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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沧录》


第一卷 长生行 第一章 此行求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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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江以南,齐梁境内。涓州官道,马蹄如雷。

世人皆知,齐梁陛下的小皇子萧易天赋异禀,从小过目不忘。三岁读遍百家文,六岁殿前赋诗,八岁师从国师无双源天罡。纵然齐梁国师浮沉大世阅尽天下,亦未见过如此天才。

源国师卦尽天机,算出小皇子殿下怀有天人八相中的龙蛇相与株莲相,可惜两相相克,自小这皇子儿殿下便是体弱多病,陛下召了无数医道圣手,均是无可奈何。

药王谷已经十年未曾在人世间上出现,这世间,似乎无人可以医治好这位天纵奇才的皇子殿下。

国师以十年寿命落子求解,算出小皇子命格游离十六岁之外。

齐梁小皇子萧易生于春秋元年历。

如今春秋十六年,初春。小皇子殿下恰十六。

源大国师算出北魏有药王行走痕迹,此乃最后一载。

三辆马车,一辆载人,两辆载书,两位车夫,十名随从。

小皇子殿下奉国师锦囊,北去大魏。

此行求长生。

……

……

涓州官道,落英缤纷,正是初春时节。

小皇子殿下在车内安静读书,不曾管车马劳顿。

这一车载满了圣贤书卷。天大地大,圣贤道理最大。父皇靠圣贤道理治国齐家平天下,故而无论是春秋前各家巨子的经文书卷,还是春秋后名声初现的大师文籍。年纪不过十六岁的小皇子殿下几乎已经看了个遍。

马车轱辘声音吱呀吱呀,碾过一地落花。

而两名驾车车夫眯着眼睛,着实提不起什么兴趣。

自皇都兰陵城赶路而来,直至涓州,途三周,遇到了六波刺客。

全部死于小皇子殿下一里之外。

两位车夫带着笠帽,一位嚼着野草根,颧骨有一道伤疤,漫不经心的抬头,右手在背后隐隐约约比了一个手势。

后面的随从立马心领神会,紧接着马车后跟随的几道极为隐蔽的黑衣身影立马从官道上四散而开。

一里之外,三位埋伏的弩手闷哼声音都未曾发出便被黑衣身影斩去了头颅。

这是第七波刺客。

总有人前赴后继不畏死,来刺杀这位小皇子。

嚼着草根带着笠帽的那人眯起了眼睛,此行虽然说不上隐蔽,但出行三周,临时变了四次方向,接连遭遇刺客,不得不说,太巧了些。

小皇子殿下自然不知情,安安稳稳在车内阅书。

另外一位马夫低头御车,沉默不语。

若是有明眼人,就会发现,这两位马夫,驭马时候上半身丝毫不动,下身随马频率保持一致,绝非等闲之辈。

嚼着草根的,是有着“暴雨梨花不沾衣”之称的轻功高手段明胜;低头沉默的是有着“怒目金刚”美誉的内家高手缪降鸿。

齐梁皇宫,有十二位大内高手,段明胜和缪降鸿便是其中之二。

有这二位保驾护航,足以保小皇子殿下此行安稳 。

段明胜仰面数着落花,腰间一壶花酒晃荡。

“殿下,前去十七里,便是阳关谷。”

小皇子闻言,恍恍惚惚掀开帘子,恰逢大风掠过,两道梨花飞舞如雨,天空并无滂沱大雨,却有滂沱梨花席卷。

不知从何而来,要往何处儿去?

他眯起双眼,明眸弯成好看的月牙儿,伸手摘下一片梨花,夹进书里。

“书上说阳关多梨花,”小皇子殿下若有所思,“我们在阳关稍作停留。”

车队有如轻烟,沉默而迅捷,行驶在初春的梨花潮中。

袅袅官道,一位少年。

春秋十六年,阳关十七里。

小皇子殿下并不知道他能否在北魏找到那位行走天下的药王,也不知道此行会有多大的凶险。

如今他一心阅览圣贤书,对烦心事不管不顾。

如今他只知阳关初春,宜赏梨花。

如今他只是懵懵懂懂的少年。

……

……

阳关谷位于幽州南方,再北去乃过淇江。

因其独特的地理环境,圈养了一谷梨花。每逢初春,游客士子多如鱼鳞,

阳关谷有一座老寺,寺里有颗老榕,榕下有位老僧。

老僧慈眉善目,闭目良久,任身边游客匆匆,喧嚣热闹,不肯张开双眼。

小和尚拿着扫帚扫了一天的地,其实早已累得没力气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师父,您老又坐了一天。”

老僧一身泛黄袈裟,充耳不闻,却听见耳边有春虫飞鸣,他缓缓伸手,摘下一只飞往蛛网的小飞虫。

小和尚一看,小心翼翼道,“师父,您这样坐在大榕树下已经三天了,树边的蜘蛛都快要饿死了。”

老和尚眉头微动,摊开那只抓住飞虫的手掌,“出家人要心怀慈悲,扫地需留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

“师父,您老从来都是不扫地的。”小和尚也不管自己扫了一天地,已经没力气了,咕哝道,“也用不到灯啊。”

老和尚挑眉,刚刚准备开口,小和尚又说话了。

“师父,您看,这是您这三天捏死的第七十八只飞虫了。”

“罪过罪过,”老和尚没有睁眼,缓缓合十,捏着佛珠颂佛号。

“师父,大榕寺住持发话了,如果要是还化不到缘,您还天天坐在老树下影响游客烧香火,别说进佛塔看佛经,怕是要被扫地出门了。”小和尚愁眉苦脸,“要不师父您明天去扫地,我去化缘?”

老和尚微微一笑,颇有些得意,“为师算准因缘,明日自有有缘人前来。”

“石头儿,你去将为师藏在金刚殿第三个蒲团下的铜钵拿来,”老和尚虽是闭着眼睛,却仰面朝向天空。

石头儿心想入寺三天了,师父来时就坐在大榕树下就没挪过位置,怎么就在金刚殿藏了铜钵?念叨归念叨,还是乖乖去金刚殿找那铜钵。

此时已是黄昏,寺里犹有游客上香拜佛,老和尚默数三二一。

“咚——”

“咚——”

“咚——”

寺里传来三道悠扬敲钟声音。

世人只道晨钟暮鼓,大榕寺却敲暮钟晨鼓,钟声浑厚,振聋发聩。

阳关多梨花,这大榕树下不知从哪里飘来许多梨花,随着钟声一共乱震。

老和尚仰面而笑,不知为何,叹道,“好一个暮钟晨鼓。”

“好一个青莲王八蛋。”

大榕寺佛塔九层,佛法精妙,僧人辩法扬名淇江南北。

百年前第一代住持青莲大师要建那大榕塔,设了那大钟厚鼓,却一反“晨钟暮鼓”,要教寺里清晨敲鼓,黄昏鸣钟。若是有朝一日有人阅遍了佛塔诸法,登了那第九层佛塔,大可以改了这暮钟晨鼓的规定。

只是百年来,佛塔从未开启。青莲闭塔之后,唯有拿圣僧舍利与王族血脉共鸣才能开塔,匡论登顶去改了那该死的规矩。寺里僧人擅长辩法,与人讲道理。可虽是烦紧这颠倒的钟鼓声音,却与这早入了土化了灰的青莲大师却是毫无道理可讲。

老和尚闭着眼睛,安然等待着小和尚捧回那只铜钵。

远方石头儿跌跌撞撞跑回来,递上一个小钵。

“师父,明儿您要化缘?”

“为师拿钵并非化缘,”老和尚露齿一笑,接过铜钵,“为师要结缘。”

小和尚眉眼懵懂不作声,老和尚却主动开口,“你小子头伸过来,为师跟你说几句话。”

石头儿乖乖哦了一声,把头侧过去。

“明儿要入你那朝思暮想的佛塔了,不读到最顶层不许出寺丢人。”

第一句说完,石头儿瞪大双眼,掩饰不住的欣喜,只道师父不愧是师父,那佛塔据说百年来从未开过,怎么明儿就开了呢。

“晨鼓暮钟挺好,这规矩别改了。”

第二句说完,石头儿有点懵,怎么之前都是您老说这晨鼓暮钟听着忒烦,恨不得砸了,怎么今儿就嘱咐我别改了这规矩?

得,都听您的,石头儿呵呵一笑,又听到第三句话——

“上去以后把那口钟还有鼓给我都砸了,看他们以后敲什么。”

石头儿目瞪口呆,这才是师父啊,估摸着是怕以后还有怪人把规矩改回来?

石头儿摸摸脑袋,凑过去听第四句话。

老和尚的声音像是塞了个馒头样,喘不过气,听着极为难受,呼呼呼的刹那就过。

石头儿没听太清,乐呵呵地点头,只管答应,全都答应。

说的是什么,赶明儿以后就不用扫地了,别哭?

师父明儿我就入佛塔了,有什么好哭的。

第一卷 长生行 第二章 晨鼓暮钟,青莲梨花

清晨阳光初照,远方大地传来晨鼓的回声。

大榕寺下梨花飞舞,门前停了三辆马车。

下来一位锦帽貂裘少年,虽是初春,寒意去了七八分,依旧白绒红大衣裹身,小脸儿雪白通红,眼神微惘;身后跟着两位笠帽客,一位沉默不语,一位仰天叼着根野草。

少年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将大衣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喃喃开口。

“书上说佛寺里晨钟暮鼓,怎的这里恰恰反了过来?”

段明胜笑了笑,向这位小皇子解释道,“设这规矩的住持乃是一百年前的青莲大师。”

小皇子哦了一声,他自幼博览群书,天资过人,旁人一点即通。青莲大师超凡入圣,史书上自然留了一笔。说此人毫无圣僧风范,就喜歪理,一百年前与道门领袖三论生死轮回,气得那位道祖摔了道观门前那块匾。

入寺前,小皇子打量了一下寺旁对联。

晨鼓暮钟惊醒世间名利客,

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

字字珠玉圆润,虽无三分铁笔银钩之神韵,却道出十分佛门清净味道。

“好一个大榕寺。”小皇子拉紧颈上白绒,盯着对联看了半响,又仔细回味了鼓声,笑着赞了一声,这才进寺。

虽是清晨,却值到烧香客多之时,寺里小沙弥忙得不可开交。

大榕寺香火袅袅,却是透着一股子极静,小皇子殿下进寺并未摆开排场,他人见到只道是一位权贵子弟入寺求签,不曾多想。

两位笠帽客寸步不离,小皇子一路闲庭信步。

向那梨花去处走去。

“停步。”

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喊住小皇子殿下,一位眉眼清稚的小和尚恭敬行礼。

小皇子的脚步戛然而停,半只脚悬在空中。

小和尚伏下身子,低眉顺眼地捧起那只匍匐前进的小蜘蛛。

“书上说佛门大善,”小皇子确定脚下没有他物,收回了脚,好笑地问道,“那我问你,佛门是只有你一个芋头,还是全都是芋头?”

小和尚窘然不语,只是把蜘蛛小心翼翼放走,讪讪解释道,“小施主,这只蜘蛛饿的可怜,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好不容易从网上逃脱,如今快要挪窝,若是被小施主一脚踩死,着实凄凉。”

小皇子眉尖一挑,“小光头,你怎知它三日未食,莫不是念佛无聊到了日日盯着蜘蛛的地步?”

笠帽客段明胜忍不住笑了,这小皇子殿下从未出过皇宫,原本以为整日看书是个儒雅性格,不曾想句句带着凌冽气息。

小和尚双手合十,环抱扫帚施了一礼,“小施主,在下并非名小字光头,师父赐号青石。”

小皇子萧易嗤笑一声,顺着青石的手指看了过去,一位老僧盘坐在那棵大榕树下。

大榕寺下大榕树,榕树有十数人环抱般粗,树干上悬挂无数青囊香囊。有天南海北游客的寄愿,还有佛门警示偈语。

那老僧枯坐榕树下,手托铜钵,双目紧闭,却是含笑面朝小和尚与小皇子。

他单手轻挥,便招那小皇子和自己那笨徒弟来。

嘴里念念有词,“十六年阳关初逢,九千层佛塔普度。”

“善缘。”

……

……

齐梁皇都,兰陵城。

齐梁陛下宫殿恢宏无比,兰陵城有座空中楼阁。

悬空楼阁,顶上绿意盎然,有位少年模样的文士在阁顶俯视城下。

少年文士白衣黑巾,一手墨色羽扇,一手黑白棋子。面前是一十九道沟壑纵横的棋盘。

棋盘黑白分明,犹如烽火狼烟在墨玉面上翻滚,少年文士沉默落下黑子,复又捻起白子,正在思踌之际,楼阁微震。

墨玉棋盘两侧的棋篓不巧倾倒,黑白混淆,一片狼藉。

正登上阁顶的中年男人正好瞥见这一幕。

“国师,何解。”中年男子见少年文士沉默不语,低声开口。

“天人八相,得一者可平步青云。小皇子生有双相,命格已经超脱奇人之道所能推演的范畴。”而立之年却生的一副少年模样的源天罡摇了摇头,不去看那一片狼藉的墨玉棋盘。

“小皇子卦相不属于六十四个卦字之中,故而取名含有易字,便是取六十四卦之和,求一个化难为易。”源天罡喃喃自语,“此行逆天改命虽不易,陛下却无需过多劳心。”

“淇江有难,当渡之。”源天罡笑着摇了摇羽扇,“签了淇江之约,又有那位保驾护航,陛下若还是放不下心,大可以再让老瞎子破例一次,必可保小皇子无忧。”

……

……

说回那闭目老僧招手之时,萧易仿佛听见了缥缈的佛音从苍宇中旋转传来。

“你从何处而来?”

“你向何处而去?”

恍恍惚惚,居然已经来到了老僧面前。

老和尚一身泛黄袈裟,慈眉善目,缓缓开口。

“你来寻何物。”

几乎是下意识的,小皇子殿下微怔开口,“我来寻梨花。”

一语初落,时间仿佛停滞。

老僧微微一笑,空出的那只手点向小皇子殿下的眉间。

那一刹,两位笠帽客有心阻碍,却发现自己丝毫动弹不得。

一指落下,小皇子殿下眉心多了一片淡白梨花。

老和尚缓缓张开了眼睛,与小皇子对视。

“老衲知晓小施主真正要寻何物。并非梨花,乃是......”

“长生!”

那双眼睛里包含了太多,包罗万象,有如浩瀚星空,无尽之玄妙,无尽之不可思议,虽然只是一眼,却让人脑海轰鸣。

年幼小皇子慌忙移开视线,不敢继续看下去,深深一揖,由衷敬佩,“大师真乃得道高僧。”

老和尚微笑,“殿下要寻长生,老衲给不了;但老衲能给殿下另外一物,愿能结下善缘,让我这不成器的徒弟进这佛塔见识一下。”

说着递过铜钵,小皇子不由自主接了过去。

钵内一方清水,碧波万顷,种有一株青莲。

伴着老和尚渐小的笑声,“老衲送小皇子你一株青莲。”

第一卷 长生行 第三章 观自在

小皇子殿下接过铜钵,钵内海天幻影,一株青莲。那老和尚一弹指,一滴水珠儿应声而出,不过是一眨眼,萧易便觉得眉心一股湿润凉意,再望向钵中,已经是空无一物。

好一个须臾纳于芥子的手段。

萧易眉间带着不可思议,再次深深一揖。

“敢问大师名号?”齐梁子民不好佛门好道教,境内佛寺少道观多,小皇子萧易初次行走游历,路上也是见那长须道袍的道士比秃头黄袍的和尚多。不曾想自己第一次出行,便是遇到了真正的高僧。

那老和尚却是不答,只留一双眼眸依旧望向萧易。

萧易有些无可奈何,一揖之后,郑重开口,“大师手段高绝,本皇子无以回报。自会遵守承诺,送大师弟子入这大榕寺佛塔。”

老和尚这才笑着点头,缓缓闭上眼睛。

……

……

“殿下!”段明胜慌忙开口,叫醒昏昏欲睡的小皇子。

这一声喊不打紧,不仅仅叫醒了小皇子,也惊扰了周围的人。

“殿下?”有眼尖的人仔细看去,小皇子腰环紫青玉牌,一个墨意酣畅的“萧”字力透三寸。

居然是小皇子殿下微服至此,大榕寺众人反应过来,齐梁子民一律叩首。

小皇子才名远扬,境内无有不服。今日一见,虽是裹着厚衣身体羸弱,却是玉面清秀,端得一副儒雅模样,不负其名。

寺内的住持慌忙赶到,带着一众僧人叩首不起。

只等小皇子一声起。

懵懵懂懂初醒来的萧易见着周围众人跪拜,却是面无表情,裹了裹衣裳,面目凝重的望向大榕树下那道身影。

只有一道身影没有跪自己,那个小和尚压抑着声音摇晃着老僧的身体,却得不到一声回应。

萧易沉默良久,一只手下意识摸往眉心,只觉得一股凉意湿润,由此通向心肺,连气息都顺畅许多,不由去掉了几丝烦躁,下意识地开口,“可有人知他名号?”

此话算是有心无意,在座却是四下无声。

无人知其名讳。

萧易沉默着,看小和尚强忍哭意想要唤醒老僧,满地跪倒一片,无人知晓发生何事,唯他一人独自悲凉,最终忍不住还是哭出声来。

“青石和尚。”萧易是实实在在的帝王子嗣,从小不擅与人交际,此刻走上前去,安慰性的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你师父生前可有遗愿。”

小和尚一脸鼻涕眼泪,也不管萧易身份尊贵,一股脑往貂绒大衣上蹭,带着哭腔,只是重复道,“师父他不想死的,师父那么怕死,他怎么就死了呢。”

这么多年,师父带着他走南闯北,跟他说了那么多话。

师父说要做个好人,又说好人不长命。

师父说乱世和尚最难当,可是现在太平盛世,和尚也很难当啊。

师父说佛有大善,要爱惜生命,结果自己就这么死了。

师父要看着自己上佛塔,砸了那钟那鼓。

师父说,最大的烦恼就是收了自己当徒弟。

师父说,最得意的事情也是收了自己当徒弟。

他很久以前问过师父的名号,师父无心回了一首诗。

他用心记下:

莲生混沌海,青意燃灯霭。闭目忘三界,开眼观自在。

……

……

大榕寺新添一碑,与历代住持平齐。

“莲生大师,极乐于春秋阳关十六年。”

那一日,莲生大师火化,烧出一颗佛骨莲花舍利。

那一日,小皇子殿下沐浴清香,以指尖血开门,以舍利开塔,引青石和尚上塔。

大榕寺佛塔即将关闭之时。

青石小和尚看着小皇子揖礼,双手合十还礼。

萧易面色平静,眉头微皱,似乎在等青石和尚开口。

两人各有一语。

却终归沉默。

良久,萧易微微颔首还礼。

大门缓缓落下,眉眼清稚的青石转过身来,不去看红尘世俗,却留下一句话。

“阳关出行,殿下多加小心。”

萧易微微一怔,却是吃了个闭门羹,佛塔已闭。

青石望向佛塔第一层,数之不尽的经书卷文。

他犹记得当年答应师父的三个要求。

他已经食言一次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对着大殿四周施礼,念念有词。

“得罪了,小僧要上那最高层,去砸那暮钟晨鼓。”

……

……

阳关谷外,三辆马车如烟。

有人相送数里,小皇子儿却安安心心在车内捧着本书。

千万般惜惜相送,不如一书膝前作伴。

“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

清脆声音读了一段,由衷赞道,“观自在。”

“好一个开眼观自在。”

小皇子儿殿下微微合眸,揉了揉清凉眉心,合上了腿上的书籍。

脑海内一株青色莲花儿摇晃。是为株莲相。

第一卷 长生行 第四章 江湖儿

齐梁皇帝麾下十八神将,百万精兵,雄踞半壁江山。

春秋十国,对手只剩下北魏。

异人奇客行走天下,却多聚在齐梁。不为其他,单单论国师源天罡大人,童颜不老,精通六爻,卜卦,天文,地理,奇门遁甲……

国师大人虽然不会武功,却是当之无愧的国士无双!

自此一条,齐梁权贵对奇人的印象就要好上许多,门客不仅仅招揽舞刀弄枪的侠客,也收纳真才实学的奇人异客。

源天罡为三位皇子的老师,对三人要求各不相同。

小皇子殿下,从小被勒令三不许。

前两条为:一不许以自身才学与他人辩论,二不许一日阅书超过三个时辰。

第三个不许:不许习剑。

齐梁尚武,十八神将入宫允许佩剑,但小皇子的经韬殿,却严禁佩剑入内。怕得就是殿下见剑好学,触了第三条铁律。

此次出行,萧易自然是见到了佩剑的士子,却是丝毫不起习剑之心。不许习剑而已,他时而无聊的拈下帘旁飞舞渐少的梨花,痴痴想道:习剑有什么稀罕?文治天下,足以。

一行北上,已出了阳关谷,再不远处,便是淇江。

淇江处有洪流城,船舶城市,南北人流量最大的城市。到了此处,便可以稍作休整,租下一辆船,北渡而去,便到了淇江北岸。

早在小皇子出生前,淇江两岸便是以两位霸主的意志达成了共识。

两国争端,不以淇江为引,两国来往,当以淇江共荣。

潇潇淇江,纵横南北,不知其几千万里。

再加上身边两位叔叔都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到洪流城之前,自然是不需要担心任何问题。

小皇子殿下合上书,今日差不多阅书已经达到了三个时辰,他探出头来,前方段明胜恰好收回隐晦的手势。

这已经是第十六波刺杀了,刺客数量始终只是三位,始终埋伏在自己前行的路上。出了阳关谷,越是变道,越是遭遇刺客。

段明胜怎会如小皇子那般天真,心中早有算盘,却是面无表情,腰间的花酒叮当摇晃。他不得不怀疑身边的人,缪降鸿与自己都是皇宫死士,不可能出问题。

陡然间,官道边冲出一道身影。

此人身披蓑衣,看不清面容,腰间挎了柄素白细剑,身子伏地,犹如猎豹扑袭!

已远离阳关谷,早已经看不到稀稀疏疏的梨花。

那剑客从官道侧冲来,身后居然卷携无数梨花残叶,一剑出鞘,随身形划出一道半圆,那无数梨花化为残影,每一道都似剑意出鞘,锋锐无双!

刹那间,一直低头沉默的笠帽客缪降鸿抬起了头,一双眸子亮了又暗,一拍马头,面无表情地腾空三丈,一掌拍落漫天梨花雨,随即俯冲而下,后取剑客性命。

那剑客见一击失手,嗤笑一身,身形后掠,单脚点地,作势要后退。

缪降鸿去势更凶,只怕剑客逃脱,却不料那剑客去势陡然停住,一剑刺中缪降鸿,剑意如同水银泄地!

缪降鸿化掌为指,硬接一剑,纵然那剑意凌冽无匹,居然也被硬生生从中折断,继又一掌,直中剑客心窝。

那剑客如同断线风筝一般喷出一口鲜血,却是接力后掠数十丈,连骂的力气都没有,匆匆隐去在官道中。

小皇子殿下刚刚探出头,就看到了这惊魂一幕,立马明白了这趟北行怕是并不如同自己刚刚所想的那般简单。

只是那剑客出手着实凌厉无双,一道剑出,无数梨花相随。

不过笠帽客缪降鸿显然比这剑客强上一筹,不愧是“怒目金刚”,硬抗一剑,反占上风。

段明胜眯起了眼睛,停住了嚼草根的动作。他看到缪降鸿把右手缩进袖子里面的动作。

那一剑看起来朴实无华,实则远胜梨花剑雨那般声势浩大的剑招。

这刺客醉翁之意不在酒,莫非只是想试探一下小皇子身边守卫的力量?想了想,段明胜一口吐掉了草根,笑眯眯地开口道,“殿下安心,此行来客算不得厉害,不过殿下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没书看了。”

萧易蓦然一愣,心有所感,回头一看。

身后两辆马车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过一般,神骏被大卸八块,血迹斑斑,车厢被斩成废铜烂铁,千疮百孔。

两厢书卷,被剑气斩落成十万八千片,随风洋洋洒洒而去。

还有一阵梨花残香。

……

……

马车徐徐前行,萧易却不得安神,没了书看,一向安静的他主动向着前方那位善谈的段叔叔找起了话聊。

“段叔叔,你年少时可曾去过江湖?”萧易想到书上描述的那个江湖,情义爱恨,刀剑枪戟,十八般武艺。

“殿下一声段叔叔可万万称不得,喊一声老段即可,”段明胜眯起了眼睛,不知道从哪又找了根野草含在嘴里。

这才含糊不清的开口,“江湖常有,江湖人不常有。”

萧易安静在后座听着。

“年轻时候那会,正乱着呢,咱齐梁只是个小国。那时候老段便是跟随陛下,不过寻不到出头机会,只是去淇江各国当游侠儿,传递情报。”

“那几年儿认识了不少人,算是半个混江湖儿的吧。杀过人,当过匪,没少干坏事,不过殿下,江湖可不是都是混不吝干坏事的。”

“江湖啊,一瓢难清,是一个大染缸,哪里是书上一言片语能够说清楚的?我说殿下您生在帝皇家,怕是不知江湖为何物,也没法知道江湖为何物咯。”

萧易虽小,听闻此言却是明白得一清二楚。江湖多恩怨,生死由天收。自己出身齐梁皇族,虽然心向圣贤,但便是读了万卷书,也行不得万里路。

一念至此,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刚刚要萌芽,便被段明胜接下来的话语打散。

“江湖恩怨是非多,高手儿也多。淇江两岸,有高手无数,宗门却就那么几样。”老段不老,说这话却显老,“不说那些小势力,江湖百年间最不可思议的宗门还数风雪银城。”

“一百年前,风雪银城城主力压一代大世,无敌人间。”老段眼神有些苦涩,“每一代风雪城主都是天纵之才。”

“从未有一个宗门,能够拥有独自自主的自治权,不许他国大军踏入。同样的,风雪银城也仅仅占据一城,不外扩张。”老段洒脱一笑,“无论风雪银城再强,也威胁不到一个国家。”

“风雪银城在北方,得了北魏那便宜皇帝的物资,能够源源不断地为北魏输送强者。我齐梁纵然坐拥江南地利,大局也不容乐观。”老段顿了顿,“老段我这一生是看不到陛下铁骑踏过北魏,踏平那狗屁银城了。”

“等殿下寻到了药王,老段我就要向国师大人讨要一个北行机会。”

萧易兴许是感受到了段明胜字里行间的苦涩,不由开口道,“段叔武艺如此高强,莫非也是凶多吉少?寻仇人难道是这一代城主。”

老段摸了摸颧骨的疤,“世人说我暴雨梨花不沾衣。”

“却不知我那年被那人隔空一道剑气险些拆成了两半。被国师大人所救,这才留了一命。之后苦练了十年身法,现在想来,”老段苦涩摇了摇头,“怕是还躲不开那一剑。”

萧易闻言惊悚,须知段明胜乃是齐梁皇宫十二位大内高手,是与缪降鸿不相上下的高手,方才剑客出手如此骇人,也不是缪降鸿的对手。

修行十年,依旧不敌当年一剑。

这该有多么大的差距,还是当时有多么大的绝望?

“武道境界,由下至上,分为九品。”老段笑了笑,“原来以为九品顶了天,不曾想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悄悄对殿下说,此行大可不必担心安危问题,按陛下对您的喜爱,那位必然跟在我们的后面,只要那位在,纵万人围城,殿下亦无需后退一步。”

萧易听到那位的称呼,脑海里闪过了那个皇宫里整天与老师一同饮酒的身影,除了老师和瞎前辈喊他安老头儿,谁不对他恭恭敬敬?

六岁那年见识了安老头露了一手,萧易便相信这世间就算没有神仙,也有差不多的人。至少安老头算一个。

想了想老头儿腰间晃荡的酒壶,那喜好腰间挂酒的嗜好估摸着是段叔偷学过去的,萧易摸了摸鼻子,好奇道,“段叔儿现在称得上九品?”

“哪里称得上九品?”老段摇了摇头,“大内第一高手樽云觞估摸者是九品圣手。一年前碰巧见过一面。”

萧易闻言,打趣道,“你们大内都互相不碰面的?”

老段哈哈一笑,啧啧道,“那人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十七八岁年轻得要死,偏生行事古怪孤僻,不与生人打交道,喜带鬼面穿红袍,都猜他多半是毁了容,有天被鬼眼儿瞧见了不带面具的样子,殿下您猜怎么着?居然俊俏得像个娘们。”

萧易偏着头想了想,兰陵城皇宫住了十六年,居然从未见过这号鬼面红袍的年轻人物,不由笑道,“好一个天才娘们,十七八岁便是晋升到了武道巅峰九品。”

老段这才正色更正道,“武道攀行虽难,但九品却绝不是巅峰。”

“国师大人有令,殿下不许习剑,不过若是学些上乘功法,大可以延年益寿,减缓身疾。”老段摇了摇头,“说不得殿下是个比樽云觞更天才的人物哩。”

“这话可说不得,”萧易苦着脸,解释道,“老师说我命相犯冲,一但修行功法就会心血相逆,到时候多半是气血上涌咔嚓就死了,称不上天才也称鬼才。”

老段这才一拍脑袋,露出一口白牙,“国师大人说得准没错。我说皇宫里功法秘籍无数,怎的殿下一字不看。”

怎料萧易轻笑一声,小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也并非一字未看,老师不让学,私下里闲着背了些,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段明胜收起了戏谑的语气,仔细的看着这位年幼的小殿下,平易近人的背后,是一位真真正正具有过目不忘本领的天才。若说皇宫藏书百万,绝不夸张,这小殿下过目不忘,不知背了多少江湖人舍生忘死的秘籍。

当下由衷赞道,“殿下天纵之才。”

萧易眯着眼睛听了这句恭维,面无表情,内心却很是受用。

便见,一辆轻车,行走在月落云起之时,去往洪流城方向。

哒哒哒哒,是清脆的马蹄。

年轻的小皇子阖着细长的眼睛,好似沉醉在精彩的梦里,不由讷讷道出梦中几个字。

“江湖儿。”

驾车的马夫段明胜笑了笑,连缪降鸿似乎也随着殿下这声江湖儿陷入了回忆,嘴角微微拉扯。

马蹄踏过,小道走来一位老人,老人一身青色素衣身姿挺拔,披散长发,额前沐浴明月,腰间一壶花酒铃铛作响,眯眼笑了笑,意味深长望向马车。

“好一个江湖儿。”

“殿下此行,说不得真要入一趟江湖。”

目光穿过马车,再穿过洪流城,遥遥似乎与奔腾咆哮的淇江对望。

江湖儿?

第一卷 长生行 第五章 咿——呀

洪流城有三绝:一绝巨墨横渡淇江,二绝过江龙王截路,三绝戏子满月唱城门巅。

先说这洪流城,北抵淇江,与这横贯了南北的大江相邻,百年前的西楚神匠墨班游历至洪流城,第一个造出了龙首十八槊巨船,不负重便达十吨,却可横穿淇江不受江水阻力。

后世船造大家受此启发,一代代改进,研发出了龙首百槊大舟,取名“巨墨”祭奠神匠,仅此一舟便耗费财力无数,仅仅在极为重要之时方才启舟,每日维护都是一笔不菲费用。

巨墨是洪流城一绝,当年签淇江之约,魏帝所乘在淇江中摇摆不定,而齐梁皇傲立巨墨舟头指点江山,孰高孰下,一目了然。说起巨墨来,洪流城老百姓至今尚有一股子傲气。

二绝过江龙王,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那龙王世传一百年前就在淇江中段扎了根,雷雨天气江面炸雷,绝非通行之日;有船夫不信邪,捡这天气出门,别说尸体,连船的碎片都没飘回来,说准是被炸雷打入了江中龙王的肚里。

这还不足以称绝,江湖高手,若是高到了一定境界,上了隐谷那张天榜,多会选择来洪流城渡江,不捡其他日子,就捡这雷雨天气,要寻一寻龙王爷的晦气。

“说到第三绝,”老段眨了眨眼,故意停住了声音,来吊这博学多才的殿下胃口。

萧易阅书无数,却对这市井传闻从未接触过,这几日与老段相处,不由染上了几丝烟火气,不像之前高高在上的皇子模样,闻言笑骂道,“老段,出息了,敢吊我胃口?”

老段这才嘿嘿一笑,“殿下,不是老段不说这第三绝,而是着实没必要去说。”

来洪流城已经三日,稍作休整,自然又买了两辆马车,两车厢书。这几日看书满了三个时辰,便听善谈的老段儿来说江湖段子,好不自在。

说遍天南海北,这小皇子殿下的记忆力着实惊人,今日不知从何说起,这才想起洪流城三绝。

老段此刻推开客栈天窗,小皇子殿下出行虽不嚣张,却绝不寒碜,住的自然是洪流城最好的酒楼,十六层红木雕楼,小皇子殿下独占最高一层,内有烛火安详,外有月满西楼。

此刻月落,正值十五之日,月儿光华清冽,洒落在洪流城门。

城门巅照例儿摆拉了一块大布,红木搭建一座戏台,正引明月光落。

老段叼着野草道,“ 殿下,这第三绝便是每逢十五,洪流城顶绝不阴天,更绝的是月满之时,月华正落那处戏台,月下赏戏,背靠淇江,看台上戏子唱戏,听背后江水轰隆,人生无憾。”

小皇子被清冽的月光摄住了心神,一时间看不清城门巅戏台上的那名戏子长什么模样,从十六层红木高楼上遥望下去,江水射月,洪流回荡。

耳边有清晰又模糊的江水轰隆隆隆回荡,等到回过神来,看见那名戏子的模样。

扮的是一名幽怨羞艾的女子,红衣覆体,红纱蒙面,红唇轻咬,红发飞扬,怀抱素琴,玲珑身段,灵罗细步,缓缓上台。

明月微移,把所有光都照在她面颊上,想看清什么,依旧看不真切,仅仅是一含唇,一咬牙,便是无尽哀怨,都付与大江东去。

“好。”萧易眼神微微朦胧,似醉如梦,喉咙间嗡动,才吐出这么一个字。

老段仿佛也是痴迷于那一登场的惊艳,嘴角的野草掉下楼去也不曾管。

戏子深深一鞠躬,坐在红木椅上,怀中素琴低下,平躺在美人膝上,十指轻触不动,不得出声。

在等什么?

