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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奇侠传》


第一章 怀忧患老僧苦弥留

话说大运河纵贯神州南北,历经千年沧桑。溯河而上,览不尽锦山秀水,道不完人杰地灵。蜿蜒行至冀鲁边界的卫运河段,两岸更是沃野绵延,棉麦丰足,民风善良淳朴,百姓仁爱忠义。可惜,适逢倭寇践踏国土,这一带土地一如东北、华北广大国土,遭贼寇算计,眼见得将被虎噬熊啖,民众难逃劫难……一部烽火奇侠的传奇故事,便缘起于此时此地。

寒冬午夜,卫运河东的一座破败古刹,断壁残垣沉寂在无边的夜暗中。仅有的一座殿堂灯光微明,映照着色彩斑驳的泥塑佛像。一侧卧榻上,躺着奄奄一息的方丈智通。

病入膏肓的智通微眯着双眼,昏昏然中似在侧耳聆听,又似在默默忧思。这位自幼出家而今年逾古稀的老僧,曾在寺中亲历过**和天灾的劫难。当此弥留之际,心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莫非一场新的灾难就要临头?

智通蓦然睁开双眼,喃喃自语:“那个秘密,应该告诉觉信了?”

殿外朔风凛冽,席卷着无边的旷野。严冷的气流从门窗缝隙吹进殿堂,发出尖利的哨音。殿内寒气逼人,灯光摇曳,暗影森然,令人心惊神荡。

智通忽然睁开迷离的双眼,奋力挣扎似要坐起,边大声嘶喊:“杀贼,快,贼寇来了!”

徒弟觉信端个粥碗从后殿进来,急忙上前搀智通坐起,问道:“师傅,您怎么了?做恶梦了吧?”说着挨他坐下,“您趁热喝下这碗粥。两天没吃东西,怎能行哩!”

智通失神地盯着觉信,喃喃说:“不好,我看见东洋鬼子杀到咱们这一带,好一通烧杀抢掠,比当年那帮作恶的洋人还要凶暴,景象惨烈。不吉之兆啊!莫非真的又有灾难临头?”

觉信用小匙舀起粥,送进师傅微微张开的嘴巴,边说:“鬼子离咱这里远呢,哪里说来就来……师傅想得太多了!喝下这粥,我再去给您煎药,很快,您就会好起来的。”

智通喝一口粥,便停下来,凝神听着什么,吃力地说:“殿外这声音,像波涛,像奔马……是万家林的松涛声音吧?”

觉信倾听,外面果然有一股特别宏大的声浪呼啸涌动,似极远又觉极近,豪壮却又沉闷。

觉信回答说:“是,师傅听得好真切。”

智通摇头叹气:“这万家林,与咱们灵台寺相依相傍,悠悠数百年。而今国难当头,我寺门朽祚衰,恐怕要累及这百年老林啊!”随即泪水溢出眼眶,沿两颊皱纹流下。

觉信劝慰:“师傅别过分忧心,等你病好,徒弟跟您一道设法重振我寺,再现往日的盛况。”

智通连连摇头:“你在宽慰我,为师心里明白!”即颤抖着双手,从觉信手里接过粥碗放在一边,“这粥太热,等一下让我自己来。有件大事,为师一直藏在心里,如今必须告诉你了。咱们的寺宝无影碑……”

觉信诧异说:“无影碑?师傅说过多次,这碑沙掩土埋,没了踪迹,如今怎又提起?”

智通着急:“不,那是我哄骗你师兄觉真的话……”

觉信吃一惊,站起身说:“是这样?师傅,给您煎的草药快好了,等我去殿后端来,再仔细听你叙说。”说着匆匆跑去后殿。

就在此时,一个裹巾蒙面的汉子鬼鬼祟祟出现在窗外,俯身向殿内窥探。

第二章 恶徒索宝虐恩师

汉子见智通一人独坐榻上,便制出匕首,轻轻拨开门闩,随即回身关门,大步闯进殿堂。

智通端着碗吃粥,忽觉一阵寒气扑面袭来,灯光扑扑闪闪灭而复明,吃惊地抬起头,汉子已冲到榻前。智通警觉地喝问:“谁?”

汉子故意装出鬼腔怪调:“老东西,我是佛祖派来取那镇寺奇石的。快说,你把那神石藏在哪里?”

智通睁大眼睛斜睨来人,不屑地回答:“啥样的奇石神石?我怎么会知道?”

汉子一把薅住智通衣领:“你把它藏在哪里?今晚不说出那石头的下落,我便代表佛祖

惩戒你,让你瞬间变作无头之鬼!”

智通微微冷笑:“你装啥蒜哩?我早听出来,你不就是觉真!”

汉子一愣,随即拽下头脸上的布巾,露出光秃脑袋和尖嘴猴腮的一副嘴脸,嘿嘿笑道:

“老东西,算你明白。我就是觉真,你敢把我怎样?这寺败了,你这方丈当不成了!我是奉

佛祖的旨意,来索要那块神石的!”

智通厉声斥责:“你是佛家的败类,我寺的内贼。看鬼子要来,时势要乱,瞒着我私卖寺产,携款逃跑,如今又回来装神弄鬼骗我……告诉你,那神石本是佛祖所赐,先师传留,曾用作九九壮士墓碑,而今年事已久,早已土掩沙埋,不知所踪了!”

觉真嘘口冷气,强压怒火,即又作出一副可怜相,倒头跪在榻前:“师傅,求您救救徒弟。我已经把那石头卖于天津的日本商人,并且签了协议,收了定金,他们追着我要那神石……求师傅把它交给我,不然我性命难保啊。你自幼抚养我的恩德,我不会忘记,以后定然一并报答……”

智通哼一声:“小人,见利忘义的小人!我后悔当初……”

觉真腾地站起,举起匕首:“老东西,我看你真的不想活了!说,无影碑在哪里?不然马上送你老命归天!”

智通微闭双眼,猛地举起手,将粥碗抛向觉真,半碗热粥恰恰扣在觉真脸上。觉真抹一把脸上黏糊糊的稀粥,厉声喝骂:“老不死的,你活腻歪了!”窜上去将智通拖下榻来,一阵拳打脚踢,“说,无影碑在哪里?快说……”智通血流满面,当即昏迷过去。

觉信模糊听见动静,端着汤药进来,看见觉真毒打师傅,大声惊呼:“住手!”放下汤药冲上前,一把将觉真推个踉跄,接着挥拳就打。觉真吃惊地连连后退。觉信和尚魁梧壮实,身高力大,觉真自知不是对手,即满脸堆上笑容:“师弟,咱弟兄之间的事好说……找到无影碑,能赚一笔大钱,师兄我绝不会亏待你,咱俩二一添作五,你说怎样?”觉信大骂:“无耻小人,师傅病重,怎经得起你这样踢打!为了赚钱,你居然灭绝人性!”觉真羞恼地挥起匕首,直朝觉信扑来。二人交手。放在一边的药碗被觉真踢飞。手腕却被觉信踢中,匕首飞到屋顶又落在地上。

第三章 托爱徒智通传密训

觉信趁机抄根棍子向觉真打去,觉真被击中腰部,慌张地逃出殿门,回身指着觉信:“你小子,有胆量等着我,我饶不了你!”觉信追出殿门,已不见觉真的影子。

觉信回到殿里,俯身抱起智通,看他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的惨像,不禁泪流满面:“师傅,您醒醒……我背你去城里医院,去找大夫。五六里路,很快会到的。”智通摇头不答。觉信急忙为师傅擦拭血迹,穿好外衣,又拽床被子裹个严实,背在身上跑出殿去。

冷风嗖嗖,雪花飘飞。觉信心里着急,背着师傅翻沙岗跨崖沟,很快便汗流颊背。一边疾走一边不时呼唤,智通只能含混应答。来到一座沙岗慢坡上,智通忽然清醒,连声说:“徒弟,到了……快,停下来,为师有要紧话说……”

觉信停下,将师傅托抱在怀中:“师傅,医院还远呢,怎说到了?”

智通嗫嚅:“我说到了,就是到了!我问你,可还记得咱们的传寺之宝,神石无影碑?”

觉信说:“您多次讲说,当然记得。那神石现在哪里?”

智通大口喘息着,凑近觉信说:“告诉你,殿后那堆石料……无影碑就隐身在里面。”

觉信惊疑:“那些石料?明明一堆乱石,怎会有这神碑?”

智通点头:“不错,这碑就在其中。以前我说这碑没了下落,只为骗过觉真。这家伙利欲熏心,必然还会回来,全力挖掘搜寻。我料寺院不保,你务必赶紧将石料运走,细心检看。我对你说过,这神石质地奇特,但外形普通,形状变幻无定,逢异常之时,杰出人物,必显异常景象,当年曾立于九九壮士墓前,被流传为无影神碑。为师相信你是佛家忠诚弟子,一定能找到它,保护它……’

觉信沉思着,附耳问道:“师傅,这异常之时,可否理解为国家危亡,百姓蒙难之时?

杰出人物,定是那些祛是非人我,生清心正觉,为国为民、舍家忘我的义士仁人吧?”

智通连声说:“解得好!徒弟不但正直而且聪慧。眼看倭贼大举入侵,山河破碎,生灵

涂炭,必有大仁大义的忠贞之士,为护国救民而舍生忘死……你可代表佛家赠予此石作为墓碑,以彰显英灵的品德和功绩,表达我佛褒扬之意,寄托百姓景仰之心……你自己切勿贪恋钱财而逆佛旨违民意。日后只把这堆石料作为资本,凭你的石匠手艺,娶妻生子,养家糊口……”

觉信哽咽不止:“师傅放心,弟子虔心向佛,誓不还俗,即便没了寺庙栖身,情愿云游四海,做个行脚僧,也要敬佛祖行善事,矢志不渝……只是,这奇石何以有见光无影的奇

景异象,我至今尚未彻悟,师傅能否告诉我?”觉信连问数声,却听不到师傅的回音,伸手触摸,已气绝身亡。觉信当即失声大哭。

这时天色大亮,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四野一片银白。不远处的万家林隐现在苍茫雪幕中。

第四章 灵台寺夜来不速客

在智通圆寂的这座沙岗缓坡的小路旁,觉信破冰除雪,挖掘坟坑掩埋师傅。在泥泞中,觉信长跪不起,虔诚祝告:“您嘱托的那件大事,徒弟谨记在心。”并按师父嘱托,不留坟堆,不置墓碑,只待来春栽一棵幼松以为纪念。

傍晚,风定雪霁。两辆牛车停在寺旁。觉信雇人将石料连夜运走。

这个晚上,觉信和尚关闭殿门,独自席地闭目打坐。他不是在诵经,是在思索。一天的紧张忙碌,殿后那堆石板材料已运到过世的舅父家那座破旧宅院。为实现师傅的遗愿,他

必需暂时远走,一阵莫名的凄惶和怨愤袭上心头,他竟然盼望觉真此刻出现,抓住他狠狠教训这个无耻之徒。

忽然,殿门被咚咚敲响。虽不急促,但在这荒郊野外的暗夜,声音格外动人心魄。觉信猛地睁开眼睛,他一阵紧张:“是觉真?他来得好!”觉信顺手提根木棒,走到门前细听。

是陌生人的声音,低哑却和气:“法师,请开殿门。我们是过路的行人,天晚了,想在寺内借宿一宵。”

觉信开门,面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子短发长袍,肩上背个小小行李卷,虽显疲惫却双目炯炯,那女子身穿旗袍颈缠围巾,相貌清秀端庄。觉信疑惑地看两人:“二位从哪里来,到何处去?这寺里只有这三间殿堂,没有闲余房舍,二位还是去别处……”

男子看出觉信的疑虑:“请法师不要误解,我们绝非淫奔私逃。我们本是夫妻,新从外地调到县城教书。”说着从衣兜掏出一纸信笺,递给觉信,“请法师验看,这信上介绍着我们两人的情况……只因一天走了五六十里路,看看夜深,饥渴难耐,实在寸步难行了!”

觉信接过信笺认真看着,脸上疑云顿然消失:“果真是两位先生……金存礼,字杰群,这女施主便是刘松绮老师……贫僧失敬了!请进殿来,先歇歇脚,我给你们烧水做饭,然后你们尽管在殿里歇息!”

觉信安排二人放好行李,坐下歇息,自己跑到殿后小敞篷的灶前点火煮粥。女先生刘松绮过来帮忙,觉信婉拒。一会儿,便端上粥饭咸菜。看来两人确是饥渴已极,连那女先生也狼吞虎咽起来。

觉信问道:“看那信上,两位曾在保定府读书,为何却来这里教学?那是大地方,咱这偏僻小县远不可比哟!”

杰群笑说:“故土难离啊!再说,而今的那一带,已是虎狼横行。”

觉信茫然,不无惊诧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第五章 金杰群慷慨话救亡

觉信不无惊诧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问:“先生是说……鬼子已到了那地方?”

杰群神态肃然:“鬼子占领山海关,又在北平、天津一带大举增兵,侵占华北的意图暴露无遗,我们的国家,土地遭践踏,资源遭掠夺,人民遭蹂躏……大丈夫岂能甘做亡国之

奴,忍受如此屈辱!”

一旁的松绮悄悄使个眼神,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杰群说:“不要紧,我对谁都不屑遮掩观点,我不怕。而今外寇闯进家门,我们的政府

仍在忙于剿共,向强贼屈膝而兄弟间自残,令人扼腕啊!”

觉信点头说:“看得出,金先生好气概……咱们这地方,鬼子也会来吗?”

杰群叹气:“日寇野心勃勃,我们就是要回家来动员乡亲父老,组织起来抵抗外寇。”

觉信颇受感染,却不免心有疑虑:“鬼子势大,政府军队节节后退,共产党的军队弱小,而且正遭受围剿……谁能抵抗鬼子?”

杰群说:“停止内战,举国抗日!动员起全国的老百姓,必定能把小鬼子赶回东洋!”说着攥紧拳头,猛力挥动。

觉信点头,却又摇头:“只是……难啊!听说,不少政府官员都带上家眷钱财向南逃跑了……”

“坚持抗战的大有人在,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国军中不少有名的将领,都力主抗战……这应该是民心所向!”

“看来,金先生是共产党了?”觉信吃惊且钦佩地看着杰群。

“不,我不是共产党。”杰群笑说,“不过,我赞成共产党!”

“这样说……中国还有希望?”

“当然。法师可听说这句话: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杰群说着,挥动拳头敲击着身旁佛像,“国难当头,有人屈膝,有人逃命,有人乘国家危亡谋取私利,也会有不少人舍生忘死、抛家弃业,英勇抵抗……各色人物都会表演一番的,爱国还是卖国,忠良还是奸贼,为百姓还是为一己,都会暴露无遗的!”

松绮轻拍丈夫肩膀,笑着提醒:“你怎的敲打起佛像来?你正发烧,还得求菩萨保佑尽

快痊愈呢!”又转身对觉信说,“法师不要见怪,俺们虽不信佛,但却尊敬佛祖!”

杰群歉意地点头:“噢,对不起,我失礼了。她说是真话,请法师不要介意。”又诙谐地一笑说,“咱们中国的命运,恐怕也要求佛祖保佑呢。”

觉信说:“看得出,你们都是有知识的好人。”

夜已深了,觉信给杰群夫妻安排好地铺,自己裹起僧袍,走进殿后的敞篷。

天色微明,觉信听到殿门有响动,起身看时殿内已空寂无人,这对年轻夫妻已悄然离去,在泥塑神佛的旁边发现一张钱票和折叠起的白纸,上写:“谢谢法师,谢谢佛祖。”

第六章 觉信僧化身张石匠

觉信当即收拾行装,趁天色未亮离开灵台寺。此后许久,无人知晓他去了何方。

不出智通长老所料,觉真和尚又回来了。

这觉真是智通长老的大徒弟。他自幼无父无母,四处流浪,智通长老见他可怜便收留在身边,也曾供他上学识字,十三岁上出家为僧。其与智通不仅为师徒,甚或堪称父子。但生就的贪婪狡诈,与忠厚诚实的师弟觉信大相径庭。

这段日子风闻鬼子南侵,天下将乱,觉真便趁师父病重之机,背着他和师弟觉信悄悄转卖卖寺产,获利颇丰。接着又多次奔走天津,与一个叫做平田二郎的日本商人勾搭上,秘密洽谈起一桩新的生意——意欲倒卖灵台寺的镇寺神石。觉真把有关此石的传言添油加醋,说得神乎其神,让这个贪婪的日本商人垂涎欲滴,志在必得,当即以重金许诺,鼓动觉真尽快出手,趁师傅病危,抢夺这块旷世绝尘的奇石到手。

觉真这次回乡,可谓来者不善,他买通当地一帮地痞恶棍,乘夜包围了灵台寺残破的殿堂。他雇来的这帮人手,手持掀镢锤镐,如狼似虎般冲进空寂的寺院,仅存的三间殿堂顷刻变作瓦砾场,泥塑佛像被捣得粉碎,整个院子挖地三尺,凡能卖得些银钱的物件,全部一扫而光……这座数百年历史的古老寺院,终于在他手上彻底土崩瓦解。只是,他刻意搜寻的那块奇石却不见踪迹。

觉真对着一片废墟哀声长叹:“苍天啊,你好无情无义,我觉真一片心机尽付东流了!”

适逢当时的民国政府史志办派员考察被流传为无影碑的奇石,觉真懊恼地嘶喊:“上天入地,沙掩土埋……神石无影碑没了踪影,我怎么知道它的下落呢?”

一场暴发美梦眼看化为泡影,觉真失望至极,且害怕天津日商追索定金,畏惧政府追查盗卖寺产一案,变得丧魂失魄,当即潜逃远方。

两年后,觉信重新现身灵台寺旧址。含悲忍痛告别自幼生长的故土,告别出家修身的古寺,一袭僧袍一只钵盂,伴他浪迹天涯。两年间,他从关内到关东,又从南满到北满,所到之处遍地狼烟满目苍凉,凶狂的日寇如魔兽般猖獗,万千生灵无辜遭受荼毒,让他愤懑感伤。看情势日寇很快就要大举入侵,觉信心中念念不忘师傅的嘱托,即便辗转回到家乡。当下他已蓄发留须,穿一身百姓服装,身份是一位张姓石匠,没人料得到他便是当年的觉信和尚。很快,他凭借精湛的石刻手艺和诚实厚道的人品,在方圆数十里赢得声誉。然而,张石匠并未着意于赚钱养家,他是专为那块被称作无影碑的奇石回乡而来,借承揽石匠活计,遍寻侠肝义胆忠贞报国的仁人志士,以践行师父的遗训。

第二百四十九章 鬼子兵疯狂屠城

此时的姚金廷被眼前景象惊呆,星奎大声提醒他:“神功无用,鬼子太厉害,赶快按计划撤退!”姚金廷恍然明白,让星奎指挥后撤,自己踉跄地走下城墙,侄子姚义堃前来接着。李贤正督促黄沙会向西门撤退,自己带剩余的民团士兵在后掩护,随后撤向县政府。

黄沙会在东门外丢下近百具尸体。姚金廷气得红了眼。撤到西门附近,姚金廷命令会员占领沿街屋顶,居高临下,向追来的鬼子射击,又有十几个鬼子被打死。鬼子随即调来迫击炮猛轰两边民房,坦克也隆隆开动,向沿街的土木房屋猛烈冲撞突击。黄沙会员失去依托,面对重火器的密集射击,手中的大刀长矛难以抵抗,伤亡惨重,在西门里沿街的战斗中有百余人战死。姚义堃保护姚金廷撤退。这时西门外又冲进鬼子兵。原来容志英的抗敌自卫团担负在城西接应守军撤退的任务,去被突然围城的鬼子兵穿插袭击,被迫向后撤退。姚金廷和姚义堃只得且战且退,从西北角一处缺口逃出城外。

这时刘星奎带几十个队员追上来。姚金廷坐在一处废墟上哀声长叹,掩面痛哭。星奎劝诫说:“三爷怎么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义堃快保护三爷撤退,我留下收拢后面跑散的会员。快!”自己脱下身上的黄沙会服装,扮成普通百姓,反身回城中。

数百名鬼子、伪军包围了县政府。

县长李贤正率数十名团丁凭借屋顶、窗口,顽强抵抗。

这时,随同日军进城的新任伪县长蔡惟德外号蔡惟德的大汉奸出现了。这家伙是日本人多年豢养的走狗。他与鬼子中队长龟部商议一番,随即隐在路边树后向里面喊话:“李贤正兄弟,我早知你乃忠义之士,但常言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日本皇军实为中华救星,全为东亚共荣而来,而今已占领半个中国,这小小县城怎能坚守……你若放下武器,归顺皇军,咱们携手**,我愿为你求情,不但保得性命家财,还可以青云直上……”话音未落,怦怦两声枪响,子弹从蔡惟德耳边飞过,接着传来一声大喝:“狗汉奸,卖国求荣,中国人不会绕你,打!”鬼子中队长龟部大怒,下令:“射击!”数挺机枪和火炮齐鸣,一群鬼子冲进政府院中。贤正身中数枪,从屋顶上站起,摇晃着身驱向敌群一阵狂射,终于晕厥倒下。几个鬼子冲上屋顶,将贤正尸体扔到地下,立时血流满地……被包围的几十名团丁,仅三人突围,其余全部殉难,无一人投降。

鬼子兵和伪县长蔡惟德带来的伪军占领了全城,沿街设下岗哨,分头追杀民团和黄沙会员。大街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路面上流淌着殷红的鲜血,全城笼罩在血腥的恐怖中。

此时的苏永禄正酣睡在香艳阁的一个雅间,被剧烈撞击屋门的声音惊醒。看春燕披件外衣,哆嗦着身子钻到床下,门外有鬼子叽里呱啦的嚎叫,有女人凄惨的哭声。永禄立即意识到是日本人来了慌张地跳下床,朝春燕喊一声:“燕,跟我跑吧!”没听到女人回答,门便被撞开,鬼子没注意躲在门旁的永禄,倒是发现了床下女人哆嗦着的半裸身体,鬼子狂笑着拖出春燕,扔到炕上,随即恶狼似的扑了上去……

永禄乘乱逃出香艳阁。身后鬼子的淫笑和女人的哀嚎,把他吓得浑身颤抖。他脚上趿着春燕的拖鞋,拼命地奔跑,窜过几个陋巷空院,幸而没有鬼子追来。回头看时,香艳阁已被点燃,浓烈的火苗窜上屋顶,和这里那里的火光汇成冲天大火,映红了黎明前的天空。

第七章 忧家国情系山里人

农历刚交十月,冬天便过早地降临北满大地。绵延的山岭,苍莽的原野,到处冰封雪盖。

黎明的小城风卷雪拥,令人窒息的严寒中弥漫着恐惧和怅惘。妙春堂药店老板万永义打开店门,抬头怅望着白茫茫的天地和冷寂的街巷。

七岁的女儿青莲喊着“爹爹”,飞快地跑过来,扑在永义怀中。妻子金月姑跟着过来,看看丈夫眉宇间流露的不安,轻声劝慰说:“先吃饭吧。天气不好,兴善也许今天不会回来。”

月姑说的兴善姓吴,与永义同年、同乡,要好的街坊弟兄,在家是万家多年的佃户,在这异乡小城,是协助照料药店的主管。

“嗯。”永义叹口气,俯身抱起偎在身边的青莲,在女儿冻得红红的小脸蛋上亲着,“莲儿好乖,又读了什么书?你哥呢,还在睡懒觉吧?”

“爹,兴善叔还能回来吗?你看,雪下得这么大,远处的山看不见了,路也看不见了。”青莲扑闪着大眼睛,并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问题,而是试探地猜侧着父亲的心事……她从父亲焦灼的神态,意识到兴善叔是去做一件重大的事情,父亲在牵挂着他。

月姑注视着丈夫。年纪刚过而立,虽不失英俊潇洒,但头上丝丝缕缕的白发,冷峻的脸孔隐现的焦虑,显示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月姑抬手扬起宽大的衣袖,抽打丈夫身上的雪花,抱过青莲,伸手挽起丈夫的胳膊,“走吧,咱们先吃饭……兴善不会误事的!”

永义皱起眉头:“我在担心山里那些人……天寒地冻,缺粮少药,在深山老林、冰天雪地中与鬼子周旋……也怕兴善出事。要知道,倭贼心毒手狠哟!”

月姑说:“本来我打算去的,可你……太多虑。其实,我去可能更安全,一个女人家,不会引起注意。”

永义没有回答,只缓缓摇头。这实际是坚定的拒绝。他仍在凝眉思忖着,假如兴善出现差错,也决不能让山里那些人挨饿受冻,只好再次乔装亲自进山……永义数次见过山里人,他们是豪杰,是义士,为抗击倭贼舍生忘死的英雄,而眼下正是他们最困难的时期。永义本来要亲自去,送去药材和银元。只是,他的行踪或已引起当局的察觉——一个有名气的药店老板,数次傍黑天只身去山里,这举动是可疑的。店前的小街,已有便衣警察出没了。所以,他同意了兴善的意见,而拒绝了妻子月姑。其中固然有心疼爱妻的因素,也因兴善办事稳妥可靠,让兴善去,应该不会出现问题的。

永义挽起妻子的胳膊,转身走回后堂。

忽然,巷子里一辆黑色警车疾驰而来,在店前倏然停下。两个伪满警察从车上下来,气势汹汹地走进店来。

永义回身看见,心里猛地一震,随即便平静下来。月姑大惊失色,紧紧搂住丈夫的臂膀,盯着走到面前的警察。一个年约十岁的男孩从后堂跑过来,惊恐地喊叫着抱住永义。

“你是万老板?”伪警察晃着脑袋,有些神气活现。

“在下万永义。”永义神态坦然,不亢不卑。

“请上车吧!我们局长请老板到局里一叙。”伪警察阴笑着。

“在下与局长大人素无交往,敢问……”永义沉静地说着,同时一手揪住偎缩在身旁的儿子的发辫,悄然用力上提,青山搂抱着父亲的双手松开,挺直了腰杆。

两警察凶相毕露:“少罗嗦!你自己做的事,还不清楚?装模作样……走!”不容分说,将永义推搡着上了汽车,警笛鸣叫,旋即消失在迷蒙的雪幕中。

月姑抱着孩子追出门外,怀中的青莲哭着大喊:“爹……”青山惊得目瞪口呆。

沿街小店的门前窗口,探出一颗颗脑袋,慌乱地东张西望,惊恐地议论,同情地叹息……当然也有幸灾乐祸地冷笑。

第八章 遭残害义士逝英年

天色昏黑,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青山跑去打开店门,竟是兴善,一身霜雪,两脚泥水,一副风尘仆仆的疲惫神态。

青山呵斥着:“你跑哪儿去了,才回来……”说着拽住兴善肩上褡裢,伸手掏摸,试图找到什么好吃的,却摸到一块冰凉梆硬的黑馍,随即丢在一边,又把手伸进褡裢。

月姑领着青莲从后堂走出,将青山一把扯个趔趄,“让你叔坐下说话!”

兴善着急地问:“永义哥……掌柜呢?”

月姑两眼含泪,摇头不语。

兴善立刻明白了什么,长叹说:“都怪我,还有这天气……雪封了山,只好绕远路……”

月姑问:“事情办妥了?”

兴善压低声音:“妥了,那些药品放在一家小杂货铺里,那些钱,我亲手交给了刘队长。他们是刚成立的一支游击队,属于抗联的人。不知道为啥事,队长再三嘱咐我快回来,让永义哥马上远走,可没想到这么快会出事。是不是设法打听一下消息,托人走走门子?”

月姑泪水涌出,“永义不让。上车时只说:甭怕,安心在家等我,我会回来的。”

兴善摇头搓手,嘴里嘟哝着:“那,咋办哩?”

店外一阵喧嚷。一辆警车在店前稍停即离去,昏迷中的万永义被推下车,软瘫地倒在门前台阶上。月姑惊呼着扑过去抱起永义,和兴善抬进店内。青山、青莲放声哭喊爹爹。

灯光下,只见永义遍体鳞伤,口鼻流血。月姑含泪用毛巾轻轻擦拭永义脸上的血迹。兴善俯在身边喊:“永义哥,我是兴善,我回来了。”

永义睁开眼,看着兴善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纹。一个极细微的声音嗫嚅着:“送到了,他们是……”

“是抗联的队伍,共产党,游击队长姓刘。”

“噢,刘队长,他们是好样的!”

“队长给打了借条,说日后要还的。”

“你,收了借条?”永义摇头,吃力地嗫嚅说。

“没,没有,你不是说过……”

永义欣慰地点头。

“也许内部出了啥事故,队长一再嘱咐,要咱们赶快离开这里!”

“这,有可能。鬼子……杀人不眨眼!他们怀疑我勾结抗联,毒打我……我腹内隐疼,

内脏伤得厉害……怕不行了,回不了家乡。月姑,你,准备……带上孩子回家,越快越好!”月姑已将丈夫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显出充满血丝的眼睛和惨白的面颊。永义疲惫地眯起眼,吃力地喘息着。月姑坚决地摇头,眼中落下泪水。她明白丈夫的心意。永义曾几次叮嘱,一旦自己出事,让月姑带上孩子回山东老家。她可没放到心上。这对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作为妻子的月姑从来没想到和丈夫分离,生生死死总要在一起的。

“月姑,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你一定要走,要快走。”

月姑捂住脸,轻声哽咽着:“要死,俺跟你死一块!”

永义微微摇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青山、青莲带大。青山,难管些,送河西,交周铁匠……周天成大哥,日后杀贼,报这家仇国恨!莲儿是好孩子,咱们的好闺女……”

月姑泣不成声:“永义哥,我懂……你放心。”

“这店呢?”兴善含泪问。

“典给‘益康’,交给康老板。”

“给他?咱们多年的对头啊!”兴善和月姑异口同声发出疑问。

“宁可给他,绝不能留给倭贼!康老板做生意奸猾,但他不卖国,不是汉奸,告诉他,大敌当前,勿记前嫌,这店由他代为经营,资产、盈利由他安排,该分给咱的这一份,托他全部代捐抗联游击队……月姑和孩子们先走,兴善留下把事情办妥再回家。记住,只要康老板十块现洋,做你回家的盘缠。”

“只要十块现洋?为啥?”兴善茫然不解。

“兵荒马乱,钱多,招贼、招匪,还有倭贼,盯得紧,带不回去的!”永义大口喘息,断续发出极微弱的声音,忽然睁开眼睛,看看身边的青山、青莲,吃力地抓住妻子月姑的纤手,“我,连累你受苦,倘遇合适的人……尽管另适,只要让孩子……成人……”

月姑顾不得兴善和孩子们在身边,紧紧抱住永义,沾满泪水的脸颊亲吻着丈夫的脸,颤抖着声音喃喃说着:“永义哥,你放心……

第九章 挈子女月姑还乡

夜幕深沉。奉天北的一铁路小站。难民蜂拥,一片哭叫喊嚷、呼儿换女之声。伪满警察耀武扬威地盘查进出人群,时有持刀挎枪的日本巡逻队走过,发出“嗷嗷”类似狼嗥的吼叫。

金月姑一手紧抱黑布包袱,里面包裹的是盛有丈夫骨灰的木匣,一手领着青莲。青山背个包袱紧随其后,在拥挤的人流中,三人几乎如货物般被塞进车箱。

火车在沉闷的汽笛声中颠簸行驶。阴暗的车箱里,挤满衣衫褴褛的逃难者,一张张愁苦的脸孔,一声声沉重的叹息。靠近车门的角落里,月姑紧搂着青莲,疲惫地呆坐着,丈夫的骨灰匣就在身边。青山饿了,手里嵌着半个面饼大嚼着。

冬天的华北平原,满目苍凉,毫无生机。灰蒙蒙的天底下,远近横着一座座萧条的村落。一辆四轮牛车在缓缓行驶,车上坐着月姑和一双儿女。从县城出南门向南,沿大堤走一段,便进入一道宽大的路沟。

“老大爷,离万家营还有多远?”月姑问。

“前边,三里路吧……看西边那片松林,就是有名的万家林。”赶车老汉挥鞭指着远方。果然,老人所指的方向,远远可见一处郁郁苍苍的林木,在枯黄的旷野上格外显眼。

“孩子,咱们到家啦。那片松林,就是咱们万家祖茔,过去松林再走三里地,就是咱们村子——万家营了。”月姑愁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纹。

青莲从母亲怀抱里挣脱出来,伸出小手向前指划,“娘,我看见那片松林了……哥,咱们到家了。”青山也好奇地伸长脖子,朝远处张望。

月姑凝神望着眼前的森然老林,心中生出无限悲凉和感慨。数年前,在祖上传留下的这片茔林,她陪同丈夫先后送别了婆母和公爹,两位老人和万家先祖,都曾留下令邻里钦敬乡人怀念的故事。如今她却送别英年早逝的丈夫。月姑不由感伤万分,她下意识地揽紧身边的儿子和女儿,几滴眼泪悄然落下。

老汉回过头,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俊秀的少妇。“你们是万家人?”

月姑迅速抹掉眼泪,朗声回答:“是啊。万家营东寨门里路北第一家,就是俺的家。”

老汉惊讶地说声:“啊,这么说,你是万显宗家的人……”

月姑答:“他老人家是我的公爹。”

老汉感叹说:“万家松林北边,先前有座灵台寺,传说那年天火烧了寺庙,是你家公爹出钱重修大殿,店里供奉着一尊佛像……如不见踪影了!”

月姑点头。良久又问:“老大爷,附近有石匠吧?”

老汉说:“有,多着呢!”他看见月姑怀里的用绸布包裹的木匣,轻轻叹口气,“最有名的是城东三匠庄的张石匠……听说他是这灵台寺最后一个和尚,法名觉信,他有个师兄叫觉真,背着师傅偷偷卖掉寺里田产,带着钱跑了。这觉信和尚倒像个佛家弟子,坚持修行,四方云游,回家来又拜师学艺做起石匠,手艺好着呢!”

第十章 祭英灵法师赠碑

万家营东头的一座宅院,是金月姑的家。

今天是月姑为丈夫永义发丧出殡的日子。万家祠堂前搭起临时灵棚,灵前挂着永义的画像。万家几代人仁义宽厚,在村中街坊以致附近乡间都享有威望,人缘极好。人们感念永义的人品才德,又是英年早逝,自发赶来吊唁者络绎不绝,素装孝服,轮番吊祭,更有人哭天号地泣不成声。

忽然,一位中年僧人来到永义灵前,双手合十,垂首闭目,拜祭良久。主持操办丧葬事宜的村长冯元盛觉得新奇,忙趋前问询,约僧人去院中客棚喝茶叙话。觉信却拒绝,只向元盛提出,必求一见金月姑。

月姑身着重孝,眼睛红肿,带着青山青莲从后院出来。见对面这和尚相貌厚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格,忙欠身施礼:“敢问法师,咱们素不相识,怎也劳您来我家吊祭,让我心里不安。一定要见我,是不是还有别的重要事情?”

和尚凝神注目打量月姑,又看她身边两个孩子,不由慨然长叹:“夫人不认识我,可我与万家、与你公爹显宗和永义先生都是老相识。”

月姑茫然地看着觉信:“既然这样,法师有啥事情,就请明白说给我。”

“我住三匠庄,人们喊我张石匠。可应该明白告诉您,我本是万家林北灵台寺的僧人,法号觉信。听说尊夫永义先生不幸逝世,今天出殡,特地还原僧人装束,一来拜祭永义公,二来,先师智通圆寂时曾嘱托一事,如今或可如愿了。”

月姑越发诧异:“法师有事相托,倘我能帮忙,当尽力而为。”

觉信郑重说道:“其实也无甚难处,我只代表先师,请求向永义先生捐献墓碑一座,石料现成,质地上好。只是此碑特殊,碑上不宜镌刻姓名事迹等字样。不知夫人可愿接受?倘蒙允诺,我随即安排送往你家茔林,午后下葬时即可立于墓前,绝不耽误。”

月姑恍然明白,随即感激地欠身施礼:“早听说大师技艺出众,为人也好,本想登门求碑,今天亲自上门,真是雪中送碳,十分感谢,那就有劳大师了。至于碑上文字,不刻也罢,丈夫从来做人低调,厌恶张扬,这样正合他的心意。至于价钱,我不会亏待法师的。”

觉信赞赏地点头:“夫人真永义公女中知己,令人钦羡!我刚才说过,这碑是我遵从师傅遗愿,特意捐赠,绝不收分文的。”

月姑惊讶地看着僧人:“那,怎么行哩?”

觉信合掌道声:“阿弥陀佛。夫人有所不知,这碑不同凡响……但逢非常之时,非常之地,非常之人,往往显示特异景象,实在是佛家至宝。先师特别嘱托,此碑不得以金银计

价,不许贪财买卖,只能赠送于国于民有德有功之人。”

月姑越发纳闷,问道:“这样说来,这碑一定有些来历了?不知有啥样奇景异象?”

觉信点头道:“大有来历,县上史乘犹有记载。据先师解说,此碑本为世所罕见的奇石,明朝嘉靖年间,寺院初建,祖师去泰岱山中寻访石料,此石偶然现身于岱岳之巅南天门外憩仙桥下,我祖师有缘遇见,求作寺中佛像龛座。数百年后,有外寇流窜到此,倚仗洋枪洋炮,入寺烧杀抢掠,我寺僧众联合附近村民奋起反击,阵亡壮士及被害百姓,仅无名姓无亲眷者就有数十人。那日据说正是九月九日,遇难壮士们被葬在万家林西侧的沙岗后,以此石为碑,当即显示奇观异象,一度名闻遐迩,经久流传。后来时势动乱,且沙丘游移,几失踪迹。幸为先师智通巧妙掩藏。而今倭贼大举入侵在即,国家濒临危亡,那些为国为民无私无畏的忠贞志士挺身而出,勇赴国难,其奇妙景观可望再现……至于啥样的景象,那时,你们自然明白。”

第十一章 万家林天人悼义士

月姑不觉愕然,摇头沉吟:“法师这样说,我们怎担当得起?还是另选贤人相赠吧。”

觉信断然说:“施主不必过谦。此事我已思虑再三。你家祖上世代惜孤怜贫,多行善举,与佛家结缘至深。当年外寇来我寺烧杀抢掠,永义的曾祖与我祖师一道奋起抵抗;前几年遭遇天火,又是你公爹慷慨捐资,重修佛殿,使我寺香火得以延续。永义先生忠正良善,大有祖上遗风,每从东北回乡,必去寺中施舍,与我师父促膝相谈。永义先生英年憾逝,虽当下百姓尚不知道详情,我却全然明白。赤子忠心,为国捐躯,实在是大仁大义,令人惋惜敬佩啊!大丈夫,当以此石为碑,是天遂人愿,物当其主,在他墓前立这座碑,自然受之无愧。”

觉信说着,见月姑仍在犹豫,便又近前一步,加重语气郑重说:“夫人啊,这不是你我的私事。我赠永义此石为碑,符合先师遗愿,佛家心意,彰显英灵的品德和功绩,表达我佛褒扬和钦敬,同时也寄托万民景仰之心……”

未等觉信说完,月姑即忙点头:“大师不用多说,我已经明白了。我接受您的馈赠,感谢佛家,感谢法师。”

觉信当即合掌道:“阿弥陀佛。今天,师傅的心愿总可了却了,我深感快慰。”

万家林里一派悲凉景象。寒风摇撼着一棵棵参天松柏,萧萧风声在半空中滚动奔涌。一座座黄土坟头的周围,枯枝衰草迎风摇曳。环绕一座新坟,身着白色孝服的万家族人和众多乡亲邻里,都哀哀号哭或凄然肃立。跪趴在坟前墓碑旁边的是金月姑和青山、青莲。痛彻

心扉的悲伤在心头积压多日,如今才得以发泄。月姑已经几次昏死过去,孩子们撕心裂肺的

哭声让每个到场亲友感伤。

月姑停止哭泣,晃晃悠悠地立起身来。吴兴善的女人艾叶搀住月姑,低声提醒说:“该

谢孝了。”月姑掏出手帕擦干泪迹,拉着两个孩子,由艾叶带领,向亲友乡邻们磕头致谢。

人们陆续走散,万家林里更显得阴森冷凄。月姑带着青莲和青山,环丈夫坟墓绕行一圈,正打算离去,忽见墓旁的大树后闪出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朝月姑咧嘴一笑,露出微撅的门牙,结结巴巴说:“月……月姑,还认……认识我吧?”

月姑疑惑地看那人:头上一条白毛巾已变得灰黑,一件破旧的老羊皮袄裹紧瘦小的身躯,手中一杆长鞭,身边环绕着一群咩咩欢叫的绵羊。月姑记起,他是万家祖茔的守护人万七,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当下是万姓中的长辈了。万七幼年丧母,从小跟舅父学做烟花鞭炮,三年前刚回万家营老家,继承了父亲守护祖茔的职业。婆母去世时月姑随永义从东北回家奔丧,曾见过他一面。

“您是七叔。那次见面,您好像刚从外村搬回家来?”

“你记……记性好,那时,我刚回……回家来”万七笑说,“放……放心,咱万家这茔……茔林,我能看……看好,啥事有……有我哩!”

第十二章 感灵异月姑铭夫志

数日后的一个晴朗天。万七手持长鞭驱赶着羊群,慌张地出现在月姑家门前。

“怪……怪事呢,永……永义坟前那碑……”万七坑坑吃吃说着,越是心情急切,越是说不出话来,黄瘦的脸颊憋得泛红。

“七叔,你说呀!出了啥事?”看万七着急的样子,月姑不禁吃惊。莫非有人盗墓、毁碑……丈夫刚刚入土,她盼望亲人在地下安然长眠。

万七拼命摇头:“不……不是,那碑怪……怪着哩,太阳照……照上,没……没有影子,左看,右……右看,全没……”

“啊,是这样?”月姑提到嗓门的一颗心放下来,轻轻舒口气,半信半疑地问,“七叔,你看真切了?”

“看……看得真切,我天天去……去永义坟上,今日天晴,才看……看出这怪事!”

艾叶和儿子春堂正在月姑家,春堂拉上青山飞跑出去。艾叶附在月姑耳边,轻轻说着什么。月姑迟疑地点头,拉开抽屉摸出一枚铜钱交给艾叶,随即抱起青莲,一起跟万七奔松林而去。

永义墓位于松林东南部的两棵参天巨松之间。天气晴好,金灿灿的阳光在浓密的松柏枝叶间闪烁,照着这座黄土堆成的坟包和淡青色的墓碑。月姑走过去,俯下身左右瞧看,确如万七所说,碑的背光处不见任何阴影,不由暗自惊讶,只是丝毫未露声色。她再次仔细端详,那碑外形方方正正,色调朴实无华,尺寸略显宽厚却并不高大,是普普通通的一块石板。这些都酷似丈夫生前处世的风格,倘若永义在天有灵,应当感到满意吧……月姑胡乱想着。

艾叶和万七也绕碑察看。两人面色发白,神情紧张,面对眼前这闻所未闻的怪异现象,有些疑神疑鬼了。艾叶站到碑前,掏出那枚铜钱置于碑顶,用手旋转,嘴里悄然嘟囔:“敢情是永义哥有灵,附身在这碑上……便请您现身,月姑和孩子们都在哩!”那铜钱如陀螺般快速转动着,好一会儿才慢慢放缓、停滞,然后平静地倒下。一连数次,艾叶灰心地摇头。一直在旁监看的万七从艾叶手中接过铜钱。到底男人力大,铜钱如飞旋转,万七结结巴巴嘟噜着,“永……永义,回……回来吧!”

月姑眼中涌上泪水。万七的真诚呼唤触动了女人的心。此刻的月姑,多么盼望这话成为现实。倘若丈夫真的现身在眼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抱,亲吻他,拥抱他,向他大哭然后大笑,向他款款倾诉心中的哀伤……她含泪拉起痴痴观看的青山和青莲,颤声说:“孩子,这碑是法师所赠,看来你爹跟佛家有缘,咱们朝这碑磕个头,感谢法师。”挽起两个孩子跪在墓碑前,心里默默叨念:“永义哥,你放心……这几天俺已再三想过,从今俺要挺起胸脯,带孩子赌志成人……”

这时,只听万七大喊:“来……来了,永义回……回来了……”艾叶急步上前,果见铜钱在碑顶直立,端端正正,纹丝不动……慌忙拉着春堂也跪了下来:“快,给你叔磕头。”

第二百五十章 救妇孺少女险遭殃

祥和医院紧紧关闭的大门被急促敲响,脚踹、枪捣等猛力撞击的响声夹杂着野兽般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一群日本兵抬着、架着伤员簇拥在门外。靳老先生焦灼地在廊下踅来转去,哪里敢去开门——病房里尚有几个年轻女人,鬼子闯进来,后果不堪设想。此刻,他的漂亮的外甥女小媛正在对产妇急救,刚刚生下两个胎儿的艾叶出现大出血的危险征候,月姑和兴善急的团团乱转。靳老先生连声催促“快,快,鬼子来了!”

墙头出现了鬼子的身影,这群野兽就要翻墙而入……靳老先生猛力推开房门,气急败坏地推搡着小媛:“孩子,快!你们快逃吧!”小媛惋惜地停手,急忙扶艾叶趴在兴善肩上,将刚生出的娃娃塞到她怀里一个,两人冲出门进入堂屋,从后墙角的侧门奔出。月姑抱起另一个娃娃,随手拽条小棉被裹住,追着出去。小媛被靳老先生抓住胳膊,用力推搡着塞进药房墙边一个空着的木橱中,回身上锁……鬼子已吆喝着冲到屋门,靳老先生急忙转身走出,躬身相迎,两柄枪托已捣在头上、肩上。老先生口鼻流血,浑身发抖,看着鬼子推开东西房间,不由分说,将伤号放倒在床上。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薅住老先生衣领,呜哇嗥叫,一个身材瘦削的翻译过来,对靳大夫说:“快安排抢救!你的人呢,都藏哪去了……快抢救皇军,皇军有赏。”

靳老先生一颗心悬在嗓门上,他担心藏在柜子里的外甥女,听如此说,连连答应:“长官,我马上安排……我的两个徒弟马上就来……他们都会包扎止血这一套!”

瘦子翻译回头跟日本军官一阵唧哝,那日本军官气哼哼地嘟噜几句便走了,瘦子翻译拉着靳老先生走到西套间,指着床上伤兵说:“这几位太君伤势太重,马上包扎抢救。”

老靳大夫点头:“是,我一定尽力……救死扶伤吗!”

瘦子翻译朝老先生点点头“不是我说情,刚才皇军要砸你的医院呢!”随即向四周望一望,眼睛停留在贴墙的那张橱柜上,便冷冷一笑,低声说,“橱柜里藏的那姑娘,可是满漂亮……快让她换上男人衣服,鬼子若发现,可就遭殃了!”

靳老先生听他提到橱柜,吓了一大跳,见这翻译官并无恶意,忙说:“谢谢老总,幸亏您提醒……谁让咱们都是中国人呢。”

兴善背着艾叶从医院后侧门出来,一眼看见街对面的伪军岗哨,和正驱赶着人们清理街道的鬼子兵,兴善沿街走几步,便向右拐进一个巷子,回头看月姑,却见两个伪军喊叫着从街对面追过来,“站住……不站住开枪了!”

兴善急急奔跑,接连拐弯串巷,钻进一个狭窄僻静的夹道,好不容易侧身跻出道口,眼前却横着个宽大的苇塘,枯黄的芦苇密密层层,遮掩着半湾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污水拦住去路。兴善沿湾坑的斜坡向里走,不想脚下一滑,双脚陷入泥水,动弹不得。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呼唤艾叶,却听不见艾叶答应,回身看艾叶面色苍白,双眼微闭,已无声息,身下鲜红的血液浸透了衣裤,沿裤脚滴下,汨汨汇入肮脏的湾水,水面上浮现出一片殷红。

第十三章 胞兄夜探新寡妹

昏暗的油灯下,月姑盘腿坐在炕上,专心做着针线。她在为青山缝一件长衫。按照与村上冯老先生的约定,明天就要送青山去塾屋念书,总得让孩子穿件新衣服。她翻箱倒柜,找出丈夫的一件蓝布大褂,正可为儿子改做长衫。这活计难不住月姑。在娘家黄龙埠为闺女儿,她跟娘学会裁剪缝纫插花刺绣等女工,出嫁后跟婆母学会从纺线到织布的整套技术。月姑心灵手巧,模样俊秀,在娘家便被传为少女范板,在万家营更有贤惠孝顺的名气,且是拔尖的巧媳妇。这会儿她已量好裁毕,接下来便是飞针走线细细缝制。灯光照着月姑娴静而秀气的脸颊。她不时抬手抿一下垂落在前额的一绺长发,掖一掖身边女儿和儿子的被角。

远处的街巷传来狗吠。月姑停下手中活计,侧起耳朵倾听。邻家的狗也狂叫起来。接着,她听到敲门声,是她家临街院门的沉闷的响声。

这个时候了,是谁?月姑不免有些紧张。办完丈夫的丧事,她整整三天闭门不出。她需要安静的环境和充足的时间,让自己从极度哀伤中挣脱出来。这些天,除了艾叶和春堂,还没有任何人晚间走进家院。她想起留在东北处理善后的兴善……是他?算来也该回来了,不过天已晚了,怎不先回家歇息?莫非又有啥大事?

来人颇有耐心,仍在固执地敲打门板,断续的钝响和着此起彼伏的狗吠,令人不安,月姑刚刚有所放松的心弦又一次抽紧。她真担心再有什么不幸降临。

月姑匆匆穿好棉衣,快步走出院子,穿过祠堂西侧的甬道,来到临街的院门前。

“谁?”月姑厉声发问。

“是我,开门。”门外人闷声回答。听来耳熟,但不是兴善。

“报你名字?说有啥事?”月姑近乎命令。

“我,金存孝!”来人咳一声,提高嗓门回答,“我是你哥,咋就听不出来呢?”

“大哥?”门板打开狭窄的缝隙,月姑疑惑地向外探看。

“妹子,是我,你哥!”对面的男人再次申明,拽下蒙住脖子和下半个脸颊的围巾。

“哥,这时候你咋来了?”月姑急忙打开街门。意外见到亲人,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

两人走进后院堂屋。月姑忙端来火盆,从屋外抱来棉柴点燃。火苗跳荡,烟气升腾,屋子里有了些许暖意。月姑说:“哥,你嗓子发闷,着凉了吧?屋子冷,你慢慢烤火……我去给您烧水,煮面叶。”

存孝正俯身看熟睡中的青山和青莲,转身制止:“你坐下。哥不渴,也不饿,只想跟你说话……出这么大的事,为啥不早告诉我?”存孝声音沉痛,不无责备地看着妹妹。

月姑一时无语,愣愣地看着哥哥。还是婆母过世时,大哥来万家营吊孝,兄妹俩见过一面,一晃两三年过去。见他面容消瘦,眼角鱼尾纹已经显现,鬓边露出白色的丝缕,只有一副老诚厚道的神态没有改变。这时的月姑真想扑在大哥怀里痛哭一场,泪水就在眼眶里滚动,但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能让泪水落下,哪怕是在大哥面前——她在丈夫墓前已发誓:再苦再难,也不在人前流一滴泪。

存孝眼睛湿润,扭转脸看四周墙壁,看头上屋顶。他在寻找合适的话题,避免勾起妹妹的伤感。

第十四卷 月姑淡定说心迹

月姑淡定明心迹

存孝指点屋顶:“这房子该检修了。修缮的事,等开春,哥给你安排。”又转过身,指着炕上熟睡的青山青莲,“俩孩子都长了些……这是你们收养的那丫头?六七岁了吧?”他在有意东拉西扯,尽力避开伤心的话题。

月姑点点头,却没有说话,她在竭力控制内心的悲伤,不使自己哭出声来。

存孝拉住妹妹的手,轻声说:“下一步,先跟我回家,住上半年再说……”

此刻的月姑,终于抑制住满腔的哀伤。她的情绪反倒平静了。

“这儿不是俺家吗?俺家里有房有地,庄稼活我能学会,也能安排,俺还跟娘学过纺线织布……”月姑说的娘是过世多年的婆母。她的声音很轻声,语气不无凄然。

存孝叹口气:“哥说让你回家住,是真心话,也能代表你嫂子。你一个女人,带俩孩子,谈何容易?”

月姑点头说:“我是要回家,看看娘看看嫂子,可不会常住。俺得过自己的日子哩!”

存孝站起身在炕前踱步,忽地抬头定定地看着妹妹:“你怎不问我,今晚从哪里来?”

“不用问,我猜到了……还不是从吴兴祖家过来。”

“你是不是……还为十年前的事,生大哥的气?”

月姑一笑:“十年了,还提它做啥哩。不过,俺知道哥嫂都是好意,即使当时,我也不生你们的气。可我一直纳闷,你跟兴祖不是一路,为啥看不透他的为人……永义走了,俺们孤儿寡母灰溜溜地回家来,他高兴了,是吧?”

存孝忙说:“哪里的话……你把他想象得过分了些。”

月姑往火盆中加柴,低头吹里面的炭火,火苗窜起来,映得脸颊红红的。

存孝伸手烤火,自语似地低低说:“兴祖现在是黄龙埠中心小学的校长,最近正往县里跑,想谋个行政职位……”

月姑不语,继续往火盆添柴、吹火。

存孝继续说:“兴祖妻子过世三年,一直不娶,听说小妾闹着扶正,他不答应……”

月姑已听出哥哥话中含义,说:“哥,你累了吧?我这里方便,有房子也有被子,我去烧炕,收拾好,你早点歇息。”说罢转身要出去安排。

存孝连声说:“不不,别……我走,还有别的事呢。”他看出月姑对这个话题的反感,无奈地摇摇头。作为大哥,存孝深知妹子的脾气,看来这些年没有变,以后或许也不会改变。他伸手在火盆上烘烤,边说“妹子,我走……我和你嫂子,在黄龙埠等你。”

月姑点头,“那,我送你。”说着,拿起围脖给哥哥围上。

走出大门,存孝看着月姑:“回吧。”声音又颤抖了,眼中有泪水溢出。

月姑看着昏暗中的渐渐远去大哥,身子无力地倚在门板上,默默倾听存孝沉重的脚步和街巷里此起彼伏的狗吠……大街上重新静下来。月姑飞跑着回到后院,关上屋门,眼中的泪水簌簌流出,像断了线的珠子。她的思绪瞬间闪回到十年前。

第十五章 花季少女含羞说爱

运河大堤旁的柳林中,一个姑娘的倩影若隐若现,不时从树后探出身来,张望不远处的学校门口。一条小路从那里曲折蜿蜒,穿过茂密的层林,一直延伸到堤边。这姑娘是学校女子班有名的班花金月姑。此时,沉醉在爱情漩涡里的清纯少女,正焦灼地等待着暗恋已久的心上人。

月姑自己也难以确切认定,这男生自何时悄然闯入心扉,从未容许异性涉足的平静的心湖,开始泛动旖旎的涟漪。近来,她总渴望见到他潇洒英俊的身姿,喜欢听见他雄浑洪亮的声音,而想到他或见到他便脸红心跳,没有勇气上前说一句话。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在悄然编织两人世界的甜蜜故事。如梦似幻的憧憬每每让少女辗转难眠。月姑和这位高年级男同学并不陌生,学校组织的集会或演出,两人常有交往,还登台合作演唱,扮过时髦恋人。这令月姑的女友们艳羡嫉妒。但天性端庄贤淑的月姑,只把真情潜藏在心底而羞于披露。现在,情况突然变化:心上人就要离开学校了!这惊天消息,让月姑的心头颤栗,她开始为自己的羞怯而痛悔,泪水倏然溢出眼眶。但她迅即做出大胆的决定:要在这最后的时刻,把一颗纯情真挚的芳心明明白白交给他。

月姑知道,每天傍晚他总约上知心好友周天成、李贤正等散步,这条通往运河堤边的林间小径,是他们的必经之路。然而,天色已经暗下来,月姑期盼的那个身影仍然没有出现。她隐约看见守门老头走出门房,似要关闭大门了。月姑失望了,只好眼含热泪怏怏走出树林。

这时,忽听身后传来男生的说笑。月姑蓦然回头,情不自禁地跑上前,惊喜地尖声叫起:“是你?永义哥……”

来人正是月姑的心上人万永义,和他在一起的果然还有李贤正和周天成。月姑兴奋地喊出“永义哥”,几乎扑到永义的怀里。但还是刹住了脚步,几乎贴面站在他跟前,“你,你们怎么从那边来?”随即,她羞涩地向永义旁边的周天成和李贤正报以羞涩的微笑。

看见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亭亭玉立的少女,三人显然都吃一惊。

天成笑说:“是月姑?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即拉起贤正,“咱们走,去我那铁匠铺子坐一会儿。”贤正会心地点头,回头朝永义和月姑一笑,随天成走出树林。

永义和月姑对面站着,昏暗中深情对视。

永义说:“天黑了,你咋一个人在这里?”

月姑颤声问:“你真的要走了?”

永义轻轻点头:“你,听说了?”

月姑几乎哭出声:“你去哪里?临走了,没有啥话对俺说?俺有要紧事,想跟你商量!”

永义叹口气:“我有话跟你说,一直藏在心里。我在想,怎样对你说合适。先告诉我……有啥大事需要跟我商量?”

月姑从衣襟里掏出厚厚一叠信封塞给永义:“你看,这几个人拼命追俺,闹得我心烦意乱,偏又听说你要走,俺想跟你商量……我该咋办?”

第十六章痴情恋人密约连理

永义吃惊:“你,让我看这个?”从月姑手中接过信快速浏览,抽出最厚实的一个信封细看,“噢,吴兴祖……兴祖家也是万家营,我们是同乡。”

月姑说:“凭他哪一个,说得天花乱坠,我心里也容不下……俺心里只有你一个!我早看出,你也喜欢俺。你去哪里,俺要跟你走!”少女哽咽起来,“这话,我翻来覆去想了几天,大胆说给你,你可别笑话……”

永义显然十分激动,声音变得异样:“月姑,你这话,也是我早想对你说的……可是,我要离开家乡远走,怎好再向你提出?你也要好好想想……”

月姑抹一把眼泪说:“俺想过了,你去县城或河北读书,俺就在万家营家里伺候公婆,

你去外地谋生,俺就跟在你身边……”

永义摇头:“不,我要去的地方太远——东北,关外。在关外经商的伯父病重,父亲让我去照管老人。父命难违啊!那地方远离乡土,天气严冷,而且外寇横行,伯父的生意也遇到困难……”

月姑斩钉截铁说:“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天涯海角我也不怕。永义哥,答应我吧!”说着,便忘情地扑进勇义怀里。

永义呆愣愣站着,一动不动,沉吟说:“好妹妹,你要跟我,可要受苦哟!”

月姑更紧地拥抱他,仰头看那张英俊中透着坚毅的脸:“俺不怕!只要在你身边……”

永义眼睛湿润了,他猛地搂住月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脸颊。两个身体亲密相拥……月姑陶醉了,喃喃呻唤:“永义哥,我好幸福……”

忽然,这一切戛然而止。永义停下来,双手捧住月姑的脸,附在耳边柔声说:“月姑,我发誓一生爱你,一生只爱你。明天我就离开黄龙埠,回万家营,然后去东北。你在家等我,我在伯父那里抓紧料理一下急办的事,年底前就会回来。那时我就去你家,向金大伯求婚,然后带上你——我的新娘子,一道远走!”

月姑眼泪溢出来,兴奋地颤声说:“你走后,俺也不上学了,就在家等你,等你来接俺。”

两个月后,月姑在县城读书的弟弟杰群回家来,他给姐姐捎来永义的信。信中说:伯父病重住院,生命垂危,年底前难以回乡,让她耐心等待。月姑看着信当即哭出来。她理解永义,不是在责怪他,而是为另一件意外变故感到困扰无助:一直疯狂追求月姑的吴兴祖托堂姐即月姑的嫂子吴氏做媒,并亲自登门求婚,老父亲金秉厚居然答应了这门亲事……月姑陷入极度痛苦和彷徨中。

月姑拉住弟弟:“杰群,你不能走……你要帮姐姐,不然我只有一死!”

杰群着急说:“姐,你千万不能胡思乱想!只要你拿定主意,我会想办法劝爹……只是,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十五六岁的杰群熟识永义,更敬佩他的为人,当然赞同他与姐姐的结合,只是事情已到这地步,也颇感为难。

月姑忽然想起:“你去,找天成哥,看他有啥办法?”

第十六章 痴情恋人密约连理

永义吃惊:“你,让我看这个?”从月姑手中接过信快速浏览,抽出最厚实的一个信封细看,“噢,吴兴祖……兴祖家也是万家营,我们是同乡。”

月姑说:“凭他哪一个,说得天花乱坠,我心里也容不下……俺心里只有你一个!我早看出,你也喜欢俺。你去哪里,俺要跟你走!”少女哽咽起来,“这话,我翻来覆去想了几天,大胆说给你,你可别笑话……”

永义显然十分激动,声音变得异样:“月姑,你这话,也是我早想对你说的……可是,我要离开家乡远走,怎好再向你提出?你也要好好想想……”

月姑抹一把眼泪说:“俺想过了,你去县城或河北读书,俺就在万家营家里伺候公婆,

你去外地谋生,俺就跟在你身边……”

永义摇头:“不,我要去的地方太远——东北,关外。在关外经商的伯父病重,父亲让我去照管老人。父命难违啊!那地方远离乡土,天气严冷,而且外寇横行,伯父的生意也遇到困难……”

月姑斩钉截铁说:“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天涯海角我也不怕。永义哥,答应我吧!”说着,便忘情地扑进勇义怀里。

永义呆愣愣站着,一动不动,沉吟说:“好妹妹,你要跟我,可要受苦哟!”

月姑更紧地拥抱他,仰头看那张英俊中透着坚毅的脸:“俺不怕!只要在你身边……”

永义眼睛湿润了,他猛地搂住月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脸颊。两个身体亲密相拥……月姑陶醉了,喃喃呻唤:“永义哥,我好幸福……”

忽然,这一切戛然而止。永义停下来,双手捧住月姑的脸,附在耳边柔声说:“月姑,我发誓一生爱你,一生只爱你。明天我就离开黄龙埠,回万家营,然后去东北。你在家等我,我在伯父那里抓紧料理一下急办的事,年底前就会回来。那时我就去你家,向金大伯求婚,然后带上你——我的新娘子,一道远走!”

月姑眼泪溢出来,兴奋地颤声说:“你走后,俺也不上学了,就在家等你,等你来接俺。”

两个月后,月姑在县城读书的弟弟杰群回家来,他给姐姐捎来永义的信。信中说:伯父病重住院,生命垂危,年底前难以回乡,让她耐心等待。月姑看着信当即哭出来。她理解永义,不是在责怪他,而是为另一件意外变故感到困扰无助:一直疯狂追求月姑的吴兴祖托堂姐即月姑的嫂子吴氏做媒,并亲自登门求婚,老父亲金秉厚居然答应了这门亲事……月姑陷入极度痛苦和彷徨中。

月姑拉住弟弟:“杰群,你不能走……你要帮姐姐,不然我只有一死!”

杰群着急说:“姐,你千万不能胡思乱想!只要你拿定主意,我会想办法劝爹……只是,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十五六岁的杰群熟识永义,更敬佩他的为人,当然赞同他与姐姐的结合,只是事情已到这地步,也颇感为难。

月姑忽然想起:“你去,找天成哥,看他有啥办法?”

第十七章 兴祖求婚捷足先登

这日,金家大院喜气盈门,客流络绎。四辆披红挂彩的双轮马车驶进院子,停在正厅侧旁的空场上。八匹清一色枣红马发出雄劲的嘶鸣。一群伙计上前,从车上卸下一只只挂红裹锦的箱包,七手八脚,肩抬背扛,搬入后堂。

车上下来一位年轻人,中等身材,留时髦分头,宽阔的前额下,一双格外精神的眼睛显示着精明,一身崭新的蓝布长袍,脖颈上缠条天青色宽幅围巾,更显得风度翩翩,气质非凡。这人是万家营富绅吴景春的独生子、存孝媳妇吴氏的堂弟、黄龙埠学校的高材生、即将毕业并成为学校最年轻教员的吴兴祖。兴祖在存孝陪同下步入后堂,良久又随同存孝出来,谈笑着走进正厅。一路走着,兴祖习惯地挺胸叠肚,脚跟翘起,一副趾高气扬的轩昂神态。

与前面正厅的喜庆氛围迥然不同,此刻的后堂气氛异常严峻。月姑的父亲金秉厚接见过未来的女婿并收纳彩礼后,按照兴祖的请求,示意夫人亲自传唤女儿月姑出来相见。男女青年单独见面攀谈,这在当时算是新派人家的时髦风俗,秉厚十分赞赏,只是等待已久,迟迟不见女儿出来。

秉厚着急了。已是第三次传唤月姑,却不见人来。先是存孝媳妇吴氏自报奋勇去请小姑,旋即悻悻而回;再是尚在县城读书的次子杰群去喊姐姐,却一去不归;夫人亲自去了又半日了……秉厚老先生吩咐存孝暂陪兴祖到一旁客厅稍坐。二人刚走,自己便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径去后堂,见夫人与儿媳吴氏正为难地私语。

秉厚厉声喝问:“这妮子呢,怎还不出来?”他从不对宝贝女儿发火,此时居然变得怒

不可遏,“让她快来见我!”。

“她爹,别着急,女婿听见不好,杰群正劝月姑,闺女一时转不过弯,咱慢慢开导……”夫人在一旁劝慰。

秉厚哪里听得进,撩起长袍,大步跨进女儿卧房。月姑正满脸泪渍,眼睛红肿,与弟弟杰群窃窃私语着什么。见爹进来也不理会,自顾倚在床头一动不动。

“快去洗脸,跟兴祖见面。”秉厚强压怒火说。

“我不跟他见面。”月姑的神情表现得特别沉静。

“为啥?说,兴祖哪里不好,人品,家财,文化,哪样配不上你?再说,兴祖是你嫂子的堂弟,亲上加亲,哪里找这样的好事?”秉厚厉声质问。

“他好,谁看他好谁嫁他!反正……我不愿意!”月姑语气平和却坚定。

秉厚一步冲到月姑跟前,挥起拳头。杰群急忙拦住,大喊,“爹,可别……”

月姑面无惧色,朝父亲跟前挪动一步,喊道:“爹,你打,打吧,打我一顿,你也解解气……只要不逼我嫁他,打死我也行!”

秉厚面色灰白,拳头仍在头顶挥舞,手腕被杰群牢牢攥住,只有气急败坏地呵斥:“我打死你……反了,简直反了!你读过书,识些字,知道‘在家从父母’的古训……可你,竟大逆不道!”

月姑哭了,提高嗓门说:“爹,我跟娘跟大哥说过多次了,我不喜欢吴兴祖,我想嫁给永义……他在东北安排好就回来,到咱家求婚,接我走。你口口声声疼我,却强迫我……”

秉厚厉声断喝:“不行!婚姻大事,怎由得你妮子家个人?让你上几天新学,你居然真的自由、自主起来……你还要上天哩!”

第十八章 月姑出逃千里寻郎

杰群用力将父亲拖到门口,低声说:“爹,您别生气,先去陪兴祖。我正劝姐姐,您这样着急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弄糟!不是您发这通火,也许姐姐已回心转意……这事全包在我身上,我再接着劝她,事情会解决的。”

秉厚疑惑地看看杰群,大声吼喊:“告诉她,午饭以后,必须跟兴祖见面,不然,我这当姚父的说话不算数,在女婿面前老脸丢尽!”

秉厚刚走,月姑忙揩掉眼泪,拉住杰群急问:“你打的啥主意?和周大哥商量过了?快接着说下去。”

杰群四顾无人,凑近月姑附耳低声说一阵:“这主意,周大哥也赞成,还答应帮忙。”月姑破涕为笑:“你,这话当真?”

“姐不信我?”

“姐信你……只是,以后爹若打你骂你,我就管不得了!”

午饭后,月姑以怕羞为名,答应与兴祖当众见面,却拒绝单独谈话。这一转机的出现,不只令兴祖兴奋异常,也使秉厚老先生得以下台,心里感到欣慰。月姑走进前厅,向慌忙起身迎她的兴祖点头一笑,便站到母亲一旁。秉厚喜得合不拢嘴,对兴祖说:“好好,闺女家腼腆……有什么话,你们小夫妻以后去说吧,”

第二天,杰群告别父母回县城读书了。

又过两天,黄龙埠年底大集。这天早起,月姑妆扮整齐,提出让嫂子吴氏陪同赶集,再买点婚后零用物品。眼看吴家所订吉期临近,女儿出嫁在即,秉厚夫妇心中高兴,一口答应,嘱咐儿媳陪月姑好生转转,换换心情,只盼女儿能高高兴兴出嫁,也便了却一桩心事。陪妹子赶集这差事,令吴氏喜出望外。年轻女人平日难得出门赶集闲转,再说为这桩婚事,月姑对她的一番好心全无感恩之意,而是满腹怨气,如今总算皆大欢喜,小姑就要成为娘家弟媳,一块赶集转转,正好恢复姑嫂间原本亲密的关系,自然乐得去。

大街上人流如潮,拥挤不堪。月姑跟在嫂子身后,一路漫不经心地闲转。来到大街上,月姑见路北一处铁匠铺,门旁木牌上写个斗大的“周”字,铺子里传出铁锤锻打铁器的叮当声。月姑闪身进去,径自躲入里面。此时,嫂子吴氏正被人流簇拥,往前挪动着小脚,嘴里唧唧浓浓,对已无踪影的妹子嘟囔着什么。

正午时分,吴氏蹒跚着小脚,踉踉跄跄赶回家来,变脸变色地向公婆告急:“月姑可回家来?我俩走着,妹子忽然不见了……”

此时,月姑已乘船溯河北去。原来,按照杰群的主意,周天成预先订好这一天去天津卫的货船,上午金杰群从县城悄悄赶回,月姑即由弟弟陪同上船,先去天津,然后换乘火车去关外,找心上人万永义去了。

十年光阴,一晃而过。老父亲金秉厚早已过世。自幼将女儿视若掌上明珠的老人,为女儿逃婚气愤填膺,声言断绝父女关系,但临终前哀声呼唤的却是女儿月姑。月姑在婚后的甜蜜日子里,时常想念二老,为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而自责,为老父亲过早离世而感伤。此时此刻,月姑独自回想着往事,一切如在眼前,不由泪水沾湿衣襟。灯碗里的油不多了,灯光暗下来,渐渐熄灭。月姑在青莲身边躺下,朦胧中自语着:“应该去一趟黄龙埠,看看老娘,看看嫂子,还要见一见那位热心的铁匠大哥周天成和他的媳妇王爱英。”

第十九章 金存孝初识柳翠玉

金存孝告别妹妹妹月姑,重新回到万家营西头的吴兴祖家。这座大宅院与村西围墙仅一道之隔,闪烁的星光下,隐约看得见门旁两尊石狮的轮廓。存孝又一次敲响大门,随即听到栓在门里木桩上的那只狼狗威猛骇人的吼叫。

存孝与兴祖同在黄龙埠学校。兴祖是校长,存孝今天来,是为学校的紧急公事,专门找他汇报的。兴祖因任校长多年,久欲向上运动,以求升迁。近日去了县城便为这事。不想刚从县城回到家中,存孝便跟踪前来。两人在吴家见面,尚未扯到正题,存孝听兴祖说起永义遇难、月姑带儿子女儿回家来的消息,当即大吃一惊,便急急去见妹妹月姑了。这会儿回来,存孝站在高大门楼前,已多次敲门,却迟迟无人应声。只在冷风中缩着脑袋,焦灼地等待。

兴祖家中人口不多,后宅堂屋为父亲吴景春一人居住。老人年近七旬,老病缠身,兴祖雇了南街刘姓夫妇专门照应。自己住在前厅两层楼后的一座院内。狼狗的狂叫,兴祖已隐约听见,只是他与年轻的小妾柳翠玉分别已久,此时正沉醉在温柔乡中,搂着女人癫狂,虽隐约听得大门响声,却哪有心思顾得来人呢。

“叔,有人敲门,让他进来吗?”窗外有人说话,是管理家中杂务的表侄福顺。

“就说我歇了,有事明天来。”兴祖探起脑袋,不满地回答,“谁?这时候叫门,败兴!”恨恨骂着,随即又抱住翠玉压在身下。

“叔,是黄龙埠的存孝姑夫,他说事情要紧哩!”福顺又在窗外呼喊。

兴祖刚刚发泄完毕,正点起支纸烟,无奈地应道:“好吧,等我起来,再去开门。”

翠玉匆匆爬起,下炕点灯,一边对兴祖说:“看来事情确实紧急,你就快一点,天这么冷,让人家在外头久等。”

天冷得厉害,存孝在门外久候,只好缩着脑袋踱来踱去。终于,听见福顺又返回来,手持灯笼,灯影里站着兴祖:“是存孝兄?我以为你住在月姑家呢!”

存孝摇头不答,径自走进后院堂屋。兴祖紧随身后,在门口轻咳一声,屏风后便走出一个女人,端一盏玻璃油灯放在桌上,捻一捻灯芯,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

存孝看这女子,二十出头,红袄绿裤,面泛桃花,俏丽可人,只是头发蓬乱,看样子睡下刚刚起来。存孝暗自惊讶,只是不便多问。他知道兴祖前妻是黄龙埠老校长的女儿,三年前病故,此前似乎还有一小妾,是原来侍候老太太的丫鬟,老太太过世,又伺候生病的兴祖媳妇,便被兴祖收纳在身边,而眼前这女人,存孝却从未见过。

“存孝兄,见到月姑了?”兴祖说着,回头吩咐,“翠玉,烧水沏茶……我记得大哥晚上有喝茶的习惯”

存孝歉意地一笑:“晚上熬夜备课看书,养成这陋习,只是,又要打扰你俩……还没给我介绍,这翠玉是……”

“偏房小妾。”

“噢,好像还有个小丫鬟吧,当年伺候老太太,听说你已把她收在身边?”

“打发走了。唉,粗手大脚,呆头笨脑,留她何用。”兴祖苦笑着摇头。

“老弟艳福不浅!”存孝笑问,“这位可谓绝色佳人,总可以扶正了吧?”

兴祖狡黠地一笑:“食色,性也,大哥别见笑。要说扶正,她尚不称职……走着瞧吧。”

第二十章 吴兴祖妄议无影碑

吴兴祖说着话,竟有些兴奋起来。

“大哥,我还有瓶好酒,夜深人静,咱弟兄俩喝两杯,怎样?”

“天晚了,说几句话就该……不要耽误你歇息。”存孝犹豫着。

兴祖起身走向墙边酒柜,取出一瓶白酒,端过刚才的两个肴盘,往桌上一放,“刚才大哥匆匆走了,这菜没顾得吃哩!”又喊福顺,“再去街上弄两只烧鸡来。”

“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我也正有话要说,咱们就边喝便聊。”

“我猜到你来必有要事,刚才话题才开头,你就着急去看月姑……她,怎样?年纪轻轻,怎受得住这类打击!唉……”兴祖轻轻叹气,一边举杯邀存孝。

“这是我的一桩心事。老弟,设身处地替我想想,该咋办?”存孝手中酒杯微微晃动,茫然地看着兴祖,“老父没了,老母年迈,妹子遭此不幸,我这当大哥的心里不好受啊!”

“大哥真仁义之人……可是,月姑却没把你这大哥放在心上,没拿你的话当回事,假如当初她不是选择逃婚,唉,那又完全是另一种结局……”

“兴祖,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也大度些,我还是想寻个四角俱全的法子……你抛开前嫌,且把月姑当亲妹子,想个办法……”

“永义是怎么回事?生病?车祸?还是……正当英年,令人惋惜啊!”

存孝摇头。

“永义这人,聪明,有能耐,耿直,大气,但我不佩服!他过分认直理,用土话说,死牛鼻子,一头撞到南墙上,不见棺材不落泪。用现在的话叫机械,不识时务……”

存孝摆手制止,“兴祖,咱不说永义,只说月姑吧。”

兴祖诡谲地一笑:“大哥,你听我说完嘛!还有件稀奇事,你大概没听说吧……我本不想对你提说,可是……”

存孝茫然,“啥稀奇事,你尽管说吗?”

兴祖朝前凑凑,神秘地压低声音:“听人说,永义坟前的石碑是块无影碑……”

存孝惊诧:“无影碑?何谓……无影碑?”

“光天化日之下,背光处不见阴影……你说怪不怪,奇不奇?”

存孝“啊”地叫一声,大睁着眼睛愣愣地盯着兴祖。

兴祖缓缓说:“此事,我深觉稀奇,甚至疑心……我不信什么鬼神魂灵,但何以墓碑出现这种异象?我怀疑——永义死得不明,有未了之怨,未解之恨,方才显示这种近乎诡异的征兆……只是,苦了月姑啊!”

存孝愕然,低低问:“你亲眼见到那碑了?是这情况吗?”

兴祖摇头笑笑:“尚未见到,可万家营不少人见过,当属不虚。我倒想找机会去看看,也祭拜一下永义,同年同学又同乡吗……看在月姑的份上,我也应该去吧?”

存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立时脸上红云浮现。拿过酒瓶将两个酒杯斟满,举杯起身说:“兴祖,你我情同兄弟,开口见心,现在我问你一句话,老弟务必推心置腹,明白回答我!”

“大哥请讲!”兴祖也举杯站起。

“倘若妹子有意再醮,兴祖……可否容纳?”存孝眼睛看着兴祖,一字一顿,神态庄重。

第二十一章 兴祖奢望破镜重圆

存孝说出月姑再醮的话,正中兴祖下怀。他今晚留下存孝饮酒叙话,正是料到存孝必然为新寡胞妹的后路焦虑,这或是天赐良机。实际上,兴祖自听到永义过世月姑回乡的消息,心上便已打起主意,自忖与月姑破镜重圆的时机到了。幸亏丧妻数年,自己没另娶正室,就连如花似玉的翠玉,虽多方乞求转正,他也没轻易许诺,看来与月姑缘分未尽啊。

兴祖故作思忖,随即断然回答:“大哥,月姑若果然此意,我誓不另娶。我的心,你和大姐是知道的。虽然当年月姑负我,但我对她一往情深,从未忘怀。”

存孝脸上显出犹疑:“兴祖这话当真?妹子月姑,年近而立,已是昔日黄花,又有一双儿女在身边,而脾性倔强,仍一如先前……”

兴祖缓缓摇头:“大哥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兴祖喜欢月姑,正是由于她这性情,像戏词中说的:玫瑰花香却有刺,令人爱不释手而又肃然起敬……作为女人,难得啊!至于她那一双儿女,我必当视同己出,绝不亏待,何况,我也正忧虑膝下无后呢。”

存孝激动地看着兴祖,“兄弟这样说,令我感动、感激……我和你姐,都盼你们破镜重圆啊!月姑近日回黄龙埠,我与你姐商量,怎样向她谈开这事。你自己,是否也主动些?”

兴祖兴奋异常,举起酒杯:“这个……兄弟明白。谢大哥和姐姐多年来的关照。”

两只酒杯“砰”地碰撞在一起。

兴祖眯起醉眼又问:“大哥今天来,想必还有别的事情吧?”

存孝忽然叹气说:“你近来不在学校,有所不知。而今日寇占领东北全境,狼子野心并不满足,眼看屯兵京津,华北危急,局势不稳,人心浮动。学校里有些教员、学生鼓动罢课、游行,抗议政府的不抵抗政策。我只是替你这当校长的担心,倘学校出啥乱子,你这校长要承担责任哟!所以特来告诉你,也好心中有数,早作应对的策划。”

兴祖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胡来!国家大事,一群书生能左右得了?难道政府不比你英明?简直是……不务正业!”稍停又说,“且不用管他们……反正,我也快离开那儿了!”

存孝急问:“噢,有了门路?去哪儿?”

兴祖怒气瞬间消失,不无得意地点头:“多亏高明智县长帮忙,可能到县里党部或者政府,具体头衔尚未确定。”

存孝轻舒口气:“那,我就放心了……兴祖有志向有能力,将来应当能成大事。”

兴祖见存孝如此说,忘情地大笑:“大哥有眼力!兴祖不是夸口,当年黄龙埠小学的几位同学:贤正、永义和我,还有周天成——他读书时间短些,也算得一个,按年龄你俩是大哥,最小的杰群,是少年朋友,这些人中,各有所长,我兴祖自谓雄才大略,将来的仕途前程吗……长兄可拭目以待!”

存孝默默点头。

兴祖忽然想起什么,肃然说道:“我告诉大哥一件重要事情:杰群,可是不太安分哟!在县城是有名的激进分子,据说有共产党嫌疑,我看,说不定果有其事,应当及时劝诫……年纪轻轻,可不要自毁前程哟!”

存孝愕然,脸色变得灰白。

第二十二章 月姑一心育子成人

大清早,月姑送青山到冯老先生的书塾。青山换上月姑刚做的新蓝布长衫,背个家织布做的旧书包——大概是永义早年上学所用。青山不高兴,歪着脑袋噘起嘴巴:“娘,刚回家几天,就让我去念书?我跟春堂商量,去东边河里抓鱼,还到西沙岗大杨树上摸老鸹呢!”月姑一边帮青山整理衣服,一边叮嘱:“不但要念书,还要用功念好书。你爹给你讲过吧,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春堂也要去念书的……”青莲一旁插嘴:“哥哥去上学,我给你唱歌。”说着亮开喉咙大声唱道:“好孩子,爱读书,长大有知识,不做马和牛……”青山双手捧起青莲小脸,喜得不得了:“好,莲儿再唱,我听着呢。”青莲脸憋得通红,推开哥哥继续唱:“好孩子,爱读书,长大学本领,不做亡国奴……”

艾叶果然带春堂来了,直夸青莲唱得好,青莲说:“这是爹教俺的,俺还会唱好多歌呢!”

几个人走着,艾叶低声嘟噜:“春堂怕不是念书的材料,不如等他爹回来再说……念书总得交束脩吧……”月姑明白艾叶心疼花钱,说:“春堂念书,学费不用你们操心。”春堂和青山在后面悄悄嘀咕什么,忽听青山说:“娘,冯先生好打人,他的戒尺可厉害呢!”月姑一笑:“听你爹说过,冯先生最喜欢勤奋用功的好学生,挨打的是调皮打架不用功的孩子……”

万家营没有公办学校,只有老秀才冯先生私家办的一处塾屋。老先生古文根底深厚,书法、文章样样皆能,年轻时首次参加州试,便高中第一名秀才,故人称冯安州。大清亡了,科举废了,自此仕途无路,便办起私塾,教村上孩子们念书识字,闲时则伏案捧读、挥毫吟咏,或在自家后园种菜养花,于庭前舞剑健身,倒也悠然自得。老先生治学极严,万家营中年以下的男人,大多自幼受他训诫,领教过他的桑木戒尺,为此颇得村民尊敬与信赖,男孩子长到八、九岁或十来岁,便去跟冯先生念书,这成为万家营人放心的选择。

月姑一行来到冯老先生的塾屋。

老先生轻衣短袄,细汗微沁,正在房前空地舞剑。看他银发雪髯,面如古松,三尺剑在手,上下翻动,前攻后防,动作刚柔相济张弛有致,口中尚自吟诵:“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看见月姑等人,便收住架势,微微喘息着:“快,进屋去。”

月姑说:“正想看您舞剑、听您吟诗哩,俺却不懂这诗是……”

老先生一阵咳嗽,边说:“南宋辛弃疾的词,破阵子……我喜欢他的气魄、抱负……可惜,自己老迈无用了!”

这是一座三间两断的旧砖房,两间做教室,十余张半旧木桌拥挤着摆列开来,另一间便是冯先生的书房了。

“青山,快给老先生磕头。按村里辈分,该叫老爷爷呢。”

“来这儿念书,不论辈分,以前叫先生,民国后称老师……永义小时跟我念书,我就看他聪明、勤奋,是个好孩子,长大果然成才……好,起来吧!”老先生说着低头望去,两颗留“八十毛”短发、扎“朝天椎”辫子的小脑袋,正仰脸张望,见老先生看他们,一齐低下头来,直抵到老先生的黑布棉鞋。听见让起来,青山便忽地爬起,飞跑着出屋去了,春堂也跟在后面跑出去。

“冯先生,万家营虽是家乡,俺居住时间不长,不懂村里乡俗村风,您老对孩子严加管教,对俺也多提示教导。看在过世的孩子他爹他爷爷面上,好歹教孩子成人。”月姑声音凄凉。

“乡里乡亲,不用客套。我会尽力管好孩子。我看,青山也聪明,”说着一指青莲,“这小丫头,眉清目秀,更像个伶俐孩子,现在女孩家念书识字也时兴开了,如肯上学,我破格录用这女学生……只可惜,这塾屋狭小……”

“谢谢老先生。我也正有这想法哩。让俺莲儿也拜老师……”月姑将青莲拉到冯先生跟前,青莲学着刚才哥哥的样子要磕头,随即被老人笑着拉住。月姑说,“说起这教室,我也觉得窄小了些。我家祠堂宽敞亮堂,闲置在那里,老先生如觉得行,只管使用就是。”

冯先生吃一惊,说:“你是说,用你家祠堂做塾屋?打算……租给村里?”

月姑急忙说:“不,不是那意思,只要你觉得方便可行,尽管使用。我不会收钱的,权当俺回村来,带给您老和乡亲们的一点心意。”

老先生目送月姑,不觉肃然点头:“这女人,有其先祖和永义为人之风格,难得呀难得!”

第二十四章 念初恋兴祖情迷月姑

兴祖骑着马,昂首挺胸走在村街上。此刻,他的心底涌动着一股激情,急切与月姑一见。

大清早的一场吵闹,实在令人扫兴。不过,总算给了翠玉一点颜色,估计这几脚猛踹让她三天内难以下炕,足让这贱人见识到自己的大丈夫气概,再不敢逞脸仗势、撒泼装痴。兴祖在感受到些许快意的同时,又觉得某种不足。是翠玉又一次提示他想起月姑,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爱情人。自那年那日在金家客厅相视一笑,便分道扬镳天各一方,而今她孤身出现在眼前,这是天赐良机,中断十年的情缘从此或可重续。兴祖不由生出绵绵情意。

这些年兴祖事业有成,但婚姻生活不尽如意。月姑逃婚,情场失意,使素有大志,做人精明的兴祖如梦初醒般想起了“天下之物,概为我用”的祖训,他不再寻觅追逐纯洁真挚的爱情,转而谋求婚姻对个人仕途的实用价值。后来求娶老校长的并不漂亮的黄花女儿为妻,便完全出于个人升迁的考量。与老校长翁婿关系的确立,使他得以快步晋升,八年中由普通教员爬上校长宝座。其间有个例外,便是收纳母亲身边的小丫头,纯为满足性的渴求,当时妻子病重在床,兴祖寂寞难耐,瞅准时机信手拈来,正所谓饥不择食而已。

翠玉是兴祖所纳的第三个女人。两年多前的一个晚上,他去县教育长家中拜访,结识了局长夫人的这位外甥女儿。当时前妻过世不久,而翠玉也丧夫新寡。初次相见,翠玉虽形容憔悴,但姿色之娇俏艳丽使兴祖惊异,重要的是兴祖正追逐仕途上的更快发展。老教育长学问渊博,德高望重,在县里根基不浅,无论在教育界还是政界,都一定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于是由老上司亲自撮合,兴祖如愿娶了翠玉,但尽快扶她为正室的诺言却迟迟不予兑现。兴祖有意留有余地,在实现预定的目标之前,正室的桂冠是不能轻易加给翠玉的。值得惋惜的是这女人时运不济,姨夫突患绝症去世。翠玉顿时失去往日的光环,兴祖也丢了一条腾达之路,一度重新陷入彷徨不定,进退失据的境地。

兴祖急于转入政界,自然是为从政有权力可用、有私利可谋,有威势可显摆,而自己这个小学校长既无地位,又无实权。尤其当前国家政局变化莫测,日本人大举南进在即,匪患猖獗,兵荒马乱,青年居多的学生、教师群中,极易出现类似共产党的乱党,使自己这个校长如置身火药桶上。不过,兴祖锲而不舍,施展多种手段,当下又迎来新的机遇——他结识了国民政府新任县长高明智,两人曾推心置腹促膝交谈,高县长夸兴祖才学出众、思维敏捷,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看来仕途上再进一步已是指日可待。春风得意之余,兴祖想到了并不如意的情感生活,想到了月姑……他渴望看看自己昔日的心上人,希冀同时得到另一方面的满足。

兴祖明白,现在的月姑,已不是昔年的清纯少女,而是永义的遗孀。诚然,对月姑真情的爱慕和眷恋之情如丝似缕难以切割,但在兴祖的潜意识里仍有不可明言的阴暗:他想亲眼看到月姑丧夫后的难堪,看她面对昔日毅然抛弃而今春风得意的追求者,又将作何感怀?兴祖昨晚对存孝的宣示,决不是虚伪的套话,假如月姑果然楚楚可怜地走到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揽入怀中……这种迟到的情爱,将给他带来真正的惬意,多年来对永义深藏的嫉恨也会一扫而光,而代以胜利者的自豪。

第二十三章 忧失宠翠玉洒泼受辱

月姑带孩子们去冯先生塾屋之时,村西吴家院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哭喊。不是别人,正是翠玉。这个靓丽娇俏却过分柔弱温驯的女子,平时对兴祖百依百顺,这个早晨却一反常态,满腔怒火突然爆发了。

原来,昨日晚间,兴祖和存孝两人饮酒畅谈,翠玉在屏风后偷听多时。别的事情翠玉听不懂也听不进,把有关月姑的一段听得明白。翠玉不认识这位“月姑”,却掂出了这女人在兴祖心中的分量。自己陪伴兴祖的两年间,忍屈受辱,只盼有一日争得正室名分,生个一男半女,也好做人。现在,天上掉下个“金月姑”,她像当头遭遇千钧雷霆,预感到自己本不过分的梦想或许就要破灭。

存孝早起没有惊动同室而眠的兴祖,径自不辞而别。此时兴祖尚在梦乡,时而喃喃呼唤月姑的名字,嘴角挂着得意的笑纹。这时,整整一夜辗转反侧不曾合眼的翠玉,听客人走了,便发疯般闯进屋来,气急败坏地哭骂着,揪住兴祖耳朵从被窝中拖起。

“你个没良心的,原来一肚子花花肠子,狼心狗肺……当初死皮赖脸纠缠俺,嘴比蜜还甜,把俺骗到手,说过的话就再不记得……”

兴祖“哎哟”地叫一声,醉眼惺忪地坐起来,见是翠玉,哭得泪人似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莫名其妙,掰开那只揪在耳朵上的小手,一把搂住女人纤细的腰肢,柔声问道:“乖乖,怎的了?告诉我,哪个狼心狗肺的惹了你,看我收拾他!”

“你,就是你!你是个白眼花心的色狼,全不把俺当个人,只做你的玩物,当初那些甜言蜜语,如今全抛到脑后……”翠玉从兴祖怀里拼力挣扎出来,伸出纤手,用力扇在兴祖脸上,接着又是一掌。

兴祖被突如其来的几掌打得眼冒金星,嘴角出血,立时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大胆的贱人,滚她娘的!”抬腿踢在翠玉腹部,女人哎哟一声,仰面朝天倒在炕下,一时腰椎扭疼,动弹不得,只捂住脸“天呀地呀”哭叫起来,却再不敢骂了。

兴祖怒气冲天,厉声喝骂:“她娘的,胆敢打我,要翻天了!”说着跳下炕,抬脚在翠玉身上狠狠踢去,“说,啥事?”

“呜呜……当初你说,娶俺过来就扶正的,如今……又变卦了……”

“这话,从何说起?”

“呜呜……你亲口说的吗……昨夜对你姐夫说,要娶他妹子月姑……还说誓不另娶……是啥意思?”

兴祖恍然明白,只是怒气未消,又一脚踢在翠玉臀部,喝声:“臭娘们,给你个绣花针竟拿着当棒槌,胆敢管起我的大事……告诉你,那金月姑是我的第一个心上人,你算老几?当自己是啥金菊玉叶?我再娶十个八个老婆,也轮不到你……她娘的,居然吃月姑的醋哩!”说罢,气咻咻地穿衣下炕,甩手离去。福顺听到屋里吵闹声紧,不敢贸然入内,见兴祖走了,赶忙扒着窗台从玻璃上往屋里瞧,看翠玉脸色苍白,仍趴在地上嘤嘤抽泣。福顺手足无措,说:“婶,别哭了,哭坏身子咋办呢!”

兴祖压抑下怒气,匆匆盥洗,对镜整理一番,也不吃饭便骑马离家。

第二十五章 吴兴祖初访金月姑

兴祖骑马走过万家营大街,在村东路南的大槐树旁便下马,向街对面望去。他看见了永义的家,那座高高的门楼,黑色油漆的大门。从永义母亲两年前过世,这座嵌有“紫气东来”四个大字的黑色门楼便冷落凄凉下来。而今,永义早丧,月姑携儿带女从千里之外重新回到这座门楼里了。万家营“西吴东万”之说,在附近村庄广为流传,而且素有“东风强过西风”的评价,如今,却无可逆转的呈现出西盛东衰的势头……真是人事无常,天道轮回啊。兴祖想着,不觉轻声感叹。

兴祖拴住马匹,向万家大门迈步走去。大门上着锁,兴祖将耳朵贴近门缝,院子里寂静无人。他迟疑地抬头看着门楣上方的四个金色大字。那是永义青年时的手迹,虽已年久,油漆脱落,却仍显示着刚健遒劲……兴祖忽然想起永义的墓碑,他的心里猛然收紧——那无影碑的传言是真是假?今天既然见不到月姑,不妨先去万家松林看个明白。

兴祖跨上马奔万家林去了。

万家营村东,是一条南北走向、长约十余里的路沟,深五尺,宽丈余。沟底平坦坚实,两侧斜坡长满荆棘、茅草。这是万家营北到县城、南通清平的唯一通路,而向南出村便岔出一条向西南的大路,直通三十里外卫运河边的黄龙埠。

兴祖跨过路沟,跃上崖顶,顺路沟东沿杂草层生的田边小路向北。他喜欢这沟旁高亢,视野开阔。缓辔走着,一边举目四望。东边是大片平坦良田,沟西则是连绵的沙岗土丘,漫漫沙原荒坡环绕着一片青松翠柏,这便是万家那座百年老林了。在周围十里八乡,它算得一处知名的风景,人们公认的风水宝地,春冬两闲时节,时有行人顺路或专程赶来观赏。兴祖幼年曾和永义一起来这里玩耍,提个小笼在林间草丛捉蟋蟀,抓蝈蝈,在坟侧灌木上摘又酸又涩的野果……而今,多少年过去,兴祖又站到这片林子旁边。

兴祖下马走进松林,拨开枯黄的草层向前跋涉。他感觉林子虽不似记忆中那样阴森那样神秘,却俨然一座独特的世外天地。粗大的松柏或参天直立,直指上苍,或弯曲盘绕,清奇雄劲。兴祖仰望头顶密密层层的青枝绿叶,嗅着松柏树脂散发出的清新芳香,心中不无感慨:万家人多少代先祖苦心经营的这座祖茔林地,确令人肃然起敬,可惜,作为万家近代骄子的永义英年早逝,过早地来到这个世界……他在一座座坟墓间悠然徜徉,东张西望,寻找永义的坟墓。

“谁?”声音来自松林深处。

兴祖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张看,隐约听到群羊的“咩咩”叫声。

“你……你干啥?”牧羊人出现了,舞动的长鞭之下,数十只绵羊穿过草丛蜂拥而至。

“过路的。”兴祖没有正眼看这个磕磕巴巴的瘦小男人,不屑地答一声。虽是同村,他从未见过万家的这位护茔人。

第二十六章 牧羊倌痛斥玩火人

万七笑问:“你……你来看……看永义的碑吧?”

“嗯?”兴祖惊讶,瞥一眼牧羊人,“你怎的知道?”

“来看……看的人多……多哩,那匹马是你……你的?我一看,就知……知道,你是有……有身份的人,这附近村子,常有……有人看碑呢。”

“永义的碑,有啥看头?”兴祖对牧羊人显示出兴趣。

“永义的碑,没……没有影子。”

“这是真的?”

“真的!我刚从那……那里来,太阳正好晌午,照……照到碑上,我刚看……看过哩!”

万七看出兴祖疑惑的神情,又说,“不信,你……你跟俺走,看……看嘛!”挥动鞭子,鞭稍甩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羊群立刻调转方向,紧随万七而去。

“你是谁?”兴祖问道,一边撩起长衫的前襟,在杂草丛中吃力地跋涉。

“万……万显运,永……永字辈上面,显……显字辈的老七。永义是侄……侄子。”万七回头看看兴祖,说,“俺专管看……看守这林子。”

兴祖气喘吁吁,走走停停。

万七在前面喊声“到了”,一边抬头望天,“不……不巧,云彩遮……遮了太阳……”不无遗憾地看着走到跟前的兴祖。

兴祖停下来,默默注视面前的馒头状土包,和那块端直矗立却没有镌刻姓名和任何文字的淡青色墓碑。他的眼前浮现出永义的身影,一副总是挺直的腰板,一双充满睿智的眼睛和那张总是坦然微笑的脸孔……兴祖在吃力地琢磨永义墓碑的天方夜谭般的故事,猜测这位自幼的对手、昔日情敌的死因。他开始细细审视坟墓四周,然后伸手抚摸石碑,凑到跟前眯起眼观看,抬头张望松柏缝隙中被阴云遮蔽的天空……他没有看到任何类似传闻的异像,只发现茂密的杂草层中,被来人踩踏而成的一条小径,从林外蜿蜒伸展而来,直到永义墓前。

“你,没有说假话吧?”兴祖斜睨着站在对面的万家守茔人,伸手在衣兜中摸索,他想抽支烟,在找烟和火柴。

“你……你说啥?天理良……良心哩!万家人都……都不会瞎说!”老实巴交的万七涨得脸色通红,还想分辨什么,大张着嘴巴没有说出……他的眼睛盯住兴祖刚刚摸索出烟和火的手,大步向兴祖走过去。

兴祖将纸烟叼在嘴上,从盒中抽出火柴,转过脸背着风才要点火,忽听身后一声断喝,“别!”火柴已被背后急速伸来的手夺过。兴祖登时一惊,回头看见万七正愣愣地盯着自己,圆溜溜的眼睛里冒着火,那神气竟像只凶猛的野狼。

“这里不……不能动火,不能抽……抽烟!”万七大喊,“你找……找麻烦,是……是吧?”

兴祖看他这副模样,真想狠狠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但他明白,真的打起来,他或许不是这瘦小个子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兴祖愤愤地将纸烟从嘴上取下,装入烟盒,然后放进衣兜,朝万七伸手,笑笑说:“好,不抽就不抽……还我火柴吧!”

