斜对面一指,压低声音道:“应该是那!看看是不?”

其他身影抬头看,不远处隐约是个临街铺,牌匾大得隐约能辨认出字来,某个人影不禁念出口:“吉——田——商社?”

“啥玩意?”某个惊愕。

“特么脑袋让驴踢了?往鬼子家藏?”某个来气。

“骡……排长,咱能不扯淡么?”某个上火。

“都咋呼个屁!马良跟我提过,可我是真找不到那院子。不过你们也用不着担心,那地道的一头就在这吉田商社下边。从这进去顺着地道跑,那头不就是了!”

“哦?……”一众人影先呆后喜,然后又呆,某个脱口:“那……鬼子能同意咱从他屋里下地道吗?”

“……”某个认真考虑起这白痴问题。

“缺啊你们!冲进去一波乱枪让他们全做鬼!找着地道之后直接放火,烧塌了房子正好连地道一起堵上了,谁能知道咱是从这下边走了?嗯?谁能知道?”

一众人影又无语,个个盯着那熊看,油然而生崇敬之心!

“还楞个屁啊!准备干活儿!”

稀里哗啦一通抽枪响,原来这十个人影九只是狼!

……

爬行在地道里是痛苦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一个连着一个的悉悉索索。

“到了没有啊?爬到啥时候十个头?”有抱怨。

“哎?咋停了你?呃……好像宽快了呢?”

“废话!站起来吧都!摸摸这是多大个地方。”

仍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一阵乱七八糟的摸摸索索。

“地方不小啊?”一个感叹。

“确实不小,跳起来我也没摸着顶。”另一个补充。

“特么这咋上去啊?到底有多高?”有人不满了。

“姥姥的,慌什么?那个我说……叠罗汉!”

继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一阵不能被理解的呼哧带喘。

不久后,突然一阵坠落声,夹杂着咒骂与惊叫,似乎是全倒。

一阵狼狈喘息声过后,突然有怒:“这特么咋办?大坑啊!”

“呃……至少鬼子肯定找不到咱了。”

“你特么还好意思说?这不全活埋了吗?我特么跟你拼了!”

明显传来拳头击中某个身体的声音,接着就变成了相互的撕扯声。

“姥姥的,这是谁跟谁?”

看来那一拳并没有击中真正的目标……<!--over--></div>

第619章 没人记得

东方已现鱼肚白,曙光即将驱散梅县上空的阴霾。

侦缉队监狱大门紧锁,监狱值班室里只剩下两个看守对灯坐,凡是在岗的侦缉队员几乎都被调去了宪兵队,夜幕下的噩梦已经结束了,天要亮了。

一个看守滑落手中酒杯,软绵绵掉下了板凳,于是对面的看守放下酒杯,绕过桌子踢了倒地的对方两脚,不见反应,便摘了挂在墙上的钥匙串走出值班室,先开了监狱大门的锁,扫一眼铁栅外的侦缉队大院,空荡荡,然后转身走进监狱走廊。

经过排排栅栏,路过道道门,后来止步于一间单人囚室栅栏门外,朝里看了看,随后翻找手里的钥匙开锁。

哗啦一声镣铐响,里面的囚犯因为牢门打开而惊醒。

“李队!别慌!我是丁二!”

“你?这是……”

“没时间多说,能救你出去的机会只有现在,赶紧跟我走!”

看守几步到囚犯跟前,蹲下身尝试打开囚犯的脚镣。

“你疯了?谁让你这么做的?”

“你说呢?当然是大爷!说是不认你,可你不还是姓李么。”

“我哥?他……”囚犯呆了一下,随即声音里掺杂了兴奋和激动:“怪我自己不争气啊!怪我自己!”

“别说了,能站起来么?这是手镣钥匙……”

“麻了,你扶我一把。”

丁二尝试去扶囚徒,猛然一声锁链响,他的脖子被对方的手镣给勒住了。接着便是两人的重重摔倒,拼了命的挣扎,咬了牙的撕扯,漫无目的的踢踹,翻滚,扭曲;不甘心地气竭问:“为……为……什么?”

囚犯扯着手镣锁链越勒越紧:咬牙切齿低声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问你是为什么。可惜我不能放开你了!”

又是一阵死命的蹬踏,看守丁二最终气绝,被囚犯用手镣勒成了尸体。

虚脱的囚犯放开尸体站起来,他正是李有才,呆看脚前的丁二尸体,又呆看打开的牢门,等气息喘匀了,将尸体拖出牢门外,又返回牢房重新关闭牢门,落锁,从门栅栏空里狠狠抛出钥匙。

阴暗的一切,仍然冷冰冰。

……

当第一缕阳光洒进了窗,窗内的护士不禁眯了眼,抬头向窗外看,细眉单眼皮,小鼻子薄唇,虽然不出众,却有一种天真气质;她略显疲态,呆呆注视窗外的早晨,不知在想什么。

身后的门开,走进另一个白衣护士,用日语说着疲惫,盼着加班结束,抱怨宪兵队的几个文职伤员毅力还不如士兵,见窗边那位看风景的同事仍然不回头搭茬,转而道:“惠子,我听到个消息,那个来找过你的人被抓起来了,就是那个……侦缉队的。”

“为什么?”她猛回头,吃惊反应程度出乎了对方意料。

“好像是……关于八路。”

……

上午的阳光下,梅县警队一片狼藉,主楼二楼被烧毁了办公室三间,窗口都成了黑窟窿,面向大门的外墙上弹痕累累。

一墙之隔的宪兵队比警队状况要好些,楼下几处墙角也有燃烧痕迹,但可燃物有限,昨夜那些家伙匆匆之下没能点起大火来;十多个文职宪兵据守主楼拼死抵抗,虽说几把南部手枪只能被那几个猖狂入侵者压着打,至少把办公楼给保住了,后边的监狱也因值班员反映及时,事发后早早封闭而未被袭击者突入。

可是前田大尉的情绪已经掉到底,这是他军旅生涯中最狼狈的一回,当时衣衫不整拎着军刀龟缩在办公室的黑暗里差点切腹。

到现在他还在他的办公室里坐着呢,军刀摆在桌面上,衣服也没换,什么话都不说,满脸倒霉相。

办公室门外有人喊报告,前田不回答,然后办公室门被敲响,前田仍然不做声。

等候在门外的是个宪兵,不是前田的助手,因为前田的助手已经在昨晚的乱枪里咽气了,所以一个宪兵被临时指派在前田办公室外待命,报告敲门都无反应,宪兵以为长官又切了,直接改为狠狠一大脚,直接踹倒了门,之后傻呆呆站在噗噗落灰的门框下,看着办公室里静坐的前田,尴尬得不知该进还是退。

“门没锁!”前田冷着脸。

于是傻呆呆的宪兵慌忙弯下腰,想把倒进办公室的门重新竖起来。

“用不着你修!”

傻呆呆的宪兵哆嗦着一松手,刚抬起些角度的门咣当一声又拍在地板上,再掀起一波灰尘。

喉结处发出咕噜响,前田好像努力咽下了什么:“你想说什么?”

宪兵立正抬头,努力想想,才答:“吉田商社也在昨夜被袭。事后纵火。无幸存。另外,有人来见。”

“谁?”

“武田惠子。”

……

时近晌午,侦缉队赵大队长急匆匆跑进宪兵队,来到前田办公室门口很诧异,门在办公室地板上摆着,脚印清晰,门外肃立个宪兵,目不斜视仿佛一切不存在。

赵大队踌躇了,不知道这该先喊报告还是让宪兵传达,伸头往办公室里偷瞧,发现办公桌后的前田已经抬起了眼皮,朝他微微一摆首,于是赵大队赶紧走进,到办公桌前几步远摘了帽子,老老实实站定。

一分钟过去,前田不说话,仍然继续埋首,办公室里静得只有前田不时翻开纸页声。

五分钟过去,前田还是不抬头,赵大队哪敢吱声,无奈之下往办公桌上细瞧,好家伙,那份正在被前田翻看的材料整整一摞,眼熟,再一看,那不李有才的供词么!

十分钟过去,状况一点没变,可赵大队这汗已经流下了脑门,他不知为什么全身发虚,尽管他坚信李有才这案子是绝对翻不了的,可是目前这气氛有点诡异,看不透前田大尉,这位太君的脾气太难捉摸。

十五分钟后,前田合上了最后一页,终于把椅子里的身躯摆正,盯着赵大队无表情。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案子办的不错。很辛苦吧?”

“应该的。应该的。”

“动机。动机是什么?”

“嗯?动机?什么是动机?”

“他为什么通敌?”

“呃……”赵大队语塞,这个问题还真没细想,现在前田问了不答不行;图财?李有才这赌鬼一毛钱没有,外债烂屁股,何况独立团也穷得叮当响,很难成立;图色?他这贱人还用图吗?他最不缺这个;说他是被要挟?可他早已是六亲不认的孤家寡人,舅舅不疼姥姥不爱;说他有一颗爱国心?纯属自愿?要是用这个理由赵大队自己都能先吐了。

前田忽然一笑,笑得半分感情都没有:“你们中国人说,狗改不了吃shi,是吧?”

赵大队愣着眼珠子不敢接话,让仍然有点懵。

“他就是。看来你根本没能了解他。”

赵大队终于喘出口大气,庆幸前田这话不是说他自己,可仍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你地功劳还是不小,破获了大案。”话毕,前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文件袋,一甩手扔在赵大队脚前地板上:“看看。”

一头雾水的赵大队拾起来,小心翼翼拆开,拿出文件,标签入眼:梅县绝密三十一号档,羊头计划……

“这……我……不能……”

“没关系。看吧。在你的努力之下,这已经变成废纸了。”

啪嗒一声,文件失手落地,赵大队站不稳了,此刻他才看懂了前田那张始终没有表情的脸,那背后是熊熊无尽的愤怒火焰。

“但是……他……有些事……”

前田站起来,倒背两手,慢悠悠晃到窗边,看几个宪兵在楼下的院子里清理昨夜被破坏的痕迹,继续平静道:“其实,我并不关心这案子,因为我是这里的主人。你懂么?”

“懂!我懂!我懂!”

“很好。”前田转身:“把刀递给我。”

递刀?这是赵大队完全不能理解的情况,他的两腿刚才就无法挪动半步了,现在更没反应,面汗如雨淋,思维空白。

办公室里突然有刀出鞘声,接着是惨叫,随后听到刀劈入肉,然后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门口外的宪兵仍然一动不动地静立,后背已湿透,冷汗已经流下鬓角,他知道他自己安全了。

……

兴隆镇以东,集中营外二里,荒野中,一片小树林旁的深坑边,停着一辆畜力车。

两个伪军骂骂咧咧,不情愿地从车上抬起尸体,一具一具往那荒坑里扔,并未注意到坑里的弃尸比昨天少了几具。

卸完尸体,他们的心情才好了,猛挥鞭子打牲畜,这是最后一趟。

车影渐远在荒野,小树林里站起两个人影,一身泥痕几乎辨认不出服色,一个拎着铲,一个拄着镐头,离开树林到了坑边。

“听到他俩叨咕了吧,这是最后一趟。有你认识的么?”

拎铲的人脸上带疤,沉默着下了坑,蹚着血色泥泞,在一片恶臭之中翻看刚刚被抛下的尸体,细致到一具不落,最终只拖上其中一具尸体来,疲惫地闪过一抹释怀微笑:“没有。”

“那这个是那三连的?”

他点点头:“应该是,面熟。埋下他,我就可以放心走了。”

于是两人一起抬起了这具尸体,踉跄进入树林。

“马良哥,你说我……还能当八路么?”

“没人记得你。无论你叫什么名。”

……<!--over--></div>

第620章 守候

侦缉队赵大队长的尸体被抬出前田办公室的时候,惨不忍睹,身中数十刀,与其说是尸体不如叫残骸,更像是血糊糊的一堆,胳膊手指一路掉下一路捡。

宪兵队随即做出声明,赵大队情报工作失误,被敌利用,致损失巨大;念其平素鞠躬尽瘁,尽忠职守,皇军不予追究此责;然其不能开怀,蒙羞自尽,此举当为同仁表率。

家人去宪兵队领尸体的时候,尸体早已被钉进了棺材,两个宪兵全程随同,开棺者死,必须直接埋!

侦缉队里人心惶惶,副大队长李有才通敌在押,赵大队长去了趟宪兵队就自裁了,今天早上侦缉队监狱里还死了两个值班看守,一个中毒在值班室另一个被勒死在李有才囚室门外,这种案子,这种时候,根本没人敢碰;别说办案,就是同事见面都不敢相互说话,已经塌了天,满地浑水,明哲保身吧!

当天中午,一个宪兵文职出现在侦缉队,身上还缠着绷带,当前宪兵队人手不足,派个轻伤员来侦缉队临时主持工作,因为侦缉队群狗无首要散架。

……

锁开,一阵吱吱嘎嘎的铁栓抽滑刺耳,接着牢门大敞,门外的看守身影不耐烦地挥舞手中的钥匙串:“一百二十七号,出来!赶紧的!”

胡义并不觉得腿发麻,因为他没有像其他囚徒那样颓废到倒地不起,虽然那些根本不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根本填不饱肚子,仍然会定时在黑暗里舒展筋骨,和力所能及的力量锻炼;当然,皮外伤很疼。

走出监狱大门外的一刻,他已经睁不开眼,只觉得到处都是闪亮的刺痛,只能被押送人连推带扯地踉跄,后来又进入室内,才稍微适应了些,模糊地判断着不清晰的环境,有桌有窗,对面桌后似乎坐着个鬼子宪兵,左右两个黑衣人影,这不是刑讯室,应该是办公室。

“你,叫胡义。”

说话的是那鬼子,汉语还不错,只是腔调略涩。

“是。”

于是问:“谁是你的上级?”

干涩答:“李队。我只对李队负责。”

问:“你地任务?”

答:“传递情报。”

问:“范围?”

答:“不确定。哪里有八路出现,我就出现在哪里。”

问:“情报是谁给你?”

答:“我不知道。”

“这不是答案。”

“我真的不知道。李队没告诉过我细节。我只是在八路出现过的所有地方潜伏查看,一旦发现有约定符号,就说明情报在了,我取得,转报李队,这就是我的任务。”

问:“约定符号是什么?”

答:“是个羊头形的图案。”

问话的宪兵低头看了看桌面上的材料,又问:“八路近期可能袭击县城,疑为营救某人。这是你得到的最后一份情报?”

答:“对。在兴隆镇。”

问:“那当时你怎么会知道八路在兴隆镇出现?”

答:“我不知道。这次是碰巧。我去兴隆镇是办事的,然后一切就乱了,只能顺便开始工作。”

“把他放开。”宪兵忽然对胡义身后的看押人说,等到镣铐被打开撤下后又朝胡义问:“知道羊头计划么?”

“不知道。”

宪兵叹了口气,把后背靠上了椅背:“给你情报的,就是最后一个羊头,这就是羊头计划。可惜,现在已经见光了,有被利用的风险,计划终止。”

随后,将胡义的侦缉队证件顺手推到桌前沿,又将一把装在枪套里的烤蓝m1932驳壳枪推到证件旁边:“这是你的枪吧。枪套里写了名字是好习惯。”最后拿出一叠军票一叠钱,合在一起,推放到枪旁边:“你需要养伤,需要新衣服,需要吃一顿好的,更需要女人;这是奖赏,也是补偿。”

胡义并没急着上前,沉默了几秒之后:“我想知道,李队……他怎么样了?”

“前田长官还没表态,最好不要过问他的事。不过……他和你的情况不一样,他是真要拿着集中营的情报去做交易的。虽然集中营的情报价值不太高,但这些都是事实。”宪兵说到这里停了停,忽然露出个复杂的淡笑:“他是一只癞蛤蟆。我很想亲手砍了他!”

……

站在侦缉队大门外的街旁,阳光下的胡义上身衣物褴褛,透着条条干涸血痕,右肩上随意地挂着他的枪套背带,一脸憔悴,呆呆适应了好久视线才彻底清晰。

胡义也不知道全盘计划,当初时间有限李有才只告诉他该说什么,回忆了刚刚在侦缉队办公室里听到的话,更茫然,实在搞不懂狗汉奸李有才这是做了个什么孽,居然真是事实?那个宪兵的复杂笑容和最后一句话实在不能理解,只能证明李有才应该死不了。

想到这里,思绪才回归现实,注意到过往行人避之唯恐不及,形象和所处地点都不协调,太显眼了,于是随意选择一边方向开步走,根本没目的。在黑暗里习惯之后,觉得阳光底下的一切都不真实,无论熙熙攘攘还是牌匾林立。

不知不觉走过了下一个街口,不知不觉有被尾随的不安全感,下意识将手贴近枪套,止步,装作懒散地半转身,回头,脖子好像就没法再动了,扭到了脖筋一般。

后边仅仅三米远,静静站着个半大丫头,黑鞋黑裤蹭着不少灰土,不合身的大号黑衣敞着怀穿,头上扎俩辫子显出几天未梳的凌乱,脸上看得出隔夜脏,阳光下半笑不笑地咔吧着一双熬出些微血丝的大眼,不说话。

整整十秒,胡义的脖子才恢复了正常,低下头看看地,又抬头看看天,于是继续朝前走。

又走过了一个街口,再次止步,再次回头,身后三米远,那俩辫子又停止了晃悠,表情却变了。

“为啥不理我!”

“我以为我是做梦呢!”他却笑了。

“你咋那么烦人呢!”她没能继续保持住假意愤怒,结果语气都怪了。

他往回踱几步,到她跟前:“我想……我得先去澡堂子。”

“我饿了。先吃饭。”

“可是我这……”

“我又不嫌你臭!买包子不行吗?哎,问题是你有钱没有?别看我!”

他赶紧翻口袋,掏出他那份遭罪补偿;她那双大眼当即猛亮,一把全夺了。

后来他俩并排走在街旁,渐远,她还在喜不自禁地絮叨:“下馆子……买衣裳……理个发……去听评书吧……”

“我得洗澡。”

“好吧桂花糕……”<!--over--></div>

第621章 润物细无声

连续几天都是晴朗,虫鸣阵阵鸟语花香,起伏的青色天际分明,今日也无风。

山路弯弯,漫漫。

远远出现一个点,由路而来。

路畔小坡上,绿色茂密之间,隐蔽趴伏着两个间隔不远的战士,军帽上缠戴着绿草和软枝编成的伪装,一个架着步枪静静瞄准,另一个拨开面前的绿色观察山路上的接近者。这是大北庄以东,最远暗哨位。

昭五军靴覆土一层,小腿上别致地打着两副绑腿,擦沾着几处泥土,全独立团这样打绑腿的人只有两位;一套灰色军装无色差,而且不旧,整洁得连块补丁都没打,只蒙了淡淡一层路途尘灰,牛皮武装带牛皮枪套背带,没背行李只斜挎了日式军用水壶和小挎包,军帽帽檐微卷,垂头赶路看不清帽檐下的脸。

负责观察的哨兵忍不住站了起来,再次揉揉眼,突然扯开嗓子兴奋大喊:“是马良!”

炎热之下,卫生队敞开着每一扇窗,小红和葵花正在沉闷压抑的病房里忙,现在这里只剩下稳定伤员,几天前,周医生离开了独立团,她回去师医院了,理由是她太累了,全团不舍,可她看起来真的很累很消沉;其实她不需要理由,上级的催调已经被她推掉过好几回。

操场上还留有些战士,正在炎热之下补训,他们突然静了。

病房窗内的小红葵花好奇地抬起头,又因为操场上战士的视线方向而扭转视线,靠近团部方向的操场边,有个风尘仆仆的战士,军帽戴得不能再正,风纪扣紧紧,帽檐下英朗的脸上带疤,却没有一往如常的笑,搭配浸透胸膛的汗渍与挺拔严肃军姿,看得小红呆了,葵花失手掉落半盆血红。

很奇怪,过去整天见到马良,也没觉得马良看起来有多迷人,这一刻的两个卫生员倒傻呆呆像掉了魂,她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你……没死?”挡路在马良面前的小丙愣着眼。

“嗯。”

于是小丙突然涨满一脸兴奋,挥拳去捶马良的肩,却被马良一晃闪过:“我得先去见团长。”

团部的门窗大敞四开,貌似八百年没刮胡子的陆团长撇下手里的破烂蒲扇突然站起来:“你是说……他应该还活着?”

马良静答:“当时我先转移了丫头到隔壁,再想回去拖他的时候,鬼子已经冲进了巷。后来……丫头不见了,我猜她一定是去了县城,所以我继续留在那,确认过集中营拉出来的每一具尸体。另外,孙姐说她听丫头提过,我们连长好像在县城。”

团部院子里静得出奇,宿舍门口和窗口早已摞满了探出的脑袋,值班室窗口趴着伸脖子的小豆,一个个凝神静气,生怕听不清。

政工科的门窗也是敞开的,办公桌后的破椅子是空的,简陋却异常整洁的小小办公室里好似无人,因为苏青背靠在门与窗之间的墙内,根本无法再噙住泪水,已经流成了哭,怕出声,努力抹,用力擦,衣袖全湿仍不止。

后来,她索性不再管她的泪脸,离开墙后,急匆匆地开始收拾东西,并且摘下了挂在墙上的中正步枪。

马良走进政工科立正之后,很快注意到了苏青的不对劲,至少她那双眼睛还是红的:“苏姐,什么事?”

在独立团,不算级别和性别因素,接到政工科传召后不喊报告进门直接叫苏姐的只有马良这一位,当然,目前的独立团,马良也是唯一一个被苏青任命的‘纠察’;并且,马良又是那位在政工科待遇最惨的九连长的跟屁虫;所以,苏青这一次居然破天荒地没有掩饰情绪余烬,只是又抬起两手胡乱在脸上抹几抹,然后面对马良:“我看起来没事吧?”

“呃……没……没事。就是眼角还有点红。”

然后她便把中正步枪背上了肩,又戴正军帽:“跟我出发!”

“出发?去哪?”

“先去酒站。然后再说。”

马良聪明地不再多问,直接一个利落的立正答:“是!”

……

昨天酒站还是冷清清,今天酒站又喧嚣了。

九连回来了,二连又到了,接着王朋连也一列列地往里小小酒站里灌,能不热闹么,乌烟瘴气一大片。

在独立团第一大将军的英明领导下,联合军整整兜风了一大圈,调动鬼子无数,闪转腾挪东躲西藏剑走偏锋,一番较量下来,轻伤十余,三军好不得意,现在终于逃回了窝,仍然士气如虹,个个嗓门大。

陈冲毕竟也是酒站里混过的,有些小道消息,二连不知道,他却能拿第一手资料;现在酒站到处堆满了兵,疲惫地等着开火吃饭呢,陈冲一溜匆匆小跑,赶着去见连长王朋。

“你是说……他还活着?”王朋在僻静处咧大了嘴。

陈冲低声道:“据说马良昨晚回来了,随后又奔了大北庄,他可不是会胡说的人。后来我去找孙姐,可孙姐支支吾吾,但她的情绪可不是前些天那样呢!十有**了。”

王朋无语,不禁倒背起两手在身后,往左走两米,再往右走三米,走着走着就转开了圈,不一会儿猛抬头:“不成!不能再联曹了。”

联曹?陈冲发蒙,半天才想明白那是高一刀。

“这让人胡义回来一看……多不好意思?你说是不是?我还是回东吴去吧!”

直接说回牛家村不行?陈冲满头黑线:“那我……现在就去催队伍启程?”

“嗯。赶紧走!你们排留下,不撵你就不用走。”

这倒让陈冲没想到,心里不由一股莫名的高兴,但表情还是保持那副天然呆:“为啥?”

“忙活了一大圈,咱总不能白忙吧?你这一个排放酒站,能给咱牛家村省下多少粮食你算过没有?这叫润物细无声!”

“……”

陈冲听傻了,感觉连长的身影比高一刀还黑暗,由此悲观地觉得,凭他自己这个资质,恐怕永远也当不上连长。

……

酒站另一边,高一刀正在兴头上,围着酒站里那座三层石头小楼绕了好几圈,越看越高兴,这不就是一座小炮楼么!

跟随在身后的战士不禁问:“连长,这有啥好看的?”

“越住山洞你越没出息!你说,把这个当咱二连连部怎么样?”

随后高一刀推开门往石楼里走,战士赶紧跟上道:“可这不住着丫头么?”

高一刀一边爬楼梯一边回:“等她回来就去牛大叔那混饭了。”

没多久两人就上到了三层屋顶瞭望台,远近景物一览无余,山青葱水环绕,景色这叫一个好!痒痒得高一刀赶紧抓起望远镜来到处观瞧。

“哎?那是哪个队伍开出去了?屁颠屁颠的那个是王朋?他脑子进水了?”

过了一会儿,望远镜镜头离开北方,转向偏东,又停,镜头里隐约有十余黑影,正朝酒站来。

“这么多人下哨吗?不对吧?难道是敌情?”

……<!--over--></div>

第622章 斗破

酒站这地方不大,也经历了冬天,可是要问酒站里什么时候最冷,却是现在,这个夏日午后。

刚刚还喧嚣着,此刻静得只剩周围虫噪,一丝风都没有,室内的战士呆在窗口,室外的战士傻在阳光下,年轻黝黑的面颊缓缓滑下静汗,根本不觉得热。

所有视线的终点都集中在酒站空地中央,那颗葱郁大树下,对站着两个人,一个高大强壮如铁塔,桀骜;另一个没穿军装却依然挺拔坚稳,冷戾。

注定是水火,尤其是当火的美梦破碎之后,火连客套话都懒得说,他将失望一起燃烧,令他的火焰更加熊熊。

注定是水火,尤其是看到挂在铁塔胸前的望远镜,水更不想废话了,他的冷气正在蔓延,凝水成冰。

二连的战士能体会到连长的感受,连长的尊严就是全体二连的尊严,不需要任何道理,不会有丝毫犹豫,脸皮不能当饭吃,只要连长令下,即敢蹈火。

九连的战士仍然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那真真切切是连长,连长没死,正在蔓延的冷证明了一切。

有些事情很奇怪,胡义不是个喜欢争什么的人,更不是个吝啬的人,望远镜也好,地图包也罢,一般情况下被人拿了就拿了,甚至包括那个友军赠送的中正指北针,他也未必不能接受,可凡事只要到了高一刀这,胡义的智商就会随同下降,变得没良心没涵养。

“望远镜不错。战利品么?”

“当然不错。一个战友牺牲时留给我的,这是纪念。”

“借我看看行不行?”

“对不起。死者为大,这东西谁都碰不得!”

这番对话导致附近某些九连战士扭头看附近的二连战士,用眼神鄙视:给脸不要脸!

二连战士面无表情继续泰然,用眼神回答:说话前最好先去照照镜子!

气氛的紧张量级因此又升了一个台阶,火药味开始弥漫了,在这小小酒站范围迅速扩大开来,危机一触即发。

突然一阵匆匆脚步,九连指导员秦优气喘吁吁到了现场,看到树下的胡义,猛兴奋,又注意到了与之相对的高一刀,不禁一皱眉,这才仔细环顾现场,立刻发现了不对味,凭他多年的群众工作经验,当场判断出了这种气氛的含义,就像是缺水的两个村子要争井!树下的两位连长,在秦优眼里如同垃圾堆边即将开掐的两个野孩子。

“烧的你俩啊!这是干啥呢!”秦优急了,他这指导员是真心急,因为二九连宿怨已久,当初在团里都敢掀桌子开片,何况此时的山高皇帝远!

可是胡义高一刀继续对视,根本不分心,好像约定了谁先转眼谁输一样,其实是相互感觉到了对方的危险气息,都知道对方是胆大到敢不要脸的,如果一扭头,说不定就要狠狠吃一个黑拳,这可是当着全体二九连的面,一转眼可能就是千古恨!

某些好战分子已经在暗地里摩拳擦掌,比如小红缨之流,俩眼亮得开始冒贼光,尝试朝某些方向悄悄打手势呢。

某些隶属之外的战士很茫然,比如陈冲之流,正在脑海中矛盾对撞,有心站在九连阵营,可他们跟二连没仇恨,二连也是战友,怎么想都下不了手,实在搞不懂二连和九连怎能突破这么巨大的心理障碍,这可真是个差距,太无情了吧?

等着看热闹的观众也有,就一位,唐大狗;平时没什么娱乐,现在大戏要开场,唐大狗心里高兴得不行不行的,正在四下打量,必须提前找到个不会被暴力波及的观看位,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瓜子没茶水!

酒站已经成为了一个大火药桶,秦优的干涉完全没有得到两位主角的反馈,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根本来不及给那两个弱智连长铺台阶,索性几步也到了大树下,扯开嗓门急愤道:“那就斗吧!斗!现在就斗!我不拦着你们了行不行?我只提一个要求行不?我这个狗屁指导员还能不能值一个要求?啊?”

“……”

大树下,始终对撞在一起的两个视线终于勉强挪开,歪看旁边的秦优。

“文斗,也是斗吧?”

高一刀突然阴兮兮地笑了:“文斗?老秦,亏我还当你是个汉子!现在你指望我高一刀跟你猜《三字经》吗?你们九连还要点脸不要?想骂我没文化就给我直说!敢不敢说?嗯?”

场外突然传来一小嗓子:“你就是个没文化的王八蛋!我上过的识字课都比你走过的路多!”小红缨一蹦二尺高,朝高一刀猖狂挥拳头。

她附近的罗富贵下意识嘀咕:“昧了良心你也不像个文化人。”

“闭嘴!”小红缨回身朝熊怒。

“你闭嘴!”秦优回首朝小红缨怒,那扎辫子的暂时消停了,于是秦优继续面对高一刀:“你们俩都是连长吧?你们的兵都在这吧?就眼下这个形势,打起来是个什么场面?都说指挥员能掐会算,那你们俩给我掐算掐算,看看最后谁赢?”

“……”

“别愣着啊?说说吧?你二位都是行家,这用不着谁裁判吧?”秦优掏出根皱巴巴的烟卷儿,挪两步到树根下一蹲,吧嗒吧嗒点燃了烟,又对周围大声补充:“谁也不许动!现在在哪就是哪!酒站是棋盘了!”

斗嘴啊?周围一片鸦雀无声,斗嘴能斗出结果吗?全傻。

两位主角也清醒了一些,高一刀当即抬手直指陈冲:“说,你算哪边的!”

视线焦点立即变成了陈冲,九连观众在期待,二连观众在威胁,陈冲以及他手下的一个排战士立即觉得头晕,站不稳。

“我……”

看出了陈冲的犹豫,小红缨一瞪眼:“你个屁!想当白眼狼吗?”

“我得算九连下辖。”陈冲坚定了。

“小子,我看你还没明白状况吧?”高一刀唰地黑下脸:“这是二连打九连!既然你说你是九连的,好,现在你给我过来,朝我脸上打一拳,我就算你是九连的!”

陈冲懵了,脑海里猛地嗡嗡响,听不清有九连人鼓励他:“他叫你打你还不打?打!”也听不清有二连人继续威胁:“你去打一个试试?你打啊?”他有如站在高高山尖,进退都是万丈深渊,而风更猛烈。

“够了!”胡义一声喝,场面立刻恢复静:“九连用不着连累无辜!”

高一刀嘲讽一笑:“我兵力一百三,你兵力五十,既然你不要那支废物援军,那你凭什么和我打?”

“我没兴趣跟你玩拳脚。既然要打,那就是真打。要动刀枪!”

“那你死得更快!这么点个地方,我喊一声冲锋,你们九连都是刀下鬼!”

“我有地利,四周哨位都在我手里,并且主要兵力都在西南边的房屋区域,你二连会穿墙术么?能不能考虑一下我们的火力?”

高一刀转眼观察周围,部队开进酒站之后,九连大部分兵力回了西南边的宿舍区,木屋大多错落在那里,二连大部分临时驻扎在中央空地,地利确实是九连的。

高一刀可以想象,二连战士端起刺刀朝酒站宿舍区冲锋的场景,那些窗口,门口,以及每个墙角,都会变成火力点;其实从空地到那些错落的木屋距离并不远,关键是九连有不少驳壳枪,反应快射速快就近开火,会对无遮无拦的二连造成很大杀伤。

“龟缩注定会被清空,二连不只有刺刀,还有手榴弹。两个排换你一个排我都不会眨眼!”

“哨位火力你不给我算?”

“至少那碉堡帮不上你的忙,剩下的几个固定哨,我拿出一个排来分头牵制不行?你输了!酒站是我的!”

“高兴早了吧?如果是酒站里面的混战,关键点是旁边这石楼!”

回头看,那栋三层小炮楼在阳光下直晃眼,四面枪眼顶层瞭望台带垛口。

高一刀楞了一下,随即狞笑:“这石楼不能算!”

“为何不算?”

“因为它现在是空的!”

于是胡义强调:“会有几个人冲进去的。你可以看看谁的位置离那最近,你少算我的兵力了。”

扫视周围,距离石楼最近的是胡义刚刚带回那十余人,王小三田三七吴石头小红缨罗富贵等等,此刻站得都离石楼不远。

四周一阵相互耳语声,这石楼的确是最大麻烦不说,剩下的这几位也都是能人,要是被他们钻进去,全场战斗形势会打成什么样不好说了!

高一刀皱紧黑眉把石楼附近那几头烂蒜一一看过去,忽然朝那边开口:“快腿儿,你表现的时候到了!”

唰地一片视线急转,小甲正站在小红缨他们身后,如中定身术,慌得满脸汗。

“说话!”高一刀厉声催。

小甲吓得一哆嗦:“我……这个……我拽手榴弹!”

“好样的!”二连战士们猛然兴奋起来。

九连的观众们可受不了了,这什嘛玩意?他玩自残拽手榴弹,把九连最后的几个希望一锅端啊?气得小红缨一挥手,领着吴石头当场要对小甲动手,这种货色当场拍死得了。

“把他放开!”胡义平静地制止骚乱,不理高一刀的得意,盯着倒地的小甲道:“你身上有手榴弹么?”

场面立刻再静,小甲又懵,看看自己身上,刚刚跟着胡义小红缨等一行人从外边回来,穿的还是百姓衣裳,只揣着一把驳壳枪,手榴弹真没有。

呵呵……嘿嘿嘿……哈哈哈哈……某个刚还怒不可遏的小不点突然仰天笑,后脑勺快要掉下来,伴随二连战士们的叹息一片。

急得小甲脸色发黑,体现集体荣誉感的时候到了,考验他的时候到了,以为能舍身成为二连的英雄,怎奈现实太残酷,不遂愿。看看那位猖狂的缺德丫头,小甲大喊:“我手里有枪!我一直站在最后!我打你们的后背枪!我把你们全毙了!我能做到!”

这一通乱吼,把那正在大笑的缺德玩意呛到了,一阵咳嗽带喘,小身板差点摔趴下。

“他能做到全毙么?”胡义忽然问高一刀。

高一刀没急着回答,在胡义面前他不怕不要脸,可是问题一旦涉及战斗,他偏偏没有耍不要脸的**。

“他做不到。”谁也没想到,说这句话的人是田三七,九连人楞了,二连人也楞了,田三七没有表情也没有特殊语气:“因为我也在后边,他一直在我身边。”

这次没人欢呼,也没人鄙视,倒在地上的小甲呆呆看田三七说不出话,刚才田三七的位置确实在他身边,更关键的是,他不觉得他是田三七的对手,无论这‘对手’二字的含义是什么。

“就算是漏下你那几头烂蒜,你也输了!”高一刀不想再讨论涉及石楼的细节,黑眉一挑:“我有四个排!这里的兵力不是全部,东边沙滩上还有一个排呢,你指望这石楼能熬多久?”

胡义不禁看向东岸方向,这高一刀还真有点好习惯,沉默几秒才答:“是你输了,石楼不会成为孤点。”

“呵呵,有意思么?输不起啊?”

“没意思,因为南岸还有五十多条枪!”

“什么?”

“没什么。全盘你都是错的,在你指望牺牲两个排拿下宿舍区的时候,你都没算过南岸的火力掩护,那片宿舍区根本没那么容易沦陷,只会成为人命窟窿!”

“你说的是……那些娘们?”高一刀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脏正在迸出一道道裂缝。

“我也不指望她们能打多准。”

“她们能有什么战斗力?我可以在战斗一开始,让沙滩上的一个排直接冲过河去把他们灭了!”

“你以为你能冲过去?”

“我凭什么冲不过去?这可是你跟我耍不要脸了!”高一刀的脸上隐现青筋。

“输不起的好像是你吧?”胡义看起来云淡风轻,开始善解人意了。

“我要证明给你看!”

“你能证明什么?”

“让你看看二连的冲锋速度!”高一刀的脖子都红了,猛转身,朝东岸方向大声命令:“一排,冲击酒站村,现在!”

命令被二连某战士中途接力喊起一次,驻扎东岸的二连某排长回过神,不犹豫地朝属下战士猛挥手:“跟我冲击对岸的酒站村!”

三十余战士端起刺刀成为了一阵风,刀光凛凛间隔有序如浪,顺岸直扑南岸索桥头,此时酒站里突然响起了军号声,号声很怪异,二连战士都没听过,他们也顾不得这些。

仅仅几十秒后,突击排已经冲到了桥头,排长已经带着先锋在索桥板上大踏步,却见对岸桥头几个女兵身影正在忙,有闪光晃眼,那是几柄斧头被高高抡起。

很可惜,这索桥是绳连非铁链,质量实在不咋地,只见几柄斧头一次起落……哗啦啦——

那一瞬,已经奔在桥上的二连战士无不脑海空白,下意识去抓桥绳,觉得脚下的水面越来越近……

“卑鄙!”这是突击排长最后一声怒喊。

“本来我们可以用手榴弹!”南岸桥头的某娘们拎着斧头无情答了。

……<!--over--></div>

第623章 想喝水

一场二连与九连的模拟血战,最终迫使胡义启动了紧急信号,酒站村的在岗女民兵得令当场断桥,很多酒站村民甚至都不知道为何要断桥,根本没听见枪响更没见鬼子到,但信号声就是命令,不管三七二十一。

二连的冲击速度确实快,高一刀任命的排长尽是些无畏型的,带领刺刀一片冲锋起来气吞万里如虎,缺点也很显然,跟本刹不住,眼睁睁看着河对岸的斧头已经开抡,先锋愣是冲上了桥。

结果,桥断了,将近半个排跟着断掉的绳索桥一起下了饺子,河面上狼藉一片,幸亏这桥是绳索栓木板的简单结构,断落入水后仍然漂,那些落水的二连旱鸭子只要抓着桥体不撒手,一时半会儿沉不了,尚有余力拼命呼救。

南岸桥头的某些娘们也是花容失色,刚刚的刺刀冲锋太吓人了,到现在还愣愣看着河里狼狈挣扎的二连兵讷讷:“这到底是咋了啊?二连要屠村吗?”

也有人不会慌到这地步,范二妞撇下短斧,手搭凉棚拼命往北瞧:“愚蠢!二连能窜这么快摆明是要逃!想把九连撇下做垫背的我呸!敌情在哪?咦?那是……我男人吗?”

从断桥落入河中激起巨大水声的那刻,酒站里就乱了套,有战士惊慌有战士笑,乌烟瘴气往南岸方向跑。

最闹心的人是九连指导员秦优,胡子拉碴满脸愁容恨不能把那些还在笑的九连战士全踢倒,怒气冲冲督促九连在场人员赶紧去帮忙捞人,小红缨是唯一一个被秦优无视的,因为那缺德玩意不留神笑岔了气,疼得她跌倒后死狗般蔫着辫子爬不起。秦优服了,以为改成文斗就能避免干戈天下大吉,结果还是没个好!鸡飞狗跳这都成啥了?

大树底下只剩了高一刀,抽抽着眉毛不挪脚,一个二连属下奔至,急急汇报了事故现场概况,漂在河上的人头够数,无失踪,救援有序进行中。

见连长仍然抽抽着眉毛无反应,属下又道:“我看这一定是九连的阴谋!这就是秦指导员给咱二连下的套!扯什么文斗,真要是撇下刀枪抡拳头,咱二连能把九连全给打趴下。”

“输了就是输了!扯那么多废话有屁用?”高一刀终于说了话:“二连怕过输吗?你个不上进的!”

“连长,我错了。”

“错个屁!没找对方向而已!只要不认命,输掉了战斗之后,也可能会出现新的战机。”

说左不对说右也不对,属下糊涂了:“啥意思?”

看看附近无人:“你去通知二三四排,立即撤出酒站,绕道回咱们二连地盘;另外通知一排长,他的人装捞齐之后,也立即撤出,不许抱怨不许闹事。这个……连长我得先走一步,外头等你们。要快!”

……

距离河岸不远,胡义坐在一块石头上,随手拿着一截带叶的小树枝,懒洋洋扫着鞋面上的土,看着二连的落汤鸡一个个被拽上岸来,心情很惬意,既是因为赢了高一刀,也是因为这炎热的好天气,晒得不行。

别人都躲着阳光,可是对于黑牢里住过一回的胡义来说,这居然也是享受。

不远处的秦优满头大汗地指挥着现场,后来回过头,不禁道:“二连在撤出吗?”

于是胡义也回头往北瞧,果然,一列一列的二连战士正在匆匆跑出酒站,二连通信员小甲正朝这边跑来,一口气到胡义身旁,立正敬礼,然后掏出个精致的小皮盒子递给胡义:“我们连长说,愿赌服输,所以你的东西还给你。”话毕立即掉头,去追二连队伍。

坐在石头上晒炎阳的胡义一直没站起来,只是扔掉了手里的小树枝,然后打开了皮盒子,那个中正式指北针便出现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这时秦优已经走近,不解问:“什么情况?”

中正指北针在胡义手里被摆弄着:“看来……这是我唯一的战利品。”

“啊?这……他……这是跑啦?”

“差不多吧。如果这场战斗要写报告,现在不得不再加一句:余敌溃逃。”

胡义看起来还是懒洋洋的状态,秦优的脸色反而越来越难看,眉梢越抬越高,忽然抄起地上的短柄工兵锹,喘着粗气朝北开跑,把胡义吓了一大跳,懵懵然回头,朝奔跑中的秦优背影道:“算了吧老秦!没必要!你追不到他!我没那么想不开!”

秦优根本不听胡义的劝,怒语:“个不要脸的高一刀!他没还我手电筒!”

“……”

胡义无语,呆看秦优的愤怒身影越追越远,逐渐消失于视线,仍然扭着脖子回着头,继续脑海空白,这世界太不真实,大概是中暑了罢,想喝水。

……

罗富贵根本不想去河边帮忙,这熊四仰八叉在某个僻静处乘凉,他也觉得很惬意,再也不想离开酒站了,窝一辈子也不后悔,谁让江湖太险恶呢,去他姥姥个未来。

可惜惬意时光不长,唐大狗这个万人烦出现了,河边已经没什么热闹可看,这癞皮狗也来乘凉。

“嗬,还是你会享受啊,啥时候洞房啊?”

“滚一边去!”熊不虞。

“我这不是指望着吃一顿吗,说啊?办席不办?”

“姥姥的你中暑了?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看着罗富贵的不耐烦,唐大狗咔吧几下狗眼:“这都已经回来了……难道他们还没告诉你?”

“告诉我啥?”

“你娶亲了!呃……不对,是你让人给娶了!特么也不对。你让人给嫁了!呃……感觉还是不对味呢?特么我都说不明白了,怪不得没人说呢!这该是……得了,我还是从头说吧……”

不久后,唐大狗急匆匆地扯住了正在经过附近的小红缨:“赶紧叫人!骡子晕过去了!”

“啊?”

“不关我事啊!是他让我讲明白来龙去脉的,结果我一说到范二妞,他就翻了白眼,我掐人中都不好使。”

……

当罗富贵睁开熊眼,他正躺在他的破床上,徐小站在床边,高兴得双眼发亮,笑得泛泪了。

“班长。”

看到了徐小在旁,熊露出苦笑,抬起大手捏了捏徐小的肩膀:“小啊,不用守,我没事。”

徐小抬起脏衣袖在眼上匆匆抹一把:“刚才没空说话。你回来之前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怎么可能!班长我可没少拜鬼!”

“班长。我也给你烧纸了。是跟二妞姐一起给你上的坟,在青山村的阳坡上,二妞姐说埋那里好,我俩就在那挖的。”

“不许再给我提她!她毁了老子一辈子懂不懂?”

徐小不懂,可也不反驳什么:“还有个事……说完我就不提了行么?”

“那就赶紧的!”

“当初你说过,要是你死了,那些告诉给我的地方都让我看着办,所以我……就告诉二妞姐了。我当时想,她都是你媳妇了,将来肯定还得给你生孩子呢,所以就……没把你的遗产告诉连长。”

熊无语,呆呆看着徐小,脑海一片空白,这世界太不真实,大概是中暑了罢,想喝水,索性又晕了过去……<!--over--></div>

第624章 不正常

沉浸在噩梦中时,想要醒来却不能。

沉浸在美梦中时,想要醒来却不愿。

以为是梦纠缠了你,其实是你不肯放开梦的手;你痛苦,以为自己抛弃了现实;梦也痛苦,因为梦就是现实。

苏青的梦醒了。

是被惊醒的,杨得士在河边那份一厢情愿的表白有如棒喝,彻底粉碎了那个纠缠无休的梦。

梦醒那一刻是痛苦的极致,失去灵魂般歇斯底里,印象中,仅模糊闪过杨得士的惊恐表情和他的仓惶逃离,却不记得她自己怒骂了什么,疯喊了什么,挥舞了什么。

只带了马良,只背了水壶和那支中正步枪,便匆匆离开大北庄,一路向东。

马良说他可能活着,他就一定活着,虽然她眼中的风景总是被蒙了蓝底色,现在她却觉得远山更青,浮云更美,山路仿佛更蜿蜒,更崎岖,更无尽;觉得自己很傻,魔鬼怎么会死呢?什么时候开始不认为他是魔鬼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走向他的路……

……

胡义重新换上了他的军装,觉得全身都舒畅了,不管现在什么时间不管外边热不热,绑腿要打,军帽要戴,武装带要挂,因为好些天没穿,心里想。

把全身收拾利落之后,才开始查看自己的物品,望远镜没了,地图没了,牛皮文件包没了,那件宽松威风的日式军用雨衣居然也没了;忍不住回忆起梅县公路上的风雨,自己那潇潇身姿,突然把脸换成了高一刀的话……恶寒!

实在不忍心再想,推门出屋,陈冲居然等候在门外,带着难以察觉的忐忑。

“连长,我排全员三十二名,怎么……安排?”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王朋的意思?”

“是我们连长的意思。”

“那就别拆了。先去找何根生,把你们的头发都理理,尽快让你的人学会游泳,酒站没水不能活。今天开始,每天后半夜的所有哨位和巡逻都由你的人负责。另外,修桥的活儿也是你的了!”

一丝腼腆的笑透出了陈冲的脸,他赶紧立正敬礼,然后转身便跑,一身轻松。

胡义继续站在门外的阳光下,听到东岸沙滩方向传来的阵阵咋呼声,觉得刚刚穿好军装的自己如果去那非湿不可,去不得;又听到南岸方向传来的阵阵捶敲声,桥头是施工现场去了就得陪老秦干活,去不得;空地西边有训练,一旦有战士希望演示动作,军装非脏不可,也去不得。

于是向北,走入林荫,还没到碉堡,胡义就呆住。

风尘仆仆的苏青居然在对面,她身后跟着正在表情惊喜的马良。

呆,是因为刚刚看到了一抹笑容,在苏青的脸上,隔着好几步远,不能肯定,但是再细看,她却没有笑过的痕迹,可是她那白皙的脸又没有往常的冷,只有细汗与灰尘,她又不像往常那般早早地擦,只是停在对面静静看过来,有乱发贴了汗颊也不管,中正步枪斜背在她身后,不协调,却自然。

胡义搞不明白哪里怪,反正觉得怪,要不就是看花了眼,今天格外热,罗富贵都晕过去两回,何况自己的风纪扣都紧扣,一定是这原因!

“把他关起来!”她忽然说。

这个味对了!胡义总算释然,这才对了!就觉得是错觉么!现在不呆了!这回舒服多了!好像也不热了!

马良抓着后脑勺绕过苏青走向胡义,迟,慢:“哥,我得先……”

胡义原地向后转:“先关再说!赶紧的!我可能……有点头晕。”

……

人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诚不欺也。

九连的兵,除去小红缨这个奇葩,再没人不怕苏青,比任何连队都怕,这是被胡义带的,胡义当然不是怕,可战士们以为他怕,不自觉地向连长看齐。

秦优一如往常地安排苏青住处在石楼,派战士去打扫,因为她每次来酒站大多是与小红缨住一起;可这次被她拒绝了,她自己挑了一间木屋,为此,罗富贵和吴石头不得不搬出,因为这木屋里原本住着他们两个和胡义。

发现她这次居然没背来行李,秦优命人速备,尽力挑新,又被她拒绝了,说她随住随用即可,不必特殊,为此,秦优打算命人来进行一番大扫除,她却坚持她自己进行。

战士们很茫然,这感觉就像是走路顺拐了,不懂也说不清楚,某墙角处从低到高排列着一串偷看的脑袋,盯着木屋那扇没关的窗。因为这次事件,连长被她关押了,可是到现在她仍然在屋里擦擦扫扫地忙,根本不去讯问,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赶紧去站岗!”

秦优的一嗓子惊趴偷窥战士一片,慌不迭逃离现场,待战士都消失了,秦优从墙角后悄悄探出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

掌灯时分,连部木屋成了苏青的指定办公地点,马良挂上了纠察袖标,对连部附近范围清场,然后去带人犯。

胡义知道这是为什么,失踪后再出现必须要审查,正常程序;也知道她为何如此大张旗鼓,这是一向的特殊待遇。

马良关门后在外警戒,连部内一张桌子几个烂板凳,桌面上点着一盏马灯,苏青坐在正首后,在桌面上铺开纸,连头都不抬,掏出一支被胶布修补过的破旧钢笔,拧着笔帽冷冰冰问:“姓名。”

胡义当然不觉得问题荒唐,不问才荒唐呢,意料之中!听似冷冰冰的声音倒令胡义觉得清凉:“胡义。”

“年龄。”

“民国三年生。”

“有亲人没有。”

“哎,档案可是你写的,这还得再写一遍档案吗?”

她终于抬起头,表情看起来倒没有声音显示的那么冷,随手端起旁边的破茶缸子喝了口水,然后咣当一声不客气放下:“我问你呢!”

胡义有点傻,盯着她刚刚放下的破茶缸子眼熟,下意识道:“那个……”

“我用开水烫过了,现在是我的。问你话呢,回答!”

“没有。”

“什么没有?”她的面色明显比刚才差劲了。

“没有亲人啊!你不刚问的吗?”

“你咋呼什么?连个亲人都没有,那你怎么还活着?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

“你哑巴了?说话!”

胡义压根没能听清她的催促,仍然被绕在前一句话里糊里糊涂,怎么想都耳熟呢?这太过分了,她这是吃错了药罢?

“我拒绝回答!”

……<!--over--></div>

第625章 被遗忘的表白

夜色如大被,蒙蔽了天空,繁星隐闪;无边黑暗之下,河水流淌出声,两岸灯火几点,偶尔蛙叫虫鸣,酒站。

木屋窗内,三张破床,离门最远的里边窗下那张,马灯摆放在床上,女人坐在床旁小树墩,用床当桌在书写,灯影扭曲了她的秀美身形在地上昏暗地晃。

破笔记本铺展着,残角泛黄,铅笔字迹沙沙地延展……

六月七日,晴。

今天走了很远的路,从没觉得路这么远,好像走了一辈子。

我到了酒站,括号,注:应该叫玖站,他们非要写成酒,我不是合格的文化教员,括回。这里的情况有一点不正常,桥断了,有人说……(之后几句话被线条胡乱涂去,无法再看清晰。)

我很笨,我已经忘记初衷,可他也忘记了初衷,这说明他进步了,我为他感到高……(‘高’字的最后一笔没能写完全,笔迹终点被戳破,铅笔尖在这里断掉。)

室内有削铅笔声响起,过了很久,铅笔尖重新摆在纸面上,在断点处继续往下写,却只写了个‘兴’字,便又止笔,然后,突然落下一滴泪,很快湿透了最后那两个字。

铅笔尖只好向下,另起一行,静静停了好久,勉强又写出两个稍大的字:为你。

但这两个字转瞬又被铅笔线条胡乱涂黑,可惜刚刚写得过于用力,已经很难涂掉,印痕犹在,又覆上了一滴泪。

……

另一个木屋窗内,一张破桌一个小炉,炉火上还吊着已经烧开的破水壶,导致屋里又闷又热,墙边一张破床,上面躺着胡义,没点灯也不暗,因为那倒霉炉火比油灯还亮。这是秦优的住处,酒站没禁闭室更没牢房,白天胡义关哪都行,晚上得换个省床位的地方,他这屋是单人住,被他自愿贡献出来当临时关押区。

天儿这么热居然还在屋里点炉子,老秦这是在锻炼毅力吗?胡义无奈下了床,考虑要不要用水壶把小炉子浇灭,结果肯定是满屋子烟灰,犹豫中。

这时屋门开了,说是关押,可对象是胡义,根本不上锁。

“马良,你赶紧给我想辙把炉子灭了!这我就算脱光了也没法睡!”

进门的马良摘了军帽,忍不住又解开了风纪扣,看看小火炉点头:“一会儿我去厨房拿个火盆来把炭掏走。哎,哥,我过来是提醒你件事,你可别再跟苏姐那说‘拒绝回答’这四个字了,这幸亏是我提前清了场别人听不着。”

胡义一笑:“我要不那么说,现在还得受审呢。她啊,纯粹是想折腾我。”

“你没明白,甭管她怎么问,是不是刁难你都得答!这是审查啊哥!换个人的话就凭你拒绝回答这一句话就完蛋了!我在团部干通信员那会儿知道这些,可不是开玩笑。”

“有那么严重?”

“除非你不想当这个连长。”

“不当就不当吧。”

“亲哥!”

见马良真着了急,胡义又笑:“行。明天再过堂我就老老实实的。对了,你把李响给我叫来。”

……

不久后,李响出现在胡义面前,尽管这是晚上,这个满脸丑疤的李响仍然穿戴得一丝不苟来见,就连两个鞋带都系得一模一样,很神奇。

“老秦的手电是你给他的?”

“当时……秦指导很喜欢……”

“以我的名义,到丫头那去要个手电筒,然后交给王小三,让他用我名下这手电筒去招惹大狗。”

李响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捋顺了逻辑关系,搞不懂为何要如此曲折。

“除了烟卷,他不会去找丫头要贵重东西的,就算丫头送,他也不会拿。”

“你交给他不行么?”

“我不想让老秦觉得我同情他。”胡义静静看着炉中几点余火,思索着,又说:“而且……我怀疑他是‘雀蒙眼’。这话你别外传。”

李响立正,转身离开入夜。

……

人有感情,所以是人。

感情当然也分三六九等,在失意的时候,在落寞的时候,罗富贵这个非熊非骡的家伙正在考虑找人分分忧。

事业与爱情全毁,这组合可称浩劫,罗富贵怎能不憔悴,徐小是个二货继承人,有心给他一通大脖溜,最终还是没下手,揍扁了徐小也不解决问题啊!反过来还得再被老秦揍!图啥?

熊掰着手指头数,除了徐小,他真正能够信任的人只有三位,所以他决定去见胡老大,可是经过石屋旁,撞见了夜色下在石屋门口外的夜游神。

“姥姥啊!个不正经的半夜三更你想吓死几个吗?”

“瞎咋呼什么!你这又是干屁呢?”

“我……”熊眼咔吧几下,心想也别去找胡老大了,面前这位夜游神对于某些事情更是门清,权且拿她当知音得了:“我憋屈你懂不懂?我这都啥样了你看到没?”

“黑灯瞎火我能看得清啥!”

“能不能把面罩摘了跟我说话?你不瘆的慌我瘆的慌!一个个的啊……唉……日子是真没法过了!”

“都有媳妇了,说这话亏心不亏心?”

“我说的就是这个!从此我与他高一刀不共戴天!”

“你不乐意啊?”

“我是吴石头吗?你全团打听打听哪个想娶范二妞!”

“二妞她……确实不如我好看。”

“……”

“咋了?”

“姥姥的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信不?”

“行了行了。窝囊样儿吧!既然你是这么想,那我告诉你,你个二妞根本成不了!”

“你还说……呃……嗯?为啥?”

“你说为啥?军规!忘了你是八路军吗?呃……这句当我说没说,看你这熊样是忘了。”

一语惊醒梦中熊,熊觉醒了,差点泪目,回顾悲催过去,展望倒霉未来,人生中第一次立志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八路军战士!

……

人有感情,所以是人。

感情也分三六九等,在犹豫的时候,在迷惘的时候,小红缨这个夜游神忽然也想找人猜猜谜。

吴石头白搭,王小三正在出倒霉任务,于是,她很不小心地偶遇了马良。

“丫头,能不能给咱九连省点心?我这枪是在膛的!要不是你的矮德行,我差点扣扳机。”

“你才矮!我那不是摔倒了吗?乌漆墨黑哪看得清!”

“你还知道乌漆墨黑啊?你不说你是在散步吗?”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个事来。”

“怎么了?”

“你说……骡子为什么会晕倒两回呢?”

“这跟前边的话沾边吗?”

马良又炸了庙,气得连牙都疼。

夜更深了,酒站还是没静……<!--over--></div>

第626章 千疮百孔

胡义猜透了王朋留下陈冲排的心思,于是不见外,吃九连的饭就得干九连的活儿。后半夜的岗、哨、巡,是全天四班岗里最遭罪的一班,被胡义撇给陈冲了。

陈冲不但不觉委屈,反而为此高兴,他不想在九连当客人,相比他的亲生连长王朋,他更在意九连连长胡义的重视,他觉得他在酒站开始有了存在的价值。

今晚是陈冲排的第一个值班夜,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早早分配执勤任务完毕,时间还不到午夜,他带着一支巡逻组提前开始接替九连战士换岗。然而他手下的某些新战士可没有陈冲那份自豪感,只当这是后娘养的待遇,是歧视。

两个刚刚换哨完毕的哨兵身影交替晃悠在酒站东北侧林畔,没多久这两个哨兵就凑在了一起,黑暗里低声聊天。

“在这受这份气,搞不懂排长在高兴什么。凭啥给九连做牛做马!”

“排长说他的能耐是在九连里混出来的,我也纳了闷,熬夜能熬成主力排长?”

然后两个哨兵都在黑暗里轻笑起来,浑然不知仅仅距离他俩二三十米外,有一个五大憨粗的黑影,借着偶尔的风声,肥蜥蜴般爬行在黑暗草丛。

与小红缨的一席交谈之后,觉醒的罗富贵决定去查看他的宝藏,他在心里念菩萨,但愿范二妞也是个二货,但愿宝藏还没被她转移。

可是这熊也不知道,他后方不远有个猥琐小贼影,老鼠般悄悄溜着熊的移动行迹,熊挪她亦挪,熊停她亦停,节奏把握得超级精准,仿佛可以猜透那个隐约在夜幕下的熊心。

可是这专注于向前搜索目标的小贼并未发现,她后方不远的树后刚刚躲入一个土豆般的黑影,动作僵如鬼魅,偏偏能做到不带任何声音,好像连呼吸都不存在,大概就是个鬼。

在哨兵的窃窃私语声伴奏下,五大憨粗的黑影爬出了警戒范围,没多久小贼也溜向东方黑暗,随后不久第三个鬼影也飘出了危险范围,可是……后方不远居然还有第四个隐约人影,轻盈如狸猫般尾随,凑成一串了!

罗富贵终于到达酒站以东半里处,距河不远,兴奋地喘着粗气朝四周的黑暗努力观察一番,然后抽出短柄工兵锹,就地下铲,哗啦一阵碎落声,第一铲,地面就塌出了窟窿,熊当场懵了,这位置已经被人挖了,极其精准的一个地洞,事后根本没再埋,只铺了些树枝了事;不甘心地伸手往坑底下掏,屁也没有。

觉得胸口发闷眼前发黑,心中有无数个范二妞狰狞飘过,下定决心正要哭一回,后方突然传来嘎嘣一声响,声音虽然很细微,听在熊耳朵里却如雷,那是不远处有小枝被压断!

假装没听见,不回头,赶紧起身,拎着工兵锹迈过地上的深坑继续往前走,越走越快。

……

苏青失眠了,她在胡义的床上辗转反侧,被褥都被她晒过,散发着令人愉悦的阳光味道。胡义是个利落的人,他的床品用具比同屋罗富贵和吴石头的简直是天堂与地狱之区别,而苏青的所谓扫除,并不包括另外两张床。

可是真正令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枕头下的另一种味道,为此她觉得她不再有洁癖习惯,可是睁开眼看到另外的空床,坚决否定了这个想法,原来只是把这张床当成了自己的,就像他的其他用具也可以不经消毒直接霸占成自己的,胡义的破茶缸她其实根本没烫过,却没产生排斥心理。

她很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于是想起了与他漂流在汹涌的河,与他走在风中的路,与他一起生活的城,与他一次相拥的血色,原来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无法排斥了。

她又睁开眼,看到屋门不知何时开出了一条缝,令她短暂茫然;门缝居然继续扩大,她的心跳立刻加快,一把攥住了床旁的中正步枪,却不出声,为此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因为她居然在期盼着看到她想看到的人!

不久后,马灯被点亮,苏青坐在床上搂着中正步枪吃惊着;进门人站在刚刚小心关好的门里,居然是浑身滴着水的范二妞,同样朝苏青吃惊着!

“二妞……你……这是……”

“苏姐你怎么……我以为……啊不是,我呢……我是……我是来陪你的。”

“陪我?”苏青还懵着:“你……怎么湿成这样?”

“我刚游过河。那个……没事,不要紧,这不算事,你不用担心我,我睡这床就行。”

这半夜三更刚游过河?陪我?苏青还在无语中,那范二妞也顾不得会湿了床铺,直接到罗富贵的空床上一坐,随意拧拧衣袖立刻渗下一滩水,而苏青已经呆成了床上雕塑。

……

不知何时,天就亮了,东方的山脉线跳出耀眼金芒,染了西山,染了绕水。

一扇门被猛推开,徐小仓惶奔出,拎着军号顺屋旁梯子急匆匆往屋顶上爬,一溜狼狈;根本没人监督徐小,徐小自己倒火急火燎像是耽误了命令似得。

换岗交接完毕,陈冲把刚刚下岗的战士集合在一起,各组向他汇报状况,甲哨位正常,乙哨位正常,东暗哨正常,西暗哨正常,巡逻组正常……

巡哨查岗熬了大半宿的陈冲听完汇报很满意,正在考虑用什么鼓励话语结束工作,忽然看到马良在旁边的霞光里弯着腰,正在用牙粉洗牙漱口,便打招呼。

“马良哥,这么早?”

马良吐掉漱口水直起腰,看看陈冲,又看看陈冲的属下们,随口问:“有什么异常情况么?”

虽然现在的陈冲也是排长,跟马良同级,可陈冲自知矮一级,赶紧答:“没什么情况。一切正常。”

“骡子出去过,你知道么?”

这一问,陈冲楞了,完全没听说,如何作答?

恰此时,何根生拎着医药箱走出他的宿舍,一边走向石屋,一边对旁边打招呼的某战士道:“我得去给丫头上药,她自己包扎我不放心……”

陈冲由楞变呆,丫头昨晚还好好的呢,怎么一大早何根生去给包扎?夜里发生了战斗吗?

这事还没考虑明白,看到吴石头正在经过远处空地,一步一瘸,两步两瘸。

马良随口朝经过的何根生道:“一会儿你去看看傻子,他扭了脚。”

陈冲觉得气温在下降,有点冷,感觉像是听人讲鬼故事一样,发现唐大狗正在朝这边走来,一脸晦气边走边骂骂咧咧:“昨晚谁巡的河?特么都是瞎的吗?拿手电晃我玩的肯定是王小三,半夜三更跑村里装鬼都特么没人管?老秦在哪?”

马良不禁也回头:“王小三昨晚过河了?”

这话听得陈冲如遭雷劈,昨夜巡河是他亲自负责的,嗓子发干眼发涩,头晕,却听得附近有人惊诧:“哎?你?咋在这?”