萧易瞪大了眼睛。

那红衣戏子微微瞥头,喉咙微微沉淀,酝酿着什么声音,目光却是与萧易相逢,两人目光相触,一闪即逝。

一个在十六楼,一个在城门巅。对视一刹那有风吹过,扬起红衣戏子的面纱,好一张国色天香的脸蛋儿,大眼儿微惘失落,唇齿儿红白分明,惹人疼惜,令人忧伤。

正恰是那一对眸,红衣戏子低沉哀怨的声音犹如江水一般凄凄凉凉洒落,婉转一千里,遗落一万年。

听到那一声,萧易瞬间头皮发麻。

所有人全都头皮发麻。

“咿——”

“呀——”

一声咿呀,酝酿了多久?久到满城寂静,只等一声。

一声出,满城更静。

琴声扬起,红衣戏子凄凄凉凉的曲风油然而止,有如将军走马换剑佩刀,即将马踏江湖一般,轻唱戛止,琴声叠加,让城内许多寂静的人家复又点起了灯火,来观这场一个人的盛世绝唱。

伴随着戏子那惊艳一嗓,无数灯火从洪流城内亮起,有琴声千叠江水千叠一浪一声拨人心弦;有红衣唱戏明月观戏一字千金一曲断肠。

有人推开了自家儿的门窗,居住在洪流城的百姓儿,每个月十五都有上好戏子唱戏,可唱得如此惊艳的,这是头一回。

江水潇潇,月光潇潇,戏子声音同样潇潇。

带着一股子清凉,不着人间烟火气息,戏子先轻着嗓子浅吟低唱,随后声音随曲调一起激昂,满城回荡!

“淇水汤汤,有那过江儿龙王;

江湖沧沧,谁道浮沉悲凉;

北凉银城风雪苍,呜呼剑冢人间藏;

看春秋十国,雄踞天下烽火狼烟旺,尸裹沙场,只剩北魏齐梁;

滚刀儿江湖,点指生死酒剑赋诗狂,儿女情长,千古不变断肠;

笑那佛道儒三教不过尘埃遗物;

笑那古今雄主不过一抔黄土;

笑那江湖来客命比蚁贱;

笑那美人白发将军迟暮;

可曾见,天帝射麒蠡,明月出关峡,一苇渡淇江——

可曾想,举霞飞天界,沧海变桑田,一剑斩帝皇——

呜呼苍凉,不见百年前诗卷剑气——

呜呼荒凉,谁能醉卧沙场——

呜呼凄凉,都付与浮沧!”

一曲终了,满城寂静。

唯有那浮沧二字久久回荡,不肯停歇。

万盏灯火轻易不肯灭,只等绕梁声音彻底消散,确定没有后续这才陆续熄掉。

红衣戏子低头不语,膝上素琴铮铮回荡,城上城下,看客逐渐稀疏起来,置若罔闻般失了魂魄,行尸走肉一样各自散去。

盏茶功夫,人烟散尽。戏子尚未离开。

只等萧易回过神儿来,才发现这绝世美人儿低头抚琴,沉默着以手掩面,沉闷地咳嗽两声。

“此曲何名?”萧易嘴角扯了扯,实则猜到三分,不由开口问道。

戏子置若罔闻,只是在沉默中收琴,转过身去不看红木楼方向,只待一阵清风从背后把红色面纱抢去,美人儿早已消失无影无踪,才留下一句回响。

“浮沧。”

老段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只看到萧易伸手抓住飘来的红色纱巾,叹了一声。

“好一个浮沧歌。”

方才一曲,几乎道出人间百态,古今万象,萧易怔怔看着手上的红纱,居然有一抹血迹染过,只道那位惊艳美人还是个病秧子?

笑了笑,安道,“老段,明日渡江。”

第一卷 长生行 第六章 龙首十八槊

百年前,神匠墨班未生之时,渡淇江难,难如上青天!

如今龙首槊舟飞扬恶浪,只要不捡雷雨时节,渡江绝无危险。

纵然如此,以淇江宽度,两岸难相望,渡江亦要一个时辰。

洪流城码头无数,停泊船只一眼望去难以数清,密密麻麻随江水上下波动,尤为壮观。

只见一艘翻着青色新漆的皓首巨船缓缓启动,十八槊缓慢转动。

船头站着一位裹着红白呢子大衣的少年,唇红齿白,貂绒雪裘,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生的一副俊俏模样,身后寸步不离的跟着两位笠帽客。

自然是萧易,小皇子俯视江水,沧浪黄浊,十八槊两边排开,龙舟起行,居然感受不到太多颠簸。

“墨班大师得生,乃人间百年大幸。”小皇子偏立在舟头,有寒风吹过,红白绒裹得更紧了三分,已经是四月中旬,呼出的气在大江面上居然还是白色,可见江面寒意非同寻常。

“殿下,一百年前乃是黄金盛世,无数天才宗师应运而生,”老段看着龙首十八槊飞速前行,感慨道。

“单论武道,如今九品高手罕见,一张天榜便是列尽天下豪杰。一百年前,怕是那位都不足以跻身天下最顶尖的高手。”

萧易微微来了兴趣,老段嘴角草根微扬,神采有些变化。

“不说那冠绝天下的风雪银城城主,单单是白日飞升的传说人物,都出了好些个。墨班造出巨舟之前,两岸来回渡江全靠传说里那位神仙一样的摆渡人。”

萧易阅遍野史,自然知晓,春秋年前,淇江中段最是难渡,绕道需多行百余里,方能到水势平荡处渡江。可唯独有一人,一蓑衣一木桨一孤舟,来回穿行如梭,渡客只看缘分,不论善恶,渡了不知多少人,有亡国的西楚霸王渡江后重整旗鼓,有逃命的年轻俊彦借此逃过一劫。

书中并未写多此人其他事迹,只道此人一头白发及地,每行只渡一人,那位摆渡人绝不开口多说他话,只一句上船否,若是不答,便再无上船机会。

霸王重建西楚,派有心人去淇江寻那位救命恩人,却丝毫不见踪影。萧易也清楚,自己那位父皇在淇江之约停百槊巨舟于江心,派出无数高手搜寻江面,却找不见那位摆渡人。

那位摆渡人,的的确确存在,也的的确确不是凡人所能遇见的。

“可笑如今天下,强手凋落,”老段摇了摇头,“莫非高手全都生错了时代,挤到了一百年前去?”

萧易感到江面一丝寒意侵来,拉紧颈上貂绒,嘴角扯了扯,“江湖最不缺高手。老段,兴许再过几天,下场春雨,这一百年来稀缺的高手就跟春笋一样冒头了呢。”

老段哈哈一笑,卸下腰间花酒,也不管江水飞沫,一口喝下,眼神却由明转暗,声音低沉道,“殿下说的有道理,高手果然就像春笋,只不过这时节还没下雨,怎的一冒就冒出了一大堆。”

龙舟行到江心,只见江面茫茫雾气,远方两三点黑点破开迷障,向着十八槊龙首巨船飞速前行。

萧易退后两步,眯起眼睛,看着远方三叶小舟在淇江波涛中颠簸前行,却如同剑杆一般笔直飞速。

齐梁龙船,北魏剑舟。前者稳,后者快。

缪降鸿和段明胜心照不宣,各自前踏一步,气势鼓荡衣袖,只等两船相遇。

一舟三人,尽皆佩黑衣墨袖,外罩一层蓑草,雾气皑皑,看不清面容。

“这些年来,最烦你们这些过街老鼠,今天谁给了你们胆子敢露出那黑衣。”老段面无表情,灌下一口酒。

江心激流,龙船停住,剑舟止步。

“奉万金来借殿下头颅。”为首的剑舟端坐着一人,蓑衣被江风吹鼓,笑眯眯开口。

“阁下是天榜有名的高手,何苦为难我们这些小虾米。”老段眯着眼睛再踏前一步,“齐梁不缺钱,出双倍买那人头颅。”

为首蓑衣客笑眯眯露出一口白牙,“等完了这桩生意,自然来接阁下的散钱。”

“没得谈?”老段酒已喝完,醉眼朦胧。

“没得谈。”为首蓑衣客摇了摇头,十分惋惜。

“你既然知道那位跟在殿下身后,居然还敢动手,”老段喝完了酒,草根也嚼烂咽进肚里,“谁给你的胆子,莫不是那头活腻了的过江老畜生?”

“那位大人功参造化,若是正常随行,自然轮不到风某放肆,”姓步刺客抬手,天空传来一声清鸣,一道鹰隼身影俯冲而下,停在蓑衣刺客大臂上。

“殿下,可听过风庭之名?”蓑衣客轻轻抚摸着这只鹰隼,草帽微斜,露出了那杀气凌冽的眼眸。

“齐梁有两张金榜,一张题名书生谋客,另外一张题名穷凶恶极之徒。倒是有这么一个类似的名字挂在恶榜里凑数。”

“风庭者原名风青,喜豢鹰隼畜生,春秋十四年弑师叛宗,入那黑袖墨衣人人喊打的杀手宗门做了个狗屁刺客头子,窃了百年前剑道大宗师风庭的名字,”萧易笑了笑,语言里尽是贬义不屑,“天榜共三十六人,风青排名三十六,恰是个狗吃屎凑位置的角色,高不成低不就。”

“在下不才,只知一百年前的剑道大宗师风庭,不知阁下是哪个风庭,莫不是大宗师从墓里爬了出来不成?”

蓑衣客默然不语,抬起头不怒反笑,“世人说小皇子殿下博览群书,风某只道阁下是儒雅墨客,不料是个伶牙俐齿满嘴喷粪的书痴。”

“待我摘了殿下头颅,倒要看看小皇子殿下能否像方才那样文采飞扬?”风青长啸一声,放鹰隼上天,整个人踏舟跃起,犹如一道利剑向龙船飞渡而去。

段明胜冷笑一声,压低笠帽,掠身而出,呸得吐出嘴角末根野草,向那天榜高手风青一掌疾去!

两人一掌相触,内力鼓荡,段明胜眉头微皱,喉咙一甜,自知不是对手,向那蓑衣风青吐出一口乌血,借身飘退,算是抗下一击。

风青冷笑一声,另外一只手柚子半揽,那口乌血被隔空揽住抛向江心,自己稳稳后退,复又落在了舟头。

段明胜落回龙船,面无表情赞道,“好一个剑道大宗师风庭,在下能抗一招不死,岂不是妥妥的九品高手?”

萧易看得清楚,老段说自己比不上九品高手,方才对上,仅仅是落了一丝下风,可见那蓑衣风青不过是个八品实力。

怪不得老段说天下高手凋零,八品高手上天榜,确实没法跟一百年前那盛世相比。

“老家伙嘴硬?”风青一身杀气按捺不住,身后人递上一柄黑剑,萧易过目不忘,看出递剑人正是那日官道卷梨花来袭的刺客。

“今日,斩了你这龙首十八槊破船,拿你头颅换万金买酒!”风青剑意出鞘,身后八位刺客默默出鞘。

小皇子萧易殿下依旧是笑脸相看,面色寻常。

第一卷 长生行 第七章 弦断有谁听

洪流城郊外数里,有一株老槐树扎根,蝶叶垂落,好不阴凉。

树下一棋盘,两位老人相持黑白。

洪流城从不种槐,这里也从未有槐落根过,而路上行人虽不多,却仿佛无人看得见这偌大老槐。

披散长发的青衣老人面色阴沉,眼眸有杀气,“你这老鬼莫是活了一百年腻歪了,当初没被愚剑劈成两半,反倒劈成了白痴,如今来寻我的晦气?”

对面老人面色枯黄,病怏怏斜靠着老槐,抚着垂叶自顾自道,“自是敌不过你安云昶,不过今日你不破了这棋盘,便是别想着去救那齐梁小皇子。”

安云昶怒极反笑,衣袖中探出一双如玉手,拍在棋盘上叮当作响,可惜这棋盘不知由何制成,居然丝毫不损。

“大夏棋宫会借你这臭棋篓子生死墨盘?”安云昶咬牙切齿,“天下拢共就三副棋盘,总不能是那种花小子借你的。”

“当年救过那小子一命,如今再以一株槐根借棋盘三日,一抵因果,”老槐鬼笑了笑,“莫要动怒,小皇子殿下福大命大,今日你不出手,也免得天机迁怒。”

安云昶自知寻常单挑,这老妖不是自己对手,如今碍于生死墨盘限制,须定胜负才可解开束缚。

这老槐鬼棋艺天赋巨差,可自己偏偏对棋道一无所知。今日被这破棋篓子来一招以棋缚人,一世英名已然毁于一旦,老槐鬼淡淡开口了,“你下还是不下,老槐鬼自知棋艺虽然不精,却也不想同一个不通棋道之人博弈,有辱身份。”

安云昶怒了,解下腰间花酒猛灌数口,酒壶内似乎有美酒万斤,毫不见少,咬牙切齿,“老鬼今日羞辱我,墨盘解除,第一件事就是拔光你的槐叶酿酒喝!”

老槐树微微一笑,不以为然,“都是要入土的人了,莫要动怒。”

……

……

说回淇江,小皇子一行人遭遇杀手。

小皇子殿下萧易看着九名刺客江心劫船,要借颈上头颅,却波澜不惊,恰是因为他了解那位算尽天下的老师。

国师源天罡临行前交于萧易一个锦囊,要过淇江方可拆,只此一点,此行淇江便不会出现波澜,别说是风青,怕是有更厉害的人物出现,也在老师的算计中。

再者,洪流城一台戏给小皇子殿下的印象着实太深,与那红衣美人一对眸,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三分。

此刻岸边码头,有一位妙人儿赤足前行,背负古琴,一身红袍,遮住了玲珑身段,却遮不住绝色容颜。有心人仔细看去,丹凤眸内平静如水,眉似浮柳令人痴醉,唇红齿白;惊艳之余,却能看见雪白的脖颈处有喉结微微翻动。

这眉目绝世罕见的美人,居然是位男子。

齐梁大内第一高手樽云觞,幼年被国师源天罡游历捡回皇宫,怀有天人八相中的鲛狐相,生得绝世容颜,却是男儿身,根骨天赋更是绝佳,几乎是无师自通,仅仅在皇宫秘阁中翻阅秘籍,便是在十七岁晋升为天底下罕见的九品高手。

国师源天罡此行留一锦囊,要他抵达洪流城拆开。

依锦囊所言,此行将浮沧歌唱于小殿下,殿下渡江时必有刺客来袭。樽云觞眯了眯眼睛,放背后琴斜入怀,侧着脑袋看向江中。

茫茫雾气,好不清楚。

单手隔着红袖捻住一根琴弦,铿锵一声!

“铮”的一声十道琴弦齐齐崩断!

剑气呼啸,破江斩去,其速度居然比龙船快上数倍!

红衣樽云觞一指断琴弦,从古琴中抽出一柄赤红色剑鞘。鞘中剑柄镶白穗,刻画红池白鱼,铮铮作响。

他回想着国师大人锦囊最后几个字,剑不出鞘,震出古琴,整个人如同出鞘利剑,踏琴而行!

锦囊后语:渡淇江登天榜,借春雨开大世。

最后还有七字:成则报十年大仇。

红衣渡河,天心处说变脸就变脸,阴云密布,低沉着有雷声回荡。

春季正是好雨时,此刻却恰逢佳时。

……

……

段明胜与天榜风青已经过了数十招,每一招都极为艰难,萧易看得出,这天榜虽有水分,风青却当得了高手名号。老段见招拆招,顶多再过十个回合就要落败。

缪降鸿一步未退,气机牵引之下,八名刺客剑意逼迫,暂时却是那这名“怒目金刚”毫无办法。

只待段明胜败下阵来,风青领头,便杀得天下那无数人垂涎的大好头颅。

老段一招一咳血,打得极为艰难,风青剑意每每触及衣袖便被他以绝学化去,可即便如此,久而久之剑气攻心,也逃不过败亡的下场。

又是一口老血喷出,老段耳朵微微抿动,破口大骂。

“再不来老子可真的要死了!”

萧易亦是察觉到了一丝波动,微惘中,只见风青掠起的身形如同大鸟横空,势不可挡!

“纳命——”

那个来字没有说出口。

一道鲜血喷薄而出,那风青杀意凌冽的眸子带着一丝迷惘,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即就被无形剑气摧毁,无数鲜血崩出,斩成千段万段千万段,如同爆碎的西瓜一般稀里哗啦。

空中鹰隼哀鸣半声,一捧血雨淅淅沥沥洒下。

八名刺客连反应什么都做不到,只是在一刹那身形就被看不清的东西所摧毁,先后爆体而亡。

江面一片红。血雾升腾,小皇子萧易哇得捂住了嘴,依旧抑制不住的吐了起来。

这才听到悠悠的一声琴音——

“铮——”

弦断有谁听?

……

……

吐得一塌糊涂的小皇子半响后眼泪迷糊抬起头,那位红衣美艳不胜寒的大内第一高手赤足站在龙船首,只留下一个凄凄凉凉的背影。

红衣樽云觞面无表情的傲立舟头,看着三艘剑舟被大浪拍过,沉入江底;看血红色被江面吞噬,风平浪静。

天心终于降下春雨,淅淅沥沥,要除去初春气息。江心有黑影游动,其形不知几里大小,如龙似蟒,好不吓人。

有羽翼破空声音,远方一只黑色大鸟拍击长空,背上一人面目清俊,剑眉星目,虽不及红衣樽云觞,也是罕见美男子,仔细看去眉目居然有几分相似。额前覆一道白巾,挽住墨发,黑衣白巾,似笑非笑。

“这鸟人居然会来这凑热闹?”老段骂骂咧咧一脸不敢相信,看着空中黑云压低,那黑衣人傲立在大鸟背上,冷傲不可一世。

若是说方才的天榜末尾风青是个充数的角色,自己还可以拼命抵上数十个回合,眼下这位主儿,可是天榜排名第二的狠角色,毫无悬念,怕是拼了命抵不过一招。

老段怒骂,“雨魔头,你这厮来凑什么浑水?逼那位出手,便是要断了你的命路!”

雨魔头姓穆,实名穆雨,看也不看老段一眼,只是冷声开口,“你算什么东西?”

老段敢怒敢言,只道今日是死局难解,不知这红衣人儿能扛过几招,索性骂道,“老子算你祖宗。”

雨魔头不为所动,背后那柄巨剑气机迸发,未曾出鞘,剑意破空斩去!

江水拦江起开,有黑影咆哮低沉。

万千水幕起飞,随即炸开,老段安然无恙,却有些惊悚的看着眼前。

红衣妙人儿以一己之力拦下剑气,沉默着从腰间拿出一条白色丝巾,缓缓系上自己额前,挽起如墨长发,面无表情望向雨魔头。

“你又算什么东西?”

第一卷 长生行 第八章 过江龙王

雨魔头何人?萧易眯起了眼睛,仔细打量那黑衣男子。

十年前八大世家之一的穆家被嫡长子穆雨屠戮殆尽,三位大长老被吸干修为,穆家主家上下千人不留活口,血流成河。自此除名八大世家!

那一日,绰号雨魔头的穆雨便犹如地狱修罗般横空出世,横扫江湖。每一次出手杀人必在雨天,人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天地为之哭泣。

萧易嘴角泛起了冷笑,十年前老师源天罡北行访友,捡回了一位孤儿,如今看来,正是这红衣樽云觞。至于穆家?萧易心中略微琢磨,便是猜出一二。

“还不快走。”红衣儿冷声开口,手中剑鞘忍不住颤抖,发出铮铮细鸣。

十年前,天下尽佩穆家剑。穆家制剑无双,被雨魔头屠戮干净之后,取走了镇族之宝巨阙与池鱼。

如今雨魔头背负那把的巨剑气势非凡,面容狰狞,显然是巨阙剑;樽云觞手中细剑柄上雕有红池素鲤,看来便是池鱼。

巨阙池鱼,今日相遇。

“此行不杀你,我要取回池鱼。”雨魔头黑衣墨发,眼神漠然,冷漠着对萧易开口,“至于你们,给你们十息逃命。”

接者穆雨面无表情念道。

“一。”

红衣樽云觞置若罔闻,傲立在龙船首。

段明胜骂骂咧咧,拎起来小皇子萧易便只管踏江飞掠,哪里管的上惊涛巨浪,缪降鸿也不逞强,紧随其后。

一行三人,不过八息,便已经消失在雨魔头的视线中。

第九息——

樽云觞蓦然拔剑,剑意锋锐不可匹敌,江水刹那轰鸣被剑意所引,逆袭成龙卷,呼啸中,红衣美人儿剑指天空,遥对雨魔头。

快要掠出百丈距离,萧易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茫茫白雾被一股巨大之力横扫而开,轰鸣声音中,那道冷漠至极无情至极的黑衣犹如巨石一般刹那坠跌在了龙船上!

流苏一般撞击龙船!

只一刹那巨阙剑光出鞘,无双锋锐划过一道半圆——

老段拼了命一样狂掠,他绰号“暴雨梨花不沾衣”,自然是轻功极好,一瞬间飞出了将近二十丈。

而缪降鸿则不比老段,被拉下了将近三十丈的距离。

却见怒目金刚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后背如遭雷击,横飞出去,瞬间就超过了老段和小皇子殿下……

“轰!!!!”

小皇子萧易目眦欲裂,视线所及,是龙首十八槊的巨船被那巨阙一剑砍翻,剑气寸寸绞杀而过,瞬间被碾成废铜烂铁。

而红衣儿樽云觞面色不变,在爆炸中心以尺余细剑抵住巨阙。

两人相抗画面迅速被江雾笼罩,萧易被老段拎起来踏水狂奔,只一刹那便是再也看不清楚。

再下一秒,萧易便看到了人生最不可思议的画面。

龙船爆炸中心,两位高得离谱的高手交手之处,正是淇江正中间的江心。

江心处有巨大漩涡,一刹那吞噬了龙船碎片,那团仅仅潜伏在江底就有数里大小的黑影缓缓上移。

老段亡命狂奔,这十息来也不过跑了百来丈,此刻恰巧不巧正在黑影边缘。

“这是……”

萧易只觉得口干舌燥,那团阴影太过恐怖,还有山哭海啸般的奇异声音。

“嘻哈哈哈哈哈——”

如同猿啼般凄厉,还似杜鹃啼血,如兽还禽,似哭还笑,令人听到就头皮发麻。

有数十里大小的黑影一刹那冲出江面,伴随着嘻哈哈哈哈的恐怖声音,波涛狂啸!

那一秒,绝望。

那团黑影带着腥臭气息,一刹那上浮,居然是张血盆大口!

缪降鸿面色一变,喷出一大口金色血液,死命扯住老段一只衣袖,狂吼一声,“走!”

萧易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老段跟自己都飞了起来,看着缪降鸿七窍流血狰狞的面容在朝自己吼着什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小皇子想伸出颤抖的手,却发现只是徒劳。

那个不苟言笑只是沉默的汉子在一瞬间就被黑影连同半江江水一同吞进肚子里,只是那个嘶吼的声音传了出来,不过立刻就被雨打风吹去。

缪降鸿随行至今为止只说过一个字,他从来缄默,都由老段开口。

一刹那脑海中回荡无数片段:

——老段那天陪自己观戏,说老缪啊什么都好,就是个闷胚子,打死也憋不出一句话那种,不如去修个闭口禅出家当和尚。

老段还说老缪由衷佩服能说会道的劳什子学究,当年辗转九国当卧底,两个人一个伍晚上睡炕头,那老缪还是个口齿伶俐的能人儿,说自己小时候想当教书先生。

萧易记得那晚老段笑着抹眼角,说想不到那么想当先生的老缪,没听到别人喊自己一声缪先生就当了杀人不偿命的屠夫。

老段吸了口气,笑道殿下问什么是江湖?

若有一天殿下身不由己,便是已经身在江湖。

随后他扯了扯嘴角苦涩道,“当年执行任务在北魏当卧底,初次认识老缪,便是他替我出头,向伍长讨公道。结果?结果被伍长领着一群狗日的北魏兵蛋在角落里打了一个时辰。”

“后来我杀了这批兵油子,唯独留了他一命,把这家伙领回了皇宫。”老段自顾自说着,眼角有些落寞。

“再后来?再后来他找人讨公道,我帮他抗了一剑,那时候真真窝囊,就只来得及说了一个走字,被那狗屁城主砍翻在地。再再后来?”

“再再后来,老缪就不说话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囔囔着找人讨公道的老缪了。估摸着是明白了,天大地大,拳头最大。讨什么公道,都是讨打。”

老段喝光了腰间花酒,轻声道,“老段我见识过那位的通天手段,便知纵然努力一生也不可能抵达此境,便偷懒练了一身轻功,遇到危险好逃命。不过老缪他每日勤勤恳恳练功,练得是最苦最累的横练功夫,怕是还存了一两分报仇的心理。”

“小殿下……算老段我喝醉了,求求您,”老段眉眼带着恳求,“若有朝一日老缪他还存着向那人报仇的念头,殿下帮我说说,他性子倔,不过小殿下肯开口一定没问题,那倔驴就服气小殿下和国师大人这般博学的人。”

萧易当时听着沉默,想了想答道,“好。”

只一字,老段便是感恩戴德,不曾怀疑,甚至像个孩子般有些兴高采烈,咕哝道,“嘿,我看有朝一日齐梁大军北上,那狗屁城主倒是什么表情?”

所有片段,夏然而止。

老段身形不曾停顿,却是颤抖着嘴唇,咬出了斑斑血迹,拎着殿下一路狂奔,算是逃出险境。

老段拼了命地狂跑,再也不去看那黑影,只是小皇子殿下犹如失了魂儿般,被那幕恐怖的血口吞江所慑住。

裹着大衣,头发被大雨冲开的小皇子,眼眸里血丝密布,听着大雨滂沱在耳边回响,那嘻嘻嘻嘻嘻嘻的声音回荡在江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萧易喉咙嗡动,面无表情,垂下眼睑,任老段把自己扛在肩上,“老段,你说老天有没有眼。”

老段不说话,只是沉默,还有一刻钟便可以渡过淇江。

江心黑影冲破黑雾,虽离了些许距离,萧易还是看清了那团惊世骇俗的黑影模样。

单单是露出江面的一部分头颅便长有十丈,蟒头银鳞,不看那似蛇长眸,像极了蚯蚓,生有圆形巨口,一圈不知多少利牙,江水哗哗哗从巨口中流出,不知里面有没有老缪的血?

萧易披头散发,也不管这恐怖的怪物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是狞笑道,“狗日的过江龙王,原来是一条蚯蚓。”

第一卷 长生行 第九章 明月出关山

兰陵城空中悬阁,有少年模样的文士羽扇纶巾,遥望北方。

远方阴沉沉黑云压来,一线天光紧紧连接黑夜。

“大时代。”

源天罡自言自语,身后一位老者只是沉默,半面白发披散,遮住眼帘,露出的那只眼浑浊无比,不能视物。

“春秋前谣传天上有仙楼巨阙,藏宝无数,仙人在巨阙前那混沌池子里植下一株青莲,种下一尾白鲤。那登天的霸王抢来青莲镇墓,反被窃了气运。随行的西楚剑匠观得巨阙藏剑,自瞎双目,走出仙楼。”源天罡眯着眼睛,自顾自说着,“后来仙楼塌了,气运断了,一百年来再无神仙人物。”

“那穆家老祖宗便是西楚第一铸剑师木鬼子。”源天罡轻摇羽扇,一双稚嫩的双眸仿佛把远方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他造出了巨阙池鱼,来封这遗落的仙气,只等今朝成仙,来复活昔日的霸王。”

“此事太逆天机,霸王若是复活,我辛苦为齐梁谋划的这些年,又算得什么?”源天罡自嘲一笑,“那一尾鱼如今变了样子,辛辛苦苦蛰伏了一百年不肯现身只为化龙,如今看这仙人雨下得热闹,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露头。”

“他要登仙,要开天门,我就断了他的念想,”源天罡眼眸里面阴鸷一掠而过,“我倒要看看,谁能拦住这个大世降临。”

“挽弓,淇江中段。”源天罡不作过多言语,面无表情望着北方淇江方向。

白发瞎眼老者心领神会,虚指捻住什么,搭在另外一只手构建出的看不见的弓上,会挽雕弓如满月,北望淇江,气势如虹,只等一声放。

……

……

老槐树下,安云昶与老者博弈之中。

那老槐鬼面上笑意多了三分,身后槐叶被风尽数吹去,飘飘洒洒飞向淇江方向,在空中便是凝聚成一道人形。

浩浩乎如凭虚御空,脚踏万丈清风,头顶无数春雨。

正是元神出窍的大手段,那老槐面带微笑,眯眼看向淇江那面目可憎的可怕怪物,像是望着一只小虫子,“池鱼池鱼,终于有了胆子去出那巨阙池子,是要化龙,还是要变麒蠡?”

“终究是为我作了嫁衣,”老槐有泪洒出,“西楚今日当复国!”

一步踏出,千万里尽皆化作脚下长路。

那淇江波浪滔天,蟒首银鳞的怪物咆哮一声,仰开血盆大口,血腥气息冲天而起,整个身躯就要飞窜而上,天心处虽降大雨,却有三寸仙光普照,有如太阳降临,洋洋洒洒。

蟒首怪物沐浴天光而舞,飞起过程中身躯前半截银鳞脱落,生出了熠熠生辉的金色鳞片,前身奋然伸出两爪,如同巨龙一般昂首奋爪,直冲云霄。

那蟒首渡化成龙面,生出了稚嫩的龙角,圆形巨口沐浴圣光逐渐变得狭长而威严。

化龙!

一百年前仙人阙下池鱼,今日化龙!

萧易与老段此时已经渡过了淇江,在岸边累得够呛,却是看得目瞪口呆。

“这蚯蚓修行了多少年,今日真能化龙?”老段喃喃。

“四圣书记载化龙有无数气运加身,”萧易木木看着江心不可思议的神迹,“一日化龙跃天门,遭遇九重劫难不死,便得永恒不死不灭,超脱三界。只道是随手写来糊弄小孩的,不曾想居然是真的。”

陡然间眉心生疼,眼前黑复亮,萧易抬眸,看见无数道青紫之气飞渡而来,向江心聚拢。

“这是气运?”

脑海中有一株青莲虚影轻轻摇摆,萧易阅书无尽,也是被此惊奇画面所慑,心中有无数疑惑,

书中记载有奇人可看清气运,紫气东来,紫最为尊贵,青次之,若是气运败尽将死之人,则是浑身黑气。

江心汇聚无数紫气,不能直视!这是何等气运昌隆,说是一国气运都不为过。

却见一道身影飞渡而来,阻挡在天门与池鱼之间。

那苍老身影像极一根枯木,却如同山岳般不可动摇,长啸一声,一掌拍在硕大的龙首上,那池鱼双目流出赤金色血液,怒吼一声,却不得不停滞住飞升的势头。

“孽畜,还我西楚气运!”

萧易眯起眼睛,那横空老者浑身死气,乃是寿命早该结束之人,黑气缠身,不知早该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

老妖怪长发飞舞,一瞬间气势暴涨,两只手凭空握住浩大龙首上两只龙角,一手渡死气,一手吸气运。

却见得源源不断的黑气被渡入本该飞升的池鱼中,紫气则不停被抽取,龙首怒啸声音中不断枯萎,金色发光的鳞甲如同枯木般蜕皮剥落。

“好一招偷天换日,这偌大气运,就这么作了嫁衣。”

城郊数里外,安云昶眯眼看着淇江异象,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拿出一封锦囊,拆开后扫了一眼,啧啧称奇,“国师算无遗策,安某佩服。”

当下落子一道,生死墨盘棋结全尽,束缚立解!

安云昶怒哼一声,老槐树虚影被震成碎片,整个人化作一道白虹直冲云霄。

“安云昶休要误西楚好事!”那存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槐鬼冷眼看去,他本是西楚第一铸剑师木鬼子,一心想要复国,今日吸取池鱼化龙气运,便可复活昔日天上地下无敌宇内的霸王。

“若要让你复活了那气吞山河的西楚霸王,”安云昶一瞬间便是掠到了淇江半空,“那北魏齐梁岂不是成了笑话。”

“滚!!”一声怒吼,如同巨龙咆哮,吸取了大半气运的木鬼子背后升起一轮紫青色大日,大日沐浴烈雨,宝相尊严。

“你当北魏齐梁是个笑话,莫非也当我是个笑话?”安云昶眯起眼睛,一双玉手轻拍,腰间花酒化作一道水幕,撑开一片天地。

当下轻松对着小皇子笑了笑,“殿下当作看戏即好。”

阴雨天,池鱼化龙,紫日升空,木鬼子借化龙气运要开天门登仙。

淇江中,花酒遮天,青衣飘洒,安云昶探如玉双手邀明月出关山。

安老头气势暴涨,眉须飞扬,暴喝一声,“月来!”

天心云层被一双遮天巨手直接撕开,一轮冉冉皓月从关山处飞起,停在安云昶正上方。

江心处如同一只大碗倒扣,外高内低,江水被轰然排开,那明月皓辉浩浩荡荡,横扫大江!

与紫日对抗,两相不让。

明月出关山!

第一卷 长生行 第十章 那一箭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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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有仙人存在吗?仙人真的无敌世间吗?”

在萧易六岁时候,他问那喝醉了的安老头。

安云昶抱着小殿下,遥指那悬空阁楼,看似睡意朦胧实则清醒无比的回答,“小殿下看那悬空阁楼,无外力凭借,便可以纵身青云间,这何尝不是仙人手段?”

萧易手捧秘阁藏书,乃是隐谷失传不知多久的天象卷拓本,歪了歪脑袋好奇道,“安爷爷,这书上说一百年前有位了不得的城主大人一连斩去九位仙人头颅,那岂不是比仙人还要仙人?”

安云昶眯眼不语,腰间花酒仿佛从不会喝完,像是陷入了回忆,许久才说道,“仙人名字里还带着人字,只是那位城主大人着实已经算不得是人。”

萧易闻言若有所得,指了指天道,“仙人可以开了这天吗?”

随从的大内高手在数里外恍恍惚惚抬头,阴云密布的天空,却有一道豪爽笑声虽老不朽,直冲云霄。

“这有何难?”

“莫要说仙人,老朽今日便为殿下开天!”

安云昶一手怀抱小殿下,另外一只手虚空一扯!顿时万里阴云被一只大手拍散,轰鸣声音回荡,远方大地与天空形成的黑线被一缕清光破开。

东边有座山,横亘千万里,连绵不绝,犹如祖龙脊梁,名为关山。明月就从这里升起,普照人间。

“明月出关山!”

萧易被眼前头顶那轮皓月所震惊,久久不能言语。

安老头眯着眼睛喝花酒,头上明月光辉普照,摇了摇头笑道,“小殿下当作看戏即好。”

“此等仙人风流,世间当有几人?”小皇子虽然六岁,震惊中不忘喃喃问道。

安云昶便是那对小皇子有问必答的性子,挥手散去了那皓月,“不过双手之数。”

“双手之数?”小皇子天资聪慧,还是忍不住讷讷扳了扳手指数了数,啊的一声,“这么多?”

安云昶爽朗一笑,“小殿下,天下万顷,无论是太平盛世,亦或是动乱年代,就算是缺黄金缺白银什么都缺,也唯独不缺高手。”

说罢悄悄把头凑过去,指了指空中阁楼那位跟在国师身后的林老瞎子,“小殿下瞧见没?那整日跟在国师大人后面寸步不离的老瞎子,可是立了戒不出手的,要是有朝一日破戒露一手,怕是比刚刚的异象来的还要恐怖,犹有过之。”

......

......