兴祖接过火柴,轻蔑地向万七说声:“回头见!”沿着小路走出松林,一边恨恨骂道:“妈的,有一天撞到我手上,看我怎么收拾你……不给你点厉害,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第二十七章 见慈母月姑伤情

太阳照着铺满白霜的旷野。万家营村南通往黄龙埠的大路上,两头犍牛拖辆四轮轱辘车慢吞吞地走着,蹄声拖沓,在路面的霜雪上留下清晰的印迹。车上坐着月姑、艾叶和三个孩子。艾叶端坐在车帮上,不时挥动手中的鞭子,发出“喔喔”、“唷唷”的吆喝声。

今天是黄龙埠大集,年前最后一个集日。万家营西头在黄龙埠学校当杂工的吴勤,给月姑捎来口信,说是老娘想闺女想得厉害,要来万家营看她了……显然,这是哥嫂催促她快去的意思。月姑思念老娘,也思念那个自幼生长的村镇。热闹的年底大集曾留给她许多美好的记忆,月姑不假思索,便把回娘家的日子定在这日。月姑托人从于集捎来麻糖、火烧、水果,连夜制作花糕、甜饼之类,收拾了满满两个提盒,便匆匆动身了。

青山和春堂蹲在车箱里玩泥钱,“我赢了”、“你赖了”之类的吵嚷声不断。青莲因为去看姥姥的心情急切,早晨醒得过早,这会儿又困了,在母亲怀中打起盹儿。月姑抱着青莲,一边赞赏地看着艾叶。

“你真行!使唤牲口,赶车,样样赶得上男人。”月姑夸奖说。

“俺从小在庄稼地里长大。爹娘没儿子,指望俺姊妹三个,我又是大姐,啥活也干在前头……逼出来的!”艾叶不无自豪,“不瞒你说,和泥、脱坯、盘炕,割麦,这活我都能干,大土坯我能肩扛手提……兴善也服气呢!”说罢呵呵笑起。

“这些年,你替俺照管家里地里,真够辛苦。往后,我想跟你学两手,能帮一帮你们,也算尽我一点心。”月姑说得坦诚。

“嫂子,快别这样想。你是名门大户的小姐,咋能跟俺这庄户女人一样,就凭你那俩只脚吧……

“我虽裹过几天脚,不碍大事……小时娘怕俺长大难找婆家,逼着裹脚,我就假装脚疼,哭天抹泪,倒是老爹心疼了,说都民国了,不让孩子再受这罪,不信俺闺女就嫁不出……”

“那也不用你干这粗活累活……兴善每年从东北回家来,都嘱咐我把家管好,把地种好。说永义哥家这样的东家,走遍天下难找……俺知足哩!”

“往后家里地里,还要靠你和兴善……可我也闲不住!在东北,除照管孩子,我跟永义学着干,记账、盘库、加工药材,这些都行。不少药我能辨别出真假好坏,还进山收过药呢。我估摸这地里庄稼活,也不会太难,总得学着干……”

“俺这人实诚、粗拉,你不嫌乎,我就给你当师傅!”。

月姑看看怀中青莲已睡熟,俯身放在车箱里,用小被子盖好掖严,起身笑说,“来,就请师傅跟俺说说,这牲口咋使唤……”

艾叶吃惊地睁大眼睛:“当真要学……”见月姑已坐到身边,便挪动屁股让出位置,将鞭子递过说:“其实也简单……这‘喔喔’是赶它快跑,‘唷唷’是停下,‘驾驾’是拐弯……”正说间,前方恰逢岔路口需左拐,月姑便吆喝“驾驾”,两头犍牛却用力向右拐去,艾叶大笑着接过鞭子,“光吆喝不行,还得用鞭子,这鞭子的用法也有讲究……”月姑笑着感叹说:“真是行行有学问哩!”

四轮牛车穿过喧闹的黄龙埠街市,驶入金家大门。天已正午,老太太和儿子、媳妇在大门口等候已久。未及月姑下车,嫂子吴氏已搀着老娘走到跟前。老人喊声“妮儿”,便颤抖着手臂把月姑抱进怀里,苍老的脸上热泪横流。吴氏站在一旁,也潸然泪下。

月姑端详老娘,掏出手帕替娘擦拭脸上的泪水:“娘,别哭,今儿是好日子,我来看您,您该高兴……”随即拉住吴氏的手,“嫂子,你也该高兴哩!”月姑这样说着,多少感怀涌上心头,泪水已充盈在眼框里。她赶忙扭转脸,稍一定神,拉过青山和青莲:“孩子,快,给姥姥行礼,给妗子行礼……”月姑不停地说话,自然而得体地进行着预设的程序。她终于成功地抑制了泪水,没有哭出。她知道,一旦在这个场合失去控制,自己的眼泪将成为决堤的洪水……她必须挺住,不能让老娘过分伤心挂念。

第二十八章 测胞妹长嫂用心机

午餐安排在宽敞的客厅。为迎接妹子来家,存孝亲自列出菜单、让吴勤帮忙采购,而且请来镇子上最好的厨师。饭桌上可谓琳琅满目,如黄焖运河鲤鱼,炖乳鸽、雏鸡,清蒸河蟹等,全是黄龙埠一带的特色菜肴,还有月姑幼年喜欢的小吃,样样俱全。月姑和吴氏分坐在老娘两边,存孝打下手,他的两个十几岁的儿子放学家来,彬彬有礼地见过姑姑,然后和青山、春堂挨肩坐下。孩子们少见如此丰盛的饭菜,而且饿了,青山、春堂吃得双手满脸油腻。只有青莲文明,坐在月姑身边,吃罢面前小盘中的一样,便悄声告诉母亲再换一样,如此不慌不忙地吃着。

老娘感叹说:“难得一家人这么齐全。”

月姑说:“少杰群两口呢。”

吴氏接口说:“托人给杰群捎信了……他两口忙得很,难得回家来一趟。”

月姑和吴氏轮番不停地给老娘夹菜,老人面前的菜肴已堆了不少。

月姑端起酒杯,起身绕过母亲,坐到嫂子身边:“嫂,我多年难得回家,今日来一趟,年后开春地里忙,孩子又小,想来也难呢。这杯中酒,我敬你,也敬哥哥……娘年纪大了,月姑不能尽孝,只有靠哥嫂了……我从不喝酒,今儿就喝干,表示俺一点心意。”说罢举手干杯,呛得不停地咳嗽起来。

老娘心疼了:“我的孩儿,不能喝酒,何必勉强,有这个意思就行。”

吴氏抬起胳膊轻轻为月姑捶背,说:“看你,说些见外的话。孝敬爹娘,是俺应该的……”似还有话,抬头瞟一眼对面的存孝,存孝却不吭声。吴氏索性自己端起杯,对月姑说:“这几天,嫂子只盼妹子来。说真话,嫂子挂着你,夜夜睡不好!”说着眼中泛起泪花,“我总觉得你一人带俩孩子,日子难过哟……让艾叶妹子赶车回去,你和孩子就在家安心住下来。这是啥地方,娘家!娘的家就是家!吃穿用度不用你作难,有哥嫂在,你尽管住得心安理得。孩子还小,上学念书由你大哥安排,就在他那学校。万家营的事交给艾叶、兴善掌管。这样我和你哥才放心,等青山长大再回家,才称嫂子的心呢……我喝这杯酒,只盼妹子听嫂子这番话,接受俺这心意。”说罢一饮而尽。

老娘吧嗒着嘴,赞赏说:“你嫂子说得是,她和你哥常念叨你娘儿三个。”

月姑凄然一笑:“嫂子的好意,我全知道,谢谢你和大哥……只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穷窝,破家难舍。嫂子不厌烦妹子,我常回来看看娘,看看哥嫂,有啥难处,找嫂子,可不能给你们添太多麻烦。”

吴氏摇头说:“妹子这话说远了,把嫂子当外人了……”瞥见存孝频递眼神,便轻声叹口气,没再说下去。

存孝说:“吃过饭让月姑和艾叶歇息一会儿,大老远来到这里,想必累了。”

歇息的房间、被褥都是现成。月姑一家三口和艾叶娘俩分别住在一座厅房的两个套间,宽绰的土炕已烧得热热烘烘。两个学生去上学了,青山、春堂商量去集上玩耍,去河上溜冰,存孝安排长工老李头带他们。青莲也闹着去,月姑附耳低声说了几句悄悄话,青莲便乖乖留下来。艾叶跑去看看两头犍牛,已被老李头牵进牲口棚,正吃得饱饱卧在槽边倒沫,于是放心回来,倒在在炕上搭条被子打起盹儿。

月姑领着青莲,径自走出金家大门。

第二十九章 议提亲夫妻口角

存孝夫妻发生了争吵。当然是在自家卧房,关着门,而且声音极低。

“咱这妹子,心肠够硬气,铁石似的……咱这哥哥嫂子权且放一边,几年不见老娘,娘成了泪人,我都哭了,她居然连个泪花都不见……”吴氏嘟噜着,似有一肚子怨气。她记得很清楚,十年前的今天,也是年底大集的日子,月姑抛下她逃之夭夭。

“不是你说的这样吧……没看见她转脸时那表情?她是硬撑着哩。这样也好,她若哭得昏天黑地,娘怎受得了?咱们不也更难过!”存孝缓缓说着,躺上炕拉过被子小憩,这是多年的习惯,何况近几天忙得紧,感觉疲惫。

“我说的话,全出自真心,谁想她全不理会!看来,心里自有主张。我只盼她哭天抹泪,住在家不走,能答应再寻个人家,咱们操心一时,免得老牵挂她。倘这样下去,她一个人拖俩孩子来,咱们要挂念她到牛年马月哩!”

“看来,月姑有这番主意!”存孝摇头叹气。

“这人,说起来有骨气,不过我看她……嘴硬、心硬,命也硬着哩,难怪永义早早……”

“瞎说!当初兴祖向月姑求婚,你替他找人算卦,说月姑八字好,是旺夫相,如今又这样说法……狗皮袜子,反正都是(里)理!”存孝脑袋埋在被下低声驳斥。

吴氏掀起被角,摇动丈夫的肩膀:“好,咱不争论这些……你只说,兴祖这里,还让我管不?若要我管,月姑现在跟前,我就再舍上这张脸,给她透个风,看她啥动静。这样求个四角俱全,趁了兴祖的心意,咱们也不再劳神费心挂月姑了。可我真怕又像十年前,出力不讨好……管着可真没劲!”

“我想,等杰群回来,你先跟他商量,让他给月姑谈谈,看怎样?妹子听老二的。”存孝露出脑袋看着妻子,一脸无奈地沉吟着。

忽听门外有人说话,正是杰群的声音。存孝猛地撩起被子,翻身下炕,趿上鞋走到门口。果然是杰群,正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支在院子里,摸出手帕擦汗。

“人说咱这一带地邪,说谁谁到。这不,你嫂子刚说有事跟你商量呢!”存孝说着,走到自行车前,瞪大眼睛仔细瞧看,“兄弟阔了,也用上这时兴洋货了?”

“哥,先给我弄点水喝吧,渴了。嫂子跟我商量啥事?”

两人进屋,存孝给弟弟倒水,边问:“啥时买的这车子?”

杰群摇头一笑:“借朋友的……我顾不上玩这洋鸟。不过,我还真佩服外国人的技术,一辆这小东西,咱们国家都造不出,更甭说飞机、大炮。唉,国家要强盛、人民要温饱,需要科学、需要民主,可现在,咱们连独立也难保……”

存孝将水杯递给弟弟,不无疑虑地说:“杰群,不是哥哥责怪你,在外面说话办事一定注意,少谈点政治……一件小事惹起你这些议论,显然是发泄对政府的不满……哥嘱咐你,不可随意表露自己的政治观点哟!”

第三十章 谈家国兄弟纷争

杰群一口气喝干杯中水,说:“哥,我是对政府不满,更对日寇对汉奸愤慨!时当民族存亡关头,哪个中国人不关心?”

“哥哥知道,国家大事,匹夫有责,只是,我们不过小小百姓,一介穷儒,发两句牢骚又起啥作用?弄不好闹一身罪名,连身家性命难以保全。哥说这话是为你好……”忽又记起上次兴祖的话,失色问道,“杰群,你,真的是……共产党?”

杰群不无遗憾:“我,倒是想当共产党……只是咱们这一带,暂时还没有!听说共产党的中央红军已在陕北站稳脚跟,通电全国,力倡救亡图存,国民政府的政策也似乎有所改变。唉,应该改弦易辙了,大敌当前,却兄弟自残,怎不令国人人痛惜!”

杰群忽又问道,“说我是共产党,还有刚才你说的这些话,我听着像某个人的腔调?”

“你……说的这人是谁?”

“吴兴祖!”

“这并不重要……哥是为兄弟你,也为这个家,你自己……好自为之!”存孝嗫嚅道。

“哥嫂要跟我商量啥事?”杰群岔开话题。

“月姑这么年轻,永义却早早过世,一个人拉着两个孩子难哟!咱们理应为她今后考虑。我想,趁她来家,跟她扯扯……”

“永义哥实在可惜……前几天我才听到这消息,今天就为见姐姐才回来。你和嫂子是啥想法?”

“总得让她有个依靠。兴祖当下尚未续娶,他表示只要月姑有意,他誓不另娶……你嫂子想再提说这事,可月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好在她听你的。”

“大哥,你觉得兴祖为人可靠吗?他的话可信吗?”杰群沉思着,缓缓摇头,“还有,月姑姐极有主意,她不会简单地听信任何人的话,这事,要看她自己啥想法,在我看来,孩子们尚未成人之前,她不会再醮,即便有此意向,也绝不可能选择兴祖……”

“我想,还是你单独跟她扯扯。”

这时听见外面有人吵嚷,隐约有孩子的哭声。存孝急忙出门看时,吴氏火急火燎走来:“又找不到了……月姑不知去了哪儿?孩子哭着找娘,老娘也吓坏了,在屋里抹眼泪呢?”吴勤和老李头,还有艾叶和青山、春堂跟在后面,艾叶仓惶失色,身边的青山抽咽着。吴勤说:“到处都找过……家里肯定没有,集快散了,街上没几个人,几个铺子也都看过,只不见她和青莲。”

存孝吃惊地看着杰群:“只怕她心里憋屈……万一……”

杰群想一想,说:“不可能!我先去看看娘……再去别处找找看!”

杰群到后堂,见娘正抽抽咽咽地叨念:“妮呀,你好命苦啊……”一见杰群,竟放声哭起来,手指杰群喝问,“又是你,把你姐藏哪儿去了?”

杰群连声说:“娘,甭急……我知道姐去了哪儿,你放心!”他真的想到一处所在,估计月姑就在那里……于是匆匆出屋,骑上车子飞快地走了。

其实月姑没有远走,她带上青莲去街上寻找周记铁匠铺了,她要拜访铁匠大哥周天成。把儿子青山托付给周大哥,是丈夫临终的嘱咐,月姑心里牢牢记着,她这次来黄龙埠,除去看望老娘和兄嫂,这便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第三十一章 周天成偷供会发妻

周天成比月姑的丈夫万永义年长一岁,两人虽在黄龙埠学校只同学一年,却结下兄弟般情谊。他们有正义正直的共同天性,又分别以豪放的气概和出众的才华赢得同学们的拥戴,自然也相互佩服并走到一起,成为志同道合的密友。后来,天成因家境贫寒而辍学,随父亲外出打铁,游走于运河两岸,十九岁成为远近闻名的铁匠;又曾在青龙寺拜著名武僧法明长老为师,练得一身好武功。由于他的宽厚的人品、国人的武功和精湛的铁匠技艺,在运河两岸方圆数十里,周家铁匠铺颇有名声,周天成更是如同钢钳铁锤和纯青的炉火,是人人钦敬的好汉,乡间坊里传扬着不少关于他惩恶扬善的故事,他与媳妇王爱英成亲的一段佳话更是广为流传。

那一年,运河沿岸的村庄瘟疫流行,天成的父母相继过世,家中只剩他和弟弟天功。大年夜,天成和弟弟厮守在破旧的茅屋中,眼看着别人家热热闹闹过年,家里却缺粮断炊,屋冷灶凉。弟弟天功偎在哥哥怀里,瑟缩着身子哽咽。听着外面阵阵鞭炮和弟弟的哭泣,周天成心如刀绞般难过。忽然,他眼含热泪劝慰弟弟:“别哭,等哥哥想办法。”天功扬起泪渍斑斑的脸说:“哥,大年下,咱们去人家讨要,招人嫌哩!”天成说:“哥有办法了……你在家等着。”

天功吃惊地看着他:“哥,你能有啥办法?去偷去抢,俺跟你一块去,好歹是个帮手!”天成眼中落下泪滴:“好兄弟,甭看哥有这身功夫,可宁肯饿死也不会为匪做贼!我想到一个去处,我去那里……偷!”天功疑惑地问:“哥去哪里偷……不都是做贼吗?”天成说:“只这一条路了,没别的法子。”他揩掉眼泪,轻轻推开天功,将父亲留下的一件皮袄披在弟弟身上,说:“好兄弟,在家等我。”说着已无踪影。

夜深人静,周天成出现在二十里外的河西王家铺,一个普通的农家宅院。他用黑巾遮面,耸身翻过墙头,轻轻拨开堂屋门栓。天成侧耳倾听,漆黑的屋子里寂无人声。他蹑手蹑脚溜到堂屋供桌前,摸黑抓取桌上供奉先祖的美食,因为饿极便塞一口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这时,忽听里屋门响,忙闪身躲在供桌下。偷眼看时,只见一个少女端枝蜡烛走出屋来。姑娘上身披件花袄,只穿贴身内衣,摇曳的烛光映着白皙秀气的圆脸。

原来姑娘熟睡中听见外屋的动静,只以为是老鼠,便找家什把供品和包好的饺子盖上,忽然发现桌下的人影,手中的蜡烛掉落在地上。姑娘吃惊地叫一声,摸黑取过顶门棍子,喊声:“恶贼大胆!”照天成打去。

周天成钻出桌下,转身要逃,姑娘跨步追上,一腿将仓皇中毫无防备的天成扫在当地。手中布包里的供品掉落在地上。他急忙翻转身躯,见姑娘手中棍子砸来,便抱住脑袋就地一滚躲开,低声喊道:“爱英,是我,我是……”

姑娘恨恨嚷叫:“你是个贼,怎知道俺的名字,打你这个不要脸的贼!”又一连几棍打来,天成疾速滚动灵活躲闪,接着一个鹞子翻身站起身来,猛地扑向姑娘,竟把爱英柔软温热的身体压在身下,一双沾满油腻的手捧住爱英的圆脸。

爱英急得大喊:“来人……抓贼!”却被天成紧紧搂住身躯,嘴巴贴上嘴巴,喊不出声来。她拼命挣扎着喃喃说:“你敢无礼,我让俺家天成宰了你!”乘天成一愣神,猛地探身用嘴巴咬住他的肩头。天成疼得大叫说:“俺就是周天成,你傻呀,喊嚷啥哩!”

爱英随即松开嘴巴,挣扎着起身,叫一声:“你快滚到一边,跪好,让俺看看!”

天成顺从地背对爱英跪在地上说:“你要看啥哩?黑灯瞎火,能看见啥!”

爱英不答,只管把手伸到天成右肩脖根细细抚摸。

天成说:“你要看,快点上蜡烛。”

这时,爱英柔嫩的手指已在天成脖根摸到一个涩硬的斑痕,颤声说:“想得美哩!你看俺还没看够是吧……俺问你,这里是啥?”

“疤瘌。”

“咋弄的?”

“我七岁那年,让爱英妹妹拿铁铲砍的。”

“为啥砍你?”

“她让俺爬树摘枣给她吃,俺逗她说不,她拿起铁铲吓唬俺,不想失手砍在这里,后来发作流脓了,落下这疤……”

爱英哇地一声哭出来,从身后搂住天成的脖子:“天成哥,真的是你!这么多年不来看俺,俺当你把俺忘了……”

月姑不止一次听丈夫讲这故事,此时又想起,心里不免生出多少感慨和期盼。与的周大哥和爱英嫂相别已十年,与十年前见过一面,可敬可亲的印象至今不忘。只是不知大哥大嫂此时可在家乡,他们的铺子可还兴旺?

第三十二章 寻义兄月姑遇爱英

月姑带着青莲沿街道慢慢走着,思绪被路旁小贩的吵嚷叫卖声唤回。母女俩走过鳞次栉比的食物玩具摊点,在一个摆着彩色纸制插花的小摊前,青莲站住了。月姑见那纸花制作精致花色鲜艳,当即让青莲指点着选出四朵买下,遂给青莲头上插两朵,另两朵别在青莲衣服的前襟上。青莲诧异地看着娘。

月姑说:“莲儿好孩子,娘领你去看一个姐姐……把这两朵花送给她,舍得吗?”

青莲点头说:“娘,俺舍得。”

母女俩走到十字街口。记忆中的周记铁匠铺已无踪影,长长一排门店变成瓦砾场,三三两两的牛驴无精打采地散落其间,如今或成了牲口市吧。月姑向前走着,进入一条狭窄小街,远远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正是铁锤敲击铁砧的声音。

月姑带青莲循声走去,见路边一棵大枣树旁有几间茅屋,临街开个小门,上面的招牌上写着斗大的“王”字。月姑愣了,心中不免遗憾。停下来往铺子里张看,只见炉火正旺,一个人头裹灰布毛巾,满脸炭黑,一手拉着风箱,另一只手拿把火钳夹着条形铁块在炉火上煅烧,转眼铁块变得通红,随即放在砧上,抄起手锤用力敲打。

这人发现来客,头也不抬便大声招呼:“谁站在门口,进来吗。”听来是女人的声音。

月姑回身要走,女人停下活计走到门口笑说:“好个俊气的小媳妇,你来打菜刀,还是菜铲?

尽管说吗!俺这店小,活却好……”

月姑看这女人身体丰满壮实,脑后束个发髻,黑黢黢的脸上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她,说话时露出两行洁白的牙齿,似乎是在笑。

“俺不做啥活,只向大嫂打听个人。”月姑不无歉意地说。

“找谁……尽管说吗!”女人高门大嗓地追问。

“周天成,周记铁匠铺的周天成。”

“你找他?有啥事?”女人诧异。

“你知道他在哪里?告诉俺……俺们是熟人,有要紧事。”

“那,你得告诉俺啥事?你这么漂亮的脸蛋,俺可不放心!”女人说着大笑起来。

月姑登时红了脸,尴尬地看着女人,猛然想起:“你是……爱英嫂子?”

“你怎认识俺?”女人笑着走到月姑跟前。

月姑上前抓住女人的手掌,“嫂子,你认不出俺了?俺是金家月姑啊……永义的媳妇,杰群是俺兄弟,十年前俺见过你……”

女人惊呼:“月姑?俺的好妹子,这么多年,想死俺了!”猛地扑过来用胳膊搂住月的双肩,“想不到是妹妹,快进屋说话。”转身抱青莲,青莲害怕地躲闪到月姑身后。

爱英匆匆进屋,笑说:“孩子看我这样子害怕呢……今儿不干了,文宝,快,收拾家什关门……”接着哗啦啦舀水洗脸,瞬间像换个人——圆胖胖的俊脸,白净中透着红润,浓黑的两道弯眉下,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还是双眼皮。

“俺记得爱英嫂是个大美人吗!”月姑笑说。

爱英呵呵笑着:“美人说不上,俺跟妹子不能比……反正配你那铁匠大哥满行。用他的话说,搂着俺像搂个粗实硬朗的圆肉坨子,可就是三天两头离不了。”

月姑也笑了,转身拉过青莲:“莲儿,快叫大娘,问姐姐去了哪儿,你给姐姐带的花儿让她看看,漂亮不?”

爱英搂起青莲:“莲儿好俊,你娘怎调理得你这么漂亮?这花也好看!”忽又奇怪地问,“这花,莲儿是给哪个姐的?”

“给你那丫头吗?记得那次在铺子里,见到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叫天功吧?还有个刚会走的丫头,留个小辫,扎根红头绳……”

“天功是俺兄弟,头年娶上媳妇,两口子去外地打跑铁了,前些日子给我捎信来,说在河东呢。你说俺那孩子是丫头却弄错了……”爱英大笑着,“那是个小子,图长命才打扮成丫头,到年十二了,下边还有个八岁的兄弟,在王家铺跟他姥姥哩。”即向里面高喊,“文宝,快出来见姑和妹妹。”

一个圆头圆脑的男孩出现了,看样子刚洗过脸,半边脸尚残留着一抹黑灰,头上剃得溜

光,站到月姑跟前恭敬地喊声“姑”,大概有点怕羞,声音低低的。

“莲儿,把花戴在你这哥哥的秃脑瓜上怎样?漂亮吗?”爱英笑问青莲,说着将手中纸花往儿子头上试着一放,文宝抬手护住脑袋,红着脸跑开。

青莲喜得抿嘴笑起来。一会儿,文宝又出现了,站在铺子后门口向青莲招手。青莲抬头看看母亲,略一迟疑便过去。文宝拉起青莲的手,两人飞跑着去了院子里。

第三十三章 夸天成爱英秀恩爱

月姑急切问:“嫂子,周大哥可在家?”<

爱英叹口气,低低说:“二年多没回过家。在哪儿,干啥,我也不知道。”<

月姑说:“我到处找周记铁匠铺。这铺子挂的是王记,我还当是别家的铺子。”<

爱英说:“如今我王爱英是这铁匠铺子的老板,当然要挂王记!”拉起月姑的手,“俩孩子在院子里玩呢。咱们也去,嫂子带你看俺的院子屋子,以后就认识俺这家了。”<

两个女人走进铺子后面,眼前是一处破旧宅院,三间茅屋,四周院墙坍塌,墙边一棵枣树倒是高大粗壮,光秃的枝桠向四处伸展开来,在冷风中轻轻晃动。<

“看,这就是俺的家,俺跟他在这院里住了十多年,给他生了俩带巴的。”<

“听永义说,你和周大哥是娃娃亲?”<

“都是俩老爹的安排,他们是拜把兄弟,那年天成一岁,俺还在娘肚子里,俩老人就给俺们订下亲。俺小时候常来这里住着,也知道与天成定亲,只是年幼不放在心上,有时候还打架呢。”<

“你们还打过架?天成哥舍得打你?”月姑疑惑地问。<

“哪里,是俺打他!”爱英回头指点墙边那棵大枣树。树下面恰好站着文宝和青莲,两个孩子手拉着手,正嘻嘻笑着说些什么。这不由触动了爱英对童年的美好记忆:“那时,我们也还是孩子。”<

爱英絮絮说“那次我让他爬树摘枣吃,他逗俺说不,我拿起铁铲吓唬他,失手打到脖子上。”说着竟自嘻嘻笑起来,“谁想以后化了脓,落下个疤。说起来这也是缘分,后来俺跟他成亲,还亏了这疤呢。”<

月姑恍然想起:“永义对俺说过,天成哥过年没饭吃,去你家偷供,被你抓住了。”<

爱英说:“你也知道?半夜里,他冒冒失失闯到俺家堂屋,说是周天成,俺不信,当他是贼,罚他跪下,摸到他脖子后面的疤,才知道真的是他……从那时跟上他,转眼十多年了!”女人眼中泛起泪花,神情变得凄然。<

月姑感叹着:“俺去东北时,在铺子里见到你,又年轻又漂亮,想不到你也会打铁。”<

爱英揩抹着眼角,说:“早就学会了。跟上做官的当娘子,跟上杀猪的翻肠子,跟上打铁的就得抡锤掌钳拉风箱。我打铁你没见过,厉害着呢!铁匠会上……”<

听爱英说起这话,月姑忽然记起,在黄龙埠学校读书的日子里,她随永义、贤正等去运河岸边看过铁匠会。正是春耕大忙的农历三月间,四外八乡的铁匠们沿河岸排开洪炉阵,男人扒光上身,抡开大锤,一个个满脸炭黑,一身臭汗,拼上命地显摆手艺。周家洪炉周围的围观者络绎不绝,天成掌钳,弟弟天功拉风箱,爱英是刚过门的新媳妇,但身体壮实,居然能够抡动大锤打铁。<

月姑说:“我想起来,在铁匠会上见过你一家人打铁,嫂子好厉害!如今不知还有这会吗?”<

爱英叹口气:“鬼子眼看过来,运河两边的铁匠们会不起来了!俺娘家爹娘老了,我也要回王家铺照管老人。咱们只顾说话,你快坐下歇息,我安排包饺子。今夜就住这儿,晚上咱俩说话儿拉呱……”<

爱英刚忙着和面,杰群骑自行车急匆匆赶来。自从姐姐月姑从关外回来,两人还没有见面。作为弟弟,他是姐姐的知心人,他理解月姑当下的处境,但坚信这个刚强的女人不可能自寻短见,她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杰群很快想到周天成,想到天成的媳妇王爱英,便径自来王记铁匠铺了。<

爱英笑说:“杰群嘴长,正好一块吃饺子。”<

杰群着急说:“我好馋嫂子包的饺子,可惜吃不成了。姐,快回家吧,找不到你,家里乱套了,娘立等我要人呢!”<

月姑拉紧爱英的手,恋恋不舍地告别:“嫂子,我还会来看你。有了周大哥的消息一定告诉俺。我今天特意来找你们的。永义临终嘱咐,让俺那儿子青山跟上周大哥,学做事也学做人。”<

爱英双手抱住月姑:“好妹妹,甭多说,永义的事我都知道……嫂子替你伤心难过,你要挺住。等天成回来,我一定把这话告诉他。对青山,他会跟文宝文良一样。只是当下他远着呢,说不定真的去了延安,去了太行山。他跟永义一样的为人,肯定也做一样的事。他曾经对俺说过:当了寡妇甭后悔,你男人干的是大事正事!”<

爱英说着,眼角溢出几颗泪滴。月姑不住地点头,眼眶里也泛起泪光。<

第三十四章 忆亡夫月姑明大义

月姑回来,金家大院的一场风波自然平息。<

孩子们早已入睡了。对过房间传来艾叶响亮的鼾声。月姑仍没有睡意,她在等杰群。明天一大早杰群就回县城,她也要带上孩子离开黄龙埠回家。姐弟俩长久不见,她有好多话想跟杰群说。<

脚步杂沓。存孝和杰群从母亲房里回来,两人又在厅堂门口停下,窃窃私语什么。好一会儿,才听到有越来越近的脚步。<

杰群来到月姑屋里。月姑掇条凳子让他坐下,杰群却不坐。<

“为啥不带松绮来?我好想她呢。”月姑语气中不无嗔怪。<

“路远,又不太好走。我想知道永义哥的情况,到底是怎回事?”<

“遭伪满警察毒打,内脏破裂出血。”<

“为啥?”<

“怀疑他私通抗联。”<

“有这事吗?”杰群压低声音。<

“有。他跟山里的抗日游击队秘密联系上,足有两年了。给他们捐过款,送过药。只是,游击队里面出了叛徒……”<

“是共产党的抗日联军?”<

“后来听说是抗联的人。永义说,不管啥党派,只要打倭贼……”<

“啊,果然如此,我就猜着了!”杰群脸色肃然,咬紧牙关,默然无语。良久又问,<

“药店的生意咋样?”<

“这几年势头一直红火。永义这人,不贪利,公认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在当地有对手,有药霸,都不在话下,就是……让鬼子汉奸搅了!”<

杰群叹口气,踱到炕前看看熟睡中的孩子:“青莲几岁了?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吗?”<

月姑摇头,轻声叹口气:“没有。到年满七岁了,好聪明的孩子呢。”“<

“想过吗,没了永义哥,你独自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咋办?”<

“想过,有山靠山,无山独立,你姐能撑得起这个家!”<

“说得好!”杰群看着姐姐,眼睛里闪烁起泪花,“放心,大哥和我都会尽量帮你。”<

“其实永义有话,说我还年轻,有合适的就考虑改嫁……只要能让孩子们成人,长大杀贼报国。”<

“那,你的想法呢?”<

“等孩子们长大以后看。当下,我只想抚养好两个孩子。以前我说:这辈子,除永义不嫁,现在我毫不后悔,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是只嫁他。姐姐……忘不了他!”月姑的泪水霎时涌上眼眶。<

“近来传得沸沸扬扬,说有灵台寺僧人送永义哥一块石碑,遇光照射也不见阴影,不少人去碑前烧香拜祭……可是真的?”<

“是真的。这觉信法师是个正直僧人,说是代表佛家赠送这碑。据他说,这碑是他的祖师从泰山下获得的奇石,光下无影,实在稀罕。你念的书多,知道这是怎回事吗?”<

“这现象,我无法解释。我只相信,大敌当前,抵御外侮顺乎民意,那些在抗日斗争中为国为民无私献身的英雄们,其精神必能感召万千民众!”杰群说着陷入沉思,缓缓说道,“有时间,我一定去万家林,我要祭奠永义哥。”<

第三十五章 风雪夜兴善归乡

进入农历腊月,万家营的大年气氛一天天浓重起来。<

这是一年中少有的轻松闲散时光。念书的孩子们放了假,在大街上欢蹦跳跃。在外地谋事供职者陆续回乡。村里的庄稼汉们轻松地背起褡裢,四处赶集闲逛,顺带置办年货。此时女人们反成忙人,偎坐在炕头上缝衣做鞋、剪纸扎花,精心为丈夫和孩子赶制新装;而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前后,便开始进入厨房忙活,宰鸡剁肉,煎炸蒸煮,制作各种美食,以备过年期间合家享用,当然还要祭祖敬神,走亲访友。万家营村中,家家香气飘溢,到处欢声笑语。人们一年到头辛苦忙碌,似乎全为这短暂时日的幸福和欢乐。<

月姑和艾叶也忙着准备过年,只是兴善迟迟未归,使她们心头的焦虑与日俱增。<

这天是腊月初七,北风呼啸,天空阴沉,是要变天的样子。月姑正从柜子里找出两卷印花粗布,约艾叶过来,想给青山、青莲做件棉衣,也给春堂做身衣服。那布是几年前刚跟婆婆学会织布时织下的,虽粗糙些,给孩子们做衣裳总算可以。<

艾叶带春堂来了,一进门嘴里就嘟噜:“这浑人,干啥事不着急,路上磨磨蹭蹭,不知道人在家里惦记……这不,天要变了,说不定一场大雪把他堵在路上……”她数说的自然是兴善。她挂念着丈夫。其实月姑又何尝不为兴善担忧。不过,她相信兴善做事谨慎稳妥,不会出啥大事,算来,若没有特别意外,这几天无论如何也该到家了。<

果为艾叶说中,傍晚时分天空飘起雪花,渐渐越下越大,鹅毛似的雪片铺天盖地飘着,一连一天一夜。举目四望,漫天雪花飘舞,到处银装素裹,灰蒙蒙的天空和白茫茫的大地浑然连成一体。万家营村东的路沟被松软的白雪填平,沟底大路深深掩藏在积雪之下。旷野上没了人迹,人们成群结队赶集上店的热闹景象戛然而逝。<

这天傍晚,万家营村北,沿路沟西侧的小路上,厚厚的积雪被踏出一行脚印。一个中年男人,头戴皮帽,身穿破旧的翻毛皮袄,肩上背个包裹,手中拄根木棍,在深可及膝的雪地上艰难跋涉。及至看见前面披银挂玉而越发显得葱郁苍翠的万家松林,便尽力加快了步伐,径直向林中走来。<

这人便是兴善。从东北步行数千里,历时月余,长途跋涉,备受艰辛,看看就要回到家乡,不想来到德州以北却又下起大雪……此时的兴善又冷又饿,疲累已极,但看见万家林,便想起亲若兄弟的东家、刚刚去世的永义,他想在永义墓前一拜,向这位可敬的兄长倾诉一番:北边的事情已经全部办妥,自己平安回来了……<

冰雪中的松林,一片玲珑剔透的绮丽世界。苍松翠柏的枝头叶尖上,枯黄的草木荆棘层中,到处挂满型状各异的冰锥凌晶。兴善在林中墓间蹒跚,细细辨认着每一座坟包。他熟悉这片坟茔的全部序列布局,能准确辨认出永义父亲的坟墓,就在旁边,他看见了那座新近掩埋的坟包,和崭新的青色大理石墓碑,于是跪倒在永义墓前,呜呜咽咽地放声大哭了。<

第三十六章 万家林兴祖窃听

吴兴善趴在永义墓前的雪地里哀声哭诉:“永义兄,兴善回来了……‘益康’店康老板打了借条,多了二百……共五百块。他哭了,说与你相识多年,却相知太晚……他恨自己心地狭隘,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一定悔过补偿……在你像前三拜九扣,只为佩服你的人格、气节。他决心不负你的托付,由他代管代营药店所得,全按你的意图使用……他给的十块现洋,我没舍得花,全带回来,交给嫂子,作度日之用……”<

兴善边哭边诉,却想不到附近正有两人凝神倾听。<

一个自然是万家守茔人万七。当兴善痛哭流涕地跪倒在永义墓前时,他已赶着羊群悄悄来到兴善背后。听着他感人肺腑的哭诉,虽听不太懂其中事由,只觉得真诚感人,伤心地泪流满面,身后的群羊也惊得停止咀嚼,不叫不动,呆愣愣地看着主人。<

另有一人,此刻正立身松林之外,一匹青灰色骏马牵在身边。这人身穿长袍,一条围巾将嘴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狐疑的眼睛,侧耳细听着兴善悲怆的哭诉。这人正是吴兴祖。他从县城回来,在万家松林以北不远处追上叫花般的兴善,正要打马超越,发现那人向松林走去,便悄悄跟过来……兴善的一番哭诉,他听得真真切切,一清二楚。<

林中没了声音。兴祖迟疑着,忽见影影绰绰中,一群绵羊咩咩嘶叫,簇拥着一个矮小身影从林中走出,这矮子背负一人,弯腰屈背,步履蹒跚,吃力地走在雪地上。兴祖明白,这定是那个结巴子万七,背上是刚才伤心倾诉的兴善吧……兴祖回身牵过马,跃上马背,一阵风似地从万七身边驰过,飞奔而去。<

万七背着兴善回到村中,已是夜深人静。路南的兴善家,院门上锁,遂即返回到月姑家。当院门打开,月姑和艾叶相跟着出现在门口时,万七“啊哟”地叫一声,两腿发颤,身子酥软,连同背上昏迷中的兴善,一同瘫倒在雪地上。<

暗淡的油灯光下,兴善一动不动地躺在土炕上。艾叶看丈夫胡子拉碴、邋遢不堪,而且面色苍白,四肢冰冷,连声呼唤仍昏睡不醒,吓得放声大哭。月姑含泪扯一把艾叶说:“别哭,快救人要紧!”<

兴善身上冻得梆硬的皮衣、湿透的棉裤已被扒掉,身上搭条厚厚的棉被。月姑摸摸兴善的额头,瞧瞧眼仁,又按脉搏……艾叶问:“要不要请先生?”<

月姑问:“村里有看病的先生?”<

万七说:“冯家的元……元兴,人称半……半仙呢!再是前街孙家,聋子栓他娘……”<

艾叶为难地说:“元兴是个风水先生,咋能治病。聋子栓儿她娘会接生,扎针治‘撞客’,都不会看病……”<

月姑说:“算了,我看兴善就是冻饿,再加上疲累……你点着火盆,放在外屋,再去东屋煮点面叶,等会儿给兴善灌点热乎面汤,要紧是这两只脚,别冻坏……”回头对万七说:“七叔,你点起火盆,在外屋烤火,等会儿吃点饭暖暖身子。”<

万七嘿然一笑:“我,还真的饿……饿了,吃个窝头算……算了!”<

月姑忙制止:“那哪成!天这么冷,”对艾叶说,“厨房有馍,给七叔拿来在火上烤烤,碗里有咸萝卜,等会儿再喝碗面叶。”<

第三十七章 医冻伤月姑施妙术

这时,月姑已脱掉兴善冻粘在脚上的鞋袜,将冻得红肿的双脚裸露着探在炕沿上。便又<

拿个洗脸的铜盆出门,艾叶忙问:“要不要烧热水?春堂他爹这脚该好好烫烫吧?”<

月姑摇头说:“烫可不成,那样两只脚就烫烂了!这会儿只能搓。”说着手提铜盆出屋去,一会儿回来,端着满满一盆雪,躬身立在炕前,一手托起兴善的一只大脚,另只手抓把干净松软的白雪,从小腿直到脚丫,细细揉搓按捏起来。<

万七狼吞虎咽地吃着白馍。看来他的确饿坏了,哪里等得烤热,也无须就什么咸菜,转眼三个馒头下肚。笑着对月姑说:“好久没……没吃白……白馍了。”艾叶将面叶做好端来放到万七面前,万七端起便喝一口,却烫得叫起,只好放下等待。随即想起外面的羊群,终究等不得,抬腿跑到厨房,用水瓢舀起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便匆匆走了。<

月姑手抓冷雪,用力揉搓兴善的脚和小腿,手指冻得像一根根胡萝卜,便停下来双手用力摩擦。艾叶学着月姑的样子,为丈夫揉搓按摩起来。看兴善面色渐渐变得红润鲜活,脚丫也显得活泛,便放心地长出一口气:“阿弥陀佛……看不出来,永义嫂还是半个医生呢。”<

月姑说:“那倒不敢当……只是在东北呆这几年,这类冻伤见得多……常见的小毛病,我也能开方用药。”<

兴善完全醒来,已是两天以后的中午。看着艾叶和春堂站在跟前,已见血色的脸上露出笑意,四处张望,吃惊说:“这是在哪儿?在永义哥家……月姑哩?”<

月姑闻声来了,身后跟着青山和青莲。<

艾叶已经完全放下心来,脸上流露着喜色。月姑却眼中潮起泪花,对兴善说:“让你受累了……路上咋耽搁这么长时间?真担心你会出大事呢!”<

兴善用力挣扎着坐起,浑身依旧酸软,艾叶在他身后加垫个枕头。兴善向月姑点头笑笑:“我没坐火车,是迈着两腿步行回来的……事办得顺利。康老板还多算了二百大洋,五百块钱的欠条,在我搭链里。”即让艾叶取过搭链,掏出一个信封,从中取出一张折叠着的信签,递给月姑。<

月姑接过放下,不无嗔怪地说:“几千里路,为啥不做火车?”。<

“十块大洋现钱,我怎舍得花!前些年庄稼地里的收入,都用到药店了。当下你和孩子们的吃穿用度,只靠今年地里收的,难哩……开春,你过日子要用钱的。”一边从搭链里摸索出一个裹缠得严严密密的小小布包,递给月姑,“全在这里呢。”<

“啊,为这……这是给你回来的路费,带在身上,不怕招惹大事?”月姑眼睛湿润了,转身拉住艾叶的手。她的心底充满对兴善的感激。这个多年来被丈夫视为兄弟和助手的忠厚人,任何时候都是值得信赖的。<

“到底永义哥看得远,钱多了,根本带不回来,弄不好搭上性命。这点钱,刚过山海关还差点遭了劫,亏我予先把钱藏了起来……北平周围到处住着鬼子,往南来土匪贼盗多……看形势,咱这一带也难得太平呢!”<

艾叶去东厢屋给兴善做饭。兴善忽然直起腰身凑近月姑说:“康老板让我告诉你,青莲的身世,他知道……”<

“他知道?那,没详细告诉你?”月姑吃惊地问。<

“看他摇头叹气,吞吞吐吐,好像有为难之处,我没好意思认真追问。他说,有一天,他会来,亲自祭拜永义哥,看你和孩子们……”<

第三十八章 获升迁兴祖喜癫狂

再说吴兴祖,那夜飞马回到家中。虽是冒风踏雪,却春风满面。走进高大门楼里的自家宅院,福顺跑来牵过马。<

兴祖满脸兴奋:“你小婶儿呢?”<

“在屋呢……”福顺喊一声,“婶儿,我叔回来了!”<

后堂里没有动静。明亮的灯光下,翠玉默默坐在椅子上,瞟一眼风尘仆仆走进屋来的兴祖,一声未吭,径自转脸闷坐。<

兴祖却笑了,轻柔地喊声:“翠玉儿……”脱掉外衣,便上前俯身在女人脸蛋上亲吻,“怎的,还生我的气?”翠玉仍不说话,只把脸向兴祖凑一凑,迎合了男人的亲昵。兴祖高兴,在翠玉身边挨着坐下,托起女人修长的双腿置于膝上。翠玉知趣地搂住兴祖脖颈,顺势将屁股移在兴祖腿上,怨艾地娇声说:“你,咋又想起俺来?”<

兴祖已伸手摸到翠玉红绸小袄里面的内衣,上下摸索揉捏,翠玉不禁咯咯笑起来:“凉,这么凉哩……”<

“宝贝儿,快去炒两个菜,你亲自动手……我从城里带来的五香驴肉,还有南关的烧鸡……比咱村刘家肉铺的鸡强多了。咱俩痛快喝两钟……”<

翠玉犹豫着起身,怨艾地说:“你真狠心,上次踹得俺这腰和胯子,至今还疼呢……”兴祖重又搂住翠玉亲一口,附耳低声说着什么。翠玉羞得满脸泛红,捋一把被弄得蓬乱了的头发,回头朝兴祖嫣然一笑:“难怪这么高兴呢,敢情又用到俺了!”<

今日兴祖冒着严寒回来,情绪格外兴奋激昂,只为近来他孜孜追逐的好运终于如愿来临。他再次拜访了国民政府县长高明智,得到担任政府秘书处副主任秘书的确切承诺。这实际是县长贴身智囊的职位,历来非深得信赖的心腹难以担当。兴祖大喜过望。由一介寒儒跻身政界,而且被安置于人人觊觎的重要岗位,足见县长的赏识,算得上个人仕途的第二次飞跃,以“乌鸡变凤凰”来比喻,或许并不过分。兴祖打算在年前做好去县里就职的一应准备。自然,黄龙埠学校的烂摊子应该立即移交出手,这需要亲自去一趟;还要借过年之机,摆置酒席,大宴宾客。主要对象是区上的头面人物。兴祖又突发奇想,有意请村中众位乡邻参加,让大家共享他此次升迁的喜庆。吴氏治家一向精于计算,自兴祖曾祖至今几代,虽家境富裕,但在街坊邻里中颇有悭吝之嫌。这次扩大参与宴会的邀请范围,既可以加大借题炫耀的力度,改变以往“为富不仁”形象,更重要的是可以抵消近来万家林无影碑传言在百姓中引发的热议,至于成本嘛,略收些贺礼,钱财上便不会吃亏。<

兴祖当然没有忘记月姑。他躲藏在万家林外,偷偷听到刚从关外回来的吴兴善在永义坟前的哭诉。兴善只给月姑带回十块银元,月姑今后生活的困囧可以想见。这让兴祖心中得意,自忖弄月姑到手又多了几分胜算。他已打定主意,这次宴客务必请这位新寡的心上人到场,而且待为上宾,以展示自己的胸怀和关爱,让她亲眼看到这场面感受这气氛,或许可一举如愿。<

兴祖一边想着,盥洗更衣已毕,过来坐在桌前,喊声“翠玉。”<

第三十九章 吴兴祖详说三喜

翠玉忙将菜肴端上,斟上两杯酒,在对面坐下,看着兴祖说:“看你这喜欢的样子,一定有啥大喜事,说说也让俺高兴。”<

兴祖一笑:“可谓三喜临门……你猜猜看。”<

翠玉哼一声:“无非是升官了,发财了,再不然又有了中意的女人……”<

兴祖大笑,伸手在翠玉脸蛋上拧一把,“你呀,还行,算得上个小鬼灵精,果真让你猜着了。这第一件喜事吗,”说着眉飞色舞地晃动着脑袋,“我现在已经不再是黄龙埠学校那个穷酸校长了,而是县政府秘书处副主任秘书。今后,我便是县长的高级参谋、贴身心腹。”<

翠玉茫然地点头一笑,举杯陪兴祖抿一小口。<

兴祖一饮而尽,说:“这第二桩喜事还用我说?当官便有权,有权则有钱,今后,有得是赚钱发财的机会……你好好伺候我,让我高高兴兴、痛痛快快,就跟我享一辈子福吧!”<

翠玉面露喜色,高兴地端起杯,一口干掉了杯中余酒,脸上霎时泛起红云,显得格外艳丽。兴祖看着高兴,搂过要亲,翠玉推开兴祖,说:“你急啥哩,俺还跑得出你的手心?”忽又想起什么,瞟着兴祖娇声说:“俺想……跟你去城里住!往后你忙了,回家更少,把俺一人丢在家,这深宅大院的,俺害怕……你一人在外头,说不定啥脏烂女人陪你,我不放心!”<

兴祖微笑说:“好好……还有第三件,我没告诉你哩,不想听?”<

翠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吃惊地问:“真的还有第三?准是又从哪里弄个**人……你这人,总是吃着碗里瞧着盆里,啥时也没个满足!”<

兴祖没理睬翠玉的抱怨,自顾说下去:“我就要把金月姑娶过来!”<

翠玉生气地别过脸:“又是月姑……简直是鬼迷心窍,她能有多好?再好也是个半老徐娘,二婚头……你真是,拿着琉璃当玛瑙,拿着驴屎当元宝……再说,她有儿有女,也不一定会嫁给你!”<

兴祖显出醉意,说:“看,又吃醋了吧?这金月姑,可不是一般女人哟!不然,当初我会看上她?那年她十五、六岁上,我第一次去她家,一眼就看中她了。那真是:玉肌花貌,明眸皓齿,丰乳肥臀,燕语莺声……天生的大美人……”<

“你说的这么好的人,画上也难找!”<

“那就是……不只人样子漂亮,而且端庄雍容,一副贵妇淑女形象,十足的旺夫相……和她睡在一起,是啥滋味……我竟想象不出,该是多么甜美!我暗恋她整整三年,眼看到手,没想到……”兴祖摇头慨叹着。<

“这么好,还不是嫁给了别人!”翠玉嘟哝着抢白一句。<

“如今,我总算守得云开……见月娘了……”兴祖放声大笑,端起酒壶自斟自饮,接连干杯,摇头晃脑说着,“我要让月姑……自己扑进我的怀抱!”<

翠玉起身要走,被兴祖一把拉住。<

第四十章 柳翠玉忍辱承欢

吴兴祖把翠玉拉进怀里,一手指点她,笑说:“你们女人啊,通病:头发长见识短。月姑也不例外……她执意嫁给万永义,怎样了?那永义刚直有余,柔韧不足,老老实实经商挣俩钱花得了,居然跟日本人对抗……国军尚且节节败退,他偏鸡蛋碰石头,怎不头破血流?抛下娇妻幼子,是可怜孰不可怜!我听说东北万家那药店破产了,管家兴善只带回十块大洋,月姑即便满心为万永义支撑门户,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我敢说,三月之内,我只须对她稍示温情,她会惊喜地投进我的怀中!你……信不?”<

翠玉生撇撇嘴巴:“信……俺看你是幸灾乐祸,趁火打劫,报复人家呗!”<

兴祖笑说:“算你说对一半。这女人,我忘不了,我想她,这也是真的……”说着,又端杯倒酒,翠玉忙夺过,兴祖不干,“满上,满上!”随即倒满酒杯,向翠玉吆喝着,“干,一块干!”一仰脖子,将杯中酒喝个干净,忽又大笑几声,旋即阴沉下脸,“当”地将空酒杯墩在桌子上,“娘的,我恨万永义,我爱金月姑……人若负我,我必负人!永义,对不住了,我就要把月姑夺回来,让她做我的娇娘……”<

翠玉见兴祖大醉,心里害怕,说:“你喝多了,来,俺陪你喝茶,说话,等会儿给你煮面条吃!”<

兴祖醉眼微眯,抬头看看翠玉,露出淫邪的笑意,上前一把搂住,说:“我不喝茶,只想和你玩……今晚,咱们玩个新鲜……你,就是那金月姑……来,让我抱,陪我跳舞……”说着揽住翠玉纤细的腰枝,在桌前空地上摇晃起舞,喷着酒气的嘴巴贴紧翠玉脸蛋,不时吐出舌尖,在女人眼上唇上蠕动,一边喃喃自语:“月姑,我的美人,你是……我的!”<

翠玉生气,从兴祖怀里挣脱出来跑进卧房,连说:“俺不是月姑,去吧,找你的月姑去!”<

兴祖大笑着跟进来,嘴里不停地叫着“月姑”,抱起翠玉按倒在炕上,随即爬上炕,三两下将翠玉的衣服脱掉,扑到翠玉身上,连声嚷着:“月姑,今晚陪我好好玩……让我了却心愿吧!”翠玉看兴祖疯狂的样子,想起前几天挨过的几脚,不敢执意违抗,无奈只得顺从他。兴祖喊“月姑”,翠玉便嗲声答应“我是月姑哩”,兴祖问:“快活吗,我的月姑小妹?”翠玉便说:“月姑好快活呢!”喜得兴祖狂笑不止,忽然问一声:“你当初咋就跑去找永义了?”翠玉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吞吞吐吐说:“月姑……喜欢永义哩!”不想这话像刀子戳在兴祖心上,立时气恼地举起巴掌,在翠玉白嫩的屁股上猛力抽打,打得翠玉嘤嘤哭泣起来。兴祖却已心满意足,转身倒在一边呼呼睡去。<

这时的屋外,一个瘦削年轻人的身影正偷偷猫在后窗下,听见兴祖鼾声已起,即蹑手蹑脚悄然离去,绕过前厅走到东侧甬路,向后院飞跑而去。<

第四十二章 老先生深情悼爱徒

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是艾叶跑来了。<

月姑所住后厅,堂屋里烟气缭绕。正堂悬挂着永义祖父留传下的万家世代先祖简示彩图,一旁摆放着镶嵌在镜框中的永义的照片。<

艾叶正和月姑一块包饺子,青莲也坐在母亲身边,两只小手轻盈地一扭一捏,便有一只小巧玲珑的饺子出手。月姑微笑地看着女儿,艾叶则连声夸奖:“青莲像你妈,好模样,又好灵巧哟,长大了……”<

忽然听见大门响,艾叶脚大,跑路快当,竟抢先出来。<

“是七叔,谢谢你,又送松枝来了。门开着,你咋不进来?”<

“我,我还有要……要紧事,告……告诉月姑,永义坟上出……出大事了!”万七说,嘴里仍喘着粗气。<

“啊,啥事?七叔说吗,我告诉月姑。”艾叶有些着急了。<

“又有……有人,在永义坟上哭……哭哩,我拉……拉不起来,怕哭……哭坏的,快去看……看吧!”<

艾叶问是誰,万七说不认识,说那人只顾哭,哭得好伤心,问他却不说什么。<

艾叶进屋告诉月姑,月姑不禁吃惊,起身要去,艾叶说:“路上冰雪化冻了,尽是泥水,难走得很,你咋去哩?还是让兴善去看看吧。”说着便跑去东垮院,月姑大声叮嘱说:“让兴善好好劝人家,带他来家吃饭。”<

月姑心里想着,不知道是什么人为啥事,竟然大年下跑来为永义哭坟,而且如此哀伤……正独自纳闷,却见冯老先生一手提根拐杖,一手拿张白纸,缓步走进院来。月姑忙迎出屋。老人也不答话,挥手拒绝月姑的扶助,径自蹒跚着走进屋。只见他神态肃然,站在堂屋当地,抬头看看正面墙上的万氏宗亲牌位,看看一旁端正悬挂的永义画像,将手中白纸展开,置于画像前的供桌上,上写一个斗大的“悼”字,下面两行楷体小字,署着“致远”等数人的名字。老先生又从衣袋掏出火镰火绒和黄纸包裹的一束线香,抽出三支,颤抖着点燃,插入香炉,然后端直站立,弯腰向永义像鞠躬。<

月姑急忙搀住劝阻:“老先生快请坐,永义是你学生,怎当得起你这样的礼法!”老先<

生竟不予置理,一连三个深躬之后,苍老的脸颊上已挂上两行泪珠。<

老先生坐下来,接过月姑递来的毛巾,抹去眼泪,这才长叹说:“过年了,附近村子的几个老相知,邀我同去松林拜祭永义,只是满地冰雪,泥泞不堪,只好托我代表他们在这里表达心意。”<

“都是老先辈,老先生,实在感谢你们了。”<

“永义为人,乡亲邻里早都十分赞佩,又为国捐躯,哪个有良心的人不悲伤不钦敬……外贼入侵,国家多难,这样的人还是少了!我老迈无用,只能凑合着教孩子们识几个字,让他们通礼义知廉耻,学点谋生的本领,树立报国的志向,就算尽了我的心意……”<

月姑忽然想起书塾的事:“老先生,年后开学,便让孩子们来这祠堂读书,您看怎样?您点个头,我马上收拾,我公爹在时看书写字的红木案桌,一并搬去由您使用……”<

冯老先生问:“你一再提说这事,孩子们吵吵闹闹,你真的不嫌乱?”<

月姑正色说:“老先生说笑话哩!其实,俺也知道孟母三迁的故事,愿意挨着学堂居住。”<

冯老先生呵呵笑着点头:“好,那咱们就一言为定。”<

第四十一章 万家营喜庆迎大年

万家营在一片爆竹声中迎来大年。<

这是传统的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家家门前挂上红灯笼,贴上新对联。除夕清晨,男人们便在街头集结,然后大体按辈分长幼的序列,簇拥着走向自家祖茔,孩子们则欢蹦雀跃,跑前跑后,一路上鞭炮鸣放,震耳欲聋,到达祖茔便叩头礼拜,若茔地路远,便在村外路口遥拜,虔诚邀请列祖列宗之魂灵回家过年。这时,家家堂屋的方桌前,早已摆好各色供品,一俟请得先祖们归来,供桌前的香炉里和挂在门框的松枝柏叶上,便燃起香炷,木屑和香料燃烧所散发出的温馨香气四处飘逸。<

对于辛苦一年的庄稼人,这是少有的悠闲自得的日子。除去初一还需拜年祭祖,其余时间尽可揣起双手晒晒太阳,找个僻静所在打牛摸牌,或亲朋好友相聚款饮……然而,此时的万家营,却至少有两个人仍在紧张的忙碌中,就是看守万家松林的牧羊人万七和书塾学究冯老先生<

家家门框悬挂的一束束青枝绿叶,插于其上的香炷正依依升腾着淡青色烟霭……那都是万家林中松柏树的枝叶,而从树上剪下,捆成一束束分送给村里各户人家,正是万家守茔人万七。而各家张贴的大红对联,这在早年原由年轻的永义义务书写,后来永义外出经商,渐由年迈的冯老先生代替执笔了。所以,从小年到除夕,便成了全村的大忙人。<

日头过午,冯老先生依然端坐在书塾里间的小小书案前,审视着村中各户人家的户主名单。凡已经写完并取走对联的名下都划上小钩,而现在名下尚未划钩者只有永义媳妇谢黄氏和大号万显运的万七了。冯老先生站起身,跺一跺冻得麻木的双脚,在余火尚温的火盆上烘烤一下两手,然后捋一把银白的长髯,重又提起砚上毛笔,在案前端坐下来。<

此时的万家营大街上,却见万七怀里抱着一堆捆绑成束的松枝,急惶惶地回到村里,因为走得慌张,身后的羊群乱窜乱叫,纷纷快步小跑,紧紧跟上它们的主人。<

万七已在在松林连续忙活几天,总算支应得差不多了。原来每逢过年,除了本村人,附近村子也有不少人来万家松林折枝,可无论谁折取松枝必得经他万显运同意,由他亲自动手剪取,这已是多年来约定成俗的规矩。万七从幼年就跟随爷爷看守这片林子,多年了,他从心里对这片树木爱得紧,随便折个小树枝也都心疼得不行。他随身备有专门用于剪枝的钳子,动手前必定认真端详树的枝枝桠桠,像为新媳妇整容梳妆一样仔细,而每年经历这么一次修剪,林中松柏也越发枝繁叶茂,型状也愈显奇伟苍劲。<

这会儿,万七在月姑家院门前停下来,除了分送松枝外,他当下有紧急事情须告月姑。<

大门虚掩,门上没挂灯笼,也没有松枝、对联,只有为永义发丧时所贴白纸尚未脱剥。院内寂静得有些冷清,不知月姑是否在家。万七随手拿两束松枝挂在大门边框的钉子上,随即伸手抓起门钹的铁环咚咚敲响大门。<

第四十三章 白金锁踏雪吊恩人

月姑刚送走冯先生,艾叶便大喊着“月姑”,气咻咻地跑来,说:“你看,兴善领个年轻人来了,你认识吗?”<

月姑走到门口,见兴善身后果然跟个彪形大汉,宽肩高个,微黑的方脸盘,头上裹条白毛巾,是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看见站在面前的月姑,年轻人便扑通地跪倒在地,说:“大姐,您不认识我了?我叫金锁,就是八年前那个冬天,我背着俺娘讨饭,让狗咬伤腿的那个金锁啊。您在门楼下给俺包扎伤口,给俺娘喂饭,那时候您还是新媳妇呢!”<

兴善悄声提醒月姑说:“你忘了,那年,显宗叔病得厉害,你跟永义哥回家来,那时候青山刚会走……为家里的大黄狗咬伤了人,显宗叔让永义把狗打死了……”<

月姑猛然想起那段往事:是她跟永义婚后第一次回家那年,据说卫运河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河西三洲十八县地面全遭了秧,接下来又是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成群结队的讨乞者从河西涌来。万家营村东大路口,永义的父亲谢显宗牵头联合邻村数家乡绅大户开设了第一家私人施粥棚。记得那是一个傍晚,当时所筹粮米已舍尽,粥棚已经撤掉,金锁背着老娘来到了万家门前,不想栓在桩上的大黄狗挣断铁链,扑到矮小瘦弱的金锁身上,啃住了他的小腿,鲜血淋漓的小金锁昏倒在地上。当时,重病中的显宗大发雷霆,厉声责令儿子永义用土枪打死黄狗……自此万家不再养狗。<

月姑上前拉起金锁,端详眼前的大小伙子,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却带着难以遮掩的稚气。月姑抬手揩抹金锁脸上的泪水,说:“金锁可是大人了,想不到,长这么高了……你家大娘可壮实?你,也该娶亲了吧?”<

金锁摇头苦笑笑,说:“我来,只为看看永义大哥和嫂子……想不到永义哥却……”<

月姑让金锁屋里坐下说话,金锁却要立即告辞,说:“给大哥上了坟,也见了姐姐的面,我必须赶……回家,老娘在家等俺过年哩。”<

月姑等人目送金锁走出大门,看他走到村口,向南拐弯了,却不时回头张望,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月姑总觉心中不安,向兴善问一声:“金锁今儿是专门来这儿的吗?”<

兴善说:“他说专为来看永义哥和您的,却没想到永义哥过世,是在松林那儿打听路,七叔告诉他……我去松林里的时候,他还趴在大哥坟上哭呢……”<

月姑沉吟说:“大年三十,步行四五十里路,专门来看看,只为见这么一面?会不会还有别的事情,因为看永义去世了,没好意思说出来?”<

艾叶说:“我总觉得……他像是还有啥事呢?”<

月姑对兴善说:“你快跑,追上再问他,看是不是真的还有啥没说出口的难事?”<

兴善听月姑这话,赶快飞跑着追去。<

艾叶也要去,月姑说:“咱俩一块儿走,我得亲口问问金锁,我总觉得他一定有事……”<

从村街到村外大路上,到处是冰雪融化的泥水,这会儿刚刚结冻。艾叶挽着月姑的胳膊,两人摇摇摆摆地走着,月姑几次差点滑倒在地,幸亏艾叶脚大站得稳,没摔个满身泥水,一双脚上的鞋子却已湿透。看看前边,兴善已经追上了金锁,两人站在路沟西沿上的小路上说话哩。<

第四十四章 金月姑慈心救孤贫

兴善转身走到月姑近前说:“金锁还真的有话,没好意思说出口呢!”<

月姑在金锁面前停下,喘息着说:“兄弟,有啥话不愿对我说?把你姐姐当成外人了,是吧?”<

金锁未曾开口,竟又是泪流满面了。<

兴善说:“老弟,月姑让你说话呢!”<

金锁哇地哭出声来,喊声:“姐”,便要跪下,被兴善一把扯住。金锁哭着,抬手拽下裹在头上的毛巾,竟露出光秃秃的脑袋,月姑和兴善夫妻都一下子愣住了。<

月姑惊问:“金锁,你,这是咋回事?”<

金锁呜咽着说:“我,出家……八年了,在离俺家五里地的天龙寺……只为化布施,养活俺娘。俺娘得了重病,有半年多了,老方丈介绍住到清河镇一家私人医院,欠下药费,不让回家过年哩……”<

月姑长嘘一口气:“噢,为这事……大娘病好了吗?欠下多少钱?”<

金锁点头说:“嗯,当时好多了,欠下钱,合五块大洋呢?”<

兴善吃一惊:“啊!五块……大洋?”回头看着月姑。这个忠诚厚道的长工兼管家,显然是在替东家为难了。<

月姑转过脸看看兴善,说:“兴善,你快取五块大洋来。就在你带回的那个布包里,我一直还没动呢。”<

兴善面有难色,迟疑着说:“你是说那个布包?放在哪里?”<

月姑说:“就在你永义哥的书柜里头,一个金黄色四方首饰盒里。快去拿来,让金锁接老娘回家过年。”<

兴善回身快步走了。<

月姑又大声嘱咐:“弄个袋子,给金锁带上点米和白面。”<

金锁呜呜咽咽哭着:“姐姐,早年的恩德,金锁还没报呢,又来让你为难。永义哥刚刚过世,我不该这样啊!我知道,你也难哩……金锁知恩,日后必报!从今后,您是我的亲姐姐,我至死忘不了您啊!”<

月姑仰脸看着金锁,掏出手绢为他揩拭脸上的泪水,边说:“好兄弟,快别说这些,也别哭了,带上钱,回去接上大娘回家过年……以后,有机会,我还去看望大娘呢。”她的声音在颤抖,咬紧着嘴唇,抑制着涌流在眼眶里的泪水。<

送走金锁,月姑和兴善夫妻一路回家。<

兴善摇头,轻轻叹气说:“想不到,又遇着这事……开春这日子,怕是难过哩!”<

艾叶说:“就是哩!这金锁,啥时能还钱呢?”<

月姑苦笑着:“这钱,亏得兴善呢,走了几千里,吃苦受累省下来……我只念金锁是个孝顺孩子。人到难处,张口求人,难啊!”<

月姑走到门口,忽然想起青莲,着急说:“哎,孩子呢?这阵子忙乱,把孩子忘了呢!”<

艾叶说:“跟春堂去了,说是找青山去西头吴家看灯火烟花。”<

兴善忽然问月姑:“我刚回来那天,青山拿过一块钱,还在他手里?我看包里只剩四块了……我担心这孩子胡乱花钱呢!”<

月姑也一下子想起这事,说:“你不提起,我就忘了……等他回来,我问他。”<

第四十五章 青山初交庞福顺

天色暗下来,村西头吴家的高大门楼上,分挂于两侧飞檐之下的八只硕大红灯将附近街巷照得通亮,蹲踞于大门两旁的雄雌双狮,在红色烛光辉映之下愈显威严雄壮。<

刚从黄龙埠学校辞职回乡的吴勤成为兴祖家的新任管家,这会儿正和福顺在大门外燃放鞭炮烟花。这是兴祖的安排。由于即将赴军中任职,这个年兴祖过得十分舒心如意。前些天,派吴勤携福顺专门去济南府采购年货,仅除夕、元宵夜花灯烟火拉回整整两大马车,此项开支竟已接近往年全部开支的一半,加上筹划中于元宵节那天举行的庆贺宴会,恐怕总的支出要翻倍的……然而,这些小账兴祖历来不予过分计较,有道是痛痛快快花钱,花钱买得痛痛快快。这会儿,福顺正拿一根手指粗细的线香,将几只“二踢脚”排列开来,然后连续点燃,一声接一声震响爆出团团浓烟,立刻,一颗颗火球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转瞬间竟凌空直上,接着便是半空中传来又一轮隆隆响声。<

此刻,兴祖正乐滋滋地背着双手,站在一旁观赏,不过,兴祖可不是简单地瞧瞧热闹,而是从眼前极平常的景象,透视、品味蕴含于其内的哲理:“助力——升腾——一鸣惊人,这正是不断循环往复的人生仕途三步曲,目前,自己或许正处于升腾的前夕,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鸣响的时刻,也就不远了。”他刚才去了老父亲在后院的卧房,向老人报告了升官的喜讯和十五宴客的安排,特别向老人说明了续娶月姑的打算。踌躇满志的吴兴祖,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心中颇感快意,仰望色彩缤纷的天空,忽然生出儿时的兴致,便喊福顺过来,拿起一只“二踢脚”,轻捏上端,将叼在嘴上的纸烟嵌在另一只手上,径去点燃下端的芯子……随即,围观人群爆出惊呼,孩子们更是狂呼乱叫:“手中炮,厉害哟!”只听“咚”地一声响亮,“二踢脚”下端在兴祖手指下方爆炸,上截一溜火光窜上天空。人们纷纷仰头看着,等待天空中那一声巨响……良久却听不到响声。<

满怀希冀翘首等待的兴祖,脸上不由消失了笑容。<

忽听人群里传来孩子的哇哇哭叫。福顺正和一个男孩为争夺“哑炮”发生了口角。那男孩留着八十毛,两根“朝天椎”,正是青山。<

“是我捡到的,还给我!”青山哭着喊叫,身边站着春堂和青莲,对福顺怒目而视。<

“这是我家的,凭啥给你!”福顺睒着稍有点痂皮的小眼睛,与跟前比他矮一个脑袋的青山对峙着,手中攥一只点燃后未响的“二踢脚”。<

“我从那边雪堆上捡到的,怎说是你家的?”青山不依不饶,春堂和青莲也齐声吵嚷:“我哥捡的,还给我哥!”<

“这是我家花钱买来的,想要,让你娘给你买去!”福顺转身要走,却又回过头来,诡谲地一笑,“给你也行,拿钱来,有吗?”<

青山想想,跑两步跟上福顺:“你要多少钱?”<

福顺说:“怎么也得十个铜子吧?”<

青山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说:“一块银元,行吧!”<

福顺眼睛立刻亮了,盯着青山手中的银元,“拿来我看,真的假的?”<

青山将大洋托在手上让福顺看,福顺伸手要抓,青山飞快地缩回手,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福顺说:“好,不许反悔!来,拉钩……”<

两人吼叫着拉钩击掌,青山将一块大洋交给福顺,接过“哑炮”,转身飞跑着走了。<

兴祖看着眼前这一幕,漫不经心地问福顺:“那孩子是谁?身上竟带着银元。”<

福顺说:“东头万家……就是那金月姑的儿子哩,叔,您不认识他?”<

兴祖一惊“噢……万永义和金月姑的儿子,这么大了……叫啥名字?”<

福顺说:“叫青山,万青山。”<

兴祖自语地喃喃着:“青山,好名字……两人,用心良苦啊!”<

回头对福顺说:“你把那一块银元,给万家送去。”<

福顺疑心听错:“叔,你说啥?银元,给那小子送去?”<

兴祖厉声说:“我让你还给他,快去!”<

第四十六章 月姑含悲训劣子

月姑站在大门口,焦急地等待孩子们回来。艾叶也在这里,她在等春堂。<

远远看那西头吴家方向,空中烟火辉煌,爆竹声声不断。孩子们大概跑去看热闹,竟忘了吃饭,应该回来了……不料,远远传来孩子的哭声,渐渐近了,听去竟像青山的声音。两个女人大惊,迎着哭声走去,昏暗中看清了三个孩子的身影,果然,是春堂和青莲簇拥着青山急急走来,青山挓挲着一只手,满是鲜血,张着嘴呜呜咽咽地哭叫。月姑抓起青山的手,借路边灯光的察看,见几个手指被炸得血肉模糊,鲜血直冒。<

艾叶急问:“咋回事?”<

春堂不敢说话,青莲说:“哥哥用‘哑炮’炸了!”<

月姑惊问:“啥‘哑炮’?”<

青山说:“是‘二踢脚’,点过没响的,我又装上芯子,试着点,没想到真的响了……”<

青莲说;“哥哥学那人,用手拿着点哩,怎不挨炸。”<

“学谁?哪来的‘哑炮’?”月姑问,领起青山回家,青莲跟在身边跑着,说;“哥,你给娘说呀!”<

青山抽咽着说:“学西头吴家那人,他叫吴兴祖吧……‘哑炮’我是给他家福顺换的。”<

“用啥换的?”月姑急问,青山却吭吭哧哧不说话。<

青莲着急地催促:“哥,你给娘说呀!”<

青山嗫嚅着:“一块银元。”<

“啊,就是那一块银元?”月姑一阵眩晕,“孩子,那银元,是你兴善叔吃苦受累,省下来给咱过日子的,你倒好,一块银元换个哑炮,还把手炸成这样……”<

走进屋门,月姑急忙用清水给青山冲洗,艾叶已跑到自家又跑回来,兴善和春堂也跟着来了,手中拿个小瓶,说:“这是以前用剩的,刀创药,行吗?”<

月姑脸色铁青,一语不发,从兴善手里接过药瓶,倒出药面给青山涂抹。<

兴善说:“我跟那小子要钱去,他骗孩子家哩!”<

青莲在一旁插嘴说:“哥哥跟那福顺拉钩了!”<

兴善问春堂和青山:“真的?”<

春堂嗫嚅说:“真的,青山哥跟福顺拉了钩。”<

兴善说:“拉钩也不行,孩子多大哩,那兴祖还在场,亲眼看着福顺骗人!”<

兴善转身要走,月姑却喊一声:“兴善,别……”<

这时忽听门口有人喊青山。青山听出声音,说:“是福顺,他喊我呢……”看月姑一眼,吊着受伤的右手,飞跑着出去了。春堂和青莲也跟着跑出去。屋子里剩下月姑和兴善夫妻,都不再说话,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福顺已经来到后面院门口。看看站在跟前的青山,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托在掌上掂了掂,说:“我叔让我给你……记着,告诉你娘,是我叔让我把银元还给你的。”说着颇不情愿地将银元扔在青山面前的地下,转身走了。<

青山捡起银元,高兴地回来,见母亲站在门口,正绷着脸看他,便将银元递过去。月姑接在手上,含泪看看那银元,随手一扔,银元当地落在身旁的青石门墩上,说声:“这前脏了!”转过身一把扯住青山衣领说:“过来,在你爹像前跪下……对你爹说,你偷拿一块银元,买个‘哑炮’,知错了吗?”<

青山呜咽着哭泣起来,月姑一巴掌打在青山脸上:“别哭!明天初一,你就十一岁了,咋张嘴就哭,没个男人样子哩?给你爹说,咋错了……”<

青莲从未见过娘发这大的火气,吓得小脸白了,拉着母亲的手说:“娘,别打哥了……哥,你快说吗……”<

青山嗫嚅着:“爹,我错了,那钱,是兴善叔受了苦省下来的,过日子还要用呢……我以后再不贪玩,不乱花钱了……”<

艾叶朝月姑使眼色,兴善也连忙说:“好了,青山知错了,大年下,别让孩子跪了,明天早起跟春堂一块出去拜年呢。”走过去拉起青山,“快给你娘磕头认错!”<

青山倒头跪在月姑面前,月姑却愣愣地看着挂在正堂上的永义像,喃喃说:“他爹,我知道你的心……青山,我的孩子,你快长大哟,咱万家指望你顶天立地哩……”<

第二百五十一章 遇凶险艾叶出血身亡

兴善惊叫一声,身体一晃便不由自主地蹲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扑嗒”地一声,艾叶双臂环抱的孩子掉落在湾坡上,又滚动到水里,兴善伸出一只手抓住孩子的腿,已经变得冰凉干硬。兴善慢慢放下艾叶,在齐膝深的泥水里转过身来,将妻子的胳膊腿脚展平,仰卧在湾坑的斜坡上……泪水从眼眶里涌出,他趴在艾叶身上低声饮泣,慢慢昏昏睡去。浓密的芦苇在冷风中飒飒作响。<

兴善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看看身边已经僵硬的艾叶和孩子,又想起月姑……月姑一直没有跟上他,不知去了哪儿,是死是活但愿她不会出啥事……兴善心头一阵战栗,挣扎着爬上湾坑,冻得僵硬的两腿已无法站立,便用双手支撑身躯向前匍匐爬行,回头看看仰卧在湾坑斜坡上的妻子,低低抽咽着重新返回窄小的夹道。<

兴善重回妻子身边,已是夜静更深。他到东街祥和医院打探月姑的消息,听到的却是院墙里面鬼子呜哇喊叫喊,门口不时有鬼子和伪军出入。想必月姑早已离开这里,想来必是凶多吉少呢……兴善想起永义,不由颤声自语:倘月姑有个闪失,怎对得起永义哥哩!但愿她平安回到家中,至于刚生下的孩子,他已完全丧失了希望。黑暗中,兴善弯腰背起妻子的尸体,趟着齐腰深的泥水涉过苇塘,摸黑向西南方向走去,从被鬼子炮火轰开的缺口处翻过城墙,走上回万家营的大路。<

当兴善背着艾叶穿过夹道陷身在湾边时,月姑却安然脱险,抱着孩子坐到一个老妇人家的床头上。<

原来,月姑给孩子裹好棉被,从靳家侧门跑出来,却不见了兴善。恰好街口站岗的两个伪军追赶兴善进了西边胡同,月姑看街上没人,便急忙跑到街对面,钻进一个胡同向前跑去,又穿过一条小巷,转个弯绕进另一个胡同,不料这是只有一户人家的半截胡同,跑到尽头再也无路可走。听后面人声吵嚷,月姑再不敢乱跑,便急忙推开这家人的院门,回手插上门闩,站在门洞里,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时听堂屋门响,屋里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找谁呀?这里没……没人。”老女人拄根拐杖蹒跚地走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老大娘,我……俺是过路的。能在您屋里歇歇吗,外头正乱呢!”月姑乞求地看着老人,“俺抱着个孩子,刚生下来的孩子。”<

“孩子?”老太婆看看眼前的女人,模样秀气,却头发蓬松神色憔悴。老人显然不再害怕,只抱怨说:“天哪天,我这个家是怎么了,昨天刚来个要生的俊媳妇,今儿又来个刚生下的俏娘们。这鬼子杀人放火的当口,你抱个孩子跑到街上做啥呢?”老人近前一手掀开孩子身上的小被,模糊看见了那个红扑扑的小脸,“快,跟俺去屋里。可怜的孩子,一条性命哟……屋里床上那一个正让我发愁呢……”<

月姑没弄懂老太婆的话,她说“刚来个要生的俊媳妇”,又说“床上那一个”,难道屋里还有个就要生娃的女人?月姑顾不得许多,抱着孩子走进屋。孩子吱吱呀呀哭起来,她赶忙楼紧,朝床上注目看去,是个年轻女子,在捧腹翻滚,嘴里发出痛苦地呻吟。<

第二百五十二章 逃虎口月姑遇秀婷

月姑忙将孩子递给老太婆:“大娘,我看看这个大姐。”边把怀里的孩子放到床边,“这娃刚生下,还没吃口奶,你能给孩子喂点稀汤吗?这大姐到时候了,我来试试看。”<

“不用你们管,给我把剪子就行了。我自己也能行……”床上女人停止翻动,仰躺起上身。看她微黑的面孔泛着潮红,痛苦地皱紧眉头。<

月姑已坐到跟前,伸手触摸她的脸她的手,亲切地说:“放心,我接过生,快让我看看……”<

这女子惊喜地看着月姑,“那敢情好!真谢谢您了,可您刚生过孩子,身子能行?”<

月姑没有急于回答这个问题,撩起被子察看女子腹部,轻轻说:“看得出,妹子身子结实,尽管是头胎,也不会有问题。”她端盆温水又拿一叠干净布片放到手边,边说,“大娘全给你准备下了。妹子别紧张,到时候我让你发力,你就听我的……”<

老太婆高兴起来:“看来,你真的会接生?你这娃是在街上自己接的?”她已把床边的炉子加了火,用热水给娃娃沏上糊糊,嘴里不停地嘟囔:这姑娘叫秀婷,离城里四十里路呢。家里老爹受了伤,急等用药,就腆着大肚子来城里抓药了,赞叹说,“真是个孝顺孩子哟!”<

这女人正是从苏官寨进城来仁和药店寻求疗骨秘方的王秀婷。她昨天起大早骑着毛驴赶到县城,在药店见到侯老先生,出示了陈一昊的亲笔信,侯老老先生给她开出药方,但方上草药一时不全,秀婷又因一路颠簸,有临盆的明显症候。老先生便不容许秀婷独自回家,吩咐一个王姓店员把秀婷送到老友家。老友已故去,家中只夫人一人,隔街就是祥和医院,却没料到黎明时鬼子杀进县城,街道上枪炮声不断,哪里还敢去请大夫。老夫人正为难之际,幸好遇到月姑抱着孩子逃难到这里。<

月姑朝秀婷点头笑笑:“秀婷妹妹真是好样的……别着急,就要生下来了。”<

老太婆开始喂床头的孩子,把小勺糊糊放进哇哇哭叫的孩子嘴里,孩子大口吮吸着,果然停止了哭泣。老太太拨拉开孩子的小腿看看,絮絮说,“你这个娃娃,还是个小子呢。”月姑吃惊地回头:“啊,是个小子?”老人不无责备地:“你这当妈的,咋这么粗枝大叶的,连孩子是男是女还没看清楚?你那男人更不像话,怎让你自己把孩子生在大街上,倘遇上鬼子,那还得了!我这里有鸡蛋,有白面,只是没有奶粉,先让孩子喝点稀糊糊,等会儿你们俩也得喝点,不然怎么下奶,让孩子吃啥哩!”<

月姑没听清老太太嘟噜些什么,她在专心为秀婷接生。现在她已将秀婷生出的孩子托在手上,剪短脐带,孩子哇地哭出声。月姑头上冒出汗,舒口气说:“谢天谢地,好顺利。秀婷妹子,也生了个大小子呢。”<

秀婷抓住月姑的手,感激地说:“幸亏遇到大娘和姐姐。不然我真要生在大街上。大娘说,好心人总有好运,我遇见你们,可是交了好运。”<

秀婷累了,端碗糊糊喝下,便沉沉入睡了。月姑这时才得以打量房间,看正堂的条几圈椅八仙桌,紫漆木架上的青花瓷器等古董物件,明显不是一般小户人家。<

第四十七章 怜孤贫月姑土屋拜年

农历大年初一凌晨祭拜祖宗、向长辈磕头拜年,是万家营一带乡村的传统习俗。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浪中,男人们先在自家过世的先祖神位前叩头,再向长辈拜年,而后便到本族各分支宅院,继而街坊近邻,逐一叩拜。在黎明的昏暗中,乡村的街巷里人们热情地相互问询、真诚地叩拜与谦恭地推让,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在这新年第一天,人们素日的烦恼和相互间的恩恩怨怨,也似因这一声问候与礼让,而随着四处飘逸的烟火香气云散。<

兴善一家先来月姑家。夫妻俩拖带着春堂,三人默默在永义像前祭拜后,又为月姑磕头,月姑不让,说你俩年纪比我还大两岁呢,兴善和艾叶齐说:“话可不能那样说,礼法不能乱的。”<

月姑从被窝里拖出青山,说:“快起,春堂都过来了……给你兴善叔、婶磕头,再跟他们一块去拜年……”<

青莲早已起来,穿上新棉衣,扎了两根小短辫,在黄龙埠集上买的两枝花却舍不得戴,放在自己的小木盒里。这会儿也吵着要去拜年。月姑说,“俺莲儿听话,跟娘在家,等会儿娘带你去串门……你兴善叔跟两个哥哥一块儿去,他们是男人,咱俩,还有你婶,是女人,咱们一块儿……”<

青莲噘起小嘴:“我也是男人……”<

春堂哧地笑了,青山瞥着嘴说:“丢,丢,丫头片子,还是男人呢!”<

青莲说:“哥,我是,就是,你说我是不?”<

青山朝青莲笑着点头:“好,是,你是男人,行了吧?”<

艾叶说:“甭看青莲是丫头,长大说不定比你们男人还强呢。”<

月姑看着青莲俊秀的小脸说:“你婶夸你呢……我看俺莲儿也好,长大说不定比你哥有出息……”<

兴善带着青山和春堂出去拜年了。月姑对艾叶说:“领我去串个门,也是拜年吧……”<

艾叶说:“谁家?”<

月姑说:“七叔,只听他说住在村北土场边上,怎么走,我还不知道呢。”<

艾叶诧异地叫一声:“咋想起去他家?我都没去过哩……”<

月姑说:“永义在家那时候,每逢过年都去呢……万家显字辈就剩他了,一个人,孤苦伶仃……走,我给他带点饺子,怕是过年吃不上饺子呢。”<

月姑抱着青莲,艾叶用块布兜着一大碗饺子。三人从村东头出去,沿路沟旁边的小路走一段,又斜插向西北……幸亏太阳才出,地上冰雪冻得结实。<

村边果然有个土场,仍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场边堆放着几垛麦秸、谷草,一间低矮的土屋吊个草帘。两人迟疑着掀开帘子,小屋里黑咕隆咚地啥也看不清。<

月姑和艾叶齐喊:“七叔……”却没人答应。房间似乎渐渐亮了些,小土炕上乱七八糟,门后的锅台上却放着五六个大碗的羊肉、羊杂等。没有座位,两人在炕前空地上站着,青莲偎在娘怀里不敢下来。艾叶打开布兜,把饺子放进小铁锅,盖上锅盖,然后说:“咱们走吧,这地方咋能多呆呢。”<

两人走出屋子,却远远看见万七来了,手中提根鞭子,身后却不见羊群跟着。<

艾叶说:“七叔,月姑来给你拜年哩,你去哪儿了?”<

万七张大着嘴巴,诚惶诚恐地说:“我把羊圈……圈到个暖……暖和地方,放上草,它们也……也得过年哩!看,我……我这家,没……没个坐处呢!”说着,朝偎在月姑怀里的青莲笑笑,撩起屋门的草帘,“进……进来,我给孩子拿……拿肉吃……”<

月姑说:“七叔,吃上饺子没有?”<

万七说:“我有羊肉哩,都是他们送来的……”这里的“他们”是那些委托万七看管放牧羊群的主家,逢过年杀只羊总要给他送点煮熟的肉或杂碎。“饺……饺子,我也包……包过,总是煮……煮成一锅粥,干……干脆算了……”<

艾叶说:“月姑给你拿来饺子了,你尝尝,保准比你自己包的饺子好吃!”<

万七感激地点头:“月姑跟永……永义一样,老挂……挂着我……”<

月姑说:“七叔,多大岁数了?从来没成过家?”<

万七裂开嘴笑笑,露出微撅的门牙,“过这个年,就四……四十五了,瞧我……我这样子,谁……谁肯跟哩!”<

艾叶说:“月姑有心给你说个人儿呢,真的!”<

万七回头看看月姑,连连摇头:“今年没……没戏,都说四……四十五,卖……卖罐子,倒……倒霉的一年……”<

月姑笑着问艾叶:“有这说法?”<

艾叶认真说:“年过四十五,半身埋黄土。都这样说哩。可也不一定吧?”<

万七抬手抹一把淌出来的鼻涕,说:“嗯,不不一定呢,冯……冯先生给我起……起名,叫显……显运,那时他说,我应……应在这个运……运字上,说不定能有‘后’呢。”<

艾叶哧地笑了。月姑轻轻叹口气,脸上显出一丝凄然。<

第四十八章 念旧情兴祖亲送请柬

大年初一早晨,吴家大院里异常清净。给兴祖父亲景春老头拜年的人群,都从侧门沿甬路直接进入后面那所寂静的大院落。人们蜂拥着进去,朝后堂屋齐喊一声爷或太爷,便一齐趴在地上磕头,然后一哄离去。这时听见屋里老人连声咳嗽,代他应答的照例是媳妇翠玉的甜嫩声音。<

翠玉早早来到后面堂屋,拜祭过祖宗,给公爹磕罢头,便扎上围裙去厨房煮饺子,端上送到老人跟前。老人慢慢吃着,翠义乾静地坐在一边守候。新来的管家吴勤和媳妇回家团聚了,初一这一天照看公爹,便由翠玉承担。听外面鞭炮声渐渐稀落,天光大亮,便说声“爹,今天气好,暖和,起来晒晒太阳吧?”便服侍他穿衣起床,掇过太师椅放在门口,搀老人坐上,接着是收拾房间,抱出被褥去外面晾晒,祖宗排位前续上香火,便在老人对面坐下。<

老人嗫嚅说:“翠玉,我看你脸色不好,像有啥心事?”<

景春老汉虽重病在身却不糊涂,他记得儿子昨晚说起,他最近升了官,又打算续一房媳妇,女人居然是万家永义的媳妇金月姑。老人怎会忘记月姑,当年一心看好的闺女,快过门却远走了,像就要落下的凤凰却另栖梧桐了。如今儿子仍念念不忘,景春却颇不以为然。他觉得翠玉就好,孝顺,贤惠,他担心儿子委屈了翠玉。<

翠玉勉强笑笑:“爹,没啥。俺,挺好的。”<

老人眯起眼摇头:“唉,兴祖还没起来?他这些天忙啥哩?”<

翠玉说:“安排请客。他又升官了,元宵节请客人来家祝贺,把请柬提前发出去。”<

老人叹口气,颤巍巍地站起。翠玉要搀他,却被他轻轻推开。走到炕前,打开一个箱柜,摸索着取出几块银元,用纸包起攥在手里,然后颤巍巍地回来,随手塞进翠玉手中。<

“快带好,自己留着花,买件衣裳啥的。”<

翠玉眼里溢出泪水,感激地说:“爹,您常想着我。”又说,“爹,俺有件事,想让您跟兴祖说,请客那天,让他带上俺照应客人。俺好歹是他媳妇,跟在他身边迎迎送送,显得夫唱妇随,全家和睦……”<

老人一愣,随即点头答应:“这……当然好!你放心,我告诉他。他现在去了哪儿?”<

翠玉摇头。其实她猜得到吴兴祖的去向。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起床,必定是去了村东头的万家,给金月姑送请柬去了。<

翠玉猜测得对。除夕一宵,兴祖熬夜精心推敲元宵请客的名单,确定后交吴勤写出请柬,要他年后立即派人分头送出。当然,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如黄龙埠存孝夫妻的帖子,给于集区党部书记兼镇长李贤正等的帖子,必须由吴勤亲自送达。但有一份请柬,却任何人代替不得,只能由他亲自出面。当时翠玉朦胧听兴祖喃喃自语:“月姑啊月姑,久违了,明天但愿与你一见哟。”<

凌晨,震天动地的鞭炮没有把兴祖唤醒。除了老父亲,他没有给村里任何人拜年的习惯。翠玉已早早起身,窸窸窣窣的穿衣,轻轻的咳嗽,让他想起今天的一件大事。便也匆匆起身,洗脸刷牙,梳理头发,穿上新在县城制作的深灰色中山装,脚上是一双乌黑铮亮的新式皮鞋。一番精心打扮,兴祖在镜中看到自己飒爽英俊的风姿,不由满意地一笑。<

兴祖推开街门,走到村街上。远远近近,一拨拨拜年的人群在街头巷口穿行。兴祖不屑与这些人搭讪,他双手轻抚着街门前的石狮,略作思忖,便径自向西,出西门绕到村外,在高高的围墙下,他踏着临风摇曳的芦苇丛,去了村东,又进东寨门,便到了月姑的家。<

这是吴兴祖第二次登门看望月姑。但又令他失望,万家街门紧锁。黎明的晨曦照着门楣上上的“紫气东来”几个斑驳的大字。兴祖在门前驻足观望,良久伫立,然后缓缓踱步,东张西望。太阳已经升起很高,街上人已很少。偶尔有人走过,便投之以狐疑的目光。兴祖失望地长叹一声,从衣兜掏出预先写给月姑的请柬,又取出一支自来水笔,在请柬的空处写下一行小字,然后折起,塞在万家街门的缝隙中。<

月姑和艾叶从北场上回来,远远看见院门仍然上锁,看来兴善带着青山、春堂拜年尚未回家。走近却见门旁石墩上放着一张裁剪得方方正正的红色纸片,艾叶跑上前拿起来,见红纸上写着大字小字,不认得是啥,笑着递给月姑。<

月姑拿在手上细看,居然是一张油印的请柬,上写:兴祖因赴县政府任职,特备家宴庆贺,恭请金月姑先生于正月十五日午时莅临寒宅,不胜荣幸之至,吴兴祖鞠躬。空隙处一行清秀小楷,明显看出是加写的手书:月姑:今天初一,我是第二次来家看望你,又不得见,实在遗憾。这是我亲自送出的唯一一份请柬,期盼光临,以慰兴祖思慕之诚。<

艾叶笑问:“啥东西?上面写得啥?”<

月姑轻蔑地哼一声,双手把大红请柬扯得粉碎,扔在路边雪堆里。青莲惊讶地瞪着眼睛看娘,月姑牵住青莲的小手说:“孩子,咱们回家。”又叮嘱艾叶说“走罢亲戚,过来帮我<

第四十九卷 贺荣升兴祖宴宾客

这一天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吴勤、福顺带领十几个雇来的帮工,一大早就忙活起来,搭棚,安灶,分派人到于家集的聚仙楼饭庄借来桌凳,安置徐家营肉铺送来的刚刚宰杀的猪羊牛肉,几十只公鸡被捆扎着双脚,躺卧在前厅东侧的过道里,时而震荡着翅膀发出凄惨的鸣叫……为主的掌勺儿是全乡最有名的于集裕兴酒楼大师傅吕歪脖,人已早早到了,刚在吴家厨房里啃着鸡腿喝了二两烧酒,原本的白胖脸更显得红光闪烁,这会儿正由吴勤陪同,歪着脑袋点看各种肉蛋菜蔬调料器具。贵宾席设在宽敞的前厅,早已收拾得窗明几净,桌椅器具全部停当,大柜安在前厅东侧套间,负责记账、收受收受贺礼的是冯老先生的长子元盛和本村饭铺会记刘四来。<

太阳渐高,主人兴祖却还没有露面。吴勤着急了,打发福顺去后堂看看动静,哪里知道,兴祖昨晚迟迟未能入睡,这会儿刚刚爬出被窝,还没下炕呢。<

原来,昨晚兴祖对翌日贺宴的所有准备,包括请柬的发送、宴席场地、贵宾席的安排,以及一应物品、器具的采买和分发等,逐项作了查核落实,心中高兴。回到卧房,闻到一缕芳香袭来,只见翠玉独坐灯前兀自等待。兴祖细看翠玉,眉眼新描,粉脸重傅,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翠玉一番精心修饰,竟比平时显得更加鲜艳靓丽。兴祖顿时性趣勃发,抱起翠玉,迫不及待地亲昵抚摸,接着宽衣解带……翠玉却一反常态,对兴祖几近疯狂的爱抚只默然承受,却不似平素刻意逢迎。<

兴祖兴起,轻柔地催促身下的翠玉:“好乖乖,怎的了?快……”<

翠玉喃喃说:“你,还让俺扮那月姑?”<

这些日子,翠玉每和兴祖做爱,必假作月姑,学其声状其形,以讨得兴祖欢心,这似已成两人间的一种默契,兴祖自然觉得有趣,每次做爱都得以畅怀尽兴,可翠玉却渐渐生出厌恶,这样模仿着别的女人的腔调和姿势,能博得男人多长时日的欢爱……翠玉在担心,有一天自己会遭兴祖抛弃,像以前的那小丫头。对于元宵节这场庆贺宴会,翠玉曾寄予一种希望:能以正室夫人的身份陪伴兴祖,在男女来宾面前抛头露面,借以在公众中造成舆论上的事实,这对于最终确定她在这个家庭的位置或许是有利的。但翠玉的一厢情愿很快成为虚幻的泡影。她看出兴祖不但无意给予自己这份殊荣,相反,他特邀了两个女人参加宴会,一个是金月姑本人,一个是兴祖的堂姐、月姑的嫂子金吴氏,而且还有存孝被邀请作为主持这场庆贺宴会的司仪……这使她予感到,金月姑正一步步走近这个家。这个晚上,她仍怀着一丝希望,作了一番梳妆,试图于最后时刻打动兴祖,争取到自己渴望已久的机会。<

这会儿的兴祖,并没有想到许多,他只想得到女人的似水柔情和狂放迎合,便连声应道:“不,我想你,我的翠玉儿,我的小宝贝。”<

这出乎意外的回应,让翠玉心花开放,一股激情涌遍全身,回身抱住兴祖,浑身颤抖地喃喃着“兴祖哥,我的老公,我的丈夫。”小嘴里伸出纤嫩的舌尖,伸向兴祖的额头和嘴巴。兴祖再也控制不住,翻身把翠玉压在身下……<

兴祖软瘫地趴在翠玉身上。他从这个女人的肉体上得到了少有的满足,这会儿,惬意地斜睨着女人蓬松的乱发和翕动的鼻翼,手指在她光洁细腻的皮肤上轻轻滑动,但这一切对他已失去了吸引力,现在他觉得累了,打个哈欠,从女人身上翻身下来,转过脸裹紧被子。这时,翠玉的小手却伸过来,用力扳住他的肩头。<

第五十章 苦求情翠玉偿愿心

翠玉伸手摇动兴祖的肩膀,低低说:“你别睡,俺还有话呢?”她心里有气,却又不敢大声发作。<

兴祖含糊作答:“有话,明天说,我累了。明天有事,还要早起!”他大概知道女人想说什么,却在试图回避。<

翠玉急切说:“不行,俺跟你说的就是明天的事!明天,酒席宴前,你对俺咋说法哩?”<

“那还用问,我的翠玉吗,我的爱人嘛!”<

“不行!你让存孝大姐夫介绍,说俺是你的夫人。俺要跟你一起给客人敬酒把盏。”翠玉的口气里带了几分强硬,显然,她看出兴祖在适才的欢爱中得到满足,对自己满意。<

“那,怎么行?明天大哥存孝主持宴会,大姐来,是给我和月姑做媒的。都在场……你这样要求,不是诚心给我搅局吗?”兴祖生气地板起脸。<

“你当明天金月姑真的会来?她哥嫂来了,你这好梦就能成?”翠玉口气里显出鄙夷,“我看,你是灶坑的烧火棍,一头热!人家金月姑回来几个月了,你去了至少两次吧,还不是连人影没见到。”<

兴祖有些羞恼了,厉声呵斥道:“你有完没有?告诉你,明天你老实在屋里呆着!闲不住就跟吴勤、福顺他们去做活,到厨房打下手,刷锅洗碗抱柴禾,活有你干的,只是不能给我惹事,不要自找麻烦,听到没有?”兴祖语气决绝,显然不耐烦了,“想得美,当你是老几哩!”<

兴祖说罢,用被子蒙上头,自顾睡了。<

翠玉悄声饮泣:“把俺当成丫头了?俺连帮工的老妈子还不如呢。”<

夜半时分,兴祖朦胧中听见翠玉还在抽抽咽咽,自己竟也睡不着了,却只是不理睬翠玉。心里暗自思量:几位主要来宾如区党部李贤正书记、区长许立生等估计必定到场的,而悬念最大者却是金月姑,她明日会不会来呢?给她的那份请柬上写得明白,称她作先生,并有小字加注,足显自己的尊敬与诚意……这翠玉提出的要求,虽属过分,然而若依随她,却也显示家庭和谐,对月姑或许产生吸附功力,再者,倘若这女人吵闹起来这场面就乱套了……兴祖想着,窗外月影西斜,竟又朦胧睡去。<

窗外传来福顺的喊声:“叔,快九点了,吴勤叔叫你快去,有事哩!<

兴祖厉声说:“嚷啥哩!知道了。”听得出,他的声音带着怒气。窗外的福顺吐一下舌头,悄悄溜了。<

兴祖从被窝里爬起,披件棉衣,睡眼惺忪地坐在坑头上沉思着什么。翠玉侧身躺在身边,眯缝着睡眼,眼圈红肿,腮边挂着泪渍,一副受了委屈的楚楚可怜相。<

兴祖揉揉眼,瞟着身旁的翠玉,掀起的被边敞开着一条缝隙,裸露着女人洁白的肩背和圆鼓鼓的屁股。兴祖叹口气,手伸到被子下,爱怜地抚摸翠玉,柔声说:“起来吧,别生气了。我想起爹跟我说过,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就依你。明天你陪同我,一起给来客把盏敬酒,怎样?”<

翠玉身子微微翻动,低声嗫嚅着:“你这话,是真的吗?”<

兴祖俯身将嘴唇轻贴在女人的脸蛋上,说:“小乖乖,我啥时骗过你哩。”<

第五十一章 得意人情切反失意

天近正午,宾客们络绎进入兴祖家的高大门楼。厅前院里已用竹杆、帆布搭起宽敞的客棚,厚厚的篷布将这座简易宴客厅围裹得严严实实,足可为来客抵风御寒。这里主要为本村乡亲近邻而设,高高矗立的前厅两层楼房,方是今日主要宾客们宴会的场所。此时,兴祖携代理夫人翠玉正站在厅堂门口,笑容可掬地迎候着陆续到来的客人。进入简易宴厅的乡邻们,自有吴勤夫妇接待。<