赶紧回头看,范二妞刚刚走出苏青的住处门口,一身衣服还湿着,不理附近战士,尴尬地朝马良问:“那个……马良哥,你能用筏子送我回村吗?我得换身衣裳。”

残余的牙粉和水顺着马良的嘴角全流下来,马良满头黑线地点点头,木木然转身,往他自己的住处走,一步一瘸,两步两瘸,三步三瘸,留下陈冲在原地继续变僵尸,他那些一直没得到解散命令的战士也没区别,早风化成了僵尸……<!--over--></div>

第627章 阳光下的阴霾

最初的奋力一击,往往是战争成功的分水岭。——高尔史密斯

兴隆镇战斗之后,梅县县城被袭,这两件事促使鬼子少佐下定了决心,原本在筹划的秋季进山扫荡,提前到这个初夏。

看起来这完全是出于报复,其实没那么简单,战场哗变事件的草率调查导致梅县南部的防卫体系名存实亡,走出集中营的幸存伪军虽然被重新组织起来,战斗力却已经变成零,不只是兵力不足的问题;所以鬼子少佐现在要扫荡,另一个目的是要‘此消彼也消’,用消弱独立团来保证长治久安。

鬼子少佐耐住性子平静了几天,这是给被八路牵鼻子旅游了一大圈的部队以恢复时间,同时也能降低独立团的警惕性;新一轮补给已经分配到位,部队也休息得差不多,这是六月八日下午五点,一份命令突然送出少佐办公室:命李有德部,明日沿青山村线西进。

夕阳刚落山,梅县西城门下突然嘈杂一片,鬼子们一列列匆匆出城,踏步声在城门洞里轰隆轰隆响,整整开出两个中队四百余,随后是一串骡马驮挂各类辎重,包括重机枪两组以及临时加强的迫击炮两门,鬼子少佐在手电照亮的地图上比划,用鸟语朝几个属下说明计划路线:连夜向西进山,至宋家村后改向西北绕过,直扑大北庄。宁可翻山越岭,最大限度地压缩独立团的调整时间,这次要从大北庄开始折腾,先毁老巢才解恨。

情报眼线急急离开现场,隐入暗幕,要将鬼子突然出动的消息传回团。

晚九时,西门二十里外的西山炮楼以西,有眼线急急往北飞奔,要去三家集找二连:鬼子两个中队突然出现,带辎重已过西山口。

午夜,有人影急急离开宋家村,向西投入夜幕,要去无名村找三连:宋家村东边突然发现大批鬼子却没进村,兵力不详,动机不详。

九日上午,一个猎户被哨兵急匆匆背进了大北庄团部,随后鸣锣声响起不止,这是紧急******。

到处都是急匆匆,打行装捆箱子,乱成一片,警卫排和一连战士全都撒了下去给群众帮忙做撤离准备,一连长吴严急匆匆跑进团部之后,发现团长仍然稳稳当当坐在桌旁皱眉看地图,于是不说话,喘着粗气开始整理他自己没来得及处理妥当的军装,正了军帽挂好枪,之后等在破桌子对面不吱声。

足足两分钟后,仍然盯着地图的陆团长才开口:“东南方向五十里,鬼子居然在翻山。厉害吧?”

吴严听得一惊:“东南方向?多少?”

“不清楚,我估计少不了,情报还没到呢,这就不到五十里了,多能!”

“我现在就带一连去……”

“去了你也保不住大北庄。”不等吴严说完陆团长就把话给打断:“连夜急行,翻山越岭,这大北庄就是鬼子的一口气!既然他是这么来的,你也别急着去挡了,赶紧让群众转移是正经,争取时间的方法不一定只能靠枪。哼哼……****的以为我像它那么小气么,反正咱们早都穷掉了底!”

不久之后,铁蛋奉吴严之命将一连战士收拢起来,明火执仗。

与其给鬼子烧,不如自己动手,群众撤离完毕后,一连留下来善后,要求不留能住的屋,能点着的东西全点起来;所有水井都要填埋,吃过一堑长一智,这是为了防止鬼子毁水;所有水缸都要推倒放空,鬼子想扎营就得去河边凑合;所有家禽一律就地正法,然后投进火里烧成灰,血的教训说明家禽不能带,活的一路给鬼子留线索,死的会让某些勤俭人逃避中也尝试点火烧烤,最终牵连一片。

明明知道这么做是对的,既能使鬼子失望又能变相为自己争取到更多远离时间,可是当第一柱黑烟滚滚升腾起来,步步回首的人还是挎着破包袱哭了,原来碎过的心还可以再碎,所谓铁石心肠,其实要心肠碎成齑粉无存后才是。

……

高一刀是在黎明时接到鬼子进山的情报,这份情报是来自西山口,所以高一刀知道了鬼子大概兵力,但不清楚鬼子的真正动向,可他有惊却不急,自知二连这片穷山恶水鬼子看不上,他猜鬼子应该是过宋家村一路向西,到无名村后再顺路转向北,标准路线应该是这样。

派一人将消息转送大北庄,又派一人将消息转送酒站,然后当场集合了他的二连,离开三家集朝西南方向直奔无名村,他干了件跟鬼子少佐一样的事,有路不走非要抄近,翻山越岭在所不惜。

他要主动去找鬼子,这货的想法每次都一样,发现鬼子主力后悄悄衔住鬼子尾随,然后等机会下口咬,鬼子落下啥他抢啥,当初在鬼子屁股后抢粮差点把他的二连都赔进去就是这种情况,根本不长记性,因为他知道机会与风险的关系。

所以,这个上午,艰难行进在山峦间的二连队伍停了,连长高一刀蹲在一堆马粪旁边发呆,几个战士谨慎观察着附近环境,明显有大队人马通过的痕迹,时间不久。

抬起头往西北方向看看,高一刀在脑海里把二连的行进路线与鬼子的行进路线叠起,是个大大的x,脚下这里就是两条线的交叉点。

……

三连得到的情报来自宋家村,鬼子兵力不详动向不明,郝平没有高一刀那敢瞎猜的魄力,所以一切都按照标准进行,不管鬼子是不是真要来无名村,也按紧急情况处理,着人将消息转往大北庄,村民匆匆被疏散,目前百余人的三连转移至无名村外围待机,同时向东方来路派出侦查人员。

现在已是上午,两拨侦查先后返回报告无敌情,郝平也不得不在脑海里画问号了。

“鬼子不可能停在宋家村,既然没往无名村来,那就剩两个可能,要么往北朝三家集,要么往西北朝大北庄。无论是哪种可能,现在都快抵达了,那三连下一步该做什么?”

提问没得到响应,扭头看附近的杨得士,居然还在发呆,耷拉着眼镜看地上爬过的蚂蚁。自从团里回来杨得士就总是这副活不起的德行,一开始郝平以为他是和自己一样因为团长至今还没定下处理意见上火,现在郝平这连长都想开了,杨得士这个指导员反而一点不见起色,时而发呆,时而一脸阴沉。

“喂,老杨?喂!”

杨得士如梦刚醒般抬起头:“什么?你说。”

郝平没兴趣把前一句话重复,反而叹了口气:“让团长给逼的,这都多少份检查了还没完,我琢磨到昨晚上才想明白我最关键的错误是什么。”

杨得士对郝平这句话也没兴趣,忽然说:“郝平,有个事我得告诉你。我……已经写了请调报告。”

……<!--over--></div>

第628章 待机

蒲公英,也称黄花地丁或婆婆丁,菊科,味甘,平,微寒。

酒站附近少有蒲公英,大多被挖去食用,更重要的是酒站里有个扎辫子的小红缨,她喜欢蒲公英,如果她没有出现在水畔沙滩的时候,那她一定在是在折蒲公英,乐此不疲地将洁白绒伞一次次吹散在风中,飘远。

蓝天白云之下,酒站以北的绿色开阔地里,一截干枯的树桩旁,难得有个蒲公英,洁白的球状籽绒完美地沐浴着阳光,随着微风偶尔晃,不散。

干枯树桩突然崩裂出一道横痕,枯碎飞溅,掠过呼啸之音,又是一声疾啸,蒲公英毫无预兆地破裂开来,凌乱飘散在弹道冲击之后,阳光依然。

枪声正在无限,时而连,时而散,酒站以北的开阔地对面,由东至西拉开了长长的火力线,那片树林里整整绵延了敌人三个连,绿色阴影中弥散着淡淡硝烟,弹雨呼啸成风;这个不平静的上午,酒站的战斗早已开打了,李有德部与九连。

带队西进的是李勇,拉出了落叶村五个连中的三个连,天刚亮就进了山口,他习惯性地认为这又是一次象征性的出击,设想进山后第一目标是酒站,等九连识趣地逃离后放把火,然后朝大北庄行军,最后同皇军汇合,打杂,收工,受奖。

然而枪声已经持续了半小时,九连根本没有逃离酒站的意思,急得李勇将手上三个连全铺开,火力宽度几乎扇形连接了酒站上游河岸至下游河岸,仍然没起到震慑效果。

这见鬼的九连脑子进水了么?这是给脸不要脸!李勇窝了一肚子火,想放弃酒站继续往西,不敢,因为知道九连属豺狼的,大北庄方向的情况未知,身后再咬着个九连能有安全感?时间就这样相互浪费着。

大坟般的碉堡里,硝烟弥漫一地弹壳,马良离开观察孔朝碉堡后方交通壕里喊:“陈冲,这里给你了!”

主射击位上的捷克式轻机枪又打空了一个弹夹,副射手在碉堡里咋呼:“子弹不多啦!”

噼噼啪啪一阵猛然落土,几发流弹击中射击孔周边,机枪手的钢盔都给崩飞,当场跌倒在阴暗射击位下,晃晃脑袋懵懵然,大口喘息惊得说不出话。

“那就以步枪为主!他们一时半会不敢攻!”头也不回地答了这个问题,马良拎着步枪猫腰离开碉堡,进入半人多深的交通壕。

陈冲排大部分战士待命在这将近五十米的长壕里,搂着步枪背靠壕壁或坐或蜷,紧张地听着头顶上不时飞过的呼啸。

“检查弹药!……各自检查弹药……”顺着壕沟一溜向南穿过树林的马良迈过战士横在壕里的腿,挤过对向而来接替碉堡指挥的陈冲,还不忘对陈冲排的战士一遍遍提醒着。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要他们检查弹药,而是希望某些过于紧张的新兵战士有事可做,数子弹能缓解压力,比告诉他们子弹打不到你的效果好得多。

秦优的小木屋是酒站建筑里最面积小的,外观最破的,但位置是最好的,四周都有木屋错落,来自外围的流弹无法飞到这里,所以观察过战斗态势的胡义又回到了这里,把这里当了临时指挥部,窗开着,门敞着,屋当中的破桌子和板凳都被挪到不碍事的角落,胡义背靠床沿席地坐,三八式步枪竖靠在肩侧,步枪背带攥在他手里下意识摆弄着。

喧嚣的枪声中,秦优溜进了屋门口,就近靠着墙边一蹲,抬脏袖随意抹把脸上汗,然后就翻口袋掏烟卷:“村里的事我都安排完了,最后一波也撤出去了。我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没想。”

“那还赖在这干啥?咱别作了行不?”

胡义笑了:“想让我走,他李有德总得有逼走我的能耐吧!”

刚刚点燃了烟的秦优不小心呛了一口,胡义这副德行终于确定了他迟迟不下撤退命令的原因,还是当初毁了青山村庄稼的仇给闹的。沉默了一会儿,秦优再次狠狠吸了一大口烟:“我说你啊……行,行行。你就好好守着我这破屋吧,我去给你准备晌午饭得了!”

秦优前脚出门,马良后脚匆匆至,闪进门口后直接往门边地上一栽:“哥,你找我?”

“挑出二十五个人,机枪给你一挺,重编你的一排。现在就给我个架子。”

过去的战损导致九连目前架构凌乱,胡义一直考虑重编,回来还没几天现在李有德又打上了门,那就现编,毕竟九连的战士早已相互熟识非新兵,没有磨合也不至有大影响。

马良快速考虑了一下:“只能二十五的话……三加一。三个七人班一个四人机枪组。”

“赶紧去搭班子吧。然后带你的一排到南岸待命休息,多注意下游情况。”

“我懂!”马良随即起身,又补充:“七九子弹不多了。”

“我听出来了。”

匆匆奔至的田三七差点与转身出门的马良撞个满怀,他不明白胡义为何传他来,进门后挺胸立正,外面的混乱枪声没能给他影响,习惯性地二连铁血范儿;令他没想到的是,他被胡义任命了九连二排长,一排重编后剩下的二十余闲兵统统归了他。

胡义见他愣住不说话,便道:“有意见提!”

于是田三七立正敬礼,标准到目视前方墙壁不看地上坐着的胡义。

一切安排完毕,胡义才将步枪横放在身前,准备去石楼看看,结果又有人进门,其实她的脚步声还在门外时胡义就知道这是谁来了,没急着起身反而皱了眉。

“不是告诉你跟孙翠一起走的吗?”这么说了,胡义还是抬手指向门边墙下,示意她降低姿态别站门口。

“你不也赖着不走么。”苏青的回答不算客气,但她还是听话地离开门口,靠着墙屈膝而坐。

“你……我是因为……这是军事上的事!”

“用不着跟我解释。”

居然不是来上政治课的,胡义松了口气:“那你干什么来了?”

“麻烦连长你看清楚,我也是穿军装的!”苏青也把手里的中正步枪横摆在怀里:“给我几排子弹。”

“……”

枪声还在持续着,胡义不知道此刻应该摆给她什么表情,只是觉得她最近越来越怪,虽然看在眼里她还是那样美……给她子弹?苍天!那和‘我死给你看’有什么分别?

……<!--over--></div>

第629章 铁一连

正常时节,流经大北庄与酒站之间的浑水河段有两个位置可涉,一个位于大北庄东南二里,称为南滩;河道在这里变宽,又因地势有些许落差,所以水浅,乱石密布,河水被短程分流,甚至雨季时也可涉。

另一个可涉位置叫做白石滩,位于大北庄下游三十里,距离酒站大约也将近三十里,浑水河河床在白石滩这里宽度更大,枯水期河床宽度可达百丈,水浅,但没有南滩那么大的落差,无水势,多卵石多沙,但雨季不可涉。从浑水河上游至此,白石滩是最后一个可涉水位置,下游再无。

面临突发状况,独立团各据一方的四个连长所能掌握的情报都不完全,也无法第一时间共享,全凭各自主张,所以,高一刀敢作死不怕事大,领着他的二货们满山里瞎折腾,倒仿佛他们在追鬼子;无聊的胡义拿得起却不肯放下,领着他的烂蒜们不见鬼子不挪窝,朝上门的李有德部‘狗呲牙’。

最难的还是一连,其实哪次一连都难,因为一连要顾忌的太多,打的永远是败仗,正因此,才没人嫉妒一连,无论团长给一连什么待遇什么奖赏,独立团里从没异议。

这次也一样,一连亲手烧了大北庄,全连看着遮天蔽日的滚滚黑烟,一句话都不说,一连是铁,当然铁石心肠!

痨病鬼吴严坐在庄头树墩上,抽着旱烟拼命咳,不知道是被他自己烟还是空气中的烟给呛的,补丁摞补丁的军装片片脏黑,咳够了,才抬起一脸汗,接过铁蛋一直递在他面前不放的军用水壶:“差不多了吧?”

“嗯。差不多了。我已经通知了收拢集合。”铁蛋背对着大北庄不回头:“接下来……咱们往西断后?还是朝北做撤退痕迹?”

“既然鬼子想一鼓作气,那第一个照面拖得越久,对咱们越有利。”抬眼望天,黑间蓝,蓝间白,白间黑:“队伍拢起来之后,立刻去卡南滩。你布置吧。”

铁蛋朝连长立正,高昂胸膛无任何表情。一连不争军功,争的仅仅是每一分钟,在铁蛋心里,时间就是一连的军功;只是人们总是注意不到不到时间的流逝,又怎能意识到某些时间的无比贵重。

战士们一列列肃穆集合在大团滚动的阴霾之下,烈焰冲起未能燃碎的黑色灰烬,片片点点又飘落,洋洋洒洒如黑色雪花,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肃穆着脏汗,却都忘记了擦,他们像他们的连长一样不爱说话,只是静静地听铁蛋排长朝他们大声布置任务命令,黑色雪花偶尔落在军帽上,偶尔落在土污的肩,无声无响。

不久之后,大团滚动黑烟已经遮了西面远山,整齐的脚步声隆隆响起,一列列衔接起来,又逐渐拉开,最终形成一条均匀移动的灰色线,镇定有序地开赴大北庄东南方向,二里,南滩。

……

鬼子到达比预想要早,因为报信儿的在跑时鬼子也没停,刚刚中午,先头小队加斥候一部,抵达了大北庄东南方向的浑水河南岸,一个个疲惫不堪红着眼,表情痴呆地注视着大北庄上空的滚滚黑霾,失望透顶!

原本也没指望能在这穷地方抢到什么,但是说好的休息处呢?烈焰熊熊那里还能进去人么?这不得烧上好几天?更可恨的是连放火这个娱乐权力都被剥夺了,成就感何在啊你个大八嘎!克服艰难险阻跋山涉水而来,任务就这样完成了……完成了……完成……完……

这遭雷劈的风景导致鬼子们连再前进这最后一程的兴趣都没有,少尉当场指挥怨声载道的一众,就地寻找适合休息位,开火吃晌午饭等主力得了!

一个鬼子分队十余,停止在南滩南岸,派出一个鬼子朝北蹚水过河,这鬼子把步枪横扛在两肩后,踩着错乱的石头才趔趄到中间,河滩北岸猛然响起五六枪,当场把他打进了脚下急流,挥胳膊蹬腿冒着血泡漂远。

战斗,在鬼子想要休息的时候开始了。先是隔着河滩的相互对射,不久即变成鬼子在南岸压着北岸打,歪把子轻机枪拉开到两边朝北岸交叉泄愤,两具掷弹筒一口气朝北岸轰了半个基数,崩起的碎石落下如雹,坠入岸畔水面跳白片片。

一连的战士们被迫猥琐在各自掩体后不说话,忍着落石砸过的疼,听着子弹在身侧嚣张入土或飞迸,拧开手榴弹,等待着,却不见鬼子冲锋。这样也好,反正时间的沙漏不会停。

有战士牺牲了,一分钟后又没了一个,大家一起熬下一分钟,结果有战士在压力之下探枪还射,立即被弹雨覆盖了,根本没能缩回头,已成尸体,两颗榴弹仍然补充而落,又扬起大片土石。

趴在南滩北岸,整整被鬼子先头兵力压制了半小时,鬼子主力终于到达南岸,不及休息直接上阵展开,南滩之南,鬼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因为他们根本不必担忧传说中的炮火袭击,两个中队乱糟糟停在一起,大模大样地进行一切,掷弹筒补充,重机枪选位,迫击炮架设,冲锋队集结到位做试探性进攻准备,鬼声鼎沸。

吴严翻身躺在北岸一个沙坑里,又开始抽烟,他知道将要迎来什么,多少次这样等待过,所以他拼命为一连灌输纪律的重要性,约束的不仅仅是同一性,也是为了约束恐惧;吴严觉得,没有人不恐惧,他自己也一样,可谁让一连是一连呢,一连必须受得起!

铁蛋扯拖着步枪背带,疾疾匍匐在散兵线之后,在机枪弹道的不时照顾之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狼狈到达距离吴严不远处的低位,不再继续冒险靠近,喊问:“连长,死守吗?”

这一问,无数战士屏息,哪怕是,铁一般的心也就落了地。

沙坑里又传出痨病鬼的咳,之后才有答:“必须打退第一波进攻!残敌撤回南岸的同时我们撤。”

突然一声炮弹出膛响,南滩两岸不远都听得清,鬼子的火力准备开始了,迫击炮虽两门,可惜两岸距离不大掷弹筒好似无数,连续不断的高弹道抛物线跨过河滩,轰击北岸,扬起土,飞起石,或者不慎落入岸畔水,激起高高白浪冲天,水雾蒙了耀眼阳光闪虹,隆隆回荡无尽。

鬼子冲锋队散乱爬出南岸掩体,端着刺刀挑着小块膏药旗,在军刀的挥舞下,猫腰分散,拉开,进入河滩,往北推,每一个阳光下的反光都是钢盔。然后轻重机枪正式展开压制,掩护第一波涉水攻击开始……<!--over--></div>

第630章 一招已过

在某些人眼里,酒站是个令人痛恨的地方,这里是真正的穷山恶水人命窟窿;上杉中队这么觉得过,上川千叶这么觉得过,现在的李勇也是这么觉得。

手里拿着三个连,在浑水河以北与酒站整整对峙了一上午,愣是没敢采取进攻动作。属下也曾怂恿过他,那碉堡里没有响过重机枪,兴许酒站里现在根本没有重机枪,李勇不做声;属下又说,那里的轻机枪也不响了,这说明机枪弹药已经不多,一看就是舍不得再打。

李勇有些动摇,可转念一想,即便打了,即便成了,也得不到地,得不到钱,得不到粮,什么都捞不着,那为什么硬打?李勇的战略眼光只有这么长。

已经中午,九连还窝在酒站里不撤,皇军还等着西进汇合呢,思虑再三,李勇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最聪明的办法,围!

一个连被李勇命令向上游迂回过河再沿河而下,任务目标是占领南岸的酒站村,控制酒站以南,切断九连逃路。

既然你九连非要杠,那我就把你憋在酒站里,等皇军来;这不能算不作为,这理由可以交差,并且早晚灭了你。

……

陈冲认为,九连在酒站守到现在不走,是因为胡义在等待鬼子的位置动向被确定,战局不明,所以,动不如静;这份镇定从容必须好好学,可惜没空找小本子记上。

苏青认为,胡义这是要拖住面前敌人,为大北庄方向缓解压力;女人,注定是女人,当她决定爱了,立即从原来的盲目极端反向另一个盲目极端,根本不找平衡。

秦优在心里把胡义骂了好几遍,说胡义自私一点没错,意气用事的都不好劝,他想咬李有德不是一天两了,这青山村的仇啊……但愿胡义还没忘了他是个指挥员。

酒站村民觉得,胡连长是舍不得酒站,胡连长是个恋家的人,胡连长是酒站的门神。

小红缨管胡义叫狐狸,大概是因为胡义与狐狸谐音,不过有时候,胡义确实很阴险。

他一直在等待李勇的进攻,碉堡交给陈冲守,命令只防正面其他方向不管;守石楼的是三排,三排还是三排没变,任务要求是重点照顾上游方向,包括碉堡左翼范围;二排是预备队,据守主要建筑区域;一排在浑水河南岸隐蔽休息,偏下游。

这样的安排,一旦敌人发动进攻,右翼,也就是下游,明显是弱侧,只要敌人决心够大,肯定能从下游河岸突入酒站,就像当初的上杉中队一样。但伪军可不是鬼子,将要面对西侧那座三层小石楼,和北侧碉堡后部延伸向酒站的几十米堑壕,那时隐蔽在河南岸偏下游的一排也会从东南方向的侧后露脸开火,进入酒站之敌再想撤出根本不可能,三面火力之下,酒站东岸沙滩方向将会变成停尸场;这是个阴险的防御陷阱!

撤退计划也有,只要南边不出意外,新修好的索桥就是退路,桥头隐蔽了两个战士随时准备毁桥。紧急计划也有,如遇紧急状况,南岸的一排就地掩护,九连全体投河自裁,至于陈冲排,几个早备在河岸的破筏子归他们了,漂逃。

胡义的镇定从容不是装,他敢窝在老秦的小破屋里等,其实是在等敌人开始进攻,等东岸来敌,出这屋门就是战场,谁让伪军没炮呢。

然而等到了中午,也不见敌人进攻,全是开阔地外远远的纷乱射击,明知道碉堡里那挺轻机枪弹药已经不足,胡义仍然不打算给补,现在只剩步枪的零星还击,敌人还是不攻?看来没戏了!

终于拎着他的步枪出屋,站在阳光下左右听听四处看看,然后猫下腰,绕过屋边墙角,奔向不远处的石屋,看到背着花机关枪的王小三刚刚走出石屋,看到背着马四环的大狗正要进入石屋。

“你干屁来了?”打算去给指导员帮忙的王小三见到大狗便是满脸黑。

“你说呢?是不是该开饭了?”唐大狗的表情任谁见了都想伸拳头。

王小三摘了花机关枪在两手里端平,故意将枪口一比划:“滚蛋!信不信把你打成筛子!”

“啧啧……这把你嘚瑟的!一个破烂跟我显摆啥?特么懂枪吗你?不开你是我孙子!”

王小三被憋得没台阶下,索性哗啦一声拽动枪机,恰好看到了已经走近的连长,这才愤愤地吐口气,收枪,赶紧绕过大狗奔向厨房。

扭回头的唐大狗立即堆起一脸虚伪至极的丑笑:“长官好!”

胡义把步枪背带甩上右肩,边走向门口边斜了唐大狗一眼:“没跟村里人一起走?”

“对了,我得跟你告状!那些娘们不让我跟着撤,还把我给绑在桥头上了。你是不是该管管?”

“你咋不还手呢?”

“咳……我……我特么还得了手吗?一上来就拿网罩了我还连踢带踩!”

胡义停了,面无表情盯着唐大狗看,这烂货明明是听枪响听得皮痒痒:“以后你是三排的。”

“我……”

大狗楞在阳光下,胡义根本没等他答复,直接迈进了石屋,底层原本是丫头住处,现在四面的小窗都被堵上了沙包,这里被何根生征用为伤员休息处,几个伤员大部分是被流弹击中,还有两个来自碉堡,其中一个头上缠满了血红绷带,已经不行了。

何根生不在这,他忙碌于碉堡堑壕里,被胡义禁止上战位的苏青临时在这里帮忙,于是胡义赶紧往楼梯上爬,他可不是个善于慰问的人。

石屋二层,建造的时候四面窗口就被设计为射击孔,面向西边的位置摆着一挺无人操作的捷克式轻机枪,一只耳正在负责观察,时而朝西看,时而瞭望北方;废物歪坐在墙角摆弄早已装填好的机枪弹夹发牢骚,另一边的墙角下,没心没肺的九连三排长居然在枪声背景中枕着破饭盒睡大觉,刚刚爬上二楼的胡义看到这熊,想不抬脚都忍不住!

石屋三层,徐小双手反剪被吴石头按压在地面,吭哧吭哧倔强地喘着粗气,想挣扎不能;一身戎装的小红缨盘腿坐在徐小面前不远的地面,腿上横放着她的四四式卡宾枪,右手拿着一小截柳条,在徐小的破帽檐上不客气地敲打着,拧着小眉毛压低声音狰狞:“敢惊动楼下我就修理你!小样儿!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么好的条件都买不开你的嘴,非逼着姑奶奶动粗!说,后来他为啥又晕过去了?嗯?”

“打死我也不说!告诉二妞姐班长都那样了,再告诉你班长还咋活!”徐小继续倔,但他也不敢放大声。

“哎呀!你个小八路还跟我装骨头硬?看来姑奶奶还得给你加二两!你说不说?”小手一伸,在徐小的肩膀上狠狠拧了一把,掐得徐小直呲牙。入戏过深的小红缨浑然不知答案已有,此刻她比徐小聪明不了多少。

咣当一声,楼梯盖板被翻开,上来了胡义。

“您这是……忙什么呢?”

被按趴在地的徐小咔吧眼看着连长不吱声,骑按着徐小的吴石头不看连长看小红缨。

“呵呵……呵呵呵呵……”小红缨的尴尬傻笑假到没感情:“徐小说……让傻子骑着他练匍匐,我劝他根本不听!”

说瞎话的最高境界并非要人相信,而是看你敢不敢眨眼。

……<!--over--></div>

第631章 扇形的外围林际线

石楼顶上是瞭望台,现在不适合再做瞭望台用,因为这上面临时平铺了两层沙包用来防炮,四面垛口下的落差减少了一大截,在阳光下暴晒得热哄哄。

胡义手持小红缨那借来的曹长镜,趴在沙包为底的瞭望台上细致观察着酒站外围状况;酒站半岛北方外围是个宽度约两百米的扇形环绕开阔地,再之后是长长的扇形林际线,敌人的简单部署是沿着林际线从东铺到西,两端近河的半包围态势。

望远镜镜头里,树荫遮蔽了大部分细节,但胡义凭经验还是能够判断得出,敌人的部署密度明显疏松了许多,偶尔射击的轻机枪位由最早的三处变为两处,一定有兵力被抽出了这条半包围线。

望远镜持续观察着,胡义在思索,抽出的兵力有多少?被用作什么?最符合状况的可能是向上游迂回,再顺河下来,断酒站的后路,变成全包围态势。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鬼子动向的任何消息,看来鬼子是走南线了,现在应该是在遥远的无名村,或者已经过了无名村,正在转北奔袭大北庄的路上,面前的李有德部是要西进去跟鬼子汇合的,这是单独的进军路线,没有鬼子协同,判断完毕。

是时候了,胡义放下曹长镜,帽檐的卷曲弧度之下,那双细狭的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轻松。

胡义对李勇,是专业对非专业的区别;专业与非专业区别的一项,是攻守认定;李勇有三个连,兵近四百,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攻方,进攻是攻方的权利;胡义心里可没有什么攻守,想逃就是逃,想守就是守,想攻就是攻,兵力对比不是唯一因素。

离开瞭望台下到石屋三层,朝徐小下达命令:“去通知马良,从现在开始,他的一排解除隐蔽,朝下游北岸自由射击。”

徐小如蒙大赦,几乎是坐着楼梯滑下去的,对他而言三层这里是地狱。

一句话听得小红缨眼发亮,撇掉了女王的柳树枝,根本不考虑胡义要干什么,直接问:“能不能算我一个?”

“你还是歇这吧,朝下游河岸射击。”胡义顺手将曹长镜扔还在小红缨怀里。

“这么老远,他们基本都躲林子里不攻出来,我能打到啥?”

“打啥算啥!凭你那能耐,打不到人也能吓死人。”

胡义接着消失在楼梯口,小红缨无奈,起身到朝东的射击孔旁,拎着她的四四式卡宾枪静等,吴石头赶紧在射击位下方摆上个弹药箱,以供身高不够的某能人踩踏。

石屋二层,胡义命令废物立即去找李响,带两个基数榴弹(十六枚),汇合二排,做攻击行动准备。之后命令罗富贵,朝东,对靠近下游河岸的所有可见目标进行短点射。

罗富贵抱怨:“弹药可不多了,这里都凑不够五个弹夹,西边敌人攻出来咋办?”

“用不着你管西边了,敌人要攻也不会是现在。可有一样,不许糟蹋子弹!必须一个点一个点地短打,打到没目标就停。否则我就踢死你!”

于是,熊一般伟岸的机枪手懒洋洋地将摆在西面射击位的捷克式轻机枪撤下,换到东边,摆正两脚架,枪托入肩:“嗯……哎?老子钢盔在哪?一只耳,你个聋还瞎吗?不能有点眼力见!”

正在瞭望的一只耳慌忙离开观察位,四下里寻找钢盔:“这么远呢,咱又是石楼,打不着咱吧?”

“子弹不长眼是啥意思?打死你的子弹不一定是瞄着你的,不想想楼下那些倒霉鬼是哪来的你个缺!”

一声颓废的深呼吸之后,捷克式轻机枪猛然响了,声音震荡了整座三层石楼,连罗富贵自己的耳朵里都嗡嗡盲响,他那宽大厚实的肩膀在后坐力下只是轻度颤,两发,三发,停了几秒又两发……

机枪熊很快进入状态,无限专注起来,将一个个模糊的疑似目标挪入机枪表尺,稳扣扳机,他能感受到目标在他制造的弹道下仓惶地爬,一次次冲出枪机的硝烟很快弥漫开来,入了熊鼻,令他暂时忘记了倾家荡产的悲催,听不到弹壳三三两两清脆落地,意识不到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个优秀的机枪手,很嚣张,有主宰力。

本已零星的枪声再一次喧嚣开来,源于石楼二层的高位机枪点射和三层那支四四卡宾枪的偶尔冷射,东边的敌人开始盲目朝石楼还击,不久之后,酒站下游南岸也响起枪声,马良的一排隔河朝北岸方向射击,二十多支三八大盖的声音凌乱交错,敌人的还击频率迅速下降,下游伪军们破天荒意识到了武器性能的差距是什么意思,尤其这种远射情况下,并且是两个方向的火力交叉。

接近河岸的开阔位没有再敢还击的,要么狼哭鬼嚎地捂着伤口蜷缩,要么借着植被遮掩正在拼命朝林际线爬,他们不得不放弃对下游河岸的控制,对他们而言,大不了少一条进攻通道而已,而且幸亏没有利用河岸发动进攻,原来在对岸有九连的埋伏,看似防御弱侧其实是个大陷阱!

于此同时,二十多个灰色身影猫着腰窜下酒站东岸沙滩,接近水岸线之后开始顺岸向下游溜成一条行进线,最前边是拎着步枪的九连连长胡义,带的是九连二排,为了安全性和隐蔽性,在南岸一排的火力掩护下,借助岸基高度落差,蹚着岸畔浅水顺河行进。

带领二排行进约二百米余,胡义叫停身后队伍,全排离水上岸,拉开,匍匐隐蔽,自己继续爬上到适合高度,隐蔽向北观察,那条扇形林际线的一端就在前方不远,绿意盎然。

退回些距离,转身朝河南岸的一排位置打手势,对岸的马良会意,立即带着一排离开阵位,顺岸朝西,过桥,溜酒站东岸往北兜,然后跑成与二排一样的行进路线,到达二排所在位置岸基下,马良脱离队伍猫腰到胡义身旁接命令。

“带你的一排继续往下游百米,然后上岸,朝北做扇形迂回进攻。你要先攻,我带二排后攻,顺着那条林际线,保持和我的横向距离,该拉大还是缩小你看着办。”

马良肃脸:“攻多远?”

胡义快速思考了一下,进攻应该到敌人渡过初期慌乱为止,可是这种事没法作为距离参考,粗略估计……也许能计为酒站外围扇面的三分之一,再保守些,或者四分之一,便摇摇头:“无所谓,攻着看,不求速度,求稳。”

马良领命,带一排继续顺河向下游行进,胡义随后传田三七到近前:“见过我用圆规作图吧?”

田三七点头。

然后胡义抬手朝西指着酒站碉堡方向:“碉堡位置是原点,就是圆规那针尖扎住的位置。现在你二排这位置算第一条圆规线的起点,马良的一排是更远些另一条线的起点,我们的进攻路线是圆规画出的两条平行弧线,是兜着咱们的碉堡推进,不是直线攻。能听明白么?”

怕田三七无法理解,胡义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分开伸直,在身旁土上做圆规画法同时说明。

田三七努力想想,再点头。

“进入树林之后,全排拉开,你在左端,尽量不要远离左侧林际线,掌握住碉堡距离拉住队形不许蛮干,有碉堡的火力在外,无忧左侧被抄或漏,不用担心咱们人少。”

“可是,进入树林之后,马良他们还能掌握方向么?”

“他靠我们的枪声就可以。去准备吧。”话毕胡义朝下游望,马良的一排已经离开水岸,向北匍匐进入绿色间,于是抄起步枪转身爬上位置,视线飘过绿色摇曳盯住几十米外的树林:“李响,目标树林,距离八十,八发延伸,现在。”

胡义身后的岸边,李响快速摆设掷弹筒,凭经验设距,废物做副手,八颗榴弹被掏出弹袋,第一颗很快便冲上蔚蓝,第二颗立即装入,这是概略射击,不需要试射再调整,只是要震慑敌人,制造更多的混乱,为接近树林创造更有利的条件。

轰——

第一次爆炸在临近河岸的树林端掀起碎叶纷纷,冲击波撞得大片范围树木整体一颤,像是一次瞬间的视力错觉,令林间伪军哑然,浑然不懂为何。

轰——

仅仅三秒之后,第二次爆炸扬起大片断枝,或飞或落划着树叶哗啦啦乱响,这次终于有人听明白这不是哪个误拽了手榴弹,意识到河岸方向的沉闷爆发声是皇军用的那种掷弹筒在响。

“小炮啊!”

这一嗓子喊得世界末日般撕心裂肺,根本不顾爆炸范围距离他多远,他的嘶喊比爆炸声更有穿透力,给了脆弱心灵们补充一击。凡事都有个习惯的问题,八路给鬼子轰啊轰的,也就被轰习惯了;伪军总是看鬼子朝八路轰啊轰的,看习惯了,轮到他们自己头上感觉更吓人,还不如无知者。

有的朝更深处的树林里疯跑,有的捂着脑袋蜷缩在草丛里念菩萨,也有少数冷静者没有被震慑,可他们的枪口都是朝西的,眼睛还盯着酒站方向呢,浑然不知八路已经出现在南面河岸,在一个专业军人的带领下猫腰弓背端步枪,在绿色里拉开成散漫的进攻横线,如狼而来。

光天化日,那点八路敢守着酒站不撤就已经够奇葩,怎么可能还攻出来?这不科学!

跟着能人混久了,会以为自己也是能人,忘了狐假虎威是什么意思……<!--over--></div>

第632章 无法结束的阻击

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树叶间隙中的破碎天空,并且不是蔚蓝,而是蓝得发黑,明明是白云,暗黑如乌云,阳光或丝或缕漏下树林,惨白的光晕衬得绿叶发灰。

忍着全身疼痛,忍着耳鸣,茫茫然坐起,看到了自己那顶伪军帽子在几米外的草间歪翻,才意识到刚才被爆炸冲击波掀飞过。好像有枪声在耳畔,好像有哭喊在附近,听不清。

肩头猛然一晃,侧过脸,一个属下半跪在他身边撕扯着他的肩膀,因为恐惧而变形的面孔朝他大喊:“八路从南边打来啦!排长!让弟兄们撤啊!排长……”

排长?对!他想起了他是排长。当了排长饷钱富裕得多,饷钱攒了好几个月了,家里从邻村给许下了一门亲,要选黄道吉日呢。

突然迸溅了半脸热黏,属下攥在他肩膀上那只手松开了他,他茫然再看,身边的属下正在试图捂脖子,恐惧表情已经凝固了,头部突然间又遭受冲击般一颤,好像有一条黑暗之线在那一瞬贯穿了他的头颅,噗通——尸体摔在他身畔,血还在迸流,看在他失色的眼里并不鲜红,很暗。

向南回头,光与树影之间,晃动着黑色的军人身影,几米一个,几米又一个地拉成横排进攻线,猥琐而卑鄙地猫着腰,正在谨慎抬起着枪口,或者正在枪口下挂上刺刀,从容不迫地缓缓接近着。

他没有喊撤,其实幸存者已经在仓惶地撤,向他这边逃来,然而,这是错的,他明白。

“还击啊!顶住!给我顶住啊……”

他在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声音歇斯底里在并不太茂密的晦暗树林,却没能对那些逃兵产生任何效果,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被击中后背重重摔进灰色植被,或者又踉跄爬起,再中弹,如同被收割。

很快,奔逃的靶子就死光了,这时他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绝望,至少还有七八个,正在试图还击没逃,无论他们是执行了他的命令还是本能抵抗,至少这才有希望。

他终于听得清了,枪声,弹道划过枝叶,伤员哭喊,西北侧的另一个排传来嘈杂,犹豫到现在还没过来支援。

一直围着酒站,一个排一个排地部署成扇形线,他这个排是树林尽头最东端,阴险的八路突然从这端头上发动进攻,火力支援根本不可能获得,能救他的只有相邻的那个排,然而……

他扯起尸体旁的七九步枪,脑海一片空白地窜至最近的树干后,拽动枪栓子弹上膛,鼓足勇气歪出半身举枪。

他与几个残存属下拼命射击,打空了弹仓之后,他觉得他击中了一个,重新往枪膛里压子弹桥夹,探枪再打,光与树影后的黑色进攻线终于停滞了,他仍不罢休,疯狂朝那些树干的阴影射击,恨子弹不穿。

又打空了弹仓,他第二次装填桥夹,勇气舒缓了他的紧张,他觉得,至少他能活下来了。

拉动枪栓再次举枪,忽然发现前方射击中的属下又少了两个,迟疑中,第三个又中弹了,他明明是半跪在树后,为什么?尸体横向歪倒出树干,正在栽头入土。

“侧面啊!”

那二十多个黑影组成的进攻线拉开有近五十米宽,他和几个幸存属下蒙蒙然挡住了他们的有限正面,可是那条进攻线的另一端根本没停,一个个猥琐阴森的黑影就在左方可见!

哗啦啦啦——那是重物撞击了附近树枝的声音,听起来毛骨悚然,几片树叶落下伴随一声坠地入草。

“手榴弹!”

他觉得他跌倒了,不对,像是被推到了,躺在草里望着爆炸后的落叶纷纷,树荫下的光晕还是那么惨白。战场和他想象的不一样,难道不该是大家远远地互相放枪么,为什么一定要打过来呢?这是树林啊,太近了,近得能看到指向自己的枪口,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敌人的枪口。

能感觉到那条屠戮的进攻线恢复了推进,一步又一步的,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终于,昭五军靴停在他仰躺的脸侧,军靴上的绑腿打得很奇怪,他没见过,漏下树荫的白光衬黑了那个俯视他的面孔看不清,只是那帽檐戴得很低,卷曲的弧度很完美。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快要成亲了。我投降。我……”

他看到刺刀恶狠狠扎进了他的胸膛,又利落抽出,于是他安静了,静静看着高大的阴影重新端起血淋淋的刺刀,无情地跨过他的躯体,树叶间隙里的天空愈发黯淡下来……这是树林啊。

……

吴严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也是天空,只是天空在摇晃着,因为他躺在担架上,他也看到了抬担架的战士那被汗水湿透的脊梁。

“这是在哪?”

听到担架上的吴严说话,后面的铁蛋紧赶几步跑到担架旁:“连长。”

“告诉我这是哪?”

“前面不远就是白石滩了。”

“为什么要走白石滩?”

“当时上游有小股鬼子泅渡了,没办法往西撤……刚才的路口,我做了北向牛家村的假象,咱们到前边往南过河就能摆脱。”

担架上的吴严试图抬起头,想看看行进在后方的队伍,却没能成功,咳了一阵:“还剩多少?”

铁蛋咬咬干裂的紫唇:“一半。”

沉默了一会,吴严虚弱地笑了,阖上眼:“好。”再度昏迷。

六十余兵疲惫成一条单列行进线,灰头土脸渗着血,所谓的一半,包括伤兵。

铁蛋不觉得悲伤,他庆幸,他背出了连长,他的军装后背血色斑驳。代理了连长,他不觉得荣幸,反而觉得无限孤独,所以他总是回头看队伍,一次次地默数。

啪——

山梁后,突来枪声!

这一声枪响听在铁蛋脑海里如雷,这是前方的尖兵遭遇了什么,更重要的是,这一声枪响也会导致刚才的假象白做,怒不可遏的鬼子追兵必定循声而来,安全转移的梦就此破灭了。

用尽全力爬上山梁,不远,一支队伍正在匆匆展开,看起来那是伪军,约有一个连,两支队伍原本隔着山梁同时朝南面的白石滩并行,并得够近了,自然遭遇了,那是李勇派出到上游迂回抄酒站后路的队伍。

伪军在展开,铁蛋可没这心情,鬼子在后,停下就会被挟击,也幸亏伪军停了,必须先过白石滩。

大约三十分钟后,一前一后的两支队伍隔着白石滩又停,一连在白石滩南岸,伪军连在白石滩北岸,拖带伤兵的一连力气耗尽,伪军勇气不足。

齐膝深的河水宽阔地缓缓流,卵石大片大片,显得浅水无比清澈,倒映着晃动的云和远山。

“你们走吧!求你们了!”一个重伤员嘶喊。

铁蛋环视,几个不带伤呢,鬼子似乎被气疯了,派出的追击小队红眼疯狗一般地咬着追,追了一路打了一路,一连弹药即将用尽,幸存者几乎全成了伤员,南滩阻击打得值了!

“留下你们喂鬼子?”

“我们在这阻击!能走的走!”另一个重伤员坚定表态。

如果连长还有意识,也会这么命令罢。铁蛋很想学着做连长,可是此刻,他不知道该学连长的什么,只是想起了连长沉默后的那个苦笑。

于是铁蛋用尽力气也笑:“好。那就继续阻击。谁让我不想降级当班长呢!谁让咱们是一连呢!一连是铁板,铁板拆不开,变成尸体还能硌鬼子的脚吧!”

这是个很难听的笑话,居然有人跟着笑了。

回头望北岸,不会平静多久,鬼子的追击部队随时会到,再加上对岸那一个连伪军,又将是一次恨壮观的进攻,令铁蛋不由血气上涌,还能再打退一次进攻么?是时候搬出一连的舍命技了。

不久之后,白石滩南岸,上风头燃起了火,一堆堆越来越多,后来火堆又被各种绿色植物覆盖,浓烟便开始大片弥漫,如云如雾,在南岸扩散开来,遮蔽了正在匆匆构筑的阻击阵地。

射程无效了,精度无效了,火力无效了,任谁要攻,都得做好觉悟上刺刀!

北岸的伪军看傻了眼,八路这是假装阻击然后借烟雾逃了,一定是!都这么想,却没人敢端枪过河,越未知,越恐惧。正在犹疑之中,皇军们气喘吁吁抵达,个个红着眼睛疲惫至极,名副其实的饿狼一般,看到南岸的缭绕场景,机枪都懒得再架。

带队中尉军刀抽出一半,又退回鞘里,抬手指前来报到的伪军连长鼻子:“你们地先过河!现在!”

河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着晃动的涉水身影,和刺刀的偶尔反光,一大片……<!--over--></div>

第633章 你是你

夜幕下,酒站。

对岸的酒站村里有篝火,那不是村民,而是傍晚抵达的二连临时驻扎;酒站仍然处于戒备状态,岗加了,哨也加了,并且在这个夜里向四周放出侦查员。

酒站空地上,影影绰绰站着二十余人影的两排整齐队列,军姿,持枪,他们是九连二排。

田三七单手擎着火把,面向队列分腿肃立在队列之前,火把偶尔噼啪响,火焰随夜风不羁地摇摆着,映红了田三七那张无表情的侧脸线条,也映红了他面前一张张战士的脸,集体无表情面对着他,有的肮脏,有的缠了绷带,军装上的血色未尽。

“我已经命令停止,为什么还要追击?”

无人回答,他们不想回答。

下午的战斗出奇顺利,面对九连一排二排的远端突入进攻,李勇损失了七十余兵力,渡过慌乱期之后他也没能做出正确部署,没选择组织反击,也没选择重新布局阻挡攻势,而是下了个暂时北撤的命令,导致无序溃退,损失的七十余人近一半都是溃逃中送的人头,如果不是因为林地,损失会更大。

在胡义下达了停止命令后,田三七却没能收住他的二排,愣是又往北多追了二里,让他这个新任二排长颜面全无。

“因为我是二连来的?不服是不是?”

仍然无人回答,他们根本没有回答的兴趣。

田三七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一张冷漠面孔:“那就继续站吧!我田三七就是站进九连来的!或者你们来找我,不用单挑,来多少都行!”

郑重撂下这句话之后,田三七走了,随着火把远去,两排队列逐渐陷入黑暗,继续隐约着。

“去不去?”一个战士终于开口。

有人影刚刚迈出队列,忽然传来一声喝止,随后一个人影来至队列前,没拿火把没提灯,但凭声音,凭模糊身形,所有战士都知道来人是马良。

胡义让马良挑人重组一排,马良并没考虑择优,而是基本用了他原一排的底,留给田三七的大部分都是原二排。

不服田三七,可没人敢不听马良的,不是怕马良,而是敬。

迈出队列的战士赶紧退回,队列不自觉地小步幅调整,重新整齐成两条线,肃列,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

出乎他们的意料,马良站在他们面前沉默了好长时间后,忽然叹了一口气:“石成是我埋的。可是如果我问,石成的牺牲,谁最难过?你们谁知道?”

“……”

寂静,每个战士都有各自的答案,可是又不敢肯定,更不明白马良问这个问题与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是骡子!不是我,也不是你们。记着,这是真的。”

说完这句,马良走了,二排战士集体傻在当场,搞不明白的问题太多,骡子最难过?怎么可能啊?像是听聊斋一般不可思异!而且马良又为什么说这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一万个想不通!所以队列持续傻站在黑暗里,再也没动过。

……

铁蛋站在夜色下的沙滩,看着夜幕下黑暗无声的河水发呆,这是酒站东岸的沙滩。

他的脑海里仍然持续着战斗的嘈杂,烟雾弥漫,手榴弹,刺刀,石块,与血肉。

那一刻,他已经决定要牺牲在白石滩,变得像一只濒死的野兽,红着眼,撕住敌人就不肯放开手,直到二连神兵天降般冲进烟幕来。

根本没有幸存的成就感,只有无尽的茫然。

有脚步声来自身后,铁蛋回头,辨认出了来人,立刻转身,敬礼。

“为什么在这?”

放下敬礼的手,铁蛋沉默了几秒:“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错了。你……能告诉我么?”

“你错了。”

“……”

“你应该撤退。”

“可是……”

“没有可是。如果你不想放弃伤员,不想放弃你的连长,那就继续带着他们撤退。”

“怎么可能……”

“那就放弃他们。你以为与他们死在一起就不是放弃?”

不久之后,夜幕下的沙滩上又剩下铁蛋一人,面向刚才那位离去的方向呆立着。

又有脚步声接近,失神的铁蛋扭头望着越来越近的隐约人影,再次转身,朝来人敬礼。

“他跟你嘀咕什么了?”

放下敬礼的手,铁蛋沉默几秒:“我错了。我做错了。”

“错个屁!”

“……”

“还能有点骨气么?别忘了你代表了一连!铁一连!打不垮,追不散,站在哪哪就是坚城!”

“可是……”

“没有可是!打得好!枪是什么,军人就是什么!”

“我……”

“给我挺起胸膛来!你们一连还没死绝呢!”

铁蛋努力昂起头,有泪滑下他的眼角,只是这暗夜里看不到。

来人终于满意了这种挺拔的身影轮廓,似乎不想再多说,掉头走了。

对与错,两个来人两种答案,却令铁蛋更加纠结,等到那远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抬起袖口匆忙抹眼,然后重新面向黑漆漆的浑水河。

这时,不远处突然亮起一道手电光,光柱照得小片沙滩白晃晃,拎着手电筒的人影不紧不慢来到铁蛋跟前,抬手示意铁蛋不必敬礼,然后关闭了手电,在旁边席沙而坐,黑暗里掏摸烟卷儿,划火柴。

“我刚去看了看,何根生说你们连长应该能熬住,担心没用。咳……”

“我根本不配代理连长。我不配。”

“糊涂!咳咳……嗯……你根本不该听那两个混蛋的胡说。”

“……”

“我是话糙理不糙!你也不想想,他俩既然那么能耐,咋就不往一个壶里尿?他们合格吗?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这闲着没事还往你身上折腾呢!真服了我……一个个的啊……咳……”

“可是……”

“没有可是!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懂不懂?”

“我是我?”

“可不吗?你不是你还能是谁?别想着对啊错啊乱七八糟的,那九连也曾让鬼子撵得恨不能投河,他二连过去差点让鬼子给打绝户了,哪个是省心的?还腆着脸来给你上课。啥叫对?你觉得对,那就是对了!只要凭良心,只要无愧……”

铁蛋忍不住第三次敬礼,然而那个坐在沙上抽烟的人根本没注意到,面向暗河自顾自继续喋喋不休着,好像还越说越来气,演变为牢骚之后更没完,他根本不是个称职的指导员……<!--over--></div>

第634章 清白

夜幕下,离开沙滩的胡义围绕酒站整整转悠了一大圈,查了所有的岗哨,并非为查而查,只是无聊睡不着。

返回住处的路上,被神出鬼没的马良拉住了。青山村方向的侦查已经返回,李勇带着一个半连北退后并未返回落叶村,也没往西去找他的皇军,而是直接在青山村废墟里扎了营,四处篝火点得通明,看样子是怕九连夜袭,也说明今夜他们不会再挪窝。

停驻在青山村废墟?胡义短暂一想便明白了,李勇这是进退两难,如果他回落叶村,就没法跟鬼子交差,怕掉脑袋,所以继续摆出要与九连对峙的架势,指挥能力不怎么样,办事倒是不傻。

问马良:“上游有消息回来么?”

“还没有。不过这至少证明那部分鬼子没追寻下来,我猜,那些鬼子也追不动了,白石滩上那是最后一口气,应该是在白石滩附近扎了营,根据铁蛋说过的,兵力大约是一个小队加残余伪军半个连。”

看着马良那张不太清晰的脸,胡义忽然问:“加上二连的话,你觉得能打成么?”

马良思索着摇摇头:“难说……我觉得……白石滩实在不是个打夜袭的地方……麻烦。”

一巴掌拍在马良的肩膀:“别熬太晚,今晚没什么事可想了。”

“嗯。对了,苏姐让你去报到。”

这到让胡义吃了惊,转头看看不远处某窗透出的灯光:“现在?”

马良的语气也很无奈:“现在。”

……

间隔三张床的木屋里,马灯挂在最里端的床头墙上,几天没来过,这间原本脏乱的破木屋里居然变得干净利落,汗臭味淡得几乎闻不见;苏青坐在里端那张朴素的床沿,正在放下手里的小本子抬起头,半边齐颈秀发泛着暖光,好似眉眼也因侧面光晕一并柔和了。

胡义慎重地关好身后的门,不敢往里走,戳在门边立正挺胸抬头站成军姿,对她的规矩是轻车熟路。

“站那么远干什么?”她的语气出奇平淡。

“我这是为你着想。传出去不好听。”胡义面对她貌似怕,却什么胡话都敢说。

每次都是这样,她的淡脸根本保持不住,刷地变冷,下意识地抬手想在床边抓东西用来投掷,可惜附近干干净净什么可抓物品都没有,本能地举起手中的小本子,发出了纸页迅疾展开的哗啦声,这才想起本子不该丢,赶紧又放下。

你居然还知道为我着想了?她差点怒不可遏这样回敬,这样说之后当然又会有一通怒骂,最后气愤落幕看他灰溜溜逃走的老套路,于是她忍了,重新整理表情。

“眼下是特殊情况,你的审查需要尽快结束,如果你不怕继续拖着,那你就继续在那站着吧!我无所谓!”

胡义肩膀一松,看来警报解除了,向前走,同时试探性地指指她对面的那张床:“能坐?”

没得到回答,于是胡义当这是肯定,到她当面,正襟危坐,没享受过这待遇,不习惯,不自然。

她叹了一口气,忽然压低声音:“关于你在侦缉队被刑讯的事,除了丫头还有别人知道么?”

胡义哑然摇头,对她这突变的风格不理解。

“无论什么时候,都别说那是刑讯,要说是侦缉队命令你调查李有才。”

“为什么?”

“因为没人能证明你在那期间的情况!严格来说你的审查根本结束不了!”说到此处她狠狠地剜了胡义一眼,才又继续:“我已经找过丫头了,她比你明白得多,出乎我意料呢!”

胡义傻愣了一会儿,忽然朝冷冰冰的她微笑了,忘记了与她相对而坐的不自然:“这么说……对我的审查可以结束了?”

她呆了呆,因为他这个微笑里只有愉快轻松,没有一向的不正经或者嘲讽:“嗯……那个……对。还有一个问题,你说你出来的时候得到了侦缉队的奖励,钱在哪?”

胡义的轻松微笑都没来得及收,直接演变为傻笑僵在他脸上了,帐也得查啊?想当初……走出侦缉队大门口之后……那可是跟丫头一起在县城里花天酒地鬼混了一天啊!后来去寻找骡子田三七他们下落的时候还没醒酒呢。

“喂!怎么了?说话啊?”

“嗯?”胡义从失神状态里艰难苏醒过来:“哦,那钱……我记得当时……好像……”

看到胡义支支吾吾有抬起双手搓脸的意思,苏青的脸色正在渐黑,漂亮的眉梢逐渐挑高,不客气地拉平。

一刻钟后,胡义的坐姿已经变成了驼背垂首,两肘撑着两个膝盖,两手捂着腮傻呆呆看地面。审查了这么久,最后一个问题审倒了他这个倒霉汉,悔不当初!悔的不是受丫头蛊惑放纵,而是悔自己前些天不该把赏钱数额说出来,现在根本没法圆。

苏青的脸色早已黑成了夜幕,咬牙切齿继续问着:“……德胜楼里听评书?你当我不知道德胜楼是什么地方吗!你听的究竟是评书还是琵琶?啊?”

“当时我和丫头觉得……说书那地方太远,所以……请过来一起……方便些。”

“抱月轩!住的好啊!好到了顶!给我说话!死了吗?”

“那时候天色黑,我醉得有些记不得……好像是……走在街边教丫头认字来着,认着认着,不小心就……我那时候……真是困了……迷糊……真的。对了,丫头应该能证明我清白!她一定……”

“哼哼,清白?可惜,还是对不上数额,那么剩下的钱花哪了?”见胡义垂头捂脸不做声,气得苏青拎起手边的小本子照着他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把头抬起来!回答!”

昏黄灯光里,胡义抬起那张倒霉的脸,像是苍老了十年,下意识地偏看远端床脚下:“剩下的……我……记不得了。”

一脸寒霜的苏青早已进入了审查者角色,完全职业性地盯着胡义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随着胡义的下意识视线看向床脚地面,那里垫着一块扁平的石头。

等胡义呆呆看苏青起身走向床脚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时失神把位置给卖了,他第一次认同了小红缨送给苏青的不雅绰号,真人才啊苍天!

床脚被拉开,扁石被掀开,露出不大的一个小坑,里面放着一个生了锈的小型铁皮子弹盒。想不到,打起仗来不可一世的胡义,藏点*比骡子丫头之流的专家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苏青拿出盒子毫不迟疑地将其打开,锈铁盒里却空荡荡只放了两样东西,一个竹节领章,与一个十几厘米长的小油布卷。

“剩下的钱呢!”这结果令苏青很失望,重新坐下在床边,一边解开油布卷的捆绳,一边愤怒:“没有答案就没有结束,我不打算再放过你了!给我等着吧!你这混蛋,我……”

然而,油布展开之后,一支钢笔出现在灯光下,黑色主体,笔帽镶银,冒环三条银色金属线,崭新的一支‘华孚金笔’!在灯光里,在那漂亮纤细的手中,反射着能够冷却愤怒的柔光。

……

窗外之下的黑暗里,猥琐趴伏着一个娇小贼影,正在抬袖轻抹额头汗,暗自焦急:里面怎么没声了?不说话了呢?狐狸真是笨到了家,怎么能把赏钱的事情交代出来?蠢!蠢!蠢!连累自己一起栽在狐狸精手里了!

忍不住一小拳捶在地面,忽听身后有声音悄悄道:“适可而止吧游神,麻烦您老自重!”

着实吓了小贼一跳,直到辨认出那身影是奉苏青令在屋外巡视的马良。

“凭啥自重!我跟狐狸是清白的!”

……<!--over--></div>

第635章 过不去的夜

胡义不是个善于赠送的人,尽管他在县城里悄悄买了那支‘华孚金笔’,结果只能在床脚下不见天日。他不想把这当成礼物,只是知道苏青一定会喜欢,为此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妥当的交接方法,现在被她搜出来了,并且当场没收了,没给没收理由;正因为她没给出没收的理由,胡义才松了一口气,这说明她不是公事公办,那支钢笔会留在值得拥有的人手里。当然,这也意味着审查结束了,他和小红缨那些见不得人的鬼混事迹不会曝光,虽然她没这么说,胡义感觉得到。

走出那间木屋没多远,便被人给扯住了,胡义不用猜也知道身后来人是谁。

“结果怎么样?”贼溜溜的小红缨拉住胡义往空旷处拽,低声。

“难道不是你在窗外?”

“可我没听见结果!马良把我给撵开了,这个叛徒!”

“应该没事了罢。不过……有些事我真记不太清楚了,哎,后来我没干什么坏事吧?”

“什么坏事?”

“就是……那个……比如……有没有生人陪着?”胡义被无知者反问得舌头短,支吾不清。

小红缨傻看着胡义半天,忽然想起了混在春秀楼那些一知半解的日子,顿悟,立刻一副所谓专家嘴脸道:“你说那个啊!放心吧你,当时要的是一间房,被窝里没第三个人!”

胡义长长呼出口大气,现在得到小红缨的确认,终于恢复了无愧的自信,下意识解开了风纪扣松衣领,抬头享受夜风:“以后不许再玩猜拳了,我就不该教你!”

“为啥?我喝的是茶又不是酒!”

“可我喝的是酒!行了,你可别瞎转悠了,赶紧回去休息。”

“切我也懒得再理你。好心当成驴肝肺!”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各自转身离开,都变得轻松写意,可是胡义的轻松并没保持多久,很快又停了,似乎觉得刚才的哪句话不太对劲,正要静下心来回味,一道手电光突然亮,随后是秦优接近的声音:“胡义,我正要去找你呢。”

……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夜,时间过得格外慢,三更时分,秦优的小屋里仍然亮着灯。

二连抵达酒站村后,胡义懒得去找高一刀碰头,高一刀也没兴趣先见胡义,各自打算天亮再说。可是身为指导员的秦优不能凭脾气,眼下的局面,他可不像两位能人那么有底,思来想去,决定由他这个九连指导员牵头,请来高一刀,找来胡义,到他的小屋里见面开小会,至少得知道这二位连长都是怎么想的,下一步要怎么走,否则他睡不着觉。

还是屋里那张小破桌,上首坐着九连指导员秦优叼着烟卷儿猛抽,左边是二连长高一刀翘着二郎腿嘚瑟,右边九连长胡义半伏在桌边单手托腮眯缝眼,三个人围着中间的小油灯一声不吭老半天,哪还是开会,熬灯玩呢!

逼得秦优第一个打破沉默,抬起手轻拍桌面:“说句话啊?叫你们干啥来了?”

高一刀正了正身,摆了摆他故意带来的望远镜皮盒,又拍了拍他故意挎来的地图包,得意一笑:“哎呀,来得匆忙,没带水壶!这事弄的。”

**裸的挑衅!这德行看得秦优头疼,好战分子的丑恶嘴脸十足,赶紧把视线转向胡义,发现胡义面色没变,仍然懒洋洋盯着灯影,秦优才放下了心,将自己手边的破缸子往高一刀面前推。

结果还没推到高一刀那边,反被胡义突然伸手夺了,惊得高一刀突然站起后撤成马步待反击,破板凳当场带翻在地,瞬间杀气凛凛。惊得秦优楞圆了眼,心中暗道:要完!

可是胡义根本没抬眼,夺了破缸子之后继续稳坐着,不紧不慢半回身,从地上捡起个小石子,当着那两位的面,在破缸子上划写了两个字,然后推至高一刀面前的桌边:“自己倒水。”

一头雾水的高一刀和惊魂未定的秦优同时低头看那破缸子,刚刚划写的两个字是:秦优。

“呵呵……嘿嘿嘿……”高一刀忽然笑了,拾起身后的板凳重新坐下,朝对面的胡义微探脸:“有意思么?子弹都打不穿老子!你跟我扯这个?别让我瞧不起你行不行?有种的来夺啊!”

胡义没反应,也没表情,看不出动向,秦优却等不下去了,目前状况让他俩单独凑一块绝对是失策,小会根本没法开!狠狠一拍桌子:“散了!现在就散了!算我瞎了眼!”

……

苏青无法入眠,胡义离开之后那支钢笔再没离开苏青的手,继续亮着屋里的灯,继续在灯下看。

她怕自己是当局者迷,怕自己是错的,所以在设想所有的可能性,这钢笔究竟是要给谁的?如果他要给他自己用,为什么不带着,为什么崭新?那么还有谁值得他付出这份贵重?团长?政委?李算盘?

想到这里她不踏实地笑了,忽然又开始后悔,被情绪冲昏了头,不该扣下这支钢笔,应该继续等待,等待他亲手交付,可惜事件不能重来!

突然响起敲门声,随后是秦优的声音在门外:“苏干事,我看你灯亮着,没睡吧?”

做贼似地将钢笔急急塞入被下:“我没休息,进来吧。”

门开,秦优进来,一脸晦气:“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就目前这形势,看看你能不能主持个会议,我是没辙了!”

“可是我不该参与军事上的事吧?”

秦优叹口气:“这不是军事问题,而是秤砣不够沉的问题!开个小会开得我瘆的慌!”