淇江江水咆哮,被老槐头顶紫日灼烧沸腾,化为万道蒸汽,聚拢在头顶凝成一道道紫霞。

古诗曰: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多半是见了这般仙人手段,心有所感。

西楚铸剑大师木鬼子借化龙气运,此刻攀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手中两根干枯快要断裂的龙角被他随意丢去,那百年化龙功败垂成的池鱼哀鸣一声,断了角流出金色滚烫之血,跌下滚烫的淇江。

“老树妖,头上顶着太阳,就不怕烧死自己?”安云昶感受到木鬼子身上汪洋肆意般暴虐的气息,面色凝重,却是忍不住讥讽。

木鬼子一脸淡然,“都是要入土的人了,就这一句遗言?”

“老子日你祖宗!”安云昶笑眯眯道,“待会拔光你的破叶子,闷进夜壶里喂狗喝。”

木鬼子深呼吸一口气,胸膛迅速隆起,怒啸一声,声音穿金裂石,竟是有三分龙威,压倒江面无数波涛!

赤金色燎原火焰被一口喷吐而出,顺着江面嘶嘶嘶疯狂烧去!

“好家伙,吸了化龙气运就学来了龙息?”安云昶不敢怠慢,双手虚揽,将百里龙火笼聚在手心,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握,便是将龙火熄灭。然而松开双手,晶莹剔透如同白玉的手心却是有一丝焦黑气息。

木鬼子活动了一下身子,伸展中佝偻的身子缓缓拔高,挺拔如剑,披散的枯发变黑变长,整个人如同回到了最年轻的时刻,尤其是头顶紫日,一身英姿,犹如天仙下凡,当下狂声而笑。

“这就是仙人境界?”萧易看着江半空不可一世的狂傲身影。

“很强。”安云昶给出了评价,头上皓月不比那一轮紫日,却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出手硬憾!

木鬼子尚在熟悉这气运加身的恐怖身躯,动作偶有生涩,却与安云昶拼杀在一起。

前一百个回合,两人互有优劣,安云昶占据一席上风。

再一百回合,木鬼子吞吐间气运如虹,招招大神通,直接压下安云昶,将其三次打入江心。

再一百回合,安云昶腰间花酒被木鬼子顺手夺去,头顶明月被紫日打散,整个人披头散发,败象已显,而木鬼子愈战愈勇,一双眸子盛金色如同灼灼烈日。

轰!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打入江心,却不见安云昶上浮的身影。

木鬼子气定神闲,丢去那可笑酒壶儿,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力量,开天门,登仙境,复活霸王,眼下无人能挡。

他望了望江底,一眼看穿在江下沉伏着不肯上来的安老头,漠然道,“跳梁小丑,不成威胁。”

再望一眼北方,在等一道声音。

遥遥风雪之处,隔着千万里传来一道略带戏谑的浑厚声音。

“自是遵守承诺,不会干预此事。”

既然天底下已无人能挡自己,此刻还等什么?

随即张开双臂,气势再度暴涨,无数气运从眉心凝结,在天心阴雨中开出一道巨门。

开天门!

木鬼子面带微笑,低声在心里默念。

“迎接吾王!”

天门宛若鬼斧神工而雕,被巨力搬开一道缝隙!

几乎是与此同时——

“放。”国师源天罡眯眼开口,声音凌厉无比。

那位老瞎子松开虚搭在不存在的弓上的那只手,无弓无箭,却听到嗖的一声,九天齐鸣!

一闪而逝!

轰隆隆隆——

远方天空被什么所破开,天际随老者松手而排开万里阴云!

一箭,万里无云——

后一秒,天门洞开!

极光照破天际,从天门中迸发出无尽光彩!

有什么如箭矢般眨眼即逝。

那似乎是一柄箭矢,射出天门,射入紫日,射穿紫日又射入木鬼子胸膛,紧接着传来穿金裂石般一声闷响,木鬼子来不及反应便已经瞬间被轰入江中。

他微微侧着脑袋,乱发飞扬,想看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的嘴角笑容尚在,紫日却已经止不住的崩溃。

一切,都来的太快。

一身仙气,居然就这么被一箭炸散。

紧接着轰的一声,紫日崩塌,江水炸起百丈。

一道庞然大物的身影从江心跃起,正是那被断了化龙机缘的池鱼,面带怨恨,一口吞向仙气溃散的木鬼子。

木鬼子披头散发,被一箭贯穿了胸膛,狼狈之极地伸出手掌,却发现池鱼口中一道红色人影窜出,以巨细之物洞穿了自己的手掌,是一柄细小尺余之剑,微微转头间瞧见那噙着一抹冷笑的绝世美人儿。紧接着背后一道黑衣身影跃出,递出巨阙斩进自己腰肢,两人眉目皆冷,宛若一致。

池鱼入掌三分不得再进,巨阙拦腰一尺难以寸前。

红衣樽云觞面无表情,再递剑也难以更进,眼神却像是看着死人,讥讽道,“还想不通?”

穆雨大魔头剑意想要侵入这仙人儿身躯,亦是无功而返,舔了舔嘴唇,“老祖宗,你当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

木鬼子眼神微微涣散,想说什么,又看到天边一轮皓月势不可挡,江底蓄势已待的安云昶一击酝酿,那皓月沉向不能动弹的木鬼子。

红衣儿黑衣儿一触即撤,竟是连名剑巨阙池鱼都不要了。

被扳去了一双角,化龙功亏一篑的池鱼两眼无神,仅仅有着一股怨念,木然的凭借着一丝意识,要去吞仙气鼓荡的木鬼子,继续完成从那不可能完成的化龙。

却见大月沉下,天门倒闭。

痴呆池鱼吞下木鬼子,紧接着被皓月光辉炸成无数段尸块,被淇江只是刹那便吞了去。

阴雨气息一扫即空,春来第一场雨来得快去得更快。

雨魔头看了一眼浩浩汤汤的淇江,不发一语,只是乘上大鸟北去。

红衣妙人儿落在萧易身边,神色有些惘然,摸了摸绝世俏脸,竟然有两行清泪。

安老头恼怒着被木鬼子随手丢进江里的酒壶儿不好找,也不管浑身湿漉漉披头散发,一个猛子复又扎进淇江。

老段被江水飞沫炸了一脸,只是瞪大了双眼,却再看不到那道沉默的身影儿了,整个人行尸走肉一般,呸的一口吐向了涛涛淇江,扔了挂在腰间的酒壶,只是喃喃骂道,“狗日的龙王,怎么就这么死了,还老缪命来啊,我老段还要修炼个一百年,来取你狗命,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猛地蹲下身子,抱头痛哭,不知是对谁说话,咬牙又悲切,“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萧易惘然看着万千气运被炸向天地四方,吞了一百年气运的池鱼被炸成碎沫,木鬼子与天门一同烟消云散,仙气却是随着气运一同去往世间各地。

也不管脑海中青莲轻轻摇摆中吸取了多少气运,只是拧着湿透了的衣袖,也喃喃道。

“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第一卷 长生行 第十一章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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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

西楚霸王曾经一袭血甲,沙场万人敌,让天下英雄闻风丧胆,楚字巨旗占据了几乎整片天下。

可惜非要做那逆天而行的长生痴儿,登上天阙杀仙人,夺了一株青莲要镇压识海来证长生不老,反因此遭劫。

霸王一日殇,那红衣人儿引颈自戮,淇江两岸齐哭,那气吞山河的西楚王朝一朝崩塌。

十八路臣服诸侯尽皆反起,草莽英雄亦是揭竿而起。

世人道西楚,只笑成也霸王,败也霸王。

却不知霸王因何而殇,西楚为何而亡?

已经是淇江事变后的第十六天。四月之末尾。

兰陵城悬空阁楼上,两位关系极好的君臣下着一盘妙棋,之所以说妙,是因为棋盘不以墨线隔开,而以楚河为线,不分黑白十九道,而有棋子兵马相车炮士将,以细篆体画有金线九宫格。

此棋乃是南海花圣所送,一表当日借生死墨盘于木鬼子之歉意,以此棋盘换回生死墨盘。花圣亦当世棋圣,居然是开创出一种全新的棋道,初学来不比黑白围棋有趣,三盘上手,便是胸中肆意嶙峋,脑海里有无穷变化。

林瞎子安静默立,听那享有半壁江山的帝王赞了三声好棋,也不知是赞国师棋艺还是此棋新奇,半响后才温言问道,“此棋何名,能得陛下一赞,日后必一争黑白围棋大势,改天换地。”

国师源天罡摇扇子,笑道,“那花圣说此棋无名,只请陛下取名。”

贵为九五之尊的齐梁皇帝嗅着四月空中楼阁无数花开,清香醉人,喃喃道,“不如叫香棋?”

“好一个象棋!”安老头不知何时找回来那破酒壶儿,醉意盎然从天外飞回,啧啧大舌头吐字也不甚清楚。

齐梁皇帝哈哈一笑,也不在意,“好一个象棋,安世叔可是在淇江找了整整十天?”

安云昶咧嘴笑了笑,两只手各一个酒壶儿,兀自咕哝道,“找了整整十天,怎的找到两个酒壶儿?”

“说回西楚灭国,”齐梁陛下捻起一枚棋子,仿佛思踌着如何落子,“国师不如道出天机,好让寡人明白一二。”

源天罡闻言,爽朗一笑,以清秀童颜摇了摇头,“陛下,可知西楚灭亡其实只是个笑话。”

“霸王幼年时在剑冢练剑习书,夜夜勤恳。有一童子为其挑灯碾墨,为其以血养剑。后来霸王出剑冢,带上了这剑童,”源天罡眯眼望着天边,“只可惜剑童随霸王一路,从未有过私心,只到霸王开天阙,这青衣小厮忍不住跟入仙境,乘着霸王入天阙与仙人厮杀之际,偷了一尾白鲤回到人间。”

“这青衣小厮便是西楚铸剑师木鬼子,西楚名剑多半出于他手。”源天罡笑了笑,“他才是西楚灭亡的原因,他窃走天上池鱼,引戾气入体化槐妖,取其血铸造池鱼巨阙两剑,却无法开锋,要先饮万人血再饮仙人血。再加上霸王一心逆天,又硬生生从天阙抢回青莲,气运颠覆之下,西楚这才亡国。”

“木鬼子偷池鱼铸剑,霸王莫非不知?”齐梁陛下来了兴趣。

“霸王自然知晓,”源天罡笑了笑,“只是他这人性子倔,最不信气运这一套,估摸着是觉得自己足够强,能扛过八九天劫。扛过天劫,什么气运之说确实都是狗屁,莫说窃了一条池鱼,就是砸了天阙也没仙人敢找你麻烦。”

国师居然来了这么一句脏话,怕是自己都觉得有损国师身份,这才摸了摸自己鼻子,文绉绉道,“如今西楚气运重见天日,借春雨开大世。便是天下高手,尽数风流,得以今朝施展。”

“那红衣小子?”安老头纳闷道。

“木老鬼看西楚气运殆尽,霸王已死,戾气压制不住,尽数渡给了自己族人以求续命。穆家上下三代,出了穆雨这么一个戾气纵横的魔头,也正在其算计中,要借小魔头之手来养嗜血巨阙池鱼。”源天罡再次轻轻摇晃羽扇,“只可惜,那兄妹儿情深,穆雨入魔亦没有杀那小红衣儿。”

这会轮到安老头来兴趣了,“红衣小子居然是个女的,老朽居然没看出来?”

“春秋六年,我奉天机来为她续命,”源天罡回忆,“改命换姓,躲木老鬼占卜;奇门手段,伪装阴阳,藏天眼下一人。”

接着摇了摇头,也说不清是今日第几次摇头,“只等池鱼巨阙重聚,借春雨开大世,顺便还她一个亲手了断十年前仇恨的机会。不过她阴阳已尽,活不了几年了。”

说到这敏感话题,齐梁陛下眉头皱起,默默放下棋子,心想不知易儿此刻在何方,过得如何?

国师心有所感,安慰道,“陛下无须操心小殿下,易潇之名乃上上签,天机不能查,气运加身,紫青之相,续命三年不成问题,求到药王一颗长生丹,便是解开了天人相结,此生无虞。”

齐梁陛下不言语,国师也不多话。

安老头俯下身子,轻声对源天罡开口,“淇江没发现那老鬼儿残躯。”

源天罡摆了摆手,笑眯眯不以为然。

......

......

北魏境内,有一辆马车摇晃过境。

车夫带着笠帽,不多言语,叼着根草根,却不见腰间酒壶。

车内车外俱是无言,只是多了一红衣美人。

红衣妙人儿掀开车帘,摸不到习惯性佩在腰间的细剑,讷讷出神。

她想起不知多少年前,只穿白衣的小哥哥初次拿剑,便是被认定为穆家百年一出的剑道奇才,直追那位在传说中为西楚霸王剑臣的老祖宗。那一年她笑的很开心。只到白衣变灰衣,那位小哥哥越是练剑,便越是不爱笑;他笑不出来,她便也笑不起来。

那一夜,黑衣漆黑如墨,血液流尽穆家大地,那哥哥笑的开心,露齿猩红,拔起了家族从未有人拔起的巨阙,抽出了巨阙剑柄中暗藏的池鱼。他收敛了笑意,拿池鱼剑粘裹着唇齿上的鲜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上。

她忘不了池鱼叮当颤抖落在地上的声音,黑衣戾鸣中乘坐一只巨鸟远去,再不去看自己一眼。从此江湖中少了个八大世家中的铸剑穆家,多了个杀人不眨眼的雨魔头。

可是否有人,还记得穆家有一袭红衣儿呢?

国师为她改了名,为她藏了阴阳,不过十年岁月。

可国师不曾为她改去这天人八相,不曾废去她一身根骨。便是给了她亲手了断的机会。

这是第一个十年,她再见他,却是未问出一句话,只是应那无双国师的计策,报了穆家血仇。接下来会有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因为她无法忘却那一袭黑衣发自内心的冷酷笑意,要报仇雪恨,就要活下去,至少要比他活的长。

红衣樽云觞美眸微皱,手中白丝巾捂住唇齿,便是一阵低沉咳嗽,低眉看去,白色丝巾已经是血迹斑斑,红意渗透。

还会有第二个十年么?

她自嘲笑了笑,不再去想,却发现喉咙间不再有什么滚动。

十年已过,阴阳全解。

小殿下坐在偌大车厢另外一边,同样拨开车帘,他可没兴趣一直去打量同为男人的绝世美貌,只是思考着国师那封锦囊,不由出神。

十六岁命格游离,得以西楚气运续命三年?

颠倒性命躲避天机,五行缺水,从此便叫那易潇名字?

小殿下笑着把锦囊揉成了碎片,内力震动,飞扬出去。

西楚气运,便是扎根在自己脑海里那株青莲旁边的那位紫鲤鱼?

可不会长成第二条池鱼,哪天再吞了像老缪这样的老实人了,小殿下,此时应该叫易潇,沉闷着的小脸微微扬起,甚至忘了自己不曾习武,哪里来的震碎锦囊的内力。

想着锦囊尾词:明珠。

心想老师就是喜欢故弄玄虚,偏生来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词,要怎么去找?

马车压过,路两边春意盎然。

方才一场春雨才过,就有春笋按捺不住的生长。

小皇子没了看书的兴致,索性闭上眼,任风拂过脸庞,再开眼,便是书页自动摇摆停下,南朝词人的狂词儿,寥寥几字: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一章 序幕起(上)

洛阳。

洛阳是千年古城,虽老犹新,为当今北魏的皇都重地。洛阳皇都恢弘大气,宫殿嶙峋,殿宇煊赫,比之兰陵城精妙不如,却大气三分。正值四月末,百花争艳,万紫千红纷至沓来。

洛阳牡丹名动天下,花大色艳,雍容华贵,有花中皇后美誉。

北魏皇宫中有一处牡丹园,此刻正是万千牡丹齐齐怒放,花香冲天中有一尾红亭,亭中是一位粉衣粉颊的少女,她手中轻轻捻着一朵饱满的粉红牡丹,面若桃花,眼角唇角俱是微翘,若不是腰间环吊着一柄漆黑如墨的三尺剑,便似乎要融入这粉红牡丹丛中。

粉衣少女身边静静站着一位白衣长须的中年人,中年人抱剑而立,似乎是不愿意打扰了少女的赏花性质,却又不得不开口,“郡主,国师大人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这位粉衣少女便是北魏奉为掌上明珠的龙雀郡主,魏皇膝下无女,这位龙雀郡主自幼双亲俱丧,被接入皇宫,便是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身边这位恭立的长须白衣中年人,则是隐居北魏皇宫三十年的天榜排名第四的玄黄剑宗横。

龙雀郡主随国姓魏,名灵衫。魏灵衫喜牡丹,所居住之地有一顷盛红,每逢四月五月便是人间盛景,洛阳最美不过牡丹,牡丹最美不过此处牡丹园。她自幼师从北魏国师玄上宇,北魏玄上宇与齐梁源天罡并称天下双士,一个号称国师无双,一个则是自诩风流倜傥。

从师十年,魏灵衫未学丝毫国师玄上宇毕生所长之玄术。从师第一天,那位极尽北魏风流的国师大人就对自己有言道“天下人皆可学玄上宇之玄术,唯独你不行”,言毕就将年幼的龙雀郡主撂在皇都武阁,北魏藏书千万,任其翻阅,却从不许其踏出皇宫一步。

也便是从那一日起,天榜排名第四的宗横便是抱剑恭恭敬敬站在她的身边,看护着龙雀郡主之时也随时为她解答疑惑。而那位国师大人,与自己虽有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实。

此时,这位北魏明珠龙雀郡主手中拈着大红牡丹,淡然开口,语气甚是不以为然的意味,“再等一会。”

“不必等了。”话音刚落,便是有位紫衫来客轻飘飘从牡丹园墙外飘来,身形飘转,凌空踏在牡丹丛上,花丛凭空弯腰,便是下一刻,这道紫影就斜斜出现在红亭中,懒懒半靠在椅上,他虽为北魏国师,却是生得风流倜傥,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一袭紫衫飘忽落定。玄上宇轻轻摆手,那位身形不离龙雀郡主的玄黄剑便是苦笑着低头退下。

宗横默默离开之时,脸上带着一丝无可奈何,这位国师大人名动天下,却是行事风格太过不羁,没个正行儿,与另外一位传闻中稳如泰山谋定后动的源天罡完全是两个极端。

玄上宇坐定,也懒得去看此刻这位极喜牡丹的北魏明珠俏脸上溢于言表的厌恶之情,只是淡淡开口,“你可知这十年间为何我从不授道于你。”

说完便是自己回答道,“你自然不知。”

若说魏灵衫最讨厌谁,一定是这位在她心目中无耻之极,可恶之极的国师玄上宇。偏偏此人顶着自己老师的名头,行事多是嘲讽贬低。她微微皱眉,看也不看北魏国师,右手拇指腰间按上了腰间那柄三尺剑。

玄上宇嘴角含笑,仿佛没看见魏灵衫准备拔剑之举,轻飘飘道,“此刻起你便不必再留在洛阳。”

魏灵衫微微一怔,有些出神,下意识松开剑柄。

“天下大势俱是群起,齐梁源天罡玩了一手釜底抽薪,成了便是百年盛世,败了也是齐梁倒霉。如今算是他开了大世,没道理北魏还藏着掖着,”玄上宇头一次认认真真开口解释,“西楚霸王气运天下散去,无数高手应运而生。武学奇才,无非道胎佛子剑胚云云。天下人有天下路,各人走各路,你不适合我之玄术,我自然不会教你。”

魏灵衫听着这位紫衫文士侃侃而谈,后面内容却是越听越难入耳,忍不住皱起眉头,面色逐渐阴沉如水,右手又复按上剑柄。

“十六年来你钟情剑术,自以为习剑十年,有所小成。只是我要提醒你,出了洛阳,天下三处去不得,一去不得风庭城,今儿正赶上六年一度剑酒会,剑道群雄聚首,若是去了,可要丢尽你北魏明珠儿的脸面。二是去不得南海终巍峰,怕你留仙碑上一个字的笔划都刻不上去。”

玄上宇话尽,自顾自笑了笑,看着出鞘三分寒光凌厉的“漆虞”剑,摸了摸鼻子,“是不是很好奇什么地方是第三个去不得的地方?”

沉默以答。

他很认真地开口,“前面两个都是逗你玩儿的。最后一个放在心上。”

“这趟出了洛阳就别回来了。”紫衫文士头也不回地站起了身子,“曹之轩把你当作掌上明珠捧着,所以我忍了你十六年。以后曹之轩容得下你,北魏也容不下你。北魏容得下你,我也容不下你。”

曹之轩,北魏只有一个人敢这么直呼其名。

那个人已经飘然远去。

魏灵衫的漆虞剑已经归鞘,她看着空空荡荡的牡丹园,满是一片红意,却是无趣至极,只到玄黄剑宗横去复归来,她才缓缓开口。

“去风庭城。剑酒会。”

这位龙雀郡主此刻心存的心思极为简单,那个可恶之极的男人不让她去哪,她偏偏要去哪,凭她大魏明珠的身份,天下何处去不得?

先去风庭城剑酒会,再去南海留仙碑,接着再回洛阳。

玄黄剑宗横诧然看着自幼冷漠寡语的龙雀郡主魏灵衫眉尖微扬唇角上翘,像是含苞待放的牡丹,轻声开口,“走吧。”

魏灵衫最后一眼望去,牡丹依旧惊艳。

可是已经看了十年了。

任什么惊艳之物看了十年,也会腻的吧。

......

......

出了北魏,再北就是一片荒原,银光照铁衣。

这里是北原,有最凶猛的王庭,最彪悍的勇士。四大王庭中正值鼎盛的漠北王庭有勇士上万,彪马无数。每每南下劫掠,必满载而归。

漠北王庭在十多年前,尚是个不入流的小部落,如今一跃而起,全都要靠那位十年前辅佐漠北王的大先知。

漠北王呼延修罗,行得是北原四王中最凌厉的杀伐之道,只敬修罗,只尊自己。据说呼延修罗年轻时行走中原,正值春秋战乱,群雄迭起,却入得了江湖天榜,遭遇袭杀无数,从未有刺客得手,能刺伤其一丝一毫。

呼延修罗有一幼子呼延琢,天生负有扛鼎之力,如今十五岁。草原勇士十四岁便要举行成人礼,以猎得北原中最凶猛的雪狼为荣。呼延琢九岁出猎,扛回一头四米长奄奄一息的雪狼王,剖腹得到雪狼王幼子。如今那头雪狼逐渐张开,身形比老雪狼王只大不小,有巍峨小山气势。

呼延琢端坐在巨大雪狼的背上,悠悠四处眺望,他呼出一口热气,想着大先知托付给自己的事情。

“风庭城,风庭城是哪?”他轻笑着拍了拍巨大雪狼的脖子,那只身形如山般的雪狼呜呜长啸,如同雪中凄歌。呼延琢笑着开口,“你只管送我入北魏即可,接下来便回北原,等我回来,赏你好肉。”

巨大雪狼又是长啸,扬起脖子,欢快迈步。

“雪歌雪歌,雪中唱歌。”少年哼着小调儿,穿着单薄的黑衣,却好似感受不到冰天雪地的寒冷,听着雪狼呜呜的声音,哈哈大笑,“父王说,这天下无大先不知之事,便是连你长大后喜欢唱歌,大先知当初也早就预料到了。”

那头名为雪歌的巨大雪狼唱歌而行,精神抖擞,毛皮雪白,落雪尚不如之,时不时回头舔舐.着这位黑衣单薄的少年。

一路南下,直奔北魏。

......

......

北原再北,极北,便是那座银城。

早在一百年前的那个盛世,北原风雪银城就立下了煊赫名势。第一代城主惊艳绝伦,却给后辈立下死规矩,风雪银城城中弟子潜心求道即已,不得入世与人争锋,每一代江湖,银城只出一人行走天下。

世人不知银城在何处。

世人不知银城多少人。

世人只知,银城每一代来客都惊艳无比,银城每一任城主都风采卓然,银城不比其他宗门,城中弟子不入天榜,不与世争锋。

风雪银城,是当之无愧的圣地。

就在银城巅,月圆之时,巨大圆月悬在城门前,有一道身影拎着小酒壶靠在城墙上,便像是靠在了月上。

他年纪轻轻,却是身材瘦削,面色苍白,像是患了重病,偏偏长发如墨漆黑,用银城独有的白凉木做髻,轻轻挽起。素白轻衣一尘不染,有飞雪覆落,更添三分白。

银城极北,月圆飞雪。

极冷。

可李长歌不冷,任谁喝下一大口烈麝,都不会冷。银城最烈的是烈麝,北地最烈的,也是烈麝。此酒只有银城出,一斛千金难求。只可惜风

雪银城不入世,谁也尝不到一口。

他是风雪银城大师兄,年纪轻轻却偏爱嗜酒,按照师父的话说,好的没学去,坏的一学就会。

每喝一口,酒壶里的酒就少一口,他的脸上白意更重更寒。师父说他天生命寒,喝酒能添暖,能续命。李长歌眼神迷离,算了算待在风雪银城的年头。

有二十年了。

师父说的没错,确实要出去走一走。只是他心中对于师父做的决定尚有疑惑。此行南下,他便是要看看那位小师妹修行如何,若是如信中说的那样,风雪银城倒是不介意打破百年来的规矩,破天荒行事一番。

他轻衣微振,吐出一口酒气,白雾凝结后如剑意扩散,在空中波澜般一触即化。

月满之时,那道身影饮尽小酒壶中烈麝,翻身出城,身形如电似光,消失在莽莽北原风雪中。

有一道声音追来,“接酒。”

李长歌头也不回,伸手接住师父丟掷而来的酒壶,狠狠灌下一大口,混杂着寒风吞入喉咙。

“好酒!”

活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李长歌才知道原来自己那位师父私藏了比烈麝更好的好酒。当下心中腹诽,却不敢骂出声,只得闷声喝酒低声嘀咕这师父忒不厚道。

他没有回头,自然看不到,城门口那道不再年轻的身影披着白色大麾,满头银发苍然,有些蓦然的沉默,许久后喃喃自语。

“你小子可别说我不厚道啊,老子连这酒壶都给你了。”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二章 序幕起(下)

北魏一家寻常客栈。

说书人轻手拍案,眉飞色舞,嘴唇微缀茶水,掌间折扇倏然启开,待得人群视线汇集,方才清了清嗓子。

“各位看官,上回说到那雌雄难辨的齐梁红衣大美人一剑过江,是大战雨魔头三天三夜不分胜负,直战到天地昏暗,突降大雨!切莫忘了,淇江可有条过江龙王啊,每逢那下雨时刻可要吞人不留情。”

说书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眉须皆白,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小眼睛笑眯眯看着四周茶众纷纷凑过来,刻意顿了顿,座前案上的铜钵摇晃两声,“咳咳......各位看客老爷儿,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小老儿我先谢过各位的茶水钱呐。”

说完也不去管有没有人丢些铜板进钵,自顾自开口道,“这江心龙王本是百年恶蛟,仗着自己百年修行,一口便是将那红衣人和雨魔头吞下肚子去......”

这一开口,便是喋喋有一炷香的功夫,看客们多是沉浸在说书老头儿的世界里,不知不觉有一些铜板丢入钵中。

客栈有一个隔间,能清楚听见这说书老头儿的声音,其中细节均是被那锦帽貂裘的公子哥儿听了记住,那公子哥唇红齿白,面色含笑,看着邻座那位面覆红纱罩红袍的那位,不由开口打趣,“雌雄难辨的齐梁大美人,岂不是默认是个女子?”

樽云觞也不开口,只是掀开面纱一角饮茶,沉默良久后方道,“出了齐梁皇宫那刻起,我便与齐梁再无瓜葛。”

“所以?”小殿下易潇干笑一声,不露痕迹地往后靠了三分,一手抓住老段。

樽云觞的池鱼剑已在淇江随木鬼子一共沉江,此刻却是弹指一扣茶盏,剑气凌厉绕着易潇额前转了一圈,滴溜溜切下一缕黑发。这一手惊得贫嘴小殿下差点没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樽云觞这才悠悠道,“所以再贫嘴,就准备好顶着光头出门。”

易潇嘿得一声,抓紧了头上的帽子,“光头好呀,至少能认出来我是男的。”话音刚落又是一道剑气斩过,这回连帽子都直接削去了,险些真给小皇子殿下理了个光头,易潇见红衣剑气不依不饶,急忙低头念叨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老段无可奈何看着两个人,按理说那红衣儿乃是大内第一的高手,年纪轻轻就晋升九品的人物,这些年同为大内,均是知晓此人生性冷漠,雷打不动的性格。怎的就会理会小殿下幼稚的言语,对这些戏弄话儿如此上心?还有小殿下,自己心目中儒雅文静的小殿下,出了一趟门,这才多久,就染上两岸纨绔插科打诨的习惯?

果然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易潇脸上笑意正盛,却听见隔间外小老儿说书到正精彩的地方,“嘿,那池鱼巨阙是穆家重器,被雨魔头取走,如今啊可是屠龙利器,只见两人一手池鱼,一手巨阙,从恶龙王二的体内一同乱戳,哇呀呀呀,这龙王再大神通,也受不了啦,只得吐出两人,这趟险旅,才算得结束。两人脱离险境,约好改日再战,是如何个情况,且听......”

“慢慢慢!”一个毛头儿少年抓耳挠腮,将准备丟掷出去的铜板收了回来,瞅着老头儿打量一番,好奇问道,“这池鱼巨阙剑,是穆家重器。雨魔头杀光穆家人,岂不是收下两柄绝世好剑。怎么如今还有一柄剑在他人手里?”

小老头闻言眯眼,不缓不急的开口,“这位小哥有所不知,那红衣儿据传是雨魔头留下来的穆家活口,苦练剑术好些年,要找那穷凶恶极的雨魔头报仇。”

毛头儿少年又抓了抓脑袋,“这池鱼,难不成还是雨魔头留给红衣儿的?那岂不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说完呸了一声,看着周围戏谑的人群涨红了脸,“我读书少,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小老儿哈哈笑了笑,人群都笑了起来。

易潇却收敛了笑意,认真望向樽云觞,“其实我猜出来了。早些听老师说过,当时记下来了。”

猜出来什么,易潇没有说,樽云觞也没有去问。

樽云觞沉默片刻,手中翻出一个锦囊,“国师给你的。入北魏后随时可拆。”

易潇收下锦囊,并没有急着去看锦囊中的内容,反而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准备去哪。”

红衣儿置若罔闻,继续喝茶。

“北魏虽大,可要寻一人不难,难在寻到以后如何。你要找十年前的真相,可你早就知道真相了。你要找他报仇,若......你真的找到了他,就真能下手?”易潇拢了拢衣服,有些焉巴,“我听说穆家当年鼎盛之时,有穆家九剑,雨魔头追杀九剑十年,不知可有活口。”

樽云觞淡淡瞥了一眼这位小皇子,不予言语。

“此行我要去风庭城,”易潇眼神含笑,颇有些不好意思,“风庭城外黄沙遍天,难觅住处,有一家客栈。据说十年前客栈多了一位老板娘。”

齐梁万象阁,北魏森罗道,合并在一起号称万象森罗,俱是天下一流的情报组织。这样明显的暗示,樽云觞岂能不懂,她轻轻放下手中茶盏,微微扣指,唇角带有戏谑,“要我当保镖?”

易潇闻言,自知心中算盘被看穿,哑然失笑,“明明是双利,我好心好意提供情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说出来,忒没人情味。”

红衣儿面纱下有笑意渐起,她轻声开口,“好。”

......

......

兰陵城空中楼阁。

自从小殿下萧易赴北魏之后,齐梁雄主萧望来此处的次数明显增加。南北分据之后,政事并不繁重,这位拥兵百万的齐梁之主也乐得自在。每日来找国师下棋。下的不是围棋,而是南海花圣魏奇所篆刻发明的象棋。

这象棋独具匠心,棋盘分九宫九道,楚河汉界。双方红黑分立,分别有十六子共计三十二子可供双方对捉厮杀,有天下大势起承转合,烽火狼烟棋盘雄起。这位齐梁帝皇是越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终是棋子殆尽,不及神机妙算的国师源天罡,他无奈笑着认输,依规矩败者收棋,这位麾下百万大军的帝皇,此刻便是乖乖低下头整理棋盘,将红黑归类收好。

而源天罡抬起眼,笑着开口,却一语中的,“陛下天天来这下棋,莫非还是担心小殿下的安危?”

萧望穿着一身寻常样式的宽大白袍,拾掇着棋子的同时目光越过棋盘,声音浑厚,“朕不担心北魏那些挑梁小丑,只是担心易儿体内......”

源天罡笑意渐渐收敛,仔细想了想道,“小殿下十年不曾触剑,想必它蛰伏长眠十年,便是不会再苏醒。”

“小殿下若是想不起六岁之前之事,便是它依旧深睡,不会有所危险。”源天罡轻摇羽扇,若有所思,“若是遇上了真正的危险,它苏醒也未必是件坏事,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朕怕再失去一位至亲。”这位雄主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落寞,“这么多年,每一日夜里朕都会想起小白衣。朕已经愧对她,就不能再愧对易儿。”

萧望怔怔出神。

“不会出事的,”源天罡微笑开口,“天下岂有人敢再触怒齐梁百万雄兵。”

这位无双国师手中的羽扇停止摇晃,他眼中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缓缓问道,“陛下,若是时间能够回转到元年,您是选择北上 ,还是重复当年之选。”

萧望一笑置之。

你笑我不够心狠,笑我不够果决,笑我明明坐拥江南百万大军却像个傻子。

可你说过,慕容就喜欢这样的萧望。

如今你不在了,这天下打给谁看。

萧望低声笑道,“若是时间回转到元年,我不会让悲剧上演。但如果她还是死了,那么我还是会选择踏平江南道武林,不留一个活口。”这位人间唯二的帝王脸上是毫无犹豫的强大自信,“因为区区北魏,挡不住朕。”

前半句言语为我,后半句为朕。

萧望当年为齐梁皇子之时,恰巧遇上了那位喜穿白衣的慕容姑娘。他问她叫慕容什么,那位让他一见倾心的白衣立马就跳脚骂他笨啊本姑娘就叫慕容,姓慕名容。

再后来,她喊他大傻子,他喊她小白衣。

再后来,大傻子封帝了,可还没来得及掀开红帘。

她死了。

之后,就没有再后来了。

萧望还记得,她说她想看一看天下江山是不是像以前书上看到的一样波澜壮阔。

萧望望向北方,心想就快了。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三章 白衣慕容

这几日,易潇发现自己脑中那株时而摇晃的青莲,已经有了逐渐长大的趋势。原本只是一朵虚影,现在逐渐凝实扩大,有三分神韵。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立马联想到了天人八相。可天人八相太过虚无缥缈,国师源天罡也不曾交代自己其他,易潇只当是脑中株莲相所产生之异象,不放在心上,多了这株青莲,自己在凝神之时,能够看清百米外的风吹草动。对于习武之人或许算不得什么,可易潇六岁记事起便从未修行,便也算是有所裨益。

掀开车帘,已经是黄昏,他揉了揉看书看得发酸的眼睛,车内红衣儿抱剑而寐,眉心有一股白气结龙化凤,不断进出。易潇当年浏览齐梁书库,得知武者修行,乃修一口元气,元气是体内气息与外界交流沟通之源。唯有九品高手才能做到体内元气出体吐纳,也有传闻中万里无一的天生道胎,与大道无比契合,生而可以元气出窍,修行速度一日千里。

老段心血来潮化了个匪妆,浓眉大眼,络腮胡须,嘴里叼着根大烟枪,顾忌着小殿下身体不好,不敢吸烟,只是叼在嘴里过过嘴瘾。他驾车手一向很稳,却是在此刻抖了一丝。

刹那间便有三根黑色弩箭破空呼啸,几乎是一瞬间就来到了车厢外。

几乎是同一时刻不分前后,一直闭目养神的樽云觞眼角微动,眉心那白气瞬息收敛,红袖一拂,便见三根黑色弩箭破空而回,顶着呼啸声倒退,速度更快十分。

易潇低下头继续看书,似乎对此情此景习以为常,淡淡问道,“又是黑袖?”