前厅正堂东侧的大柜上,冯元盛与刘四正忙得不亦乐乎,贫寒的乡邻们总不能两个肩膀扛个嘴巴来吴家白吃白喝,少则三五个铜子、多则半吊铜钱的贺礼是必须的,而那些稍有头脸或身份显赫的人物,少则几块大洋,更有自忖日后或有求于兴祖这位军中要员者,二三十枚大洋不足为过。这会儿,兴祖特别派表侄福顺来大柜帮忙,那福顺识字不多,人却相当聪明,站在大柜一侧,监督收受清点,毫不懈怠。<

兴祖站在厅堂门旁,不停地哈腰躬身点头握手。翠玉妆扮得花枝招展,亭亭玉立,站在兴祖一旁频频与男宾女客们寒暄问候。这会儿的翠玉自觉如愿以偿,大出风头,原本的烦恼一时竟抛到九霄云外了。她不时偷眼看看兴祖,她看出男人笑逐颜开的脸上隐现的焦躁,自然也猜得出个中情由:客人们十之八九已到,只是还没见到金月姑的身影,而约好从黄龙埠赶来主持宴会的金存孝也尚未到来,自然,也未见那位负有特殊使命的金吴氏。翠玉<

心里暗自幸灾乐祸,却又生出另一种念头:让金月姑来吧,让她与俺柳翠玉面对面站在一起,也好由那吴兴祖当面做出鉴别,看一看到底谁是琉璃谁是玛瑙。翠玉决不相信月姑如兴祖所描绘的那般美貌,究竟孩子都十多岁了,而自己,却是如花似玉的青春女郎……翠玉正想着,忽见两个男孩子飞快地登上高高的厅堂台阶,喘息着站到了她和兴祖面前。<

“你是吴兴祖吗?”留八十毛扎朝天椎的男孩子问,紧跟在后面的光头男孩也说:“俺找吴兴祖,谁是?”<

兴祖说:“你俩,有啥事?”他诧异地看看两个孩子,觉得面塾,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你就是……吴兴祖吧。那天在你家门前看放炮竹,我见过你。我是万青山,俺爹是万永义。俺娘让我来……”青山说着,从衣兜里摸索着什么。<

兴祖“噢”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娘呢?她来了……”<

青山摇头,伸入衣袋的手掏出来,迅速张开手掌递到兴祖面前,手上竟是一枚大洋。<

兴祖疑惑地接过,问:“你,这是……咋回事?”<

青山说:“我娘让我还给你!”说罢,回头拉起春堂,飞也似地跑出吴家大门。<

兴祖记起了那个晚上福顺和青山为一只“哑炮”拉钩的一幕,将银元托在手掌上,下意识地掂了掂,无奈地装进口袋。身旁的翠玉却真真切切地看出了事情的眉目,故意仰起脸假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心中却得意地暗笑了。<

宾客已基本到齐多时,区党部李书记、许区长等均已入座,吴勤也早早候在一旁,单等兴祖发话即可上酒送菜。兴祖心里着急,他是在等待主持宴会的存孝,看看手表,已是中午十二点多,存孝却迟迟未到,让兴祖感到好不被动。还好,福顺从门外跑进来,喘吁吁地报说:“大姑来了。”福顺所称的大姑正是兴祖堂姐、存孝媳妇金吴氏,刚刚坐着马车赶到。金吴氏带来存孝消息:却是“存孝由于特殊原因不能赶来赴宴,仅致歉意。”兴祖听罢,随即告之吴勤:“准备开宴,鸣放鞭炮!”<

第五十二章 李贤正借酒悼英灵

宴会在惊天动地的鞭炮声中开始了。<

兴祖精神抖擞、风度翩翩地步入大厅,翠玉满面春风、袅袅婷婷地跟随其后。两人走到首席的区党部李书记和许区长一旁,兴祖先向两位主宾欠身请示,李书记和许区长几乎同时朝兴祖点头,示意开始,兴祖随即朗声致辞:“诸位女士、先生,各位来宾,宴会开始。今日,为兴祖赴军中任职一事,诚邀李书记、许区长等各位嘉宾共聚一堂,一为向各位首长、先辈、乡邻、亲友辞行,二为向各位表白兴祖报效国家、施惠乡里之赤心,并真诚求教做人处事之道。蒙诸位嘉宾光临寒舍,不吝赐教,兴祖不胜感激之至……”<

在一片掌声中,区党部书记李贤正代表来宾讲话。李书记面色凝重,话语深沉:“当前国家危难,外寇入侵,匪患不绝,民不聊生,兴祖毅然从军任职,足以彰显英年报国之志,仅表敬意,预祝为国为民建功立业。”李书记讲到此处,话锋竟意外转折,“我区人杰地灵,万家营英才层出,兴祖之外,尚有一人,尤为我辈仰慕缅怀,此人就是万永义……我关东宝地为倭贼践踏,永义倘求屈身自保,凭其生意足可身家百万,然而,永义不顾个人安危,慷慨资助抗倭,竟为日寇加害,实为我区抗日救国第一人也……”贤正讲到此,竟声音哽咽,眼眶里溢出泪滴,“近日传闻永义墓碑光下无影,墓前香火不断,实也虚也?我尚未亲临拜祭瞻仰,不可妄加评议,但我断言,凡精忠大义者,天必有灵,人必有感……”<

贤正说着,兴祖站立一旁,一脸尴尬,一时竟不知如何举措,只好勉强作出微笑敬听的姿态:“在这里,我借兴祖一杯酒,向为国捐躯的永义先生致衷心敬意和深切悼念。”<

客厅里一片肃然。这时,忽然另一端座席上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贤正停止讲话,转头看时,竟是一古稀老翁,银白长髯垂于前胸,苍老的脸颊上涕泪交流。李书记急忙起身走过去,许区长、吴兴祖也跟了过来。<

李书记搀住颤巍着身驱想站起来的老人,问兴祖:“敢问老先生……”<

兴祖连忙介绍:“这是冯先生,我童年的启蒙老师……”<

李书记惊问:“是不是有名的安州致远先生。”<

冯老先生这时心情已渐平静,揩抹着脸上的泪水,欠身朝李书记点头说:“正是老朽……适才听书记讲话,颇有同感,然而心情激动难以抑制,打断了您的讲话,令人遗憾,抱歉,抱歉……”<

李书记连说:“哪里……贤正才到我区,但老先生名声却是早有所闻,想去家中拜访还没来的及呢,不想有幸在兴祖这里相见,正好,看刚才老先生情绪激昂,必有话讲,就请当此盛宴,对贤正等晚辈赐教,”回头看兴祖,“兴祖弟,你看怎样?”<

冯老先生不再推辞,咳嗽一声便说道:“李书记讲到永义,我深知其人,碑前异象,我也尚未目睹,但深信不虚,李书记说得好,我也从中有所感悟:生为人杰者,死亦鬼雄矣,只叹当今国家,永义这样的人终是太少……”转脸看看兴祖,“你和永义自幼跟我读书识字,有道是从小看大,三岁到老,那时观你二人天资聪慧,举止不俗,便知是有出息有作为的。今继永义之后,兴祖又乱世从军,为国效力,老朽颇感欣慰,心中钦佩啊!”<

老先生说着,竟向兴祖弯腰一躬,慌得兴祖急忙将老人搀住,才要说话,却闻门口传来朗朗道贺声:“兴祖兄,恭贺了……”<

第五十三章 闯喜宴杰群激兴祖

只见一蓝袍白巾的年轻人健步走进厅堂,径自走到兴祖跟前。<

“小弟不请自到,兴祖兄不会介意吧。”年轻人深施一礼。<

兴祖一愣,略一端详,吃惊说:“啊,杰群弟……数年不见,你越发……英姿飒爽啊!”<

杰群看看周围,先向冯老先生鞠一躬,再与贤正、立生握手,叫声“书记大哥,区长大哥……”<

李书记一手拉杰群,另一手搀冯老先生,向首席桌前走去,边说:“来来,一位儒家前辈,一位新派名士,今日借兴祖酒宴,我们一块坐下畅谈……”却又转身对杰群低语道:“此处不可多言!”<

杰群却说:“那,我来干什么?我绝非为吴兴祖这顿酒饭而来……”<

贤正狠狠盯杰群一眼:“这我知道,在这地方,你听大哥我的!”<

几个人重新入座,兴祖也随即跟过来,翠玉在这里站立等候多时,已有些不耐烦。贤正因向兴祖笑说:“我闻到酒香了……如此美酒佳肴,贤正已垂涎欲滴,咱们就开怀畅饮吧!”<

兴祖、翠玉一齐举杯,邀首席的各位贵宾同饮一杯,然后说声“请暂且自便,兴祖去去就来”,扯了翠玉,转身欲往其它各席把盏,不想杰群却笑吟吟地站起,说:“兴祖兄,杰群因有事务在身,不能久坐,可否先共饮一杯,以表小弟恭贺之意?”<

兴祖笑说:“当然可以,兴祖感谢……只是,一杯不足显你我之间弟兄情意,三杯如何?”<

杰群一笑,朝翠玉躬身说:“请嫂夫人陪同,怎样?”说完一饮而尽,兴祖与翠玉也同时干杯,翠玉咳嗽着从桌上提起酒壶,给杰群、兴祖斟酒。<

兴祖问道:“杰群为何如此来去匆匆,敢情又是什么抗日救国大事?”声调里不无嘲讽之意。<

杰群笑说:“小弟不比兴祖兄,本是碌碌无为之辈,能做得什么大事,不过是为个人生计奔忙而已。不过,提到抗日救国大事,小弟倒很想与兄多说几句:现今,日寇大举增兵华北,虎视中原,亡我之心毕露……兴祖兄此去军校培训,必能学成用兵之道,抗日战场,又多一智勇将士,小弟预祝成功!”<

兴祖说:“兴祖理当珍惜良机,不负众望。抗日救国,匹夫有责吗……杰群真乃爱国志士,兴祖钦佩……”<

贤正在一旁听着,担心两人话不投机闹起口角,便轻声咳嗽。杰群心中明白,便不再多说,又与兴祖连干两杯。翠玉因知道杰群系月姑二哥,本不高兴,及见其坦诚爽快,且连声称自己“嫂夫人”,心中一阵莫名的兴奋,竟与杰群连续碰干三杯,只觉满脸热辣,头晕目眩,看兴祖已走到邻席,急忙摇晃着身子追上。<

杰群又与在座诸位略一表示,随以有紧急事务为由告辞。贤正送出大厅。两人原系县师范上下级同学,素日情投意合,这会儿并肩站在屋外廊檐之下,心中仍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听得楼下棚中杯盏交错,人声喧嚷。<

原来楼下棚中的几桌全是本村乡邻,终年为生计奔波,除年初一拜年或得见一面说句话,无婚丧大事,平时难得一聚,而来吴家喝酒吃饭更是日自西出,前未曾有,所以宁可舍上几个铜子,倒也乐得前来。因此露天布棚里竟也满满当当,座无虚席。靠东北边的一桌不只座满,周围还聚拢来不少人,听冯先生的儿子元盛讲风水。元盛在大柜忙完,本应在楼上贵宾席就座,因父亲冯老先生在,便下楼来坐了。这会儿他正解说有关万家林永义墓碑的奇闻,人们一个个伸长脖子,侧耳倾听,元盛便讲得更加起劲:“……大凡奇异之象,必出自奇异之地、奇异之人。这万家林就是咱这一带的奇异地方,方圆百里无与伦比的风水宝地:西北头枕十里金山,就是那一带起起伏伏的沙岗土丘,别小看哟……东南俯瞰千顷沃野,看南北路沟以东,那是大片的良田。再说这永义,自幼有异人之象,天资聪颖,大人大气……”<

贤正与杰群二人在楼上听得真切,不禁相视一笑。<

贤正凄然说:“我近日将去拜祭永义……当然是以我个人的名义……永义系死于日本人的严刑之下,至死不屈不悔,绝口不吐有关抗联真情……”<

杰群惊讶:“大哥怎知道……如此明细?”<

贤正说:“此时不便多说,日后我自然告诉你……”<

第五十四章 会松绮姐妹话知心

贤正与杰群虽有很多话要说,可惜人来人往,噪杂纷乱,且看见兴祖携翠玉正从厅堂走出,贤正遂与杰群告辞,并低声嘱咐说:“此类是非之地,弟宜谨慎。日常言语,锋芒不可外露,以防不测。如兴祖之为人,尤须防范。而今当局不顾民族危亡,而一味忙于剿共,我虽身为国民党员,区部书记,也颇不以为然,只可惜回天无力……弟自珍重。”<

杰群与贤正分手,没去别处,径来妹子月姑家中。<

屋子里传出女人的说笑声。青山和青莲出去找春堂玩耍了,这会儿和月姑说话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人,穿紫红色旗袍,留齐颈短发,不只模样齐整,双目炯炯,说话口齿伶俐,声如银铃。她就是杰群的妻子、周铁匠的表妹刘松绮。今天是学校放年假的最后一天,两人专门前来看望月姑,到万家林拜祭永义。吴兴祖新近在县政府谋得新职,这消息杰群有所耳闻,听月姑说起兴祖今日摆宴请客之事,便有意借机与兴祖一会,估计老校友李贤正必然在场,正好顺便见个面,所以便去闯了兴祖宴席。<

杰群回到月姑家,未进屋门便听到笑声,原来松绮正向月姑讲说表哥周天成和表嫂王爱英的浪漫往事,松绮讲得绘声绘影,喜得月姑咯咯咯笑个不住。<

杰群说:“你姐妹俩说啥故事,这么有趣,也不让我听听!”<

松绮白了杰群一眼:“我跟姐姐说话,你插啥嘴哩!”<

月姑说:“松绮正跟俺讲到周大哥和爱英嫂子,也讲你们两个当初恋爱的故事。”<

杰群笑说:“我和松绮没啥故事,倒是铁匠周大哥故事多了。”<

月姑忽然问道:“我托你打听,可有了周大哥的消息?”<

松绮和杰群相互看了一眼,杰群说:“他的行踪不定……当下,说不定去了延安,或者去了太行山,也可能仍在冀南……”<

月姑说:“我总想着你永义哥的嘱咐,他让我把青山交他!”<

杰群说:“以后再说吧。眼下,青山还小,先在村里跟冯老师学几个字,形势允许的话,去县城上几年学,到时候我来安排……”<

松绮从身上掏出几张钞票,不容分说,硬塞到月姑手里,说:“不当什么大事,给孩子们买件衣服,买个纸笔……生活上有难处,尽管对我说。”看着杰群一笑说,“我俩的家事,他不管,大权在我手上呢。”<

日头西斜,两人告辞回城。月姑送出大门,松绮坐在自行车后,杰群用力登起车子。松绮挥手告别,月姑小跑着往前追出几步,大声喊着:“杰群慢点骑,松绮她……”月姑想说松绮有孕哩,见街上行人来往,便没出口。<

松绮用力一拍杰群后背,说:“姐姐知道我有孕,嘱咐你骑慢点,听到没有?”<

杰群回头看时,月姑站在街头愣愣地目送他们,便挥手笑说:“知道了……回吧。”却又转过脸问松绮,“这是真的?咋不告诉我?”<

松绮说:“我刚问过姐姐,她给我做了检查,才确定是怀孕。瞧你,打算要儿子,就急不可耐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双侠女义结金兰

两个娃娃都睡着,月姑匆匆吃点饭,就给秀婷洗衣服,给娃娃涮尿布,边和老人唠家常。<

“你这闺女,满俊的……孩子他爹咋不来?”<

月姑觉得这个话题三言两语说不清,就笑笑,只顾忙活。<

老人猜测着月姑的秘密,恍然大悟似地说:“怎的,你自个跑进城来生孩子?莫非是……偷汉子?”老人诧异地问,“唉,男人十个里头八个是花心,跟你玩过了,就扔下你不管了……瞧你,一个人拉个孩子咋办哩?”<

月姑红了脸,分辨说:“大娘,不是那么回事。”<

老人却继续嘀咕:“让那人娶你,不能这样便宜了他!”手中拐杖有力地点击地面,似在发泄心中义愤,为月姑鸣不平,“俺那外甥女,也快生了……男人只顾在外头当官,守着小老婆偷乐,不管她……”<

月姑忙活一通,终于可以坐下来,认真和老人说话了。便说:“大娘,你真是个好心人,俺和秀婷都感谢你,走时给你钱,以后还得来看你,到啥时也忘不了您。”<

老人连说:“谢啥哩,我不要你们的钱,只要你们俩和两个娃娃都好好的,尽管在这里多住几天,出了月子再走我都不烦。赶明儿,街上安稳了,我去买羊奶,买老母鸡,猪蹄子,给你和秀婷吃了好下奶……”<

月姑呵呵笑起:“大娘,我可没坐月子。这孩子,不是我的!”<

老人茫然:“啥?不是你的?跟大娘我尽管说实话,我不笑话你,我心疼你哩!”<

月姑认真说:“真的,孩子不是俺的?”<

老人惊讶地问:“那……是捡的?刚才街上还动枪动炮,你咋敢跑出来捡个娃娃呢?不要命了?若撞上鬼子,那可不得了!”<

月姑说:“大娘,你听俺给你说……”正说着,娃娃哭起来。秀婷也醒了,身边的娃娃也哭,却还没有奶水。月姑忙端起粥碗一个娃娃喂一口,一边断续地说着。<

老太婆和秀婷听着月姑的叙说,恍然明白。<

老太婆问:“这么说,你家是万家营?你们村的万家有个松林,好几百年了……听说有个无影碑,那可是贤德之人才有的景象哩!你该知道吧?”秀婷也好奇地支起身子问:“我听俺男人说过,是个和尚赠送给抗日英雄的,他叫万永义?”<

月姑一时没有回答,心里一阵酸楚,眼里便有泪花滚动。<

秀婷惊讶地看着月姑,老太婆也觉得奇怪,“你这人心太软,怎说起他你就哭起来?你是万家的人?”<

月姑揩一把眼睛,点点头平静地说:“俺叫金月姑,万永义是俺的丈夫。”<

月姑话音未落,秀婷忽地坐起,吃惊地喊起来:“啊,你是金月姑?月姑姐,俺也早听说过您哩!”伸出两只胳膊搂住月姑,“姐,我好敬佩你……你不嫌弃,我愿认你做干姐。”<

月姑认真说:“我可愿意呢!让大娘给做见证,咱们拜干姊妹。”回头对老人说,“我还想,大娘心肠好,对待俺们像亲娘,你若不嫌弃,俺和秀婷都认您做干娘,以后常来看您。”<

老太婆高兴笑说:“好,那我就应下了,娘今儿就认下你和秀婷两个干闺女!”<

月姑起身,跪在老人跟前,双手合掌作揖说:“娘,月姑给您磕头。”秀婷也要下地磕头,被月姑拦下,就在被窝里拜了干娘和干姐。<

第五十五章 未亡人真情忆亡夫

月姑回到家,一人坐在炕沿上出神。杰群和松绮的亲密恩爱,使她情不自禁地想到和永义在一起的日子。<

杰群夫妻是典型的现代罗曼蒂克式的家庭组合,没有父命媒妁,无须下帖行聘。同校同学又同事,相识相知到相爱,一个爱慕的眼神,一个会心的微笑,一封激情洋溢的情书和一次花前月下的幽会,然后相约寻到松绮的表嫂王爱英做媒,这便是两人自由恋爱的全部过程。然而,月姑和永义则不同,她和他的结合经历了风雨,而经过风雨的爱情之花似乎更加香艳,两人间的真挚情爱比起杰群夫妻毫不逊色。松绮刚才还开玩笑,“听杰群说过,姐是永义哥的心肝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掉了。”这话或许经松绮再加工过,颇具幽默风味,松绮意在安慰失去丈夫的姐姐,却无意中勾起月姑的深沉情思。<

月姑呆愣愣地想着。杰群夫妻的玩笑话,真实地道出永义和月姑间的恩爱甜蜜。然而这还不是她们夫妻关系的全部。在月姑心目中,永义还是严师和兄长,相对松绮与杰群,月姑对永义除去爱慕,还多了几分崇拜、服从和依赖。永义去世之初,月姑的感觉就是天塌了地陷了,但她很快从极度哀伤和困厄中摆脱出来,对爱情的忠贞和对家庭的责任感,使她顽强地挺起了腰杆。这段时间,月姑总在努力控制自己,尽力不去回想和永义的那些情深意浓的缠绵往事,哪怕是在更深夜静入梦时。更多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幅幅另类意义的影像,如跟随丈夫爬山涉水采购药材,肩扛猎枪钻入深山老林打猎,明亮的烛光下彻夜不眠加工药材以及永义站在身后手把手教她练珠算结账目……她试图通过回忆,从丈夫的音容笑貌中汲取力量,从他的品格和精神上寻求支撑。几个月过去,月姑的精神从濒临崩溃渐渐变得信心十足……毕竟时间也是治疗情感创伤的灵丹妙药。她要抚养子女长大、成人,独立支撑起这个家庭,这个信念如今已是坚定不移,而且已在她的脑子里理出清晰可行的思路。<

月姑想着,眼中不时涌动着泪水,但她还是成功地抑制了感情的波澜,思绪由杰群、松绮转到自己和永义,又回到当下……青山、青莲明天都要上学了。祠堂内已打扫干净,课桌木凳已摆放就绪,连庆贺开学的鞭炮也已买下,元盛带人将村中一口铁钟抬来,吊在街门前的老槐树上,专供冯先生上下课使用。这样,书塾开学可算万事俱备。月姑又想起节气已过雨水,冰雪融化,土地解冻,田里农活也该安排,她要跟兴善、艾叶一块去地里看一看。有年里这场大雪,今年或许是个好年景,只是听杰群松绮说起鬼子伺机南侵,国民党军队撤退,土匪、红门等纷纷乘机拉杆子结队伍,时常有土匪抢劫偷盗、“老缺”入户绑架敲诈……天下会不会大乱?这使她真的有些担心。<

月姑忽然从炕沿上站起,走入后边存放杂物的一个小房间。一会儿,她双手擎一支土枪出来。走到屋门口,将枪放在一张凳子上,用干净的抹布轻轻拂拭枪身上的尘土。这枪是祖上传下的。如今,紫褐色枣木枪托依然油光滑亮,托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乌黑的枪管虽略显锈斑,而弹指轻敲声如钟鸣。月姑屈身蹲在凳子前,双手握住枪身,将枪托抵于右臂肩窝,眼睛微微眯起,缓缓移动枪管将准星瞄向远处,右手食指置于扳机正直向后缓缓钩动。月姑的所有动作,都准确而熟练,是丈夫永义教会她的。在东北的山林里,她曾使用永义的另一只猎枪追逐獐狍,但那枪已永远地留在遥远的他乡;几次回家来,她也陪伴永义在风啸雪飞的旷野上跋涉着追踪狐兔,使用的则是这支家传土枪。月姑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击中猎物的情景:那是一只黄鼬,看到那可怜的小家伙倒在她的枪口下,瑟缩着身体发出哀哀呻唤时,她双手抖颤,猎枪掉落在地,流着泪扑到永义怀里……这会儿,她试着举枪,瞄准的是假想的土匪倭寇,虽然心口仍怦然跳荡,却感到握枪的手已变得沉稳有力。<

忽然,月姑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

第五十六章 吴兴祖三访金月姑

月姑抬头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下来,是在街上玩耍的孩子们回来了?她的肩膀离开枪托,正想站起身来,听院子里一声惊恐的呼叫:“啊,月姑,你这是……干啥哩?”月姑看来人,戴一副金边墨色眼镜,身穿崭新的蓝布长袍,颈部缠条暗红色围巾……来人发现屋门口凳子上的猎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自己,慌张地惊叫着躲闪。<

月姑疑惑地看着来人:“是谁……怎冒冒失失闯进后院来了?”便急忙收起土枪,客气地照应来人:“不用怕,是土枪,没装火药……请问您找谁?”<

来人已站在跟前,摘下眼镜,朝月姑谦恭地一笑:“月姑,真的认不出我?看看……”<

月姑打量来人,不无惊愕:那双不大却炯炯有神的眼睛,脸上深不可测的笑意……她忽然想起:“啊,你是……兴祖?”<

来人高兴地点头:“对,是兴祖……你总算还认得我。”<

原来吴家院中客人早已散尽。兴祖送李贤正等人走后,安排翠玉陪伴远来的堂姐吴氏,自己到卧室小憩。他蒙上脑袋裹紧被角,尽力使身心松弛下来。兴祖感觉疲惫,不只为劳乏和酗酒,更因这次贺宴效果不尽人意:真正出了风头的,不是他吴兴祖,居然是自己本欲刻意贬抑的万永义。他一直渴望的在宴会上当众与月姑牵手并亲密叙话的美妙场景也没有出现,堂姐吴氏专程赶来,本想为兴祖和月姑两人再费唇舌重牵红线,结果连月姑的影子没见到,看来堂姐已信心尽失,连去东头万家见月姑的念头也打消了……现在,只有亲自出面求见月姑,编织已久的美梦能否成真,抑或在此一举。兴祖掀开被子翻身下炕,然后对着镜子一番整饰,便匆匆奔月姑家来。<

兴祖在椅子上坐来,看着月姑,笑说:“我比你长两岁,你应该称呼我哥才对,直称兴祖,虽也显得亲切,细想不太合适吧?”<

月姑一笑:“说起来,永义比你长一岁,你应该称我为嫂子才是。”<

兴祖尴尬地摇头,说:“刚才居然认不出我,是看我变老了吧?”<

月姑说:“不,你还是那么有精神、有风度……怪我,想不到,堂堂县长秘书,会登俺这门坎,而且看见这土枪,就变了脸色!”说着朗声笑起。<

兴祖叹气:“我来看你,这是第三次了……”眼睛盯着月姑,随即狡黠地一笑,“你不介意吧?常言,寡妇门前是非多……”<

月姑顿时沉下脸,看着兴祖:“既然知道这话,又到我家来做啥哩?那就请便吧!”<

兴祖又是一脸尴尬:“月姑别多心,我……这话没别的意思。想不到,十年了,你,不只风韵依旧,说话也还是这样尖刻,让人既……”他想说“既爱又怕”,却没敢出口。<

“你来有啥事,就请直说吧。”<

“今天宴客,我满心盼你去……我初一来看你,送来请柬,我亲自送的柬帖,只有你这一份……想不到你不肯赏脸。我担心你是否身体不适,或者……所以又来看看。”<

月姑惊讶地看一眼兴祖,“那请柬我倒见到了,只是没弄明白贺的是啥喜事?”<

兴祖当真,吃惊说:“这,请柬上写得明明白白吗……”他看着月姑,脑子在尽力回忆当时请柬上的遣词和小字留言的行文。<

“我不明白。听说你嫌副区长官小,愿当大官,又托人花钱买个政府秘书……眼看日本鬼子打来,多少当官的带着钱财逃跑得风快,所以俺真没把你买个官当成值得祝贺的喜事哩!以后给国家、给老百姓立了功劳,办了好事,俺再贺你……”月姑斜睨兴祖,看他脸上笑容顿然收敛,却全不理会,自顾款款说着。<

兴祖张搭着嘴巴,一时觉得无法对答,沉吟说:“既然如此,为何又让青山送去贺礼?”<

第五十七章 月姑痛斥奸诈人

月姑一笑:“孩子没给你说清楚?那不是贺礼,是还你的钱。俺这孩子用一块大洋买下你家半截瞎火的二踢脚,你亲眼看着下人骗俺十岁的孩子,还拉钩击掌,又卖那么大人情,以你的名义把钱送来,令人不敢敬服……这人情,我们承受不起!”<

兴祖急忙分辩说:“这,你错怪我了!当时我不认识青山,后来知道,赶紧让福顺将银元送来,想不到,你竟为此怪罪……其实,我请你去赴宴,也无意让你出啥贺礼,只为能够见你一面……十年了,兴祖心里总是装着月姑……”<

“好了,过去的事,请不要再提了!”月姑断然说。<

“不,我还是要说,你让我把话说完。现今,你一个人带俩孩子,日子艰难啊。我反复想过了,今天务必把心里话说给你。自前妻亡故之后,我一直没续正室,正是虚位以待之意……如今永义过世,也是你我缘分未尽,月姑若仍有心于兴祖,我即日再请媒妁,送聘迎娶,以了去咱们两人的共同心愿,对青山和青莲两个孩子,我会像亲生父亲一样……”<

“吴兴祖,废话少说吧!你还有别的事吗?我要给孩子们去做饭了……”<

“月姑,你别忙逐客,让我把话说完……我至今不明白,比较永义,我差在哪里?你对他情有独钟是何缘故?如今,你应该有所省悟了,永义人性品行的确让人佩服,可是,未免有失执拗……鸡蛋碰石头的事,不该去办,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嘛!”<

月姑站起身来,冷冷一笑。兴祖却不着急,示意月姑坐下,自己依旧侃侃而谈。<

“那日本人气势正盛,政府尚且退却让步,个人逞啥英雄?结果还不是人亡家破,虽落下美名,却连累妻小……岂不是咎由自取?如今,万家门第已然败落至此javascript:,你月姑孤儿寡女,又何必追求贞节虚名,为永义苦苦支撑……兴祖苦口良言,何去何从,你应该三思哟!”<

月姑朝前走近一步,以手指点兴祖:“你住嘴!你若敢再污蔑永义,甭说俺对你不客气!永义为人,你吴兴祖根本不懂,不配说三道四?俺早就看透你,为升官发财,你啥事都做得出,说你是势利小人绝不过分!我看,日本鬼子真打过来,你不当汉奸才怪……”月姑因为情绪激动,声音刚劲严厉。<

兴祖遗憾地一笑:“月姑,兴祖未必那么坏,若论爱国之心,或许不逊永义,只是方式不同罢了。依我看来,日本人占领中国,也未必是坏事……看东北这几年的发展,铁路修起来了,工厂建起来了,还不是得益于日本人?还有,所谓汉奸也未必卖国,这救国也不只死硬抵抗一条路,一条道走到黑,会碰得头破血流的……”<

“哼,亏你是个中国人,这话也说得出口……你走!我没工夫,孩子们该回来吃饭了。”月姑脸上显出轻蔑,又一次做出“请便”的手势。<

这时外面来了兴善和艾叶,三个孩子也蹦着跳着进了院子。看见兴祖在,兴善吃了一惊,示意艾叶带孩子们去厢屋,自己悄悄站在堂屋外的廊檐下,听着屋内动静。<

兴祖欠了欠身体,却又重新坐下:“月姑,兴祖这一席话,不过劝你回心转意,倘若依我刚才所说,你、我重续前缘,一举两得,多好的事情?这样混乱年头,你苦苦独撑这个家,太难,我心疼你……还是听我一句话,莫把兴祖的好心当作驴肝猪肺哟!”<

“哼,好心?你是对万家落井下石!我隔肚皮能看到你肠子……你不是驴肝猪肺,是狼心狗肺!”月姑厉声说着,对兴祖怒目而视,“快请便,再啰嗦,我还有更难听的!”<

兴祖愤然起身,“好,我走!”大步走到门口,回头又抛一句,“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瞥见月姑去门旁抄猎枪,吓得身子撞上门框,打个趔趄,慌张地跑走了。<

第五十八章 吴氏秘授金玉方

月姑一笑:“孩子没给你说清楚?那不是贺礼,是还你的钱。俺这孩子用一块大洋买下你家半截瞎火的二踢脚,你亲眼看着下人骗俺十岁的孩子,还拉钩击掌,又卖那么大人情,以你的名义把钱送来,令人不敢敬服……这人情,我们承受不起!”<

兴祖急忙分辩说:“这,你错怪我了!当时我不认识青山,后来知道,赶紧让福顺将银元送来,想不到,你竟为此怪罪……其实,我请你去赴宴,也无意让你出啥贺礼,只为能够见你一面……十年了,兴祖心里总是装着月姑……”<

“好了,过去的事,请不要再提了!”月姑断然说。<

“不,我还是要说,你让我把话说完。现今,你一个人带俩孩子,日子艰难啊。我反复想过了,今天务必把心里话说给你。自前妻亡故之后,我一直没续正室,正是虚位以待之意……如今永义过世,也是你我缘分未尽,月姑若仍有心于兴祖,我即日再请媒妁,送聘迎娶,以了去咱们两人的共同心愿,对青山和青莲两个孩子,我会像亲生父亲一样……”<

“吴兴祖,废话少说吧!你还有别的事吗?我要给孩子们去做饭了……”<

“月姑,你别忙逐客,让我把话说完……我至今不明白,比较永义,我差在哪里?你对他情有独钟是何缘故?如今,你应该有所省悟了,永义人性品行的确让人佩服,可是,未免有失执拗……鸡蛋碰石头的事,不该去办,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嘛!”<

月姑站起身来,冷冷一笑。兴祖却不着急,示意月姑坐下,自己依旧侃侃而谈。<

“那日本人气势正盛,政府尚且退却让步,个人逞啥英雄?结果还不是人亡家破,虽落下美名,却连累妻小……岂不是咎由自取?如今,万家门第已然败落至此,你月姑孤儿寡女,又何必追求贞节虚名,为永义苦苦支撑……兴祖苦口良言,何去何从,你应该三思哟!”<

月姑朝前走近一步,以手指点兴祖:“你住嘴!你若敢再污蔑永义,甭说俺对你不客气!永义为人,你吴兴祖根本不懂,不配说三道四?俺早就看透你,为升官发财,你啥事都做得出,说你是势利小人绝不过分!我看,日本鬼子真打过来,你不当汉奸才怪……”月姑因为情绪激动,声音刚劲严厉。<

兴祖遗憾地一笑:“月姑,兴祖未必那么坏,若论爱国之心,或许不逊永义,只是方式不同罢了。依我看来,日本人占领中国,也未必是坏事……看东北这几年的发展,铁路修起来了,工厂建起来了,还不是得益于日本人?还有,所谓汉奸也未必卖国,这救国也不只死硬抵抗一条路,一条道走到黑,会碰得头破血流的……”<

“哼,亏你是个中国人,这话也说得出口……你走!我没工夫,孩子们该回来吃饭了。”月姑脸上显出轻蔑,又一次做出“请便”的手势。<

这时外面来了兴善和艾叶,三个孩子也蹦着跳着进了院子。看见兴祖在,兴善吃了一惊,示意艾叶带孩子们去厢屋,自己悄悄站在堂屋外的廊檐下,听着屋内动静。<

兴祖欠了欠身体,却又重新坐下:“月姑,兴祖这一席话,不过劝你回心转意,倘若依我刚才所说,你、我重续前缘,一举两得,多好的事情?这样混乱年头,你苦苦独撑这个家,太难,我心疼你……还是听我一句话,莫把兴祖的好心当作驴肝猪肺哟!”<

“哼,好心?你是对万家落井下石!我隔肚皮能看到你肠子……你不是驴肝猪肺,是狼心狗肺!”月姑厉声说着,对兴祖怒目而视,“快请便,再啰嗦,我还有更难听的!”<

兴祖愤然起身,“好,我走!”大步走到门口,回头又抛一句,“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瞥见月姑去门旁抄猎枪,吓得身子撞上门框,打个趔趄,慌张地跑走了。<

第五十九章 冯先生题词盼太平

这一天书塾开学,一向冷清的万家大门前变得门庭若市。孩子们穿着新棉衣棉裤,背着书包,跟在爹娘身后,从各个街巷里走出来。然后沿大街一路跑跳笑闹,来到新塾屋。<

新塾屋正门口,贴着冯老先生亲题的大红对联,上联写:新校育新人,传礼义兴家国;下联是:春风送春雨,兆丰年祈太平;横批为:国泰民安。冯先生虽古稀之年,字体仍遒劲洒脱,联中寓意醇厚朴实。此刻,这老先生身着一袭崭新的老式黑布长袍,手捻雪白的长髯,笑吟吟地站在厅堂门前,仰面细看自己的佳作,似乎因满意而不住地轻轻点头,随即又转身看眼前满院子活蹦乱跳的孩子们,皱纹纵横的脸上泛起欣慰的微笑。<

月姑陪着站在老先生身边,与送孩子来念书的家长们招手、谈笑,人们纷纷走拢来,向冯老先生问个好,向月姑道声谢,然后把孩子送进宽敞亮堂的大教室,而后便心满意足地走出来。这时,兴善将鞭炮挂在在长长的竹竿上,用根短香点燃,青山抢着举起竿子。劈里啪啦的响声立时惊动了满院的大人孩子,大男孩们纷纷凑前抢捡未炸裂的空筒,小些的则瞪着眼睛远远看着。青莲刚刚将小书包放在教室前排第一张桌子上,她是近三十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而且年龄最小,这会儿正双手捂着耳朵,紧跟在春堂身后。<

当当……钟声声响起。冯老先生手持撞鎚,用力撞响大钟。随着洪亮的钟声,孩子们吵嚷着,蜂拥走进课堂,冯老先生也跟着进去,走到讲桌前,伸手拿起那把桑木戒尺,扫视着满屋的孩子们。送孩子们的家长们都放心地走了,月姑走到大厅门口,想看看几个孩子是否都已安稳坐好,恰好青莲回头看见她,便喊声:“娘,我在这儿呢。”挨青莲坐的春堂也转回头嚷一声:“大娘,我在这儿呢。”正找不见青山,却听后排一声“喵呜”的小猫叫声,月姑看时,看见有意低头躲闪的青山那两根朝天椎,便放心地向冯老先生点头一笑,转身走出。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

月姑回到后院卧房,脱下套在棉衣外的新裤褂,在外面套上旧粗布衣裤,脚上换双旧鞋子,从屋后小花园东角门出去,来到东跨院。艾叶正在这里忙活,<

这是个宽敞的大院子,十几间普通房屋,有存放粮食、棉花、各种农具的库房,有车棚、碾屋、磨坊、棉花轧房,牛马棚、猪羊圈等。另有几间空屋,原先万家土地不下百亩,农忙时节雇工多,就在这房中歇息,这些年家中土地不多了,房屋便空闲下来。院子东、北两面都是高大围墙,沿墙边十几棵杨树,粗足两搂,高约数丈。东墙上开个边门,专为日常牲口车辆进出和方便乡邻来碾屋磨坊磨面碾米之用。院中空地更兼多种用途,夏秋作为麦场打麦,摊晒粮食、棉花,冬闲时周边堆放柴草,存积修房垫圈用土。<

这会儿,艾叶正下在一人多深的猪圈里,用铁锨挖出数月来积攒的粪土。圈旁边已堆满沤得发黑的粪肥,满院飘散着难闻的腥臭气息。月姑不由得皱起眉头,捂住鼻子。艾叶汗流满面地在圈里忙活,猛地抬头看见月姑,喜得呵呵笑起来。<

艾叶挥挥手,说:“嫂子,你快回屋歇去,这哪是你来的地方哩!”<

月姑说:“这气味,咋这么难闻呢?”<

艾叶说:“没这气味,庄稼咋能长得壮哩。快回屋吧,这点活儿,我烧锅开水的功夫就能干完,用不到你!不然,一会儿把你熏得头晕眼黑,饭也甭吃了!”<

月姑却已绕过粪堆,站到圈旁边,说:“哎哟,这么深!我想下去试试呢……”<

艾叶大笑说:“怕是下得来上不去呢!凭你那双小脚,陷在这粪土里,拔也拔不出来哟!”<

被艾叶这样一说,月姑犹豫了。<

艾叶说:“你若闲不住,等往地里运时,来帮我装车,咱俩一块赶车下地,行不?我这会儿渴了,你回家烧点水,我干完活回家喝。”<

月姑说:“那好,啥时装车运肥,你可告诉我。”<

第六十章 学持家月姑师艾叶

月姑回家,烧了满满一锅水,便坐在灶前出神。她在想:这世间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学问,都不容易。先前为闺女在娘家,家计上啥事不管,啥心不操,结婚后,除生儿育女、缝衣做饭,也跟丈夫学会料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知道做生意不容易。可这种庄稼,以前看得简单,现在看也学问大着哩。现有这个家全靠自己做主,要种好这二十多亩地,看来必须好好听兴善、艾叶的意见,好在兴善为人忠厚老诚,艾叶也心直口快,心眼好而且能吃苦下力,只是,他们自家也有七八亩地,两人种这三十多亩地,怕也吃力……自己有心多帮他们点,可这耕楼犁耙,种管收打,即需要技术又要力气呢。月姑不禁想起自己的这双脚。六岁上老爹硬逼裹脚,说女孩家大脚片子嫁不到好女婿……幸亏自己闹得凶,老娘偷偷让放了,这脚丫才又长得大了些,真要是那‘三寸金莲’,可啥事也难办哟?月姑脱下一只鞋,抚摸着脚丫,想起女儿青莲,按风俗,这丫头也该裹脚了?不,决不能让孩子遭这个罪!<

正想着,艾叶回来了。笑说:“怎样,还算快吧?等晾一晾,天气好时,咱们就赶着四轱辘车拉到地里,让兴善接着耕耙,下过雨在地里沤一沤……节气还早呢,不用着忙,这棉花,等清明过后才泡种子,谷雨下种也不迟呢。”说着,走到水缸前,舀起半瓢凉水要喝。<

月姑说:“锅里水开了。”<

艾叶一笑,说:“那太热了,等不及哩!”<

月姑起身从艾叶手里夺下瓢,说:“我给你扬一扬。”便掀锅舀水,分倒在两个碗里,将瓢里剩下的递给艾叶,说:“坐下慢慢喝吧……我还想跟你商量事呢。”<

艾叶一口气喝下瓢里水,拉个蒲团坐在月姑对面:“嫂子,有啥事商量呢?”<

月姑说:“我想,等兴善回来,咱们商量一下地里的事……”<

艾叶笑说:“地里的事?不用等他,咱俩就能定下来,无非是哪快地种啥,种子肥料怎样,甭等他,他听我的!你们都在东北,家里还不是由我安排,忙时多雇几个人罢了……”<

“啥事?让我听你的?”是兴善站在门外,跺着沾满泥水的双脚,边说,“就你能哩,要上天了……”<

月姑笑了,艾叶一吐舌头,笑说,“这么巧,我说这话,咋就让他听见了。”<

兴善进来,说:“我去地里看了看,冻全化了……”端起碗喝水,然后坐下,“年里这场雪下得好,南洼那片麦子沾大光了,苗也全……”<

艾叶说:“怎样?还不是我在家安排种的。”<

月姑说:“别的地块,你俩看咋安排好?”<

兴善说:“村东十几亩,是上好的棉花地,就种棉花。我看了看存的棉种,怕是还不够,还有剩的棉花,全轧出来,你看看留多少自己织布做衣裳,剩的卖掉,买点饼肥、饲料……”<

月姑正想说啥,艾叶已接下话茬:“西沙河这几亩沙地,就栽红薯,种点花生也行……”<

月姑看着兴善,“你看呢?”<

兴善点点头,说:“行。松林边上,还有二亩地……年年种不好……”<

月姑问:“地不好?还是为啥哩?”<

兴善摇头说:“也是好沙地,种花生红薯准行,只是离大路太近,年年被人偷……”<

月姑点头沉思片刻,对艾叶说:“我想去地里看看,你陪我一块去。”<

两个女人商量好:先去南洼看麦子,庄东边地里,趁送肥时去看,松林西边这个撂荒地块,月姑则想马上去一趟,她还有另外的打算:趁眼下还不忙,等兴善轧出棉花,跟艾叶两人纺线,织出布给孩子们做单衣。艾叶高兴,自报奋勇教月姑学会赶车驾牲口,由月姑教她学会织布的一整套技术。”<

兴善独自走了。月姑和艾叶也准备去东跨院赶车,去庄东送肥然后去松林看地。月姑忽然觉得脚有些疼,羡慕滴看着艾叶,说:“我好羡慕你,两只大脚,站得稳当,走路快当,干话也麻利。”<

艾叶叫一声:“你是笑话俺吧?俺这两只大脚,除了兴善,没人稀罕,哪比得你这大户人家的千金。”<

月姑认真说:“我说的是真话。青莲这孩子,说起来也到裹脚的年龄,我可舍不得让孩子活受罪!长大了总不至于因为脚大嫁不出吧。”<

艾叶赞成地点点头:“不能给孩子裹脚,现时受罪不说,将来咋干活过日子哩!青莲这么好的闺女,模样好心眼好,还愁嫁不到好女婿?”说着嘻嘻笑起,吭吭哧哧说,“有句话,我不该说……”<

月姑瞟艾叶一眼:“有啥话,这么难出口哩?”<

艾叶说:“真有人嫌乎,那是他没福气,就让青莲嫁给春堂,俺满心愿意呢!”<

艾叶说出这话,出乎月姑意料,不由一愣。她想起丈夫永义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如今艾叶说起孩子们结亲的事,便笑说:“孩子都还小呢,长大以后,看各自的缘分吧。”<

第六十一章 盼生子翠玉求名医

吴家大门前,福顺牵出一匹小红马,套在罩着黑色篷布的小跑车上。是翠玉要出门。<

兴祖离家已十多天,翠玉一人在家烦闷难熬,而且念念不忘堂姐金吴氏的知心秘话,便想起去县城姨家住一段,主要是找个好大夫瞧瞧身子,也陪一陪姨妈,那老人如今孤身一人,正思念外甥女呢。<

翠玉走出大门,来到车前,福顺赶忙搬个矮凳放在翠玉脚下。翠玉站上凳子,一手撩起天蓝色旗袍,一手扶着福顺的肩膀,摇晃着身子嬉笑地爬上车,雪白的大腿在福顺眼前晃过。这个瞬间,福顺吃惊地睁大着双眼,盯着年轻的表婶那个白亮的部位,心口怦怦直跳。<

翠玉端正地坐在跑车上,说声:“福顺,咱们走吧。”<

福顺刚从心旌摇荡的幻觉中回过神来,慌乱地跳上车辕。<

车子穿过村街,走上直通县城的村东路沟的大路。翠玉探出头,贪婪地张望着充满生机的田野。路两边土坡上铺满新绿,远处有桃花梨花正开。忽然,翠玉看见前方路西一大片墨绿色的松林,格外苍翠葱茏。<

翠玉问福顺:“那是万家林吧?慢点走,让俺仔细看看。”<

福顺吃惊地回头看看小婶,说:“你,没去过万家林?”<

翠玉说:“你叔不让俺去,他说那里不安静。你见过金月姑男人那石碑?<

福顺说:“我去看过几次了……那碑当真在太阳下没有影子,你说玄不玄?都说永义的灵魂就在碑上,他挂念着孩子哩,也有说他挂念着金月姑哩……”<

翠玉说:“听说好多人去烧香拜祭,为啥哩?”<

福顺摇摇头,嗫嚅说:“不知道呢!”<

翠玉沉默不语。车子从万家林前走过,翠玉目不转睛地看那树林,一棵棵参天松柏,微风中隐隐啸声重重松涛……忽然问一声:“你认识金月姑吗?”<

福顺又惊讶地回头,“你不认识她?”<

翠玉摇头,说:“我倒真想见识一下这位仙姑哩。你叔说她不但长得好,还生就的多子旺夫,让她迷上十多年了,至今还不死心呢!俺不信,俺就不如她!福顺,我这次去县城就是想找大夫瞧瞧,我非给你叔……生出个大小子,看他还不喜欢俺!”<

福顺茫然地看她一眼,随即嘻笑着说:“俺叔不喜欢你?我不信哩!”<

这时,从路沟东边的一条路上,驶来一辆四轮牛车,上面坐着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其中一人手持长鞭吆着牛,要穿过前边的沟口爬坡向西了,只听鞭稍“啪”的脆响,接着是“得,驾”一声如银铃般的吆喝,两头牛用力拉起四轮轱辘冲上路沟西坡,摇晃着向万家林方向驶去。<

福顺急急回头,低声说:“金月姑!婶,那驾车的,就是金月姑呢。”<

翠玉急忙直起腰身,伸长脖子看时,那四轮牛车已绕向松林西侧的沙岗处,渐渐为茂密的林木遮蔽。翠玉兀自盯着那四轮牛车扬起的沙尘,遗憾地叹一声:“哎呀,可惜……”<

中午时分,翠玉的小跑车停在县城东街的一座宽大的宅院前。福顺赶忙从车后掇下矮凳放在车旁边,然后小心地搀起小婶下车,飞速向翠玉旗袍的侧缝处瞟一眼,心口窝却早已激烈跳荡起来。<

翠玉喊声“福顺。”<

福顺正准备调转车头,慌张地答声:“婶,你还有啥事?”<

翠玉说:“记着,这里就是我姨家。千万想着,若你叔回家,你就马上套车来接俺。”<

说着,轻轻打开手中的小提箱,摸出一块银洋,塞给福顺,“难为你,为婶跑前跑后,挺辛苦的……自己买点好吃的,买件新衣裳。”<

福顺受宠若惊,喜得咧嘴笑了,弯腰向翠玉行个礼,转身吆起车子往回走,听翠玉在后面说:“我嘱咐你的话,莫忘哟!”<

福顺坐在车辕上连声回答,“忘不了,忘不了。”回头看翠玉提着小箱走进大门去了,伸手从衣兜里摸出那块银元细细瞧看,得意地自语着:“跟青山那块一样,也是袁大头哩!”<

他想起一处好玩的地方,于是赶起跑车往北街奔去。<

第六十二章 梦紫气万七交好运

翠玉遇到的那辆四轮轱辘车上,果真坐着月姑和艾叶。她们是往村东荷包李那片大田里送去最后一车粪肥,然后抄近路来松林西北边的沙河摊上看看那几亩沙地。<

牛车停在树林西边的土丘下。艾叶拉着月姑沿一条小路继续往前走。土质松软,月姑不时双脚陷入松软的泥土,艾叶的大脚片走起来轻快多了。<

这些天,兴善在村东地里忙着耕地,然后耙耢,以保住墒情准备播种棉花。月姑白天帮艾叶运肥洒粪,晚上还要纺线,安排织布。南洼的麦地她也去看过,确如兴善所说长势喜人,都说“清明寒食没老鸹”,眼下未到清明未到,乌黑墨绿的麦苗已挺拔及膝。她和艾叶今天除打算看这河滩沙地的墒情,安排插播红薯秧苗,还想看看林边多年荒废的那二亩闲地。<

艾叶对这里熟悉,见挖下几指深已见湿土,便说:“好了,今年这红薯也准能丰收,这地是沙土,长的红薯忒甜,瓜块匀实,瓤红丝少,卖也能多卖钱呢。”<

两人慢慢往回走。艾叶一指松林西边一座土丘旁的平坦地块,说:“就是这儿了。”走上前沿地边迈开两脚大步走着,口中默数着步数。<

月姑惊讶地看着艾叶,说:“你这是干啥?量地?”<

艾叶笑说:“别打岔!”埋头从北向南走,到头又从地东边向西走,瞬间停下,嘴里默默算着:“南北四十八步,东西十二步有余,足有二亩半分地呢。”<

月姑问:“你这一步是多少?”<

艾叶说:“俺这是复步,一步五尺,两步一丈,准着哩!”<

月姑也默默计算,一笑:“果然对哩,想不到你有这本领。”<

艾叶说:“倒是方方正正的一块地,种上花生、地瓜,满好呢。可惜,这块地好种不好看护。以前每年种上,都难有收成。”<

月姑回头朝四周望一望,纳闷地问:“咋不见七叔哩?”<

艾叶问:“找他做啥哩?你是想,让他帮忙看管?”<

月姑说:“不是,我想这地干脆让七叔种得了。”<

艾叶叫一声:“给他种?那,七叔可是天上掉馍馍,好事呢!”<

月姑说:“他这么大岁数,穷得让人好可怜。有这二亩多地,自己种自己吃,一个人的生活不难了,再说他在看林子,看护这地也方便。加上放羊拔草得的收入,还能有结余呢。”<

艾叶点头,侧耳听一听说:“今儿是南风,咱在这里听不到羊叫……七叔准在林子里,等我去叫他来。”<

便拔腿向松林方向走,边喊:“七叔,在哪里?”<

隐约听得林子里有人答应:“谁……谁找哩?”<

艾叶大声说:“七叔,快过来。”<

万七出现了,依旧裹条灰白毛巾,披这一件黑色破旧夹袄,挥动着手中鞭子,发出响亮清脆的响声。一群绵羊围绕在周围,像移动的白云彩。万七手搭凉棚看这边,大声问道:“兴……兴善家的,有……有啥事?”<

艾叶说:“月姑给你说媳妇来了!”说完便嘻嘻笑起来。月姑也不由笑了。<

万七气咻咻地跑过来,羊群呼啦啦紧跟在身后,在月姑和艾叶跟前停下来。万七喘息着说:“昨夜晚我……我做个好……好梦,永义坟里,冒……冒出一一片紫……紫气,像云……云彩,缠……缠到我身上。难道真……真的碰了好事?”<

艾叶说:“真的,你这梦应验了!敢情永义哥牵挂你,月姑可怜你,七叔交了好运。”<

第六十三章 大事变赤子忧国难

卫运河两岸的这个夏天降雨量特多。麦收刚过,便阴雨连绵起来。乡村百姓好高兴,秋庄稼种得及时,在闷热湿润的暑天里,庄稼长得旺盛。只是,古旧的县城却显得萧条,在不时轰鸣的雷声和阵雨中,生意人的店铺冷清,街道上积水成河。<

一个小报童在泥水中奔走呼喊,打破了炎夏的沉闷。脸上带着鼻涕的赤脚男孩带来惊天消息:卢沟桥事变爆发!<

这一震惊中外的爆炸性新闻,传到卫运河东已滞后数日了。人们争抢着报童手中的小报,边看边发出惊呼,脸上显示着愤怒和慌乱。金杰群从小报上一眼看到通栏大字标题:日军炮轰宛平城,我军奋起还击。他尽管早有预料,仍不由心惊——倭贼终于出手了。豺狼面具彻底撕破,贪婪凶残的魔鬼面目暴露无遗。<

杰群立即回学校找到他的朋友齐运捷,两人急匆匆来到县政府。位处中山街南路的县政府门前泥泞不堪,他们挽起裤脚,夹着雨伞,径自走进副县长李贤正的办公室。这两人是李贤正的密友常客,见面没有寒暄,杰群便直接发问:“形势怎样?”<

李贤正面色凝重,他只点点头,便把几张报纸并夹有号外和内讯,一并扔给他们:“自己看吧。”然后便焦躁地踱步,无奈地叹息。<

金杰群从桌子上的烟盒中摸出根纸烟点燃。他本不吸烟,只试图借以平抑内心的烦躁。<

两人快速浏览:<

“日军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中国军队驻地宛平城搜查,遭拒绝后向我发起炮击。”<

“我守卫卢沟桥和宛平城的第219团第3营将士奋起反击。”<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电,向全国同胞呼吁: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实行全民族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

“总统蒋介石提出‘不屈服,不扩大,不求战,必抗战’之方针,命令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率部坚守宛平城。”<

“中日双方谈判,又一次达成协议。”<

杰群的手在颤抖,衔在嘴上的纸烟已燃了长长的一截,清灰色的烟灰掉落在洁白的衬衫上。他的情绪相当激动:“贤正兄,看来,我们的政府对日本人尚抱有幻想?他们谈判是假,麻痹国人,调兵遣将,准备大规模入侵是真。”<

运捷说:“倒是共产党的呼吁给力,危急何止平津、何止华北?整个中华民族处在存亡关头啊!倭贼兵力很快增调到位,卢沟桥事变是全面侵略中国的开始!”<

李贤正叹口气说:“我和两位老弟所见略同。”随手拉开抽屉,又摸出一份资料放在杰群和运捷面前,“你们看,全面侵华是日本人的既定方针,他们已经制定了一整套对华作战计划,秘密组织‘将官演习’,他们的目标就是侵占全中国,进而侵占苏联,称霸太平洋,称霸全世界。”<

杰群拿起资料看看,气愤地扔在桌上,慷慨说道:“情势危急,日军很快会发起大规模进攻。现在需要按共产党的方针,动员起全国人民,实行全民族抗战!咱们这一带,邻近津浦干线,日本人必派重兵侵占。我们必须行动。最近,我们打算组织一次大规模群众集会,声讨日本法西斯,动员全县人民投入抗日。高明智呢,他是县长又是国民党县党部书记,对当前抗战持何态度?我们请求县长在集会上露面,表态,应该没问题吧?”<

贤正摇头:“对于抗战,高县长从来没有明确态度。这人是官迷禄蠹,一向看风使舵,顺水行船。我不会看错高明智,鬼子打过来,他不是逃跑就是投降,指望他带领民众守土抗战,是不可能的!近日,听说他要带上日本留学归来的表侄女,带上秘书处主任吴兴祖,去北平,去济南,名为访友,实为瞧看风声吧。”贤正看看杰群,又看看运捷,两张义愤填膺的面孔让他感慨,“两位老弟,我们的爱国之心报国之志是相通的,我坚决支持你们的抗日义举,组织大集会,我可以在代表县政府集会发言,向全县民众动员,向上级政府请愿!”<

李贤正送杰群和运捷,低声嘱咐说:“敏感时期,老弟们有要事,只去我家即可,这地方人多眼杂,不来也罢。”<

杰群惊喜地问:“你家?嫂夫搬来了”<

贤正皱起眉头,叹气说:“没有。她来了,只把二老丢在河西老家,我于心何忍。所谓我家,说法不准确,是我临时租住的那间屋子——你知道的。本打算让她带孩子临时来住几天,现在形势有变,国难将临,怎顾得家庭团圆。只好过一段日子再说吧。”<

第六十四章 吟战歌女杰抒豪情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天空依然阴沉。县城北街一条小巷内传来几声狗吠,黑暗中,一个人影匆匆走进凹凸不平的小巷,在一座小店旁边的门楼前停下来。<

“咚咚”,来人轻轻敲响木门,厚实的门板发出钝响。<

院内东厢屋的窗子透着光亮。正在桌前灯下看书的松绮急忙起身,走到屋门口侧耳听听,是自己丈夫的动静。松绮快步走去开门,来人正是杰群。<

杰群回身关上院门,拉起松绮进屋。正房里传出房东女人响亮的鼾声。松绮关上屋门,轻轻插上门栓,身子倚在门上,看着丈夫说:“咋才回来?叫人担心……吃饭没有?”<

杰群说:“嗯,去了贤正家。”说着脱去外衣,随手翻看摆在桌子上的书,是一本油印的歌曲集,清晰的黑体字标记着歌曲的名称:《义勇军进行曲》、《前进歌》、《打回老家去》等。<

杰群惊讶地问:“这本,从哪儿弄的?”<

松绮说:“我从小报上剪下歌曲,自己刻印。”<

杰群问:“你会简谱?能唱下来?”<

松绮走到丈夫跟前,递给他一杯水,然后笑说:“怎样?你还不知道吧?我给你唱一首,你听听。”说着,便一手打着拍子,轻声哼唱,声音虽低,却豪壮有力,“同胞们,大家一条心,我们要做中国的主人,让我们结成一座铁的长城,把强盗们都赶尽……”<

杰群揽过松绮,搂在怀里:“我知道你能唱歌跳舞演戏,还真不知道你能识谱。”说着,亲昵地吻一下妻子闪亮的眼睛。<

松绮推开杰群说:“不行……注意外面!”一口将灯吹灭,悄悄走到窗前,从窗缝里朝外望一会儿,然后回到杰群身边,说:“这房东男人秃顶鹰鼻,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他那个杂货铺后面有个小屋,常聚些不三不四的人,他经常深更半夜才回家……你没见过,大白天两口子大敞着窗子搂搂抱抱,嘴里不干不净地相互骂吵,骂得邪乎哩!那天我在屋里擦身子,看有人影猫着腰躲在窗下偷瞧,我问一声,他赶忙装拿东西直起腰走了……咱们还是悄悄地,说黑话吧。”<

“情况不好。日军在平津一带大规模集结,大战在即。倘平津有失,日寇必然沿津浦铁路大举南下,华北危急。县长高明智无心守土抗战,带上吴兴祖外出探听风声了。贤正气得骂娘呢!”杰群说。<

“那,咱们这一带危急了。县政府养着几千民团,打算怎办?李贤正呢?”<

“国民政府在撤退驻军,撤退党政机关,很快华北必成又一个‘满洲国’。贤正兄是副县长,无能为力,空有牢骚满腹,无处发作。眼下,好待命呢……用他的话说,恐怕要过流亡生活了。”<

“明天的集会安排得怎样了?”<

“一切就绪……由我出面,任总指挥。我们几个人商量,集会结束后我即远走,以后,我要隐姓埋名了。也有好消息,最近,共产党在陕北通电全国,呼吁全民族抗战,救亡图存,蒋总统也在庐山发表谈话,强调举国抗日……唉,早应该改弦易辙了,‘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嘛!只盼共产党的队伍早早开到咱们这一带。”<

松绮思忖片刻,低声问:“杰群哥,俺问你一句话,能告诉我吗?”<

第六十五章 伤别离夫妻情切切

杰群点点头,深情地抚弄松绮的头发,昏暗中,他似乎看见妻子那双熠熠闪光的眼睛。<

“你现在是共产党员吗?告诉我行吧?”<

“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不是。真的,我现在还不是共产党员,”杰群说,语气里透着遗憾,“我们几个人,都是原来志趣相投的同学朋友,就自发成立共产小组。我这次出发,当然是大家考虑我的安全,让我暂时隐蔽,但主要是委托我去找上级党组织。没有党组织,就没有主心骨,抗日活动难以开展!”<

“那,你要去延安,对吧?还是……”<

“有可能,但也不一定……去延安,倒合我个人的心意,可是,路途太远,我实在舍不下你。看情况吧,只要需要的,都是可能的。你,当下也要搬家。”杰群沉吟说。<

“如果不是肚子里的孩子,我宁愿跟你一块走,路上,我可以照顾你。”<

杰群轻声说:“这……我何尝不希望如此?可是,那不可能,你怀了孕,安心在家等我。咱们的宝贝出世,那时我大概会回来了。明天我先去黄龙埠,然后过河,到王家铺,也许能见到天成哥,那就好了,我可以肯定他是共产党。”<

“嗯,去吧。天早晚凉了,别忘了带上件夹衣。不管见到见不到天成哥,你都回来一趟,咱们见个面,你再远走,好吗?”<

松绮的脸贴在杰群胸脯上,泪水流下来,沾湿了丈夫的汗衫。<

杰群沉思着,伸出手抚摸松绮的脸蛋,亲昵地喃喃着:“明天集会结束我立即出发。你有孕在身,我不能照管你,自己千万多保重!”<

“我不用你操心……明天的游行,不会发声什么冲突吧?”<

“估计不会。国民党近来政策似乎有变化。再说县党部包括警察局,这会儿正自身难保,像没了脑袋的苍蝇,凄凄惶惶,不知飞向何处,估计不会有过分的动作。李贤正如今是县党部秘书处主任,明天他可能出面接见游行人员。”<

松绮说:“你明天走,我后天搬家……我正想离这人家!”<

杰群沉吟说:“为安全起见,就辞职算了,去黄龙埠,还是先到万家营姐姐那里住一段,都可……分娩之前必须去你娘家,那里更安全,而且小妹云绮会照应你。”<

松绮说:“只管走你的,放心我好了。”听得出,松绮的声音在颤抖。<

杰群扳住松绮的肩膀,在昏暗中凝神注视着妻子,他看到妻子眼里闪烁的泪光,抬起手轻柔地抚摸那张为泪水浸润的脸颊,火辣辣的嘴唇缓缓贴到松绮的唇上、脸上。<

松绮忽然挣开杰群,撩起上衣,仰躺在床上,小鸟似地呢喃着:“杰群哥,听听,咱们的宝贝在动呢。”<

杰群惊喜地俯身在松绮身上,耳朵贴近妻子的小腹,“才四个月吧,这小家伙着急了?”<

忽然,他感到一阵温馨的刺痒,是松绮的小手在他宽厚的脊背上轻柔地抚摸,杰群忽地<

展开双臂,紧紧抱起松绮。<

第六十六章 大集会群情共敌忾

碧霞宫大教堂广场上,聚集着上千名青年教师、学生。人们站在“保卫华北,保卫中国”、“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巨幅标语下,手持彩色小旗,或高举标语牌,情绪激昂地等候着。他们将从这里出发,沿县城主要街道游行,在中山南街的国民党县党部、县政府前与其他几路游行队伍汇合,而后就是各界代表演说,发布敦促政府“举国动员,全民抗日”的呼吁书……<

队伍出发了。走在最前面的是游行指挥部的总指挥金杰群和他的几位同志,队伍的主体为师范、中学和完小的师生,也有部分职员、市民,虽然只有千余人,但却气势雄壮,一路传单纷飞,口号震天。走在最后的小学生更为活跃。这是松绮指挥的队伍,一路上孩子们歌声嘹亮,口号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唱的全是新近由松绮精心挑选、教唱的新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听来令人感奋,为之动容。街道两旁路人纷纷驻足、商店门口、窗口挤满观看的人群,街道两旁的屋顶上、门楣上不时出现自发悬挂出抗日救国标语。全城沉浸在一片悲凉却不无豪壮的气氛里。<

国民党党部、政府办公的大院里拥塞得水泄不通,各路游行队伍已全部汇集在这里。各界、各学校的代表正在发表演讲,一个个言语铿锵,精神昂扬,会场上不时爆发出震耳的口号声。这会儿,游行指挥部总指挥金杰群正与国民党县党部秘书处主任李贤正并肩站在办公室门前,神态庄严,面容沉重,认真倾听着代表们的慷慨激愤的演讲。杰群将各界联名的一封书信先交予贤正预览,这就是他即将代表全县各界宣读的《敦促政府坚决抗战请愿书》。<

在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中,总指挥金杰群登上临时演讲台,一个宏亮有力的声音在会场上回荡。“同胞们,当前东北全境沦陷,日寇又在卢沟桥发动事变,大举进攻中国,我中华民族已到最后生死存亡的关头。日寇践踏我河山,掠夺我资源,侵吞我财富,蹂躏我人民,是可忍孰不可忍!驱逐倭寇,收我疆土,乃全体中国人的心声,国家民族最重大最紧急的任务。呜呼,兄弟阋于墙,何言外御其侮!全国人民,无分党派,全民族团结一致,万众一心抵御外寇,救国家于危难,扶万民于水火……”<

场内一派肃穆,有人悲戚,有人唏嘘,有人愤慨。<

金总指挥将请愿书正式交给政府代表李贤正时,贤正也已泪涕交流,双手擎住书信,如托千斤重负,向全场鞠躬致谢,然后振臂疾呼:“动员起来,奋起抗战,保我华北,救我中华。”贤正代表县政府向各界致谢,并将此书恭呈上峰……我深信,有如斯同仇敌忾之民众,必有如斯气壮山河之圣战,此乃我中华民族钢铸脊梁啊……中国必胜,倭贼必败……”<

集会结束,松绮穿过人群挤到台前。丈夫马上出发远行,她好想再看他一眼,再与他说几句话。但人群散尽,哪里还有杰群的身影。松绮呆呆站立良久,怏怏离开会场。<

第六十七章 松绮转移离险境

松绮回到住处,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明天离开这里。杰群这次出发,是两人婚后几年第一次离她远行。她并不抱怨丈夫,她理解他支持他,只是期盼他顺利地找到党组织,早些平安回到自己身边……然而,此时此刻,却油然生出强烈的担心、牵挂,心里涌动着似是生离死别的伤感。<

松绮不时揩抹湿润的眼角。她已把零星衣物放进一只手提皮箱,还有一只布兜,一个小小被卷,这便是她和杰群的全部家当了。她想明天一早先搬到学校,和一位新来的女同事合住两天,然后离开县城,她的第一站去万家营姐姐月姑家。<

“巧丽啊,你们明儿真的搬走吗?”是女房东、胖胖的杂货铺老板娘。手里正拿一根鸡腿骨放在嘴里啃着。这家房东并不知道松绮和杰群的真实身份,只知道她的名字叫巧丽,男人姓黄。<

“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松绮客气地应答。<

“没啥。是嫌俺这里乱腾吧!”女人吐着不慎咬进嘴里的骨渣,疑惑地看着松绮,“俺这男人,吃喝嫖赌,都占全了……我刚嫁给他还不到一年哩。三个孩子都小,没办法……不然,我才不跟他呢!”<

“啊……是这样。你孩子的爹咋早早去世了?生病还是……”松绮第一次听女人说起自己的家事,竟生出同情。<

“那也是个不安分的……在土匪头子胖娃娃手下,打仗死了。”女人说着,一边端详松绮,“瞧你,人长得俊气,也有福气,嫁个好男人……你那男人,看样子就是个知书达理有本事干大事的人。可这样的男人,女人都喜欢,你也得防着点!”<

松绮笑笑:“对,是得防着点呢。”<

女人凑近松绮:“你家黄先生晚上总是回来挺晚,是咋回事?你就没问过他?这样的男人,你得设法管住他!这就凭自己的本事了。你这么年轻,人样子又好,设法绊住他的腿,牵住他的心,钩住他的魂……晚上,我总听不见你俩的动静,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松绮支吾着:“他生意太忙。”看女人说得渐渐下道,便不想再跟她多搭讪,弯腰继续收拾房间,点小煤炉子做饭。<

胖女人却没有罢休的迹象,挪动到门口边,倚在门框上朝屋里张望,一边回手把啃得一干二净的鸡骨头丢在门边。这时,她那个秃头顶鹰钩鼻的男人进了院门,看见女人和松绮说话,居然也凑过来。<

女人说:“今儿怎的了,舍得早点回来呢?”<

男人摸摸光秃的头顶,色迷迷的眼光朝松绮扫一眼,拉起女人说:“屋里来,我有事跟你商量呢!”<

松绮假做没在意,站在门旁拿小扇子为小煤炉扇风,心里多了几分警惕,侧着耳朵听上房屋的动静。屋里声音很低,听不清两人嘀咕些什么,后来听女人抬高嗓门,似在反驳男人,“大白天说鬼话,你中了啥邪了?”男人的话音一直诡秘,听不清楚……一会儿,那男人背个褡裢出来,朝东厢屋瞥一眼,径自走出院门。<

天黑下来。松绮点上灯,吃过饭便坐在灯下看书,不时走到门口站一站,打开房门看一看,做出等待丈夫回来的样子。这杂货铺老板鬼鬼祟祟,不能不引起松绮警觉。看来,这对男女根底都不正派,远不像本分百姓,不能让这两口知道杰群已走的实情,免得生出意外。<

很晚了,没听到汪老板回来的响动,夜半时分,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大声问松绮:“巧丽,你男人……黄先生还回来吗?”松绮说:“大嫂,别关院门,大概他快要回来了,你只管歇息吧。”<

松绮看正屋灯灭了,一会儿响起鼾声。便把灯稍微熄下,用张纸遮了光,然后和衣上床睡下。一早,听院门口有人喊“黄先生”,松绮翻身起来开门。见院门仍然虚掩,看来汪老板昨夜未归。门口站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是昨天雇下的帮助搬家的挑夫。<

胖女人披散着头发从屋里走出来,惊讶地问道:“走这么早?昨夜晚没听见你家先生回来呢?”<

松绮说:“回来的晚,又早早走了。”<

胖女人说:“搬到哪里去住呢?”<

松绮说:“远着呢……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的照应。”<

胖女人说:“巧丽啊,以后常到俺家来坐……我真喜欢听你说话,那声音和气又好听!”<

第六十八章 汪秃谋财生邪招

第二天中午时分,汪老板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进屋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将肩上的搭链扔到一边,骂声:“他娘的!”<

胖女人惊问:“没找到他吗?”<

汪老板愤愤地喘着粗气,又从椅子上起来走到炕前,用力甩掉两只鞋子,疲惫地倒在炕上眯起眼睛,少气无力说:“白跑一趟!你那干男人……朱二疤瘌,他不管屁用了!”<

女人一巴掌拍在男人屁股上,“你怎这样说话哩?不是你自个一心发大财,死乞白赖,非让俺介绍你去找朱团长,这会儿怎又骂人家呢?”<

汪老板斜睨女人一眼:“瞧你,还护得紧哩……那人完蛋了,你老老实实给我汪某做老婆吧!”<

昨天,这对男女在屋里嘀咕半天,只为汪老板谋到发财的新招数,他要去找一个绰号朱二疤瘌的土匪帮忙。<

朱二疤瘌曾是活跃在卫运河边的一个土匪头子,手下几十个匪徒,先自称营长后自称团长,跟汪老板现在的胖女人早有交情。那时的胖女人风流俊俏,颇有姿色。小娘们多次去土匪驻地找当小匪的男人,在匪窝里住过多次。朱二疤瘌看上这娘们,只要她一到,朱二疤瘌准把她那个窝囊废男人指派走,然后将她招到房里过夜。这在匪伙里是公开的秘密,只瞒着她的丈夫。后来男人打仗死了,朱二疤瘌也另有新欢,她便再没机会去匪窝,许久未见过朱二疤瘌。这汪老板早留心过住在自家的这对年轻夫妻,看这夫妻俩不像普通生意人,昨日街上抗日大游行,他站在街门前看热闹,发现游行队伍前面的个领头的是住在自家东厢屋的黄先生。汪秃子琢磨:这黄先生肯定是共匪无疑,想起国民党警察局曾悬赏捉拿共产党,和土匪联手搜寻这些人,随即意识到发财的机会到了。可惜警察局没有熟人,便赶回家跟老婆秘密商议,打算托朱二疤瘌协助,告发这俩共党以求奖赏。<

胖女人原本不同意,说“你少作孽吧!咋就想起发这人命财?以前我那个死鬼就是做下缺德事遭了枪子,如今你又……”<

汪老板当即火了,大骂女人:“你带了三个臭小子,让我出力养活,就凭你那几个崽子花的钱,我去逛窑子,能弄多少娘们哩?个个水灵灵的像嫩葱,比你这大碌碡舒坦十倍哩!日他娘的……我倒霉透了!”<

胖女人无奈,口气软下来:“只怕,那朱团长忘了俺呢……他怎会信你?”<

汪老板听老婆回心转意,便说:“好老婆,发了财也有你一份,咱们一起享福。一日夫妻百日恩吗……我想,那朱二疤瘌不会忘你,以你的名义去找他,准错不了!”<

胖女人嘟嘟囔囔说,“多年了,但愿他不忘旧日情分!”走进里屋,从自己抽屉匣里寻出个红布包,里面是一只绿玉扳指儿,拿在手里瞧看,放在嘴上吻一吻,冷不防被跟进来的汪秃子一把抢在手里。<

“哎哟,老婆……你还私藏着体己物件呢!”说着拿在手上,瞪大眼珠细细看着,连声称赞,“绿得这么光鲜透亮,真正的翠玉哩!”<

“你听我说,你去见了朱团长,他若不信,你就提俺郑玉霞的名字,把这扳指拿给他看……这是俺第一次陪她,他送给俺的……”<

汪老板喜得裂开嘴巴:“就凭这,准行……看来,我老婆拿屁股换来的这宝贝物件,肯定比我这张脸有面子!”<

不成想,汪秃子高兴而去败兴而归。女人听他说老情人朱二疤瘌完蛋的话,不由吃惊,着急地追问:“朱团长咋哩?”<

汪老板忽地坐起:“那朱二疤瘌,三年前让人打成瘫子,再也下不来床,他那伙土匪散伙了,他也回老家趴窝去了……唉,也活该咱们不走运呢!”<

女人惊叫一声:“凭他那功夫,能出这事?”<

汪老板叹气:“碰上了敌手!听说他带人窜到河西抢一家人,他进屋玩人家女人,被堵在屋里,一个叫周天成的铁匠,三拳两脚把他放倒,当时就爬不起来了。这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胖女人眼中滴下几颗泪蛋。<

汪老板不无醋意:“他娘的,啥时也这样子疼我哩?他完蛋了,你心疼得慌,我也倒霉!下边咱该怎办哩……”探头瞧瞧东边厢屋,“那俩人,搬到哪里去了?”<

女人揩着眼泪,摇头说:“不知道。”<

汪老板生气说:“你她娘的能干啥哩,让你问清她去哪儿,这点屁事你就办不好?”<

女人说:“远不了……是找个挑夫搬走的。”<

汪老板恨恨说:“算这两个人跑得快……这么个小城,不愁抓不到他们……不过,咱图的是钱啊,光有货色不行,还得找到买家!”<

女人无奈地说:“朱营长已经这样,我是没招了。再说,眼下共产党跟国民党讲和了……”<

汪老板惊奇地看着女人:“看来你知道得还不少。可你弄不懂,政府跟共产党讲和是权宜之计,即便日本人来了,也会把共产党当做真正的对头……放心,我这生意,有的是机会。”说着又凝眉苦思,忽然拍着光秃的脑瓜站起来,惊喜地说:“嘿,你看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把他给忘了?”<

女人问:“谁?”<

汪秃子咧嘴笑道:“记得经常来咱铺子赌钱的那痂皮眼年轻人吗,他叫……庞福顺,好像是万家营的,这小子常吹嘘,说他表叔是政府的大官。说不定,这庞福顺能帮我大忙!”<

第二百五十四章 赌惨状月姑伤恸

老太婆喜得眉开眼笑,弯腰拉起月姑,又拉住秀婷的手说:“好孩子,等过几天,捎信让我那外甥女也来,你姊妹三人见个面,认识认识。”<

月姑问:“娘,您说的俺这妹妹在哪儿?叫啥名字?”<

老太太说:“就是你们万家营,叫柳翠玉……你不认识她?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出嫁几年了,没有个孩子,男人又找了小,把她整年累月丢在家里守空房……”<

月姑脱口问道:“那男人姓吴?叫吴兴祖,对吧?”<

老人说:“就是,你们一个村,应该认识的。”<

月姑说:“娘,我认识这吴兴祖,却不认识翠玉妹妹……俺这会儿也才知道,干娘原来是老教育长的夫人!”<

第二天,月姑告别干妹子秀婷,老夫人一直将她送到南门,看月姑过了鬼子岗哨,才慢慢回家去。月姑怀抱孩子走到南门外,见不少行人仰面看城楼上,有人叹息,有人怒骂,也有人站在远处鞠躬敬礼。她抬头看时,不由大惊失色,原来城墙上吊着一具尸体,死尸项下挂个招牌:“对抗皇军,下场可悲”。月姑仔细辨认,竟是昨日鬼子攻打县城时殉难的县长李贤正。据传,鬼子这次攻打县城,我民团、黄沙会计牺牲数百人,尸体全被运到城西大坑埋掉,鬼子把满身血污的李县长遗体吊上城楼,试图震慑抗日民众。<

月姑当即一阵眩晕,摇晃着身子向万家营方向急急奔走。在万家林遇见万七,又听说艾叶和另一个孩子都已死亡的消息,竟昏晕过去。<

万七怀里抱个孩子,喊来兴善,将昏晕的月姑抬回村子。<

月姑躺到屋里炕上,醒来时屋子里站满人,万七、兴善、元盛等都在。青莲正坐在面前,悄悄抹着眼泪。<

月姑问兴善:“艾叶哩?”<

兴善含泪说:“埋了!”<

月姑指着身边的孩子:“看见孩子了,是个小子哩!”<

兴善点头,转过脸去,泪如泉涌。<

转过脸问元盛:“老先生咋样?明儿俺去看他。”<

元盛说:“你歇息吧,别管那么多了!”<

月姑忽然想起一件大事,竟翻身坐起:“李贤正县长遇难了,鬼子把尸体悬在城墙上。咱们得去,把李县长抢下来。不然,俺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永义会责怪俺哩!”<

元盛点头:“我也听说了,正考虑怎办呢。咱们去,叫上四来、元兴和元旺。他娘的,大不了是个死!李县长跟永义一样,是咱们中国人的英雄,不能让鬼子这样侮辱!”<

兴善说:“我去准备绳子,刀,再带上铁锹。咱们趁天黑行动,不要声张!”<

月姑穿鞋下炕:“俺也去,七叔,别忘了带上土枪。”<

万七说:“那枪,俺准备好……好了,在林子那……那边地洞里。我就去拿!”转身跑走了。<

青莲拦挡月姑:“娘,你病着呢!”<

月姑说:“好孩子,我好好的……你哥跟春堂呢?”<

“学校停课了,老师们都跑光了,哥哥回家来,正跟春堂玩呢。你要去,俺跟你一块去。”<

“好孩子,你照看这个娃娃,还要照看你七奶,她没出月子呢……娘去去就来!”<

乘着月黑天,十几个人悄悄出了东寨门,沿路沟直向县城走去。离万家林不远,见迎面跑来一人,低低喊着:“快来……来看,怪事哩!”<

第二百五十五章 刘星奎乘夜施壮举

县城笼罩在夜暗中。街道上一片死寂,几乎看不到灯光,阴冷的寒风中仍飘散着血腥气息。占领县城的鬼子中队长龟部宣布实行宵禁,在城楼和街道加强巡逻警戒,设置暗哨严密监视,发现行人不问情由便开枪射击。城外沿护城河,鬼子巡逻车队不时开过,这里那里,时有零星枪声响起。<

恐怖的黑暗中,两个身影正不约而同向南门城楼接近。<

城楼上,鬼子的步兵巡逻队刚刚离开。两个伪军战战兢兢地向四处张望着,鬼鬼祟祟地徘徊挪动,走到一个垛口便向下瞄一眼,然后虚张声势地吆喝几声,即拐回身后的暗处。那个垛口上的一条绳索,吊着被鬼子枪杀的抗敌政府县长李贤正的尸体。两个伪军都曾目睹这位英雄与鬼子搏杀的壮烈场景,面对一个失去生命的僵尸,仍从心里胆寒,真怕这位浑身是胆的英雄突然活转来。却万万没有想到,一支手枪真的在向他们瞄准。<

趴在垛口附近的正在黑暗处向伪军士兵举起枪的那个人,是苏官寨黄沙会副会长刘星奎。他在凌晨掩护姚金廷撤出县城,自己留在后面,连续接应几十名会员从北门撤出城外。上百名会员牺牲,又接连听到鬼子占领县政府、李贤正县长壮烈殉国等消息,他心中充满悲愤。他不甘心这样撤出县城,看到一队队鬼子耀武扬威地从街上走过,真想冲上去杀死几个鬼子,消解心中的仇恨。理智让他控制了情感的冲动,但他还是没有离去,在断壁残垣中躲藏下来。他已知道李县长被吊上城楼示众的消息,心口如利刃剜搅般疼痛。夺下李县长的尸体,宁可牺牲生命。入夜,他巧妙地接近南城门,从坍塌的城墙缺口潜到南门城楼附近。现在,他用枪口对准伪军岗哨,另一只手握住腰间的匕首,却没有盲目行动。事实上,只要轻扣扳机或持刀冲上,凭他的武功,可轻易杀死两个伪军,但那会打草惊蛇。这时的星奎感觉有些孤掌难鸣了。<

忽然,一个身影倏然出现在城头,从垛口旁一闪而过,旋即一个伪军哎哟一声倒下。另一伪军慌张地转过身,哗啦地拉动枪栓,却被那黑影猛地跃起扑倒……星奎先是一惊,随即发现时机到了,翻身爬起跃向垛口,用匕首隔断绳索,将李县长尸身抱在怀里,疾步向左侧城墙缺口跑去。<

星奎刚从缺口越过城墙,看城头飞身跃下一个身影,正是刚才干掉两个伪军的好汉。这人身材高大,因天黑且蒙着黑布,看不清面目。汉子拦住星奎说:“朋友,看来你我是志同道合者。你打算把李县长葬在哪里?”星奎说:“我还没考虑,只想先出城。”汉子说:“既然如此,就把李县长交给我吧,我已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墓地……”星奎略一迟疑:“那,我们一起去那里。”汉子笑笑:“朋友尽管放心……你可曾听说过无影碑?”星奎知道无影碑,这块有名的佛家瑰宝城南不远的万家林,那里埋葬着为国捐躯的英烈。星奎当即点头,放下怀里的李县长,对汉子说:“好汉能不能留下姓名?”汉子似乎有些为难,嗫嚅说:“我……请相信我是个好人。咱们日后会见面。”便俯身托抱起李县长,向星奎点头一笑,大步走入黑暗中。<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万家林神碑显神圣

再说金月姑和冯元盛、刘四来、吴兴善等向县城出发,未到万家林,便见万七慌张地跑来。他是去地洞取土枪的,此时将枪扛在肩上,跑得气喘吁吁。<

走在前面的元盛和兴善迎上问道:“七叔,咋哩?”<

万七不直接回答,却掉头往回跑,边说:“快来……来看!”<

万七径直钻进松林,沿那条直通永义墓的小径跑着,在无影碑旁边停下来。元盛、四来和兴善跟上来,月姑等也紧随身后。万七用手一指前方,昏暗中只见永义墓侧的草丛中躺着一人,身上掩着刚折下的青绿的松枝。<

万七从怀里掏出火镰火纸,哧地打着,点上纸:“你们看……看,这是谁……谁哩?”<

月姑走上前,吃惊地叫道:“啊,李县长!”几个人也不约而同时地叫起:“是李县长,错不了!”李县长曾在于集当过乡长,不只一次来万家营,吴兴祖摆设家宴那次,贤正跟到场的万家营人碰过杯喝过酒,大家认识他。<

“这是咋回事?”兴善低声问万七,“这事怪,李县长的尸身怎就来到万家林?该不是永义显灵,从南城门抢下他的好朋友!”<

“不……不是!”万七反驳,接着磕磕巴巴地说一通。原来刚才万七取到土枪,从永义墓旁的地洞口出来,昏暗中见一个蒙面大汉正向永义墓旁的草丛深鞠一躬,然后大步再去。因常有路人来墓前摆供祭奠,万七便没在意那人的去向,及至向永义墓旁边张看,却发现了被松枝遮盖的李县长的尸身。<

“七叔,再打火看看?”元盛说。<

火纸又亮起来,万七点燃一根干枯的松枝。月姑喃喃说:“是的,正是李县长。”尽管血迹斑斑,依然可以辨认出那张清癯苍白的脸颊,蓬乱的长发下边,眉宇间的一道威严的皱折,还有嘴角上最后留下的那道对日寇轻蔑的冷笑。几个人面面相觑。火纸微弱的光亮照着贤正的遗体,也照着周围几张冷峻的面孔。<

月姑问:“那人长得啥样?”<

万七说:“高个子,蒙着黑……黑布,看……看不清脸。”<

兴善埋怨地嘟哝:“问他个姓名就好了。”<

元盛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是个有良心的好汉子。看来,咱们晚了一步……”<

月姑蹲下身来,凄然说:“只要错不了就行,了去咱们的心愿。”便掏出手绢,借着余光给贤正净面,万七说:“等一等。”便跑到茅棚屋拿个盆子,去沟子里舀些水来,放到月姑面前。月姑涮着手绢,回头说,“兴善,回家拿领苇箔,在东院厢屋……”兴善起身走了。<

元盛问月姑:“葬在哪里?”大家都知道,李县长不是当地人。<

月姑说:“看来那人知道万家林,是冲着无影碑和永义来的,当然就葬在永义旁边。永义和贤正哥,活着是兄弟,死了也在一处……哎,七叔,你说咋样哩?”<

万七见问他,不假思索便说:“行,行哩!”<

光亮消失了,黑暗中,元盛和四来等在永义墓旁边破土挖坑。一会儿,兴善回来了,把一领崭新的苇箔铺在坑底。<

挨近永义墓碑的一株巨松旁边,一座新坟出现了。几个人站在坟边,默默弯腰施礼。头顶上,松涛在半空涌动,发出类似呜咽的萧萧声。<

第二百五十七章 刘星奎避难仁和店

刘星奎与那位不知名姓的好汉分别,看他托抱着李县长的尸身离去,高大魁梧的身姿消失在茫茫夜暗中,一桩心事放下来。他默默走在昏暗的街巷里,鬼子伪军的岗哨像沿街游弋的幽灵鬼火。这座亲切熟悉的故乡小城被豺狼占领,变得如此冷凄恐怖,无限伤怀涌上心头。他的眼前重又现出日前血战的场面,多少壮士呼喊着向日寇冲杀,却在炮火和刺刀下倒下,多少妇孺老弱被奸淫被杀戮。星奎的胸膛里滚涌着怒火,压抑着忧愤。眼下应该怎么办?他想起即将分娩的妻子秀婷,想起地洞里的八路军伤员倪凤祥和王和。他牵挂着亲人和同志,恨不能立即回到苏官寨。但此时最想见到的却是自己的启蒙老师程君仪。老师是共产党县委的负责人,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在这个迷茫的时刻,星奎好想向他倾诉,从他那里得到党的指示,弄清今后斗争的方向。

星奎想起一个地方。他拐弯抹角走着,看看来到北关街上,一处临街门店就在巷口的拐角处。是仁和药店。去年来县城,星奎曾两次在这里见到程君仪。他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轻轻敲响店旁黑暗处的侧门,然后躲进拐角旁。第三次敲门后,他听到了脚步声,独扇木门被打开一条缝隙,探出半个戴着粘帽的脑袋。星奎立即认出是店员王殿生,殿生似也认出星奎,没有说话,便一把将他拉进去。

两人悄悄走进一间屋子。王殿生点亮小桌上的一盏油灯。灯光照亮简陋而冷清的房间,摆放着铺盖的木板支撑在条凳上,那是殿生的床铺。

殿生回身问星奎:“刚到?没吃饭吧?”

星奎坐在床板上,说:“觉得饿了,弄点吃的吧。程老师可曾来过?”

殿生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两个烧饼:“吃吧,我晚上买下,留给程经理的。看来他今晚不会回来了。”

星奎惊喜地问:“程老师啥时候来?他是这药店的经理?”一边接过烧饼大口吃着。

殿生点头,疑惑地问星奎:“你不是接到通知来见他?还是来接秀婷?秀婷被困在城里,住在老教育局长夫人家。眼看分娩,你怎舍得让她自己来抓药?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生了。”

星奎惊异地站起身,“啊,秀婷在城里?她啥时来了?”

殿生按下星奎说:“鬼子攻城前一天,秀婷跑来找侯先生求秘方。放心,老教育局长在世时,与侯老先生是至交密友,夫人是个好心肠的老太婆,不会出事的。你家的毛驴还在店后院,我给你们喂着呢。”

殿生见星奎穿得单薄,便又弄个火盆点火取暖。星奎得知媳妇秀婷就在城里,情绪兴奋却越发牵挂,但终究数日没好好歇息,精神高度紧张,这时实在累了,倒在窄小的木床上歇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血腥夜侠女寻夫

这时天已大亮。当秀婷抱着孩子坐在板床上,星奎立即敏感地睁开眼睛。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眼前却实实在在的是自己刚才在梦中看到的妻子。

殿生和星奎打通脚睡了一夜。星奎睡得深沉,却时哭时笑梦呓不断,不止一次喊出秀婷的名字。殿生早早起来,去了老教育局长家。

秀婷正求告老夫人放她走,她心里牵挂丈夫,牵挂地洞里的八路军伤员,却不能明白说出口,只一味请求。老夫人真心实意挽留秀婷,说“刚生孩子的女人,总得七天之后才能出门,月子里落下病可不得了!”又说到时候她雇辆跑车送秀婷去苏官寨。及至殿生来到说明情由,老夫人无奈地答应,帮秀婷收拾衣物,把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又到门口叫一辆带篷布的人力车,塞给车夫一张纸票,叮嘱师傅:“这是我的干闺女,你把她娘俩送到仁和药店院里。出了差错我可跟你算账!”

殿生回来,见夫妻俩正挨坐在床板上,秀婷眼睛红红的,星奎却托抱着出生两天的婴儿咧嘴笑着,便说:“你们先说话,我去找外面找小摊买点吃的。”便转身走了。

秀婷说:“我这次来城里,赶上鬼子攻城,却遇到不少好人,认了个干妈,还认下个干姐。侯老先生和这个伙计都是好人。你也好好的,咱们还算幸运。”

星奎把孩子交给秀婷,一脸冷峻地看着她,摇头说:“往后,会很难……”

秀婷说:“咱们走吧,药一时抓不全,怕是要到河西去。好几天没回家,伊班长和王和咋样了?三全师傅也带人打仗了,不知道怎样。”

星奎说:“我要等一个人,他找我有大事。”

秀婷问:“谁?这么要紧?”

星奎说:“你知道,程老师要找我,他马上要来这里。”

秀婷惊喜地说:“俺早听你说过这恩师,俺也正想见见他。”

时近中午。仁和药店的铺子里挤满开方抓药的人。街市上开始出现烧饼麻花烤红薯之类小贩的吆喝,也有胆子大些的小商品老板试探着开门营业。仁和药店的栏板门是被顾客敲开的。尽管小城笼罩在恐怖和张皇中,人们终究要吃饭,要生活,有病还要诊治吃药。药店柜台一侧的两位中医先生戴着花镜,默默为面前的病号把脉开方;这边的柜台上则人群熙攘,殿生带几个伙计忙不迭地从写着标签的格子抽屉中抓出草药,倒在一张张淡黄色的草纸上,碓杵碰撞发出叮咚的捣药声和刺鼻的药香融混在一起,在店房内弥漫。

一个年轻小伙出现在抓药的人堆里,穿一身浅褐色粗布衣裤,头上裹一条白毛巾,虽身材纤弱,脸孔却白净清秀。这人从内兜掏出一张药方递给王殿生。是用小楷开就的药方,工整的字体开列着几味普通的常用草药。殿生看着,抬头打量一下面前的顾客,笑说:“对不起,有一味‘苍术’暂时缺货,让大夫调换一下吧。”小伙轻声问:“大夫在吗?我跟他是亲戚。”殿生点头说,“一会儿就来。噢,他好像是你的表叔?”说着走出柜台,“来,我带你去他房间等吧。”

第二天百五十九章 双侠女临危受命

小伙子被殿生带到一间屋子。屋里没人,殿生说:“程经理还没到,就在这里等他吧。”听隔壁传出婴儿的哭声,小伙子笑问:“怎么,这药店还住产妇?这娃娃像是刚出生。”殿生朝小伙注目看一眼,低声说:“苏官寨的一对夫妻,也是程经理的客人。娃娃确是刚出生。”

“噢,苏官寨的……叫啥?”

“男的叫刘星奎,女的……”

“王秀婷,对不对?”

“不错,王秀婷,你认识他们?”

“何止认识!”小伙摘下裹在头上的毛巾,一蓬乌黑的散发披散开来,“殿生同志,我叫苏珊,我家就是苏官寨,秀婷是我自幼的好朋友。”

殿生恍然明白:“苏珊?我听程经理说起过……刚才我还想,这小伙子好秀气,想不到就是新婚夜跑出来投奔八路军的苏小姐!”

苏珊侧耳听着,她听出隔壁秀婷在和星奎在说笑着逗弄孩子。便对殿生说:“你去忙吧,我去见秀婷。”

苏珊在隔壁屋门口撞见星奎。他正端一盆冲洗尿布的污水出来,竟几乎泼洒在苏珊身上。

苏珊喊一声星奎哥,没顾得多说便跨进屋,看见仰卧在木板床上的秀婷便扑上去。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兴奋得流出眼泪。

“从哪儿来?”秀婷搂住珊珊的脖颈,用力拍打她的肩膀。

“从河西。接到军分区和县委的通知。”

“你跑到河西去了?当了八路?”

“嗯。我出来就为这,先在武城参加津浦支队的训练班,在班上就报名参加了。”珊珊点头,抹去眼角的泪滴,搀扶秀婷坐起来,又给她披上棉衣,俯身给孩子掖一掖小棉被。

“为啥不告诉我?怕我拦你?”秀婷伸出手指点在苏珊的额头上,语气不无嗔怪,“让我好担心,其实我也猜到了。看了你给元辉的信,才真的放下心。”

“看到我给元辉的信了?但愿他不会责怪我。”

“那是个正直厚道人,他说,他不怪你,只是想你……盼你早点回家。”

“我这次来,本打算向领导请假回家看看——回苏官寨,也去黄家集。我向领导汇报了元辉的情况,想动员他也参加八路军,跟我一块去河西。只是,恐怕……”

“嗯,我赞成。只是个啥?怕元辉不去?他肯定听你的。可我舍不得你走。”

苏珊摇头,想说什么没出口,却转移了话题:“婷姐怎跑到这里生孩子?不知道鬼子攻打县城……”星奎端着盆水回来了,苦笑说:“她呀,是个天不怕……”秀婷想分辩,却见王殿生进屋来。

第二百六十章 闻噩耗苏珊悼哭元辉

苏珊也随后来到。她只在武城的八路军政治培训学校与他见过一面,那是在欢送程君仪、齐运捷等前期结业生的典礼上。这次受命离开冀南军区,来县城接受县委交给的新任务,联系人便是程君仪。

苏珊进屋时,老程正和星奎说什么,两人都神色肃然。珊珊推开门便笑问:“我可以进来吗?”老程起身与珊珊握手,说:“当然可以。今天我找你和星奎,是同一件事。苏珊同志是不是已猜到了?”

苏珊摇头一笑:“我正纳闷呢。来时军区政工科的领导只盯嘱我听从地方党组织安排,我猜到要离开部队,可原本还打算动员未婚夫一起去河西当八路呢。”珊珊说话轻快响亮。她掇过一只木凳,挨星奎坐下,抬头看老程,却又恢复了适才的凝重,便说:“程书记尽管交代任务,我服从组织安排。”程君仪挪一挪凳子,尽量凑星奎和珊珊近些,压低声音说:“我正和星奎说到黄沙会的近况……有个不好的消息,我不得不告诉你。”

“不好的消息?你说吧程书记,黄沙会发生了什么?和我个人有关?难道我父亲……”珊珊惊异地睁大眼睛。

“黄元辉,你的未婚夫……他牺牲了。”

“啊,这……是怎回事?”苏珊几乎呆了。

“他是在突围时英勇牺牲的?”程君仪面容严肃,声音沉重,“内部出了奸细,抗敌动员会保卫县城的作战方案被泄露给敌人,敌人提前实施包围,对驻守城外的民团和从龙虎岗集结的黄沙会实施围歼……黄沙会和民团伤亡很大,按计划带队从龙虎岗出发袭击敌人侧后的聂三全、黄元辉都牺牲得十分壮烈。他们都是英雄啊。”

苏珊脸色苍白,牙关紧咬,泪水溢出眼眶。她缓缓侧过脸看看星奎,星奎用手揩抹着眼角,说:“聂师父和元辉牺牲,我也刚听程老师说,我随姚金廷参与守城,姚家庄的黄沙会员死伤三四百人啊!”他捧住脸轻声呜咽起来。

程君仪没有接着说下去。这个足够刚强的中年男人此刻也已声音哽咽,满脸泪水。他起身走到窗前,怅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竭力平抑内心的激愤。他在提示自己:亲人们同胞们的鲜血不能白流,眼下他要振作起两个年轻同志的斗志,按党的计划尽快开展新的斗争。

苏珊停止了悲泣,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水,眼里却仍闪烁着泪光。她看着老程说:“程书记,我猜到了组织的意图:让我重回黄沙会?”

“是的。”程君仪郑重地点头,“我们党和八路军,一直把黄沙会视为朋友。这次黄沙会遭受严重损失,无疑是敌人插手从内部作手脚。

第二百六十一章 放长线布局黄沙会

程君仪握住苏珊的手:“好同志。县委了解你,新婚夜离家出走,志在参军报国。你的父亲苏兆荣是黄沙会首领,考虑到派你回乡便于隐蔽,更适宜开展工作,县委经研究,特别向冀南军区党委请求派你回来的。”

苏珊问:“只我一个人?还有……”她回头看看星奎。

老程说:“不,县委确定成立苏官寨区党支部,你和星奎都是支部委员,支部书记由伊凤祥同志担任——他是八路军津浦支队的排长,掩护部队撤退时身负重伤,现就在苏官寨,在秀婷家养伤。我这里有一封军区党委给凤祥同志的信,已交给星奎转交他。”

苏珊点头说:“好,有组织,就有主心骨。”

老程接着说:“凤祥是经过考验的好同志,能文能武。你们两个熟悉黄沙会的情况,有便利条件,希望能很好地团结一道,开展工作。这个担子很重啊。”他随后又分析了黄沙会的地理位置和在敌我斗争中的特殊地位。他说,县委之所以确定把黄沙会的工作中心放在苏官寨,是由于那里地缘上的有利条件。当下敌人十分猖狂,黄家集地处高唐到县城的要道,敌人必千方百计保障这条通道的畅通,黄沙会在这里很难发展;姚家集离县城仅十余里,日伪也必然视作眼中钉子设法拔除。我们的工作目标,是帮助三县交界处的苏官寨黄沙会能稳定队伍,坚持抗日路线,起码在日伪和我党我军之间保持中立;逐步在黄沙会中发展党的组织,增强党的凝聚力,争取实现武装起义。

星奎说:“现在也能动员一些青年参加八路军。”

老程摇头说:“不要着急。黄沙会组织庞大,必须有足够多的骨干在其中发挥作用,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黄沙会按照抗日斗争的需要充分发挥作用。你们要理解党的意图,准备做长期而艰苦的工作,还要和打入黄沙会内部的敌人做斗争。”

苏珊惊问:“敌人在黄沙会安插了内线?”