……

凌晨,酒站里忽然不再寂静,有人影匆匆。

那座原本用于文化课的大帐篷被掀开了两边门帘,帐篷里挂起了两盏马灯,马良仍嫌不够亮,又命令添加第三盏,有战士在里面匆匆摆板凳,有战士在外匆匆下发通知。

开会?铁蛋做梦也没想到通知能下达到他这里,起身匆匆整理军装,离开伤员区,快步速朝那通明的帐篷走,经过哨兵,九连哨兵朝他郑重敬礼;经过巡逻组,九连巡逻组朝他挥手示意;导致铁蛋的身影越走越直,附近忽然又有人朝他喊:“教官好!”

停步看,那是个模糊的瘦小战士身影在朝他敬礼,手里似乎拎着要送去帐篷的板凳,虽然看不到面孔表情,但是通过声音也能令铁蛋感受到徐小那个单纯的幸福微笑。

明知看不清,明知不必,铁蛋朝模糊的徐小还礼,并且认真还以微笑。

来到帐篷外,被迎面而出的马良一拳捶在肩头:“同期的你最高了!”

铁蛋无奈:“我是暂代。”

“暂代也是连长。要不要我的敬礼?”

此刻,最后一丝阴霾也离铁蛋而去,一连兵力虽然加伤兵也不足一个排,可是铁蛋现在忽然觉得一连比昨天更强。

又开会?什么会?胡义走入灯火通明的军帐后有点呆,十分不适应,无论场地,光线,还是气氛;九连的三个排长一个排副,二连的四个排长三个排副,一连代表铁蛋,友军代表陈冲,外加正在跟苏青嘀嘀咕咕的九连指导员秦优,以及最后出场在胡义身后,正在发牢骚的二连长高一刀……<!--over--></div>

第636章 未知力量

帐篷内的会场完全是按照平时上课来布置的,最里端中央架着一块破黑板,已经画好了一幅区域草图,黑板之前留空了一块面积,然后是几排板凳,有单的有长的,并未刻意摆放整齐,只在中间留出了通往里端的过道空间,帐篷内的宽度并不大。

参会人员近二十,不算多,可比团里开会的排场更有气势,级别虽差,几乎全是军事干将,除了三连都在场,这在独立团的历史上也不多见。

座位并没分配排序,位置是各人自己选,以二连和九连两大势力为主,按理说应该自然而然中间分开左右各一半,结果秦优回头一看,完全不那么回事,第一排只有高一刀、苏青和他三个,其余位置全空;第二排只有四个二连的排长均匀霸占,其余位置全空;第三排只有三个二连的排副,第四排有陈冲、铁蛋、田三七、李响,第五排是最后一排,只在最边上坐了一头熊,耷拉着冒泡的脑袋没睡醒;胡义仍然戳在敞着的门帘旁与马良低语着,根本没往里走。

于是秦优皱着眉头朝后嚷:“能不能往前拢一拢?都窝那么远干啥?铁蛋,陈冲,你们两个到头排来!”

胡义听得出来这是秦优对他这消极的连长不满呢,于是终止了与马良的低声谈话,示意马良到里面去入座,结果马良笑笑,横挪一步,分腿站在入口侧边倒背双手,他不想往里走,甘当门内卫。

这时溜进了小红缨,经过马良身旁时不满嘀咕:“咋不叫我一声!”然后往会场里扫一眼,猫腰直奔最后一排的睡熊身边入座,随手带捅咕:“躲这么偏干啥?”

即将被梦淹死的熊惊得一颤悠差点掉下板凳去,看清了身旁的辫子,不满道:“我这是机枪位!”

此时高一刀正在前排发牢骚:“这布置的啥?连主席位都没有,会咋开?扯淡呢么!”

这次会议是秦优策动,苏青主持,会场布局是苏青一手安排,她不想开一场政治会议,也没经验主持军事会议,不过她没少站课堂,更习惯课堂形式,这能缓解她的紧张和不自然。

听高一刀这么说,苏青郑重注视高一刀:“是我疏忽了。那么……你主持吧。”

在场高级别人物就四位,苏青秦优胡义和他高一刀,这又不是谈政治,高一刀这个目中无人的货盯着苏青看了几秒,觉得苏青的表情很认真,语气很由衷,于是当仁不让地站起来,几步到黑板前,回身,一声咳嗽如龙吟,大有气吞山河之势,激动得二连的排长排副们热烈鼓掌,好一通拍。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全场盯着高一刀,高一刀盯着全场;全场继续盯着高一刀,高一刀继续盯着全场,时光荏苒。

扎小辫儿那位毕竟年轻,定力不足,第一个从傻呆呆的观望状态恢复过来,朝前头扯小嗓子:“高大能耐,你到底要教我们写个啥字?”

再次即将被梦淹死的熊被身边这一声嚷嚷又惊得一颤而醒,稀里糊涂顺嘴:“能不能下课了还?”

气得秦优抄起脚旁一小块土坷垃,回身甩手朝最后排那俩没出息的扔:“闭嘴!”

有人当场中弹落马。

此刻高一刀肠子都悔青了,就不该上来,因为根本不知道说啥,开这个会要干什么还没弄明白呢,光想着出人头地了,可这前边连个主席位都没有,只能一个人傻站在黑板前干瞪眼!

歪了歪僵硬视线再看苏青,表情仍然很认真,一点变化没有,后知后觉的高一刀心说真行,这算客气还是算坑?

“高连长,先谈谈你对敌人动向的判断吧。对了,忘了给你粉笔。”苏青这才起身,善解人意地将粉笔递给高一刀。

“呃……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接过粉笔的高一刀回敬了苏青一个非常不客气的眼神,转身看看黑板上的草图,开始落笔画圈:“白石滩附近暂停敌人一部,我不认为他们会再向下游,天亮之后应该会西返去汇合主力。现在是夏,鬼子主力不会轻易拆开,长途奔袭之后肯定要休整,现在应该还在大北庄,接下来是杏花村,然后树下村。这之后……有三种可能,一是继续向西北扩大搜索范围,二是南下去无名村,三是向东掉头往青山村来。”

进入状态的高一刀对他画的几笔动向判断很满意,看着黑板开始掂粉笔,苏青又问:“你认为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鬼子现在是疯狗,具体动向不能确定想什么都没用!只能跟,尾随他们寻找机会,或者在他们发现群众的时候进行策应牵制。”

苏青忽然朝一侧转脸:“胡义,你同意高连长的方案么?”

“不同意。”

高一刀歪嘴:“你最好一辈子都不同意!”

苏青示意胡义上台,同时对高一刀说:“这是讨论,得让反对意见说完。”

站到黑板前的胡义不客气地从高一刀手里抄了粉笔:“尾随鬼子风险太大,例如鬼子追击到团属,我们的策应和牵制都会变成血战,二连挽救了一连是偶然不是必然。”

随后抬手在青山村废墟位置画了一个圈:“这是李勇一个半连,西进不敢,东撤不愿,白石滩的残部天亮后究竟随鬼子向西还是往东回归无法判断,我认为现在应该捏软柿子,彻底把李有德打残!”

“那么,如果打李有德部,有可能把鬼子拉过来么?”苏青盯着黑板上的草图看得专注,她关心的是能否减少全局损失,或者减少鬼子在山里折腾的时间。

不等胡义回答,高一刀接话:“不可能!鬼子现在急着杀人,不是救人。他打李有德纯粹是私怨,跟鬼子这次进山的目的一个德行!怕损失……至少我的想法还能照顾到全局,他这觉悟比我差远了!”

“你照顾的是短期!我考虑的是长期!”胡义朝高一刀针锋相对。

“那咱全团搬出梅县得了!还在这穷折腾啥!”高一刀歪眉毛:“报私仇还给自己找个大帽子!”

“这是个好想法,你说咱该往哪搬?”

“当着这么多人你还想扯?”

“说反了吧?”

黑板前的两位大拿说着说着又要下道,秦优黑着脸朝苏青道:“看到没有,这么多人看着还能呛起来。你是不是……哎?苏干事,说话啊?”

苏青盯着黑板正在思考,目光专注于地图而非即将开始争吵的两位,被秦优在身旁打断后才反应过来,答非所问道:“我忽然觉得……这个地图画小了。”接着提高嗓音:“暂停一下,我有问题想问。”

场内一静,目光全体聚焦苏青。

“如果再搬来一千兵,会怎么样?”

搬来一千兵?高一刀咔吧咔吧眼:“神兵天降啊?”

搬来一千兵?胡义满头黑线,仍然以礼貌的语气道:“请问……从哪来?”

“北边。友军团。鬼子这次不是协同行动吧?”

高一刀心说这不懂军事的女人什么胡话都敢说,嘴上回:“知不知道多远?知不知道动员需要多久?等他们收到请求再到这来,黄花菜都凉了!”

胡义这次没发表反对意见,而是朝苏青点点头,示意高一刀的话虽难听但不假。

“我们知道,可是鬼子未必知道!”苏青站起来了,短暂考虑了一下又说:“我的意思不是找援军,而是设想……利用情报,让鬼子以为友军团在这,或者以为在来路上。”

一众不解,继续瞪眼。

“我可以写假的联络命令,设法被敌人截获,明白吗?让他们以为友军团来了。这一点能不能帮到你们?能不能吓走鬼子?”

一阵恍然大悟的吸气声,高一刀仍然呆,不是还没明白,而是有点刮目相看,红口白牙就冒出了一千兵,见了鬼!

惊喜得秦优连忙问:“吓得退吗?说话啊两位!”

胡义摇摇头:“鬼子是两个中队,吓退是不可能的。”一阵遗憾的唏嘘之后:“但是……这假兵也能用,至少能让鬼子害怕中埋伏!问题的关键在于……鬼子会相信么?”

鬼子会相信么?所有的视线都随着胡义问苏青,然而苏青注视着胡义始终不说话,好久之后才缓缓摇头:“我不知道。”<!--over--></div>

第637章 信则有不信则无

情报是广义的,军事情报也是情报范畴,再狭隘地看,斥候也是情报收集者;情报不是独立的,它能与任何事相关;情报也不是单向收集,它可以反向释放;情报未必是事实,但事实一定关联情报。理论上,情报的影响可以无限大,既能毁掉婚姻,也能毁掉国家的谈判桌,所以情报永远是黑色的。

苏青算不上情报专家,但她的经验足够傲视独立团,她的工作很难被看到,却涉及方方面面,梅县地区的民生,人文,经济,资源,军事等等琐碎情报定期汇总,向上层层转送供分析,她是庞大复杂脉络中的一支,不是几个交通员串消息那么简单,甚至胡义与李有才的私交都得算苏青工作范畴。

九连的人曾经通过搜捕鬼子射手见识过苏青的统筹能力,她把筛选情报的方法用来筛人,很特别,虽然功亏一篑,但印象深刻;这个凌晨,她试图以情报的眼光介入战场,以高一刀为首的一众觉得不可思异,持疑。但苏青认真了,因为她有胡义这个强大后盾支持,不懂军事的她只要给出创意,只要坚持意见,胡义这个军事专家就会乖乖为她完善。

散会之后,她没离开会场,让马良搬来一张小桌,又取来她要的物品,之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帐篷里动手干活儿,对于军事文书她经手过太多,首先伪造了一封来自友军团的联络信,这封信她努力做得逼真,使用尽量简单的暗语以保证鬼子得到后能在短时间内破译,大意为:我部将按时到达指定地域,望你部尽力创造有利态势,并拖延滞敌。

随后,她开始制作第二封信,以李勇部的名义向鬼子求援。

写完了最后一笔,她知道身侧后有人在探头看她刚刚完成的求援信,后盾果然来了。

“我能发表点意见么?”胡义等她彻底放下了笔,才出声。

“说。”她故意波澜不惊,心里想起那次沙滩上的夜色,他也包容了她任性的直觉和她扬起的沙子。

“你这‘求援信’写的是不是太假了?也许李勇与鬼子定的是捎口信呢?或者之前就派人去找鬼子联络过呢?鬼子怎么可能信你这个?何况你这几笔字……还给写这么好看!”

胡义的视线仍然专注在桌面上的信纸,皱着眉毛越看那信越假,没注意到自己用来强调不满的最后的一句可能被听者曲解,没注意到她的白皙面颊忽然隐泛淡红,并下意识抬指拢她一侧的耳畔丝,直到她缓缓偏转视线斜抬起灯光下的秀脸。

“我说的是事实!”胡义习惯性地心底一凉,赶紧倒退半步拉开点距离与她相视,悔刚才那句话没能说得婉转些,刚刚被她审查完,这不给自己找事么!

突然她笑了!

其实她的笑容很平凡,很淡,可是看在胡义眼里正相反,几乎是海市蜃楼般瑰丽神秘,晃瞎了眼!

一定是幻觉!一定是熬夜到现在导致头晕!下意识又退一步,结果膝窝后边有板凳,噗通哗啦狼狈跌翻。

她的淡笑进而演变为愉悦的美笑出声,有如风后的一阵铃音,导致胡义没能第一时间爬起来,这居然是真的!

“假就对了!就是要让鬼子知道这封求援信是假的,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对第一份情报真实性的怀疑转移到这一份,然后鬼子会考虑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个假消息?为什么希望他们回头向东支援李勇?于是更趋向于相信我们北方的友军团悄悄运动至梅县境内的事是真的。你不是说,这凭空多出来的友军团至少能让鬼子害怕中埋伏么?这样……他们不敢太深入吧?是不是会提前结束这次扫荡?其他的……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能帮我完善一下么?”

至此,胡义全明白了,只要鬼子以为有这多出来的一千兵,那就是有!因为短期内他们也不能证明没有,这是无形的兵力,在鬼子眼里却可以有形,这笨女人在这帐篷里创造出一个大阴谋!

起身,顾不得拍衣服也不扶板凳,几步到黑板前抄起粉笔,盯着地图看了十几秒,抬手在大北庄与青山村之间一块地域画出个大圈:“一个团应该设定在这,有北向牛家村的路口,有白石滩,在这范围设伏行军距离最短,好位置也多,同时也能应对你那第二封假信。”

白石滩与青山村之间被胡义划了一条竖线:“要斩断李勇与鬼子的联系,之前无所谓,之后再不能放过,并且得防止李勇向西,一旦他们通过,这计划就算败露。陈冲排放在这里卡。”

一个酒站通往青山村废墟的箭头画出:“李勇必须打,但不能打死,也不能打跑,只要他不往西走,拖着慢打最好。这件任务该由二连做。”

另一个箭头被画出来,从酒站之奔大北庄:“要袭扰,规模不需要大,袭扰后东撤,让鬼子感觉到目的是拉他回头即可。我带九连拉它!”

一个粗箭头由树下村范围当起点,经过杏花村,向东箭指大北庄:“如果鬼子相信了这一个团兵力的存在,不可能往西或者向北深入更远,他们会丢掉头至大北庄做短暂调整,并权衡。因为从这时开始,它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朝青山村方向东进,验证事实,承担被团规模伏击的风险;要么由大北庄南下,将无名村和宋家村作为最后的扫荡目标。”

第二个粗箭头由大北庄向南画向无名村,然后胡义又并列画了一个同向细箭头:“如果鬼子这么做,那就意味着你的计划成功了!我会带九连在其后继续袭扰,让鬼子更加深信,我们是要把他们拉回北线打伏击,不希望他们向南。”

这时青山村位置被胡义划了个大大的叉:“如果到这时候李勇还在,那他可以死了!不过我猜……李有德会增援的,他在落叶村还有两个连,高一刀很难打成。穷得没兵,大好机会也只能这样了,现在要考虑的是你这两封信该怎样被鬼子得到。”

粉笔被慎重放下,胡义仍然专注于黑板上的路图不回头。停了十几秒,静静坐在板凳上专注于他的背影的苏青才梦醒般呼出一口长气:“你不是一直想打李有德么?为什么不让二连去拉鬼子?”

“高一刀喜欢冒险。我不指望他谢我。”

“你的望远镜呢?”

这个问题让胡义转回了身:“丢了。”

“地图包呢?雨衣呢?也丢了?”

“……”

“对了,你那块怀表呢?怎么也不见你带?”

“也……丢了。”

“该!”这一个字出口之后,她突然又笑了,饱含轻松,再无一丝羞涩,仿佛正在接近的黎明……<!--over--></div>

第638章 出门

天亮之前,又一场小会召开,苏青按照胡义制定的计划,亲自部署安排。

高一刀一看就知道这计划是胡义做的,苏青出面纯粹是为了压他这二连长,不给他起刺的余地。不过,现在改由他二连打李勇,九连去拉鬼子这件事高一刀保持了沉默,他认为这是苏青的意思。在高一刀看来,苏青应该是看胡义不顺眼的,这样做最不爽的应该是想打李勇的胡义而不是想咬鬼子的他,只要能让胡义不爽,高一刀哪怕陪葬也没意见,能忍!

目前二连,白石滩救援一连的战斗中虽有减员,排除不能参战的伤兵兵力仍没少于百,考虑规模和战斗力,如果不把陈冲排计入九连,高一刀觉得二连现在是独立团第一,他已经成为了独立团的中流砥柱!

陈冲被授予青山村以西的截断任务,并随机策应二连打李勇,虽然这任务相当于打下手没难度,可是陈冲很兴奋,因为这是他难得的独立指挥机会。

目前陈冲排,酒站战斗中虽有几个伤亡,基本算满编。

铁蛋很想参战,却没得到战斗任务,他被命令留守酒站,照顾伤员;另外,苏青单独向他授意,要派人暗盯县城里救出的那个学生,并观言行,如发现特殊情况铁蛋有当场格杀权;至此铁蛋才明白那个学生为何没跟酒站村民一起撤走,到现在还被扣在酒站。

目前一连,算上能够战斗的轻伤员,可战斗兵力十几人,重伤十余包括吴严。胡义会后单独见了铁蛋授意:有特殊情况即弃酒站,不要守!只要熬过这段日子,一连还是一连。

酒站这个穷地方像鸡肋,所处位置又离前线最近,哪次有事酒站都能跟着倒霉,可是无论鬼子还是酒站主人,或者客人,都没意识到酒站这小地方像个希望之地,明明没几个人却生机勃勃如野草。

比如酒站的现在,俨然是独立团的代理指挥中心(不是一回两回了,独裁者坐镇过,联合指挥部成立过,这次是政治部门挂帅)。

是各部本能趋向的集结区域(近水楼台,九连人贱手欠,什么战斗都掏,招苍蝇,友军都能招来)。

是各部下意识的依托援点(恋家狗窝在家里的可能性远大于别人,比乱窜的二连和躲猫猫的三连好找得多)。

是天然的避难所(如果不远,走投无路往酒站方向跑是明智的,即便错过了九连,青山村范围也是不毛之地,没有九连那么肯定也没鬼子)。

是值得商榷的补给站(河南酒站村里有物流,至少保你买到冥纸;河北酒站里有奸商,如果有幸得见说不定可以谈军火;什么都没有那你也别哭,这地方自私鬼多,哭天抹泪没用,省点力气借根鱼竿去钓鱼吧)。

大部分情报获得速度也是这里相对最快最早(距离封锁线最近,侦缉队里有靠山,外加间谍多,奸细多,嘴欠的多,多得搞不清敌我);并且风光秀丽景色宜人夜里敢点火,最关键的是酒站有个败家连长,看不到这诸多方面,说撇就撇,说撤就撤。难得!

朝霞即将晕染东方山际,夜幕即将褪去,光线清晰了很多,酒站醒了。

中央空地上有战士正在集合,是九连全体,准备出发,因为九连要向西赶路,必须先走。

站在队列前的胡义什么话都没讲,只是一摆手,一排战士在马良带领下先行开拔,兵二十余,二十多支三八大盖,人均备弹九十;其中三分之二的战士挂了短枪,弹药多少不一;捷克式轻机枪一挺,备弹二百余。昨天的战斗给九连输了血,眼看见底的七九子弹获得了补充,手榴弹也收获不少。

跟在一排之后出发的不是二排而是三排,一步三晃的罗富贵睡眼惺忪带队,他空着手,祖传的捷克式机枪扛在一只耳肩上,废物背后挂着机枪备弹一包,估不出子弹数量多少,然后是屁颠屁颠为出发兴奋的徐小,下一个是卫生兵何根生,肩上挂背的步枪是帮一只耳的忙;接着是挂了一身手榴弹的吴石头,然后是背着四四卡宾枪的小红缨,这支短步枪对她而言不算累赘了,她可以单手撑着肩下的背带装老兵,嘀嘀咕咕不时回头朝背着掷弹筒的李响说着什么;王小三没背行军锅,挂了些掷弹筒用榴弹,背的是那支花机关枪,嘚瑟得顺了拐;懒洋洋坠在三排队末的是唐大狗,那张八百年没洗过的脸白瞎了一身新军装,肩后那支马四环步枪倒是一尘不染地亮,身后也挂了些掷弹筒用榴弹;秦优没长枪,但他背了个最大的包,直接插队在唐大狗身后,打算跟唐大狗边走边谈帽子要戴正的重要性。

二排在三排之后出发,田三七带队,兵二十余,二十多支三八大盖,人均备弹七十;仅两三人挂了短枪,但是每人最少四颗手榴弹;捷克式轻机枪一挺,机枪备弹二百余。

胡义跺跺脚,觉得鞋带系得挺舒服,最后一次整理m1932枪套背带,水壶背带,挎包背带,习惯性地想摸怀表,无奈自笑,于是抬右手扯住肩下的步枪背带,不知道该不该回头朝她那窗口打个招呼。

然而她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在身后,胡义不得不转身:“什么事?”

苏青的表情似乎不太自然,看看正在离开酒站的九连队伍:“那个……我是来提醒你……子弹那事你是不是给我忘了?”

胡义随即伸手向衣袋,当场掏出了四排七九尖弹桥夹递在苏青眼前;早给她准备了,只是因为她忽然的态度大转变而一头雾水,适应不了,不敢上门。

“别跟二连,跟一连。”胡义顺便嘱咐。

苏青显然没想到胡义能当场拿出七九子弹,短暂一呆之后赶紧接了,再抬起头,军人的背影已经走向离开的队末。

另一个方向的不远处停着两个人影,二连长高一刀和二连通信员小甲,也呆呆看着九连队伍离开。

“连长,怎么了?”

失神中的高一刀赶紧卡巴卡巴眼,重新叉起腰:“你瞅瞅那一个个的……这家伙……三挺机枪到排了!我这中流砥柱还怎么当!”

“中流啥……啥意思?”小甲不懂。

“意思是淹死算了!”

……<!--over--></div>

第639章 抽签

胡义喜欢走在行军的路上。

尽管疲劳,但是看着前方的队伍延伸有种难以言述的感觉,久而久之会有催眠般的错觉,觉得路是沟渠,兵是细水,觉得自己在流淌。

胡义喜欢走在行军的路上。

在没有未来的世界里,停留是一种痛苦,越善于思考越痛苦,不如行走,感受风吹日晒,看自己的影子在改变的环境里改变,以为世界也会改变。

行进的队伍没人大声说话,行进在队末的胡义心不在焉;这次的任务难点不是战斗,而是送信,尤其是那封‘友军与独立团的联络信’该怎样被鬼子得到?已经想了一路。

关于任务,苏青没提任何要求,只说成败在天,这不是她的风格,就像她开始学会了笑容一样,回忆起黎明前的临别,胡义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不舍,要么就是她身后明亮的朝霞导致错觉,尽管她像朝霞,但胡义仍然觉得这不是她的风格。

关于任务,胡义想尽善尽美,利用死人送信是种安全办法,但是可信度会大大降低,胡义不打算敷衍这个计划,那信要活人去送!如果直接送给鬼子,送信人必死无疑,胡义正在考虑利用伪军,如果送信人落在伪军手里,生存几率会高一些,白石滩被一连和二连打残的那个伪军连是胡义准备利用的目标。

高一刀在会议上顺口说白石滩这支伪军残部动向难以确定,胡义觉得这支伪军残部会在天亮后开始东返,至少伤兵会东返,他们早晚会在路上与九连相遇,这是送信的契机。

这样在心里决定了,传令临时休息,有战士一段一段用嗓子将连长的命令往前传。

……

“什嘛?冒充友军通信员故意被伪军抓?那还能活么?”有战士惊诧。

“所以连长问,有人自愿么?”另一个战士向围拢在附近的战士传达上意。

无人回答,集体沉默,这感觉很冤,完全没有搂住鬼子拽手榴弹那种壮烈感,怎么想都觉得是白白送死。

不远处是三排休息位置,连长在,指导员在,一排长二排长也在,场面同样沉默无声。

徐小咬牙咬得嘴唇发干,硬着头皮忽然站起来,嗫嚅:“我……我是通信员,所以我……”

“你是个臭鸡蛋!”罗富贵当场抬起一脚,把话没说完的徐小踹得又跌回坑里,痛苦着一时爬不出来。

胡义对这一幕没反应,向前看看沉默中的一排,回头看看沉默中的二排,并未因此觉得自己的战士低谁一等,即便胡义不是连长职务,他自己也不会主动接受这个白送死的任务,没什么可脸红的,没人主动站出来是情理之中。

其实人选方案胡义早有,抽签。过去在六十七军当连长的时候,这种事没少干,但凡需要某人执行送死任务,胡义会折草枝让属下们抽长短,谁抽到短的谁去送死,这方法能令大家都接受,认命。然而属下们不知道的是,胡义有能力做到想让谁抽到短的谁就能抽到短的,在胡义手里,这看起来公平的抽签选人其实是暗箱操作的一种小把戏,是六十七军基层指挥员必须具备的无耻能力之一。

所以胡义开始折草枝,虽然很久没再折过,但手还不生,心中在考虑,这一次需不需要公平?怎么可能公平?至少不能让短签落入某些人手里。

气氛很压抑,附近的观众们似乎看懂了连长下一步要做什么,那是将要抽签的预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最妥当的办法,唯独唐大狗的脸色有些细微变化,他这兵痞懂,不过并不担心,因为他自知他没有土八路的高贵气质,胡义这个英明连长不瞎。

“我去。”

这突然出现的一声,令某些人长出一口气,也令某些人觉得诧异,尤其是胡义,原本没表情的古铜面孔现在拧着眉毛看向秦优,那张胡子拉碴的庄稼脸根本看不出面色,只是皱着眉头,仍然坐在草坎上,粗糙指尖夹着燃过半的皱烟卷。

“谁让我不是个称职的指导员呢!这样一来我就是了!我没啥牵挂,战场上也帮不到什么忙,跟你们操心早都操够了,正好落个大家清净……那个……但愿上级以后能派给你们个好的指导员,能我所不能,真正让你们有出息!”

上午的阳光和煦,一阵山风微微过,仍然没能带走战士们的沉寂,只是掉落了秦优手指间的半截烟灰。

结果……秦优的眉头皱得更深:“我话都说这份上了,你们还能蔫得住?连站起来跟我竞争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吗?”

一众表情更僵,某些人继续肃穆,某些人暂时短路,某些人再惊:感情你还要带节奏啊?

徐小吭哧吭哧好不容易爬出了坑:“指导员,算我一……”话又未尽,再挨了当胸一脚,又跌回坑底咬牙去了。

收脚的罗富贵嘀咕:“个姥姥……难道去一个不够?”

田三七黑着脸突然起立,坚定道:“我去。”

唐大狗的咔吧咔吧狗眼,突然一嗤鼻子:“这家伙……排长还没当热乎,又急着给敌人送大礼了?这算坑谁?”话是嘀咕给田三七听,眼神是幸灾乐祸地瞟向马良。

马良低头沉默着,田三七的突然表态让他陷入两难,他本不想站起来,但现在不站起来就折了威信,索性起立:“我去最合适!一,我当过通信员,不需要假扮;二,与敌人接触经验我最多,更适合这任务;三,论技巧也是我最全面,生还几率最大。综合以上,我认为没必要再争论!”

气氛忽然变得很怪。

田三七现在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无意间钓出了马良,如果让马良去做这个白送死的任务,无异于自断九连之臂,这真成了给敌人送大礼。于是田三七缓缓转移视线,愤怒注视贱嘴大狗。

于是,小红缨缓缓抬起小眉,冷冷注视田三七。

于是,罗富贵缓缓咧开熊嘴,呆呆望着马良。

于是,废物长出一口大气,八路的破官不能当,幸亏自己没出息!

于是,胡义准备表态,想要结束这变了味道的场面,可是秦优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够了!这就够了!起码有人跟着我站出来了!起码我有了伴!在九连当指导员到现在,我也没能建立起个党小组。现在战士们都看着呢……都能作证……我秦优……是马良和田三七的入党介绍人!这一件事足够我瞑目,无憾地去。”

尴尬的山坡转眼被肃穆涤荡,胡义能听到耳畔的山风微响,视线中,秦优那张胡子拉碴的庄稼脸粗糙得反射不出上午的阳光;胡义不愿意记住太多面孔,但这张面孔很难抹去了。放开手,一把折齐的草枝纷纷落地,移开视线看远方,天际,巍巍山峦无尽……<!--over--></div>

第640章 真英雄

时间:近晌午。

气象:晴间云,有微风,气温约30摄氏度。

地点:白石滩与青山村之间的某条长长山谷,东西走向,植被密度一般。

山谷南山梁,沿山梁顶端纵向隐蔽着一条散兵线。

马良军帽上缠绕着伪装草帽,趴伏于草丛后,举着他的曹长镜,专注在望远镜镜头里,低声口述:“担架七……可战斗人数约三十……轻机枪一挺,位于最后一个担架后……告诉大家严防走火!”

附近一个战士悄悄后撤些距离,去转述排长叮嘱。

由此位置顺山梁向东百多米外,散乱隐蔽着十余身影,胡义手持小红缨的曹长镜,也专注在镜头里:“正在通过老秦藏匿位置……他们太慢了……骡子,把机枪摆我这来。”

左侧几米外,有辫子和四四卡宾枪摆在草丛之间,她即将开始瞄准姿态:“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胡义的望远镜并未放下,持续观察着山谷里那些正在接近的伪军目标。

“你说呢!老秦也太阴险了!早知道这样当时我也站出来!”

“你……也想指望这个?”

“我不指望这个还能指望啥?”

胡义不是党员,可也知道些入党要求,且不说小红缨够不够年龄,如果指望平日口碑……她貌似没啥前途了。想到这里很庆幸,当然也很无语。

……

秦优隐蔽在小路附近的茂密之中,他决定做这个送信任务,全九连只有胡义才能拦得住,所以他当时已经准备行使指导员特权,胡义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结果什么都没说,任秦优当英雄。

正在经过的伪军就是白石滩战斗后的伪军余敌,由西向东往青山村,秦优要装作来自友军团,也得由西向东,所以他提前隐蔽在路边,要制造个偶遇后的躲藏失败。

听着小路上的敌人脚步,任是秦优也开始心跳加速,万事最难都在开始前,到最后边的敌人也路过了,秦优伸手摸衣袋,确认那封信在,然后横下一条心,最后一次深呼吸,果断爬出隐蔽位站立而起,侧头东看,小路上伪军疲惫一溜儿,最后一个背影距离二三十米,于是抬起脚,故意踩断了一截枯枝,嘎巴——

这一声之后,心跳速度直冲极限,秦优呆呆看着那队伍后方的伪军下意识回头,然后时间仿佛静止,他等待着将要朝向他的枪口,等待被俘。

然而,循声回头的几个队末伪军也成了驻足雕塑,再没任何反应。

足足十秒,无论秦优还是那几个驻足回首的伪军,感觉简直是沧海桑田,然后才响起撕裂九霄的一声大喊,不是‘站住’,也不是‘不许动’,更不是‘举起手来’,而是:“有埋伏啊!”

好一嗓,长长队伍全跌倒了,当场狼狈成一片,随后撇下担架扔下伤兵抱头鼠窜。

匪夷所思这个词不是凭空发明的,目前的场面正在摧毁秦优的世界观,他呆立在路旁的阳光下傻傻地孤单。

达尔文的《进化论》虽然没能证明人类的真正起源,但是偶尔也可以用来证明一些不相关的事件,比如优胜劣汰,这支伪军残兵昨天背后被皇军机枪指着涉水白石滩,胆大敢作死的全喂了手榴弹和刺刀,于是精英们活下来了,抬着伤员缠着绷带越走士气越低,越走越觉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没命怎么享福?

于此同时,隐蔽在南山梁上的九连正在全体傻眼。

田三七愤怒质问二排手下:“是谁暴露了目标?”

一排战士呆呆问马良:“这……是不是得打了?”

罗富贵掉了下巴:“莫非……老秦真投了敌?”

小红缨焦急:“再不动手可来不及了!”

胡义仍然举着望远镜不放,镜头紧紧盯着秦优的身影,没得到任何肢体语言反馈,无奈地继续沉住气。

良久之后,山谷里静了,几个重伤员仍然躺在被抛弃的担架上晒太阳,几个腿脚不便的伤员趴在路旁开始相互招呼,也有几个不是伤员的伪军因为腿软躲藏在现场附近,现在胆战心惊地从路旁绿色中探头探脑,忽然注意到了后方的那个八路,他居然还在那站着?

终于有枪口瞄准了,秦优长出一口大气,赶紧高举双手仰头望蓝,苍天有眼啊!等这一头汗!

“到现在你都不跑?你这是要干啥?”一个持枪伪军佝偻着腰,一步三哆嗦往秦优那里挪蹭。

“我……那个……我不是怕你们开枪打我么!”

“就你一个?”

“啊。是啊。就我一个。”

几个惊弓之鸟般的持枪伪军四下慌看几眼,终于敢直起腰来,开始大骂那些不见踪影的老鼠;几个伤员也开始冒脏话,大骂弃他们不顾的那些战友同袍。

接近秦优的持枪伪军也是越走越有胆色,心情明明格外好还要装作不忿:“说!你哪的?”

“我……独立团九连的。”

抬起一脚将秦优狠狠踹倒在草里,当先拽出秦优枪套里的枪:“编!你特么真敢编!九连的?特么九连在东边家里窝着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德行,老八路吧?北边的吧?哎?捂着兜干啥?你特么给我把手挪开听到没有?信不信老子……我说那只手……”

十分钟后。

“你是说……这信有两封?两路送的?”

“路远,怕消息送不到,两路送的。”

为首的伪军抬手推了推歪帽檐,朝东看看,忽然道:“给他松绑!”

被解开绳索的秦优满脸惊诧:“这……你们……这是?”

“帮忙抬担架!敢跑我就毙了你!”

“……”

这几个伪军居然完全没有押送秦优往西去见鬼子的意思,反而归心似箭,愁得秦优这一脸黑!

“怎地?不愿意啊?”刺刀突然明晃晃。

“不是不愿意,我是觉得……你应该把我送到鬼子那吧?”

“送你?我呸!这些受伤的累赘还不够忙呢,放这喂狼?”

“那你……好歹也该把信送去啊?”

“谁让长官跑得快,我特么又不是通信员!那好几十里呢!”

“哎?我说你这态度可就不对了,这封信的重要性可了不得!你不想想我凭啥翻山越岭跑了百里到这来?瞅瞅你手里的枪,摸摸你领上的章,你可是个当兵的我说!做人不能忘了本!对得起你一身军装吗同志?”

说得几个伪军大眼瞪小眼满头黑线下意识自惭形秽,好半天才恢复了咔吧眼:“谁特么是你同志?你……我真……特么给我打!”

一种语言难以表述的愤怒当场化为拳脚,好一通乌烟瘴气。

山梁上的绿色中,每一个准星后的视线都流露出深深钦佩:看来这是故意迫敌人动刑,而后再慢慢招供,演得也太真了。老秦——真英雄!<!--over--></div>

第641章 好人

我不是连长,只是个背着步枪的兵。胡义

一波三折之后,望远镜镜头里终于有一个伪军离开了现场,独自向西,看动作与速度,似乎很不情愿,这显然是去给鬼子送信了。

出乎意料,老秦居然没被向西押送,一阵莫名其妙的毒打之后他被逼着抬了担架随伪军伤兵们向东。看来,意料之外的变化并不总是厄运,在胡义眼里,老秦是个好人,第一次与老秦相逢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苦命的好人,难得苍天开了一回眼,这是好人有好报。

为什么会想这些,胡义不知道,过去从未想过,杀戮太多,已忘记好人是什么意思,胡义心里没有英雄的概念,所以对老秦用‘好人’来标注,然后可以意识到自己是个‘坏人’,关于这一点,至少有两个人可以证明,苏青,或者周晚萍。

失神在望远镜镜头中,头上突然被一颗飞来石子击中,然后是小红缨的声音传入耳中。

“说话啊?下一步咋办?还看?”

望远镜这才放下了,忽然开口不相关:“丫头,你觉得我是坏人么?”

得到的答案不假思索:“反正比我好不了多少!”

“……”

问错了人?还是问错了问题?

另一个方向的罗富贵忍无可忍地嘀咕:“是我做梦了……还是你俩没睡醒?”

又一颗石子飞起来,越过胡义头顶,击中了罗富贵。

显然不能在这里救老秦,送信的伪军没走远,任何变数都可能再发生,于是任务开始下达。

命令一:要求马良亲自带一个班,加速绕过送信伪军,于头前隐蔽开路,以保证这个送信的伪军不会被不知情的散兵游勇半路劫俘,任务行程至发现鬼子踪迹后,变更为侦查索敌。

命令二:待送信的西行伪军拉开安全距离后,全连向西尾随行进,行程至大北庄止,而后等待马良的侦查回报再动。

命令三:派一战士东返,送命令给青山村西面卡路的陈冲部,埋伏向东回队的十几个伪军伤兵;要求一,必须抢回老秦,不求无恙,哪怕行动后拿回的是老秦尸体也算任务达成;要求二,此战斗情况特殊,务必在战斗中全歼这十几个伪军,不接受投降,活口不留,以防老秦幸存后保下伤兵俘虏。最后口头原话强调:如果达不到这两点要求,你陈冲战斗后就可以滚回牛家村了!

有战士沉默,老秦是最好的指导员。

有战士沉默,连长是最好的连长。

有战士沉默,九连是最无情的九连。

一阵山风拂过,摇曳绿浪一波,也没能带走炎热;山梁上默默站起一个个汗流浃背的战士,一些军帽上套着伪装草圈,一些背包上扎着伪装枝叶,看似散漫地顺着山梁向西,逐渐走成了一条蜿蜒线;直到最后一个战士经过,伫立东望的连长才将手里步枪甩上肩。

……

是日,夜,半月,无风,已成废墟的大北庄里有篝火。

这是孙翠的那间院子,曾经九班九排在大北庄的窝;院中的大树已成炭,屋顶都没了,院中点着一堆火,熊熊火光照亮了四周那些烟熏火燎过的墙,黑洞洞的窗,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灰烬的味道。

那个石块砌成的漂亮井口还在,但井下已经被填了树桩圆木等杂物,取不到水了,可是胡义仍然决定驻扎在这,守着院子里的火堆发呆,这片被烧毁的废墟曾经是他的天堂,他觉得现在也是,虽然看起来如火光中的破败地狱。

“俺想把井挖出来。”

吴石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重复这一句,自从进了这个院子,他就只顾盯着他亲手打造的那口井发呆。没人有兴趣再浪费口水回答他的问题,解释过了也没用,鬼子还会再经过,现在挖出来没什么好处。

一个战士匆匆跑进了没有门扇的大门,出现在火光中:“连长,确认了,南边岸畔的队伍是三连!”

“三连?”回神的胡义随手将手里的木块投进火堆,腾起火星一片,这答案出乎他意料,三连到这来了?

“是。三连长和杨指导员已经过来了,这就到。”战士说完,远处便传来脚步声。

不久后,火堆旁多出两位军人身影,胡义仍然坐在炭灰满满的地上,没起身,只是歪了歪头,视线扫过杨得士的眼镜片,落在郝平那张被火光映红的肃脸不说话。

不过,杨得士的表情很怪,不是郝平那种严肃,而是阴沉。

见胡义没有先开口打招呼的意思,郝平似乎准备先开口,不料杨得士先一步:“胡连长,本以为你多专业呢,没想到你还敢在这地方扎营点火,这算不算拿战士们的生命当儿戏?”

胡义只好把视线重新对正杨得士,这个开场白味道可真够怪,虽说与他杨得士从一开始就不对眼到今天,可是他好歹还能虚伪地表现出一个指导员应有的涵养,这是吃错药了么?

“我都这么儿戏了……那你们三连怎么一直没发现我们九连在这呢?”

胡义故意反问得很认真,是九连的暗眼发现了不明队伍出现在南方河岸,又是九连首先确认了对方身份主动联络,三连从头到尾都没想到有支队伍大摇大摆驻扎在距离二里外的大北庄里,他们不是没看到大北庄废墟里的火光,而是以为那是燃烧未尽的余火。

杨得士被反问得无话可说,脸上又刷黑一层,郝平对杨得士的不客气开场也很意外,招呼没打成,反倒把话题岔到这上边来,不得不接过话,再向胡义反问:“那……为什么你们会先发现我们?你不至于把全连都撒出去做眼了吧?”

胡义收回了那副刻意的认真表情:“运气好而已。只是在这附近适合鬼子扎营休息的位置多放了一两个眼,被你们踩到了。”

郝平无语,三连摸黑一路,到了河岸连火都没敢点地临时驻扎休息,结果在有心人眼里跟点了火也没区别。只能心甘情愿地认了,并悄悄扯了杨得士一把,然后在火堆旁席地坐。

胡义对郝平的反应也有点意外,反正这次见到他们两位的感觉都很怪,但又不同,杨得士似乎更甚了,郝平倒显得心事重重。越是看这二位越觉得高一刀那缺德货更适合‘问候交流’,所以胡义也没兴趣再说没用的,主动把话题拉回来:“你们怎么到这了?”

一段时间后,火堆旁的郝平忽然抬起头面对胡义:“把我们三连也算上,我们这次出来就是要做力所能及的事。”

胡义盯着郝平沉默几秒,平静道:“没必要。吸引鬼子跟兵力多少无关。”

郝平坚持:“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合作。”

胡义重新看火:“难道你舍得放弃指挥权?”

杨得士忽然一声轻笑:“为什么你不能放弃指挥权?难道只有你是连长?”

胡义继续还以平静,毫无斗志地回答:“我不是连长,只是个背着步枪的兵。”

月色下,残破院墙外的哨兵不禁紧扯了肩前的步枪背带几下,自豪地挺直了灰暗身影,试图模仿连长那样的冷。

……

沉默了一路的郝平突然对杨得士说:“老杨,我觉得你刚才过分了。”

杨得士并不回头:“有些事你不懂。他胡义就不是个好人!”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对了,羊头的事情你听说没有?”

“羊头?你是说那个失踪的马二叔?”

“失踪……是啊。死无对证而已!”

“这又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

“你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

“别说你不懂,连我自己都不懂……她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

……<!--over--></div>

第642章 误解

郝平睡不着觉了,他猜测胡义不愿与他合作的原因是兴隆镇的不愉快,他当然也知道当时苏青给出的策略都是胡义指点,三连没被鬼子围歼是胡义用重机枪为三连撑住了一条口子;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不甘心,却不知道为了什么不甘心。

一直觉得高一刀与胡义的关系最臭,全团都公认,可是郝平不能理解的是,既然二连和九连是鸡毛鸭血,为什么总是混在一起折腾和泥?包括这次还是一样,他们再次结伙作案,九连拉鬼子二连策应打李勇,自己主动上门找胡义入伙却不被接纳,难道是杨得士的态度问题?可是高一刀每次见胡义的态度不是更差?

想不通,反而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掺合一脚;到此刻,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九连,同团兄弟单位,却感觉像是同行了很久的陌生人。

“三排长!”

不远处一个人影慌忙起立,晃悠了好几秒才从迷糊状态缓过来,听出是连长声音,靠近过来答:“有。”

“带你的排,去九连。”

“啊?”

“九连这次的战斗你全程跟着,受九连长指挥。他要不要你都必须跟着,另外……要细心点,多看,多听,回来给我做总结。”

没派潘柱子,郝平知道潘柱子心高气傲,怕坏事;没找杨得士商量,因为杨得士说要调走,郝平猜……他这是看三连升营无望了,能同甘不愿共苦罢!

三连长仍然是三连长,三连指导员不是三连指导员。

……

午夜,马良的先期传侦查情报回传至大北庄:与敌最近接触位置于杏花村以西二十里,兵力不详,动向不详;另:送信人已至。

胡义即命九连结束休息,离开大北庄向西行军。

黎明前,九连抵达杏花村。杏花村显然已被抢掠过,空荡荡只有过路老鼠,但还没被烧掉,应该是鬼子留待返回时还能在这里驻扎一次,撤退前才动手。

马良第二次回传侦查情报到达杏花村:敌有集结迹象,天明后可确认动向。

胡义即命九连杏花村驻扎,等待下一次侦查情报。同时派人找来一具状态较好的尸体,将尸体套上带来的一套伪军军装,将苏青伪造的第二封求援信揣在尸体衣兜,置尸体于杏花村内显眼处。

三连三排长带所部战士三十余,奉郝平之命进了九连,一路跟来了杏花村。如果算上当初增援酒站那次,这是三连第二次与九连同坑。人说龙生九子个个不同,独立团这四个连的兵,就算站在一起也能看得出来谁属哪个连。

这一个排的三连战士与九连走在一起区别更大,九连的军装是自制改,衣料偏新颜色偏深;三连的军装大部来自供给,衣料更旧颜色偏浅;九连一水昭五军鞋,三连脚上全是黑布面;九连有胡义这个强调制式的长官,爱显摆的战士又多,外加酒站村妇女们的爱心制造,蓝白臂章缝了齐全,并且‘八路’臂章和‘18ga’臂章两种均有凭战士喜好可自选;三连臂章不全,但是补丁数量可观;九连以连长为风尚,无论排长班长只要不是特殊兵种都喜欢拎着长枪,无不以混上一件日式军用长雨衣为最帅奋斗目标;三连以指导员为偶像,是个干部就只挂短枪,遗憾眼镜不能人人戴,钢笔更不是谁都能别;至于装具和武器弹药,不说也罢,毕竟九连某些战士已经不把钢盔当累赘看待了,愁的是如何磨去那颗碍眼黄星。

勤俭是美德,但勤俭与战斗力无关。与九连站在一起的时候,三连战士只能以勤俭心态来蔑视九连,然而九连那些混蛋货色仍然冷冰冰不搭眼,路人般的感觉。

三连三排长不理解连长为何非要派他来九连,这差事简直是受罪,为了不输士气,只能从细节上下功夫,站队列胸膛要高,可是九连仍在交头接耳;行军路上强调步伐,可是九连一如既往地散漫;最怕这样,对方不斗气,倒让手下战士们更拘束了,最后才想起什么将带什么兵,九连长虽然号称煞星,可他跟高一刀是两码事,冷与傲是有区别的。

后知后觉的三连三排长愁出一头汗,终于决定放下架子在墙根下坐会儿,走路带冷风的九连长却到了跟前。

“确定要参加战斗?”

三排长不知为何一阵紧张,下意识先点头:“嗯。确定。”

“不怕我把你当炮灰使唤?”

没想到九连长说话这么直接,相当不习惯,三排长老老实实站直,认真答:“不怕。因为……兴隆镇突围的时候,有俺一个。那时候……你不也是炮灰么。”

九连长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变化,卷曲帽檐下的眼色仍然是暗的,但是停顿了几秒之后才继续:“既然这样……把你的人一分为二,一半临时编入我的一排,一半编入我二排,你呢……到三排去吧。”

……

朝霞愈发明朗,太阳就要跳出东山了,杏花村最西头,一堵横向矮土墙之下,或坐或靠分散着十余人影,九连三排都在这墙根下窝着,等着晒朝阳。

一头熊坐在墙根下懒懒倚着个破筐,身畔竖着一挺刚刚保养过的捷克式轻机枪,抽抽着眉毛问:“你叫啥名?”

“王宝库。”

“个姥姥……你爹娘是穷成啥了?”

王宝库正是那三连的新任三排长,面对这头不客气的熊比面对九连长时冒的汗还多,心说你那名又比我强多少?

那熊撇够了嘴,又道:“既然你也是排长,那我这排长给你当?”

这算是下马威,王宝库很不愉快地涨红了糙脸:“俺……不是来当排长的。”

“哦。这我就放心了。”那熊翻翻蛤蟆眼:“你们三连排长那是真多,可你也别觉得屈得慌,啊,要说咱全团……第一号排长是谁?知道不?说说。”

王宝库心说这算什么问题?考虑到重任在肩,再不愉快也得忍,再无聊的问题也得答:“应该是……警卫排长,小丙。”

“真瞎!”熊不高兴了:“就你这眼还能瞅着啥?还小丙,他都不如铁蛋和马良!我再问你,如果倒过来,咱全团最差劲的排长是哪个?”

报复!这问题绝对是报复了!王宝库心想你这是让我自己骂三连?骂自己?不说三连的话说谁?说谁得罪谁吧?这个问题打死都不回答!沉默!

“骡子,我看你是快了!”墙那头的小红缨突然伸着懒腰冒了泡,又朝脸红脖子粗的王宝库不虞:“你也是笨!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来?摆个受气包脸给谁看呢?不会反问啊?”话毕再转向那熊:“咳……行了,现在说你的答案吧,是谁?我也好奇呢?”

得意洋洋的熊一抬贱脸:“田三七呗!”

小红缨突然闪现出怪异阴笑:“我就说你快了!”

随后熊背上突然挨了狠狠一脚,那熟悉的力道和触感令熊飘飘欲仙当场跌翻。

胡义的声音随后响起:“马良的消息到了。鬼子正在东撤,先头一个小队估计很快就到,主力也不远。准备战斗。”

听得王宝库心里一慌,难道在这里就开始打?不是只吸引吗?眼看这附近那几个家伙已经各自去找战斗位,不得不咽下了即将出口的问题;暗想大概是一排枪后撤吧,那又为啥要在这西村头上打呢?

看到呲牙咧嘴正在爬起的熊,王宝库忽然意识到,这熊似乎并没针对他,九连人之间竟也相互不客气,九连的人……很怪!

……<!--over--></div>

第643章 打仗也可以请客吃饭

“胡老大,为啥不让二排在这打正面?”

罗富贵一脸的不甘心,眼珠子直冒,调门也跟着偏大。

“你不是全团第一号么?我成全你!”

“我……天地良心唉……我可没这么说啊!我这才几个兵啊?”

胡义不再搭理哭丧熊,转移视线:“田三七,你二排右翼,出村,至少往北拉出三百米,许退不许进。”

看看村北的绿野,田三七也不愉快,右翼明显不适合敌人包抄,除了放放远枪估计没别的活儿了:“连长,我要求打正面。”

“很遗憾,你是最差劲的排长,先从预备队做起吧。”

田三七当场懵了,他才跑过来,不知道这是罗富贵的不要脸台词,想起上次战斗没能拉住二排,右手紧攥着刺刀雪亮的步枪无话可驳。

“马良回来之前我带一排负责左翼,战斗预计到鬼子主力到达为止。都别愣着了,赶紧布置吧。”

胡义话毕掉头走了,于是田三七也掉头走了,留下哭丧熊无语孑然,沐浴在苍凉朝霞中,无风也萧萧,高处不胜寒。

现场还有另一位呆瓜也不眨眼,王宝库各种不懂,这架势不就是要跟鬼子打么?三排这点人当正面?这只能算一个班吧?九连长到底是看这罗排长有多不顺眼?然而这位罗排长更是毁三观,居然张口就推诿,军人荣誉何在?九连是真凉!

……

杏花村西头路口这范围可不小,九连三排就算加上卫生兵何根生和三连的王宝库,也才十一人,正面挡鬼子?可能么?

王小三劝熊:“骡子,节哀。好歹还有我这花机关呢!”

小红缨骂熊:“该!你就不是好嘚瑟。这回指望我毙了鬼子小队长吧!”

废物凑嘴:“排长,连长也没说让咱死守吧?打个开场就退行不行?”

李响调校掷弹筒波澜不惊,唐大狗窝在墙角抱枪养神,徐小摩拳擦掌:“班长,机枪架哪?”越不懂事的越不怕事大。

一声叹息:“胡老大啊胡老大……这不是逼我么……我这手头上除了几个二百五还有啥?”

王宝库提醒:“是不是……该布置阵地了?”

“你给我闭嘴!”熊脸猛黑,一肚子冤火找到了目标:“这就是让你个倒霉鬼妨的!你当打仗是架上枪闷头打吗?你们全三连都是我和胡老大捞出来的,有什么资格插嘴?个姥姥的,你们全连几把锹镐?还跟我讲布置阵地?布置个鬼啊布置……布置……咳咳……呃……”火发了一半,熊忽然变了表情,语气也下意识换成了怪味道:“时间还有一些……是该布置布置!他姥姥……鬼子不也就一个头前小队么……”

这语气转折……说得唐大狗都听不下去了,不得不睁开了懒眼,虽然不算九连老人,早已了解这头熊是个什么货色,这又是憋出什么屁了?

身板高大,起立都忽腾一声地动墙摇,手叉肥腰背衬霞光,扬起丑脸目露凶光狰狞西望,刹那间大将本色,铁血风采,钢铁脊梁,一览众山小,天蓬元帅下凡般灿灿,惊倒二百五一片。

“老子是谁?老子是机枪手!怕啥?”

“……”二百五们不搭腔,亏心不亏心?自己演吧!

“走,跟排长我布置阵地去。”熊手撑矮墙头越墙向西,步入开阔田地。

“鬼上身啊?你往哪走?要跑你得往东!”

穿过了百余米庄稼地,又蹚了百余米荒绿,熊才止步,朝跟上来的李响道:“就当你是鬼子小炮手,从西头来,你都选什么位置,看看。”

李响成了第一个明白了罗富贵意图的人,毫不犹豫继续往西走,不时回头看距离,考虑最佳射程,考虑最佳角度,考虑掩体,避开树木(因为掷弹筒射角高),慎重选位,很快开始抬手指出一个个位置。

罗富贵可不是半瓶水,跟着胡义混到现在,不只成了专业的机枪手,战术素养虽然不如马良,也不是一般人能比;他心里明白,一旦开打鬼子先头小队不可能全体正面,至少会派出一个分队抄侧翼,北面地貌不适合包抄并有二排在,估计鬼子是往南绕,早晚撞上左翼一排,无论一排是胡老大指挥还是马良指挥,那一个分队鬼子都好不了,侧翼不在他担心之列。

所以三排正面面对的鬼子兵力应该是两个分队,二十来个步兵,两个轻机枪组,一两个掷弹筒;这其中,罗富贵最怕的是能把他轰成狗的掷弹筒,所以这熊要提前帮鬼子布置阵地,让鬼子掷弹筒出现在希望出现的位置,战斗开打后不用找也不用猜,用心何其险恶。

可是战场宽度不小,李响一口气指出了十几个可能位置,有些位置是茂密灌木后,这倒不难处理,手下有吴石头这个工兵锹不离手的工程机器,外加几头蒜帮忙,砍!砍它个七零八落藏不得人。

剩下几个位置都是坑,这不好办了,现填可来不及,没想到这么无解的问题也没能难倒罗大英雄,他当场把王宝库推进个可做掷弹筒位的浅坑里:“脱裤子,给我拉!”

“啊?”

“啊个屁!拉屎也得我教你吗?我说其他的,有屎没屎都给我去找坑蹲,注意不要拉成堆,要拉成线,最好是拉成一大片!除了李响要留下的那个。”然后这熊边解他自己的裤腰带边叫上他的跟屁虫:“小啊,走,跟班长我合伙拉那个大坑去!”

转眼间,九连三排全体蹲坑开大了,只剩下李响站在他最满意的位置旁,犹豫着,不想在这位置布手榴弹,因为这位置有可能被其他鬼子先到达,而后再让给掷弹筒,布置诡雷并不保险。于是,李响以这位置为起点,一步一步默数着往回走,仔细丈量距离,事先有了目标定位,他有大概率打出一击命中!

一众二百五拉得好不惬意,唯独王宝库同志拉得心态很复杂,痛苦地便秘着,努力喘息着,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泡。

……

朝阳终于吃力地跳出东山,霞色转明天转蓝,阳光亮了东墙。

杏花村西边,一挺捷克式轻机枪架在矮墙头,罗富贵坐在墙根下被阳光晒得眯起眼。机枪右侧墙下半躺着一只耳,懒洋洋搂着几个机枪弹夹;机枪左侧墙下坐着盘腿徐小,精力过剩地仰着头,看天上的云在变化。

机枪位向右十余米,小红缨踩着破烂杂物堆探头在墙角上方,举着她的曹长镜持续向西观察,吴石头坐在她身下的垃圾堆旁美滋滋啃着干馍;观察位向右十余米,李响半跪在个大磨盘后探着头,一遍又一遍地模拟瞄准西面那个‘钓鱼’位置,废物临时成为李响的助手,不耐烦地陪李响做模拟射击动作。

掷弹筒位向右十余米,唐大狗和王小三窝在墙角,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低声挖苦着对方解闷。四个点位靠后些距离,王宝库凑到何根生身旁,他不知道自己该在哪,于是无奈地问何根生:“机枪为啥不放中间放左头?”

何根生腼腆一笑:“机枪招眼,一打起来,子弹炮弹都往机枪附近招呼,放中间容易有人陪葬,所以放在一头,打一阵再转移到另外一头,左边右边来回换位,两头都是机枪位。丫头那是观察位,大狗那是掩护位。别看三排人没几个,章法一个不缺。反过来,其实鬼子也一样。”

举着望远镜小红缨的嗓子突然一亮:“马良回来了!看来鬼子到了!”

“个姥姥,成不成来一波看吧!”罗富贵不得不站起来,一屁股灰也不拍,直接扯开破锣嚷:“抄家伙!见鬼子就打!用不着管他多远,让他们慢慢往这挪,不慌不忙地过来他才有心思找好窝。”

不久,几个疲惫身影狼狈跑进了西村口,带头正是满眼血丝的马良,一身军装汗了个透,污渍斑斑快和泥了,空水壶随着他的步伐偶尔发出声响,喘着粗气回答小红缨的问题:“最多三里!先头搜索小队!两个中队在后头,估计有三刻路差。”

话毕从吴石头腰后拽出吴石头的水壶,仰起汗津津的脖子猛灌水,喝得一个惨。

那头罗富贵喊:“知道先头那小队带了几个小炮么?”

放下水壶的马良喘口大气,恢复了些许气色:“一个。连长呢?哎?你打正面?”

“向南出村,你的一排归胡老大了。”罗富贵没心情回答第二个问题。

到此时马良才注意到一个不太熟悉的面孔,半躬上身揉着他自己痛苦的大腿顺口招呼:“你是三连的王……”

“王宝库。”王宝库的表情很呆,他还在讶异,这马良的侦查任务能做到这份上?这是跟鬼子靠多近?连小炮几个都记?

马良朝他还以疲惫微笑,然后向即将倒地的几个属下摆手:“别歇这!走了!”经过罗富贵时又顺嘴:“顶不住你可得派人送通知!不许卖我!”

“你能你来!当我愿意啊?”

马良向南远去,最后一声笑仍然传了回来……<!--over--></div>

第644章 意识不到的从容

把三排放正面,胡义不是心血来潮,更不可能是拿这种事治罗富贵,因为这次战斗目的不是硬打,怎么打都得退,三排人少,伤亡概率最低,罗富贵是个不争气的货但是也绝对不可能吃亏,可以说没人比罗富贵更善于打败仗,天生就是个败将,他是当前模式下的最佳人选。

所以胡义没限定坚守,没给出严格时限,而是按着胡义自己喜欢随机应变的战斗习惯,正常安排,打着看,挡得住就咬鬼子一口,挡不住退就是了。所以,对于中线正面的三排被鬼子打崩盘这种可能,胡义是有心里准备的。

第一个鬼子出现在小红缨望远镜头中,顺西方小路来的,搜索状态。

“亮相了。差不多五百米,目标三个……现在四个……第五个……”

机枪位置传来一声机柄响,那是罗富贵即将射击。

“骡子,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小红缨猥琐举着望远镜不中断观察:“再等等。别靠蒙行不行?”

因为小红缨的话,罗富贵没有扣下机枪扳机,不情愿道:“我压制懂不懂?”

“你压制个屁!现在有谁要你掩护的?听我的,表尺定四百,能看清后队么?”

“有点费劲。前头几个我倒是能凑合瞄一瞄。”机枪准星后的熊眼努力地眯着。

“间歇弱风,可以忽略横向误差。”

“跟我上纲上线了你还?”

“听着就是了。应该是四百了,能看清第五个目标了么?就以第五个鬼子为目标,打一个长点射,现在!”

猛地一串捷克式机枪咆哮,稀里哗啦跳出十余弹壳,架着机枪的矮土墙墙头上震荡起一层淡灰,寂静不再,三排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总算开始了。

“步枪打最近目标!大狗你个贱人,你能不能别和王小三扯淡了?”

“打着了没有?我看那架势像卧倒了!”罗富贵停枪咋呼。

“该打的是没打着,你这烂枪法啊……不过后边应该有其他鬼子中弹了。”望远镜好似粘在了小红缨脸上,指挥着罗富贵又骂着唐大狗也没耽误:“路右边那棵树,偏左十米,那片草,瞄那片草,长点射。”

猛地又是一串机枪射击咆哮,这段矮土墙再次浮灰一片,一口气打到最后一枚弹壳跳空,机枪弹夹随即被熊利落拔出扔在缩墙根的一只耳脑袋上:“这回中了没有?”

“草后的事我哪知道?反正那里爬着五六个。”

“你这不叫蒙?”

“至少不是瞎蒙!”

咔嗒——第二个机枪弹夹入位。

“看到路左边那几个没?注意那个凸出灌木,再偏右些,看到没啊你个瞎?距离不到四百,别瞄高了,短点,短点,赶紧的!他们快要入草了!”

捷克轻机枪立刻又响,三连两连地一阵急促短点射,此时,鬼子的第一波还击终于来了,歪把子轻机枪响,三八大盖响,凌乱弹雨由西疾来,飞沙落土,矮墙外跳出一个个不规则弹坑,上方不时掠过破风怪啸,迫得罗富贵停枪缩头扯嗓子叫:“我x他姥姥……转移转移!”

一只耳和徐小猫下腰狼狈地跟着拎机枪的熊往右侧横向跑,身后的机枪位仍然被弹雨笼罩着,乌烟瘴气一片。

“盯一个歪把子!”经过小红缨的观察位时罗富贵嚷。

“用不着你废话!”小红缨从附近一个墙头豁口处重新猥琐探头架望远镜。

机枪组转移至偶尔猥琐射击的唐大狗右边,机枪两脚架立即上了墙:“给个目标!”

小红缨的亮嗓子随之响起:“路左第二棵树下偏右……距离三百五……歪把子机枪组……瞄那个草包打!”

“个姥姥我看不清哪有草包!”

“如果那棵树向右倒下,树尖落哪哪就是你的目标!”

捷克轻机枪立即开始了连续的短点射,朝绿色中整整打出了一个弹夹。随即那头机枪熊便撤了机枪,领着一只耳和徐小再次朝左边的原机枪位猫腰跑:“李响,够得着机枪吗?”

“不太够。你把鬼子压太远了,我帮不上忙。”

“我哪想到鬼子推这么慢?”

目瞪口呆的王宝库同志从墙窟窿缩下头来,看着熊的机枪组狼狈经过他身畔,耳听右侧刚刚的机枪射击位附近正在被迟来弹雨蹂躏着,心说这是鬼子推得慢吗?是你们太猖狂了吧?原来机枪在九连是这个用法?附近的唐大狗正在墙上划下第一道刻线,那是故意划给抱着花机关枪不够射程的王小三看:“瞧见没有,特么一不小心开了个张!感情鬼子也不缺倒霉鬼。”

罗富贵又到了左侧原机枪位,却不再往墙头上架机枪了,一屁股窝在墙根底下喘粗气:“停停停!停火!都给我缩起来歇着!丫头,鬼子动了没有?”

“三百……不过整体有点偏左,那个没屎的坑……有点悬。”

“看到过小炮么?”

“不是草晃就是树叶摇,我哪知道?要不你过去问问?”

“既然这样……那我朝左再打两梭子?能不能把鬼子往右挤点?”