先前在淇江上遭遇了天榜风青的刺杀,之前在齐梁境中还有无数次骚扰,包括现在一路上的袭击,全都来自于那个臭名昭著的刺客宗门。

黑袖。

黑袖的刺客或许不是中原最厉害的,可毫无争议是中原最多,最烦,最让人防不胜防的。顶着一袭墨衣,不求一击必杀,不求一针见血,在无尽的边边角角磕碰中不断出手,直到你累了倦了,这才割下头颅。

齐梁境内的数场刺杀,让黑袖摸清楚了小殿下身边的守卫实力,紧接着就有了淇江上看似必杀的惊天杀局。只不过国师藏了一手红衣反杀,让黑袖杀局功亏一篑。

杀手中高手很多,那些顶尖杀手可以做到越级杀人,杀手不同于武夫,敛息屏气,只求一击,一击不成便千里远遁。且杀手隐姓埋名,顶尖杀手不在世人眼前显露真实身份,往往形成敌暗我明的局势,极难应付。

“按照黑袖的规矩,一单生意分磨刀出鞘杀人三步,三步完,不论成不成,一单生意便是结束。”易潇笑吟吟看着百米外的草丛中倒下三位黑衣人,皆是弩箭击穿眉心,来不及毒发身亡便是命丧黄泉,自顾自念道,“黑袖一单不接二客,如今第二轮磨刀,便说明是有了第二个人买了黑袖刺客来杀我。”

他想了想,今日读书约莫已经满了三个时辰,便是轻轻合上书页,“风庭城里那位剑主号称知晓天下事,如今四月末,要赶去剑酒会时间刚好够用,可若是路上无你相护。袭杀只怕会再多三分,届时便会错过剑酒会,莫说问长生下落,便是连风庭内城的门都进不了。”

说完自嘲笑了笑,“也许不是杀我,只是阻我。”

他眼观鼻鼻观心,脑中株莲轻轻摇头晃脑,却听到樽云觞冷不丁开口了,“阻你问长生,与杀了你有何异?”

易潇想到兰陵城那位终日隐于垂帘重幕的二哥,无奈苦笑,“我自幼体弱多病,老师对外说我活不过十六岁,便算是半个断了我二哥的念想。好让我十六年来还有个安稳读书的日子。父皇宠我,大哥也宠我,二哥不说话,却也不为难我。现在想来,只怕是觉得我时日无多,想抢什么也抢不来,与其撕破脸皮,不如做个名不副实的兄弟。”

樽云觞睁开双眼,望着面色稍白的易潇,他顿了顿,继续道,“可如今我就这么北上了,若是寻到了长生术呢。父皇最是宠我,又对娘亲心怀愧疚,到时候他们就不一定抢得过我了。”

“所以他们盼着我死。”易潇脑海里那位不苟言笑的二哥确实符合买通黑袖杀人的动机,只是大哥这些年来确实是个宅心仁厚的角儿,怎么想来也不像是第二位迫不及待要杀自己的人。

“你想争吗?”樽云觞眼神望向车外,看似无心的抛出了这个问题。

而易潇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不想争的。”

出乎意料的,红衣儿没有追问下去。

于是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易潇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对皇位真的不敢兴趣。”

樽云觞怀中那柄朴素长剑铮铮而鸣,“人总是会变的。”

易潇不置可否,依旧是笑了笑道,“或许吧。”

樽云觞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想到了那个在皇宫里频频出现却至今仍然等同于空白的人,好奇开口,“你的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料易潇摇头,很果断地回答,“不知道。”

“准确的说,我不记得了。”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父皇说娘亲在我未满岁的时候就离世了。可我......毫无印象。”

“你不是过目不忘么?”樽云觞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易潇一番,才发现这位齐梁小殿下身形着实有些瘦削,四月末还裹着大衣,也不知为何身子骨如此羸弱。

“坦白说,我清楚记得满六岁夜殿试那日起,所有发生的事情,”易潇苦笑着回答,“之前的,全部没有印象了。”

樽云觞脑海里隐隐约约联想到了元年的一件大事,念头越是思极越是不能抑制,甚至有一丝荒谬,她尽力平稳着声音问道,“那位,除了轻宣皇后的追谥,还有其他的称呼吗?”

“我记得,我很小时候问过,可我忘了,真的记不清了。”易潇居然也有记不清的时候,他皱着眉头,努力回想,“父皇曾喊她,小白衣?”

樽云觞听见这三个字,便是面容再平静,心中也是掀起万丈波澜。

世人对于齐梁北魏,只知齐梁陛下萧望只封侧妃,有一追谥皇后,可从未有人见过那位轻宣皇后的面容。谁也不知道那位轻宣皇后生前是谁,关于这方面的历史,被这位强悍的皇帝遮掩的严严实实。

十六年前齐梁连破残楚旧赵 南吴,正是一统江南道,兵强马盛,却没有立即北上,只是屯兵,看似蓄势,实则让北魏有了缓冲之机,这才有了如今的南北对立之势。

其他人或许不知,穆家红衣却是一清二楚,当年齐梁并非不出兵。而是那位铁血雄主,铁了心要清洗江南道。

百万雄兵从九州三十六郡调转,强行镇压江南道武林,血洗了十大宗门。整整三个月,江湖武夫,任你境界再高,也要化为一捧焦土。不仅仅是明面上的十大宗门,只要参与了那件事,连附属的小宗门也一并拔起。

而穆家所庆幸的,是没有参与那件事。

樽云觞沙哑着嗓子,面纱下看不清表情,似乎有些同情,又带着悲悯,“你要知道真相么。”

易潇看出了红衣儿的不安,他摇头,“不必了。”

他当年阅尽藏书阁,拼了命看书,看野史,看杂文,看三教九流,看歪道斜理。就是拼了命想看到与那白衣相关的词。就是想找所有人都不愿意让他找的线索。

可是他在皇宫,又怎么可能找到?

他找不到白衣。

九岁那年藏书阁,他在二楼第一阁左数第五本找到了记载了春秋元年江南道十大宗门覆灭的江湖志,仅仅翻了一遍,第二日那本书便再也寻不到。

再过一月,在二楼第三阁左数第二本寻到了记载吴王夫差死于魔道刺杀下的魔道修罗传,他仔细翻阅,春秋大战,魔道刺杀众多将领,数位诸侯,却无一人列在齐梁境内。

之后,他了解到魔道原来已经覆灭了,就在春秋元年。

之后齐梁吞食楚赵吴,江南道十大宗门随之覆灭。

他就生在春秋元年啊,他的娘亲,至今仍然不知姓名的她,也是死在春秋元年。

他努力仰起脸,对着樽云觞挤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他们不说,我就不问。”

红衣儿看着这位心思玲珑剔透的小皇子,默然不语。

良久后,红衣樽云觞探出头看车外风景,声音轻飘飘传到易潇耳中。

“我还记得,她叫慕容。”

“姓慕名容。喜穿白衣。”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四章 天缺

天人八相是什么?

易潇曾经问过自己的老师,而源天罡的回答简洁明了。

“是一种天赋,更是一种缺陷。”

老师从来不愿意给自己更多的解释,而翻阅了无数典籍,至今易潇都未曾真正找寻到关于天人八相的一字一句,连蛛丝马迹都未曾找到。

这是一个古往今来几乎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区域,充满着禁忌与神秘。

拆封了源天罡给自己的锦囊,易潇一字一字看着锦囊里那封长信,不知不觉,信面被自己的双手捏出褶皱,双手不住颤抖。

信上的内容,正是关于那个神秘领域。

“天人八相是真正存在的,并未虚构。你曾经问我,天人八相到底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全部的真相。”

“天人八相,是一种万中无一的异象,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过目不忘也好,修行境界一日千里也好,这些天赋绝超常人,但是!”

“所谓的超凡天赋‘天人八相’,实则是一种病,且几乎是无治的绝症。”

“得之者天赋异禀,在某一方面天生有着近乎于妖的能力,但是付出的代价,乃是天缺之症。天缺之症,顾名思义,是天生的缺陷,无法避免,几乎不可能被修复。”

“株莲相能过目不忘,甚至可以看清他人的因果是非,传说中有株莲相的仙人能够一眼看穿命格,甚至能够逆天改命。而对应的天缺,是自断命格。命格是人注定的命运格局,若无逆天改命的大手段,命格断了,便是死了。占卜卦象显示你命格游离此年,不知何时断开,自渡过淇江,大世气运缠身,能够保你一年无恙,这一年内,有两种方法可以救治你的天缺。”

“第一个方法,找到那位当世药王,以长生仙药炼出仙丹命明珠,续命断格,从此得到完美株莲相。”

“第二个方法,是在一年内习武并且冲破九品,以天劫对抗天缺,洗涤神魂,有一定几率能够根治天缺。此条太过荒谬,世间无人能做到。”

“为师曾给你定下了三个不许,一不许与人争辩,二不许一日阅书三个时辰以上,三不许练剑。第一条不变,第二条解封,第三条也解封。之前之所以不许你练剑,是你命相相冲,一但练剑必然气血逆涌,凶多吉少,如今气运护身,如料不错,便是已经有了元力在身,”读到这,易潇默默揉了揉手,才发现手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气息,“这就是所谓的元力了吗?只是实在是太弱了,几乎可以忽略。”

红衣儿在车厢里阖目抱剑,细长的眼睛微微开启一道细缝,声音好听道,“这几天你自个儿没发现?这是元力不假,按照品级来算,只怕是微薄到可以忽略,连一品都没有。”

易潇苦笑一声,“有总比没有好吧?”

红衣儿微微来了兴趣,“你修行元力,难道不怕气血逆涌?”

易潇哑然失笑,不知如何解释,只是低下头,株莲相产生的那株青莲在脑海中微微摇晃,便看见自己的双手缠绕着浓郁的紫青气运,身上更重三分,确实称得上气运缠身,“我现在情况有点特殊,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托株莲相的福,能看见自己有气运护携,这样总不至于还不能修行吧?”

红衣儿咦了一声,“你能看见气运?”

易潇笑着抬头,这一抬头,便是看见浓郁的黑气,仿佛实质般从那红衣儿美人身上翻涌而出,赫然是将死之人才有的气象,愕然不知如何言语。不料樽云觞却是置之一笑,仿佛洞悉易潇心念一般,抱剑安然,“早死晚死都一样。我若亲手杀了他,便死了又何妨?”

易潇皱眉,想到信中“天人八相对应天缺之症”的说法,不由看了看樽云觞,自语道,“你的天缺是什么?”

“天缺?”樽云觞从未听过如此说法,柳眉蹙起。

黑色气运乃是红衣剑斩木鬼子时所沾染,易潇亲眼看着木鬼子的黑色死气被转移,而樽云觞受老师阴阳法遮掩天机,便是以生命力为代价,这才多病多咳,可这些都不足以称之为天缺。

天缺,天生所缺。

心念至此,易潇猛然想到了什么,如果说天缺是天生缺陷,是天人八相对应的病根,自己身负两种异相,龙蛇相与株莲相,是不是具备两种天缺?

天缺天缺天缺!易潇在脑海中疯狂搜索着有可能成为自己天缺的“病根”:身体羸弱气血虚寒经脉不稳不便修行......

这些都不能算是天缺!

疯狂的搜索后,记忆停留在六岁,殿前试。

再往前,是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看向手中的信,心跳微沉。

“你有株莲相,龙蛇相两种异相。”

“也有两种天缺。”

最后的字迹以元力灌注,浓郁的元气几乎从纸上溢出,字字珠玑玄妙无双,几乎是一眼看去,便睚眦欲裂。

信有玄妙。

这一刻,端坐在车厢中的红衣儿樽云觞双眼睁开!

怀中剑锵然一声出鞘一尺,怎么都压不下。十息之后,那封信已随风而燃,化为袅袅轻烟。

下一刻出鞘剑归,樽云觞仿佛见鬼了一般的神情,看着面容呆滞混混沌沌的小殿下,下意识提高了声音皱眉道,“你看见了什么?”

易潇恍然惊醒,看着飞灰一般的信,猛然一拍腿,懊恼无比,“怎么会这样?”

随后小殿下觉得脑海中仿佛炸开了一般剧痛,那株青莲再怎么摇晃也起不来作用,只能狠狠揉着眉心,咬牙切齿,“我记得我明明记得,可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句话有些拗口,说的自然是信最后的内容,易潇对于信的后面部分已经遗忘殆尽。樽云觞默然,看着易潇自顾自懊恼,淡淡开口。

“天缺是一种病吧。”

没有任何疑问的意思,只有肯定的语气。

她知道了,猜出来的?!易潇心中狠狠一跳,却听到樽云觞自言自语,有些惘然。

“我也记得我明明记得,可我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记得穆家主家有很多人,我记得有大长老,有穆家九剑,有他们。可我不记得他们这些人究竟是谁,长什么模样,说过什么话。”红衣儿靠在车背,喃喃道。

“我记得要复仇,要杀他。”

“我记得血流成河,所有人都死了。”

“我记得他的样子,我记得我恨他入骨。”

樽云觞五指用力掐入掌心,苍白的手指颤抖微缩。

“其他的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易潇也沉默了。

自己忘记了六岁之前的事情,那是很重要的记忆吗?至少在今天看来,并不重要。

可是樽云觞记得自己背负着仇恨,却不记得为何背负仇恨。

不知为何,易潇感觉那封信最后的内容向自己揭示了真相,可时机未到,自己无法记住,于是信灰飞烟灭。

人生十六载,这是易潇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位老师离自己站得很远。

远到自己看不透,连询问的机会都没有。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五章 魔道

又是好几日过去,已经快要到天狼城了。

要赶去风庭城,须在天狼城落脚。

五月初天榜开,易潇算好此刻正在天狼城,红衣与自己在天狼城都需要解决一些事情。

易潇这几日没忙着看书,而是翻来覆去地将体内少的可怜的元力绕着自己的体内循环,试图完成一次周天运转。可能是资质太差,元力运转到一半就会堵塞,怎么也冲不过,连一次运转都无法完成,元力无法繁衍,也就是说,按照目前的现状,自己依旧是不能修行。

这几日相处,红衣儿樽云觞渐渐不再如初见般冷漠,大部分时间依旧是在车厢里抱剑闭眼修行,只是两人都是修行,却是天差地别。这位穆家后人不愧是铸剑世家子弟,怀中剑虽普通,却被元气渐渐灌注了神意,渐渐有了那么一丝玄妙的感觉。

“又失败了......”易潇看着指尖那道堵塞的白色气流,呼出一口浊气,无奈着放弃了这一次冲击。这已经是数不清多少次失败了,连一个周天都无法运行,不过好在这几日勤于不缀的修行,已经比一开始好上太多。

对于脑海中藏了半个齐梁书库的小殿下来说,天下武功几乎庶出同流,那些武林中人奉为神典的秘籍,尽数在自己脑里,而这些秘籍对于元力都有一种近乎于苛刻的要求。

要修行武库里那些顶级的秘籍,元力必须精纯且强大,否则无法运转心法,更是没办法进一步修行秘籍。而自己如今的现状是一个周天都无法冲破,根本没办法繁衍元力,那一缕白烟一样的气流倒是纯白色,可是数量已经不能用少来形容。

根据易潇的估测,自己的元气至少需要再强大一百倍,才能堪堪达到修行顶级秘籍的门槛。

樽云觞瞥见易潇还在运转第一个周天,苦于元气堵塞的问题无法解决,好笑道,“遇到了修行问题?”

易潇抬眼看见这尊红衣气定神闲,心想着这么多天,终于算是肯出声指教了,心中便是安定了三分,老老实实把自己的情况说一下一遍,便看见樽云觞陷入了沉默,只道是在思考这种罕见的情况。

樽云觞不说话,易潇只能试着努力去调动体内元力,可是那道元力依旧是没法带动运转一个周天,甚至只转到一半的地步。

半晌后,红衣开口,“人体内有大小两个周天,你运转的是哪个周天。”

易潇闻言,下意识道,“元气由丹田起,入会阴,分两股,下涌泉,提气过三关,合于舌......”

说到一半,红衣儿的剑鞘就砸了易潇一个措手不及,樽云觞怒道,“你这蠢货,这是大周天。元气不够,怎么可能运转成功?”

易潇捂着脑袋喊疼,嘴上又嘀咕道,“凭什么不能直接运转大周天......”

樽云觞又赏了小殿下一剑鞘,这才说道,“修行之路,讲究循序渐进,小周天打通任督二脉,之后气机百通,才可能运转大周天,如果一开始就让你运转了大周天,岂不是痴人说梦?”

易潇抱头委屈说道,“可是我这几日一直在冲击大周天,而且已经冲击了一半了。”

樽云觞闻言,怒道,“白痴!”言罢一手迅疾如同闪电,点上百会穴,顺着气息直下,看见易潇体内零零散散,有无数元力碎片,都是在冲击大周天的时候残留在经脉中的。

“知道为什么要先小后大么!亏你读了这么多书,若是二脉不开,再顺着大周天运转元力,元力会被锋锐如剑的经络切割,这样运转一万遍也不会增长那股元力!”红衣已经不知道如何说这位糊涂小皇子,“当元力散遍全身,也就是你自以为打破大周天的时候,你就再无法修行!”

“这么严重!”小殿下听到再也无法修行,吓得立马停止了运转,“怎么会这样?”

“无论是北魏,还是齐梁,甚至远到中原外的关山南海西夏,都无人会去这么做。一但在没有小周天基础的情况下冲破大周天,便是走上了另外一条路,这条路有悖天道,不被认可。”

樽云觞眼睛眯起,仔仔细细,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这,是,魔,道。”

车外老段懒洋洋的声音传来,“魔道怎么了,那位不是魔道中人?”

樽云觞想到那白衣慕容,哑口无言,只能讥讽道,“若是你自认为修行魔道能活下去,但试无妨。都说魔道修行者遇上天劫即刻陨落,无法存活,不过凭你这修行速度,就算修了魔道,也修不到遭遇天劫的时候,凭你齐梁小皇子的身份,倒是没几个所谓的正道大侠敢来替天行道。”

易潇无奈摇头,“都说正邪不两立,原来就是这么来的。”

车外老段声音再传来,“小公子,离天狼城很近了,不过眼前来了个拦路的。”

老段的声音便得有些古怪,甚至带着一丝干涩。

“老子怎么瞅着这小子像是那个传说中的刀鬼传人?”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六章 刀鬼传人

明月从东边升起。东边有座关山。

明月出关山。

可关山不仅仅有最原始的出山明月,还有最凌厉的出鞘刀术。

宋知轻是关山刀鬼的亲传弟子。

关山离中原很远,翻山涉水,他已经跋涉了不知几千里。

他身上的青衫经过风吹雨打,已经有些破烂。他眼中满是风尘仆仆,满载霜重之色。这位看起来儒雅似负笈学士的青年人已经赶路很久了。

他要赶在剑酒会来之前,找到那个人。

他背上背着刀,可他不学刀术,他修道术。

当今天下赫赫有名的有道术集大成者有二:一是齐梁无双国师源天罡,道法自然,能未卜先知,如同谪仙降世,春秋平乱,风采卓然;二是北魏国师玄上宇,玄术通玄,可拨乱反正,辅佐魏皇曹之轩拢收江北,对抗齐梁,最是人间风流。

宋知轻眺望远方,霜寒隐约被笑意遮掩,他俯下身子,从身前小溪中鞠一捧清水,轻轻擦拭脸庞,顿时神清气爽,喃喃道,“看来是赶上了。”

他此行来中原,有两个目的。一是想见识一下那两位道术大成者,二是想看一看那两位道术大成者的弟子又是个怎样的风采。听闻北魏玄上宇绝世风流,有一位极美的女弟子,被奉为大魏明珠的魏灵衫;而齐梁源天罡则是三位皇子殿下的老师,其中小皇子萧易最是博学多才。宋知轻拿着自己那瞎子师父说的“半吊子狗屁道术,占茅厕方位都不准”的道术略略算了算,若是在四月末赶到北魏,说不准真能遇上其中一位。

于是这位关山刀鬼的亲传弟子开始谋划着出走事项,整整写了一墙壁的策划方案,想着瞎子师父也看不见,怎么着第一次出走,得越远越好。等自己悟道归来,就告诉老瞎子学劳什子刀,没用。

第一次出走,约莫着刚走了一里路就被瞎子师父敲晕了扛回去,宋知轻发现墙壁上的墨痕被人摸得一片糟糕,而老瞎子双手一片漆黑,这才想通原来自己师父不是一无是处......居然还有个摸物识字的本领。接着就有了陆陆续续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那老瞎子气不过,拎起刀鞘就要一顿暴打。刀鞘举到半空,颤颤巍巍又放下去。老瞎子叹了口气,终究那一刀鞘还是没有打下去。

当时宋知轻怒目瞪着老瞎子,也没有说话。

后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师父是不是不瞎,是不是看见了自己的执拗,就服了自己的软?

他突然有那么一瞬间不想走了,刚准备开口,老头子扳起了脸,一刀鞘敲下去,一字一句开口,“要出关山,就不要丢老子的脸。”

宋知轻捂着自己的脑袋,看见年逾古稀的老家伙握着刀鞘的手隐隐约约在颤抖。

老头子迅速背过身去,踮起脚,双手在刀堂上摸摸索索,声音却是决然无比,“走。”

宋知轻爬起来,磕了三个头,抬起头碰上了老瞎子递过来的那只手。

手中一捧青布被刀形撑起,破破烂烂,是老刀鬼高高供在刀堂前的那柄刀,被破烂青布笼得严严实实,里里外外裹了三层,只看得一个大致轮廓。

“老子还没来得及教你刀法。”老刀鬼那只手被墨染黑,犹有青筋暴起,干瘦的五指紧紧攥住青布刀,声音有些柔和,缓缓道,“臭小子,遇到打不过的人就把这块破烂布扯掉。”

“师父?”宋知轻抬起头来,已是眼眶含泪,心想不愧是亲师父,还给自己留了压箱底的保命招数。不料老刀鬼冷笑一声,“该打不过还是打不过,到时候老子找刀的时候好帮你报仇,赶得快说不定可以收个全尸。”

“啊?”

“啊什么啊?接刀!”老刀鬼耐不住性子把青布刀一扔,宋知轻双手微沉,看见那佝偻身影背朝着自己摆了摆手。

于是他负刀而走,这一走,便是风餐露宿,从关山赶赴北魏。

好在他紧赶慢赶,算是在天狼城外赶上了,此处尚距天狼城有十余里,按照自己无师自通的占卜道术所算,便是在此处应该能遇上一位继承国师道术的人。

宋知轻卸下背上层层裹着青布的长刀,拦在路中央,等着那个人出现。

青衫宋知轻杵着刀傻傻看着空空荡荡的路面,心想那个人会是谁呢,北魏境内,多半是那位龙雀郡主吧,只是听说洛阳皇宫对这位明珠儿禁足极严,几乎是到了不许出宫的地步。可齐梁那小殿下同样是未曾出宫的角色儿,怕是遇上的几率更低吧。

他自然是盼着能遇上大魏明珠儿,江湖上传言这龙雀郡主生得娇美如花,最喜牡丹,就住在洛阳牡丹园中。若是有朝一日能与其坐而论道,传出去岂不是一桩美谈,他想着想着不由笑了起来,多半是想到了自己一战成名,众人瞩目的情形。

盼着盼着,宋知轻盼到了那辆穿林而过的马车,却是有些傻眼。稀稀疏疏的树木两道边歪立,一匹老马悠哉悠哉,马车上的车夫叼着一根大烟枪,斜着眼瞥了一眼路边这位青衫公子,满脸的络腮胡子煞是狰狞,长得是满脸匪气,仅仅是一眼看过去,宋知轻上前搭讪的势头就微微停滞,有些讪讪地顿住。

大胡子土匪呸的一口浓痰吐在宋知轻脚边,含着烟枪道,“你小子霉运当头,别挡道。”宋知轻硬着头皮准备开口,不料面前老马也学会了狗仗人势,呸的一口唾沫星子糊了他一脸。

马车顿停,安静看书的小殿下易潇和闭目养神的樽云觞几乎是同时抬起了眼,各自掀开帘子,看见了这位青衫拦路客。

易潇第一眼看去,面前傻乎乎杵着刀的青衫人身上有紫青流转,他从未见过气运如此深厚之人,隐隐约约有气运凝成实体气息的趋势,只是这人貌似未曾习武,身上没有太多元气流转的迹象。

而樽云觞则是一眼看到了那柄被宋知轻当做拐杖杵在路中央的青布刀,她面覆红纱,看不清表情,眼中却是有异样光彩浮现,随即一闪而逝,声音淡然道,“你是关山宋知轻?”

宋知轻有些诧异,似乎略有些惊讶于红衣人能一口报出自己的身份,当下也不否认,“正是在下。”

易潇哦了一声,面色古怪,“你真是宋知轻啊。”

连老段也诧然打量了一下这个青衫人,“怪不得老子看你霉运当头,原来你真就是那个刀鬼传人宋知轻。”

“在下想问一下,”宋知轻讷讷道,“不知今天是......”

话音未落,易潇笑着打断宋知轻,“你从关山出发已经有三十七天,此刻是四月最末一日,之我们所以能认出你,是全天下都应该认出你。”

宋知轻想了想,有些不可思议,声音稍顿,却听到易潇懒洋洋道,“关山刀鬼是你师父吧?他昭告天下,传说中的鬼刀‘修罗刹’就在你手上。想要鬼刀杀了你就好,而你那师父已经帮你喊出狠话,要在六月的剑酒会上砸天下剑客的场子。”

说完小殿下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宋知轻,发现这厮面色惨白,打趣道,“安心,现在离你去剑酒会砸场子还早。”

易潇手上还有第二份情报,一路上万象阁有三位探子接触过这位青衫刀客,只是从此人沿途跋涉的细节,背刀姿势......以及时而把刀当拐杖用的习惯来观察,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位关山刀鬼的亲传弟子,根本不会用刀。

宋知轻面色惨白,声音颤抖,一个音节憋了十几息,“操......”

这个老瞎子,这个老瞎子......宋知轻此刻在心里默默把自己师父骂了十八遍,如果那个老瞎子此刻真在他面前,他真的会拔刀,要跟这老家伙决出一个生死。

想一想归途遥遥无际,宋知轻回头望向来路,不由心中有些悲凉,听到车内那人戏谑的声音,“算一算也差不多了,现在整个北魏的刀客都在找你,想着一战成名好拿走那把鬼刀。至于北魏剑客,你都放出话来说要砸剑道盛会剑酒会的场子,他们怕是见到你就要拔剑将你连人带刀砍成十七八段。”

易潇看着宋知轻面色如霜的样子,哑然失笑道,“只是你体内连元气流动的脉络都看不见,不像是习武之人,莫非真是什么懂得隐藏元气的超级高手?”

樽云觞嗤笑一声,放下帘子,轻声说了一句人来了。易潇眉头微挑,砸了砸嘴,“你这是来给我们送刀来了,还是送麻烦来了?”

话音刚落,便是有连续数道身影降落,他们尾随宋知轻已经有好几天了,根据他们的观察,这位抱刀青衫人便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关山刀鬼那位亲传弟子宋知轻无疑,那小子手中层层青布裹起来的刀,便是传说中的鬼刀修罗刹。这几天跟踪下来,青衫小子丝毫不觉,连续几天都没有一丝元气痕迹,竟然是个不会武功的嫩雏儿。

为首人是有“北魏过江刀”之称的蒙冉,身后三位皆是刀中好手,虽不及自己的六品境界,也有五品巅峰实力,对付一个没品的小子自然绰绰有余。只是面前这俩马车主人似乎也认出了青衫小子的身份,蒙冉冷笑着提刀,刀未出鞘,看着毛头少年一样的易潇冷声道,“你也想要修罗刹?”

易潇与蒙冉对视一眼,笑眯眯道,“不好意思,我与此人素不相识,也不知道什么是修罗刹,各位要如何处置此人,更与在下无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老段叼着烟枪,也懒得去管闲事,就要调转马车头。

蒙冉呸了一口浓痰,吐向老段,

老段身形微闪,便是轻松躲过,不去看那四位刀客,只是语气转冷,轻声道,“小公子?”

易潇无奈叹了口气,心想一路上低调行事,便是要入天狼城了,被这莫名其妙的关山刀鬼弟子拦路,眼看着事儿越码越多。只是临近天狼城,老师特地交代了自己不得在此地惹是生非,他也只能叹一口气,看了一眼红衣儿,她安静闭目养神,却是不闻不问。

这宋知轻浑身上下一片青紫,乃是身负大气运之人,怎会被区区四位刀客难住,心念至此,易潇淡然道,“老段,走了。”

蒙冉四人见老段忍了一番羞辱,也懒得去寻马车主人晦气,当下准备抽刀,磨刀霍霍向着宋知轻走去,刀光即将出鞘之时——

“哎哎哎啊,”宋知轻来不及骂娘,看着马车就这么绝情要掉头,他迅速拍了拍身上灰尘,抱着青布刀颇有些狼狈,口中念叨着得罪了得罪了。然后眉头微挑,朗声开口。

“齐梁小——”

那句“齐梁小皇子萧易在此!”只来及出口三个字,宋知轻便是被一股大力踹进了车厢中。便是在声音刚刚出口之时,老段身形暴起,一掠而过,蒙冉为首的四位刀客只看到面前多了一道残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手中刀已经不由自主地出鞘,刀光犹如青蛇一般轻飘飘缠上自己的脖子,下一秒便是头颅狠狠跳了起来。

四道血光乍起,蒙冉四人各自留下一具无头尸体倒地,老段骂骂咧咧一脚踹上宋知轻,将这厮踹进了车厢里之后。

一进车,宋知轻便感觉自己眉心一寒,原来是一柄元气凝成剑尖,恰恰抵在自己额前,那面覆红纱的高手只怕有了元气出窍的可怕境界,比方才那些土匪要强上不知多少倍,当下只得苦笑道,“先别急着动手,且容在下解释,方才在下也是身不由己。”

易潇收敛笑意,看着宋知轻被剑抵住眉心不敢动弹,私下却忍不住从宽大青衫中伸出一只手揉向屁股,颇为狼狈。

易潇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宋知轻心想方才那一脚踹得可真狠,一点不留情,此刻屁股真是疼的要死。他看着比自己稍小一些的少年裹着大麾,便知晓自己方才恰巧蒙对了。此刻遇上的不是那位龙雀郡主,而是那位北上而来的齐梁小皇子,讷讷想了想,服软道,“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红衣儿向来懒得听废话,淡然开口,白气抵上宋知轻眉心,微微用力,“一句话说完,说不完就不用说了。”

宋知轻憋红了脸,憋出来一句话。

“在下......蒙的。”

易潇饶有兴趣打量了一下宋知轻,发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青衫人身上气运实在是浓得可怕,要说是蒙的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于是老段处理完尸体,马车缓缓前行。

只是多了一个人死皮赖脸不肯下车,抱着柄青布刀。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七章 天狼

天狼城距离风庭尚有百余里,距离不算远,只是再行便是风沙居多,车马难劳,易潇等人经过协商,选择在此处歇脚,稍作休整。

北魏有四王三十七城,天狼王宁风袖乃是春秋年间最年轻战功最煊赫的大将,北魏称帝据北,宁风袖被授封天狼之号,北魏南域九城便在宁风袖辖内,其中天狼城便是四大王城中最为繁华,商人来往最为密切之城。

只因南北虽然分据,却立下淇江之约,经济合流,南商北上,多是不愿意赴远北交易,一般又多在安定有序的王城立足,故而都选在了天狼城。

可以说,无论是江湖客,还是朝廷人,在天狼城都有一足之地。天狼王宁风袖风采卓越,城下风气肃然,麾中高手无数,镇守方圆,在如今太平年间,更是无人敢闹事。定下的城规,更是没有一人敢挑衅。早年有洛阳皇室官宦子弟游至天狼城,见色起意,居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掳民女,不幸被天狼王遇见,亲自一枪挑下马,以一颗头颅寄回皇都。

皇都那位不怒反喜,昭文北魏,以天狼王纠正北魏民风有功为名,对那位枪挑皇族的宁风袖居然是不罚反赏,反倒是将那位在天狼城惹事的皇姓大族一贬再贬,贬出洛阳。

此后天下皆知北魏天狼王圣眷无双。

这位被街坊百姓亲昵称之“白马银枪,清风素袖”的天狼王宁风袖不仅仅马上军功显赫,为人亲民,更令人称道的是宁风袖用情专一,北魏多有纳妾习俗,堂堂天狼王却只有一妻,令人遗憾的,是至今膝下依旧无子。

其实宁风袖曾有一子,只不过夭折尚早,此后夫人便是再无生育。如今尚算得年轻的天狼王坐拥天狼城,与齐梁洪流城遥遥相望,只要有一枪尚在,便是北魏门户紧收,齐梁难以北上。

......

......

易潇一行人入城后随意找了间客栈,入住了一宿。

倒也无事,只是一大早,宋知轻就被小殿下拉着出门,倒是看见大街热闹非凡,不知是何盛事,居然引得如此多的人出门来看。

“诶诶诶,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天狼城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有位络腮胡子中年人拎着一位黑衣少年如鱼得水般穿行在人潮中,那黑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面色有些病态苍白,穿得严严实实,街上有不少人已经穿着短袖露臂了,这位少年还穿着一件长袖实衫,后面跟着位青衫抱刀的年轻人,怀中那柄刀鞘大的臃肿,刀柄明显与之不是一个型号,他嘴里咕哝着,却是没有络腮胡子大汉那般好的身法,在人群中只能勉强行走,堪堪跟上前面二人的脚步。

易潇被老段拎着走,自然是轻松无比,回过头看着抱刀艰难的宋知轻,笑道,“入天狼城,自然是做了歇脚打算,不过今日是特殊日子。没发现街上人群几乎往一个方向去吗?”