老程沉吟说:“黄沙会进驻县城,制定了内外夹攻的作战计划。但苏官寨和黄家集的两支队伍在龙虎岗集结,向县城开进的途中被包围金水滩南的大沙河。毫无疑问,这计划被敌人预先知晓,必有内奸泄密。”

程君仪注目看着两个年轻人,语重心长地说:“眼下全县党组织都已转入地下,斗争是残酷的,会有牺牲会有挫折……你们重要的是对党忠诚,是政治上的坚定。”

苏珊和星奎齐声说:“请县委放心。”

程书记又说:“还要学会保护自己,既要斗勇也要斗智,才能战胜或明或暗的敌人。”

刘星奎雇一辆跑车,苏珊和秀婷坐进去,又从药店后院赶出多日不见的“白毛”,跟着跑车来到县城北门。鬼子盘查很严,幸亏王殿生搞到几张日伪政府新印制的“良民证”,才得以顺利出城,一前一后上了去东北方向的大路。在离苏官寨五六里路的管庄,星奎让赶车师傅停下来,只说他和秀婷已到家,烦他送珊珊独自去了苏官寨。他和秀婷在村头场院的茅屋歇下来,天黑后才赶上毛驴回家。

第二百六十二章 会父兄 苏珊诉离情

苏官寨浸润着一派肃穆悲壮的气氛。祠堂旁边的土场上,搭起祭奠殉国壮士的灵棚,灵堂上摆放着聂三全,黄元辉等三十余名牺牲会员的遗照或灵牌。连续三日,苏兆荣亲率各村分会会首拜祭追悼。同时将烈士遗体统一置办棺柩盛敛,在各自家中另设灵堂供亲属祭奠而后殡葬。

苏兆荣连日在沉痛和劳累中渡过,他深为三全、元辉和这么多年轻会员的牺牲而痛心,他懊悔自己那夜去得晚了,不然或可识破敌人的诱骗诡计?倘可有幸躲过这场灾难,他宁可一人赴汤蹈火。而今,他只有伤心痛悔。女儿苏珊回来的这天傍晚,他已连续两日未进饮食,处理完烈士祭悼丧葬,其余杂事暂交吴大顺、苏进勇等几个年轻人操办,独自回到卧室小憩。苏渐紧跟着进屋来,劝父亲吃点饭,然后早点歇息。这时,门外来人报告:“珊珊回来了。”

苏珊此时意外归来,让哀伤中的苏兆荣得到极大安慰。他激动地搂紧扑在怀里的女儿,泪水顿时簌簌落下:

“孩子,你去了哪儿?爹好想你?”

“爹。我给你惹麻烦了……我只想上学念书,可跑了一圈,也没找到机会,就在一个小村教起书来……”

“教书?在哪里教书?”一旁的苏渐插嘴问。

“河北,故城县马庄。薪金太少,刚顾住吃喝。我给元辉捎信来,说好最近回家,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吧……”珊珊想起元辉,双手捂住脸哽咽起来。

“你知道了?元辉殉国……”兆荣搀女儿坐在炕沿上,揩抹着泪水,“孩子,元辉是好样的,还有你三全叔,他们都是好样的。”

“爹,在街上碰到大顺,他把情况都告诉我了。在学校场子上看见灵堂,我去拜过。您不要太伤心,保重身体要紧。”珊珊停止了呜咽,却仍在抽泣,“抽个空闲,我想去三全叔坟上,还要去黄家集,看看公爹,也给元辉上坟……”

“珊珊,别说这些伤心事了。你和爹都要节哀。”苏渐劝慰说,“说说,你怎么回来的,故城到咱村好远……”

珊珊擦掉眼泪,苏渐已端来水盆,拿6我给你擦把脸,然后我和哥哥陪您吃饭。”回头看着苏渐,“好多年没见哥哥,心里总想你,也给我说说你在外面念书工作那些新鲜事。为啥不带嫂子和小侄回来,我还没见过她们呢……”苏渐笑说:“先吃饭,等我慢慢告诉你。”

伙房送饭来,是肉丝杂酱面。珊珊有意活跃一下气氛,强作微笑说:“哥哥还记得我爱吃这一口?爹也爱吃的。”苏渐说:“我特意让伙房为妹妹安排的,起身饺子落身面嘛,图的是个吉祥顺利。”

三人围饭桌坐下。珊珊说还少个人,她想起弟弟永禄。兆荣气恼地摆手,“别管他!我都好几天没见他,他办的好事,哪里还有脸回来见我!”苏渐向珊珊递个眼神制止她。苏珊又问:“文卿姨呢?还在咱家吧?”兆荣没吭声,苏渐也没回答,只说:“咱们吃吧。”边吃着,苏渐说:“珊珊回家来,爹应该开心了。你们抽空好好聊聊,爹听你的,女儿是父母的贴身小袄嘛……爹年纪大了,应该轻轻松松过好晚年……”瞥见兆荣仍板着面孔,便没有再说下去。

第二百六十三章 议家国父女说肺腑

苏渐问珊珊住哪儿,说她在家时的房间被文卿占了。珊珊脱口说:“我去找秀婷。”这回答让苏渐觉得意外:“找秀婷?她在婆家顾家庄……回娘家来了?自己有家,去她那里干啥?”珊珊觉得失言,忙说:“噢,那我明天再去她家看看……我们是好姊妹,我想她。”兆荣说:“先在后院文卿房间住下吧,这几天她一直陪金菊呢。”珊珊点头答应。

苏渐起身出屋。珊珊送到门口,问一句:“哥的货栈开业了?”苏渐答:“正在筹备中……资金和人手还不够。我在想,你是不是乐意去货栈,我给你安排清闲舒适的岗位,工资不会亏待你。”苏珊笑笑:“谢谢大哥。只是我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清闲了反倒寂寞难耐。等我跟爹商量一下再说。”苏渐叹口气:“我还挂念你的婚事……以后说吧。”便走了。

苏珊与父亲聊到很晚。话题太多,兆荣最关注的是下一步女儿的生活,与黄家虽已纳礼行聘且名义上过门,却并没有成亲,趁年轻寻个合适的人家,于情于理也无大碍,黄家人未必责怪。珊珊却说还没考虑这么多,眼下需要安慰公爹,为此她要去黄家集,慰问老人家,给元辉上坟,黄钟奇是黄沙会的创始人,不能丢掉当初保国护民的初心,丧失跟鬼子斗争的信心。兆荣对女儿的这份情意和气度颇为赞赏,但说到黄沙会却忧心忡忡。这次县城保卫战的损失,给会员的士气打击极大,姚金廷已多日没有与兆荣联系,想必当初保国护家的豪壮激情遭受重挫,和自己一样深陷迷茫之中。

珊珊问:“爹当初也是一腔热血满腹豪情,难道真的一次失败就泄了气?”

兆荣分辨:“大丈夫可为国家为百姓赴汤蹈火……为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也没有务虚名图富贵的私心,只是,鬼子太强大,中国太弱小,凭黄沙会这些老百姓……”他痛苦地摇头,“我为没有能力战胜外贼而忧虑。”

珊珊说:“爹不可灰心泄气。鬼子占咱们一座孤零零的县城,驻军只区区百十个人,想控制全县几百个村庄却鞭长莫及。当前黄沙会急需稳定士气,你在咱这一带村子有威望,大伙都看着你,你是大家的主心骨,决不能动摇。”

兆荣注目凝视着女儿。近年不见,女儿模样仍那样秀气,气质仍那样豪放,只是变得更加成熟。女儿的丈夫气自然让他这做父亲的受到感染。他忽然想起听人议论的话,凑近珊珊低声问,“孩子,你……在外面,没参加共产党?”

珊珊笑笑:“我倒是想参加,只是没有门路。听说八路军在河西站住脚跟,以前他们帮助过咱们黄沙会,往后还会是咱的朋友。重要的是咱们心不能散,鬼子汉奸就不敢欺负。等八路军有一天杀过来,咱们就跟鬼子算总账,总有一天会把鬼子赶走。”

兆荣微微点头,他暗自赞同女儿的话。想起长子苏渐对他倒也关心,但与珊珊不同,他劝自己不要再管黄沙会的闲事,劝他早些收容文卿,安享晚年乐趣。同样是对父亲的尊重和关爱,可他似乎更愿意听女儿的。他觉得儿子虽是上过学做过官的文化人,但看他回乡这些日子,精力只在办货栈挣大钱上,比女儿似乎少了什么。

第二百六十四章 痛定思痛侠女亦动情

兆荣长长叹气:“孩子,爹自幼读过书习过武,受你祖父和老师的教诲,年轻时也曾有过报国大志。只是你祖父母先后病逝,你母亲又多年病弱,为家事缠身,以致岁月蹉跎。当下适逢乱世,鬼子入侵,匪盗蜂起,爹联合钟奇兄和你金廷叔成立黄沙会,只把抵御匪寇、保一方百姓平安当作义务,时时想的这一方百姓的安危,从没想到个人升官发财……可做成一件大事不容易啊!”他略作停顿,明显有难言之隐。

“爹,你说,我看出你心里有难处……我会帮您排解。”

“你回家来,爹打心里高兴……有话有处说有苦有处诉了。”他终于说出憋闷在心里的几桩心事:黄钟奇和姚金廷因私利以致的积怨渐深;姚金廷刚愎自用,这次带大队人马保卫县城,本属爱国壮举,却因过分低估鬼子洋枪洋炮的威力、迷信刀枪不入的“神功”而致损失惨重;龙虎岗的大云古钟在金水滩血战那夜被思真勾结日本人乘乱盗抢,说起来大不吉利,不少人觉得黄沙会没有气数,难成大事。

珊珊惊问:“大云寺古钟是咱们的国宝,也被日本人抢走?”

苏兆荣落下两行热泪,捶打着胸口说:“说来我有罪……我错用了人啊!永禄这个混蛋,那夜自报奋勇在岗上值班,却丢下值班会员去城里香艳阁寻欢作乐……直到今天,他还没敢跟我见面。”

珊珊大惊,“永禄怎成这样子?他和安慧的婚事怎样了?”

苏兆荣恨恨说:“完了。你金廷叔推说安慧还小,实际看出永禄不长出息。这我不为此责怪金廷,谁肯把好端端的闺女嫁给个不务正业的流氓二流子!可你金廷叔肯定为丢失古钟怪罪我,这让我好自责……打过仗几天了,我们还没通消息呢。”

珊珊说:“那,我先去黄家集,改天再去姚家庄看金廷叔,为他们老兄弟说和一下,也代表您和永禄检讨,顺便协调一下安慧和永禄……我想,安慧倘嫁过来,永禄或会改邪归正。”

兆荣连连摇头:“这两件事,都难啊!永禄,我不会再管他,长成啥样,随他去吧。现在我只挂念你……你回家来,就在村里学校教书吧。黄沙会的事,我不让你哥介入,只管做他的生意,所以,你也甭直接掺和,私下给我出谋划策就行了。”

苏珊走出父亲的卧房,便听到有女人轻声喊她,是陈文卿。苏渐见过了文卿和金菊。两个女人听说珊珊回家来,哪里还睡得着。文卿在院子里已等候多时,金菊偎在炕上痴痴等她。自前天夜晚,金菊从龙虎岗被抬回家,一直如在噩梦中,她早已欲哭无声,嗓子喑哑,双目痴呆,连续数日倒在炕上,昏昏沉沉,水米不进。珊珊进屋时,心里想的还是金菊去黄家集送亲时灿烂靓丽的模样,及至看到面容憔悴的金菊,双手抱住她喊声“姨”,眼泪便哗哗落下。金菊竟哭出声,呜咽着喃喃说:“珊珊,你可回来了。你三全叔……走了,丢下俺们娘俩……元辉,也走了……”珊珊拍打着她的肩背哽咽着:“三全叔,元辉,他们都是好样的,他们是英雄,咱们要向鬼子汉奸报仇……好好活着,你还怀着孩子,那是你和三全叔的孩子……”金菊频频点头,她轻轻抚摸着小腹,“是的,孩子……咱们都要好好活着……”竟渐渐停止哭泣,慢慢又昏昏睡去。

苏珊也觉得累了困了,但她心中装着大事。她想着秀婷家地洞里的八路军伤员,她想着自己的任务,应该尽快见到伊凤祥同志。看文卿和金菊睡去,便悄悄起来,给两人掖一掖被角,蹑手蹑脚走出屋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冯先生遗诗抒壮心

安葬李贤正的第二天,月姑抱着孩子,带上青莲,随兴善和春堂到艾叶坟前痛哭了一场。这个善良勤快的女人,是她的知心好友,也是持家度日的好帮手,如今却突然离去。她从里懊悔:倘不去祥和医院,或许不致遭遇这场大难。兴善反劝月姑:“快别这样想,是艾叶命中注定有这场灾难。倘不去医院,这产后大出血,谁能治得了?还不是个死。都是万恶的鬼子,不然小媛大夫就成功了。”这个纯朴忠厚的汉子双手颤抖着接过孩子,眼泪不禁流出,“亏你救下这个孩子……想一想当时多危险,你和小媛大夫都差一点遭鬼子的毒手。”当然,他在悲伤之余也预感到今后更为困窘的现实,他从此将成为年轻的鳏夫,开始扮演孩子爹娘的双重角色,家境贫寒、世道荒乱,使他根本不敢设想续娶,希望只在春堂了,盼他快点长大娶个女人……当下,这刚刚出生的孩子却是他最大的负担。

月姑从兴善手里抱回孩子说:“这没娘的娃娃,就交给我吧,有我和青莲照应,无论如何也把孩子养活成人!名字我给孩子起下了,天快亮时生的,就叫春亮吧。”兴善点头,却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和感激,竟扑通地跪在月姑面前放声大哭。

冯先生已卧床不起。

鬼子攻打县城这一天,他仰面躺着,似乎隐约听到枪炮声,苍老的脸颊剧烈地抽搐,低声唤着儿子:“元盛,是炮响,鬼子打过来了?”

“爹,听这响声,离咱们还远呢!”

“甭哄我,我明白着哩……鬼子冲进县城,正杀人放火哩!”两行老泪从深陷的眼眶里滚涌而出,浸湿了颈下的枕头。

尽管元盛一再瞒哄父亲,李县长牺牲、艾叶大出血致死的消息,还是不幸为老人知晓。老先生连日哀声悲泣,渐渐神思昏沉,茶饭不进。元盛兄弟终日在旁守护,不时有乡邻亲朋前来探视,无奈老人已不省人事,偶尔哭哭笑笑,呓语喃喃。

这天,老先生眼睛忽然睁开,扫视身边,他看见儿子元盛、元兴等,微微点头,含糊自语:“显运……让我给娃娃起名,”说着手指颤抖着指向炕前书桌,“那字上就是,可惜……”随即轻叹一声,干涸的眼眶挤出一颗泪珠,顺腮流下。忽又翘起脑袋,雪白的长髯抖动着,“我的……剑呢?智通大师等我哩,带上我的剑……”

“智通大师?”元盛和周围的人茫然地相互望望。

“就是觉信的师父……他在等我。快,把剑给我!”老先生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元盛忙从父亲枕边取过他平时舞弄的宝剑,双手捧到跟前:“爹,剑在这儿呢。”

老先生看见,抬起老树皮般的手臂,抓住那剑柄,嘴里喃喃说:“好……三尺龙泉在手,正好杀贼!我就要走了,智通、永义,都在无影碑前等俺,向鬼子杀……啊哈,妖魔授首,滚回东洋了!”他的声音微弱却清晰,看得出,他是用尽气力喊出来的。随即竟又试图挥起那剑,终于疲惫地放下,缓缓闭上眼睛。

第266章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匆匆进来,是月姑,万七和桃花,兴善,春堂、青莲也随后跑进来。月姑抱着刚刚出生的春亮,桃花怀抱着刚满月的娃娃,他们是来探望冯老先生,让老人看看两个娃娃,桃花还等老人给孩子起名呢,可惜老人已经永远闭上眼睛。

元盛忍着悲伤,从书桌上取过两张淡黄色宣纸,正是冯老先生最后的笔迹,是前几日强支病体写下的,其雄浑刚劲却更胜过平日。元盛双手将其中一幅展开,是一首诗,题目是:,随即泪水涌流着哀声诵读:

睹群魔踏我乡土痛感

国破家何在?覆巢无完卵。

群魔舞蹁跹,万姓遭涂炭。

魔高道更高,斩妖有利剑。

倭贼授首时,神州自明天。

元盛又展开另一张纸,上面写的也是一首诗:

仿陆放翁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倭寇平,

义师讨贼得胜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人们蜂拥围上看老先生的遗诗。月姑抱着春亮,一手紧紧搂着青莲,脸颊轻贴在女儿的脸蛋上,全力抑制着眼中滚动的泪珠。万七和桃花虽不完全明了诗中含义,却听出老先生在前一首诗中给他们的孩子起下的名字,哽咽着对桃花说:“咱这儿子,就……就叫明明。”桃花连连点头,却不禁放声呜咽起来。

冯先生去世,灵堂就设在他生前居住且曾用作塾屋的三间瓦屋,院里的菜园久已荒芜,如今搭起灵棚。这位享有极高威望的老学究的去世,让万家营人沉浸在哀痛中。他的许多生前好友也纷纷赶来吊祭,所献悼词连同老先生的遗诗,都顺次张贴或悬挂在房山院墙上,再后来连灵棚两侧也挂得满满。

月姑一直在现场帮助料理丧事。鬼子占领县城后,青山上学的于集抗战小学也随即停课,老师们全都四散逃难了,学生们只好辍学回家。青山也正闲呆在家。老人出殡这天,月姑带青山和春堂来灵堂前,恭恭敬敬向冯老先生磕头跪拜,然后到老先生灵棚外的屋墙前,看老先生临终诗作和老友们所献悼词。

这时的青山已十三岁,长得高过母亲,相貌文静清秀,说话也改变了原有的童音,粗声粗气像个男人,众相邻都夸青山酷似少年时的永义,只是尚显瘦削单薄些。

月姑轻轻抚弄着青山乌黑的短发,说:“孩子,别忘了,冯老先生是被鬼子气死的,你爹是让鬼子打死的,还有刚刚牺牲的你贤正伯,都是让人尊敬的人。你长大应该向他们那样。

现在鬼子占领了县城,鬼子兵在咱们土地上横行霸道,不把他们赶走,咱们就是亡国奴。”

青山听着,却说:“娘,你甭多说,我都知道。”不时左顾右盼,像是有什么事情。青莲噘着小嘴不满地说:“哥,娘跟你说话,你耐心听才是!”

这时,忽然有人喊青山,说街上有人等他。青山向妹妹做个鬼脸,撒腿便往外跑去,春堂也跟在后边,迎面却遇见兴善,春堂知趣的站住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金月姑灵堂教爱子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匆匆进来,是月姑,万七和桃花,兴善,春堂、青莲也随后跑进来。月姑抱着刚刚出生的春亮,桃花怀抱着刚满月的娃娃,他们是来探望冯老先生,让老人看看两个娃娃,桃花还等老人给孩子起名呢,可惜老人已经永远闭上眼睛。

元盛忍着悲伤,从书桌上取过两张淡黄色宣纸,正是冯老先生最后的笔迹,是前几日强支病体写下的,其雄浑刚劲却更胜过平日。元盛双手将其中一幅展开,是一首诗,题目是:,随即泪水涌流着哀声诵读:

睹群魔踏我乡土痛感

国破家何在?覆巢无完卵。

群魔舞蹁跹,万姓遭涂炭。

魔高道更高,斩妖有利剑。

倭贼授首时,神州自明天。

元盛又展开另一张纸,上面写的也是一首诗:

仿陆放翁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倭寇平,

义师讨贼得胜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人们蜂拥围上看老先生的遗诗。月姑抱着春亮,一手紧紧搂着青莲,脸颊轻贴在女儿的脸蛋上,全力抑制着眼中滚动的泪珠。万七和桃花虽不完全明了诗中含义,却听出老先生在前一首诗中给他们的孩子起下的名字,哽咽着对桃花说:“咱这儿子,就……就叫明明。”桃花连连点头,却不禁放声呜咽起来。

冯先生去世,灵堂就设在他生前居住且曾用作塾屋的三间瓦屋,院里的菜园久已荒芜,如今搭起灵棚。这位享有极高威望的老学究的去世,让万家营人沉浸在哀痛中。他的许多生前好友也纷纷赶来吊祭,所献悼词连同老先生的遗诗,都顺次张贴或悬挂在房山院墙上,再后来连灵棚两侧也挂得满满。

月姑一直在现场帮助料理丧事。鬼子占领县城后,青山上学的于集抗战小学也随即停课,老师们全都四散逃难了,学生们只好辍学回家。青山也正闲呆在家。老人出殡这天,月姑带青山和春堂来灵堂前,恭恭敬敬向冯老先生磕头跪拜,然后到老先生灵棚外的屋墙前,看老先生临终诗作和老友们所献悼词。

这时的青山已十三岁,长得高过母亲,相貌文静清秀,说话也改变了原有的童音,粗声粗气像个男人,众相邻都夸青山酷似少年时的永义,只是尚显瘦削单薄些。

月姑轻轻抚弄着青山乌黑的短发,说:“孩子,别忘了,冯老先生是被鬼子气死的,你爹是让鬼子打死的,还有刚刚牺牲的你贤正伯,都是让人尊敬的人。你长大应该向他们那样。

现在鬼子占领了县城,鬼子兵在咱们土地上横行霸道,不把他们赶走,咱们就是亡国奴。”

青山听着,却说:“娘,你甭多说,我都知道。”不时左顾右盼,像是有什么事情。青莲噘着小嘴不满地说:“哥,娘跟你说话,你耐心听才是!”

这时,忽然有人喊青山,说街上有人等他。青山向妹妹做个鬼脸,撒腿便往外跑去,春堂也跟在后边,迎面却遇见兴善,春堂知趣的站住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静妙庵青山逢妙云

青山一溜烟跑出冯家胡同,福顺正等他。

如今,福顺已是青山最要好的朋友。在于集上学期间,福顺常去吕歪脖的迎春饭馆玩耍,打麻将耍牌九掷骰子,时常夜半不归。开初每逢学生放学,福顺便约青山同往,自己玩牌,让他在一旁闲看。青山天性聪颖,几种牌的玩法,看看即会,慢慢能为福顺把点,且屡屡得手,令福顺和牌友们刮目相看。一次临时缺手,福顺拉青山凑数,青山犹豫,福顺掏出几张票子甩到跟前。青山连玩几把,手气不错,手中的票子居然多出几张。

万家营的聋子栓也是迎春饭馆的常客。他不玩牌,每每到铺里转一转,朝吕歪脖的老婆李大嫚哼个口哨,便去后面小院厢房坐下喝水抽烟,一会儿,便见大嫚装做方便走进后院的厕所,然后提着裤子踅进厢屋,与聋子栓亲热一番,若无其事地回到铺子。这秘密早被福顺发现。一次聋子栓又来,福顺看他去了厢屋,大嫚随后也进去,便对青山说:“快,我的烟卷丢到后院厢屋,帮我拿来!”青山不知其中奥妙,转身跑着去了,恰好看见聋子栓和大嫚赤身裸体搂抱在一起……青山没顾得找烟,羞得满脸涨红,慌张地跑回铺子。福顺看他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起来。福顺故意问他:“看见啥了?”青山脸象蒙块红布。福顺说:“你看吕老板那小女儿,眉眼像不像聋子栓?”青山惊愕:“真的有些象……原来,两人办那事能生娃?”福顺笑笑:“想吗?等我领你去城里香艳阁,那里面的女人……”说着附在青山耳边低语一番,青山连连摇头,心里却不免好奇,问福顺:“你去过那地方,难怪没娶媳妇,就知道这么多!”福顺诡秘地说:“不知道怎么娶媳妇?明天我领你去另一个地方,我替你看好个丫头,长得好漂亮,将来给你当媳妇,怎样?”青山不答,心里暗暗记下福顺这话。

现在福顺如约等青山,拉着青山出村往东跑去,径直来到数里外的姑子庵。

院里的几株杨树落叶飘零,庵堂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送子仙姑的泥塑像前,古铜香炉中几根淡黄的草香,飘散着缕缕青烟。青山探头瞧看,转眼却不见福顺,疑惑地东张西望,紧张地大喊:“福顺哥!”四壁响起嗡嗡的回声,吓得青山急忙跑出,听殿堂后边传来嬉笑,便循声去找。后面小院的青砖灰的房前,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枝桠上尚有熟得开裂的石榴,籽粒被鸦鹊啄得掉落满地。树下站着那个秃头小尼,正和福顺说笑。

“青山,不认识吧?这就是我说的妙云,看咋样?给你做媳妇好不好?”说着伸手摸小尼的脸蛋和头顶,“看,多嫩生,这阵像小秃驴儿,长出毛来就成小美人。”

妙云嘻嘻笑着躲开,转脸看青山,说:“他还小……瞧那眉眼,倒满俊气,女孩似的!”

福顺一把拖过青山:“妙云说你是女孩,褪下裤子给她看,让她伸手摸摸……”

青山满脸通红,连连倒退,妙云羞得面如桃花,挣脱福顺,远远躲闪到一边。

忽听外面有人轻咳一声,门口走进一位尼姑,是妙云的师傅静修。福顺赶忙收住话头,朝青山做个鬼脸,妙云已悄然踅进屋中去了。

静修合掌问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光临,有何贵干?”

福顺嗫嚅着:“俺们闲逛呢。”回头拉起青山就走,出了院门,便撒腿跑起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南宫城杰群逢义兄

卫运河西南宫县城。八路军冀南军区大门口,走出一个头发蓬松、形容瘦削的年轻人,一身褪色的黑土布夹衣,肩挎破旧的行包,两眼惺忪且些微红肿,脸上虽有喜气,却掩不住极度疲惫的神色。这形象,与街上过往的精神抖擞的军人反差太大,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停在路边,强打精神向四周张望,似乎在等待寻觅着什么。忽然,一只手掌重重地拍在肩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杰群兄弟,刚才我喊你,竟没听到?”

出现在身边的这人身材魁梧,方正脸盘,四周绕腮胡子刮得溜光,两道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光亮如炬,嗓音也粗声大气,雄壮而洪亮。他认出眼前的金杰群,尽管这个原本英姿潇洒的年轻人此刻如此憔悴不堪。

“天成哥!”金杰群转回身,一眼认出曾经的铁匠大哥周天成,狂喜地喊一声,“你让我好找哇!”眼里竟有泪光闪烁。“我找你多少次了!去武城,在县城,总是擦肩而过……”

周天成笑着说,“总是会见面的吗!这次好了,津浦支队已开往大峰山,我奉命回到冀南军区,往后咱们就可以长期并肩战斗……”说着一边轻轻拍打金杰群的肩膀,却发现他神色不对。或许是意外的惊喜瞬间激发起过度兴奋,杰群感到一阵晕眩,身子软瘫晃一晃,险些跌倒在地上。周天成伸出手臂揽住他,另一只手贴上他的前额,吃惊地说,“你病了……烧得厉害!”看杰群已有些昏迷,便背在身上,直奔附近的军区医院。

杰群伏在天成背上,试图挣扎却又无力,只迷迷蒙蒙说:“大哥,让我自己走,咱们说话。我刚见到纵队领导,你们快开到河东去,那边,鬼子猖狂……要建立根据地,背靠运河,依托冀南,跟鬼子干……”

天成笑说:“说得好。罗尚武和李俊岚新近投靠石友三,石友三实力大了,得意忘形,近来背信弃义,暗中勾结鬼子,对我八路军根据地骚扰破坏。我们必须给以打击,巩固扩大冀南根据地。运河以东,迟早是我们的。”

杰群喃喃说:“大哥,你请命……杀过去,开辟河东……”

天成答应着:“好嘛,我刚从那边杀回来,一声令下就再杀过去。你先把病治好,再说革命的事吧!”杰群不再回答,已昏昏睡去。

几个年轻战士跑过来,从天成背上接下杰群,送到设在一处农家院落的医院。

杰群朦胧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土炕上,模糊看到一位穿白衣服的姑娘正给他注射什么药物,身旁坐个村妇打扮的女人,用手轻轻按压着他的手臂。是谁?圆胖胖的白净脸颊,长长的睫毛下秀气的大眼睛,乌黑的头发拢在脑后,插个亮晶晶的银簪……杰群头脑并未完全清醒,两眼迷迷瞪瞪看着这位似曾相识的女人,吃力地低声呓语:“谁?不是松绮,是谁呢?请把我扶起来,我得走,有重要事情呢……”

女人的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戳在杰群脑门上,笑说:“想媳妇了吧!”

白衣姑娘在一旁听见,莫名其妙地抿嘴笑笑,收拾针具要走,说:“爱英嫂,病人开始退烧了,等会儿他醒来,别忘了让他吃药,晚上睡觉前再打一针。”

女人朗声说;“知道,你尽管去忙,我来照管他。”

第二百六十九章 爱英深情说家事

杰群在昏昏然中悄声嘟囔:“爱英……是谁?”挺起脖子要坐起,却被跟前叫爱英的女人一双温热柔软的手按下。

“烧糊涂了吧,连我也认不出?娶媳妇那会想着俺,这会全忘了,只想刘松绮了!”

女人嗓门响亮,“好好躺着,病好了我陪你见松绮,还有你那胖小子……”

杰群的眼睛睁开了,凝神注视着女人,脸上掠过一丝惊喜:“啊,爱英嫂,原来是你!”

这女人正是周天成的爱人王爱英,见杰群醒来,讥诮说:“亏你还认得我。急着找刘松绮吧,刚才还嘟囔她。”杰群笑笑说:“嫂子说的对,也想松绮哩……当下我最着急的是见周大哥。他去哪儿了?我有要紧事,还没顾得上跟他说呢,他就把我送到这儿来。嫂子啥时候来这儿的?”爱英说:“我来四五天了,借你的光——不是你生病,就赶我走了。说啦,让我照看你,三天之后他若不回来,就让我跟你一块回家。”杰群追问:“大哥呢,他去了哪儿?”爱英苦笑笑,“他有任务,带着他那个营出发了,说有大行动,大约三天后回来……”

杰群问:“天成哥……去打仗了?”

爱英点头:“对,听说有个石友三,还有个姓罗的,老找八路军的麻烦。你大哥说,不教训这帮蟊贼,抗日根据地不得安稳……”

杰群挣扎着坐起。爱英说,“感觉好些了?披上衣服,出去撒泡尿,回来吃药,俺还有话对你说哩。”

杰群趿拉上鞋,蹒跚着脚步出去,很快回来,迫不及待问道:“嫂子,松绮现在哪哩?”

爱英说:“甭担心,松绮跟你那儿子都挺好,孩子会走了,本想等你给孩子起名,却见不到你,倒是孩子小姨云绮等不及,给他起个名叫‘抗抗’,抗日的抗……说啦,‘姐夫准同意’。”

杰群点头:“好,这名字好,我同意。松绮跟孩子现在哪儿?老太太跟云绮怎样?”

爱英叹口气:“你岳母倒好,村里学校停课好久了,云绮在村里给我当助手,是村妇救会的副主任。只是,你家老太太去世了。松绮回黄龙埠住了几个月,伺候老人,又带孩子。前几天老人刚出殡,松绮娘俩还在黄龙埠没回来。”

听说老娘过世,杰群一阵悲伤涌上心头,呆呆看着爱英,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

爱英的眼睛也湿润了,继续喃喃说着:“以前我只说天成心硬,他多年在外奔走,连个信儿也不给捎给我,看来你们都是这个样。我也就不觉怎么样了。鬼子打到咱家门口了,男人就得像个男人……哪个女人不想把男人拴在家,哪个爹娘不想把儿子守在跟前,一家人过舒服日子,可咋能守得住!”

爱英接着叙说,不是家中老人孩子拖累,自己就跟男人出来干,好在两人死活在一块。抗日的事,男人干得,女人也干得。又说自己刚加入共产党,松绮就找她当介绍人,也要求入党。杰群惊问:“松绮入党了?”爱英点头:“人家思想比我进步,抗日又积极,入党要求很迫切,我就介绍她入了。我看出,松绮是想跟你去河东工作,你就让她跟你走。孩子尽管留下,你岳母身子壮实,还有云绮,我也能帮一把……”

第二百七十章 金杰群忧心系危城

好嫂子,真得谢你。”杰群已站起身,长长嘘口气说,“我马上离开这里,回家看一看,明天去临清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便回县城。河东形势正紧,我必须尽早回去。没时间了。”

爱英一惊:“你还病着,咋能说走就走?”伸手摸杰群额头,“不行,还热呢!你不是还等天成有话说?”

杰群已在整理行装:“等不得了,你告诉大哥,我们盼大部队尽快杀回河东……我已经向军区首长汇报了下一步抗战的打算,首长很支持……”

“真的要走?咱们就一块走,你还没好,我不放心。”

杰群停下来:“嫂子,你还是等天成哥回来……我没事,你好不容易来这里住几天,他去打仗了,你能放心得下?”

爱英苦笑笑:“他天天打仗,俺能天天跟他?说起打仗,这枪子不长眼,俺以前真为他担心,前日晚上,我看他身上三处伤疤了,全是让鬼子打的。他不让俺看,笑俺是小女人,如今,俺也心硬了……”说着牙齿咬住嘴唇,声音竟有几分凄楚,转身往外走,“你等我,我去拿件天成的便衣给你换上,脚上那鞋也得换,都探出脚趾头来了……我还得跟大夫招呼一声,拿点药给你带上。”走到门口却又回头,“等我回来,咱们一块去黄龙埠,说不定月姑也在那里,我好想她。”

不一会儿,爱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她拿来一叠衣服一包药,也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鬼子占了县城。”杰群大惊失色:“哪来的消息?”爱英变脸变色说:“军区的人,都在议论这事呢。”杰群一脸冷峻,低低自语:“没想到……敌人行动这么快。”问爱英,“可听说李贤正县长?”爱英摇头。

金杰群换上周天成的一身便衣,看去像个庄稼人,和爱英步行离开冀南。到黄龙埠渡口,天色已黑下来。沿路纷纷传扬着鬼子占领河东的消息,河上渡口已遭封锁,几个穿暗黄色军装的二鬼子,正荷枪实弹耀武扬威地守在码头上,过往行人不分男女老少逐个盘查。

河水尚未结冰。两人登上一条小船。艄公是黄龙埠的老船工,却不认识杰群,只对爱英说:“看你,好面熟。”爱英说:“我认识你,大爷。”便坐到船上,她感到有些累了。对岸灯光点点,隐约看得见房舍树木。

杰群站在船头,听棹子划动水面的响声,一边和老艄公闲聊。

“大爷,听说鬼子打到咱们县城?”

“唉,鬼子动了大炮、机关枪,听说来了上千鬼子,还有不少二鬼子……民团、黄沙会虽然英勇,挡不住鬼子的洋枪洋炮啊!”

杰群焦急地问道:“可听说李县长的消息?”

艄公摇头:“不知道。当下到处学堂停课,店铺关门,运河上就要戒严,我这船,明儿也得停摆!”

杰群吃惊:“船也停渡?不让过河?”

老艄公叹气说:“等区里派人来,渡船统一监管,说是防备八路,怕八路军共产党从河

西过来,这些二鬼子说,沿堤要修岗楼、碉堡,还说日本人派来了新县长,居然是个中国人……一下子咋就冒出这么多汉奸卖国贼呢?刚刚开会,到处贴告示,私通八路格杀勿论,一人抗日,阖家论罪呀!”

第二百七十一章 祭亡母兄弟互慰勉

金家大门旁贴着白纸条幅,这是家庭遭逢丧事的标识。杰群走到门口,两行热泪已夺眶涌出。杰群走到堂屋,一眼看见正中墙上老母亲的画像,灯光掩映着那张温厚慈善的面容,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放声痛哭。存孝夫妻陪同站立在一旁,松绮也在,站在嫂子吴氏和表嫂王爱英身边,怀里抱着已近周岁的儿子抗抗。

杰群的到来,使金家大院刚刚消散的哀伤氛围重新显现。不过,他平安回家,却是值得举家庆幸的喜事,不只松绮一颗朝思暮想的心得以释然,也使得作为一家之长的存孝放下一桩沉重的心事。对于存孝,这个家境殷实而且堪称书香人家的大家庭,没有什么比家人循矩守法、平安祥和更可宝贵。

杰群伏地哀哭。存孝和吴氏试图拉起他。吴氏流着泪劝慰说:“老娘临终念叨你,可不是埋怨,是想你挂你,盼你回来见个面。老人心里明白着哩,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在外面办些大事,只要平安就好。弟妹一人带个孩子,在家伺候老娘,也替你尽孝了,娘说松绮像亲闺女,直夸奖她呢。”

杰群擦干眼泪,对存孝说:“大哥,我有重要事情,明天一早便走。娘的坟上,这次去不成了。”

存孝吃惊地看着他,吴氏也惊讶地瞪起眼睛:“兄弟还要走?还有啥要紧事?”

杰群说:“有些话,我想吃过饭,跟哥哥说清楚。”

吴氏以为杰群必是为家庭财产之事,便说:“也好……你嫂子不是只爱钱财不顾亲情的人。我对你哥说了,兄弟想分家,不管是房子还是地,尽着兄弟先挑先捡……”

杰群一笑:“嫂子贤惠,兄弟早知道。我想对哥说的,不是这些事。”

夜深了,松绮悄悄走到堂屋门口,看见相对而坐的大哥存孝和杰群。存孝嘴里噙根纸烟,吱咋地吸着。松绮发现大哥近来总是心绪烦乱不安,本不吸烟的他近来却不时叼根烟卷,皱着眉头想心事,或为婆母治病及丧葬等事务缠身,也或许还另有心事。松绮又看杰群。从丈夫走进家门,尚未细细看看他,此时在屋外偷眼注视,见杰群头发像是刚刚理过,只是面容清瘦,眼眶微陷,一身粗布棉衣裤,略显肥大,听爱英嫂子说是周大哥的,原来那套衣服不知破旧成啥样子了。此刻杰群正说什么,打着手势,像是在给哥哥做演讲。松绮暗自嘟哝:老毛病,有话给哥哥慢慢说吗……禁不住又走近些,侧起耳朵仔细倾听。

存孝的声音:“听这话,你已经在上共产党?”

杰群答:“哥,这一年多你大概没去过县城?全县的抗战热火朝天,你竟没在意?”

存孝叹口气:“我怎会不在意,我盼着早点把鬼子打出中国呢!我早听人说,你在城里当了抗战动员会的头头,可这事……我不敢告诉娘,不敢告诉你嫂子,只给她们说你在外头做生意。哥思想保守,没有你这志向,也没有你这能力,但不是投降派。只是鬼子猖狂,听说聊城打了大仗,鲁西北难保,现在咱们县城也被占领,我日夜不安,总担心你出啥事。没了爹娘,我做为长兄,只愿咱一家平平安安。一个月姑,就让我着实放心不下,又添了你——更是我的一桩大心事!”

第二百七十二章 再团圆夫妻诉别情

杰群说:“大哥的心意我知道,你不必过分担心。抗日不是我单枪匹马,不是少数人蛮干,是要发动群众,动员社会各界,凝聚全国人民的力量。”

存孝叹口气说:“你哥是受过教育的人,不反对你抗日,也绝不会奴颜媚骨去做汉奸。可眼下咱这一带成了敌占区,到处是鬼子的人,共产党能干得起来吗?稍有不慎,被他们抓住,可不是闹玩的!”

杰群语气愈加铿锵有力:“重要的是搞武装斗争,壮大抗日武装,建立抗日根据地。我刚到冀南根据地看一看,那可是另一番天地,你问爱英嫂她就知道,百姓觉醒、民众奋起之日,就是鬼子灭顶之时!当然,牺牲会有的,干革命,就得把脑袋掖在裤腰上……”

存孝沉吟着,声音里带着几分凄凉,“我改变不了你,只能表达当哥的一番心意。哥也帮不了你大忙。你不愿分家,你的那份地产,我给你代管,收入我给你另记,咋花咋用你自己看着办……孩子带不走,尽管交给你嫂子,你的两个侄子,维强和维国,我不想让他们上学了,去河西当个学徒,做点小生意……”

“孩子还小,说起来应该上学,将来赶走鬼子,咱们还得建设,国家缺人才哩。”

“我担心的是兵荒马乱,他们念不好书,反而沾染些坏毛病。我这校长,也不想干了……日本人一来,这学校咋个办法还不知道。听云绮说,鬼子会强逼学生学日语,灌输大东亚共荣那一套,我可不想给鬼子出这力。”

杰群点头:“哥哥这想法对头,我支持。”

存孝起身说:“夜深了,你明天还要早走,去歇吧。”却又说声,“等等。”匆匆走进后堂,很快拿一个布包塞给杰群,“这十块大洋,你随身带上用……给松绮安排好供职的地方,给我捎个信来。娘还有些首饰啥的,你嫂子打算交给松绮。你用啥再回家来取,跟娘在世一样,别把哥嫂当外人。”

杰群也起身,感激地说:“谢谢大哥了。”

杰群回屋来,松绮刚坐在炕沿上,拍着熟睡的抗抗,娇嗔道:“说起来没个完。”杰群走到炕前双手捧住松绮的脸,俯身轻轻一吻,松绮身子随即扑到杰群怀中,颤声说:“这么久,把俺忘了?”

杰群用力吮吻着那张秀气的脸颊,喃喃说:“怎会忘了你?想你,也想孩子,只盼着见你们。”

松绮推开杰群:“看看咱的儿子吧!叫抗抗,云绮起的,咋样?”

杰群点头:“爱英嫂子告诉我了。”俯身亲吻熟睡的抗抗,“这小子好精神,像我,也像你。”

外面传来雄鸡的鸣叫,两人还相拥相抱着窃窃私语。松绮说,“明天俺抱着儿子,跟你一块走,先去看万家营看姐姐,然后就跟在你身边。”

杰群摇头说:“暂时不行。明天我去临清……时局大变,特委一定有重大部署。县里的形势业会十分紧张。鬼子大搞白色恐怖,我们要打游击,钻地洞,昼伏夜出,东躲西藏,危险大了……你怕不?”

松绮说:“俺也是共产党员,你说的这些,俺早知道!”偎紧杰群喃喃说,“跟你在一块,俺啥也不怕,死了也心甘情愿!”两双眼睛瞬间对视,几乎同时伸出双臂拥抱在一起。

第二百七十三章 镇压抗日民众日伪出手

县城南大街原国民政府院内,伪县政府成立暨县长蔡惟德就职仪式正在举行。驻县鬼子中队长龟部到会捧场,商会会长闫玉堂代表各界人士致贺辞。蔡惟德神采飞扬,肥胖的身驱支撑着硕大的脑袋,呲出几颗金光闪硕的镶金大牙,声嘶力竭地宣誓效忠大日本帝国,与皇军携手治理辖区,创造中日提携共存共荣和平安定的治安模范县。

这蔡惟德的靠山是华北有名的大汉奸。鬼子侵占华北广大地区,急需爪牙代以加强后方统治,支撑整个侵华战争,蔡惟德即被原本的上司重用,擢升伪县长。梦寐以求的升官发财的鸿运从天而降,让蔡惟德头脑膨胀。他深知受外寇豢养,无非替主子统治、掠夺、屠杀同胞,他十分清楚,自己已沦为数典忘祖卖国求荣寡廉鲜耻将的无耻之徒,但这是实现升官发财的个人私欲的唯一捷径,他不会放弃这样的机遇。蔡惟德提醒自己:既然做狗,就要忠实于主人,要对得起日本主子,努力取得赏识、信任和重用。鬼子屠城的硝烟和血腥尚未散尽,蔡氏便急匆匆宣誓就职,打算即日行使职权。他的硕大的脑袋里已装满替主子治理辖区的谋略。最重大的任务自然是部署抓紧筹措钱粮物资,完成支持帝国战争的计划。这就必须加紧着手建立各级伪政权,收买改编兵痞匪盗,筹建伪警备大队和特务组织;要在各村镇安插眼线,收集情报,悬赏捉拿在逃的抗日头目,实行高压恐怖统治,胁迫民众做帝国良民顺民;要大量征集壮丁,尽快动工修筑公路、据点,以形成防控抗日势力的天罗地网。

当下,重中之重是追剿残余的共产党游击队、民团和敢于跟皇军作对的武装力量,对他们实行严厉镇压,他已与驻县日军中队长龟部秘密商讨了行动计划,对几个重点区重点村,立即实施清剿扫荡,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抗日分子;至于黄沙会、抗敌自卫团等民间组织,则务必软硬兼施,尽快瓦解消灭之,关键是对其头目必须吓之以威、诱之以利、动之以情,以官职钱财美色惑其心志,促其拜倒在皇军脚下,甘做犬马,为本政权尽心效力。他历来相信金钱美色的威力,这是人性之软肋,自己的方略会有效。

伪县政府成立翌日,鬼子中队长龟部立即带领队伍出动清剿。蔡惟德令担任警察局长的表弟谭不伦率伪军协同行动。蔡惟德站在政府大门前,看着新组建的伪军警备队雄赳赳地走上街头,随后是昂首挺胸趾高气扬的皇军,心中不禁越发踌躇满志:凭借日本人的强大依托,他可一展胸中抱负。无须太久,他的伪军队伍会大有扩展,财政钱粮会愈发充盈,防控网络会遍布全县,那时自己尽可高枕无忧逍遥玩乐……忽然他想起两件重要事情,应该立即着手筹划。蔡惟德回到办公室,抓起桌前的电话,通知县商会闫玉堂会长马上来见他。

第二百七十四章 闫玉堂受命修烟馆妓院

不一会儿,闫玉堂气喘吁吁地进来,鞠躬施礼:“县长大人,玉堂到了,不知您有何吩咐?”

蔡惟德客气地点头:“闫会长请坐。不必过分谦恭拘礼,自家人吗。”

闫玉堂连声:“谢县长!小人只怕打扰县长的公事……不然我早早赶来拜访了。”

“请你来,就为公事……我初来乍到,情况不熟,治理无方,还请闫先生多多协助哟!”

“县长虚怀若谷,礼贤下士……闫某知恩图报,有啥事用得着,闫某义不容辞,甘赴水火!”

“据你看来,当前施政方略还有何疏露不足之处,尽可向我提出。我这人,一向从谏如流,闻过则喜……闫会长务必不要过谦哟。”

“县长说哪里话。据我看,县长雄才大略,举重若轻,施政思路清晰,切中重要……清剿叛逆收编散匪,建立军警强化治安,充盈府库,这几项关键很快必见成效……国民党的党部被赶到穷乡僻壤,漂泊流浪,共产党的几个头目更没了声息,眼见全县安定,百姓对您感恩戴德……”

“闫会长言过了……当下局势虽初步安定,但切不可大意。我不担心国民党,至于几个小股地方自卫队伍,有钱有官即可收买,党部那几个土财主羔子,就任他们四处飘流吧。我真正担心的是共产党、八路军,他们所到之处,跟穷苦百姓混到一起,可兴狂风掀巨浪,且咱县与八路军的冀南根据地只隔一条卫运河,不得不防啊!闫会长还须帮忙,再立功勋。”

闫玉堂点头哈腰说:“当然,玉堂愿肝脑涂地,竭诚效力!我之拙见,共产党八路军固然需重点防范,如黄沙会、西大团,还有若干会道门,也须严厉镇压。蔡县长知道,这次皇军进城,黄沙会和西大团都参与了抗拒行动。”

蔡惟德颔首一笑:“我也正虑及此事,只是蔡某刚到县城,立足未稳,皇军也只一个中队百来人。而黄沙会据说势力颇大,东北一带村均为其控制,且一呼百应,短时间可聚集成千上万人,实在是心腹之患。”说着摇头苦笑,“闫会长可有高见,尽管讲来。”

闫玉堂摇头:“蔡县长不要只看那黄沙会表面势大,实则乌合之众,凭借刀枪棍棒,画符念咒,怎能抵抗皇军!这次县城一战,黄沙会损失惨重,当下正人心惶惶,县长可采取高压恫吓,黄沙会必然如鸟兽散;再者,其内部头头之间村寨之间争权夺利,矛盾重重,姚家庄、黄家集的首领相互嫉妒,各怀鬼胎,为争夺总会长几乎撕破脸。玉堂愚见,可对其主要首领软硬兼施,设法挑动内讧,以毒攻毒,其内部必然自乱,届时对其头目诱以名利,惑以财色,必然土崩瓦解,甚至可为皇军和县长所用,成为对付共产党八路军的帮手。”

蔡惟德赞赏地点头:“闫会长高见,正是英雄所见略同。可见闫会长对大日本皇军忠贞无二。抽时间我约上龟部中队长,咱们一起详谈,针对黄沙会制定专门方略。”又拍着闫玉堂的肩头说,“作为对你以往功劳的补偿,除了给你奖赏之外,还将委以重用,再给你提供更好的机会,把你的生意做得更大。”

闫玉堂仰脸看着蔡惟德:“谢县长关照,只不知道啥样机会?”

第二百七十五章 谋资源布局金融市场

蔡惟德问:“你的裕兴钱庄经营如何?”

闫玉堂答:“蒙县长照应,在咱这小县城,还是首屈一指吧!”

“可否把钱庄做得更大更强?譬如说,控制全县金融市场。”

“啊?”闫玉堂为蔡惟德提出的宏大目标所震惊,旋即变得振奋,“当然可以做到,只要县长出手帮忙!最主要的,资本金是否充足。”

“这样吧,我帮你与济南准备银行挂钩……知道准备银行吗?名誉是民国临时政府主办,实际由日本人操控,后台可谓强大有力。我争取把你这钱庄做成这准备银行在县内的独家代理,资本金不成问题,可以申请长期贷款,让准备银行参股,我也可将县财政资金,全数存入你的钱庄。你这裕兴钱庄就可改名为济南准备银行裕兴分行了,你就是分行行长兼董事长,具体经营运作,全靠你闫老板了……”

闫玉堂沉吟道:“好,但银行资本的经营,说到底还是靠支持工商实业赚取利润。不知蔡县长下一步在工商业发展上有何想法?”

蔡惟德大笑:“闫会长不必多虑。咱们县是有名的棉花大县,仅凭支持棉花收购加工,便可让你赚得盆满钵满。要知道,当前这战争年代,棉花粮食可是不可或缺的资源,大日本帝国要支撑战争,必须有充足的粮食棉花。我们这一带,就是重要的供应基地。没听说,华北棉改会、三菱洋行都在县里设了机构,他们可是大有来头,主要瞄准咱这一带的棉花,其次是粮食。裕兴银行要把他们作为主要客户,给予重点支持。只要双方精诚合作,那些小钱庄必将全部被你吃掉,那些小货栈小作坊会全部被三菱挤垮,整个资源市场就全被皇军掌控。实现这以目标,是我蔡某的重要职责。闫会长就准备卖力大干一场吧,等我来给你们牵头接洽,只要大家齐心协力,钱是有得赚的!”

闫玉堂兴奋得站起来,以手加额:“哎呀,县长一席话,让玉堂顿开茅塞,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您如此鼎力相助,闫某当效犬马竭诚厚报啊!我保证半年之内,裕兴银行独霸全县金融市场,获取丰厚利润……那时,县长您就是裕兴的最大股东……”

蔡惟德得意地笑起。他很为闫玉堂的聪明灵活、善解人意而欣慰。又道:“还有件好事,你按我的设想尽快办理,保你生意兴隆、一本万利……”

闫玉堂瞪大眼睛:“噢?不知还有啥样的好生意?县长请吩咐,闫某照办就是!”

蔡惟德一改适才的庄重,狡黠地一笑:“你知道,咱县原来的仅有的青楼香艳阁……”

闫玉堂似有所悟:“那香艳阁,被皇军一把火烧掉了。县长需要啥样的女人,只消吩咐,我一定能让您心满意足。”

蔡惟德摇头笑笑:“我打算,由你负责,重新筹建建两处妓院、两处烟馆……位置要僻静、装潢设施要先进。其中一院一馆,为皇军和上峰来宾,女人嘛,要雅俗兼备,风格多样,还要设法弄些东洋女子……”

闫玉堂恍然大悟,连声答应;“县长放心……我马上按您的意图筹办!等我选好地址、搞个图纸,再由您审定。”

第二百七十六章 挥魔掌遍地血雨腥风

日伪军在全县大肆开展清剿行动。龟部连续率鬼子下乡,谭不伦带伪警备大队配合,一场针对抗日民众的血腥镇压开始了。

在飞机、坦克和大炮的掩护下,日伪军扫荡城东南八里庄、冯庄,杀死无辜民众二十余人,烧毁民房数百间。

为追剿容志英的抗日自卫团,日伪军出兵包围柳园庄,动用炮火和机枪向百姓疯狂轰炸扫射,发射炮弹数十发,并灭绝人性的施放毒气弹,毒杀民众百余人,杀死民众7人,强奸妇女多人。

为围剿撤退到城西四屯的民团独立营,日军又一次动用飞机、大炮,在其掩护下出动骑兵,将7名团丁围困在村头大庙院内,活捉后枪刺刀砍,并放火焚烧大庙和附近民房。

日军的一次清剿行动,遭遇八路军游击队袭击,数名鬼子被击毙。日寇恼羞成怒,调集日军连夜追击南撤的游击队,包围了城南二十里金郝庄,一夜烧杀,一百零三人遇难,其中大多为老弱妇孺,村庄尸横街巷,一片火海,连续月余哭声不绝。

蔡惟德倚仗日寇扶持,疯狂制造白色恐怖,很快在全县七个区建立伪政权,控制三百余村庄,伪警备大队下辖十几个中队,人数膨胀到数千。这样,日寇仅一个中队的兵力,通过汉奸政权,管控了全县大部地区。国民党的组织已支离破碎,少数头头已逃得无影无踪。号称西大团的抗日自卫团长容志英,忌惮日伪势力强大,只固守庄园自保,是战是降,举旗不定。而共产党八路军的正规部队,已撤往运河以西或南部大峰山区,少数抗日游击队只在沿运河一带偏远乡村活动,不足构成威胁。眼下,蔡惟德最忧心的便是分布全县百余村的村民自卫组织。这些形似会道门的民间武装,均有强烈的抗日倾向,犹以县城东、北部乡村的黄沙会为甚,当初日本人进攻县城,便受到黄沙会激烈抵抗,虽遭受重创,但当下仍有相当实力,其头领一声令下,便可动员成千甚至上万人的队伍,是全县治安的最大威胁,务必尽快加以镇压管控。而对付黄沙会,需力争不战而屈之。当然要先以武力恐吓,同时软硬兼施,分化瓦解,促其内乱,进而设法笼络,使其为我所用。

时值夏日,蔡惟德召集全县各会道门会众开会。敕令黄沙会、红枪会、大小洪门等,各会头目务必带全体会员列队参会,并对黄沙会三会长姚金廷、黄钟奇、苏兆荣特别点名,强调参会,声言若不服从即强制拘捕。会场设在东大寺,四周屋顶架起十余挺机枪,上千日伪军荷枪实弹,列队警戒巡察,沿街和会场周围岗哨林立,盘查森严,发现有携带武器枪支者,当场抓捕。蔡惟德向数千与会人员训话,宣布对黄沙会、红枪会等会道门组织的政策。一方面大讲中日亲善,号召会众做良民顺民,当治安模范,要求村村建碉堡,设甲保组织,按规定交钱纳粮,收敛枪支。同时极力威胁恐吓,对私通八路、对抗皇军的抗日分子坚决镇压云云,并将抓捕的十几个“抗日通共分子”当场枪决。

蔡惟德的这次大会从上午九时集合,至下午两三点钟结束。会众本是普通农民,头顶烈日,忍受饥渴,见鬼子伪军如此嚣张,不免人心慌乱,士气一落千丈。

第二百七十七章 苦口婆心苏珊劝和

黄沙会总会只有姚金廷参加大会,黄钟奇借口有病推脱。苏兆荣接到蔡惟德通知,便气愤填膺,大骂走狗、汉奸,哪里肯去参会。苏渐苦苦劝慰,说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却遭兆荣厉声呵斥。想起趁这时机还须与平田、闫玉堂等见面,便以替父亲参会的名义进城来。这日下午散会后,姚金廷等十几个帮会头目被通知留下。金廷以为蔡氏或对自己实施拘押,虽有些紧张,却面不改色,从容等候。及至会众散尽,蔡惟德竟派车来,接金廷等人去了伪政府大院内的会客室。蔡惟德换去戎装,一身礼服,携闫玉堂、谭不伦等出现在诸位会首面前。蔡氏大摆酒宴,宴请诸位头领,席间竟一改大会上的冷酷威严,笑容可掬地与大家热情握手,殷勤劝酒,呲出几颗金光闪烁的金牙,皮笑肉不笑地与在场人称兄道弟,说从此按私交便是朋友是兄弟,按公论便是同胞是同僚,当携手共谋全县治安大计。伪善地勉励大家:你们都是明白人,本县英杰,有识之士,常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俊杰则应顺天下大势,应知孰可为而孰不可为,眼下皇军已占领大半个中国,大局已定,愿诸位与蔡某携手,共事皇军,和谐相处,共同开创大东亚共荣之新局面。闫玉堂带头响应,劝勉大家跟随蔡惟德,建立治安模范县,以借皇军福荫,谋个人利禄财源。十几个头目中,自然也有人随声附和,向蔡惟德

卑躬屈身,阿谀奉承。姚金廷却始终矜持自重,默然不语,蔡惟德专门趋前劝酒,金廷也只略一躬身,点头微笑,却滴酒不入。酒席散去,金廷当即出来政府大门,侄儿义堃已带数人等候,当即跨上马出城回姚家庄。

姚金廷回到自家,蒙头大睡三天。夫人于氏和女儿安慧见状,担心金廷被拘捕坐牢,或抑郁成病,于氏又忧虑女儿年已及笄,当此动乱之年,既然与苏家订婚,不如早日出嫁。金廷任凭妻女劝告,心里只念念不忘当时战场上与日军厮杀的场景,牺牲的众会员一个个血肉模糊的面孔如在眼前。会场上的肃杀恐怖气氛,日伪军四处清剿的传闻,让金廷的意志开始动摇,黄沙会今后向何处去,他在彷徨不定。至于女儿的婚事,他已看透永禄纨绔习气难改,一生不会有何出息,安慧只有退婚一条路,但念及与苏兆荣的多年友情,却又不肯主动提出,只消极拖延。

这日,金廷正在书房品茶闲坐,夫人于氏来说:“苏官寨永禄的姐姐来了。”金廷只料珊珊或为永禄婚事而来,本不打算相见,不料珊珊径自闯进自己书房来了。金廷素知珊珊不只读过书,且颇有心计,其聪慧刚强胜过男子。而且,她是和刘星奎媳妇王秀婷同来,守护县城期间,星奎堪称自己的得力助手,一直奔跑在鞍前马后,自己能平安撤出县城,也多亏星奎相助,心中不免感激。于是起身更衣,在客厅与珊珊和秀婷叙话。

苏珊此来,果然提及弟弟永禄和安慧的亲事,但这只一个话题。她的真实意图在于鼓动姚金廷振作精神,继续坚持抗日,与苏官寨和黄家集团结协作,实现三村联合,互为依托,共同与日伪对抗。珊珊“叔叔婶婶”叫得亲切,说起弟弟和安慧的婚事,一番姐弟真情让金廷夫妻感动。又说到县城守卫战中金廷毅然挺身守土抗战,虽败犹荣,言辞间充满对他的尊敬与钦佩,说起眼下,珊珊劝他莫忘当初建立黄沙会的初衷,人心不能散,三兄弟携手同盟不能变,与日伪机智周旋,等待时机。其义正辞严,颇显远见卓识,让金廷点头暗自称赞。金廷夫妻亲自陪苏珊和秀婷用过午餐,即便告辞。本来打算与安慧一见,见金廷无心,便也只好作罢。午饭后便向金廷夫妻告辞,骑上自己的那匹枣红马,秀婷跨上白毛,回苏官寨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认贼为友兄弟自残

金廷夫妻站在街门口,看着两人走远,不由感叹:“这两个女孩胆识胜过男子。倘永禄抵得上珊珊一半,我也就……”于氏说:“慧慧十六了,一直痴痴等永禄……你看咋对孩子说?”金廷叹气说:“过些日子再说吧……眼下却顾不得。”

又过数日,姚家庄来了一队皇协兵,领头的是个身材高瘦却贼眉鼠目的男子。这人走到村头便下马,让士兵停在村口,独自向姚家大院走去。有人认得他是杀害义乾的凶手、高唐土匪头子林九。金廷闻报,心下不觉一震:这真是冤家路窄,我正想捉拿林九为义乾报仇,他却送上门来。便立即通知义堃集合队伍捉拿林九。金廷站在街门外,腰挎砍刀,手提驳壳枪,横眉立目看着缓缓走近的林九。及至林九来到对面不远,却发现他便衣轻装,没带任何武器,且满脸堆笑,高声喊道:“姚三爷……三哥,小弟赔罪来了。”说着停下脚步,朝姚金廷深深鞠躬,见金廷仍横眉立目,竟趋前一步说:“三哥,小弟今天特来负荆请罪……义乾之死,小弟深知获罪匪浅,只是,这是一场误会……今天我来向三哥说明情况,并带来银两、枪支,以表愧悔之意,重修旧好之诚,若三哥不肯原谅,林某情愿接受处罚惩治,即便要我为义乾偿命,也甘心情愿。”说着眼中落泪,居然要跪伏给金廷叩头。

姚金廷忙俯身搀起林九,说声:“林队长何必如此?且请进来坐下,我姚金廷不是小肚鸡肠,且听你说些什么,我自有道理。”

林九随金廷进入客厅落座,便解释温庄那场冲突,说当时只把义乾误作黄家集黄钟奇的人。抱怨黄钟奇胸无大志,气量狭小,两家常为收敛钱粮闹些摩擦,那次在温庄竟大动干戈,失手伤害了义乾,及至后来方知义乾为姚三爷的侄子,后悔莫及。林九感慨黄钟奇何德何能堪做黄沙会总会长?感慨姚金廷文武兼备声望极高,怎屈居其下?又感叹金廷率会众进城守土抗战,虽败犹荣,连皇军委任的县长蔡惟德都十分佩服。又赞蔡惟德屈身日本人,实属无奈,此人素有爱民之心用贤之德,有意起用几家自卫组织的首领,作为左膀右臂,说“姚三爷可是蔡县长重点关注的良才贤士哟!”原来林九现已出任高唐县伪警察局长,昨日应蔡惟德、闫玉堂邀请来县城做客,受蔡惟德之托,回高唐途中专来拜会姚金廷。一席话让姚金廷化解了淤结多时的怨恨,对一向不齿的日本走狗蔡惟德,竟也生出几分谅解。林九转达蔡惟德对姚金廷的的盛情邀约,“适当时候,专约姚会长到县城一叙。”姚金廷虽没有明确应承,却也未曾拒绝。林九临别时又低声告诫金廷:“黄钟奇近来在各村散布流言,把黄沙会抗日失利归罪于指挥不力神功不灵,意图明显有所指向,需小心提防为上。”

此后不久,高唐日伪军联合出动,林九亲自带千余伪军,向黄家集发起突然袭击。近来一直卧病在床的黄钟奇带数十骑人马仓促撤退,村庄被林九袭占,一场烧杀损失严重。钟奇向姚家庄方向撤逃,指望姚金廷带姚家庄黄沙会救援。姚金廷全副武装在寨门坚守,只放黄钟奇一人进村,随即关闭寨门,即令属下将黄钟奇拿下。黄钟奇大喊:“三弟,我被鬼子皇协追杀,特来向你求救,你为何反倒擒我,莫非拿我去向鬼子献功?”姚金廷满脸怒气,愤然说:“你还有脸叫我三弟?我为何擒你,你自己应该明白!”黄钟奇叫道:“我不明白!我自知本领不如三弟,我情愿将会长让给三弟,只愿你顾全大局,快带人解救黄家集的弟兄。”姚金廷冷笑:“你还想骗我?我已派人侦察明白,村前村后,埋伏着县城开来的大批鬼子兵……你是诱我出村,帮鬼子拿我,消灭姚家庄的会众,我不会上当的。”黄钟奇大喊冤枉,姚金廷厉声喝道:“当初在温庄,义乾被围,你却见死不救,以致我侄子惨死,那就是你勾结匪寇,吃里扒外的明证!”回头命令属下:“砍头示众!”黄钟奇即被捆绑到街边一棵大槐树下,不容分说砍下脑袋。黄钟奇身首异处,脑袋被悬挂在东寨门外。追随而来的数十会员孤立无援,被高唐日伪军驱散,连夜追击,大部分被杀,黄家集的黄沙会从此作鸟兽散。

第二百七十九章

西天边的月牙渐渐沉下,万家营陷在迷茫的夜幕中。街巷一片昏黑死静,让人们心头感到莫名的恐怖。

这些日子,天擦黑便家家关门闭户,将窗子堵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光亮,匆匆吃过晚饭,老弱妇孺悄然歇息。只有一个所在是例外,就是月姑家前院的祠堂,说不上从何时开始,这里成为人们自发聚会的场所,当然多是各家男人。每当天色大黑,庄稼汉们陆续悄悄来到这里,坐在冯老先生的学生娃的板凳上课桌上,或蹲在屋角墙根,用火镰点燃烟袋噙在嘴上,然后天南海北随意侃谈。有时听元兴讲风水神怪故事,有时扯谈些奇闻趣事,发泄牢骚,争吵骂娘,但更多却是交换些有关时局的新鲜传闻。

这几个晚上来人忒多,因刘四来前天进城挨了鬼子一顿揍,村长元盛连日去于集区公所开会,听新来的韩区长训话。人们听说这新区长是伪县长蔡惟德的亲戚,刚到任几天便已下达了收敛钱粮的通告,让老百姓又恨又怕。人们心中纳闷,彷徨不安,都想来见村长探听个究竟,也想听刘四来挨打是咋会事。

“四来,脸色这么难看……胯子还疼?”

“屙屎屙到鞋页跟——提不得了!”四来已讲过多遍,又有人问,只好再述说一通,“鬼子在城门站岗,中国人进出都得向他鞠躬施礼,不然就揍人。我被他扇了俩耳光,屁股上还挨了一枪托,这会胯骨还疼呢!”说着,下意识地咧嘴摸摸屁股,“他娘的,算他识时务,看我瞪眼,他就停手了。不然,我就豁出去,给小鬼子拼了!”

“你呀,还是害怕了吧?”

“我才不怕他!只是他手里有大枪,有刺刀,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听说鬼子下乡清剿,四处杀人放火……”

“那还假!在城西四屯抓了七八个民团团丁,让鬼子刀捅枪刺,全杀了!城东八里庄,烧了半个村子,杀死二十多百姓!还有个啥村,鬼子放了毒气,百十号人全早了殃,惨啊!”

“日他娘,小鬼子!咱中国这么多人,拿它没办法?我不信这个邪!”

“总有一天,我要连他杀人放火的仇一起报。都是咱中国人心不齐,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汉奸多的是。就说咱县城,只住了百把个小鬼子,就敢耀武扬威,还不是靠蔡惟德一帮帮汉奸?鬼子看透中国有些人是官迷钱迷,养着当狗使唤……咱村里也有人当黄狗子了!”

“谁?”大家齐声问四来

“聋子栓!有人在城里街上看见他,披一身黄皮,扛着杆大枪……看来他娘装神弄鬼、老婆卖大炕挣下的几个钱不够他花,去给东洋鬼子卖命了。”

“还有更损的,我亲眼看见,一个家伙为了挣赏钱,带鬼子抓住两个庄稼汉,硬说他们是八路,捆绑着送警察局了……”

正说间,元盛摇晃着身子进屋。人们的目光刷转移过来,看他满嘴的酒气和乜斜的醉眼,便知道喝得大醉了,他带来的消息不会让人们高兴的。

第二百八十章 忍辱负重元盛蒙冤

刘四来斜眼看看冯元盛,小烟袋吧唧着,不无嘲讽地说:“新区长有办法,‘还要搂’嘛,搂了老百姓的钱,给你们当村长的买酒喝,把你们灌得忘记是哪国人,忘记祖宗是谁,然后牵着当狗,替鬼子卖命……看你醉得这熊样,‘还要搂’那酒好喝是吧?那是猫尿,那是迷魂汤,你还得意呢!”

‘还要搂’是于集乡百姓给新区长韩跃楼起下的绰号,短短数日,却已传开了。

刘四来的几句话把在场的人说乐了,却把冯元盛说得恼火了,瞪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喝道:“四来你……胡说,新区长……算个**哩!他那酒,是日本人的尿,我不喜得喝……我是,在俺舅子家,喝咱这村酿!告诉乡亲们,明天,我正式辞职,这伪村长,我不干……”元盛晃悠着在凳子上坐下,身子险些歪倒。

“咋回事,快跟大伙说说吗?”一直沉默着的兴善催促,“准是让交钱交粮吧?”

“钱、粮不但要交,数额加倍……还得出夫,修据点修公路修炮楼,让鬼子的汽车、大炮横冲直撞,挖壕沟栽铁丝网,防八路军游击队……”

“奶奶的,这个冬天又不得安生了!”

“村村要有情报员,谁抗日、通八路,抓谁,抓住八路、共产党,有赏哩!”

“啊,给鬼子当……当暗线,做奸……奸细?”

“挣这昧心钱,不在人数哩?”

“话是这样说,人性不一样哟……有饵子就有鱼虾龟鳖!当上皇协兵,白面卷子炖猪肉吃起来香哩,人五人六,坑抢拐骗没人敢管……当上奸细,能得赏钱,能升官发财。有人干的,只要能挣钱,他管啥卖国不卖国,卖老婆卖爹他也干,啥良心不良心哩……咱村有人报名了!”元盛恨恨说。

“谁?”几个人同时发问。

“不知道……在区上挂号,跟县里警察局特务钩联着……哎,四来,这村长说啥我也不干,韩跃楼,就是咱新区长,蔡惟德的亲戚……他喊俺亲爹俺也不干,我看,是不是你当……”

“我才不干呢!”四来腾地站起身,“你脑瓜活泛,会周旋,该继续干,只要把握着,别让咱村百姓吃亏就行……倘弄个真汉奸当村长,乡亲们跟着遭殃呢!”

万七从角落里钻出来,“嗯,在……在理,元盛,将……将就干吧!”

忽听外面一阵吵嚷:“谁……站住!”是元盛的二弟元兴的声音。只见临街的院墙上探出个脑袋,正向祠堂里张望,听见喊声,那脑袋缩回,一阵飞跑,渐渐远去。

几个人跑出街门,已看不见那人的踪影,元兴说:“我去茅厕,见这家伙扒着墙鬼头鬼脑地探看,我一喊,兔子似的窜了!”大伙纷纷议论:“这人,八成就是那奸细……抓住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月姑平时每晚总去祠堂坐一会儿,由青莲刷锅洗碗,然后照应春亮喂奶换尿布。桃花每天送瓶羊奶过来。青莲打发春亮吃饱喝足躺在炕上玩耍,便把纺车搬来,守着小家伙嗡嗡嗡地纺线。纺车吱吱转动的声音像催眠小曲,春亮听着这声音入睡很快,而且睡得安稳。可这个晚上没去祠堂,只为松绮母子来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刘松绮惜别万家营

松绮母子是由大哥存孝安排长工老李头和儿子小法子送到万家营的。松绮带着抗抗回河西王家铺看了老母亲,见村里抗日工作轰轰烈烈,八路军的武工队帮村子健全了各种组织,表嫂王爱英和妹妹云绮天天带着妇女们忙拥军支前,自己便闲住不下去。让云绮送她回到黄龙埠。大哥存孝谨慎,河东又是敌占区,担心遇到鬼子伪军盘查,安排长工老李头和儿子小法子父子俩早起赶路,到天色傍晚时赶到万家营。月姑忙着做饭,打发老李头父子吃过饭赶回黄龙埠,姊妹俩才得坐下说话。

桌子上摆放着嫂子吴氏让松绮捎来的首饰盒。月姑抱着睡去的抗抗,呆呆望着老娘的遗物,眼中泪水悄然滚落。

松绮也在流泪,对月姑喃喃说着:“想不到,冯老先生去世,艾叶年纪轻轻,也遭大难……李县长殉难,杰群伤心,说县里抗日失去个好战友,还担心他尸骨无存,能葬在松林里,对活着的人是个安慰。明天,咱们去李县长坟前,我要代表杰群给李县长鞠个躬……”

炕上传来青莲的哽咽。两人没有注意,青莲手中纺车早已停下,悄然躲在灯影里听她们说话。这会儿青莲想起去世的姥姥、冯先生和艾叶,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又听松绮对月姑说要去找杰群,不禁又为妗子担心。

“妗子,我不让你走……你去的地方危险,抗抗还小哩!”

“好孩子,妗子不马上走,过几天,你舅舅安排好,我再去他那儿……那里有我的工作,妗子怎能老呆在家里清闲呢!”松绮揩干眼泪,起身坐到炕沿,搂起青莲亲着。

“莲儿说得有道理……那地方太危险,成日家东躲西藏,”月姑轻轻拍打着抗抗,语气却坚决,“你去我不反对,抗抗留给我下……让孩子跟你们,我不放心。”

“杰群打算找个合适的人家,然后把孩子接过去……”

“你们觉得这里不合适?信不过姐姐是吧?”月姑有些动气了。

“姐,抗抗跟你,我最放心,只是怕你吃不消……还有个春亮,是个没娘的孩子,够你吃累的,我怕你照管不过来……”

“甭替我担这心!青莲大了,是我的好帮手呢。青山当时上不成学,我想联系家药店,先送他去当学徒,吃住不在家。抗抗会跑了,会说了,不会让我吃多少累,你尽管把他留下,啥时想孩子,回来看看,你们忙,我带上孩子去看你们……”

松绮叹口气,无奈地苦笑笑。

数日后的一个中午,一辆带篷布的跑车停在月姑家门口。这是杰群安排来接松绮的车子。赶车人是个鬓发斑白的瘦老头。说杰群在一个叫郑家屯的村小学谋到了一份代课教员的差事,接松绮去报到。月姑抱起抗抗出来为松绮送行,抗抗却挣扎着跟青莲去玩耍,根本不理会即将离去的母亲。松绮俯在孩子脸蛋上不住地亲吻。第一次舍下孩子远走,心里一阵伤感。不少街坊邻舍闻讯,带上跟松绮念过书的孩子赶来送行。松绮含泪,挨个捧一捧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抚摸一下光秃的脑瓜。毛驴拉着小跑车走出东寨门,青莲抱着春亮,月姑领着抗抗直送出村外。车子走出很远了,成群的孩子们还飞跑着紧跟在车子后面大喊:“刘老师,刘老师!”

第二百八十二章 金杰群地窖开秘会

共产党在临清召开鲁西北特委紧急会议,确定了新的斗争策略和方针。随即局势进一步恶化,临清也被日寇占领。整个鲁西北全部沦为敌占区。金杰群和齐运捷会后即秘密潜回河东,按照特委指示,以合法身份为掩护,继续开展隐蔽斗争。工作重点便是在偏远农村宣传动员群众,巩固发展党组织,进而建立抗日武装。由金杰群和齐运捷、程君仪等组成的新县委成立,又在重点区域重新整合党的基层组织,健全支部,串联群众,县城和黄龙埠、莲花渡、于集,县城西北、东北偏远村庄,陆续设立起地下情报站。

郑家屯北的李官屯街上,一个经营日用杂品的小铺日前开业了,杰群是名誉老板,运捷、君仪做会计、采购,白天营业,晚上分别到村里串联活动。

松绮未到,县委已给她安排了任务,以在村小学代课为掩护,在赵姓房东家的地窖里,安放一台油印机,由松绮刻印或抄写材料,处理内部机密文件。

松绮住进郑大爷家的两间厢屋。郑大爷说:“在这里住着,啥事甭见外。我儿子也是八路军,他在上冀鲁边游击队,头年跟上八路大部队走了……”又揭开炕上的苇席,让松绮看炕角的洞口:“有情况就钻洞。”

松绮跟郑大爷悄悄去察看,这洞直通屋后土场上的地窖,还通墙外的野地,地窖口胡乱堆放着柴禾,通风透气,而且严实。这是前几年郑大爷为防土匪挖的,如今正好躲鬼子。晚上,郑大爷招呼松绮去堂屋吃饭,郑大娘是个热心人,一边吃饭,一边亲热地闲聊,细细端详松绮,夸她模样好看说话好听。

晚上,松绮从箱子里找出几本书,坐在灯下翻看,明天就要给孩子们上课,一年多没有看过课本,觉得有些生疏了……只是心绪十烦乱,眼前总出现杰群的身影,默默想着:“今夜,你在哪里?”她想不到,这个夜晚,杰群正和他的战友们在郑家屯以西十余里的运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十几个人的“抗日游击队”成立了,并随即对敌人新建的据点进行了袭扰。时隔不久的又一个晚上,另有一支抗日武装成立。共产党在卫运河东偏远农村举起了武装抗日的旗帜,县城的敌伪震惊了。

一个晚上,杰群突然回来。一身脏兮兮的粗布衣裳,头发见长,脸孔黑瘦。这是松绮来郑家屯后第一次见到丈夫。分别并不太久,那张原本熟悉的面孔显出陌生。松绮借着微弱的油灯光端详丈夫,凝神注视那双闪烁着光亮的眼睛,颤声问道:“顺利吗?”

“还好……孩子呢?”

“月姑姐不让带,就让他留在姐姐身边吧……吃饭了吗?”

“县委马上开会,你放哨!”

“在哪开?”

“在郑大爷屋后地窖里……”说着,又有几个人进屋,杰群上坑掀开被角、苇席,露出洞口,对他的同志们低低说,“下……”几个人钻进洞里,杰群深情地望着松绮,“别紧张,我进洞后就在把洞口封堵上,你在灯下做针线,看书,好好注意街上的动静,发现异常情况,去郑大爷屋后,往地窖下扔快半头砖,我们就立即向野外转移……”

第二百八十三章 谋大计议招容志英

松绮点点头。杰群上前贴紧他的脸颊深情一吻,随即跳上炕钻入洞中。松绮铺好炕席和被子,在灯前坐下来,剧烈地跳荡的心口渐趋平缓。她起身用布帘遮住窗口,又悄悄走出屋。小院很静,上房的两位老人或已入睡,月光明晃晃地照着几棵枣树,投下浓密的阴影。松绮在月影下站一站,走到柴门旁,隔着缝隙向空寂的村街上张望。

夜深了,地窖里的会议还在进行。

除了另外执行任务的程君仪,县委其余成员都在。他们正在这个狭小的地下空间谋划全县的抗日大计。洞中弥漫着浓烈而辛辣的烟气,杰群不时被呛得咳嗽。作为书记和会议的主持人,他刚提出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项议题,就是尽快扩大抗日武装。

日伪政权建立,全县沉沦在黑暗和恐怖中。当前国民党的流亡政府躲进乡村没了声息,不少村民自卫组织在日伪政权的高压下迅速趋于解体,黄沙会、红枪会这些封建会道门性质的组织正在急速分化,大量会员纷纷退出,少数财东富豪为自保而不惜向日伪妥协,由他们把持的民间自卫组织的性质发生变化。卫运河东至津浦铁路广大地域的抗日斗争,已由八路军冀南抗日根据地统一领导,运河分区成立,但根据地尚不稳固,东渡卫运河开辟新区暂时尚不可能。大家商议,将现有二十余人的游击队,整合划分为三个小组,实行昼伏夜出,麻雀式战法袭扰敌人,并努力扩大党直接领导的抗日武装。

关于收编某些村民自卫组织的工作,当下面临很大困难。对于黄沙会,县委已专门做了研究,制定了工作方针,交由程君仪同志负责落实。眼下主要是如何争取容家寨容志英的抗日自卫团接受党的领导,成为真正的抗日队伍。金杰群认为,争取这部分力量抗日,需要不断晓以大义,耐心细致、锲而不舍,运捷等同志赞成,但也提出一些实际问题:“在不少人有奶就是娘,把民族大义丢到一边。容志英虽是县里最早成立的抗日组织,但他背后是附近乡村的富户豪绅,现在看日本人势大,还是动摇了。虽然没走上投降道路,却在设法回避与日本人直接对抗,力求寻找靠山保存实力。听说他最近和挂上国军牌号的罗尚武来往频繁,两人结为拜把兄弟,有投奔罗部的迹象……”

杰群认真倾听:“这样,容志英……还有挽救希望吗?”

运捷摇头:“我去见他数次。问题在于他背后依靠不是贫苦百姓,而是地主豪绅,他现在犹豫动摇,满脑子想的是个人前程!开口就问:八路军能给我的队伍供多少钱粮,装备啥样的枪炮,还有羞于出口的原因,就是能让他当啥官,挣多少钱?这让我无话可答……”

杰群沉吟:“这个人,总还是与我们合作过,有一定的民族自尊心,在困难形势下,咱们不争取,势必会倒向敌人一边。还有黄沙会,红枪会,运河西边的青龙镇有个土匪头子叫李庆全,听说也和鬼子交过手……我们的工作还是要做下去,老程今天没到会,会后我跟他专门研究一下这事。容志英这里,可否再试一试……运捷,明天咱们两人再去见他。”

第二百八十四章 金杰群唇枪骂奸贼

金杰群和齐运捷都扮作生意人的模样,大步行走在乡间土路上。他们一早出发,看看已近中午,过来谷家堂,前面三里路就是容志英的自卫团所在地容家寨了。忽然,迎面尘土飞扬,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十余骑军人乘马挎枪疾驰而来。杰群和运捷停在路边苞米地边,看着这些穿着国军服装的人马从面前过去,团团黄尘翻滚着扑面而来。杰群和运捷待尘土消散,正要走时,却听有人呼唤:“是杰群吧?”一骑马又拨回来,马上人向他们微笑招手。

“杰群,认不出我了?我是吴兴祖……你兴祖兄啊!”吴兴祖从马上跳下,走到杰群跟前,一手摘下军帽,扑扇着面前的沙尘,同时向杰群伸出一只手。

“噢,兴祖兄?你如今好威风,我怎么想得到呢!我以为你也随高明智去了南京汉奸政府呢,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看你这身装束,当属国军了。不知你属于哪路国军?刚从抗日前线来吧?”

“六十九军,石友三将军的属下……师长罗尚武,杰群总该知道吧?”

“噢,知道,都知道。石友三不就是那有名的倒戈将军吗?罗尚武不是汉奸刘佩忱下属、曾号称忠义救国军的土匪头子?想不到兴祖兄雄才大略,倒跟在这人鞍前马后,供他驱使。”

兴祖脸色难看极了,不无讥讽地说:“杰群才华出众,而今这番装束,与小商贩老百姓有何两样,令为兄惋惜……你现在还搞共产党那一套?我看就算了吧。我受罗师长重用,刚从国军军校培训会来,现在是他的参谋长。你若肯回心转意投奔国军,我当向师长力荐,名位只能在我以上!”

运捷看见兴祖身后一伙人中鬼祟私语,似在密谋着什么,忙向杰群递个眼神。

杰群会意,朝吴兴祖点头:“谢谢了,我今生或与官职名位钱财无缘,公务在身,恕我们告辞。”说着回身便走。

吴兴祖上马,轻蔑地朝二人投去一瞥,回身对同行的罗尚武之弟、团长罗尚文冷笑说:“这人是共产党的头目,金杰群,那个更年轻些的,叫齐运捷……”

罗尚文大呼:“参谋长,这两人是共匪重要人物,怎能轻易放过?”

兴祖笑笑,只管加鞭向南奔跑,一边说:“都是乡里乡亲,我和他姐姐还有一段未了情缘……放心,有人会杀掉这两人,不劳我们动手。”

罗尚文惊问:“谁?参谋长怎的知道?”

兴祖说:“这两人,准是去容家寨容志英那里做说客,他们哪里知道,容志英而今已是罗师长的结拜兄弟、国军团长!我谅容志英不会放过他们!”

罗尚文沉吟说:“倒也不无道理。可我总不放心,万一这两条大鱼漏网,岂不太可惜……不如派人去容家寨村边埋伏,等两人出村时干掉!”

紧随身后的一个年轻军官说:“表叔,我愿去活捉这两共匪头子!”这人名叫张禄,是罗氏弟兄的表侄,现任少尉排长。罗尚文点头答应。张禄当即带五六个人拨马飞奔容家寨。

第二百八十五章 容家寨双杰遇险

容家寨村东头的容氏祠堂前一团忙乱景象。两辆汽车停在空场上,不少人从车上搬下一箱箱枪支器械,又搬抬上一包包行囊物品。一队接一队团丁列队等候,分发军装、枪支子弹。不少身着长袍马褂的人物,三五成群地出入祠堂。这些人大约系附近村庄的乡绅名流,前来容志英处拜谒恭贺。

杰群和运捷停下来。运捷说:“看来,容志英已做出最后决定,要投奔罗尚武了!”

杰群略做沉吟:“既然来了,总要见他。”

两人大步走进祠堂,见一三十出头、身材魁梧气宇盎然的男子正襟上坐,与前来拜会的人款款交谈,在来客谄媚的恭维和虔诚的祝贺声中,时而高傲地点头致谢,时而豪放地开怀大笑,忽然瞥见祠堂门口的杰群和运捷,不由一愣,缓缓站起:“啊,是金代表,运捷老弟……请坐,快请坐。”

杰群一笑:“容团长还认得我?可记得咱们何时见过面?”

容志英不假思索:“记得……一年多了,金代表曾陪同范筑先司令前来敝处!”

“是啊,我至今也难忘怀。容团长竖起咱县第一支抗日自卫旗帜,范司令对你甚为赞赏,亲自颁发委任状……可如今,范司令已为国捐躯,满腔热血,一门忠烈,令中国人悲怆、感奋啊!”

“对对……金代表说得好。容某不会忘记范司令的勉励,也不忘贵党的支持……只是,日本势大,国民党的县长一个逃跑,一个殉难,我纵有心抗日,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现在当权的大官,有多少像范司令?还不都是各自保命保官保财产……我容某也总得为手下这帮人考虑,寻个万全的路子……”

“容团长这话不全对,正面战场、敌后战场,多少人在英勇抵抗流血牺牲,共产党八路军当中,也有不少人出身大家富豪,既然抗日,哪个顾得个人身家……真正的大丈夫,英雄好汉,当以天下为己任……”

“贵党的精神,容某赞成,只是你们势单力孤,将来即便日本人败走,只怕也难以立足。多少人都看得出,国共合作是权宜之计……恕我容某直言,我已选择联手罗尚武师长,编入国军队伍,有人供应钱粮武器,又可扩充实力,进退皆宜……”

运捷插嘴道:“这么说,容团长决心已定,要跟那石友三、罗尚武这类人走了?可我奉劝你,这些人的品格为人,实在不敢恭维,说来与古时候的一些人很相似……”

“谁?”

“我只说一个,譬如三国时的三姓家奴吕布,容队张总该知道吧?”

容志英脸刷地红了,尴尬地一笑,呐呐良久,长叹一声:“有道是,人各有志,不可强勉……我相信,我的选择是对的:左右逢源,顺水行舟……请二位不必多说。”

杰群叹气说:“我替容团长惋惜呀……愿好自为之,暂且告辞了!”

两人走出容氏祠堂,运捷拉起杰群反向北走,杰群不解。运捷说:“有危险……刚才祠堂门口有罗尚武的人探头探脑向里张望,我担心他们不会放过咱们……”

两人正走,果然看见村南边几骑马追来,前头一骑马上正是张禄。两人隐藏在路边沟坎后,掏出手枪,将杰群掩在身后,忽听一阵枪响起,张禄等人突遭截击,张禄吓得大喊:“有埋伏,撤!”几个人拨马向南逃走了。杰群、运捷正纳闷,原来是第三游击小组组长崔立成听说杰群、运捷来容家寨,为防不测,带几个队员随后赶来,在村头接应,恰好截住张禄。

第二百八十六章 吴兴祖献计联合日伪

容志英率西大团二百余人,来到卫运河西岸罗部的驻地唐家楼。罗尚武带手下头目远远迎出村来,士兵们列队迎接,大摆宴席接风庆贺。

罗尚武自上年遭八路军津浦支队重创,元气大伤,和李俊岚窜来河西投靠石友三后,队伍又现扩张壮大势头,志英率队来投,又添一支生力军,自然高兴。然而,沾沾自喜之余,也没忘记兴祖的贡献。正是按照兴祖去军校前提出的建议,他亲去容家寨拜会容志英,两人歃血为盟结拜成兄弟,兴祖结业刚回队伍,估计容志英这个抗日自卫团长正处彷徨无计进退失据的关头,即向罗尚武请命,毛遂自荐游说容志英,使志英终于定下决心。宴会上,罗尚武致辞欢迎容志英,同时也宣布由兴祖为司令部代理参谋长。至此,兴祖由一介文人摇身成为罗部的重要谋士和核心人物。

这日天色已晚,一辆轿车停在兴祖与瀛枝所住小院门口。师长罗尚武刚从军部开会回来,径自来寻兴祖。瀛枝忙忙地为他倒茶,拿烟,并不住抱怨:“姨夫还不把姨和俺娘接来,俺想她们呢。”罗尚武笑笑:“东奔西走,难以定足……过一段日子看形势吧。今晚我在这里吃饭,你让人送菜来,我要和兴祖小酌几杯。”瀛枝答应着,兴高采烈地去了。

兴祖见他面色阴郁,情绪低沉,便问:“师座像有什么为难事,说一说,或许我能为您解忧。”

尚武叹息:“正是有事与你商量。当初跑来河西,接受石友三军长收编,意在向他要枪炮要粮饷,壮大实力,只是当下……石友三军长处境为难,内部纷争,意见不一,大有分裂迹象,把咱们弄到夹缝里,不好做人啊!”

“噢,分歧在哪里?”

“石友三军长的真实意图是依靠日本人,挤压冀南的八路军……可有人坚决反对,主张结盟八路,抵抗日本……近来双方争斗愈演愈烈,内讧似难避免!”

“那……依师座高见?”

“老子跟共产党八路军势不两立!既然投靠石友三军长,当然听他的。”

“你我所见略同……听石友三军长的就对了!明为国军,暗通日本,背后两个靠山,专一对付八路……这是万全之计!”

“只是……我担心石友三军长能否掌控局面。一旦内部争端公开化,必然决裂成仇……再说冀南的八路军渐成气候,即使石友三军长的谋略得以实行,那八路也难对付,万一失利,咱们就得随他南撤,离开咱们发迹的卫运河一带,如虎落平阳龙困浅水啊!”

“师座的忧虑,兴祖理解……我早有一个思路,只是尚不成熟……”

“噢?兴祖既有良策,何必定要考虑得十分完善才肯说出,可试着说与我听。”

“背靠河东,依托运河,面向西南,这是我为师座的长远发展所定的策略。卫运河以东东是绝大多数弟兄的家乡,是队伍发展的根基所在,当下咱们如雏鹰展翅,翅膀尚欠硬朗,切不可远走高飞……

第二百八十七章 罗尚武决计通敌反共

这就是我所说的‘背靠’和‘依托’,正与师座所忧契合。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现在就务必着手策划解决这个依靠的问题,方可继续进取,一旦史部出现师座担忧的不利变局,也可免得陷入进退维谷的被动局面。”

“这话正合乎我的心意……到底你这读书人脑瓜灵通,三言两语便将我的心事说个清楚明白。只是,日本人占领河东,蔡惟德坐镇县城,没有咱们的立足之地,怎谈得上‘背靠’、‘依托’……”罗尚武凝目注视兴祖,他期待满腹经纶思路敏捷的外甥女婿拿出可行的见解。

兴祖从箱柜里取出两瓶好酒,放到桌上,笑问:“师座认为,当下那蔡惟德和日本人刻意防范的主要对手是谁?”

“自然是共产党八路军,只有他们在日本人眼皮底下闹腾得紧……正牌的中央军离着远呢,再说日本人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那共产党八路军不也是咱们的对头吗?”

“噢,你是说,跟蔡惟德和日本人联手……有意思,说下去。”罗尚武若有所悟,“以前,和蔡惟德素不相识,更没打过交道,日本人打过来,和咱们也曾有过摩擦,如何能建立互信?怕是有些难度……”

兴祖郑重说,“国民党和日本人跟咱们一样,从长远看,真正的敌人都是共产党。志同则道合!咱们可与蔡惟德联手,把矛头对准共产党、八路军,定能博取他和日本人的信任……”

尚武点头:“很有道理!得到日本人的信任,咱们就有了回旋余地,手下这千余弟兄就有容身之地……这可是我等立足之本,万不可丢损这老本,否则永无翻身出头之日!有人有枪,不管他娘的哪一方当权执政,都离不开我们,谁当政,也不敢亏待我罗尚武……可有办法与日本人和蔡惟德化释前嫌,建立互信……”

“师座无须担忧,我已有计策……”见瀛枝从外面进来,又有士兵送来饭菜,兴祖笑笑说,“咱们就边喝边谈吧。我把思路详细汇报师座,如您认为可行,我愿即刻过河去县城,见日本中队长龟部和县长蔡惟德,务必与他们达成谅解,逐步实现携手合作。”转脸对女人一笑,“来,瀛枝,咱们先一同敬师座一杯……这个计划,还须夫人出把力呢!”

“我?”瀛枝端起酒杯向罗尚武敬酒,又停住手,惊讶地看着兴祖。

“与日本人打交道,你这日本通自然用得着!”兴祖大笑着举杯。

罗尚武心胸豁然开朗,喝得痛快,直到夜深,才被警卫员搀扶着离去,临走以手指点兴祖和瀛枝,亢奋地叫嚷着:“兴祖,我看……你的主意好!就安排,出发……带上瀛枝……”

第二百八十八章 汪秃子谋财告发松绮

送走罗尚武,兴祖回身搂住瀛枝亲吻:“今天你姨夫高兴了。怎样,该好好慰劳我一番吧!”瀛枝嘻嘻笑说:“想得美,你去向姨夫要赏钱吗!既然出发又拉扯上我,得了赏也该有我一份。不过我要提醒你,带上我回去,那翠玉可又要吃醋哟……”忽然想起什么,从兴祖怀里挣出来,认真说,“家中有人来,福顺带个秃头顶中年汉子,在接待处等你呢!”

兴祖见瀛枝说得郑重其事,便无奈地去了,瀛枝在后面追出来,不无讥讽地喊一声:“说不定那翠玉也来了,你就睡在那儿得了!”

来人是福顺和汪老板。

汪老板向兴祖鞠躬施礼,而后毕恭毕敬站立一旁。兴祖疑惑地问福顺:“家中有事?警察局‘剿共班’那里,你去报到了吧?”福顺说:“上班好久了,多亏您让闫会长帮忙……家中没啥事,老太爷精神好着哩,俺婶儿……也挺好呢。”

兴祖扫一眼汪老板,说:“那么你是特意陪汪老板来?”

汪老板忙说:“我和福顺兄弟特地赶来,是想向您报告,去年在我家中住过的一男一女,看样子都是共党分子,那时搞抗日大游行,这两人都像是头头呢!最近我又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兴祖随即明白了汪老板来意:“噢,你想做线人,得些奖赏吧?没问题,只要你能侦

查的情况可靠……”

汪老板说:“可靠着哩!那女人叫巧丽,男人姓黄,都在我家住过,”

福顺说:“也许就是青山的舅舅和妗子……我见那女人刚从咱村坐辆跑车走了,和汪老板说的那人相像……”

“噢,是金杰群和刘松绮?”兴祖沉吟,想到前一段日子邂逅杰群,竟让他逃脱,不由感到惋惜。对汪秃子鼓励说:“很好,对共党分子,我们坚决镇压,决不放过……汪老板说的这两人,有可能是共匪头目,你可以继续细心打探,找到这两人的确实下落。若真抓住她们,你的功劳就大了,一定会重重奖励。”

“吴参谋长,您多照应。只是,不知贵军何时能回到咱县驻扎……现时日本人和蔡惟德在城里……”汪秃子不由眉开眼笑。

“你好好干,有情况找福顺就是!”

福顺和汪秃子送兴祖出来,走到村街上僻静处,汪秃子知趣地先行告辞回屋。兴祖停下脚步,眨巴着眼睛问福顺:“家中没啥事吧?”兴祖记得翠玉说过的一句话:“这次赶巧了,说不定能生个大小子……”如今大半年过去,却没得到任何这方面的音信,莫非希望又化作泡影?

兴祖再次问及家事,使心怀鬼胎的福顺不由打个冷战,他敏感地意识到兴祖问话的真意,便假作呆痴无知,嗫嚅说:“都挺好的……我干些杂活,吴勤婶子常去太爷和小婶那里,没听说有啥事……”兴祖失望地叹口气,转身走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闻凶信兆荣问罪

第289章苏兆荣登门问罪责

黄钟奇被姚金廷杀害,黄家集一带村庄的黄沙会员,有的被高唐李九抓捕,不少人逃奔他乡另谋生路,也有人跑去投靠李九或蔡惟德,摇身变成皇协兵。有些村的黄沙会依然拒绝降顺日伪,转而投奔姚家庄或苏官寨。

此时的姚金廷虽有些已心灰意冷,却深知黄沙会的旗帜不能倒下。他了解个人处境的险恶。一个曾经带领大队人马,与日本人浴血死战的抗日头领,不会被轻易放过。鬼子中队长龟部和伪县长蔡惟德在会道门大会上,歹毒而又狡诈的嘴脸,被姚金廷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之所以没对自己痛下黑手,只是因为他身为黄沙会首领,虽然遭遇暂时的挫折,但他一声呐喊,仍可动员数十村庄的会众。黄沙会的旗帜不可倒下,黄沙会在,自己的风光便在。之所以处心积虑设计除掉义兄黄钟奇,正是为了坐上黄沙会的头把交椅,成为方圆数十里的霸主。对于辗转投奔来的黄家集势力范围的会众,金廷自然来者不拒,好生抚慰。姚三爷的名声不只没有削弱,拥戴其为黄沙会总会长的呼声反倒日渐高涨。

不过,姚金廷对属下各村分会首领的劝进,却只报之一笑,或微微摇头。他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等待他的一句首肯。这个人就是与他同为黄沙会副会长、且与黄钟奇同为自己的义兄的苏兆荣。

没过几日,苏兆荣果然来了。姚金廷听人报告,便安排会员列队迎接。金廷白巾素裹,带领随从也一律穿白带孝,步行迎出五里开外。不出所料,与内心的期待相违,义兄苏兆荣果然横眉立目,一脸冷峻,面对马前深躬的姚金廷,并不还礼,只冷冷说一句:“我有话,到你庄上说吧。”随身的十余骑人马,马上全是束巾裹腿轻装短打的青壮汉子,除刘星奎跳下马与金廷简短叙话,其余人竟不理会他,径自奔姚家庄而去。姚金廷只得招呼随身人员上马,跟从苏兆荣一行人回村。金廷一路暗想:兆荣兄或是找我兴师问罪来了?我该如何应对?