“试试呗!要打你离我再远点打……这位置我也不敢多呆了……我得下墙了。”

于是罗富贵拎着机枪又往左拉开点,再次将机枪摆上墙:“给你姥姥的!”弹雨直扑当面鬼子右翼;然而一个弹夹尚未打空,西面便传来一声轻微闷响,随后有一种特殊的呼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

“哎呀我……”

轰——矮墙狠狠地一次猛颤,瞬间激起土灰一大片,墙后如雾墙体如瀑,碎土飞沙如雹坠落,瘆人地哗啦啦一阵落地响……鬼子掷弹筒干的,瞄得很正,只是弹着点稍微短了几米,榴弹落在机枪枪口前的墙外。

三个蜷缩在墙根下抱头的人影在灰尘土雾里呛得狼狈咳着,罗富贵的声音愤愤传出:“管他姥姥成不成,李响!”

一颗榴弹随即滑入早已摆好的掷弹筒,李响已经瞄那钓鱼坑位八百年了,一丝迟疑都没有地击掷弹筒,不管鬼子的掷弹筒是不是在那位置,那坑里肯定得有点啥,第一榴弹必须往那送!

出膛榴弹带着李响的默默祈祷疾窜入空,小红缨急急探头架望远镜,连唐大狗都伸出了狗头等待结果,当然无法知道那坑里有没有鬼子掷弹筒,只是期望命中,然而第一颗榴弹还没落位,李响居然又迅放出了相同弹道第二颗!

望远镜镜头里猛地一片枝飞土扬,伴随了小红缨下意识地一小嗓:“一命中!”

硝烟尚未绽放完毕,两秒后第二次榴弹爆炸闪现在几乎同一落点,震颤起碎绿大片,再次纷纷扬扬。

“二命中!”

于是第三颗待击榴弹被李响撤下了掷弹筒,废物从磨盘后探出头,呆呆盯着西方爆炸位置:“你说……鬼子掷弹筒会在那么?”

李响仍然平静:“等骡子再打一梭子就知道了。”

……

如果有人能如鸟儿一般俯瞰,会现硝烟散尽后的满地血色,三具鬼子尸体歪翻在灌木后的浅坑里,附近还有另外一个鬼子流着血,痛苦地蠕动着,一具掷弹筒倒嵌在另一边的草丛中……唐大狗是个乌鸦嘴!

……

第645章 不可思议的猪突

胡义的特质,决定了九连的特质。

从九班诞生时起,九班的灵魂是机枪;到了九排,九排的灵魂也是机枪;如今九连,九连的灵魂仍然是机枪。胡义的战斗,一切资源服务于机枪,机枪位决定基本阵型。

即便物资环境匮乏,胡义也不愿放弃机枪的绝对地位,在别人看来,九连步兵全装三八大盖是嘚瑟,是炫耀,其实胡义这是迫不得已,如此一来,七九尖弹才能全凭捷克机枪享用,多少弹药都是少,柴米贵!

并非胡义有什么远见卓识,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他是个院校出身的机枪手,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机枪,知道机枪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在九连,机枪都是单成组,不像其他连队那样只有主副射手,比如分给马良的那挺机枪,直接归马良这个排长指挥调度,一组五人,主射手,副射手,观察员,弹药手,外加一个打杂第五人,看人数都以为是重机枪组了,即便这样,也没法跟幸运的罗富贵媲美,因为九连三排其实就是一个机枪组,奢侈到配备花机关枪和掷弹筒的级机枪组。

对于罗富贵的个性和三排的战斗力,没人比胡义更清楚,把那十来个人撇在村西头当正面,目的是少吃亏,可是一阵猛烈射击声之后,左翼迟迟不见鬼子迂回分队出现,胡义一脑袋问号,套路呢?鬼子的套路在哪?

鬼子不可能去绕村北,那边太开阔,胡义仍然这样认为,要绕肯定是村南这边,环境相对茂密,灌木多,可也该来了?

埋伏在草丛间的一排战士已经不再专注于听枪声,小动作越来愈多,开始挠头打蚊子,胡义也没管,继续他的狐疑。

红眼马良挪挪蹭蹭爬到了胡义这边:“哥,要不……我带一排上吧,反迂回,就算遭遇,这环境咱也亏不了,仗着人多直接强吃。”

“如果没遭遇呢?你抄过去?单边打一拳?未必打得动。关键你没法确定鬼子主力到达时间,有伤亡风险,搞不好还是变成狼狈往回跑。”

马良自信地咧咧嘴:“我还跑得动。”

“算了。继续埋伏。你的一排还给你。我得进村去看看,骡子那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胡义顺手把马良的曹长镜一并撇还给他。

马良并没急着收起曹长镜,反又朝胡义递过来:“你拿着吧。”

“用不着你可怜我!”

胡义没接,抓起步枪猫腰起身,向北朝村子开溜,把马良的轻声笑撇在了身后。

……

自古以来,先锋大将是最牛屁的荣誉,鬼子的开路小队长原本是威风八面气吞万里如狗,然而此刻,他正坐在某个灌木后的浅坑里狼狈地擦他的一身屎,可惜越擦面积越大,手里的毛巾已经黄成一坨了,气急败坏地摔下,又换用树枝拼命揩,恨不该,被那挺机枪的恶心扫射催得一头扑进这坑来!

分兵迂回?跟本没迂回!距离村口四百来米的时候突然就被那机枪蒙伤了三个;随后一阵有如透视眼般的远距离长短点射,打得小队队形大乱,连死带伤又是仨;不过一挺捷克轻机枪而已,恨得牙疼,当即嗷嗷鬼叫要求端掉,连摸带爬地进入有效攻击距离,结果差点被那捷克机枪报销了一个歪把子机枪组;那倒霉掷弹筒刚放了一,立刻挨了无比精准的两炮,当场被拍死在坑里了;懵懵然不敢相信,八路也有掷弹筒?还打这么准?可能吗?结果不久后又飞来悠悠两,把另一组射击中的歪把子机枪砸哑巴了,半天不敢再喘气。

对于鬼子这位先锋小队长而言,这场倒霉战斗就像他的满身屎一样,这是屎一样的战斗!无论味道还是感觉!

属下捂着钢盔爬到小队长附近,不敢捂鼻子,用鸟语仓惶叽里呱啦:“捷克轻机枪一挺,掷弹筒一具,友坂步枪大约三四支,这是已知的八路全部火力……一分队请求向南迂回进村!”

人与动物的区别之一,是人有感情,鬼子的先锋小队长不但有感情,并且此刻已经感情过剩了,不提当前八路这点火力还好,一提他更受不了,这就阻挡了皇军的铁蹄?迂回个屁!不活活掐死眼前这几个八路切腹得了!

“推进!三个分队拉开,交替推进!向百米线!”

小队长咬牙切齿地愤怒着,他将要祭出久违的皇军无敌,猪突!不猪突不足以洗刷他这一身屎!

属下目瞪口呆,在这?对这几个八路……来板载冲锋?

……

望远镜镜头中,某些区域的绿色激烈摇曳着,偶尔闪现出猥琐跃进的身影后再次入草。

“鬼子在拉开!距离二百!宽度可能是三个分队!”

小红缨的位置已经从探墙头改趴砖窟窿了,冷枪流弹不时击中外墙,刺耳呼啸不止。

“啥玩意?”搂着机枪窝在墙根下喘大气的罗富贵听得眉毛直颤,皱吧着满脸脏灰:“他没迂回吗?这是要干啥?”

一般在这个距离上,各部应该开始射击了,可是此时的三排没人射击,从鬼子推进过三百米距离后,罗富贵一干人等便没再轻易射击过,只有唐大狗偶尔换位打了几次冷枪,中距离对射谁枪多谁便宜,即便唐大狗这个兵油子冷枪打得很猥琐,每次开枪过后的位置都会招致更精确的弹雨,看得王宝库心里直怵。

尽管有疑问,罗富贵仍然相信小红缨,那缺德玩意有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罗富贵觉得那眼长在她身上实在有点白瞎。

“呵呵……嘿嘿嘿……”唐大狗忽然莫名其妙开始笑,那张赖皮脸古怪地抽动着:“你说小鬼子要干啥?一会儿你就能听见猪叫唤了!”

周围全是一头雾水,不懂哪里会有猪,唐大狗这是又神经了?

小红缨是这些二百五中第二个意识到状况的:“鬼子要冲过来!鬼子这是要直接冲过来!”闪在砖窟窿一侧反身靠墙,曹长镜入盒,四四式卡宾枪终于被她摘下了肩,可惜,枪栓拽得还是不流畅。

这德行惊得罗富贵赶紧坐直了:“缺唉!那你还摘什么枪?咱得撤了现在!”

废物立即附和,一只耳连连点头;李响何根生等不置可否。

“这才是咬鬼子的好机会!”小红缨那两眼直放光,手中的枪栓终于入位,子弹上膛:“打一波再走!”

王小三立即附和,唐大狗出乎意料地跟着点了头;李响何根生等继续不置可否。

“老子是排长!”

“这是村西头,不是荒地里,打一波之后咱回头穿村子往东跑,你怕什么?白占便宜的机会姑奶奶绝对不放过!”一副小脸忽然变得阴险狰狞,压在军帽后的小辫儿都翘起来了,十分不和谐!

那熊眼叽里咕噜连续转悠了好几圈,终于不情愿地咂咂嘴:“行……行……那就再做个孽!”

再观察,鬼子的兵线已经在绿色中匍匐过了一百五十米距离,偶尔有钢盔晃动闪现在草尖上的晨光,三排不再射击,紧张地等,鬼子也不再射击,紧张地爬。

过百米,匍匐推进的兵线停了,寂静了半分钟后,有军刀出鞘锐响,瞬间站出刺刀一线,被朝阳映得明晃晃,惨惨亮,伴随一片杀猪嚎,如一波刺刀涌浪扑面而来!

“八十!”小红缨的枪口已经搭在砖窟窿上,狰狞大眼摆在表尺后,居然还能镇定脆喊。

王宝库觉得手中的驳壳枪枪柄已经湿透了,不得不用更多力气才能握紧,准备从豁口处探头。

“六十!”

李响往掷弹筒里填入了榴弹,直接击,一声榴弹出膛响震得身为副手的废物一哆嗦,急忙递上第二枚,再装填。

“姥姥的!”罗富贵这才站起来,机枪上墙。

一片雪亮刺刀已经冲过五十米距离,立即传来小红缨一嗓子下意识大喊:“打他的二连!”

吴石头开始一颗又一颗手榴弹往当面刺刀里扔,他将扔光他背负的所有;一只耳也在扔手榴弹,至少会扔光他的四颗;王小三的花机关枪终于有机会探出墙角,弹壳开始连续迸;连何根生都架上了废物的步枪,一次又一次地拼命拽动枪栓,他打得居然比唐大狗还疯!

没人注意到,来查状况的连长刚刚出现在三排身后,他连话都不及说,端着步枪直接冲入最近射击位,开栓便打:“王小三守右翼骡子打左!掷弹筒先撤!现在就撤!然后机枪撤……”

硝烟爆连成一大片,还在一次次震荡世界不停,如幕倒映朝阳……

第646章 幸运

这场战斗胡义心里是有一套剧本的:三排正面,无耻骡子肯定远距就开打;鬼子假装被阻滞在正面留敌,出一分队隐蔽向南迂回包抄;马良的一排埋伏于村南外,全歼鬼子这个包抄分队,而后全连撤退。

田三七的二排本来该放在三排后位,但胡义是常在河边走的,怕意外,北面不适合包抄迂回也得防,万一鬼子真就从北面包抄,那么剧本基本一样,只是变成田三七的二排重创鬼子包抄分队,而后全连撤退。

还有一个最低概率的可能,鬼子南北两面包抄,这种事凭鬼子的嚣张不是干不出来,那九连就算中大奖了,南面全歼一个包抄分队,北面重创一个包抄分队,然后全连反吃鬼子余部,只要时间够。所以,一排二排都被胡义放在了村外,没抱团,这是防守型陷阱的活用。

剧本都细致到这地步了,想天想地想不到,三排这十来个贱人根本不是好演员,愣是在正面就把鬼子给打了个惊慌失措满身屎,连掷弹筒都被三排端了,于是鬼子索性也不当演员,直接变成了复仇者,小宇宙爆发当场放大招,结果……

村西头乌烟瘴气一大片,手榴弹手雷爆闪不断,连灰带土全扬上了天,生生形成了小范围的遮天蔽日硝烟弥漫,墙在震颤落土,房在震颤掉瓦,碎石弹跳在地面,硝烟中仓惶冲出两个人影,闷头朝村东头猛跑,一个拎着掷弹筒另一个背挂着两串榴弹;接着又有几个人影狼狈窜出硝烟,一个提着机枪如熊大步流星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一个背着四四卡宾枪小细腿甩成了车轮直飘辫儿,后边有人影踉跄跌倒又窜起,跟着又窜出硝烟一个,急急冲巷。

胡义的空仓步枪已经斜背在后,端着他的1932在硝烟里倒退着朝一处墙拐角盲目速射,几步外的王小三的花机关枪朝另一边的乌烟瘴气里扫空了弹夹立即掉头狼狈跑并急喊:“右边过来啦!”唐大狗闻声仓惶翻攀了身后墙:“我特么……”稀里哗啦跌翻在墙那边,胡义不得不调转枪口朝右对着乌烟瘴气的巷子一口气打到弹夹空,然后衔在王小三身后朝东急钻院子,鬼子身影随即闪现在硝烟,刺刀急晃,手雷抛滚,又是一片尘土爆迸,端着歪把子的鬼子机枪手接着探出墙角朝着乌烟瘴气的巷道开始疯狂突突突。

面对鬼子的猪突大招,三排崩线了,只剩鸡飞狗跳地狼狈溃逃。

鬼子赢了!猪突成功!战术目的达到!目标阵地占领!一身屎的鬼子小队长拎着军刀满脸土,似乎没能感受到胜利的喜悦!正面突击分队死光了,仗着冲锋宽度大,左右两翼冲了进来,战斗打到现在,不算躺着哼哼的,站着的有二十余,所以……虽然还在满村里撵着那点八路穷追,其实这鬼子小队几乎也崩了,纯靠一肚子恨意吊着!

战斗与胡义设想的不一样,同样,与鬼子先锋小队长想的也不一样,以为只要一个板载冲锋,他们肯定立即掉头跑,结果他们竟然试图挡;以为八路是小猫五六只,结果十多个;以为麻烦的只是那挺捷克轻机枪,结果花机关都有,手榴弹还那么富裕,扔得那叫一个恶心准;鬼子小队长现在后悔了,应该老老实实演剧本,正面牵制留敌,侧翼迂回包抄,搞不好能抓死他们。他当然无法知道,如果是那样,结果会比这样好些,可他还是会被气死,因为他到现在还是个不明敌情。

此时,马良看不到村里的状况,但是听到了战斗的突然激烈,这一定有变,所以他决定不再埋伏了,带着一排直接奔村;田三七看到了鬼子的冲锋,所以他也不再等,连长给二排的命令是许退不许进,但不包括横向限制,这意味着他可以支援三排,所以他带二排放弃隐蔽也奔村。

鬼子先锋小队即将覆灭在杏花村里尚不自知,田三七的眼睛都绿了,他觉得二排将要成为雷霆一击,用手榴弹把鬼子活活淹没在杏花村里,可是……突然的一阵机枪响,来自杏花村以西,弹道破风,横向呼啸,斩断了眼前的一线草尖悠悠飘落。

“掩蔽!”

鬼子大部队到了,枪声加快了他们的行军,先头部已经急进至杏花村射程距离,恰好看到了正在朝杏花村靠拢的二排,于是机枪立即震慑登场。

看着西方越来越宽的黑色兵锋线,田三七很难过,是真的难过,因为遗憾,因为不甘,他几乎已经握住了胜利的手,却不得不放开的感觉……是酸的,并含微苦,导致他咬破了嘴唇,枪口上的刺刀本已雪亮,比鬼子的还亮!

……

正午,炎阳高照,明晃晃的山间,蜿蜒着一支近百人队,是喘着粗气的九连。

胡义横一步离开队伍,转身朝后,待一个疲惫战士到近前问:“摆脱了?”

“摆脱了。鬼子没再追。”

于是胡义扬起手:“原地休息!开饭!”整个队伍立即歪倒成一条线。

罗富贵声称三排挂彩了好几个,伤兵满营。一只耳的胳膊被子弹划开了口子,被何根生包扎了;王小三的屁股嵌了一块入肉不深的手雷破片,被何根生拔了;唐大狗翻墙扭到了腰,想让何根生给他揉却不得回应;小红缨撞了墙,鼻血流到现在才停;吴石头到现在还听不清别人说话,他又干了一次捡手雷反投的事,结果是个刚过墙头的近距爆,他捡了一条命,同时也救了当场惊慌失措的王宝库一命,其余人各种划擦伤更不值得记。

“哎,发什么呆?三连的,我特么叫你呢没听到吗?过来给老子揉揉腰!”

失神的王宝库被唐大狗逐渐提高的调门惊醒,不情愿,却没拒绝,来到趴在草上的唐大狗身旁,挽起袖子下手,同时看向不远处的何根生,下意识道:“他个卫生兵……也那么能打呢。”

唐大狗一嗤鼻子:“能打个屁!距离那么近,连个窝都不挪放了那么多枪,你见他打到一个了?他就是个寻死的废物!”

王宝库不禁停手讶然,那种情况下,这位叫大狗的还能注意到别人打没打到鬼子?那自己当时……手确实是抖,鬼子越冲越近,面对着刺刀寒光,就是无法看清准星,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面对鬼子,到现在心跳都不正常,怕提及自己而惭愧,于是转而道:“当时……谁打鬼子最多?”

“你特么真瞎还是假瞎?”唐大狗扭头翻眼:“还用问么,当然是救你命的缺心眼,有个手榴弹他都直接扔鬼子脸上了,这个不是人的!”

另一边,三个排长和连长在一起,罗富贵无精打采,因为他有近忧,知道胡老大还要继续打,有什么可高兴的?田三七心情也不好,他还在不甘心擦肩而过的胜利,并不觉得这已经是一场幸运的胜利,至少不是他二排的胜利。

只有马良的状态还算正常,但他是最疲惫的一个,睡眠不足,体力也不足,强打精神听胡义安排下一步计划。

胡义单膝跪地半蹲在一块硬土旁,手持一截树枝在土上划了一条线:“这是浑水河。”又在线旁画个小圈:“这是大北庄。鬼子不会停在大北庄里,因为缺水,所以他一定是驻扎河岸,无论他驻扎在哪个位置都不要紧,我们要做的是提前绕过南滩,到浑水河南岸去对位隐蔽,等着杀他的辎重!”

“鬼子不至于靠河岸那么近吧?”田三七提出疑问,隔着浑水河,只要鬼子营地离开河岸些距离,那就打不到什么了。

胡义用树枝轻点那条线:“鬼子当然不会离河岸那么近,可是,辎重兵是带了骡马牲口的,他们必须得牵着牲口到河边去饮水,打的就是这个机会,时间也就是这个点。一波集火,灭了所有牲口,然后解决那些辎重兵,杀几个算几个,空了弹仓直接撤。”

“哦?感情可以这样打?”罗富贵这才恢复了精神,熊眼又开始无良咔吧,一梭子就跑的活儿他不排斥。

半躺在草窝上敲二郎腿的马良吐掉叼着的草枝,转向罗富贵:“骡子,过去我还真看走眼了,今早你三排把咱全连的活儿都干了,你才是咱九连的主力啊!”

“是不是?我就说吧……”罗富贵先是得意开腔,话才半句急停,表情突转哭丧:“他这个事……我那是迫不得已!这是巧了!绝对是巧了!我哪知道鬼子是神经病!再说你没见我们让鬼子撵得多惨?亏是胡老大指挥断后!”

“巧了?我听说,那可是因为你布置得当吧?”

“阵地都没有,我布置个屁了我……这是因为我烧纸拜鬼多,积了阴德!”

不知为何,盘腿坐在一旁的田三七此刻忽然释怀,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

两个中队鬼子果真停驻于大北庄以南河岸附近,鬼子少佐同样需要考虑下一步方向,缴获的两封信全在少佐手里了,他面临抉择。

尽管大北庄已成废墟,一个巡逻分队仍然被派到这里做象征性搜索,十几个鬼子端着刺刀散漫地行走在烟熏火燎的残垣断壁之中,踏着焦土,留下清晰足迹。

走在最前的鬼子忽然停了,后面的立即驻足抬枪;向前看,发现不是敌情,只是一面熏黑的墙上,画着个巨大而醒目的白色羊头图案,刺眼得不行……

第647章 刀锋边缘的抉择

浑水河依然是那么宁静,那么美,在这个炎热的下午,她粼粼地反射着清凉似画,摩挲着两岸又不似画。

站在岸畔的鬼子少佐没心情观赏,他脚旁是血,附近都是尸体,骡马尸体,以及负责照料骡马的十来个辎重兵尸体,惨得都成筛子了,可见当时来自对岸的火力是多么无耻,下作!

这回好,重装备及物资弹药全得指望人扛了,好得很。

一腔无名火无处烧,手拄军刀的黑脸少佐把目光转向他那位先锋大将:“野尻君,我听说你有切腹之心,现在我同意了,由我亲自来为你介错,如何?”

本来这事都过去了,在场的鬼子做梦也没想到少佐又提,倒霉不倒霉?

噗通——当场跌倒一位,当然是那位先锋小队长,估计他此刻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就不该人五人六地嘴贱表那个态,有时候面子上的假意会变成真事!

此时少佐助手来到现场,径直到了少佐面前:“我去确认过,大北庄里那个新出现的标记,应该就是前田司令进行过的那个,不过,附近什么都没有挖到,也没有文字。”

“羊头计划?”

少佐的语气明显是上扬的,羊头计划这摊破事简直阴魂不散,毁人不倦,现在连少佐听了都闹心,羊头计划这四个字几乎成了厄运的代名词。原本在犹豫,是否有必要向青山村方向尝试验证,现在骡马没了不说,羊头计划又冒出来了,立即让少佐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环看青山,夏季的山区寻敌,难!

“该回城了。”

这是少佐的最后一句话,随后拎着军刀离开河岸。

哇地一声,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野尻小队长这才双手撑地吐了,吐得躬着背抽搐,他的命莫名其妙又捡了回来,意志却垮了。

……

另一面的青山村废墟,负责协同鬼子的李勇是如坐针毡。派出迂回白石滩的连队仅跑回来一个排,撇下的伤员等再没音讯,李勇手头上的兵力凑不够两个连,进不敢进,退又不敢退。

李勇派人往落叶村求援,结果李有德的答复是:李字连要守窝,难字连是唯一的救火队,如果把难字连增援你,八路出山怎么办?且宽心,只要你驻在青山村行事不出格,八路一时半会不会动你,何况你兵力不弱,要沉稳。

这份答复让李勇沉默了好久,打仗他不行,跟着李有德这么多年,心机倒是学了一些,也正因为跟了李有德这么多年,所以他了解李有德,他从这份答复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透心凉!

到此刻,李勇的心才真静了,在梅县以北,他算地头蛇,对独立团情况的了解比城里的治安军可细致多了,至少他知道现在他面对的不是九连,而是独立团二连,凭那些明晃晃不下枪的刺刀就知道。

据传说,二连长是独立团第一猛将,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那是敢跟皇军对冲的货。李勇怕二连比九连还甚,因为二连的传说都是进攻性的,侵略性的,面对这种对手睡觉都得睁一只眼,总有一种敌人随时要冲进来的感觉。要沉稳?沉稳得住吗?

深思熟虑之后,李勇撤换了身边所有的警卫人员,一律使用心腹。随后,他派了一个使者,挑着白毛巾尝试与二连接触,结果被拒绝,使者连猛将连长的面都没见到,这更加深了李勇的寒意。

于是李勇忽然勤快起来,命属下在青山村废墟里大张旗鼓地巩固阵地,加强掩体,最出人意料的是,他还命人竖起了一块高牌,写上了两个炭黑大字:免战!

某处小高坡,伫立着几个八路军,为首者身材高大如铁塔,单肩挂着刺刀雪亮的步枪,一身牛皮挂件参差佩,手执十三式六倍军用望远镜,牛气冲天大有金戈铁马之风,只是……下巴掉得有点大。

“免战?这……当老子是金兀术吗?”

“连长,那真是免战牌?”

另一个战士也咧嘴:“这算啥?前头还派人要和谈,踢回去了他又挂免战,啥朝代?这不越活越回去了!”

放下望远镜的高一刀嚣张一横刀眉:“哼——这都怂成宋高宗了!怎么越怂我越想揍他呢?”

“连长,这回不是我说吧,你的确有金兀术之风!我就服你!”

另一个战士当即不满:“你少胡咧咧,那是大反派武花脸,咱连长可是个正经人,要比也是英雄岳武穆!”

“都给我滚一边去!”高一刀撇撇嘴,两手叉腰:“挂免战牌表态度,好,我就还给你个态度。命令前哨松一松,告诉战士们抓紧休息,今晚咱就动手!”

“今晚就打?那我二排要求从东面打主攻!”

“你为啥想从东面打?”

“免得他们逃得方便啊。”

“糊涂!”高一刀朝这位瞪了眼:“撑得你!不数数那里边多少兵力?柿子多了也能砸死人,傻子才堵归家路!应该全连集中从西往东打,就是要让他们溃得方便,然后我们才方便借势一路杀!”

众将了然,而后望着远方那座废墟狰狞笑,一个个这嗜血德行……实在不像岳家军。

……

炎阳变夕阳,青山村废墟之中,几个伪军军官匆匆来见营副李勇。

李勇看起来精神多了,伪军帽戴正了,靴子擦了,这段时间以来的颓丧一扫而空,倒背两手来回踱几步:“传令,即刻向东开拔!”

“啊?”

众将讶然,随即暗喜,早受够这提心吊胆的感觉了,巴不得跑回落叶村,事后怪罪反正是营副顶着,怪不到他们头上。

其中也有信任李勇的人,担忧道:“可现在还没有皇军的消息,万一……”

“我说向东,不是回落叶村,只是转移而已,至于转移地点么……落叶村炮楼以西一里地,在那布防过夜,天明后,再西进至青山村路口驻防。”

“……”

“没听懂?树挪死人挪活!这么说懂不懂?”

一众全服了,简直妙计!晚上在炮楼西边一里过夜,八路来打就往炮楼下跑,不信八路敢打,这还不算出山回家;天亮后再往青山村挪,扎在青山村东边路口继续跟八路对峙,随时可退后顾无忧,这是在努力完成协同皇军的任务。

几个伪军官当即撒鸭子去传令,不久后废墟中到处响起愉快的口哨声,低迷士气突然如虹。

李勇的脸色重新恢复阴沉,对身后的卫兵道:“跟我近点,我总觉得后背凉。”

……

第648章 蔚蓝下的哨兵

这一次鬼子报复式的长途奔袭,虽然因苏青的神来之笔而提前结束,但是一连遭受重创,大北庄成了废墟,杏花村成了废墟,树下村成了废墟;鬼子的撤退路线选择了南下,无名村也成了废墟,所过之处全成破败,烽烟满山,路线上的宋家村神奇地幸免于难,却也被抢掠一空,独立团的根据地几乎被拆光了;仗着是夏季,好躲,百姓损失倒不多,仅有少数不忍离家远躲的成为村郊荒尸,返回废墟的人沉默在残垣断壁间,落泪的心情都没法再有,只剩仇恨。

苏青常常站在酒站的碉堡旁,望着远山呆,等待;战争中的等待随时可能变成永远,也因此比任何等待都值得,哪怕他是被抬回来,他常常被抬回来。

以为最先回来的应该是二连,结果先到家的是陈冲排,负责卡路的陈冲排本来只是想愉快地打个酱油卖个单,结果截杀了掉队伪军和伤兵十几个,缴获十来条枪手榴弹几个子弹二百余,按说这事够让他们得意起来,可他们是灰溜溜的走进酒站,一个个话都不敢多说。

因为陈冲不止被获救的老秦骂了一路,战斗结束的当时秦优就把陈冲给揍了,好一顿打,打得陈冲抱着脑袋窝在地上不敢起来。别说在九连,就是全独立团,也没人好意思打陈冲,因为他是友军团的,跟独立团没有隶属关系,秦优毫不犹豫敢揍他可不是因为职务,而是因为秦优原本也是友军团的,跟王朋既是同僚也是朋友,这陈冲相当于秦优的娘家人,揍起来全无顾忌。

这都到了酒站,秦优还揪着陈冲的后脖领没完:“我都劝他们举枪投降了你还打?你真出息啊,当时咋不连我一起毙了呢!你给我说,是不是胡义用死命令压的你?”

“我只是……不想让咱养敌人的伤兵。”

“又改口了?你不说你没看清么?我今天……”

这时苏青走近:“老秦,你们回来了!这是……怎么了?”

秦优闻声赶紧松开了揪住陈冲后脖领的糙手,尴尬甩甩袖子:“呃……咳……没事,我这是……跟他谈谈心,顺便说说戒骄戒躁的重要性。”

苏青瞅着灰头土脸的陈冲,倒霉形象貌似憋屈到家了,实在没看出骄躁在哪,却也不好多问,转而向秦优了解所知九连情况,可惜秦优也不知九连现在如何,之后离开。

看着苏青背影,秦优纳闷,这苏干事一向无表情,怎么刚才仿佛在她脸上闪过一丝担忧呢?大概是看花了眼,这才注意到陈冲还在他身边傻站着没动,于是继续朝陈冲不虞:“个不争气的!还戳在这气我?”

陈冲看着不远处刚刚被战士放下的缴获,一些带血的伪军军装和鞋都打包袱背回来了,舔舔干裂的嘴唇,忽然嗫嚅:“秦指导……虽然我……犯了错误,可这是我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第一次单独缴获战利品,所以……我想……把这些缴获送去牛家村,行么?我知道这不太……我只是问问。”

秦优注视陈冲无语了,好半天才反过劲来,一声长长叹息:“你傻么?这话你能问我吗?全当你没说过听到没有!谁给你下的狗屁命令你找谁背地商量去!这事我不知道!还有,当时你是为了救我,不得已才下令全歼敌人。记住喽,榆木脑袋!”然后拂袖而去:“一个个这愁人……”

阳光下,陈冲那张脏污汗脸到此时才露出了释怀的淡淡微笑,笑得很苦,很干涩,却透着简单的幸福。

……

又过了一天,二连才进了酒站,一条连绵的刺刀线懒懒散散拖拉成老长队伍,无精打采个个红着熊猫眼耷拉脑袋,乍一看还以为是大败而归。

那位金戈铁马的金兀术……呃不,那是天下无敌的高一刀,黑着丧气脸,走进酒站后看到空地中间大树下摆了一张破烂桌子,病容憔悴的一连长吴严缠着绷带坐在桌旁的破板凳上放风,于是立刻转向,一边解开衣领纽扣一边到树下桌旁,拎过桌上的破水壶拿过吴严面前的破茶缸给他自己倒满了凉白开:“能坐起来了?我以为你活不过这个坎了呢!”然后端起水来咕嘟咕嘟一口气灌到干。

吴严虚弱一笑:“你这是……吃败仗了?”

“败了!真败了!”放下破茶缸子高一刀一脸恨恨,顺势抬起右脚踩在板凳面上:“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就没想到还有比九连更不要脸的队伍!他好歹也能算是两个连呢,挂免战牌忽悠我放松警惕,然后直接跑了!晚上住炮楼底下吃饭睡大觉,白天到青山村路口放枪骂街,一打他就跑,不打他又回来骂,这算什嘛玩意?我算让胡杂碎给坑了,他们过去也是这么来回过招的吗?一群垃圾!废物!杂碎!捅八百刀都不能解我恨!”

吴严止不住又开始笑,笑到猛烈咳嗽起来,然后皱着眉头强忍伤痛。

慌得高一刀连忙闪到吴严身旁,却不敢轻易下手一时无措:“我说你这弱德行……可别死在这事上!”

吴严摇摇手,逐渐喘匀了气息,注意到了挂在高一刀胸前的望远镜:“嗬,十三式?跟团长那个一型呢!”

“怎么样?看出威风来了吧?哈哈……”

“什么时候缴获的?”

“前一阵胡杂碎不是死了么,就被我缴获了。”

“咳……咳咳……”又是一阵咳:“偷的啊?”

“我高一刀拿胡杂碎的东西能叫偷吗?说他欠我的还差不多!另外……这地图包,瞧见没有,这文件包,我跟你说连他那件军用雨衣我都没放过,就盼着下场雨来穿给他看呢我!那长雨衣是真不错,一面墨绿一面军黄,正反两色穿,绝对是尉官配!”

吴严的咳嗽再没能止住,终于直不起腰了。

……

又过了一天,孙翠和范二妞带着民兵队出现在酒站,她们原本在三家集暂住,收到了鬼子南下回城的风声后,提前返回酒站来,酒站村的百姓也在准备启程回家。

通过孙翠之口,苏青得知三家集已非昨日三家集,原本只有三间破房的冷清地方,现在成了难民集中地,因为三家集虽然距离封锁线不太远,但那里交通不便,四面环山层峦叠嶂易躲易藏,这也是那里过去能成为黑市的一部分原因,后来被九连和二连外加李有德打掉了金疤拉,三家集从此荒芜,但这次独立团根据地大部分变成废墟,导致一些临时躲往三家集的人决定不再离开,就地盖房开地,又因此吸纳了更多失去家园的人来,俨然成为了生机勃勃的新村落,人口规模已经过酒站村,并且继续增长中。

那是二连的根据地,高一刀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次出之前三家集仍然是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沟,仅仅这么几天功夫,他这到处鬼混的二连就要变成有家有业的人了,难道三天河东三天河西也能成立?为此立即派人赶回三家集去查实状况。

最后一天,酒站外才出现了九连。

当初离开的时候明明六十余,现在看起来是近百人队,因为其中多了三连一个排。

苏青不关心这个问题,她只是焦急地遥遥确认,队伍里似乎没担架,看不清他在哪,后来注意到一个最矮小的身影,步伐中带颠很轻快,她的心才落了地,掉头急急返回酒站里。

没回来的时候,天天等;现在回来了,不敢等。

一连的一个哨兵钻出碉堡,手脚并用爬到了碉堡顶上,静静望着那支灰色队伍在阳光下越来越近。每次有队伍回来,这个一连的哨兵都是这样头顶蔚蓝肃穆着望,只是肃穆着静静望……

第649章 拆招

王宝库这是第一次来到酒站,过去听那些到过酒站一次的三连战士大概介绍,不过那是战斗中,据说地方不大当初都给鬼子轰平了;他和许多三连战士一样以为,酒站应该是个不起眼的前线驻地而已,人烟稀少破烂荒凉,凭九连的缺德个性,说不定酒站更像个简陋的土匪窝。

结果王宝库站在三面环水的小小的酒站里傻了眼,十几栋大小木屋参差错落,七八顶军用帐篷大小不一架设其间,风景如画兵镇气息十足;恰又赶上酒站最喧嚣的时候,一连余部都在这,伤员们在木屋外晒太阳,一些一连战士往来其间照顾着自己兄弟;二连全连都在这,一部分露营在酒站内树林,一部分在酒站西岸钓鱼,据说九连不给二连管饭,他们得自己解决加菜;有一个排是陌生面孔,王宝库知道那是陈冲排,来自北方友军,他们悠哉悠哉地在东岸沙滩那边河里扑腾,据说是在进行游泳训练,可怎么看都是在水里避暑玩。

身为排长,王宝库平时基本都老老实实蹲在无名村,偶尔回团基本也是随三连全队,现在单带着一个排站在这酒站里,看到马良和铁蛋在远处谈笑风生,看到陈冲懒洋洋走向沙滩朝他的战士吆五喝六,看到二连的某排长带着几个铁血战士耀武扬威晃过酒站空地刺刀不下肩,连个招呼都不打,王宝库忽然产生了当初陈冲也有过的感觉,他这个排长……还不如不是排长!不出家门,不识江湖!

无意间,注意到了中央大树干上钉着的那块破烂宣传牌,说到标语宣传,那可是三连的爱好,无名村里多得是,没想到小小酒站里居然也有这个;王宝库的识字课可没缺过,三连战士的识字率在全团绝对最高,于是王宝库定睛看,那上面写着:二连滚蛋!

这算什么?宣传牌还能用来干这个?没人管?

不久之后再看,那破烂宣传牌上又多了几个粉笔字:就不滚气死你!

看得王宝库直瞪眼,怀疑自己眼花。

可是没多久,宣传牌上又多了三个字:不要脸!

就分了这么一会神,愣是没能看到是谁手欠,王宝库四下环顾,过往战士们仍然我行我素仿佛这一切都没生。

一头雾水再回头看那宣传牌,居然又闹鬼般多了一句:不服来战!

王宝库挪不动步了,要是不弄明白状况他以后都没法睡觉,横下一条心盯着那块宣传牌不转眼,结果手下战士跑来汇报休息位置安排,几句话的功夫之后,不远处的牌子上又添了俩大字:免战!

赶紧四下踅摸,一个九连战士的背影正在远去,同时拍打着手上的粉笔灰。王宝库再看那免战二字,越看越不对味,猛想人说的二连与李勇青山村对阵,感情这是一语双关带打脸,骂二连打不过伪军没资格上台。都什嘛闲人?

果然,没多久便有个二连兵戳在大树底下脸黑,怒冲冲突然开始扯嗓子:“谁写的这俩字?敢不敢站出来?”

唰地一片目光集聚声。

结果,一位光着小脚丫挽着裤腿手拎个小工兵铲悠哉经过附近愉快颠向沙滩的小不点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惊了个趔趄,瞬间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当场翘了辫子:“姑奶奶我写的!怎样?”

寂静几秒,那二连兵无奈咂吧咂吧嘴:“不怎么样!”

于是大家不欢而散,继续各自忙。

可是几分钟后,又有人影偷溜到大树下,擦去了免战二字,在那位置重新写下:“战你姥姥!”

又过了不久,秦指导员的屋里突然响起罗富贵的撞天惨叫:“哎呀我……冤枉啊!那上边的字我都认不全呢……哎呀你还掐……真不是我指使的,我指使得动谁啊我……这些败类……”

真正知情的王宝库已呆,原本还想同情二连,现在才知道全不是好人!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这在三连是口号,可在这,实实在在地生着!还没呆够,有战士小步跑来,连长有请,于是王宝库强回神,一溜匆匆直奔连部木屋,刚到门口正好撞见陈冲由里面出来,也不知因为什么事,刚才还懒洋洋的他现在满脸兴奋,因此第一次主动向王宝库点头致意以示招呼,而后话也不说便匆匆跑了。

迈步进门,立正在门口内,老实得像个新兵;屋里只有胡义一人,帽子没戴外套没穿,衬衣松着领口坐在桌旁正在保养他那把932,枪件全都零碎在他手边,瞥见王宝库进门,便扬头示意他自己找地方坐。

可王宝库仍然没动,继续戳着站得一丝不苟,跟随九连这一趟感触颇多,过去只能听传言,说这位九连长是煞星,而今彻底信了,杏花村里三排崩溃的当时,这九连长只带唐大狗和王小三亲自断的后,敢这么拼的连长王宝库头回见,那狠劲一点不比高一刀的传说差,那种情况别说打,王宝库跟着罗富贵往冲击波外跑那腿都软,至今心有余悸。他服了!

“什么时候回去?”

留在酒站的存在感很低,可王宝库莫名其妙地想继续留在这里,他说不清原因,只是,无论是郝平那边还是胡义这里,他都没有了继续呆在九连的理由:“明天。”

胡义放下了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注视王宝库几秒:“你有机会去兴隆镇么?方便的话,想让你帮我买瓶好酒。酒钱我先给你,这是私事。”

原来九连长好这一口!犹豫都没有地答:“行。”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一面便可信任,王宝库见到胡义时说的那简单朴实几句话,胡义便信任了这个人,他会拒绝但不会告密,答应了那便是答应了。当然胡义也不怕这种事情穿帮,禁闭也好检查也罢,负责就是了。

王宝库离开了连部木屋,胡义继续在屋里窝着,从回来窝到了现在也没出门,陈冲是第一个来见的,先汇报了任务完成,然后为他那些缴获的事支支吾吾,话没说完胡义便挥手打断:“同意!”陈冲就因为这个兴奋地跑出门。

接着进来的是孙翠,胡义并没找她,这是主动来的,大咧咧往胡义侧一坐自己倒水顺便还给胡义添了一杯,嘚啵嘚啵把村民和民兵队这几天的家长里短叨咕个遍,临走撂下一句:“当家的,别太拼了,多少娘们指着你活呢!”胡义差点掉桌子底下去。

老秦这个搭档一直不出现,明显是怄气,尽管陈冲对秦优咬死口说是他自己的擅自决定,胡义知道老秦猜得出来,杀伤兵的命令来自他胡义,正在考虑要不要主动去找老秦,又一位进门了,搭配着门外的强光背投线条更婀娜,晃得胡义眼晕。

“我……正要去找你汇报情况。”

“马良已经跟我汇报了。大忙人!”

这一次,她的微笑在胡义眼里不那么突兀了,于是胡义还以微笑,结果她又愣住了……

第650章 苦乐

兰兰天上几朵云飘,清清河岸倒映绿草,此岸嘈杂,彼岸也闹,一座索桥横亘,悠悠微摇。

有人正在过桥,黑布鞋覆土,下身伪军裤宽肥挽了两层裤脚,上身却俐落,旧色碎花短衫斜纽袢贴身微显隆,右肩打了方补丁,牛皮武装带束腰还挂了过肩皮带,腰侧挂着汉阳短刺刀,腰后缀着牛皮子弹包,身后斜背一支英七七步枪,身材略显瘦,个头不太高,皮肤黝黑梳两个麻花短辫,额前尚有碎凌乱飘,小鼻子小眼却长了一副英眉,凭添三分雄气,看似丑,丑得俏!

站在此岸桥头的哨兵不敢多看,这位是秦指导见了都得躲,招惹不起,只能低头挖耳屎,假装分神。

别说九连哨兵,就是在酒站里迈螃蟹步的二连货色抬头见到这位都赶紧让开当面,不挡路,老老实实待她过了,然后一个个驻足歪脖子傻看。

酒站大树下,她停了,分腿跨步横站,徐徐环顾,视线所过之处,各连诸将视线急避,没棋的看棋,有棋的望天,好一幅无辜画卷。

突然脆声破云霄:“姓罗的——躲得过初一你也逃不到初二,我知道你在!我二妞对天起誓,你要是不给我个交代,我让你一辈子做不成人。你可别后悔!”

别后悔——后悔——悔——回音袅袅未绝,震趴各路能人一大片。惊得胡义和苏青也走出了门,只看到范二妞的背影嚣张远去。

罗富贵与范二妞之间的事,胡义都知道了,一直懒得管,都推给老秦,想不到能闹到今天这地步,无奈之下朝附近的战士道:“去把那熊玩意给我找出来!”

……

九连连部木屋内,桌边半环坐了三位,连长指导员加政工干事,门内站着垂头丧气的罗富贵。

秦优正在气呼呼地牢骚:“什么话都说尽了,可那二妞就不是个能劝的人,没完没了,越闹越大,生生愁死我。”

胡义琢磨了半天:“我看不会有事,她这是心理战术。”

“万里有个一啊!万一出事呢?”秦优撇下手里烟头踩熄:“过去我干群众工作,可没少看这种事,说着是虚张声势,一个冲动就变了性质。”

胡义把视线转向罗富贵:“说话啊?这可是你的事,是不是得说点什么?”

“我说八百遍了都。趁我不在她嫁了鬼,我还没做鬼呢,却要替鬼背锅,白天躲晚上藏,吃啥啥不香,以后还咋活?我不更冤!”

“我怎没见你少吃一口呢?”胡义听得想皱眉毛,忽见苏青抬手指轻敲了桌面,于是改道:“这么说……你是真不想要她?”

秦优不禁瞪了胡义一眼:“你这问的就不对,想要也不行啊!这是军队,不是小煤窑。”

“那你说怎么办?”

“我有办法还能闹到今天?”

“要不……报政委?”

“报政委。反正我这指导员是解决不了了!”

罗富贵赶紧凑嘴:“可得跟政委说明白,我是冤枉的。我是一心干革命的好战士,她这明明是找不到婆家存心讹我!”

胡义的眉毛又皱了,顺手一敲桌子:“讹你?难道根上不是你惹出的祸?这话让你说的……我今天……”话到此处才觉自己有些失态,苏青和秦优已经各自惊诧在一旁,罗富贵离着老远也不禁下意识佝偻腰;只好泄掉无名火,朝那熊货一挥手:“赶紧滚蛋!”

罗富贵灰溜溜逃离现场之后,秦优起身在屋里转悠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叹息一声,也出了门。

胡义看着门外的阳光沉默,苏青忽然问:“你急什么?”

“我只是……佩服二妞的胆色。她是个好姑娘,骡子根本不配!”

“我倒是觉得……罗富贵也许要负责。”

“嗯?”胡义不得不把视线收回来盯着苏青:“这怎么可能?”

“嫁了死人人没死的事……不是能模仿的;这件事在二妞身上已经是事实,全团都知道了,这是改不了的一辈子;最关键的是……罗富贵嫌弃二妞,不认;然后你再想,政委是什么性格?他不是做不出破例的事来,这已经不是军规的问题,而是态度问题。当然,也是我瞎想的。对了,是不是该继续指导我的射击练习了?”

这转折,直接把胡义给转傻了眼:“那个……不是……再说……那事不都过去了吗?”

“谁说过去了?当初我又没说多长时间!”

苏青对胡义这个反应显然不高兴,脸色开始暗。

“我是觉得……对你来说……能近距离打中目标就可以了。你不是这块料!”也怪了,胡义在苏青面前就舍不得说句假话,当然他也不是个善于婉转的人。

“全酒站里都是这块料?是么?”

到苏青的语调里掺了冰,胡义才反应过来上一句话说的有多蠢,可是说到这里已经兜不回来了,索性顶着那熟悉的冰冷硬着头皮道:“要不这样,如果你能不被人现离开酒站警戒范围,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冰冷女神一句话都没再说,愤愤然起身离席,走出敞开的连部门口时顺手狠狠地关了门,咣当一声震得屋顶流下几缕细灰,留下胡义傻呆呆盯着门扇看:至于吗?不至于吧?

摇摇头,端起他的破茶缸子学政委慢喝水,才抿了两口就放下了,想起了骄兵必败这四个字,何况这女人是个一根筋,认真起来不要命呢,赶紧起身,推门出屋四下打量几眼,朝附近某战士低声道:“让陈冲来见我!”

……

南岸,酒站村里,孙翠在她的住处添柴烧水,二妞坐在对面静静看水雾丝丝。

“我都这样了,他还是不稀罕我。”

孙翠直起腰,在腰侧抹擦着两只手,安慰道:“你做的事全村老少哪个不服?剩下的事情就看命,等着就是了。”

可惜这种安慰的话没什么效果,二妞仍然抑郁着:“你不是说,女追男只隔层纸吗?哪有这么厚的纸?”

“……”

孙翠无语,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我太难看了……长得又黑,还像个男人一样整天背着长枪……我娘死前就叨咕我找不到婆家的事,人邻居丫头十四就嫁走了,还赚了一块大洋给家里呢……我这样的……做小都没人要,当丫头人都不收。”

“你长得也没那么难看。再说女人也不全靠一张脸活。”

“不靠脸还能靠啥?”

“比如……”孙翠下意识抬起两手轻托她自己的胸,忽然注意到二妞那两点微隆,只好把后话咽回去,改口道:“你屁股大,好生养,这才旺夫呢!”

“那又有啥用?屁股又不是脸!”

“小点声!啥都不懂坐这瞎牢骚,那我就让你这傻妞知道知道你的屁股能干啥用……”

破锅里的水开透了,热气升腾,二妞瞪着小眼朝孙翠惊讶,忘了抹她的一头汗,孙翠则嘀嘀咕咕不时捂嘴继续嘻嘻哈哈,一个暂时忘记了抑郁,另一个自娱自乐在回忆的幸福里……

第651章 特务与夜游神

我再也采不到蘑菇,挖不到野菜,牛大叔的行军锅里只有水;但我仍然喜欢长征,永远不后悔。——红缨

对于九连某些游神常常溜出去爬进来的事,胡义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被现没人来告就假装不知道,关键在于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本事和胆子,够手段的能人就那么几位,外加马良这个自主常备眼,心里有底,这也算变相锻炼潜行能力和警戒能力。

一不小心惹急了苏青,凭她离开时那摔门的架势,这是杠上了。起初,胡义不认为苏青能做得到,可是后来,他这位一向与世无争的连长忽然认真起来,不是输不起,是他忽然很想看看苏青失败的样儿,在胡义记忆的所有相片里,她的忧郁最美,如雾里孤兰,似云畔细月!

陈冲走进连部时吓了一跳,虽然连部里还是连长一人,可是气氛与刚才来过那趟完全不同,胡义在破桌子后面正位,难得一见正襟危坐大马金刀,沉着黄脸眯着细眼横浓眉,冷冽冽阴森森,看得陈冲后脑勺直冒凉气儿。

“连长……那些缴获……我不送去牛家村了行么?”

“闭嘴!听我说!有人要检验我酒站的警戒能力,白天是没机会的。前半夜是马良负责,我不担心,后半夜是你,我不得不做提醒。”

“啊?”陈冲下意识摘了帽子,抬衣袖抹他的一头新汗:“谁啊?”

“查住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我只告诉你,她不懂水性。明白么?”

这算透题了,陈冲低头一琢磨,那么今晚河岸巡逻可以撤销,只需卡桥,余出兵力全部用来加强各明暗哨位,于是把军帽重新戴好,抬头,挺胸,啪地一个猛立正,十二分坚决道:“不擒敌,不回营!”

堂堂九连大连长,难得露一回元帅相,结果用来不正经;一员新晋骁勇将,助纣为虐不自知,元帅案前表猖狂。

……

话说苏大干事离开了连部之后,忽然气消了不少,她意识到她这辈子还没打过赌,感觉莫名兴奋;这混蛋太嚣张,瞎子般看不到她这颗希望靠近的心,那好,就闯给他看!

可是冷静之后,又犯了难,这种事情还真不简单,虽然敌占区里工作过,接受盘查经验不少,各种角色也常演,但那些经验都无法在酒站里应用,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出酒站,只能把自己当成穿越封锁线的兵。

白天,不可能,根本没机会,她叹息,只能等天黑。

大概的酒站警戒状况她了解,前半夜是九连老油条执勤,大部分时间由马良随机巡哨,有时也会由一丝不苟连纽扣鞋带都要查验的李响代劳,难!无论在九连还是在全团,马良已经是苏青的心腹,她也考虑了利用马良的可能性,但,马良也是警戒负责人之一,靠马良放水算赢么?似乎不成立。

只能等后半夜了,夜深人静时机好,陈冲排开始执勤的时间又不长,经验当然不如九连多,可她仍然紧蹙峨眉,只知道要爬出去,但……怎么爬?从哪开始爬?暗哨在哪?全无头绪!

又叹息,起身推窗,远远,一个扎小辫儿的从东岸沙滩回来了,不时拍打着身上的沙,蹭着两脚泥,脖子小臂小腿被晒得醒目红,嘚啵嘚啵还在骂她身后的傻子不要脸,说好的只扬沙子不泼水呢?

这一眼,望得苏青无法再转睛,简直是云开见月明,这不就是大北庄里被警卫排和一连满村里围追堵截的大能人么!

……

“你想悄悄离开酒站?为啥?”

面对那双疑云满满的大眼,苏青知道找借口未必瞒得过这丫头,更不会有好效果,于是直言不讳,全说了!

“……我不是想证明什么,我气他瞧不起女人!我是笨,可再笨我也要证明给他看。笨到牺牲也是牺牲!”

最后这一句,苏青刻意加重了语气,不使用委屈表情,而是强调激愤感,这叫对症下药,苏青平时话不多,见过的人情冷暖可不少,虽然她与小红缨的关系一直不太和睦,但是知道她吃哪种药。

果然,疑云散去,那双大眼恢复了明亮,又开始俏皮地眨。

“整天那么爱干净,不怕脏了你这一身军装?”

“你想拼命的时候,还管穿的是什么?”

“这样吧,我问你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出来,我可以考虑指点指点你。”

真不是好忽悠的,想从她身上要点同情心是真难,话都说到这程度,还有问题?苏青有心理准备,诚恳点头。

“嗯……一个女人偷偷嫁给了鬼,继承了鬼的宝贝东西,鬼知道了以后,搜遍老房子也找不到他的宝贝去哪了。你说……那宝贝到底在哪?”

惊讶之后,无限呆,苏青傻了眼,问的根本不是天文地理,这是问题?这是什么鬼问题?这确实是个鬼问题!全无逻辑谁答得出来?

“答不出?嘿嘿……那我可要回石屋换衣裳去喽!”

小红缨起身离开床沿,扭搭扭搭毫不犹豫朝门口走。

“等等,好歹你得告诉我,这女人是真心喜欢那个鬼么?”

停下小步扭辫子回:“呃……是吧……嗯,应该是!”

“被埋进了坟墓里!是么?”

没有最惊讶,只有更惊讶,小红缨似乎已经听到了她自己的骨头出的僵硬声,咯咯嘣嘣全身麻木,扭着小歪脖子动不了了。

“我答对了么?”

“你可真……”

“什么?”

“呃……可能对了!不是……应该对了!”

“应该?”

吸溜一声,回过神的小红缨赶紧把即将滑下唇角的口水给咽掉,两眼闪闪放光芒,右手攥拳狠狠捶进左掌碎碎念出声:“怎么就想不到!我笨透了!笨透了!笨呢!”

于是,缺德辫子立即变幻了嘴脸,重新回到床边坐,完全无视苏青的一脸茫然,先声称口渴,然后搂着苏青递给她的破茶缸子老神在在开腔。

“你呢……机会不大。因为狐狸很可能背地里加强警戒了!刚才我见陈冲又从连部出来,路都走不直,那脸上写着有事呢!现在酒站后半夜警戒是他负责,哼哼……估计就这事了。”

惊讶二字已经无法用来形容听者的心情,因为苏青已经惊讶不过来,无论是眼前这位神经兮兮的夜游神还是那位道貌岸然的负心汉。

……

第652章 努力的下场

小红缨当然也不是个好鸟,其实她有很多方法能让苏青轻松离开酒站,可她不支招,只教技术。

这缺德丫头表面上热情帮助苏青,其实动力来源是苏青解开了她多日纠结的疑问,在她心里这不是人情是交易,交易当然有底线,要不是她那小细腿不够长,她恨不能跟胡义穿一条裤子了,怎么可能主动去拆胡义的台?

不过,苏青这个菜鸟还是开了眼界,受益良多。

一副酒站警戒部署图被小红缨画在床边地面,不愧是整天画王八的艺术家,就没人能画得像她这么细致,比例这么精确,线条那么好看,居然连每棵树都能对位找出来!

“……固定哨你都能看见,就算加岗,也就这几个关键点。需要注意的是巡逻兵和暗哨,前半夜,九连的巡逻规律是一圈快,一圈慢,下一圈又变快,然后又慢;陈冲排的巡逻时间间隔是相同的,不过我猜,今晚的巡逻密度肯定更大了,说不定他把河岸警戒都放弃了。”

“那我有办法顺河出去么?”

“你?”小红缨一撇嘴:“可得了吧!旱鸭子下水你还上得了岸吗?黑灯瞎火你再漂到县城去,你投河还是投降?”

时常站在河边看风景,到此刻才羡慕了有水性的人。

“出酒站的最后一关是暗哨,这个最难。暗哨位也有几个固定点,可至于今晚的暗哨放哪,全凭上哨的哨兵自己喜欢。”

“那……该怎么办?”

“爬得多了,就知道该怎么办了。至于你这新兵蛋子……”说到这里小红缨不得不沉思几秒:“这季节……你靠听吧,听虫叫。哪里虫叫多,哪里肯定没暗哨。可你要记着,你爬的时候,你身边肯定也没了虫叫,不过我担心的是,你出的动静说不定比虫叫还大,自求多福吧你。万一有人喊不许动也好扬言要开枪也罢,都别信,老老实实趴着不用怕,两米和二十米没区别!”

“……”

“好了,能教的都教给你了。至于我飞檐走壁的过硬本领,想教你也学不来,就这样吧。”然后一指地上的图:“记下之后别忘了搓掉,当我没来过,我得回家了。”

苏青已经认真在图中不能自拔,下意识点着头,原本聪明的智商不想再考虑其他,被这种新鲜刺激的挑战蒙蔽了双眼,脑海中甚至不相关地想着,他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时刻?并且他面对的都是鬼子与真正的刺刀,他究竟是恐惧着还是兴奋着?

……

午夜,云遮半月,时暗时明,黑暗间隙的璀璨星空预示了明日天空不会无垠。

月色下,陈冲向马良敬礼,马良还礼并将手电筒递交给陈冲,交接完毕。

“你打算撤掉河岸巡逻?”

“今晚情况特殊。”

“怎么了?”

“连长没细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明天就清楚了。”

……

石屋二层,偶尔明亮的月光漏进敞口窗,同时也明亮了伫立在窗口的望夜目光。

小个不高小人不大,军装已整理完毕,绑腿已打,翘俩辫子帽子没戴,一块黑色方巾正往小脸上蒙,抬手在脑后系着绊,贼相毕露。

“换岗了。先等等看,如果她被抓到,咱俩就不用爬了!让你带两把锹你带来了么?”

楼梯口附近的黑暗里站着个模糊的身影,一动不动橡根木头,非所答:“俺现在就想去沙滩。”

“沙滩个屁!今晚咱们去青山村。”

“青山村没沙子。”

“不要紧。有坟就够了!”

“好吧。”

……

某个木屋拐角处,一个军人身影静静贴靠在黑暗里,像只无声无息的狼,一动不动盯着对面的木屋监视。

不久,那木屋的窗悄悄开,一个玲珑身影笨拙地爬出来,紧张地四下看,之后开始不自然地溜墙根,完全没有老鼠的神韵,反而像只不适应月夜的惊慌灰兔。

守候到猎物的狼似乎在黑暗里笑了,下意识微摇头之后,躬起雄背,鬼魅般飘出墙角,衔住猎物无声尾随,月又出云的一刻,照亮了他腰后那把1932的枪柄。

……

马良不能理解陈冲所为,他也识趣地不多问。

但他不打算这么早回去休息,于是,他走向河岸;说是走,声音却很轻,路线也很邪,要么是树林边缘,要么是黑暗边缘。

好奇心导致他开启了扫描模式,酒站里贱人多,这种警戒变化一定会引来大鱼。

不久之后……果然在河岸边与某贼相了面。

“你干什么呢?”

“赏月!”

“赏月?这是你赏月……还是月赏你?”

“我……个姥姥的这有啥区别?反正都是光!你管得着么?”

一头不耐烦的熊,光着一身肥膘啥都没穿,站在过膝深的近水中,外套裤子和鞋用武装带束成紧簇一捆挂在脑后,这要不是想过河,算观众瞎了眼。

无耻回答噎得马良咧了半天嘴,没话可接,无奈笑了:“骡子,如果你说实话,我可以当没来过。”

熊眼翻了几翻:“大妹下午托人捎信了,今晚要见我有事谈,怕是她孤儿寡母遇了难处,我得过河。”

“有事不能白天见?”

“有事不能晚上见?”

“行行。最后一个问题,今晚这警戒变化你知情么?”

“你也不知道?我哪知道?一数陈冲那警戒人头,我就知道肯定有哪边没人管了,本来心情挺好偏偏撞上个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不为你好么!”

“用不着!”

哗啦啦一阵蹚水声,熊影入河。

……

整整过了一个时辰,仍然是月光时明时暗的万籁俱寂,酒站里什么都没生。

石屋里,满地转圈的小贼终于按耐不住:“她可真行,熬到现在还没落网?不等了,咱们出,走备用路线!”

一小一大两个身影随即溜出门,一个轻盈一个迅疾距离恰好衔接默契,三转两绕轻松窜入酒站里那条交通壕,老鼠般行进在黑暗里没什么声响,利用这壕沟躲了巡逻,过了个哨,小心翼翼到达碉堡后,才动作极其缓慢地爬出壕沟,贴着碉堡一侧蜗牛般一寸一寸挪,碉堡里哨兵的哈欠声几乎响在她俩耳边,终于挪到了观察死角,于是她开始顺着观察死角这条斜线改往西北方开阔地里挪爬,一寸寸逐渐远离碉堡,后来变成了一尺尺,没入月色。

……

苏青一辈子也没流过这么多汗,她横下一条心要突破艰难。

明哨间隙窄到她心惊肉跳,硬生生爬过了;巡逻间隙短到令人指,亏她有天生的计算与判断能力,外加一根筋的性格,居然险象环生地爬出了圈。

然而,看起来宁静的酒站外围,她却迟迟不敢再向前,因为她实在判断不出暗哨在哪,她觉得到处都无虫鸣,只有她急促的心跳,每挪动身体一次,感觉草枝被压倒的声音都似乎刺耳至极。

她静不下来,她不想失败在终点线前,她出不去了。

……

大妹也不是多漂亮,可罗富贵就是喜欢。

这熊一腔热诚,其实根本不懂什么叫约会,只是想帮大妹,白天晚上啥区别,他真不多想。

上了南岸,绕过民兵哨,直奔酒站村上游。

两块巨石是地标,对应了不远处那棵月下大树,大步流星走过去,四下观察,来迟了么?明明说不见不散!

哗啦一声响,一张绳网从天降,任是身材高大的熊也慌得摘不出,突然脚腕一紧,地上原来还布了绳套,让那颗熊心凉到了底,噗通一声摔入树下草。

然后才有人影牵着绳头走出黑暗:“你再躲!你再逃!你这个杀千刀的!”

……

所有人都渴望成功,并为之努力奋斗着。

黎明前,第一位成功者诞生了。

一片荒坟之中有座新坟,已经被掘了个底朝天,那是英雄罗富贵之墓,下场惨不忍睹。

一个呆头呆脑的傻子搂着工兵锹坐在坟坑里喘粗气,一个灰头土脸的半大丫头吐掉嘴里的泥,盯着挖出的坛子两眼闪闪放绿光,鬼看了都瘆的慌。

捧起坛子,似乎没什么重量,楼在怀里摇一摇晃一晃,似乎没什么声音,索性扯开塞子,伸进胳膊一通狂抓……结果……只掏出个破纸条。

一瞬间感觉到处都有点冷,支楞着两个傻辫子坐在坟坑边了半天呆,突然从衣兜里掏出她那精巧的日式小手电,一道明亮暖光绽放开来,照亮了纸条上的几个扭歪错字:你不人,我不义。

“傻子。”

“嗯。”

“我再也采不到蘑菇,也挖不到野菜了。”

“俺不累,还能再挖深。”

“前人都给挖光了。”

……

黎明前,孙翠睡眼惺忪被扯出她的破被窝,稀里糊涂亮起油灯。

“姐,我自己不行,你得去帮我。”

“帮你?干什么去?”

“骡子让我给捆在上游大树下了。我都照你说的法儿做了,骑了他半天,一开始还差点能成,可后来怎么也不行呢,都黏糊了更不得法!”

孙翠已经短路,有太多问题消化不了。捆了骡子?还骑?这都什么鬼故事?茫茫然之后突然朝衣衫凌乱的二妞瞪大了眼:“苍天唉!”

……

胡义正在仰望黎明前的夜空,他即将成为第三个胜利者。

天快亮了,目标仍然停滞在不远处,她再没往前挪。到此刻,不禁为她遗憾了,其实这笨女人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她只是缺少了最后一丝勇气。

考虑着现在应该悄悄撤回酒站,然后待天亮假装无辜地看她失败的表情,突然纳闷,她停在这里半宿不动又不换线,这不犯蠢白遭罪么?

过了一会儿,一道霹雳闪过胡义原本惬意的脑海:她在等暗哨下岗!

又一个望天呆。

……

第653章 不速之客

脏了一身军装,乱了一头秀,一向爱干净的她却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兴奋的心情;走向酒站,遥望如松哨兵,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军人,觉得她从此有资格面对巍峨,虽然是最笨的军人。

凭借努力与耐心,她在黎明后才爬出警戒范围赢得了胜利。她战胜的不仅仅是她自己,她更在意的是她战胜了传说,那个无耻的恶魔!