宋知轻环顾四周,惊讶道,“嘿,这些人是赶着上集?我怎么不知道天狼城有什么习俗传统,能有这么多人急着上街。”

老段嗤笑一声,“就你小子还行走江湖,连天榜都不晓得的?”

易潇笑道,“天榜一年一换,中原为之瞩目,都巴不得知道第一手的消息。”言外之意异常明显,今日便是中原开榜之日。

宋知轻脸上一阵尴尬,讷讷道,“我又不是中原人,我怎么知道天榜什么时候开榜?”

易潇啧啧道,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天榜时候的神情,“等到了空旷地方,你就明白了。”

宋知轻被卖了一手关子,眼前两人说完便不再理自己,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也不知道那神出鬼没的红衣儿在哪盯梢,想着想着,想到自己上车后就被那柄剑抵上眉心,差点被那人不讲道理地取了性命。

想到了这两天的遭遇,宋知轻开始后悔自己背刀出走。

宋知轻对这两天来的遭遇简直是不堪回忆到了痛心疾首的地步。

先是被逼着拿自己全部家产买了一把刀鞘,只是自己说什么也不肯扔那块裹刀青布,买了大一号的刀鞘将青布和刀一同收好。接下来的日子懵懵懂懂,不由分说被迫又是洗车又是喂马,挑担拎行李杂事儿几乎自己全包了,只要敢说一个“不”,那柄剑就会在三秒内递到自己面前。

到现在宋知轻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辛辛苦苦从关山过来是为了干嘛?就为了当一个杂役儿?想着昨晚喂马喂到半夜,被那性格暴烈的马兄踹了好几脚,数星星才睡着,一大早又被这位小殿下“易潇”叫起来“赶集”,宋知轻实在是忍不住了,怒容刚刚上脸,就看到易潇一双大眼睛天真无邪看着自己,略带同情道,“宋大哥,周围好多用剑用刀的大侠啊。”

这一句话出口,街上那些佩刀戴剑的江湖客听到了那个敏感的“宋”字,下意识纷纷往这个方向看来,只是目前的传闻来看,据说那个宋知轻是孤身寡人,带着把青布刀,身手不凡,前几日有人回城,带来“过江刀”蒙冉和几位弟兄离奇失踪的消息,只怕是被那刀鬼传人给解决了,看来此人绝非易于之辈。眼前那人一脸没睡醒的模样儿,哪里有半分刀鬼传人的风采?

众人只是看一眼儿就移开了视线,嚷着喊着往前挤啊,不去理会这位青衫年轻人,而宋知轻则是抹了一把汗,怒目盯着易潇,敢怒不敢言,半晌后才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你就不怕我不小心说些什么?”

易潇一脸无所谓,“怕什么?大不了跑路呗,风紧扯呼,看谁跑得快。”

“你狠。”宋知轻挤出微笑,强颜欢笑,“易兄好手段。”

......

......

就这么挤了半晌,宋知轻实在闷得慌,忍不住先开口,“我说易兄,这天榜是个什么情况?”

老段拎着易潇,已经是刻意放慢了速度,便是已经快要到天狼城中央了,此刻城中央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只为听到天榜开榜的第一声。

易潇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中原历史悠久,春秋前便有上千年历史,大国雄起衰落,江湖潮起潮落。可有三大江湖宗门,被公认为永不衰败,并称为三大圣地。一个,是一百年前才跻身圣地之流的风雪银城,位于严寒北原的极北之地,但每一代城主都是傲视天下的可怕人物;另外两个,便是剑冢和隐谷,剑冢里的可怕人物不比风雪银城要弱,只是谁都不知道剑冢在哪,只知道每一代剑冢只有一个人出世,一把剑随行,剑在人在,人亡剑亡。”

“之所以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你,”易潇看着宋知轻一脸认真,忍不住道,“三大圣地真的是与众不同,很奇葩的存在。”

“而隐谷,就奇葩在......这个宗门,在中原数百年来一直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

“啊?”宋知轻有些困惑,易潇笑着解释,“没有一个人知道隐谷是什么宗门,是干什么的,弟子有谁,宗主是谁?但是大家都知道,隐谷是三大圣地,这仿佛在人们生下来的脑海中就有那么一个印象,每个人都会去怀疑它的存在性,因为没有人接触过隐谷中人。”

“那......隐谷真的存在吗?”宋知轻轻声问道。

“存在的。”易潇点头,“因为每一年的天榜,都出自隐谷之手。这样一个宗门,以天榜每一年都如期而至的可怕的准确性,击破了所有人的质疑。”

宋知轻正在疑惑,突然听到一声喊。

“看!”

易潇抬手,宋知轻看去。

所有人群全部抬起头,下意识仰望天空。

那是宋知轻在关山从未见过的异象!

天空原本晴朗无云,却是在如同被一只大手搅动,碧海般翻涌,刹那间有雾气蒸腾,太阳光芒一闪而逝,被云气遮掩,只是在数秒间,便是黑云压城城欲摧,陡然间似乎有一道凌厉的剑气斩过,将天中万里阴云齐齐斩断,只留下。

一方长长黑云,边缘处是霞光微露,黑云上隐隐约约有字浮现。

那是一张以天空为底的大榜。

是谓,天榜!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八章 新榜

宋知轻难以想象,有这样一个从不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宗门,有如此大的手笔,能以天空为书,写一张世间大榜。

早些年听师父说过,练刀练到极致,能与天地共鸣,可再怎么共鸣,眼前的景象都有些夸张了。

天空中浮动着蝌蚪一样的符文,闪耀金光,慢慢放大,到每个人都能看见。

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个金光最为闪耀的名字。

不是那个独占鳌首十六年的那个名字。

这些年来,天榜第二曾经换过许多人,有屠灭穆家而凶名远扬的雨魔头穆雨,有一剑渡淇江的玄黄剑宗横,有九龙九象护体真正金刚不坏的佛门悟玄大师。但是天榜第一,一直未曾动摇,就这么稳稳压制着每一届天下第二。

剑宗明,自春秋元年天榜起,稳占鳌首十六年。

如今,他不再是天榜第一。

天榜第一。

北原风雪银城,李长歌。

而剑宗明,天榜显示并无此人。

“这......”易潇看清楚那个金光璀璨的名字,先是微怔,然后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可思议。

隐谷天榜,不列庙堂中人,不列圣地弟子,不列超脱九品强者。

李长歌的名字前面,便是风雪银城四个大字。

接着第二位是齐梁的少然神将。

后面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人,大致一眼望去,远远超过了三十六之数。

老段的嘴巴先是微张,再是启开,最后惊诧无声,像是在感慨什么,却最终归于无言。

良久之后。

“老子这辈子,值了。”

一百年前黄金盛世,据说那一辈只出了一张天榜,囊括了天南海北之人,含金量极高,能入榜者无一不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一流高手。

这张天榜,影影绰绰有近百人登榜,放眼望去,金光璀璨不能直视。这张新天榜,比之百年前那张巨榜更要恢弘,有圣地传人,有南北大将藩王,有南海西夏东关山数不清的惊艳人才。

雨魔头的名字在新榜第十一位出现,连天下前十都没进。可见这张天榜里有多少恐怖人物,易潇亲眼见识过雨魔头一剑拆船,那可是龙首巨船,说拆就拆了,曾经的天榜第二,如今连天下十大高手都算不上?

那张天榜金光扭转,这些名字陆陆续续浮现,易潇目不转睛凝视天穹,把这些名字全部记下,上榜人实在太多,红衣儿樽云觞也在榜上,榜位在二十名,金光赫赫,越来越多的名字出现,半晌后这些名字逐渐定格,陡然有一阵风吹过,那团凝做天榜的云层恍然一震。

这些名字烟消云散,又有新的字迹出现。

隐谷弟子世代行:不出大世不出世,今日出世,后无天榜。

特昭天下人,此榜列有一百零七人,并无排名先后之分。

无排名先后之分?易潇的表情有些精彩,心想着这张天榜怎么可以这么任性,说列一百多人就列一百多人,说不排名次就不排名次?

只是这样的话,天榜带来的讯息就不如以前那般准确,好在齐梁的万象阁探子遍布中原,易潇手中还握有内部的资源消息。

......

......

半个时辰后,大街上人烟散尽,那些观看天榜的群众见此异象,凑够了热闹,大部分都离去。

三人往回走。捡了一条没人的小路。

宋知轻看着易潇,好几次想说什么到嘴边却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疑惑道,“为什么我师父不在榜上?”

宋知轻师父号称关山刀鬼,年轻时持鬼刀修罗刹风采卓然,据说岁数大到能触及上一个百年黄金大世。

易潇笑了笑,“天下高手可不止这些人,难道都能在榜上?”

“可这隐谷列了天榜,这次我看关山有许多人都上榜了,难不成他们都比我师父还强。”宋知轻忍不住嘀咕。

易潇低下眼,轻声道,“我凑巧也知道一两位比这些天榜中人要更强的前辈......我想,这张天榜是不配写下他们的名字的。”

“说得好。”

一道平淡的声音传来,声音醇厚,自街边小巷深处传来。

老段眯起眼,下意识攥起来易潇的衣领,那醇厚声音轻轻道,“天榜不列这些人,不是不想列,而是不配列,更不能列。”

这道声音幽幽而来,不太像名门正派,反而有些鬼气森森,只是又多些岁月韵味,醇厚如酒,让人无法生厌。

“阁下何不光明正大的出来一叙。”易潇示意让老段没必要那么紧张,大大方方开口。

“非不愿,实不能。”醇厚声音道,“小公子不妨入巷,此趟北行必不会空手而归。”

易潇闻言一怔,嘴角牵起笑容,旁边宋知轻忍不住道,“你这厮装什么神弄什么鬼?谁知道你躲在巷子有没有安好心?”

醇厚声音顿了顿,“在下正与一小友弈棋,不方便出巷,小公子可等那人出巷,确保无误再进。”

易潇笑了笑,正准备入巷,不料宋知轻拽住了自己,向巷子里喊了声,“告诉你,我的武功高着呢,你这厮要是敢捉弄我们,担保你吃不了兜着走!”

易潇见宋知轻忙不迭就虚张声势,听了宋知轻一本正经的解释更是哭笑不得。

“打小那老瞎子就喜欢骗我,老子出山第一件事就是发誓再不上当受骗,没想到还是被老瞎子黑了一道。这小巷子里要是有人摸黑一板砖拍倒你,老子岂不是白走了那么多路?没了你保驾护航,老子可回不去了,保准给人拿刀砍成十七八段。”

易潇哑然失笑,又听见宋知轻大声道,“喂,我能不能跟进来?”

那醇厚声音的主人笑道,“你大可以进来,只不过要留下你那把刀在这巷子里,好教你明白,不是什么人都能见我一面的。便是你那瞎子师父来了,也绝不敢二话。”

宋知轻闻言,毛骨悚然,心道只怕是遇上了不得了的大角色了,当下乖乖收声,免得招惹麻烦。

老段俯下身子,放心不下,“小公子,这巷子里面的气息难以感应,深浅莫测。要不......”

一路上宋知轻都没有见到那位红衣儿,便知此人并不在易潇身边,只怕是有事去了。虽然只是偶尔瞥见几眼,宋知轻也早已知道那红衣人武功绝强,若是有他在,便是高枕无虞。

醇厚声音的主人又笑道,“只可惜穆家那小红衣儿刚刚出城找宁风袖的麻烦了。怎么,觉得九品顶了天,有她在便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了?”

易潇看着巷子,没来由觉得打小心头缠绕着许久的那股寒意居然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那声音主人笑骂道,“臭小子,怎么胆子变得这么小?”听了这话,易潇倒是感觉此人并无恶意,当下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两人在外面等自己,转身走进了小巷子里。

巷子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暗潮湿,狭小幽长。

只是走了约莫十几息,易潇便走到了巷尾,阳光斜照,他看见一道浮空棋盘,黑白纵横十九道,靠近自己这端的,是一道背对自己的黄衫身影,看不见容貌,长发披散,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背对着自己双手抬起绕在脑后,将一席长发盘起,用一根木髻挑起。

眼前明媚的黄衫少女手持黑子,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英气,易潇这才发现,这位少女居然是坐在轮椅上,而少女对弈的,应该就是刚刚那醇厚声音的主人。

棋盘对面持白子的是一位文士,看起来颇为年轻,生得有三分书卷气,一身墨色长袍,纹着无数白莲,居然盘膝坐在半空中,长发失重般在身后散漫漂浮,一手撑着下巴,另外一手持着白色棋子,只是淡淡一瞥棋盘就迅速落子,好似心不在焉。

然后那白莲墨袍的文士抬起了眼,与易潇对视。

那双眼眸里仿佛有无数年月沉淀,有数之不清的沉重,让人一眼看去就沉沦,仿佛心中绽放出无数莲花,而易潇看见的,更多的是一种重逢的蔚然,长辈欣赏晚辈的淡然。

“好,很好。”

“不好,很不好。”

这位盘坐在空中的长发文士摇了摇头,说出了这两句自相矛盾的话。

黄衫少女面无表情,持黑子轻敲一下棋盘,“该你了。”

......

......

天狼城郊,一片古木郁郁葱葱。

“锵!”

长剑出鞘清鸣,一袭红衣如同鬼魅般出现,樽云觞不急着出手,掌中一泓剑光流转,她赤足踏在落叶上,目光投向面前那个面带微笑的男人。

阳光透过树叶,正洒在两人相距三丈之处,天蓝色长袍加身的宁风袖眼角微眯,他已经年近四十,却是儒雅依旧,负手而立,淡淡开口,“阁下约我至此,不会就是晒晒阳光这么简单吧?”

樽云觞解开面上红纱,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绝世面容,笑意里含掺着十分冷意,“那个人北渡,必然经过天狼城。他去哪里了。”

宁风袖笑意不改,只是此刻有些皮笑肉不笑,“天下人北渡都必然经过天狼城,那么多人,你问的是哪位。”

“你不知道我是谁?”樽云觞缓缓提剑,那抹清光上移,对准了三丈之外的天狼王宁风袖。

宁风袖不为所动,双手依旧是插在袖里负在背后,不愠不火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宁风袖心中早已明了,敢对自己出手,又穿一袭红衣,必然是最近风头正盛的那位穆家后人,至于他所问的那人,也必然是北行不知所踪的穆雨雨魔头。只是此人虽晋入九品,可年纪轻轻,总不可能有信心来挑战自己。须知在春秋期间,宁风袖便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武道高手,封王之后更是无人敢来挑衅。今天这种情况,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遇见。

此刻他虽是笑意不改,心中却是恼火,他还急着赶回城中,那位小侄女身子不好脾气更不好,此刻可正是等着自己推轮椅呢,若是出了什么麻烦,又免不了一番头疼。

这位天狼王也不想过多纠缠,只是一抬眼,便是看到无数杀机从那道剑光迸发,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悚,好家伙,一言不合就杀人?剑光煌煌而起,刹那落指处巨木斜斩而断。

天蓝色长袍身影如风腾起,宽大双袖起舞,锵然抵住如同跗骨之蛆般黏上来的剑光,两道身影一蓝一红,所过之处树木轰然倒塌一片。

只是一刹那,宁风袖便发现这道红衣身影远远比自己想象的难缠许多,剑术剑意剑道俱是无双锋锐,还有那道凌厉至极的杀气,只怕是不必那位雨魔头差多少。

宁风袖头疼至极,自己那杆孤胆不在手,以双袖对敌,居然微落下风,心中便有了三分和解之意。当下也不计较此人之前的不敬,大袖一挥,刺啦一声生生击退那道如蛇挥舞自如的剑光,重新拉开距离,冷冷道,“别动手了,此处虽是天狼城郊,再打下去对你可没好处。”

樽云觞停下手中动作,面无表情重复问道,“他去哪了。”

宁风袖嘴角微微拉扯,“雨魔头途径天狼城不假,可是来时隐匿了气机。”

樽云觞微微蹙眉,穆雨宁风袖这种层次的高手,不可能凭借区区隐匿气机的法门就能瞒天过海。却听到宁风袖沉声道,“他来时身负重伤,看动向应该是往北原去了。”

北原。樽云觞嘴唇微动,似乎在默念北原二字,最后她揉了揉眉心。

剑入鞘二尺余。

留出小截剑面。

樽云觞缓缓按住剑柄,之前那白莲墨袍人说的不错,她确实是来找天狼王麻烦的。

天狼王眉心一跳,看见面前那道红衣按剑姿势有些奇怪,心头涌起一阵不祥预感,惊道,“你疯了?”

红衣儿嘴唇若翘,笑得如同谪仙般,拇指按剑,小指微微翘起。

“我有一剑,请指教。”

剑柄被她缓慢提起。

天狼王看着这毫不讲道理的一剑气势缓缓蓄起,当下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如同一人身陷无边黑暗,便是面前多出一道长光,那道光慢慢雄起,直至占据整个视线。

“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剑出鞘二尺,剑光不可抵挡。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九章 超越九品

“珰”一声清脆无比,落子复落子。

易潇看着两人对弈落子如飞,白莲墨袍人面带微笑,虽是目光望向易潇,手下却未有一刻停歇,而黄衫女子年纪轻轻,棋艺更是炉火纯青。

国师源天罡善博弈,易潇从师自然学棋,即便自己脑中有一座书库,易潇也占不了自己那位老师的便宜,每逢棋盘上旌旗狼烟散尽,必是自己败局。而眼前二人,一人布局天马行空,一人落子徐徐如电,两人棋道造诣都臻入化境,一时间难分伯仲。

百余招后,白莲墨袍人渐渐落入下风,不由哈哈一笑,干脆利落的弃子,“黑胜白负,魏奇教了个好弟子。”

黄衫少女面容平静,眼光微抬,她本以为此行来中原,必会横扫所有棋士,从未想过,除了两大国师,中原居然还有人能与自己过棋百余。此人初露颓势便立即认输,若是继续对弈,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心念至此,黄衫少女冷清开口,“阁下下得一手好棋。”

“说到下棋,谁都比不上你那师父。可别取笑我棋艺不精,毕竟十几年未曾碰过棋盘了。”白莲墨袍人笑着拂袖,悬空棋盘棋子一扫而空,旁边棋篓中棋子恢复如初。他不去看黄衫女子,而是望向易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喃喃。

“真像。”

易潇看着白莲墨袍的文士就这么怔怔看着自己,不由揉了揉脸颊,往后退了一步,正巧那黄衫女子微微偏头,易潇看清了她的面容,眼如新月,面色略显苍白,却是端得一副面无表情,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齐梁小皇子。”她淡淡看了一眼,平静如水道,“来剑酒会找剑主解天缺?没想到是个小白脸。”

她是谁!

易潇听得这一席话,浑身汗毛一立,就听到白莲墨袍文士笑道,“厉害厉害,已经可以运用读心相了,年纪轻轻的确担得上南海小棋圣的头衔,这趟酒会魁首非你莫属。”

易潇微微皱眉,那黄衫女子又瞥了一眼,用着读心相继续道,“非剑酒魁首不能见剑主,剑会无望,酒会尚有希望,若是黄衫女......”她顿了顿,道,“我不叫黄衫女,我叫公子小陶。”

易潇心中想法被看得一清二楚,有些气急,“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黄衫女子微微偏头,“你不是我的对手。既然这样,奉劝你别参加剑酒会了,你见不到剑主的。”

易潇此时已经清楚,眼前这位坐在轮椅上面容清丽的黄衫女子,只怕是身负天人八相中读心相的奇人异士,凡是与之对视,便是心中想法被洞悉得一清二楚。

易潇也不恼怒,反而带上笑意,只是低下头不与公子小陶对视,“你身负读心相,也知道天缺,从南海来中原,总不是来游玩这么简单,便一定是来找剑主询问解天缺的方法。”

公子小陶看这位少年不敢与自己对视,笑了笑道,“你以为你很聪明么?不好意思......恰恰就是游玩这么简单。”

白莲墨袍人无奈打断两人对话,“诺,二位一见如故,不妨日后见面再叙。在下可不能久留此地。”

“风庭城剑酒会有一场刺杀,届时魏皇会震怒,出兵围城剿杀刺客也不是不可能。”白莲墨袍人笑眯眯开口,“我需要你们两人帮我一件事。”

“风庭城中有一座城中城,名叫凤庭,剑主就住在里面。凤庭十四名剑,是当年大宗师风庭给自己十四位弟子留下的十四柄好剑。只是百年过去,当年风庭庐下的十四剑早已不在人世,那十四柄名剑大多也剑随人亡,流传于世的,也被那些江湖上碌碌无为的庸人所得,无法绽放出应有的光彩,百年来易主不知多少次。如今在凤庭剑鼎中完好保存的只有鲸脊与烈枭两柄剑。”

白衣墨袍人笑道,“我要取回一样属于我的东西,趁着刺客杀人之际,也许能避开一些麻烦,届时需要你们二人的帮助。”

易潇和黄衫女子都陷入了沉默,似乎心中都在消化这条消息。黄衫女子先开口,“是大夏出手杀那位郡主?”

白莲墨袍人笑道,“不错。正是。”

“你与棋宫有纠葛?”黄衫女子看不透这白莲墨袍人,浮空的文士笑着摇头,哑然失笑,“我与棋宫那群牛鼻子可对不上胃口,只是想趁机取回我的那样东西而已。”

“偷?”黄衫女子揶揄,脸上居然罕见得带上了一丝笑意。

“怎么能算偷?”文士面色浮现尴尬, 咳嗽一两声,“我是光明正大的取走。那样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我们为什么要帮你。”易潇笑着将手放在椅子上,下意识用上了我们这个词,看见黄衫女子偏转过来的冰冷眼神,笑着对她眨了眨眼,只是黄衫女子貌似并不领情,眼中冷意依旧。

“放心,这算是场交易。对我,对你......你们来说,都是有赚无赔的。”白莲墨袍人笑着看了眼对面两人微妙的变化,“作为交易的噱头,这算是我的诚意。”

他手心轻握,便是掌心处浮现一片小小莲海,里面有无数莲花摇晃,呈现一片妖异白色,白莲墨袍文士温柔看着掌心的小莲海,轻声道。

“之前说了,这世上的强者不能由一张天榜概括,因为。”

“超越了九品,就挣脱了天榜。”

那一片莲海浮沉,每一朵莲花都如同星辰般璀璨绚丽,若有九品修行者看到这些莲花,便能感受到其中的不可思议之玄妙。

很明显,超越九品的那些人就包括了这位白莲墨袍文士。

易潇看着那片小莲海目不转睛,似乎每一朵莲花都蕴含一个小世界,仅仅是看了一两秒,就有些头晕目眩。黄杉少女,公子小陶则是看也不看莲花海,面无表情开口道,“这个我知道,师父早就超越九品。”

白莲墨袍文士轻轻握掌,莲海旋即生灭,他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世上超越九品的人虽不少,可绝不会多,更何况如今大世来临。但我想说的可不是这个。你们二人都不重视修行,走的是另外一条道,不知道九品之后的天差地别,可以说,天榜上那些人,如果走的不是那条路,这辈子都无望进入更高的层次。”

“那条路。”易潇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词,而黄衫少女却是直言道,“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白莲墨袍人淡淡笑了笑,揶揄看了眼易潇,一字一句道。

“如果答应我的交易,我会送你们一人一株莲花,可以灭杀任何处于九品阶段的正常存在。”

九品存在,九品存在!

“什么!”易潇直接惊呼出声,旋即很快冷静下来,因为白莲墨袍人所说的可以灭杀任何九品存在,之前加上了“正常”二字。

他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重重问道,“什么是正常存在?”

公子小陶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某人的无知,却是依旧回答了这个问题,“九品正常存在,即未领悟域意与源意任何一项,无法以数量威胁宗师境界大修行者的存在。”

白莲墨袍人笑着点头,“不错。”

公子小陶眼中有异样光彩闪过,道,“现在我知道您的身份了。您是......”

白莲墨袍人看黄衫女子看出来什么了,连忙笑着摆手打住,“别别别,我的身份,既然猜出来就帮我保密,以后还会有合作的时候。”

易潇与这二人初次见面,看两人这么快便相认熟稔,不由插科打诨道,“难道还长久合作?在这之前,总得告诉我为什么选我们两个吧?”

公子小陶淡淡瞥了一眼易潇,更正道,“一,选中我是因为我灵魂力足够强,而你被选中应该也是如此,虽然你表面上的灵魂力很弱,可是有一部分灵魂力被封锁起来,如果释放也足够帮上忙。二,以后请不要把你和我并为一谈,我跟你,并不熟。再跟我套近乎,酒会棋秤相见我也不会留手。”

易潇闻言,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公子小陶仔细斟酌了一下,换了个称呼,“山主,你这趟入中原......是不是违反了当年的誓言。”

易潇眯着眼,山主,入中原......这个白衣墨袍人居然不是中原人?

那位黄衫少女口中的“山主”呸了一声笑道,“我需要遵守什么誓言,说句话吧,这交易行不行。”

易潇硬着头皮只能答应,心想这家伙来头这么大,就凭着超九品的境界就不知道活了多久,多半是不行也得行,真不行就被砍了脑袋当夜壶了。

没想到黄衫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易潇这才想到还有个读心相的家伙在场,想着原来这家伙虽然面无表情像块木头,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好歹还是会笑的。突然腿上传来一阵拧痛,咬牙切齿中对上黄衫少女恶狠狠的目光,“哼,你说谁是木头?信不信等我三叔回来把你头拧下来?”

易潇连忙求饶,心中直接把这原本气质冷清的姑娘与脾气火爆的娘们画上了等号,没想到公子小陶眉毛一拧,倒不是面无表情了,而是换上了一副不可置信、凶神恶煞的样子,“你敢喊我娘们?!”

话未说完,易潇连退好几步,夸张做了个鬼脸,摆出来平时与红衣大美人斗鬼时候的防御架势,一本正经道,“我什么时候喊你娘们了?”心中恶狠狠骂道:娘们娘们疯娘们。这下把公子小陶气得不行,从未与人拌嘴的她哪里斗得过易潇这个经过了多次争端的老手,气得咬牙切齿,只能不去对易潇使用读心相,免得自寻气受。

白莲墨袍山主看着二人斗嘴,反而有些好笑,掌心一翻,便是两朵莲花从莲海中浮旋而上,淋漓剔透,纤毫毕现。

易潇看见莲花,连忙转回正题,咳嗽一声问道,“既然你说这朵莲花能够一击必杀正常九品境界。那么问题来了......天榜上究竟有哪些人不属于一击必杀的类型?”

山主眯起眼睛,仔细道,“九品也分强弱,这朵莲花遇上九品巅峰,对手若是有些宝贝,也只能重伤而不能击杀。至于天榜上的强者,大部分倒是可以一击必杀。少部分人领悟了域意或者源意其中一种,这朵莲花也能重伤之,若是遇上了领悟两种的人,还是别动这朵莲花,免得浪费。”

“源意,域意......”易潇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还有九品之后被公子小陶称为宗师境界的大修行者,不由喃喃道,“原来修行之路浩瀚漫长,波澜壮阔。只是不知道那红衣儿有没有领悟源意或者域意?”

白莲墨袍的山主面带微笑,刚要开口,忽地眉头一皱。

......

......

宁风袖曾经见识过那些不可思议的修行者,也曾经听说过源意与域意的存在。他贵为北魏天狼王,早已臻入九品,只是不如他大哥二哥,在北魏安定之后,他便将全部身心都放在了其他事情上,以至于怠慢了修行。

他曾经认为,整片中原,能够领悟出源意与域意其中之一的天才绝艳的修行者,最多只有十人之数。这十个人,若是他专心钻研武道,肯定有他一席之位。

但他不认为,有眼前这位红衣儿。

只是如今,天狼王宁风袖已经被那道强大到无法避免的剑意笼罩,不可再退一步,勉力对抗着剑意,看着那红衣美人一点一点拔剑出鞘。

这已经超越了九品的范畴,踏入了域意的境界。

眼前红衣人在他面前仿佛是一尊不可撼动的大山,那缓缓上移的剑光仿佛已经逐渐对准自己。

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这剑意太过可怕,可怕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天狼王汗流浃背,天蓝色长袍如陷泥沼,豆大的汗珠从额心渗出,他只觉得周围时空仿佛都被凝结,四处皆是蛰伏已久的剑意,在这种环境下,自己甚至连动一下都很难做到。他试图去握紧不能动弹的掌心,却隐隐约约感到这种压迫下自己似乎也触摸到了什么,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一点一点剑光出鞘,樽云觞面无表情,回想着十年来自己不断出鞘,不断杀人,不断再不断,最后顺理成章冲破九品,却与九品有之截然不同的......这一剑。

这一剑蓄势了很久,可以说蓄势了十年。如今试剑,只消剑意出鞘,便是天地都要变色。

这,就是传说中的域意。

剑光细长如针,被一人纤然抽起,一刹那挑起,再如同长鞭砸下,瞬间贯穿整个世界!!

宁风袖如同置身惊涛骇浪之中,怒吼一声,那颤抖不止的掌心终于握下,一握之下,满地落叶席地卷起,犹如一杆长枪提起,与那剑光轰然对上。

针尖对麦芒!

漫天落叶轰然炸裂,天狼王面色苍白,看着眼前的叶子被炸成一片两片三四片片片粉碎。

极静。

极静之后,那红衣儿随手丢了那柄承受不住剑意未出完鞘便炸开的断剑,剑柄啷当落地,头也不回地沉默离去。

只可惜,剑招未出完。

那道剑意太盛太强,承载剑意的只是普通长剑,只出鞘一半便是承受不住炸开。

天狼王宁风袖看着红衣儿远去,终于是跌坐在地,这位名列北魏四王的大人物忍不住望向自己的双手。那双仍然在颤抖的手掌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血色的剑痕。他终于见识到了那道可怕的剑意,必须要承认,之前是他小觑了这位年轻人。如今年纪,已经踏入了域意的境界,可谓惊才绝艳。

只是宁风袖眼中也有一丝不可捉摸的惊喜,没想到,十几年来只是摸到了一丝域意的门槛,在方才那一剑压迫下顺流突破,那一缕涌现出来的意境虽然薄弱,却是意味着自己正式突破了那道门槛。

不过他的惊喜很快被另外一种莫名情绪取代,有些后怕的喃喃道,“那一剑如果不是他的剑首先承受不住剑意......结局会怎样?”

玄上宇国师曾对自己说,大时代很快就要来临,会有无数惊艳之人涌现。现在,大时代......应该已经算是来临了吧?

宁风袖心中五味杂陈,无奈笑了笑。

当年四王立魏,自己的孩子宁凡在那场动乱中走失,至今生死未卜。这些年来,他从未停过寻找,只是想着有一丝希望能寻到那孩子便好,可......另外的一种念头,他是不愿去想,更不敢去想。

天狼王此刻低声笑了笑,若......自己的孩子真的活了下来,会不会是个优秀的武者,亦或者能够像刚才那个年轻人一样惊才绝艳?他手中摩挲着一块淡青色玉佩,这些年奔波北魏,连国师的卦象都占卜不出自己孩子的下场,说不定真是有高人出手救了下来。

等这场风波结束,自己一定要抽空去洛阳,再去求一卦。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十章 小白莲啊小白脸

白莲墨袍山主抬起眼,微微眯起,掌心的白莲浮沉不定,“既然说定了......这两朵莲花就交给你们。”

山主手中的莲花海中飞出两朵小白莲,下一秒,易潇和公子小陶便是眉间一凉,只是抬手去摸,并无异样。眉间额心处有一朵洁白莲花印记一闪而过。

漂浮在半空中的白莲墨袍山主微微叩指,笑道,“这两朵白莲赠予你们二人,遇敌时念及眉心,便可催动莲花,诸九品皆当灭杀。只是切记,领悟源意与域意在以前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在如今算不上什么天大难事,大时代到了,这类人物会越来越多,当世天才,或早或迟都会抵达这一地步。”

“等风庭城剑酒会,到时候我们再见面。”

大笑三声,白莲墨袍的身影便是如墨如烟,化散无影,小巷子中只余下两人。

易潇忍不住多摸了两下眉心的白莲印记,神情略有古怪,而黄衫公子小陶则是双手放在轮椅扶手上,将轮椅转了个圈,抬头翻了个白眼。

一时间两人均是沉默,气氛极为尴尬,易潇想了想开口。

“为什么你要叫......”

“没有为什么,本公子乐意。乐意叫这个,你管得着吗?”黄衫女子又是一翻白眼,瞪着易潇道,“小白脸,让开,挡着本公子路了!”

易潇听到小白脸,气得呸了一声,想着明明是女儿身的黄衫女子偏偏要叫公子小陶,又想到了差不多情况的红衣儿樽云觞,刚刚准备腹诽女人心海底针,就被黄衫女子又狠狠拧了一把大腿。

“让开。”黄衫女子拧着眉毛,大眼睛气鼓鼓,却带着三分灵动,嗔怒道,“好狗不挡道。”

易潇气得笑了一声,“人前故作高冷,人后倒是脾气大得很,不愧是南海来的大棋圣。”刻意将大棋圣几个字重读,心中明知黄衫女子有读心相,刻意在心中狠狠来回鄙视了一番。

气得公子小陶又是一番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小白脸。剑酒会上,你等着。”

易潇连忙赔笑,让出一条道不说,还想搭手轮椅推公子小陶,“得得得,算我怕了你。我推你出去吧?”

公子小陶冷哼一声,拍掉易潇伸出的手,吃力在小巷子里转动轮椅,“用不着你帮,等三叔来了,我要你好看。”

易潇吃瘪,撇着嘴跟在轮椅后面,慢慢悠悠出了小巷子。

老段与宋知轻在巷子外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

首先出来的居然是一个轮椅,上面坐着位黄衫姑娘,气质清冷不失明媚,气鼓鼓兀自转动轮椅,后面跟着咱们的小殿下,还赔着尴尬的笑。

之前醇厚的声音哪里去了?总不会......

宋知轻清了清嗓子,用阴阳怪气的调子道,“哎呦,我还担心某位在小巷子里被干掉,没想到啊没想到......”

老段居然也跟着啧啧起哄,“咳咳,殿下好本领。老段佩服佩服......”

易潇干咳两声,狠狠瞪了眼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走了!还有正事儿呢。”

说完易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黄衫女子怒目瞪着小殿下远去,等了半晌,自己那三叔还是不见踪影,兀自生起闷气来。

“哼,等剑酒会上遇到了这家伙,一定要他好看!”公子小陶恨恨在心中骂着易潇的坏话,又想到用读心相时看到那位齐梁小皇子内心中滑稽的一面,心想这家伙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至少......蛮有意思的。”公子小陶想到易潇后面故作谄媚来讨好自己,怨气也打消了三分,嘴角微微上翘。

“小无忧儿,笑什么呢?”

远方路口处一道天蓝色长袍身影出现,只是那个人虽然面上带着笑容,却是掩盖不住语气之疲惫。

公子小陶抬起头,只是一眼,心中的闷气转而变成了疑惑,紧接着是吃惊,“啊!三叔你......你受伤了,是谁?”