苏兆荣此来,果然是为义兄黄钟奇被害而向姚金廷问责而来。这几日,接连有黄家集黄钟奇的本家族亲前来,向兆荣诉说苦衷,李九血洗黄家集,会员作鸟兽散,村庄几成废墟。兆荣痛惜之极,当然,最令其震惊的是义兄黄钟奇之死。他对姚金廷觊觎会首早有察觉,如今黄沙会新败,多少会员弟兄血洒疆场,尸骨未寒,居然不思向日本人讨还血债,反与其走狗勾结,狼狈为奸,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姚金廷竟亲手杀害自己的义兄黄钟奇,心狠手辣到令人发指。苏兆荣为黄钟奇设下灵堂,亲带各村会首祭拜,去恩县城内大觉寺请来僧众,为黄钟奇、黄元辉、聂三全等牺牲壮士超度。苏兆荣在灵前长跪痛苦,几次昏厥过去,数日水米不进。及至祭奠礼仪收场,数日后苏兆荣才进饮食,便商议到姚家庄找姚金廷算账。刘星奎、苏珊等苦苦劝阻,苏渐却表现得义愤填膺,大骂姚金廷不仁不义,撺掇父亲带人讨伐姚家庄。苏兆荣挥手让他们退下,说让我自己再好好想想。兆荣静静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命吴大顺、苏进勇等十余人,不带任何刀枪兵器,随其前往姚家庄。苏渐、永禄、苏珊和刘星奎等都要随同前往,兆荣望着三人略加思忖,便让苏渐兄弟留下,带上女儿和刘星奎奔姚家庄来。

第二百九十章 巧遮掩姚金廷设灵祭兄

一路上,苏珊不离父亲鞍前马后,不时小声劝慰父亲:金廷叔虽已铸成大错,但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缘故,当前鬼子和皇协是我们的敌人,对黄沙会虎视眈眈,值此黄沙会生死存亡之际,父亲切不可凭一时义愤,再与金廷叔闹翻,做出亲者痛仇着快的事情。兆荣愤愤说:为父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姚金廷已让仇敌称快,他若只是为了争一个总会首,断不至做出如此残忍绝情的兽行,说不定是蓄意背叛黄沙会,以此媚敌邀功,祈官求赏,那他不不啻忘情绝义的小人,而是国家民族的叛贼,我是可忍孰不可忍!苏珊当即断然说:即便如此,父亲也切不可与他火拼,还须慢慢规劝,阻止他走上叛国投敌的邪路,事关大局,父亲务必三思而行。兆荣沉吟不语,侧过脸诧异地看着女儿微微点头。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外出数年,居然变得如此成熟,虑事之周全老道,强于不肖子永禄,且不在曾读书为官多年的长子永福之下,大大出乎意料,心中不免觉得欣慰。

刘星奎陪同姚金廷步行紧随在后,也不时窃窃低语。姚金廷不时皱眉摇头,唉声叹气,似有一腔苦衷难以表白。看看前面兆荣一行已进村,直向自家宅院奔去,便急忙加快步伐跑到前头拦住,说声:兆荣兄,请您先随兄弟到这里。苏兆荣厉声喝问:你要把我带到哪里?难道要带我进你的埋伏圈,也将我杀掉?我有这准备,你尽可就地把我拉下马,我可引颈待毙,追随钟奇兄亡灵升天!姚金廷当即流涕:兆荣兄这样说,冤枉小弟呀。这十余日,我一直在为钟奇兄挂孝祭悼,您看我这眼泡,红肿尚未消退。您且随我到钟奇兄灵堂,咱们一同祭奠,我当着大哥灵位,如实诉说大哥不幸遇难的原委,等我把话说完,那时兆荣兄若不肯原谅,小弟当在您面前伏地请诛杀,您若不肯动手,小弟宁愿借您腰间配刀当众自戕,以昭告天地,昭告钟奇兄在天之灵,昭告黄沙会众弟兄。

苏兆荣再不言语,一行人跟随姚金廷来街旁一处院落,这是姚家祠堂外一片空闲场地,平时金廷组织会众习武练功的场所。场地正面,用苇箔篷布搭起的灵堂上,悬挂着黄钟奇的画像,两边挽联高挂,供桌上摆满牺牲祭品,香炉中几柱高香正烟气萦绕,金廷的侄子姚义堃携十余年轻人,一律身着重孝守在灵前。金廷大步走在前头,在黄钟奇灵前跪下,伏地痛哭,灵堂前立时一片哀哀哭声。苏兆荣禁不住泪流满面,挥手示意随从,一齐跪拜嚎哭。刘星奎率先起身,抹一把眼泪,便走到姚金廷和苏兆荣身边,轻声劝慰道:两位会长,暂且节哀吧,我们还有大事。大家停止拜祭,苏兆荣起来,姚金廷也已起身,过来试图搀扶苏兆荣,兆荣却拒绝,倒是义坤过来,和苏珊搀起兆荣,走进一旁的空闲房间,金廷随后跟来,吩咐属下端茶倒水来,便也入座。闲杂人陆续退了,只星奎苏珊和义堃在场。星奎说:你们两个老兄弟,今天有话,应敞开心扉,倾情交谈。黄沙会正处在重要关头,黄沙会的大旗能倒,几十个村庄的百姓看着您们,化解嫌隙消除误会,团结起来,对付日本鬼子,是咱们几万百姓的期盼啊!

第二百九十一章 假凶手蒙冤替罪

星奎的话虽简短,但义正辞严,语气真诚,兆荣不觉动容。他插进腰间的一只手握住那只小巧玲珑的无声手枪——枪是女儿苏珊送她的,据说为八路军的一个侦察排长托其转赠他的,他悄然带了这枪,是准备与杀害义兄篡权降敌的叛贼姚金廷拼个你死我活。现在,他胸中的怒火稍有平息,星奎的话和女儿的说辞如出一辙,他们说的似乎有道理。黄沙会的旗帜不能倒!这个振聋发聩的提示再一次触动他的神经。刚才,亲眼看到姚金廷跪在黄钟奇灵前撕心裂肺般痛哭,像是真诚的哀伤,充满痛悔疚愧的倾诉。也许,黄钟奇之死未必如传说的那样,或另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姚金廷纵有争权夺利之心,还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杀害义兄吧?至于借此媚敌邀功,似更不可能。也罢,且听他如何向我解释。

姚金廷没有立即解释,只说声:兆荣兄稍等,我请你看一样东西。即示意身旁的侄子姚义堃。义堃会意,起身走出,旋即提一黄布包裹进来放在地下。金廷令其打开,义堃便抖开包袱,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滚落在地,殷红的血水汨汨流出。兆荣大惊:这是何人?金廷说:他就是乘乱杀害钟奇兄的凶手,被义堃活捉,我把他凌迟处死了,脑袋挂在村头大树上三天,而后开膛剖胸,祭奠钟奇兄,刚才您看到灵堂上的祭品,就有这小子的心肝。兆荣脱口说:这,未免太残忍了吧?金廷冷冷一笑:兄长这会儿又觉得我过分了?这家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那日钟奇兄被高唐日伪军追杀,我打开寨门放钟奇兄进村时,这家伙着黄沙会员的装束,尾随进来,试图割断吊锁,让后面的大队伪军进村,幸亏被我们队员识破,几个人全被杀死,他却乘钟奇兄不防,将他杀害。兆荣听着,一脸惊疑,盯着金廷问:怎知道这人是高唐李九的手下?金廷说:有黄家集会员作证,这小子是高唐大刘庄人,李九手下的小头目,李九为攻打黄家集,早派他假做入会,混进黄沙会作内应。看来,李九这次行动胃口不小,他血洗黄家集,又企图借助钟奇兄赚开寨门,一举攻占姚家庄,幸好我的下属及时觉察,说起来,我这侄子义堃有功啊!

苏兆荣站起,转脸看着两手鲜血的姚义堃,投以赞许的目光。又一挥手:义堃,把它拿走吧!回身对姚金廷说:兄弟你坐下,看来,为兄我误会你了。说着双手抱拳,向金廷一躬。姚金廷忙搀住兆荣:哥哥切勿如此。小弟未及时向您报告,是考虑不周。眼下日本人势大,蔡惟德正大肆扩张皇协队伍,修碉堡挖壕沟,出兵镇压抗日民众。那天的大会我去了,气势汹汹,黑云压顶。他之所以没把我立即逮捕正法,就因为顾虑我们黄沙会人多势众。一旁刘星奎接着说:这话说得对,黄沙会的人心不能散,眼下敌人刚刚立足,我们几十个村庄越是抱团,鬼子皇协越是不敢小觑。苏珊说:爸,你和金廷叔应该擎起黄沙会大旗,重整旗鼓,跟敌人斗争下去。兆荣看着金廷说:兄弟,而今钟奇兄遇难,你就挺身而出,担起总会长的重担,不忘当初黄沙会成立的初衷,抗敌御匪,保一方百姓平安。

第二百九十二章 谋大局权讳真情

姚金廷听苏兆荣说到这话,心中不觉暗自得意,他的一番苦心表演,总算达到预期效果,他尽可堂而皇之地登上黄沙会总会长的宝座,而不必蒙受弑兄篡权的恶名。但表面上总还要谦让一番,于是苦笑笑说:兄长如此信得过我,我本不该过分谦让,只是当前贼人势大,黄沙会处境艰难,小弟自忖难以胜任。兆荣兄德高望重,继钟奇兄重任,重振黄沙会,非您莫属,小弟甘心辅佐,鞍前马后不辞辛苦。苏兆荣笑笑,为兄年已老迈,断难承当,你年轻有为,值此国家危亡,百姓蒙难,正好一展胸中抱负。当初不畏强贼,毅然带队进城御敌,足显爱国之心,英雄壮举,兄长从内心赞佩。而今故土遭外贼践踏,乡亲父老处水深火热之中,兄弟再不要推辞。姚家庄是县城附近的交通要道,可扼住县城以北以东,兄长我在苏官寨可守住县城东北,那里系三县交界处,山高皇帝远,我与兄弟遥相呼应,互成依托。我断言,有我们黄沙会在,这上百个村庄,数万百姓,决不任倭贼奴役宰割。姚金廷当即向苏兆荣深鞠一躬,说:既然兄长这样说,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下姚金廷与苏兆荣叙话,刘星奎和姚义堃在旁陪同。苏珊抽身出来。她刚刚听到门外有女子哭喊,口口声声要见苏家人。苏珊不觉一惊,莫非是安慧?这姑娘性情如其芳名,安静贤惠,虽知道未婚丈夫许多不轨,却自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直牵挂着永禄。父亲有意为其另择夫婿,安慧坚决不从,闹死闹活,金廷夫妻对独生女儿却也无可奈何,事情便耽搁下来。这会儿闯了来,必是情急意切。苏珊同情这位未过门的弟媳,和父亲一样,也寄望她婚后管教永禄,且当下的局势,两家和亲,有利于黄沙会的稳定。算来安慧已十七岁,早已及笄,难怪思嫁心切。苏珊好想与女孩一见,抚慰鼓励一番。及至走出房门,却已不见了安慧身影。苏珊四处张望,祠堂旁边的灵棚前,陆续有人前来吊祭。她的目光停留在两边的挽联上,道是:高天悠悠无鹤影,大地钟鸣有奇声,眼前不觉显现出未过门的公爹那苍劲中带着淳厚的脸颊,不由一声叹息。转过脸又见一口水井旁,两个赤膊汉子正在宰杀一口肥猪。那猪脖颈创口仍滴着血水,被汉子架在一口大锅里,用热水烫洗,刮刀刮在肥厚的皮肉上,发出吱吱的响声,黑毛剃掉露出白嫩的皮肉,只待被置于刀俎之下。苏珊瞥见,又不由想到横卧沙场的血肉之躯,泪水在眼中滚动。

苏兆荣从屋子里走出来,刘星奎紧随其后。看来,他没有接受姚金廷的挽留,就要赶回苏官寨了。兆荣上马,与金廷挥手告辞,飞马跑出村去。星奎和大顺、进勇等随行队员倒落在后面。苏珊紧紧跟上父亲,问声:爸,你走这么快?兆荣面无表情,说声:我想尽快离开这里。苏珊问:爸,你对此行还满意吧?兆荣眼中滴出泪水:我,满意,都是因为你和星奎劝我,黄沙会不能倒啊!可是,你别当姚金廷演的戏,能瞒过你爸的眼睛,我对他有怀疑。星奎跟上来,从旁插嘴说:会长,我的意见,就让这一页暂时翻过;只要姚金廷坚持抗日,这名誉会长就让他干。苏兆荣点头:我只看他的行动,我看透这人野心极大,只担心他被利禄诱惑,向日本人屈膝。

第二百九十三章 怀鬼胎林九用奸计

送走苏兆荣,姚金廷回到自家客厅,身边只有侄子义堃。义堃轻声抚慰叔父:这一关应付过去了,苏兆荣同意您为黄沙会总会长,我看他倒开明。是不是择定吉日,召集各村分会长,尽快搞个仪式?金廷凝神思忖,却答非所问:今天,慧慧又哭闹了?义堃点头,没说什么,他知道这是叔父的闹心事,眼下除黄沙会面临的局势令人堪忧,姚金廷另一件最大的心事便是爱女安慧的婚姻了。金廷问:依你所见,你这妹子的婚事,当如何决断?义堃沉吟说:此事却难,叔父和慧妹针锋相对,总须好好商量,依我之见,您就任总会长的仪式举行过后,就应考虑妹妹的事了,她出嫁了,你也放心了,和苏官寨的关系也可更为亲密,事关重大呀!金廷看着侄子:哦,这样说来,你是赞成慧慧和永禄的成婚了?义堃忙说:侄儿见识浅短,但权衡利弊,还是……姚金廷叹口气:这道理我何尝不知,而且慧慧坚持非永禄不嫁,实在是贤淑女子之道,只是,那永禄太不争气,倘然慧慧嫁他,让我如何放心得下!随即摆手:咱们不说这些了,还是按照你的意见,搞个仪式,黄沙会不可一日无主啊!不过我觉得还是搞得隆重些,不能像是偷偷摸摸,要大张旗鼓,大造声势,黄沙会内部,让各村会员开眼界,长精神,鼓士气,更紧要的是,要让县城的蔡惟德清醒一下,不要以为他的一次大会,就可震慑我姚某,要让他对我姚金廷刮目相看,让他懂得,凭日本人撑腰,千把人的皇协队伍,也奈何不得我黄沙会。义堃点头答应。

两人正商议,人报高唐李大队长来访。姚金廷说声他来得正好,请。林九已在街门下马,两个卫兵要跟随,林九挥手制止,独自走进姚金廷院内。姚金廷笑着迎出,林九忙拱手行礼并祝贺:我已听说,姚三爷就要荣登黄沙会第一把交椅,这可是大喜事啊!姚金廷谦恭还礼:多谢林大队长秉持大义,姚谋得以顺利成就大事,亏您助一臂之力啊。林九大笑着进屋坐下,义堃出去安排酒饭,室内只剩两人,林九笑说:怎样,我这掉包之计还行吧?姚三爷报了义乾被害之仇,又得免除不义之名,一举两得啊。原来,被姚金廷指认为杀害黄钟奇凶手的那人,本是黄家集的黄沙会员,曾投靠林九,后来被派遣回去做内线,那日黄钟奇败逃姚家庄,是他紧随入村,协助姚家庄会员杀害了黄钟奇。姚金廷为开脱罪责求计于林九,林九便假说这人便是在温庄杀害义乾的凶手,宁愿献出,以解金廷的深仇大恨,并私授掉包之计。义乾当众审问这人,这厮竟贪天之功据为己有,把杀害黄钟奇揽作他的功劳,正中姚金廷的下怀,当即以为黄钟奇报仇为名,绑在树上割下脑袋。此时,姚金廷听林九提及此事,分明邀功求谢,心中不悦,却不表现,只说感谢了,今天林大队长来得正好,我姚金廷正有要事请教。林九说:姚三爷的心事我已猜到几分——大概为就职仪式如何办得风光,我今日正为这事而来,林某设身处地为三爷思谋过,但忠言逆耳,只不知当说不当说?姚金廷一笑:林大队长尽管直言,姚某洗耳恭听。

第二百九十四章 忧民意金廷动心机

当下姚金廷听着,林九说出一番话:当今日本人势大,老蒋节节败退,八路军势单力孤,眼看中国要亡,姚三爷是精明人,县城一战应该接受教训哟!当今能保得自身安全为第一要紧,进而寻找机会,成就功名利禄,方为真英雄。三爷携黄沙会百余村会众,一声呼唤,群起呼应,这是难得的资本啊。姚金廷听得腻烦,便说:林大队长爽快,如今怎说了一通,让我不得要?你只说,我这就职仪式当如何办,我有意邀请大队长光临,不知可肯赏光?林九笑道,我不只要参加,还有意邀请一位贵人参加,若他肯大驾光临,您这就职大典便风光无限,三爷和黄沙会便可名声大振。金廷沉吟:您说的这人是谁?林九说:不是别人,就是贵县现任县长蔡惟德先生嘛。他若真的来,那可是天大的面子,从此黄沙会便可左右逢源,三爷的仕途途无量啊!

姚金廷一时无语,起身在室内徘徊,脸上现出难色。林九说:怎么,三爷有什么顾虑?担心人们骂你汉奸,卖身投靠伪县长?金廷摇头,嗫嚅说:我不得不顾及会众们的情绪啊!

抗日御匪,保一带地方平安,是我创会的初衷,带领千余人进城守土抗战,为的是爱国救民,这是我一生的豪情壮志,怎肯因为敌人势大,便奴颜婢膝,委屈求全,让蔡惟德这种人成为上宾。林九听着,不禁呵呵笑起:我当三爷是能屈能伸的大英雄,不想竟如此拘泥。我林九当初何尝不与三爷一样,满怀救国护民的大志,出生入死,拉起这上千人马。如今我虽被人戴上汉奸的帽子,可我为日本人做事出力,日本人赏我官坐,赏我钱花,功名利禄一朝成就,家乡一带百姓得以庇护,无人敢侵掠骚扰,这不正是大丈夫一生追逐的美梦吗?姚金廷凝神思忖,沉吟良久说:林大队长的美意我姚某理解,只是我的处境毕竟不同,成千上万人看着我,我必须挺起腰杆壮起精神,个人功名利禄宁可不去考虑,才能凝聚人心。林大队长见到蔡县长,请代我向他问候,表达敬意。就职之日,不敢烦扰他的大驾,此后当专门拜访。

林九答应着起身,姚金廷挽留,林九执意告辞,说与蔡县长有约,今中午去县城小聚。便带着一行十余骑上马走了。

十余日后,姚金廷举办了就职典礼,除姚家庄分会的四十多个村庄,黄家集西部十余村子的黄沙会头领也率众参加。苏官寨苏兆荣虽未亲自到场,却送来亲笔贺词,着刘星奎带苏进勇等数十人赶来参加盛典。姚家庄村外沿护村河的大路上,四面围墙上,望去旌旗密布,人山人海。姚金廷一身戎装,骑马挎枪,带数百骑兵绕村一周,而后站在围墙上,向到场会众讲话。接着是架子鼓队、高跷队、舞龙队和少年儿童的武术队陆续从寨门前经过,队伍浩浩荡荡,四门围墙上旌旗飘荡,鞭炮轰鸣,人群欢呼如山呼海啸。林九专程赶来祝贺,也带来伪县长蔡惟德送来的好酒两坛,亲笔题写的贺联一幅。姚金廷命侄子义堃将酒坛打开,让各村会员开怀畅饮,贺联却不悬挂,由他收放起。林九看在眼里,悄声告诉金廷:蔡惟德县长——如今是我的结拜兄长,特意邀请姚会长改日去县城做客。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夜沉沉英雄受重任

刘星奎参加过姚金廷的就职仪式,安排苏进勇带领队员回苏官寨,自己进城到仁和药店见程君仪。老程向星奎传达了近期召开的县委会议的精神,与星奎讨论了黄沙会的工作。老程得知伊凤祥同志伤已痊愈,十分高兴,让星奎带回县委的指示:黄沙会的工作,把重点放在团结争取苏兆荣、姚金廷等负责人和主要骨干,促使其坚持当初抗战御匪之初心不变,防止其屈服于敌人压力,变节投降日伪。为适应当前形势,要在顾家庄设立党的地下秘密联络站。顾家庄村子不大,却位处贯穿县境的大沙河中部,北邻龙虎岗,南靠金水滩,是从县城向西北恩县、平原,从河西冀南军区经武城到铁路以东的必经之路。这个任务交由刘星奎承担,首先带领本村及附近村的黄沙会坚持抗日斗争,积极发展党员,健全组织,做好地下联络,确保党的信息渠道畅和过往人员的安全。伊凤祥同志回河西冀南军区一趟,办理组织系转移和必要的工作交接事项,而后以合法职业为掩护,在苏官寨潜伏下来,配合苏珊同志做好黄沙会的工作。

星奎傍晚回到苏官寨。在秀婷家的牲口棚下的地窖里,连夜召开党的支部会。凤祥和苏珊、王和等参加。秀婷被安排在附近放哨。时近初夏,天气开始变得闷热,秀婷把孩子交给老妈与老爹在牲口棚铡谷草,老爹去黄沙库房值班守夜了,秀婷独自提个马灯,收拾散乱的草垛,给白毛重新拌些草料。手上忙乎着,眼睛去不停地瞄着墙外的胡同,听着附近街上的动静。心里在嘀咕,他们商量啥事?有重要机密?总让我守在外面,问星奎话,也总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不行,我要入党,入了党,我就能参加这种秘密会了,不然觉得憋闷得慌,和丈夫像隔着心,和好友珊珊也像有一层隔膜。她曾向星奎提出过入党,星奎答应得好,至今却不见动静,她也问过珊珊,珊珊不置可否,只盯嘱她这话不能随便说。这两个人,把我当外人了?实在不行,就直接找伊同志,求他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和弟弟成军是战友的份上,也得答应自己在党吧!

白毛旁边现出一个身影。白毛轻轻打个响鼻,照旧吃草。是星奎从地窖里爬上来。秀婷警惕地向四周望一望,便迎上去问:咋就你一个人?还没散会?星奎说:我放哨,你进去,即附在耳边说:商量你入党的事了,下去宣誓,是凤祥同志和珊珊介绍你入党。秀婷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幸亏星奎用手捂住她的嘴巴,不然就笑出声了。这会儿的秀婷却有些紧张,对丈夫说:我只当你把我这事忘了,这么快,说在党就在上了?我行吗?星奎说:行,只要坚决跟鬼子斗,跟土匪恶霸斗,为天下百姓过好日子,不怕苦不怕死,就行!快去吧,他们在在下面等你哩,要宣誓。

好一会儿,珊珊和秀婷从地窖里探出头,却不见星奎。珊珊低声自语道:有情况?秀婷却仍沉浸在激动和兴奋中:珊珊,你在红布上画的那是啥?珊珊说:是镰刀和斧头,代表农民和工人……珊珊忽然扯住秀婷:别,墙外像是有动静。秀婷嘟哝,星奎哥去哪儿了?明天早起凤祥王和走,我想烙几张饼让他们带上。正说着,见院墙那边的大树上溜下个人,沿墙边阴影向牲口棚走来。是星奎。

第二百九十六章 送战友依依别离情

星奎快步走来,将珊珊和秀婷拉到棚里,低低说,刚才有人在墙外溜达,鬼鬼祟祟,我蹲在树杈上看他,身影瘦长,像学堂你那个下属,我跳到墙外,绕个弯子接近他,这小子却跑进西边那个巷子。珊珊惊讶:莫非是孙志俍?他在跟踪我?星奎说:不会是他发现了我们什么?珊珊笑笑说:未必,这家伙近来老向我献殷勤,见面笑嘻嘻的,没话找话……秀婷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星奎沉吟:哦,有这事?但不可麻痹,要防万一,珊珊回去吧,今晚让凤祥王和去秀婷家歇息,我和秀婷守在棚子里,有人问只说白毛闹毛病,天亮前我送凤祥他们出村。

秀婷和苏珊先走了,星奎又下地窖。伊凤祥和王和已准备停当,听星奎说起刚才的情况,便决定马上乘夜出发,只去秀婷家向老人告别。三人爬上地窖,猫着腰从院墙缺口走进秀婷家。老妈妈在炕边守着娃娃,锅里冒着热气。秀婷妈已烧下的热水,擀下面条,还烙了几张油饼,只等他们上来,便下锅煮面。

凤祥和王和吃饱喝足,几张油饼用布包卷起塞进怀里。秀婷妈在一旁看着,不停地絮絮叮嘱二人,路上要小心,到部队见到成军,让他不要挂家,如果方便,便回家来看看。凤祥和王和告别,对秀婷妈说:大妈,大半年了,害你担惊受怕,吃苦受累,我们心里好感激,我俩,给您磕头了。两人便扑通跪在老人跟前,爬起又说,大伯不在,您就替他接受我们的心意,说着又跪下磕个头。秀婷妈忙不迭地阻挡,哪里挡得住。正说着,星奎进来,低低说声跟我来,便带他们走出小院柴门,穿过一处小巷向南,在一处背静处攀上围墙。

东边天空出现光亮。不是天亮,是下弦月刚刚升起。墙下的小路边,阴影里闪出两个人。星奎一惊,细看去是苏珊和秀婷。星奎问:珊珊怎又回来了?秀婷说:为俩同志送行啊!珊珊说:刚才碰到孙志俍,他说我哥安排他夜间查岗,我问他不是黄沙会的人,查的什么岗?把他赶回去了……我真有些担心,所以又回来了。几个人与凤祥王和握手告别,两人从围墙边的壕沟爬上麦田的小路,很快消失在昏暗中。

夜深,孙志俍仍在苏家大门外徘徊,他仍在等苏珊。忽然一声咳嗽,是苏渐站在身后。

近来,孙志俍对女校长珊珊有些想入非非。虽然她是自己的上司,按年龄却是小妹,他和苏家老辈有亲戚关系,和苏渐称兄道弟,苏珊自然是妹妹。苏官寨小学原来的校长苏文轩走了,便再没有另聘校长,只由孙志俍暂时负责。珊珊回家来,向父亲毛遂自荐当了校长,孙志俍为此烦恼不已。苏珊挤掉了他的负责人职位,而另一位外乡女教员也辞职离去。女教师是个姑娘,来校时间不长,便被丧偶鳏居的志俍盯上,屡遭调戏骚扰,姑娘却不乐意,于是辞职另就。所以志俍的懊恼不打一处来,然而很快他便生出新的希望——珊珊的天资和丽质,比那傻姑娘强多了。他开始编织与珊珊的美梦,对女校长很快由嫉妒变为崇拜,渐渐地变得入魔着迷。虽未敢直接表白,其言语之亲近肉麻,却足以让苏珊警觉且反感。今晚,孙志俍本是被苏渐安排,借口巡查岗哨,监视刚从县城回来的刘星奎,他却神使鬼差地尾随上苏珊。

苏渐问:刘星奎又动静吗?孙志俍说:没,没有。只见秀婷来找珊珊。苏渐哼一声,不满地问:是秀婷找珊珊,还是你找珊珊?志俍一时语塞。苏渐严厉地说:我看出你喜欢珊珊,可珊珊不是一般女人,想赢得她的芳心,你要好好做成几件大事,我会为你们撮合。志俍喜形于色地点头:大哥放心,志俍明白。

第二百九十七章 孤弱女怀孕喜亦忧

且说万家营吴家,柳翠玉怀孕已经数月。随着腹部明显的隆起,福顺越来越变得忧心忡忡。近来,经汪秃子提醒,他有意求表叔吴兴祖为自己安排个头衔,但想到翠玉,心里便充满恐惧不安。担心事情败露,失去表叔这个靠山不说,还会受到严厉的惩戒,凭表叔的脾性,怕是小命也难得保全。这女人却在继续缠住自己不放……应该采取果断措施甩掉她了。

一个夏日的夜晚,两人的好事意外受到惊扰。那是麦收时节,吴勤陪妻子走娘家,几个杂工回家忙过麦了,空荡荡的大院里只剩后院的景春老人和翠玉福顺两人。因天气闷热,两人敞开后窗,相拥欢爱,明晃晃的月光照着两个赤裸的身体,放浪的呻唤声在暗夜里飘荡……这时,后窗外扑通一声响,把两人吓一大跳,福顺探头看时,月光下一个人影飞跑而去,大厅前院传来狼狗的狂吠。

翠玉吓得搂紧福顺:“谁?看清了吗……这人从哪里进院,刚才那狗咋不叫呢?”

福顺低低说“我看,像聋子栓,又高又笨……刚才咱俩,怕是被他看见了。”

翠玉声音颤抖,“啊,聋子栓?这可咋办?万一……”想起那个野牛似地聋子栓,翠玉便害怕。

福顺说:“不要紧,他不认识俺叔,俺叔咋会信他哩!日后见着这家伙,我试探一下,这家伙爱钱,听说常鼓动媳妇卖大炕挣钱呢,给他块银元准能堵住他那臭嘴……”

福顺说着,心里却着实发毛,刚刚潮起的性趣没了踪影,急急穿衣要走。

翠玉扯住福顺:“扔下姐姐一人,我害怕哩……你可再来!”

福顺含糊答应,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好些日子,福顺没再敢来私会翠玉,偶尔白天见面,也只悄悄说句话便匆匆走开。福顺告诉翠玉,他最近忙,经常受吴勤委托去县城办事。

翠玉的腹部渐渐隆起。一次,她问福顺:“你见那聋子栓没有,他说啥话?”

福顺扫视周围,低声说:“见了……那晚上就是他偷听,咱俩的事,全让他看在眼里!他跟我说……”

翠玉惊恐地问:“他,说啥哩?”

福顺嗫嚅着:“他……要见你哩……”

“见我,做啥哩?”

“他要你……陪他……睡一夜呢!”

翠玉脸刷地红了,接着由红变白,骂声:“放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你咋说给他的?”

福顺见翠玉不乐意,忙说:“我……直想揍他,他说你若不愿意,就给五块大洋也行,他保证不对外人讲。”

翠玉一阵眼黑,头脑昏晕:“我给你钱,明天快给他……抽空套上车,带我去城里做个检查,我算计再过两个月,就该生了。”

福顺吭吭哧哧说:“这……你对吴勤叔说,让他安排我去。”

翠玉腆着肚子找到吴勤,提出让福顺赶车进城检查。吴勤人倒诚实,提出让媳妇也陪同前去,没等翠玉说话,福顺便爽快答应,惹得翠玉满心不高兴。近来福顺轻易不涉足她的房间,本想这次进城是两人亲近并说些心里话的好机会,却插进个吴勤媳妇。

第二百九十八章 无良婆乘机讹钱财

在医院,翠玉总算等到与福顺单独一处的机会,不过时间很短。小媛大夫给翠玉检查完毕,恰好吴勤媳妇跑到街上买东西,福顺搀扶翠玉坐在廊下,四望无人,翠玉将头偎在福顺肩上,说:“兄弟,那事,办妥了吗?”

福顺低声说:“嗯,妥了……你放心。”

翠玉喃喃说:“我生娃的时候,你一定陪我……来这医院。”

福顺答道:“我陪你……来……”忽然惊慌失措地站起,翠玉身子倚空,几乎歪倒在地。原来他发现不远处有人朝这边张望。

当下分娩在即。翠玉孤零零地呆在房里,屈指计算时日。再过几天,就到预定产期了。她听福顺说起兴祖近日从河西回县城,或可来家看看,结果没见人影。翠玉气恨得咬牙,好在她无意指望兴祖,满心指靠的只是福顺。她曾想:让福顺堂而皇之地送自己去城里祥和医院,让老姨在医院陪住些日子,即安全又显得体面……而今临盆在即,福顺借口“剿共班”的任务紧急,居然好久不曾露面了。

这天傍晚,翠玉感觉腹部隐痛。吴勤媳妇送来晚饭,见她面色苍白,小腹疼痛难忍,知道是要生了,慌得手忙脚乱。翠玉等不到福顺,全没了主意,只有悄然哽咽。吴勤赶来,与媳妇商量:“火烧眉毛了,我去请孙家大姑……你,快准备点热水啥的!”

吴勤急火火地走了。吴勤媳妇忙去伙房烧下热水。

翠玉从身边摸出个小包袱,里面是她为准备去医院时带的干净布片、孩子小衣等,递给吴勤媳妇,喃喃说:“嫂子,让您操劳了。”

吴勤媳妇慌张地检看里面的东西,边说:“这是啥话?咱姊妹平时就好,这是俺应该的……兴祖不在家,好歹把娃娃平安生下来……”

两人正说间,一个身穿皇协军装的彪形大汉,推辆木轮车闯进院来,车上装着十几块土坯。大汉放下车子,嘴里喊叫:“嫂子在东屋吧?”扛起土坯径直进屋,将坯放在地下,眼睛直钩钩地看着躺在炕上的翠玉:“嫂子,我是栓子……你兄弟哩!”

来人正是聋子栓。这聋子栓在县城当上伪军,赶巧今晚回家来,听说翠玉要生养,心中一阵莫名的兴奋,按孙婆的吩咐,推起土坯急急赶来了。

翠玉脸色大变,看见紧盯着她的那双色迷迷的眼睛,那张满是胡渣的紫黑色脸上蒜头般大小的鼻子,裸露着横肉胸脯,当即大声惊叫起来:“你,你出去!”

吴勤媳妇吆喝聋子栓:“这屋里,男人家咋能随便进?搬这土坯有啥用,你出去!”

聋子栓尴尬地出来。忽听门口一个妇人尖声吵嚷:“要在这坯上生娃哩!这坯才是我作过法施过咒的净土,女人在这上面生娃,才保得大人孩子平安……”是老孙婆来了,“甭疼钱,这堆土坯只要一块银元……娘家人,我还能不照应!”

聋子栓继续搬运土坯,一趟接一趟地出入翠玉卧室……翠玉浑身哆嗦着偎靠在墙角,用被子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怯怯地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男人,一股熏人的异味使她感到一阵阵恶心。

第二百九十九章 弄玄虚孙婆跳神

老女人进屋,朝偎在墙角的翠玉瞥一眼,似笑非笑说:“怎样?我给你的法子妙不妙?听大姑的,没错……这生娃子也得听我的!万家那寡妇啥都不会!没听说吗,把吴兴善的老婆弄到城里医院,终究没能逃脱性命……”一边嘟噜着,一边打开她的“万宝囊”,这囊中除了污迹斑斑腥臭龌龊的几件用具,又多出香烛、纸人纸马和用油墨涂抹的几幅画像,吴勤家的凑近看看,却辨不出是何路神仙。

“我要作法了,你快挪到这土坯上躺好,俺要念咒语施法术,你静心听着,不然便不灵验,性命难保哟……咋不动哩?这土坯既然弄了来,你即便不用,也得拿钱!”

聋子栓不顾羞耻,一双贼眼从门缝里偷眼觑看躺在炕上的翠玉。吴勤推搡着往外赶他,“走吧,推上你的车子,这里没你的事……女人生孩子你凑啥热闹?快走!”

吴勤几乎把聋子栓拖出大门,站在街门口四处张望。他心里仍然着急,他知道这孙家堂姐办不得好事……忽然,他看见兴善远远走过,便大喊着追上:“快,请月姑来,翠玉要生了!”

兴善听清吴勤的意思,不禁一愣:“你是说,兴祖媳妇生孩子,让月姑来?”

吴勤着急说:“兄弟,对月姑说句好话,算我求她了……家里没别人,只有我和你嫂子,那孙家老姑这会儿还在跳神呢,再等她跳下去,就出人命了!”

兴善小跑着来到月姑家。

月姑和青莲正哄着两个孩子吃晚饭。月姑身边站着抗抗,乖乖地捧个木碗喝粥。青莲端个盛羊奶的瓷碗,正逗弄怀里的春亮:“小老虎,张大嘴,再大些……呵,真像个老虎哩!”春亮张嘴喝下一勺奶,又忙张开小嘴等候。原来青山已到城里仁和药店做学徒,月姑又做兴善的工作,把春堂送到祥和医院帮忙。兴善为地里的活计忙得不可开交,春亮便跟定了月姑母女,青莲成了抗抗和春亮的专职保姆。

这会儿月姑看兴善慌慌张地样子,忙问:“出了啥事?”

兴善为难地搓着手顿足,说:“翠玉,要生了!吴勤哥捎信……让你去,咋办哩?你,去还是不去?”

月姑一惊:“怎能不去哩,人命关天哟!”急忙起身,解下腰间围裙,“莲儿,你照看这两个娃,我有急事哩!”

月姑拿上小小产包,急急出门,边问兴善,“怎不早说哩?”

“好像……聋子栓娘俩都在那里,孙家婆子正跳神哩!”

“那,就危险了……孙家老太婆专会装神弄鬼,耽误大事哩!”

翠玉腹部疼痛,苍白的脸上沁出细细的汗滴,一手抓紧吴勤媳妇的衣襟,目瞪口呆地看着炕前的老女人。只见她点起香烛,在地下摆放整齐的土坯上烧化纸人纸马,手指伸进嘴里用指甲抠刮舌头和牙龈,抹弄些粘稠的糊状物,把几张神像粘在墙上,然后凝眉闭目,龇牙咧嘴地叫着手舞足蹈起来:“天灵灵哟,地灵灵哟,各路仙人,齐来显圣哟……西海王母哟,南海观音哟,东海龙王哟,还有那骑着赤兔马手拿青龙刀的关二爷哟,一齐来到,保驾送行,让妇人平安,让小人快快托生……”

这时,翠玉忍不住剧烈疼痛,尖叫着满炕翻滚起来……吴勤媳妇细看,翠玉裤子已经渗出血水,着急地叫起;“孙大姑,别跳了……人要生了!”

第三百章 感真诚翠玉认干姐

老妇人听见,手指吴勤媳妇恶狠狠斥责:“你这女人,胆敢冲撞各路神仙……若那产妇和孩子有三长两短,你可承担得起?”

吴勤媳妇张嘴结舌,不敢回答。这时,屋门忽然推开,月姑匆匆走进,接着那老妇人的话音答道:“我来承担……翠玉妹子,别怕,姐姐来了……”

翠玉愣住了,呆愣愣看着眼前似曾见过的少妇,喃喃说:“您是……”

“我是你月姑姐。咱姊妹还没见过面哩……幸亏吴勤大哥捎信去,不然我怎知道呢!甭怕,没啥大不了的,快躺好……”

翠玉颤声哭了,伸出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抓住月姑,嘤嘤哭道:“姐……”

老女人在一旁勃然大怒,正待发作,吴勤推开屋门,从敞开的缝隙里伸进胳膊,将她拖出,说:“老孙姐,你出来,我有话说……”

老女人被拖出屋门,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你们胆敢冒犯神仙,会遭报应的!即请我来,咋又变卦?”说着双脚跳起,手拍大腿,“耍弄老娘哩,亏你们是富家大户……五块大洋,少一分一文也不成!”

吴勤陪笑说:“老孙大姑,你且息息火气,听我说……”

老女人蹦跳着喊叫:“甭喊大姑!喊大姑也不能少我一个子!”

吴勤说:“哪能让你白忙,你等着!”随即跑进堂屋里间,从翠玉放钱的小匣子里摸出几块银元,塞到老女人手中。老女人停止了喊叫,一块一块数那银元,然后掖进衣襟里的布兜,嘟噜着:“老娘走……你们等着瞧好戏吧,那个寡妇冲撞了神仙,这产妇和孩子怕一个也难活哟……”话音未落,屋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哇哇哭叫,一声高过一声,连同一阵女人的说笑……老女人一愣神,气恨地哼一声,掉头走了。

翠玉顺利产下一个女孩。

月姑把孩子身上擦拭干净,放在翠玉身边,轻轻抹一把额上汗水,笑说:“好了,安心养好月子……”

翠玉眼睛噙满泪水,紧紧抓着月姑的手,不停地嗫嚅:“姐,我当你不会来呢……我早认识你,你这名字,俺可熟呢,前些时候去城里,俺老姨直夸你……你千万别嫌弃,认下我这个妹子……”

月姑一笑:“俺早认下你这妹子了!”一边抬手为她梳拢蓬乱的头发,亲昵地说着,“在干娘家就认下了……往后,你有盼头了,好好把孩子拉扯大……”

翠玉呜呜哭泣起来:“姐,那吴兴祖……不拿俺当人,你别把俺当成跟他一路哟!”

“咱不提那人……咱姊妹间的事,跟他没关系。过两天,我再来看你,给妹子买点好吃的,好好养月子。”

月姑起身告辞。吴勤媳妇走过来,附在翠玉耳边商量什么,翠玉连连点头。吴勤媳妇从身上掏出一个布包,塞给月姑。

月姑惊讶地问道:“这是啥呢?”

吴勤媳妇说:“几块银元……黑灯瞎火让你跑来受累,跟那孙家大姑一样,都是五块。”

月姑正色说:“嫂子,你们把我当啥人哩!甭说是翠玉妹子,咱村的街坊邻居,为这事我收过谁的钱哩?”回身将布包塞到翠玉枕下,“这家里的钱,妹子大概也不是随便花得的……买点吃的,养好身体,大人孩子都好,姐才高兴,才放心哩……”灯影下,看得见月姑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第二天,吴勤进城找到福顺,让他抽空去河西,把翠玉生个女孩的消息告诉兴祖。可他不知道,此时兴祖已携瀛枝回县城,住进原先租住的小院,正忙于和蔡惟德、龟部谈判协作防共事宜,早把翠玉忘到九霄云外。

第三百零一章 吴兴祖密会闫玉堂

这个晚上,兴祖与瀛枝带上礼物,先去拜访商会会长闫玉堂。闫会长近日喜事连连,裕兴钱庄大幅增资扩股,独家代理济南准备银行业务的各项事宜已与相关方洽谈一致,不日即将正式运营,蔡县长交办的妓院和烟馆已建成营业。这段时间的劳苦颇有建树,受到蔡惟德、龟部及军政界其他头面人物的赞赏。当然,闫会长是精明绝顶的人物,他懂得如何充分利用眼前的机遇,除公开得到的政治资本经济利益之外,还极其巧妙地膨胀了个人私囊,并顺手牵羊,在妓院刚从南方采买的女孩中选定一名十六岁少女纳做第四房小妾……兴祖夫妻来时,闫会长正在沙发上搂抱着女孩亲昵,猛地看见分别已久的故人到来,竟吃了一惊。

闫会长与兴祖是极熟悉极投机的朋友,昔日同为高明智县长的心腹,阔别重逢,分外亲近,急命小妾沏茶倒水,点火递烟。闫会长看着兴祖精神抖擞,神清气爽,微笑说:“看来吴主任在罗司令处混得不错……闫某颇感欣慰。”

兴祖点头:“咱们彼此彼此!上司英明,从谏如流,知人善任,个人的抱负得以施展,这是人生之幸事啊!”

闫会长说:“有好消息需给老弟通报,咱们的钱庄要做大了……我准备再上典当业务,在咱县城是独家经营,有日本人和蔡县长撑腰,保证一本万利,兴祖若感兴趣,我便将你这两年应分红利转做股本,若手边资金尚有闲余,尽可增加些投入……”

兴祖大笑:“我料玉堂兄不会忘记友情,有这样的好事,你就尽管替小弟谋划安排,兄弟完全相信玉堂兄,就拜托您了!”两人说着,瀛枝不好插话,拉上那小妾去了里屋。

玉堂亲为兴祖点烟,说:“老弟此来,我想,或者还有重大事务吧!”

兴祖一笑:“知我者,闫兄也。不瞒兄长,我此来,意欲代表罗师长拜会蔡县长、龟部中队长,协商联合防共……只是,我与这两人素不相识,请闫兄引见,预先做些通融,看两位的意愿如何,然后帮我研判对策……”

闫玉堂惊喜说:“兴祖目光深远,这一着,让罗尚武八面来风,进退相宜……”

“其实,这不是我的发明,如今不少中国军队,明为国军,暗降日本。挂两个番号,吃两边俸禄的多了……罗师长这意图,你估计蔡惟德和龟部可会感兴趣?”

“这对他们,是梦寐以求的好事,唯恐求之不得呢……必定一拍即合!当下蔡县长尚不能掌控辖区局势,他和日本人最担心的是河西的八路军和县内的共产党游击队。虽然还有国军在这一带活动,但真正称得上劲敌的,只有叶致中的保安旅,可那叶旅长的抗日举动,并不为上司赏识……再说,蔡惟德当下为日本人当差,他应该愿意跟国军搞好默契,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好,玉堂兄所言颇有见地,与兴祖略同。就烦您先代罗师长向蔡县长致意,提示我此番前来的意向,看他作何反应,然后视情况,我当面拜谒,共商大事。”

第三百零二章 方瀛枝浪言媚贼酋

两日后,蔡惟德在会客厅接见吴兴祖及夫人方瀛枝。龟部携翻译官田连文参加会见。兴祖代表罗尚武向蔡县长和龟部中队长致以敬意,然后话入正题,一番交谈,双方即达成“互不进攻、携手反共”的原则性默契,接着,就罗尚武派部队驻守黄龙埠协助日伪防守卫运河以及情报共享、联手抓捕共党和其他抗日分子等协商一致,确定由兴祖起草协议,敲定文字细节,而后由蔡惟德邀罗尚武前来签约实施。

其间,蔡惟德与兴祖谈得颇为投机。当晚,在新近开始营业的慧泉烟馆宴客厅安排酒宴,招待兴祖。兴祖携夫人瀛枝参加。酒席宴间,瀛枝坐在兴祖与龟部之间充当翻译,后来与龟部渐渐相熟,两人便用日语交谈起来,龟部竟把连文这个翻译官冷落在一边,蔡惟德、谭不伦和闫玉堂等在座诸人,听两人屋里哇啦谈得亲密,颇觉新奇有趣。连文笑说:“太君,倘日后需要,便请瀛枝女士协助我做您的翻译,您不会拒绝吧?”龟部大笑,带着几分酒意,不无邪念地伸出熊掌般肥厚的手掌拍打瀛枝肩头,“打林恩(亲爱的)……你的,愿意?”瀛枝疼得“哎哟”一声,边红着脸点头,边怨艾地娇声说:“太君,手下留情哟!”

兴祖忽然想起一件事,对蔡惟德说:“瀛枝原在政府秘书处上班,我想,蔡县长能否照顾,让他仍回政府……”蔡惟德爽快答应:“当然可以……”

宴会结束,蔡惟德和谭不伦送兴祖出厅。兴祖情绪兴奋,附在蔡惟德耳边低声说:“近日,我想再为蔡县长和龟部中队长献一份重礼,以表同心对敌之诚心……”

蔡惟德不解,兴祖大笑说:“您就静候捷音吧。”

兴祖和瀛枝回到租住的小院,仍陶醉在成功的亢奋中。顺手搂过瀛枝,醉意醺醺地嬉笑:

“亲爱的,咱们抽空回万家营一趟……听说翠玉生个女孩,也算是一件喜事……”

“你就去呗,又何必拉上我?人家是有功之人,你回去慰劳她一番,说些体己话,我跟在身边,岂不碍人耳目?依我说,干脆我让位,你就把她扶了正……”

“回去看看而已,夫人何必如此多心……我心中有数,今日和龟部交上朋友,多亏夫人懂得日文,从中斡旋,算得首功!”

“这话说得不错……你知道方瀛枝不是无能之辈,连日本人也不小瞧俺!”

“那是自然……我只担心,龟部这家伙对你热情得过分,须防他对你图谋不轨……”

瀛枝勃然变色,“你这人,自己花心,也把女人想象得这样。”忽又鄙夷地一笑:“你当我也和那柳翠玉一样……你不觉得她这孩子有些蹊跷?”

“怎么,你对她还有什么怀疑?”

“我哪敢对人家有啥怀疑?我只觉得你本领不小,一年前回去跟她做上一次,便种上了……我一直跟在你身边,倒没这运气。”

兴祖尴尬地笑笑:“你别尽瞎捉摸!既然不想回万家营,也就算了,我正有要紧事务,先不回家,以后再说吧。”

兴祖所说重要事务,就是他向蔡惟德表示的再献重礼一事:他已接到汪秃子的又一次报告:郑家屯学校不久前来个姓刘的女教员,极有可能是共产党县高官金杰群的老婆。这令兴祖情绪亢奋,上次在容家寨与杰群邂逅,居然然被他逃掉,令人着实遗憾,此次务必精心策划,先逮捕刘松绮,然后设计活捉共匪头子金杰群。兴祖知道,蔡惟德正悬重赏捉拿金杰群、齐运捷等几个匪首,他的这一举措算得上向日本人表达合作诚意的弥足珍贵的厚礼。

第三百零三章 汪秃子夜袭郑家屯

城西北郑家屯。

村庄沉睡在冷寂的暗夜中。街巷里忽然传出狗叫,一群国军模样的士兵从汽车上跳下,悄然包围了郑大爷家的院子,接着是被叮咚敲打和猛烈撞击柴门的声音。松绮警醒地起身,从窗户木棂间向外察看,只见几个便衣和端着刺刀的士兵,已从被踹开的柴门闯进院来。

“谁呀?黑更半夜的?”上房门打开,郑大爷披件破袄出来。

“他娘的,找死哩!你窝藏的共产党呢?快交出来!”几个人围住郑大爷,声如狼嚎犬吠,赵老汉未及开口,脸上已挨了一记耳光。

“他娘的,窝藏共产党,不要命了!快说,藏在哪里?”一个士兵咆哮着抓住赵老汉的衣领。

“少跟他啰嗦……搜!”士兵头目下令。

“班长,那两个人住在这屋!”汪秃子朝厢屋一指。

几个士兵冲上前咚咚地敲响屋门。

松绮已认出汪秃子,意识到危险来临,敌人显然是针对自己和杰群而来。她急急穿好衣服,在瞬间的心惊肉跳之后,迅速冷静下来。钻地洞?或许来得及,但她立即打消这个念头:杰群深夜未回,说不定会从外面直接进洞歇息,再说那里面有县委的机密文件,还连带郑大爷一家……必须把敌人引开!在汪秃子冲到厢屋门口的瞬间,松绮从炕上推开用土坯堵塞着得后墙吊窗,纵身跳下。

汪秃子大喊:“快,从后窗跑了,抓住她!”纵身上炕,想跟着松绮跳窗,伸头一看,下面隐约是个长满芦苇的坑塘,黑咕隆咚深不见底,忙向后招手,“快,东面湾坑……绕过去截住她!”

敌人包围了苇塘。芦苇刚刚没膝,无处隐蔽。松绮也无意躲藏,她要吸引敌人的注意,给丈夫留出足够的时间脱离险境。她冷眼看着冲到跟前的持枪军士和便衣特务,被带上手铐,推搡着上了汽车。村上许多百姓从睡梦中警醒,涌到苇塘边,看着这位无辜被捕的年轻女老师,人群里一片吵嚷叫骂声。

松绮面无惧色,回头大喊:“乡亲们,别担心,我还会回来的教孩子们读书……”

郑大爷老夫妻和不少乡亲们聚拢过来,向军士头目央求着、哭喊着:

“老总,放了她吧,她是俺们孩子的老师啊……是个好人呀!”

“你们凭啥抓她,她犯了啥罪?”

“你们是哪一路国军,也跟鬼子一样,糟害百姓,抓个妇道人家,坏良心啊!”

赵老汉跳着脚怒骂:“甭人模狗样,不就是帮鬼子镇压抗日吗?明白是日本人的狗呢!我认识你了……你不得好死……”

汪秃子和众士兵看群情激愤,不敢多分辨,爬上汽车,仓惶走掉。

这帮人是吴兴祖调来的罗尚武部的士兵,从河西唐家楼专来抓捕刘松绮。汽车没有返回河西,而是直奔县城。按照吴兴祖的命令,将松绮直接送交伪警察局。

第三百零四章 吴兴祖秘审刘松绮

地窖里,杰群正含泪匆匆收拾文件,火苗的光亮映照着他沉着坚毅的脸颊。他在飞快地考虑这一突发事件可能给组织带来的危害。他相信松绮,她不会屈服变节,但这个秘密联络点已经暴露,敌人必在附近安插特务,日夜监督,他必须立即离开这里,及时通知李官屯街上的杂货部停业,运捷等同志迅速转移。

在屋后场院的地窖旁,郑大爷低低催促杰群说:“快进那洞口,直接去村后野地……别上来,太危险,几个狗特务正在门口、院墙外等着哩!”

杰群在地窖下说:“大爷,另一个暗道要暴露了,只怕连累你……您要抓紧躲一躲!”

老汉说:“甭管我,我七十多了,能躲到哪里?他们知道小刚是八路,横竖不会放过我,我不怕他们!”

杰群已从地窖中钻进另一暗道,直奔村外。老人随即攀上后墙,看着墙外草丛里钻出个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才蹒跚地回到前院,抱起柴草掩上窖口,嘴里仍喃喃咒骂:“这帮狗杂种……”

伪警察局秘密审讯室里,吴兴祖身着月白色丝质长衫,手持一柄纸扇,在室内款步徘徊。他已派人去日伪监狱押解刘松绮。

兴祖是应蔡惟德特邀,专来与刘松绮谈话的。蔡惟德和伪警察局长谭不伦对罗尚武部抓捕刘松绮并送交当局的举动给予高度评价,称赞这是双方建立互信携手反共的良好开局。然而,连续几次过堂,软硬兼施,刑讯逼供,刘松绮被打得遍体鳞伤,得到的只是一句话:“不知道”。谭不伦已清楚地看出;从这个女人口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只言片语似无可能。郑家屯学校来了两名教师代表请愿做保,要求释放刘松绮,同来的村民代表竟是赵老汉,谭不伦当即下令扣押,并严加审讯,试图从这几个人身上寻求突破,结果仍然一无所获。谭不伦心灰意冷,提议立即将这几个通共反日的罪犯杀掉,龟部和蔡惟德却不甘心,毕竟金杰群等共匪头目对他们是潜在的重大威胁。他们想到了吴兴祖:罗尚武部的这位高参策划逮捕刘松绮之初,便有利用这女人的设想。于是,蔡惟德亲往河西挂电话找罗尚武和吴兴祖。兴祖笑答:“我马上过去。蔡县长无须多虑,一切由我和谭局长安排。”便欣然驱车回县城。

制服刘松绮方案,兴祖已成竹在胸。此次会见松绮,按兴祖的说法只是交谈,说成是讯问也不合适,当然更非审讯。兴祖不用行刑人员施刑,不需警员马弁护卫,仅有特务队派来的一名书记员记录兼作服务,如此而已。

此刻,兴祖手摇纸扇,在屋中信步徘徊,一副眼镜遮掩着略微近视的眼睛,却遮不住脸上轻松自信的笑意。手中这纸扇,一面是姜子牙渭滨垂钓的水墨写意,另一面则是苏东坡“赤壁赋”手迹,系在北平一家文物店选购,当下兴祖拿在手上轻轻摇动,模仿评书中的三国孔明的动作,颇显出智士风度。

第三百零五章 侠女笑讽奸诈贼

兴祖不觉走到室内一侧摆放的各色刑具跟前。他第一次来这地方,见识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残器具。书记员过来,殷勤地一一介绍:老虎凳,皮鞭,竹签,烙铁等,兴祖心中想象着受刑人撕心裂肺般哀号的凄惨形状,不由一阵感慨涌上心头,他想起早年的革命党、现在的共产党,多少人面对这些非人折磨,竟能为所谓气节、理想所支撑,舍却生命,抛弃家财,其“精神”不可思议,让人难以置信。

他想起许多今古一些名人、哲人,如洪承畴,若不屈膝降清,怎有后来之尊贵;若秦桧,倘不容妻子与兀术之私情,何以坐得南宋丞相……便越发对那些所谓宁死不屈者不以为然,人在矮檐下,低头又何妨?能屈能伸者方为丈夫也!

正自暗想,门外一阵脚步,两个狱卒推搡着进一个女人进来。这女子头发蓬乱,脸庞清瘦,双手戴着铐子,走起路来腿部微跛……如果不是预先知道,兴祖无论如何不相信她就是刘松绮。兴祖急忙走近两步,吃惊地端详她,他在试图寻找记忆中那个俊气飒爽的少女的某些特征,以确认站在面前的正是当年的小校友刘松绮。终于,他辨认出了那双眼睛,两颗乌黑闪亮的眸子,依然那样凌厉有神。他又记起松绮说话、唱歌时一副银铃般悦耳的嗓音……

“你是松绮?”兴祖试探地问道。

“怎么?认不出我……可我认出了你,吴兴祖!”松绮声音沙哑,远非兴祖记忆中那美妙动听的声音。

“怎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都怪我,一时关照不周。快,把刘老师手上的铐子打开……”兴祖轻轻叹着气,

两个狱卒一愣,为难说:“这,怕狱长不允许呢!”

书记员走上前厉声训斥:“谭局长有话,按吴参谋长说的办,打开!”

狱卒为松绮打开手铐,书记员搬个凳子放在兴祖对面,示意松绮坐下。松绮拐着腿向前走一步,不客气地坐在凳子上。

“松绮,你这腿……咋弄的?”兴祖语气中流露着关切、心痛。

“你是装糊涂吧?还不是被你们打的!”除有些沙哑,声音之伶俐尖刻不改先前。

“松绮,你误会了……我是国军,先前审讯你的是日本人,是他们的特务队……”

松绮斜睨着兴祖,惊讶地说:“噢……你是国军?怎的到这里替日本人审问起我来?”

兴祖一时无法解释自己何以在这里现身,不禁自语:好厉害的女人!自我解嘲地笑几声:“松绮,这你就不懂了。你到底年轻……这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不像你想得那样简单:要么是这样,要么便那样……”

松绮也一笑:“我明白,有些人真真假假,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可也不难分辨,真正的国军正在前线抗战杀贼哩,有些冒牌国军却与鬼子勾搭在一起,与真正抗日的共产党八路军为敌……假的就是假的,甭遮遮掩掩,明眼人看得出!”

兴祖摇头微笑:“松绮说话,叫人不好接受。你别误会,我今天,是受存孝大哥委托,来看你哩。其实咱们不说这层关系,本来也不远吗,对你和杰群……我从来视为弟妹,所以我觉得无论如何必须见你,有些话,不当面说给你,我自觉对不住存孝大哥,也对不住你们两人。”

松绮淡淡一笑,“说吧,我洗耳恭听。”

第三百零六章 吴氏妄谈忠义经

兴祖从椅子上站起身,掏出一支纸烟点燃,一团青灰色烟雾从口中喷涌而出。兴祖踱着步子,走到松绮身边:“我至今记得,当年你和杰群恋爱、结婚,一对新思想的青年,无父命,无媒妁,全新的自由结对,真是从心里羡慕。我的情况,你知道,也总自我多情,旧情难忘,说起来是优点,也是不足……至今,我心里不忘月姑,对她的执拗却深感无奈。对你和杰群,我觉得尚可尽一份真诚。多么美满的家庭,多么甜蜜的婚姻,听说你们还添了儿子,说来这又令我嫉妒……”

“好了,吴兴祖,吴参谋长,请别绕圈子了,你打算说什么,直截了当说吧!”

“松绮还象当年,痛快,爽利……我就直说:珍惜自己的一切吧,家庭、丈夫、儿子,年轻的生命,珍惜这多少人孜孜追求却难以得到的幸福吧!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有什么更重要的目标,值得抛弃属于自己的这一切呢?你看我……”

“是的,能像你就好了,官职越坐越大,钱财越来越多……可你的名声越来越臭,恨你骂你的人越来越多,这你知道吗?”

“这……我知道,可这又算得什么哩?名声、荣誉,全是些虚无飘渺不可捉摸的东西,一个真正的聪明人,还是要正视现实,顺势而为,不要徒务虚名,逆势而动哟!记得前几年在学校,杰群曾对我讲一首诗,叫做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诗作固然清纯高尚豪壮,可我却弄不懂,既抛却头颅,又争那自由何用呢……”

“哼,吴兴祖,你不配对这诗妄加评论……满脑子个人升官发财,怎会理解这诗!”

“咱们说现实的,日本入侵,中国军队兵败如山倒,眼看大局难以收拾……原因何在?日本太强大,中国太贫弱,自古弱肉强食,不可抗拒,一味空喊抗日,以弱击强,岂不是自取灭亡!反之,日本人来就来吧,占领就占领吧,修铁路就修吧,开矿产就开吧……这是利用日本人开发建设的好时机,这不正是中日共荣吗……”

“快闭上你的臭嘴!难怪都骂你是汉奸,看来你是地道的汉奸,披着国军外衣的大汉奸……不用说,今天你是替日本人劝降来了,告诉你,办不到!”

吴兴祖勉强压制住内心的气恼,走到松绮跟前说:“甭把我骂得这么难听,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坏……说来道去,还不全是为了你和杰群?我不是要你写什么投降书、悔过书,也不逼你交待同伙、当什么叛徒,你太年轻,一时之迷吗,可以原谅的,只要给杰群写个信,劝他到县城来,我会向日本人和蔡县长保荐他,或者跟我去见罗师长……凭杰群的才能,必然在我之上!”

松绮略加思索,说:“好,拿纸笔来,我给他写……”

一直在旁边呆坐的书记员赶忙拿过纸笔,放在桌上,掇过一把椅子,放在桌前。松绮微跛着脚走到桌前坐下,拿起毛笔,饱蘸墨水,在纸上挥洒数笔,然后掷在桌上。

第三零七章 设陷阱日伪施毒计

兴祖慌忙上前,拿起纸张看时,上面写的是:拿起刀枪,勇敢战斗,消灭日寇汉奸走狗!”兴祖的手颤抖着,捧着纸张,呆愣愣地看纸上娟秀的笔迹。

松绮一笑:“不知道这两句话的出处吧:这是冀南解放区流行的一首抗日歌曲,男女老少都会唱,我可以唱给你听:拿起刀枪,英勇战斗,消灭日寇汉奸走狗……”

兴祖脸色灰白,大声喝道:“铐上铐子,押回去……”两个狱卒上来,重给松绮带上手铐,走到门口,听身后吴兴祖咆哮说:“刘松绮,给你三天时间,若能劝金杰群反正,当即释放你,若不然,只好由日本人发落,我可再没什么办法哟!”

忽然,一个人痂皮眼的伪警察跑进来,喘吁着说:“兴祖叔,我查明了,孩子在金月姑那里。”来人是兴祖的表侄福顺,虽穿一身黄皮,松绮仍模糊认得。听他说到孩子、月姑,便敏感地想到日夜思念的儿子抗抗,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兴祖和福顺窃窃私语,声音极低。兴祖诡秘地斜睨一眼在一边倾听着的松绮,故意提高嗓门说:“孩子还小,不到万不得已,怎能下那狠心哩!”说着走到松绮跟前,“松绮,回去好好考虑,三天时间,一切都来得及!”

狱卒吆喝着,押着松绮走出院子。松绮嘲讽地回身大喊:“吴兴祖,你别做好梦了!你和鬼子一样的蛇蝎心肠,心毒手狠,可我刘松绮不怕!你还有啥花招,尽管使好了……杰群他们,你找不到,也抓不住……”

兴祖气恨地瞪大两眼,看着松绮走出院子,回头咬牙切齿对福顺说:“你带人回村,看住月姑和那孩子,不能让她们出门半步,但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到关键时刻,听我的命令。哼,我不信那刘松绮不招,不信那金杰群仍不出头……那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县城南门口,新张贴的告示吸引许多人围观。成群的民夫被伪军监督、驱赶着,搬砖推料修建岗楼,元盛、兴善、四来等都在其中,这会儿过去看那布告,不仅吃惊。油印在黄表纸上的公文,原来是日伪警察局和罗尚武部的联合公告,上有一年轻女子的照片,细看竟是松绮,公告上赫然写着“判处共党分子刘松绮死刑,定于农历五月十三日十二时在城西南射击场公开执行。”

不少人轻轻叹气,万家营的几个百姓低声啜泣起来。元盛一拉兴善,走到一旁悄然说:“你不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回家见月姑再说。”

月光下,万七赶着羊群,桃花怀抱孩子,急匆匆地来村里见月姑。他们敏感地发现,村街上有陌生的人影如幽灵般地游逛。万七把羊群圈在门口,和桃花走进后院。元盛和兴善正与月姑说话,青莲抱着春亮,身边跟着抗抗站在一边,眼眶里滚动着泪水。

元盛低语:“这里面大有文章……以前他们杀人从不张扬,这次,肯定是设下圈套,引诱杰群和游击队上钩。”

第三百零八章 救孤儿哑女出奇谋

月姑脸色苍白,声音颤抖着说:“杰群他们不会看不透,只是,眼看亲人遇害,怎能

坐视不救呢……吴兴祖这计谋,狠毒啊!“

兴善说:“他们在街上派下人监看,我疑心是盯上了月姑和孩子……”

万七也神情紧张地说:“要当……当心抗抗,他们万……万一下手,咋……咋办哩?”

元盛点头:“对,咱们不得不防。”

青莲在一旁弯腰抱起抗抗,轻声啜泣着:“娘,你抱上抗抗逃走吧!”

元盛摇头:“街上,村子周围都有暗哨,怕是走不脱。”

月姑沉吟着:“他们抓我,我不怕,只怕抗抗……这有可能,这些人狼心狗肺,心狠手黑。总得设法保住抗抗……松绮只有这点骨血……”

万七说:“你抱……抱着抗抗钻……钻洞!”

月姑想着,缓缓摇头,“他们重点监看的是我,倘不见我,必然大肆搜查,说不定连青莲都要遭殃……我看,先把抗抗藏起来,他们见我在,不会疑心,孩子也能保全……”

桃花忽然呜哇地笑起来。万七说:“都正愁……愁哩,你笑个啥?”

桃花压低声音说着什么,一边比比划划,指一指月姑怀中的抗抗,又指一指自己怀中的明明和万七。

万七连连点头,对月姑说:“桃……桃花说,她抱着抗抗藏……藏起来,明明留……留给我……”

青莲说:“娘,七奶这主意好。”

月姑说:“这主意倒行。他们看我在,不会格外注意孩子,只是,委屈了明明,才七八个月,还没断奶呢,我看七叔肯定带不了,干脆就交给我!”

元盛和兴善都无奈地点头:“只好这样了。”

双琴院的宴客厅里,伪县长蔡惟德、罗尚武正陪同龟部玩麻将。罗尚武昨日赶来县城与蔡惟德签署防共协议,这两夜住在双琴院。兴祖夫妻也到场陪同。屋内烟气缭绕,狂呼怪笑不绝于耳。翻译官田连文悠闲地站在一边,他的位置已被兴祖老婆方瀛枝代替。瀛枝站在龟部身后,不时伸出纤纤玉手指指点点,一会儿又嘻嘻笑说:“太君,咱们又赢了……你可真是,牌艺高超,无人可比哟!”瀛枝说话如莺声燕语,引逗得龟部不时咧嘴狂笑,瞪着圆鼓鼓的蛤蟆眼,不时伸出厚实的手掌,揽抱瀛枝的纤腰或拍摸她浑圆的屁股。

谭不伦一边抱怨手气不佳,一边洗牌。蔡惟德点燃一支香烟,笑问兴祖道:“吴参谋长,你安排的那场戏,怎样了?”

兴祖笑答:“我跟谭局长已商议妥当。拟在刑场周围四面埋伏,但等共产党的游击队露头,即可迅速出击……到时候请龟部太君前往观赏,这应该是一出好戏哟!”

谭不伦一边看牌,边说:“重要的是,你把刘松绮那小崽子弄到手,金杰群两口子马上会精神崩溃……可否先把那小子弄到手?”

兴祖笑说:“不不……预先弄到孩子容易,但效果大不相同。我已严密控制,孩子跑不出我的手心。届时突然出手,他夫妻毫无思想准备,必然如当头霹雳……这精神战法,大概和用兵打仗相似,同样贵在出敌不意,攻其无备,方可取得意外功效……”

龟部回身拉住瀛枝纤手咕噜一通,随即手舞足蹈,放声大笑。瀛枝说:“太君说,他来到中国,见识了烧麻雀,烧蝈蝈,好吃又好玩……弄到那小崽子,他要亲自浇上汽油,点火烧熟,肯定比烧那麻雀、蝈蝈有趣多了……”

在座者或阿谀吹捧,或得意狂笑。只有一直被冷落在一边的田翻译官默默无言,看到别人笑着嚷着,悄然叹口气。

第三百零九章 识奸计杰群排众议

处决松绮的公告不只张贴在县城四门,而且遍布各区公所所在地和有集市的村庄。杰群、运捷等已得到这个消息。这天,县委的几个同志正在运河边的太平寨开会,会址就在运捷叔父家的磨坊里。最近,容志英投靠罗尚武部,罗尚武又与日伪联手,全县的抗日斗争遇到更严重的困难。会议主题便是研究当前形势下的斗争策略……然而,会议争论的焦点却无可逆转地集中到就要被敌人杀害的松绮同志身上。大家明白敌人的阴谋诡计,但对敌人的愤慨和对同志的热爱,在胸中化作仇恨的火焰,一时难以控制。

杰群眼中含泪,语气却异常坚定:“松绮是我的妻子,也是我们的同志,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我更希望松绮虎口脱险……但拼上几十个同志的生命去冒险,这是敌人的陷阱,咱们绝不可上当!”不过,他的意见已成为绝对少数。

运捷眼中冒火:“必须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杰群说固然有理,但是,大伙从感情上难以接受。敌人杀害我们的同志,我们却无声无息,敌人会小瞧我们,老百姓会怨恨我们,甚至骂我们无能、胆小,对共产党八路军失去信心……”

游击组长大黑和二奎等摩拳擦掌说:“对,大伙都等着下令呢,手都痒了……敌人肯定在现场设重兵埋伏,城里却兵少了,咱们就进城杀他个人仰马翻!”

一直蹲在一边默默思忖的老程开口了:“我琢磨,给敌人来个将计就计,避实就虚,煞煞他们的气焰也并非不可……可惜咱兵力太少,难保救得松绮,只能让敌人吓一跳。”

杰群刷地站起:“这是蛮干,不行!我们要为同志负责,更重要的是为人民负责,为抗日大业负责,现有几十个同志的生命,绝不能轻易断送,那更会使亲者痛仇者快……”

运捷低声对老程说:“我悄悄去求叶旅长……你看怎样?”

老程点头:“行,叶旅长定能出兵相助,可佯攻县城,敌人的伏兵撤退时,咱们游击队从后边追击,万无一失,而且管保能煞一下敌人的威风……”

忽然磨坊外传来齐大叔粗重的咳嗽。

灯光被噗地吹灭,小磨坊里立即漆黑一团且戛然无声……传来齐大叔的又一声咳嗽。杰群说:“马上转移……村南湾边小树林碰头。”

大家鱼贯从小后窗跳出磨坊,齐大叔正在屋后等着,低低说:“院外有人,像是敌人的游动情报员……快翻院墙朝东边、北边野地里跑……”几个人立即分头纵身上墙。

院门被敲响。齐大叔从后门进屋,披件上衣,装作刚睡醒的样子走去开门:“谁呀,黑更半夜的。”

门外站着伪班长尹士先,身后跟着几个伪军,其中有聋子栓。门开了,尹士先问齐大叔:“人呢?”

齐大叔陪笑说:“班长,我这不是在吗,没别人,就我一个。您屋里坐,我让你老婶子起来给你们烧水喝……”说着,从腰间解下烟袋烟锅递给尹士先,“我认识你,你不就是尹家庄尹从贵的孩子,我跟你爹从小相熟,一块做过生意,那可真是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

尹士先斜眼看齐大叔,哼一声:“别胡扯,真的没有八路?告诉你,若私藏共产党八路军,你这老命可难保了!”

齐大叔说:“班长,我是有名的老实人,可不敢私藏八路……”说着从衣兜摸出两张纸票,悄悄塞给尹士先,“老总们辛苦……都是本乡本土,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呢!”

尹士先接过纸票,装进兜里,骂骂咧咧说:“看你岁数大了,不然,今晚就带你走,让你进大牢蹲几天!”挥手对几个伪军说,“走……他娘的,谁打这假报告,让老子深更半夜白跑一趟!”

第三百一十章 观异象贼酋惊魔心

农历五月十三日,天气异常闷热,大块乌云早早堆积在东南方天空。

县城西门外向南约七八里路的一带沙岗,是日伪警备大队的射击训练场,也是警察局通常处决犯人的场地。凌晨,日伪警察便在这片场地周围设岗加哨,戒备森严,在周围的复杂地形和交通要路旁,埋伏下总计二百多军兵,十几挺机枪、数门迫击炮从不同方向对准刑场区域。此次处决的要犯,便是抗日分子、女共产党刘松绮,还有受村民委托前来为松绮做保的郑大爷及松绮的两个同事,均被作为八路军嫌疑予以处死。活埋犯人的土坑已经挖好,只等一声令下,行刑兵士即将五花大绑的犯人推入坑中……活埋犯人,是鬼子中队长龟部的一种偏好,他喜欢看犯人在泥土中挣扎嘶叫、最后憋得满身紫红窒息死掉的惨状。当然,龟部还有其他喜好,譬如将女犯人扒光,用刺刀开肠破肚、割乳剜阴,将婴幼儿浇上汽油玩烧蝈蝈……凡此种种血腥残忍之术,他都喜欢。今天,他特别让人带来一桶汽油,是为共党嫌犯刘松绮的白胖儿子准备下的……这会儿,龟部已在伪警察局长谭不伦和吴兴祖陪同下,站到刑场南侧那座高高的沙岗顶部,举起望远镜四处眺望。他看见了大坑旁边等待被活埋的犯人,看见了在隐蔽地域埋伏待命的兵士……忽然,手中的望远镜停下来,他看见东南方向翻滚的云团中隐现着一派绿森森苍茫茫的所在。

“那是什么地方?”龟部问身旁的田翻译官。

“那是万家林,老百姓的一处茔地。传说这树林有几百年了。”田翻译官回答。

“好地方……你们中国人迷信,讲风水,我在中国这几年,也学会了看风水。这地方,按你们风水学的说法,不同寻常哟!”龟部心中吃惊,咧开厚实的嘴唇,伸出短而粗的拇指孜孜称赞,却又皱眉摇头。

兴祖和谭不伦陪同龟部来到土坑前,沿坑走一圈,逐个验看即将被他坑杀的人犯。在松绮跟前,几个人停下。吴兴祖走过去,说:“最后几分钟了,还来得及。很简单的一句话,你只要说‘我要活’,我立马可以给你下令松绑,放你回家,见你的丈夫,见你的儿子……”

松绮面容消瘦,却双目如炬,盯着吴兴祖狡黠的眼睛,轻轻哼一声:“我想活,我想活得像人,不想像条狗!”

吴兴祖笑了,摆手说:“好好,这会儿我可不和你辩论,只是看在同乡同学份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看见吗,这四面八方,戒备森严,皇军亲临现场,机枪大炮全都做好准备,只等杰群前来救你……然后,他就会与你一同被扔进这深坑,你俩并肩进入另一个世界!”

松绮鄙夷地哼一声:“做梦!你这小伎俩,杰群不会上当,他不会来,他去执行别的任务了……”

兴祖猛地吃一惊:“你说什么?他去了哪里?”

松绮冷笑:“去给你们挖掘坟墓了……今天你可以坑杀我们这些人,明天就轮到你和你的主子!”

第三百一十一章 怀义愤村民护幼儿

兴祖自我解嘲地“噢”一声,“好好,那我们只好按计划行事了!我可以告诉你,暂时抓不到杰群,你又不肯说,很快,有一个人会让你张开嘴巴,让杰群自动露面……”

“你说的是谁?”

“你的儿子,你的刚会走路说话的儿子!”

龟部也呜呜呀呀狂叫起来。田翻译官对兴祖说:“中队长急着要那娃娃呢?”

兴祖答应着,转脸对松绮说:“听见吗,龟部中队长正等得不耐烦,他要把你的儿子绑天灯,变火龙,像烧蝈蝈麻雀那样烧烤……”

松绮浑身哆嗦,厉声骂道:“灭绝人性……连个孩子也不放过,你们是野兽,是魔鬼!”

谭不伦不耐烦地说:“甭跟她啰嗦了,按计划进行!”说着走到怒目看他的郑大爷跟前,冷笑说:“你就是八路军连长赵晓刚的老子……你的儿子可知道,今天你就要见闫王了!”

郑大爷不吭声,猛不防向谭不伦一头撞过去,竟把谭不伦撞个趔趄,嘴里骂着:“卖国贼!”谭不伦气恼地大叫:“这老狗……快,堵上他的嘴!”

忽然,有伪军骑马来报:“长官,前面已抓到刘松绮的儿子,却被一伙百姓拦截住,过不来……”

“什么?在哪里?”

“在万家林旁边。”

谭不伦听万家林那边隐隐传来枪声,和乱哄哄的吵骂声,便喝叫身边随从,“快,驾摩托车去看看,谁敢拦挡格杀勿论!”

田翻译官走到龟部跟前,用日语说道:“太君,还是我亲自去看看!”

龟部点头,焦躁地抽动腰间军刀,狂叫:“闹事的刁民,统统的,杀头!”

田翻译官坐上停在一边的小汽车飞驰而去。

月姑怀抱明明,被几个伪军推推嗓搡地出来街门。

原来,福顺和尹士先天不亮就带伪军闯进万家劫持抗抗,哪知抗抗两天之前就被桃花抱走躲得不知去向。福顺大惊,飞奔刑场向兴祖报告:“月姑家没有抗抗,只有七八个月的小孩子,据说是万七家的孩子……”兴祖一愣,看旁边龟部、谭不伦都在焦急地等待,眉头一皱,急中生智,对福顺大声呵斥道:“什么万七万八的,那就是刘松绮的儿子,把他抓来!”福顺恍然明白,重新窜回万家营,去月姑家抢夺明明。月姑痛骂:“你们抢孩子做啥?这是七叔家的明明,他犯了啥罪……”福顺和尹士先也不分辨,推拥着月姑走出街门。只见万七跑来,发疯般扑上去,福顺一阵拳打脚替,万七口鼻流血,竟全然不顾地站到月姑跟前护住明明。元盛、四来、兴善等纷纷赶来,与福顺和尹士先争执起来,许多乡邻也陆续赶到,街头上挤满人群,爆出一片声叫骂。

“抓个七八月的孩子,他犯啥罪了?”

“简直是土匪、老缺?揍他狗日的!”

“不把孩子留下,砸断他的狗腿,让他再给鬼子当狗!”

福顺和尹士先被骂得面红耳赤,张嘴结舌地说不出话……忽然两匹马冲到跟前,马上两个伪警察对天鸣枪:“局长有令,谁敢拦挡,格杀勿论!”

第三百一十二章 逃魔掌月姑得神助

福顺和尹士先像得了救星,重又向月姑抢夺孩子。明明被月姑死死抱住,哇哇哭叫得令人心疼……兴善、万七、元盛等拼命拦住福顺和尹士先,那马上的伪军见状,举枪向人群上方射击,子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女人孩子吓得尖叫着四散逃跑。月姑看这情势,横下一条心说:“你们不要抢夺孩子……俺抱着孩子跟你们走一趟,找你们长官评理去!”

福顺无奈答应:“那也好,只要抱了孩子过去,我们能交差就行!”

月姑重新给明明裹一裹单子,在脸蛋上亲着说:“好孩子,明明不哭,明明不怕,俺明明命大,跟嫂子走一趟……”明明果然停止哭泣,瞪着眼睛看月姑。万七附在月姑耳边低低说:“去松林……跟我走!”

万七走在前边,月姑怀抱着孩子在后,福顺和尹士先带着几个伪军紧紧跟随。元盛、兴善、四来等一大群青壮年农民簇拥在左右。一路,元盛、四来等不停地嘲讽伪军。一个说:“他娘的,人得有骨头,站着才能像个人,不然,就只能四肢伏地,像牲口像猪狗了!”另一个说:“这年头,只认钱财,不认爹娘不认祖宗的多了,谁给钱就给谁当儿子,当龟孙也干哩……”

福顺、尹士先气得肚子咕咕叫,却不敢做声,只想快点去见吴兴祖交差。月姑却在想,“要逃走,拼着一死也要跑,务必救下孩子!”已到万家林,万七向月姑使个眼神,低低说:“跑,永义碑右……右边……”月姑快步向松林跑去,万七转身突然抓住福顺:“你打得我好疼,老子非揍你不可!”说着抡拳向福顺击去,尹士先过来帮福顺,元盛等人一涌而上拦住,连拖加拽,两人不得脱身,回身看时,月姑已抱着孩子跑进松林了。福顺大声叫喊:“追,别让她跑掉!”

万七不再与福顺纠缠,如飞般跑进林内,已不见月姑人影,永义墓碑右边又深又密的草层似有人践踏过……万七放心,趁无人留神,弯腰钻进松林深处,转眼也不见了踪影。

月姑抱着明明跑进林内,只想在林密草深处躲藏起来,不觉跑到永义墓前,慌忙绕过永义墓碑,试图躲进大松树右边那片茂密的草丛,不想转到树后,冷不防双脚踏进遮蔽在杂草层中的深洞中……月姑一阵心惊,下意识地抱紧怀中的明明,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整个身体已经触到地面,身子晃一晃,险些跌倒,向四周一看,发现自己竟置身在宽敞的地洞中。

“奶奶,有人来……”她听见抗抗稚嫩的声音,接着传来一声呜哇的喊叫,是桃花。

万七也从洞中出现了。对月姑说:“巧,我没追……追上,你倒进……进来了!”

月姑将明明交给万七,说:“只听说你俩在这里挖了洞,我咋稀里糊涂地就进来了。”

万七说:“快走,往……往前走,我堵……堵住洞口,别让人,看……看到洞口!”

第三百一十三章 巧开脱连文托神灵

福顺见月姑瞬间失踪,顾不得与元盛等人纠缠,着急地连声大喊,“快,找那女人!”一群伪军冲进松林。天气阴沉,林中更显阴暗,众伪军看着眼前一幢幢墓碑,一座座坟茔,听着半空中萧萧飒飒的松涛声响,一时如临三界之外,不由神经紧张,不寒而栗。

“出来,看见你了!”

“再不出来开枪了!”

伪军战战兢兢地在林间荆棘层中跋涉,只不见月姑和孩子的踪迹,壮着胆子乱喊乱嚷一通,便慌张地退出来。福顺和尹士先满脸沮丧,相互埋怨……忽听林外响起汽车喇叭,田翻译官从车上走下来,大声问道:“怎回事?”

尹士先垂头丧气说:“说来怪哩,一眨眼,就不见了金月姑和那孩子!”

福顺哭丧着脸求告说:“田翻译官,你替我们说句好话吧!”

连文悄声问福顺,“你俩知道林子里有座无影碑吗?”

福顺说:“知道,前面那石碑就是……金月姑就在那里忽然不见了。”

连文不语,慢慢走到永义墓前,手指旁边一座新些的坟墓:“知道这是谁的坟吗?”

福顺摇头:“不知道。”

尹士先伸长脖子到田翻译官耳边:“听说李县长的坟在这林子里。”

连文微微点头,不露声色地向那两座墓碑肃然注目。

尹士先跟在身后央求着:“田翻译官,你不帮忙,俺俩准没命了,挨打挨杀算俺倒霉,我家中还有老娘等俺养活哩!”

连文叹口气说:“你居然还挂着家中老娘?倒还不错……我咋帮你们说话哩?刚才那金月姑抱着孩子钻进松林就不见人影,莫非有神鬼相助?你们看见什么没有?”

两人相互看看,尹士先说:“看见了……俺们见那无影碑上一道光亮,一声震响,影影绰绰见个红面长须的神人在眼前一晃,那金月姑就不见人影了……”

福顺会意,急忙点头:“是这样,我也看到了!”

连文笑笑:“你们说的可是真话?”

两人齐声说:“真的,我们亲眼看见哩!”

田翻译官说:“那好,回去后,我如此为你们解说,你二人可要一口咬定、不能改变哟!”

两人急忙答应:“那是自然……真的就是真的,俺们亲眼看到,怎能随便改口呢……田翻译官为俺俩说好话,过后,我俩谢你,请您下馆子。”

万家营方向传来两声枪响。龟部吃惊地举起望远镜眺望。这时,忽然县城方向枪声大作。龟部回身问站在一旁焦躁不安的谭不伦:“枪响……什么的干活?”

谭不伦侧耳倾听,“不好,县城方向有枪声……莫非情况有变?”

正说间,两个骑兵飞奔前来,向谭不伦报告:“蔡县长差人告急,发现城北、城西,两路国军逼近城下,东关外发现八路军游击队……蔡县长让赶快回兵……”

龟部又举起望远镜向县城方向远眺,一边喃喃叫骂着:“巴噶!”张皇失措地指着站在土坑前的松绮等人,对吴兴祖哇哇叫起,“吴,你的行动……要快!国军?哪来的?八路,哪来的?”

第三百一十四章 风云变毒计遭破产

吴兴祖心中焦急,却故作镇静,欠身对龟部说:“太君,不用着急,那是八路军搞鬼,他们虚张声势,绝对没有力量攻打县城!看见周围得那些老百姓了吗,八路军共产党的头头,就藏在这些人里边,你安心等待,那小娃子一到,你就可以点起天灯,那金杰群,共产党最大的官,就要出面求饶了……”又一指万家林方向,“看,田翻译官来了,那小娃子,就要给您带上来了……”

果然,田翻官驾着小汽车象蜗牛似的爬上岗来。

龟部大笑:“快,汽油的……准备好!我要烧蝈蝈……”

吴兴祖又一次走到松绮跟前,“这是最后的机会……看那小车,他们带来了你的孩子,太君要等着点天灯呢……”

松绮眼睛冒着火,声嘶力竭地叫骂着:“畜生,野兽……”发疯似的冲过去,一头撞向吴兴祖,兴祖气急败坏地喝一声:“刘松绮,你心好狠,为抗日、救国,竟舍得亲生骨肉被活活烧焦……你娘儿俩面临惨死,那金杰群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自在去了,你的同志们都各自逃命,哪里有人管你,你又何必逞这英雄哩……”

松绮没有回答,她已经没有气力再喊再骂,她感到一阵眩晕,瘫软地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尚在怒视着跟前的敌人。

田翻译官气喘咻咻的跑到龟部跟前,尹士先和福顺也瑟缩着身子躲到一边,只不见刘松绮的胖小子。

田翻译官正用日语向龟部汇报。龟部侧耳听着,脸色大变,瞪起眼睛看着万家林方向,嘴里叫喊着:“万……家……林!无……影……碑,巴噶!”

这时,万家林方向传来沉闷的雷声,天空中乌黑的云团急速翻滚着奔涌而来。

周围传来零星枪声,被拦在远处围观的百姓向前涌来,县城方向又一次传来密集的枪声,两名骑兵飞奔而至,向谭不伦报告:“八路军已经突进东门,炸掉了东城墙的两个碉堡,用机枪掩护攻城……蔡县长要求火速回兵!”

谭不伦看看龟部,即下令“部队立即撤回县城!”

龟部的卫兵也已为他拉过马匹。这家伙跳上马,指着土坑边的刘松绮等狂叫着:“烧,烧死她!”

吴兴祖回头命令等待行刑的士兵,“把汽油泼上,点火烧,烧死这些犯人!”这时,一道闪电如利剑劈开乌黑的天空,随即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脚下的沙岗被震得颤抖,乌云携着沉重的雨水从东南方的万家林上空奔涌过来,铜钱大的雨点密集落下。大土坑旁。松绮早已爬起,挺着胸铺,迎着扑面打来的雨点,朝狼狈撤退的敌人放声笑起:“我的孩子,你们抓不到……杰群,你们抓不到!”

吴兴祖看雨太大,火烧已不可能,当即命令行刑的士兵,“开枪……枪决!”

雷雨中传来低沉的枪声。松绮倒在血泊里,郑大爷等人也随着枪声倒下。

周围传来一片号哭声。雷电交加,雨如悬河,似乎上苍也在为牺牲者哀鸣痛泣。

埋伏于刑场四周的鬼子和伪军仓皇撤退。头上大雨如注,身后隐隐传来枪声和喊杀声,与雨啸雷鸣融汇一起,竟似有千军万马追杀过来。在泥水中跋涉的鬼子和伪军不时惶恐地回头张望。有子弹呼啸着从背后射来,几个鬼子、伪军被击毙在地。

第三百一十五章 进谗言奸贼媚敌

龟部狼狈回到县城。尽管披着军用雨衣,浑身上下还是淋得透湿。

龟部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突如其来的雷雨和敌情,搅扰了他烧“蝈蝈”的雅兴。这会儿回到城中,雷雨却又骤然停止,敌情也悄然解除,让他大惑不解……尤其今天听到有关万家林无影碑的传言,一个女人抱个孩子,居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面恐怕大有名堂!

田翻译官进来,随后跟来谭不伦和吴兴祖。龟部疑惑地看着这几个人,神秘兮兮地发问:“你们说,这场大雨来得奇不奇?”

兴祖没有急于回答,他在猜测龟部的用意。连文说:“龟座,我不认为此雨有何奇处。五月十三,是我们这里农民信奉的雨节。地里庄稼久旱不雨,于是家家户户便准备些好吃的贿赂龙王爷,那龙王急急赶来享用,自然也要给百姓赏赐些雨水,所以要下雨了……不过这是乡间陋俗,我的粗鄙之见,不知龟座对此有何更高明的见解?”

兴祖叹口气:“一场意外的大雨和敌人蓄意骚扰,破坏了太君的兴致……也是我的安排有不周之处……”

龟部摇头:“不不,吴的计划很好,没有实现另有原因。你们中国人,讲神明,信鬼神……虽属迷信,却也不可一概否认,比如这万家林的无影碑,为何如此奇特?在紧急时刻竟然发出闪光,那女人抱着娃子倏然消失,寻不见踪影,的确令人惊异。再有,正要点火烧那女人,大雨突然来临,而且正是来自东南的万家林方向,不也蹊跷?”

“依龟座高见,当做何解释?”

龟部沉吟,良久,摇头用似通非通的中国话说:“奇则奇也,巧则巧也,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转身问谭不伦,“今天攻击县城的军队是哪一路国军?”

谭不伦摇头:“尚未查实。”

“尽快查明,我要出动军队,消灭这支敢于骚扰大日本皇军的队伍,不管他们是谁!”

“蔡县长也有这样的想法,你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谭不伦答。

“你说什么?”龟部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瞪着硕大的蛤蟆眼,直愣愣地盯着谭不伦,又看看田翻译官。

田翻译官解释道:“谭局长说,蔡县长和你想法一样,你们都是英雄,才有相同的见解。”

龟部晃动着圆胖脑袋,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接着又对谭不伦呜哇了一通。他要谭不伦找十几个身体强健的伪军,充当日军拳击、刺杀、相扑的陪练。龟部身材矮壮,酷爱摔跤、格斗,据说对中国武术也颇有兴味,每天早晨总在住宅旁边的操场上伸臂踢腿,练得汗流浃背,练到得意处,便嗷嗷嘶叫,露出一脸凶光,如饿狼猛虎般扑向假想敌手,拳脚并用,雨点般击打毫无还手之力的对方,只至将假想的敌人打得匍匐在地……

谭不伦笑着点头:“这好办,明天,我安排去各中队挑选,让他们随时听从调遣……还有,蔡县长让我告诉你,北街新上一家‘双琴院’,从江南买来十几个花姑娘,是专供龟座和皇军们消遣的去处。蔡县长问您何时去耍耍,他亲自陪同前往……”

龟部咧嘴笑笑:“这个蔡县长,老色鬼,自己想花姑娘,还说给我安排……不过,今儿累了……晚上还是去打牌,别忘记,请吴参谋长和夫人方女士务必参加哟!”

第三百一十六章 蒙大难修女逃生

昏暗的灯光下,月姑双手抱着抗抗坐在炕沿上,泪迹斑斑的脸颊不住地在孩子红扑扑的脸蛋上亲吻。青莲眼泡依然红肿,她刚哄春亮睡下,下炕刷锅洗碗,回头对月姑说:“娘,抗抗睡了,把他放下,你吃点饭吧……两天了,你一点东西没吃呢。”

月姑喃喃说,“孩子,知道娘在想啥吗?”

昨天,乡邻们冒着大雨将月姑扶持着送回家来。元盛、兴善等抬回松绮的尸体,葬在万家林中。永义、贤正坟墓的旁边,两棵巨松的另一侧,又多出一座新坟。雨刚停,万家营不少老人和孩子都踏着泥泞来看松绮,为无辜被杀害的刘老师吊祭,林子里一片号哭之声。这情景,至今仍在青莲眼前。

“娘,我知道,你在想一定把抗抗养大成人”青莲停下手,眼含热泪看着月姑。

月姑点头,微闭着眼睛,默默低语着:“莲儿,娘的好闺女……知道娘的心,咱要把抗抗好好养大成人。”

忽然,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是兴善,张皇失措地样子令人一阵心惊。

“啊,又出了啥事?”月姑惊问。

“东跨院地洞里,爬……爬上一个人来……”兴善有些口吃起来,“我去给牲口加草料,见有人正从洞里爬出,偷麻袋里喂牲口的棉饼吃呢!”

“啥样人?”月姑母女几乎异口同声。

“你快去看,是个女人……她说认识你,也认识我,可我不认识她,谁知道是啥人哩!”

月姑和青莲都有些紧张,看看孩子们睡熟了,月姑便揣上短刀,和青莲跟着兴善从后园角门进入东跨院。

牲口棚侧旁的杂物堆上,果然蹲着个黑呼呼的人影。月姑低低问:“你是谁?”

“是月姑吧?我不是坏人,是好人……”一个女人颤抖的声音,

“好人?咋黑更半夜摸进俺家地洞里?”青莲壮着胆子反问。

“你是青莲?甭怕,我是静妙庵的姑子静修……”女人显然已摆脱了恐惧,站起身来,向月姑跟前挪动一步。

兴善打着火镰点起火纸,往女人身上照一照,微弱的光亮映出女人丰满的身影,一身僧衣褴褛不堪,满脸污垢,神色憔悴。女人抬手拽下裹在头上的布巾,露出光秃的脑袋。

“娘,姑子庵的静修师傅。”青莲低声对月姑说。

“真是静修师傅……你怎钻进俺家这地洞,这是俺藏身避乱的地方,师傅怎会屈尊摸到这里头?”月姑惊奇地问道。

“前天大雨里,静妙庵遭鬼子和皇协兵淫掠……俺慌乱中为避难跑到北墙外,钻进茅草层里躲避,幸亏发现这洞,才藏住身子,躲过大难。这两天又渴又饿,被大雨淋得难受,浑身发烧……想不到却来到你家,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月姑这名字,俺早知道……你打发艾叶去庵里送过粮米,你在庵堂附近棉花地里做活,俺常远远看见你。万家林中的无影碑前,俺也曾去祭拜过你的丈夫万永义先生。青莲、青山,春堂,常去庵中玩耍,我都认得。连你身后这位先生,我也认识呢……”静修哽咽地说着,一边双手合掌向月姑和青莲致意。

月姑拉住静修冰凉的手,说:“师傅,快去俺屋里,吃饭歇息,看你这摸样,真像是大难不死,逃生出来的,可怜人哩!”

静修呜咽起来,由青莲搀着,踉踉跄跄去了月姑家。

第三百一十七章 金月姑收留苦命女

松绮就义那天,十几个鬼子兵带着伪军,奉命在万家营东北路沟埋伏。鬼子一个班长带人巡察时,发现了旷野里孤零零的尼姑庵,在庵堂上遇见妙云,嘶喊着扑上去,将妙云按在佛堂上强行轮奸了……静修听见妙云狂呼怒骂和凄惨的哭叫,又有鬼子和伪军冲入后院,吓得静修跳出后窗,翻过庵墙,逃进野地,浑身哆嗦着趴在棉花垄间,再也不敢动弹。后来下起大雨,见鬼子和伪军陆续撤走,几个伪军从庵中架出奄奄一息的妙云……这时,又有伪军发现静修,喊叫着追来,静修冒着暴雨奔跑到村后围墙边,钻入壕沟中苇草层中躲藏,意外发现被苇层遮掩着的洞口,在洞里昏昏沉沉睡了两天,上来找东西吃,却被兴善当做窃贼捉住。

静修吃着饭,一边流着眼泪诉说。月姑伸手摸她前额,感觉热得烫手,便又拿出药让她吃上,安排她到东边屋里歇息。

静修摇头:“那……不行,万一被人发现,必然连累你。你家连遭不幸,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妙云那丫头,不知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遭遇这种劫难,我哪还有脸活在世上……”挣扎起着起身要走。

月姑急忙拦阻:“能从鬼子眼皮底下逃脱,就是运气,你该想开才是……这黑更半夜地,你往哪儿去?”

青莲说:“娘,我看让静修师傅去东院七奶旁边屋里住几天,那边院子僻静,不会有人看见……等静修师傅病好些再说吗!”。

月姑赞同,不由分说拉起静修,让青莲抱两床被褥,三个人又回东跨院。打开万七夫妻旁边的两间闲屋,在炕上铺好被褥,让静修住下。第二天一早,月姑给静修送饭,顺便拿上自己的几件干净衣服让静修换。可静修身材丰满些,穿在身上既瘦且小,鞋子更不好办,静修是个大脚,月姑的鞋她穿不下,青莲的鞋更是又短又瘦。

月姑忽然想起艾叶,便对青莲说:“去你兴善叔家,拿几件你婶没穿过的衣裳,要紧拿双鞋来。”回身对静修说:”师傅不择嫌,艾叶生前的衣服你是穿得的,难得这样合适呢!”

静修满心感激说:“俺也是死里逃生的人,哪顾得许多!跟艾叶,俺们是好姊妹呢,谁想到她早早走了……”说着竟又伤心地滴下泪水。

月姑说:“你就安心住下来,在这院子里不会有人打扰你。我设法配几副中药给你吃,把身子好好调养一下,等你病好,咱姊妹坐下好好说些心里话呢。”

兴善跑来找月姑,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把月姑拉到一边,搓手顿足低低说:“让静修,就在这东院住起来?你只可怜她,怎不想想,她两年前才来这姑子庵……她是啥样人?从哪里来?咱可不知道她的真实根底!松绮死了,你当敌人会轻易放过你和抗抗?这女人,万一是鬼子伪军的眼线,咱们怎办?我看,还是快些赶她走!”

第三百一十八章 神秘人密会刘松绮

月姑听兴善如此说,心里也骤然一紧,沉吟道:“你这话,倒也有理……咱们不得不防!只是,这静修看去是老实人,刚刚遭难,当下还在发烧,就等她病好,再打发她走吧……其实,我也担心鬼子再抓抗抗……”

两人正说话,青莲怀抱春亮匆匆回家来:“娘,来客人了,你猜是谁?”

月姑正说到抗抗,却见青莲只抱个春亮来,急忙问道:“抗抗呢?抗抗咋没跟你来?”

青莲说:“娘,爱英大娘和云绮姨来了……云绮姨正抱着抗抗伤心呢!”

云绮从一个素不相识的神秘人口中得知姐姐就义的噩耗。

八路军冀南、冀中军区部队对日伪顽军连续出击,解放区迅速稳固、扩张,抗日政权、群众组织逐步健全起来。云绮刚刚调到王家铺所在区的妇救会工作,支前、拥军、动员青年参加抗日队伍,工作十分繁忙。这天傍晚,云绮在区上开完会回王家铺,正兴奋地走在大街上,迎面一个陌生男人拦住去路。

“你是刘云绮?”男人低沉的嗓音些微沙哑,“刘松绮的妹妹?”

“是啊……”云绮脱口答道。旋即吃惊地抬头,打量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身破旧衣衫,裸露着微黑的肩臂和胸膛,头上一顶竹笠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全部脸孔,却觉得有些面善,诧异地问道:“你,是谁?”

“甭问我是谁……你可认识金月姑?”

“认识。”云绮越发感到惊讶,“你,有啥事?请直说吧!”

“她让我捎信儿给你,你姐姐刘松绮,前天……”汉子吞吞吐吐说,“她被鬼子杀害了,孩子还在月姑姐家里。”后两句话,他似乎下了大决心才说出口,语气沉重却清晰。说完不等云绮再问,便大步离去。

云绮惊呆了。她愣愣地望着汉子的背影消失在昏暗中的街巷,两行泪水已如泉水般涌出。云绮猜不出这人是谁,却相信他带来的消息是真的。她没有回家,她不能把这不幸的讯息让年近古稀的老娘知道。她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表嫂王爱英的家。

爱英仍担任村的妇救会主任,家里、地里、工作,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这会儿刚安排一家人吃饭,文宝和弟弟文良两个小伙子埋头吃饭,屋子里传出碗筷勺盆碰撞和嘴巴吞食咀嚼的声音。爱英正给老娘盛饭,见云绮一声不吭地出现在屋门口,眼含泪水,满脸凄怆。爱英急忙将饭碗递给老人,回身说:“云绮,你咋的哩?快进屋说话吗!”