有飘飘然的感觉,仿佛她已经得到了整个世界,路走的都更轻盈了,甚至还轻跳了几次,跳得根本不够高,也不够远,带着女性特有的笨拙不自知,心里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罗列缴获。

枪法好的人很多,可她就是喜欢看他持枪,数次在血腥里看过,仍然看不够。

其实,她还曾偷偷看他骑自行车穿过大北庄操场,怎能不暗羡小红缨,哪怕只是在车后坐。

然后又觉得,想学游泳,可这种话怎能对他开口呢?

不知不觉已经进入酒站,哨兵突然朝她敬礼,仓惶跳出思绪的她不自然道:“我刚出去散步了。”

哨兵并不知情,继续郑重说:“苏干事,刚才来人了,说是要见你。”

……

胡义看到她远远走向酒站,才离开隐蔽位,无奈地伸个懒腰,释放潜伏半宿的疲惫。

天已大亮朝阳还是没能露出脸,多云。

这笨女人用最笨的方法赢得了胜利,胡义失败了,心情却不坏,一直在失败,只有这次失败不难过。

不想被她现,等到她消失,才启程往酒站返,可是刚进酒站便撞到了急匆匆的秦优。

“我正到处找你呢?这是干什么去了?”

“起得早,查了查哨,顺便在外边晃了会。”

“赶紧到连部去,上边来了人,等着你呢。”

“等我?”

一头雾水的胡义拍打几下军装直接往连部木屋走,木屋进入视线,便见屋门外站着个警卫战士,面生,不是独立团的人。

秦优到了门外便停了,朝屋里努嘴,示意他不能跟着胡义进去。

屋里桌旁坐着两位,都没见过,其中一个见胡义进门,主动起身询问:“你是……九连长胡义?”

“我是。”

这人面上没笑容,但还是来到胡义面前伸出手:“你好。我姓郑,是这次的调查组组长。”

礼节性地与对方短暂握手,胡义注意到坐在桌边那位已经展开了破笔记本,拧开钢笔帽,准备记录了。

……

于此同时,苏青住处门外也站着个陌生卫兵。

屋内,她坐在床沿无表情。对面床沿坐着个文职,膝盖上铺着笔记正在闷头沙沙写,句号之后停笔抬头:“反特工作也是你负责?”

“是我。”

“没有第二个人了么?”

“独立团人少,没办法。”

“那么……说说羊头计划。”

“没什么可说。”

文职楞了,这算什么回答?

“尽管你是调查组,但没有结果的工作我无法回答你。这是保密政策,这类工作我只对直属上级负责。对不起。”

盯着不卑不亢的苏青看了好几秒,文职无奈干咳一声:“我们这次是从你们团里转道过来的,你知不知道……羊头又出现了?就画在大北庄里。”

没有表情的苏青终于有了表情,虽然不明显,仍然表现出她的意外。

“有什么想法?”文职又问。

“我得回去看看现场。”

“不行。”

这个斩钉截铁的否定回答,立即让苏青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调查不结束,她走不出这间屋,她已经被隔离了!

……

尽管这位郑组长说话很客气,东拉西扯地问一些毫无关联的普通问题,但是胡义这个久经考验的错误贩子第一时间里就知道,他成了猎物,这位郑组长逗兔子玩呢!

“你的档案我看过,拿过嘉奖,得过表彰,很不错。也难怪,独立团这几个连长……你升得最快。过去……是六十七军的?”

“是。”

“你可以多说些,不要只答是否,当我们是在闲谈就行。”

胡义站得仍然笔直,目视前方根本不转眼:“在六十七军,我升得更快。”

别说是郑组长,连那位做笔录的都成了抬头呆,蹬鼻子上脸这句话根本不是传说。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对现状很不满呢?”

“你说的现状,是现在么?”

“……”

这就没法再绕圈子了,郑组长头回遇见这样的调查对象,反客为主上赶着找不痛快,套路完全不好使,索性几步踱到正位一坐:“听说过羊头计划么?”

“听说过。”

“你从哪听说的?”

“我曾协助苏干事调查。”

“哦?这么说你清楚得很。那么能不能谈谈,你觉得谁是羊头?”

“你。”

“你”

……

小红缨沉浸在久违的悲痛之中不能自拔,挖了罗富贵的坟,连重新填埋的心情都没有。倒霉的罗富贵同志尚不知,他还没死呢,就已经曝尸荒野了!

一路上,她说,她想牛大叔了;傻子说,他喜欢的都是昨天。

蔫着辫子灰头土脸,终于回到酒站,还没扭搭到她那老鼠窝,就皱着泥鼻子嗅出不对味了。

迎面撞见王小三:“这什么情况?”

“你可回来了!连长被关了!”

“关就关呗,又不是关了一回两回了。”

“可……关他的是调查组!”

两秒钟之后,一对蔫辫子猛然翘:“什嘛?哪来的调查组?”

“说是从上级来的,苏干事的门外都放了岗,到现在出不了门,老秦那烟抽得都够当柴禾烧了!”

再小也是部队里混了多年的,一听说苏青都出不来门,立刻意识到这事严重到了什么地步,原本还想怒冲冲挽她那脏衣袖去当愣头青,动作没完成便结束,重新垂下辫子,抬头看看云层渐厚的天,转眼看看酒站中央萧索的大树,最后变成盯着她自己脚尖前的地面,沉默良久,全无幼稚气。

“先要知道,到底要调查什么?去找马良,必须让他弄明白!还有……立即派人回团,以我的名义找小豆和小丙,确认调查组的来历。去吧。”

一阵风起,娇小人影衣角飘,皱裂了昨夜泥……

第654章 失足少女

想不到,王小三正在安排人准备去团里刺探消息,结果酒站里又来了风尘仆仆的十几个战士,这是独立团警卫排的半个排兵力,带队的不是警卫排长小丙,而是御前通信员小豆。

进了酒站之后,这小豆不去连部不找秦优反而先找上了正在酒站养伤的吴严。

“团长令:除去不适合移动的伤员,一连立即回团。吴连长,团长单点了你的名,不能动也得抬走,担架我都带来了。”

负责照看伤员的何根生朝一脸严肃的小豆皱了眉头:“我不同意!伤员到了大北庄连住处都成问题。”

“这不是问题,团长让我顺便从九连拆几顶帐篷回去,团部现在还敞着天呢。”

吴严一句话不说,虚弱站起:“铁蛋,准备出。”

这道命令很不近人情,但这正是团长的风格,别人想不通,可吴严不多想,一丝犹豫都没有地执行。

传达命令完毕之后小豆才准备去找九连指导员秦优报到,结果半路被王小三扯进了石屋,小红缨召见。

“到底什么情况?”

小豆摘帽子扇风,叹口气:“我也不清楚。原本政委也是才回来,大家还没高兴半天,突然就下来这么个调查组,政委跟他们谈了大半个时辰,后来黑着脸再没说过话。团长又跟他们谈,没几分钟差点吵起来,帽子都摔了。没见这调查组是自己到你们酒站来的么,警卫员也好通信员也罢团长一个没给他们派。”

“你刚才说……团长让吴严回团?”

“是啊,我这趟来就是传这个令的。还有,团长不许我在这多停,也不许我多说,到即回。我这就得走了,跟你们秦指导打个招呼就带一连撤。”

直勾勾盯着小豆看了十几秒,突然道:“小豆,把老秦一起带走吧。”

“什么?”

“跟老秦说,团长命他回团汇报。”

“啊?”小豆差点掉了下巴:“让我假传圣旨啊?”

“当我红缨这辈子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当这是你我最后一次战友见面。见到团长之前,你跟老秦坦白,告诉他这孽是我做的。敢不敢跟我一起脱军装?”

连一旁的王小三都傻了,这话说得瘆人凉,那小红缨的眼,就没这么静过,那些干透在她脸上的淡淡泥痕,不但没有折杀她那份认真,反而更像执着的誓言。

……

王小三没能找到马良,于是小红缨亲自出马。

不久之后,她在酒站外的一片草地中坐下,顺手摘了身旁的一颗蒲公英,想吹散,又恋恋不舍。马良就在不远处,仰躺在草丛里叼咬着一根细草,郁郁望着云层渐厚的天。

“喂,他们到底要调查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不信你当时没在屋后边!”

马良不回答,继续望天闲呆。

“啧啧……进步了?预备党员了?想当初,你怎么没跟流鼻涕一起死水里呢?你比流鼻涕差远了!更不如推你一把的石成!”

仿佛被针刺了一般,马良弹簧般猛坐起来,脸都变了色:“你懂什么?这事根本没办法掺合!他们说是调查羊头案,其实根本没那么简单,我要是真知道,至于闲在这吗?”

“羊头案?”

“这是关连长和苏干事的理由。”

小红缨卡巴卡巴眼,终于举起攥在手里的蒲公英,猛吸一口大气,吹得一毛不剩,看着那些白绒绒飘飘然在草地之上,拍拍手站起来:“既然说羊头案,那我去找他们说说羊头案!”

“能不能别犯浑!还没到山穷水尽!”

“反正九连要散架了。你要是敢拢,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小辫子迎风走远,背后是一声抑郁叹息。

……

连部门外,警卫战士眼见一个半大丫头晃悠过来,穿的居然是标准军装,只是规格小,绑腿只打了小腿一半,帽子没戴翘俩歪辫儿一身泥兮兮。

冷着警戒脸本能抬手拦:“丫头,绕开。”

“管谁叫丫头?没上过文化课?不知道八路咋写?同志让你给吃了?”那双凌厉大眼毫不客气把这目瞪口呆的陌生战士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视线最后掠过战士腰侧枪柄上的几点锈迹,与枪套扣盖上的少许浅淡划痕:“枪都没放过还好意思站这么直?你家人知道你是看门的么?是不是骗他们说你天天打鬼子呢?”

战士差点吐了血,呼吸困难,耳朵里莫名其妙嗡嗡响,咕噜了好几声也没能咽下卡在嗓子眼的口水。

小红缨是有点小名气的,但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根小歪葱,郑组长便是其一,不过,他还是热情地把这位八路同志迎进了门,有心请她到桌旁坐,可她旁若无人地自己扯过个破板凳,摆在门内桌对面拉开距离,大咧咧一坐;于是郑组长亲自倒了杯水,离开桌子送到她跟前,可惜她不接。

“坐这么远干什么?到桌边吧。”

“你不是调查组么?这不显得你厉害么!”

如果来的是个一般战士,这副德行不会有好果子吃,但眼前这位,郑组长没脾气,反倒无奈笑了,回到桌旁放下没能送出的水杯:“好吧。这位同志,我姓郑,你……怎么称呼?”

“独立团九连三排战士,常红缨。不信去查!”

名号报得嘎嘣脆,当场推翻了以为这半大丫头是对岸民兵的想法,居然真是个兵!咧了好半天嘴,才收起失态,干咳一声:“呃……那么……有何贵干?”

“我听说……你们是来找羊头的?”

“羊头?什么羊头?你听谁说的?”

“当然是听你说的!我在这屋后贴了一早上耳朵你不知道?就你门外那个新兵蛋子能防谁?还装!”

“……”

“想查羊头案你得找我才对!”

“找你?”

“当然。因为我是来自的!”话到这句,小红缨还不忘提示桌子那边那位:“你别愣着了,开始记啊!”然后重新朝郑组长道:“我就是羊头!别看我小啊,就是因为我小,你们才一直抓不到我。我坑杀了李真,用竹筒给鬼子送过情报,大北庄井里投了毒。不信?把那粉笔递给我!”

见郑组长已经呆成了泥菩萨动弹不得,她自己跳下板凳,拾起墙角的粉笔头,抬手便在屋里墙上画,行云流水画得叫一个熟练,转眼便是一个羊头图案。

“这就是我联系鬼子的手段!可惜鬼子卸磨杀驴,现在不认我了,你说我得多伤心?难过得不行!后来我一想,他不人,我不义,所以我来找你自了。”

“……”

“还不信?每个羊头画在过哪我都能告诉你,大北庄操场东南墙角,卫生队西头山墙,刘姥姥家后窗旁,老李家牛棚外还有我挖过的坑呢,如果你能猜到当初埋了什么能吓你一跳!嘿嘿嘿……可惜谁都不知道那是我画的,但我能告诉你那些图案出现的准确日子,准确位置,去查吧,不可能有人比我这亲手画图的人记得还清!”

“……”

“动笔记啊!这可是真真的案情!傻了吗?还有,你现在好像……必须得把我抓起来了,赶紧叫门外那新兵蛋子进来捆我吧。唉——我也不想这样,我还这么年轻呢,偏偏上了鬼子的当……可是……我也能理解你,如果不这么做,你可就是犯错误了!喂,郑组长,说话啊?”

郑组长都已经石化了,理论上,他现在还真得动手了,制度就是制度,规章必须规章,尤其他还是个调查组组长呢;这是个多么无耻的鬼故事?简直坟头草丈五!脑袋里混乱到用词不当……

第655章 全军覆没

有话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九连,从九班出生在穷困的独立团那天起,就注定是个难管的孩子,不像大哥那样懂规矩,没有二哥那个强健体魄,更比不得三哥那般有理想,6团长是个不正经的爹,幸亏丁政委这个宽容的娘,九连才跌跌撞撞活到今天,没夭折。

好像一般人家,兄弟间最任性那个总是最小的,但九连再烂,也是独立团的亲生儿子,6团长为何莫名其妙地命令抬走吴严?全独立团只有两个人猜得出来,一个是丁政委,另一个是小红缨。

他不想一连成为调查组的刀!

……

调查组一行五人,一个组长两个文员两个警卫;眼下,隔离了苏青,一个文员监门;关了胡义,一个警卫看门;现在又自了一个小红缨,不想关也得关,又不能与前人关一起,只好征出第三个禁闭处,原本在连部门口站岗的警卫改去看守小红缨了。

可问题是,这调查一天两天完不了,就算加上郑组长两班倒,也不够换岗的,那还怎么查?

眼看晌午了,郑组长正琢磨人手不足这事呢,在大北庄的时候跟6团长和丁政委闹得不太愉快,没能得到配合,当然,这郑组长调查工作经验不算少,到哪都不受欢迎,也习惯了,手里有尚方宝剑,凡事靠自己解决困难。

踱步出了连部木屋,眼见一个满身灰土的战士木木然正在经过门前,于是郑组长抬手道:“麻烦你,去找你们指导员来。”

那战士僵尸般停了,机械般脖子向侧扭转,眼神呆勾勾看得郑组长浑身不自在:“为啥不开窗?”

“什么?”

“为啥不给丫头开窗?”

“我说让你去找你们指导员!”

“你得把窗拆下来。”

“我说要找你们指导员哎,拆哪门子窗?”

“俺不能送饭了。”

“……”

要不是眼看到这战士的傻土豆模样,郑组长绝对会以为是跟外国人说话呢,憋这一头无法交流的白毛汗!满头黑线正不知如何对下联,又见一战士朝这走来,军装倒是比眼前这土豆干净,可横看竖看都透着股窝囊气,帽子还戴了个歪,一副流里流气的德行反而背着一支惹眼的马四环,不知缘何乌眼青!

顾不得讨厌,也没心思教育,赶紧朝向这位手指傻土豆:“这也是你们连的战士?”

“啊?哦!报告长官,不是……那个长,他是个缺心眼,千万离他远点,特么真咬人!”

“什么玩意?算了,那个……你去,帮我叫你们指导员来。”

“你说老秦啊?他回团了,跟一连一起走的呢。”

“走了?那……去找你们连副来。”

“九连没连副。”

“没连副?那现在这里谁管事呢?”

“没人管啊。所以我这不找你来了吗!”

“你找我?你找我干什么?”

“告状!”

前脚刚关了个上门自的丫头,现在一听这俩字,心里不禁一忽悠,这样下去还怎么干正事?可这位战士已经张口了,总不能假装听不见:“等会儿行不行?”

“不能等!这可是晌午头了,饿得我这慌。我告的就是他炊事班王小三不做饭!”

跟羊头无关!郑组长长出一口大气心落地,总算有心情倒背起两手,忽然觉得可不是么,自己也饿了,还不开饭呢?扬扬头示意带路,直奔酒站那个破烂厨房。

可那厨房里别说人,连米都没见一粒,无火无烟锅冰凉,白来一趟。

郑组长不高兴了:“你们炊事员在哪?”

一个路过的战士止步呆:“他……受伤了,去伤员区了。”

“受伤了?怎么受的伤?”

那战士抬手一指跟在郑组长身后的歪帽子:“他打的。”

“……”

歪帽子这位咔吧咔吧狗眼,突然指着他自己的乌眼青叫起撞天屈:“不可能!特么我伤的比他重多了!”

这说明什么?郑组长严肃了,这根本不是饿不饿的问题,也不是做饭不做饭的问题,这说明九连已经是一盘散沙,完全用不上!要想调查顺利继续,必须先把九连管理起来。

回到连部木屋,郑组长一口气灌下了一大缸子白开水,饿意全无,重新抖擞精神,正襟危坐,连长关了,指导员回团了,连副没有,那好,我自己搭架子,宣九连一排长觐见!

不久,一将入帐,军容利落仪表堂堂,面目英朗带几道淡疤,沉稳之中透着三分灵气不卑不亢:“九连一排长,马良。”

看得郑组长心里喜欢,暗赞:好一员!标致!就他了!

“现在起,由你暂代九连长,把这一盘散沙给我收起来。明白没有?”

“明白。”

回答也是干脆漂亮,声音语调不大不小刚刚好。

可是这位新任代连长出帐之后还不到五分钟,酒站里便响起一声枪响,惊得郑组长急出门。

马良中枪!他自己的枪走火,子弹豁开了挂枪一侧的大腿外,血淋淋被扶上担架,出师未捷!

回到连部木屋,郑组长又灌下了一大缸子白开水,一排长指望不上了,那是真的走火么?很失望,宣九连二排长!

不久,一将入帐,赤面横眉军姿硬朗,天生一副阴沉相,坚定之中透着三分血气胸膛高昂:“九连二排长,田三七。”

看得郑组长心里高兴,暗赞:这一员!气魄!必能慑豺狼!

“现在起,由你暂代九连长,把这一盘散沙给我收起来。明白没有?”

“我拒绝。”

“嗯。那么接下来……你说什么?”

“我拒绝暂代九连长。我不称职。”

“如果我说这是命令呢?”

“甘受军法。”

“你……”

前一个敢朝自己开枪,这一个直接大义凛然,一个个的看起来都像人杰,怎么行事都这么乖张?郑组长铁青着脸,犹豫再三,没把话再往下说,难道再关这个田三七?人手还没着落呢!不禁开始暗恨前面那一枪,简直是反旗!郑组长并不知道,真正的反旗,应该是从小红缨自那一刻竖起。

端起又一大缸子白开水,才两口便放下了,喝不动了,宣九连三排长!

不久,文员入帐回禀:九连三排长姓罗名富贵,眼下起不来床,据说是因风寒,看起来可比风寒还重,瘦得像头熊,瞧着都病入膏肓了,失魂落魄的惨相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是问题!

咣当一声,那个倒霉大茶缸子成了郑组长的出气筒,剩在里面的水洒了半桌子:“我还不信这个邪了!没排长了是吧?不要紧,没排长那就宣排副!”

不久,一将入帐,走路不急站姿不挺一脸烧伤痕,进门之后闲散人员般只顾呆呆盯着地面看。

“你是三排排副,李响?”

“我是。”

“你听好,我不接受任何借口,也不会征求你意见。现在我命令,由你,暂代九连连长,把这一盘散沙给我收起来,然后,挑选出可信任战士,协助调查组完成调查工作。”

“我不干了。”

“什么你不干了?”

“我不想再当兵了……我一直是个懦夫……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活在痛苦里……我……不该活着……那种煎熬,像指甲抓在铁板上划,不停地抓……”

“停停停……你给我停你听到没有!可别抓了!”郑组长心说这一看就是神经有问题,这什么人啊?这样的给副排长当?“你可以回去了!”然后朝身旁文员道:“叫下一个。”

文员抓抓后脑勺:“没下一个了。”

“什么意思?”

“九连就这一个排副。”

“……”

第656章 勤王

九连全军覆没在郑组长面前,可是郑组长没能得到一丝自豪感,这是多么悲壮的胜利啊,饭都吃不上了!

愁容满脸,思绪万千,绕着酒站转悠大半圈,忽然觉得,这冷清得是不是过分了?四下里看看,居然连哨位都撤了?这一个个的半分觉悟都没有吗?没有领导不过日子?

忽然现一些战士正在东岸沙滩列队集合,于是黑下脸快步走过去:“谁撤的哨?”

战士们全体扭过脸,现是郑组长,个个不敢做声。

“给我出来个说话的!”

站在队列前方那位赶紧小跑至郑组长面前,老老实实立正敬礼:“我们……不知道。”

“不知道?”面前这位看来是带队的,长了一双死鱼眼,三分天然呆,越瞅这人郑组长越来气:“跟我较劲是吧?你叫什么名?”

“我叫陈冲。我冤枉。我真不知道。我们不是九连的。我们也不是独立团的。我们不认识胡连长。我们跟九连不熟。我们只是路过。我们必须去牛家村了。连长等着我们回牛家村呢。我们有任务在身。”紧张兮兮回答了一大串,之后那双无辜的死鱼眼便盯着郑组长呆呆等答案。

摘得这叫一个干净!信不信都没辙,再看看那些战士,一个个背着大包挂着小裹,确实是出前状态,可见他们还真不是九连兵。郑组长有心想问问这陈冲能不能留下帮忙,可最后一句有任务在身,全挡了。

无奈朝陈冲一摆手,那陈冲如蒙大赦,赶紧带着他那些歪瓜裂枣老鼠搬家一般当场开始往北跑,生怕郑组长后悔,头都不敢回。

郁郁回到连部木屋,什么事都干不了,只有水能继续喝,酒站么,水有的是。从来没像这次调查这么困难过,调查个连长,居然倒下一个连,那些兵完全震不住,难道真找个典型整治?这种情况下,整治肯定事更大,九连这岌岌可危的架势还不得灰飞烟灭?独立团穷得总共才四个连!

文员从外边回来了,相比郁郁寡欢的郑组长,这文员倒是变得神采奕奕,进门也是先灌水,喝个饱才放下破茶缸:“组长,刚才我去了伤员区,跟那几个留下的一连伤员闲聊了一会儿,掌握了些消息。”

“什么消息?”

“其实昨天,独立团二连还在酒站呢,昨晚才离开的。”

“你这叫消息?”

“关键是,二连离九连不远,他们的驻地是三家集!”

“三家集?”

“还没明白?组长,既然九连抵触,咱们可以去二连搬兵帮忙啊!”

啪地一声拍桌子响,郑组长满头乌云散,直接站起来了:“你可解决了大问题了!哎呀这愁得我,就没我这么倒霉的钦差。那你别歇着了,现在就去三家集,跟二连要人,至少得让他拉两个班过来。”

……

酒站到三家集,不远,半天功夫。

如今的三家集已非昨日黄花,四面环山那个小盆地里,新房林立人来人往,夕阳艰难透出密布的云隙快要落山,盖房的人们还在汗流浃背地忙,其中也有二连兵,如今二连不打算继续住山洞了,他们正在三家集里建营房,以后也要做个体面的城里人不盲流。

规划已有,连长说,营房必须比酒站的宽敞!连部必须比九连的大!茅房的坑必须比九连的深!

现在的高一刀,踌躇满志,仿佛已经看到了三家集的繁荣明天。

在这个傍晚,一位不之客到访。

“你说什么?调查胡杂……义?”

高一刀眼似铜铃不眨。

“是。可是调查工作已经没法往下进行了,我们人手不足。真没见过你们九连觉悟这么差的队伍,一言难尽呢。”

“为什么调查他?”

“我不方便说细节,这是反敌特工作。”

“敌特?”

高一刀那张黑脸膛僵住了足足半分钟,然后莫名其妙开始笑,越笑声越大,越笑越嚣张,好像开心得不行,把客人活活看傻了,瘆的慌。

“查得好!查他就对了!”

“啊?”

“不瞒你说,我早知道他不是个好鸟!没想到他居然跟鬼子穿一条裤子,可真行啊他!”

客人连忙摇手:“哎哎?我说高连长,慎言!慎言!只是个调查,没定案呢!”

高一刀根本不介意客人那一头莫名汗,大马金刀一扬眉:“说吧,我二连该怎样协助你们?”

“我想从你们二连调两个班。”

“我给你两个排!”

高兴得客人心落地,实在没想到独立团的二连长这么有觉悟,这么顾大局,这么豪气干云,简直是楷模,于是放下犹豫补充道:“还有,能不能……在你这吃顿饭?我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到现在喝的全是水。”

“……”

两个排战士正在集结,大将高一刀出帐,在他的兵士面来回晃了整整三趟,然后才开金口:“准备出。目的地……酒站!”

有战士顺口:“连长,咱不才回来么?又去干啥?”

大将脸色猛然一肃,目露决心全身闪光辉,朗声对三军:“勤王!”

……

是夜,酒站索桥沉重晃,一军奔过,刺刀闪闪火把烈烈铁蹄踏踏杀气森森,其势可震天地可泣鬼神,正是那,无敌的尖刀二连。

一时间,酒站村里家家开门户户推窗,人人都在夜色下惊看。

一时间,酒站之内盏盏灯亮手电乱晃,九连诸将皱暗眉。

郑组长闻声,顾不得提起鞋跟,外套急披在肩,匆忙出连部,但见属下文员惊喜跑来:“组长,二连到了!”

“哦?这么快?”

不禁喜上眉梢,再望远些,一员大将正在疾来,火把光中,可见身高八尺开外,虎背狼腰面色重黑,周身凛冽气,直如铁塔天神下凡来。

若这郑组长是女人,说不定此刻就爱了!急赶几步迎来将,攥住大手紧紧握:“你好你好。我姓郑。”

来将也不含蓄,紧握郑组长的手摇了又摇:“二连长,高一刀。让你受苦了。饿了吧?炊事班我都带来了,咱们……先开饭?”

这可真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开场白虽然糙了些,却差点把郑组长说下泪来!正不知答什么好,忽然有人高声问:“高连长,你这是干什么来了?”

一众转眼看,说话的是王小三,不知缘何脑袋上裹了好几层绷带,干净得一点血不见。

高一刀不虞,这才与郑组长相互放开手,沉下黑脸拧起眉:“一个个的,反了是不是?从现在起,酒站戒严!由我二连监管了!”

话毕朝身后队伍果断一挥手,二连众将当即散开各奔哨位,另有几组人马毫不客气走向九连战士,连推带嚷:“赶紧散了!麻溜回屋睡觉去听到没有?别找不自在!”

郑组长不得不扯了高一刀一把:“高连长,不至于这样吧?咱们可以……”

高一刀不等他说完便道:“九连是个什么德行我比你清楚。这些贱人吃硬不吃软,且宽心,有我在,他们不敢造次!”

这话听得郑组长怎么嚼都有点不对味,好歹都是战友同志,贱人这词用得过分了吧?

忽然附近一扇破门开,阴影中走出病熊一位,身高九尺膀大腰圆丑鬼脸,身畔跟着个瘦小战士提马灯,惊得郑组长心里暗道好乖乖!难道这是那位九连三排长?这么大个儿啊?这叫瘦?不说他活不到明天了吗?

那熊谁都不看,抽抽着鼻子瞪着憔悴的蛤蟆眼,抬手直指高一刀:“是你撺掇二妞嫁鬼的不是?”

高一刀一愣,这什么问题?不禁认真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当初是那丑姑娘自己上门的吧?但高一刀可不拘这种小节,朝熊轻蔑一嗤鼻子:“她比你好看多了!你想谢我?”

“我谢你姥姥!”

那熊突然魔障一般,一嗓子怒吼震得全场心惊肉跳,不及眨眼,他那巨大身躯已恶狠狠地扑向了高一刀。

高一刀跟这熊对扛过,知道这一撞有多大力量是什么滋味,不能挡!直接躲!一阵狂风呼啸过,身后的两个战士当场被熊撞趴下了。

这一撞,激起千层浪,哗啦啦一片步枪落地响,郑组长傻了眼,却见那位闪过一劫的高连长还在说:“拼了这个二连长不当,我也得帮你郑组长出这口恶气!”随手撇下步枪,反身便冲向那头被二连战士揪扯的熊。

“娘的二连!”九连急了!“去你娘的九连!”二连上了!虽然这俩连其实一个娘,战线从一个点瞬间连成线,转眼变成一大片!

有一种画面叫无声,比如老电影,比如正在看老电影的郑组长,根本不知道这是一部很老的电影,只是脑海中嗡嗡响什么都听不清,他完全不能理解眼前这一切。怎么可能呢?怎么就一下这样了?根本没有任何前奏也没有任何预兆,哪有这样的?

呆呆看着,看得腿都软了,一步也挪不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回不是四分之一了,这回是半个独立团……

第657章 尚未完结的完结

酒站,注定一夜无眠。

黎明的天空,仍然遍布大片的云,所以这个清晨,朝霞很淡,很含蓄,像是隐约在天边的忧郁,遥远。

有些战争没有胜利方,只能以惨淡收场;九连败了,二连也败了。

徐小的额头缠了绷带,血色已干,军装上全是土,纽扣没了好几颗,可他仍然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忍着身上肿痛,呲牙咧嘴地爬上高高屋顶,在晨风中挺起瘦弱脊梁,让军号声在酒站里悠扬。

他一点都不难过,昨夜,他跟在他高大的班长身后,勇敢地冲向了独立团第一猛将,那种感觉,让徐小觉得比冲向鬼子还要激动自豪,还要惊心动魄;虽然他的拳头根本无法对铁塔般的高一刀造成影响,虽然他数次被高一刀的无穷威力震飞,但咆哮中的高大班长始终不肯倒下,所以徐小也一次次爬起来又上。

打过高一刀,居然比杀过鬼子更值得荣耀。徐小单纯地觉得,他现在也是个有卵的爷们了!

任谁也想不到,昨夜战斗,九连之中最凶猛的人并非那头愤怒熊,而是此刻已躺在伤员区的李响,二连的勇将们,不知被他放倒了多少个。

李响躺在马良的担架旁,肿得脸都变了形,没完没了地自语着:“我不是那么想……可我收不住手……我停不下来……我恨我自己……甚至记得我挥出过多少拳……”

马良很无奈,忽然从衣袋中掏摸出一把手枪弹,把子弹一颗一颗往担架旁的地面上扔,每隔几秒扔一颗,间隔规律均匀,落地的子弹一次次清晰响,李响终于不再自语了,安静地闭起眼。

吴石头还是没表情,其实他的心情很愉快,他站在石屋上面的瞭望台,傻傻盯着一间木屋看,那木屋的窗已经破碎了,变成了方窟窿,里面住着小红缨。

昨夜战斗中,吴石头谁都不管,直接去拆窗了。他必须拆了那扇窗,禁闭室怎么能关窗呢?大北庄的禁闭室从来不关窗!所以禁闭室都不该关窗!

可是他砸碎了那扇窗之后,丫头却不出来,明明是夜里,她也不出来,只是趴在窗台上,狠狠弹了傻站窗外的吴石头一个脑瓜崩,问吴石头疼不疼?吴石头说不疼,然后她又弹他个脑瓜崩,吴石头说疼,可是她又弹了吴石头第三个脑瓜崩!

田三七静静站在东岸沙滩上,不看河水流,也没能望到朝阳出云隙,他总是站得昂扬,可他是忧郁的。

曾经身为二连兵,曾经说过死是二连鬼,但是昨夜,他居然动手了,对昔日同袍动了拳头,心酸无处诉。二连战友的惊讶表情历历在目,可他田三七却没留情。

怎能留情?他是九连二排长,二排战士正倒下,那都是他田三七的属下战士,不动手他还是田三七么?乱战之中连割袍断义的时间都没有,他从后位一路打成了急先锋,痛苦无人晓。

不知不觉间,听到身后有响动,田三七回过头,现他的二排战士们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个鼻青脸肿地静静望着他。

九连连部木屋里,坐着憔悴不堪的郑组长,一宿没睡,坐了一宿,眼都红了,还在失神。

屋门开,走进文员,也是满脸憔悴一身狼狈。郑组长不得不强打精神,抬头问:“情况怎么样?”

“小李没事,追打他那些女人用的都是扫帚和筐,他额头那伤不是她们打的,是他跑的时候自己摔的。刚才我去对岸村里了,那个孙翠说,昨晚村民进酒站的事她不知情。”

“我问的不是这个。”郑组长突然嗓门大:“我问的是所有伤员情况!我让你去伤员区不是让你看小李的!你又去什么对岸村?”

文员一时傻了,没想到郑组长朝他这么大火,呆若木鸡。

突然屋门又开,走进人高马大一位,黑峻面庞似乎不像昨晚那般对称,一边眉角还挂着血痕,来到桌旁不请自坐,瞧瞧一侧呆立的文员,又看看脸红脖子粗的郑组长,觉察出气氛不对劲,却伸脖子瞪眼朝郑组长问道:“哎?你右边脸上……这是给人挠了?”

郑组长不答,深吸一口气:“高连长,来这有什么事?”

“睡得还好吧?我过来……是给你宽心的。昨晚这事,是我高一刀一个人的责任,是我太冲动,跟你郑组长一点关系没有,责任我自己担!”

“……”

“信不过我?还是瞧不起我?”

“高连长,算我求你了,别再让我宽心了。行么?”

宽心?郑组长心说你昨天晚上也红嘴白牙跟我说且宽心呢,现在又来宽我心了,你是不是故意坑我来的?按说眼下这境况,连这高一刀都该关起来,可郑组长实在心力憔悴,不想再添风云,又道:“我想过了,昨晚这事,必须尽快报你们团里,不能单方报,要九连派出个人,你们二连也派出个,我从调查组也派一个,三个人一起去汇报。这件事我不想管,你们团里自己拿主意吧,如果你们团里要上报,该我的责任我自己承担,不用谁扛。”

高一刀斜着歪眉,盯着郑组长良久,突然说:“我也不喜欢他。可说他跟鬼子穿一条裤子的人,是瞎了眼!”

郑组长依然沉着眉,也盯着高一刀良久,忽然说:“没人喜欢我。可什么话都不是我说的,我不瞎!”

高一刀走了,木屋里继续静着,郑组长继续沉默,文员不得不开口问:“组长,下一步……怎么进行?”

“怎么进行?”郑组长露出个苦笑:“怎么进行,不是我决定的,是举报材料决定的。”

“那……关于羊头案的问题,是不是可以否了?”

“见他第一面时就可以否了。”

“今天的工作怎么安排?”

“没法安排!”

文员又呆。

郑组长下意识摇摇头:“都已经这样了,可真是……头一遭这般灰溜溜……还能在这工作么?酒站不能再呆了。去收拾收拾,准备撤出吧。”

……

第658章 功败垂成

郑组长下定决心要离开酒站了,虽然调查工作并未结束,但他已经有了他的看法。

在酒站的连部木屋里,他在填写调查报告。九连的表现他没细写,但结论他写的是称职的连长。二连到酒站的事情也没细写,但结论他写的是被同志信赖。酒站村民的事他更没细写,但结论他写的是深受百姓爱戴。

至于那位主动自的失足少女,她一进门的时候郑组长就觉得荒唐,现在通过二连战士之口,终于知道了那丫头是个什么货色,实在惊讶,穷掉了底的独立团里居然还长着这样一朵红花!

其实郑组长一开始就看得出那丫头是故意上门添乱的,根本没打算关那丫头多久,毕竟他这调查组不是来抓羊头的,抓羊头这事与调查有点关联但不是调查组的工作。

派人去通知那丫头她被无罪释放了,可那丫头居然不为所动,继续赖在屋里睡大觉不出来。现在郑组长知道,九连这些造反勇气全是她扇起来的,可是什么证据都没有,哪件事哪个人都有无辜的说法,没辙。归根结底,郑组长喜欢她,甚至包括她曾在连部门外羞辱警卫员的话,刻薄却磊落。

她出不出来反正警卫已经撤了,她就是个大坑,幸亏没在她身上多招惹!

关于常红缨同志的段落,全被郑组长用笔划掉了,其后附注:羊头图案已无隐秘性,知者甚多,不足为凭。

至此落笔,轻松了许多,抬头看看窗外,该算上午了,于是收好文件起身,信步出门。

……

胡义很平静,天生不是个喊冤的人,在他眼里,没有冤,如果非要喊冤,他觉得他会被他枪下的无数冤鬼活活埋了。这世界,只有死活,哪来的冤呢!

至于死活,能让他死的人不多,所以他也不担心明天,即便收走了他的武装带,他还有昭五军靴上的鞋带,如果沾点水,别说是木窗,不够粗的铁栅都能扭开,门外那站岗的新兵蛋子看守胡义毫无意义。曾经在督战队里,看过多少逃兵逃,在胡义眼里,大北庄那个禁闭室才是真正的紧箍咒,明明开着窗,偏偏能栓住一颗心,丁得一是个好政委。

据说,那个偏僻破落的禁闭室,又一次幸免于难,一连没烧掉它,鬼子也没搭理它,真的是好风水!

唯一的遗憾,手里没有那块怀表了,那块表很沉,沉得踏踏实实的,像王老抠的尸体。现在,该是还在狗汉奸手里罢?也不知那狗汉奸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去找他讨。

所想全都是不相关,最后才想到昨夜外面的吵,只凭那些嚣张的行进的脚步,便知道来人是谁,果然,酒站转眼变战场了。从来懒得搭理不要脸的高一刀,可是昨晚,胡义真想出去跟他狠狠来一盘,不介意谁倒下!

闭目想着,门忽然开了,走进了郑组长,正在顺手关回门,胡义不得不放弃半躺在床的惬意姿势,却也不起立,只是改为坐。

“有什么想法?”

“没想法。”

问的没表情,答的很敷衍。郑组长扯过破板凳摆在胡义的床对面,郑重坐;胡义坐在床边,盯着郑组长脸上的挠痕看。

“咳……嗯……这次调查,我想先告一段落。不过……有些事,我还是得再向你求证一遍。你是……民国三年生人?”

“是。”

“在东北军八年?”

“七年。”

“最后隶属?”

“一〇七师,旅,六三八团,一营三连。”

郑组长忽然叹口气,这番号,只是说出来便带着血腥的悲伤。又摇摇头:“一〇七师……当时是在上海西?”

“淞江。”

“知道你们面对之敌么?”

“第六师团。”

“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证明……我是说……证明你一〇七师的兵籍。”

这种事,很难证明,所以这个问题郑组长的语气明显偏软,他并没期望得到答案。

“有。”

“哦?”

“我的步枪,枪托下有一〇七师番号戳。如果你有渠道,枪号也可以查。”

“那枪在这?”

“在苏干事那。中正式。”

郑组长不禁下意识道:“这可太好了!”当场从衣兜里掏出个小破本子和笔,先是刷刷地划掉了什么,然后又认真记下了什么,才重新抬头:“最后一个问题。当时……苏青给了你多少钱?大洋还是法币?数目要说详细,细节很重要,回忆一下。”

“……”

过了千山万水,懵在了最后一关,胡义傻眼了。

很明显,这是调查来历。苏青给了多少钱?苏青哪给过钱呢?那是她的遮掩说法,可她从未跟胡义为这事通过气,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来求证这件事。胡义根本回答不出来!

……

苏青也很平静,职业性地平静。

不像胡义想的都是无用事,她心里一直在考虑处境,考虑调查组的意图,她完全不认为调查组是来查羊头案的,要么是查胡义,要么是查她!

她又反想,为什么忽然来查?这感觉就像……敌人突袭联络点,要么是被跟踪了,要么是有同志叛变了;所以……这应该是谁告了谁!

她以为,她是真正要被调查的对象,因为昨天一次简单的询问过后,再没人来问过她什么,只是被隔离着。她更以为,这是迂回策略。

然而现在,郑组长出现在她面前,礼貌客气地嘘寒问暖,然后顺手摘下挂在她床头那支中正步枪,饶有兴趣地仔细验看着。

“这支枪真不错!保养得也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擦得这么干净的枪!不过……没想到你会有支步枪!”

“这步枪不是我的。是九连连长胡义的。”

“哦?那怎么……”

“曾经因为这支步枪,他跟团里人闹了矛盾,后来被我没收了。”

“原来如此。”郑组长调转枪口枪托朝上,仔细观察着,又道:“胡义……是你带来的。你们……是在上海认识的?”

“淞江。”

“对了,据说当初……是你雇他同行的吧?那你应该还记得,你当时给了他多少钱?大洋还是法币?”

“……”

没有立刻得到回答,郑组长的视线不由离开了手中的中正步枪,去看苏青;然而,她的表情依然平静得出奇。

“你这是……需要回忆?”

“我没给过他钱。”

“什么?这……”

“他是我的爱人。”

轮到郑组长无语,搂着枪托朝上的中正步枪,盯着她的面孔不眨眼,现她的白皙脸上正在隐隐透出一种很难察觉的微笑,她看向窗的黑瞳也忽然间泛着隐约的光,像是望着遥远的幸福那般。

“我根本……没想过我能离开沪宁……那条阴暗的黄泉路……我陷在淤泥和血里了。他救了我……鼓励我活着……我……和他……是一见钟情……”

最后四个字,说得郑组长差点陪她一起茫茫然,费了好大力气才挣扎出失神气氛,都不知道是该先眨眼还是先砸吧嘴:“这个……你……我看你得先停职了。”

“我知道。”

三个字,云淡风轻……

第659章 另起

这一天,阴,乌云铺了满天,却又无雨;阵风,三四级,却不能吹走盛夏的闷热,只是偶尔扬起路口的浮灰。

土屋泥墙错落之间,一座旧宅大院里,挂满了晾晒的绷带,一串串一排排牵绊相连,有洁白也有永远无法洗净的血污,风起时便飘摆,白茫茫一片。

大院门外,站立着一个年轻的背枪战士,汗已透了肩,四下无人也站得老老实实,甚至不擦鬓角的汗。忽听脚步响,扭头看,门侧路上正在走来一位军人。

军帽帽檐戴的低,线条又卷,隐约了眉宇,只看得清古铜色的半张脸,有汗却透着冷,风尘仆仆的灰色军装已是片片湿痕,牛皮武装带紧束腰,胸前斜交叉双挂肩,一副绑腿打得很别致,脚上穿的却是昭五,身畔挂了932,肩后垂背着一支中正步枪,金属边缘锃亮!

看得门卫战士了呆,他像是个兵,却没见过这样的兵,那感觉不像是威武,更像漂流在头顶的乌云,晦暗中显颓废。以为他是路过的,他却在大门前停了。

“你……”

“我要见周医生。周晚萍。”

……

一阵风过,一袭高挑白衣出现在敞开的大门内,她脑后随意挽着个略凌乱的髻,双手闲散地揣在白衣两侧衣兜,成熟艳丽的脸上正在露出惊异,却用十分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大门外的军人道:“你找我?你是谁?”

军人静立在大门外沉默着,卷曲帽檐下逐渐透出了淡微的苦笑。

门口的战士立即愣住了:“你不认识周医生?那你……”

“我叫胡义。来自独立团。我病了。”

大门内的周大医生朝警卫战士一摆手:“算了。先把他带到西屋去,等我忙完再说。”

“周医生,要不先把他……”

“不用。看他这熊样,确实病了。”

话毕,周大医生转身消失于影壁,步伐轻松得像来时风。

战士傻盯着军人又一次从上看到下,还是看不出他哪里像病人。

……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事八百年也不会变,胡义站在这间西屋里,一切还是那一切,床上的被子没叠,只是没心没肺地一股脑堆着,柜门未关严,衣物露着,满桌子破书,似乎比过去多了,但这里仍然有她淡淡的馨香,闻起来疲惫已消一半。

放下步枪摘下挂件,已经满眼血丝的胡义没有走向那张床,直接在椅子上坐下,收拾出一块桌面,又从她的抽屉里搜出了医用杯,然后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一瓶酒,开封,倒满。

那是晋裕公司老白汾酒,王宝库买到的,亲自送到胡义手里的,紧张兮兮还怕胡义不喜欢,却没想到胡义当场送给他一支三八大盖,枪托上刻着自行车与狗,激动得王宝库这粉丝差点哭出来。

酒是要送周晚萍的,胡义端起医用杯,狠狠灌下一大口,随后一阵猛烈咳,中弹般的感觉,爽了一个通透!

……

睁开眼时,仍然昏昏沉沉的,胃里如火烧。

光线很暗,室内没点灯,体会了好久,才意识到这是躺在周大医生的床上,翻身坐起,适应了黑暗,也逐渐看清了歪坐在椅子上的美丽轮廓。

“醒了?”有医用杯轻放在桌面的声音:“这该是我的酒吧?怎么才半瓶呢?”

“……”

“这是几天没睡了?”

“不知道……我又开始头疼了。疼得我睡不着。”

“所以才想起我?”她又端起了杯,能听到她小酌了一口。

“苏青被调查组带走了。”

“什么?她……这什么时候的事?”

“几天前,没给理由,没说原因……我想是我害了她。”

“你?”

“是我!我告诉调查组,说她没给我钱,又拒绝回答原因。”

“你能不能把事情说全了,什么钱?什么原因?”

“我希望我能!可我不能!不是我不敢,而是不能再害她!”

胡义驼低了背,两肘撑膝,将脸埋入他自己的双掌,呼吸中残余着淡淡烧灼。

虽然有距离,虽然光线不良,沉默中的周晚萍仍然能感受到他在弥散出痛苦的殇。不禁放下半杯酒,无声到床旁,双臂环过他脑后,将他的痛苦面孔深埋在她无穷的柔软里。

她什么都不再问,只是陪他呼吸着,很久之后,才对怀里的他轻声说:“作为医生,我建议你再喝一杯!”

……

咔嗒一声清脆金属响,银质表壳轻快弹起,表盘晶莹,秒针律动,这沉甸甸的怀表简约得漂亮,只是表壳内刻着南风。

狗汉奸站在侦缉队大门口的门灯下,重新合起了手里的怀表,试图拢顺一头凌乱,但不奏效,试图掸掉一身脏,可惜衣衫已经脏到腻了,无奈之下他弯下腰,认认真真地用袖口擦皮鞋,皮鞋亮了,终于让他有了点愉快的感觉。

此刻出狱了,风光不再,已非昔日李副大队长,直接被降级为喽啰,彻底变成了街边狗,这种大喜日子,连个接风的都没有。

像是繁华一梦,到头来一无所有,该沮丧吧?

看着入夜的街,狗汉奸尝试着沮丧,可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那块怀表,这不还有一赌注么!这不再押一票?如果运气好,转眼不还是爷?

忍不住朝左走,才两步又停住,万一输了,胡长官来讨怎么办?

停了没有放屁功夫,又继续走,兴许是赢呢?胡义是个贵人相,他不可能那么倒霉!

忽然身后传来弱弱女声:“李……队长。”

回头看,一个朴人正在不知所措,衣裳很旧打着补丁但是干净得明显才洗过,紧张地扯着她自己的两个袖口喊住了人之后反而不抬头。

“我……不认识你吧?还有,可别管叫我叫队长。”狗汉奸顺手一指侦缉队大门:“我现在还不如这院里的看门狗呢!”

原本局促不安的女人不禁一笑,终于有勇气抬起了不算漂亮的脸:“要不是你一直照应,俺们全家活不到今天。娃他爹……几天前病去了。俺只是问……你要是无处去,来俺家吃饭吧?要不是你现在……俺也不好意思攀你。”

狗汉奸呆若木鸡,横竖不明白这女人是哪冒出来的,这是自己的汉奸事业感动了上苍怎么地?咧了半天嘴合不上,忽然反方向又有女声传来:“有才君。”

扭动僵脖子又回头,惠子护士的身影刚刚出现在昏暗灯光下,紧张地相互攥着双手,一脸跑路的细汗,停住之后还在喘,终于现另一边的女人,于是下意识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后面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忙从衣袋里掏出个鼓囊囊的信封,直接往狗汉奸手里塞,然后一个匆忙的深鞠躬:“务必收下!”

那惠子护士的腰还没直起来,街对面的黑暗里突然窜出个女人身影,过街带香风,水蛇般疾朝狗汉奸冲来,一把将纸袋狠摔在那张汉奸脸上,同时怒道:“好好当你的陈世美!”

狗汉奸被纸袋打了个仰面摔,茫茫然坐起,呆呆看掉落在地的破裂纸袋,里面露出一件锦缎黑衣。

“什么情况!放开我二哥!”

一声大喝之后,匆匆奔来警官一位,急忙忙到了侦缉队大门前,没再掏出他的手枪,呆道:“金妈?你这是……”

忽然传来一声噗通响,导致门前视线们全都往大门里看,原来是侦缉队看门那位脖子伸得太长,结果从窗里掉出来了,顾不得狼狈疼,趴在地上一脸贱笑急朝李有才道:“我刚才……是睡着了,没看见您老出门。天地可鉴,李队永远活在我二赖子心里!”

……

第660章 矮帅案高马尾

远方,出现四个军人身影。

手搭凉棚正在瞭望的哨兵突然掉头往酒站里急急跑,并喊:“秦指导在哪?团长到啦!”

导致酒站里鸡飞狗跳稀里哗啦一阵乱,吓得老鼠都仓惶溜回了窝,仿佛听懂了人语般。有战士急急奔向大树下的宣传牌,慌张擦去粗描重笔的不揍二连非好汉,匆忙写上歪歪扭扭缺横少竖的热烈欢迎团长莅临。

片刻后,团长大人大步流星威严出现,其后是警卫排长小丙,外加警卫战士两员,一身征尘。

原本路线是直奔九连连部木屋,可是瞥见九连那个用来上课开会的大军帐之后,6团长改道向那斜吊敞开的宽大帐篷帘门帘。在6团长眼里,帐篷才有军味,就算闷热他也喜欢,这是他的风格。

小丙近侍已久,深知团长秉性,见帐篷内只有一排排木板凳,立即吩咐两个战士,将那些长板凳全都摆在帐篷内两边,腾空帐内空间,又搬来个破木桌,特意挑矮的,摆放在帐内黑板前,再找来个小板凳,也挑矮的,高度如小树墩,置于矮桌后,然后侧立于帐外,喊人送水。

矮桌子矮板凳,6团长屈膝入座解着风纪扣,背对黑板面朝敞开的帐篷外,左肘搭膝偏歪上身右手指轻敲桌面,那气场可不是二连的金兀术和九连的阴沉将军能比,这才是真正的无耻元帅范儿。

眼见九连那位庄稼汉形象的指导员入帐,6团长一歪眉:“胡义呢?怎么不来见本帅?”

“胡义他……病了。”秦优抬手擦了把额头汗:“从调查组走后,他就一直说他头疼,好像整夜整夜不睡觉……我正要往团里给他报病假呢。他……说他要去找周医生。”

6团长不认为胡义是去弄止疼药的,他猜胡义很可能想通过周医生了解苏青的情况。关于苏青被调查组突然带走这件事,全独立团都是一头雾水,因为调查组什么理由都没给,直接停了苏青的职,当场带走了人。念及此,改问:“此行前我往二连派了通信员,让高一刀过来,他到了么?”

秦优出帐不久,又一将入帐,进帐前一秒还趾高气昂威风凛凛,进帐之后驼背垂头,秒变。

“高一刀,你威风得紧啊!”

这一句,显得6团长愈威风,高一刀不知如何答,反正这绝对不是夸,继续闷头不吱声。

“几天不见,听说你都学会勤王了?这可是大功!你功高盖世了!这下一步……是不是该清君侧了?”

这话说得,高一刀差点手痒想要学小红缨那般撕衣角:“我……当时……他九连也是太过分!连饭都不给调查组做,可怜得跑我那去借兵蹭饭,我心一软……就……”

“你心软?你信不信我……”6团长俩眼瞬间朝高一刀瞪得老大,憋了半天才收拢表情:“行!你真行!你等着吧……你等着……我治不死你!”

高一刀终于抬起头,听这意思是暂时结束了?应该是结束了吧?下意识道:“团长,那个我……能不能提个意见?”

“……”

6团长把矮桌上的破茶缸都拿起来了,最终还是打消了把这茶缸子扔在高一刀脑袋上的念头。

“以后团长你再下来,能不能去住三家集?我那新连部可比九连这大多了!我还特意给你准备了一把太师椅呢!”

“滚!有多远你他娘给我滚多远!”

破茶缸子没能击中抱头鼠窜的高一刀,但是半缸子水全泼他身上了,逃出军帐后一边拍打身上的水湿,他还一边朝警戒在军帐外的小丙问:“你说……这是同意我返回三家集了吧?没我事了吧?”

高一刀灰溜溜消失没多久,小丙在帐外报:“唐大狗求见!”

“不见!叫马良过来,不许抬,让他自己走!”

马良进帐,努力站得笔直,疼得一头汗。

“走火?”6团长黑着脸用手指敲敲他面前的桌面:“把你的枪给我放这。”

马良瘸腿向前几步,连枪带套摘了放下,被6团长当场把枪给拆了,每个金属零件都保养完好甚至带油光。

“有什么话说?嗯?”

“也许我当时……枪没装好。”

“放屁!好歹你是跟我那么久的通信员,你心细成什么样我不知道?我不认为你的枪走了火,所以,我也不会认为你是个伤员!现在我只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跟我回团,出任警卫排长;要么,暂代九连军务,把你们这破烂摊子立即给我收拾起来,恢复正常训练!”

忍着腿疼,马良出帐,朝帐外的小丙一笑:“你不谢我?”

最后进帐的是李响,唯独这一位,6团长不但起身,并且笑脸相迎,不等李响说话,直接一巴掌拍在李响肩头上:“就你这么一个省心的!”

“团长,我……”

“你很好!”6团长直接掐断李响的话头不让他继续说:“你就是我最好的兵!你听我说,现在我正安排人炒火药呢,他们说比例还是不好,你必须得抽空回去指点指点。放心,事情不用你管。”

“团长,你……”

“我想过了!小鬼子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别看他现在烧了我的屋,兴许明年春天,我就把他灭干净了!咱大家全都高兴了!”

“可是,这……”

“可是这就得靠你了!长痛不如短痛啊李响同志!我这也是为你着想,让你早日脱离苦海。不瞒你说,我现在也是痛苦得不行不行,天天坐在没房顶的破屋里数黄豆呢,数得我心里这个烦……”

走出军帐的李响,从头到尾也没能说全一句话,看着帐外的小丙茫茫然。

……

南岸,酒站村,孙翠的破屋不起眼。

屋里站着孙翠,孙翠身前坐着个背对她的丫头,孙翠在给丫头梳小辫儿。

没人知道苏青怎么了,也没人知道胡义怎么了,几天来,小红缨总是神不守舍。

“他们一定有事!”

孙翠放下梳子:“谁有事?”

“狐狸和狐狸精!狐狸刚来的时候……说过喜欢她。”

“可是看苏干事对他……不可能吧?你这瞎猜得没谱了!”

停了停,小红缨又道:“也是呢……你说狐狸是不是眼瞎?看谁不行非看她?”

孙翠笑笑,不答。

小手抄起半块破镜子,端在脸前傻傻照,越照那张小脸越黑,突然抬手扯散了孙翠刚刚帮她扎好的辫子,一头乌黑瞬间披散,凌乱成了小疯子。

“我不要这个了!帮我剪成跟她一样的!”

“啊?”孙翠拾起落地的红头绳:“死丫头你这是抽的什么歪风哎!”

……

6团长到酒站来,其实不是来算账的,他只是难过,烧光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独立团更瘦了,根本看不到希望,所以他撇下政委在大北庄领导重建工作,出来散心的。他是团长,不能把难过轻易写在脸上。

闷热,6团长仍然没离开军帐,难得来酒站一回,总得会会老战友,可惜帅令已经下达多时,还不见那缺德玩意来!晒领导玩呢吗?

不耐烦到准备下逮捕令了,一个娇小人影终于扭搭扭搭出现,帐篷门帘是两侧高高掀开的,她出现在6团长的视线中时,6团长微笑了,然后立即改为凝重表情,竖起老虎眉,假装不耐烦地看棚顶。

“找我啥事?”

看着棚顶不低头的6团长心说你这语气怎么比我还不耐烦?这是我求你怎么地?小样儿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这心情就不舒畅!

啪地一拍桌子,震得那破茶缸乱晃,视线离开棚顶愤怒甩向进帐人……便呆住了,虎眉也竖不直了,眉角一跳一跳直抽抽。

只见来者,娇小还是娇小,可她那两个招牌小辫儿却不见了!居然扎了个单马尾,这马尾辫扎得还不低,束得也紧,高出了头顶,搭配她那张小脸却不突兀,反而更显英姿飒爽,木兰风!

她对那声拍桌子响没什么反应,倒似乎对6团长这副痴呆相很满意,又问:“高了吧?”

6团长傻点头:“高了!”

……

第661章 花瓶

周晚萍坐在她的办公室里闲呆,她见过胡义低落,但不该是这般,胡义和苏青之间到底有着什么?现在想起他是苏青带来的,又回忆独立团那段时间苏青种种,终于意识到他和她一定不简单!

窗外走过人影,随后办公室门未敲直接被推开,一个女八路,年纪轻轻十,两个麻花辫垂在肩前,瓜子脸樱桃口,漂亮得耀人眼,天生丽质沉鱼落雁,一身干净整洁的灰军装再添朝气蓬勃感,进门来后招呼也不打,径直去找水。

周晚萍把玩在手里的铅笔头被放下,一笑:“大美人,怎么这德行呢?又不高兴了?”

对方不做声,喝了半杯水,才到办公桌旁坐了,沉着薄脸撅着嘴:“周姐,你去政治办找过我?”

“嗯。可他们说你调离了?”

“我现在在宣传办了。我要做记者!”

“啊?记者?你不才到政工办没几天吗?”

“别提了,我这不是为了躲开那个什么模范团长吗!都当面说了不同意了,他还黏着没完!这回我要下基层,越远越好,可你猜怎么样?他居然派来了他们团的两个警卫员,我走到哪他们跟到哪。跟领导反映,领导还反过来帮他说好话,都长成那样了还夸他是一表人才!”

室内响起周晚萍没心没肺的明朗笑。

“能不能别笑了?有你这样的吗?你找我什么事?”

“呃……对,一高兴差点忘了!我在独立团的时候有个好姐妹,叫苏青,好像被调查呢,我想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你能问到么?”

“过段时间再帮你问行不行?”

“为什么?”

“因为那个王主任也在追求我!”

……

院子里,几个伤员盯着一间病房低声牢骚:“凭什么他一个人住了一间病房?”

“怎么看他都是个全乎人,他压根就没受伤!”

“没伤?没伤他来住医院?找借口的怕死鬼吧?我们团有过这样的!”

“看那没脸见人的样儿,是没错了!听说他好像是……独立团的?”

“哎,小刘护士,你来得正好,能不能把那屋里的假伤员轰出去?”

正在路过的护士小刘停住脚,看看那间病房,朝几个伤员撇撇嘴:“不能!因为他是周姐的警卫员,舍命救过周姐!你们几个要是嫌住得紧,干嘛非往一个屋里凑?分开不就得了现在床位又不缺!一会儿我就给你们重新排床!”

几个伤员被刘护士训得傻兮兮望天看地不敢做声,不远处,一脸愁绪正在离开的女八路也听到了这些,停了一会儿,走向大门口的路线改变为走向那间病房。

……

“你好,我叫宋小瓷。”

“我不认识你。”

对方居然只抬了一次眼皮,便继续整理摆在病床上的装备,束紧他腰间的武装带,明显要离开;冷漠得连姓名都不答,倒把进门人尴尬得不知该进还是退。

“你是独立团的?”

他仿佛没听见,没答。

“这是要回团吧?”

他继续收拾东西,并摘下了挂在墙上的步枪,那是一支中正式,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我是宣传干事,想到你们团去看看。喂,你怎么不说话?”

他终于抬起头,无表情看了她三秒:“我听力不好。抱歉。”然后又忙他自己了。

“哦。那个……是我打扰了。对不起对不起。”

……

“听力不好?”周晚萍看着离而复返的宋小瓷,突然一笑:“他脑袋里确实有点问题!”

“周姐,小刘说他是你的警卫员?”

“算是吧。总有人想高攀我。”

“我看他……怎么……我觉得他不太一样呢?”

“没什么不一样。这是因为你没去过前线。”

“我想去独立团看看。”

“擅离职守?”

“我这是出去采风!”

“去叫他过来。”

“可是他……”

“放心。说我找他,我看他敢听不见!”

……

宋小瓷本是个学生,家境富裕出身名门,凭一腔爱国热诚与年轻的叛逆心,千里迢迢投身八路军。然而年轻人总是考虑不到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她以为她所学所知能派上大用处,结果现她所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想拍照片没相机,想导演话剧没人愿意当演员,想组织体育活动没器材,写字比她好看的有,口才她也排不上,嗓门比她大的人更多,比力气更惨,又没其他专业技术,最后只能帮忙整理文件,假装没听到同事背地评价曲高和寡不务实。

她并没能因为有一副美貌高兴起来,正相反,这份得天独厚的美丽彻底让她变成了花瓶,那真是她想调哪立刻调,组织上格外宽容,只是第二天保证有人受委托上门来说媒。

宋小瓷不甘心,没人知道她有多么想证明她自己,在她眼里,周大医生才是最完美的价值体现,是她羡慕的女性楷模;那个有特殊气质的冷酷军人,在周晚萍面前居然立得那么笔直,军礼都敬得异常威武,仿佛能闻到血誓的味道,看得宋小瓷眼都直了,他们和自己简直不像一个世界里的人。

山路遥遥,那军人一句话都不说,就像阴沉在天空中的乌云;更可恨的是,倾慕者派的那两个警卫员居然一路跟随同行,说团长给他们的命令是跟随保护她到同意结婚,差点把宋小瓷当场气昏。而那军人一路独自走在前,对这一切置若罔闻,走路走得宋小瓷脚上磨出了水泡他居然也不回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似乎进入了一个新地界,这里并不是独立团,但是开始有路哨战士朝他们敬礼了;起初宋小瓷还以为是那些战士对她热情,后来仔细观察才现那些战士的敬礼目标是那个走在前头的乌云,是他在还礼。

后来,到了个地方,叫牛家村。在这地方,宋小瓷才知道周医生的警卫员是独立团的九连长,他根本不是周晚萍嘴里轻描淡写的大头兵;牛家村里也有个连长,叫王朋,对他们一行热情得不行,差点敲锣打鼓;一路都不愿多停的九连长居然毫不客气在这牛家村整整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上路时,那两个死皮赖脸的护花使者不知为何没出现,同行者居然整整变成了三十多人一个排,那位村口送行的王朋连长握住宋小瓷的细手不忍放开,痛心疾道:“他胡义太不懂事!那就是个混蛋!”随后指着战士抬出的一副空担架:“宋干事,别走路了,坐着!我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你要是不坐就出不了我牛家村!回去的时候务必也到我这里停!”感动得宋小瓷差点落下泪来,想要推辞都不能。

随行的排长叫陈冲,明明是隶属王朋连,不知为何一路所有事情都唯九连长马是瞻。

又后来,经过一座山坡上的废墟村落,没见过如此荒凉的残垣断壁,血痕犹见,看得宋小瓷不眨眼,问战士独立团到底还有多远,战士说,前面快到酒站了。

……

空地中央大树下,呆呆站着观众两位,一个大一个小,大的端着个破茶缸子半脸胡子茬,小的梳了个别致高马尾半脸沙,隔着空地,呆呆看着陈冲排战士将坐在担架上的美丽风景扶下在九连连部屋门口。

大的目不转睛嘀咕:“这……什么情况?”

小的目不转睛嘀咕:“我……梳错辫子了!”

什么是自由?有时候,自由就是你从一个坑爬进另一个更大的坑,并为宽阔而欢欣雀跃着……

第662章 采风

经历了调查组风波,九连二连动了手,胡义知道团里早晚得来说点什么,以为政委会出现,没想到出现在酒站的是团长。

顾不得卸装备,最后走进酒站的胡义不等秦优对他嘚啵完,直奔中军帐。

帐外小丙敬礼,胡义只点头没还,团里和胡义最熟的就是小丙,堪称看守与囚徒的不伦恋。

入帐肃立,视线略高于坐在矮桌后的团长目视那块黑板不做声,等挨批。

6团长的脸色倒是没黑,反而一副讳莫如深,把一身征尘的胡义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视线最后落在他身后那支中正步枪,才道:“我没能打中高一刀的后脑勺。看在你还背着长枪的份上,我也没兴趣修理你了。说说吧……什么情况?”