天狼王宁风袖何许人也,在公子小陶心中,这位三叔绝对是北魏独当一面的大人物,权势煊赫不说,修行境界更是九品级别。居然有人能够在天狼城伤得了他?

宁风袖摸了摸鼻子,上前推起了轮椅,笑道,“后生可畏,大时代来了,居然不是那位穆家红衣儿的对手了。”

公子小陶皱眉道,“穆家红衣,是助齐梁小皇子渡淇江的樽云觞?他能伤三叔你,莫非已经......”

天狼王深深吸气,无奈笑道,“不错,他已经领悟了域意。当今天下,领悟域意的可不多,凭借那一手,剑会夺魁肯定不成问题。不过看他样子,怕是要去北原寻雨魔头晦气,倒是没有去剑酒会的意思。不知道,这樽云觞要是对上你那二师兄,孰强孰弱。”

公子小陶得意笑道,“烬寒师兄与我可是奉师尊之命,定然会夺魁其一。而且,”她眨了眨大眼睛,“大师兄可是说了,没有领悟源意或者域意就不许出海丢人,二师兄前段时间飞鸽传书,说他已经出南海到中原了,我想二师兄再不济也不比那个樽云觞差吧。”

天狼王倒是哈哈一笑,“果然是后生可畏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惊艳。小无忧,现在优秀的年轻人可是不少,有没有你看上的,三叔我帮你做主。”

公子小陶闻言嗔怒道,“三叔!”

宁风袖哈哈大笑,两个人走在街上,公子小陶沉默了下,微微侧过头道。

“听师尊说中原有很多厉害人物,有北原风雪银城的李长歌,有齐梁的少然神将,有北魏的神秘剑冠,有纵横捭阖的雨魔头......他们很厉害,三叔你也很厉害,南海的师兄们也很厉害。听师尊说,我父亲他......生前也很厉害。”公子小陶眼睛微微阖下,“你们这么厉害,还要去修行,又是为了什么呢。”

宁风袖眯起眼睛,心想你父亲的厉害......可与这些厉害不同。随即苦笑一声后,虚眯着眼道,“无忧儿,你可知大哥为什么会给你起这个名字。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烦恼,修行者也不例外,生老病死,苦难折磨,诸般不如意。而每个人都有自己至亲之人,修行者之所以去修行,就是为了去保护自己所珍惜的生命。大哥给你起名无忧,就是希望你快快乐乐的成长,不去考虑那些人间苦恼事。”

公子小陶声音低沉,“可我生而天缺,生而窥心,生而苦恼。”

宁风袖哑然失笑,“可你生而聪慧,生而美貌,生而开窍。”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到了那个嬉笑混不吝的家伙,同样天缺,会像自己一样,在无人处自怨自艾么。

那个小白脸,这么想在酒会上夺魁,又是为什么呢。

“三叔。”

“嗯?”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宁风袖停住脚步,似乎在想为什么小侄女会突然抛出这个沉重的问题,笑着揉了揉轮椅上的小脑袋。

“生命的意义,就是活下去,然后找到自己重要的东西。”宁风袖声音低沉道,“每个人都会找到为自己而活的理由。很多很多,每个人都有。我要找宁凡,无论找到找不到,都必须去找,所以我要活下去,努力修行,不然怎么能找得到?”

“同样的,”那双温暖的手盖在自己的脑袋上,公子小陶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听到三叔温和的声音,“你也要努力修行,然后才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五月了,有风吹过,天狼城郊的古木巨叶被卷上高空,公子小陶抬眸,那是初夏来临,生命自强不息之时。

是啊,每个人都会拼命修行。

她摸了摸额心的小白莲,心想小白莲啊小白脸。

宁风袖看着一向沉默寡言的小侄女坐在轮椅上,抬起脑袋摸着眉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十一章 夜话

天狼城,五月第一日,夜深人静。

易潇辗转反侧睡不着,披着外衣推开窗,看着星河奔涌,心境颇不平静,许多事情乱成一团。

北魏有四王,其中天狼王镇守南域,是赫赫有名的九品强者。白日城郊爆发过一场大战,从反馈来的情报看,两人之间分出了一个高下,留下的断剑与碎叶,应该是红衣儿打赢了?这位天狼王的武道境界已经停滞很久了,万象阁的情报提到过天狼王的孤子宁凡可能并没有死,只是如今不知所踪,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的?

那位白莲墨袍的“山主”说的九品之后,所谓的源意与域意是什么?红衣儿能击败宁风袖,应该是领悟了其中一种吧。不知道天榜上有多少人抵达了这一地步?

还有那位公子小陶,是南海终巍峰的弟子,目标应该也是剑酒会?看她的语气,已经知道了天缺的事情,而且还知道如何解开天缺?

很多事情在心头萦结,易潇皱着眉头,把这些事情一件一件捋清楚,北行一个月来,每一件万象阁的情报都会他的脑中定格,拟定出对策,只是如今还没有什么突发情况,也没有需要自己劳心劳力的地方。若是有朝一日遇上了特殊情况,第一时间就能够做出应对。

想了很久,这些事情大部分都安放好了。

他悠悠望向窗外,那位白莲墨袍山主的形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白莲墨袍山主说剑酒会上会有一场刺杀。刺杀对象是大魏明珠,能够惊动这位神秘的山主,可见这场刺杀会有多么惊世骇俗。

“想不通啊......”那大魏明珠与棋宫能有什么恩怨,据说魏灵衫从不出洛阳,自小在皇都不入世俗,与自己一般无二。易潇正凝神思考,忽然听到一道清脆声音。

“听过大夏妖刀的故事么。”

窗外有一抹红影闪过,屋内已经多了一位红衣妙人儿。樽云觞依旧还是那个生人勿近的模样,只是掀起了面上红纱,不再遮掩倾国倾城的容貌儿。

“稀客稀客。”易潇笑着为她拉过椅子示意坐下,也不问深夜来因,只是抬起眼看着这位面色稍微苍白的红衣儿,“大夏妖刀的故事我听过。那柄刀是大夏棋宫的不世神物,据说封有上古龙雀的魂魄,饮仙人血开锋,是凶神恶煞至极的兵器,刀鞘有形而刀刃无形。只不过在一百年前在风雪银城城主与棋宫宫主的决战中彻底损坏,器魂散尽,只留下一柄空鞘。”

“妖刀名叫大夏龙雀。这位北魏明珠封号也是龙雀。”易潇脑中忽的灵光一闪,喃喃自答道,“据说这位龙雀郡主天生灵体,修行境界一日千里,魏皇曹之轩视之若亲人,只是谓以国姓魏。可哪里来的这么巧,就多了一个无缘无故的天生灵体?”

“你的意思不会是......”易潇恍然开窍,却是仍然有些不敢置信道,“原来真个有器魂转世一说?这魏灵衫......是妖刀刀魂转世?”

樽云觞端起瓷盏,自顾自缓缓给自己添了一盏茶,垂下眼吹了吹热气,“大夏棋宫这一辈有四位年轻杀手,只是不知道这次谁来中原。棋宫老宫主时间不多了,应该是想在阖世之前修复妖刀,好迎接百年一次的大世。你应该庆幸,棋宫的目标并不是你,否则能不能拦住刺杀,我可没有信心。”

易潇闻言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声,自嘲道,“我可不是什么神物器魂转世,找我也没什么用。那个大魏明珠为什么来剑酒会,看样子倒不像是争强好胜的人儿,为什么要来趟这趟浑水?大夏棋宫也是,为什么要把刺杀消息公布天下?”

“剑酒会天下瞩目,无数人前来赴会,如果真有刺客前来刺杀,对象还是北魏的明珠龙雀郡主,不得不说这刺客无论背景有多大,都无法承受魏皇的怒火。这条消息被外界看作笑话,真要刺杀一个人,任谁也是不会傻乎乎提前放出消息的。”樽云觞抿了一口茶,淡淡瞥了一眼易潇,“虽然不知道消息是谁放出来的,不过北魏不可能对之无动于衷,如果真有什么意外,那么曹之轩的脸面真就丢尽了。”

“倒也是,”易潇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想到了白日城郊那场被许多有心人感慨唏嘘的大战,揶揄道,“那天狼王实力如何?听说某人与宁风袖打了一场,貌似还占了不少便宜?看样子不久后就江湖上就会流传某位红衣大侠的传说了。”

樽云觞不置可否,淡淡道,“我准备动身去北原。”

“雨魔头去北原了?”易潇咦了一声,却见樽云觞眉头蹙起,淡淡嗯了一声,却也是有些疑惑道,“他好像重伤了。可淇江一战并没有太过折伤实力,谁能伤他?我想不通。”

易潇明白了红衣儿的来意,笑了笑道,“也许雨魔头是故意隐藏实力,不想太过招摇。不过去北原的动机的确难懂,可他想去北原的话......”易潇摊开桌上的羊皮卷地图,逐一点出必经之地,“先过天狼,绕行风庭,西北处再过犬阳,才得以入北魏边疆。这样一条路线,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樽云觞眯起凤眼,仔细听着易潇的分析,“风庭城外百余里黄沙居多,据说这里曾经是穆家重地,不过穆家高层已死,当年外出执行任务的九剑也被雨魔头几乎追杀殆尽,万象阁倒是有一份情报:说是塞外客栈多了一位老板娘,与穆家九剑中穆欢颜符合无二,十年前躲避雨魔头追杀藏入黄沙地中,莫非被发现了,雨魔头是去杀人的?”

“犬阳城主比之天狼王还要不好惹,是北魏四王中杀心最重之人,雨魔头路线经过此地,犬阳王不会放过这尊重伤的魔头。”易潇轻轻点指,声音由缓变疾,“我觉得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雨魔头重伤也许是真的,毕竟北魏森罗道有屠魔计划,雨魔头急着入北原......有没有可能是想躲避玄上宇手中森罗道的麻烦?不过依照他的个性,既然选择了这么一条路线,肯定不会放过那位逃过一劫的穆家人。既然洞悉了雨魔头的动向,我们明日就起身,希望赶在雨魔头前找到客栈,再看看能否保住那位九剑中人。”

樽云觞闻言轻轻点头,易潇欲言又止。

红衣儿轻轻放下手上茶盏,倒是笑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易潇苦笑一声,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最近想的事情可能有些太多了,自嘲道,“我在想,你这个人真的是怪胎。生的这副祸水模样儿就算了,武功还这么厉害,师父说天人八相是一种病,但也没看出来你的天缺多严重。”

红衣儿淡淡道,“人各有命,听天注定。我活不了多久的。”

易潇摇头,“报仇真的这么重要吗?”

樽云觞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颊,想到那个流血夜,那袭黑衣拿剑轻轻拍着自己的脸,血色一片。

然后她的世界,就再也没有别的颜色了。

樽云觞眼神微惘,轻声道,“报仇其实不重要。我只是想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易潇低声叹道,“都是苦命人。何必呢。”

樽云觞干脆闭上眼,悠悠道,“谁说不是呢。”

月光清越,满堂白霜。

小殿下看红衣儿没有走的意思,气氛冷清下来,只能略有些尴尬说道,“我娘亲打生下我以后估摸着就没见过面了。后来翻了很多书,只看到寥寥文字,说她穿白衣也好,说她魔女也罢,虽然字少,但只消看上一眼,能回忆半个月,只要一想到就倍感亲切。世人都羡慕帝王世家,其实帝王世家最无聊,娘亲要是在的话......应该早就带着我逍遥自在去了。你们穆家是顶了天的八大世家,都说家事外人不足道也,我还是忍不住想啰嗦一下......要不别把新仇旧恨都算在雨魔头身上了?我看都怪那个老不死的木鬼子。不过人死如灯灭,穆家老祖宗都被你俩抽筋剥皮......就差熬油点了天灯了,连灰都不剩了。那些事儿见面弄清楚就算了,打打杀杀,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红衣儿,我怎么觉得我有当和尚的潜质呢?”易潇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话,没来由想到了那个大榕寺的青石小和尚,还有烧出舍利的莲生大师,低声笑了一声。

“这世道,谁也不容易的。”

“其实我也不贪心的,能活下去就好。”易潇一手托腮,另外一手在桌上画着圈圈,“我知道有人盼我死,其实我自己有时候也在想,如果找不到那位药王,续不了命,安安静静等死就好的话......是不是就轻松了,是不是就简单了,是不是吧就不需要去考虑那么多烦心事了?父皇给我取名萧易,其实很多事情一点也不易,真的很难。如果有可能,我觉得现在的名字就挺好:易潇......易潇易潇,很多事情虽然做起来难,但是潇洒总是很容易的,要是寻不到长生药,我就找个潇洒点的死法儿,比如上吊?再比如照镜子把自己帅死?嘿......”

易潇自己被自己逗乐了,“噗嗤”笑出声来,才发现对面悄无动静,细细看去,那位红衣儿居然鼻息均匀,敢情是睡着了?果然这个笑话太冷了吗?还是说自己的琐语就这么催人入眠吗?

易潇无奈站起身,为红衣儿拿了条薄衣盖在身上,靠在椅上想着第二日出城后的琐事,却没看到红衣儿脸上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第二日是个大好天气,清晨阳光微微流转,易潇睁开双眼,原来自己昨儿半夜靠在椅上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才发现红衣儿不见人影,那薄衣已经盖在自己身上。

这是北行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十二章 三门藏剑

老段驾车,三人车厢里安稳坐着。红衣儿依旧是红纱覆面,到如今宋知轻都没见过樽云觞真面容。

宋知轻膝上横着巨大刀鞘,里面塞着青布与刀,津津有味听着易潇说着野史传记,全然忘了自己来拦路的初衷。

“一百年前,淇江难渡,有位战败的王爷被人围堵至此,所有人都以为这战败王爷无处可逃,谁知道,这难渡的淇江居然有位神仙模样的摆渡人,渡着这战败王爷北上。这就有了后来无敌天下的西楚霸王。霸王不仅仅称帝天下,击败了昔日仇人,更是横推所有敌手。”易潇摇头晃脑,看着宋知轻啃手指的模样忍俊不禁,“霸王喜剑,生前有一剑开山的壮举,死后合墓不知何处,收尽天下名剑,伴自己长眠。”

易潇说着,伸出了三根手指,“不过世间有霸王藏剑诗一说,说的便是霸王藏剑人世间,将最锋锐的三柄剑藏在了不可知之地。”

“快说快说,”宋知轻看易潇吊胃口,说到一半不说,急得两根眉毛都挑飞了,“这三柄剑藏在哪里啊?”

易潇撇了撇嘴,“嘿,要是有人知道在哪,还能叫做不可知之地吗?霸王倒是留下过线索,说藏剑处是三门:龙门,鬼门,天门。这话说得玄乎其玄,鬼知道这三门在哪?不过北魏玄上宇倒是说过龙门的线索。龙门藏于人世间,龙脉汇聚之处,倒是推出了龙门应该就在当年西楚起势之处。”

宋知轻皱眉想了想,霸王北上建国,貌似就在这附近,“西楚起势......那岂不是就在这?”

说完掀开帘子看了看,大漠黄沙,飞沙走石,眼睛被沙子迷了,忍不住呛道,“这荒无人烟,怎么看也不像啊?”

易潇笑道,“现在确实不像,不过百年前西楚起势确实在这里。”

“那岂不是说我们脚底下就是龙门咯?”宋知轻傻笑道,“是不是刨下去就能挖到那柄藏剑啊?”

易潇笑骂,“这黄沙地方圆将近百里,你慢慢挖吧,有生之年不知道能不能挖到那柄剑。”

临近风庭城,人烟稀少,正是荒芜之地,黄沙漫天,难见一家客栈。易潇四人正前往万象阁情报中提到的那家客栈,据情报所说的,客栈老板娘极有可能就是那位九剑中的幸存者穆欢颜,若真是如此,那么红衣儿就找到了穆家幸存者,揭开穆家灭亡真相,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茫茫黄沙,又行了半个多时辰,才看见远方隐隐约约有客栈的影子。

有大旗飞扬,客栈前面的名字被黄沙磨去,看不太清。

易潇远远看着,心里嘀咕:该不会是书里的某门客栈,进去以后就能算是趟了一趟江湖儿里最浑的浑水,那......里面会不会有两拨拔刀相向正剑拔弩张的络腮胡大汉?会不会有带着帏帽只露出抿嘴一笑的年轻侠女?会不会有讳莫如深大隐隐于客栈的绝世高手?会不会有蹲在楼顶骂娘跳脚的妙龄老板娘?想到这易潇连忙摇了摇脑袋,把最后一个想法否定了;老板娘穆欢颜十年前就三十岁了,如今只怕真是半老徐娘了......那估摸着蹲在楼顶跳脚骂人的妙龄老板娘应该没了?

易潇心里有些沮丧,果然理想与现实还是有差距的,好不容易凑了这么好些巧合,怎么就不能来一段小说里的情节呢?

宋知轻拉过易潇,小声嘀咕道,“我怎么感觉不对劲呢。”

易潇闻言,微微皱眉,虽说人烟稀少,可客栈更少,剑酒会即将开幕,赶路人要歇脚,这些客栈怎么会没客人?

“会不会是森罗道屠魔计划的原因?”易潇自言自语,“北魏国师算出了雨魔头会来这里,提前清空了客栈来狙击雨魔头?如果是这样,里面除了那位当诱饵的老板娘,应该就是森罗道安插的高手了。”

红衣儿缓缓开眼,感应了一下周围气息,“客栈人很少,是在等穆雨上钩?会武功的有一女两男,两九品一八品。都是高手。”

果然没有两拨剑拔弩张的江湖人马,易潇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幽怨望向马车外,喃喃道,“那我们应该是赶在雨魔头前抵达客栈了,要不进去直接报你的身份?”

易潇看了眼红衣儿,十年来不见亲人,如今客栈里便是自己熟悉的族人,只要再过十分钟,便是要见面,虽说面纱下遮住了她的表情,却是能感受到这位红衣妙人儿的紧张。

也许是太多年的久别,如今即将相见的突兀,让这位红衣儿有些不太适应,她微微顿了顿声音,皱眉道,“先别暴露身份,我想......先看一下穆姨?她......这么多年,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易潇笑道,“这还会有假?我万象阁情报绝不会有错。”

樽云觞缓缓摇了摇头,宋知轻嘀咕,“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

易潇只能摊开一张折起的画像,里面是穆欢颜的画像,略有磨损,能看出来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无奈说道,“穆家九剑,穆欢颜是唯一女性,十年前估测有八品左右实力,脖颈处有一道胎记,擅长左手剑,消失时间与出现在这的时间都刚刚好吻合。等见面一看便知。”

......

......

客栈里,一位黑袍女子皱着眉头,她年近四十,姿容却依旧不减,风姿不凡,脖颈处一道暗红色胎记隐约可见。只是此时她的表情有些冷淡,冷眼看着身边三丈内,两位同样黑衣的男人。一人身高将近两米,满身肥肉,如小山一般,拎着一头颅大小的黑壶,壶里也不知装了什么液体,摇晃时候听起来异常粘稠。另外一人身材矮小,只有之前那人一半的身高,主要是佝偻着身子,咧嘴笑着,背着一个大黑布囊。

“等了这么久,总算是来人了。”身材矮小的那人名叫吕行隼,他双臂修长如猿,挠了挠脸颊,笑道,“袁山,你猜猜来的是不是那位交代要等的人。”

身材魁梧如山的黑衣袁山咧嘴笑了笑,笑声颇有闷雷之音,拧开黑壶对准自己嗓中狠狠灌了一大口,重新拧紧黑壶,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掌。

吕行隼见袁山兴奋得拧开了黑壶,便知道他是真的亢奋了,当下换了个笑眯眯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黑袍女子,如猿长臂收缩点出,封住了黑袍女子的穴道,嘿嘿笑道,“小娘子,我也不想这样,为了保证计划成功,还是要委屈一下你。”

黑袍女子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袁山腹中传来一个尖细声音,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惊喜道,“来了来了!”

吕行隼不缓不急得整理了下衣容,笑道,“你小子是多久没有这么兴奋了,居然忍不住用腹中雷音说话,待会别说话就是,可千万别露陷了,不然那位怪罪下来,我们可是担当不起。”

PS:诸位可以先养起来,等肥了再看。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十三章 诡局

“森罗道里高手众多,之前天榜不列庙堂中人,森罗道在北魏国师玄上宇手下,算是声名煊赫的探子组织。”易潇笑道,“不过这个探子组织可不简单,敢光明正大列出屠魔计划,并且有实力重伤雨魔头。看来这个组织在世人面前一直隐藏实力。”

“其实我在想,他们会列出什么样的局来针对雨魔头。”易潇竖起一根手指,“如果没有同一层次的高手掠阵,凭借雨魔头至少领悟了源意或域意的实力,寻常九品根本无法对其造出威胁。如果是我来谋划,就不会简简单单摆出这么一个局,两位九品一位八品,怎么可能杀得掉雨魔头,哪怕雨魔头受伤,也只能做到阻挡雨魔头北上行程。”

宋知轻在队伍最后面,小声嘀咕,“我怎么感觉还是不对劲。”

易潇将脑海中不对劲的思绪一点点放大,恍然大悟,心中暗骂一声,嘴上赧声道,“我的情报自然是不可能出错的,看来也确实是之前所想的有问题。”

“早先来的时候觉得客栈应该是被人提前清空了,现在看来确实是被人清空了,只不过清空的方式有些血腥。”易潇嗅了嗅鼻子,不自觉地摸了摸额心,那朵莲花印记立马反馈清凉之意,心中安稳三分,刺鼻气息依旧不减,皱眉道,“嚯,这血腥味儿。森罗道总不会喜欢这样清场的吧,那还屠什么魔,自杀得了。”

易潇看见黄沙地有飞沙掠过,地上一块暗红色的腰牌露出一角,当下俯下身捡起来,森罗二字染上斑斑血迹,早已干涸。

红衣儿已经将大拇指按在了长剑剑柄上,老段默默退后一步,易潇自觉把衣领送到老段手上,却依旧有闲情啧啧道,“现在看来,这个森罗道的屠魔计划真是个笑话。哪还有乖乖把自己送到砧板上的?”

红衣儿没好气笑道,“你不就算是一个?”

易潇翻了个白眼,“那还不都是陪你。”

宋知轻抱紧怀中刀,咽了口口水,“什么情况儿啊......谁来解释一下。”

易潇扶额,颇无奈道,“我来解释一下......风紧,扯呼!”

话音初落,老段拎着易潇一掠后撤,同时拎起宋知轻后颈,如同一道疾弓弹起。紧接着一道矮小身影从黄沙地中破土而出,双手修长如猿,粗暴拨开风沙,如同一只猎豹扑向三人离开方向。

虚空斩来一道剑光,提前截断那道极快身影所向,矮小身影怪叫一声,双手双脚顿时缩回,整个人卷成球儿滚了三圈,躲过那道剑光,直到滚回客栈门前,这才伸展四肢,望着那三人后掠的方向,怪声笑道,“哎呀呀,跟计划的不太一样呢,怎么就看破了呢?”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老子装着也累,”身形佝偻的吕行隼舔了舔嘴唇,好生打量了一下面无表情的樽云觞,挤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你就是穆家那红衣儿,怎么比娘们还要漂亮。啧啧啧,比里面那个老娘们生得要标致,水灵灵儿,不知道你的心肝儿有没有她的甜?”

老段拎着易潇后撤了十来丈,远远立在远方一个小山丘上,易潇双指捻着那块血迹干枯的腰牌,低声道,“这场局应该是对着红衣儿下的,之前要是没发现这块腰牌,进了客栈保不准会被蒙进去,原本守在这的森罗道屠魔者早死了,这矮子看起来倒是眼熟,佝背猿臂,像是上一届天榜上排名二十七绰号地魔头的吕行隼。”

宋知轻也明白了现状,抱着怀中刀鞘道,“那老板娘......”

“不好说,看样子地魔头不是一个人,江湖传闻地魔头吕行隼出手杀人不留活口,喜好食人心肝脾肺肾,修的是五脏大魔诀。江湖魔头也不少,修魔者走邪道,修行速度自然比常人快,这么说来客栈里面应该还有一位。至于里面那位‘老板娘’,这两人存的心思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应该是劣势的时候以此来要挟?”

宋知轻沉吟道,“他们会不会低估了红衣儿?”

来北魏以后就习惯了沉默的老段罕见开口了,他笑起来黏上去的络腮胡子直颤,“老段我修为不高,但能看出来,这两人虽然都是九品,但仅仅凭着那点歪魔邪道,决计不是红衣儿的对手。”

客栈悠悠走出一座肉山,之所以说是肉山,是因为那黑衣人体型太过庞大魁梧,如同一座小山,脸上肥肉堆溢,望着红衣儿咧嘴一笑,露出猩红牙齿,拧开黑壶,呼噜噜倒出来的粘稠液体,居然都是血!

“好一对狼狈为奸的魔头,一个食人五脏,一个喜嗜鲜血。”宋知轻看着直皱眉头,“魔道修行当真如此简单?这二人也有九品实力?”

易潇眯眼柔声道,“左边那个大高个,是成名已久的魔头袁山,天榜不列此人,只因这个魔头修行的功法极为诡异,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这两人都不是

等闲之辈,在这设局等着红衣儿,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樽云觞手中长剑嗡嗡颤鸣,她眯起好看的眼睛缓缓道,“人在里面?”

吕行隼背着巨大行囊,笑着舔了舔手指,然后指了指客栈里面,“就在里面,能不能救出来要看你本事了。”

魁梧的黑衣大汉袁山则是一口饮尽壶中鲜美的血酒,仰天长嚎,居然是腹中震动,如同婴儿啼哭。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以袁山为中心,一圈音波猛然扩散开,地面迸裂出一张蛛网,黄沙随之激射而出,红衣儿面色如常,元气出窍,一条条白气在周身翻滚如龙。

远方山丘的三个人可没有这么轻松:宋知轻哇得一声俯下身去,开始呕吐,老段也是面色眩晕,有些站不稳脚。易潇听到那尖细声音,脑海中却是有青莲摇了三摇,不适立解,反而是最先恢复的那个。

再抬眼看去,沙尘飞扬,那矮子吕行隼已经卷入地下,黑衣大汉一踏步便是好几丈距离,居然有些身轻如燕的意味,卷动漫天黄沙,腹中婴儿如同蝉鸣。

樽云觞剑不出鞘,仅仅凭借出窍元气,便是翻动脚边三尺土地,白气流转如龙,气势浑然一变,巍峨如山。这一招看得远方易潇神情一动,认出这是齐梁秘阁《剑六式》中的“如山式”,《剑六式》是剑客入门剑术,有剑道大家评价此书习易精难,便是无论剑道雏儿还是剑道大师,捉摸这六式都有所不同,剑道修为愈加高深,便愈加觉得六式玄妙。

易潇既然已经开始习武,便自然不会放过九品高手对阵厮杀的观摩,观剑一千,自会八百。小殿下已经开始仔细观察战局,去强记那些自己目前尚看不懂的地方。

红衣儿的“如山式”,不见其人动,但见元气动,刹那间白气凝结成剑,宛若游鱼,切割漫天黄沙,那道魁梧如山的黑衣袁山刹那由远至近,一只巨大如钵的拳头从风沙中狠狠穿透而来。

樽云觞脚步微微后移,轻掠出一丈距离,方才立足的黄沙地中有两只暴涨出地的狰狞双臂,五指如钩,一击落空便嗤得缩回。红衣儿衣袂飘飘,轻轻点出一指,那一指点在黑衣大汉巨大的拳上,居然是生生止住了对面的前进之势。

袁山狰狞一笑,以拳抵指,另外一手搭在自己臂上,他修行的乃是魔道中凶名煊赫的“血魔盈缺大法”,刹那间那只手臂涌现无数血丝,如同狰狞流动的河流,力量暴涨数倍!

红衣儿微微蹙眉,魔道诡异难测,修行极快。原本她以为这二人只是空有九品境界,并无九品实力,只是略一交手,却发现魔道中人不仅仅功法诡异,对敌手段更是不弱。那只巨钵一般的拳头力量暴涨数倍,已经快要超出九品境界的体魄范围了,虽有元气护体,樽云觞的脚步亦是微微下沉,显得略微吃力。兔起鹘落,黄沙地中迸出一双通红爪子,一把抓住红衣儿赤足,虽是被元气灼烧,却是死死抓住不肯放手,要为袁山提供一击必杀的机会。

场面已经是红衣儿绝对劣势,易潇微微眯眼,仔细回想自己看过的秘阁剑术,《剑六式》之“如山式”,不动如山,剑意巍峨。再看红衣儿,虽是双足被缚,依旧面色如常,难道是刻意营造出这个局面,让自己观摩学习?当下易潇也不多想,也没在意脑海中青莲摇头晃脑,只是下一秒发生的情况太过震撼,让他嗔目结舌。

《剑六式》:如风如林如火如山如阴如雷!

红衣儿默念一声,那只空出的手抽剑而出。

行走齐梁大内十年,她是大内第一高手。

十年来杀人,她从来不用佩在腰间的池鱼,藏池鱼于琴,只等九品。

只因这十年,她以素剑蓄意,如坝积水,杀人越多,剑意随之水涨船高,直到再也按压不住,便是她也抑制不住剑意出鞘时候的铮鸣。

洪流城江潮起,奏浮沧曲,十年如一夜,那夜剑入九品。

她终于等到了池鱼出鞘那一剑。

那一剑横渡淇江,斩杀天榜风青。

那一刻她以域意开道,以“剑六式”合一,蓄出一招出鞘剑。

淇江来不及与雨魔头试出那一剑,但天狼城试剑!出鞘一半,便大败北魏天狼王。

这六剑,是一剑。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若雷震。

剑归。

“见鬼......”远方山丘上的三人看着黄沙散去。

那道魁梧如山的大汉额前多出一道血线,硕大头颅犹带着狞笑。

红衣儿保持着一指点出,轻轻一推。

剑虽归鞘,却只归鞘一柄剑柄,剑锋已经全毁。

“铮”的一声,好似淇江上那声,弦断有谁听?

袁山头颅落地。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十四章 重逢

上一秒还是红衣儿身陷险境。

下一秒域意出鞘,斩杀袁山。

“域意!见鬼的,这是域意!”黄沙地下传来惊恐声音,那双鬼手猛然缩回地下,不远处吕行隼钻出黄沙地,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初入九品就领悟域意!”地魔头看着袁山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倒地,眼神中带着无比惊恐,同为九品,他深刻领教过了领悟源意或者域意那种级别的存在有多么强大,也深深烙记着那位的可怕。只是眼前这飘然若仙的红衣儿,方才那出鞘一剑绝对包涵了域意,这种级别的变态,绝对不是自己能够招惹的。

吕行隼忍不住浑身颤抖,他想到那位可怕人物的意志,那也不是自己能够抵挡的。那位赐给自己一滴精血,就是为了让自己与面前红衣儿拼命,他固然相信那位的通天手段,只是......自己动用那滴精血,就能是领悟域意的红衣儿的对手?

他瞥了眼倒地不起的袁山尸体,魁梧小山的身体,腹中犹有什么在蠕动,又看到红衣儿默然不看自己,而是将视线投向客栈,当下舔了舔嘴唇,猩红舌头伸出,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拼还是不拼?不拼的话,这红衣儿也决计不会绕过自己,拼了......还是有胜算的,若能杀了面前这红衣,吃了此人心肝,我吕行隼的五脏大魔诀便更上层楼,也不见得还需要对那人低眉顺眼。”

只是下一秒,地魔头吕行隼刚有拼命的想法,手指微微上移,准备激发自己眉心那滴精血时,陡然间面色剧变,惊恐之色刚刚浮现,便是身躯不受控制,有一股大力凭空拍来,仅仅是一下,就将自己四肢捏碎,犹如死狗一样拍出十来米,狠狠跌落在客栈门前。

吕行隼双目通红,四肢捏碎之痛何其难忍,惨嚎声音尚未发出,就被红衣儿隔空提起,那元气如刀似剑,狠狠刮骨入髓,吕行隼四肢已断,无一丝力气反抗,痛入骨髓,却无力发叫。

“听说你喜剥人皮食五脏,为何不在自己身上试一试?”樽云觞本就不是愚善之人,也知地魔头绝不是善类,看到地魔头有抬手动作,便是毫不留情,此刻以元气将地魔头钉在客栈门前,冷冷讥讽道,“不知你自己尝到你的心肝,会觉得滋味如何呢?”

说完元气凝剑,顺着地魔头十指指尖进入,吕行隼居然是有余力爆发出一声惨嚎,那声音惊天动地,连老远处的易潇等人都能听到,头皮发麻。

“这是在干嘛啊......”宋知轻听到这声惨嚎,浑身打了个机灵,满心庆幸自己当初没惹恼这位一言不合就拔剑的红衣儿,否则此刻发出惨嚎的会不会是自己?

易潇则是沉浸在刚刚那一剑出鞘的意境中,短时间内居然是难以自拔。剑六式,分别以六种角度阐述剑术,疾如风的出鞘,徐如林的斡旋,侵略如火的进攻,不动如山的防御,难知如阴的刺杀,动若雷震的收官。与人对敌无非这六种,天下剑归天下道,却不超脱这六道,可以说,剑六式中的六道统领天下剑道。方才那一剑出鞘,剑出有六道齐出,剑归有六道齐归。凝结成域,避无可避。

脑海中青莲摇摆,易潇喃喃,“域意,域意......”脑海中仿佛凭空出现盘旋铮鸣的剑势,那剑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却是无比伤神,颅中震荡不已。小殿下面色苍白,赶忙停下了对这剑意的参悟,摇了摇脑袋,驱逐脑海中盘旋不去的可怕剑势。

这一剑着实可怕,仅仅是回想起来,就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

“这道剑势,远远不是目前的我可以去窥测的......”易潇深深舒出一口气,抬起头来,自从青莲扎根,气运入体,他的视力便是变得极好。一眼看去,远方有道不成人形的佝偻身躯,被红衣儿隔空以剑气钉在客栈门前,无数道白气疯狂穿插,黄沙漫天,血气弥漫,红衣儿周身元气笼罩,有淡淡白光,不沾污垢。而她面前那道不成人形的佝偻身躯,则是胸膛干瘪,被剑气硬生生钻入体内,内外压迫,肺腑都被剑气侵略,早已气绝身亡。

地魔头吕行隼,万剑穿心而过,五脏肺腑被压迫而上,只是未等到亲自尝到自己五脏的滋味,就已经断气。

这下连易潇也打了个好几个冷颤,看来这位红衣儿是真的怒了,能做出虐杀之举,这地魔头吕行隼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穆家唯一一位幸存者开玩笑。据情报说,十年前的穆家,穆欢颜是九剑中唯一一位女子,也是待当年穆红衣最为亲昵之人。红衣儿隐姓埋名十年,如今便是要寻到穆欢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有两个不谙世事的魔头,弄出这样一番节外生枝之事。

可叹可悲,撞剑口上了。

樽云觞冷眼看着吕行隼死绝,微微平缓了一下心情,垂下眼帘,深呼吸一口气,这才踏步进入客栈。

......