云绮摇头,“姐,你出来……有大事呢!”

爱英纳闷,撩起围裙擦拭双手,走出屋门便将胳膊搭在云绮肩头:“咋了,工作不顺利?”她担心的是云绮刚到区妇救会,担子重了,虽说年纪轻热情高又有文化,但终究要经过一个适应的过程。

“爱英姐,不是这……”云绮拉着爱英走进厢屋,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放声哭泣起来,“姐姐……被敌人杀害了!”

“哪来的消息?是真是假?”爱英惊问。

“没看清那人……但我相信,他是专程赶来……”云绮哽咽着,“他以月姑姐的名义,冒着风险来通报这消息的。抗抗还在月姑姐身边,我想,尽快去万家营,祭奠姐姐,把孩子接回来……抗抗是我姐仅有的骨血,无论如何不能再遭敌人毒手……”

爱英紧紧咬住牙关,泪珠溢出眼眶,说声:“好,妹子说得对……咱俩明天就去河东,去万家营……”

第三百一十九章 怜遗孤云绮姨做母

两人几乎一宿未睡。云绮带上干粮,爱英背个水葫芦,天不亮便上路了。因为要走夜路,而且过了运河就是敌占区,鬼子伪军横行,土匪盗贼出没,云绮戴顶毡帽,换身旧衣服,脸上抹些锅灰,爱英头上裹条毛巾,头发掖进里面,穿上天成的一身老土布衣服,活脱是个男人。一路疾走,早晨在黄龙埠乘船时,天刚蒙蒙亮,值夜伪军也正疲惫困倦,两人顺利过河,中午时分赶到了万家营。

月姑和爱英、云绮相拥哭泣,青莲一手抱着春亮,一手揽着抗抗坐在灶边矮凳上流泪。抗抗莫名奇妙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懂事地劝青莲:“姐,别哭。”又到月姑跟前,拽着月姑衣襟嗫嚅着:“姑,不哭。”

月姑抹一把眼泪,抱起抗抗到爱英跟前,说:“好孩子,这也是姑姑。快,叫姑姑。”爱英用力亲吻抗抗的小脸,抗抗躲闪着,乖乖地喊:“姑姑……”

月姑又将孩子递给云绮,说:“这是姨,抗抗快叫姨。”

云绮双手去接孩子,强作笑容说:“抗抗,刚才会喊姑,这会儿怎不会喊姨了?”

抗抗一声不吭,身子偎紧月姑,一双黑亮的眼珠扑闪着,盯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女人,疑惑地审视那张亲切慈爱的面孔……云绮刚洗过脸,现出本来的清秀俊气,与姐姐松绮极其相像。抗抗的小脑瓜在飞速运转,有关妈妈的记忆瞬间复活了,他想起了妈妈,而眼前这女人,不正是分别已久却深藏在心底的妈妈?抗抗的眼睛忽然从云绮身上移开,回过脸望着月姑,伸出小手指点云绮,喃喃说:“姑,她是……妈妈,我找妈妈……”

屋子里顿时杳然无声,所有人都愣了,看看可怜的抗抗,看看重又热泪盈眶的云绮,没人忍心出面纠正孩子幼稚而真情的误会……云绮忽然失声哭出,伸手抱过抗抗,脸颊贴紧抗抗的小脸,在孩子的脸蛋上眼睛上小嘴上用力亲吻,串串泪珠落下来:“好孩子,我是妈妈……喊妈,快……抗抗是妈的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第二天,爱英和云绮要回河西王家铺,而且要带走抗抗。月姑含泪无话。

爱英悄声说:“云绮一来,就是想接抗抗的。河西是解放区,孩子的安全没问题,再说,你看云绮和孩子这情景,也难割舍……就让她带走吧。”

月姑揩抹着眼角点头:“我看得出来……这样对孩子倒好!”

爱英和云绮本想去松林吊祭松绮,月姑执意劝阻:“这里不比河西,到处是鬼子汉奸的眼线,还是不要去吧!”云绮紧紧抱着抗抗,眼眶里依然闪烁着泪光,默默点头。

月姑仍有些担心:“你们带着抗抗回去,若在黄龙埠过河可太危险,只怕敌人盘查得紧!”

兴善从外面匆匆进来,说:“说好了,让吴勤哥安排辆跑车,直接去黄龙埠,就在那里过河。”看月姑仍不放心,又说,“吴勤哥认识爱英姐和云绮,说好他两口子亲自去送。现在罗尚武部下的人把守渡口,吴勤哥有熟人,不会出事的!”

东寨门外,吴勤媳妇陪爱英和云绮坐上跑车,吴勤赶着车上了斜向西南的大路。

月姑和青莲恋恋不舍地回来。兴善忽然说起:“听吴勤哥说,翠玉的老姨过世了……”

月姑一惊,喃喃说:“本想过些日子,去看她老人家呢……”

第三百二十章 遭报应劫匪袭吴宅

翠玉在数日前就去了县城。老姨猝发疾病去世,使她陷入极度哀伤。这个世上唯一如母亲般疼爱她的人离去了,她感到孤独和绝望。

翠玉抱着刚满月的女儿,由吴勤赶车送往县城。她已很久没见到福顺。孩子出生后几天,福顺从县城回来,大模大样地到翠玉房中站一站,没事人似的走掉,以后再也不见影子。翠玉以为吴兴祖或会念及姨夫当初的知遇之恩,前来吊唁去世的老姨,顺便看望自己和女儿,但她也梦想落空。老姨发丧后,在省城中学教书的姨表哥清理并接管了母亲的全部剩余资产,随即匆匆赶回省城,翠玉便也离开老姨居住过的瓦屋小院,回到万家营吴家那座空寂的院落。

回来的路上,翠玉向吴勤问起月姑,才听说松绮被害、月姑在万家林侥幸脱险等情况,惊得呆若木鸡。晚上,翠玉孤零零地坐在炕沿上,看着身边的小玉发愣。她在猜测吴兴祖和福顺在这场惨案中的作用,一颗心不停地悸动,“月姑姐怎样了?抗抗怎样了?吴兴祖心黑手辣,一旦知道小玉的实情,娘俩也会惨遭毒手的……”她害怕极了,总感觉有什么灾难就要临头,呆呆地瞪大着眼睛,嘴里念叨着:“月姑姐,我要见您,我想您,我有话对您说……您要帮我离开这魔窟,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翠玉趴到炕上,在熟睡的小女儿脸蛋上不停地亲吻,流着泪呢喃,“孩子,我的小玉,柳小玉……跟着妈妈走吧,咱们到很远的地方去,过清静日子……”

昏暗的灯光下,女人仰躺在炕上朦胧睡去,高高凸起的胸脯有节奏的起伏,腮边挂着泪珠,嘴角却显出一丝笑意……或许她在梦里遇到什么高兴事。然而,一场始料不及的灾难,就要降临到这个孤弱女子头上。

此时,在夜幕遮掩下,几个蒙面汉子正蹑手蹑脚来到吴家大院。守候在前厅楼下的狼狗正欲张口狂吠,突然嗅到一股奇特的香味,是从天而降的几个夹肉馅饼,一阵猛嚼狂吞随即悄然倒地……蒙面汉子们手持刀枪翻过高墙,爬上后院堂屋的屋顶。从透出光亮的窗口看到和衣倒卧在炕上的女人,蓬松的乌发半掩着白皙的脸颊,暗紫色旗袍紧裹着曲线分明的腰身,侧缝处敞开,裸露着鲜亮洁白的大腿……

屋顶上的蒙面土匪为眼前的女人争风吃醋而争执起来。

一个匪兵心痒难耐,插刀入鞘说:“麻队长,我进屋瞧瞧,看有啥宝贝物件……”

又一匪徒讥笑道:“侯三想好事呢,还不是看中那娘们!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再有八个女人也轮不到你!”回头对麻队长嘻笑说,“队长,这娘们是我先看见,让侯三在房顶守着,咱俩进去,你先上,我再……”

麻队长低低冷笑:“黑驴倒识趣!你下去,看院里有啥动静,只是不得进屋,惊扰了小娘们看我收拾你……”

黑驴纵身跳下。

侯三仍不甘心,咕噜道:“白副司令说来着,今夜在这院里让弟兄们随意开戒……该轮到我开开荤了吧,二十大几,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呢……”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候三脸上已挨了一掌,捂住脸腮委屈地缩到一边。

黑驴在院子东瞅西瞧,见四处黑洞洞静悄悄,没有一点动静,又趴在窗上向里张望,恰好见炕上那女人翻个身,嘴里嗫嚅着什么,脸向外继续昏昏睡去,好看的脸蛋上却有泪渍,小巧的鼻子翕动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第三百二十一章 护生女翠玉舍命一搏

黑驴向屋顶招手,麻队长飞身跳下,低低命令:“好好站岗,任是谁也不许进屋!等我出来,自然有你的好事……”黑驴喏喏答应:“是,队长放心……”

麻队长从腰间掏出一柄匕首,悄悄拨那门闩,屋门发出吱的声响,两扇门间裂开一道狭窄缝隙,麻队长匪闪身进去,回身将门闩插上。

“谁!”翠玉忽然惊醒,猛地翻身坐起,看见灯前的蒙面男人,惊恐地叫起,“你是谁?”

“别怕美人,我不杀你”麻队长低低说着,一个箭步跨到炕前,拔出匕首在女人眼前一晃,、嗖地插进一旁的桌面上,桌上油灯忽闪了几下又恢复了光亮,“嘻嘻,只要宝贝乖乖地……不然,我可不客气!”

翠玉吓得大喊,“救命啊……来人抓……”慌张地滚爬到炕角,惶恐地盯着蒙面匪徒。

麻队长并不在意,不动声色地甩掉沾着泥巴的鞋子,抬腿跨上土炕,笑说:“喊,大声喊,看谁来救你……”弯腰抓起起翠玉的一只光脚,把翠玉倒提起来,另一只手撕扯她身上的旗袍……翠玉两手乱抓却挣扎不起,被捉住的一只脚使劲蹬踹。怎奈麻队长力大,一边狂笑着,将一只涩硬的手掌滑向翠玉的大腿……

忽然,睡在旁边的小女儿哇哇哭叫起来。翠玉霎时变得如同疯魔,用尽全力猛蹬,竟踹在麻队长小腹上,这家伙一个趔趄歪倒在一边。翠玉狂叫着扑向孩子,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跳下炕要逃,炕上土匪一跃而起,飞起一脚踢在翠玉后腰,翠玉扑通倒在地下,怀中的孩子犹自哇哇哭喊……

匪队长撕下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麻脸,厉声喝骂:“他娘的臭娘们,老子玩玩你,是你的造化,你他娘的不识抬举……把小崽子交给我,好好陪老子,不然我先宰这小杂种……”说着回身从桌子上拔下匕首,挽起衣袖。

翠玉翻身坐在地上,双手紧抱孩子,浑身战栗着哭喊着向土匪告饶:“别,别动我的孩子……好大爷,好大哥,只要你绕了孩子……我的孩子!”

麻队长冷笑:“你她娘的不见棺材不落泪,早这样,老子的好事不就做成了……”回手将匕首扔在一边,一把夺过翠玉怀中的孩子扔到土炕上,弯腰去抱软瘫在地的翠玉,冷不防翠玉猛地起身,双手抓住麻队长的一只胳膊,张口咬住手腕,麻队长疼得大叫一声,挥起另一只手掌狠狠抽打在翠玉脸上……

屋门被急促地敲响。“开门,副司令来了……快!”是黑驴焦急的声音。麻队长厉声喝骂:“黑驴找死……副司令算个球毛!”翠玉已被打得头脑昏晕,仍在奋力挣扎,她听到又有土匪敲门,料想即便受辱也难保母女性命,便发疯般舍命一搏,双手拼死向大麻子脸上眼上抓挠。麻队长哪肯放手,嘴里骂骂咧咧,一边试图撕扯翠玉的内裤,忽然,手臂被一把铁钳似的手掌握住,随即胳膊被拧转,疼得哇哇叫起:

“哎哟,副司令放手……”大麻子准确地判断出身后这人,“副司令,这女人,我给您留着的,您看咋样……”

“滚起来!”一声低沉却威严的断喝。

来人正是“副司令”,身高肩宽,只是蒙着黑布,看不清面目。他凝目注视已怀抱孩子畏缩到炕角的**女人,问麻队长:“你把她糟蹋了?”

“没,没有,我看这女人生得漂亮,给副司令留着呢。”

“穿上衣裳,出去!”

麻队长无奈地答应,三两下蹬上裤子,抓着上衣出屋。躲在门口的黑驴偷笑笑,大麻子低低说:“你小子……走着瞧!”

第三百二十二章 遭劫持弱女陷身匪窟

屋子里,土匪副司令没说话,弯腰从地上拾起被撕扯得开裂的旗袍,扔给在炕角瑟缩着的女人。翠玉赶忙穿上,随即抱起孩子,嘤嘤哭泣着朝这人磕头道:“副司令,绕俺娘俩性命吧……俺娘俩忘不了您的恩德,来生变牛变马报答您……”

“看来,你,是吴兴祖的女人?”副司令冷冷问道。

“甭提他……俺可是良家女人哟!”翠玉一时摸不清副司令问话的真意,对吴兴祖刻骨铭心的怨恨,使她在慌乱中脱口说出这话。

女人的回答,使这副司令颇感惊讶。他本已伸手摸到腰间的手枪,这时却犹疑着停下来……

刚才在后院堂屋里,他从被子下拽出吓得瘫倒在炕上的老头,那老头颤抖着身子不无威吓地喃喃说:“我是罗师长的参谋长吴兴祖的爹……你敢……”话刚出口,这副司令厉声道:“吴兴祖在就好了——看来只好子债父还!记着,明年今日是你忌日。”手起一枪,老头即倒在血泊中。

此时,土匪副司令疑惑地看着女人,“良家女人?吴兴祖替鬼子当狗,杀人不眨眼,你居然有脸自称良家女人?”冷冷一笑,“凭你这番话,我看你不老实……”回头朝门外喊声:“把她带走,回去听我发落……都不用着急,这漂亮娘们人人有份,大家轮流享用……”

“副司令,我不去,你不能这样……我有孩子……”翠玉一手抱紧小玉,跪在炕上哭泣着哀告求饶。黑驴闯进来拖起翠玉便走。

“把孩子给我!这是吴兴祖的种吧?我要让你和吴兴祖也尝尝儿女遭残害的滋味……今日绕你不死,是为让弟兄们享用,这孩子却难逃活命,我要亲手杀掉这孽种,让吴兴祖断子绝孙……”

翠玉已被拖到门口,孩子哇哇哭叫着被黑驴夺过,递给副司令,只见那副司令随即将孩子丢在炕上,伸手从腰间拔出手枪,才要向哭叫的婴儿扣动扳机,翠玉已疯狂扑过来,抓住副司令持枪的右手,声嘶力竭地哭喊:“别……这小玉的爹,不是吴兴祖,她跟我姓柳……是我的孩子,才三个月,她有啥罪哟?你们打死我吧,让俺娘俩一块走吧……”

这副司令惊诧地看着扑倒在脚下的女人,“你再说一遍。这孩子的爹是……”

翠玉听出副司令话中蕴含的微妙转机,随即抱住他的双腿,哭喊着:“俺看出你是好心人,俺今儿不怕丢人现眼,对你说实话,这孩子真的不是吴家的……吴兴祖不拿俺当人,他没这正经本事,俺生这孩子,只为在他面前争口气……俺说的若有半句假话,日后你把俺千刀万剐……求您了,副司令……”

麻队长等得心焦,说:“副司令,跟她罗嗦啥!快给那娃子个了断,带上女人走吧!”

翠玉拼命摇撼着副司令的双腿,哭着说:“别,副司令,你行行好吧……”女人嗓音嘶哑,以头撞地,昏晕在跟前。副司令叹口气,看看瘫在脚下的女人,“把她放在马上,带回去听我发落!”回头扫一眼炕角上仍在哇哇哭叫的婴儿,把手枪插进腰间,向身后匪兵挥手说,“由她去吧……咱们走!”

翠玉被綑住双手,蒙上双眼,嘴里塞上棉花,放在一匹马背上,几个土匪前后簇拥。走出很远,翠玉似还听见女儿哇哇哭叫的声音。她在马背上颠簸着,依然拼命挣扎,呜噜呜噜地嘶喊,然后精疲力竭地昏昏睡去。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八路军乘夜袭顽敌

323章八路军奔袭罗尚武

吴家遭劫这几天,吴兴祖没在县城,被罗尚武急电召回,即随部队转战厮杀,疲于奔命。

原来罗尚武追随上司石友三,勾结日伪,屡屡对八路军一二九师和冀南、冀中根据地骚扰袭击,八路军忍无可忍,坚决还击。石友三部仓惶南撤,命令罗尚武部做后卫,掩护主力撤退。石部在清河、威县一带先后被分割包围,连遭毁灭性打击。负责掩护的罗尚武部也被打得溃不成军,残部逃入河南地界,其战斗力最强的容志英团,被冀南军区某部连夜追赶,包围在冀鲁豫边界的一个村庄。

这时天色微明,星光黯淡。一夜强行军,八路军战士们已显出疲累,但依然行列整齐,情绪高昂。

营长周天成进入上级指定地域展开,做好战斗准备。各分队长来接受任务。天成手指路边薄雾笼罩的村庄,低低说:“这就是大杨村。兄弟分队从南、北、西三个方向发起攻击,分割围歼,我们的任务是埋伏在村东路沟两侧,截击逃窜之敌……我们的对手是罗尚武的主力团容志英部,这些家伙多数是些土匪兵痞,务必坚决勇猛机智灵活,切不可轻敌!”

各分队战士们在昏暗中隐蔽接进村庄,迅即占领地形。

旷野和村庄,沉浸在黎明前的昏暗中。忽然几颗信号弹升上天空,村庄周围响起枪声,很快村子里枪声大作,喊杀声狗吠马嘶声响作一片。这是一次名副其实的突袭,迷蒙中的罗部士兵没料到远在二百里外的八路军竟如神兵天降,张皇失措乱作一团,不少人未及拿起枪便被打死,或者缴枪投降,或四散逃奔。听见南、北和西面都有枪声,于是纷纷往村东逃命。天成看敌人进入伏击地域,便一声大喝:“打!”手中匣子枪响起,只见带头逃窜的敌军官兵应声倒地,沟中敌人乱作一团,天成大喊一声:“同志们,冲啊!”,军号响起,激越的冲锋号声中,两边战士奋勇冲下沟去,进入敌群中。

“缴枪不杀!”

“八路军优待俘虏!”

晨曦中,数十个俘虏拥挤在路沟北侧背风处,不少人只穿内衣内裤,浑身瑟缩,丑态百出。天成走过来,扫视着眼前的降兵,一边说:“都是中国人,是好汉去杀鬼子,甭跟八路军过不去,现在是国共合作,举国抗日,你们跟着顽固派瞎闹腾个啥,还不如回家守着老婆过日子,愿意当八路打鬼子,当然更好……”

天成在俘虏间走着,忽身边一人一跃而起,手持匕首向天成刺来,旁边警卫员大喊:“队长小心!”天成却已看见,闪身躲过,伸出铁蒲扇般的手掌攥住这人手腕,这家伙看来身手的确不凡,另一只手迅即挥拳向天成面部击来,用力忒狠,出手极快,天成闪身躲时,两脚一个趔趄,身体晃一晃,却顺势又扼住他的这只腕子,猛地拉向怀中,这人扑地趴在天成脚下,天成飞速拧起这条胳膊,这人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战士立刻冲上来,将他五花大绑,捆缚住扔在地上。

“你是什么人?”天成走到跟前,厉声喝问,那人却横眉冷对。天成又转身问其他俘虏,“你们谁知道,他是谁?看样子是个不小的官吧……”

第三百二十四章 周天成义释容志英

有人低声回答说:“他是俺团长,容志英。”

“哦,容团长?”天成看那人相貌魁梧,有些气魄,似乎觉得面熟,便又问:“你是河东有名的容家寨抗日自卫团长容志英吧?怎的成了石友三、罗尚武混到一块,和专打鬼子的八路军对抗上了?”

“要杀就杀,废话少说!”容志英扭转脖颈,眯起眼睛,竭力避开周天成灼灼逼人的目光。他在提醒自己,不可在下属们面前表现出丝毫怯懦,而必须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英雄。

“容团长果然豪爽。只是,今日这番视死如归的豪情大气,却不能让人佩服……”

“咋个说法?”容志英哼一声,斜眼瞟着周天成。

周天成大笑说:“容团长倘若在鬼子面前如此霸气,倒算得英雄!可惜大敌当前,容团长却忘记当初杀敌救国的誓言,为个人荣华富贵而屈身于石友三、罗尚武手下,苟且偷生,半生英名损蚀殆尽,岂不可惜?”说着走进容志英近前,两眼逼视着他。

容志英大叫:“不要小瞧我容志英,即便遇上鬼子,俺也不会孬种!”

天成随即正色道:“真的那样,才是条汉子!好吧,念容团长当年确有过抗日壮举,松绑,放他回去!”周围战士们和众俘虏一齐惊疑地看着天成。天成厉声重复说道:“快松绑,送容团长归队。容团长时当英年,壮志未酬,愿不改抗日救国初心,杀敌战场上再现英雄本色。”

几个战士忙上前为容志英解开绳索。周天成吩咐,俘虏中有愿跟随容志英的,可一并放行。容志英嘴上没说什么,心中觉得几分羞赧。他将手脚稍微活动一番,蹒跚着脚步走到天成跟前,略一躬身说声:“志英牢记不杀之恩……后会有期。”

容志英惶悚上马,认镫加鞭,约走出二里来路,在一树林边停下。回头看看,竟有十多人随后跟上。志英仰天长叹:“想不到,我容志英惨败与八路军,在周天成面前丢尽脸面……我带你们出来,本意一起立战功获名利,盼有出头之日。不想这次惨败,我无缘去见罗师长,却又走投无路,各位还是自寻生路另谋高就吧。”众人大喊:“我们愿意跟随容团长。”容志英感动得溢出两滴热泪。大家商定,还是回容家寨老家,重整队伍,以求东山再起。一路上,陆续又收拢部分本部乡兵三十多人,并捡到几匹战马。容志英带领五十余人,连日北窜,东渡卫运河,逃回容家寨了。

罗尚武兵败,向石友三报告,责任只在李俊岚,紧急关头不听指挥,为保存自家实力擅自决定撤退,以致兵败如山倒。石友三对李俊岚大为不满。李后来听所罗尚武背后谗言诬告,从此对罗怀恨。石友三为继续笼络罗、李,让他们为自己卖命,但李俊岚究竟难消心中芥蒂,虽石友三几番抚慰,却明显觉察到其中的虚情假意,便暗地为自己后路谋划,将财产细软秘密转移到北京,又以探亲为由将妻女送走,只待适当时机便悄然出逃。不料已石友三已有察觉,便与罗尚武密商除掉李俊岚。一次接通知,李俊岚带十余亲信属下去军部开会,未进会场便被下掉枪支。此时李俊岚方才梦醒,才要挣扎反抗,却寡不敌众,悉数被擒坑杀。这个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土匪头子结束了罪恶的生命。

第三百二十五章 显威权兴祖办父丧

且说吴兴祖被罗尚武从县城召回,恰逢八路军对石友三部展开大规模反击。连续月余,石部遭八路军129师和多路抗日联军的沉重打击,风声鹤唳,仓皇败逃。这日,罗尚武部刚刚撤逃到河南地界,家中却发生了踏天大祸,管家吴勤辗转寻找吴兴祖,竟跑到刚在河南西北部一带村庄站稳脚跟的军中来了。

吴家遭劫当日,吴勤夫妻均不在家,媳妇因老爹生病回了娘家,吴勤则是代替兴祖进城办理新购宅房的签约事宜。兴祖在城里闹市区新置一处宅院,前后两进两出,临街可设门店,房主是本县有名的李姓富商,前几年合家逃往南方,如今回来专门处理家中资产,让兴祖捡了便宜。此次吴勤进城就为签订协议,交接房契,并装修新宅,兴祖准备最近和瀛枝搬进新家,并打算将老爹吴景春接来同住……不想老家出了如此惊天大事。

兴祖闻知父亲被杀、翠玉遭劫,不禁大为恼火,即星夜赶回家中。

兴祖本算得孝人,自幼对父母敬爱尊重,父母之教对幼年的他产生过重大影响。母亲早逝,个人为仕途而终年在外,不能亲自侍奉老父,却也安排得周到妥贴。更何况,自己前程之不断进步、家业资产日渐膨胀,正合乎父亲及世代先祖的热切寄望。所以老爹对兴祖从未有过任何抱怨,相反,近年来对儿子事业有成颇感自豪,难怪老人临危不惧,竟试图以儿子吴兴祖的名字震慑持枪歹徒……兴祖清楚地记得,老父亲口对他说过:愿有生之年亲眼看到儿子飞黄腾达带给吴家的兴旺景象。兴祖自信,他已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老人家的愿望,不过更精彩更震撼的尚未展现,老人便突遭横祸辞世,兴祖震怒、哀伤之余,自然觉得遗憾。至于翠玉被劫,也令他感到有失脸面,毕竟她是吴家的女人。

吴兴祖回到万家营。紧随其后开到万家营的是伪警察局的一个中队,带队前来的是局长谭不伦。兴祖伤痛万分,举哀发丧。福顺主要照顾兴祖,吴勤靠到丧事上,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前来吊唁的县区和乡的头面人物,数日间成群结伙来往不断。谭局长带来的士兵,进村之初对吴家大院以至万家营各个巷口宅院进行了细密的搜索侦查,随后便承担起丧事期间的执勤警戒和迎来送往职责。发丧这日,伪县长蔡惟德、鬼子中队长龟部、罗尚武的属下要员均赶来吊祭,万家营街道上停满大小车辆……场面之显赫、气势之宏大实在罕见,令人瞠目咂舌,引得十里八乡的百姓纷纷赶来观看,吴家大院前后、村街两旁甚至延伸到送葬的必经路上,到处人群拥塞。

老父虽属横死,但丧事办得隆重,使兴祖大出风头,不仅面子上过得去,而且又可大捞一把财礼,权衡起来竟是利大于弊,这大概便是古代哲人所说“祸兮福所依”之真解吧……兴祖得到了满足和安慰。然而事情绝不能就此罢休,在他想来,对于那帮敢于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亡命徒,这红红火火的丧事本身就是震撼和威慑,但远远不够。

第三百二十六章 媚敌伪吴氏献祖宅

吴兴祖估计这帮恶徒大有来头,极大可能是共产党支持的匪帮强人,必须继续严加查究追捕。还有,事情发生在万家营,这村里的负责人也必须追究责任。兴祖这次回家来,现任村长冯元盛倒也曾亲来见他,对事情深表遗憾并承认防范不力有失职之嫌,尽管如此,对其也不能一味姑息,更何况兴祖对元盛与共匪、土匪的关联早有疑忌。临回县城,兴祖绕道于集区公所拜会区长韩跃楼,受到热情接待。两人对万家营发生的恶性事件同仇敌忾,兴祖还就村上和全区以致全县的治安提出建议。联系到万家营近两年发生的一些怪异事情,就整治全村全区的治安秩序达成多项共识。数日后,韩跃楼亲自带人来万家营召集村民大会,宣讲了新的治安规定,宣布撤销冯元盛的村长职务,改由吴勤担任。此决定让万家村民受到意外震动。韩跃楼还宣布:区政府同意接受吴兴祖先生的建议和资助,将吴家院子改建成于集区第二处驻军据点,已得到县政府和警察局同意并大力支持,决定立即筹措资金征派民夫挖掘壕沟动工修建。

兴祖将所有重大事务处理的十分得当,却有一个难题无法圆满解决,就是翠玉留下的尚在襁褓中的女婴。

吴勤媳妇于出事的第二天早晨发现独自躺在炕上的小玉。这个被三番两次掷来抛去的孩子,虽没受到太大伤害,却因为惊吓和饥饿而哭泣得没了力气。看到孩子奄奄一息的可怜样子,又想到翠玉去向不明下场难料,吴勤媳妇失声痛哭。兴祖回家见到小玉,双手接过,细细端详一会儿,又递给吴勤媳妇,说:“好好喂她,别让她再受委屈。”对这孩子的来历,兴祖没什么怀疑,虽然瀛枝曾讥笑他无能,他只认为那女人是在为自己不能生养而辩白遮羞,她对翠玉的嘲讽,无非是女人间的争风吃醋而已。真正令他感到惋惜的,只是这孩子是个丫头,吴家断绝子嗣的风险尚不能弭除。此缺憾为不孝中最大,这或许是他唯一对不住老爹和先祖之处……每虑及此,兴祖便不免怅然若失。

兴祖要走了。临行前他还是让吴勤媳妇将孩子抱到跟前,见这丫头竟比数日前刚见时水灵了些,心中高兴,问道:“让她吃的啥好东西?眼看着舒坦多了。”

吴勤媳妇脱口回答:“喝羊奶,加点糖。羊奶可好,那小丫头爱喝,长得也舒坦……”

吴勤朝媳妇递个眼神,媳妇忙停住,没有再说下去。兴祖却诧异,追问道:“咱们万家营能买到羊奶?”吴勤媳妇吞吞吐吐:“买不到,托人……找到的”兴祖感叹说:“有这样的好心人?真要好好感谢人家。”吴勤媳妇张张口,差点说出什么。

原来吴家出事的当天晚上,月姑和桃花便趁天黑到吴勤家。两人听说了翠玉被绑架、景春老汉被杀害,心里感到震惊,特别来看望翠玉的孩子小玉,还带来一大瓶新接的羊奶。两人说起翠玉命苦,不由伤心落泪。失去母亲的孩子人人可怜,此后桃花每次挤羊奶都给小玉送一瓶……吴勤家的知道兴祖一家与万家的过节,害怕兴祖多心,便不敢说出羊奶的真实来路。

兴祖没有继续追问,对吴勤媳妇说:“让孩子暂时跟你,城里的房子收拾妥当,找个保姆,再派人来接她。”

第三百二十七章 荐贤能兴祖推志英

于集区长韩跃楼为吴兴祖主动捐出住宅修据点建炮楼的慷慨之举十分赞赏,这对实现全区治安规范化无疑是一个重要推动,而且这也是其个人暴富的天赐良机。韩跃楼去县城,向表叔、伪县长蔡惟德作了专门汇报,提出了万家营据点的周密计划,当然也不失时机地提出钱粮资费的要求。蔡惟德心中十分高兴。当然是为他创建治安模范县开局顺利,受到日本主子和伪“冀南治安联合维持会”的表彰,而吴兴祖带头捐献宅院修建据点,为当地豪绅做出榜样,这对全县防共治安工作的进一步开展,无疑会产生巨大推动力。他答应了表侄韩跃楼的要求,并兴奋地鼓励:“万家营据点竣工之日,我要亲自前去祝贺。”

蔡惟德又想起另一件大事。韩跃楼此来还带来吴兴祖的一纸书信,信中除表示双方精诚合作及对蔡氏谦卑地恭维祝福之类,还特别建议他注重贤能,广纳人才,并推荐了刚刚败逃回乡的原容家寨抗日自卫团长容志英,河西青龙镇的抗日救国军司令李庆全,夸他们豪爽义气有胆魄有见识,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尽快招纳到麾下;关于东北乡的黄沙会,同样务必对其首领做好工作,或争取其归附顺从,或挑拨离间,使之内斗自耗。蔡惟德赞赏吴兴祖的深谋远虑,便找来谭不伦商议,先从容志英下手,继而是黄沙会现任总会长姚金廷。

蔡惟德吩咐谭不伦带上礼品前往容家寨拜谒容志英,行前秘密教授谭不伦:只需如此这般,谭不伦不住地点头答应。志英自从河西逃回家乡,连日苦闷不已,虽有不少乡绅前来劝慰,不少弟兄早晚伺候,心内仍觉得憋屈,感叹生不逢时,命运不济。及至有人报说,县里来官员看望,知道是伪县长蔡惟德派人来,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竟躺卧在炕上,不去迎接。谭不伦记得蔡惟德的叮嘱,毫不计较容志英的失礼,走到炕前点头致意,坐下交谈,竟只说“奉蔡县长委托,前来拜谒容团长。这些礼品,是蔡县长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即着人将十坛好酒数筐果品搬弄到门前。志英向谭不伦微微点头,对摆放在眼炕前的礼品只轻蔑地扫一眼。谭不伦略坐片刻,便起身告辞,说声:“容团长好生养病,过几天蔡县长会亲自登门拜访。”志英忽然坐起身大喊:“不敢劳动蔡县长大驾。他是日本人的红人,容某却是堂堂正正中国人,我与他走的不是是一条道!”谭不伦一愣神,即折转身走回炕前,说:“看我几乎忘掉,吴参谋长近日让我给你捎话:大丈夫不可一时失志而气馁,当审时度势,另辟蹊径。是吴参谋长向蔡县长推荐了你。你大概不了解蔡县长,他哪是真心为日本人办事?不过迫于时势。蔡县长敬重你是个人才,有意与你共谋大业,机遇难得啊。”

谭不伦走后,容志英闭门三日,苦苦思索吴兴祖和谭不伦的话,似觉不无道理,又有下属和近亲劝慰,便也觉得机不可失,口上不说,心里去盼蔡惟德来。果然,蔡惟德亲自上门来了。在容家寨村口便下马步行,谭不伦等随后。他为容志英带来蒙古良马十余匹,日本步枪数十支。志英颇受感动,忙整理衣装去院门迎接。

第三百二十八章 纳鹰犬蔡氏封官许愿

蔡惟德与容志英携手入座,款款交谈。蔡氏宽慰志英一番,说明真诚仰慕之意,又表白求贤如渴之心,话到紧要处,蔡惟德示意屏退旁人,向志英许诺,若肯出仕相助,则委以“警备大队副队长”一职,与谭不伦的警察局长同级,重点协助本人筹扩建警备大队,构建辖内路网据点沟壕,防共防匪,并答应为其在县城内修建豪宅一处,阖家迁居。志英略作沉吟,又提出在容家寨、谷家堂修建据点、确保当地乡绅百姓安全,以及警备大队筹建以容家寨自卫团为主体的骑兵营,由自己亲自指挥等。蔡惟德不假思索全部答应。当日天晚,容志英杀鸡宰鹅,备好酒宴,在容家祠堂大摆筵席,招待县长蔡惟德一行,只到深夜方才散。蔡惟德喝得酩酊大醉,谭不伦安排轿车来接。临上车蔡惟德拉着容志英的手不放,容志英当即表示:“县长信赖,容某情愿追随鞍前马后,尽心竭力效劳。待我对家事略作安排,即去县赴任。”

蔡惟德顺利招纳容志英,不由满心高兴。只待志英走马上任,便可将辖内治安建设放心交他,伪警备队也可迅速扩张。当下,急需招抚的另一股势力便是黄沙会。说起黄沙会,蔡惟德感到棘手。他深知这个颇具封建迷信色彩、类似会道门的民间组织,从骨子里具有强烈的仇外抗日倾向。黄沙总会的几个头头,在本县东北一带乡村颇有声望,组织健全,指挥有方,管理得力。当时日本人初进县城,遭遇的最大抵抗便是黄沙会现任总会长姚金廷带领的队伍。虽然县城一战,黄沙会遭受重创,又出现严重的内部纷争,人心浮动。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整合,近来竟有平复稳定之迹象。这是一个庞大的组织,县城东部北部进而延伸到邻县,数十里方圆的三百余村庄,全在其掌控之下。一声令下,便可集合上前精壮会员,上万民众,实在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蔡惟德召来谭不伦、闫玉堂,又请到龟部、平田,一起商讨,决定把黄沙会总头领姚金廷作为当下的重点对象,加紧施压兼施招抚策略。

面对黄沙会这个难题,一伙人各抒己见。主张大规模镇压的龟部没有得到其他人支持,甚至包括平田,也不同意动用武力。这固然因为黄沙会人多势众,虽是乌和群体,却也需要大量兵力,而当前的日伪政权尚没有这个力量。况且,经过几次试水摸底,已可以判定,只要策略得当,争取黄沙会中立是可能的。蔡惟德和平田、闫玉堂主张多种方式软硬兼施,打压抚慰并用,不可过软,也不可过硬,通过对其头面人物的不断攻心,化释内心固有的敌意,诱发对利禄私欲的奢望,确保其不倒向坚持抗日的共产党,进而挑动其内斗,分化瓦解,实现各个击破。蔡惟德眉飞色舞地讲起通过把兄弟高唐伪警备大队长林九,成功实施离间计,让姚金廷和黄钟奇血腥内斗,黄家集一带数十村庄的黄沙会近乎土崩瓦解。蔡惟德越发兴奋异常。只是,原本预计的苏官寨和姚家庄两个分会之间的争斗却没有发生,姚金廷荣登黄沙会总会长的宝座,苏兆荣和姚金廷戏剧性地化释了误会,关系似有进一步强化的迹象。这让蔡惟德深感惊讶。

第三百二十九章 蔡惟德巧施美人计

蔡惟德敏感地意识到有一种力量在和自己较劲,对黄沙会的争夺正在悄然进行。这股力量虽在暗处,但能量却十分强大。想到这些,不由收敛了笑:“苏兆荣有些见识?”

闫玉堂皱皱眉:“这人不简单,其文韬武略未必在姚金廷之下,只是不显山露水而已。而且,我估计,他身边有高人……”

“你是说……共产党插手了?”

“共产党八路军谋略高远,深不可测,甭看眼下力量弱小,从长远看,这是皇军真正的对手。”

龟部横眉立目,狂妄地吆喝:“统统地抓起来,杀头的干活!”

谭不伦也随声附和:“蔡县长和龟部太君下命令嘛,我立马去抓人!”

平田却摇头:“中队长不必着急。我已有周密部署,苏官寨一带的肥田沃土,必定是我大日本皇军的棉仓粮库,苏兆荣会听我们指挥的。当前,还是考虑对付姚金廷吧。”

闫玉堂笑笑,附在蔡惟德耳边低语。龟部大叫:“你嘀咕的什么?有屁快放嘛!”

蔡惟德看着在座诸人,连连点头:“大日本帝国不缺美人靓女,为皇军大业,平田太君会忍痛割爱的!”

平田诧异道:“你们捉摸到我头上来?是说新来的竹下芳子姑娘吧?”

蔡惟德大笑,“不用说,这计谋,平田太君已考虑到了!”又转脸看着闫玉堂,“只怕姚金廷未必上钩。”

闫玉堂笑说:“放心吧,芳子姑娘年方十七岁,才色兼备,姚金廷年近半百,膝下只有一个女孩,正为无后发愁,听说早有心纳妾,只是未遇到满意的女人。”

平田吃惊:“闫会长是打算让芳子姑娘嫁给那姚金廷?我已将她另有所许,且委以重任……这样倒让我为难了!”

龟部已听出些眉目,拍掌赞成:“好,这美人计好!就把芳子嫁给姚金廷,不怕他不听我大日本皇军摆布。”

姚金廷接到林九派人送来的书信,是蔡惟德亲笔写给自己的邀请函,大意是因公务繁忙未能亲临参加其总会长就职仪式感到遗憾,近日稍有空闲,特邀其去县城一叙。信封中另附林九的一封信,很简单,只说后日从高唐来姚家庄相约,一同前往县城赴会。姚金廷将书信拿在手上,翻复看过,侄儿义堃来了,又交义堃看。义堃问:“叔父是去还是不去?我只担心起会无好会,宴无好宴。”姚金廷沉吟说:“我也犹豫。我不担心蔡惟德加害,我量他不敢……黄沙会虽气势见衰,但仍让日伪忌惮。我们不随顺他,但也没有公开与他们对抗,从长远看,日本人和皇协的对头是共产党八路军—他们最近在河西很活跃,国民党的抵抗派也是个威胁,所以我估计,蔡惟德对我们黄沙拉拢安抚方是上策,他不会把我们硬逼到共产党八路军或国民党抵抗派一边。”义堃仍有疑虑:“叔父所说固然有理,当初守卫县城与之血战,此仇日本人不会忘记……叔父既然要去,我陪你同去。”金廷拒绝,要义堃放心,只需留在家管好会务家事。

这日清早,林九如约来到。姚金廷已准备停当,除贴身藏一支手枪,腰间掖一把匕首,外表却是文人雅士风度,一袭崭新的长袍,一副金边墨镜,除给蔡惟德带些村产瓜果作为礼品,两个挑夫挑担,并无其他随从,单身匹马跟上林九进了城。

第三百三十章 姚金廷勇赴鸿门宴

姚金廷由林九陪同到县城,没去伪县政府见蔡惟德,而是直接去了新近落成开业不久的双琴院。闫玉堂已按蔡县长的吩咐做好接待准备,早早等候在双琴院门前。金廷和林九来到,玉堂便疾步迎上,尊称“会长”,连声问候,说蔡县长委托在此专等,随即携手步入刻着日文名称的雅间。室内光鲜雅致,让金廷有些眼花缭乱,更有个浓妆艳抹的少女已在门侧躬身侍立。随后,玉堂让金廷和林九分别在蔡县长主座两边,两个女子分别陪侍于身边。林九察觉姚金廷的局促不安,便故意高声对闫玉堂说:“蔡县长闫会长的美意,我们只好欣然领受了。”便伸手揽住身边女子,柔声问道:“小姐芳名?”女子尚未开口,姚金廷身后那位姑娘抢先答话:“我是竹下芳子,她叫田中栀子,今年都是十七岁。”这芳子口齿清柔嗓音甜嫩,中国话说得十分流利。姚金廷向身边的竹下芳子瞥一眼,心中不觉一惊:这姑娘娇小玲珑,眉目清秀,乍看上去竟与女儿安慧有些相像。

不一会儿,饭菜上来,满满一桌珍馐佳肴。蔡惟德也正赶到,身后跟着警察局长谭不伦。两人走到姚金廷跟前,热情叙话,金廷起身,向蔡惟德点头致意,并表示感谢。其风度谦和而不猥琐,凛然而不失礼。席间,蔡、谭和闫玉堂等频频向姚金廷敬酒致意,金廷从容应对答谢,觥筹交错,气氛款洽。竹下芳子一直侍立在金廷身边,殷勤侍候。酒至半酣,蔡惟德牵起姚金廷的手,走到厅外一间休息室。两人相对而坐。蔡惟德拍着姚金廷的肩膀,亲切地称呼“老弟”,说有知心话要说。老弟是爱国志士,守卫县城时率众血战的精神,我蔡某钦佩!这话让姚金廷有些吃惊:蔡惟德如此单刀直入第说起这个话题,是何意图?莫非要下毒手?金廷面不改色,只淡淡说声:那是兄弟一时冲动,不自量力,只为守护这一方百姓,不受欺辱……一边说着,眼睛却定定看着蔡惟德,试图洞察这个汉奸县长内心。

蔡惟德笑说:“老弟大概多心了。我说的是真心话。不要认定我这个县长就是汉奸,说起爱国,比起老弟我未必逊色,只是出于无奈啊。当下,我的真实意愿,借助日本人的力量,实现全县安定,人民乐业。这番苦心,还望老弟理解啊!”

姚金廷没有和蔡惟德争辩,径直问一句:“请蔡县长直言,要我姚金廷做啥?黄沙会是几百个村子、十余万百姓的,我这个会长,受民众信赖,只求百姓不受侵害。为日本人卖命的事,恕我姚某不干。”

蔡惟德点头赞许:“姚会长志士仁人也。你我志同道合,我不会让姚会长违背心愿做什么,只提出一个希望,就是为全县安定做些贡献。要知道,我当这县长,身负重责,自感心有余而力不足,极盼老弟全力助我。”姚金廷意欲插话,却被蔡惟德摆手制止,“老弟听我说下去……我这个警备大队长,尚缺得力助手,我有意聘请姚会长出山……”姚金廷听见这话,心中不觉一动,凝眉思忖,边说:“感谢蔡县长信赖,只是姚某无才无德,怕是辜负了您的重托,再者,黄沙会事务繁重……容我回去商议。”蔡惟德即说声“好,这是件大事,蔡某的一番苦心,请姚会长三思。我敬候回音。”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东洋女软语惑金廷

宴会一直进行到深夜。姚金廷尽管竭力把持自己,还是喝得酩酊大醉。迷蒙中由竹下芳子搀扶着进入一个房间。只听蔡惟德在身后叮嘱:“芳子今晚辛苦些,让姚会长满意哟!”室内灯光迷离,布置光鲜,姚金廷仿佛进入仙境,被芳子搀扶上床后,随即又有一碗味道酸甜可口的饮料送到嘴边。金廷醉意朦胧,眼神在芳子俊秀的脸颊上不时驻留,但还是很快便酣然睡去。

姚金廷夜半醒来,第一个感觉是口渴,全身乏力,略一动弹,却发觉自己全身赤裸,一个滑腻纤柔的肢体正依偎在身边。随着他的身体微微翻动,两只胳膊竟搂紧了他的脖颈,“姚会长,您要喝水,等我给您倒。”是一个轻柔甜美的女声。

金廷大惊,推开怀中的女子翻身坐起,厉声问道:“你,你是谁?”

女子越发偎紧金廷:“姚会长,我是芳子啊。夜间好一番恩爱欢愉,睡醒一觉就把我忘了?”说着拉开电灯,刺眼的光亮照得姚金廷一时睁不开眼睛,眯缝着双眼只看到怀中白靓的女人身子,慌忙躲闪却不能脱身。那女人正是竹下芳子,嘻嘻笑说:“我已经是姚会长的人了,现在您又只作不认识?我只当遇到红尘知己,谁知道你也是假正经,把人玩弄过了,竟又装模作样起来!”说着竟轻声哽咽起来。姚金廷猛地一震,此刻他已看清怀抱里的少女,正是昨晚宴会上殷勤陪侍的姑娘名叫竹下芳子的,而且还模糊记起在这床上与女子一阵狂风暴雨般欢爱的一幕。金廷轻轻推开女人,长吁一声说:“哎呀,昨晚喝醉了酒,做下不义之事。竹下小姐,恕姚某失礼了。”芳子却抱紧金廷不放,嘻嘻说:“我们既然做了夫妻,哪用得着这些虚情假意?只要姚会长对我好,我会尽心竭力照顾您,让您高兴,让您舒心,给您生个儿子,也是可能的。”姚金廷吃惊道:“这话从何说起?”竹下芳子惊讶说:“是闫玉堂会长亲自安排,他说,您还会举办正式仪式,到时候他为咱们做媒,蔡县长主婚。难道姚会长看不上我?”

姚金廷觑一眼怀里洁白如玉的芳子,不禁一阵激情涌动。他喜欢女人,今生娶过两房夫人,第一个女人为他生下个女儿,就是安慧,第二个女人原本是个佣人,生得颇有姿色,便被金廷收纳,却一直没有生育,去年竟生病死了。金廷家境宽裕,良田百亩,宽宅大院,自己常为缺少子嗣而遗憾。正有意以传宗接代为名纳一小妾,却难找合适的女人,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力。看来这是蔡惟德县长的精心安排,这女子又如此娇俏可人,金廷竟有些感动。双臂搂紧芳子,将长满胡渣的嘴巴亲昵地贴紧姑娘的脸,轻声说:“芳子正是妙龄佳人,我姚某求之不得,怎会看不上?只是,我已年近半百,家有老妻,女儿安慧也已十七岁了。岂不耽误了你的青春?何况你是日本人,我堂堂的中国男人,与敌国女人怎可成婚?我们且只苟且一夜,却不可能成就夫妻。”芳子垂泪说:“我虽是日本人,可家中十分穷苦,无奈才漂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看你昨晚动作,柔中有刚,知情识爱,只当今生有了依靠,却想不到我一个无辜的弱女子,也被你当作异国仇敌……”姚金廷愣愣听着,不觉叹口气,抬手为芳子揩抹眼泪,柔声说:“那,我就带你回家,择日办个像样的仪式,让你光明正大地做我小妾……只是委屈你了。”芳子满意地点头,随即嬉笑着钻到金廷怀中,随即被裹到男人粗壮的身下。

第三百三十二章 姚安慧含悲诉衷肠

姚金廷果然带了竹下芳子回家。只是,他对芳子的承诺没全部兑现,竭力撺掇这桩美事的闫玉堂和林九,欲亲到姚家庄为其操办喜事,声言这是我县中日联姻的第一桩美事,也是黄沙会与政府和解的标志性事件,务须办得隆重。姚金廷却恍然意识到什么,以担心夫人吃醋心怀怨艾为由婉言谢绝。金廷带芳子见过夫人于氏,欲见女儿安慧时,安慧却躲到自己房中闭门不出。事情办得仓促且简单,当晚设家宴,金廷与于氏和两个本家女人陪芳子,新屋就在他家后宅侧旁的小院,原来安顿思真和尚的房子。这房间曾为思真藏娇所用,迄今一直空闲,房内倒还干净,用具也齐全。于氏又找出几床新被褥,着人进城买下新妆奁,竟也新鲜亮堂。当晚早早散席,金廷携芳子来此安歇。一夜春宵,金廷搂抱着芳子,极尽甜言蜜语,安抚慰藉,详情不便赘述。

这边新房燕语莺声,鱼水欢畅,前院堂屋里,安慧偎在母亲身边嘤嘤抽噎,于氏也陪着女儿流泪。安慧伤心地喃喃着“爹爹一心要儿子,我这当女儿的从不放在他心上,又何必强行干预我的大事。那永禄时好时坏,我既嫁他,就有办法管束他……可爹爹偏不体会,自己却找小女人!我有心离家远走,只挂念母亲……”于氏搂紧女儿,柔声安慰:“傻孩子,兵荒马乱,你一个女孩儿家,能去哪儿?那永禄,你就忘了吧,听说这小子整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近来又与邻家一个姑娘勾搭上……我跟你爹说,给你另寻好人家。”安慧恨恨说:“他找的好人家,我偏不嫁!我自有主意……”

连续数日,姚金廷不问家事,也不过问黄沙会的事务。侄儿姚义堃每日早早在姚金廷院前徘徊,等待叔父起床,有几件大事需要由他拿主意。其实,义堃对叔父纳妾并不反对,

只是带个日本女人来家,让他颇觉费解。他疑心姚金廷受到蔡惟德的蛊惑,一向注重名望功利的叔父,会不会在皇协县长的重金高官诱惑下,改变了当初抗日御匪保家护民的初衷?鬼子新设立的张家集区政府派人来过两次,催促交粮纳款,安排人夫开沟修路,修建据点。义堃秉承姚金廷以往的旨意,将来人轰赶出村。如今叔父与皇协县长做了朋友,还娶了日本女人,这些事情该怎么处理?义堃终于耐不住性子,他壮着胆子敲响了姚金廷新房的门。

姚金廷拉开门闩,随即走出来,回手把门带上,说声:“中午有人给你送饭,不用等我。”一个娇嫩的声音答应着,声音就在门口。义堃猜测或许这位新过门的小婶打算出屋,他倒很想见识一下这个东洋女子,但叔父的动作很敏捷,屋门被关上了,义堃没看见女子。

姚金廷回到前院自己的书房兼议事厅。没等侄子说什么,便开口训话了:“不要对任何人说出芳子这个名字……记着,她是个外地姑娘,流浪到县城,被我收留。”义堃点头答应着,他明白叔父的用意,正打算接这汇报当下的事务,姚金廷却站起身,披上带有黄沙会标示的外衣,从墙上摘下腰刀挎上,又从怀中摸出手枪,打开弹匣看看,即又掖进怀中,示意义堃跟他走:“陪我外面看看……这几天坚持操练了吗?有人议论什么吧?放心,蔡惟德封我官职,我不接受。我仍是黄沙会的总会长……黄沙会不向任何人屈服。”

第三百三十三章 见兴善尼姑思还俗

静修住进月姑家东跨院已十多天。开初高烧不退,她又不愿找外人诊治,月姑便查看药典,按症状找出验方,抓来中药煎汤喝下,果然见效。每日三餐,由青莲或月姑送来饭菜。静修身体渐渐康复,憔悴的脸颊显出红润,便挣扎着下炕活动,静修穿着艾叶的衣裳,大小肥瘦居然合适,头上裹条花毛巾,俨然一个农家少妇。静修对月姑说:“我不能白白让你照管我。如今身子好了,地里活不便帮你,有啥针线活计尽管拿来。不瞒你说,俺当初跟男人过日子,里里外外的活都上得手……”

“这么说,你有家有男人,咋到这静妙庵当姑子?”

“说来话长了……”静修凄然一笑,“以后我告诉你。这会儿你甭拿我当客,有针线纺织的活,尽管吩咐俺就是,不然闲在这里,我心里不安。”

月姑不好多问,听她语气真诚,便拿来春堂和兴善的鞋样、布料,让她帮忙做鞋。静修动手捺起鞋底。

这天中午,兴善从地里回来,扛着锄头牵着牛来到东跨院。忽见一个女人坐在树下做针线,身穿艾叶生前的蓝底黄花细布褂子,头上箍条花毛巾,身材侧影竟与艾叶极相像……兴善不由一惊,心口怦然跳荡,愣愣地盯住女人。女人抬起头,朝他笑一笑,站起身来。

“兴善,你……刚从地里回来?”女人竟没有称呼他为施主。

“啊,静修师傅,”兴善猛地想起生病住在厢屋的姑子静修,立时从短暂的幻觉中清醒过来,“你,身子好了?”

“好了,多亏月姑、青莲照顾……俺也得感谢你哩。”

“谢我?可别……你忙着……”兴善腼腆地低下头,牵起牲口慌张地走过。走进牲口棚,栓好牛,便往槽中加草拌料,不由自主地转回头再看静修。见静修重又坐在树下凳子上做起针线。兴善心中狐疑:“这女人,到底是啥样人?她,不打算走了……”

兴善从牲口棚出来,走到静修身旁,试探地问:“东边庵子被鬼子毁了,不知师傅打算再去哪家寺院安身?”

静修站起身,脸上显出凄然神色,轻轻叹气说:“这……让俺怎回答哩?俺自己也说不上。月姑虽不念佛诵经,却一副菩萨心肠,真心实意留俺,俺只好暂且住下,以后慢慢寻个出路……”

兴善不便再问,默默走了。走到跨院门口,又回头偷眼觑看,见静修正抬手擦拭眼角。

又一天,万七赶着羊群进了东跨院,紧随身后的是怀抱明明的桃花。羊群咩咩叫着,乱哄哄地窜进院子,将静修刚刚打好晾在墙下的袼褙拱倒在地,几只绵羊从上面鱼贯走过,好端端的袼褙留下肮脏的蹄印和粘湿的屎球。慌得静修连说“阿弥陀佛……”急忙过来赶羊,从羊群的践踏下抢出她精心劳作的成果。

旁边一阵啊哈啊哈的笑声。原来桃花看见静修手忙脚乱的狼狈相,忘形地大笑起来。对着丈夫一阵比划和叫嚷。万七说;“别……别笑了!她费心搭力,做……做下活,糟蹋了,你还……还笑呢!”。

桃花立即停止笑嚷,跑到静修身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起凳子上新纳的鞋底仔细瞧看,对正忙着收拾袼褙的静修呜哇地说话。

万七和桃花早与静修相熟。两人结婚后,为祈求送子娘娘保佑早生儿子,曾去静妙庵烧香磕头。前两年土匪闹得凶,静修师傅也到万家林永义墓碑前祭奠求助。当下万七和桃花住在地里的棚屋,今日回这院里,是特意来与静修相见。

第三百三十四章 闻底事月姑怜静修

静修对桃花的哑语听不太懂,只呆呆发笑。万七圈起羊群,跑过来给静修做起翻译:“她夸……夸你手巧,做……做的活好……”

静修说:“好久不做活,手生了……”走到桃花面前,伸手抚弄明明的脸蛋,逗孩子笑,夸奖说:“这孩子好精神……听说上次在松林里大难无恙,也是他命大,象有神灵保护呢!”

万七和桃花听静修这样说,相互看看,乐得咧嘴笑了。万七说:“有……有师傅这话,孩子托……托你的福呢!”

桃花忽又把眼睛盯住静修,对着丈夫一通呜哇比划。

万七顿时变了脸色,收敛了笑容。

“桃花说的啥?看我穿这衣服不合身、不顺眼?这是月姑给我拿来,我穿上自觉挺合适,这衣服敢情是不错的时兴料子呢……”

万七越发结巴得厉害,“她……她说,你穿……穿这衣服,像……像一个人呢!”

静修问:“像谁?”

万七说;“像……像兴善的媳……媳妇呢!”

静修脸一红,说:“你是说……像艾叶姐吧?这就是她的衣服,能不相像……我真想她,可惜她年纪轻轻早走了!”

桃花呜哇着急切地说些什么,静修疑惑地听着。万七苦笑笑,对静修说:“她瞎说,可惜你……你是出家人,不然,与兴善……”万七担心静修责怪,便没有说下去。

一个晚上,青莲过来送饭。静修吃着,青莲拿起静修绱好的一双鞋,边看边称赞:“比我娘做得还好……抽空请师傅教我。”

静修像有什么心事,悄声问青莲:“这鞋,是谁的?”

青莲说:“是兴善叔的,还有一双是我哥的……我娘这几天身子不舒服,只有麻烦您了!”

静修叹口气说:“你娘,真是个好人……艾叶没了,兴善父子给你娘俩添不少麻烦吧?”

青莲说:“咋能说麻烦呢。兴善叔一家,跟俺们像一家哩……俺的地全是他一人操管,艾叶婶子抛下个小子,还有春堂哥,他爷们几个穿衣做鞋,都是俺娘和我照管。”

静修赞许地点头。良久,看着青莲说:“晚上,我想到你家……和你娘说几句话。”

青莲说:“好哇,我娘正说抽空过来陪你说话儿哩。吃完饭,咱们一块过去。”

吃过饭,青莲收拾起托盘,见静修独自面墙站立,摘下花毛巾重新系扎,接着又整理身上衣裤,回身看见青莲正笑嘻嘻地望她,脸上不觉一红:“青莲别笑话俺这出家的人哟!”

青莲忙说:“怎会哩?俺是羡慕你。以前跟艾叶婶子在地里做活,总想去庵里偷看你。虽说你出家人打扮,艾叶婶子直夸你长得俊……倘若还俗,略一打扮,是个漂亮媳妇哩!”

静修被青莲说得笑起:“俺只说青莲像你娘,人好心好脸蛋儿俏,想不到小嘴也挺巧呢。”

两人说说笑笑走着,进入月姑屋后的小园子,又从小夹道进入院里。月姑正哄春亮吃饭。小家伙光着屁股坐在炕上,嘴里大嚼着什么,又伸手去盘子里抓一块红薯。

青莲喊声:“娘,静修师傅来了。”

月姑抬头看时,静修已进屋来,忙起身相迎,“我正想找师傅说话,你就来了……瞧这屋子里乱七八糟,你甭笑话哟!”。

静修说:“我在这里给你添乱,你倒把我当客哩。”

月姑陪静修去了东边卧房。青莲接手喂春亮。春亮吃得肚皮鼓胀,像个西瓜,咯咯笑着玩耍起来。青莲便搬过枕头挡住炕沿,把拨浪鼓、小棒槌等玩具放到跟前,任他自玩自乐,然后坐到炕下饭桌前洗碗刷锅。一边忙活,留心东屋动静,开始听两人一阵说笑,之后声音便渐渐低下来。

第三百三十五章 悯鳏寡月姑议提亲

春亮睡去,青莲在灯下做起活计……夜已深了,终于听到东屋的动静。月姑陪静修出来,静修脸上挂着泪痕,抬头看看青莲,默默点头,却又继续抽咽着对月姑说:“像我这样,本就是俗人哩,说啥还俗不还俗的,我只想,让你给我出个主意……”

月姑送走静修回来,青莲看她竟也眼圈红红的,说:“娘,你俩说了些啥事?你怎也伤心起来?”

“我觉得她挺可怜的。老家在保定北边,念过书也识些字,为躲鬼子随爹娘往南京投亲,半路上失散了。在清河一个村子遇上个穷教书先生收留下她,经人说合做了夫妻。虽家境贫寒,可两人感情挺好,她庆幸碰见好人,只说慢慢打听到爹娘下落,两人一同去接来爹娘,不想村子遭土匪抢掠,这先生与土匪首领讲理,反被杀了……”

“啊!”青莲惊叫一声。

“那土匪头子把她抢去霸占了。看她识文解字,竟有意娶她为正室……”

“她嫁给那土匪头子了?”

“她不愿意……那土匪头子外号李大魔,杀人不眨眼,没人性。新婚之夜,李大魔摆酒请客,她乘乱逃出营寨,流落到咱静妙庵做了姑子……”

“这么说,她是个苦命人哟!”青莲神情凄然地喃喃着。

“我看她是个诚实人,我信她的话,真不忍心让她再四处飘流……她自己也有还俗嫁人的想法。昨天桃花来,提出让你兴善叔娶她,我当她说笑话,细想起来,倒是个好主意呢!”

“娘,兴善叔怕是不愿意……刚才他特意来,嘱咐我提醒你,家里不能留不知根底的外人。听说鬼子警察局在各村安下不少眼线,有的化妆成卖糖果的老头,也有装作走亲串友的娘们……听他这样说,是对静修师傅有戒心呢!”

“我知道,你兴善叔是好心,怕咱们再遭暗算。可这静修,像她自己说的这样,倒是个好人。等我跟兴善商量,看他愿不愿意娶静修……”

“真是那样倒好,娘的担子轻了……可不知道静修师傅愿意嫁给兴善叔吗?”

“她夸兴善老诚、勤快,又说牵挂着妙云,要去寻她,还担心那李大魔追踪抓她……这事情,让女人自己张口说愿意也难,我想她愿意嫁兴善,说这些话是给自己留退路罢了。”

青莲想想,又担心地问:“那土匪头子李大魔,真的会来追她?”

月姑摇头:“那土匪头子有的是女人,两三年过去,也没见来人寻她,大概早把她忘到九霄云外了。这事,只要兴善乐意,静修不会推脱,说起来是件好事!明天我找你兴善叔,把你七爷也喊来,一块商量,帮他拿个主意。”。

兴善下地回来,在东跨院见万七正和静修闲聊。一见兴善,静修笑着打个招呼便进屋去了。万七说:“月姑找……找你,有大……大事!”兴善听说吓一跳,和万七匆匆去见月姑。

元盛恰好也在月姑家。他现在不当村长,除种地外,又做起先前的小生意,比当伪村长时逍遥自在多了,用他的话说:“摘了狗官帽,不怕鬼来叫。”月姑已告诉他有关静修和兴善的事,正叼根小烟袋捉摸呢。

第三百三十六章 美满事偏逢执拗人

兴善和万七一前一后进屋,见元盛坐在椅子上抽烟,屋子里烟气缭绕,月姑坐在一边矮凳上沉思着什么,便更加认定事情严重:莫非杰群又出啥事?不由得心里一沉,着急说:“出了啥事?”

“叔,给你鞋……”未及有人答话,青莲抱着春亮从里屋出来,将一双新鞋递给兴善,“换这双新的,你脚上的鞋不能再穿了……”

兴善看看鞋子,难为情地叹口气,“真难为青莲了。”

青莲一笑说:“叔,甭谢俺,我可做不了这么好的鞋。”

兴善纳闷地问月姑:“不是青莲做的,难道是你?”

月姑摇头:“你啥时见我做过这样的鞋哩?”

元盛开口说:“怎么,想知道谁给你做的鞋吗?”

兴善老实,被弄得一头雾水,莫名奇妙地问元盛:“这是咋回事?”

元盛一笑说:“当然是好事。今儿找你来,就为这。月姑和七叔想给你提说个媳妇。艾叶没了,你一个男人拖着俩孩子,这日子咋能长久下去!”

万七坐在元盛对面的椅子上,笑笑说:“是……是这话哩!”

这话大出兴善所料,脸上一阵热辣,直愣愣地瞪着眼睛,看看元盛、万七,又转脸看月姑,大张着嘴巴一时没说出啥话。艾叶去世,使兴善精神上受到极大打击,这个家庭也濒临绝境,如果不是月姑母女帮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可这给月姑一家带来多少麻烦……这些年,月姑一家对他恩重如山,他自愧无以回报,如今只有尽己所能帮月姑种地理家,如此而已。至于续娶,他又何尝不想,倘能如愿,对月姑母女倒是一种解脱。可眼下这家境世道,哪个女人肯进这个家帮他出力拉套过日子?岂不是痴人说梦!每逢夜深人静,这种念头在脑子里闪现的瞬间,便总是自嘲地苦笑,随即用被子紧紧蒙上脑袋,轻声呼喊着“艾叶”,任泪水湿透枕巾……这会儿,他以为元盛和万七是在跟他开玩笑呢。

月姑看着兴善,认真说:“是这事。难得有这样合适的女人……只是不知道你自己打啥主意。”

兴善吭吭哧哧:“合适的女人?谁家女人,能乐意跟俺?”

元盛说:“你只说,自己打个啥主意?我看,这女人满合适,比你年轻几岁,家中无牵无挂,人也勤快利索。而且,人家对你有心,就看你……”

兴善脸孔涨红到脖根,说:“能有这号傻女人?她若真心愿意,我怎会说半个不字哩!”

月姑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明天我和七婶去找她,商量个时间,你们见一面,早点儿定下来。”

兴善越发着急,问道:“说半天,你们没告诉我是哪儿的、啥样子的女人呢?”

元盛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月姑家住着,这些日子你们天天见面,你真的没动过这念头?”。

兴善忽地站起身,惊叫道:“你们是说……静妙庵那姑子静修?”

几个人都笑了,说:“是哩!”

第三百三十七章 倔兴善严词驳众议

月姑随即说:“你别着急,听我详细对你说。静修师傅……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哩……”

兴善摇头顿足说:“这事,万万不行!我劝你快点打发她走!哎呀,这让我咋说哩!”一向性情温和的兴善简直在大发脾气。

元盛和万七相互看看,竟乐起来,笑着说:“本是好事,你咋就着急上火?越是老实人,越有个牛劲呢!”

兴善情绪激动:“这人,咱不知根底!谁知她是干啥的?咋就来到咱这里?本是姑子,又想起嫁人?让人捉摸不透……你们不知道,鬼子伪军的特务眼线满天飞,啥样人都有。当初松绮在这里住着,就有人盯上,果然出了大事……如今这姑子在这里住着,我就不放心,更甭说……”

月姑打断兴善说:“你这话有道理。可静修实在可怜。她为逃避土匪,被迫当上尼姑……”

兴善脸孔涨红:“这故事,谁都能编得出!历来姑子庵里杂色女人多,俺不信能有好女人……你这人,心肠不能太好,咋能对谁都可怜!”

元盛笑着拉兴善坐下:“你先熄熄火气,慢慢商量……给你找女人,是大伙的主意,都是好意。”

兴善执拗地甩开元盛:“这我知道,我领情……可这号不明不白的女人,我咋能娶哩?其实,我倒无所谓,娶了她,她即是妖魔鬼怪又能把我怎样?我怕……再给月姑一家,添更大的麻烦……”说着捂住脸呜咽起来。

元盛说;“兴善说的有理,眼下该谨慎些,这错不了……”

万七说:“你想想,过几天再……再说。”

兴善抽咽着,回身将掖在腰间的鞋子取下来塞给月姑,说:“这鞋,是她做的吧?”

月姑说:“是啊,我请她帮忙做的,还给青山、春堂,每人一双哩。”

兴善说:“她做的鞋,我可不敢穿……你还是告诉她,让她到别处自寻方便,大家都安安稳稳过日子。”

月姑一笑说:“这鞋你还是放着吧。鞋样是青莲剪的,布料也是青莲选的……虽说静修师傅做起来,难道你穿了人家就会讹你,非嫁你不成吗?”。

元盛和万七在一旁听见,都嘻嘻笑起来。兴善掂一掂手中鞋子,只好又掖进腰间。

青莲照例一日三餐给静修送饭。和月姑交谈后最初几天,静修脸上的忧郁一扫而光,青莲来到,总和青莲说说笑笑,问这问那。青山、春堂的鞋做好了,又向青莲索要针线活,问兴善的鞋穿着是否可脚……有几次,静修向青莲询问当初桃花和万七巧遇成亲的故事,脸孔红红的,赞许地夸两人:“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叫人羡慕。”青莲虽是姑娘家,也明白她的心事,心里同情却又不好说破真相,只有含糊应答。月姑来过两次,像是有话要说而欲言又止,这让静修颇费猜疑。前几日曾热心地表示要撮合她与兴善的万七和桃花,也再没到这院里来过,兴善更是突然失踪,不见踪影。所有迹象,让静修觉察到事情恐难如愿,再继续住下去,必然使月姑为难,静修脸上的阴霾重又显现,变得沉默寡言、忧心忡忡。

第三百三十八章 苦静修洒泪别月姑

这一天,静修终于向青莲提出见月姑辞行。

月姑无奈地叹口气,询问道:“静修师傅打算去哪里安身?”

静修凄苦地摇头,喃喃说:“我想,先设法寻找妙云……终究师徒一场,她也是个孤苦孩子。然后,回婆家看看,有机会或去南京找我父母……”

月姑惊问:“婆家还有人?”

“当初男人被害,我被抢走,婆婆哭瞎了眼……如今不知道怎样,我好歹找到她的下落。”

“我给你凑点路费,准备些干粮带上。”月姑眼睛湿润了,拉住静修的手说:“师傅的心愿,月姑知道,只是,按你们佛家所说,也许缘分未到吧……我只盼咱们再能相见,倘路上有难处,别忘了月姑,尽管随时回来找我。”

静修泣不成声:“我咋能忘了您呢,您是我的再生恩人啊!”扑到月姑怀里,两人紧紧相抱在一起。

静修告别月姑离开万家营。她想先去县城,设法打听妙云的下落。按照月姑的建议,她穿上艾叶的旧粗布衣服,蒙条半旧头巾,将僧衣连同曾穿过的艾叶那套新衣,一并包进小小行囊。静修背个小包袱,一副赶集村妇的打扮。

静修沿万家营村东的路沟往北走。正是初秋时节,地里庄稼长得正旺,满眼翠绿鹅黄,静修的心境却异常凄凉。她一边走一边向东张望,多想再看看那座近在咫尺的庵堂小院,但庵子被茂盛的庄稼和淡淡雾霭所遮蔽。前几天,万七曾趁夜深人静去过庵中,想替她找回些有用的衣物,却一无所获,庵中所有什物已被强人洗劫一空,门窗全被捣毁,而且据说房舍即将拆除,用于在万家营吴家大院修建据点。这个原本清静安定的所在,又给她留下一页刻骨铭心的伤痛,此番离去,不知还要经受多少危难……她不由伤心地落下眼泪。

万家林就在眼前,一片浓绿重彩,蓊郁苍翠。静修真想再近前看看这座林子,便走下沟沿,爬上沟西沿,忽见小路上两个男人走来,前边的人头戴竹编竹笠,穿一身浅褐色土布衣服,不时取下肩上的毛巾,擦拭着微黑的方正脸盘……啊,像是兴善!这几天他去了哪儿?是有意躲闪不愿与俺相见吧?

静修心中慌乱,有意躲开,便低头快走几步,径奔林中去了。。

前方来人正是兴善,跟在身后的小伙子是春堂。

前天兴善进城去,在城里住下了。青山和春堂都已离家好久,早想抽空去看看两个孩子。选择这几天去,并非刻意躲避静修,只为当时地里活儿不忙……兴善心中如此自我诠释,但静修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他的心情处在复杂的纠结中。作为正处壮年的男子,何尝不渴望女人体贴,孤儿鳏夫的日子何尝不需要女人扶助?他选择拒绝静修,不是择嫌她出家做过尼姑,也不为她有什么劣迹,只因为不了解她的真实根底,谨慎沉稳的天性使他首先想到最坏的境况,他担心灾难再次降临到月姑一家。

第三百三十九章 有情人邂逅万家林

这次进城,吴兴善先去仁和药店看望青山,然后去祥和医院看儿子春堂。晚上他和春堂和衣睡在窄小的杂物间里,又想起陪艾叶住院那日的情景。朦胧间,艾叶的身影站在眼前,一会儿那面孔却又变幻成静修……兴善猛地坐起,揉揉眼睛,摇摇脑袋,拼命驱赶着梦中的幻象。春堂发出轻微的鼾声,他却再无睡意,悄然叹息着任泪水流下。

一早起来,兴善带春堂给靳老先生、小媛大夫请假。地里的农活马上忙起来,让春堂回家帮助干几天农活。父子俩一路走着,看看来到万家林,春堂远远见前面一个女人慌慌张张走进林子,看那衣服和身条,颇觉眼熟。

“爹,看那女人,穿的衣服像是我娘,身材也像极了!”

“啊,真的是她!”兴善停住脚注目细看,脱口说道。

“爹,你说是谁?”春堂脸色大变。

“是,庄东边庵里的静修,她……还没走?”

“吓我一跳……她穿这衣服跟娘一样?我真当是……”春堂转脸问爹,“听说庵里遭了事,她还没走?”

“她,藏到青莲家地洞里,躲过一劫,这些日子一直在青莲家东院住。我也当她走了……她去林子做啥?莫非这姑子真的不是正经人,去林子里搞啥名堂?”

“爹,你等着,我去看看。”春堂拔腿向林子跑去。

兴善蹲在路边草层里等待,摸出烟袋抽烟。许久,才见春堂出来。兴善压低声音问:“看清楚吗?她去林子干啥哩?”

春堂气咻咻地说:“她在永义大爷碑前磕头,嘟嘟囔囔地许愿哩。”

兴善感到意外,瞪大眼睛问春堂:“她说啥哩?”

“她说话声音低,好像是说感谢月姑,祝她平安,还说盼永义大爷保佑她的徒弟妙云也平安,家中婆母也平安……她把永义大爷当菩萨了!”

兴善愣愣地想:“这么说,这人是个好人……她人呢?”

春堂说:“出来了,你看,沿林子边向北走呢。”

兴善嘟噜着:“追上她……有件事,务必告诉她。”说着沿沟底快步向北,恰在路口截住静修。

静修看着兴善拦她的架势,吃惊地问道:“你,这是做啥哩?”

兴善红着脸嗫嚅:“俺刚从城里回来……你,真的要走?”

静修放下心来,说:“俺住的时间久了,不愿再给月姑添麻烦……”

兴善问:“你,想去哪儿?”

静修叹气说:“我,能去哪儿?回河西婆家……俺家还有老婆母,丈夫死后,我又遭难,老人眼睛瞎了,俺回家照顾她……顺便在城里打听一下妙云的消息,好歹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

兴善摇头说:“城里,你还是不去为好。我听说,妙云被几个二鬼子劫走,卖了……”

静修急问“卖到哪里?”

兴善说:“叫‘双凤院’,是那种肮脏地方……”。

静修流出眼泪。看春堂走来,揩抹掉泪珠,说:“这孩子,长大了,成大人了……”朝兴善苦笑笑,“你,当下难些,日后会好的。”

静修告辞走了。父子俩往家走着,兴善的脚步显得沉重,落在春堂后边,不时回头看看,静修渐渐走远,被沙岗后的庄稼地遮住了身影。

第三百四十章 痴春堂赠镜示爱心

春堂回家,青莲说不出多高兴。

春堂给她买来个椭圆形小镜子,银色镶边,小巧玲珑。青莲一手抱着春亮,一手拿小镜照看,照一照自己,又照一照春亮,春亮伸出小手来抓,便赶忙移开。青莲说:“春堂哥,这小镜子挺好,你留着自己用吧,在外头梳头洗脸照看着方便……俺家有一面大些的镜子,俺跟娘俩人用……”

春堂不接:“你快收放起来。俺为买这小镜,跑了好几个铺子。这是用我自己挣的钱买的……你照看春亮够辛苦,算是谢你的。”

青莲惊讶:“你当学徒,要交学费,咋能挣钱哩?”

春堂说:“我每天晚上加班,给病房里清洗、消毒用具,小媛大夫夸我勤快,让账房另外给我计算加班费……我都攒着呢。”

青莲瞟春堂一眼:“攒点钱也好……你快成大人了,过两年就该娶媳妇了。”

春堂嗫嚅着:“这年头,让鬼子闹腾得连饭吃不上,谁肯……”小伙子忽然想起几年前青莲说过的话,抬头看她,心口怦怦直跳。

青莲指点春堂,笑得弯了腰,“春堂哥害羞了……真的见了媳妇,话也说不出呢!”

春堂果然不再说话,他在想心事。没了娘,一家人生活难过,爹这次进城,确曾对他提起娶亲的事。如今时兴少男少女婚娶,不全是由于早婚陋习,主要是世道荒乱,女孩子稍大些,呆在家中让爹娘担心害怕,早点寻个婆家嫁出去,省了多少心事,这样小伙子便成了抢手货色,十五、六岁甚至十二、三岁就娶亲的极多。兴善拒绝了静修,却对刚满十五岁的春堂提起娶亲的事,并不为过,家中没有女人的日子实在困难。春堂当即回绝:“哪有钱娶亲哩……等过几年,我能挣钱养家的时候再说吧。”儿子的这番回答,使兴善从心里感到欣慰,可他并不完全知晓春堂的心事,这小伙子心里一直装着青莲哩。春堂眼看着青莲从毛丫头长成个大姑娘,模样俊,性情好,潜意识中的青莲妹妹渐渐变了角色。他至今记得早年青莲说过的“俺给春堂哥当媳妇”的话,或许她早已忘在脑后,自己也羞于提说这段往事,这个秘密便深藏在内心:他暗下决心,长大后要有出息,争取娶青莲当媳妇。夜深人静时,他时常想起青莲,朦胧中看见姑娘在纺线,给他做鞋,朝他深情微笑,当然,还会想象出不宜为外人知晓的美好情景……而醒来总是羞惭地摇头,喃喃地自问:青莲长大了,她会喜欢我吗?

春堂想着这些,脸孔涨得通红。青莲已将小镜放进自己的小匣子,回头笑笑说:“俺就收下了,谢谢你春堂哥……俺问你,常见俺哥吗?他咋不回来?俺好想他呢!”。

春堂摇摇头:“我也不常见他,他在仁和药店学徒,离得远呢。”

青莲噘起小嘴,生气地嘟囔道:“既不回家,也不捎个信来,让娘天天挂念着哩!”

第三百四十一章 近小人青山染恶习

青山学徒的这家仁和药店是有名的老字号,位于县城北街的繁华地段,一年四季生意红火。雇着十来个伙计,临柜的店员就有七八个。按规则,初来的学徒工只能打杂当差干粗活,正经业务技能的学习培训一两年内轮不上。青山来后几天,却跟上门店经理学做店员了。这是老板侯老先生的特别安排。

青山来此学徒系元盛托人办理,药店经理程君仪是元盛的远房亲戚。当时于集学校早已停课,开学无日。月姑本想让青山在家做两年农活,元盛主动找到程经理与侯老先生说妥,破例录用青山到药店学徒。原来侯老先生与月姑的公爹显宗是老朋友,对青年永义颇熟悉而且赞赏,常以万家妙春堂药店和永义为范板律己诲人,永义遇难更令老先生敬佩、同情,故听说青山是永义之子,便格外关照,不只让青山直接接触店里主要业务和技术,还免除全部学费押金,安排经理亲自帮带。青山原本聪慧,初来这里倒也肯学能干,加之幼年见过父母经营此种生意,耳濡目染,有些初步印象,近半年来已学得些医药知识及加工制作本领。只是县城非比乡村,街市污浊杂乱,妓丐赌毒遍地,又有鬼子伪杂横行。青山的好友福顺现在是伪警察局剿共班正式成员,住在城里,经常来店里找青山,拉他出去闲耍,青山渐渐沾染上游手好闲赌博酗酒的恶习。

兴善前几天来看青山,等到夜深,才见青山醉醺醺地回来。兴善问他去了哪儿,青山瞪起眼睛说:“你甭管,也别对俺娘说……不然跟你没完!”

兴善交给青山两张票子做日常零用,青山嫌少,一脸不高兴:“告诉俺娘,这点钱咋够花哩!”

兴善嘱咐青山千万别学赌搏吸烟,别去那肮脏地方,青山冷笑:“你管的倒宽!啥叫肮脏地方?知道吗,‘双凤院’新添好多女孩,咱村东庵里的妙云也在,那些有钱人,当官的都去找她,可惜……”

那个晚上,兴善气恼地想动手扇青山耳光,倘永义在世,他的巴掌便注定掴在青山脸上。可对这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他怎忍心下手。

兴善没敢把这些事情向月姑直言,只说青山学生意有长进。问青山为啥这么久不回家,兴善只说店里忙……但心里又气又恨,有意让月姑觉察青山实情,却想不出合适的方式。

“兴善,你有事瞒着我?”月姑敏感地看出他的不安,“有啥事,你可要如实告诉我,青山这孩子不像春堂老成……他到底咋样?”

“我说的是实情,经理夸他聪明,只是……”兴善额头沁出汗水,嗫嚅着,“看样子,他喝酒……”

“啊,永义一生从不饮酒,他小小年纪,居然交上酒肉朋友!”月姑吃惊,“还有啥,赌钱?”

“那倒没有……只是,听他说东边庵里的妙云被卖到‘双凤院’……”。

“‘双凤院’?是做啥的地方?”月姑茫然问道。

“就是……窑子,这‘双凤院’是城里最大的肮脏地方,听说县长蔡惟德常去那里。青山爱打问这些事,和这种人打交道,怎不叫人担忧!”

第三百四十二章 忧亲子月姑苦用心

月姑脸色大变,追问兴善:“是不是……他去过那地方?”。

兴善忙说:“不不,不可能!去那种地方要花大钱哩……青山年纪小,身上也没钱,我只是怀疑他从哪里知道这些事,跟些啥人来往……最不让人放心的,是西边吴家的福顺,如今当上二鬼子……”

“噢,我想起来,这福顺以前常来找青山,还带他去于集逛过赌场。他是吴兴祖的表侄,松绮牺牲那天,是他带人来抓抗抗……”

“这人现在住城里,成了剿共班的副班长。只怕青山跟他有来往……跟啥样人学啥哩!”

“这些事,你应该早告诉我,给我提个醒。这次去,该设法带他回来。”月姑语气里不无责备。

“我想,给他讲了道理,他会改……”兴善脸孔涨红,自责地摇头叹气,“其实,我真想扇他耳光哩!可我,下不得手……”

“应该狠狠抽他耳光!我不糊涂,不会护驹子到这份上!”月姑气恨地说,“明天,我进城……他不回来,我去找他!”

“也好。只是,别跟他大发脾气,先把他哄回家来,在家里教育他,十五六岁了,知道要面子,再说这孩子脑瓜好使,不是死脑筋,管得早,不会走邪路的。”

月姑把春亮托付给桃花,和青莲去了县城。

母女俩先到祥和医院。自上次陪艾叶住院,从鬼子眼皮底下逃脱之后,月姑只来过这里一次,是为春堂当学徒做杂工来求小媛大夫。小媛和月姑共同经历过那次危难,再次相见时,显得格外亲近,听说艾叶和一个孩子死了,小媛拉着月姑的手伤心地哭了,并满口答应春堂来帮做杂工兼学技术。月姑这次和青莲来,是为答谢小媛,还打算请她帮忙在村里筹办一家小药店兼诊所。这本是永义早有的夙愿。月姑回乡后,见识了孙家阿婆接生、跳神,从心里对乡亲邻里同情,便坚定了这个决心,只是缺本钱、缺人手,加上接连发生的不幸,以致拖延至今。现在孩子们大些了,把小药店办起来,让青山回到自己身边,农忙时还可跟兴善学点庄稼活儿,吃些苦受些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必须尽快付诸实行了。

月姑到时已近正午。医院里人群熙攘。靳老先生在药房兼诊疗间,小媛挪到原做病房的东间,两人身边都有不少患者等候瞧病。月姑拉着青莲走到廊下等候,想趁午间休息时与小媛大夫见面。两人正坐着歇息,青莲一扯月姑的衣袖说:“娘,你看秦大夫旁边……”

月姑看时,小媛身后站个男人,穿一身日本军装,戴副眼镜,面容瘦削却蛮有精神。这人正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说着什么。

小媛忙着给病人看病开方,转脸将那只手推开,怨艾地说:“别急么,我给这几个病号看完……你先去那边等俺!”。

那人笑笑,挪到后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

月姑看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竟象松绮就义那天现身过的鬼子翻译官。不由暗自吃惊:“小媛大夫……怎会看上这人?”看样子,两人关系已十分亲密。月姑迟疑地拉起青莲,径自去找靳老先生。月姑向老人表明谢意,并将带来的花生、苞米等交给他,随即告辞,

第三百四十三章 释嫌疑小媛诉衷情

月姑刚走出院门,听身后有人喊:“月姑姐”,是小媛追上来。

“月姑姐,你怎急着走哩……我忙完了,跟我一块去吃饭!”小媛笑着拉住月姑的手,下意识地向后瞟一眼。后边那人走过来,月姑看得清楚:正是龟部的翻译官。月姑心口怦怦直跳,茫然地看看小媛,心里在琢磨怎样应付这个鬼子翻译,他却没有停下,独自走到院门口,然后停住脚步,从衣兜抽出支香烟点燃。

“姐,看到他吗?”小媛朝院门口一努嘴,“这人没脸没皮,大半年了,追我追得可紧哩!今天他休息,非邀俺下馆子……走,咱们一块去,你替我长长眼儿。”说着拉起青莲,“这是青莲吧?我只听说这丫头长得俊,还没见过面呢,脸上抹着灰吧?”青莲忙喊声“姨”,

月姑含糊应答说:“是青莲,这孩子常说来看小媛姨呢!”月姑看小媛高兴的样子,心里越发沉甸甸的,“那,你就快去吧,别让他久等哟……”小媛说:“没关系,让他等一会儿怕啥……”附在月姑耳边低低说,“他认识你,让我告诉你:甭害怕,他不是坏人……”

“啊,这是说哪里话呢?”月姑吃惊地看小媛。

“好些人骂他是汉奸,开初我也骂过他,用棍子赶过他……我说‘俺是人,人怎能嫁给狗’,他向我起誓,说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他让俺放心,说他宁可脱去这身皮……”说着向四周望一望,声音压得更低,“有句话他让我告诉你:前些日子被害的那亲戚,是一个姓汪的杂货铺老板告的密,警察局为此奖励他不少钱……这家伙坏得狠,只要给钱,啥坏事也做得来!”

“谢谢你……”月姑点点头,随即歉意地一笑,说:“也谢谢田翻译官……你们啥时结婚?可得告诉我哟!”

看着小媛跟田翻译官走远,月姑才和青莲走出巷口。两人在临街的摊子上买两个烧饼,蹲在路边树荫下,边吃边说话。

“娘,小媛大夫的话,可靠吗?”青莲低声问母亲。

“嗯。看来,这翻译官是个好人……小媛大夫不会看错人的。汪秃子这样的人,最是可恨,白披张中国人的皮!”瞥一眼街上走过的鬼子巡逻队,说,“孩子,快吃,咱们快走。”

“娘,告诉俺舅,让游击队把姓汪的杀了!”青莲嚼着烧饼,继续恨恨说。

月姑母女俩又去北街的“仁和”药店。听一个中年店员告诉青山请假回家了。

“俺们特意从家来看他,怎没遇到他呢?”月姑问道。

“你们是他家的人?先请坐下……”中年店员走出柜台,向月姑点头一笑,掇出条凳子让两人坐下,又倒上两杯水递过来,歉意地说:“你们从万家营来?事先捎个信儿就好了。青山昨天给经理请了假,今天一早走,估摸晌午应该到家。”。

月姑将捎来的煮熟的花生、苞米放在柜台上,说:“自家地里种的,让大伙都尝尝新鲜。青山年轻,你们多多关照他些。”

“不用客气。我姓王,王殿生,家离万家营三里地。程经理早跟我说起过你……他今天出门了,不然可以见见他……”

第三百四十四章 金月姑款语训青山

月姑和青莲回到家天已大黑。院子里黑洞洞的,没有光亮,墙边草丛中的蛐蛐颤声叫着,却没有人声。青莲失望地说:“娘,俺哥没回来……他能去哪儿呢?”

月姑走到屋门前掏钥匙开门,发现右边门轴从砧石上卸下,上着锁的屋门右侧被打开一道旁缝……有人进屋了?月姑一阵紧张,开锁进屋,一阵响亮的鼾声从东边卧屋传出,是一个男人粗重的声息。紧随月姑身后的青莲说:“娘,是俺哥……他在屋里。”月姑摸索火柴点灯,青莲怀抱春亮,用肩膀推开屋门进去,大声喊着:“哥,哥!”

屋里土炕上的青山忽地坐起,睡意朦胧地抱怨:“你们去了哪儿,才回来。”

“娘想你,进城去看你了!”

“看我?这么大了,还丢了不成?”青山低声咕噜着,昏暗中摸索到炕沿,整衣穿鞋。

“哥,你说的啥话哟?走这么久,连个信不捎,也不回家来看……你不想俺们,俺们还挂念你哩!”

青山笑了,说:“好莲儿,小嘴越来越厉害。哥服你……”说话的声音已不再是先前稚嫩的童音,变做成熟的男声,或许还为喝酒多些,嗓音有些沉闷。

青莲诧异地问:“哥,你嗓音咋变了?”回头见月姑端灯进来,问道,“娘,你听出来吗?”

月姑既生气又喜欢,说:“听出了,你哥是大人了……啥时到家的?一直憋闷在这屋里?”一边将灯放在桌上,尽量捻得亮些,“这么久不回来,难怪青莲说你!”

“娘,我饿了,有啥好饭吃?就是锅里那些饼子窝头煮红薯……”

“给你煮面,两碗面五个鸡蛋够不?”青莲说着,进西屋将仍睡在怀里的春亮放到炕上。

“够够,两碗面俩鸡蛋就行!”青山一边洗脸,高兴地连声说。

月姑走到青山跟前:“让娘看看……吃饭还那么刁吧,不然怎这样瘦哩?”伸手抚摸青山的头发,“该剃头了……像是又长高了些,这衫子也短了脏了,该换呢……”

炕上春亮忽又醒来,喊着找姐姐。月姑忙抱起春亮哄他。青山瞥一眼春亮,小家伙正瞪着眼睛,惶恐地注视面前这个陌生人。

“这孩子会走了吧?这样每天扛着他,可真遭罪!”青山叹气。

“孩子能跑能说,这会儿困了。没娘的孩子,可怜人,只找我和青莲,再就是你七奶……连他爹也不让抱,更不找春堂。”

春亮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青山,大概察觉他的不友好,便转过脸去,小手紧紧抱住月姑的脖颈。

青山不满地嘟囔:“让春堂看他吗!他的弟弟他不管,跑去医院学徒!他能学什么呢?念书笨得要命,白白耽误青莲的功夫!”

月姑瞪青山一眼:“春堂去医院,是我安排的,你嚼啥蛆?你艾叶婶子没了,总得互相关照些,能看着他家败人亡?甭忘了,咱家这地,亏你兴善叔照管……”

“他替咱种地?是咱雇他,不让他白种……替他管孩子,他给你工钱?你自讨苦吃哩!”。

“孩子,话不能这样说,街坊邻里之间,不能只算这钱账。人都有个难处,总是有个相互帮衬吗!为人处事,你应该学你爹那样……”

“甭说了,学俺爹,咱家这日子越过越穷哩!”

第三百四十五章 妹劝兄伶牙俐齿

“孩子,你这话也错了!你爹这一生,不只走的端行得正,要说过日子,持家理财做生意,样样在行,咱这家,不是他败坏了,是让鬼子逼得。你爹是怎么死的,这你该不会忘记吧?”月姑说着,眼睛直瞪着儿子,语气虽平和,心里却强压着一股怒气。

青山一屁股坐到炕沿上,双手捧住脑袋不再说话。

青莲端着面放到桌上,看月姑脸色不好,转脸看青山也噘着嘴巴,诧异地问:“怎的了?”

月姑脸色难看,抱着春亮走出,径自出屋。

青莲走到青山面前,轻声说:“哥,咱娘整日家想你盼你,你咋刚回家就让她生气哩?”

青山委屈地掉下泪来,说:“你不出家门,不知道外头的事……在外边混,没钱的人,低人一等哩!”

青莲莫名其妙:“哥你说的啥话?人不怕穷,怕没志气!再说,咱家虽然不富,可也不算穷,你在外头学徒,娘在家操心费力,供你吃穿用度,用你作难了吗?又有哪样不能满足你?别忘了,没有咱爹,娘一个人支撑这个家,可不容易哟?这些日子,多少事,就说咱妗子被鬼子杀害那天,皇协兵派人来搜抗抗,又要抓咱娘,抓明明,娘冒死跟那帮坏人周旋,好歹没搭上性命……这你知道吗?”

青山吃惊地抬头盯着青莲,急问:“谁,来家抓娘的是谁?我让福顺揍他去!”

青莲冷笑:“领头的就是那庞福顺……你还当他是好人哩!你现在还跟他来往?”

青山愣了,没有回答青莲的问话,慢慢抹掉脸上的泪滴,嗫嚅说:“好,算你说得有理……有些事,你不知道,以后再说吧。”

青莲说:“你快吃饭,然后跟娘好好说会儿话。”

青山说:“好好,知道了。”走到桌前,端起面条,将一颗雪白晶莹的荷包蛋捞在嘴里。

青莲来到西间卧房。月姑正坐在炕沿上,拍打着偎在怀中朦胧入睡的春亮,随口唱着“小巴狗,戴铃铛,稀里哗啷到集上……”神情却似想着什么。青莲走近看看春亮,低低说:“娘,孩子睡了。”抱过春亮放上炕,对月姑说,“娘,你甭生哥的气……刚才我说他了,他会给你陪不是……”

“我想起你爹嘱咐的话……他临终挂记青山难管,让我把他交给你天成伯。可你天成伯当了八路,在前线跟鬼子厮杀,去哪里找他?这个年龄,说起来正是念书的时候,上不成学,才送他去药铺学徒,学点养家糊口的本领,也学些做人之道。可时下鬼子横行,皇协当道,城里乱得很。倘他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沾染上些坏毛病可怎办?我心里挺乱……你哥年龄还小,甭看个子长起来,人没主心骨,跟啥人就学啥……常说‘近朱赤近墨黑’,这话可不虚哟!”。

“娘,把药铺开起来,就让俺哥回家来,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城里呆了。他跟那吴家的福顺常有来往,是好朋友呢!”

“我也听说这事了!你爹挂念你俩,可他对你放心,你哥是个男人,你爹更盼他有志气、有骨气,长成个于国于家有用的人,将来能为国家效力,为家庭撑起门户。一个人本事大小,说起来不是最紧要的,要紧是知荣辱、行礼义,堂堂正正做人……”

第三百四十六章 母教子苦口良言

屋门被推开,青山进来,呐呐说:“娘,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我年小无知,让你生气……”

“娘不生气,坐下……娘跟你好好说几句话。”

青莲起身将自己的凳子让给青山:“哥,你坐这凳子上,跟娘对面说话。”在月姑身边的炕沿上坐下来。

“这半年了,你在外头学会些啥?”月姑问。

“药铺里那些事,我都能行,看单抓药、记账,俺都会,经理跟那些老店员都夸我呢。”青山不无得意。

“有些药材必须加工才能入药,丸药、成药制作都要求很精细,治病救人的事,马虎不得,你能行?”

“这些粗活,我也干过……可经理让我主要学记账,管药库,花费气力的事,自有别的店员去干。”

“这程经理是你元盛大爷的老表,人家对你很照应,侯老先生跟你爹你爷爷都相熟,不然,干三两年也不一定能学到啥。可是,咱得自觉,店里的事情,脏些累些的更要干在前头……”

青山点头:“嗯,我知道……明天我早些回去,还得给你要钱,我身边没钱了。”

“你兴善叔不是刚给你捎钱去,还不够花?”

“那太少,咋能够呢?”青山有点着急,“你们不知道,在外头混不比在家,抬手动手花钱哩!”

“孩子,给娘说,你花钱做些啥?饭钱给你交了,住宿不用花钱,你都花钱做啥哩?抽烟吗?喝酒?”

“娘,我也长大了,不兴交个朋友,一块玩玩!”

“朋友……当然要交,看啥样的朋友,只是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没啥要紧。你在外头这半年多,要好的朋友都是谁,能跟娘说说说吗?”

“那,多了……我怎能挨个说给你哩!”

“娘问你,西头吴家那个福顺,是你的朋友吧?”

“唉,娘咋问这么详细哩?他,也算一个吧……”

“他现在做啥,你清楚吗?”月姑板起脸孔追问。

“他,现在警察局的特务队,一月挣不少钱,出门骑马、挎盒子,可威风呢!”青山振振有词,“可我从来没花钱请他喝酒,都是他请我呢!”

青山没说完,青莲生气地别转脸,月姑也已气得脸色灰白。

“你可知道他骑马挎枪干些啥事?”月姑问。

“反正,他对我挺好,够朋友。”青山嗫嚅着,“他真的带人来抓过你?你们不会弄错吧?”

青山没说完,月姑突然站起,一巴掌掴在青山脸上,“弄错?是谁弄错?你还当他是好人……”接着又抬起手,青莲拦住,大喊:“娘,别打了!”。

月姑气恨有加,声音颤抖着:“抗抗、明明两个娃娃,他们抓去哪一个,小命也没了!我若不是侥幸逃脱,也就和你妗子一道……娘指望你在外头学本领,长见识,能成个人哩,想不到你不分是非,不辨香臭,把这些汉奸走狗当朋友!”

青山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呜呜哭出声:“娘你好狠心,打得俺好疼哟……俺在外面,因为没钱,被人瞧不起,回家来你还打俺……”

第三百四十七章 训顽劣母女同心

青莲拉着月姑不停地劝解:“娘,你消消气,别打他了!”

月姑不理会青莲的求告,厉声喝问青山:“说,啥事因为没钱被人小瞧?你说给俺听听!你若本本分分做人,谁能瞧不起?是那福顺?他有啥资格瞧不起人!”

青山呜呜哭着:“就他对俺好,你反倒骂他……你们说他带人来抓人,只要没弄错,我去城里找他,跟他算账!”

月姑手中抓起根笤帚要打,却被青莲紧紧拦住,手举在头顶难以落下,只有气急败坏地呵斥:“去城里?你再也甭想了!给俺回家来,老老实实过日子,过咱的庄户日子……俺没钱供你在外头吃吃喝喝,交些狐朋狗友!”

青莲的力气用尽了,月姑已经又挣到青山跟前,手中笤帚在青山头顶上挥舞,青山一手抱头,一边向门旁倒退,一边还在嘟噜,青莲哭着说:“哥,你快走吧,别让娘生气了!”

青山不再说话,退出门口,转身跑到东边卧房去了。这里青莲死命拖拽月姑,苦苦求告着:“娘,你别生这么大的气了,俺哥他知道错了,你消消气吧……”

月姑终于坐下来,胸口激烈地跳荡着,她隐约感到心口处一阵疼痛,两眼紧闭,双手抚摸着胸部,大口喘息着。青莲见状吓一大跳,赶忙上前给母亲轻轻捶打后背,月姑推开她,喃喃说:“别,让我喘口气,歇歇……就会好的。”

青山倒在炕上,一连睡了两天。

其实他怎能睡得着,在被下辗转反侧,脑子里乱哄哄的。临来家时跟福顺见面,约好最近两天去新开的一家饭馆吃肘子,福顺说那饭馆不只饭菜有味,还有新鲜玩意,后院棚子里能听评书,听唱,还能看洋片,如今却去不成了……身边没有一分钱,老厚着脸皮蹭吃蹭玩,脸面上怎过得去?而且,看来母亲真的动了气,福顺这家伙居然跑家来抓娘和抗抗?这太不够朋友了,下次见面,非跟他理论一番,只是,在仁和店的学徒生活就要终结,不知啥时才能再去城里……

这天早上,青山和衣坐在炕上发呆,青莲端个托盘进来,放下饭菜要走时,青山说:“莲儿,娘哩?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去哪儿了?”