“我头疼,阵作。”

“我信。”

胡义的视线不禁降低,直视6团长,确定6团长的回答是认真的。

“我见过你说的这种头疼,曾经有人因为这个坠了崖,别人才信了,我倒觉得他更像是跳下去的。”

见胡义仍然沉默,6团长站了起来,倒背两手绕到了矮桌前:“先,你家丁政委让我替他传达给你四个字,安心工作。”然后……咱们就得谈谈正事了。”

说到这里,6团长一阵无名咳,又沉吟几秒,猛抬头,居然瞬间变出一脸阳刚正气恨铁不成钢:“你抬回来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现在就给我老实交代!”

……

九连连部木屋大敞着门四开着窗,屋里桌边只坐着两个人,天上掉下来的宋干事,和奉命来作陪的孙翠,接风宴。

桌上摆着半盆小米粥,一碟腌野菜,一盒肉罐头,外加一盘清蒸鱼,鱼是孙翠亲手做的。在酒站,鱼不算大餐,肉罐头才是用来打牙祭的好东西,现在也没多少存货,轻易不舍得再拿出来,只有不治的伤员才有资格享受一盒。

就这,也把宋小瓷看傻了眼,努力想保持淑女风范大家涵养,可手里的筷子微微抖,不争气地咽口水。

“小宋,还看什么啊,动筷子啊?”急得孙翠开口催,她都瞄了那肉罐头半天了,可这是作陪沾光,实在不好意思当先锋。

宋小瓷下意识道:“这……也太……连鱼都有……不是说……前线最艰苦吗……”

作陪那位当场满头黑线,心说你可真是不识人间烟火的……很好,我给你夹一大筷子鱼肉先!

……

连部木屋一侧不远,某墙根下傻呆呆站了人影一排,个个朝连部窗里瞪着冒泡眼。

正在经过的吴石头看到这一幕傻傻停,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不懂,于是也看傻了。

唐大狗痴呆喃喃:“这小模样儿……特么我真服了胡长官!”

王小三被身侧人擦到了肩,跳出痴呆扭脸:“马良……你也来啦?”

马良只好收回朝向窗口的视线,轻声干咳:“我在查勤。路过。”

一只耳突然意外:“傻子,你跟着瞅啥呢?你知道啥叫好看吗?”

吴石头很茫然,居然也努力思考了一下:“丫头好看。”

有人对此不耐烦了,当场不虞道:“能不能别煞风景?这特么看仙女呢你谈什么妖怪!”

……

连部木屋另一侧不远,有一间距离最近的木屋,木屋敞开着朝向连部的窗,窗内两边鬼鬼祟祟站着两位,左边探出的半张脸是6团长,右边探出的半张脸是小红缨。

6团长目不转睛盯着连部窗口里,低声问:“你怎么不过去陪?”

小红缨目不转睛盯着连部窗口里,低声回:“她是宣传办的!我这兵还没当够呢!我现在是村里民兵!到你家串门玩来的!”

隔了一小会儿,小红缨突然扭头问:“哎?为啥想让我过去陪?又想让我做眼?哎?你是不是……”

“是什么什么是?能不能小点声?嘘……她说什么?你听到没有?快听!”

马尾辫儿随即一晃,重新朝连部方向集中注意力,下意识低声复述:“鱼都有?不是说……前线最艰苦吗?”

“什嘛?”

6团长不禁沉下脸看向窗台那边的小红缨,小红缨的视线也重新转向6团长,贼溜溜的四目相对良久,6团长一甩眼珠子,给了小红缨一个眼色,梳马尾的能人立即会意,当场严肃了小脸,转身一溜小跑颠出屋门口,对战士低声:“立刻叫李响过来。急令!”

不久之后,酒站的三面河岸边都竖插了一块新木牌,尤以酒站西岸那块木牌最显眼,朝向酒站这面写着四个字:严禁钓鱼,朝向对岸酒站村方向也写着四个字:没说你们。

……

打着采风的旗号下到基层来,那么这风当然要采,何况宋小瓷同志真心要证明她的后天价值呢!

饭后,夹着带来的小破本子,攥着半截铅笔,宋小瓷正式走出九连连部的门。过去没见过九连长那样的军人,宋小瓷不懂什么叫血腥气,只是觉得他很怪,怪到不多看她这美女一眼,而面对周医生的目光里却蕴含着无限信任,她也不懂那应该叫沾血的过命交情。

对九连长很有好奇心,但是犹豫过后,放弃了去找九连长的念头,因为结果可以预见,那个惜字如金的怪人根本不适合做采访对象。

于是宋小瓷开始在酒站里转,没想到,她找到了她认为最适合的一位。

酒站大树下有张破桌子,宋小瓷坐下在一边,破本子摆好在桌面,用手里的铅笔指对面的板凳示意对方坐,可那瘦小的战士仍然站在板凳旁不落座,紧张得一脸汗,两侧手掌不停地搓衣袋,连头都不敢抬。

“你叫徐小?”

“嗯。”

“他们说……虽然你小,可你是最勇敢的战士。”

徐小连忙抬起汗脸猛摇头:“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凭什么说你不是?”

徐小答不出来,急得脸通红,又把头垂下了,好一会儿,才看着地面低声说:“我不勇敢……我是被逼的。”

宋小瓷有点呆,没听说过,勇敢也能被逼?放下铅笔:“谁逼你?”

“我娘……其实我一直都害怕……我不想一个人被落在操场上……”

这些断断续续的不相关,宋小瓷实在无法理解,想要详细追问,可徐小再也没抬起过头,什么问题也不答,只是重复说他的班长才是最勇敢的人。

……

看到所谓最勇敢的班长,宋小瓷惊呆了,脑海里只剩下三个字,好高大!

宋小瓷觉得,要想树典型,这可是最理想的模特了,虽然很丑,可他充分体现了八路军战士的威武雄壮!更难得的是,这位罗富贵同志虽然面色不太好,但是一来就大咧咧坐下导致那板凳被压得吱吱嘎嘎响,说话也主动,完全没有其他战士那种腼腆,把宋小瓷高兴得不行。

“拆房……是啥意思?先跟你说哈,盖房我是真不行!”

“这是采访!采访算了,这么说吧,我想通过你,来了解咱们的前线战士。”

“呃……那你为啥不去找胡老大?”

“谁是胡老大?”

“姓胡,名义,我的大连长啊!”

“他不够基层。”

“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呃……不说了还是说你。”

“说我啥?”

“你认为……你是勇敢的人么?”

“这话说得……全团打听打听,除了胡老大,就我罗富贵这一把机枪好手。我是玩儿机枪的哎?什么神枪手什么狗屁的刺刀英雄哪个敢跟我叫板?你明白没有?”

宋小瓷不太明白,枪与勇敢之间能有什么关联,茫然点点头,继续道:“那……你怎么看待勇敢?”

罗富贵被问得也有点茫然:“勇敢?勇敢么……勇敢就是坑人!打仗的时候千万别跟勇敢的缺货们混,有多远你躲他们多远,尤其是勇敢的新兵蛋子,那能活活坑死你!那是真招子弹啊……身边跟刮大风似得……这个愁人!”

宋小瓷不得不停住笔,这话实在没法往下记,想帮他润色都润不圆,无奈之下随口转变话题:“那你觉得……我们能战胜小鬼子罢?”

等着看罗富贵同志立刻光辉高大表决心,结果这位反倒抬头望天认真思考起来了,竟然足足考虑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道:“还是……有机会赢小鬼子几回的。”

“有机会?几回?”

宋小瓷没想到罗富贵同志完全理解错了,等着他说抗战必定胜利,没想到他那蛤蟆眼近视到只能看脚前,还继续说道:“战场一摆开,你一瞄,人小鬼子专业啊!又是架炮又是迂回那是清清楚楚。可咱呢,你就瞅瞅酒站里这些歪瓜裂枣,没几个正经的兵,一开打,好么,有时候我这个排长都他姥姥不知道人去哪了,那小鬼子还能看懂?鬼子比我更懵我跟你说!”

这个完全没法记了,宋小瓷已经变成了泥菩萨,老半天才回过神来,直接放下了铅笔,无奈得想喝水:“那个……看来罗排长你是……有经验的老兵呢!最后……能不能说说……嗯……给新战士们的建议?对对,建议,简短些。”

罗富贵同志一歪嘴:“对那些生瓜蛋子有什么好说的?踢就对了!非要我说的话……就一句:如果找不见鬼子在哪,回头看看肯定对了!”

说完,罗富贵同志下意识翘起了二郎腿,人说聊天能解闷,果不其然,只是他那二郎腿还没来得及开始嘚瑟,无意间瞥见附近不知何时站了人一位,居然是老秦,正在直勾勾盯着他看,那张胡子拉碴的庄稼脸早已绿透多时……

第663章 咒语

“我喜欢前线!”王小三兴奋地说:“可我是个炊事员。我更喜欢背着那支花机关,而不是行军锅。”说到这里他很不好意思地抓他自己的后脑勺:“所以……我不是个合格的炊事员。牛大叔早就说过,我干啥啥不行,要不是看我还有点良心,炊事班都不留我。”

“牛大叔是谁?”

“他是我的老班长,没少修理我。可他是最好的班长,宋干事,有机会你一定要去采访他。我现在也能给你讲他的事。”

可惜宋小瓷已经停笔了,也没再继续往下问,王小三有点失望,不过还是重新高兴起来:“你想看看我那支花机关枪吗?我现在就去给你拿来,那枪是……”

“不用。下次吧。”

又是班长,为什么很多战士都想说班长呢?比如罗富贵明明是排长,那小战士却一直说他是班长,执拗得无法理解。宋小瓷似乎很遗憾,不过还是留给王小三一个工作式的微笑;王小三似乎也很遗憾,被迫还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

以为罗富贵应该是这里最丑的战士了,可是见到了这位低调得如阴影的人,宋小瓷被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孔吓得眼都不敢多抬,尽量看着自己的铅笔尖。

“我……没什么可说。”

“你是……战斗中受伤的吗?”

“不。我……只是个倒霉鬼。可是……我还不得不为此感到幸运……你被逼着感觉幸运过么?”

完全莫名其妙的反问,搭配他仿佛被烧灼过的沙哑嗓音,宋小瓷差点没捧住手里的笔记本,慌慌道“呃……我觉得……你不该……以为容貌……”

“这话……不该由你来说。我只是想……让伤痕能够对称些。”

……

宋小瓷的采访热情即将消耗殆尽,无意间现一个军人正在经过空地,军装整洁年轻英武,脸上似乎也挂疤,却更添兵风,巧合的是他那别致绑腿打得跟九连长一模一样,继徐小和罗富贵之后,这是第三个从外形一看就适合做典型的,这个要是能拍照都可以做宣传报了。

“你好。我叫马良。”被宋小瓷拦停的马良微笑应对,那微笑里带着三分腼腆,笑得恰到好处。

“我姓宋,宋小瓷。”

“我知道。要我帮什么忙?”

“不是帮忙。是采访。”宋小瓷来了精神,重新打开她的破笔记本。

马良下意识抬手捏了捏他自己的鼻子,看看地面又看看远方:“你……采访过我们连长么?”

“没有。”

马良点点头,忽然道:“我不能接受你采访。”

“为什么?”

“我在执勤。实在抱歉。”

“那你什么时候……”

“酒站的警戒任务我得全天负责,我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采访别人吧,我现在必须得去查岗了。”

……

胡义回了他的原住处,走进这间三张床的木屋,才现罗富贵和吴石头也搬回来了,此刻人都没在,一屋子汗臭味。

站在门口视线越过那两床脏兮兮的凌乱,最里面那张床仍然和她离开时一样整洁。胡义当然能适应汗臭味,但此刻他无法容忍,这味道遮蔽了他想闻到的一切!

慢慢走向里端窗下那张床,看了看手里拎着的水壶挎包等尚有灰尘的各色家当,破天荒没舍得把这些东西往这张整洁的床上放,直接放在了临近的罗富贵那张床,然后摘了中正步枪认真挂在床边墙,接着拿起了窗台上他那个破搪瓷缸子,吹去缸里的灰,放在在手里默默端详了半天,才重新摆回窗台,摘了军帽开始解开束腰武装带,准备卸下疲惫。

身后的屋门响了,胡义懒得回头,继续解开风纪扣,沉声道:“赶紧领着吴石头给我搬出去!把你俩的床也抬走,顺便给我弄张桌子来。”

却没得到回应,这才回头,现来人根本不是欠踢的骡子,而是斜倚在门框上的小红缨,一张小脸没表情,一双清澈大眼好半天才缓慢一眨:“头还疼么?”

胡义的视线根本没看小红缨的眼,而是呆在了高出她头顶一截的高马尾辫,正在解衣扣的动作僵停,如中定身术。

“说话啊!跟我说话也这么费劲吗!”

“你……听谁说我头疼的?那是……请病假的借口。”

“治好了?”

至此,胡义才恢复了动作,转身盯着门口那位的新型继续猛瞧:“不是我说……你……是不是应该有个妹妹?”

这一句,正中要害,转眼间小红缨那俩小手都不知该摆哪好了,习惯性地直接开始撕衣角,一个腼腆至极的幸福笑容融冰般晕现在原本无表情的小脸上,居然腼腆到连头都开始垂下,那马尾辫撅得更高,晃得胡义眼晕。

“人家……确实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嘿嘿嘿……”

本来淑女形象即将完美,结果最后这一阵嘿嘿贱笑糖分彻底标,全毁!

胡义掏衣袋,拿出个煮鸡蛋来,一抬手:“缴获王朋的,送你当见面礼吧。”

“烦人!”小红缨几步进来,毫不客气把鸡蛋抄了:“问明白情况了么?”

胡义叹了口气:“没有。周姐说苏青的职务特殊,事情很难问。”

“当什么不好非当特务!想操她的心都操不着!你那头疼是不是因为她?”晃晃尚不习惯的马尾辫,大咧咧往胡义床沿一坐:“还有,为啥抬回个祸害来?这回连团长都出息了,鬼鬼祟祟跑何根生那理去了!这还能指望他回团了么?”

胡义无奈笑:“那是周大医生的命令,我挡得住么?”

“狐狸,晚饭跟我到对岸村里吃,二妞姐正下网呢,酒站里现在连鱼汤都喝不上了!”

“我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现在不还病假呢么?继续病着!到时候我来叫你。”

……

小红缨离开了,胡义的心情好了很多,决定找些事做,可是除了擦枪还能做什么?

那支中正步枪又被摘下了墙,横端在胡义手里,枪托上浅刻着几个不起眼的娟秀小字:我赢了。别忘了。

在胡义眼底,这几个字仿佛有无穷魔力,从他看到这几个字的那天起,又开始梦到炮火连天,硝烟无尽……

第664章

有一种人,只是人,什么都不是。

他有时候叫张三,有时候叫李四,久而久之,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他没有名字。

他也没有亲人,这苦难的世界里,没有亲人是好事;他也没有朋友,所以没有出卖;他平凡得如沙中一粒,明明存在,无人知晓。

但他必须永远记得他是317,这个号码是他唯一存在的价值,是他唯一的信仰,却不能代替名字写上墓碑。

317喜欢种菜,城里没地,他不得不把菜种在破花盆里,一株株种得如花一般,在他慵懒地倚在街角时,那些孤独的菜是他唯一的惦念;当目标出现,他不得不收起思念,变得专注,变成街旁匆匆不息的麻木其一,或者路过目标,或者跟随。

317走进了赌坊,无论黑夜白天,这地方总是烟雾缭绕没区别,明明人声鼎沸,在317看来鬼影重重。

有一个赌台最大,那里喊得最热闹,主角并不是庄家,而是满头大汗刚刚输掉了配枪的年轻黑衣鬼,他明显不甘心,正在掏出一块银质怀表,拿在手里猖狂叫嚣:“翻盘就在这一回!杀你们片甲不留!”

众鬼笑:“就凭这块怀表?”

黑衣鬼展现出个阳光般得意:“一群瞎了眼的败类!我手里这根本不是怀表,这是八路的刺刀!”

当场一片哑然,随即是一波更猛烈的哄笑。

317皱了皱鼻子,低调朝赌桌旁那黑衣鬼的身后走,右手下意识垂低,轻抖,一个锐利细长过半尺的金属长锥滑出了袖口,在烟雾缭绕人影晃动之中,杀气隐约。

那锋利尖锥太细了,刺入和抽出都没出声音,甚至连一滴血都没带出来,317便转身没入鬼影重重。

当啷啷

这声音吸引了附近目光,赌桌旁的年轻黑衣鬼也不禁回头看,他身后站着个目光呆呆的陌生汉子,地上刚刚掉落了一把匕,声音就是那匕落地出的。

那汉子继续呆立了几秒,突然仰面倒地,并开始痉挛,表情痛苦如厉鬼!

到此时,才有人惊声尖叫:“杀人啦!”

当即大乱,撞翻了板凳跌瘸了腿,只有那位手攥怀表的黑衣鬼仍然呆呆看着地上那个即将咽气的人。

……

站在赌坊门外,李有才合起银质怀表放入内口袋,然后掏出一支烟来点,才吸了一口,一个警官走出赌坊到他身边,伸手朝他要烟,并道:“什么证件都没有,现场也没人见过这人。二哥,你说他当时是在你身后?”

李有才点点头:“他怎么死的?”

警官李尾巴扔掉熄灭的火柴杆:“让人从背后捅了,应该是用锥子之类的什么,还不短。”

抬头看看天,李有才忽然说:“这是阴了好几天了吧?雨也不下,烦啊。对了,李大老爷……现在怎么样了?”

“你是问大爷?他……我也好久没回去了,应该还那样吧?”

“你真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手里的烟还没燃过一半,便被李有才撇在地下,踩熄:“丁二的事你知道么?”

“丁二?”李尾巴翻翻眼:“死在你们侦缉队牢房里那个?”

“对。”

“我只听说他是在牢里被人杀了。那不是你们侦缉队的悬案么?”

站在这闷热的破烂街旁,李有才脸上也有汗,可他无法感觉到热,李有才觉得刚刚死在赌坊里这位一定是冲他来的,越想脊背越凉,没想到如今已经落魄成狗,怎么还能招苍蝇?既然如此,说明要杀他的人根本不是因为他这身汉奸皮。

更无法理解的是,要杀他的杀手却死了,这又是谁杀的?

辞别了李尾巴,李有才连僻巷近路都不敢走,宁可远远晃大街,他认为他又一次成为了案板上的肉,大限将至!

一路忐忑,直接回了侦缉队,好赖不计,呆在侦缉队里是安全的,可如今他已经没有办公室了,他那间办公室被新任侦缉队大队长给占了,看到狼狈为奸那四个遒劲大字还挂在办公室墙上没被换,李有才心情又好了不少,这位新任队长看来也是性情中人啊,兴许好说话!

“你说什么?不想出外勤?”

“沈队,不瞒你说,有人要杀我。我不能再满街溜达了,让我回队里来扫地都行。”

“有人要杀你?”办公桌后的沈队长盯着李有才看了半天,突然开始笑:“李有才,能不能专业点?兄弟们哪个不是怕黑的?花名册上哪个月不勾红字?要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得把兄弟们全收回队里天天扫地洒水?你可别忘了,我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还没开始点呢!你明不明白?”

李有才无奈咔吧了半天眼,这话说得,真无解,好口才,还问明不明白,别人不明白李有才必须明白,一个个的上了位子就忘了天多高,真不怕摔死啊!

“沈队,我这才出牢没几天,饷钱还没领过呢。不过,我这倒是给你准备了个好东西!”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个漂亮的银质怀表来,恭恭敬敬递放在办公桌上:“恭祝您宏图大展,寿与天齐!”

看得沈队长眼睛亮了,拿起怀表在手里翻来覆去,喜滋滋按开表壳,下意识赞:“不错!银的哎!南风?什么意思?”

“三清观里开过光!这可不只是块怀表,它也是个护身符!”

……

留在侦缉队里扫地洒水的伟大理想实现了,至少白天安全了,可是下班后,那份未知的危险感觉再次降临,为防被盯,李有才刻意等到天黑,不出大门走后门;与白天相反,这回他不走大街只钻黑巷了,目的地也不是他那个狗窝,而是春秀楼,只有在那里过夜,他才有安全感,现在他是彻彻底底的丧家犬!

以为刚死了一个,总有几天喘息时间;以为小巷的黑暗,能遮掩他的逃避身影;离开侦缉队还不到十分钟,李有才已经后悔了!

他正在黑暗的巷道里拼了命地跑,因为他感觉到了被尾随,一次次猛回头,却什么也看不到,耳朵里嗡嗡响,甚至听不清他自己的仓促喘息和心跳,想不到,对方居然这么急着让他死!

急急转过又一个墙角,大步奔入新一个幽暗巷道,这巷只有几十米长,前方巷口可见暗灯下的街,只要再坚持最后几十米,他就要冲出死界,可是,希望在即将到达的界限之前破灭。

前方巷口站出了人影,那姿势与轮廓,明显举着枪;李有才最后仓促几步,痛苦喘息着停止在幽暗的巷中间,无奈得扭回头,来路的后端幽暗巷口也停止了一个人影,那姿势与轮廓,明显也举起了枪!

这条幽暗的巷,注定是最后之地,无论李有才有多么不甘,都无任何机会逃离,想摸枪做垂死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的枪今天又输掉了,他只能颓丧地背靠一侧墙,看看前方又瞅瞅后路,最后这几秒,他没用来反省赌博害人,而是后悔,也许……胡义那块怀表……真的是护身符……

枪声突然猛烈响!

枪口焰爆闪在巷道前端,枪口焰也爆闪在巷道后端,看不到的弹道交错呼啸在李有才面前,一次又一次,一闪又一闪,李有才脑海中空白着,甚至没感觉到他已经跪了。

噗通倒下了一位。

噗通又倒下了一位。

李有才终于现他自己跪着,他还没倒,倒下的,是巷头巷尾两端的两位。

走向还有动静的那个倒地人影时,李有才的腿仍然是软的,不得不用手扶着一侧巷墙。

拾起地上的驳壳枪,指向躺在地上咳血的人,意识不到语气近乎咆哮:“你是谁?为什么?”

他似乎正在努力抑制痛苦,幽暗光线下,咳出嘴角的血看起来片片的黑:“……咳……我只能……把菜种在花盆里……咳咳……”

我只能把菜种在花盆里,他只是重复这一句,重复到再也咳不出血来,他所能惦念的,只有种在破花盆里那几棵菜……

第665章 命运的交火

天亮了,仍然是阴,灰暗色调与灰暗的梅县县城很协调,灰色天空,灰色街道,灰色人影,与灰尘。

黑礼帽,黑外套,袖口翻白;黑滚裤,黑皮鞋,露着袜白;死到临头,他还是李有才,明明一条丧家犬,奸相不改。

他走进的不是侦缉队,而是梅县警队大门。在侦缉队,没人管他叫李队了,在警队,很多人对他的称呼还没改,也有人尊一声李哥的。有自知之明的李有才见招呼必应,逢笑必还,他知道,这可不是人看他多顺眼,而是李尾巴已经荣升警队副,赏他的笑容都是冲着李警官的面子。

李尾巴出了办公室,亲自带李有才往警队停尸房,不解问:“二哥,我办案你还不放心么?”

李有才那张礼帽下的脸很憔悴,明显一夜没睡:“我不是来问案的。我只是想来看看恩人。那时候太暗了,我看不清他。尾巴,无论他是什么背景,别难为他的尸身,棺材钱我出。”

破落的停尸房里,摆了尸体三具,都用破麻袋片遮盖着,李尾巴抬手指左边的尸体:“那是昨天死在赌坊里的,中间这个是昨晚要杀你的。”最后指着右边尸体:“去看看吧,那个是救你命的。”

摘下了黑礼帽,又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喉咙,李有才走向右边尸体,掀起麻袋片一角,逐渐揭开,露出一张很陌生的死人脸。

盯着那张脸很久,李有才忽然转身,去掀遮盖着中间尸体的麻袋片,又一张死人脸出现,嘴角一侧的脸和脖颈干涸了大片脏污血痕。

良久,李有才直起腰,指着中间这具尸体道:“他只能把花种在花盆里,他一直这么说。”

“什么意思?”

“他才是救了我的人。”

“什嘛?”李尾巴惊诧:“你没看错吧?他……”

“我没看错。我还曾经见过他。如果他想杀我,我应该死在昨天之前。”

“……”

“你怎么了?”

“呃……没什么。”李尾巴到这时才匆忙收起惊讶,不自然地将两手揣进两侧裤袋:“看来……是我……想当然了。”

……

又来到这条僻静小街,墙上还是那些斑驳褪色的美人广告画,街旁那根略显歪斜的电线杆到现在也没被扶正过,狗汉奸来到这根电线杆旁,抱起两膀在胸前肩倚着电杆,皱着憔悴眉头,观察每一个偶尔出现的行人,他总觉得……随时可见刀枪!

最了解的人,往往是身边人,李有才的工作业绩虽然很烂,但他仍然是侦缉队里混到今天的,何况他自己便是个踩在刀刃上的人。

只隔了一夜,李尾巴凭什么能断定谁是凶手?这种事可以想当然么?李有才不愿意考虑这个问题,因为这有可能是个令他悲伤的问题!

“在等我?”

循声偏头,一侧正在走来卖烟孩子,补丁还是补丁鼻涕还是鼻涕泥还是泥,但那孩子的脸色似乎比过去红润些了。

“给老子来包烟!”

听到狗汉奸语气如此蛮横,卖烟孩子立刻寒了脏脸:“你又输光了!”

“废什么话!”狗汉奸直接抬手从烟架子上摘了盒最贵的,当场拆包装,抽出一支来点。

“啥时候还我烟钱?”

“我又没说要赊,还什么还?”狗汉奸扔掉刚刚熄灭的火柴杆,狠狠吸了一大口,之后又道:“你不是有个弟弟么,怎么没见你带过他?”

“我弟得帮娘做好多活儿,每天还要拾炭捡菜叶。”

卖烟孩子情绪低落,狗汉奸的情绪也低落,望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给你介绍个活儿。警官李尾巴你认识吧,现在就去警队门口盯着。”

“可你连烟钱都给不出!”

“老子能抢你的烟,当然也能抢别人的钱!”

卖烟孩子傻了三秒,立即合上烟架子开始朝警队方向撒腿跑,他的情绪不再低落了,但是狗汉奸继续歪在电线杆旁低落着。

……

傍晚,桌面上放着一盏油灯,摆着一把不大的手枪,是绍尔913,都称这枪叫蛇牌撸子,常用枪的人嫌这枪不够狠,不常用枪的人嫌那蛇型图案不吉利,这是李有才下午从某当铺老板那讹出来的,如今他在侦缉队里没那么好使了,自称丢失了配枪也没给他立即补。

坐在桌旁的李有才正在将一枚子弹头拧进刚刚倒空火药的弹壳,然后将这颗子弹压入弹夹,再将弹夹入枪,最后擦去了残留桌边的火药,每一个动作都有条不紊,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对待过一支枪。

不久之后,院子里传来大门被推开响,随后屋门开,匆匆走进来警官身影。

“二哥,疯了你?这时候你还敢回你这窝?”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看……我不如就死了算了!你说呢?”

“你这……你这是哪根筋搭错了?”李尾巴瞪眼看了坐在桌旁的李有才半天,无奈叹口气,到桌边与李有才对面坐了,摘下警帽往桌面一放:“你叫我来……不是说这些鬼话的吧?”

李有才不看李尾巴,一直盯着桌上的油灯,有些失神:“尾巴,我不是个当哥的料,没带你学过好。不过……我倒宁可死在你手里,不希望你借刀。”

“啊?你……”

李尾巴懵了,呆呆不知所措,眼看着李有才拿出了一把蛇牌撸子,才吓得浑身一激灵,却见那枪被李有才缓缓推过桌面到他眼前,并道:“当面动手,我不记你这弟弟的仇,如果你想等我转身,我恨你一辈子!”

“我……”

“尾巴,别装了!从你会说话之后,就天天爬在我屁股后……把枪拿起来。”

李尾巴不再支吾了,隔着桌面静静对视,良久之后,终于慢慢拿起桌面上的手枪,低头看着枪身反射的幽幽灯光,将枪在手里掂了又掂,才道:“二哥,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跟我走一趟吧!”

……

有晚风,却不见星星,这里距离梅县南城墙很近,是路的尽头,一个简陋的单人木质警亭,旁边挂着一盏马灯,照亮了有限一点范围,偶尔随风吱吱嘎嘎地晃,警亭里无人值守,四周一片漆黑。

这是个杀人夜,这是杀人的好地方,李有才扫视着周围,这样在心里想。

李尾巴果然不再走了,停在了灯光范围内,也在四下里观察状况,然后转身:“在这等等。”随后撇下李有才一人站在灯光范围内,往来路消失于黑暗。

不久之后,有脚步声传来,来自另一个方向,那脚步在接近着,很轻,很慢,似乎越接近越迟疑,仿佛很久,一个人影终于缓慢地透出暗幕,静静停在灯光范围边缘。

李有才看不清她的脸,却还在僵呆地看,越看越觉得曾经的伤口痛,逐渐痛得呼吸都不能!

“对不起。”她说。

“得知你入狱……我就来了。”她说。

“听说昨天你在赌坊遇到了危险……所以我派了人跟你。”她说。

“你……还好么?”她说。

然而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静静在摇曳的昏暗灯光下站着,仍然是黑帽、黑衣、黑鞋的狗汉奸,她却不再是曾经阳光下的明媚蓝衫……

第666章 撞山

问:秦指导,你为什么不愿接受采访?

答:我是粗人,谈不上指导。

问:这几天,我有时候听到九连战士谈论二连,似乎九连和二连关系不睦?

答:这个……你是大错特错了,啊,九连谈论二连多……那……正是因为九连和二连关系好,好得不行!都盼着对方早日进步啊!……你不想想,你平时话里提谁多,是不是就得意谁?你比如前天我抽……教育骡子,要不是你突然出现……咳……其实我当时只是用那根藤条强调语气,我怎么可能打他?我是指导员!你能说我不喜欢骡子么?对不对?我那是希望他上进,可他就是不上进!皮还厚得不行!话说我刚到九连那时候……

提示:秦指导,秦指导,我明白你的……基本意思了。

恍然:哦?哦!对,你说。你说。

继续问:我觉得酒站……夜里好像也不清净呢?

答:不清净?呃……他毕竟……酒站这地方离水近,老鼠多。

问:老鼠多?

答:青山村穷。真穷。别说我们九连穷,老鼠也穷,拖家带口的啥都吃不上能不勤快么!得相互理解……咳咳……那个……你容我再点支烟……

附近墙角缩回两个鬼祟人影,6团长背贴木墙喘了口大气挑眉毛:“老秦是好样儿的!这阻击战打得漂亮!大将之才!”

小红缨背贴木墙喘了口小气,随即抽抽鼻子:“你还好意思说!跟你说了晚上听墙根的任务我负责,你非跟着!笨手笨脚的烦死人!”

6团长看了看肩侧撅着的马尾巴:“当时我哪知道后边还能冒出个马良?我那是本能自卫!”

另一边的墙角突然传来一声:“报告!”

吓得贴墙那一大一小同时一哆嗦,见出现的是小丙,异口同声不虞道:“能不能小点声?”

小丙缩着脖子差点被这两位吓趴下,声音立即变得如蚊子叫:“团长,有人在帐篷那找你呢。”

“找我?谁?”

“范二妞,可她自称是范二寡妇,要找你申请烈士家属。”

“啊?”

贴墙根那一大一小当场都掉了下巴,再也没法合拢嘴。

……

中军帐前,不知何时围了战士一大圈,却无人说话,静静看着场中央。

乌云低垂远山暗,一阵风过,掀起层层沙,迷了观者眼,也无怨。

一熊巍立于场中,萧萧索索皱丑眉,良久才昂头:“能不能别作了!”

一女相隔十步侧对熊,凄凄楚楚显愁容,偏斜:“能不能回家?”

“你——”

“是我——”

熊脸不禁阴沉,愈丑陋:“老子是革命军人!有军规!”

女脸不禁冷厉,愈难看:“寡女是模范群众!申请个烈属碍得着谁!”

“你——”

“还是我——”

一阵气血上涌,熊脸现悲愤:“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哪还有天理啊!”

观者无不同情,怕熊吐血,不禁朝熊连连点头,而后集体转睛朝女看。

一阵哀伤笼罩,女竟已泪目:“我嫁的是鬼,守的是空坟,我欺了谁!”

观者无不黯然,怕女晕倒,不禁朝女连连颔,而后集体转睛朝熊看。

熊终于怒了,改朝观众道:“都看我干屁啊!你们瞅瞅她!你们愿意你们娶!”

观者无不猛醒,拼命摇头,赶紧望向女人。

女人也怒了,改朝观众道:“他照镜子吗!难道我配不上他?谁敢站出来说我配不上他!”

观者集体点头,觉不太对劲,又集体改摇头,也感觉不对劲,最后全傻了,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更不知现在该看谁。

“范二妞!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罗富贵!你到底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承认!”

“承认?等你能打倒老子那天再说吧!”

“这是你说的!”

哗啦一声,背在女人身后那支英七七步枪毫不犹豫当场落地,接着掉下了带鞘短刺刀,随后两颗手榴弹被撇得满地滚,顺手扯落了一盒子弹包,不知从哪又掉出个鸡腿撸子;抖抖腿,裤脚下又滑出个小巧的一响崩,显然来自李响精品制造。

好家伙!看着二妞脚下那一大摊,任是九连观众也瞪眼咂舌,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怕谁欺负你是怎地?至于武装成这样?

傻傻的观众当中站着不知何时到来的傻傻观众两位,小红缨扯扯身边人:“你还不出面啊?”

6团长擦擦脑门汗低声回:“我出面有什么用?这二妞是铁了心闹你还没看明白?还有理有据呢!我可管不起这烂事,等着政委操心去吧!现在的关键问题不是这个,你赶紧想办法把宋干事领出酒站去!越远越好!快去啊!”

这里小红缨不情不愿地转身跑了,场中二妞一句废话都没多说,厉色横眉沉下薄肩,直冲当面那头巍峨楞熊;在熊的衬托下,她的比例显得那么小,可是更突显了她的决绝,令她的冲锋身影变得无限悲壮,那一刻,观众已经不舍眨眼,也不敢开口赞,牺牲不能赞!

罗富贵没打过这样的架,已经呆了,不能伸拳,不能抬脚,任凭她狂风般扑来,不忍躲;能做的,只有在她撞击之前半退一步,即便这样,反冲力仍然将她震得反倒,看得出她因肩痛而轻抽了嘴角,又无犹豫再爬起来,再冲,再倒,于是她弃撞为打。

一拳又一拳,一脚又一脚,拳虽不大,拳拳奋力,脚虽不长,脚脚出声;胸口,肋下,格外疼,可熊知道,她的拳头更疼,她的脚正在失去力气,她的疯狂正在耗尽,她只是在泄。

没人说话,没人拦,静静的观众们已经忘记了时间,看着她力气耗尽而跌倒,手撑地面狼狈地喘,可她又爬起来,重新开始踉跄冲锋,想撞倒那头高大的熊,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根本不停。

“够了!行不行?”熊嗓子不知为何有些哑。

她依然倔强地怒视着熊,不说话,重新动下一击。

这种情况下,低调在观众之中的6团长准备朝场中走了,刚要抬步,小丙跑至身后:“团长,刚到了个字条,说是给苏干事的,可是……”

“我看看。”

接过字条展开,只有简单一句:317失联。

看不懂,于是6团长随手又将字条交还小丙:“抽空送团里,再往上转吧。”

……

有一种人,第一次见到就觉得很怪,面前这个半大丫头在宋小瓷眼里就是这样一位。现在这不是第一次见,刚到酒站的时候就看到过这丫头的身影,总是灰溜溜像个老鼠一般,似乎在躲避她,可现在忽然又主动来找,并且神秘兮兮把她扯出了酒站。

“你说你叫红缨?”

“嗯。我是酒站村里的。”

“可我看你……总是在酒站里出现呢。”

“是啊,我喜欢八路军。你看我这一身,特意让孙姨给我做的。”

“你……要我跟你出来是……”

“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祸……小瓷姐,那个你……会在这里多呆几天吧?”

“我还没想好。怎么了?”

“我想求你帮忙,让6团长同意我参加八路军!你不知道,我找了他好多次,软磨硬泡都不行,说什么我还小,他明明就是重男轻女!小瓷姐,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都偷偷看你好几回了,他们说你是宣传干事?”

“嗯。”

“就算我不会打枪,我也可以像你这样啊!现在独立团穷得什么干事都没有,凭啥不能让我帮忙?你说是不是?正好你再指点指点我。小瓷姐,求你了——他是团长,整天吆五喝六的,谁都不敢帮我说话,你肯定不怕他那个破团长吧?帮我一回好不好?我没爹没娘……要是不能当八路军……就只能靠嫁给瘸腿男人过一辈子了。”

宋小瓷就没见过这么清澈的眼,饱含委屈与善良,尤其最后一句幼稚的心酸言,简直现世苦难照。

“丫头,别难过。这个忙我帮了!”

那丫头幸福地笑了,笑得很傻;到酒站以来,这是宋小瓷第一次有了成就感……

第667章 狼与狈

林秀的再次出现,令狗汉奸很难过;林秀说了很多,狗汉奸什么都不说;林秀想帮狗汉奸走出困境,而狗汉奸真正想听到的其实仅仅是那句:你是孙悟空。可她从头到尾也没说这句狗汉奸想再听一次的话,只是真挚地流露着她的愧疚,含蓄地表达着她希望将狗汉奸拉出泥沼的心。

所以,狗汉奸最后只是对她说:“我是孙悟空。”便默默回归黑暗里,留她独自在光线边缘。

没想到,死在暗巷两端的两个人,目的都是保护他这个狗汉奸,狗汉奸为此莫名其妙地笑了很久,不仅是笑这荒唐事,更是笑他自己何德何能,全是神经病!有信仰的人全都是神经病!

再次见到了李尾巴,狗汉奸问这个弟弟,为什么?

“他李勇觉得大爷能耐,跟着大爷混成营副了;我李尾巴跟着你这个胸无大志的,居然也能混成警副,如今不比他李勇差半点。二哥,你要是能再有点上进心,岂不是天下无敌了!再说……林姐她……”

从未朝李尾巴红过脸的狗汉奸,第一次对这个弟弟严声厉色:“学会当说客了?你这是上了她的船了?你知不知道,我要是有上进心,早死了八百年了!没法再听你叫二哥!”

“可你……八字的边都沾了,怎么就不能再挂一边?”

“你当是我愿意的?我不想再听你废话!我也不想再对你说废话!我只问你,你上了她的船没有?”

面对罕见怒目的李有才,李尾巴蔫了。虽然李有才如今失势成了街头狗,又被不明人追杀,可李尾巴可不敢这样以为,他这个跟屁虫是一路看过来的,从绿水铺起,凡是骑在李有才头上的人,都没法喘气了。李尾巴又不傻,虽然李有才从不对他这个弟弟多说那些事,可他知道,他这位胸无大志的二哥随时能拉出八路来,可不是小打小闹,那是成建制的拉!单单这一份能耐,根本不是所谓职务能比,还有比这更吓人的能耐么?有时候连他这个弟弟都害怕!更何况,即便李有才落魄到如此地步,仍然是少数几个能够直接走进前田办公室的特殊人物!

“没有。”李尾巴摇头:“虽然她……是要网罗我……前一阵你被抓,我才……不得不为你考虑,利用她一下。”

“我且当你说的是真话!你给我记着!”

……

李有才确实还能直接走进前田办公室,狗汉奸自己心里当然也知道,因为他倒卖情报这个障眼法的表相目的是为了讨惠子护士欢心,在前田看来,李有才这是老毛病犯了,过不去美人关;不过这次的对象是惠子护士,前田怎能真气愤?但某些红眼皇军恨不能掐死这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上门狗,所以前田不管,任凭属下去处置。

在宪兵司令部,前田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刚刚离开前田办公室的新任侦缉队沈队长擦着他的一头冷汗,抬头时,见楼梯口刚刚走上来一位,令沈队长当场愣住了:“李有才?你到这干什么来了?”

李有才无奈一笑:“沈队好。我……没什么事,过来报个到。”

“报个到?”

“对。”

李有才继续走,迎面路过了沈队长肩侧,表情似乎很不好意思。沈队长呆呆回头看,李有才停在了前田办公室门外,门侧的警卫宪兵居然没有伸手拦,只是朝李有才斜着很不愉快的三角眼,看着李有才敲响办公室的崭新门。

“你还活着?”这是办公桌后的前田大尉对进门来的狗汉奸说的第一句话。

狗汉奸老老实实站在办公桌前两米外,垂头丧气道:“谢太君不杀之恩。”

合上了桌面上的文件,前田大尉盯着狗汉奸看了半天,忽然一笑:“我问的不是……呵呵……听说,你又活不长了?这我放过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狗汉奸听到前田这少见的调侃语气,傻呆呆抬起憔悴脸,不禁叹了口气:“活几天算几天。”

“好。想法很好。”前田的心情明显不错:“对于新任的沈队长,你怎么看?”

“让我说真话?”狗汉奸苦着脸咔吧眼:“你可别砍我!”

前田也咔吧着眼,随后把桌旁的军刀摆远些:“这样……我想抓刀的时候,时间够你跑出去了。”

“要说沈队……他也不是个好玩意!我都穷成这样了,还把我最后的怀表给讹去了!我怀疑……想杀我的人有他一个,说不定就是他派人干的!不过……他的工作能力倒是比赵大队强多了,凡事以身作则冲锋在前,一门心思想讨你欢心,天天憋着要建功,侦缉队被他动员得准备干大事了,说不定他还真能给你帮上忙。”

这一番话,听得前田又一次久久盯着李有才看,良久之后改了坐姿,双手扶桌面:“李有才,你没让我失望。想不想做回你的副队长?”

结果狗汉奸连连摇头:“别了。眼下我能活几天都是问题呢,我现在得出去躲命去了!”

前田又笑:“好吧。希望我还能再见到你。最后,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不要把丁二的事当凭据。”

“丁二?”李有才变呆,当初侦缉队牢房里,丁二偷偷开了牢门声称受李有德委托要救李有才出狱,那明里是救他,实际是要害他,一旦李有才逃出牢房,他这辈子就算完蛋了,所以李有才当时直接勒死了丁二。

“丁二是你杀的吧?”前田继续:“不过……你不用担心,因为是我让丁二去救你的。”

……

某夜,一个黑色人影大摇大摆地走过了青山村东面路口,被暗哨盯了,现他最后进了青山村废墟,不久后,青山村废墟里燃起一堆篝火,于是暗哨悄悄收起枪口,转身消失于夜幕。

午夜,一个军人身影出现于废墟中的篝火边缘,隔着熊熊,无表情盯着对面的黑衣人看。

黑衣人抬起脸,居然戴着一副精致的圆墨镜,两个镜片上映射着火光熊熊,镜片后的阳光面孔在火光里红彤彤,朝篝火对面微笑着:“别来无恙?”

军人仍然盯着那他脸上副墨镜,无法理解。

“她又来找我了。可惜,这副墨镜是我自己买的,用的是前田大尉的钱,感觉更透彻呢。我是不是更汉奸了?”

军人终于露出无奈表情,在火旁的石头上坐了,看火不再看对面,低帽檐下的细眼黑眉再次被遮断:“我最近……头疼……总是梦到过去,梦到不敢睡。”

戴墨镜的脸也低下头,看火不再看对面:“你有信仰么?”

“有。”军人淡淡:“我的信仰,是一块怀表。”

墨镜不禁重新抬起来,皱暗眉:“我以为那是你送给我的!”

军帽帽檐不禁也重新抬起来,皱横眉:“你要是敢说你把它送给赌桌了,我现在就毙了你。”

“你……至于这么小气么?怎么我这条狗命在你们这些人眼里就这么不值钱?怎么谁都想踩死我呢?”

军人一副无动于衷:“谁的命值钱?我的?”

“好吧。我承认你也是个贱命。行了吧?苏姐怎么样了?”

军人重新低下头:“我害了她。”

“什嘛?”汉奸呆呆看对面,无法理解,不过仍然郑重点点头:“我羡慕你!”却不追问,就像军人不曾追问他重新戴上墨镜的缘由。

篝火噼噼剥剥地轻响着,过了一会儿,军人又开口:“先说有用的吧。”

火光在两片墨镜镜片上对称燃烧着,汉奸说:“近期……梅县侦缉队要展开钓鱼行动了。这肯定不是你们喜欢的行动……”

第668章 引狼入室

在任何战争中,胜利属于谁的问题,归根结底是由那些在战场上流血的群众的情绪决定的。——列宁

因为新任侦缉队长有作为,梅县侦缉队里窗明几净,花盆齐列,焕然一新,大院墙上刚刚刷涂了八个白亮大字,爱岗,敬业,进取,务实。

尽管很多侦缉队员不识字,心情也激动得不行,一个个的忽然间觉得自己是有为青年了,路都不好意思再横着走,脏话出现率从百分之九十直降到百分之七十五,这简直是逆天的进步。

沈队长倒背两手挺胸抬头叉步立于办公室门外,朝满院子站没站相队列扭歪的黑衣众慷慨激昂:“……都是爹娘生养,凭啥骂咱们不是人?是不是?”

有道:“八路骂咱,咱没心情跟他说理;皇军骂咱,咱不跟皇军掰扯汉语;可是连讨饭孩子都他娘站屁股后头骂,这老子是真没法忍!”

沈队长抬手一指搭话人:“说得好!这说明什么?我说弟兄们,这说明咱们也是有廉耻心的!知廉耻,方能进步!说咱们不是人,那是没长眼!咳——”

随着沈队这一声有力干咳,掌声立即雷动,凝聚力空前,沈队也不抬手,静等掌声自息,才继续:“扬眉吐气就在今朝,要向世人证明,咱们不是吃麸子的,咱也能有尊严地活!接下来,要谈谈行动准备问题了,对于这次行动准备,我很不满意,非常不满意!比如假扮伤员那几位,太浮夸,太没有牺牲精神,我让你扮演的是游击队伤员啊!你身上没有真伤那能像吗?你说你演技好?万一那救你的人给你换药呢?你还怎么往下装?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干一行就要爱一行!我们缺乏的就是这种敬业精神!”

一番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黑衣众惭愧沉默,居然真的陷入反省之中。

……

夜,月色明亮,一辆自行车吱吱嘎嘎骑行在勉强看得清的田间小路上,骑车的是个黑衣人,车后座上载着另一位,破衣烂衫似乎带伤,随着自行车的颠簸,不时因痛呻吟。

前方出现几点昏黄灯光,听得见偶尔狗叫,于是自行车停了,骑车人将后座伤员扶下,问:“这二里路能走吧?”

伤员捂着腿上伤口点点头:“可惜,没能分去更远的村子,这地方,只能钓小鱼了。”

骑车人道:“知足吧,就这我还羡慕你呢,抚恤加奖金,沈队是真心带咱致富!就算是小鱼,那也是现钱给啊!大鱼哪有那么好捞,多远的地方也难找。”

“暗号你记得了吧?”

“记得记得。窗户纸左下角撕出一个小三角口,代表小鱼,我会去找沈队直接带人进村来搜你抓人;如果是方口,代表大鱼,搜查改设伏,等你信号。”

一段时间后,伤员蹒跚进了村,逐门逐户开始轻敲门,低声叫:“老乡,能不能帮帮忙?”

有些门敲多久也无人开,死寂无答;有些门开了缝,一见是伤者立即重关严;伤员一路敲下去,一路闭门羹,瘸着腿的他开始失望,这里距离县城毕竟不够远,别说大鱼,现在估计连条小鱼也捞不着,今晚要空手而归了,白疼一宿,苦命!

转机往往出现在失望之后,在他决定离开村子的时候,刚刚敲过的最后一扇破门开了,月下,可见一妇人偏身半出门,左右看看,然后朝伤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招手示意他可以进门。

这是一户典型的穷人家,烂锅一口,破碗三个,屋内却只住着娘俩,妇人其貌不扬,半大孩子泥满脸,愣愣盯着进屋的伤者看。

点亮豆大油灯,简单攀谈,后现伤者伤口竟然是枪伤,妇人脸色变了,不过她却没将伤者逐出门,反而把他让进里间,又端出一碗凉粥。

“你到底什么人?”

“实不相瞒,我是秋风游击大队的。如果你怕连累,我现在就可以走。”

妇人看着伤者伤口皱眉头:“你这德行还能往哪走?先住下吧。”

至此,确认是一条小鱼上钩,待妇人和她那半大孩子都去了外间,他在窗户纸上撕出了不起眼的一个三角口。

……

天亮后不久,一个黑衣人推着自行车进了村,优哉游哉地经过着一个个窗外,盯着每一扇窗户纸看。

半大孩子匆匆跑进屋:“娘,村里来了个侦缉狗,挨家挨户地瞅呢!”

伤者故作惊讶地抬起头:“也许是冲我来的?我得走!”

妇人也有些惊慌,却道:“未必!”然而她下意识地从破柜子底下拽出个物件,正在往她的背后衣下朝上反掖:“安心呆着,我去院子里晒被。”

伤者看得清楚,她从柜下拽出的是一柄刺刀,刺刀整体足有五十多公分长,刀侧铣有清晰笔直血槽,刀柄前下端带护手钩,刀柄后端是金属刀把头,明显是一柄3o式。

穷成这样,家里居然藏了把3o刺刀?伤者一时迷茫,看那妇人的劲头,似乎真有杀人放血的勇气呢!

推着自相车的黑衣人经过了窗后,并没多停留,伤者呆呆看着窗纸上被他撕出的三角口,又听从院子里返回外间的妇人对孩子低声道:“能爬上石崖口么?”

“能。”

“能找到你舅的队伍么?”

“能。”

“那就……去吧,带上这馍,爬崖前拜了山神再吃,别怕,别慌,别急,如果能找着,让他们来接人。”

寥寥数语,听得伤者差点落下泪来……如果爬过石崖口,那不就进山了么,山里不就是独立团了么,这娘们明明是大鱼啊!这已经不是财那么简单了,这是要加官进爵了!做梦一般,急急去改那窗纸上的撕口,要把三角形改成方的,激动得手指抖个不停。

……

是夜,绿水铺以南,河岸,水面上倒映一轮明晃晃圆月,随着波光变形闪闪。

有巨大木排近了岸,随后是军人身影纷纷离开木排,一个个在身前横端着步枪,蹚着岸畔及膝浅水,哗啦哗啦谨慎上岸。

先头几个上岸战士短距离四散,警惕地观察着月下周围,直接进入警戒状态。

“马良哥,等连长命令么?”

正在和后面几个战士将木排拖拽到搁浅位的人抬头朝岸上道:“不用。一班往西北,去卡绿水铺和炮楼之间;二班往东北,去卡绿水铺和落叶村之间,离村不要太远;三班跟我进绿水铺。”

不久后,又有木排顺水近岸,一个巨大身影当先跳下,导致木排整体一歪,另一端噗通掉水里一位,爬起来骂娘;第二个下排蹚水的人影没端枪,朝先前的巨大背影不虞道:“属你屁股大!你就不能轻点?”又回头训斥骂娘那位:“你也闭嘴!你们怎么就……一天天啊!唉——”

又一个横端步枪的军人离开木排朝岸边蹚,同时低声问:“你说她有可能留在咱们团?”

跟在后面的矮个子小人影也开始往岸上蹚:“团长跟她说,如果她同意留在咱们团当宣传干事,才同意我参军。嘿嘿嘿……你看着吧,这傻黄瓜妞儿回不去了!”

先前不虞那位猛回头:“还能说点有用的不?真当我说话是放屁是不是?非得让我点名吗?”

小人影耷拉下高辫子闭嘴了,她前面那军人也立刻一本正经起来,赶紧攥了攥手里步枪干咳一声:“马良呢?”

岸上有战士答:“一排先去设卡了。”

“那好,留下个人等二排,咱们直接进村!”

月光,水波,一个个黑色的端枪军人轮廓,不紧不慢地参差着,开始向北蹚草,前方,有微弱灯光点点;九连,在这个月夜出山了,那里是此行第一站,绿水铺……

第669章 平凡的力量

“狐狸,我瞅老秦今晚是吃错药了!没见他这么嘚瑟过啊?这家伙摆的谱比政委都大了!你是不是又跟他吵架了?”

“我吵得过他么?”

自从九连进了绿水铺之后,秦优就像变了一个人,颐指气使事必躬亲吆五喝六,导致九连大连长胡义只能傻呆呆地跟着酒站村霸小红缨一起站墙根晒月亮。

秦优没吃错药,只是九连这些二百五活活埋没了他这颗金坷垃,可是金子总会光的,现在他正在光呢,因为绿水铺也是他的主场。进了村不由分说,秦优当场命令战士们临时捆扎树枝扫大街,扫过之处再洒水降尘。

而后,他一个人消失于绿水铺炮楼方向,月下会见了一个伪军。

两个烟头相隔不远时明时暗,伪军道:“上个月,李排副意外从瞭望台上掉下来摔死了,冯排长干的,现在的炮楼彻底是他说了算。可能过段时间李有德还会派个姓李的来做眼,不过不可能再有李排副那么大的影响了。我说老秦,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当八路?能不能给个准信儿别忽悠?”

“你现在就是八路!是我青山村九连的兵!在炮楼里站岗和在酒站站岗有啥分别!况且我看你穿这身也挺威风,好歹你还有军饷拿,是不是?”

伪军摇摇头,笑容看不清,撇下烟头踩熄:“那我回炮楼了。”

“等等。把这个带回去,找个由头交给冯排长。”

伪军接过一张叠好的纸,展开在月下努力看了半天:“这什么啊?我倒是认得我的名。”

“这是你们炮楼里所有人的名单,以及详细背景,给你们冯排长,估计他以后再没法睡踏实觉了。以后你再找个适当时机,把他约出来见见我这个邻居。对了,你身上那包烟留给我得了,我现在真没抽的了。”

伪军愣了愣,无奈道:“看来我穿这身军装还真是个好事!”

重新返回绿水铺,秦优马不停蹄,又约见绿水铺的几个保甲。

几个保甲和富户战战兢兢,以为八路这是要算账,可是他们几位被约到一个屋里后,八路仍然在外面月下打扫村里卫生没人进门,正在惊疑不定,终于走进屋里一位,穿的虽是八路军服,可横看竖看就是个普通庄稼汉,天生的一脸实诚,进门就挨个握手一遍。

“久等了。抱歉。我姓秦,九连指导员,不想见外就叫我老秦。各位都别多想,我是粗人,喜欢直来直去。见你们,为商量几个事;一个是咱们近,要好好相处,咱们总得相互认识,下次再见才好打招呼,我这穷鬼才有脸到你家蹭顿饭吃;二个是告诉各位,九连以后会常来,不过你们尽可放心,有仗九连也不会在绿水铺里打,往糙里说,我们不想绿水铺变成青山村,荒到哭坟声都没有!三一个,绿水铺没有李有德的地,不过我知道富户还是有几家,别这样看我,我不是要找谁捐钱捐粮,而是想以九连的名义,跟你们商量,看能不能对自己乡亲减点租,减点息,让这村里少饿死几口人?良心跟穷富不沾边吧?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商量,看看能不能从你们往鬼子那交的往回找补;那炮楼如果能挡住九连,我现在怎么还坐在这?九连,也可以给你们帮忙!明白不?”

鸦雀无声,听众们久久盯着油灯旁那张苦口婆心的粗糙脸,他又点燃了一支皱巴巴的烟。

……

凌晨时分,东方天幕可见一颗格外明亮的星,夜霭余沉中的晦暗田野间,连绵着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军人身影轮廓,匆匆向南。

一个村落出现,在黎明前的晦深天空下隐隐约约。尖兵放缓了步伐,摘下步枪端了,越走脚步越轻。

小路旁的黑暗草丛里突然响起声音:“大狗!”

惊得开路尖兵一头扎进路旁草里朝声音方向慌举枪,之后才醒悟回答暗号:“小三。”

随后声音方向站起来几个持枪八路身影,于是尖兵也重新站回小路上。

不久后,行进而至的队伍停在这村外,一军人问当面的人影:“陈冲,堎头村里情况怎么样?”

“我只能挨家挨户地问,费了不少时间,很多人根本不开门,有的人开了门也支支吾吾不敢多说话,不过最后还是有人说,这堎头村里前晚来过一个受伤的人,也是挨家挨户地敲过门,但是昨天下午侦缉队突然出现搞搜查,把那受伤的和收留他的人全抓走了。”

军人身影不禁自语:“还真有效率,晚了一步。”又抬起头:“把你的人收回来,归队。”

“下一步咱们去哪?要不要掉头?落叶村东边有个东落村。”

“没用。东落,和落叶村北面的石庙,都是李有德的核心范围,侦缉队不会去李有德老地盘上折腾。既然这样,再往南,咱们可能都来不及了,只能往东找距离县城更远的地方逛,还是有机会抓侦缉队一笔的。”

而后军人忽然又回过头:“你说呢?秦司令!”

……

也是凌晨时分,东方天幕也可见一颗格外明亮的星,那是启明星。

小焦村,座落在夜霭沉沉,寂静得连狗叫声都没有。

村里一户亮着灯,这种时间,居然有几个黑衣人在屋里围着桌子啃狗肉。

一个放下狗骨头擦油嘴:“沈队,我服了你!且不说咱能不能守到来抬人的八路,单凭你进村先灭狗这一手,就太专业了!”

另一个放下酒杯:“拍马屁你都拍不到点上,怎么可能守不到?我跟你说这回必定钓上大鱼了!我估摸,最少也得四个八路。”

“你凭啥敢说四个?”

“四个人抬伤员才方便吧你个缺!”

正坐的是沈队,高兴!印堂亮满嘴流油,他这侦缉队长当得要扬名了,在这之前,侦缉队什么时候干过正经事!如今他这钓鱼行动一开动,转眼抓出一大片,这可不是冤抓,这是正儿八经的净化社会环境,剔除糟粕;而如今,第一条大鱼即将咬钩了!这回可是正儿八经的抓八路了!这就叫进取!这就叫务实!历任侦缉队长,谁能出其右?

咣当一声屋门开,匆忙奔进个黑衣人来,一脸惊恐结结巴巴话都没法说利索:“来,来……来啦!”

“你特么把舌头捋直了。谁来了?”

“八路!”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本能惊呆一片,画面足足定格了五秒,总算清醒回来。

习惯性想往桌子底下钻的当场拍了桌子:“来得好!”

习惯性想去推窗的改为起身抽枪:“我去通知弟兄们准备干活儿!”

把个沈队长激动得大步当先,一副英明神武尽展现,急急出屋穿院子开大门准备亲自指导抓捕计划,可是走出大门才两步,便停,身后的属下一个一个急急跟出来,一次一次撞在他后背,直晃荡。

有时候,伟大的理想是能够实现的。比如你坐着一条美丽小船扛着鱼竿出海,祈祷自己能收获四个螃蟹,其实钓上一条鲸鱼来也不是不可能!

沈队长傻了,他身后的几个跟班全傻了。他们看到的不是二十几个侦缉队员抓八路的场景,而是一队队军人的黑色身影正在隆隆经过前方巷口的模糊动象,看不清军装,却看得到大片大片刺刀凛凛,过了又过,过了又过,在他们几个呆眼里仿佛永远过不尽!

一个傻道:“不像皇军……”

一个傻道:“沈队……我以后只服你……”

……

伤者辗转反侧,一直无法入睡,伤口真的疼,他心里真的盼,荣华富贵已在眼前。

外间的妇人听得出里间的伤者无法入眠,终于点亮了油灯,到里间探问:“再忍忍,会有人来接你。”

伤者抹去一脸疼出的凉汗,勉强笑笑:“不用担心,我没事。对了,我见你……好像在身后藏了把刀吧。”

妇人楞了楞,将端在手里的油灯摆在一旁,尴尬道:“别多想。我也是怕出事,真要是有人冲进门,兴许我也能换一命!”

随后,那柄3o式刺刀出现在妇人手里,她垂下头,静静盯着灯光里的刺刀看:“其实……这柄刺刀是我最不愿看到的东西。收到这柄刺刀那天,我就知道我弟再也回不来了。”

“你弟?”

妇人微微点头,有些失神:“我亲弟……可是他们都叫他快腿儿……他总是跑……在二连,能收到刺刀是荣誉……说明他值得我骄傲一辈子……”

黑暗窗外,突然响起脚步声隆隆,似乎很多人在行进,在奔跑……

第670章 时间的轮回

小焦村,有侦缉队一半的骨干力量,三十余,外加事必躬亲的沈队长。从上到下,都认为这次抓捕行动目标可能是八路几个,结果生生冒出来八路一百多!

在村外守路做哨的侦缉队员借着黎明前的黑暗直接跑了,八个大字就记得最后俩,务实!

在村里等待抓捕的侦缉队员是后知后觉,该尿裤子的尿了,该休克的休克了,剩下的可谓精英中的精英,大难临头不改本色,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飞檐走壁的,龟息的,乔装改扮的,滴血认亲的,好一场英雄汇。

这倒霉局面纯属偶然,谁能料到一个平凡妇人有这么大魅力,偏偏跟独立团二连沾亲带故,偏偏二连长是高一刀,高一刀的主要目的根本不是来接伤员的,他是要接二连烈属搬家去新兴城市三家集。在这种事情上,死要面子的高一刀也是事必躬亲,唯独对二连人,高一刀永远觉得有愧,何况那是快腿儿的姐!

二连也是后知后觉,进了村后,正在经过的房檐上突然掉下个失足黑衣人,才感觉不对劲了,看着刺刀下的标志性哆嗦动作,这不侦缉狗么?还敢说你在修屋顶?

从这时起,小焦村正式大乱,不久便传出枪响。

半小时后,有战士匆匆来到村子当中路口,朝火把附近的连长报:“抓了六个,击毙仨。可咱进村前只在两头村口设哨,其他方向追出村就再没法找影了。不过我猜,肯定还有剩余藏在村里人家,要不要全面搜?”

高一刀看着一户户大门紧闭,摇摇头:“不能在这折腾太久。”随后突然昂怒目,奋力高喊:“打鬼子的,你们不迎,我不怨!可是没长良心的,你们反帮藏,我谢谢你们了!我明告诉你们,我们是来接人的……接有骨气的人回家!”

铿锵有力的声音如雷破云,门缝里看,那个铁塔般的高大军人喊到最后一句,近乎声嘶力竭。

门缝里看,那个平凡妇人走出了她家的破烂大门,有八路在前为她擎火把,有八路在后为她提包袱,每经过一柄刺刀,一定伴随着一个军礼,叫姐,她在不知所措地哭,不抬头。

门缝里看人,有时候觉得自己更扁。

……

二连收队在小焦村外,火把烈烈之下,七个俘虏被集中到小路旁,其中一个是被拖过来的,因为那是所谓的游击队伤员。伟大的理想额实现了,面对的却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七柄端在新兵手里的刺刀。

有俘虏朝经过的那个铁塔般军人苦苦哀求:“长官。长官。我们都已经招了。为什么?”

“因为你们这次行动丧尽天良!你要还是个人就不该来!”随后朝行刑战士一挥手便离开。

七柄刺刀也在抖,用刺刀杀人跟开枪可是两码事,需要巨大勇气,别说是杀俘,就算是战场上杀鬼子,也有新兵下不了手,一个犹豫反被鬼子捅死的事不是没有。

结果是,要么力道不够,要么扎偏了,最惨的是被刺刀扎进腹部,根本无法当场死,血腥熏天惨叫一片,同时伴随附近老兵骂。

事已至此,高一刀不打算就此回山了,算算时间,原路返回并不安全。分出几个战士,送快腿儿姐和刚才受伤的两个伤员先行离开,嘱咐他们向北往绿水铺方向绕回。随后,展开地图亮手电,摆罗盘。

地图也是胡义的,上面被胡义用红蓝铅笔勾勾画画外加各种凌乱附注,显得杂乱无章,因为胡义有时候会在他自己这幅地图上作图玩,旧迹不擦,最后乱成此。高一刀不是不清楚梅县地理,可他总是喜欢打开这幅地图看,正是因为这幅贼赃,高一刀现在居然也有了基本作图能力。

在穷得没参谋的独立团,图上作业能力胡义绝对第一,能排第二的不是6团长反而是丁得一,再往下数,便没什么能上台面的人了,现在可以加上高一刀这个自学成才的入门级。

那个被高一刀爱不释手的赃物望远镜,现在也是高一刀的苦恼之一。没有望远镜的时候只知道那东西看得远,有了望远镜新鲜过后,才听说胡义用望远镜不只是看远,也用来测距;这玩意怎么测距?他这门外汉哪懂?本着必须打倒胡杂碎的心,他近期已经开始考虑要找明白人拜访。

独立团里明白望远镜如何测距的人屈指可数,九连里居然占了四个,胡义,小红缨,马良,李响;可这四个高一刀全不能指望,他只能抽空回团,靠另外三位指点。

看着连长一直盯着地图呆,属下耐不住寂寞,终于问:“连长,想啥呢?”