......

远方小山丘。

宋知轻试探问道,“那......我们现在就在外面等着咯?”

易潇没好气翻了个白眼,“人家十年没见,你还要跟过去捣乱,就不怕变成那样?”

说完指了指客栈那不成人形的佝偻身躯,宋知轻面色苍白,嘴角不自觉抖了一抖,噤若寒蝉。

“不过,我怎么还是感觉不对劲呢......”宋知轻抱着刀哆嗦了一下,咽了口口水发讷。

易潇盘膝而坐,细眯着眼,也不管黄沙漫天,便开始运转体内微薄到可怜的元气去冲击小周天,居然是就这般开始修行起来,他懒洋洋道,“能有什么事情,两个大魔头都死了,你就安一万个心好了。”

老段也是拍了拍宋知轻的肩膀,“我们在这稍等片刻即好,等红衣儿见了他那穆姨,他们北上,我们风庭,便是在这就此别过了。”

宋知轻咽了口口水,讷讷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只是环顾四周,又听到黄沙呜咽,宋知轻又抱起刀,不安道,“我还是感觉不对劲啊......”

易潇怒道,“你丫能不能安静点,就这样还去剑酒会踢场?”

宋知轻愁眉苦脸道,“你当我真想啊,那还不都是我那瞎子师父干的好事......我一修道的,哪里会打架。”

易潇闻言,忍不住抬起头打趣道,“宋大刀鞘,你天天说你是修道的,怎么也没见你什么时候修道,倒是天天干活,修的莫非是任劳任怨道?”

宋知轻这几天被使唤来使唤去,喂马挑担洗车......无论干什么活,那装了青布刀的巨大刀鞘却是被其视若珍宝,日夜从不离身,被小殿下戏谑性取了个“宋大刀鞘”的外号,此刻闻言愤愤道,“你还敢说,有那红衣儿在,使唤你你敢不去?再说了,老子修道怎么了!师父说了,刀在手中,道在心中,道未成则不练刀,以后等老子练刀了,你们肯定都不是老子对手!”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易潇戏谑道,“我怎么看你以后都是一代刀尊,还是天下无敌那种,只是现在啊,七窍通了六窍,能不能砍动死了的地魔头,我看都玄乎。”

听出来小殿下在讥讽自己“一窍不通”的宋知轻气愤握住刀柄,心想地魔头人都死了,我怎么就砍不动,就要拔刀过去,听了老段的话硬生生打消了这个念头,“九品高手体魄强悍,你这刀是好刀,过去砍上一刀应该没事,不过你没元气护体,要砍动地魔头,怕是胳膊要酸疼个好几天了。”

宋知轻讷讷作罢,却是面色涨红,不忘瓮声瓮气为自己辩解道,“那算了......我要是砍坏了胳膊,谁去喂马兄吃草,再说了,我这刀可不能轻易出鞘,师父说我这刀出鞘可以保一命的......”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底气越来越不足,到后面根本听不清,引来易潇和老段一阵大笑。

宋知轻红着脸,撇过头去背对二人,面朝客栈,生闷气一般不再理小殿下。

只是这一瞥头,宋知轻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十五章 种剑术

樽云觞面无表情,看似淡然迈了这一步,进入客栈。

实则红衣儿内心波动汹涌,稀缺的记忆片段,几乎是一股脑涌了上来。

她记得,那时候她还小,身为穆家主宗人,她与穆雨被誉为穆家双壁,与小哥哥一起担下了重振穆家的重担。那时候的穆家,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虽有明面上的穆家九剑威慑天下,却是掩盖不住穆家无顶级高手的事实。于是她疯狂练剑,每日练剑,练得手上磨出老茧。

那时候他不穿黑衣穿白衣,总是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可一见到自己练剑,就会发自内心的笑。那时候九剑每次出去执行任务回来,都会夸赞那位小哥哥的剑道进境飞快。自己也会跟着咯咯咯笑。

后来,小哥哥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回来,给自己带回了一柄剑。那是一把细小木剑,只有巴掌大小,却被自己丢在地上。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她居然又有些记不清了。

可如今,穆家已经不复存在。

穆姨,还好吗?以前那个会舞剑给众人看,每次执行任务都会给自己带一个礼物的穆姨,现在......就在这客栈里吗?

樽云觞恍恍惚惚,犹如隔世。

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

她缓步迈过那道门槛,仿佛是迈过了一整个十年。

尽头是那个呜呜的黑衣女人,十年一晃而过,穆姨依旧未变,还是熟悉的面容,樽云觞提着的心,终于在那刻放下了。

单指弹出元气,揭开穆欢颜的穴道,红衣儿却有些默然不知所措,怔怔站住了,就这么看着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穆姨儿。

穆姨。穆姨。穆姨。

十年过来,自己拼命想找到族人,如今的结局,是自己想要的吗。

她记得穆家流血夜的一片鲜红,记得他们都死了。

所以她寄希望于外出执行任务的九剑,希望他们还活着,能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一切当然是真的。

樽云觞咬牙切齿,声音从喉咙处苦涩,苦相更是无比难看,她看着面前那个穆姨,喃喃道,“我早就该知道的,都死了啊......”

剑气迸发,黑衣女子的身形被瞬间搅烂,整个客栈的木质桌椅全部崩裂,咔嚓爆碎。

只是在她面前处,那道黑衣如墨如烟,重新凝结,只是那张面容却大有不同,那张脸妖媚而邪异,与穆欢颜一般无二,只是眉尖多了一抹红,她细声而笑,像是嘲讽,“当然都死了。”

“我提剑先杀大长老,再杀三大供奉,他们枉为铸剑世家,可笑连剑都不会用了,所以他们该死。我既然选择杀尽穆家族人,又怎么会留下活口呢。”那道黑衣怜悯伸出手,想去触摸红衣儿难看的哭脸,刚刚触到樽云觞的眉心,便是一瞬间再度被紊乱的剑气绞杀。

只是下一秒,这道黑衣又幽幽浮现,阴魂不散道,“看来你机遇不小,连域意都领悟了。‘种剑术’的成功率可是很低的,当年的九剑就只成功了这一例,可惜被你看穿了......怎么,这么看我,是恨我么?”

樽云觞不说话,紧紧咬着牙齿,双目通红盯着黑衣,一丝一缕的剑气从周身涌起,一次又一次搅烂那道黑衣身影,却是阻止不了黑衣再度凝聚。

“你哭了,又哭了。总是长不大么?你还以为这是十年的穆家,有人会哄着你,会去捧着你,把你当穆家复兴的希望?”黑衣毫不留情的讥讽,“醒醒吧,穆家早就不存在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啊。”

“闭嘴!!”红衣儿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声音嘶哑如同困兽,不管不顾元力消耗,将剑意彻彻底底外放,不断绞杀那道黑衣身影。

地面迸裂出一张蛛网,有什么碎裂,红衣儿赤红着眼,白气如龙贯涌,客栈陡然炸裂。

下一刻。

世界陡然安静,一切如初,那些桌椅,全都安稳摆放在原位。

樽云觞猛然咳出一口鲜血,捂住嘴唇。魔道有种邪术,引人入幻境,以心魔伤人,杀人于无痕之间。若不是自己以域意强行冲破幻境,只怕是要耗尽元力而亡。

“穆欢颜”安安静静坐在那头,平淡望向樽云觞这头。

她缓缓开口道,“穆家上下近千人。除你以外,我留下了半个活口,穆欢颜虽中了我的‘种剑术’,可若是我不发动,便是性命无虞。这十年来让她躲在这,便是等一日你寻来。”

种剑术乃是剑道禁忌之术,修为相差悬殊之下强行发动,若成功则培育出一位剑奴,剑主一念之下,要剑奴死,剑奴必须死,可若是种剑术发动失败,剑奴必定身死道消。只是“种剑术”发动之时,剑主不能一心二用,否则本尊造到攻击,种剑术会被强行打断。

樽云觞此刻冷静下来,深呼吸一口气,“出来一战。”

穆欢颜淡淡一笑,置若罔闻,“我本尊已出北魏,若你能活过今日,不妨来北原冰木湖找我。”

红衣儿紧紧盯着这道她寻了十年的身影,一字一句道,“为什么。”

黑衣面无表情,冷冷道,“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杀,便杀了。当初就不该留你一命,如今省了这么多麻烦。”

樽云觞正准备拔剑出鞘,却看到黑衣穆欢颜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身体陡然瘫软,整个人昏迷过去,急忙一个轻掠过去,接过穆欢颜的身体。

下一秒,整个客栈一阵摇晃。

......

......

宋知轻咽了口口水,拍了拍易潇的肩膀。

易潇抖了抖肩膀,浑然不乐意张开双眼,悠悠转过身。

不远处原本死绝了的小山般魁梧的袁山尸体,其腹部居然是不断翻涌,仿佛有什么即将破壳而出,那本来就魁梧的尸体面色狰狞,更加浮肿。

“这什么鬼!”易潇看着浑身起鸡皮疙瘩,“总不会诈尸吧?看起来挺危险的,红衣儿还在里面,不会出什么事吧?”

宋知轻哆嗦道,“那我们就这么袖手旁观?不太好吧......”

易潇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怒道,“不找我们麻烦就不错了,还想着帮红衣儿忙,这东西是我们俩能应付的吗?老段,来,拎好我的衣领。”

老段自然是保险起见,拎起两个人再度往后撤,后撤过程中,那袁山腹部涌动的东西动静越来越大,逐渐将其肚皮撑起,陡然间撑破“袁山”肚皮,漫天猩血被炸开,隔了老远都能闻到腥味。

易潇眯起眼,那不明物体速度太快,仅仅是一瞬间,就扑向了被钉死在客栈的吕行隼的尸体,掰开吕行隼的口腔就往里面钻了进去,那个物体咕噜噜下肚,吕行隼的身躯居然是立马就动了动,已经死气沉沉的眼珠子转了转,呃呃叫了一声,吐出已经在喉咙的五脏肺腑,稀里哗啦吐了好一会,整个人身躯开始撑起,原本已经爆碎的骨骼重新长出,爆发出如同炒豆子的声音。

仅仅是十息左右的时间,吕行隼从一具矮小佝偻的尸体,变成了一个身高两米有余的可怕怪物,最为可怕的是,他额心有一抹血红流淌,不知是动用了什么魔道秘法,居然是头发迅速变长变白,双目通红无珠,整个人皮肤暗红,人不人鬼不鬼,如同一尊地狱魔刹。

这怪物捡起吕行隼一直背在背上,后来掉落在地上的黑色包裹,一打开来便是直接啃噬,有一些物事掉落在地上也不管,原来里面全部都是人的五脏内器。

那怪物长嚎一声,转身砸向客栈,仅仅是一拳,直接将门前那堵墙打爆,一道红影抱着黑衣女子飞掠而出,向后掠起,这红影一出现,怪物就异常亢奋地追了上去。

樽云觞冷静后掠,她向着易潇相反的方向后退,一方面是这怪物已经失去了理智,把它拉远一点,免得误伤他人,另外一方面,自己后掠的方向似乎有什么在冥冥中呼唤着自己。她怀中抱着昏迷的穆欢颜,此刻反倒是无悲无喜,面色如常看着追来的白发怪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易潇见红衣儿身影向着反方向后掠,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思,只是当下情势容不得自己不去帮忙,毕竟自己眉心还有一朵小白莲,如果红衣儿陷入劣势,这朵莲花也许可以派上用场。

“老段,他们速度不是很快,我们追上去,但是保持一下距离,别被白发怪物注意到了。”易潇尽力平缓呼吸,看得宋知轻瞠目结舌,“你疯了,你能帮上什么忙?”

而老段闻言则是二话不说,拎起小殿下和宋知轻就开始狂奔,直追那白发怪物而去,但毕竟拎了两个人,纵然那白发怪物速度不快,易潇等人也是只能远远吊在前面两道身影的后面。

大漠有惊雷,红衣儿抱着穆欢颜在前,白发怪物在后,易潇等人吊尾,相互追逐,飞沙走石。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十六章 还有一把剑

“这魔物已经不属于人的范畴了,”易潇被老段拎着,远远看着那白发怪物,陡然想起了在某本志怪书上看到的魔物,“白魁,寄人身躯,吸血而生,修到极致,可吞噬寄主取而代之,魁梧若山,毛发皆白,故名‘白魁’,眼前这白魁吸收了地魔头精血,按道理来说,就算变强,也不至于强到如此地步啊,真是怪哉怪哉,不知道红衣儿怎么应付?这玩意儿皮糙肉厚,不知道域意有没有用?”

那白魁奔跑中身躯不断扩张,居然变得有丈余高,当真如同一座小山,背后长发披散,坚硬如铁,砸在地上居然摩擦出火花,只是这白魁有意识不去追上红衣儿,只是放着樽云觞在前方跑,自己不缓不慢去追,借此来磨合自己对新躯体的掌控程度。

樽云觞怀中抱着穆欢颜,又赶了数里路,眉心那道莫名的感应就此停止。她缓缓舒出一口气,背对白魁停步,将穆欢颜轻轻放在地上。

“退!”易潇眼孔收缩,当下疾喝,离着白魁还有一里地,老段反应神速,立即后退。

一刹那。

三人视线中那道红衣儿陡然消失,白魁暴退几乎是一瞬间倒砸了回来,如果不是自己退得快,在刚才那一刹就已经被白魁砸中!怒吼声中,白魁胸膛凹陷下去,如遭雷击,整个身体倒飞而出,紧接着被人按在地上滑行,整整一里势头才停住,头颅硬生生被嵌入黄沙中!白魁头尚在黄沙里,双手却是奋力抓住胸前那柄断剑,那断剑被红衣儿双手抵住剑柄,一脚踩住,任白魁如何用力,居然撼动不了一丝一毫。

那袭红衣在黄沙中飘然落定,双手叠掌抵住剑柄,剑意迸发,那白魁也仅仅是嘶吼一声,愤怒之意大于痛苦。

“果然皮糙肉厚。”樽云觞漠然看着脚下如山一般疯狂挣扎的身躯,剑意层层叠加,“是吸收了穆雨的精血么。怪不得能达到这种程度。”

魔道中人,一滴心头血抵上半条命,这样珍贵的东西,也仅仅只能化出三滴精血。穆雨为了今日之局,喂了白魁一滴魔道精血,怪不得天狼王那日感觉雨魔头受了重创,原来不是森罗道伤了他,是自取精血所致。

无人看见的黄沙地下,白魁眉心那抹红意缓缓化开,那滴精血太过浓郁,魔物仿佛感觉不到身躯传来的痛楚,硬生生将头颅扭转,从黄沙地中抬起,缓缓伸出长舌,居然银白如钩,舔了舔猩红嘴唇,便是刹那撞向那放在剑柄的如玉双手。

樽云觞面无表情,松开双手,一脚用力踩下,剑柄嗤然一声完全陷入白魁胸膛,另外一指猛然下划,点出一指剑气,那道剑气却是被白魁舌头卷起吞入腹中。

白魁吞下剑气,怒嚎一声,下一刻巨手猛然在胸前合拢,只是双掌掌心狠狠砸中之时,原先那道红衣儿身影瞬息破灭,只发出锵然金铁碰撞的刺耳声音。

人呢?

白魁眼瞳急速放大,一道身影高悬空中,仿佛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止。

那道身影招手,数里外易潇佩剑铮鸣,剑鞘分离。

穆家驭剑术!

半空有一道剑光飞掠,入红衣儿手。

我有一剑出鞘剑。

下一秒红衣坠沉,白魁嘶吼!

黄沙轰鸣再散去,白魁那庞大如山的身躯狠狠蜷缩在一起,惨嚎如同婴儿啼哭,双手如钩,去拼命捂住自己右眼,却是止不住猩红鲜血奔涌而出。

又是一柄断剑,剑柄深入眼眶。

红衣儿沉默而立,面无表情,她望向脚下的黄沙地,喃喃道,“原来......这还有一把剑。”

易潇看着自己腰间空空荡荡的剑鞘,怒其佩剑不争,愤愤对老段道,“你瞧瞧你瞧瞧,好大的威风,这要是打上一场就断一把剑,以后还怎么行走江湖,喝酒的银子都用来买剑了!”

宋知轻憋住笑,只当庆幸自己抱着的是刀,总不会被那红衣儿伸手就给“借去”了吧?易潇瞥了眼宋知轻幸灾乐祸的样子,忍不住道,“别以为你抱着刀就安全了,这下可没剑了,这白魁可还没死,待会就轮到你的‘宝刀’了。”

吓得宋知轻连忙抱紧怀中巨大刀鞘,只是吞咽了口口水,嘀嘀咕咕道,“我怎么感觉,还是不对劲啊?”

易潇听宋知轻时时刻刻念叨着这不对劲那不对劲,耳朵都快起老茧儿了,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疑神疑鬼的家伙,不过想起这宋大刀鞘几次“乌鸦嘴”都极准,当下只得咬牙无话可说。再加上小殿下向来听力好,居然是听清了红衣儿的喃喃自语,那一句“还有一把剑”让他面色一变,想起了来时的调侃。

霸王藏剑三门,其中一处是龙门。

龙门黄沙百里,脚下黄沙百里。

龙门藏着一把剑,脚下......

小殿下怔怔出神,面容苦涩,“不会吧?”

......

......

樽云觞细眯起眼,仿佛在对黄沙地说话,柔声道,“你在等我?”

黄沙呜咽而鸣。

“我懂了。”红衣儿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掌,按在黄沙地上。

黄沙流转一百里,以她为中心,地倒天倾,黄沙如雨。有一声高亢龙鸣缓缓从地底升起,一道清冽凤鸣为之作伴。

红衣蹙眉,飞沙斗转,卷起一道巨大的陆地龙卷,那陆地龙卷居然生出龙爪风翼,贯穿天地,天地刹那昏暗,传来响彻天地的一声细腻嗓子。

“起!”

数里外那家破败不堪的客栈,那被黄沙模糊到看不清的匾牌,此刻震落一层木屑,露出内蕴其中铁笔银钩的龙门二字。

塞外走马的江湖人,牵马的侠客,方圆百里黄沙地,但凡佩剑者,剑无一不自行出鞘,向着那道龙卷中心绽出三寸,有如叩首。

遥望沙龙卷,那些江湖客全部惊咋,伸着舌头也不管风沙大,直到沙子呛了嗓子这才反应过来,边跳着脚呸边狠狠骂娘,眼神却是见了鬼一般不肯离开那个方向,更有甚者失魂落魄,失心疯一样,跟着自己佩剑一起手舞足蹈。

小殿下一行三人,被这陆地沙龙卷的异象怔住,易潇第一个反应过来,跳起脚来狠狠骂道,“宋知轻你这个乌鸦嘴,真叫你给踩了狗屎运!”

宋知轻面色呆滞,大脑一片空白,喃喃自语道,“我日他个仙人球啊......你们中原,还带这么玩的?”

老段也是瞪大双眼,口中反复念叨着一个字。

操。

......

......

樽云觞眯眼仰看黄沙漫天,大风起兮,红色衣袂疯狂鼓荡,她缓缓伸出一只手,五指微勾,一声“起!”地面飞沙走石,龙卷般起风,以红衣儿为中心狂啸一声,一道黑色物事影子突破地表流沙直入手掌。长约六尺,通体漆黑,三分丑陋,七分狰狞。上盘踞九条暴怒黑金之龙,夹缝中是振翅狂啸的雪白凤凰。

黑龙,白凤。

霸王藏剑龙门,以黑龙白凤剑匣藏之。

剑匣尚且如此,其中剑又如何?

却见黄沙漫天,狰狞剑匣衬托的红衣惊艳无双。

那红衣儿长发随髻盘起,如今随手拔去木髻,长发被风吹散如墨泼散。虽只留得侧影,却被那丑陋无比的剑匣衬托得如同天上谪仙人,松开托匣手,那黑龙白凤剑匣就这么静静浮在空中胸前。

十指入口咬下,再按在剑匣上,便是一声铮铮怒鸣!

指尖鲜血流下,匣上白凤变红凤,黑龙咧嘴笑。

红衣也随之笑。

一笑龙卷再起三十里,直冲云霄。

红衣儿轻轻抬手,漫天黄沙凝滞,再放手,便是天地肃静。

黄沙被猛然拍散,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从高空噼里啪啦砸回大地。

龙卷散尽,那只巨大白魁保持着捂眼动作,蜷缩如山,却是永远也不会有下一个动作了,它背上千疮百孔,被无数黄沙洞穿,四肢百骸的精血被剑匣吸出,重新汇聚成一滴金黄色血滴,静静悬浮在空中。

宋知轻被震惊得先是说不出话,然后是无话可说。

老段喉咙里还在反复酝酿着那个字。

易潇看着那狰狞剑匣,喃喃道了三个好字。

“好一个龙门藏剑。”

“好一个黑龙白凤。”

“好一个穆家红衣。”

今天稍微有点事情,更新晚了点,抱歉。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十七章 不欢颜

北魏洛阳皇都。

阅来亭。

国师玄上宇平日里素喜静,闲来无事,便来此亭写诗作赋,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倒不像是一国大国师,像是一风流倜傥的书生。

“来来来,让我阅来。”

折扇开复合,紫衫国师看着阅来亭花团锦簇,双指一捻,居然是捻住不知何处飞来的一粒飞沙,细细看去,玄上宇面带怜惜,依旧是指腹轻轻揉搓,将黄沙灰飞烟灭。

“我见犹怜,我见犹怜啊。”紫衫大国师笑了笑,提起笔,一鼓作气,在方寸纸上挥笔,写下一行短诗。

“池鱼巨阙越龙门,黑龙白凤杀天人。鲛狐红衣抱剑哭,世间再无绝美人。”

玄上宇合扇,笑道,“扇上又多一人。”

这一日,紫衫大国师飘然出皇都,直奔北原而去,一路折尽红花,无人知是为何。

......

......

易潇三人看着谪仙人一般无二的那一袭红衣,只觉得漫天黄沙飞舞,也难以遮挡其绝代风华。

宋知轻痴了一般,失魂落魄道,“这他娘的,要是个女的多好?”

易潇笑骂,“瞧你这出息......”不过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低声叹道,“就是脾气差了点。”

红衣胸前横浮六尺剑匣,匣上红意渐渐消散,红凤变白凤,黑龙复狰狞。

大风又起,樽云觞黑发如墨乱舞,遮住眼帘。她轻捧剑匣,将其拖在手心,剑匣原本铮鸣不止,一接触到红衣儿便安静下来,如同具有灵性的婴儿。

随后她轻轻拍了一下剑匣,下一秒剑匣落地,那流沙覆上,剑匣自行凹陷,看不出丝毫痕迹。

她已是剑主,与剑匣心有灵犀,一念之下,剑匣可沉入黄沙十里,一念之下,剑匣可遁地随行。黑龙白凤,抬手便可破土而出。

易潇看着不远处衣袂飘飞的红衣儿,一步一步走向昏迷的黑衣女子,心中宽慰,想着红衣儿终于找到失散多年的族人,过程虽然曲折了......虽然曲折了不是一点点,但结果总是好的。

黄沙地中昏迷的穆欢颜缓缓恢复了意识,种剑术不发动,便与常人无二。樽云觞安放好剑匣,转身望向那个黄沙地中的穆姨。

那道黑衣身影看清了樽云觞的面容,怔住,低下头,长发吹乱,看不清表情。

有泪流下,穆欢颜紧咬牙关,却关不住喉咙里哽咽的声音,双手十指紧紧扣住散沙。

两人相距不过十步。

大风骤起,黄沙铺天盖地。

易潇有些迷眼,忍不住伸手去揉眼里的沙子。

有剑铮鸣,从空中一掠而过。

那一刹,易潇心头有一种不祥预感升起,天人八相者的直觉何其敏锐?

“不好!”

黄沙沸腾,有剑哀鸣。

穆家驭剑术,乃八大世家中铸剑穆家秘技,每一代穆家九剑都掌握有驭剑术,一念之间,剑起百米,隔空杀人于无形。

不远处那柄断剑受心意指点,如同疾电飞起,倏然消失。

黑衣穆欢颜连哭带笑飞扑而前,长发如墨,眼眸一片哀意。

下一刻,两人相拥。

樽云觞身形一顿,断剑剑尖从背后刺入。

她眉尖微微上扬,低头看去,断剑没入胸膛,连穿两人。

黑衣长发落下,断剑停止哀鸣。

一柄剑,两个人。

还有滴滴答答滴落黄沙的猩红血液。

樽云觞喉咙颤抖,一剑封心,本该是千刀万剐的疼痛,此刻居然麻木感受不到,心中升起的荒诞比血腥更浓。

脑海中走马观花,无数掠影闪过。

樽云觞喉咙一甜,硬生生咽下那口鲜血,她清清楚楚看到那张凄美的哭脸,感受到背后那双手再度用力,剑尖再前。

两人一下子相拥在一起,连鲜血都汇聚流淌在一起,通过那柄断剑。

可明明是一剑穿心的疼痛,却仿佛算不了什么了。好像有什么更痛的,让红衣儿胸口难受。

是穆姨的话。

穆姨将头轻轻搁在樽云觞肩头,轻声在她耳边呢喃道,“小红衣。你也会痛吗,你也会难过吗,你也知道一剑穿心不好过啊......”

那个声音逐渐变小,最后如同蚊音一般不可闻,“可你......没有心啊,所以,我们根本不重要,是吗......”

樽云觞大脑一片空白,肩膀上那张哭脸咧嘴无声笑了一声,旋即滑落,重重后仰,跌倒在黄沙中。

红衣儿颤抖着手,摸向断剑心口处。

那里一片血污。

那里空空如也。

她想起易潇说的那句话,每个天人八相,都是一种病。

她的病,是什么?

樽云觞的手不住颤抖,面色苍白。

在胸口断剑处,她摸不到自己的心。

......

黄沙漫天,有位黑衣老者牵着一匹白马,马上伏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生的极为可爱,像是个瓷娃娃。大眼睛水灵灵,此刻嘟哝着嘴巴。她天赋极为了得,隔着十数里地就感受到了异常。

那里好像有人受了伤,那人的灵魂气息倒是温和的很,不像是坏人。

“师父,那儿好像有个人受伤了。”

老者面色慈悲,低头牵马,黄沙中低声笑道,“明珠儿,这病咱们治不了,别去给人家添乱了。”

名叫明珠儿的小女孩咬了咬嘴唇,“师父师父!你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送那人一颗生玄丹,不就可以救回来了?”

老者无奈摇头,自己这徒儿......生玄丹乃是九品丹药,内蕴无穷生机,莫要说一颗生玄丹,就是磨碎了的生玄丹粉末,都价值千金。多少皇室贵族都求不到一颗。

他乃是行走世上的大丹圣,又极为宠溺徒儿,如今送出一颗生玄丹自然是不值一提。

老者微眯双眼,喃喃道,“这人是鲛狐相?可她连心都没有了,送给她生玄丹又有何用?能多活几日?”

明珠儿摇晃着硕大马脑袋,就是不肯饶过老者,“师父!你就是小气,抠门,还说出门都听我的,这才说送一颗生玄丹,就抠成这样......还说什么悬壶济世!我我我......我以后不跟你出来了!”

老者见徒儿生气了,连忙赔笑道,“是是是,都依你的。一颗生玄丹而已,送了,送了!”

老者无奈笑了笑,自己视这徒儿如同掌上瑰宝,她的要求,又怎么忍心不答应?何况区区一颗生玄丹,对自己而言还真的不放在眼里。

说完大袖一挥,便是掏出一颗生玄丹,准备隔空送去。

下一刻,老者面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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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十八章 观音普渡

当那柄断剑御空而起之时,易潇心头咯噔一声,下意识吼道,“老段!”

老段眉头也是一拧,毫无犹豫拎起小殿下,甚至都顾不上宋知轻,速度之快,甚至能赶上渡江逃命的速度。

赶过去看见的是红衣儿伏在黄沙地,血流不止的景象。

樽云觞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双眼紧闭,面色惨白。

“这一剑,乃是穆家出名的驭剑之术,”老段皱眉道,“这一剑绝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只是其中多有奥妙,恐怕老段我也说不清。小殿下你不习武,自然不了解剑意,老段只能说,这一剑剑意波动很强,怕是有了九品的水准,出其不意之下,才能重伤红衣儿。”

“说这些有什么用!”易潇眉头一挑,“拿药!”

小殿下出行,齐梁陛下自然是为其备好了各种丹药以备不时之需。

老段苦着脸,“小殿下,陛下给了诸多圣药不假,可多是培元固本之用,目前能用上的药就只有一粒,乃是圣丹观音普渡,全天下就这一粒。”

易潇拧眉而起,声音隐隐约约有些暴怒,“拿药!!”

方才自己看得很清楚......樽云觞受了穿心一剑,精神又遭受巨大创伤,意识已然溃散,浑身黑色气运已经压制不住。

老段翻手拿出圣丹观音普渡,易潇一把接过,他知道圣丹服用方法,用稀薄元力逼至指尖,那颗丹药受元力指引——

顷刻间,浓郁药香暴涨而出,一座巨大虚幻之影像在黄沙中显形。

那是一尊宝相庄严的菩萨,慈眉善目,玉座上有千手舞动。千里黄沙,在那一刻齐齐停滞,安静得落针可闻,时空仿佛凝固,那位菩萨细眉而笑,一只手高举宝瓶。

“圣丹,观音普渡!”

十数里外的老者眉头一凝,翻手收起生玄丹,大袖一裹,便是带着自己宝贝徒儿踏虚而行,“这粒圣丹,普天下只剩下一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小子手里?”

黄沙流转,菩萨笑着高举宝瓶,对准红衣儿,瓶口落下一滴甘霖。

这粒“观音普渡”,历史上共出现过三粒,无一不掀起一阵江湖波涛,人间帝王为夺一颗圣丹,不知要付出几多人命。

食之者,得观音普渡,接引对岸,无伤不可医。

只可惜小殿下命格游离,服之亦无所用。

那滴甘霖落下,凭空荡起一圈涟漪。仅仅是接触的一刹那,红衣儿身上黑色气运如遭焚烧,嗤然缩回体内,下一秒,那柄断剑被逼出体内,紧接着所有伤口被迅速修复,恢复白皙并且不留一道疤痕。

“不愧是圣丹,”易潇见丹药如此神奇,倒是松了口气,“红衣儿伤已无恙。”

老段反倒是心疼要死,这颗丹药,乃是陛下留给小殿下保命之用,非危急关头不能服下,就算是将死之人,“观音普渡”也能将其从阎王手中接引而来,救起性命。

下一秒,平地惊起波澜,天边有一道身影虚踏黄沙,其速宛若天人,咫尺天涯般落在易潇面前。

黑衣老者眉须飘忽落定,看着圣观音的虚像缓缓消散,这才移下眼,淡淡瞥了眼易潇。

“原来如此,倒是有几分相似。”黑衣老者皱眉问道,“你是慕容的儿子?”

老者肩膀处坐着的可爱小女孩儿跳了下来,疑惑看了一眼小殿下,转而把目光投向昏厥不醒的红衣儿,嘟起嘴道,“师父,好浓郁的药香,这是什么药,比生玄丹的生机还要强得多?”

黑衣老者笑了笑,宠溺地摸着明珠儿脑袋,“这药名叫‘观音普渡’,全天下仅仅有一粒,喏,现在可是一粒也没有了。”

紧接着黑衣老者笑着逗了逗明珠儿,余光瞥了一眼尚蒙在鼓里的小殿下,淡淡道,“这药是老夫亲自炼的。你知道老夫是谁了么?”

易潇怔住,恍然大悟之后,居然是无话可说。思前想后,自己一路北行而上,就是为了寻那位传说中来无影去无踪的药王。本以为不知多久才能寻到,便是在第一个正式落脚点之前......就遇到了?

看着易潇瞠目结舌的样子,黑衣老者倒是哈哈笑了一声,颇为戏谑道,“怎么,不相信?”

老者一抖黑衣,目光投向红衣儿,笑意变淡两分,“老夫一生从不欠人人情,当年慕容阁主恩比天重,奈何天不留情。老夫问了齐梁那位老匹夫,欠慕容阁主的一份情,便是与小殿下再见面时,予以报还。”

易潇眉头一挑,便是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黑衣老者说如今是“再见面”,自己难不成以前见过药王不成?当下若无其事拱了拱手,做足了晚辈样子,笑道,“苏老前辈功参造化,晚辈岂敢不信?只是按照老师的说法,恐怕在下的病并不好治。”

当世药王苏齐世,眯起眼睛,“天缺之症,岂止是不好治?”顿了顿,又瞥了眼红衣儿,“她的病我治不了,但你的,还是勉强能治的。”

闻言易潇急道,“红衣儿的病......难道连圣药都无法治好红衣儿的伤势?”

黑衣老者苏齐世摇了摇头,“‘观音普渡’乃是超越九品的圣品丹药,足以治好她所受的一剑穿心之伤。可此人身负鲛狐相,天缺乃是无心之症,加上黑色气运附身,就算神仙来了,也决计无药可医。”

“无心之症?”易潇震惊,“怎么会有这种病症?”

苏齐世淡淡道,“天人八相,赋予你们超凡的天赋,对应而来的天缺之症自然也是不可医治之症。”

易潇死死盯住大丹圣,“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黑衣老人倒是笑了,看了一眼小殿下不死心的模样。下一秒便是收起笑容,连声音都清冷几分,“你以为,天缺是什么?”

易潇怔住了。

“天缺之症,便是世间最难最恶之症。你该庆幸,你尚且有药可医。”苏齐世冷冷开口,“至于她,无药可医。”

黄沙地下有哀鸣,红衣儿渐渐恢复了意识,双手撑地坐起,一道黑色物事突破流沙,便是那黑龙白凤剑匣,颇通人性的露出半截,让红衣儿斜靠上去。

方才她昏迷中恍恍惚惚听到了对话,当听到小殿下为自己耗费了一颗圣丹续命之时,她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便知自己伤势痊愈,乃是靠了那颗举世罕见的“观音普渡”。

药王说到自己无药可医之时,红衣儿正把身子挪靠在剑匣上,她面颊依旧绝美,只是略显苍白,此刻抬了抬眼,清了清嗓子。

先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易潇道,“恭喜你了,如今找到苏前辈,不负一路北行之苦。”

接着对苏老前辈拱手道,“也多谢苏前辈救命之念,方才意识混沌之时,在下感应到不远处有人曾拿出类似‘生玄丹’之丹药,想必就是苏前辈。”红衣儿笑了笑道,“苏老前辈,在下有一事相问。”

苏老前辈冷哼一声,“小娃娃,客套话不必多说,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前辈方才说,我已无药可医,我只是想问,”红衣儿勉强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此刻她运转元气,虽是受了重伤,此刻元气居然充沛更胜之前,“我还有多长时间。”

“不愧是鲛狐相,每一次重伤之后,都得以更加强大。”苏老前辈虚眯着眼,“你时间不多了,最多还有一个月。”

“呼~”樽云觞长舒一口气,面无表情,“一个月,赶去北原冰木湖。足够了。”

易潇知道,北原乃是世间环境最为恶劣之地,常年低温,冰木湖,更是北原十大禁地。当年霸王斩杀大敌冰木湖主,便是将其尸骸沉在此湖。

“小娃娃,老夫知道你是穆家后人,甚至连当年穆家血案的真相,老夫也是一清二楚。”黑衣老者淡淡开口,“你如今这个层次,还是不要妄图追寻真相。”

红衣儿领悟域意,已经晋升一流高手,甚至连北魏天狼王都不是其对手。龙门取剑一战,战杀两尊魔头,一只极强魔物。

黑衣老者此刻的意思,居然是说红衣儿层次不够?