青莲哼一声:“你还记得娘?她都让你气糊涂了!”说着转身便走。

青山拦住青莲,说:“好莲儿,你别忙走,娘到底去了哪儿?我给她陪礼,说好话,往后再不跟那些人来往,我要去见福顺,跟他算账!”

青莲正色说:“这话跟咱娘说去。她和兴善叔去了仁和药店,有事让人家帮忙,顺带替你还账去。昨天兴善叔去药店取你的行李,有人拦着不让,说你欠人家钱哩!哼,我都替你害臊,娘在家这么难,你不替她分忧,腆着脸借钱胡吃乱花……你,怎这么不争气哩!”

青山脸孔红红的,嘟噜说:“你放心,哥哥有志气!我能比咱爹做得更好,将来让娘和你,过舒心如意的日子……”。

青莲哼一声:“甭光表白,看你怎样做哩!娘打算在前边祠堂开个药店,仁和药店和祥和医院都答应帮忙,你帮咱娘多操点心。等会儿吃过饭,咱们一块去收拾房子。”

青山惊喜说:“娘打算开药店?这兴许能挣不少钱哩!”

第三百四十八章 开药店妻秉夫志

这一天,万家营发生两件大事,足以让村中百姓震动不已。

先是村东头,金月姑的益生堂药店开张。大清早,万七、兴善带领青山和春堂将院里院外房前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街门口挂起长长的鞭炮。曾作为塾屋的祠堂门旁,当年冯老先生所题对联早已脱剥殆尽,今日换上元盛题写的新联,道是:“德医双馨,春色常驻百姓家;药香氤氲,真情融汇万人心。”横批是“爱益众生”。祥和医院靳老先生亲笔题写益生堂匾额,高挂前厅门楣之上。这位远近知名的老先生感念月姑为村民排难解忧的真诚,慷慨承诺开业首日,亲来铺内义诊,此后凡农历三、八日前来,为村民诊病开方,并叮嘱月姑不得接送,自己早出晚归,步行往返。

太阳渐高,不少人已围聚在附近的村街巷口翘首等待。果见靳老先生肩背小小青囊健步来到,满头霜花,一脸红光。月姑陪同靳大夫进铺内歇息,元盛、四来等都来问候。青山、春堂燃起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吸引得孩子们蜂拥围上。平素难出家门的老弱病人也由子女搀扶着赶来,这些人不为看热闹,而是看月姑新开药铺如何治病买药,看老靳大夫行医,打探自己多年的老病能否医治。。

月姑带靳老先生去店内,检看新置药械、橱柜和整体布局,然后去东间就坐。这里原是冯先生为孩子们的批改作业的地点,一张方桌上笔墨纸张都已备齐。靳老先生此时才将肩上青囊放下,取出眼镜、方笺、脉枕,端坐于紫漆檀木椅子上,开始为早已排队等候的病人把脉问诊。正堂里,几张原先的旧课桌拼成柜台,铺上干静的台布,台前取药者络绎不绝。月姑和春堂都扎系褐色粗布裙罩,忙着按方抓药,解说煎服方法,青山穿一身新青灰长衫,坐在柜台一端,埋头收款记账。青莲抱着春亮出现在柜台前。她早起做饭,而后收拾锅碗,喂春亮吃饭,这会儿刚刚忙完,急着过来瞧看,见哥哥和春堂都满脸春色,忙得不亦乐乎,不禁心急手痒,拍着怀里的春亮说:“你快长,快点长……”

小药店的开张,得到村人普遍赞许,从此常见的小伤小病无需出村,且可放心买到货真价实的药物。这些微小受益,使得身处乱世艰难度日的村民们激动不已,人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月姑为此颇感欣慰。然而,这店铺虽小,用去家中的全部积蓄,包括兴善从东北带回一直收放的四块大洋,还有老娘留下的几件首饰。她无意通过药店的经营从乡亲们身上赚取多少利润,这不是丈夫和自己的本意,能让青山、青莲和春堂学点经管的本领,领悟做人的根本,于家于己便足够了。这会儿,时间已是正午,青莲刚给老先生送饭来。趁此时机,月姑到街上寻找村长的吴勤。她有意让村长与靳老先生见个面,代表村民表示一下欢迎和谢意。

第三百四十九章 媚日伪吴宅建炮楼

村长吴勤也为药店的开办高兴。他实在想去看益生堂药店开张的盛况,可惜,万家营的另一件大事,缠得他难以脱身:吴家大院改建日伪据点的工程,经一段时间的设计、筹备,择定今日奠基动工。

这是于集区的第二个据点。万家营位于城南,距城七八里路,村西北丘岗起伏,沟壑纵横,地形复杂,是日伪县长蔡惟德亲自管辖的治安重点区。一经建成,兴祖家宅院将变成坚固的堡垒。除祖上遗留的两座青砖瓦屋暂予保留之外,数十间土房旧屋一次性拆除重建,原前厅小楼处和大院西北角,新盖三层高的炮楼坐落于据点西南角,与西北角的另一两层炮楼互成犄角遥相呼应,俯瞰村庄西南、西北。伪警察局初定在这里驻日军一个班和伪军一个加强排,必要时可容纳两个连驻军。村西公路将直通于集并接连县城,城内驻军和警力机动性也大大增加,对全县治安防共意义极大。

一大早,区长韩跃楼早早来到设在吴家院中的村公所,吴勤恭敬迎接。不一刻,兴祖与谭不伦局长从县城赶来。数辆轿车从东寨门驶入万家营。区里从各村抽调的民工二百多人也陆续来到。奠基仪式开始,韩区长与谭不伦局长一番谦让,韩区长便发表讲话,首先对兴祖晋升罗部参谋长表示祝贺,接着赞扬兴祖舍小家顾大局,受到县长蔡惟德特别通令表彰。此工程事关区县治安防共大局,要求各村民工不得懈怠,加力大干,克日完工。最后特别说到当前资金缺口仍然很大,强调各村加紧收敛款项,不得因资金延误工期……各村欠款如不能按期限收敛上缴,必将从重处罚云云。

韩区长要兴祖讲几句,兴祖含笑坚辞,随即一同挥锹破土,各村民工按分工分头组织施工。兴祖陪同韩区长和谭局长四处巡视,走到吴家大门前,谭局长停下来,用手抚摸雄狮,由衷赞道:“好一对狮子,玲珑精致,造型逼真。”

兴祖道:“这是曾祖大人在世时请南方匠人所镌刻,据说这石料名金刚岩,花重金从泰山一奇峰之下购得……”

谭不伦说:“如此珍稀,拆除损毁,岂不可惜!可否将此门楼和这对石狮予以保留?”

韩区长笑答:“没问题,请二位放心。只是,预算资金到位迟缓,缺口较大,请局长转告蔡县长,务请多多关照。”

谭不伦冷笑:“这话,还是你自己给县长说。蔡县长精于账务核算,把你的账本记好,不要让他看出什么破绽哟!”

正说间,吴勤喘吁吁地跑来,一脸愁苦地向韩区长说:“俺们几个村,百姓交款实在困难,都等着向区长汇报呢。”韩跃楼板起脸孔走过去,随后有几个村长围拢来,异口同声说:“今年收成实在不行,村里不少人叫苦连天……”

韩区长大发雷霆:“哪个抗捐不缴,捆起来送区,带头闹事者枪毙!我看,不抓几个、杀几个,事情难办哩!”。

谭不伦拍拍兴祖肩膀,笑笑:“这老韩是有名的‘还要揉’,只怕他揉来揉去,要出漏子……还是你吴参谋长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坐拾渔利,以后这片房产还不全是你的?”

兴祖也笑了:“此事,当谢谭兄照应。放心,兴祖不糊涂,而且一向讲义气重情意,不会吃独食的!”两人相视大笑。

第三百五十章 助善举兴祖假仁义

兴祖由吴勤陪同,绕即将拆除的祖宅老屋巡察,不无惋惜地看着民夫爬屋上顶扒除檩梁拆卸门窗。这些房屋虽属老旧,甚者已成危房,但究竟是先祖所留,在兴祖心中留存着童年的美好记忆。兴祖轻轻叹息,问一句:“将这老宅改做日本人的据点,村里或许有人说些闲话吧?”

吴勤嗫嚅道:“这样,土匪入宅盗抢的事,也许不会再有……只是村里住些兵,老百姓尤其妇女们担心害怕,总有兵痞流氓手脚不稳……”

“我跟老谭说过,日后驻兵要严格纪律,不许扰民。对东头万家,也不得随意惊扰。但要注意监视……”

“监视月姑?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做啥事?”

“是啊,我也不愿她和孩子出事,不忍对她下手……上次她抱着孩子在松林里逃走,是我没让谭局长继续追查。可是,日本人和警察局有他们的考虑……这你该理解吧?”

“这,我知道……月姑办了个小药店,今日刚开业,对村里可是一件大好事。”

“噢?她能看啥病?”

“她去城里医院学过接生,青山在药店学过徒。还专门置办些用具,如今村里女人坐月子都找月姑,孙家大姑那一套吃不开了。这次办药店,还从城里请个老大夫坐诊,经营些常用的药物,头疼脑热破手扎脚这类轻伤小病再不用出村……”

兴祖沉思着,忽然停下,问吴勤道:“这女人,是想重振旧业东山再起?还是与金杰群一伙共产党有关,别有所图?”

吴勤摇头:“这就是你多心了……她说过,不为挣钱盈利,无非是方便乡邻,让青山、青莲学会养家……”

兴祖听着,默然无语,忽又转身问吴勤:“近来,听到翠玉的消息吗?”

吴勤愕然:“没……没有!”他实在想不到兴祖会提及那个可怜的女人,“怎么?你……”他隐约感到,兴祖的话题骤然转折,似把翠玉遭劫和月姑联系在一起,这是从何说起呢?心里不仅替月姑暗暗担心。

兴祖轻轻叹口气,说:“让你家嫂子抱上小玉,跟我一块去城里……瀛枝已找下保姆,把孩子交给保姆就行了。”

“孩子才几个月,怎能行?”

“到底城里条件好,再说,瀛枝挂念小玉,她好像喜欢孩子……”稍停,兴祖忽然掉转方向,“你陪我去一趟月姑的药店。她办这药店对村民大有益处,难能可贵,可终究万家已败,她会有不少难处,尤其是资金。倘她肯接受,我愿帮扶她一把。”。

兴祖这话出乎吴勤意料。吴勤本是老实人,虽跟随兴祖家多年,却始终对这位年轻主人的脾性捉摸不透,他那飘忽变幻的思维总让人困惑不解。此时,兴祖的真实意图也令他无从猜测,只觉得他未必出于好意,月姑断不会接受他资助,一时又想不出劝阻理由,只得答应。

兴祖从车上的皮箱中取出个皮夹,夹在腋下,和吴勤沿街向东走去。

第三百五十一章 益生堂兴祖会青山

时近黄昏,小店首日开业,一天忙乱后刚刚清静下来。店内悄无人声,只有个年轻小伙儿坐在柜台内埋头记账,见有人来,即起身照应。兴祖看这年轻人面目清秀,双目有神,一身崭新的淡蓝色土布长衫,一头乌发留作新式分头,梳理得油光滑亮……其身材神态,使兴祖猛地想起当年永义,不由得一愣,“你叫青山,对吧?”

“对,我是青山。您是……”青山已不认识兴祖,但断定他绝不是万家营的普通百姓。

“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兴祖叔。那年去家里找我,塞给我一块大洋的是你吧?”兴祖笑说,“青山长大了,成个大小伙子了!”他想起当年那个留着八十毛的顽童。

青山忙招呼让座,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吴兴祖,不免有些紧张。他对兴祖的了解,多半从福顺那里听来。福顺对这位表叔的吹嘘,在青山幼稚的心灵中形成一个可亲可敬的完美形象。

“青山,我想找你娘。月姑,她去哪儿了?”兴祖语气亲切和蔼,说着扫视这个干净整洁的房间,用力嗅着浓重而清新的药香。

“我娘送靳大夫回城里。”青山有些紧张。

“啊!那我又来得不巧了。”兴祖不无遗憾。

“兴祖叔,你有啥事,能对我说吗?等我娘回来,我会告诉她的。”

“也好。”兴祖取出腋下的小皮夹,从里面抽一张纸条,摘下自来水笔,迅速在纸上签下几个字,郑重递给青山,说:“把这交给你娘,告诉她,这是裕兴钱庄的支票,面额相当三十块银元。她办这药铺,不容易,我帮这点小忙,算尽一点心意吧,为她,也为村里百姓。”

青山接在手上,看看支票,又惊讶地抬头看兴祖。他的手有些颤抖。三十块大洋?自父亲死后,家中日子拮据,青山尚未见过这么多银钱。听娘说,开这药铺,家中的所有积蓄全用光了。这会儿,青山天充满稚气的脸上流露着惊喜和感激,嗫嚅着说:“我替娘谢谢您了,可不知道她是不是同意……”。

“放心,这也是对全村人的帮助,你娘,不会那样不通情理!”兴祖笑说,“青山,进城时让福顺带你到我家玩耍,我欢迎你。”

正说话间,吴勤慌张地跑来,身后跟着一名军人,是师长罗尚武派人送来紧急通知……兴祖看信,见是罗尚武手书,上写:“昨晚张禄率部筹粮,在青龙镇附近遭遇土匪袭击,损失惨重。着即返回师部商议军情。”兴祖脸上笑容顿然消失。张禄是罗尚武的表侄,他带领的这个营系罗部主力,按照与本县日伪签署的协议,驻守黄龙埠协助伪军把守卫运河渡口。这个营装备较好,战斗力很强,与土小股土匪发生冲突,居然遭受重创?这使兴祖心中疑惑:会不会是土匪与八路军暗中勾结?一边凝眉沉思,急步出月姑家门,跨上停在街头等候的汽车一溜烟走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见支票青莲辩是非

月姑和兴善、元盛等送靳老先生到东寨门外,目送老先生肩背青囊上路,直到背影消失,月姑方返身回转,这时,两汽车从身边如飞驰过,烟尘冲天而起。

月姑回来,见店门已关,仍高一声低一声有人说话,似在争吵什么。原来青莲、青山兄妹俩在拌嘴。青山坐在老靳老先生的座椅上,脸孔涨红低头不语,青莲怀抱春亮站在一边,正噘着嘴生气。

月姑诧异地问:“怎回事?”

青山摸起桌上的支票,递给月姑,“刚才,福顺他表叔来过……这支票是他扔下的。”

“你是说,吴兴祖刚才来过?”

青山点头,却不说话。

“我来时见他出门,慌慌张张上车走了。”青莲噘着小嘴,似在生哥哥的气。

月姑看清了支票上龙飞凤舞般的“吴兴祖”三字,沉吟说:“裕兴钱庄?大股东是济南一家大银行,听说有他的股份呢。”

“他说咱家日子难,说你开这药店不容易,应该帮忙,也是对全村人的心意……”

青莲随即抢白:“为全村人?真正为咱村百姓,他会把自家宅院给日本人修据点?村里住进鬼子来,谁还敢出门哩?如今又是敛钱,又是出工,闹得人心惶惶……他咋不替全村人想哩?我看他别有用心,说人话不办人事……”

月姑听青莲这番言语,满腔怒气竟烟消云散,夸赞说:“俺莲儿说得好!”看着青山,“你们年轻,猜不透这人的心术……这支票,先收放起来,以后设法退还他。他这虚情假意,咱承受不起!”

罗尚武的残部刚刚逃回清河唐家楼。几个月来与八路军交战损兵折将,而他所赖为靠山石友三也因其公开降日而致内讧被部属坑杀。树倒猢狲散,罗部无奈狼狈北撤,才到唐家楼,喘息未定,又发生张禄遭袭事件。罗尚武的表侄、营长张禄从黄龙埠过河,到河西青龙镇一带抢粮,被一支土匪武装突然袭击,百余人只逃回不足一半,张禄也多处负伤,令罗尚武着实懊恼不已。

兴祖回到师部,立即赶到罗尚武住处,罗尚文等几个团长也在,只见张禄吊着一只胳膊,正哭丧着脸在尚武面前诉说。

“李庆全?就是两年前被咱们打败的那个土匪头子吧?”兴祖眉头紧皱,“那次他突然遇到救兵,不然就被咱们活捉了!”

“就是他,外号李大魔……这次交手,是与他的副司令,这副司令可厉害呢!”

“噢?咋个厉害法?”

“这人身高力大,又灵活得像猫,窜房越脊,如走平地,八卦掌太极拳全都精通,不但双手使盒子,还惯用飞镖杀人,百发百中……据说八路军那个营长周天成是他师兄……”。

满座人惊异地唏嘘。

兴祖不觉一愣:“周天成是他师兄?莫非,这土匪跟河西八路军有勾连?”

第三百五十三章 罗尚武再寻靠山

吴兴祖回到师部,立即赶到罗尚武住处,罗尚文等几个团长也在,只见张禄吊着一只胳膊,正哭丧着脸在尚武面前诉说。

“李庆全?就是两年前被咱们打败的那个土匪头子吧?”兴祖眉头紧皱,“那次他突然遇到救兵,不然就被咱们活捉了!”

“就是他,外号李大魔……这次交手,是与他的副司令,这副司令可厉害呢!”

“噢?咋个厉害法?”

“这人身高力大,又灵活得像猫,窜房越脊,如走平地,八卦掌太极拳全都精通,不但双手使盒子,还惯用飞镖杀人,百发百中……据说八路军那个营长周天成是他师兄……”

满座人惊异地唏嘘。

兴祖不觉一愣:“周天成是他师兄?莫非,这土匪跟河西八路军有勾连?”

罗尚文也为表侄辩解说:“兴祖这话极有道理。此败看来难怪张禄,他碰到敌手了。这土匪副司令确有本事,若再与八路军周天成连手,确难对付……”

罗尚武向张禄挥手说:“快下去吧,好好养伤……胜败兵家常事,小小失利,不必太过计较,也不必急于报复,帮皇军守住黄龙埠就行了。”

张禄向尚武、兴祖等深施一礼,急急退出。

兴祖说:“师座,眼下石将军遇难,咱们虽受些挫折,但还有相当实力,也就大有希望。幸而与河东日本人和蔡惟德已经建立协作,现在应该不断密切双方关系,待机重回河东。当前河西八路虽闹腾得紧,但局面远不稳定,有迹象表明,日军随时可能对八路军根据地大规模扫荡,到那时咱们可再助蔡惟德一臂之力,求他让出块地盘,咱们重回河东老家是完全可能的,那犹如猛虎归山,蛟龙入海……”兴祖话语铿锵,同时有力地挥动着手臂。

在座诸位团长连声称赞。

“还有另一件大事:从国军中再寻求新的靠山。这是我们的老方略:一条裤腿容纳国民党,另一条裤腿让日本人插进来,哪条腿更得力,便靠哪条腿走路。”

罗尚武点头赞许:“很好。有这几百人的老本,谅哪路国军也不会将我拒之门外……司令部抓紧安排充实兵员,组织队伍操练技能,同时谋划再与国军取得联系……咱们即准备礼品,赴河南国军苏鲁豫皖司令部活动,我在那里有老关系可以协助沟通。”

兴祖即与蔡惟德、谭不伦先后通话,报告卫运河双方协防,万无一失,并互致平安顺利。随即又讨好地向蔡惟德推荐刚刚逃回容家寨的容志英。

“只为在河西一战失利,他已带余部返回容家寨了。此人作战英勇,处事果敢,能带兵打仗,现仍掌控附近村庄的自卫队不下数百人……蔡县长有意在咱县长远立足,干出点名堂,这容志英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蔡惟德沉吟说:“据说这人曾打过抗日旗号,受过范筑先司令接见,而今刚刚脱离贵部……我只担心他,可肯归顺我?”

兴祖大笑:“此一时彼一时也!据我看来,这人心性高傲,纵有意投奔也断然不会屈就,最近新败于八路军周天成,正处走投无路彷徨不定之时,只要县长肯屈身前去,真诚相邀,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必能成功。如县长有此意,可先去一试,待日后我再以私人身份陪同您前往,管教他听从您的调遣。只是,您须……”

兴祖压低声音说几句,蔡惟德在电话那头大笑:“好说好说……统统好说。我即刻动身去容家寨。多谢吴参谋长为钱某着想。”。

第二天,罗尚武和吴兴祖出发去了河南。

但这些人谁都没有料到,八路军的人马就要渡河东进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八路军夜渡卫运河

初冬之夜,天空阴沉,微雪飘飞。卫运河东莲花渡村南的北徐庄,村西紧傍大堤的树林中破庙里隐约传出动静。共产党县委负责人杰群、运捷和游击小队几个队长正在召开紧急会议,金杰群正部署今夜行动,颓败的庙堂里回荡着他低沉而有力的声音。

“八路军主力约一个营今晚秘密过河。这是军区开辟运东新区的第一次行动。我们的任务是掩护部队偷渡,确保行动顺利,而后夺占莲花渡据点……一小队在徐庄以南隐蔽,主要警戒黄龙埠方向的日伪军,二小队在莲花渡伪据点附近分头埋伏,随时迎击前来袭扰我军渡河的敌人,三小队接应主力部队河,而后配合他们行动……”

与会者议论纷纷,群情振奋:

“听说渡河的是八路军营长周天成率领的十六团一营……”

“周铁匠总算杀回老家来了!”

“他在河西杀出了威风,鬼子土匪闻风丧胆。早该来家乡一显身手了!”

游击队分头出发,人去庙空。杰群和运捷走出树林,翻过大堤走到水边。北风冷嗖嗖吹着,水势很大,水面漫到外堤,波浪拍击着堤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两人凝神眺望对岸,隔着宽阔的河面,只看见一片昏黑,除了阵阵波涛,听不到对岸的任何动静。

两人走进堤坡上的一座小土屋。护堤人不在,运捷从怀里掏出块小表看看,时间尚早,便在下乱蓬蓬的麦草上坐下来。

“据说省保安独立旅叶旅长的队伍最近也来咱这一带活动。”运捷说。

“咱们主动取得联系。这次主力过来,或许能两军协同,搞点大动作……听说叶旅长现在的上司,是个投降派,他有些郁郁不得志啊!”

“上次松绮同志就义,亏叶旅长相助,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运捷说着,忽又想起什么,随即转了话题,“嫂子牺牲一年多了,孩子没人管,你,身边总该有个女人吧。”

“当前咋能考虑这事。咱们整日东躲西藏,再连累人家的女人?说不定哪天倒下,让人家做寡妇……一个松绮,足让我抱憾终生了。好在孩子有他小姨照管,我放心。”

“据可靠消息,松绮被捕,是一个姓汪的家伙告密,这人外号汪秃子,现在是鬼子剿共班成员,伪警察局的红人。我安排人秘密跟踪他,有合适的机会,务必除掉他!”

“眼下,敌人在各村都设眼线,搜集情报,对咱们威胁很大须认真排查摸清这些人的底细,对有罪恶的坏蛋,坚决镇压。还要做好争取匪顽杂团的工作……”

“跟老程谈过了?”

“谈过了。他已离开仁和药店,估计在河西青龙镇当起老板来了。不过,李庆全根底不正,性情残暴,贪色爱财,只能尽量做工作。从根本上说,还靠发动群众建立自己的武装。”

“盼天成哥这次过来,打几个胜仗震慑敌人,咱们也多得些枪支弹药……”

两人正说着,忽听南边传来几声枪响,接着是一阵手榴弹爆炸声。杰群和运捷急忙走出小屋。警戒人员从大堤上跑过来,向杰群低声报告:“遇上黄龙埠的鬼子巡逻兵……已缩回据点去了。”

杰群皱眉:“会不会暴露我们的企图?看来咱们的游击队还是缺乏锻炼,沉不住气不行。”

运捷一笑:“敌人管咱们的游击队叫土八路,不无道理。快两点了,对岸应该开始行动了,咱们分头去看看。”

小屋门口亮起马灯,灯上裹一块红布,一个队员举在朝向河面的窗口,上下左右频频摇晃。忽听隐蔽在岸边的警戒人员喝问:“口令?”昏暗中隐约看到几个八路军战士跨上小码头,与等候在岸边的运捷和队员们握手拥抱。杰群欣喜地大步走过去。

带队的战士向杰群敬礼,说:“我是营部警卫班长王成军……周营长和部队马上就到。”

杰群看他衣服被波浪溅得透湿,急问:“队伍坐的啥船?”

成军答:“竹筏、木板、秫秸船……啥都有。”

运捷说:“快,带这几个同志去那边小屋里暖和一下,一会咱们进村休息。”。

小王浑身哆嗦着,连声拒绝:“不用……看那边水面上,营长的船到了。”

果然,一只竹筏靠岸,一个身材魁梧的军人登上码头,杰群迎上去。两人虽然分手已久,又在夜间,杰群还是一眼辨出天成,低低喊一声“周营长”,两双手便紧紧握在一起。

第三百五十五章 赵晓刚奇袭莲花渡

昏黑的河面上,桨板或铁锹划动河水发出一片哗哗声响,隐约可见一只接一只木板、秫秸做成的简易渡船破浪而来,先后靠岸。

队伍整理完毕。值班连长向天成报告:全部到齐,没人掉队落水。送咱们的老乡都已返回。天成说“很好。”拉过他,对杰群、运捷说:“认识一下……这是我们三连连长赵晓刚。”杰群、运捷走上前紧紧握手。杰群想起牺牲了的郑大爷:“晓刚?家在咱县郑家屯?”杰群紧紧拥抱住晓刚,眼睛顿时湿润了。

战士们在堤边隐蔽处原地活动,拧干衣服,检查武器,等候命令。

杰群对天成说:“全安排好了,吃饭睡觉……就在堤边这村,有人烧水做饭,按你的要求,不惊扰百姓,祠堂、庙院……完全住得下。让同志们吃饱喝足,美美地睡一觉。”

天成看表:“现在刚两点半……第一次回家乡,不好意思麻烦乡亲们,天亮还早,同志们士气正旺,乘敌人不备拿下个莲花渡据点,给父老乡亲们献点薄礼。”

运捷向天成和赵连长等人介绍:“咱们现在的位置是小徐庄南,往北五里是莲花渡伪军据点,是沿河两大据点之一,除黄龙埠据点驻日军一个班,其余全是伪军。莲花渡位两省三县交界处,住伪军名为一个中队,由一个排长代理中队长,实际只有五十多个人,机枪两挺。”

天成果断说:“先端掉它!”

赵连长选十几个精壮战士,两个游击队员带路,悄悄摸到村西临河的据点。匍匐穿过外围铁丝网,两个战士从隐蔽处翻越壕沟,逼近伪军岗哨。伪军岗哨抱着大枪缩着脑袋左右移动,冷不防被按倒在地。

一旁边躲在背风阴影里打瞌睡的伪军,睁开惺忪的眼睛喊一声:“谁?有情况?”

一个战士用枪口点一点着伪军的脑袋,示意快说,伪军忙答:“没,没事,班……班长。”

伪班长不满地嘟噜:“胆小鬼!没事哆嗦啥哩?熊样……”话未说完,一只冷冰冰的枪口已抵住脑门。

“别动,动就打死你。我们是八路军……缴枪不杀,立功有赏,可知道八路军的政策?”

伪班长哆嗦着,连声说:“别……千万别开枪!俺们替鬼子卖命是被逼无奈哟!”

“打开据点大门,带我们进去!”

队伍冲进伪据点,立即分头进入炮楼和伪排长的住屋。炮楼上的三十多个伪军尚在梦中就被全部缴械。住在伪中队长旁边屋中的一个班伪军也乖乖投降。只有伪中队长不见踪影。赵连长揪住伪班长厉声喝问。

“说,你们中队长去了哪儿?”

“八成……去了村里。”伪班长颤声回答。

“去了村里哪里?”

“八成去了东头张家。”

“去那儿干啥?”

“他常去……睡人家寡妇。”

杰群、天成赶到,警卫班长王成军听说去抓伪中队长,随即自报奋勇:“赵连长,让我去吧!”说着求情地看看天成,“营长,你同意吧!”

赵连长点头,说:“争取一枪不发,生擒活捉!”

成军一个敬礼:“是!”转身带警卫班战士出发。带路的游击队员押着伪班长走了。

晓刚命令将全部俘虏集中押解,枪支弹药统一分发收放,并安排在据点四周设岗警戒,战士们抓紧时间吃饭、休息。天成由杰群陪同,在据点里四处察看。他在捉摸敌伪据点的建筑设计和兵力火力的配备部署,脑子里已经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了。

两人正从敌人炮楼下来,见小王等人押着个伪军官过来,便问:“这是那伪军中队长?”

小王嘻嘻笑道:“这家伙,光着屁股从那小寡妇被窝里爬出来,摸不到枪,摸起小寡妇做针线的剪子,想跟我耍耍呢,让我一腿就把他放倒地上!”

杰群问:“你叫啥名字?”

伪中队长答:“小人名叫……张子发,只是个排长,代理中队长,家里穷,被迫当这皇协兵,混碗饭吃。”。

“你睡人家良家女人,也是被迫?下一步继续跟着鬼子作恶还是改邪归正,好好想想,何去何从,两条路任你挑选!”

张子发忙说:“我情愿……投降,改邪归正!”说着抬头斜睨杰群和天成一眼,垂下脑袋。

第三百五十六章 叶致中进驻曹家湾

八路军乘夜渡河并、夺占莲花渡据点的消息,很快传到县城,日伪军大为震动。蔡惟德顿然错愕,龟部暴跳如雷。一面紧急通知各区警备中队加强戒备,坚守据点,一面向罗尚武部通报,要求罗尚武严令协防黄龙埠的驻军与当地日伪军密切联系,加强防守。

兴祖随罗尚武去河南拜访国民党军高官,刚刚回到县城,连日忙于安排乔迁。新置宅院的整饰已近尾声。兴祖陪夫人瀛枝赴济南置办了整套新式豪华家具,客厅、卧房全由瀛枝按洋式风格设计装潢。福顺一直请假帮忙,另抽调些兵士搬抬平整和清扫庭院,筹划新年入住,春节前后择吉举行仪式,邀请县内军政要员和各界友好,庆贺乔迁之喜。

兴祖忽然想起小玉。回来几天一直没有见到新来的保姆和小玉,问起瀛枝,瀛枝居然嘤嘤哭泣起来,诉说道:“这保姆看去老实和善,谁知居心不良,前天带孩子去玩,却一去不回……可怜的孩子,八成被她拐走,或卖掉带钱逃跑了!”兴祖心中懊恼,责怪瀛枝:“我只有这么个女儿,你竟给弄丢……唉,难道,我真的命中无后吗?”不料瀛枝勃然大怒:“我看你不是想孩子,是想那**人柳翠玉吧?哼,如今她在匪窝里供那些土匪享用呢,你把她弄回来扶了正,我给她让位不就得了!”兴祖见瀛枝撒泼,只得忍气吞声不再提起这事,暗中嘱咐福顺打听孩子的下落。

这天清早,兴祖为哄着瀛枝高兴,到新宅院转一转,四处检查验看,做乔迁的最后准备,忽见福顺匆匆跑来,身后跟着两个人,向兴祖弯腰施礼。兴祖立即认出其中一个秃头顶酒糟鼻的是汪秃子,比以前发福些,穿戴也阔多了,与他同来的另一个中年人却不相识。

汪秃子向兴祖介绍:“这位是曹家湾村长曹长禄。有重大情况,正想向您报告呢?”

兴祖不以为然:“就是八路军渡河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那算什么大事,百把人过来闹腾两天就窜回河西去,没啥了不起,不值得这么惊慌。”

汪秃子着急说:“不是八路,是国军叶致中的大部队过来了,就住在曹家湾附近。曹村长,你快把情况说给吴参谋长。”

国军叶致中旅的人马驻进曹家湾一带,是在天成率部渡河的第二天。黄昏时分,伪村长曹长禄没来得及逃跑,被叶旅长派人叫到村公所训了一顿。曹长禄懊丧极了,想去于集区上报告却害怕被发现,而隐瞒敌情不报,注定要被日本人治罪。曹长禄倒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时分,想出个主意,拉着老婆起来,摸黑出了村子。在村东遇见岗哨查问,曹长禄的老婆哭天抹泪,说去于集看闺女,闺女坐月子难产,眼看没命,站岗的士兵将二人放行。走到离于集不远,老婆一人去了闺女家,曹长禄则绕个弯子奔上去县城的大路,恰好遇见汪秃子骑辆自行车哼着小调疾驰而来。

汪秃子近来春风得意,凭着“剿共班”的头衔,每日骑辆崭新的日本造自行车、腰上挎支匣子枪去乡下转悠,他分工城西南四个区,天天去村里巡查听风,跟暗线接头联系,谁家私通八路,哪个村有反奸抗日活动,立即上报县警察局抓捕。这家伙自盯梢松绮得了赏钱,又正式进入剿共班,便专以帮日本人刺探情报为业,连续提供多条线索,受到日伪特务系的嘉奖,而且趁机敲诈无辜百姓,勒索钱财自肥腰包。这天风闻河西八路军打过来,便来这一带打探,远远看见曹长禄,听说叶旅到了曹家湾,不由心中欢喜。他知道这叶旅长是有名的抗日派,上次协助八路军游击队攻打县城正是他的队伍,日本人心怀怨恨试图报复,四处搜寻他的踪迹……这样重要的情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笔奖赏又要到手了。

兴祖朝汪秃子和曹长禄赞赏地点头,问道:“这情报可靠吧?”

曹村长回答:“曹某哪敢有半句假话,绝对可靠,没半点虚假!”。

兴祖进屋,抓起电话找到谭不伦:“据可靠消息,上次配合共匪攻打县城的保安独立旅叶致中部昨日有两个营移驻于集西南的曹家湾一带,总兵力约六百余人。看其部署的态势,不排除有向东进攻县城之企图……”

谭不伦大为高兴:“谢谢吴参谋长,这情报太及时太重要了!你知道,驻山东的日军顾问山田正在县里视察军情,严令清剿境内敢于抵抗的敌军。倘叶旅对县城发动突然袭击,我军全然没有准备,岂不在山田面前丢人现眼!现在我尽可主动进攻,蔡县长正要当着皇军顾问一显身手!”

第三百五十七章 容志英挑战龟队长

应谭不伦特邀,吴兴祖来伪警察局参加会商。鬼子中队长龟部、伪县长蔡惟德都在,来县里巡察的日本顾问山田也要莅临训示。

兴祖来到警察局门外。旁边操场上,龟部的晨练还没有结束,伪政府的职员们纷纷围观,蔡惟德、山田等都在。龟部的对手是一个呆头憨脑的黑大个伪军,他就是谭不伦从警备队挑选来专为龟部做陪练的聋子栓。名为陪练,实际哪敢还手,只是挨揍而已。龟部粗野凶残,除喜好“烧蝈蝈”之类酷刑外,特别喜欢拳脚并用击打已无还手之力的对手。这聋子栓大概正合龟部心意,因他不会什么拳击相扑,身体却很结实,即便被龟部的拳头打得口鼻出血,也不哼不叫,每次练后赏他几张钞票,便嘻嘻笑着爬起来走掉。所以龟部每日练习拳脚,必将他招来相陪。今日围观的人多,龟部正想卖弄一番,兴祖来到操场时,只听到喝彩声不断。龟部已将聋子栓打翻在地,接下来又是一阵拳脚密集相加,聋子栓满脸鲜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而龟部却正打得兴起,拳脚似疾风暴雨般落下……人群中出现唏嘘声。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瘦削男子急步走进场内,正是龟部的翻译田连文。连文伸手拉住龟部挥过头顶的胳膊,用日语说声,“太君住手!马上开会了。”话音未落,龟部挥动另一手掌击中连文脸颊,“八嘎,你敢拦我,这套拳还没有练完呢!”连文的眼镜掉在地上,一块镜片脱落摔成碎片。连文强作笑脸说:“太君,再打,人就不行了!”说着弯腰捡起眼镜,掏出手帕揩抹鼻孔里流出的鲜血。

龟部还待发作,伪县长蔡惟德进场拉住说:“龟座,山田顾问等我们开会呢,改日再练吧!”龟部一把将蔡惟德推个趔趄,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硕大的嘴巴呲出几颗牙齿,继续拉开击打的架势,看地下被他打得昏晕倒在地的对手已被人搀走,便暴跳起来。

忽然场外一声大喊:“容某愿陪太君练几招,不知可否?”只见一个壮年汉子分开围观人群,大步走入场内。这人身穿崭新的伪警官服装,看去体格强健,气概不凡,欠身向龟部抱拳施礼。这人正是容志英。自在河西惨败,逃回容家寨,正值彷徨无路苦闷至极之际,伪县长蔡惟德在兴祖陪同下亲自登门造访,良言慰藉,容志英深觉温馨荣耀。几番交往叙谈,眼前颇似拨云见日般亮堂起来。蔡惟德承诺,容志英出任仅居其后的伪警备大队副大队长和警察局副局长两个职位,在容家寨谷家堂修建据点,驻守军士,确保村民安全;在县城修建高档公馆,供其居住玩乐;筹建骑兵中队,由其兼任骑兵中队长……蔡县长的慷慨大度,令容志英感激涕零,大有良马逢伯乐的感觉,自然也感激兴祖好意相助,便决意投靠日伪政府,近日特来拜谒蔡惟德,当面致谢。刚才看龟部练习拳脚,颇感兴趣,看到后来,陪练的伪军士兵已被打得奄奄一息,龟部居然仍不放手,志英心中顿感不平,竟按捺不住性子。兴祖在旁边一把没有扯住,志英已闯入场内。。

龟部瞪起眼睛看看容志英,见他虽着伪警服装,却不认识,轻蔑地哼一声,也不问姓名,挥动双拳击来,志英随即后退,接下来几个闪转腾挪,龟部连续露出破绽,志英看得真切,瞬间豪兴冲动,飞起一脚向龟部心窝踢来,场外观阵的兴祖惊得大喊一声“志英!”容志英猛然醒悟,脚尖已点在龟部胸部,幸好未再加力,龟部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仰面倒在地上。志英惊出一身冷汗,身子虚晃一晃,也扑通地摔在地上。那龟部本欲大发雷霆,继而看志英也摔一跤,竟呵呵大笑起来。

志英赶忙过来搀扶龟部。这鬼子已撅着屁股爬起来,晃悠着身子走到志英面前,眼睛瞪得象要凸出来。志英只当龟部要来决斗,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想龟部笑笑,伸手拍拍志英肩膀,伸出拇指夸奖说:“你的,中国人的这个!”志英连忙摇头,伸出拇指向龟部晃一晃,说:“太君,你的,这个!”又伸出小指指点自己,“我的,不行!”两人握着手呵呵大笑起来。

第三百五十八章 田连文巧传密信

伪警察局会议室里,日军东临道军事顾问山田正狼嗥似地咆哮,他随身带来的翻译官随即将他的话翻成中文。

“……大日本帝国已经占领中国的大部,蒋介石被赶到重庆,他的日子很不好过,共产党更是不堪一击……我们即将在中国取得完全的胜利,我们也在亚洲各地取得胜利,*****圈的美丽光环已经冉冉升起在东方地平线上,进而照亮整个地球!这一带,毗邻津浦铁路干线,是国民党军队和冀南八路军扩张侵蚀的重要方向,我们,必须要把敢于抵抗大日本皇军的任何势力,赶出这个区域,直至全部消灭……”

蔡惟德微呲着黄灿灿的金牙,用力拍起手掌。顿时屋子里掌声雷动。

“我决定,亲自参与这次行动,务必把这股一贯与皇军作对的流窜匪兵一网打尽!”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山田凝眉立目,霍地站起,全屋人也莫名其妙地起立,随着山田向着挂在墙上的日本天皇画像肃立,高唱日本国歌,龟部紫胀着脸孔,拼命嚎叫似地唱着:“开迷噶要哇哈塞恩打一你,洒杂来一西闹一哇袄桃那里台……”蔡惟德、谭不伦等也都张大着嘴巴发出奇妙的音调,吴兴祖大概曾跟老婆瀛枝学过此曲,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场,居然能够引吭高唱。田翻译官的眼镜早晨被龟部打掉在地,这会儿戴个独片眼镜站在后边,刚才的不快早已丢在脑后,似在凝神思考着什么。

散会时,兴祖在门口遇见山田,即上前握手寒暄。山田蓦然想起瀛枝,大笑说:“向我的朋友方女士问好,等凯旋回来,我还要邀请方女士陪我跳舞……”

田连文戴着独片眼镜,来到警察局附近一家眼镜店,摘下眼镜递给柜台前伙计。伙计说:“这镜子难配,咱这小店哪有这样的镜片!”

“那……我找你们梁老板。”连文心不在焉。

“在后面屋子,与靳老先生下棋呢。”

梁老板从后屋走出。这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花白胡须,看见连文便笑着打招呼,“片子先将就换上,日后去济南时再专门配合适的……”

连文笑说:“谢谢老板,麻烦您亲自动手,我急用呢!”

老板点头:“这镜子贵重着哩,当然由我亲自动手。”一边动手搜寻合适镜片选配。

连文说:“我家老爷子在后边?我给老人家打个招呼。”便转入柜台由后门进入后院堂屋。

靳老先生与眼镜店老板是同年好友。忙时在医院帮外甥女小媛照看病号,每逢农历三、八去万家营益生堂坐诊,闲暇时便来这里与梁老板对弈或闲聊。连文这时来此,只为有重大紧急事情,因无法脱身回医院找小媛,只好以换镜片的名义来眼镜店见靳老先生。老先生正端坐于棋局之侧的圈椅上,端茶款饮,连文进来,并不客套,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过,低低说:“事关重大,让小媛赶快去办,亲自去办!”说着转身回到前面店里。

老先生抖索着将信封塞进怀里,起身出屋,从小院的侧门出去,急急回祥和医院。。

梁老板一边修补镜片,一边问:“见到老爷子了?”

连文笑笑:“哪有人影……敢情怕影响你的生意,悄悄走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订奇计协同会战

万家营的益生堂药店生意愈发繁忙。开初只是本村人来抓药,看小伤小病,慢慢扩展到附近村庄。尤其农历三、八靳老先生坐诊之日,来看病的百姓更是络绎不绝。青山、青莲每天在前台忙活,晚上加班加工草药。进药是春堂的差事,如今冬闲,无须帮父亲下地,除跑祥和医院、仁和药店买进药材,白天也常在店里临柜忙活。春亮已大些,整日跟在月姑或青莲身边玩耍,兴善也有时带他去地里或东跨院,这让月姑和青莲轻松了许多。

这一天月姑没去店里,一人在家缝补过冬的棉衣,听见院子里有人喊姐,正是小媛大夫。小媛神色匆忙,脸上汗津津的,进屋顾不得客套,拉住月姑的手低声说:“有紧急事,务必设法送到……”说着从兜里掏出个信封,“这是封绝密信,来自敌人内部的可靠消息,估计和鬼子的行动有关,连文让我赶快给你送来……他认定你应该知道转交谁,倘送不到,会耽误大事的!”

月姑呆愣愣地想着,一边自语:“啊,和鬼子的行动有关?连文是想让我交给杰群吧?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怎办哩……无论如何,得想办法送出去!”

月姑看小媛焦急的样子,说;“这样吧,我跟你进城,然后我试着设法……”

小媛说:“千万谨慎,这是绝密。实在送不出,便立即烧掉。”

一进城,月姑看街上气氛的确异常,鬼子和伪军的巡逻兵似有增加,伪政府大门外的操场上,往常总有训练的士兵,这会儿空无一人。月姑与小媛分手,便搭辆人力车去仁和药店,找到店员王殿生。殿生看出月姑着急,将她领进旁边一间闲屋,月姑劈头就问:“王先生能见到杰群吗?家有急事找他。我记得你说起过,你们好像一块当过教员……”殿生面有难色,皱起眉头想一想,连连摇头:“难哩……我好久不见他了。”月姑失望地喃喃说:“耽误了大事,让鬼子得逞了!”殿生问:“是啥事?”月姑说:“打鬼子的事?有一封信,必须今天交给他。”殿生问:“啥信?”月姑说:“一封密信。”殿生沉吟:“你等等,我找个……可靠的人。”说着转身出去。一会儿,殿生带个中年人进来,便去柜台忙了。来人自我介绍说:“我姓程,程君仪,这里的经理。你是月姑吧?早想认识您,却一直没有机会。我已经离开这里,去别处做生意了,马上要出发,我可以试着找一找杰群,他是我的亲密朋友……”月姑盯着程经理,掏出信封递给他:“事关重大,一定尽快捎给杰群!”老程点头笑笑;“我会想方设法见到他,请相信我吧!”月姑不禁兴奋得眼泛泪花:“总算放心了。”

时近黄昏,杰群和天成扮作农民模样,在去曹家湾的路上急急走着。接到游击队长大黑的报告,他家高庄村和附近曹家庙住进叶旅长的部队。天成和杰群决定马上前去拜访当年的老师,并相机协商联合行动。忽然后面一人骑辆自行车如飞追来,老程喘吁吁地下车:“很好……还算及时。”说着将月姑的信递给杰群,“据月姑说,是来自敌人内部的可靠情报。”又说,“青龙镇的药材批发店近日就要开张,请放心。”杰群说;“生意艰难,谨祝顺利!”

叶旅长的司令部设在曹家祠堂。当下正在召及下属开会。曹长禄夜半溜走,引起叶旅长的警觉,但未料到敌人决心如此之大、行动如此迅速。他看着信笺上的字迹,沉吟说:“‘急速转院,谨防夜半病情恶化’,提示我们迅速转移,谨防敌人夜半突袭之意。倘消息准确,这人功劳莫大!我们宁可信其真。杰群和周营长掌握的情况比我多,你们对敌情的分析很有道理……既然敌人送上门来,那就给来个将计就计吧。不过,究竟敌人势大,城中鬼子加上警备大队的伪军,不下千人,咱们的力量明显不足,得手后迅即撤退,倒不失为上策。行动方案,我已有了……可惜村中百姓要受些损失了。”

天成说:“叶旅长,若需我军配合,请提出具体意见,我们必定全力相助。”

叶旅长凝眉思忖,沉吟着:“敌人有可能在于集一带设置埋伏,截击我部。所以,部队撤出战斗后,我即率部先向县城方向而后直插正南,绕开于集,经万家营到清平,这样方可确保安全撤退,只担心县城的守敌出城向南追击……”

天成当即回答:“我带领队伍,提前埋伏在县城以南,掩护贵部南撤,倘有敌军来追赶,即便迎头截击。另在于集方向,可安排游击队袭扰,牵制敌人的伏兵。”

叶旅长连声道谢:“这样,我就完全放心了,只是天成和你的战士们要辛苦些。”。

天成笑笑说:“八路军惯能运动游击作战,有两条腿,几十里路不在话下。只盼叶旅长成功!”

叶旅长紧握着天成和杰群的手,一脸凝重说:“我们会胜利的。”

第三百六十章 八路军进兵万家营

山田所定战斗目标,是集中兵力突然袭击立足未稳的叶旅。近年来这支队伍在附近数县四处窜扰,多次袭击日伪军,山田誓言报仇,乘夜突袭,速战速决,务求全歼。对刚刚流窜过河的小股八路,则暂时不予理睬,由罗部增派兵力防卫黄龙埠,协助日伪军守住沿河防线,待歼灭叶旅后,回军向西夺占莲花渡,与罗尚武部合力围歼周天成部,力争不放其一兵一卒重返河西。

傍晚,日伪大队人马出城。除伪县长蔡惟德及一个中队伪军留守县城,日军和伪警备大队几乎倾巢而动,乘夜幕掩护直奔曹家湾。山田亲自出马,带领日伪主力做为第一梯队,鬼子中队长龟部率部分日伪军为第二梯队,以为接应。山田全副武装,踌躇满志地跨上战马,下令出发,曹家湾村长曹长禄做向导,沿大道直奔县城西南的曹家湾。谭不伦带领的警备大队提前出发,分兵两路由侧翼向曹家湾实施迂回包围。为防范八路军乘机袭扰,谭不伦特别安排汪秃子带一名特务系情报员,跟踪探听八路军的动静,并着重叮嘱:发现八路的特别行动,火速向他本人报告。

天成和杰群回到莲花渡,天已大黑。连长赵晓刚已将部队全部收拢,在莲花渡据点附近集合待命。运捷也已带几十个游击队员等候。天成和杰群一到,运捷迎上去,焦急地说:“据可靠消息,罗尚武向黄龙埠增兵,看样子有意沿河堵截咱们的队伍,夺回据点……咱们咋办?”天成略加思索,斩钉截铁说:“做好准备,炸掉莲花渡的伪军据点。队伍立即按计划行动!凡敌人留下的武器弹药,能藏则藏,能带则带,其余全部销毁!这些事情,由游击队留下来完成。”

当下确定,田二奎的游击小队安排掩藏枪支弹药,开库给村中百姓分发粮食,埋设炸药,随时炸毁敌据点。杰群随天成的部队参与协同叶部行动,直插城南万家营一带埋伏,截击县城方向追袭叶旅的日伪军。运捷带领两个游击小队,摸到曹家湾、高庄以北,待叶旅与日伪打响,从背后骚扰敌军,高大黑带本队去高庄东南一带活动,牵制来自于集方向的敌人,掩护叶旅撤退。

天成和杰群带领部队路出发,直插万家营方向。一会儿大路,一会儿小路,时而田埂,时而路沟。先头抵近于集时,发现去曹家湾的大路上,日伪大队正从县城开来。战士们远远地匍匐隐蔽,看着一队队鬼子、伪军开向曹家湾方向,一个个恨得牙痒,但只能一动不动地原地守候,待敌人队伍过去,再继续悄然前进。

杰群低低说:“月姑姐提供的情报是准确的……只不知来自哪里。”

天成轻声叹口气:“她和孩子都好吧?倘情况允许,陪我去永义和贤正的墓地……”

杰群感伤地说:“是,我估计,松绮也葬在那里。”

天成神情肃然:“说起松绮,我想起爱英嘱咐我的一件事,一直没顾得跟你谈。”

杰群听天成说得郑重,茫然问道:“啥事?”

天成不无责备的语气:“你抽空回河西看看孩子。云绮已经把他带大,啥都会说了,喊爸爸,喊妈妈……爱英让我告诉你,云绮已老大不小了,你应该考虑……”

杰群惊讶:“这丫头,还没结婚?怎么回事?她原来在学校的对象吹了?”

天成不满地拍打着杰群的肩膀:“你呀!你说的那是老黄历。松绮就义后,云绮除了工作,心思只在抗抗身上,根本不再考虑个人的事……”

杰群顿足说:“这……是我耽误了云绮!”

天成说:“你这人,傻呀!告诉你,抗抗根本不知道亲妈死了,只管云绮叫妈,孩子只当云绮是他亲妈哩……云绮心眼忒善良,抗抗小,她不忍让孩子承受失去妈妈的痛苦……”

杰群恍然明白了什么,默默点头。天成还想再说,远处传来激烈的枪炮声。是于集以西的曹家湾方向。

“叶旅长他们打上了!”杰群兴奋地说。

“这里是什么位置?”天成问。

“万家营西北大约十里,向西南四五里路是于集,向东离县城不足十里……”

话音未落,前面传来几声枪响,队伍迅速向路边疏散隐蔽。天成厉声命令:“卧倒!”同时伸手拉杰群趴下。又一阵枪声,隐约见路边小树林中窜出十几个人影,向西跑去。这时,警卫班长王成军从前面跑来,向天成报告:“营长,前面发现敌人打冷枪,抓到一个俘虏,说是于集区伪警备中队的,区长韩跃楼命令他们在这里伏击撤退的国军……”随即赵晓刚也过来,气恨地说:“营长,咱们一个战士受了重伤,大伙气坏了……是否顺手端掉于集区公所?”

天成不假思索:“不可!曹家湾那边已经打上,必须执行预定的作战计划……咱们的任务,是按照与叶旅长的约定,掩护他们安全撤退!”

杰群说:“听那边的枪声,是高大黑带游击队上来了,有他们在附近警戒,牵制于集方向的敌人。咱们只管前进。”

部队继续行进。成军又跑来,“报告营长,前方警戒抓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在暗中跟踪窥探咱们的行动。赵连长正在盘问。这俩家伙看上去是老百姓,可鬼鬼祟祟,不像好人。”

杰群说:“走,咱们去看看。”说着两人跟成军赶到队列前面,果见两个百姓模样的人,低头哈腰地站在晓刚面前。

杰群听声音有些耳熟,便停下脚步,仔细打量那人。

“俺们是起早赶集的百姓,长官不用怀疑……俺们家在于集街上,都是老实农民,冬天地里没活干,跑着做点小生意。刚才听见枪响,把我们吓坏了,还是跟在咱们队伍后面安全些,所以……”其中一人嬉笑着回答晓刚的问话。天成走过去,这人即谦卑地点头赔笑,“你们是国军?还是八路?反正一看就是好兵……”

杰群近前细看,不由一惊,借着微弱的星光,他辨别出那张脸上的三角眼、鹰钩鼻,还有白毛巾下裸露着的半边秃头。“汪秃子?是他!”

他急忙一拉天成的衣服,低低说:“这人是鬼子的特务,罪恶累累!”

天成沉吟,说:“噢!那让他多活几天,我正想利用他,给鬼子伪军送个信呢。”说着走到汪秃子跟前说:“老乡,看你是个好人,我们是八路军,想去攻打县城,请问要走哪条路?”

汪秃子一惊:“啊,你们是八路……攻打县城?人这么少,能行?城里日本人和皇协上千人呢……”

天成笑说:“我们是先头部队,大部队在后面呢……你只告诉我们走哪条路就行了?”

汪秃子含糊说:“去县城吗,有几条路呢……”

天成说:“那好,您请便吧。”转身对赵连长说:“暂时让部队休息,马上去村里找个向导,带我们去县城。”

汪秃子急急脱身,走不多远,看看身后八路军的队伍果然停下,大概是等待去村中找老乡带路吧。汪秃子拉起身后那人,转个弯子奔向曹家湾方向,找谭不伦通风报信去了。

杰群叹口气:“这次,便宜了汪秃子。”

晓刚问:“营长,前面正是岔路口,一条通县城,一条斜向东南通万家营。咱们怎么办?”。

天成笑说:“有这两个鬼子密探帮忙,咱们不用真的去县城,尽管奔东南直插万家营……”

杰群说:“队伍可开到万家营村东北,在路沟两边的树林沙岗一带占领有利地形,倘县城的敌军出动追击叶部,必经那里,正好出敌不意伏击。”

第三百六十一章 叶致中火烧曹家湾

曹家湾战斗已经打响。

山田带领的日伪军,夜半时分到达曹家湾村边。谭不伦指挥的两路伪军从村子南北两面堵住进出路口,中路伪军和日军迅即悄悄摸进村子。发现四处空空荡荡,并无一兵一卒,山田正疑惑间,忽听,街头传来几声枪响,有国军士兵出现在街头巷口,依托矮墙、拐角或沿街树木做掩护,向敌人射击。

山田战马受突然爆响的枪弹惊吓,嘶鸣着腾起前蹄。山田勒紧马缰,从腰间拔出战刀,呜哇一声大叫,“冲!”紧跟身边的日军大喊:“冲啊!”便蜂拥地迎头杀上去,叶军却躲躲闪闪,且战且退,日伪军紧追不舍,转眼不见叶军踪影。

这时,曹氏祠堂附近枪声密集,一场激战正在进行。原来当包围祠堂的日伪军嚎叫着冲

向院内,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整个院落阴森昏暗寂然无声,知道上当,又听到外面街上枪响,才要撤出,只见祠堂四周屋顶上人影晃动,瞬间数挺机枪和几十支步枪一齐射击,枪声大作,手榴弹在院中接连爆炸,数名日伪军来不及还击就倒在血泊中……其余全都趴倒地上或躲在墙边树后。曹长禄抱着脑袋想往外跑,一颗子弹击中前胸,惨叫一声趴倒在祠堂门口。

山田听这边枪声激烈,以为包围了叶军旅部,急令部分日军增援,却又发现枪声戛然而止。有军士前报告:“没,没有人了……里里外外,全没有人影,房顶上的人也溜下撤走了。”

山田吼叫:“叶,他跑不掉的……迅速搜索攻击,务必歼灭这支敌军!”

日本翻译官说:“太君,我看,国军必是有所准备,可能有人走露风声……我们不要上当,还是撤吧!”

山田瞪起眼:“八嘎!岂有此理!继续围困村子,搜索前进,把一切敢于抵抗皇军的敌人,坚决消灭掉!”这家伙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命令警备队,按行动计划,迅速从南北方向发起进攻!”

山田继续策马向前,率队冲击,果然势如破竹。昏暗的街头巷尾,不时从这里或那里射出一排枪弹,转瞬间停止,人也消失得无踪影,山田正犹疑,忽听前边枪声大起,从右侧斜刺里杀来不少士兵,机枪步枪一齐射过来,他认定是敌方埋伏的部队,便挥动军刀,指挥日伪军迎敌。正向前冲杀得起劲,山田高声呐喊:“一开,考劳赛!”

忽听有人大喊:“别打了,别打了,都是自己人!”

双方停止攻击,对方一名指挥官急忙跑过来,山田看时,却是谭不伦。谭不伦亲自指挥村南一路伪军杀进村来,朦胧夜色中把从村东冲杀来的日伪军当做退却下来的国军士兵,双方混战中,谭不伦听出山田咆哮的怪叫,才知道是自家人打了自家人。

谭不伦说:“太君,不好,看来敌军确有准备。你看,他们又全躲起来了,我们有中计的可能……这叶旅长小有名气,不可小觑,而且,听说这附近村子还有‘红枪会’……”

山田不耐烦地问:“什么?红枪会,干啥的?”。

谭不伦说:“是村里百姓自己组织起来,打土匪,也打鬼子……不,也跟皇军作对!”

山田暴跳如雷,“巴噶,什么老百姓,土八路的干活!今天,我就要消灭他们……马上分头迂回包抄,谅他们跑不掉的!”

第三百六十二章 贼山田命丧曹家庙

谭不伦连声吆喝本队伪军原路返回,由村南绕向村西截击可能逃窜的国军,山田则指挥队伍照直向前推进,两股队伍又在曹家湾村西碰在一处,却未见国军的影子。二三百人拥塞在狭长的路沟旁边。山田焦急地乱转,忽然发现面前白茫茫的雾气笼罩下,一处又大又深的苇子湾横在路西,昏暗中看不清湾的边缘,摸不清水的深度,只模糊看见水面上一片未收割的枯黄的芦苇,晚风中发出冷凄的飒飒声。

山田急问谭不伦:“这是什么地方?”

谭不伦说:“这就是有名的曹家大湾,这湾在村子西面,刚才我们是从村东杀过来……”

山田看看四周,不由满脸疑惑,忽听旁边有人大喊:“两边屋顶上有敌人!”又有士兵报说:“发现敌人后边包围上来……”

谭不伦吃惊地问道:“有多少人?”没等得回答,背后已响起枪声。鬼子翻译急忙一拉山田,“快隐蔽!”两人随即趴倒在身边的沟坎上。周边屋顶上,几乎同时响起枪声,密集的子弹雨点般射过来,几发炮弹嘶鸣着从头顶飞过,在路沟两边炸开,一些鬼子伪军中弹受伤,乱纷纷地连滚带爬,退至大湾岸边坡下,试图依托湾沿顽抗,忽见身后湾中芦苇几处起火。正是冬季,苇丛干燥易燃,火势顺风蔓延,向东边坡上迅速扩展开来。对面路东的几个巷口山呼海啸般杀出百余勇士,有国军士兵,也有头裹红布、腰扎白带的大汉,手持刺刀,大喊着冲向前来。这是由附近村庄的红枪会和叶旅部分士兵组成的敢死队,早早埋伏在村巷中,一俟湾中火起,高处火力密集射击后,便冲杀过来,和鬼子伪军混战在一处,喊杀声震撼天地:

“砍下鬼子狗头!”

“投降免死,缴枪不杀!”

“伪军同胞调转枪口,我们只杀鬼子,不杀中国人!”

日伪军正被火烧得焦头烂额,哪里抵挡得住这一阵勇猛冲杀,顿时乱作一团,四处奔窜,狼嚎鬼哭声一片,争相向后溃退,伪军跑散缴枪者不少。山田在混乱中退至曹家湾村南,几十人窜到一片村边的一片坟地。山田趴在一处坟堆后面,指挥鬼子占领路边的一处庙院,试图收拢部队,重新组织反击。这家伙正探出脑袋,挥动战刀大声喊叫:“哪个后退,格杀勿……”隐蔽在庙殿顶部的几个神枪手一齐射击,枪响的瞬间,只见山田身子晃一晃挺一挺,脑袋像遭了雷击的西瓜,血浆四溅,随即仰躺在坟堆上,又一个翻滚,倒卧在坟旁枯草中。鬼子和伪军呜哇喊叫着纷纷溃散……

龟部带领的第二梯队这时已赶到,继续指挥日伪军攻占路边的大庙,爬上屋顶,居高临下顽抗。谭布伦带伪警备队的部分士兵赶来,即令占领两边有利地形,对冲杀过来的叶军组织反击。

天色渐亮。枪声逐渐稀落下来。刚才还在大喊着冲杀的叶军和村民敢死队这会儿没了声息。龟部和谭不伦正犹豫不决,士兵赶来报告:敌人已撤出村子,不知向何处转移了。

谭不伦收拢伪军,安排士兵用担架抬上山田血肉模糊的尸体,准备撤回县城。龟部像输红眼的赌徒,满脸污血,狂叫着要带领部分鬼子伪军追击撤退的叶旅,又命令一部分鬼子进村烧杀。霎时一座座茅屋草房起火……这时忽见汪秃子惊慌失措地赶来报告说:“八路军大队人马,正向县城方向开去,要乘虚攻打县城。我们亲眼看见,二百多号人,说只是先头部队,大部队还在后面,马上赶到呢!还有,于集方向响起枪声,那里也发现了八路军……”

龟部沉吟着:“两个方向……都发现八路军,还有大部队?他们真的乘虚攻击县城,还是……嘿嘿,极可能是虚张声势,掩护叶的队伍撤退吧!”。

田翻译官跟上来:“太君,我看,天色已亮,队伍困乏,倘县城真的有失,咱们就全盘皆输了,还是稳妥些,退守县城为宜……中国有句话,‘穷寇莫追’吗,太君想必知道的。”

龟部看着连文,低低沉吟:“穷寇莫追?嗯,似有道理……”无奈地点头,下令队伍集合,火速撤回县城。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万家林月姑会天成

太阳升起来,照耀着铺一层薄薄霜雪的田野,高天的淡蓝和地上银白、橙黄的光彩交相辉映,整个天地间显得格外清朗。

万家营东的大路上,叶旅长的队伍正向南开。一夜的紧张鏖战,军士们已显得人困马乏。两侧的沟坎沙岗后,八路军的战士们也已疲惫不堪,只是他们的任务尚未完成,只能就地隐蔽,目送刚与鬼子作战归来的友军,警戒着可能发生的敌情。

万家林旁边的土坡上,出现两个身影,一个是天成,一个是杰群。两人望着大路上迤逦而行的队伍,他们看到的担架上、马匹上不是辎重就是伤员……几乎是在队伍的最后,才发现手中拄根木棍的叶旅长。

“老师坚持抗战,不畏强敌,学生钦佩不已。”天成和杰群与叶旅长亲密握手。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临阵杀敌了……”叶旅摇头长叹。

杰群和天成都清楚叶旅长的处境,他的固执的抗战立场和对日寇的频繁袭击,已被汉奸上司视为通敌自保的障碍。两人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能安抚这位爱国志士的赤子之心,一时相对无言。

忽然,班长王成军匆匆跑来,向天成报告:“于集方向发现伪军,向我们这一带运动。天成问:“队伍呢?”成军说:“赵连长刚指挥部队撤出伏击区,在西北沙岗后面集合……天成说:“让大伙吃点干粮,喝点水,然后……”成军说:“大家奔跑一夜,没打上鬼子手痒哩,都吵着打于集,去区公所吃饭……”天成笑笑:“战士们的心情,我很理解……”

几个人走出松林,叶旅长的警卫员已在林外等候多时,三人随即洒泪而别。杰群、天成看着叶旅长上马,回身要赶部队,却见十几个百姓喊嚷着追来,有人拦住了前面的叶旅长,又有人飞跑着来到天成、杰群跟前。是元盛、四来、兴善等。元盛喘息着说:“已安排人烧水、做饭,无论如何,让勇士们吃口热饭,喝碗热水……”

万家营东的土围墙上,早已站满了观看队伍的百姓。夜晚,人们在睡梦中隐约听到枪声,但这年头枪炮声司空见惯,并没引起太多关注。倒是清晨发现南撤的国军和在万家林一带集结的八路军。那些蓬头垢面、浑身血污的士兵让他们感叹,那些颤着绷带、吊臂跛脚的伤员使人们麻木的心灵受到震撼。元盛一面安排人烧水做饭,一面出村来找队伍,只见南行的国军队伍已经去远,北面那些衣衫破旧、疲困不堪的八路军,转眼也不知转移到何处去了……总算在万家林旁边找到了队伍天成和杰群。

已经走出好远的叶旅长被人拦住,从篮子里拿几块面饼装在兜里,随即翻身上马而去。

天成和杰群被拦在松林边。两人向元盛等表示感谢,并说明任务紧急……元盛等人没有办法,只得作罢。这时只见两个女人边跑边喊着来到面前,杰群看清是姐姐月姑,另一个姑娘大概是青莲吧……

月姑气咻咻地说:“怎么,马上要走……乡亲们准备做饭哩,刚烙好的这几张饼,先给你们……”青莲从怀中摸出布包,将热腾腾的油饼递给天成和杰群。

杰群说:“姐,我们马上出发……你跟天成哥还有啥话说……”

月姑转身看杰群身边这位威武雄壮的大胡子军人,惊喜地说:“你是……周大哥?”

天成手持油饼,点头笑说:“月姑,不认识我了?”

月姑眼中泛着泪花:“大哥,俺到处找您。永义,临终嘱咐我,把儿子交给您,务必让他跟上您,好好成人……”

天成神情凄然:“杰群对我说过这话,我义不容辞,可当下孩子还小……”

月姑焦急地说:“十五了,不小了!”

天成郑重说:“孩子太小,身子骨还没长成。我答应,但至少等三年,三年后孩子满了十八岁……要知道,八路军不是国军,更不是伪军,生活苦纪律严,我顾虑,青山是你和永义的独苗,舍得让他去吃这苦吗!

月姑眼中有泪水溢出:“大哥,俺舍得!永义让孩子跟你,是为让他向你学为人做事,吃些苦怕啥……我只担心,若青山不能成人,我咋对得起永义哩!俺依你,我就等三年。”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刀,“大哥,你,认识这刀吗?”

天成不由一愣,接过短刀细细察看,诧异地问:“妹子这刀从哪里得的?”

月姑说:“人送的!”

天成问:“谁?”

月姑摇头:“不知道!三年前闹土匪那夜,七叔在永义墓碑上发现的,还留下字,送我这刀防身自卫……”

杰群和天成吃惊地对视,不约而同地问月姑:“你认识这土匪?”

月姑笑着摇头:“我咋会认识土匪哩?俺一直揣个闷葫芦,不知道怎回事,看来这人认识我,不然怎会给我送刀护身……也或许受人之托?”

万七从人群中走过来,说:“那土匪是好……好人,给永义磕……磕个头就走……走了!”

天成接过刀鞘又看,问万七,“那人啥样子?”

万七说:“高……高个,壮实着哩!蒙……蒙着脸,看……看不清脸面……”

天成点头道:“这把刀是我打的,上面的‘周’字是我亲手烙上的,我记得很清楚:在青龙寺学艺时,我把这刀送给了我的小师弟……多年不见,这小师弟当了土匪?”

月姑惊问:“青龙寺?他是和尚?”

天成说:“他家就在运河旁边,离寺不远,家有老娘。小伙子性情刚直,为人义气,事母至孝……”。

成军大步跑到跟前,向天成报告:“营长,队伍集合完毕,等你下令呢!”

天成、杰群遂与月姑、元盛等告别,随成军匆匆走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八路军奇袭区公所

部队在一座沙岗后背风向阳且隐蔽的土坡上稍事休息。战士们正从干粮袋取出熟食,喝点水壶中的冷水,然后检点行装子弹,便又要出发了。跑了大半夜,一场预计中的伏击战没打上,战士们有些不尽兴,一个个骂骂咧咧,对晓刚吵嚷着要攻县城,要嘛杀回于集,昨晚那一排冷枪,一个受伤的战士终因流血过多而牺牲,此仇不报心中不平……正争论间,看营长周天成来到,便都吐吐舌头,不再做声。

营长周天成理解大伙此时此刻的情绪,询问杰群:“于集据点有多少伪军?”

“一个警备中队,五六十个人吧。”

“这姓韩的区长怎样?”

“铁杆汉奸,伪县长蔡惟德的亲戚、亲信,死心塌地为鬼子卖命,一心升官发财……”杰群似已觉察到天成的意图,“怎样,干掉他?”稍作停顿,继续说,“这家伙贪婪、残暴,仗着蔡惟德撑腰,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单借修建两个据点,多征一万块大洋,大部入了私囊;对百姓凶得狠,动辄扣上私通八路的罪名,讹交罚款,不然就送县城治罪坐牢……来于集两年,被他杀害的八路军家属、普通百姓,算起来有七、八个。端这个区公所,可杀一儆百,大解民愤,震慑日伪汉奸。”

“那好,顺手牵羊,奇袭于集区公所,煞煞这些汉奸赃官的气焰,但必须速战速决!”

杰群略作思忖,说:“没有问题!我只担心队伍太劳累,看战士们已十分困乏……运捷带我们的游击队马上赶过来,让他们打这一仗怎样?”

天成一笑说:“一有战斗任务,战士们马上变得生龙活虎。可以让游击队一块参加战斗!”

天成和杰群在通县城的路旁一家小店坐下来,警卫班长成军和另一战士装扮成过路的百姓,在路边歇脚。约二里开外,部分战士隐蔽在一带树林里,警戒县城方向的敌人。另有一部分战士沿村外路沟向村西据点运动,迅速占领了附近有利地形,两挺机枪封锁住据点门口。晓刚、运捷带十几个战士和游击队员,全化装做赶集的百姓,陆续赶到十字街口西侧的区公所附近。

韩跃楼每逢于集集日,便穿上长袍马褂,带两个卫兵走街串市,然后去迎春饭馆吃早点。今早晨起得晚,是因为昨夜曹家湾打仗,韩跃楼奉警察局指令,彻夜值班。区中队在村北遭遇八路军,被打得逃回据点。韩跃楼听说后胆颤心惊,调来一个排伪军到区公所为他保驾。这会儿,伪军还在区公所后院的东西厢屋呼呼大睡。韩跃楼也刚刚起身,正打算洗过脸去迎春饭馆,见两个农民模样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一个头戴毡帽,一个头箍白色毛巾,横眉立目地看着韩跃楼。

韩跃楼厉声喝问:“你俩是干啥的?怎敢私闯区公所!”

戴毡帽的农民说:“你是‘还要揉’?俺们找你,想跟你算一算账,看你在乡里百姓身上揉了多少钱?”

韩跃楼大怒,将湿漉漉的毛巾摔进脸盆,喝一声:“刁民大胆,一定是拖欠应缴钱款,前来无理取闹吧?来人!”

箍白毛巾的年轻人已抢步上前,黑洞洞的驳壳枪口触到韩跃楼的圆胖脑袋上。

韩跃楼大惊:“啊,你们是……”

年轻人冷笑:“我们是八路军!”拉开衣领,袒露出里面的灰布军装,原来是八路军连长赵晓刚,那个带毡帽的正是县抗日游击队长齐运捷。

韩跃楼瘫倒在地,连声告饶:“八爷绕命!韩某做事,全奉上命,我不敢违抗啊!”

晓刚早已不耐烦,提起韩跃楼的衣领,说:“你卖身投靠鬼子,搜刮百姓,杀害抗日群众,作恶多端,我代表中国人民,判处你这狗汉奸死刑!”枪口抵近韩跃楼胸脯,砰地一声闷响,子弹射入这汉奸的前胸。

晓刚和运捷随即奔向后院。。

区公所门口的岗哨已被擒住,十多个八路军战士和游击队员冲到后院,堵住两边厢屋的门口。战士们冲进屋中,迅速收起枪支,尚在酣睡的伪军迷迷瞪瞪被吆喝起来,集中到西边厢屋,抖索着围拢在一起。运捷教训说:“家里都有老有小,回家好好过种地日子!谁再当汉奸,替鬼子办坏事,下次抓住从重惩处。”众伪军遂仓惶四散、

八路军战士们从区公所出来,沿街书写标语。在十字街口,晓刚从路边店里借只凳子,站上去向赶集的百姓演讲:“鬼子妄想灭亡中国,那是白日做梦!有良心的中国人,不会甘做亡国奴,更不会当汉奸替鬼子卖命。要挺起腰杆,参加八路军,把鬼子赶出中国去……”晓刚声音洪亮,情绪高昂,吸引赶集的百姓们蜂拥地围上来。

第三百六十五章 鬼子兵围堵八路军

于集区公所遭遇袭击,据点的伪军中队长惊慌失措,命一个排前往救援,在门口被八路军封锁,两挺机枪和十余支步枪一齐射击,据点门口留下两具尸体,其余全部龟缩回去。中队长急往县城的伪警备大队电话告急。

伪警察局气氛慌乱紧张。

谭不伦正与龟部、蔡惟德一起商议军情。此次袭击叶旅的行动伤亡惨重,尤其山田顾问被毙,使在座诸人如丧考妣,懊恼万分,正研究如何向上级汇报和办哩山田顾问的丧葬事宜。龟部对谭不伦大发脾气,咒骂警备队保密不严,使敌人早有准备,又骂伪军贪生怕死,临阵不前,致有此败……田翻译官只将龟部骂人的恶言秽语避重就轻说几句,谭不伦便已羞恼不堪,满脸紫胀,只是有口难辨。这时忽然来人报说八路军袭击于集区公所,杀了区长韩跃楼,据点危在旦夕。

龟部当即斥责谭不伦:“几个小小的八路,又把你吓坏了?速派你的队伍迎敌啊!”

谭不伦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说,“太君息怒,咱们商议一下,有没有更好的救助方案……”

蔡惟德在一旁局促不安。龟部的火气发在谭不伦身上,实则对自己这个伪警备大队

长不满,令他颇感难堪,这会儿强作笑脸,起身走到龟部面前,说:“龟座莫要动怒哟!我谅于集这里只是小股流窜的游击队,未必有力量夺占据点……这会儿说不定已经逃窜。当下重要的是加强运河沿线的防范,夺回被占领的莲花渡据点,将从河西流窜到我县境内的这股八路,全部吃掉……”

龟部气哼哼地不再吭声。谭不伦正要往罗部司令部打电话,见吴兴祖从外面进来。原来兴祖听到日伪军此次出师不利、山田顾问阵亡的消息,特请示罗尚武,来见龟部和蔡惟德,并带来佳酿三坛,以表慰藉之意。兴祖见室内氛围压抑,知道必是为损兵折将而烦恼,甚至发生争吵,便向龟部和蔡惟德欠身说:“太君,县长大人,吴某特为下一步行动献计而来,县长想不想吃掉周天成这股八路军……”

蔡惟德说:“正在商讨这事。兴祖有何高见,尽可讲给大家。”

兴祖笑说:“我料周天成这次来河东,无非是探看情况,不会搞大的行动,拿下莲花渡据点,又协助叶致中打了一仗,他该撤了。偷袭于集区公所,是撤退中顺手牵羊而已。应该立即着手安排,在运河边上拦截聚歼周天成……”

蔡惟德大喜:“正要与你们罗部协商会剿八路军的行动。这周天成是咱们县人,兴祖对他可有了解?

兴祖点头:“自幼相熟,十分了解。祖籍黄龙埠,三代铁匠,从小挥锤锻铁,练一副好臂力,堪称钢筋铁骨,又在青龙寺跟有名的法明长老学一身好武艺,在天津跟全国武术名家学过艺,依我看,单论勇武,咱这一带无人可比。这人当八路多年,历经大小战斗数十次,从小兵一直当到营长,据说战术特异,常好出其不意……”

蔡惟德沉吟:“兴祖怎也长起他人志气来了?”

龟部在一旁听着,不时询问田连文,连文便将兴祖所说添油加醋翻译给他。龟部听得眼睛冒火,嗷嗷叫着站起身来,嘶喊道:“周天成,英雄?我的不服!我大日本皇军天下无敌……”

兴祖忙回头朝龟部笑笑:“他哪能跟太君相比!我们正要设法捉他。太君的陪练伤重住院了,若捉住周天成,可让他给你当个陪练……”

龟部得意地哼一声,点头道:“那好!”

蔡惟德说:“话虽这样说,却万不可轻敌。兴祖估计他返回河西从哪里渡河?”

兴祖问:“近来莲花渡一带的运河水势怎样?如水浅,早晚冰冻,周天成又占了莲花渡据点,应当是从这里渡河的可能性较大……”。

谭不伦问兴祖:“你们罗部在黄龙埠还能增加多少兵力?”

兴祖说:“这并不重要。罗部新败,一直驻守黄龙埠的张禄这个营刚刚配齐编织,更新装备,可让他参与会战,与皇军一道沿河北上,先行夺回莲花渡据点,并在周围布下埋伏,周天成一举可擒。”

第三百六十六章 周天成夜渡运河

在伪区公所的伙房里,战士们忙着做饭烧水。大家吃饱喝足,打开区的仓库,将米袋灌满小米,水壶里装满开水,稍事休息,便离开于集。这时,天已过了正午。运捷路熟,带游击队走在前面,沿一条长满灌木的大路沟向西,而后向西北穿过一带叫做莲花池的洼地,十余里路没有村庄,到处长着一簇簇人把高的红荆条,僻静而安全。傍晚时分,队伍在运河边的一个偏僻小村住下来。

半夜里,二奎从太平寨匆匆赶来。原来军区紧急通知:敌人很快对根据地组织大扫荡,着周营长立即率部撤回河西。

天成沉思:“情况突然,要坚决执行命令,越快越好,被敌人缠住,就被动了。”

运捷叹气说:“真舍不得让你们……”

杰群说:“任务紧急,可怎么走法?沿河船只被集中在黄龙埠渡口,敌人封锁很严。除非向北,从郑家口坐船,可是路太远,而且过河后是敌占区……”

天成问:“河里水势可有变化?”

二奎说:“还大呢,天又这样冷……”

天成问:“破坏莲花渡据点的准备工作怎样?”

运捷说:“炸药、导火索都布设妥当,只等一声令下!”

天成挥拳拍案,说:“设法把黄龙埠的敌人吸引过来,部队出其不意,从黄龙埠夺船过河!”

杰群说:“嗯,这样,关键是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刚才游击队抓到两个行动鬼祟的商贩,其中又有那个汪秃子,现在关在后面……”

天成说:“估计敌人已经把注意力放在莲花渡这一带,可能组织重兵前来夺占据点,切断运河交通,企图把我们困在河东,然后聚而歼之。我们可将计就计,设法造成敌人的错觉……”

运捷诡谲地一笑:“那两个特务,仍然可利用。看我去训他们一顿,适当透露点假情况,,然后当好人放掉,再他们给主子报信……”

天成沉吟道:“这样,游击队面对数倍的敌人,处境危险,我担心你们顶不住……敌人发起进攻,即可炸毁据点,且战且退……”

运捷说:“周营长无须担忧,咱们游击队人熟地熟,我已安排分成八个战斗小组,打起来,管保让敌人晕头转向,摸不着南北,只有挨揍的份!”

容志英接到警备大队通知,即带领一百余人从容家寨出发,傍晚赶到莲花渡参与会剿。

前几日去县政府拜会蔡惟德,两人又一番促膝畅谈。蔡惟德特别邀约容志英参加这次围堵周天成部的战斗行动,寄望他走马上任即建战功,以服众心。志英颇感鼓舞,尽管这次面对的是老对手周天成,上次惨败,迄今仍存余悸,可这是复仇雪耻的极佳时机,志英还是慨然应承。

容志英骑马在前,腰间挎二十响盒子炮,佩蔡惟德新赠日本军刀,显得格外精神抖擞,沿途村庄的百姓远远看见,便关门闭户,躲藏得无影无踪。队伍开进莲花渡村东的一座大庙,日军和张禄的队伍恰好也从黄龙埠据点赶到。日军排长松野带三十多名鬼子,趾高气扬地赶到庙内,张禄和容志英来到松野面前,张禄介绍:“太君,这位是新任警备大队副大队长容志英,带领部队来到。”

志英向松野点头行礼,松野傲慢地问道:“你是容志英?”一个白脸鬼子做翻译,对容志英说;“太君问你呢?你是容志英。”

志英说:“新任警备大队副队长、骑兵中队长容志英,奉命参与今夜的行动!”

松野鄙夷地一笑:“什么狗屁队长?你带来多少人?统统地带过来,由我检阅,统统地交给我指挥……我们必须继续北进,去郑家口埋伏……”

白脸鬼子没全翻译出这话,可志英却已明显察觉松野的盛气凌人,心中不快,随口应道:“今天带来将近二百兵士,都在庙外集结……我的任务,警备大队已经明确下达:攻打莲花渡据点,而后据守沿河渡口,防止八路渡河西窜!”

白脸鬼子嘟噜着说给松野,松野当即大怒:“巴嘎……你敢不听我的指挥?你的上司是十足的笨蛋!这莲花渡没有船……八路军必定北窜郑口,从那里乘船过河,而不会在这里钻你的圈套!”

志英冷冷一笑:“哼,你了解八路吗?你以为,没有船八路军就不能过河?笑话!”

白脸鬼子从中调停:“排长,你忘记,刚才龟座来电话,今夜行动以他们为主,咱们协助,别忘记,我们离开黄龙埠据点已经三十里了……而到郑口,还有十多里路……”

松野狂叫:“你的不懂!八路军区区百余人,他们急于渡河,断不敢选择黄龙埠,只有北边郑家口是三县交界,选在那里是非常可能的……听我指挥,继续向北进发,在郑家口围歼这股八路!”

志英哼一声,瞟一眼松野,随即起身作出告辞的架势。

张禄急忙上前笑脸挽留,白脸鬼子也拦阻说:“容队长,你和松野排长再商量……”

志英断然说:“我容某坚决执行上级命令,按确定的方案行动,不做更改……我要马上攻占莲花渡据点,太君请自便!”。

松野脸色发白,喝一声“巴嘎!”一手抽出腰间军刀……忽见志英在屋门口停住脚步,从腰间拔出手枪,向门外大杨树上喳喳叫着的一只乌鸦挥手一枪,叫声戛然停止,没了脑袋的乌鸦应声落地。立刻有人发喊:“好枪法!”一个鬼子从地下捡起乌鸦跑到松野跟前,见松野面色不对,一下子愣住了。

松野松开握持军刀的右手,沉重地咽下憋在上膛的一口闷气,朝白脸鬼子挥手,这鬼子会意,赶忙跑出院子,追上志英说:“容队长,排长同意你的方案,分兵两路,各自行动。”

第三百六十七章 声东击西巧布局

夜幕降临,天空飘起零星雪花。天成带上部队就要出发,与杰群和运捷话别。

“很快,敌人会大规模扫荡,敌占区的坏境会更艰苦……这次一别,不知何时再杀回来。”

“不怕……这几年,我们习惯了东躲西藏。我跟运捷等同志商量,将现有游击队的几十人枪,组建为一个中队,或化零为整,统一行动,或化整为零,保存力量……只盼大部队粉碎敌人围剿,早些杀回河东来!”

天成点头,又谆谆叮嘱杰群和运捷:“愿今晚行动成功,得手后即组织大家安全撤退……”

杰群与天成再次握手:“大哥放心,我们能拖住敌人,也能顺利撤出战斗。部队过河后,立即发红色信号弹……”

天成率队沿小路向西南方蜿蜒行进。他和晓刚走在前面,一个新兵跟在身边带路。他是十几个刚入伍的新战士中的一个。

天成问:“叫啥名字?多大了?”

小伙子答:“俺姓黄,小名叫铁蛋。说不上多大了,反正跟俺差不多的,都娶媳妇了。”

天成笑笑:“铁蛋,这名字硬实,坚强,不过是小名,等回部队,让赵连长给你起个好听的大号。”

铁蛋笑着点头,看看身边的赵晓刚。晓刚笑问:“你当八路,只为找个媳妇吗?”

铁蛋害羞地低了头:“嗯!俺曾想去当皇协,吃得好,还挣钱,可香草说‘好汉不当皇协兵’,当那兵的没好人,光挨骂,那样她就不嫁俺,只想嫁个八路。俺说八路也是兵,她说八路军好,去河西她姨家走亲戚,听人们都这样说的……”

晓刚点头:“那,香草一定是个好闺女了!”

铁蛋来了精神:“嗯,她能干,疼俺娘,也疼俺呢!”

天成说:“等你立了功,让香草到部队,我和赵连长给你俩主婚,怎样?”

铁蛋兴奋地点头。

晓刚问:“你对黄龙埠的地形熟吗?”

铁蛋说:“熟。俺长这么大,没离开过村子。今年热天那时候,俺还没当游击队,常在河边拉纤,在水里凫水……”

晓刚问:“码头上有多少渡船?晚上集中在哪儿?”

铁蛋说:“不少,差不多有二十条船,就在码头旁边,划子都放在船上,用大粗绳栓在码头旁边的桩子上。”

晓刚问:“多少伪军看守?”

铁蛋说:“他们好像轮流站岗,轮不到的就歇在堤上一间小屋里,有四五个人哩!”

天成插话:“敌人据点离码头多远?炮楼上的岗哨看得见吗?”

铁蛋说:“不远,有半里地。只是,炮楼上的岗哨有大电筒,可亮呢,能照见码头!”

天成对赵连长说;“晓刚,派几个人收拾小屋里看船的伪军,你亲自控制船只,组织部队过河……动作要快,要尽量隐蔽。把一排和机枪班交给我,留下掩护部队过河。”。

晓刚说:“营长,还是你带上部队先走!”

天成说:“不,我最后上船。”

第三百六十八章 望洋兴叹日伪互呛

队伍到达黄龙埠村东。铁蛋将队伍带进一条大沟。这沟夏天积水成湾,如今是严冬,沟底干涸硬实,正好通行。沿大沟可以绕过驻有敌军的黄龙寺,经村南到达运河岸边。

队伍悄悄开到河边,当即分头行动。晓刚夺船进展顺利,码头上站岗的两个伪军全被生擒,在岸上小屋里堵住了正打牌的四个伪军士兵,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上棉花扔在地上,有战士持枪看押。当即砍断揽船的大绳,挑了十余只船。晓刚安排各班、排登船,桨不够用,从堤上小屋后边发现几十把铁锹,权且用来代替木浆……第一批战士很快上船向对岸驶去。

这时,天成正带领一排战士,伏在堤坡上警戒。两挺机枪控制了村街通向大堤来的路口。

敌人岗楼上的强光探照灯晃动着从堤坝上扫过,岗哨不时拉动枪栓,虚张声势地吆喝:

“什么人?站住!”

“他娘的,看见你了,往哪里躲!”

战士们屏住声息,静静地等待着首批船只返回。一个钟头过去了,北方隐约传来枪声,一会儿又有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天成暗想:“大概杰群、运捷他们打上了……但愿他们顺利摆脱敌人,安全撤退。”

船只陆续返回了,第二批战士开始上船。

忽然,村街上传来杂沓的声响,间有战马的嘶鸣,在村口警戒的战士急急跑来报告:“营长,街里发现敌人,正向河边冲来,看样子人不少。”

天成略作思忖,当即下令:“步兵排撤回,迅速登船,机枪原地不动,给我留下一只步枪……机枪手注意,待敌人冲到堤下,再突然射击!”

这时敌人炮楼上的机枪响起,子弹向这边堤上密集扫射过来,听得见伪军的叫骂声。天成据起步枪瞄向炮楼,一声枪响,敌人的机枪哑了。随即堤上两挺捷克机枪同时打响,刚刚扑到大堤下的敌人乱纷纷地卧倒隐蔽,几匹冲在前头的战马中弹倒在地上,有敌人吵骂嘶喊。

天成即下令撤退。几个机枪手提起机枪,迅速来到码头旁边,恰好最后一只船停靠在码头边,大家上船,急速划动木浆……这时东北风渐渐大了,小船西行恰是顺风顺水,小船向对岸快速驶去。

随即,堤坡上码头边响起炮弹手榴弹的爆炸声。敌人正向码头迂回包围,发起攻击。天成的小船驶出约半里远,黄龙埠码头上枪声停止,传来一阵纷乱的人喊马叫,容志英亲带队伍赶回黄龙埠,策马站在大堤上。原来志英今晚带兵攻打莲花渡据点,没遇到太大抵抗,队伍刚进入据点,炮楼和几处工事便接连爆炸,周围又有枪声接连响起,兵士惶恐地喊嚷:“不好,八路军又打回来了!”志英历经战斗,正疑惑这据点夺占得容易,又听外头的枪声零星散乱,分明是在佯攻,便觉察到上当,眼前的对手绝不是久经战阵的八路军……周天成去了哪儿?本欲借机复仇,与天成再次较量一番,如今却不见了他的踪迹,刚刚夺回的据点又被炸得面目全非,莫非周天成真如松野判断去了郑家口?志英暗自摇头,颇不情愿地想到黄龙埠:那里兵力空虚,周天成胆敢虎口拔牙,在戒备森严的黄龙埠渡口夺船回师?想到这里,志英额头沁出冷汗,无心管顾松野和张禄,当即下令兵发黄龙埠,他要出敌不意地出现在周天成面前……不料赶到渡口时,天成已乘船离岸。

天成的小船顺风行驶,听得见对岸有人高声大喊:“周天成,来去匆匆,不是好汉,容志英正要再次会你,你怎就偷渡逃跑?”

天成大声回答:“天成军务在身,恕不奉陪。我知道志英是条汉子,怎肯甘做日本人的马前卒?咱们自家同胞,切不可计较前嫌,愿日后携手,杀贼战场上相见!”

容志英在马上,侧耳听着天成答话。忽然背后人喊马叫,鬼子排长松野带鬼子和张禄的队伍赶到,气哼哼地斥责志英:“你的,放走了八路!为什么不开枪射击?快,火力追击……”

志英转过脸,轻蔑地说:“松野太君珊珊来迟,怎反责怪我放走八路?”

松野气恨交加:“我们赶到郑家口,不见八路的影子,怎知道这周天成如此狡诈,胆敢从我的防区溜走!”

志英嘲讽地一笑,心里骂一句:“笨蛋!”又自嘲地说一句,“比我还笨!”

松野举着望远镜眺望河面,大叫:“那船没走太远,还在我们机枪射程内,为何不开枪射击?”。

志英不睬,断然挥手说:“撤!”带领本部连夜回容家寨了。

松野怅望对岸,忽见两颗红色信号弹升上半空,无奈地恨恨骂一声:“巴噶!”

第三百六十九章 夜深沉母女夜话

月姑在万家林见到天成和杰群的前一天,青山突然离家外出了,一连几天没有回家。月姑和青莲不知他去了哪儿,以致茶饭无心,寝食不安。

那天,恰逢靳老先生来益生堂坐诊,看病抓药的人多,青山和青莲、春堂都在柜上忙。忽听有人喊叫“青山”,他便跑出去,一会回来,将账簿和存放现金的抽屉钥匙交给青莲,即匆匆走掉,至今三天没有回家。当晚青莲结账,发现少二十块钱,害得她一遍遍查单对账数钱,一夜未曾合眼。

过两天,兴善从吴勤那里打听到可靠消息:青山跟福顺去了县城。原来福顺近来受命监管吴家大院改建据点的工程,时常来万家营工地逛一逛,公事不太忙,不时来找青山。这一次匆匆出走,是福顺约他一块搭乘运送建筑材料的日本军车进城。

夜已深了。月姑还在摇着纺车纺线。暗淡的油灯光照着她的脸颊和蓬松的头发,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凌乱却有规律地变幻。纺车不停地吱吱响着,像一首无休止的美妙的催眠曲。青莲朦胧睡着,白皙的双肩裸露在被子外边,土布花褂裹着明显凸起的胸脯,均匀而缓慢地起伏。春亮酣睡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像只小死狗儿。

听外面公鸡已叫过头遍,纺车的吱吱声停下来。月姑打个哈欠,下炕收拾起剩余的棉条、新纺的线穗,准备歇息。这两天青莲感冒发烧,在药店忙一天,关门后又要结账又要忙着加工明日所需的药材,回来便感到浑身酸软乏力,随即倒下歇息了。月姑一个人短了精神,刚交三更居然也有了倦意。

月姑在青莲额上摸一摸,汗津津的,看来喝下的汤药发生了效用,于是放下心来,将女儿双臂掖进被子,给春堂也重新掖紧被角,搭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便吹灯歇息。刚合眼却想起青山,顿时没了睡意,摸黑靠墙坐起来。听外面传来几声狗吠,大门在响,又隐隐有脚步声,像是谁在院子里走动,“青山?”月姑侧耳细听,居然没有一点声音。“天这早晚,怎会回来!”月姑轻声叹口气,心里明白本无动静,全是自己的幻觉,整个大院子,除东跨院的万七一家,只有她和青莲娘俩了。

“娘,你还没睡?”青莲醒了。纺车声一停,姑娘便敏感地从梦境中醒转来,“娘,你……又想俺哥吧?”青莲说着话,忽地坐起来。

月姑说:“你出汗了,快披上衣服,小心再着凉。”

青莲披上棉衣,轻轻摸到月姑的一只手,说:“娘,你手好凉,俺给你暖一暖。”

青莲攥住月姑双手掖进被窝,说:“娘,你放心就是,俺哥是大人了,他不会在外面久呆……兴善叔今天又去城里,说不定明天就带他回来。”

“我怎能放心哩!他那毛病越来越多,胆子越来越大,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前天可听见你天成伯说的,参军当八路,至少等三年呢!”

“等三年他才十八,那时他了成大人……都说‘树大自然直’,也许有道理,再说俺哥聪明,心眼实诚……”

“但愿如此。我只担心,他跟那福顺难学好……”

“娘,倘兴善叔找不到俺哥,俺就陪你去城里找他,拖也要把他拖回来。”

“拖得回人,却拴不住他的心……”月姑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不想让女儿过早地知道外面世界的黑暗和污浊,清纯的心灵遭受污染。母女俩相互依偎着,一时无话。

忽然,青莲从月姑怀里挣扎起来,披衣下炕出去。一会儿回屋,点起桌上的油灯……听她“啊”地惊叫一声。

月姑已倒下歇了,朦胧问道“莲儿,咋的了?”

青莲不答,吹灭油灯,上炕躺下,俯身在月姑耳边说:“娘,你困了?”

月姑说:“有啥事?对娘说。”

青莲语气里带着羞涩和难堪,低声嗫嚅说:“娘,俺身上……有血……”

月姑听见,忽然翻身坐起,“孩子,娘看看……”一边穿衣下炕,一边说:“甭怕,女人都是这样的,俺莲儿长大了……都怪我,以前没对你说起过,娘来教你……”

小油灯又一次熄灭了。青莲偎在月姑身边,低低说:“娘,西头吴家大院那炮楼快修完了,以后住进鬼子、皇协,俺真有些怕呢!”

月姑心头猛地一震。青莲这话,是她潜藏心中已久的隐忧。鬼子的邪魔本性让百姓担惊,皇协兵中也有不少兵痞流氓,做娘的怎不为花季女儿忧心呢?对于青莲,月姑的关爱胜过青山。这孩子不只模样秀气,且聪明伶俐,心地善良,渐渐长大的青莲已是她唯一可以分忧的贴心人了。月姑的潜意识中,越来越觉得离不开女儿,心里自然也多了几分牵挂……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的女儿。

“孩子,你咋想起这些?不用怕,有娘在哩!”

“那鬼子、伪军坏得很,啥事都做得出……春堂嘱咐俺多小心……”

“春堂倒是细心,想得周到,有点像你兴善叔。”

“春堂比兴善叔胆子大,他打弹弓可准呢,不用闭眼,抬手就打,能打中天上飞的小麻雀。他说,等他长大当个神枪手,去打鬼子。”

“看不出,这小伙子还有这志向!”

“他让我学你,身上掖把短刀,谁也不敢欺负。”

“莲儿,别想那么多……没那么可怕。真用得着,娘就把这把短刀给你,你带在身上。”

“娘,到底是谁送你的?俺七爷说是好土匪,我纳闷,好人还会当土匪吗?”。

“这人当过和尚,和你天成伯是师兄弟……我想来想去,想不出这样一个人,他怎会认识我呢?”

“娘,反正,都是因为咱没做亏心事,才处处有人帮忙!”

第三百七十章 聋子栓搅闹益生堂

这天下午,店里来个跛脚的黑胖汉子,站在店门口探头向里张望,咧开嘴笑笑,径自进去坐在柜台前的条凳上。

这家伙正是聋子栓。近两年他在伪警备队当兵,又有个装神弄鬼变着法赚昧心钱的娘调教,平日连讹带抢,着实攒了几个钱。聋子栓的媳妇荆花有几分姿色,在于集娘家为闺女时,被街坊上一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骗奸,后来这人当土匪被打死,又改嫁给聋子栓。孙婆知道荆花根底不正,暗自纵容,成了村里尽人皆知的暗门子,附近村庄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跟她相好,尤其于集修起据点后,女人三天两头回娘家,钻进于集据点,往往呆几天几夜才回家。聋子栓并不干预,只要交出几张票子,就乐得呲起黄牙,掖上钱去下馆子打牌九了。可惜,好景有变。前段时间,聋子栓为鬼子中队长龟部做陪练,被打得左腿骨断做三截……出院后,聋子栓拄着拐杖回了万家营,手头余钱已花得精光。每天呆在家里,没了生财之路,媳妇挣的钱也不再痛快上交,只好赖着孙婆吃娘的老本。到底是孙婆老辣,有些生财的办法,带上年轻漂亮的儿媳妇去找原来聋子栓当兵时的中队长,苦苦求告,软缠硬磨,那中队长答应想办法,后来果然给聋子栓办了每月几块钱的补贴,并在本村修建据点的工程上弄个临时看护的差事。这聋子栓就又有了几分得意,每日在工地上指手画脚,或在村街上逛来逛去。月姑家这个小药店,他是每日必到的,不时死皮赖脸地赊个常用成药,自家留用或交给母亲高价卖掉。前几天他以腿疼为由,拿过几贴麝香虎骨膏药,月姑可怜他让鬼子打伤,说好不记账不要钱的,不成想被老孙婆卖给修炮楼的民工赚了钱。聋子栓这次又来,只为老孙婆尝到甜头,指派他设法再弄几贴膏药。

聋子栓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诞着脸问青莲:“丫头,我腿疼得厉害,那麝香虎骨膏药可真灵,贴上就不疼了……你就多给俺拿几贴,省得俺瘸着腿来回跑路。”

青莲细想,上次给他的几贴根本用不完,猜测这娘俩又搞名堂,便说:“这药没了。你若再用,留下钱,进药时专给你捎来,不挣你的钱。”

聋子栓顿时黑下脸:“你娘说有,你咋说没有?上次我看见在东边那橱柜顶上抽屉里,等我进去找找看……”说着,真的闯进柜台里面去。

“站住!”一直在一边冷眼监看聋子栓的春堂耐不住性子,大步走过来,一把将聋子栓推出柜台,“铺子里面你能随便进出?”