“不是说胡杂碎要出山么?你说他是不是为了这事?有时候我就奇怪,他九连的狗鼻子怎么总是那么灵?”

一个战士小跑而来:“报告。前边一排有人撒尿的时候从路旁抓出个人来。”

“什么人?”

“他说他是要去小焦村的,听到枪响吓得崴了脚,便在路边藏了。”

不久后,高一刀用手电光指着刚被抓到的人上下照,人挺富态,穿戴虽然略不合身,倒也符合他的富户身份,一脸惊慌拼命点头哈腰,却也没有侦缉狗那种流气相,姓名住址报得不含糊,说话客客气气不俗,总体看来……还是挺正义的。

放下手电问旁边战士:“搜过了?”

“刚搜过,他身上没枪。”

“那行了。放人。”

富人擦了把额头冷汗,赶紧称谢。

“等会儿!”这话不是对富人说的,而是朝正在将搜出的物件归还富人的战士,手电光柱定定照着战士手里的一块怀表:“把那怀表给我看看。”

富人喘出口大气,一笑:“长官,这物件不如你留下得了。不瞒你说,这可不止是块怀表,三清观里开过光!它也是个护身符!”

咔嗒一声悦耳金属响,银质表壳在高一刀手中跳起,表盘晶莹反射着手电光,秒针律动着。

高一刀忽然觉得这感觉很迷人,过去总是见胡杂碎看着这种东西呆,现在能理解了,越看越困。

啪地一声合起表壳,准备将怀表归还对方,随口问:“谁给你的?”

笑答:“李有才。”

……

第671章 搜捕

又是一个夜,月儿圆了,像是十五,也可能十六,大油饼一般明晃晃地贴在夜幕上,看得人嘴馋;四下里都是淡淡月光,似明实暗,草叶不摇,偶尔蛙叫,一个村落在前方,有田,有人烟。

在地图上,落叶村以东是东落村,东落再往东好些距离,有个地方叫香磨。胡义猜,香磨就是这里,这里属于梅县东北部地区,因李有德这个屏障,九连这是头一回来这边,此刻正在月下的小路旁休息。

一个人影出了村,顺着小路匆匆来,草丛里的战士们没反应,因为来人是九连指导员老秦。

胡义站起来狠狠伸了个懒腰,走上月下小路,面对走来的老秦:“问到了?”

“我愣是没能敲开一户的门!”秦优的语气明显带有颓丧。

“既然你秦司令都没办法,那咱们……打道回府?”

“我说你……真当这是开玩笑的事吗?你信不信我……”

“呃……我错了。”

“我是没辙了,你上阵吧。”

月色下,能看得出胡义的帽檐下闪过一丝笑,而后突然扬声:“田三七。陈冲。”

路下草里猛站起两个身影:“有。”

“带你们的人,把这村子给我围了!”然后朝另一边挥手:“其余人跟我进村!”

一阵草叶乱晃,小路两旁的野地里转眼站起来近百号军人身影,转眼分成三部分,一部向左一部向右,另一部顺路直接往村里开进。

一段时间后,宁静的小村里突然传出各种喧哗,火把通明脚步纷乱,维持会长身后跟着端枪灰色军人,哭丧着老脸站在村子当中的晒谷场上拼命敲锣,并扯着公鸭嗓一遍遍叫:“都出来都出来!各屋各户赶紧出来集合啦!都麻利点啊……”

没睡醒的也好惊慌失措的也罢,扶老扯小赶紧出门往村子当中跑,一听会长这种叫唤法,那肯定是皇军来了,拖家带口匆匆忙忙到了晒谷场上自觉挤成一团,这才现,四周那些擎火把的军装都是灰色的,不是皇军,也不是治安军,头回见,不过还是没人敢说话,连孩子都没有敢哭的,甭管这是何方神圣,枪就是枪!

别说村民蒙,那拎着锣的会长也蒙,凭空闯进这么一伙儿兵,不由分说逼着他集合村民,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长官是哪个,看看集合得差不多了,缩着脖子左右瞅瞅,瞧见附近有一位最高大的,跟天蓬元帅下凡似得,有官相,便自作聪明伸着脖子朝那位道:“您看,是不是说说情况?表一下来意?”

“说说情况?”那熊看看火把烈烈之中的一群惊恐老少,咔吧两眼:“是该说说。”于是两大步出现在火把下,狠狠咳了一声,不小心把痰都咳出来了,直接吐在脚旁也不顾,抬起蛤蟆眼一拧熊眉;“都不用怕!啊。召集大家出来,不为别的,我们要在村里搜八路!”

好么,又是这套词,村民们听得心里直颤悠,还好意思说不用怕?怕的就是你这个啊!

“啊?”会长没想到,莫非这也是跟皇军一路的?赶紧垂背问:“那贵军是……”

“你管我是谁?边呆着!”那熊不搭理会长搭茬,又向群众:“说说吧,那倒霉鬼到底窝藏在谁家?有知情的没有?嗯?”

此时,又走进场一个军人,大步流星径直来到那熊身后,狠狠一脚把熊踹了个跟头并恨道:“给我滚一边去!”

被踹的那一瞬间,那熊已经知道了踹他的人是谁,虽说力道不轻,可踹得还是不到位,根本没能把他踹趴下,明显是经验不足的老秦!于是重新站直拍拍屁股回过头:“既然把人都叫出来了,不得交代一下吗?你来了正好。你说。你说。我滚还不行。”

看着火把光线中那一张张惊恐表情,把秦优臊得脸通红,说啥?啥都说不出来!他没想到胡义这混蛋真就用这种最直接的办法,带着战士挨门挨户的满村里搜查呢!

“感情……您是长官?”会长又准备朝新来这位完全没官相的作揖。

秦优连忙抬手:“我不是。告诉大家别担心,这里没长官。”然后赶紧掉头离开光线范围。

从此,晒谷场正面的位置空了,没人再出现说明,村民们更懵。

……

村里某个路口附近,吴石头手擎火把呆立,旁边的磨盘上盘腿坐着丫头,怀里横放着她的四四卡宾枪,另一边站着着牢骚的唐大狗。

“为啥不让我去参加搜查?这地方还用放哨吗?”

“谁说这是放哨了?”小红缨很不愉快地一撇嘴:“我还想转悠呢!老秦非让我看着你!烦人!”

“看着我?特么看我干啥?”

“你说呢?怕你手欠呗!”

“……”

路口上忽然出现沉重脚步声,一个人影转过路口,小红缨当即一斜缺德眉:“站住!”

路过的人站住了,他是罗富贵同志,同样很不愉快地看着磨盘上的小红缨:“有病还是瞎?”

“少扯没用的。我问你,你刚才是不是进了那边大院了?那都搜过了你又进去干啥?朝我什么呆?是狐狸让我注意你,你以为我愿意?老实交代,是不是又抓鸡了!”

“怎么可能?你看我这哪有?”

“大狗,你搜他,兴许他拗断了鸡脖子塞包里了!”

“哎?哎哎?姥姥个大狗你敢……”

不一会儿,路口肃静了,那磨盘边上围了一动不动的大小四位,包括举着火把的吴石头也站在磨盘边上盯着磨盘上傻傻看,磨盘上有一只破壳才几天的小小雏鸡,毛茸茸地泛着绒黄,惊恐地频歪喙,傻傻注视着每一双注视着它的呆贼眼。

……

最直接的方法当然最见效,果然从村里搜出伤员一位。马良二话不说当场把伤员的绷带拆了,枪伤!

胡义随即下达命令,九连收队,通知村民解散,不提这伤员是从哪家搜出来的,直接往村外抬,离开村子二里才停。

“你到底什么人?”

“我不是说过了,我是秋风游击大队的。你们……是独立团的?”

“秋风游击大队。”胡义将手里火把递给旁边的马良,在担架旁蹲下来,盯着伤员腿上没有被重新包扎的血色伤口,毫无感彩地点点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秋风游击大队的。”

“你知道?”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们的人现在在哪?”

伤员黯然:“十里荡。也许……还在……”

突然一阵极度剧痛,令伤员反射性地猛坐起来,痛苦得那张病脸完全扭曲,因为胡义的拳头狠狠捶在他的伤口上。

“为什么!”这三个字真的是被伤员咬牙切齿说出的,语气中不仅泄着愤怒同时也释放着痛苦。

“看来……我还得给你第二次机会。”胡义蜷动着刚刚沾了淤血的手指,重新攥成拳。伤员从他的细微动作里看到了杀机,于是垂下头,沉默了好几秒,忽然说:“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

第二次极度剧痛如期而来,导致全身猛烈一颤!伤口又一次被狠狠击中,力度大过上一拳更多,尽管这伤员倔强地不想出声,仍然控制不住喉咙开合。

“够了!”随着一声大喝,火把光线下出现了老秦,一脸义愤填膺看着麻木无表情的胡义,喘了好几口大气,终于又道:“给他个痛快行不行?”

“谢谢。”伤员仍然不抬头,低声出口。

然而,胡义无动于衷:“现在,是第三次机会。”

然而,伤员继续垂着头不抬,低声自语:“我只后悔……没和他们在一起……”

然而,胡义没再打出第三拳……

不是胡义下不去手,而是他忽然意识到,这伤员……似乎是个真的……有一种失去后的悲伤,演不了……

第672章 活死人

秋风游击大队不属梅县,成立并活动于梅县东临的另一县,是敌后武装,营级;近期,汉奸告密导致有人叛变,叛徒出卖又导致鬼子突然大举搜剿,秋风游击大队损失惨重,其中一部逃入梅县东北境内。

梅县侦缉队的钓鱼行动,借的就是这秋风游击大队的番号,而九连所抓的伤员,居然真是秋风游击大队的一员,他因侦查任务负伤,没能再归队,只知道队伍的最后撤退方向是十里荡。

九连要不要去十里荡?这是摆在胡义面前的问题;可以排除对伤员的质疑,如果这伤员真是梅县侦缉队钓鱼计划的一部分,那也不应该把设伏地点摆在更加遥远的香磨以东,距离梅县县城越近才越合理。

看得出秦优一次次欲言又止,他是希望九连能帮助落难友军一把,可他又努力不在军事问题上干涉胡义,尽管目前他对胡义这混蛋连长已经窝了一肚子火,还是能忍,真不是一般的修养。

看着老秦在附近转圈儿猛抽他的烂烟头,靠坐在树下赏月的胡义反而先问他:“老秦,你说……咱们该不该去十里荡看看。”

秦优赶紧把手里烟头撇了:“我觉得吧……可十里荡离这不近,过去也是天大亮了;再说……这个地界咱是头回来,人生地不熟,一马平川的起伏又不大,真有点事是不是不好撤出?”

真不愧是老秦,胡义不禁笑:“好吧,那咱们就去看看。一马平川确实不利行动,好在人烟稀少离城远,相机而动,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秦优不说话也不动,那张庄稼脸虽然有些模糊,可胡义似乎觉得……他正在月下含情脉脉,不禁打了个寒颤:“老秦,你这是看我呢吗?”

“胡义,本来我以为你不可救药了,现在看来你还是有点希望的。”

今夜的月亮不高,反而又大又圆,不是白晃晃,反而金灿灿冒油光,暗蓝苍穹之下,四面八方都是黑暗地平线,显得头上的夜空穹顶像是鬼子的钢盔笼罩一样。

九连继续出了,一个又一个战士身影悠闲地衔接起来,蹚着草叶上的反射月光,向东。

其中走着个最高大的战士,跟在他后面那位似乎戴歪了帽子,还在朝前嘀咕:“骡子,我真没想到,你特么比我还畜牲!”

“滚你姥姥!我又没说现在就吃了它!”

再后边一位战士身影明显小,撅着马尾辫导致帽子都没戴,也朝前小声嘀咕:“骡子,我替你养它好不好?”

胡义单肩挂着中正步枪,右手垂拽着步枪背带,最后看了这格外美丽的月亮一眼,觉得今晚的月亮不像她往常那样白皙,怎么看都不冷。扭头看看队末,已经动了,于是他走成最后一个身影。

……

所谓十里荡,其实是个大沼泽地,方圆十余里,水生植被又高又茂密,风吹过时,绿色荡漾如浪,由此得名。

这个上午,十里荡周围仍然有烟火,不是硝烟,而是篝火尚未熄灭。

十里荡是茂密的,十里荡周围植被却不高,灌木稀少,地形虽有起伏落差不大。马良整整爬了五百米,才改为草间猫腰跑,急匆匆翻过最后一道缓坡,九连全在坡后头休息。

“我只观察了西边这一段,十里荡外围应该是每隔几百米设点,每个点大约一个排伪军,还有几个鬼子,双向巡逻。”

“每隔几百米一个点?”胡义听了马良汇报直皱眉,这种包围法相当于四处透风,游击队为什么不突围?伤员太多?可继续窝在十里荡早晚不得全饿死?

见胡义迟迟不说话,秦优问:“难在哪?”

胡义望着坡上的半高草:“不是难的问题……而是太容易了!”

“太容易了?”

马良也点头:“确实不难。咱们只要攻击最近的这个点,然后把战斗持续到两面增援来敌形成包围态势之前撤出,就算临时解围了。枪声一响,十里荡里边的游击队不会不明白。对于咱们来说,剩下的问题就是摆脱,摆脱应该也不难,虽然敌人兵力不详,但主力全是伪军,鬼子应该是兵力不足所以拆分在伪军各排了,东边县城来的这些鬼子明显没有梅县鬼子那样的厚兵力。”

跟着胡义苟且这么久,秦优的警惕性也有大幅提升:“那……这会不会是个陷阱?难道那伤员叛变了?”

马良摇头:“不像。陷阱也不该是这个布置法。不合理。”

“这至少证明游击队确实在那里。”胡义终于说了话:“不过,我也不打算派人冒险尝试联络。既然来了,能办到的事就要办,计划就按马良你刚刚说的来。”

不久之后,九连结束了休息,大件行李一律卸下在这坡后,战前轻装。

田三七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被赋予主攻任务,目标是距离九连最近的敌人驻扎点;马良的任务是带一排向偏左前出一段隐蔽设立阵地,用火力遮断左面敌人增援路线;陈冲偏右,任务与马良同,负责掩护二排右翼;三排做预备队打酱油,将跟随在二排侧后。战斗由二排起,秦优跟随三排当兵,胡义进入陈冲排临时担任助理排副。

胡义给了田三七充分的自由度,进攻手段完全自主,他直接去了陈冲那边,对二排的战斗准备根本不过问,这是想找胡义谈二排战斗准备情况的田三七没料到的,他看了胡义的背影很久。

有些东西,一辈子也变不了,来自二连的田三七,骨子里仍然是二连的脾气,求攻!求快!

有些事情,改变得很快,在田三七纠结地对二连动过拳头之后,他终于被他的二排战士们承认了。能打鬼子的人多得是,在九连这不值钱;能跟九连一起扯淡作死的人可不多,这才是九连喜欢的风格。

“二排全体,上刺刀!我不管你们的刺刀是不是锈在鞘里!”

喀拉喀拉一片金属卡响,九连二排挂刺刀了,一个个战士忽然觉得这感觉很好。

“翻过坡后,横向拉开匍匐。我不会下冲锋命令,什么时候被敌人现了,什么时候站起来冲锋!敌人的枪响就是冲锋命令!所以,如果不想害死全排,就不要在远处被敌人现!”

有战士道:“那要是爬到敌人眼皮子底下还没被现咋办?”

一阵轻笑。

田三七并不恼,认真道:“如果你爬到了敌人眼皮底下,说明我已经爬进敌人驻地了!把手榴弹放在最方便拽的位置,做第一波火力,让敌人过年。现在出!”

稀里哗啦一阵分散,一个个灰色战士背影,军帽上套着草叶伪装猫着腰立即开始翻坡,像是一只只躬背竖毛的狼。

……

尽管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可惜伪军的哨位基本都是往十里荡方向瞪眼,浑然不知危机迫近;某片草丛后,胡义端着小红缨那借来的望远镜,镜头中的二排已经爬进了距敌五十米线,居然还在往前爬!

隐蔽在附近的陈冲也在悄悄朝左观察,看得一脑门汗,不禁低声出口:“他还不开打?”

“二排的战斗已经结束了!”胡义这样回答陈冲,继续在望远镜里看着,他知道,如果敌人还是不能现,二排将一直爬到手榴弹爆炸范围的波及线,那几乎就是脸对脸了!田三七……还真是得了高一刀真传。那一个排伪军外加几个鬼子,虽然人数比二排更多,现在其实都已经死了,只是晃动在望远镜里的一具具活死人……

第673章 骑兵

战斗并没有开始于枪声,而是来自某个伪军的一声惊叫,他呆仰着头,看着一颗又一颗手榴弹在蔚蓝色中翻滚飞行,在他因惊骇而极度放大的瞳孔中,时间近乎凝固了,令他觉得那些手榴弹似乎飞得很高,很慢,很清晰,像是一颗颗黑色小风车般旋转着,优美的飞行弧线拉出一道道淡色硝烟。

二十多颗手榴弹,像是一阵铁雹,有的砸入草丛不见,有的砸入篝火余烬,有的砸在休憩者身边,有的甚至砸在头顶,当场将人砸翻,有的落在硬地面,继续跳跃着,继续翻滚着,木柄后继续冒着烟,因翻滚飘成了诡异图案。

草尖在空气波动中猛颤,俯瞰,一次次冲击波如涟漪般在绿色中疾扩散,重叠着扩散,交错着扩散,像是雨中的一洼小水坑,激起一环又一环。

落沙未尽,刀锋便冲入硝烟,尽管九连的刺刀技术很烂,但刀尖是田三七,他的冲锋背影,仿佛能散播瘟疫,二排战士们跟在他身后,生生被这瘟神拉拽成利刃,居然也冲出了气势如虹冷锋决绝!更何况,硝烟中的敌人几乎没有能站着的,甚至仍然不明白生了什么,灵魂早已离开躯体。

血,与刺穿;挣扎与哀嚎,撕扯,有刺刀弯了,又传出枪声。屠戮者与被屠戮者,都在硝烟中歇斯底里!

……

血淋淋的二排战士觉得时间很漫长,仿佛已经用尽毕生精力,其实二排的战斗,结束得异乎寻常地快,硝烟才散尽,滑下刺刀的血尚未粘,落地还渗。

左翼开始有枪声,右翼也开始有枪声,两侧敌人都在赶来,被马良和陈冲所阻,杂乱无章地开始了中远对射。

田三七也是半身血,属他捅倒敌人最多,却没像某些狼狈战士那样全身染红,拎着血色刺刀已变形的步枪,怒目朝某些看着满地血色呆的战士喊:“一班朝北二班朝南三班现在就打扫战场!快啊!这不是结束!”

右翼阵地,陈冲排在进行自由射击,来自南边最先到场的敌人编成和二排面对的敌人差不多,同样是一个排规模伪军,其中加了三四个鬼子,被陈冲排阻止在距离二排位置四百多米外,匆忙之下只能与陈冲排对着放枪,无作为,后续来敌尚未到达。

胡义没参与射击,攥着望远镜不停观察,二排打得太快了;左翼一排状况仍然理想,情况与陈冲这里雷同;这场突袭进行得比战前预想更顺利,简直完美。

陈冲打掉了他的第一排子弹,缩下身体装填第二个桥夹:“连长,咱们要在这拖多久?”

“二十分钟,不过目前看来……半小时也没事。”

一个战士猫着腰匆匆跑来,身上带血,来自二排,到举着望远镜不停观察的胡义身后汇报二排战斗简报:“牺牲四个,重伤无。排长让问,二排是继续留在原地建立阵地,还是后撤一段?”

“打扫完毕就撤,与一排靠在一起。有活口没有?”

“有。”

这让胡义立即放下了望远镜回头:“敌人兵力问出来了?”

“伪军团规模,均分在十里荡四面,鬼子步兵总共两个小队,大部分临时编入伪军了,另外还有个骑兵中队,十里荡南北各一半。”

胡义总是没表情,可九连的战士们仍然能够读懂连长的表情,向连长做汇报这二排战士觉得,连长正在严肃起来,终于严肃到眉都皱了,不知为何。

瞄了半天狠狠开出一枪的陈冲因为胡义突然不再对那战士说话而扭过头:“连长,怎么了?”

胡义仍然不说话,抬起深皱的眉头望北,又转头心事重重看南,苍蓝之下,四面都是遥远的地平线。突然大声命令:“撤!西撤!去通知全连撤!现在就撤!”

嗓门大到陈冲排战士全听到了,阵地上的射击声戛然而止,撤回步枪放低身体,一头雾水纷纷看向连长。

……

阳光又高了,已近中天,刺眼得令人抬不起头,无风,一丝云都没有。

地面是热的,草也不高,在烈日炎炎下蔫垂,一只蝗虫附着在草叶背面,呱噪地振翅叫着,忽然没了声,随即它仓惶跳走,接着便有军鞋跑过,刮得草叶乱摇,一副副灰色绑腿,或者染了血色或者挂满灰土,一次又一次地踏草匆匆。

九连,凌乱地连绵在广袤的绿色荒野中,疲惫得不似在跑,又明明是在跑,军装早已被汗水湿成了深色调,贴附在一个又一个脊梁上,泛起清晰的脏皱,伴随沉重喘息,以及空水壶随着奔跑动作出的声响。

喘不上气的王小三仍然不时回头:“咱为啥要这么拼命跑?那伪军再多,咱也不至于跑成这样吧?”

罗富贵身后背的全是小红缨的家当,眼下已是喘气熊:“胡老大说跑,这事就肯定没个好!爱啥啥!”

接着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红缨:“狐狸说……呼……他怕的是骑兵。”

“骑兵?骑兵很厉害吗?”这句话不知是谁问的,却没人能回答上来,都没见过,于是有战士忍不住回头去看唐大狗。可惜唐大狗虽然战斗经验不少,也没见过鬼子骑兵长什么样,继续垂着他的一脸脏汗努力跑,根本不抬头,这货从未现在这般收敛过。

胡义跑在队伍最后,忧心忡忡一次又一次回头。很不幸,胡义不仅是在讲武堂里学习过骑兵知识,也在战斗中见识过鬼子骑兵。

骑兵,这个古老的强大兵种,原本已经没落,然而在这片战场上,它还能猖狂着。有人以为,机枪之下,骑兵还怎能跃马砍杀呢?没见过鬼子骑兵的人都这么说。

其实,鬼子骑兵很少在马背上作战,马上作战只有四种可能,一、骑兵对战骑兵;二、野战中有限条件下的快侧翼突击;三、追杀溃兵;四、作死。

鬼子骑兵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打步战的!无论多大规模,鬼子骑兵的最基本单位一定是四骑一组,进入战斗前,各组都是三人下马,一人牵马于后方跟随;担负的更多任务是专业侦查,快搜索,远程追击,堵截,包抄,增援,治安巡逻;并不是说鬼子骑兵没有打硬仗和阵地战的能力,骑兵里不只有战马,也有驮马带着机枪和辎重跟随,不打硬仗是因为鬼子舍不得,骑兵太贵,无论装备还是人员,全都是奢侈品。

此时此刻,胡义终于明白秋风游击队为什么不敢轻易跑出十里荡了,他们一定是被鬼子骑兵杀怕了!

此时此刻,有一匹高大战马正在这片烈日下的荒原上肆意驰骋,国人都称它是东洋马,其实这匹战马的血统与鬼子毫无关联,它是诺尔曼马与纯种马的混血,来自法国,应该叫盎格鲁诺尔曼马。

骑在马上的鬼子,军帽后的屁股帘儿飘着,水囊及鞍袋都是鼓鼓囊囊,马镫里是昭五军鞋,牛皮护腿,鞍侧挂一柄甲型三二年式骑兵刀,腰间横缠四四式帆布子弹带外挂两颗手雷,另外还有个皮质弹药包,也与步兵不同,不是挂在腰间而是斜挎胸前;腰侧配有一把二六年式左轮手枪,腰包里备有一把一〇式信号手枪,身后斜背着一支四四式卡宾枪,另外斜挎着一个望远镜盒,怎能不嚣张!

渐渐,这匹战马后方又奔来三匹战马;这一组,只是横向间隔向西搜索追击中的众多骑兵组之一……

第674章 无奈的选择

胡义确实怕了,光天化日之下,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东洋马呢;尽管田三七打得够快,尽管当场醒悟撤退命令下达果断,尽管鬼子骑兵由十里荡南北赶到事地点再改向西追也需要些时间,可这广袤的绿色荒原看似无垠,实际就是个牢笼,马蹄下的牢笼。笔 趣阁

隐约,有哨音传来。

很不甘心地回头看侧后,东南方向的蓝色天际线上,一颗信号弹拉着白烟正在高高升起,那遥远的飞升感觉很美,飞到了最高点后又在蔚蓝中划出极其优美的弧度开始徐徐下坠,汗脏满脸的胡义停止了疲惫脚步,大口喘息,无奈地望着,下意识舔嘴唇。

终于被追到了。

附近的鬼子骑兵开始朝这里转向,在更远方,又有新的信号弹飞起,为更远的骑兵搜索组提供方位消息,大范围横向间隔散布奔驰中的鬼子骑兵开始朝同一个方向点收拢汇集,四匹变八匹,八匹又成十六匹,越汇越多,如聚流沙。

“为啥要停?”秦优一脸焦急,匆匆来到队末问胡义。

“我们已经被抓到了。现在需要休息。”

一路上,胡义都是一脸焦急,现在语气突然变得如此平静,秦优的心不觉沉到了底,望后方,天际线上飘着一缕正在不规则弥散的信号烟,再看不到其他,秦优不甘心,不相信。

“也许我们还能再跑十里!只要我们再咬咬牙,也许就能摆脱了!胜利也许就离我们十里远!”

这一番话,令战士们重新有了一丝力气,不再卸装备,纷纷回头看连长。

胡义不为所动,只是扫视着周围环境,队伍现在的停止位置恰好相对略高,虽然起伏很缓连个小丘都不如,起码视野还好。

“不能再跑了。再跑下去,我们连战斗的机会都将失去。必须休息!在鬼子骑兵集结完毕之前,我们还有些时间,就在这构筑阵地吧。”

每个人的本能都想继续跑,毕竟现在还看不见敌人的影,可胡义知道,九连现在已经被锁在鬼子骑兵的望远镜镜头里了,再跑多远都没用,再跑就是白白消耗体力,正中鬼子骑兵下怀。

稀里哗啦一片盔歪甲斜,连长的最后表态,导致九连全倒,一个个喘着大气举头望刺眼阳光,这是个令人痛恨的中午,这是个令人痛恨的大平原,搞不懂为什么人人都说平原最富饶,富饶得树都没几棵,只有蝗虫遍地,只能又一次盼天黑。

……

梅县东边这个县城,鬼子兵力确实不多,主体是治安军,因为秋风游击大队的出现,不知从何处调拨来一支骑兵中队,治安战果立竿见影,将秋风游击队残余一部撵进了十里荡,没人愿意往沼泽里攻,想等着游击队饿死在里边,结果天上掉下一股八路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吃了毫无防备的伪军一个排,救都救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

伪军吓坏了,鬼子的眼睛却亮了,整个骑兵中队当场全撒出来了,包围十里荡的伪军被拆出一半,直接往西追。骑兵大尉兼任总指挥,没有将伪军全部调动的目的是为了双吃,料定被围在十里荡的游击队肯定不敢白天突围,而这个白天,够他将这股不明八路吃掉再返回。

一道缓坡后,已经聚集了战马百余匹,刚刚到场的骑兵大尉离鞍下马,把缰绳交给迎面卫兵,顺着属下抬手指明的方向,拽出望远镜往西边的缓坡上疾走,并问:“他们还在跑?”

“半小时前就停在那了,好像打算原地防守。”

骑兵大尉有点意外,在骑兵面前,一般的目标都是要挣扎跑到最后一刻的,这么早就放弃希望的目标还真不多见,要么是目标心理太脆弱,要么是目标够冷静。

接近坡顶,骑兵大尉放低姿势,后又改为匍匐,来到正在用望远镜隐蔽观察的骑兵斥候附近,也举起手中的望远镜。

略有起伏的绿色地形之中,一片缓坡上有模糊的灰色身影,正在构筑临时阵地,根据某些显眼的动作看来,居然像是在挥舞工兵锹!

不禁放下望远镜回头问:“治安军还要多久能到?”

“已经联络过,可能……要半小时以后。”

大尉沉默着,算算时间,治安军到场后也无法立即开始战斗,于是皱皱眉:“让一小队前出。试探性攻击。我不想看敌人休息得这么舒服!”

不久之后,坡后传出一声鸟语吼,七扭八歪在草丛里的鬼子站起来三十余,摘了挂在马侧的钢盔往头上扣,卡宾枪下肩横端,熟练地拉开队形,正式开始漫步翻坡。

……

九连正在构筑阵地,某些战士确实在挥舞工兵锹,虽然这里的土质并不像山里那么硬,阵地也没能完全成型,目前还是各挖各的坑。

胡义也没分东南西北,阵地只是简单的三点布局,如果俯瞰,一排、二排和陈冲排战士的分布,像是三个向心的l型组合图案,这三个l型中间的小片范围,是正在挖散兵坑的三排。

就属三排阵地进度最快,一个惜命的罗富贵再加个天生有挖坑基因的吴石头,那真是泥土纷飞铿锵有声,这还没算老秦的能耐。马良觉着望远镜,不放手地看东,看南;小红缨也举着望远镜,不离眼地看西,看北。

阵地上没人说话,只顾在烈日下流汗,一锹又一锹地挖,一刺刀又一刺刀地刨,压抑得感觉像是在给自己掘坟墓。

气喘吁吁将工兵锹扎在脚边土里,直起腰的秦优看看肃穆的周围,很想说点什么来鼓舞士气,可现在什么词都想不出来,而胡义这个不争气的连长,居然什么活儿都不干,这么热的晌午阳光下,他居然还躺在草里帽子遮脸晒太阳呢!

“你就不能说点啥?”秦优满脸汗朝胡义嗔怪。

胡义动也不动,倒是答了:“你老秦都知道上火了,那就啥都不用说了。”

“你……”

叽叽

这突然出现的微弱声音,似乎像是附近有雏鸟叫,可惜来自群众的秦大指导员第一耳朵就听得出,这声音更像是小雏鸡!循声回头,那里只有罗富贵的挎包,而旁边的罗富贵也停下了锹,正在无辜地咔吧眼。

二话不说走过去,拎起罗富贵的挎包当场翻,一个细木棍编成的小鸡笼子出现在秦优手里:“这……它……你……”突然朝熊怒了脸:“哪来的!”

熊傻了眼讷讷:“路过香磨村会长家的时候……我也是……看它怪可怜!”

“你个欠手啊!哎呀你可气死我了……”

疲劳上火到现在,终于被熊气得胸口疼,可惜这附近连个能当藤条使唤的东西都没长,气得秦优只能抄起脚旁的工兵锹,比了两比,又无奈放下,身为指导员总不能拎着这个拍他吧?

那熊也看出老秦这回真急了,咔吧着那双蛤蟆眼歪坐在坑里索性要将无辜进行到底:“它非要参加八路军,我有啥办法?”

这片阵地上,突然出现了没能忍住的第一声笑,然后加入第二个,第三个,很快笑翻了一片,只有秦优仍然干瞪着眼茫茫然。

可惜,笑声刚刚扩散开来,便听到马良一身喊:“鬼子出现了!东南!”

……

第675章 第一次进攻

所谓经验,是从已经生过的事情中获取的知识。经验不是真理,也未必能一味套用。从哲学上讲,经验,是指人们在同客观事物直接接触的过程中获得的关于客观事物的现象和外部联系的认识。

对于军事指挥员来说,经验是非常宝贵的东西。

胡义是个有经验的军人,尤其,他的经验基本来自失败,所以更深刻。

在九连,很少有战前动员,从士气低迷中混到今天的胡义对士气似乎不看重,有时候,士气低迷也不代表战斗力会下降,比如九连现在被鬼子骑兵抓在这片大平原上,若不能熬到天黑,逃生无望,这已经是一块死地,还需要什么动员?

在九连,都知道胡义能耐,把胡义当天,可除了机枪这个老本行,要问胡义能耐在哪,没人说得出来。如今这步境地,连秦优都悲观了,他觉得胡义的状态像是破罐子破摔。

尚未成型的阵地东南方,鬼子三十余,横拉成一条散兵进攻线,已经不慌不忙地过了四百米距离,一个个开始猫下腰。

到此时,胡义才从草丛中颓废地坐起来,静静朝鬼子来向看了两眼,又看看这片尚未成型的阵地,战士们早已经摆好了枪口,紧紧盯着目标,沉默等令下。

于是胡义以低身姿进了罗富贵挖的坑,目前就属这个坑最深最大,把中正步枪竖在身畔:“都把枪收下来,继续构筑阵地!尽量放低姿态,别让鬼子瞄到你!”

“……”

所有战士全回了头,要不是眼睁睁看着连长说,都以为是听错了。

“愣什么楞?这是命令!听不懂?留一个观察哨,其余的继续干活!”

命令总算是被确认了,枪口纷纷撤下,心说连长虽然状态不佳,魄力依然,这是要打近战,这么点空档也不忘争分夺秒;战士们重新抄起工具,以低姿态继续土工作业,很多散兵坑都已有了些深度,已经勉强藏得住了。

一段时间后,观察哨报:“距离三百了。”

战士们停工朝连长的位置看,可胡义歪靠在罗富贵那坑里仍然没动静;无奈,继续干活。

一段时间后,观察哨报:“距离二百。”

这已经是一般交火距离了,某些战士开始呼吸不稳,总想放下短锹去抄枪,可是连长仍然不说话;无奈,继续干活。

一段时间后,观察哨再报:“差不多一百米啦!连长!连长?”声音都比之前小了很多,并焦急。

“知道了。”胡义答。

秦优熬不住了,撇下工兵锹急窜到了坐坑里望天的胡义身边:“我说胡义啊,你听命白了没有?鬼子就要上来了!就算你想放近打一阵狠的,现在也必须做战斗准备了!我说你是不是……”

“继续干活儿!”胡义先朝呆的战士们不虞,然后才扭头面对秦优:“我没兴趣陪鬼子玩。”

“玩?”

“骑兵中队。算算时间,该集结得差不多了,怎么也得一百多条枪吧?真要打,咱们应该看见十,派三十多个出来算怎么回事?我不信他们敢一直爬上这个阵地来!我现在既没兴趣减员,也没兴趣浪费子弹,时间宝贵,让他们自己玩吧。”

一番话把秦优说呆了,眨巴了好几眼,又道:“可万一……”

胡义难得淡笑了一次:“万一上来了,那就现抓枪打呗。骑兵的命可比咱们金贵多了!他们又不是没有指望。”

一片大气呼出,战士们又开挖了,现在轻松点了,连长没疯。

……

三十多个鬼子骑兵匍匐在大约一百米距离,目前正在蒙,一个个地相互大眼瞪小眼,做梦都没想到能爬到这个距离来,都到这了,随时能冲锋了,八路仍然一枪不响,那阵地里仍然锹镐声声,不可能这么瞎吧?不可能是弹药不足吧?还是喜欢肉搏战?还要不要再往前挪?问题太多,全没答案。

带队的鬼子少尉权衡再三,不敢再往前了,再接近的话保不齐要挨一波手榴弹,到那时候冲是不冲?什么支援都没有,还要以少打多,手里这是四四卡宾枪不是适合拼刺的三八大盖,骑兵手雷又不多,骑兵刀也没带过来,这要上去得是多蠢的选择?继续在这晒着?一点安全感都没有还很尴尬。

少尉终于挥了手,全队开始往回爬,还不敢掉头,始终得把枪口朝着八路阵地,倒退着爬。很奇葩的一幕,把举着望远镜的鬼子大尉看傻了,把九连观察哨也看傻了,很多战士都不相信,忍不住爬去观察哨位,借着带伪装的狭小观察孔去观瞧。

一枪没响!无论鬼子骑兵还是九连。

罗富贵瞪着蛤蟆眼直吧唧嘴:“我个亲姥姥!这得算打退了鬼子一次进攻吧?啊?”

不等人搭话唐大狗就先叫唤了:“这特么当然是打退了鬼子一次进攻!咱要不打鬼子能退吗?鬼信啊!”

一众战士傻呆呆点头,深以为然。

于是,九连,在连长胡义的镇定指挥下,充分扬了九连的大无畏精神,抱着牺牲的决心,沉着冷静地打退了敌人的第一次进攻,沉重打击了鬼子骑兵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证明了鬼子骑兵不是不可战胜的!

……

生平第一回,鬼子骑兵大尉说不出话来,放下望远镜之后了很久的呆。

这次试探性进攻,什么状况都没得到,毫无参考价值,也没能阻止八路继续挥锹抡镐修阵地。

带队的少尉返回后,站在大尉面前只顾垂着头,也说不出话来,根本不知该怎么说!

不过骑兵大尉没生气,也没责备那少尉,干咳了半天,只是说:“这至少证明……嗯……我们有了一个很冷静的对手!既然如此……休息。开饭吧!”

被胡义料中,鬼子骑兵是有指望的,怎能轻易去啃九连阵地,他们只要呆在这,根本不用围,也不用挡,九连根本不敢跑。

下午一时许,治安军气喘吁吁狼狈到场,兵力四个连,歪倒在缓坡后面乱糟糟铺了一大片。带队的伪营长站在鬼子骑兵大尉面前嘴唇抖腿软,既是因为累,也是因为怕,他迟到了。

“他们……实在是不争气……那个……只要让他们休息一会儿,马上就围。马上就围。”

“用不着围。”骑兵大尉抬手朝西北方向的坡后指:“十分钟后,先派出一个连进攻。”

伪营长如蒙大赦,赶紧跑了,骑兵大尉仍然站在原地,抬头看看阳光,抬腕看看表,突然莫名其妙地一笑,无奈摇摇头,原地坐了,开始脱他的马靴,在阳光下的草地上惬意晒袜子……

第676章 一次变两次

第二次进攻来了,伪军,兵力一个连,仍然出现在九连阵地东南方,百余人影散漫地行进成一大片,在阳光下蹚着膝高草,远远看去,像是悠哉于绿色中的牲口群。除此之外,安静无风。

观察哨报,敌人距离不足一里。

这次,九连阵地上没人紧张,因为之前经历过一次,而且之前那是鬼子;战士们继续躲在散兵坑里低姿态干活,一个个的汗流浃背满身土,阵地已经有了雏形。

这次,胡义没有懒洋洋躺在罗富贵的坑里望天,而是出现在了距敌最近一侧的阵地,抄走了马良手里的望远镜,举朝东南。

一个连,伪军不会只来一个连,胡义的眉头皱得比刚才更深,因为伪军出现的时间比胡义预想的要快,这应该是分散于伪军中的少数鬼子起了督促作用。

“哥,你怎么看?”

“伪军应该是刚到,主力在休息,这仍然不是正式进攻。”

“如果是这样,二百米三排枪也许就能把他们打回去!”

虽然也是试探性进攻,可伪军不是鬼子,更不是鬼子骑兵,如果不打,他们一定会直接爬上阵地来。

“让他们多晃悠会,放近点。”

“手榴弹距离内?”

“手榴弹距离外。不带机枪。”

……

接近敌人的过程是个心理煎熬的过程,尤其是长途行军后的这些伪军仅仅休息了十分钟,腿仍然是酸的,每向前方那个阵地接近一步都如灌铅。在阳光下,前方是个缓缓的坡,已经可以看得到坡上那片新翻出的土,却看不到任何一支摆出来的枪。

忍不住开始干咽口水,背驼得不能再驼,腰弯得不能再弯,攥着步枪的手心里全是汗,默默祈求老天:八路已经跑了,前方这片阵地只是八路糊弄鬼子的障眼法;不是都说八路能上天入地么,希望这是真的,也许这就是真的!

啪——

听起来格外响亮的一枪突然打破了广袤的寂静,突然打断了伪军心中的祈祷,那一刻,空气中其实疾飞着两颗子弹,一颗友坂步枪弹飞出了四四卡宾枪枪口,转瞬飞越了七八十米距离,直接冲进了夹杂在伪军中最显眼的那个鬼子眼眶;一颗飞出马四环枪口的毛瑟制式步枪弹,也飞向夹杂在伪军中最显眼的那个鬼子,恶狠狠地撞进鬼子胸膛。同一目标同一瞬间,中了两枪,还未及倒地,便已死了。

四五十支步枪突然散布出现在八路阵地上,枪声猛然大作;百余伪军凌乱向前卧倒,仓惶还射,并伴随着大量下意识走火,导致一位背后中枪。

“给我打!狠狠地打啊!”

在一片枪声中,这声音听起来更像是歇斯底里的叫唤,身处进攻队伍最后方的伪连长,趴在一尺多高的疏草里头都不敢抬,命令喊得倒是很清晰。

惨叫声开始接连出现,有伪军掉过头来拼命往回爬,处于后方的某个鬼子偏转枪口,扯嗓子喊了一声鸟语无效后,对着后爬的伪军就是一枪,将一个伪军当场正法,然后拉拽枪栓让下一颗子弹上膛,铛地一声金属脆响,姿态不够低的钢盔立即震跳起来,随即又一颗子弹击中了鬼子肩膀,随即又一颗子弹飞来,那鬼子趴在草里已经不再抽动了,又一颗子弹呼啸着嵌入他身旁的土中。

一挺伪军机枪匆忙叫唤了半个弹夹,便不再响,附近几片断草翻翻落。

……

枪声仅仅持续了几分钟,第二次进攻便匆匆宣告结束,伪军溃了,在一声声零星射击的枪声之下抱头鼠窜,不时有奔逃者跌倒,或者中弹,无人管顾。一口气溃出二百米,八路的冷枪才彻底结束,退至距离四百余米,才精疲力竭歪倒成一片,不再动了,丢掉了兵力将近一个排,混编在连里的四个鬼子一个也没回来。

九连阵地上,四个战士挂了彩,其中一个正被何根生的血手死死地按压着,明显不行了,两腿本能地踢踏着,做死前的不甘挣扎。

有战士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有战士躺在自己的散兵坑里往枪托上刻线,也有战士向周围吹嘘着他刚才的战果;小红缨朝唐大狗扬沙子,愤怒地强调她开第一枪的权利!唐大狗根本不在意落在他身上的沙土,狡辩称他那是走火了!

罗富贵没兴趣知道敌人伤亡多少,对伤员那边的声音也无动于衷,只是不停地偷瞟胡义,可是始终也没见胡义的眉头舒展,于是这熊的眉头也无法舒展,改为搂着他的捷克式轻机枪望天,可是那刺眼的阳光仍然那么高,根本不见偏。

这是下午一点半,天气仍然好得无风,也无云。

……

伪营长再次来到躺在草地上晒阳光的骑兵大尉面前,支支吾吾汇报战况。

大尉似乎没兴趣听:“既然你的人都休息得差不多了,就该做事了。八路就在那,该怎样打不用我教你吧?”

于是,伪军立即开始筹划新一轮进攻,先前溃退的一个连在八路阵地东南四百米距离位置就地休整。休息结束的三个连在伪营长带领下离开骑兵临时驻地向西运动,到达八路阵地正南方后留下两个连,这次将以这个方向用两个连向北做主攻;余出的一个连继续往西绕,从西面进攻八路阵地做助攻。

一主一辅正侧两面同时推,再标准不过的打法,谁都会!

……

“正南,敌人正在一里外集结。一部正在西绕,约一个连!”

这声音不是来自观察哨,而是马良在对胡义汇报,战士们重新静了,忍不住探头朝南看,这回敌人才是正儿八经的要进攻了,于是纷纷查验枪支状态,或者自觉地数子弹。

胡义接了马良递来的望远镜,朝南观察,之后镜头西转,细致地观察了两分钟,突然命令:“让二排和三排都到这边来,陈冲监视西侧。”

原本是三个方向均匀散布兵力的阵地,战士们开始移动了,北面的二排和中间的三排全都出了坑,纷纷跑进一排阵地,扎成了一堆,不理解为何要这样,连马良都不能理解,看着他这突然增加了兵力密度的一排阵地满头雾水。

胡义没兴趣多解释,望远镜镜头始终观察着正在向西运动的敌人,他知道,那是助攻方向,他也知道,助攻方向的敌人到达位置停止后,就是两面进攻同时开始的时间。

有人以为,守阵地毫无技巧可言,只需决心。

望远镜镜头中,敌人的助攻连终于止步于正西方向,于是胡义重新把镜头转向南方,五百多米外,两个伪军连已经缓缓摆开,开始迈步向前了。

“开火!”

“……”

“我说现在开火!九连全体,包括所有机枪!”

五百米呢,根本瞄不清目标,可是端着望远镜不撒手的连长重复强调了开火命令,相互瞪眼的战士们终于清醒过来,难得一见地各自把步枪表尺调为远程,架上开瞄。

“哥,你这是……”

“要让主攻方向的敌人慢慢爬。去告诉陈冲,西边的敌人不要打,放得越近越好。”

马良终于有点懂了,主攻方向的敌人度变慢,助攻方向度不减,这场两个方向的协同进攻将会演变为先后两次进攻,毫无协同可言。

……

本章完

第677章 本末倒置

伪军根本没经历过这个,一里远啊,刚要出啊,空气中居然有弹道呼啸而过?是错觉罢?附近又有弹道入土?这可就不对劲了!突然有人叫唤了,原来前方的枪声真是往这里打呢!这根本不是幻觉。

主攻方向两个连,才出,全趴下了,没见过这样打法的八路,细听声,弹雨并不密集,可大家还是不愿站起来;散布在队伍中的几个鬼子胆子大得多,只是猫着腰,朝四周挥舞刺刀,示意必须前进。

威胁之下,终于不情不愿地重新站起来,结果又有人捂着突然飙血的伤口倒下哭嚎,于是全体又趴下,气得鬼子当场举枪,把那惨叫连天的伪军伤员直接击毙,噪音消失了,伪军们不得不继续向前,一个个腰弯得要多低有多低,恨不能把脑袋缩进脖子里,步步往前蹭。

四百米,又开始出现伤亡,倒下三四个,这回趴下的伪军们死活不愿意站起来了,索性从这就开始改匍匐,往前爬。

几个鬼子肺都气炸了,再次挥舞刺刀恫吓威胁。



这声音听起来清晰又刺耳,一个鬼子懵懵然看着附近转向他的目光,呆呆摘下了他自己的钢盔拿在手里看弹痕,脸上露出个幸运的傻笑,但那笑容还没来得及全部绽放,他便猛地一震,被又一个呼啸弹道击中,直接栽倒。

哗啦一声,这次连那几个嚣张督战的鬼子也趴下了,没想到,八路居然也有好枪法,天天撵着几个游击队打治安战,相当于跟臭棋篓子下棋,警惕性已经低得可怜!

过了三百米距离线,这些伪军居然不想再往前爬了,这些八路全是三八大盖啊!枪法还都不差,只见过鬼子在这个距离上虐待八路,这回成了八路在这个距离上虐待伪军,更关键的是,一个鬼子正在前方惨叫哀嚎。

九连阵地上已经基本恢复了原布局,一排阵地上只剩有三位编外闲人,胡义临时接手了三排的捷克轻机枪,偶尔在点射;小红缨贼头贼脑地搀和在一排战士里也没撤回,偶尔放冷枪;唐大狗正在持续射击,一次次拉动枪栓,并且扯着狗嗓子在疯狂叫唤,得了狂犬病一般。

“谁特么也不许打我的目标!”

“他是老子我的!”

“谁要敢打他就是跟老子不共戴天!”

“我特么让你再爬!”

“我特么让你再动!”

在唐大狗的步枪准星里,一个倒霉鬼子身处在倒霉的绿色稀疏范围里正在惨叫,伤口不止一处。



又一股血溅,那血淋淋的鬼子肩侧中弹。



又一股血溅,那血淋淋的鬼子被打穿了脚面。

唐大狗的每次射击宁可瞄得外偏,宁可打不着,也不舍得瞄正,只往目标轮廓边缘打,一枪又一枪地没完!

不止伪军看傻了,九连阵地上有些战士也看傻了,虽然看不清目标细节,也知道目标有多惨,大狗这是疯了么非揪住那一个鬼子没完没了?他到底要在那一个目标上浪费多少子弹?连长为什么不管?

一个鬼子终于看不下去了,撇下步枪站起来冲向受伤的同乡,并愤慨着,怒骂着,越过一个又一个趴在草里不敢动的懦弱伪军。

那挺偶尔点射的捷克式轻机枪突然连续咆哮起来,那原本冷漠的零星弹道突然变成了一条毒蛇,卑鄙地追向这个拯救目标,刺眼的阳光下不见弹道,却听得到横扫而过的无情呼啸,断草不停飘。

于是伪军的三挺轻机枪也突然开始叫唤,朝八路阵地上疯狂倾泻;于是八路阵地上的射击频率再次加强,伪军们也匆忙趴在草里还击,枪声再次大作。

弹雨交错之中,勇敢的拯救者总是能到达伤员身边,上苍怜见,那鬼子真的摆脱了机枪手的魔掌,光辉在阳光之下,观望中的其他几个鬼子即将泪目,怎知道,有一个更卑鄙的家伙梳着可恶的马尾辫,猥琐在不起眼的角落,眯着作恶多端的大眼正在步枪准星里静静等,她在等待勇敢的拯救者停下脚步的那一刻,然后让这一幕变得更加可歌可泣。

……

陈冲排负责西侧,到目前为止一枪没放,全缩在散兵坑里等待,虽然地形落差不大,这阵地起码也能算是高位,留下个观察哨便能掌握态势。

陈冲排的装备不如九连,拒止能力也不如九连,但他领到了第一场硬仗任务,不需要射程,不需要精度。

陈冲已经上了刺刀,手榴弹后盖也拧开了,能做的只剩下攥着步枪紧张地等待,在王朋连,陈冲已经是战斗经验最多的一位,尽管他这个排长总是一副天然呆,九连之外根本没人敢笑他!

“排长,连长说要咱们把敌人放近了打,是要放到多近?”

“手榴弹范围内。”

那战士干涩地眼下口水,不再说话。

不想多说话的陈冲不得不又说:“想当初,九连还是九排那会儿,我还在梅县的城墙上跑过呢!那时候……我是班长。”

不长眼的流弹偶尔飞过陈冲排阵地上空,一个人影突然窜进了陈冲所在的散兵坑。

“秦指导?你怎么过来了?”

秦优将手里那支来自重伤员的步枪晃了晃,靠着陈冲身侧坐下:“我来给你当兵。”

“可是……”

“闭嘴!没有可是!怎么个个都想跟我说可是?”

于是陈冲无语,这哪是当兵的?这明明是对娘家人不放心呢!

“用不着担心。我不会干涉你指挥。我是受不了骡子那个没出息的熊货了!”秦优从衣兜里掏摸出半截掐灭的皱烟卷,吹了吹沾在烟上的土叼上嘴,又开始满身翻找火柴,他并不是来做监军的,只是知道,陈冲这里将会有一风骤雨,所以他希望他也在这。

……

南面枪声不绝,时疏时密,西面的进攻却是一路顺利,完全无阻,伪连长不是没看到正面攻击受阻,实在是水平有限,外加利欲熏心,被西路的顺利形势冲昏了头,反而拼命督促加,不停地对身边弟兄们许以功利:成功就在眼前,只要上了八路阵地,鸡犬升天!

越冲越近,已经完全看得清八路这方阵地,伪军们手里的步枪越攥越紧,有的开始拽出手榴弹,突然看到一波手榴弹从前方飞起。

西侧战斗转瞬开始,连预兆都没有,直接是手榴弹开场,接火距离不到五十米,仿佛整个世界都开始震颤。

前排伪军湮没在一次次腾起的硝烟里,后面的伪军开始向前还投,于是八路的西侧阵地也被一次次腾起的硝烟弥漫。

“冲啊!”

没有不可能的事,伪军真的冲锋了!只是把腰弯得格外低,不时惊慌摔倒再爬起,硬着头皮,仗着一次次爆起的手榴弹烟幕和落土为掩护,认为八路一时半会儿看不到自己,认为冲上去就赢了。只要冲上去,八路怎能不溃?这是伪军们想当然的换位思考,毕竟他们不是梅县的治安军,对手一直是游击队。

伪连长跟在冲锋队伍后方拼命挥舞手枪,看着队形前方即将创造辉煌,紧张的表情终于松弛开来,擦把额头汗,视线无意间往北瞥,立即又瞪了眼。

八路二十余,提着刺刀拎着手榴弹,正从北面横向抄来,其中一个身大如熊的家伙老早就卧倒在草里开始架机枪。

不是守阵地吗?还带出窝来的?伪连长歪着脖子看了个透心凉!

……

本章完

第678章 第五次酝酿

陈冲排阵地前硝烟一片,陈冲排阵地上也是硝烟一片;一次次手榴弹爆炸掀起沙土满天横飞,乌烟瘴气看不清状况,轰隆隆听不清其他声音。

被气浪掀翻在散兵坑里的秦优重新抄住步枪,挣扎爬起,枪托抵肩对着硝烟便扣扳机,却不见子弹出膛,卡壳了。

哗啦一声,旁边的陈冲刚刚撇下步枪,抽出他的驳壳枪朝前方猛射。于是秦优撇下手里的卡壳步枪,又抄起陈冲的步枪,枪托上肩对着前方硝烟便扣扳机,却不见子弹出膛,急急拉开枪栓,弹仓刚刚被陈冲打空了。

第一次身处真正激战,却啥啥都打不响,秦优愤愤看着陈冲这把挂了刺刀的步枪,郁闷得不行,既然这步枪你打空了子弹就撇,那你还挂上刺刀干屁?显摆你比田三七能是怎么地?

这么一抱怨的功夫,一个伪军身影迎面冲出硝烟,陈冲调转枪口便扣,又一次空仓响,驳壳枪子弹正好在此刻打空了,急得陈冲低头抄步枪,才现步枪早已不在脚旁,再抬头时,伪军已经朝坑里扑来,陈冲急翻身,冲进来的刺刀贴着肋侧狠狠扎进了土,随后伪军便与他狠狠撞在一起,立即演变为纠缠,撕扯,翻滚。

“扎他!扎啊!”这是陈冲在哑嗓子喊。

端着刺刀的秦优更慌了,面对着与伪军翻滚在一起的陈冲,根本没法下手,这一刺刀下去,搞不好就得串糖葫芦,并且没意识到,又一个伪军身影刚刚冲出硝烟,端着刺刀直奔他而来。

突突突……一阵花机关枪响,随后一个伪军身影余势不衰重重跌进散兵坑里,当场把秦优砸翻,惊得秦优急翻身,两只粗糙大手立即死死掐住身旁的伪军脖子,根本意识不到这伪军身上的弹孔正在冒血,已经蹭了他一身。

从这一刻起,指导员老秦再也听不清任何声音,无论是陈冲的歇斯底里还是王小三的猖狂射击,他的一双粗糙大手正在迸无限力量,掐住这伪军脖子再也不撒手,一脸狰狞地越掐越紧,连这伪军冲进坑前就已死了都意识不到,还在等这伪军闭眼,可那瞳孔早已枯萎弥散了,怎么闭得上呢。

……

离开阵地绕北侧的是二排,并且被胡义临时补充了罗富贵的机枪组,在西侧伪军起冲锋之后,横向出现,拦腰斩!

冲在前面的伪军无暇顾及,根本不知情;冲在后面的伪军看得头蒙,不知该继续往前冲,还是停下来挡;伪连长呆呆看着,虽然横向出现的八路只有二十余,可是这次进攻……完蛋了!

果然,两挺机枪横向一响,猝不及防的进攻队伍鬼哭狼嚎一片,有一个字叫势,不是命令能够轻易改变的,攻上去的伪军没机会回头,正在承受横向打击的中部伪军失控了,全乱;后段伪军……可想而知,混在后边的有几个是正经人?这就已经开始变向跑了,包括伪连长!

更不可思议的是,二十几个八路居然也冲锋!在机枪掩护下一阵手榴弹开路,直接突!阵地西侧的硝烟范围又扩大了一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更加壮观!

捕捉战机不易,但战机也是可以创造的,兵力优势的主攻方向生生被拖成了助攻,兵力弱势的助攻方向被放纵成了主攻,然后一个排死挡另一个排侧翼反冲锋,其实胡义仍然在做他最擅长的技术操作,防御陷阱!

胡义能耐在哪?现在至少伪营长懂了,可惜他并不知道胡义是谁。过去曾听同僚吹牛皮,说治安军也分三六九等,说他们这些抓丁来的整天在大后方撵游击队的上不了台面,说梅县治安军才是救国楷模;当初不信,现在打进了梅县,撞上了真八路,损兵折将之后才傻了眼,完全不是一个级别,无论对手还是战术!

“营长?营长?说句话啊?”

“嗯?说什么?”

“是不是……先撤回去休整一下?”

“八路这装备根本不差啊?这火力是三排枪那么简单吗?谁特么造的谣?”

“营长,你别朝我急啊?把头放低点!放低点!”

突然一阵弹道连续刮草响,吓得草后的伪营长和属下一哆嗦,好半天才松开了捂住脑袋的手,抬起眼来猥琐往前观瞧,属下不禁顺嘴道:“得。可怜的太君哎……又没了一位。营长,现在我才现,咱这大帽子比钢盔安全多了!”

……

南面的敌人撤了,撤出了四百米外,仍然没人敢站起来,九连打退了敌人第四次进攻。

虽然一排一直把敌人压在中远射程对打,可惜敌人枪口多,流弹不长眼,仍然牺牲了三个,胡义也挂了彩,两处子弹划擦伤,不停有血渗出来,自己用纱布草草缠了,从机枪手手里抄过他的中正步枪,窜出机枪位朝陈冲排那边猫腰跑。

西侧阵地,绿色明显少了,到处是泼洒的新土,有的位置还冒着余烟,在烈日下袅袅。

经过三排阵地,胡义顺势先跳进了罗富贵的坑,抄罗富贵的水壶仰头灌,那熊眼见连长到了他身旁,还继续朝坐在这里查验枪支的小红缨嘚啵不住嘴:“头功必须是我!西边的战斗要不是我在,田三七都得躺下!”

“呸!”小红缨将一排子弹压进她怀里的四四卡宾枪,眼皮都懒得朝熊抬。

“好吧。要说最厉害的……还得是老秦!”

“老秦?”

不但小红缨停下了动作,连胡义都歪过了头看熊。

终于有听众了,熊立刻精神了:“老秦可太厉害了!死人他都不放过!战斗结束了他还掐着那死人脖子不撒手呢!拽都拽不开!这家伙这个瘆人!不愧是指导员,真较劲啊!那倒霉陈冲差点死他屁股后头都不管。”

呆了呆,小红缨这才注意到胡义的血色绷带:“你伤了?”

胡义把水壶拧好盖子撇还在罗富贵怀里:“没有。”然后抄起步枪窜出,继续朝西。

何根生早已在陈冲排阵地上,连手带袖全是血,松开伤员下意识擦汗,额头也沾了血,胡义经过时直接向他问战损,得到的结果不乐观,陈冲这里重伤加牺牲十余。

将集中在这掩体附近的伤员和尸体扫视一遍,胡义继续向前猫腰窜坑,终于看到了坐在散兵坑里呆的老秦,狼狈得一身灰土半身血。

几步进了坑,靠着秦优身边坐,把步枪竖在肩侧斜看远天:“不是告诉你留在三排阵地么。”

“我不知道他死了。我还一直在等他死。”

“你的想法没错。”

“我以为我也死了。”

“这感觉也没错。”

“我本来有个家……我想和她娘俩埋在一起。”

“你比我强。起码你做不成野鬼。”

“有这么比的吗?”

胡义不禁笑了,收回目光歪看秦优:“指导员同志,我想问问,马良和田三七能入党,我凭什么不行?我可是连长!”

“你……就凭我是指导员!就凭我看你不顺眼!怎么地?”秦优终于开始下意识伸手掏兜摸烟卷了。

湛蓝的天空上,阳光斜了不少,仍然刺眼;绿色远方,敌人正在反省失败,并重新部署,准备开始新一轮进攻……

本章完

第679章 衬托

骑兵大尉没心思再晒太阳了。

这战斗已经不对劲了,四个连伪军,最先动进攻的那个连没了一个排,现在西侧溃退回来这个连只剩了一个排,南边两个连跟八路对射死了十几个,最令大尉无语的是……暂编在这四个连伪军中的十几个皇军步兵,一个都没回来!

尽管伪营长高调表态,说八路已经损失惨重,胜负只在下一回合,可这瞎话对低迷士气毫无作用。

知道伪军废物,没想到伪军这么废物,大尉并不认为是八路强,他不得不亲自指挥这一次进攻。

“不要分方向,一个方向就够,把你的所有兵力弧形连接摆开,尽量加大攻击宽度。明白?”

“不需要快,不需要统一,被压制的位置可以停止,其他位置借机向前。明白?”

教会了伪营长最简单最易操作的阵地进攻方式,看着那些士气低迷的伪军,大尉又补充:“我的两挺轻机枪和三个掷弹筒加强给你,不要让我失望!”

伪营长的眼睛立刻亮了,点头哈腰急忙表决心。掷弹筒那玩意可是好东西,尤其是骑兵的带弹量更大,只要开轰,早晚轰到八路放弃阵地逃。

……

望远镜镜头里,各部伪军正在铺连成一条长长的整体进攻线,左端延至东南,右端延至西南,目标点点。

往往,最简单的招式最难拆。

胡义举着望远镜迟迟不说话,很显然,敌人这是想要一寸一寸地把九连从这个阵地挤出来,希望九连往北跑。

在九连无人敢质疑胡义的权威,但不代表所有战士都没有疑虑,越是善于思考的越是这样。不说战士,四个排长的心理状态都是不同的,陈冲想法最少,他还沉浸在第一次白刃战的倒霉回味中不能自拔;田三七的刺刀已经擦净了,他喜欢不退的感觉,觉得这地方风水挺好;罗富贵的心理活动最复杂,他想劝胡老大往北撤,反过来又想胡老大打仗精明得很,他不往北跑应该说明北边更危险,可是看看北方的广袤,自由的感觉真是诱人!又琢磨是不是该劝,想了一圈又一圈,一脑袋浆糊。

突然被踢了一脚:“想啥呢?我瞅你快要冒烟儿了!”

罗富贵这才清醒过来,没淹死在他自己的智慧漩涡里,看看一脸汗泥的小红缨,忽然轻松了许多,下意识咧开熊嘴:“对啊!这不还有你这缺德玩意垫背呢么!我着什么急。”

“啥?”小红缨咔吧着傻大眼不明就里,当熊变成了智商熊的时候,她反而变成了小二百五。

“没啥。你想说啥?”

“哎,是你没说完好不好?你不说魔障老秦没管陈冲么,那跟陈冲搂一起的敌人咋死的?”

熊眼两翻:“你说呢?累死的呗!”

一阵银铃笑,笑起来没完没了,蝴蝶般飘荡在阵地上空,引得无数肃穆面孔转向声音方向瞧,但是只能看到散兵坑边缘的歪倒杂草,新土,步枪枪口,与遥远天空。

马良叹了口气,九连永远不缺没心没肺的人!猫下腰一溜窜,闪进胡义所在的观察位:“哥,如果咱们撤,真没机会跑到天黑么?”

“没机会。”

“可到现在我也没看到一匹马。真的是骑兵么?”

“这就是鬼子的鼓励。”望远镜被胡义放下了,视线却继续盯着南方的敌人进攻线:“这次进攻……只要我们拔掉敌人的牙,之后他们应该就只剩最后一次进攻机会了,在天黑之前。”

“拔牙?”