聋子栓不由火冒三丈,指着春堂嚷骂道:“你是谁家的毛小子,敢对俺推推搡搡!你还嫩着呢,知道老子当初,是警备中队的孙班长……你小子,小瞧老子哩!那龟部中队长天天跟我搭伙练武,见我喊龟孙哩……”

青莲偷偷笑起来。春堂朝她递个眼神,青莲从旁门悄悄走出,回后院去了。

聋子栓在店外吵一通,垂头丧气地空手回家。老孙婆心中恼火,喃喃自语说:“我这饭碗,平白被这寡妇婆娘抢了去……我要让她知道,老孙婆不是好欺负的!”回头对坐在灶坑生闷气的儿子说:“栓儿,甭那个熊样的,哪像个男子汉!看你娘略施小计,让她这小药店关门倒闭,娘把生意重新夺回来,那观音菩萨、各路神灵都会保佑我的。”

聋子栓也想起什么,嘿嘿笑了:“娘,等吴家这工地完工,你再带荆花去城里找那中队长,给我换个差事。”

老孙婆笑说:“我那好儿子,工地完了工,俺老吴家这宅院就变成皇军据点,咱们发财的好机会就来了……”

聋子栓茫然地看着老娘。老孙婆咧开没牙的嘴巴大笑,深深的皱纹越发密集堆积如纵横交错的蛛网,手舞足蹈地说:“我猜想,这据点里面要住上几十人的队伍,他们要吃嘴,要喝酒,要玩牌,肯定还要赌,要嫖……你那荆花,可成了咱家的财神了!可惜,娘上了岁数,年轻时俺也风流哩……不过,俺老有老的办法。那时,咱这家,可说是左右逢源,财通三江,钱路不打一处来哟!”

聋子栓钦佩地看着老娘,急问:“娘,啥办法?总不能也像荆花……”

老孙婆打断儿子的话,“莫瞎猜!到那时你自然知道。”

聋子栓忽然问道:“万家松林里,真的有神灵吗?为啥万永义坟前的石碑没影子,娘可知道是咋回事?

老孙婆神情变得肃然:“我倒是听说过,只是没有亲眼见到,抽空你偷偷带我去送松林,我只需瞧上一眼,便可知道其中真相……”说着忽然闭起眼睛,不再言语,口中念念有词地嘟噜起来。。

聋子栓又嘻嘻笑问:“娘,吴家兴祖那小媳妇,叫翠玉的,不知被土匪弄到哪里去了……唉,好俊气的小娘们,可惜了呢!”

老孙婆依然闭着眼睛,斥责儿子:“别胡乱插话!我正请来多路神仙,审看这碑是咋回事……我疑心必有精灵或神魔做怪,不然咋就出这奇事呢?”

第三百七十一章 庞福顺巧言惑青山

青山前几天匆忙离家,和福顺一块搭车进了县城,直接去了西街新开张的聚仙酒馆。

福顺担任的据点改建的监工,是兴祖为他选定的肥缺美差。上任伊始,经兴祖提示,福顺已着手在老家旧宅上着手备料动工,修建三间瓦房,所需工料费用自然无须自掏腰包,全部摊入据点工程内。福顺由一个穷小子成为日伪剿共班副班长,多亏表叔着力提携,如今不费分文便可盖起新屋。这相对于韩跃楼的贪占数额和兴祖家产的膨胀幅度,固然是小巫见大巫,而对他却是天上掉下大馅饼。福顺对兴祖越发感激涕零,至于与翠玉偷情的那段往事,早已变得淡漠,全没了曾经的甜蜜和怀念。偶尔想起,内心颇感有愧于表叔。值得庆幸的是翠玉至今下落不明,多半已不在人世,小玉也莫名其妙地被保姆拐走……福顺如释重负,一桩大心事全部得以化解,更有喜事:老家新屋竣工之日,他就要娶妻成家了。

福顺没读过书,没有上进升官的资本和野心,仰仗兴祖,在特务队剿共班挂名当个副班长,没有正经职责,混得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占全。他在县城没啥亲朋好友,前两年时常去找在仁和药店学徒的青山,一道听闲书看马戏吃馆子玩麻将。青山终究年幼无知,母亲的告诫抵不住这类声色犬马的诱惑。家里开起药店,青山虽被勉强圈住,开初尚觉新鲜,不久就憋闷得难受,着实惦记在县城随福顺自在玩乐的日子。至于来这聚仙酒馆,则是两人半年前就约好的,青山一直记挂在心里。

聚仙酒馆位于县城西街,距西城墙的两个伪据点不远。老板正是于集街上迎春饭馆的吕胖子。他在于集开酒馆发财,固然得意于老婆的人缘,而他的烹调技艺也的确值得称道。所以又来城里租几间房子,开起酒馆,果然很快有了名气。

两人来到聚仙酒馆,径去里边占个雅间。福顺点了几样菜,包括红烧肘子和烤羊排,这是吕师傅的拿手绝活,在于集街上早出了名,当然也是青山爱吃的。又要瓶衡水白干,边喝边聊起来。青山早已学会喝酒,而且颇有酒量,这段时间在家被母亲管得严,今天见了美酒佳肴,有些失去节制,与福顺一碰一干地喝着。

庞福顺诡辩昧心事庞福顺带青山在聚仙酒馆正饮酒,老板吕胖子进来。因为老乡前来捧场,甚为感激,于是便亲来房间给两人敬酒。

青山问:“吕老板,咋不见老板娘来敬酒?”他已有了几分酒意,脸颊通红,说话也语无伦次。

吕师傅说:“在于集老家,照管那一摊子……两边的生意都不能丢啊。”

福顺打趣说:“老板娘在家忙着挣大钱呢!”说着向青山挤挤眼,开怀大笑。

青山听出福顺是和吕师傅开玩笑,蓦然记起在迎春饭馆后院小屋撞见聋子栓和胖女人偷情的一幕,不由转过脸看吕胖子。

吕师傅满不在乎,一副无所谓的口气笑笑:“这年头,就得各显神通,大钱小钱都得捞,捞到手算本事!”

福顺赞赏地点头:“吕师傅不亏卖油条出身,老油条,看得开世事,话说得在理。我再加一句,有钱就得花,花钱买乐呵,有钱舍不得,活着也龌龊。”

吕歪脖走了。福顺对青山嘻嘻笑道:“兄弟,我看你有心事似的,怎的了?莫非真的想那老板娘?那玩意像个大麻袋,把你整个人都装得下,有啥意思哩,哥有心带你去找妙云,可惜……”

“妙云?就是那小尼姑?”

“怎的,你小瞧那尼姑?这会儿只怕她瞧不上你哩!可惜,你连个大子没有,浑身挤不出四两油水,只怕她看不上你!”

青山尴尬地嘟哝:“她看不上我?哼,她在庵里那时候就喜欢我!谁说我连个大子没有?你……瞧不起人!今这顿饭,俺开钱,俺不老是让你花费,省了你瞧不起!”说这,脸孔一阵红一阵白,方才的喜气瞬间荡然无存,

“哥说句笑话,兄弟当真生气了?你带来钱,准备干啥事吧?”

“俺今儿带来钱,就是请你吃饭的。”说着拍拍腰间,“还有几个事,俺早想问你,你必须给俺说明白!”

“问吧,我听着。”福顺敏感地意识到问题严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你带人抓过俺娘?”

“这……是啊,可那是上命派遣,我哪敢不去!”

“好哇,你在的这剿共班,原来真是干坏事的……我交你这朋友,真是瞎了眼!”青山恨恨说,攥紧的拳头敲击着桌子。

“青山,你这样说可是错怪了我。有人专干坏事,可我,从来不做坏事!”

“你是个汉奸,听说鬼子杀害俺妗子那天,你亲自带人抓俺娘,抓小抗抗……这不都是坏事?”青山眼睛瞪得溜圆,一脸怒气。

“好兄弟,我说你错怪我吗!”福顺似乎满腹委屈,凑近青山,压低声音说,“你妗子是共产党,抓住能不枪毙?这我怎能管得了!至于你娘和那个孩子,上头派我去抓,我总不能不去?其实,幸亏我在,不然她抱个孩子,能跑得了吗?”

“嗯?这怎么说?”青山疑惑地看着福顺。

“青山,你先别动气,好好听我说……我说的有半句瞎话,你骂我,用巴掌扇我,永远别理我……”

“好,你说,我听着。”

“当时,我和尹士先在你家附近盯梢,一连拖了几天,我没让下手。尹士先尹士先一心想立功得赏钱,是我阻拦着他。那天你娘抱着孩子跑进松林,我和尹士先假装跟万七拉扯,是让她和孩子趁机逃走,不然她怎来得躲藏?警备队的人到松林里搜查,是我一口咬定你爹那碑前有神灵显圣,把你娘救走,这话,连田翻译官也当真了,他们这才没认真搜查……你说,这不是亏了我?”

“你说的这些,全是真话?”青山半信半疑,两眼瞪着盯住福顺。

“我敢起誓,说半句假话不得好死,必挨枪子……这誓怎样?”福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青山不语,缓缓嘘口气,脸上的怒气渐渐消退。

“我可以给你找证人……尹士先现在于集据点,你可以去问他!”

青山举起酒杯:“干杯!算个小误会。只要你别小看人,对得起俺,俺青山也不会对不起朋友!”

福顺认真说:“对,小小误会,哥没放在心上,我就知道兄弟是个义气人。不过,刚才这话,一定替我保密……这可是天大的罪过,让日本人知道了,要杀头的!”

“这怎的成罪过?是天大的功德。我真不明白,日本人为啥老想占咱中国,对中国人咋这样狠,又是烧又是杀……”

“咱俩是好兄弟,哥对你说心里话,中国被日本强占兴许是好事,你看人家给中国修的火车道,盖的工厂……日本人烧杀的是反抗他们的人,你不妨碍他,他不会伤害你的!”

青山吃惊地看着福顺,他大概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话,“照你这样说,都不反抗,中国不就亡国了?”

福顺讥笑地看青山:“哎呀,我的兄弟,你真是吃的河水管得宽!没见多少大官都只顾保自个家财,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抗日,那小日本厉害得狠,谁能抵抗得住?还不是自讨苦吃!瞧人家蔡县长,俺兴祖叔,这些人才是真精明呢,听说还有个更大的官,叫汪精卫……都是看风驶船,两面讨好。所以咱们呀,哪里管那么多,自己设法多挣些钱,花着方便,玩着痛快,管他日本人还是国民政府,啥朝啥代,有钱就能吃香喝辣……刚才没听见,连吕老板也这样说哩!”

青山叹口气,喃喃说:“我爹,是让日本人打死的……都说他是好样的!”

福顺颇不以为然:“青山,我说这话你别生气。你爹,是好样的,只是……倘若你爹老实做自个的生意,现在你家会怎样?那还不成咱万家营第一大户,肯定连兴祖叔也比不上!这话是兴祖叔自己说的……可惜,好好一个家,你爹自个糟害了,你娘年轻轻的守寡……兴祖叔可怜你娘和你呢!”

青山不再说话,默默喝酒吃菜。天色晚了,福顺安排他住下,说:“既然出来了,就多玩几天再回家。你娘管你管得忒严,再出来又不容易!”

青山要去柜台埋单。福顺说:“青山,让我看看,带来多少钱?”

青山便从腰包掏出偷来的二十块钱纸票。福顺斜眼一瞧,笑说:“好好装起来吧,留着自个买零嘴吃。这里的账先不算,你就在这里吃、睡,最后我打总给吕老板结账!”

青山说:“哪能让你破费这么多?”

福顺笑了:“你当我傻呀,再说我也没那么多钱……甭操这心了,我处理就是了!你念过书识些字,将来升官发财有希望,肯定比我强得多,到那时别忘记你福顺哥的好处就行!”

青山听了心里挺舒坦,点头说:“你对俺好,俺怎能忘呢!”

这两天,福顺不去万家营,天天来店里找青山一起逛。县城的几条街,几十家店铺都逛遍。最热闹的当属城隍庙,正逢庙会,伪县长蔡惟德为显示繁荣,在三年前被日寇炮火夷为平地的火神庙大剧院旧址上重又修起戏台剧院,并特地从聊城、德州聘请来地方名班,轮番上演评戏、四根弦、梆腔等地方戏曲。青山看那戏报上写的演出剧目不少,有《秦英征西》、《吕布戏貂蝉》等,只是无心去看。又来到长乐坊的评书场,唱的是山东大鼓《响马传》,程咬金瓦岗寨称王那一段,青山早看书看得烂熟,也无心去听,便拖着福顺离开。两人在人群中走着,见一队全副武装的鬼子挺胸叠肚地走过,一会儿又有伪军巡逻兵走来,路边的女人都仓惶地躲进巷子或店铺。

忽然,青山两眼直愣愣地盯住一家小店门口。

福顺问道:“青山怎么了?看见熟人?”

青山说:“刚有个女人进去,像是村东姑子庵的妙云?”

福顺笑道:“噢,青山果真想那女人。你不可能在这儿见到她……妙云现在可阔了!”

青山脸一红,问道:“妙云真的在双凤院?那次,你说带我去找她,是去那里边……”

福顺点头,嘻嘻笑了,拍拍青山的肩膀说:“双凤院可是好去处,比原来的香艳阁强多了!还有个双琴院,都是蔡惟德来了修的,专供有钱有权人玩耍的地方。我前些日子见过妙云一次,往年的小秃驴,现在高了,白了,一头乌黑的头发,眉眼又俊,可真是个妙人,在咱县城有名气呢,没个头脸,花钱也傍不上边!听说蔡惟德、龟部,那些头面人物都睡过她。咱想会她,难哩,大官她都陪不过来呢!”。

青山像个小傻瓜,茫然听着,支支吾吾说:“让她陪,有啥好哩?”

福顺大笑,笑得捧腹拍臀:“小老弟,看来你真是个雏,很快要娶亲成家的人了……哥想法让你长些见识……明天咱先试着去见妙云。”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万青山初入双凤院

夜深人静,青山睡醒一觉,再难入眠。想起福顺与他约好明天去双凤院看妙云,心中有些兴奋。以前他与妙云多次见面,妙云总夸他文气、聪明,称他小兄弟……可惜,后来被劫持卖进双凤院,从此咫尺天涯,再无相见的机会。青山现在想来竟颇感惋惜。当时的青山,发现这小尼姑似与妹妹青莲有些许相似,令他产生一种天然的亲近和莫名的好感。他喜欢她的眉眼身段,也喜欢她的音容笑貌,愿意和她一块说说笑笑,并有和她单独相处相拥相亲的朦胧意愿……那是他初次对女人产生如此神奇的欲望。当时他还不懂****的真正含义,而吸引他的只是两情相悦的温馨和甜蜜。现在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想起那时在姑子庵看福顺粗鲁地抱她搂她,甚或按倒在庵堂草地上拼命亲吻她捏摸她,而妙云却总嬉笑着承受这种近乎蹂躏地戏弄,他真替妙云不平……现在,他也有了类似的冲动,妙云想必更乐于接受自己的亲呢,而他却更难容忍他人对妙云的非礼,如果确像福顺所说,她被迫陪伴众多有钱有权的男人,包括肥胖如狮熊的县长蔡惟德,横暴如同鲨蟹的日本中队长龟部,这些人强加给妙云的屈辱和难堪,让青山无法想象,直觉得身上一阵剧烈地颤栗,一种惋惜和爱欲交织的复杂情感在心头缠绕……他的头脑有些昏沉,渐渐又进入梦乡。

福顺来找他时,太阳已照上东窗。

福顺今天脱掉伪军装,换上新的灰布长袍,带青山去“双凤院”。

“双凤院”与相隔不远的“慧泉馆”相匹配;南大街伪县政府对过还有“双琴院”和“慧源馆”,正是蔡惟德上任伊始委派闫玉堂所建。这两处妓院两座烟馆,是盘踞县城的日伪军政要员和富商大贾的乐园。双琴院的老鸨是个名叫云川幸枝的日本女人,慰安妇出身,养着数十名佳丽,除在当地通过人贩子、土匪老缺骗抢的贫家女子,还有十余名天资国色的日本妓女,自然,此处乃日本人的专利,除县里几个头面人物、驻军高官,一般中国人,即便有钱也难以入内。

福顺带着青山从“双琴院”门前走过,一指高大气派的阁楼:“看见吗,这里面有的是日本娘们……我从来没进去过呢!将来看你的吧,当了大官、挣了大钱,去里面玩玩日本娘们,那才够味呢!不过,去时别忘记带上哥哟!”

“妙云……在这里面吗?”青山红着脸问。

“她在双凤院。现在她不叫妙云,叫青凤,是双凤院的二号美女。还有个丹凤,听说让蔡惟德买死了,要娶她做妾呢!”

“福顺哥,你咋知道这么多这类事?”

“我也是听人瞎掰的……比人家那些有钱有权的人,咱们如同草芥,那些人咋玩乐、咋享受,咱们做梦也想象不到!”

两人来到双凤院,看门口站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咥声浪气忸怩作态地拉扯客人,青山腼腆地往福顺身后躲闪。福顺嘻嘻笑说:“害啥羞呢?走,进去。”

老鸨看见福顺,忙来照应,“庞班长,好久不见您,可想死嫂子,敢情是在哪里有了新欢,牵住肠子挂住心肝儿了吧?我这里新来的妞不少,江南的东北的都有,会唱的会弹的,陪酒陪赌陪烟,样样在行,尽你挑选。”

这老鸨不是别人,正是汪秃子的老婆郑玉霞。这几年汪秃子凭着在特务系的身份,天天走区跑乡,搜集情报,真真假假的消息向上头报告了不少,着实得到些奖金,再是动辄以私通八路、藏匿共匪的罪名讹诈老实百姓,索要钱财。汪秃子发财的胃口不断膨胀,蔡惟德新修妓院,他又通过福顺找到吴兴祖,当上双凤院老鸨,这可是肥得流油的差事。夫妻二人对福顺的帮助自然也念念不忘。

福顺对郑玉霞说:“今儿来这里,是想见那青凤姑娘。跟她说,俺这兄弟名叫万青山,万家营的,跟她是老相识呢!”

郑老鸨这才注意到青山,咂舌夸奖说:“好个俏后生噢!难怪这青凤看得上。只是,她大概……出门了吧!你们先进屋坐下喝茶,我去喊她,只要在屋,我让她快些过来。”

两人进入一个叫做“凤鸣轩”的小客厅。老板娘推门进来,不无惋惜说:“这后生来得不巧,青凤姑娘昨天喝得多些,肚子不舒服,刚刚去医院看大夫了。有劳二位跑一趟。我就先叫俩小妹来,唱个小曲你们听……是南方过来的,都还小呢,不大会侍候客人,你俩是自家人,多担待些。”

福顺和青山坐下,慢慢喝茶。进来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长得倒是眉目清秀,只是满面菜色,形容憔悴。两人进来,大些的手中抱个月琴,小的手中拿套竹板,向福顺和青山欠身施礼,然后说:“不知两位先生喜欢听什么歌?”怯怯的低声,勉强听得清。

福顺不耐烦,说:“只拣你们唱得好的,来一段听听。”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小的便轻咳一声唱了起来,大女孩随手扯条凳子坐下,抱着月琴弹奏。才唱两句,福顺便瞪起眼说:“不好听!这是啥调门,俺们听不懂!”

两个女孩吓得身子一抖,说:“这是俺家乡的戏,俺常唱哩!”

“你家是哪里?”

“离苏州不远。”

“苏州?好地方,怎跑到这里来?”

“爹娘死了,俺们被拐子卖到这里的!”大女孩喃喃说着。

“你爹娘咋都死了?”

小女孩神情凄然,眼中泛起泪花。还是大女孩颤声说:“让日本人杀死的。”

青山一惊,抬头看看两个女孩,又看看福顺。福顺疑惑地一拍桌子:“胡说哩!皇军啥时候杀过好人!莫非你爹娘是共产党?”

两个女孩吓得浑身战栗,连声说:“不……不是,俺爹娘都是好老百姓。”

福顺说:“不用说,是给皇军作对吧,那还不挨洋刀?

大女孩不敢再分辨。低低说:“大哥愿听啥歌哩?”

福顺嘻嘻笑说:“不听了,过来,坐在我身边,陪我玩玩吧!”一把扯过大些的女孩,拦腰抱起放在膝上。女孩却挣扎着叫起来:“大哥,俺还小呢,不会陪……等过两年大了,再陪你……”

福顺说:“有啥会不会的,我叫你咋着,你就乖乖的……”说着,嘴巴贴上女孩的脸蛋,“先让哥亲亲,然后再……”回头对青山,“别傻站着,玩那个小的,咱都花了钱的,不玩白不玩!”

青山正无所措,看那小女孩怯生生地望着他,一脸恐惧的神色。

这时,大女孩从福顺怀里拼命挣脱出来,福顺追上按住,一掌打在脸上,女孩当即躺倒在地,口鼻流血……小女孩扑过去,大喊着姐姐,两人相拥呜呜哭起来。

一时哭声惊动了外边过往的客人,有人驻足倾听。

屋门被推开,进来一个戴眼镜的瘦子,惊讶地看着福顺:“噢,庞班长……”这人正是龟部的翻译官田连文。看这场面,连文欲退出又觉不妥,只说:“这俩丫头不懂事,咋惹得庞班长不高兴呢?快,起来走吧,我送你们去见老板娘。”两个女孩慌忙爬起,跟着田翻译官出了屋门。

福顺余怒未消,说:“今儿碰上这俩丧门星,不是田翻译官说话,非厉害整治她们!这些婊子,都是爬高杆上高枝,吃硬不吃软的货,给她点颜色就老实了……不会陪?我啥都教会你哩!”

青山从门缝里瞧着外面,忽然说:“福顺哥,瞧这女子……”

福顺朝青山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即板起脸骂道:“这不是青凤吗!老鸨子说她出了门,她是躲着咱们哩!这会儿准又来了日本大官,要她去陪,不信你看,准有汽车在外面等她呢!”。

青山跑到窗前,恰好看见青凤坐进一辆黑色轿车,喇叭鸣响,车子拐弯不见了。青山呆愣愣地望着窗外。

福顺说:“我刚说过吗,这些臭婊子都是这人性!这青凤有大树靠着,早把你青山小犊子忘了……走,咱们找个地方赌两把,过几天再来跟她算账!”

第三百七十三章 见翠玉青山疑撞鬼

这天,青山告别福顺回家。分手时对福顺说:

“我不想在家里那小店圈着,更不想做庄稼活儿……想法帮我在城里找个头衔,能挣点钱,咱们一块玩也方便。”

“找头衔?这年头,好头衔难找。我让兴祖叔想想办法看怎样……你这年龄,应该上学念书才是……”福顺看上去有些为难。

“千万别去麻烦旁人!找不到合适的头衔就算了。”

“你是不愿找兴祖叔吧?其实,那人挺好说话哩!”

青山再没吭声,他忽然想起药店开张那日吴兴祖给开的支票,三十块大洋,折合当下多少这联合票哩。娘没拿它当回事,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青山在街边小摊啃两个烧饼,喝碗豆腐脑,才要走时,想起身上还有钱。昨天赌钱,虽然输了,可福顺没让他掏腰包,二十块钱仍装在兜里。青山想起这次私自离家,娘又会生气,花钱给娘和青莲买点什么,也许好说些,于是向大街旁边的一家店铺走去。

这是县城最大的一家杂货店,店外门额上方烫着斗大的金字招牌:福瑞祥百货杂品商店。门面宽敞,货品齐全,柜台前站着四个伙计,忙碌地接待顾客。青山挤在人缝里朝柜台后面张望,漫无目的地细细搜寻,然后跻身到柜台跟前,看着摆满货品的货架,只觉得眼花缭乱一时想不起买啥东西合适,记得娘和青莲每日梳头,青莲用娘的大镜子大木梳,是否有小巧玲珑些的梳子和小镜……青山极力抵抗周围人们的拥挤,探身在货架上搜寻,忽听身边的女人“哎哟”地叫一声,是青山的鞋底重重地踩着女人的脚。

青山赶忙堆上笑脸,朝女人抱歉地点头,女人看看青山,却笑了,说:“你,像是月姑姐家青山?”随即压低声音,“不认识我了?”

青山端详女人,一身蓝色印花粗布裤袄,头上裹条花毛巾,地道的村姑打扮,但皮肤白皙,眉眼俏丽,看去好生眼熟。他忽然想起西头吴家失踪的女人翠玉……不会错,是她!青山顿时脸色大变。眼前这翠玉是人是鬼?就在昨天,福顺还向青山说起她不知死在何处的话,想不到今天就在店里遇到,莫非……青山慌张地说:“你,你认错人了,俺不认识你!”转身挤出人层,慌张地出来杂货店。一溜烟飞跑,好一会儿才敢回头张望,不见翠玉追来,这才放心地嘘口气。

青山直出西城门,沿一条窄窄的小路斜向西南,翻沟越坎,然后上了通向万家营的狭长路沟。夜间刚落过一场小雪,青山一路小跑,皑皑白雪上留下一行清晰的印迹。

青山鞋袜全都湿透,额上沁出细汗。看看走到万家林,远远见万七赶着羊群从林中出来,群羊咩咩叫着绕在身边。万七喊:“青……青山,你娘,青莲进城找……找你了!”青山却不理会这话,跑上前,不无惶恐地告诉万七:

“七爷,我在城里碰见一个人。”

“谁?”

“吴家那个媳妇,翠玉。”

“她死……死了,那是活……活见鬼哩!万七惊愕地张大嘴巴,“她喊你,你答应过?”

“没……没答应,俺说不认识你,就跑开了。”

“那还好。快换……换衣裳,别……别让她认……认出你,跟……跟上你回家!”

青山半信半疑,犹豫着说:“我换啥哩,脱下套在外边的褂子总该行吧?”说着摘下脖颈上的围脖,解开身上大褂的纽扣……

第三百七十四章 遇月姑翠玉痛断肠

月姑和青莲母女来到县城,娘俩出现在西街的聚仙酒馆。

这次进城,是由于青莲一再督促,月姑方下决心。月姑对青山不辞而别数日不归感到气愤而又无奈,气恨得不想再管他。青莲知道娘对哥哥有气,但只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气。自己心情也一样,绝不愿看着青山长成不务正业的浪子。青莲想着哥哥自幼关爱自己,在外头护着她,在家里让着她,有好吃好玩的想着她,即便争辩起来,也从不跟她认真计较,这让她对哥哥心存感激。每次月姑责打青山时,青莲总觉心疼,觉得娘对哥哥或许管得过严、操之过急了些,但任其下去,却更觉得担心……

青莲力劝月姑说:“娘,城里新开张的聚仙酒馆,老板是于集迎春饭馆的吕歪脖。这次咱去这儿看看,十有八九能找到他,前些天哥哥跟我透露,有人约他去那儿喝酒呢。”

月姑答应女儿,依旧将春亮交给桃花,两人早早出发,趁满地积雪冰水还没融化,已到了县城。像前两次来一样,月姑刻意穿着老旧,青莲扮成个小伙,头戴毡帽,身穿青山的旧灰布袄裤。因正逢城隍庙搭庙会,过往人群似比平时多些,城门口盘查也略松。两人提心吊胆进城,青莲挽起月姑的胳膊,穿小街走僻巷,直奔西城门里的聚仙酒馆。

两人进店,见伙计正盘问一个前来住宿的女人,便退在一旁等候。

“店里没几个房间,就你一个人,怎能订两个单间?”

“还有个男人,傍晚会来住。”女人回答。

“即是你男人,为啥又要分住?”伙计疑惑,不停地上下打量女人。

“俺们还没成亲。这关你店家啥事?俺们住房开钱,住两间开两间房的钱吗!”女人红着脸左右看看,目光从月姑和青莲身上掠过。

伙计嬉笑着摇头,阴阳怪气地说:“话不能这么说……我们这店是经过县警察局注册的治安模范店,一旦出啥事情,我们当伙计的可承担不起。这样吧,把你两人的良民证拿来,我给你安排房子,不然,得睡大通铺……怎样,让你和别的男人挤在一起睡,行吗?”

女人叹口气,乞求说:“我们是河西人,不知道咱这儿的规矩,没带啥良民证,能关照吗?”

伙计闻听一惊,“啊,你和你男人都从河西来?那,我更不敢让你住店……眼下运河正封锁得严密,只怕八路偷过河东来,你这小娘们,胆子不小啊!这样吧,我去告诉老板,只要他点头,我马上给你开房。”

“那好,就烦你去给老板说说……俺们是好老百姓,从河西来这里探亲的。”

青莲拉拉母亲的衣襟。月姑却没觉得,她在凝神从背后注视这女人:红花白地的毛巾,印花土布的裤袄,像个农家小媳妇,听她说话的声音耳熟得很,从后面看那身段,活脱像一个人……月姑暗暗吃惊,莫非真的是她?只是尚未看清女人的脸面。

伙计转身走进后院。这时,女人转过脸,看到身后的月姑和青莲,未及开口,月姑已上前拉住手,低低喊一声:“是翠玉?我的妹子……你怎的在这里?”

“啊,姐姐!”翠玉认出月姑,狂喜地扑过去,随即呜咽着哭出来,“俺,正是来找您哩!”

青莲低声对月姑耳语,说:“娘,不能在这儿说话,咱们赶快离开这儿!这老板跟吴兴祖、福顺都相熟,说不定……”

一语提醒月姑,便拉起翠玉说:“咱们走,这地方住不得!”

青莲走在前面,月姑拖拽着泪流满面的翠玉跟在后边,走出聚仙酒馆。翠玉偎依着月姑,像迷路的孩子见到亲人,泪水簌簌流下,喃喃说着:“好姐姐,俺想不到还能……见到你,妹子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月姑几乎是背负着翠玉,踉跄地走着,边说:“好妹妹,快别哭,咱们找地方住下,慢慢说话……”说着匆匆拐弯过街,走进另一家小店。

这时,吕老板出现在聚仙酒馆门口,和那伙计探头探脑四处张望。伙计诧异地嘟噜着:“那小娘们,刚才还死乞白赖住店,这会儿没了影子……还有个女人,带个半大小子,看样子也要住宿,怎都不见了呢?”

“大惊小怪!”吕老板不满地瞪他一眼,“咱开的是店,不是警察局!给咱钱咱就管饭管住,甭狗咬耗子!”

伙计尴尬地点头说:“我……是为老板着想,刚才那女人看着眼熟,像被土匪劫走的万家营吴家那媳妇……”

吕胖子瞥他一眼:“你咋认得那媳妇子?”

“那年正月十五,万家营吴家摆酒请客,我跟您去打下手,见过她。”

“你看清那女人,确是吴家那媳妇?”

“不会错,正是她,生得俊眉俏眼的……”

“这倒是件奇事,都当她被糟害死了呢!”

青莲带路走进一家小店,月姑和翠玉跟着进来。店主很客气,仅有的两间正房也恰好空闲。三人进屋,青莲回身关上房门,翠玉身子软瘫着扑在月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月姑坐在炕沿上,双手揽着翠玉,知道她经历了惊险,满腹怨愤委屈憋闷在心,便不急于劝阻,只说:“妹子想哭,哭吧……把肚子里的委屈,都哭出来……”自己也已泪如雨下,一边搂紧翠玉不停着肩膀,抚摸那一头乌黑的短发。青莲愣愣地看着娘和翠玉,在一旁伤心地抽咽着,泪珠流到两腮,抹了草灰的脸蛋上冲出清晰的泪渍。

翠玉终于从极度哀痛中舒缓下来,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抽咽着说:“姐,找到你,我死也安心了。我有一肚子话,想对您说!除了您,我还能对谁说哩……”

月姑手中的手帕湿透,又接过青莲递来的绣花手帕给翠玉轻轻擦拭,说:“妹子,说吧,姐姐听着呢……有啥委屈,全说出来,姐给你排解,给你撑腰……”

第三百七十五章 陷匪窟翠玉惶恐

那个祸从天降的夜晚,翠玉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痛苦和惊心动魄的恐惧。她被放在马背上,遮蔽着双眼,塞堵着嘴巴,在昏晕迷蒙中颠簸行进。天微明时,她被从马上拖下,由人搀扶着上了船,只听好一阵水声潺潺,便又下船上马。一路上,行进速度很快,队伍中也极少喧哗。翠玉感觉胯下那马很高大,四蹄迈得快当而沉稳,得得的蹄声急促而有节奏地点击着地面。那个土匪副司令似乎就在翠玉身边,不时听到他给队伍下达命令的声音。此时的翠玉,已做好一死的准备,脑子如凝固一般,停滞了任何思维,所有记忆均已淡漠,只有女儿小玉哇哇哭叫的哀号不时在耳边回响。

终于,队伍进入一个村庄。她被从马上抱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解掉,面前竟站着两个年轻女人,嘻嘻赞叹着:“好个美人……还是队长有福气!”回头看着兀自立在一边瞟着翠玉的麻队长,谄媚地说:“队长,您想让她住在哪里?”

“司令部后边小院。他娘的,我可没这艳福……副司令已经钦定了,你们好生伺候……”麻队长一腔怨气,却又为女人肉麻的逢迎所刺激,走上前搂住这女人脖颈在脸蛋上狠狠亲一口,“还是我的石榴好啊!”

女人乘机偎在麻队长身上,娇声说:“队长莫急吗,这小美人……过几天就轮到你了……那时莫把石榴忘掉哟!”麻队长气哼哼地嘟噜一句什么,拔腿走了。

翠玉被两个女人搀扶着来到一座小院。她双腿酸麻,眼睛昏花,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被架到屋中,便软瘫地倒在土炕上。

两个女人打来热水,给昏睡中的翠玉擦脸,洗脚,一边叽叽哝哝夸翠玉脸蛋漂亮,皮肤白嫩,夸副司令有眼力。劝翠玉起来洗脸吃饭然后洗澡,梳洗打扮换衣服,准备做新娘子……翠玉模糊听到女人的声音,却如梦似幻,身子无力动弹,任俩女人随意摆布,径自昏昏沉沉地睡去。

翠玉醒时天已大黑。屋里昏黑一团,没有一点动静。翠玉急急坐起,掀掉盖在身上的被单,待要下炕,发现自己一身裤褂已被扒掉,只穿紧身内衣短裤。不由心中着急,四处找寻自己的衣服,却见炕沿叠放得齐齐整整的几件衣裳,是簇新的红绸绿缎裤褂。翠玉将这衣服抓起,甩到地下,便又趿拉上鞋,下炕寻找,哪里还有自己的衣服?听见门外有脚步声,翠玉返身上炕,拉过单子,蒙头倒下。

来的是两个女人,其中仍有石榴。石榴点亮一盏玻璃罩油灯,满屋立时亮堂起来。见几件新衣裤扔在地下,随即俯身捡起,走近炕前说:“妹子想是醒了……就穿上衣服起来吧。”吩咐另一女人,“快,再去告诉伙房,重新做饭,让新妹子吃好,做两份,说不定副司令要来陪新人呢。”然后石榴在炕沿坐下来,轻轻揭开翠玉身上的单子,笑笑说:“好妹子,既醒了,就起来吧……我是奉命来照看你的。你赏俺们个脸儿,起来梳洗得漂漂亮亮的,等会儿副司令来看你,冲他甜甜的笑一笑,然后做你们的好事,俺两个也就好交差了……”

翠玉忽地爬起,眼睛盯着女人问:“告诉俺,这是啥地方?你们是些啥人?”

石榴低声说:“你当真不知道,也没听说过?这里是青龙镇,你问俺是啥人,俺们跟你一样,也是被他们强弄来的……”

“那,他们,是些什么人?”

“土匪!一帮地道的土匪!只是……”石榴说着回身朝窗外看看。

“啊,我真的是……落在匪窝里?”翠玉惊得发愣。

“这……错不了,跟我一样,咱们都在匪窝里!”石榴叹口气。

“他们,会把俺怎样?”

“女人吗,还能怎样?在人前做人,落在牲口群里,就得做牲口……其实,细想起来,这人、匪,牲口,都一样……”

“姐,你能帮俺逃出去吗,不然,我只有一死了!”翠玉抓住石榴两手,泪水夺眶而出。

“既被抓来,要想出去可比登天还难!万一被发现,这司令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把你糟害个半死,再活扒皮,点天灯……我来三年了,当初也想跑,眼见有姐妹逃跑不成被抓回来,可被糟害苦了……我劝妹子甭跑,也甭怕,更别寻死觅活的,那样没用,只苦了自己!”

翠玉听着,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石榴,眼睛一眨不眨,竟如泥塑木雕一般。

第三百七十六章 寻自尽弱女刚烈

“如今我想开了……我男人是老实庄稼人,那年日本人打过来,为躲劳工逃跑被鬼子打死,我被这帮土匪弄到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现在我想还算好,不然或许早早饿死,再不然让鬼子糟害死……人都是逼的,没法子,才走这条路!土匪当中,也有好人……”

“好姐姐,你说,他们会把我怎样?”翠玉猛地抱住石榴。

“还能怎样?你也不是黄花闺女……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大头玩够了,丢给二头,然后是三头四头……你年轻,脸蛋又漂亮,三两年也轮不到小兵的……像我这样子,小兵想干那事,得给我银元,还得伺候着俺、巴结着俺。你是美人,头头们都会喜欢,伺候好头头,你就吃香喝辣享福吧!”

“姐是说,今晚那土匪司令会来找俺?那俺就拼上一死……”

“不一定呢?我听说副司令看上你了,这可是你的福气!副司令年轻,英俊,有本事,和司令是把兄弟,当年救过司令的命,所以司令敬他三分。来这里三年,从没听说他跟女人乱来呢……不怕你见笑,他这屋子,平时俺想来也难,这得感谢你呢!”

翠玉紧咬牙关,喃喃说:“俺不管他司令、副司令……俺这命苦,从来还没人把俺当人,俺不能再拿自己不当人了!”忽听外面有人声,急忙转脸问石榴,“好大姐,俺的衣服在哪儿,还给俺,你拿来的这衣服俺不穿!”

“就先穿上这身衣服吧,你那旗袍裂到腰间,咋还能穿……我劝你这半日,你怎的还是不开窍?副司令马上来了,你千万别任性吵闹,那样倒霉的是你自己!”

听来人已进院门,正说笑着停下来,似乎在等候什么人。翠玉急得没法,急忙抓过衣服穿在身上,对襟大红绸袄,葱心绿绸裤,没有腰带,翠玉问:“石榴姐,咋不给俺腰带?”

石榴一笑:“这,你还不明白,怕你逃跑,还得防你上吊哩!”

“那美人呢?让我也瞧瞧嘛!”屋外传来粗声大气地嚷叫,接着一阵狂笑,“老弟啊,听说这女人塞过西施,这次总该满意了吧?”

话音未落,几个人进屋。为首的是外号大魔的土匪司令李庆全,身材粗胖,生就一双金鱼眼、阔嘴巴,满脸络腮胡须,呵呵笑着径直走到桌旁坐下,陪同的便是被称作副司令的年轻汉子,后面跟着麻队长等。

“啊,那美人呢……大哥亲自来看你,还不过来见礼!”土匪司令淫邪地笑着,向炕上扫一眼。

“司令,新人想是太累,大老远到咱这里,这会儿……”躲在一边的石榴急忙上前解释,“她刚刚睡醒,还没顾得上梳妆打扮呢……”

“呵,看来这美人还须兄弟……好好调教,咱这里的规矩她还不懂哩!”李庆全转脸看站在一旁的副司令,语气里不无嗔怪。

这时,副司令板起脸孔,大步跨到炕前,猛地伸手掠起被紧裹的床单,露出穿着红袄绿裤的翠玉,才要将她拖起,翠玉却忽地坐起身,大声嘶喊:“别动俺!”便急速地滚爬到墙角。屋中所有人都看着翠玉:一头蓬松的乱发,一张没有血色的脸颊,像一只即将被群狼争食的羔羊,惊恐地瞪大眼睛,身子偎在墙角瑟瑟颤抖。忽然,翠玉从炕角挺身坐起,指着副司令厉声喝道:“你就是那副司令吧?俺对你说过,俺是良家女子……你们要勉强逼俺,俺今儿个就死在这里!”说着转身一头向墙上撞去……石榴一声惊呼,才要上前阻拦,却见副司令已迅疾出手,飞步上炕,一把薅住翠玉的长发……但终究晚了些,翠玉的脑袋已撞在墙上,只觉得一阵头昏眼黑便晕厥过去,一股殷红的鲜血汨汨流出。

石榴和另一个女人吓呆了,一时手足无措。副司令喝一声:“还不把抬走,送医院!”

李庆全没料到女人如此,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看副司令,起身要走。

副司令不无歉意地说:“大哥,今天失礼了!想不到这女人竟是如此……”

李庆全拍拍副司令的肩膀安慰道:“老弟眼力不错,这娘们,不只脸蛋漂亮,还是刚烈性子,书上叫啥……桀骜不驯,有刺的花才香,这样的女人,有味道。你慢慢调教,好好受用吧!记着,别像你大哥前几年那一场,闹个人财两丢……好,大哥等着喝喜酒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柳翠玉言辞责金锁

数日后,翠玉被送回这座独门小院,依然是石榴和另一个女人跟来照管。翠玉头上的伤口已基本愈合。虽然一小绺头发被那副司令薅掉,头皮也结了薄薄的血痂,但她心中明白,当时凭着只求一死的勇气,她撞向墙壁的力量足以令她脑浆四溅,正是这只铁钳般的手掌使她避免了这一厄运。在医院住下的这几日,她一直缄口不语,任凭大夫敷药扎针。令她感到诧异的是,那副司令每日傍晚必去病榻前一坐,向大夫询问她的伤情,嘱咐些事项。这时的翠玉只管微闭双目,不理不睬。回到这小院后的两三天里,只有石榴两个女人跑来伺候,再不见副司令的踪影。

这日傍黑时候,石榴给翠玉送饭来,附在她耳边嘻嘻笑说:“好消息,副司令出发回来了。俺劝妹子,今夜,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再犯傻……据俺细看,副司令对妹子可是有情有意,真让俺们眼红心热哟!你自己放明白些,既到了这步田地,就该半推半就地依顺他,错过这村可没有这店……不然弄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白白地失了身子,岂不没趣!”

翠玉嘴上不语,内心却也泛起涟漪。

石榴走了,小小院落剩下她只身一人。她起身下地,跑出去将院门关闭,随手拿起竪在一边的门闩,将院门上闩顶紧。然后踌躇着回到屋里。她反复琢磨石榴的话,不解的是这帮土匪包括司令何以对自己并未过分非礼,“莫非真是因为副司令喜欢俺?石榴说他从不近女色,如今怎独独喜欢俺……被人作践的日子,俺一天也不想过,与其那样,宁可一死。”想到此,她又为前日自杀未成而懊恼,忽然想起月姑姐曾赠刀给她自己却不以为然,如今后悔已晚……起身遍寻屋内,想找把剪刀、匕首之类器具藏在身上,以见机行事,却找不见。回身坐上炕沿,禁不住泪如雨下,嘴里喃喃念叨:“月姑姐,妹子好想你哟!你可知道,妹子在此受难?倘你在跟前,俺就有主心骨了。”

“哪个月姑?”门口有人说话,一个头顶竹笠、身穿百姓服装,宽肩高个的魁梧男人站在面前。

翠玉吓得大叫。“你……是谁?”

来人摘掉头上的竹笠,挂在墙上,回身一笑;“怎么,认不出我了?”

翠玉看时,正是那副司令,心中一阵惊悸,颤声说:“你,怎的换了衣裳……俺上了门闩,你咋能进来?”

副司令笑笑:“高墙大院,我尚不在乎,何况这小院矮墙!”

翠玉惊慌失措地偎在炕前,看着他,“你来做啥?莫非……非要逼俺一死?”

副司令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将油灯捻得更亮些,说:“你误会了。我来,只想问你几句话,然后就离开。上次那几个人跟我来,你也误会了……看来,你把我当成坏人,当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土匪头子!”

“你不是土匪副司令吗?俺不就是你带人劫来的?”

“所以,你把我当做恶棍、强盗,奸淫杀戮的狂徒……我问你,可知道自己为何能活到今天,而且守身如玉?”

“甭给俺绕圈子,让俺感激你,乖乖就范,跟你说,甭痴心妄想!前几天你已经看到了,俺但求一死……那次你拦挡下俺,让俺半死不活留在这世上,我恨你!”

副司令冷冷盯着翠玉说:“你是明白人,应该知道这是啥地方……在这里,由不得你撒泼装痴,是死是活也由不得你自己……现在,我要问你话,你必须老实回答我!刚才,你说的月姑与你啥关系?”

翠玉答:“啥月姑?俺不认识叫月姑的人!”翠玉暗自吃惊,她疑心这些人又盯上月姑姐。

副司令诧异地问道:“你不认识月姑?万家营村东万家,金月姑……”

翠玉说:“你打问她做啥……你们,还想作孽哟!你们抓不到她,她有护身短刀,有无影碑的护碑神灵保佑……”翠玉信口说着。

第三百七十八章 副司令温情释善心

副司令一笑:“你敢这样对我说话,真打算豁出一死了……这样说,你和月姑熟悉?”

“俺说了,只听说过这人,却不认识她?”

“那吴兴祖可是你的丈夫?”

“俺对你说过,他从不把俺当人看。如今在县城娶个日本娘们,整年不回家,早把俺扔了……是他把俺逼得走投无路……”翠玉说着,泪水簌簌落下,“他现时成了罗尚武那队伍上的参谋长,实际跟鬼子钩勾搭搭,是汉奸,日本人的狗……我恨死他!”

“那,你的小女儿……是怎回事?能告诉我吗?”

“俺也对你说过,那孩子跟他没关系,他没这能耐,他这人就该断子绝孙……”翠玉说着,伤心地呜呜哭起,“小玉,我的孩子,你现在哪儿……”

“那么,你是另有心上人了?”

“不不,别问俺这些,俺没有!在这世上,俺没有亲人,除了俺的小女儿和……”翠玉越发泣不成声,再没有说下去。

副司令良久不语,一会儿又站起身,在屋里徘徊,抬头看着依旧垂首抽咽的翠玉,说:

“我白金锁不齿的是奸诈阴险的小人,痛恨的是见利忘义的奸贼,杀的依权仗势祸害百姓的豪绅贪官,却从不肯枉杀好人!跑这么远去万家营杀人绑票,是我的主意,我不为钱财,不为女色,只为替恩人报仇雪恨……只是,把你绑架到这里,看来是个误会。我这样说,是因为相信你刚才说的话,当初没杀你的小女儿,也是因为相信了你!我可以立即放你,只恐有人不肯放过你,就委屈你在这里呆上几天,然后我再设法送你回家……这话,你可明白?”

翠玉听他说这番话,大出意料,心里不由一阵惊喜,随即停止了抽咽,仰起脸疑惑地看着这青年汉子,嗫嚅道:“白副司令,你这话可当真?敢情是骗俺,试探俺!”

灯光照着汉子方正英俊的脸盘,上衣敞开着,裸露出暗红色的宽厚胸膛。翠玉是第一次正眼看这青年汉子。

“我说到做到,从不骗人,只要你不骗我!”白金锁说。

“既然要放俺回去,为啥又要俺再呆些日子?俺却想不通!”

“这很简单,因为没有过先例。尤其像你这样年轻,而且漂亮的女人……来到这地方,哪有平白放回去的道理!首先,司令那里通不过……他是个色狼,见了漂亮女人,如同蚊子见血!”

“那,俺在这地方住着,怎能放心哩!”

“你若相信我,就依我的办法,能保你平安无虞。”

“啥办法?你尽管说出来,俺信你?”

“这几天你能平安过来,知道为啥吗?从司令到小兵,都知道你是我的人……眼下可将计就计,只说等待择日完婚……你就住在这院里,我不会来打扰你,更无别人敢来骚扰。不久我会择机将你送走。”

“白副司令不会骗俺吧?”翠玉觉得此法可行,却仍不敢十分相信。

白金锁看出翠玉的心思,环顾左右,看墙上恰有一只壁虎爬过,伸手从腰间制出出一柄小小飞镖,嗖地抛过去,飞镖端直插入墙上,齐齐切下壁虎的半截尾巴,那壁虎仓惶逃去。

翠玉惊得瞠目结舌。

金锁随即郑重说:“俺若对你心存不良,如同这壁虎,身断尾残!”

翠玉忽地上前跪倒在跟前,“谢谢副司令,您是俺的大恩人,俺柳翠玉终生不忘您的大恩德……”“

“快起来……记着,人前人后,只管我叫锁哥,我称你作玉姐。这些人中虽有善良好心的人,但刁顽凶残的老缺不少,你务必好生在意!”

“多谢副司令,不……锁哥,俺还有一事相求……”

“关于你那小女儿吧?”

“正是,请锁哥务必帮俺这忙……不然,俺还活在这世上做啥呢?”

“无须多说,我设法打听这孩子的下落,你且安心住下。”

金锁转身出屋。翠玉起身相送,走到门口已不见他人影。翠玉到院门口细看,原本上好的门闩依旧关闭,纹丝未动。翠玉呆愣愣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屋。关门熄灯,犹自躺在炕上大睁着两眼出神。

第三百七十九章 孤弱女感恩萌爱意

翠玉独自住在小院,石榴和红杏轮流伺候,衣食无忧,终日闲得无聊。这日看到里屋杂物堆中一只木箱,胡乱放些破旧衣物鞋袜,想起这锁哥身为副司令,却多年单身,无贴身女人照管,究竟孤苦可怜。于是托石榴找来针线顶针儿剪刀等全套针黹工具,从木箱中翻出几件破旧衣服,拆成布片打成袼褙,又掏出贴身带的几张纸票,让石榴买了二尺黑白布料,悄悄比照一双旧鞋量了尺寸,趁无人时纳起鞋底。翠玉自幼心灵手巧,跟随姨母长大,针织女工样样精通,活儿一经上手便放不下,至第三个夜晚,一双针线细密样式美观的布鞋,连带一副绣着并蒂莲花的鞋垫已做好。这时已夜半时分,翠玉兀自独坐灯下,手中拿着刚刚緔好的簇新的布鞋,翻来调去地欣赏着的作品。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动手做过针线,如今她仿佛又回到少女时代,一股青春的血液在身上流淌,脑子里浮现出早已过世的白发亲娘,初恋的邻家男孩……这些记忆中的碎片转瞬即逝,只有那个高大壮实的锁哥不时出现在眼前。翠玉嘴里喃喃说:“他穿上,可脚吗?六七天没露面,莫非又出发打仗了……菩萨保佑他……”

这时,屋门轻轻敲响。翠玉紧张地问一声:“谁?”一边手足无措地将鞋子胡乱掖在枕边。

“我,玉姐开门。”是锁哥清晰地低音。

“啊,你……”翠玉快步走到门口,“是锁哥吗?”

“是我。甭害怕,我有句话对你说。”

翠玉心里一阵砰砰跳荡,犹疑地抬起两手,拉开门栓。不是别人,正是白金锁。不过改变了上次的庄稼人装束,而是一顶大盖军帽,一身半旧军装,腰里挎着盒子,更显得威武挺拔。

“玉姐,我这时候来,你害怕了吧?”金锁习惯地摘掉军帽,挂在门旁墙壁上,回身解开上衣钮扣,说:“天还是有些热……”

翠玉一阵慌乱,赶忙端过水盆,取过毛巾,红着脸抬头看着男人,说:“副司令,洗把脸吧,出汗了……是不是,又去打仗了?”

“是。十四师住在黄龙埠的人,胆敢跑到这块地盘抢粮食,百来号人,全吃掉了!”金锁在水盆旁边蹲下来,“狗娘养的,地道的日本人的守门狗……连长张禄,据说是十四师师长的侄子,捉住了,我又把他放了,让他回去报个信,再别来河西青龙镇闹腾……”

“锁哥,血!你别动……”翠玉尖叫一声,走到金锁跟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点在他的前额上,“……是溅上的血点……”

“噢,果然是……血点。”金锁看一眼翠玉手指上殷红的一点,一笑,“害怕吗?”

“吓俺一跳……谢天谢地,俺只当是你负伤了……”翠玉忘情地脱口而出,嗫嚅道,“俺们女人,胆子小呢。”

“我可是……挺高兴,头一次听你喊锁哥哟。”

翠玉脸孔随即涨的通红“你是副司令,这样称呼,俺不习惯。”转身走到炕边,她想刚刚做好的新鞋,却又迟疑起来,心口窝砰砰跳荡着。

金锁起身去门口泼水,翠玉急忙说:“俺来……”

金锁说:“我不习惯别人伺候,你不在,我从不要那些女人进我这屋子……你大概想不到,我是和尚出身……单身惯了!”

翠玉惊叫起来:“啊,你是……和尚?”紫胀的脸色立即变退潮了,旋即变成青白,“那……”

金锁说:“我在青龙寺当过八年和尚,从十五岁那年……现在,除了那时练就的功夫,还有改不掉的习惯……单身独处。”

翠玉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英俊的土匪副司令,一种敬佩之心,伴随着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油然生出……翠玉愣愣地站在当地,轻轻说:“你……还要当和尚?”

金锁说:“不,青龙寺已经没了僧人,我的师傅早已圆寂。那时做和尚,只为养活老娘……老娘过世了,我就……”这个钢铁般的汉子,此刻眼睛里充盈着泪水。

“那,你家中再无旁人了吧?”翠玉脱口问道。

“只身一人,无牵无挂,只想做好汉,闯天下,除暴安良,杀富济贫……啊,天晚了,玉姐歇着吧,我该走了。”

第三百八十章 白金锁深意寄玉姐

翠玉正听得发呆,见金锁忽然要走,说:“俺,不困,俺还有事呢……”

金锁说:“是孩子的事吧?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了……甭着急,我一定设法帮你打听到孩子的真实消息。”

“不,这事,俺放心你……俺是说,”翠玉说着转身走到炕边,掀开被角,拿出新鞋,低低说:“这鞋,不知你穿着咋样?”说着抬眼看着金锁,“你若喜欢这鞋,坐下穿上,试试合适不……”

金锁先是一愣,伸手从翠玉手里接过新鞋,拿到灯下细看,“玉姐,你做的?我一看就合适……”说着坐下,正想一试,却看见脚上鞋袜沾满泥巴,随即站起说:“玉姐,我带回去,把脚洗干净再穿上试试……这么好的鞋,弄脏了多可惜。”

金锁正欲出门,却听身后翠玉喊声“锁哥,慢走。”

金锁回头,翠玉将一双绣花鞋垫塞在他手上。金锁看看,动情地颤声说:“还有鞋垫……玉姐,除了小时候的老娘,我,还没穿过女人做的鞋呢!”

翠玉从此添了心思。每逢夜静更深,便坐在灯下专心听着屋门的动静。院门总要上闩的,而且必须闩好、顶紧,那只为阻挡坏人、外人的,对锁哥却无所谓。但屋门既要关得严稳,又须及时打开,时令已是中秋,风寒露冷,她不能让锁哥在屋外多等片时。自从把鞋子交给锁哥,连续十余天了,她夜半不寐,无所事事的坐在灯下,心里在盼望那一声屋门被敲击的钝响和锁哥粗矿的低音,渴望看到他穿上新鞋走进屋时一脸笑容。她惊讶地发现,初来时的恐惧绝望似已消失,尽快离开这匪穴狼窝的急切心情渐渐改变。现在,她希望见到锁哥,却又不愿意他过早地带来女儿的消息。那时候,她就应该离开这座小院,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了,这是锁哥对她的郑重承诺,她现在已毫不怀疑这青年汉子做人的真诚和义气,只要她愿意,他绝不会食言的……可是,自己又能到哪里去?天下虽大,哪里是自己的家呢?在这静寂的小院子里,她时常听到外面的喧哗,哄闹,争吵甚至打斗,时常听到枪声炮声,然而这院里却总是异常宁静。除了石榴和红杏两个女人,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这使她感到,这里是世上最安全的所在。这种隐约的感觉和一个朦胧的希望,使她在悄然改变原来的意愿。

这个晚上,又是夜半时分,锁哥来了。打开屋门,头戴竹笠、身穿土布衣裤的锁哥站在翠玉面前,似乎抱歉地一笑。

“我又来晚了,让你害怕……”

“不,锁哥,俺不害怕……一听到敲门,就知道是你。”翠玉立在金锁跟前,不再羞涩地退后,她抬手解去金锁脖颈上竹笠的系绳……金锁也不再拦阻,由她去解,然后摘下挂在墙上,便径自走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的脸上露出些许疲惫。

“又是刚刚回来?看样子累了,还没吃饭吧?”翠玉给金锁倒上热水,送到跟前,说:“先喝碗热水,我再给你打水洗脸、洗脚……然后俺去做饭,煮面给你吃,怎样?”

“黑更半夜,你去哪儿做饭,我褡裢里有干粮,将就着算啦!”

“俺知道你总是半夜回来,做饭的小炉子和小锅啥的,都准备了……”

“从哪儿弄的?”

“以你的名义,让石榴弄来的。我说这是锁哥的安排,省了她跑前跑后的忙活,她喜得了不得,直夸副司令体贴下人呢……”

“那好,既如此,我还真的饿了,让我自己打水洗脸洗脚,麻烦玉姐去给我煮面吃吧。多煮点,你也饿了吧,陪我一块吃!”

翠玉脸色微红,看着金锁一笑,转身去了厢屋。

很快,翠玉端着两碗面条进屋,金锁却刚刚洗罢脸,正把双脚放进水盆,“玉姐好快当,”探身看看碗里,雪白晶莹的一颗荷包蛋,“还有鸡蛋?白亮亮的,一看就爱吃。”

第三百八十一章 说月姑两情熔融

第381章说恩人两情熔融

翠玉听金锁赞扬,绯红了脸颊说:“不行,俺这荷包蛋的手艺,是刚跟俺月姑姐学的。”

金锁诧异:“你说跟谁学的?”

翠玉说:“俺姐呀!”说着,弯下腰将两个指手插进盆里试水温,“这水凉些,跑了一天路,还是用热水洗脚舒服。”提起桌上水壶往盆里加热水,“锁哥,那鞋,你可试过,可脚吗?”

金锁说:“正合适,穿上真舒服……俺舍不得穿,鞋放起来了。”说着,将两只光脚泡进水里。刚加了热水,稍有些烫,却没觉得,只管盯着翠玉问道,“刚才你说……你姐叫个啥?”

“月姑……金月姑。”翠玉脱口答道,一边呆看着金锁那双硕大的光脚,心口窝砰砰跳起。“锁哥,让俺给你洗。”

“不,我习惯自己来……你认识月姑?”

“月姑是俺姐吗……俺的干姐,俺姨妈是她的干妈。”

“啊……原来如此。俺上次问你是不是认识月姑,你咋不实说哩!”金锁语气平和,却充满善意的责怪,“想不到,你竟然是她的干妹子。”金锁脸上的惊诧变作欣喜。

翠玉恍然想起初来时,金锁确曾问过她,不禁尴尬地笑笑,“那时,俺担心你们这些人……不怀好意呢。”她的身子蹲下来,一双纤嫩的小手迟疑着插进水盆,轻轻握住金锁硕大的光脚,“这些日子,俺只想她呢!”

金锁没有拒绝,喃喃说:“玉姐,俺告诉你……月姑姐,就是我对你说过的,我的恩人,我的再生大恩人,她一家,对我恩重如山啊!”金锁的声音在颤抖,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月姑惊喜地看着金锁:“啊,是这样。”

两人对面坐着,金锁吞食着面条,吃光一碗,翠玉便又递上一碗。金锁说:“玉姐,你也再吃点。”翠玉呆呆看着金锁,微微摇头。

金锁放下空碗,说:“吃得好饱。玉姐,这会儿,俺特别高兴……知道为啥吗?”

翠玉又一次摇头,她似在凝神思忖着什么,茫然问道:“为啥?”

金锁说:“你做的面条好吃。又是跟月姑姐学的手艺,俺吃起来忒好吃。还有……”

翠玉急切问道:“还有啥?你这人,说吗!”

金锁说:“我看你,也高兴吗!咱们应该有同感……月姑姐是我的恩人,你是她的干妹。”

翠玉说:“想不到,这样凑巧……俺也高兴呢。”

金锁说:“有个消息,我应该告诉你……关于孩子……”

“孩子,怎样了?”翠玉的神经立刻绷紧,听金锁语气,孩子怕是难逃厄运,她的脸色变作灰白,“你,打听到了孩子的消息。”

“孩子被吴兴祖接到县城,他那个娘们恶言挑拨,吴兴祖起了疑心……孩子险些被卖掉,让好心的保姆救下,抱着孩子走了。至于逃往何处,却不得而知。”

翠玉泪水满面,轻声啜泣。

金锁继续说:“吴家大院就要改建为鬼子据点……万家营成了地狱。玉姐,当初我答应放你回去,可是,我不知道你想去哪儿,终不成再入牢笼、去找那吴兴祖吧……”

翠玉放声大哭,“那人,早把俺抛弃了,俺宁死不会再见他……锁哥,俺无家可归啊,你若执意赶俺走,我去投奔月姑姐……”

金锁断然说:“不可。月姑姐处境很难,鬼子和十四师的特务都悄悄盯着她呢,你去了,只能给她添乱……”

翠玉停止了哭泣,泪眼模糊地看着金锁,瞬间,忽地扑通跪倒在金锁膝前:“锁哥,甭赶俺走了……俺就留在这里,专一伺候你,你对俺大恩大德,权当报答你……行吧?”翠玉双手牢牢抓他的膝盖,呜咽着说,“锁哥,你答应俺吧,看在月姑姐姐的份上,就甭赶俺走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求媒妁携手寻亲

金锁良久不语,任凭双膝被翠玉用力摇撼,原本微红的脸庞越发变得紫胀。忽然,金锁站起,俯身搀起翠玉,“玉姐,你起来,金锁有话说。”

翠玉仰脸看着金锁,惊喜地问道:“锁哥,你答应俺了?”

“我问你,你信得过锁哥!”金锁说着,忘情地攥着翠玉两只温热的纤手,宽阔的胸膛里一团炽烈的岩浆在涌动在燃烧。

“俺信得过你!”翠玉用力点头,“这段日子,俺看得出来,你是好人。就凭月姑姐,俺也信得过你?”

“别忘了,我是土匪副司令!”

“土匪当中也有好人……以前俺不相信,如今俺却信。”

“这里,不会总像这些日子如此平静,马上要打仗,枪子不长眼,瘸腿断臂是轻的,打败了要逃跑,被敌人捉去更倒霉!”

“俺跟着你,啥也不怕。我可以给你洗衣,做饭,铺床叠被……冬天快到了,我再给你做双棉鞋……除了这些,我没别的本事,帮不了你大忙,可俺不会给你添麻烦、当累赘!”翠玉话语坦诚,声音凄楚动人。

“玉姐……”金锁猛地张开双臂,将翠玉搂住,“我想……娶你!”

“啊,娶俺?”翠玉吃惊地瞪着两只水灵的眼睛,“你,真的想娶俺?”

“真的!玉姐,金锁喜欢你。自从那个晚上在吴家见到你,俺就喜欢上你。现在,我更觉得你好,我从没遇见你这样温柔可爱又正直刚强的女人……就凭你是月姑姐的干妹子,我也要娶你!”

“锁哥,你,先放开俺,听俺说话……”翠玉说着,用力从金锁怀里挣脱出来。

“玉姐,你,不愿意嫁给俺?”金锁松开臂膀,张大着嘴巴,失望地看着翠玉,“玉姐,我说的全是真话,我从没爱过任何女人,你是我的第一个,也会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一个。”

“锁哥,你误会了。俺愿意……嫁给你,只是俺自觉不配你。世间黄花美女多了,你又何必……你当这几年副司令,有的是金银,有多少女人都盯着你,想给你当夫人。翠玉今生是没这福分了。俺能跟你在身边,烧水做饭铺床叠被,日后还求你帮忙找到女儿,就是俺最大的幸运,俺心满意足,哪敢有别的奢望。”翠玉说着,泪水溢出眼眶。

金锁愣愣地盯着翠玉,一声不吭,脸色由紫黑变得灰白……忽然,他挥起起双臂,仰天大笑说:“好一个白金锁,副司令,土匪副司令……白金锁,你是土匪副司令啊!”

这举动把个翠玉吓一跳,“锁哥,你怎的了……深更半夜的,让外人听见……”

金锁不再大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委屈地低低说,“玉姐,你错看了白金锁啊……我是土匪副司令,我见过成堆的金银珠宝,我投靠鬼子能发大财,归顺国军能做大官,多少女人愿意嫁给我,给我做压寨夫人,她们希图的是我的银钱……可是,没有人相信,如今我兜里只有两块银元,里屋那个破木箱是我的全部财产……这些女人若知道真实的金锁,她们会嘲笑我,抛弃我,甚至出卖我……玉姐,只有你,你害怕我有钱,你担心我有一天会像吴兴祖一样抛弃你,作践你……可是,你错看金锁了,金锁不是那号人……”金锁缓缓站起,“玉姐,你该歇息了,我也回去……按你的心意,你,还是留在这里,一切都如以往,金锁绝不打扰你,更不会有人敢骚扰你……”

金锁打开屋门,回头望一望,翠玉依旧立在灯前,灯光照着那张挂着泪滴的秀气的脸,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直钩钩地看着对面的墙壁,一只壁虎匆匆爬过,又惶恐地停下,半截尾巴快速甩动……看得出,正那只被金锁斩断尾巴的壁虎。

翠玉忽然喊一声:“锁哥,你站住!”说着,快步走到门口,站在金锁面前,“俺说一句话……找月姑姐,让她给咱们做媒!”

金锁先是一愣,随即点头,连说:“好,好……”双手猛地抱住翠玉,俯身在那张秀气的脸颊上猛烈地亲吻着,喃喃说;“玉姐……你真好……”

翠玉微闭上双眼,默默承受这突然其来的幸福。良久,翠玉推开金锁,羞红着脸说:“锁哥,快点去……找月姑姐,俺跟你一块去……”

第三百八十三章 金月姑真情慰孤女

县城西街的小店里。从午时到傍晚,月姑和翠玉一直说个不停。翠玉说一会儿,哭一回,两人又说笑一回。察觉天已大黑,青莲点上灯,向店家借个火盆,从后院抽点木柴点起来,满屋烟气,却温暖了许多。青莲把早已凉透的烧饼放在火盆沿上翻来覆去烘烤,又听外面街上传来卖羊杂汤的吆呼声,跑出去买来两碗,递给翠玉和月姑。两人啃着烧饼,喝着热汤,继续说话。

“这样说,金锁去了万家营。他在那里见不到我,不会耽搁多久,应该回城来了。”月姑见翠玉不时瞧着窗外,知道她在记挂金锁,“你们咋约定的?”

“约好在那边聚仙酒馆住下……俺写张字条,让青莲送过去交给伙计,让他来这里找咱们……”

一会儿,青莲回来,说:“交给值夜的伙计,他忙着在灯下看本破书,也没多问。我隔会儿就去门口瞧看金锁叔。”

“姐,俺急等你拿主意哩!”翠玉两只眼泡红肿得像桃子,此刻却显露出难以遮掩的羞涩和兴奋,孩子般祈求的语气说着,边低头拨弄火盆的余火。

“你已有了主意,我满心成全你们!说实话,当下你俩……亲近到啥地步?”月姑笑问,随手往火盆上添两根木柴,便有火苗缓缓腾起。

翠玉登时红了脸:“姐,俺俩啥也没有……俺在他那小院住着,他只去过几次,来去匆匆,从不对俺无礼,只是来之前这晚上,他知道俺是你的干妹子,突然说要娶俺,俺心里愿意,就让他亲了……”

月姑轻轻叹口气,郑重说:“这是大事,妹子自己把握好,我自然为你着想。这一步,千万不能走错哟!我知道金锁人品不错,直爽,义气,从小没父亲,家里又穷,为孝敬老娘出家当过和尚……可是,究竟几年没见他,他又是土匪副司令。世道这么乱,这几年他做过啥事,今后又打算做些啥,老当这土匪副司令怎行!等金锁回来,我要问他……”

翠玉点头:“俺听姐姐的。”

金锁此行,戴上顶黑色毡帽,穿身黑色土布衣裤。傍黑时分他已从万家营回来,赶到城墙边,先隐身在护城河边的土坎后,见城墙上走动的哨兵回到炮楼内,迅即潜出,纵身跃过丈余宽的河沟,从腰间制出两把匕首,双手持定,屏住气息,向上一个鱼跃,右手匕首已准确插入墙砖缝隙内,旋即又是一纵,左手已攀住女墙垛口……炮楼里传来哨兵虚张声势地吆喝,金锁并不理会,翻身溜下城墙,转眼已进入昏暗中的街巷,来到西街的聚仙酒馆。

金锁敲开店门,值夜伙计起来,惺忪着睡眼抱怨何以来得这么晚,并告知房间已满。金锁问白天可有人予订房间,伙计拿出个本子,让金锁检看,十几个铺位的确住得满满当当,却不见白金锁或柳翠玉的名字。那伙计又困又冷,等得不耐烦又不好发作,百无聊赖地拉开抽屉取火点烟,忽然发现一张纸条,拿起看看,问道:“你叫啥名字。”

“白金锁。”

伙计将纸条掷给金锁,上面一行娟秀的字迹:“白金锁,街东旅社有人等。”

金锁看见不远处的小店,上前才要敲门,虚掩的店门吱呀地开了,灯影里走出个头戴毡帽的小伙子,抬头看他,问声:“你是金锁叔?”金锁怎认得青莲,正想细问,里面一个屋门打开,灯影里走出红袄绿裤的翠玉,身后一个农妇妆扮的年轻女人,凝神注目打量自己。金锁一眼认出,大步冲到跟前,惊喜地喊声“月姑姐!”

金锁和翠玉簇拥着月姑走进房间。青莲忙着往火盆添柴加火。

“金锁,让我仔细瞧瞧,还是当年的金锁不是?”

“姐,我是金锁,错不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白金锁痛陈凄苦情

月姑坐上炕沿,翠玉随即偎在她身边。金锁依然立在桌旁,房间低矮,金锁的毡帽几乎抵到屋顶。青莲掇条木凳递过去,金锁接过月姑对面坐在,摘下帽子,说:“姐,你看俺,是金锁吧?”

月姑俯身细看,伸手抚摸金锁右眼眉毛。

“姐,在这儿呢……”抬手轻摸右侧眉毛上方那颗紫黑小痣,凑到月姑跟前。月姑欣喜地凑近看看,轻轻抚摸。翠玉也诧异地看着,说:“俺没注意他这痣呢……”

月姑凄然一笑:“看见金锁,我就想起这痣,那年金锁背着老娘到万家营,我第一眼就看见他右眉上这小黑点……青山也有这样一颗痣,是在左眼眉上,所以我记得清,看见金锁,就愿意摸摸它……你到万家营见到谁了?”

金锁眼里闪烁着泪花,注目端详月姑;眼睛依旧那样秀美,笑容依旧那样和善,只是眼角已显现几丝鱼尾般的细纹……不由内心感伤,泪水不觉涌出。听月姑问,哽咽说:“见了青山,还有兴善大哥,在松林见到七叔,他问我要炸药、手榴弹,我答应给他送来……”

“快别伤心了……看到你和翠玉妹妹一块来,我心里说不出多高兴。比上次见你,像个大人了,听翠玉说,你当上副司令,姐倒想知道,你这几年都做些啥事?”

“姐,我算啥副司令?这队伍是河西青龙镇上李庆全拉起的杆子。”

“李庆全?就是外号李大魔的土匪头子?”月姑语气里不无对金锁的疑惑和责备。

“是。他是司令,让我给他当副手。”金锁低下头,低声说。

月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金锁,我咋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忠诚憨厚的汉子,会跟李大魔走上一条路!那李大魔杀人不眨眼、奸淫烧杀无恶不作,这些,你该知道吧?”

金锁急忙跪倒在月姑跟前:“姐,这一步,兄弟知错了,你打我吧,扇我耳光,金锁毫无怨言……只是我想对姐说,那时金锁走投无路啊!”说着,眼中泪水如泉水般涌出。

“别哭,对俺说说,俺想知道是咋回事……先说,你老娘哩,还在世吗?”

“那年三十,我拿着钱去医院,背着俺娘出院回家,高高兴兴过了个年,只说从此老娘痊愈,谁料不久老人家又犯了病……去世了。接着,鬼子杀过来,青龙寺被这伙强盗一把火烧成灰烬,我无处存身,便去寻找师兄,边化缘边打听,知道他当了八路,远在太行山……”

“你师兄?是谁?”

“周天成,家是黄龙埠,有名的周铁匠。姐可认识他?”

“俺知道……那你为啥不去投奔他,反当上土匪?”

“俺投奔他的路上,在河南地界,遇上两个土匪,想劫俺行囊,被俺打死,夺了他的盒子枪。正碰上李庆全的一杆子人被罗尚武部的队伍紧追不舍,俺救了他一命,他便拉俺拜了把兄弟,劝俺入伙,给他当帮手。俺看他打的是抗日义勇军旗号,就依了他,给他当了副司令……”

“你,杀过多少人?”

“打仗用枪打死的不算,我亲手杀掉的不下十余个。”

“都是些啥人?”

“刚才说的两个土匪,鬼子火烧青龙寺时,我杀死一个鬼子一个皇协兵。给队伍寻找给养,抢劫了清河县的汉奸贪官的家财,杀了他一家三口,还有他的护院,罗尚武的人追杀李庆全时,他的两个卫兵被俺砍死……”

翠玉听得毛骨悚然,浑身颤抖着,青莲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偎在炕上。

第三百八十五章 指明路月姑释大爱

月姑追问:“跟俺说,杀过无辜百姓妇孺吗?”

金锁一惊:“这个……姐,请你相信金锁。上有天下有地,金锁敢对天地表白,从未滥杀一个无辜好人,从不贪图分文不义之财,从不亲近女色更不欺辱良家女人……玉姐可以做证,我的全部家当她都知道,这半年她所闻所见,也可知俺金锁是啥样人。只是,李庆全为非作歹,我曾多次劝阻,却没有大的效用。那年冬天去万家营,我把他连哄带吓拖走了,可在东边的一个村子他动手强奸杀人,劝他不听,被我打了一拳,从此他对俺不再信任,只是拿俺没办法,常背着俺派人出去作恶……”

“那,这次在吴家杀死那老头,绑走翠玉,可是你干的!”

“是,是我主谋,我亲自动手……可这是对吴兴祖的报复!他是罗尚武的狗头军师,勾结日本人,卖国求荣,嫂子刘松绮正是被他谋杀,我替你伤心,我痛恨,一心替你和松绮嫂子报仇雪恨啊!”

月姑厉声质问:“吴兴祖该杀该剮,又与他家老爷子何干?与翠玉何干?你竟下得了狠手,对几个月的孩子也不怜悯!有能耐去杀鬼子、惩治汉奸,那才叫报仇血恨,才算得英雄好汉呢!”月姑情绪激动,额头沁出汗水。

翠玉掏出手帕,给月姑擦脸,看跪在地上的金锁痛悔的样子,颤声说:“锁哥,姐姐说的在理,俺知道你是好人,可实在不该当土匪……”

金锁双手抱住月姑,一张脸俯在月姑膝上,泣不成声,“姐,俺这一步错了,饶恕俺,俺年轻,从小受穷受气,恨那些贪官污吏,奸贼小人,恨那些依权仗势欺压百姓的财主豪绅,想学那书中响马,除暴安良,杀尽世上恶人……有些事,俺做得过分,我必定改过……”

月姑俯身搀起金锁,说:“好兄弟,起来吧……姐相信你。你说的这些,姐全信。别误会俺的心意,俺盼你行事光明正大,做人堂堂正正……知错就改,越快越好。起来,我还要让你看一样东西,你可认识……”

金锁从地上爬起,重又坐在凳子上,双手揩抹眼睛。翠玉递过一条手帕,金锁忙接过……只见月姑伸手在襟内抽出短刀,从鞘中拔出,先就灯下看看,随即递给金锁,“看这刀,你可认识?”

金锁接刀细看,惊喜说:“姐,这就是师兄周天成赠俺的护身短刀!那年土匪闹腾得凶,鬼子也要杀到咱这一带,我担心姐姐,那夜去松林,把这刀放在永义哥碑前,还给你留张字条……”

“我已猜到是你,兄弟挂念姐姐,可谓用心良苦。可我要提醒你,你师兄赠你这刀,一番用心不可辜负哟!俺曾有机会见到他,他把你这小师弟一直挂在心上,念念不忘啊。”

“姐姐何时见到师兄?他现在何处?金锁正设法寻找他,哪怕山高路远,千里跋涉呢!”

“你若找他,也不需跋涉千里,他只在八路军冀南根据地,具体地方我却也说不上……”

“八路军的冀南根据地,当下可大呢。我这土匪副司令,轻易投奔,只怕人家信不过,想寻找到师兄,又像大海捞针……”忽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姐,俺最近交个姓程的朋友,听说在县城干过药店经理,多年跑清河、威县做药材生意,当下是青龙镇一家药材批部老板,他跟李庆全相熟,我和他也认识打过交道,谈得很投机……细想起来,这人有来头,像是共产党……”

“噢,程先生?你咋看出他是共产党?”

“他说起共产党,说起打鬼子,头头是道,看来有爱国救民之心,行事仗义厚道,令人佩服。”

“共产党眼下东躲西藏,也难找……你若交上个这样的朋友,让他引荐,早点投奔八路军,离了这虎穴狼窝!听说八路跟土匪不一样,不是各占各的山头,天下共产党、八路军统归延安,都是毛泽东、朱德的人马,都是打鬼子救中国的好人。”

第三百八十六章 金玉约白首

一直偎在月姑身旁静听的青莲,这会儿仍毫无倦意。翠玉更显得精力充沛,对金锁娇嗔道:“多亏姐姐指点,但愿这程先生就是……”

金锁满脸欣喜:“这倒是条近路!不过还须防备,鬼子、汉奸,还有罗尚武队伍,都在运河两岸争地盘拉势力,到处有他们的奸细,恐怕都设法拉李庆全这帮人……且不可莽撞行事呢!”

“说得有理。这是大事,应该抓紧,又要谨慎,千万别出漏子,……说起来,就像女孩家嫁夫婿,书里说的戏里演的,好事多磨哟……”月姑说着,微笑地看看金锁,又看看翠玉。

翠玉脸孔红红的,向金锁递个眼神。

金锁擦拭着额头上沁出的汗滴,张一张嘴巴,却没说出话来。月姑看得清楚,笑说:“金锁,你带翠玉大老远跑来,怕不是只为听俺训斥责备吧……翠玉心里的话都对我说了,你有啥话,痛快说出来,我能给你们做主。”

青莲嘻嘻笑着,跑下炕来又往火盆添柴吹火。

金锁脸孔红得发紫,说:“姐,我已到而立之年……玉姐是好人,我愿意娶她,跟她过一辈子……你就成全俺们吧。我保证……一辈子对她好。”

“你可想到过那个孩子,被你丢在炕上,至今不知下落……”

“姐,我怎会忘记小玉呢!我发誓找到她,把她抚养成人,玉姐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月姑俯身与翠玉低语,只见翠玉双手捂住脸,喃喃说:“姐,俺现在不想……俺等他,到离开这帮人那一天……”月姑摇头说:“你既然信得过他,又何必一定等那一天,又何必一定选良辰吉日,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金锁,你说呢?”

金锁明白了月姑的好意,脸孔涨红,心中自然愿意,听翠玉的提议也有意义,便说:“姐,你这心意,俺和玉姐领情。我不忍心让她落个土匪司令压寨夫人的名声……就照她说的,等到那一天,俺们再成亲,我要高举义旗,带上我的新娘子柳翠玉,一道投奔八路军!”说着,情绪激昂地起身拉起翠玉的手,“玉姐,你若同意,咱们一道给姐磕个头,提前谢过咱们的大媒……”

金锁力大,翠玉被拉着手拖下炕来,几乎跌一跤,不由哎哟地叫一声,月姑不无嗔怪地对金锁说:“兄弟呀,对女人哪能像耍弄刀枪似的……得懂得温存体贴哟!”

金锁尴尬地一笑,拉起翠玉便跪下给月姑磕头。月姑高兴,心头如释重负,俯身抱拢两颗脑袋,眼里泛起泪花:“谢天谢地,一下子了去俺两桩心事……只盼你们早日成亲了!”

青莲站在炕边看,抿起嘴儿笑起来。

第三百八十七章 伪军入住

翌日,金锁、翠玉返回河西青龙镇。月姑和青莲知道青山已在家中,无意在城里闲逛,连火龙庙庙会的大戏也没顾上看一眼,便匆匆回家。中午时分,娘儿俩进村,见万家营村街上人声喧嚷,一些百姓立在两旁,看一队伪军高喊着口令行进。一个个身穿暗黄色军装,肩扛日本造大枪,神气活现地甩着胳膊大步走着。月姑扫一眼那队伍中,竟有几个熟识面孔,是左近村子有名的游手好闲的后生,而今当了汉奸长了几分神气。有一个挎盒子枪的瘦猴似的年轻人也似曾相识,细看竟是那次来抓抗抗的尹士先。

月姑急忙拉起青莲回家。兴善看见,随后跟了来,身后跟着春亮。青莲心里有些紧张,看见春亮也无心逗他,只从兜里掏出几个红绿糖块塞进兜里,孩子咯咯笑着跑了。月姑纳闷,急问兴善:“村里出了啥事?咋就来了这么多二鬼子?”

兴善变脸变色说:“吴家大院改造的据点完工了,今儿搞啥典礼,新上任的区长、警察局长都来了,还有县里的官员,听说吴兴祖连蔡惟德和鬼子队长都请了来……各村的村长来了,通知让各家男人去那里听县长训话呢!”

月姑问:“药店没开门?青山、春堂呢?”

兴善说:“我担心出啥事,没让开门。吴勤通知青山去开会,村民登记表上,青山是户主呢……春堂八成去西头看热闹了。”

月姑叹气说:“弄得百姓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往后,这晚间睡觉也难安稳呢!”

兴善低低问:“可曾见到金锁?我疑心他真的当上土匪。”

月姑点头,低声说:“可巧碰上他,还有翠玉,他们俩人有意结成夫妻……倒是件好事,金锁自幼受苦,虽当土匪,也是被逼无奈,终究是好人,天性难改,那翠玉也是个苦命……”

兴善高兴:“啊,天意呢!这两人倒是般配。都当翠玉死了,想不到还能有这一日……亏了你给她烧香祷告。”

兴善带着春亮去吴家据点听训。月姑走进屋子,觉得有点累,一人坐在椅子上出神。青山在城里呆了几天,自己跑回家来,让月姑暂时放下一件心事,这会儿,又为青莲担心起来。看着女儿摘去毡帽,脱下旧袄,稍加梳洗,一个假扮的粗笨小伙立时变作端庄秀丽的妙龄少女。那条拖到脑后的乌黑的发辫,长睫毛下扑扑闪闪的大眼睛,尤其日渐隆起的前胸和变得浑圆的臀部,让月姑感到女儿已悄然长大,是该为孩子操心的时候了,谈婚论嫁或许时日尚早,但女儿的人身安全却令她焦虑,最令人担心的就是即将入住吴家据点的一帮鬼子和伪军。皇协兵中,自然不乏为生计被迫当兵的良家子弟,更有不少兵痞懒汉二流子之类,希图倚仗鬼子势力和一身黄皮,作威作福,鱼肉百姓,这些家伙是平民百姓的一大祸害,至于那些凶恶残暴灭绝人性的日本鬼子更不用说……他们持刀挎枪整日在村街上溜来逛去,如漫步于羊群中的野兽,怎不令人担惊害怕。。

想到这里,月姑起身出屋。青莲从东厢屋探身问道:“娘,你去哪儿?饭好了,你先吃饭……”

月姑说:“孩子,我去见识那大汉奸蔡惟德,看他狗打喷嚏——从嘴里吐些啥脏东西。你自己吃过饭。把院门屋门关好,在屋里歇息,甭出大门,看街上那些黄狗子吗,小心他们张牙舞爪地伤害人!”

第三百八十八章 日伪行凶

月姑下意识地摸摸藏在怀中的短刀,一人走出院门。门外大街上已没了人影,却见西头吴家门前人群拥挤,一片喧哗。月姑径自走去,在人堆外停下来,远远望去,只见吴家大门装饰一新,两头石狮缠裹着大红彩绸,越发显得威严。炮楼坐落在宅门的西南一隅,持枪挎刀的哨兵正在楼顶徘徊,警惕地俯视着炮楼下面的人群。炮楼二楼平台上摆放几张桌子,大概是主席台了,后面俨然端坐着几人,月姑细看,只有一个人似乎认识,头顶日式礼帽,身着蓝色棉布和服,耸起的鼻梁支撑着一架黑色金边眼镜,此人看似吴兴祖,其余人月姑全不认得,但对正慷慨激昂发表训示的高大胖子,却能从那几颗闪烁着金色光彩的牙齿猜出他的身份——他就是鬼子的傀儡县长蔡惟德了。此刻,蔡惟德正咆哮似的嚎叫:“大日本皇军,飘洋过海来到中国,是为拯救你们于水火,大家要治安模范村,建治安模范县,大日本皇军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在我们这里修路架桥,建工厂上项目,是为帮我们开发建设,共同建设*****圈……你们要争当皇军的良民、顺民,积极交粮纳税,出工出丁,要对那些敢于对抗皇军者,杀!私通共党八路者,杀!抗粮抗税者,杀……不管是国军八路还是所谓自卫队,反胆敢侵犯皇军的,务必坚决清剿!尤其是八路军,极其刁钻奸猾,混迹在百姓之中,活跃于偏僻乡村,所以务要严密监督,积极揭发,让八路军成过街老鼠,秃子头上的虱子,无藏身之处,无立足之地,把万家营创建治安模范村,把咱们县建成治安模范县,在此,我重申,誰胆敢敢通匪通共,跟皇军做对,格杀勿论,对那些报告匪情及时准确,为清匪剿共做出贡献者,重重有赏,想升官能升官,要发财则能发财,这可是一条飞黄腾达的便捷之路哟……”说着仰脸大笑,对着身边的鬼子中队长龟部井点头,只见坐在一侧的吴兴祖带头鼓起掌来,回场上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月姑听得心烦,向人群里搜寻,她想找青山,只见许多蒙白色毛巾或顶着破旧毡帽的脑袋在眼前晃动,找一个青山却难。她想找个熟识的妇女说话,搜寻几遍,只看见一枯树旁立着前街老孙婆,旁边是她的儿子聋子栓。此刻老孙婆正专注地听蔡惟德讲话,不时手舞足蹈地扭动身躯,老孙婆猛一回头,看见正在注视她的月姑,脸上显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旋即鄙夷地转过脸。这时,月姑发现万七出现在人群里,成群的绵羊蜂拥跟随,便快步走过去,低低喊声:“七叔。”

万七看见月姑,急忙迎上过来:“你……你咋到这……这地方来?快回……回家吧!”

月姑忙问:“咋的?俺为啥不能来这里?”

万七悄声说:“看……看炮楼下,押……押着十……十几个人,说要杀……杀一儆百!元盛让告……告诉你,少抛……抛头露面,只怕贼……贼人惦……掂记呢!”

月姑点头说:“七叔,俺知道了。”凑近他低声说:“抽空,

看看那洞……还有林子里……”

万七会意,咧嘴笑说:“俺和桃……桃花早想……想到了,放……放心。”稍停又说:“过几日,有人给……俺手……手榴弹,炸狗……狗日的!”

忽然,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人们蜂拥着跑向吴家大门口,荷枪实弹的伪军押着十余人,从威武的石狮守护的门洞里踉踉跄跄地走出,个个五花大绑,背插亡命招牌,楼上的平台上,警察局长谭不伦在高声宣布这批被镇压的人员名单,这些可怜人均被冠以罪名,诸如通匪通共、抗税抗粮、仇日亲匪等,一个个面如死灰,形容枯槁,即将押赴村子西北数里外的沙岗执行处决。围观者在吴家门口发生拥塞,有人被挤压倒地,人群里爆发出吵骂和厮打,伪军吆喝着用枪托击打拥挤者……后面的人前进不得,只好翘起脚尖伸长脖子,试图看到这些濒死者的可怜相。忽见鬼子中队长龟部井再蔡惟德陪同下走出门来,后面紧跟着吴兴祖、谭不伦等人摇摇摆摆走出。

这时,那绳捆索绑的人中,爆出一声高呼:“日本鬼子滚出中国去!”接着又是一声:“打倒***!”

“宁死不当亡国奴!”

“汉奸可耻,卖国有罪!”

…………

一旁伪军中,立即围拢数名彪形大汉,将这个羸弱不堪的中年男子击倒在地,这人却仍倔强地振臂一呼:“日本必败,中国必……”

“快,堵住他的嘴!”蔡惟德回身命令。

龟部井虽听不太懂,却看到中年男子高举的拳头、眼睛里愤怒而蔑视的目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停住脚步,气急败坏呜哇喊叫。他在说些什么,跟在身边的翻译官田连文却不理会,拉起龟部井说:“太君,何必管他……咱们快走,去上车!”

龟部井却暴跳着不肯走,挥动双臂呜哇喊叫。

紧跟在身后的吴兴祖凭着跟老婆瀛枝学会的几句日语,对龟部井的喊叫心领神会,大声命令伪军道:“割他的舌头!快,太君命令割掉他的舌头?”

几个伪军没费太大力气便控制了这男子,雪亮的匕首插进嘴里,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龟部井狂笑着回身走。吴兴祖紧随在后,不无惋惜地回身丢下一句:“死到临头,又何必……自讨苦吃!”

人群像涌动的潮水,有人想冲上去看个究竟,有人却不忍见这惨不忍睹的场面而退回,好奇地惊呼哀号中,夹杂着愤慨和怒骂。。

月姑远远看见这一幕,不禁一阵眩晕,她伸手扶住身旁一棵枯树,对万七喃喃说:“七叔,这些人,怕难逃活命……也许,连个家乡亲人也不得知道呢!”

万七涕泪交流,点头说:“你……你回家,我跟……跟着去看……俺设法,留下个标记,日后,倘或有……有亲人,也好寻……寻找!。”

第三百八十九章 悲后有喜

月姑回到家时,青山已在家中。青莲坐在炕沿,噘着小嘴似在生气,见月姑回来,忙起身说:“娘,饭早凉了……我热一热你吃饭。”

月姑摇摇头,一脸凄怆神色。青莲只当月姑看见青山生气,急朝青山递个眼神。青山已站起,说:“娘,你咋也去西头,我去就行了……给你这钱”说着从兜里掏出三张纸票,塞到月姑手里。

月姑看看已被攥得皱巴巴的票子:“给娘说,你带这钱想干啥去?”

青山说:“我以前还借人的三十块钱,没还上哩。”

月姑问:“借谁的?为啥没还他?”

青山说:“吴家那小管家,福顺……”

月姑吃惊道:“孩子,你咋还跟这人来往?我跟你说过几遍了,他是啥样人你该知道,那些人跟咱们不是一号人!”

青山忙说:“娘,俺知道,所以想把以前欠他的钱全还清……俺还想问他,为啥带头来咱家抓人……俺想给他一刀两断!”

“那,为啥又把钱拿回来?他嫌少,还是……”

“没找到福顺……我就回来了。”青山为难地看看青莲,吭吭哧哧说,“娘,你放心,俺往后再不跟他来往。”

月姑坐在炕沿上,拉过青山,将钱塞在他的衣袋里,说:“这钱,带在身上吧,快成大人了,身上不能没个钱,只要不乱花……千万别去赌去抽去……”看看青莲在旁,便没将“嫖”字说出口,“自己也读过书,该知道些礼义廉耻!”

青山点头,却又嘟哝说:“这世道,只知道礼义廉耻中啥用?人穷不如狗,没钱没权,走到哪里,没人瞧得起,还不如富人家的狗呢!”

月姑说:“这话也有道理……只是,要让人瞧得起,可不全在这些,人穷,志不可短……”

“娘,你甭给俺讲这些道理……我看,那些有钱有权的人,只要别人讲礼义廉耻,自己想得却是升官发财。看那蔡惟德,都骂人家是卖国贼,日本人的狗,看人家多荣耀,发财又发福,听说光小老婆娶了三个……还有吴兴祖,看他家现在多气派。这些人才算聪明呢!真正的傻瓜是那些穷八路,共产党……就说今天这人,死到临头,还打倒日本呢,结果,自己……图个啥呢?”

“住嘴!你跟谁学的这一套……当时场上人都恨得咬牙,恨不能冲上去掐死那鬼子汉奸,你却说这没心没肺、没人味的话!”月姑想不到从儿子嘴里说出这些话,脸色气得发白。

“其实,俺今儿看了这场面,心里也生气呢!”青山辩解道。

“你凭啥生气?偷跑出去几天,让娘担惊受怕,回来不赶紧向娘认个错,还尽说些不三不四的浑话!”站在一旁的青莲实在憋不住,抢白青山。

“娘,娘,你甭生气,我不说这话了……有个好事,俺说了,你会高兴的……”青山脸上现出喜色,“村长对俺说,让俺去上学念书!”

“吴勤说……让你去念书?”月姑一下子没弄明白,“这话从何说起?”

“吴勤说,于集刚成了中心小学,只是招生不多,咱村只让去一个,他说俺聪明,耽误了学业可惜,让俺跟你商量……”

月姑心中一喜:“吴勤啥时告诉你……学校啥时开学?这是好事,俺早发愁你上不成学,耽搁一辈子呢!”

青莲已把饭重新热好,从厨房里端了来,听说这事,也高兴得不得了,说:“让小鬼子耽搁俺哥好几年了……啥人办的这学校,可真是为百姓做了好事!”

月姑竟觉得饿了,端起碗喝口饭,对青莲说:“给我拿块干粮,苞米饼子,红薯,都拿点来……这会儿想吃呢!”

青莲蹦着跳着去了。青山偎到月姑身边说:“娘,我念好书,当大官,挣大钱……俺可不想让你一辈子吃这饼子、红薯,只让你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活得悠闲自在……”

月姑笑着说:“俺儿有疼娘的这心意就好,娘可不指望你当多大官、发多大财。这些年,没有了你爹,我拉扯你两个,吃苦受累习惯了……要紧的是,你能长成个正经人,做些正经事,给你爹争口气,甭忘了你爹在世怎样做人,又是怎样死的……”

青山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回头看见青莲正倚着门框出神,就朝青莲笑笑说:“娘,青莲也想念书哩。”

月姑放下饭碗,说:“我也想让青莲上学哩!兴许,念书比你还心灵……盼着吧,打跑鬼子那一天,送俺莲儿去县城上女子学堂……”

青莲过来收拾碗筷,抬头对月姑说:“娘,你甭老是记挂俺上学的事,这世道这么乱,再说,怕是交不少学费呢,供俺哥一个也不容易……他念好书就行了。”

月姑叹口气,对青莲说,“明日老靳大夫来,我跟他说,送你去他那医院,跟小媛大夫学点技术,打针、输水、消毒,还有新兴的量血压测心跳,这些事,女孩子比男人强,你学会了,女人生病,更方便些……”说着站起身,“莲儿,走,和你哥一块,陪我到你吴勤大爷家。我想详细问一问你哥上学的事。”。

青莲说:“娘,俺就不去了吧……等一会儿,兴善叔兴许会送春亮过来呢。”

月姑看看青莲,说:“也好。”青山朝妹妹做个鬼脸,跟着月姑出门走了。

第三百章九十章 难圆上学梦

第二天,月姑和青山早早出发。出万家营西寨门,沿新修的大路走五六里便到于集。天气不错,又是于集逢集,路上行人络绎不绝。青山心情不错,走在路上,忽然想起那日见到金锁,对月姑说:“娘,有个叫金锁的人找过你……你可认识他?”月姑说:“怎能不认识,他是你爹的干兄弟……家里穷,出家当了和尚……”青山道:“我看他像个有本事的人,他夸我左眼这痣是英雄痣,说我将来有出息呢!”月姑拍拍儿子肩膀说:“有没有出息,全凭自己呢,从年轻立志做堂堂正正之人,发奋努力……”青山不满说:“娘,你总是张口‘立志’,闭口‘努力’,可这年头,好人难混啊……”月姑不无责备地问一句:“娘这话错了?”青山不再言语,低头走路。月姑心中又翻腾起早有的疑虑,她不清楚于集这学校是何人所办,孩子在这里能学些什么……鬼子一来,民国政府办的学校纷纷关停,孩子们无学可上,岂不耽误一生,这让她发愁。而今有了机会,却又有新的顾虑:学费多少不是最重要的,要紧是学校教孩子们学啥,能让儿子学点文化、技术固然不错,更重要地是教孩子如何做人……月姑心中有些不安:如今鬼子汉奸当道,倘这学校为蔡惟德的汉奸政府所办,能把孩子培养成啥人?

月姑心中浮动着一团阴影,挥之不去。不行,必须好好打听一下……

她们打听到了学校的确切位置,在于集村西,区政府往西不远的街头。这里本是原先的小学,十余间房舍已修葺一新,大门上似乎重新油漆,贴了新的对联。月姑走到校门前,便有人出来照应,“是领学生报到吧?好心盛,你是头一号呢!进屋来吧。”

月姑带青山进屋,看那人四十多年纪,在抽屉里翻出一个油印的名册,从衣兜摸出副眼镜,慢条斯理地架在鼻梁上,问道:“哪个村?叫啥名字?”

青山说:“万家营的,俺叫万青山……”

那人低头边查名册,边嘟囔说:“青山,好名字,留得青山在,岁岁春花红……找到了,万家营,万青山,十五岁……”

月姑说:“先生贵姓?”

那人说:“姓苏,我就县教育科派来的,挂名副校长……喊我苏老师得了,时下的学堂,不称先生,都称老师。”

月姑歉意地一笑:“请问苏老师,这学校是啥人所办,开些啥课程……可能告诉俺……”

苏副校长疑惑地抬起头,又拉下镜框,从镜子上方看看站在面前的年轻女人,说:“当然可以……这学校是咱们县长蔡惟德先生心系全县子民,亲上省、道教育署申请,特别批准的,全县首批只有五所,而且招生人数不多,你的孩子可算幸运儿了……”

月姑又问:“这学校教孩子们学些啥东西?”

苏副校长不屑地瞧月姑一眼:“这是个大题目,说来你们女人难以领略……简单说吧,过去民国那一套太落后,不合时宜,现在要让让中国孩子学东亚文明,树新民族观,短时间内学些真正本领。孩子好好上学,毕业后能文能武,就可以进政府,做警察,特别优秀的会特别重用……最差的,到军队上也能弄个连排长干干……怎样?应该能明白吧?”

青山面露喜色,月姑却大失所望,问道:“你们,还让孩子学使枪弄刀?”

苏副校长站起身,笑笑说:“时下的中国,真正的人才必得能文能武,有勇有谋,能耍笔杆,也耍得枪杆,有文人风度,还要有武士精神,倘八路来袭,拿起枪能抵挡……看对过,就是区的据点,除了原有的警备中队,又新增一个班皇军,班长是从运河边黄龙埠据点调来的小野太君,他就是学校聘请的军训主管……明白吧?”

月姑脸色苍白,声音颤抖着说:“我不明白!”

苏副校长看出月姑神色不对,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耐心,“你们来看,校门上的这对联,就是我们的办学宗旨……你大概也认识字吧,来看看,”说着,招呼月姑母子走到门口,一手指点朗声道:“这上联,重仁义讲礼让建皇道乐土,这边是下联,学大和扬亲善共存共荣,上面横联:和平反共育人建国。怎样,应该明白了吧,这是中央政府汪主席提出的方针……”

月姑拉起青山,“孩子,咱们走。”

苏副校长在后面喊一声:“开学时间再听通知,聘任的校长和教师很快到校了……”

青山被月姑拖着往家走,嘴里嘟噜着:“娘,你不想让俺来念书?没听那姓苏的说,毕业后能当警察,军官,还能到政府去上班呢!”。

月姑思绪混乱,头脑昏晕。刚刚生出的希望如肥皂泡一般破灭了,心里失望和愤懑交织,踉踉跄跄地走着,路上有熟人打招呼,她居然没听到看到,见青山如此问话,竟脱口责难道:“咱宁可不念书……咱家不需要汉奸!”

烽火奇侠传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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