“准备战斗吧。从反机枪开始,最终也会结束于反机枪。把机枪集中到你一排来,告诉田三七二排在后边不用动,等着往这补人就行。”

……

仰仗不逊色于鬼子的弹药基数,敌人的进攻线过了四百米九连便先开火,南方那条漫长的进攻线仓促入草,变走为爬,伪军机枪随即还射,七挺捷克式轻机枪,横向均匀散布,为匍匐前进提供压制掩护,弹道像是七把扫帚,一阵又一阵乱纷纷呼啸在九连阵地,几乎不绝耳!

一排阵地上,九连的三挺捷克式全摆上了,左右两端各一挺,罗富贵的机枪组在中间游动,两挺机枪正在工作,依仗工事,弹壳一串串地迸,阵阵流弹不时掀起新土,悉悉嗖嗖地擦划着一切。

马良拎着望远镜窜至西端机枪位附近,撇下步枪直接给这挺机枪当了观察员,顾不得再指挥他的一排,命令简单为四个字:“自由射击!”然后扯嗓子开始不停指挥机枪。

胡义接手了东端机枪位,机枪手直接把机枪让给了连长,给他当了副射手,眼见这机枪到了连长手里就变了声,清一色的稳定三点射,弹壳三枚三枚地快跳,频率快得仿佛在不停连,一个弹夹就把敌人最边缘的目标机枪位置给打成了哑巴,看得机枪位里几个战士全来了精神,彻底无视了不停飞过头顶的呼啸,原本装在包里的零散子弹一股脑倒出在坑里,哗啦啦地开始分排等装填。

“都他姥姥起开!这是机枪位了!谁挖的这掩体?就不能再深点?会不会用锹!”

机枪熊窜进了一个位置相对安全的散兵坑,直接把坑里的三个一排战士往外撵,并且连抱怨带骂,后边跟着爬进了背弹夹的一只耳,接着又狼狈摔进来跟班徐小;把捷克式机枪搭出掩体,那熊又朝后至的废物叫唤:“去把那边那坑也给我占了!难道要等老子转移的时候再喊吗?”

终于得干活儿了,熊先探头小心翼翼瞄两眼,然后枪托才上肩,嘀咕道:“反机枪,这也看不太清啊?就不能再放近点?个姥姥,开蒙!”

九连的第三挺捷克式轻机枪终于开始工作了,把一排战士都折腾得跟着冒汗,这谱也太大了。

距离不远的另一边,两个一排战士也不得不爬出了自己的掩体往后转移,他们的坑刚被疯狗给占了,不久之后唐大狗又听到身后落土响,回头就要骂,结果扭着歪脖子脏话卡了满嘴没出声,因为刚刚掉进来个小红缨。

“非往我这凑什么?”

抖了抖辫子上的土,小红缨爬到射击位后:“你长得跟掩体似得,不招子弹。”

突然一阵弹雨掠过,激起碎土一片,落了俩货满脸。

“我特么嫌你招子弹!你就不能把你那尾巴放低点少嘚瑟?”

“哎?你信不信我……”小红缨话说了一半,怒眼突然改为静静咔吧:“喂,你听到没有?我怎么听着有歪把子呢?”

于是坑里的唐大狗也竖耳朵,分辨了好半天:“两挺!”

于是小红缨扯出她的望远镜重新往射击位上爬。

……

伪军这些机枪手,基本全是蒙,到目前为止,右翼的两挺机枪已经换人了,有一挺八路的机枪好像长了千里眼,这么远呢,他好像总是知道机枪在哪,那三点射连绵不断打得太瘆人。

新换的机枪手索性不打了,要求副射手滚远点,然后拖着机枪跟着步兵线往前爬,终于安全!但是相邻的下一挺机枪位置附近,又开始有人叫唤了。

鬼子骑兵的歪把子机枪组这次出来只带了两个,为方便都是最简化的双人组,能参加战斗兴奋得不行,用如饥似渴来形容这四个鬼子都不过分,跟着正面伪军,在距离八路阵地三百多米距离外,拉开些许间隔摆上了两挺歪把子机枪,这个距离最舒服,打开了爽!

后方,三个掷弹筒组还在往前爬,鬼子六个,距离决定掷弹筒命中精度,他们要想给八路颜色看,那至少也得到三百米线才有机会。

只是,这些鬼子忽视了曾经生过的事,他们没有仔细考虑过,为什么混编在伪军中的鬼子步兵最后都没了影儿?

阳光下,尺多高的平坦绿草地上不时浮现着一顶顶伪军的大檐帽,钢盔探起头的时候,在望远镜里格外显眼,扎了草都白搭,晃眼得像是鸡群里的鸵鸟,散着令人艳羡的主角光环……

本章完

第680章 意想不到的夕阳

当进攻线压过了三百米距离后,无论攻方还是守方,压力陡增!

对伪军来说,可见伤亡明显增加,心理压力导致呼吸都不均匀。

对九连来说,敌人的步枪开始参与射击了,尽管有阵地和掩体作为依托,受弹密度明显增加,三挺机枪的射击频率无法再流畅,伤亡也开始出现。

胡义已经开始频繁停止机枪射击放低姿态,机枪位置附近阵阵跳土。

身后有喊:“连长,要不要缓一缓?把敌人放近吧!这样下去弹药也成问题!”

“不行!”胡义斩钉截铁,血色绷带早已脏成土色,装上新的机枪弹夹,再次上位,那挺捷克式轻机枪又开始猛烈地震颤。

机枪准星里迸着淡淡枪口焰,导致细狭眼底的目标画面一次次地虚颤动,一次次地变更目标,一次次地小幅横移,点射再点,连射再连,肩已麻木,却更专注,听不清弹壳落,觉不到心跳缓,如久违的那年。

这种时候,没了想法,没了惦念,也没了时间,不忘的仅剩战斗初衷,要拔光敌人的牙,要努力让敌人崩溃在下一刻,要让敌人畏缩,不敢再向前,哪怕打光所有机枪子弹,哪怕手里的机枪已经开始过热。

机枪在他手里仍然是毒蛇,不是疲惫绝望的毒蛇,而是正在冲击意志极限的更猖狂。

唰——

一声愈加清晰的呼啸。

轰——

爆炸猛然掀起阳光下的裂土,扬灰一片,落沙如雨。

乌烟瘴气的爆点旁,罗富贵被震得脑海嗡嗡响直晃荡,一只耳摇晃着满头土重新坐起来喊小炮,可惜他自己都没听到他自己喊的什么。

“我x他姥姥!转移啊!”

可惜罗富贵也听不清他自己喊的废话,四周仍然在灰蒙蒙落土。

不远处的另一个散兵坑里,小红缨狠狠把大狗踹下了射击位,脏兮兮的小脸怒不可遏:“怎么还有鬼子!”

“我特么哪知道!我又没说我比你打的准!”

又一声呼啸高高来,随即便是第二次榴弹开花在阵地上,连那马尾辫都被震得随之一颤,再次灰土一片,噼里啪啦掉落响,仿佛枪声更猛烈。

呛得咳够了,她不得不重新抄起曹长镜,撅着小屁股急急爬上观察位。

望远镜镜头里,仍然是那片绿色,歪把子机枪早已没了动静,有尸体在草里看不清,一双大眼急急找,可是什么端倪都不见。

第三次榴弹呼啸又出现,阵地西端机枪位附近猛地腾起硝烟,马良那边的机枪立即哑巴了,何根生的身影正在狼狈朝那里奔,硝烟里马良在嘶喊:“让二排上人……补一个班……”

镜头里仍然不见鬼子踪迹,恨得小红缨撇下曹长镜抄她的四四卡宾枪,斜拧英眉,歪偏马尾,准星指向那片绿色,找了又找,瞄了又瞄,无奈指向一个可疑位,扣下扳机就是一枪,趴伏的小身板伴随着子弹出膛猛一颤。

随后,她没再拉枪栓,反而双手合十埋下头,当场趴成个大,一阵穷嘀咕:“我是红缨……姑奶奶的子弹长了眼……阿妹托福泥巴轰……瘫子老君骑驴令……”

想要重新往射击位上爬的唐大狗听到这些,差点又出溜下去:“你找着啦?”

没得到回答,却听到第四次榴弹呼啸在空中。

轰——震得那个虔诚马尾辫又是一晃荡,灰呛呛看起来如乱草一蓬。

……

“把你的望远镜给我。”

正在拉枪栓的小红缨向后扭回头:“李响?”

李响举起望远镜再不离眼,不时有弹道掠过附近仍然不见他撒手,把唐大狗看得都无语了,这神经病真是定力无敌;小红缨在那一边抬手指方位:“狐狸和骡子打掉了鬼子机枪之后,那几个鬼子就是从那里过来的,我以为能把他们全毙了!大狗就是个废物!”

李响不说话,静静专注在镜头里,不再观察那片绿色,而是横向寻找附近的一切低位,反斜面,最终,他的镜头锁定在原位不远处的绿色小起伏,那里的矮草后,一个伪军大檐帽正在猥琐地探起头,很快又缩下去。

又一颗榴弹呼啸在空中。

望远镜这才放下了:“鬼子戴了伪军的帽子。在偏左那个土坎后。”

“这特么……”大狗一把将望远镜从李响手里夺了,瞪圆了狗眼往李响说明的位置猛看。

“帮我看着落点。”李响滑回坑里,拿起他的掷弹筒重新爬上来,架助锄,掷弹筒仰指天空,一颗榴弹入膛,他开始细调角度。

……

连长说,只要拔掉敌人的牙,天黑之前就剩下一次进攻。

为此,九连在敌人的第五次进攻中完全不节约弹药,玩了命地消耗,一排战士的步枪弹药几乎全见了底,两挺机枪的弹药打光了,连之前仓促打扫战场缴获的弹药也所剩无几,罗富贵的备用枪管在胡义那里换用了两次,否则那挺二排的机枪都得被胡义打废,只有罗富贵操作那挺还有二百多子弹,得益于这熊换位折腾得勤。

火力倾泻之下,效果也见到了,敌人最终只攻到了二百米距离,几乎没人再敢接替机枪了,机枪响不了多久,机枪手非死即伤,不知替换了多少个,越换人对八路越没威胁;八路的机枪反而不停不歇,仿佛弹药无尽,随着距离接近,开始遍地割草。并且,八路居然有个掷弹筒,掀掉了鬼子的幸存掷弹筒不说,随即又开始用榴弹一次次砸伪军机枪。

在九连机枪弹药耗尽的前一刻,伪军先崩溃了,攻不动了,打不了了,死不起了,任凭各级长官挥舞手枪都不行。

九连战士都没想到,现在能静静地坐在散兵坑里抱着步枪看夕阳。

连长说,敌人会在夕阳落下前动最后一次进攻。战士们深信不疑,也许这次能看清鬼子骑兵到底长什么样了,很想看看,尤其是那些东洋马,可惜鬼子未必肯牵出来。

阵地战的最大好处,是重伤员不多,要么是划擦伤,要么是头部中弹,死得很痛快,甚至来不及闭眼。连长说,这都是好福气。战士们深以为然,尤其是正在咳血的废物,到现在他已经很难出声音了,他被榴弹的爆炸破片打进了后背。

徐小把耳朵贴在废物嘴旁细细听,歪坐在另一边的罗富贵忍不住问:“他叨咕啥呢?”

“倒霉的机枪位。”

“啥?”

徐小坐起来:“他说的。”然后又伏低去听,不久再抬起头来面对熊:“班长,他问咱带他突围么?”

“你姥姥的废物,都这时候了还不忘了讹我?”熊吧唧吧唧大嘴,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一下:“算了,老子照顾你一回。只要你能熬到天黑,我背你跑。”

废物笑了,这笑容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再无声息。

观察哨突然传来警告:“鬼子!”

哗啦一阵探头声,各位置全都循声望。

东南方向,百余匹战马正在奔腾,如远方的一片游云,却不是朝向阵地来,而是一路向西,然后慢转弯,形成一条以九连阵地为圆心的环形路线到达正西方向,在夕阳下停止了乱纷纷的马蹄,朝向九连阵地横向拉成一列。

该来的终于来了!

“我x你娘的!”谁都没想到,声音不大的这一句居然来自刚刚站起来的连长胡义,都以为是听错了,唐大狗甚至不得不朝附近的目光摊手表示无辜。

胡义根本没有意识到身边的不协调,卷曲帽檐下一向暗色的眉眼迎向夕阳方向,少见地清晰,黑眉之间已经深皱到底。

“准备战斗!注意南边,伪军会先动攻击。骡子,你现在去陈冲阵地,还有王小三。一旦鬼子骑兵开始冲锋,任何人不许离开掩体,瞄马不瞄人!”

命令简单清晰,随后便接了马良递来的望远镜,先朝南望,一里多外的伪军们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于是胡义再把望远镜朝西,迎着刺眼夕阳,镜头里,一排高头大马的鬼子骑兵都在光线背景下显乌黑,马蹄跺着,原地晃着。

战士们下意识都攥紧了手中抢,终于看见了鬼子骑兵,果然……非常嚣张!这感觉……好像鬼子随时都能出现在这片阵地上。

然而,停留在夕阳之下的鬼子骑兵忽然调转了马头,朝南徐徐加,再次奔腾起来,越跑越远,只留一片浮尘,消失于西南方向天际,把九连全体看呆了,无法理解。

……

本章完

第681章 机关算尽

我不得不收起夕阳下起冲锋的冲动,因为协军不值得信赖;我不得不放下个人荣耀,因为帝国骑士是无价的。——摘自某鬼子骑兵大尉心声。

我已经做好了死在夕阳下的准备,因为这是命运决战;军人没有贵贱,当你觉得你尊贵的时候,你已经不是军人了。——摘自独立团某连长心声。

我是骑兵,是奔驰在平原上的狂风;我的战马能跑多远,我的战场就有多大;骑兵的战斗,没有结束。——摘自某鬼子骑兵大尉心声。

我是逃兵,我逃避着一切;无论战场有多大,我都没犹豫过;只是现在,我不得不考虑更多;逃兵的路,没有尽头。——摘自独立团某连长心声。

无论你有多冷静,你只有一夜的时间;你不会向东跑,那样你会重蹈游击队的覆辙;我猜你也不会向南跑,因为北方是更好的选择;当然你最后的方向一定是西边,因为你一定是来自独立团。你好,我是骑兵大尉。

我不相信你是向南离开了,你这么做大概只是想绕道北方等我;没错,向东不是好选择,我不想陷得更深;合理的撤退规划是先向北,再转西,不过我并不打算跟你比度,我会先向东,再掉头朝西,你自己远远地跑吧。我的确是独立团的,尽管你已经摘了手套,我也不会跟鬼子握手。

有完没完了?显摆你们能是咋地?能不能理解一下别人的心情?这太阳已经落山了,弟兄们的尸还在战场上摆着呢,八路你到底是跑还是抢?虽然乏得不行,别以为老子没勇气再跟你折腾一场,新的机枪手已经被我动员完成了,我兵还是比你多我跟你说!——摘自某伪军营长心声。

“很好。走着瞧!”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令附近骑兵一愣,随即又听到骑兵大尉道:“掉头向北。”随即收起地图关闭手电:“另外,派人向西,在落叶村应该有个李有德部,我需要他们的配合。”

战马嘶鸣之中,有四骑脱队,西奔而去。

“你确实得走着瞧!”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令附近战士一愣,随即又听连长道:“天色差不多了,往北撤出阵地后,先向东,五里。”

“往东?五里?”马良惊诧。

“胡老大,我带些人往南摸下去,咱走之前刮一批?”

“不能再折腾了。我指望这些伪军当咱们的保护伞,得让他们尽快打扫阵地,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子是香磨,他们今夜一定会向西去香磨休整。我们尾随,到香磨外围隐蔽休息,明天白天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度过。”

最后一抹晚霞淡去,战士们的灰暗脏污身影一个个爬出掩体,呆望八方新夜无垠,这是撤出,盼望了八百年的撤出,连突围都不必,却没有强烈的欢欣感,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轻;有几处掩体已经被填平,那是牺牲战友们无坟无碑的墓,整片阵地都是他们的了。

……

午夜,明月依然亮,夺了星辉,映得草叶淡淡灰,照得人影很清晰,只是无颜色。

一支队伍在月下疲惫晃动着,影影绰绰二百余,担架上抬着呻吟,肩侧扶着喘息,因为即将抵达休息地而努力加快步。

尖兵横端着步枪,帽子早已丢弃在战场上,进村之后越走越快,他要先找到井,只有清凉的井水才能暂时洗去他心灵上的创伤。

月色下的村子里静悄悄,也许有人已经醒了还在假装睡,灰蒙蒙的土墙灰蒙蒙的道,转过一个墙角,尖兵猛然停,并且伴随着枪栓拉动响:“什么人?”

不远的前方,一个人影也在月下端着步枪,刺刀反射出一线微亮:“你什么人?”

“我特么先问的你哎?”

“好吧,我是二连的。你呢?”

“我三连的。”

“不可能!三连在无名村呢!”

“我还说你不可能呢!二连的不在十里荡你跑这来干屁?”

随即一阵短暂的相互沉默,两个二百五举枪便射——啪啪——月色下的猝枪声砸碎了所有宁静。

惊慌之下,动作全都变了形,一颗子弹飞过目标头顶,另一颗子弹飞过目标肩侧,俩慌货根本不考虑第二次拽枪栓,各自掉头没命地跑。

香磨村里枪声大作,刚刚进村的伪军当场翻墙踹门,乱成了一锅粥。

“村里有八路!”

这仓惶叫唤让伪营长呆了好半天才醒悟,气得牙齿都开始咯嘣咯嘣响,又撞上了?世界这么大,你特么往哪跑不行?为啥非跟老子没完没了?捏软柿子还没捏够吗?一阵怒火攻心,霸气抽枪高高挥:“三连给我顶住!四连左五连右!咱他娘的也守!打死不许出村!给我报仇!”

……

香磨村以东不足二里,一支队伍刚刚在月下停止,傻呆呆往香磨村方向瞧,可惜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枪声乱纷纷。

“个姥姥啊……这又是咋地了?还让不让人活?”一头熊影一屁股坐在草里颓丧喘大气。

一个小影子跺脚翘辫子:“半宿白忙了!干脆打进村算了!爱谁谁!”

“不许胡说!咳咳……我问你,那鸡崽子是不是藏你这了?”

“哎哎?我说老秦,这都啥时候了你还跟小九没完?你还没明白咱现在的处境吗?知不知道现在怎么回事?”那扎辫子的气得直晃荡。

“啥处境?咱不还有后半宿吗?胡义啊,你说是不是?”

命啊,胡义很无语,机关算尽,白折腾半宿,无论是谁在香磨村里跟伪军交火,这帐都得被敌人算在九连头上,九连不在这无所谓,可现在九连就在这呢!这跟被敌人现了九连行踪没区别!

举头望月,惆怅,不愿摘下肩上步枪,伤口还在隐隐疼,无奈叹口气:“我们的时间不够半宿了。”

这种情况下,九连不能掉头就走,那等于是把村里的友军坑了,因为他们当然不知道有一支鬼子骑兵,等着天亮拉大网呢,他们会成为九连的替死鬼。但是这场战斗九连也不能打,黑灯瞎火在村里战斗得打到什么时候?

“马良,你进村,如果是友军,让他们立即撤出,说明当前状况。要快,我们等不起了。”

……

本章完

第682章 机关又算尽

当那铁塔般的军人身形与刺刀止步在胡义面前的月下,胡义觉得……更上火了,因为来人是阴魂不散的高一刀,胡义连惊诧的心情都没有。

在这里遇到九连,高一刀也不惊诧,就知道九连是游神;自从小焦村里知道了侦缉队的钓鱼计划之后,高一刀也开始折腾,想法跟胡义一样,也是朝着边远地区来,闲着没事锄奸,这叫反报复,这个午夜刚要进香磨村,尖兵就与伪军撞上了。

二连主力并没与伪军当场在村里开打,而是暂停在了村西头,因为高一刀搞不懂,没听说梅县敌人有新调动,半夜三更在这香磨村里怎么会冒出一支伪军来?村里的激烈枪声完全是伪军自己吓自己,他们面对的仅仅是二连的尖兵班。在高一刀考虑着要不要与这股来历不明规模不明的伪军干一票的时候,马良忽然冒出来了。

两个冤家连长在月下隔着一米半相视良久,可惜两个帽檐下全是黑漆漆的遮了月光,都无法看清对方的眼。

胡义终于不耐烦了:“能不能说句话?”

高一刀终于松下了肩膀:“我以为你跟我比定力呢!”

“……”

“鬼子骑兵在哪?有多远?”

“我猜目前在北面,不知道有多远。”

“既然如此……你我不如……一起干一票!砸门盗洞不正是你的强项么?”

“村子里伪军最少二百多!你想在这打到天亮?你已经害我无处可去了你知道么?”

“二百多?咳……嗯……”

“别咳嗽了,现在你的处境跟我一样了,明白么?我估计,李有德明天一大早就会向东展开,也许现在已经开始往东落范围移动了。”

“怎么可能?”

“你算算马腿半宿能跑多远?”

一阵短暂沉默,高一刀猛然不虞:“这么说是你害了我吧?怎么能说是我害你?闲着没事你撩鬼子骑兵干屁?”

……

朝霞出现在东方地平线,天空已经过渡成淡淡的蓝,依然无云,预示着又一个好天气。

一支疲于奔命的队伍行进在霞光中的绿色原野,根本无心欣赏美丽朝霞,只顾向东走。

九连,一夜没能合眼,疲惫地感受着清晨的微凉,擦汗却抹下一层土,军装上的斑驳血色已干;后方,连绵着同样一宿没能合眼的二连。

这广袤的平原看起来自由无限,有的战士很想停下休息,觉得躺在经过的稀疏树林里睡上几年都不可能被现,但胡义可没这么乐观,因为有一支鬼子骑兵正在游荡,并且四处勾连,准备实施细致搜索,因为这里是敌占区,是平原,鬼子骑兵有的是耐心,鬼子骑兵就是来干这个的!就连这晴朗无云的天空都成了胡义心情沉重的一部分,奢望一场连阴雨都不可能。

当务之急是跳出敌人的预料范围,对于胡义,目前的境况完全没有参考,只能凭心里猜,而且不能乐观地猜。胡义认为这场围堵一定是鬼子骑兵指挥,假设鬼子骑兵今早得到了九连昨晚午夜出现在香磨村的消息,那么鬼子会以香磨村为圆心,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半宿步距离的圆形范围,再从九连的角度判断可行方向,划分出重点区域进行细致搜索,并在外围做相应封堵。

于是胡义从香磨村再次掉头了,向东走,这个方向应该是敌人最难判定的,被搜索的优先级最低,寄往敌人后知后觉,让九连如今还得加上倒霉二连能顺利度过这个白天,那么今夜,就可能彻底跳出敌人的意料范围。

天色已经大亮,尽管这片方圆看起来人烟稀少,胡义也不想再冒险,前方的一片稀疏树林,被胡义定为休息地。

……

跳出地平线的阳光横向洒进树林,朝东的树干明晃晃地暖亮,光影斑驳格外分明。

几个没睡的二连战士坐在个巨大的烂树桩附近,被间隙漏过的阳光晒着脏脸,嘀嘀咕咕地讨论着,到底是九连害了二连还是二连害了九连?结论很一致,二连很无辜!全是九连做的孽!

本来调门渐渐高,突然之间一片静,几个搂着步枪的二连战士瞪着冒泡眼朝同一方向咧着嘴:“哎呀我去……这……她……”

“是我做梦呢……还是认错了人?”

“那缺德玩意啥时候丢了个辫子?该!”

正在林间惬意漫步的,正是九连那缺德小红缨!脏兮兮的小脸上一点隔夜愁都没有,习惯性地学着无良团长倒背手,一步三晃荡,幸亏这树林挺稀疏,否则她得撞树上。

当她趾高气昂地经过了烂树桩,似乎传来一阵嘁哩喀喳响,感情是那几个二连战士的下巴全掉了,一个个眼珠子都差点一起跟着下巴掉了,一只黄绒绒的小鸡崽子,蹦蹦哒哒正在经过他们的傻眼前,颠在那缺德玩意身后一路啄草籽,这不可思议的画面比当初看到那缺德玩意戴防毒面具更震撼,这算什么鬼?这瞎了眼的见鬼世道啊!

“一群土八路!”不用回头她都看得到二连傻子那些惨不忍睹的表情,对于这番嘚瑟效果非常满意,却忘了她自己也是一身隔夜脏泥。

得意洋洋继续晃荡几步,大眼一愣,附近的草丛里坐着个富人打扮的,双手在身后被捆了绳。

“哎?你是谁?迷路了吗?”

半梦半醒的富人睁开憔悴红眼,居然是个半大丫头在面前,她脚畔还蹦跶着个鸡崽子;以为是看花了,赶紧左右瞧,这才现不是梦,他自己仍然被倒绑着双手,心说你这泥丫头问得有多瞎?可嘴上却深深叹息一口:“唉我是个无辜的人,真不是汉奸。可他们……就因为汉奸送我块怀表,怀疑我也是汉奸。我冤枉啊!”

“你算说对了!他们办事一向缺心眼!”

“你信我?”富人的眼眶差点红了,这是多么珍贵的理解,听在富人耳中简直如天堂仙乐!

“有啥不信的?你看着也不像坏人啊!喂,哪个汉奸送你怀表啊?”

“李有才。”

“……”

恰此时,一声枪响遥遥传来,简直如起床令,树林里酣睡的战士全都直勾勾地坐了起来,懵懵然。

随即又传来第二声枪响,接着第三声,导致所有战士集体朝东方扭脖子。

一头无良熊再次颓然倒入草丛:“个姥姥啊……这又……我去他姥姥吧!”

……

本章完

第683章 护身符

这一次,有比胡义更急的,高一刀举着望远镜向东看,语气十分不高兴:“不说这里地广人稀么?这一片一片的都是些啥?”

胡义没有望远镜,倒也看得明白,五十余人影在逃,百余人影在追,逃的是衣衫褴褛,追的是大帽子伪军。大概……这就是十里荡里的游击队!世界那么大,方向那么多,这游击队偏偏选择了朝西跑!选择了朝西跑不说,这都一夜过去了,居然还没摆脱?这是笨成什么了?

见高一刀放下望远镜转过视线盯着自己看,胡义皱皱眉:“你别看我,我没有望远镜,什么都看不清,不了解情况。”

“还要不要点脸?”

“有你在我要什么脸?”

高一刀撇嘴歪眉:“二连,准备战斗!”

胡义朝高一刀补充:“动作快点别纠缠,把他们撵出安全范围就赶紧撤回来。这里不能再呆了。”

“既然这活儿我干,你操什么闲心?”

鉴于广阔地形,这里很难打埋伏,即便高一刀有歪心思也没用,只要二连一亮相,那百余伪军肯定不明就里掉头跑。于是胡义不再多废话,转身进树林,继续休息。

……

一段时间后,稀疏枪声向东渐远,二连撵伪军很有效率。

树林里,走进来狼狈不堪的五十余人,一个个破衣烂衫,惊魂未定地粗喘,各种杂枪二十余,几乎都没了子弹,他们正是躲在十里荡的秋风游击大队残部,做梦都没想到在这能遇到八路。

其中一位个子不高,估计身高最多一米六,面黄肌瘦朝胡义伸出了手:“我姓孟,秋风游击大队副大队长。”

“胡义。”握了手,胡义开门见山严肃问:“为什么到这时候还没摆脱?”

孟队长露出个很苦涩的笑:“直到今天天亮前,才察觉队伍里还有个叛徒,一言难尽。对了,昨天上午,十里荡西头的战斗……是你们吧?”

这个问题胡义没回答,反问:“后面的敌人还有多少?”

“我不知道。也许在往这里的路上……有一个营。”

胡义不禁抬起手来捏鼻梁,头疼。北面一个骑兵中队,西面香磨村且算一个营,再往西有李有德部,现在东面又来一个营,何德何能?

“你……怎么了?”

“没事。”胡义重新抬起头:“马良,从连里匀些吃的出来!”

逃难的队伍再次壮大了,可敌人也更多了,这回连向东的选项也失去,实在无话可说。

树林中的另一边,小红缨坐在了富人跟前,手里拿着一截小树枝,心不在焉地戳着地面上的一只垂死昆虫:“那怀表是不是很值钱啊?”

富人点头:“银的。那狗汉奸说是在三清观里开过光,是护身符。我算上了当,护身符能把我护成这个样?”

“嗯……看来……你危险了。”

这话令富人一惊:“啥意思?”

小红缨抬起头,朝左右贼看两眼,压低声音道:“我觉得他们是要毙了你!”

“啊?不是八路吗?不说八路从不滥杀无辜吗?”

“你小点声!能不能成熟点?你又不是没看见,他们这不也逃呢么,怎么可能一路都带着你?”

那双无邪的大眼,这番纯真的话,看得富人呆了,听得富人凉了,一阵眼蒙蒙,再次颓然倒进草丛里。

……

二连回来了,毙了伪军四五个,捡了步枪两三条,气喘吁吁。

一个铁塔般的军人出现在孟队长面前,把他衬得更显矮:“高一刀。”

孟队长心说你这两位真够怪,都是只说名字不带职务;刚才那胡义一脸阴沉,导致孟队长不敢多问,现在又来一位,虽然面色也不善,孟队长还是鼓起勇气:“你们是……”

“独立团。我是二连长。”

“哦。那他……”

“他是九连副!”

胡义无奈斜抬眼,用视线鄙视高一刀:无聊不无聊?

高一刀大言不惭用视线斜瞥胡义:不高兴你可以自己解释啊!斜我干什么?随即反问孟队长:“你怎么称呼?”

“我姓孟,秋风游击大队副大队长。”

“哦?”高一刀一愣:“这么说,你得算营级?”

“不敢当。不敢当。”孟队长终于觉得轻松了一些,嘴上这么答,身体反而在旁边的树墩上踏实坐了:“那下一步……咱们是不是来研究一下……”

“不用研究。有什么可研究的?孟营副,你就说说下一步该怎么办吧!”高一刀那张快要黑透的脸色更加不虞,现在他忽然觉得倒霉胡义可比这孟队长顺眼多了。

听话听音,何况高一刀那张脸上写满了不高兴,孟队长这才醒悟,感情你这全是假客气!还孟营副?这摆明是臊人吧?混到如今,连个连长都不如,何况刚刚还得了这二位帮助,只能尴尬一笑:“高连长,快别开我玩笑了,游击队的官儿不值钱。我哪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全凭二位了!”

对于高一刀的不客气,胡义完全不表态,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全当没听见,反而觉得高一刀这个下马威来得好!有些游击队是在编的,支队是团级,大队是营级,中队是连级,要真论军衔职务,这孟队长确实得算营副。

越是危难时刻,越需要集权!高一刀再浑,也是知根知底的,无论这孟队长什么级别,胡义也不想指挥权被他搀和一脚。在指挥权的问题上,高一刀和胡义这对冤家居然难得统一了战线,一致对外。

“既然孟队长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高一刀这才嚣张坐下在旁边树桩,朝胡义一扭脸:“胡参谋,能不能别揪着那几根草没完?说说吧,下一步怎么办?”

孟队长有点呆,刚不说是胡连副么,怎么一转眼又成胡参谋了?这位姓胡的到底是低调还是阴险?

“目前看来,我们只能朝南走;但是向南也分两个方向,西南,越走离县城越近,东南,越走越荒。可我们现在就得走,这是白天,当然是朝东南更安全。不过,鬼子骑兵可能也会这么猜!”

“那到底是该往东南还是去西南?你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最好的选择……是让鬼子以为我们往西南,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在天黑前避免遭遇,然后利用今夜摆脱。可我实在想不出……要怎么做才能让敌人以为我们朝县城方向了。其实敌人也有可能会这么想,毕竟我们昨夜在香磨村出现过,故技重施往县城接近的可能当然存在。”

“你这不还是没说?要不咱朝北得了!撞上更好,直接灭了鬼子骑兵!天下大吉!”

突然有插言:“我有办法!”不知何时,附近冒出个小红缨,领着她的鸡崽子晃悠到了胡义和高一刀之间:“高一刀,你不是抓了一个人么,把他放了,他肯定找鬼子告密去!”

高一刀咔吧咔吧呆眼:“我还没确定他是不是汉奸呢?”

“他肯定是!”

“你凭什么说他肯定是?”

“他当然……就算他不是,你都捆人这么久了,他早都恨你恨得要死,不告你才怪了!”

……

树林外,战士们整装,开始朝西南方向出,有人在附近嘀咕着:“这叫灯下黑,离县城越近反而越安全!”

高一刀将那块银质怀表交在富人手里:“赶紧滚蛋!”

这句话令富人一哆嗦,噗通一声当场给跪了,绝望道:“我不走!我绝对不走!我参加八路还不行?长官,求你了,让我参加八路吧!”

“我说你……松开我腿听到没有?松开!再不滚蛋我现在就毙了你信不信?我说撒手!”

富人哆哆嗦嗦松开了手,勉强站起来,一步一步倒退着走,慌得两眼不停扫视附近战士,然后猛然掉头跑,用尽毕生力气朝荒野里跑。

看着那仓惶背影,高一刀撇嘴摇头:“说放他还不信!你瞅他这临死的样儿!”

话音才落,啪清脆枪响!把高一刀以及一众二连战士都震懵了,眼睁睁看着那个富人的奔逃背影猛一摇晃,跌扑进绿色,高一刀不禁怒问:“谁开的枪!”

那位扎辫子的,单手将四四卡宾枪搭上肩膀,枪口还冒着刚刚射击后的余烟,在所有惊诧视线中离开九连队列,朝荒野里一溜颠,直奔富人被击毙的位置。

……

小红缨回头看看,没人跟过来,于是单脚踏在富人的尸体背后,放低声音道:“喂,别装了,赶紧把怀表给我拿出来!”

尸体小声答:“丫头,这幸亏是你行刑啊!你的大恩大德我一世不忘!”然后摸出那块怀表,摆在身旁草。

“谁让人家心软呢!别乱动,我还得假装再补你一枪。”

“好好!”尸体赶紧变僵硬。

哗啦一声枪栓响,小红缨端着卡宾枪朝尸体旁边又打一枪,然后拾起那块怀表在手里,按下机钮,咔嗒表壳轻快跳起,表盘晶莹,表壳内面浅刻着两个字:南风!

……

“你有病啊!”高一刀怒眼瞪着走回来的小红缨:“不说放了他指望他去告密吗?你这算什么?”

“咋呼什么?”小红缨颠着手里的怀表:“是我放了他,不是你!他根本没死,你最好小点声!”

“什嘛?”

“高一刀,我告诉你哈,我猜他姓沈,我猜他是新任的梅县侦缉队大队长,嘿嘿嘿嘿……你信不信?”

“……”

“喂,你傻什么?我还告诉你哈……”说到这里小红缨把手里那块怀表举起来,摇一摇:“看到没有?这块怀表,就是狐狸那一块!我找了好久呢,一不小心从他身上找到了。”

有一种心碎,不是因为失去,而是因为没能珍惜。此刻,高一刀很想掐住眼前这个翘辫子的祸害,哪怕跟她同归于尽!

……

本章完

第684章 安全距离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菩提老祖

在这个上午,骑兵大尉抵达了香磨村。

仍然驻留在香磨村里的伪营长心中很忐忑,因为直到目前他的队伍仍然窝在香磨村里没动,所以他向骑兵大尉一再强调,经过昨天下午的血战,和昨天午夜的激战,他这支元气大伤的队伍需要休息,所以在香磨逗留到现在。

骑兵大尉并不恼,趴在地图上聚精会神。

伪营长觉得,八路已经跑了,没个找!此次行动就此结束最好!

然而骑兵大尉说:“很好!我们仍然有方向,八路要么转朝南,要么折返东。通知李有德部,把西面的封锁线朝南移动,重点在河口营与梅县县城之间段。再派人往东联络十里荡余部,如果游击队没突围也不必围了,那几个游击队,以后再灭也不迟,立即向西搜索行军。你部,现在立即向南运动,三十公里暂停驻扎,等我下一步命令。”

“三十公里?”伪营长下意识复述骑兵大尉这命令。

“不要以为他们能跑掉。他们此刻就在三十公里距离内,并且只是个三十公里半径的四分之一扇面范围。”

伪营长不懂四个人分一把扇子是什么鬼话,想想六十华里,那是好大个范围呢!还想找到八路?做你的折腾梦!

真实情况是:此刻,骑兵大尉的坐骑与胡义的中正步枪,直线距离为二万四千三百九十五米。

……

在这个中午,骑兵大尉出现在香磨村以东三十余里的一片稀疏树林。

在这里,他汇合了十里荡方向来的一个伪军营,并且得到了一个重要线人,梅县侦缉队大队长,声称八路今天早上就在这片树林里,独立团二连,独立团九连,又加上秋风游击队残部,后来朝西南方向离开。

本以为要抓的是八路一个连,现在居然变成了三合一,成营了!

骑兵大尉的两眼差点冒出绿光来,再次急急摊地图,比了又比,量了再量。

“如果八路往西南,人口会越来越稠密,白天行军根本快不起来,有太多需要绕避的范围,虽然现在已是中午,此处距离他们不会过二十公里!而且,香磨村向南出的协营部会距离八路更近,说不定随时都可能收到八路行踪的线报。沈队长,幸亏有你!不过,你是怎么到这来的?”

沈大队长哪敢说他是被抓的,毁了他的伟光正形象不说,将来这侦缉队大队长的帽子还怎么继续戴?

“想当初,我在小焦村里巧设计,怎知道,钓到八路一个连,一番苦战带周旋,难敌八路兵无尽,树倒猢狲散!感念皇军栽培恩,于是我乔装又改扮,咬住八路不松口,一路跟踪到这里来,结果,脚崴了!”

骑兵大尉随即命令:快马直奔梅县县城,请求梅县驻军协助,一、组建临时摩托队,由梅县县城顺梅县公路向东做大密度往返巡逻;二、希望派出县城部队,向县城以北、东北以及县城以东做放大扇形搜索,并做节点封锁。

树林中这个来自十里荡的伪军营,被命令由此朝正南方向行进,随时等待骑兵大尉的进一步命令联络。而骑兵大尉手里这个骑兵中队则化整为零,由此向西南、西南偏南、东南、东南偏南各方向辐射展开侦查。

不是骑兵大尉不相信沈队长提供的信息,而是怕八路又折返,或者再变向,他要由北向南压缩八路的转圜空间!

真实情况是:此刻,骑兵大尉的坐骑与胡义的中正步枪,直线距离为一万八千六百四十三米。

……

下午,天空中忽然多起云来,有微风起,炎阳时而入云,在广袤绿野中斜投下大片阴影,缓缓移,反而像是绿野在飘,而非云动。

很多战士的水壶都已空了,胡义的水壶里仍有三分之一,这是他的老习惯,尽管他的唇上也满灰,军装已经汗出大片深灰色,粘着脊梁,仍然不打算拧开水壶盖子,因为他现在学会了替某个没心没肺的人着想,而不是只为自己多活一会儿,她早晚会跑来身后叫唤渴,然后幸福地每次只喝一小口!

几乎是连夜行军到现在,无论前头九连后尾二连还是居中的游击队,都一样,根本无法加快度,行进在绿野中的队伍已经疲惫得断断续续,这种时候偏偏最需要度。

每个人都想休息,九连没人说话,因为胡义不说话,说明现在仍然不是能休息的时候。二连也没人说话,因为九连不说话,看谁能熬到最后!看谁先累死!

高一刀忽然用尽力气加朝前,大步经过孟队长也不说话,看着那张严峻的黑脸,孟队长觉得一定有事,赶紧跟着高一刀身后也往前赶。

“我们被现了!我觉得我刚才看到了鬼子骑兵在后面!”

胡义猛回头,扫视远方地平线,再直视高一刀:“你确定?”

“至少我能确定那不是望远镜上的灰尘!好像三四个。”

喘着大气,无奈皱了卷曲帽檐下的黑眉:“停止行进,休息!”

疲惫的队伍甚至没能当场作出反应,一个个又晃悠了十几米,才多米诺骨牌一般连续往后倒。

听到这消息,孟队长的神色最焦急,他是真被鬼子骑兵追怕了,那种阴魂不散的恐怖经历导致他转身盯着后方地平线不敢眨眼,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淡淡苍茫。想提示独立团这二位连长,这好像不是该休息的时候,哪怕再累都该继续走,多走一里是一里,也许下一里就能找到适合躲藏的地方,就像他当初带队逃进了十里荡,可惜,他不好意思开口。

高一刀看懂了孟队长的表情,于是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攒足力气,我才能用刺刀把鬼子挑下马来!”

没想到高一刀还有心思调侃孟队长,胡义叹口气:“这是骑兵斥候,没有信号弹飞起来,说明我们还有时间,至少这附近目前没有敌人大部队。我们还是要走,不必再往东南了,直接向南,必须在今夜穿过梅县公路!”

“带着后面的尾巴?我们能走多远?”高一刀望着队伍后方不甘心。

“我也不希望带着尾巴,停下休息,就是考虑看看,能不能把后面的骑兵斥候解决掉!”

听到胡义这么说,孟队长的神色最沮丧,怎么可能解决掉?那鬼子斥候有快马,端着望远镜老远地监视,你回头他就跑,你走他继续跟,在这片大平原上完全无解。眼前这两个独立团的连长,一个嚣张一个阴沉,却有一个共同之处:幼稚!

可是胡义和高一刀都没心思再注意到孟队长的表情,各自寂静开来,良久,高一刀忽然看胡义:“要不你们先走,我带二连停这,跟鬼子熬!”

胡义连头也没摇:“斥候又不是一个。”

良久,高一刀又看胡义:“那就在这散伙算了!鬼子三四个,咱们分十路,走多少算多少!”

胡义摇了头:“下策!还没到该这么办的时候。”

良久,高一刀再看胡义:“既然撵不上这几个鬼子斥候,打他个埋伏行不行?”

胡义终于抬起了头:“这是可行思路,难题是周围环境。我一直在想……怎样能埋伏成功?”

放眼绿色无尽,高一刀也摇头:“我哪知道?”

“那就继续想!”

此刻:骑兵大尉的坐骑与胡义的中正步枪,直线距离为一万二千九百八十六米。

……

本章完

第685章 我也是八路

胡义一脸果决,朝拎着工兵锹的吴石头不耐烦地猛一挥手:“把他埋了!”

一个长型浅坑里半坐着傻眼的罗富贵,他的捷克式轻机枪如陪葬器物一般顺放在坑里他身旁,草团塞了枪口:“等等等等!胡老大,我觉得我不行啊!”

“那你出来,你埋我!”

“为啥不是你就是我?怎么总是这样呢?”

“你不也说过么,机枪好手就两个,别人我不放心。”

“我那是……可……万里有个一啊,到时候机枪卡壳了我咋办?”

胡义无表情点点头:“担心得有道理。”回头朝马良:“再埋个唐大狗。”然后再看罗富贵:“还有问题么?”

“我还是……那说不定鬼子离我很近呢?有机枪也施展不开。我觉得……”

“这几率也存在。”胡义又朝马良摆手:“再埋个王小三。”

“胡老大哎,问题不是这个,那大马蹄万一踩我身上,我不是……”

身为观众的秦优实在听不下去了,朝坑里的罗富贵黑下脸:“有完没完?你想把全连都陪你埋上?来来你出来吧,先埋我!”

罗富贵终于无奈,吴石头开始奋力动锹,将罗富贵浅浅埋,留鼻嘴,用碎草遮盖。

看着这块明显不协调的地面,秦优问胡义:“是不是再细致处理一下?这有点显眼。”

“就这样!骑兵斥候很谨慎,即便现也会以为这是我们留下的诡雷或者陷阱,所以骡子最后的担心是多余的,斥候只会绕开,不会主动找事。”

“这主意是高一刀想出来的?”

“是。”胡义转身:“休息结束!出。”

歪看他走在荒绿的背影与中正步枪,秦优低声叹口气:“你啊——”

西北方,将近二里外,一处起伏很缓的小坡后,一个鬼子站在地上牵缰绳,将两匹战马并排紧靠在一起;另一个鬼子两脚各踩一个马鞍,高高站在马背上,手举望远镜朝东南;十几米外,另一个鬼子骑着战马单手倒拎四四卡宾枪,无聊地看风景。

这显然应该是个四人侦查小组,只是如今,有一骑已离开。

……

落日之前,渐厚的斜云导致西方天际血红一片,天空已成大块大块的浮灰如鳞,少见蓝。

十几匹快马正在夕光中的褪色荒野里疾奔,风一般嚣张,突前骑正是鬼子骑兵大尉,马朝东南跑,他不停看西方余晖,不知是否有夜雨,不知这雨对谁更不利。

东南方地平线上,逐渐出现了点点黑影,随着距离接近,逐渐清晰,那是十几匹正在休憩的战马,附近有十几个鬼子骑兵疲惫歇在草里。

见停马的骑兵大尉跳下鞍,一个骑兵少尉立即迎上:“十三组现了他们。看踪迹,他们应该是由这里转向正南,我刚刚派出了新一组循迹向南。”

大尉一愣:“难道十三组没有进一步位置回传?”

“这……你到那边看看吧。”

一分钟后,骑兵大尉停在了一具马尸旁,这匹倒霉的战马至少中了七八枪,附近还有另一具马尸,以及两个骑兵斥候的尸体;再往前走,四五十米外,是第三具马尸,马尸前方十几米倒翻着第三具骑兵斥候的尸体,通过那极不协调的头部方向看来,他中弹之前就已经摔断了脖子。

见大尉盯着马尸不说话,少尉提醒:“根据时间判断,他们就在南面十公里内!”然后盯着大尉等答案,继续在这等各骑兵组汇合完毕还是立刻开始追?

没想到,这伙八路又熬过了一个白天!骑兵大尉抬眼望南,远方天际已暗淡,也许半个小时后,便看不清多远了。

又展开地图,比了又比,量了再量:“他们一定会在今夜穿过梅县公路,这是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立即派人往梅县县城,通报八路最新位置以及动向,重新调整部署。范围应该是……梅县东南扇形区域,以梅县向东的公路为北边,以梅县至兴隆镇的道路为西边。到明天早晨,八路一定是在这个范围里,半径不会大!另外,去联络我们的两个协营,让他们继续向南,直到梅县公路止,然后暂归梅县巡逻队调度。”

少尉只好问:“我们……现在要不要再追一下?我们能追上!”

“追上了能怎样?在天黑前远远地亮一次相?你嫌他们跑得不够快?再不疼不痒地抽他们一鞭子,给他们以新动力?小五郎,冷静点吧,骑兵的目标是时间,不是敌人。想想,他们已经行军多久了?你觉得明天他们还能以今天的度周旋么?明天,我们肯定可以再见到他们,也许明天中午就可以。明天,要比今天轻松得多!”

“如果他们今夜转向东,逃得更远怎么办?”

“这是个好问题!那会使这场捕猎变得更漫长。我更倾向于认为,他们会转向朝西,在明天早晨出现在梅县县城至兴隆镇方向的南北线上。小五郎,不是所有逃跑中的人都会慌不择路,我可以跟你赌这一回!”

此刻,骑兵大尉那匹战马在不远处打着响鼻,与胡义那支颠簸在肩后的中正步枪直线距离为七千六百五十一米。

……

凌晨,天色黑得不仅无月,更不见一颗星,全被云遮了,不知时间。

兴隆镇以东几里,那座曾经变成临时集中营的军营现在仍然是军营。

当初那场混乱的哗变风波,冤杀多人,撤换无数,虽然这军营又恢复了,却物是人非,少有旧人,不是调来的便是抓来的,近期刚刚结束新兵集训。

军营内的操场上火把通明,黑压压站了三百多兵,新营长正在大声宣布刚刚接到的电话命令:八路于昨晚逃窜入梅县东南境,兴隆镇驻军要配合封锁行动,向北,与梅县南下的友军沿路建立封锁线。

一番出前的豪言壮语之后,军营大门口的拒马抬开,队伍打着火把轰隆隆开出,哈欠连天,仍然萎靡不振。

待队伍出尽,守大门的两个伪军将拒马重新挡了,又返回门墙根内的昏暗马灯下,搂着步枪靠墙歪坐。

一个道:“神经病么!哪有那么多八路?说得八路无处不在似得!觉都睡不消停。喂,你说是不是?”

另一个扣了帽子懒得搭理,歪在墙下继续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黎明前,大门外的路上似乎有个脚步声走来。先前说话的伪军打着哈欠竖了竖耳朵,拄着步枪站起来,从木栅边往大门外探头:“什么人?”

“我来找人。”一个人影已经很近,接近了大门旁的微弱光线范围,谨慎止步,并向两侧展开手臂,示意他不是危险份子。

那伪军仍然拉动枪栓子弹上膛,隔着拒马把枪口朝来人:“少扯淡!你是鬼是人?站近点你听到没有!”

来人只好再接近两步,站到了拒马外,门旁的马灯已经能照亮他全身,灰呛呛的一身土,看得伪军皱眉头:“我瞅你穿这象一套呢?”

“我都不知道自己穿这是啥,反正捡的。我真是来找人的,急事!麻烦你,帮我叫满仓出来。”

“我说你知不知道这什么地方?我……”

这伪军端着枪口话没说完,旁边那扣帽子睡觉的忽然跳起来,闪出木栅看来人,眼珠子差点掉地上:“马良哥?”

来人在拒马外疲惫一笑:“满仓,别来无恙?”

枪口终于被那伪军放下了,感情还真是!

又见来人隔着拒马问满仓:“你们军营里现在留守多少人?”

“十九个。”

“全哨?”

“营长出门后,估计就剩下四角哨了。”

“有办法不响枪解决问题么?”

满仓下意识回头往军营里看:“这个……有办法。你有多少人?”

“二百多号,实在走不动了,无处停了,要落脚。”

旁边的伪军早已傻呆呆,到此时才勉强拣回他的下巴:“等等等会儿!你……他……这是……”

满仓这才转头看同僚,惭愧道:“他是八路。我也……是八路。”

拒马外的来人也转眼看那伪军:“你小点声!千万别再瞎比划枪口,免得我后头有人走了火!”

……

第686章 神奇的电话

如骑兵大尉所想,胡义没有选择向东逃,虽然那看起来是最安全选项,并且是孟队长提出的主张,但,走得越深,回家的机会越渺茫,相当于慢性死亡。

胡义也没有选择向西铤而走险,虽然高一刀认为这是一劳永逸的唯一方向,但,胡义也没有完全采纳,而是选择了方向西南,直奔兴隆镇。

胡义判断兴隆镇是敌人密集封锁的远端,九连二连以及秋风游击队几乎是两天两夜没合眼,无论体力精力都已达极限,如果按正常思维,无论怎样量地图,都不可能在天亮前到达兴隆镇。赌敌人会这样认为,胡义故技重施,不惜耗尽全部余力再跑出一个灯下黑,兴隆镇不仅是远端,而且兴隆镇守军也必定会参与调动,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胡义和罗富贵都曾住过的那座临时集中营更安全?

原本只是想藏匿在那座军营附近的树林,可是马良少见地主动请命,要带人悄悄拿下军营,于是,便有了黎明前的一幕。

几个哨兵都被满仓忽悠到了枪口下,不久之后十八个伪军心惊胆战地被枪口拢在一起,神智仍然不能真正清醒,傻呆呆看着后续八路进大门。

某些天真的伪军新兵以为八路看起来应该……跟皇军差不多威风,至少杀气腾腾,否则怎能折腾到今天?可是眼前的景象……颠覆了天真想法。

经过火把下的八路们别说队形,断断续续连路都走不直,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喘大气,一句话不说,除了背枪挂弹,跟逃荒难民流几乎没区别,黑暗范围内不时传出力竭摔倒声,一个八路蹒跚来到这些伪军跟前,光线不良看不出面容,只能感受到他的疲惫至极,而他居然扭扭捏捏开口:“实在……不好意思。哪位……能借支烟给我?”

好几个当场掏口袋,拼了命地朝他递,急得像是要买护身符一般!

满仓出现在火把下,同样扭扭捏捏,其实他很想像个军人那样站得笔直,可他不觉得自己还是军人。

当初在兴隆镇里,他不肯反水朝同僚后背开枪,导致胡义放过了他,哪知今日,他帮了胡义一个天大的忙,面对他的窘态,胡义忽然抬脚,轻踢在满仓大腿外侧:“难道你想等长官对你说谢谢?”

挨了这一下,满仓本能站直了,有一种曾经在溃军旅中的恍惚感,想要腼腆笑,却苦涩得想哭。

……

在一片如雷鼾声中,胡义醒了,不是因为鼾声,而是不安全感迫使他醒来,尽管伪军宿舍的大通铺睡起来十分舒服,一身疲乏还未缓过来,可这里毕竟不是酒站,睁不开眼也得睁,打开久违的那块银怀表,九点半,于是勉强爬起来,不想惊动酣睡中的战士轻开门。

门外小雨蒙蒙,地面全湿透,大概是今早开始下的,军营哨塔上,有值班战士在持枪瞭望,为免意外,哨兵和大门守卫必须换穿伪军装。

顺着长长平房朝一头走,经过伙房门口时,居然听到伙房里也有鼾声如雷,止步推门看,脏黑的伙房里居然四仰八叉睡着三位,地面上的一只耳,灶台下的罗富贵,粮袋子上的唐大狗,坐靠在门内侧的徐小揉着惺忪,撑得根本无法第一时间站起来,满嘴角剩馍渣子抬起头:“连长?我们……班长他说……”

胡义并没有放大音量,低声打断徐小的语无伦次:“去找王小三,让他干活儿。”

离开伙房门口继续走,前方木墙下有间单独的小窗屋,房檐下的门两旁,坐睡着两位,一边是吴石头,另一边是二连的小甲,全都睡成了死狗,雨湿了绑腿也不知。门上有厚实的铁锁叶却无锁,于是胡义轻推开,果不其然,室内弹药箱一摞摞。

顺着狭窄过道绕过弹药区,另一边是些枪械,型号繁杂,大部分老旧或损坏,胡乱堆放着,或者凌乱在敞开的枪械箱,但是角落中的一个大物件,拉住了胡义的目光,民24式水冷重机枪,令他再无法看别处,不由自主地接近着。

伸手去拂金属冷却筒上的灰尘,一个显眼的弹片划痕显露出来,当初胡义就是用它掩护三连从兴隆镇里突围!

触感凉冰冰的,几抹锈迹,几抹油污,令这挺水冷重机枪看起来像是堑壕中的熟睡老兵,斜扬着挂灰的悲怆枪口。

睡在弹药箱缝隙里的小红缨终于醒了,蜥蜴般蹑手蹑脚爬出来,低位探头,看到了胡义呆呆的背影,才收起极不愉快的困倦表情站起来,狠狠伸个懒腰走向胡义身旁:“它坏了?”

胡义并不回头,只是盯着重机枪:“枪机坏了。”

“你能修好它么?”

轻摇头:“修不了。除非有备件。”

“那咱俩一起在这里找!”

“如果这里能找到,它就不会在这了。”

然后胡义又伸出手,继续抹去金属冷却筒上的灰尘,像是在为战友扫墓一般,丝毫不介意脏了自己的手。看得小红缨也开始陪他一起静静,因为那时的硝烟里,她也在。

通风窗斜洒进不够明亮的光,淡化了他,与她,与它,窗外小雨沙沙。

……

提前醒来的不止胡义,高一刀也没法睡安稳,老早就红着休息不足的眼爬起来,把所有哨位巡了整整一遍,并提示再缩短换哨时间,宁可勤换岗,也不能在哨位上迷糊。

做完了这些他才安心了些,并没回去再睡,而是来到了营部办公室,翻箱倒柜一通穷翻腾,结果除了一些纸笔账目,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全没有,最后只能坐在办公桌后呆呆看着桌上那部电话机。

很想知道电话到底是怎样的高科技,可胡义郑重说过,任何人不得碰这东西,无论它响不响!如果是别人说这话,对高一刀这猖狂货色不会有多大约束力,但高一刀虽然看不上胡义,却深知胡义是个谨慎鬼,见识多,所以尽管他好奇,这电话他还真不敢碰,事关二百多条人命!

正在好奇中失神,办公室门被推开,湿了帽顶和双肩的胡义走进门口:“你巡哨了?”

“我现在是营长,我巡什么哨?对了,你的怀表为什么会在汉奸李有才手里?他拣的?你送的?那怀表根本不是你的罢?真是一个好讹!信不信我找政委告你?”

盯着一脸不甘心的高一刀几秒,胡义转身把门关好,几步到了办公桌前,伸手将那部电话机拖到手边,二话不说开始摇电话机柄,把高一刀看得一晃悠:“你不是说……这电话你可……哎你……”

胡义不理高一刀的惊慌,抓起电话听筒贴耳:“喂。听得到么?给我接县城侦缉大队。对。我说县城侦缉大队。”

高一刀傻呆呆看着胡义,等了十几秒,又听胡义道:“侦缉大队吗?我找李有才。他在不在?麻烦你让他听个电话。”

随后胡义又开始沉默等,高一刀却再也坐不住了,急忙忙离开位子绕过办公桌,把耳朵伸在电话听筒旁瞪眼珠子。

约半分钟后,居然真有声音从这神奇的电话听筒里沙沙传来:“我是李有才,哪位?”

“怀表我已经找回来了,但是人我也放了。”

电话听筒里一阵沉默,随后又传来声音:“你……哎呀我天!你居然打电话?就为说这个?”

“当然不是为说这个。我想问问,今天到底是个什么部署?你知道多少?”

“又是你啊?我亲姐夫!你别告诉我这回又是你!”

“你到底知不知道?”

“那个……我这要先挂电话了,我另找时间给你打回去。你在哪?”

“兴隆镇新军营。要多久?”

“你真行!你就作吧!我要去警队,你自己算时间,挂了!”

哐电话听筒落位,胡义这高科技操作的结束动作把高一刀震得随之一晃荡,快要落地的下巴终于合上了。

“这回信了?”

明明不是个嘚瑟人,可此刻胡义那副表情在高一刀眼里偏偏可恶得不行!把高一刀憋得一时语塞,歪了好半天脖子,终于底气不足地反击:“你居然娶了汉奸他姐!我照样去找政委告你!”

……

本章完

第687光章 光杆司令

也是这个上午,酒站也沐浴在小雨蒙蒙。如今九连不在,南岸酒站村仍然热闹,北岸的酒站则显静谧萧条。

外围的哨由民兵代劳了,宋干事前两天去了三家集,但6团长没随同,也没回大北庄,他仍然住在酒站里,守着一座座空军帐,莫名愁,愁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前途渺茫的独立团。

他曾对小丙说:他们在的时候,闹心得不行;他们走了,更闹心。

他曾对小丙说:酒站的风水真好,本是个能住一辈子的地方。可惜,老子偏偏没这福气。

小丙不解,于是他莫名笑:我住哪哪倒霉!

今早开始下雨,6团长这个上午一直坐在他的中军帐里,听着雨砸帐篷的扰人响,深皱眉头半伏在那张矮桌上盯着地图看,看了一上午居然没抬过头。

虽然苏青被停了职,但苏青建立起来的系统仍然在惯性运作,今早,又一张简单字条到了酒站:李有德部正沿落叶村至河口营一线建立紧急封锁。6团长没完没了地看地图,为的就是这个。

九连出山了,据说二连也在外头;九连的目的6团长知道,二连的情况不清楚。放权给基层指挥员自主游击也有头疼时,关键时刻协调难,眼下的情况6团长根本不敢乐观想,凭经验,6团长从手里这唯一的延迟线索想到了很多:李有德这是在堵路!堵西返的路!从这部署来看,事范围应该在东落,或者更远的香磨,九连?二连?还是九连二连都捅了篓子?到底生了什么?

然而更无奈的是穷,想到了又怎样?手里连兵都没有,大北庄里有一个警卫排外加残废一连,加在一起能算个加强排,即使现在派人回大北庄,来到酒站也差不多两天;三连倒是还算一个连,可战斗力实在没法评估,也许还不如警卫排和残废一连组成的加强排,到酒站的路比大北庄还远;另外,没有苏青评估也不知道手里这张字条迟到了多久,虽然字条最末端有个奇怪小符号,也许是字条出位置也许是情报员标识,可惜6团长看不懂。

终于一拍桌子:“就算孩子死了,也得抱出去找郎中!”

这没头没脑的一嗓门,导致小丙匆匆进了帐,6团长直接朝小丙挑眉毛:“立即派人去无名村,把三连给我拉过来,要快!再派人去牛家村,以我的名义让王朋把他的队伍带这来,要快!你立即回大北庄,把所有带枪的都给我集中,一起带回到酒站来!要快!”

一连三个要快,导致小丙什么话都不说,掉头便跑,一分钟后,他与另外两个警卫员全出了酒站,向三个遥远方向急急出。

这回,空荡荡的酒站里就剩下6团长一个,连警卫员都没了,彻底变成了光杆司令。步伐沉重地走出帐篷,垂袖沐雨望东山,不用再约束表情,孤零零愁苦无限,湿了褶皱旧帽檐,湿了褪色的衣肩,迟迟不归帐。

……

中午,小雨依然。

孙翠戴着破斗笠手提遮布篮子,一溜小碎步过了索桥,她过河来给6团长送饭。

帐篷里的6团长一身雨湿,肘撑桌面手扶低垂的额头,地图仍然在桌上铺着,孙翠放下的饭篮子他根本不看。

无奈之下,孙翠又掏出一张字条放在6团长眼前:“这是刚到的。”然后离开。

叹口气展开字条:李有德部于昨日在河口营至县城段建立紧急封锁。

6团长有点呆,这明显是来自另一个情报源,并且有大概时间,与上一张字条信息对比说明,李有德部位置整体南移了!

于是他又开始猛看地图,指尖不由自主地由地图上的梅县东北位置向南下滑,停止在梅县东北近郊,一分钟后摇摇头,改为滑向梅县东部公路,指尖再停,随即继续往南滑出一段又停。

朝东?朝南?朝西?是胡义还是高一刀?无论怎样,先前的想法都得改了!忍不住又一次猛拍桌子:“来人!”随即才醒悟,光杆司令哪还有人?

结果,大掀着的帐篷帘外还真闪出一位,范二妞头戴斗笠肩背英七七,一脸不虞地朝帐篷里斜看6团长:“啥事?”

“你……这是……”

“孙姐让我过来站岗,怕你寻短见!”

“什嘛?”

6团长的无语表情明显是怎么听……这话都不像是孙翠说的吧?然而范二妞更不耐烦:“你到底要说啥?”

“我说二妞同志,你站进来一步说话行不行?非淋着?”

“我一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钻你帐篷算怎么回事?”

“……”

完败!6团长这心啊,嘁哩喀喳地响,想拣都拣不过来。怕我寻短见?你这分明是逼我寻短见罢?到底还想让我悲成个啥?也不知无语了多久,终于丧气:“好吧。派人,去追小丙他们,计划得改,不能到酒站来,应该……”

“你想让娘们追汉子?追得上吗?”

“你”

“我怎样?”

“二妞,你别没完没了我跟你说!”

“自己说话不过脑子你赖我?”

一阵沉默,之后:“你说得没错!是我无能!我活该穷到无兵无将!”6团长终于无法再抑制情绪,猛然起立,系上风纪扣戴正湿帽子,拿过摆在旁边板凳上的武装带利落束腰,最后抄起他的枪套拎在手里,迈开大步向帐外:“我给自己当兵!我给自己当通信员!我还有我!”

出帐才五步,6团长便急停,偏头看着帐外不远一侧,原本的愁索满面变成一脸茫然。

那里……五十多个女兵,静静在小雨中整齐站成两列横队,或戴破斗笠或披草蓑衣,五花八门各种荷枪实弹,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已打好了绑腿,都已经满鞋泥,都静静地注视着呆在雨中的6团长。

有一种时候,有一种风景,你不知道是她美丽还是你自己迷了眼睛,为此你还怪自己不该站在雨里,称之为错觉。

范二妞晃到6团长身旁,扯了扯她自己的步枪背带,语气忽然变得异常柔和:“也许他们等不到两天后了……我们应该往哪出?”

6团长似乎根本没听到二妞说什么,更无法觉得欣喜,茫然看雨:这他娘的狗屁团长当成个啥了?还是……去寻短见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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