若不是眼前之人,乃是当世传奇人物,震古烁今的一代药王,易潇是定然不会相信这番言论。

红衣儿飒然一笑,“纵留有一丝余力,亦不会罢休。”

药王冷冷开口,“到时候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越是接近真相,越是绝望。”

红衣儿低头看了一眼穆姨,她的面上含泪又笑。如今她离真相只差一步,怎么可能放弃?

大风起兮,那袭红衣飘在黄沙中,有人一字一句道,“虽死无悔。”

红衣飘荡复又落定,樽云觞已然环视一圈,目光在易潇处顿了顿,屈指轻弹,一道龙吟凤鸣声音传递,剑意点在易潇眉心处化开,她冷冰冰道,“这道剑意,留着保命。”

说完之后,头也不回,一震剑匣,便是黑龙白凤低啸一声,潜入黄沙中。那袭红衣儿赤足前行,背对众人,孤傲而独立,如剑一般挺拔。

大丹圣大袖一挥,冷哼一声,一股波动卷起了易潇老段,甚至把远处的宋知轻都囊括在内。接着他扭头对易潇说,“接下来要去风庭城了,这小子性子倒是拗得很,不见淇江心不死。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小殿下下意识裹紧单衣,摸着眉心与小白莲作伴的剑意,看着一路北上不回头的红衣儿。

风沙流转,千里剑鸣。

他低下头,谁也看不到此刻他嘴角微微拉扯,眉头似皱似扬,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想说的太多,可早在那天就说完了。”易潇抬起头,露齿笑道,“现在,反倒没什么想说的。”

漫天黄沙潇潇齐鸣,那袭红衣宛若天上谪仙人,独留一个惊艳背影。

一人北上冰木湖,有剑千里送行。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十九章 抵达风庭城

六月将至,天下无数剑道人杰拥入风庭城。

不为其他,只为“剑酒会”。

一百年前,曾有“剑夫子”美誉的剑道大宗师风庭,便是结庐此地,收下十四位弟子,于凤庭剑鼎中铸名剑十四。

鲸脊烈枭雷麟雏鹰青鸟龙逆凤仪,玉簪黄芩碧桃半夏无名异仙人衣望江南。七剑凶兽七剑草木,一一对应十四位弟子不同的性格,剑意。

这十四柄名剑,几乎都诞生出了灵智。那一代大世过去,名剑主人逝世之后,十四柄剑有的剑随人亡,有的被带回凤庭。注意,此处是凤庭不是风庭。

凤庭,是风庭城中一座草庐。虽是普普通通的草庐,其中却居住着一位,令齐梁北魏两位雄主都不得不忌惮的存在。

剑主。

剑主从不出凤庭庐,而令两位君王都忌惮无比的,便是这座草庐已经存在上百年了。从第一届剑酒会,到如今,足足跨越了将近一百年。

任何一件事物,存在百年不曾动摇,都足以让人忌惮。

此刻,凤庭草庐。

那是一间着实很普通的草庐,但里面居住的人,乃是天下闻名的剑主大人。一位白发年轻男子恭恭敬敬在草庐外等候,剑眉星眸,鼻若悬胆,长发垂地,却是一地霜白。

他叫叶小楼,是剑主的弟子。

没错,叶小楼是剑主的弟子。剑主大人从不出草庐,他以一种独特的、匪夷所思的、令人咋舌的方式(那些接触到凤庭剑主的人得知其收徒方式无一不瞠目结舌)收徒。以剑主大人的话来说。

“这一百年来,吾收的徒弟不多不少,足矣。”

可一百年来,剑主的弟子仅仅只有叶小楼一个人。

叶小楼一人,足矣。

“进庐。”草庐里传来温和的声音。

叶小楼进庐,听到剑主大人笑着开口。

“吾大限将至,”凤庭剑主竟是笑道,“从上一个大世活到如今,吾活的太久,觉得有些无趣。倒是想出去走走。”

白发温驯贴在叶小楼面颊,他皱眉低声道,“师尊。”

庐内一片黑暗,叶小楼视力极好,他看见师尊摆了摆手,笑道,“吾自然不会真的出去,这有五块剑酒令。”

说完有五道流光落入叶小楼手中。

“未来是你们的,吾期待着新的大世。你出去后,将这五块剑酒令,分别送给这些人。”

叶小楼侧耳聆听。

“第一块剑酒令,给南下的漠北王幼子呼延琢。”剑主笑了笑,“顺便给漠北先知带一句话,就说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有令为礼。”

“第二块剑酒令,带给现在的龙雀郡主魏灵衫。提醒郡主,勿起杀念,伤人伤己。”

“第三块剑酒令,你带给剑宗明。剑宗明剑道初成,锋芒毕露,必然不会理睬你,你只需把令带到便是,无须多言,更不要动手。”剑主笑着摇了摇头,“第四块剑酒令,给齐梁小皇子,但是——”

“给他之前,问他这个问题。”叶小楼看见剑主低声笑了笑,耳边传来剑主的小声细语。

此处乃是剑庐,以剑主大人的通天手段,居然还窃窃私语一般......显然这个问题,剑主大人是带着一丝整蛊性质的,叶小楼听完以后,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居然也是带上一丝笑意,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附和道,“说起来,弟子也蛮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剑主哈哈一笑,“最后一块剑酒令,留给北原风雪银城李长歌。等他来风庭城,吾怕便已是一片残局。这位银城大弟子初次入世,不知为人如何。若是性格温和,处事滴水不漏,帮吾收拾了这烂摊子,这块剑酒令也算是吾一尽地主之谊。若是能力不济,妄图大开杀戒,届时你便帮吾收回这块剑酒令。”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说完剑主大人,说回小殿下易潇入风庭城。

风庭城剑酒会,分为剑会与酒会。最终决出剑会第一与酒会第一,称为剑会魁首与酒会魁首。剑魁酒魁均可入凤庭草庐,面见剑主,得之馈赠名剑一柄。

而风庭城,也正因六年一度的剑酒会名动天下。城内几乎都是酒楼赌坊,临近剑酒会,几乎都是人气爆满的状态。

各大酒楼兜售前来参加剑酒会的高手,详细资料。

赌坊里,关于各路高手的赔率已经贴出来了。

摘星楼,是风庭城最大的三座酒楼之一。摘星楼共有八层。最越上,便越是地位崇高身份尊贵。也唯有那些豪门贵族,譬如大魏龙雀,天狼城主宁风袖,北魏犬阳王这种大人物,才有资格入住第八层。

今日摘星楼迎来了一批颇为古怪的客人。为首是一位黑衣老者,牵着一匹劣马,马背上驮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并驾齐驱的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笠帽马夫低头赶着一匹老马。

古怪的......是一匹老马一匹劣马,两匹马并列而行,互相喷鼻瞪眼,时不时吐两口纯白唾沫相互羞辱,走得慢时,老马甚至伸出一只蹄子妄图给对方下绊子。

更古怪的,是马车上下来悠哉悠哉的年轻人。一位怀抱青布刀,眼神鬼鬼祟祟,像是提防着什么人似的。另一位在大热天还裹得严严实实,也不嫌热得慌,即便这样,也能看出其身材瘦削。

“易兄,我们住这里......真的好吗?别忘了,现在全北魏的人都想着拿我的人头啊。”宋知轻抱着青布刀,眼神鬼鬼祟祟把周围所有人都扫视一圈,低声在小殿下耳边嘀咕道。

易潇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吐槽道,“蠢货......你还知道全北魏的人都想着拿你人头?你这样子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是刀鬼弟子吗!”

说完理了理衣襟,“摘星楼是金玉苏家的产业,住在这里绝对不会出现被人打扰的麻烦。再说了,有苏老前辈在此,谁还敢造次?”

易潇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当世丹圣”这个名头绝对不是说着玩的。炼丹造诣高的人,世上可不少,可那些大丹师们,若是没有足够的修行实力,亦或是足够强大的师门靠山,哪一个不是落得被帝国皇室抓去炼丹的下场?这位黑衣苏老前辈,连国师大人都捉摸不透他的行踪,再加上一手几乎可以说是穿梭虚空的手段,恐怕是又一位“超越九品”的存在。

一路上,九品已经算是顶尖高手了。可“超越九品”,几乎不在世俗露面的存在,易潇也见了好几位。自己那位安爷爷在淇江一战的表现,可以肯定是超越九品的级别。至于最后林瞎子那一招骇人听闻的,直接射杀化龙状态下木鬼子的天外一箭......以自己的境界不足以揣摩,但根据安云昶说过的话来推测,恐怕是十有八九踏入了更可怕的领域。

这位黑衣大丹圣的境界,无疑是超越九品的。自己在苏老前辈身边,自然无需担心性命安全问题。就像他说的,欠自己母亲慕容一个人情,至少在治好自己天缺之前,无需担心其他问题。

易潇目前初入修行之路,以他的实力,连一品都不如。红衣儿走了,他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眉心一道剑意,以及那位白莲墨袍山主赠送的,号称可以灭杀一切九品正常存在的莲花烙印。

而有了黑衣丹圣这尊大佛,显然不用担心黑袖的刺杀问题。抵达风庭城之后,纵然自己齐梁皇子的身份暴露,也无妨了。

至于为什么,很快就会揭晓。

易潇走入摘星楼,翻手掏出一块令牌,拇指食指捏住,放在掌柜面前,淡淡开口,“入住。”

掌柜低着头算账,只是以为普通客人入住,头也不抬开口,“几楼?”

“八楼。”易潇淡淡道。

“李二,带客人去八......”掌柜闻言顿了顿,后一秒声音都不受控制地颤抖,下意识提高声音问道,“八楼?!”

须知,能有底气提出“我要居住摘星楼八楼”这种要求的人,无一不是煊赫有名的权势贵族,亦或是江湖上名望极大的一流高手。

掌柜苏寅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枚玲珑剔透的镶金玉牌。顿时他的冷汗就下来了,摘星楼乃是八大世家中金玉苏家的产业。身为苏家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眼前这块镶金玉牌,代表的地位何其尊贵,甚至远远超过了能够居住摘星楼八楼的地位,而胆敢伪造苏家镶金玉牌的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生。

这块令牌,流金光,镶白玉,其中间刻了一个淡淡的“扶”字。金玉苏家,天下金主。可惜千万贯家财,嫡系子唯有一人。

这个“扶”字,代表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苏家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苏扶。

苏寅咽了口口水,想到了苏扶少爷的原话。

“见了这块令牌,就如同见我!持令之人,提出什么要求,都要满足他!苏家怎么了?有钱怎么了!都给我听好了,无论他要什么,无论多少钱,都给老子砸进去!”

苏寅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存在,令少爷动了这么大肝火......少爷平时虽然纨绔......但也没有无脑到这种地步......

眼前此人明显持的便是苏扶少爷的那块令牌,自己只是苏家一个下人,可招惹不起这等存在......但若是自己照顾好了,这等人物随意一句夸赞,自己在苏家便是前途无量。心念至此,苏寅怒瞪一眼上前而来的李二,喝声道,“你给我回去!这种尊贵的客人岂能容你怠慢?”

接着他换了一副低声下气的面孔,恭恭敬敬询问道,“这位小大人......请问随行一共几人?需要开几间房,贵马牵在何处,有何需求,尽管吩咐!”

易潇见掌柜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倒是有些哑然失笑,瞥了眼人数,老段宋大刀鞘和自己各一间,苏老前辈跟小明珠共一间,“开四间。”

苏寅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开出四间房的门牌,连忙斥声让李二照顾好客人的马匹,自己一脸谄媚上前带路。

......

......

一行人安放好行李,都遵从苏老前辈的指示,来到了同一个房间。

“行啊,你小子。”苏齐世淡淡瞥了一眼易潇,“倒是有点本事。”

易潇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其实这块令牌的来历......很简单。

自己九岁时,金玉苏家主人拜访齐梁国主,大哥二哥都有事不在,自己便被召去。

这就是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位大纨绔......苏家唯一嫡子苏扶。

江湖上有一句话说得好:金山银山玉山,都不如苏家宝山。

这位苏家大少酷爱赌,偏偏家有无数金山银山......可以供他消遣,换句话说——他输得起!

但可惜,他遇上了小殿下。

第一次见面,苏扶很傻很天真地以为,纵然眼前的小殿下萧易才名远扬,但终究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本质上是一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于是苏扶动了歪心思(全然忽略了他当时只有十二岁的事实)。

他偷偷摸摸找到小殿下,要跟小殿下赌一场。

故事的结局,以十二岁的苏扶输光了身上银票,接着输光了身上配饰,最后输光了身上的衣物告终。

“当时苏扶把那块‘扶’字玉佩狠狠摔在我的面前,”易潇回想着当时情景,“指着我鼻子半天说不出话,最后脸色铁青,丢下一句算你狠......就这么走了。”

“我很好奇......苏扶跟你这厮到底赌的是什么......能让他输到这个地步。”宋知轻大脑袋凑过来,“啧啧啧,到底赌什么,能让苏大少连裤子都输掉?”

易潇回想起当时的场景,细眯起眼,笑道,“此事保密,暂且不提。”

苏老前辈虚眯起眼,罕见笑了,“保密?你身带株莲相,只怕苏扶这个小子是着了你的道。若是你眼开株莲,谁能赌过你?”

易潇赧笑一声,倒是有些尴尬,只得拍个马屁,“苏老前辈果然厉害。”

天人八相拥有者,也是有强弱之分的。这就要看其对自己所拥有的天赋,开发到了何种地步了。而关于“株莲相”,显然那个时候的萧易,已经初步领悟到“株莲相”的妙处。

苏老前辈咦了一声,道,“你在那个时候就达到了‘眼开株莲’的境界?”

易潇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天人八相的运用,可不是什么雕虫小技。”苏齐世瞥了一眼小殿下,“你能在九岁学会运用株莲相的第一境界,已经极为不易。既然如此的话,你应该已经感受到了吧?”

易潇微怔,“嗯?”

“你应该逐渐感受到了......关于天人八相的强大。”苏齐世淡淡道,“但是有必要跟你说一下。历史上所拥有者,在不断开启天人八相潜力的过程中,很多人过于执着的追求天人八相赋予的力量,渐渐迷失,最后没死在天缺上,反倒死在自己的道心上。”

易潇凝神倾听,苏老前辈谆谆教导道,“无论是天人八相中哪一种,得之便已超越常人。但归根结底,这是一种病。一种......以力量作为交换的,心理畸形的病。”

“无论什么,都不要让天人八相支配你。”苏齐世淡淡道,“哪怕你的天缺解开了,也不代表天人八相的累赘你就能够摆脱。它所赋予你超乎常人的能力,也总有一天会收回。”

易潇目光一凝,若有所悟。

苏老前辈说得不错。单单以“株莲相”来说,在莲生大师(见第二章)赠青莲之后,自己对于其理解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只是一路上的战斗,以自己薄弱到未曾入品的境界,实在插不上手。若是自己修为稍加提升,哪怕自己战力远远不及那些站在巅峰的人,凭借“株莲相”,易潇也有信心左右战局。

【PS:作者云,株莲相之所用,将在后续章节中缓缓托出。】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二十章 谋划

“按照齐梁源天罡那厮的话来说,你的命格已经超越了奇人之道可以推衍的范畴。要想治疗你的天缺,必须以一颗摆正‘命格’的丹药,同时辅一颗纠正‘天缺’的丹药。”苏齐世说这话时,淡淡瞥了一眼自己的徒儿。

小明珠睁大眼睛,奶声奶气道,“一颗‘命明珠’,一颗‘补天丹’。”

“前辈此言......何意?”易潇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件事情,怕是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苏老前辈笑了,“何意?老夫只答应帮你解开天缺之症。可没有答应你摆回命格。”

易潇面色不变,心中腹诽这位黑衣大丹圣果然是老狐狸,拱手笑道,“前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但说无妨。”

苏齐世摸了摸鼻子,“臭小子,老夫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这两颗丹药,哪怕是圣丹级别的丹药,老夫送给你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只是这两颗丹药,早就已经失传多年,炼制难度甚至超越圣丹,位列仙丹级别。即便是老夫,对于‘命明珠’的炼制,也不敢说百分百成功。”

“至于‘补天丹’,就要看你小子自己的造化了。”苏齐世不怀好意笑了一声,“可知为何要来风庭城。”

易潇虚眯着眼,“前辈,实不相瞒。在下之前不知前辈行踪,便是准备寻那位剑主大人。传闻凤庭剑庐的剑主大人,博古通今,无所不知......”

说到这,苏齐世“呸”得一声,打断了易潇的话,一脸不屑道,“剑主老匹夫,他算哪门子的博古通今?”这位大丹圣提到凤庭剑主,声音大了好几号嗓门,恶狠狠道,“故弄玄虚,为老不尊,抠门至极......仗着自己有块风水好地,连口汤都不肯分给别人喝......迟早老夫要拔光那块药地!”

若要说此刻有什么词能够形容易潇三人的表情,应该是“结舌瞠目目瞪口呆呆若木鸡”。而小明珠已经习惯了师父这样的表现,嘟哝着嘴,想到了师父忽悠自己跟他学医时候说的话。

而易潇等人并不知晓,这位黑衣大丹圣,之所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仅仅是因为其境界高深莫测,而是他曾经收徒弟时候豪气凌云的那句话。

“跟为师走,天下何处不是为师的药园!”

接着,无论是齐梁,北魏,甚至远到西夏,南海......所有排得上名的大势力,接二连三遭遇了史上最惨烈偷窃案。

齐梁丢失将近十株千年药材,北魏半块药殿被人整个挖空搬走......

大夏棋宫遭遇史无前例的大洗劫之后,棋宫宫主一路追杀到南海,遇到同样杀气腾腾追出南海的南海花圣......之后的一个月里,这位黑衣大丹圣遭遇了中原内外所有大势力的疯狂追杀。

唯一没有遭遇这位黑衣大丹圣无耻洗劫的......就只有关山了。

当时洗劫完所有大势力的苏老前辈,就带着小明珠,在关山躲了整整一个年头。

因为在关山,苏齐世真的有一块药园。

“乖徒儿,看到没有?天下何处不是为师药园。”苏齐世高深莫测笑道,“关山与为师有缘,为师在此地留了一个药园......”

当时的小明珠毫不留情道,“师父,你每次去打劫前都会这么说。这块药园怕也不是你的吧?”

苏齐世只能尴尬的笑。

这位黑衣大丹圣,为了这位弟子......不惜背负了天下骂名......这就是为何苏齐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原因。

毕竟他得罪的......可都是整个站在世间之巅峰的超凡势力。如果被记恨的抓到......是要出大事的!

而现如今,算一算,苏齐世没有得手的地方极少极少。

“凤庭庐内,可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苏老前辈情不自禁换上一副绝对与世外高人没有一丝一毫联系的荡漾笑容,嘿嘿笑道,“咱们可以偷偷摸摸潜进去......补天丹,就在里面。”

那一刻,易潇就知道......自己之前对苏老前辈的认知,全都需要推翻了......

“咳咳咳......”在易潇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苏齐世瞬间恢复了万年冰山的表情,“总而言之。进了凤庭庐,才有机会拿到‘补天丹’。拿不到‘补天丹’,你这病没法治。”

易潇在用自己目瞪口呆的表情对苏老前辈炉火纯青的面色转换功力深表敬意的同时望而生畏地提出了疑问,“前辈......就算在下拿到酒会魁首,按照凤庭规矩,也只是得剑主赠剑一柄,若无变故......”

“哼......”苏齐世淡然道,“其余的你无须操心,这场剑酒会,你想要什么变故,就有什么变故。至于你不想要的变故,也绝不会少。你只需要保证,能够在‘剑主’的允许之下,进入那破草庐,剩下的无须多问。”

“是这样么......明白了。”易潇点了点头。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在天狼城之时,他遇到的那位深不可测的白莲墨袍山主,已经暗示得很清楚了。

这次剑酒会,绝不像大部分人想的那么简单。棋宫要刺杀龙雀郡主的消息已经被放出来了,其他不论,单单就凭这一点......如果在魏皇眼里出现这种事情,波及的范围就很可怕了。以魏皇曹之轩此人的性格来看,无疑会掀起一场大清洗......甚至封兵风庭城,剿杀所谓的刺客,之后疯狂打击棋宫残留在北魏的力量。既然如此......这条消息,有没有可能是北魏自己放出来的?

想到这里,易潇的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

目前看来......这场剑酒会,必须要小心行事。哪怕自己在风庭城有些底牌,怕是也经历不起这种巨大风波的打击。谁知道......那位魏皇会不会打着清洗刺客的牌子,顺路把自己这位异国皇子清洗了,再栽赃到别人头上?

想到这,易潇深呼吸一口气,平缓了心情,“前辈,我有一个计划......”

......

......

距离剑酒会尚有一周之余,天下剑客几乎齐聚风庭城。

也正是此时——

风庭城大开城门,迎接北魏诸权势贵族。

四辆奢豪马车并驾齐驱,几乎是一齐进入风庭城。

北魏四王,代表着北魏除洛阳以外,屹立在四角最为权势熏天的四位王侯。

虎骁天狼,斡鹰犬阳!

从元年的四王立魏,到如今......整整十六年,北魏的兵权几乎握在这四位手中。

而这四位北魏超一流的大人物,如今齐临风庭城,也说明了一些问题......至少,魏皇并没有把所谓“刺杀龙雀郡主”的消息当作可笑荒谬的谣言。至少从目前看来......洛阳城里那位,是真的动了真格的。

四辆马车并驾齐驱,开往风庭城三大酒楼的风波庄。风波庄与摘星楼类似,背后有大势力驻足。

此刻,隔着马车席帘,四位几乎是从元年之后就没有碰过面的封王们,开始了所谓的、久违的“寒暄”。

斡鹰王面色自若,“三位......许久不见,可曾安好?”

虎骁王隔着席帘淡淡瞥了一眼斡鹰王的位置,冷笑一声,“十六年戍防东关,未有一战。太平年间,老朽闲得骨头都生锈了。”

天狼王淡笑,“太平年间,我大魏能得以民定安宁,全靠前辈们据守边关,抛洒热血。”

犬阳王不冷不热的接下了话题,“宁风袖,我们这些老匹夫可不如你,春秋年间无战事,老家伙没仗打,怕是血早已经不热了。”

宁风袖不温不火道,“诸位前辈,务须操心。陛下这次请三位来,便是请诸位看一出好戏。”

斡鹰王微微蹙眉,“一出......好戏?”

宁风袖安声开口,“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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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二十一章 天香赌坊

天香赌坊。是风庭城数一数二的大赌坊。就好像它的名字一样,天香赌坊,也不仅仅只是一个赌坊。

在这里,只要你有钱,你几乎可以买到任何你想要的。

没有钱,没关系。因为,你只要还有命......就可以接着去赌!

只要你肯拿命去赌!你可以赊账,可以欠债,可以接着去享受那纸迷金醉的生活。

天香赌坊不看你欠了多少。

它只看你,能不能还得起。

在这里,总有赌徒,从腰缠万贯输到分文不剩,再输到负债累累,最后无力偿还......输掉自己的人生。

在这里,无数江湖来客在尝到了金钱与美色的滋味之后,从此甘于堕落,自愿做一只卑微的蝼蚁,为庄家卖命。

作为天香赌坊幕后的庄家,自然来头也是大得吓人。

很巧,也很不巧,正是天下八大家之一的金玉苏家!

天香赌坊,一零九桌。最普通的一桌赌大小。

“大!”“小......”“大啊!一定要大!”

庄家面无表情看着押注的人群,这些人,眼中充斥着兴奋过度的血丝,以及渴望求胜的欲望。

天香赌坊,任何人都可以进。只要你不是身无分文的乞丐,都有可能在这里得到一笔不小的财富。

只要你能赌赢。

只要你能赌赢......你就有本钱去消遣!赌坊里提供远远比外界廉价的食宿,甚至连一些意想不到的服务,都便宜到令人诧异。

但是这些产生的费用,不接受金钱银票。

只接受筹码。

换句话说,你手上捏着一千两的银票,要想在天香赌坊里买些什么......不好意思,你必须把这一千两兑换成筹码。

没有筹码,你还想留在天香赌坊?你只能去赌。

对于那些身无分文的人来说,赌的,正是自己的人生。

庄家冷漠看着这些赌徒,有些人刚刚进入赌坊,声音还带着亢奋激动;而有些人,声音已经沙哑,带着压抑绝望,还有一点点翻盘的希望......这些人负债累累,如果再赌输,在无力偿还赌债的情况下,天香赌坊就会采取相应的行动了。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江湖上尚且有输与赢。

在赌坊,不存在。

庄家看着人群癫狂,此刻有些分神。赌徒们盯着自己手中的骰盘,这轮开盘,点数恰巧不巧,非大非小。

“豹子?”

“这......怎么会是豹子???”

这些赌徒赤红着眼,赌大小中出现“豹子”的概率极小极小。一但出现,几乎就是庄家通吃的场面。

“豹子,不好意思,我通吃了。”

赌桌安静下来,这时候一道声音传来。一位裹着黑衣的瘦削少年轻声细语道,“让让。”挤着人群,坐在了与庄家相对的地方。

所有赌徒全都怔住了,顺着黑衣少年看过去。黑衣少年下注的地方,也就是豹子区。偌大赌桌,豹子区放着一个小小的,几乎被忽略了的筹码。

连庄家自己都忽略了......开盘前居然有人押注了豹子。

“开玩笑的吧?”

“这筹码......天香赌坊有一两的筹码?”

黑衣少年笑了笑,摸了摸鼻子。伸出两只手指轻轻敲打桌面,提醒庄家,“怎么,你们赌坊有规定......赌大小不允许押注一两的么?”

庄家微怔,“这......倒是没有这个规定。”

黑衣少年扬起了眉毛,声音柔和道,“既然赌坊没有这个规定......劳烦你把我应得的筹码给我。”

庄家这回是真的怔住了。他在天香赌坊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两的筹码。按照豹子三十三倍的赔率,应该给面前这位黑衣少年三十三两......然而,赌桌上并没有散银。

黑衣少年微微扫了一眼赌桌,最小的筹码,也是五十两......他微微笑了笑,拿回了自己的一两筹码,递给了背后一位背负布刀的青年。

“偌......借你的一两筹码,现在还你。”

宋知轻嘀咕着接过一两筹码,“说好还我十两的呢?”

易潇安慰道,“放心~放心~一会就还你,我还你一百两。”说完回过头,对着庄家笑了笑,“那现在......我应该在桌上是还有三十三两银子的。也就是说......我还可以接着下注,对吧?”

庄家看着这个黑衣少年一副人畜无害的清秀模样,默默按动了赌桌暗关。这个赌桌暗关,便是通知天香赌坊的赌术高手,可能来高人了,建议出动“暗灯”来观察一下。

天香赌坊之所以能够在风庭城屹立不倒,不被其他赌坊砸场子,不仅仅因为背景过硬,更因为其实力够强。

所有试图来天香赌坊卷一笔钱就走人的赌术高手,几乎无一例外的吃了瘪。在“赌”这一方面,那些所谓的“赌术高手”,大部分都会折在天香赌坊养的“暗灯”手下。

天香赌坊培养“暗灯”,需要一个极长的过程。这些“暗灯”,无一不精通赌术,放到外面,几乎就是一流的“千手”。这些所谓的“暗灯”,通常会伪装成一个普通的赌徒,接到任务首先观察,目标人物是否来自敌对赌坊?是准备赌赢之后见好就收,还是仰仗自己赌术高深不惜坏了规矩也要在赌坊大捞一笔?

如果是后者,“暗灯”就需要出手了。毕竟,赌坊的利益跟“暗灯”也是息息相关。但赌坊的名誉不能毁,至少在人家走出赌坊前,赌坊不方便下黑手......“暗灯”这个时候就会出面,一般不会让对方输光本钱,算是给对方一个提醒。若是对方依旧目中无人得寸进尺,就怪不得赌坊心狠手辣了。

这些“暗灯”们,通常有一个代号。

“橘子”,就是天香赌坊的一位“暗灯”。

......

......

当橘子赶到一零九桌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

一零九桌围满了赌徒,几乎连外围都挤不进去。可偏偏如此多人围着这一桌,却是安静得落针可闻。

没有一个赌徒去下注或者跟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安安静静,眼神中带着狂热与崇拜,看着赌桌中心那个裹着黑衣的少年。

那个人,仿若赌场上的神灵。

“赌小。”

黑衣少年轻声细语,接着推出手边所有的筹码。

“差不多有......一万两了吧?”橘子挤到前面,看着这副场面。她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道,“看来我来得还不算迟,虽然耽误了片刻,但应该只转了五轮这样。”

庄家开盘,点数小,一赔二。庄家应退回双倍筹码。

黑衣少年收下庄家推回的筹码,转头对着挤到自己身边的橘子笑了笑说道,“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要早一点啊......不过已经转了十轮了。顺便说一下,刚刚下注的不足一万两,准确的说,八千四百四十八两。”

接着黑衣少年又推回筹码,对庄家道,“麻烦您帮我把这些零散筹码兑换成一千两的筹码,零头就不要了。一共一万六千两的筹码。”

所有赌徒看着黑衣少年镇静自若的样子,不由吞咽口水。

一两起手,已经滚到了一万多两。

背后背着巨大青布刀的青年听到这番话,眼睛刹那瞪得滚圆,“喂喂喂!小子,败家不能这么败啊!你不要我要啊!”

易潇摆了摆手,对着保持端坐姿态的庄家微笑道。

“我收回刚刚那句话,麻烦你把零头请兑换成一个一百两的筹码。”

庄家脊背挺得极直,但此刻已是冷汗淋漓,他依旧保持着微笑,只是笑得......着实有些僵硬。他的心里,早就把那位迟迟才来的“暗灯”骂了数十遍。

这位黑衣少年,在这桌赌大小的一零九桌,算上刚刚那轮,已经赌了十轮了。连续十轮,每一轮都押满,每一轮都赢满。每一局开盘,他的内心都承受着巨大的打击。到后来逐渐转变成麻木。

他现在严重怀疑,今天自己是活在梦里?真的有人运气可以这么好?

“这位客人......”庄家强打精神,勉力维持着笑容。

“你可以退下了,这里交给我。”庄家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橘子打断了。她挥手示意庄家退下,自己坐上了代表“庄家”的位置,仔细看了眼面前笑得不温不火的黑衣少年。

作为“暗灯”,橘子的心算能力极强。方才易潇说出自己已经开了十盘了,手头的筹码堆到八千多两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黑衣少年恐怕是拿一两银子起手的,并且赌中了一把豹子,连续赌赢了十轮。

“既然‘暗灯’已经来了,”易潇笑着对坐上庄家位置的橘子说道,“那我们来赌一把大的。”

在众多赌徒的目光中,黑衣少年站起了身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沓子银票。

“这里是十万银票,我可以全部兑换成筹码。”易潇微笑开口,“阁下可知道,如果我方才这么做,十轮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

橘子此时已经眯起眼睛,她不是没有见过来天香赌坊闹事的人。只是眼前的黑衣少年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他明显不是为了钱财而来,可若是为了砸赌坊的面子来,又没有理由拿一两银子起步,等到现在。

橘子扬起好看的脸,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深呼吸一口气,“公子可知道......此地是苏家的天香赌坊?”

易潇食指中指夹起银票,轻轻按压在桌上,轻笑开口。

“若不是苏家的天香赌坊,我今日又岂会来这里?”

说完,他的目光微微偏转,望向赌坊二楼一个隔间,语气略带戏谑。

“不如我们就来赌一赌,拿这十万两来赌。”

橘子到这个时候已经明白了,局势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了。眼前的这位黑衣少年,恐怕是真的不会惧怕天香赌坊背后的苏家。只是今天,据说那位苏家大少......凑巧不巧来了天香赌坊,只怕现在是已经听闻这件事情了。

橘子想了想,既然事情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天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迅速镇定了声音道,“既然如此......阁下想赌什么?”

易潇似笑非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将十万两银票加上之前的筹码往前一推,“赌什么好呢?......决定了。既然你背后的‘大庄家’不肯露面,就赌他能不能像七年前一样沉住气,让我拿这十万两再赢十轮。”

......

......

二楼隔间。

“噗嗤!”

苏扶喝茶喝到一半,听到楼下那番话,猛然将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少爷......”娇艳如花的侍女立马上前,苏扶连忙挥了挥手。身形略微臃肿的他站起了身,全然不顾下身被茶水沾湿,眨了眨眼,自言自语道,“不会吧......真的是他?他怎么来这了?”

接着隔间就被人敲响了,正是天香赌坊的头目。赌坊头目一脸剧痛无比的语气开口,“嘶嘶......少爷!一楼那小子太过分了,居然拿十多万两筹码去玩‘赌大小’......而且刚刚还押中了豹子!按照赔率三十三倍来算,我们赌坊一盘亏了三百六十多万!还要让他赌下去吗......”

“卧槽!!”苏扶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阻止这小子,不能让他再这么赌下去了。再这么赌下去,自己家的天香赌坊怕是今天就要关门大吉了。

......

......

橘子得到了上级的消息,尽量拖延时间。

好在苏扶来的及时,在她开出第二盘之前就阻止了开盘行为。

“这位兄台......”赌桌上一只胖手压了下来,成功打断了庄家开盘的行为,苏扶一脸冷汗看了过去,那个黑衣少年面相陌生,想必是带了易 容面具,此刻正对着自己眨眼微笑。

苏扶擦了擦冷汗,笑道,“按照这位兄台的意思,赌局现在可以结束了。不如移步二楼......阁下意下如何?”

易潇见苏扶的表情,怕是已经认出自己来了,倒也是个聪明人。不过其一脸冷汗的表情,以及不由自主颤抖的语气,看样子是真怕自己继续赌下去了。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二十二章 布局

天香赌坊二楼隔间。

易潇一进隔间,就大刺刺坐下,拿起苏扶的茶水抿了一口,开门见山道。

“苏扶,七年没见了。”

苏大少后脚迈入隔间,闻言后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确保隔间没有外人。他眼光随后落在背着巨大青布刀的宋知轻身上,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易潇笑道,“他就是前不久传的沸沸扬扬的刀鬼传人。你大可放心。”

苏扶上下打量宋知轻一番,嗤笑一声,“原来放出话说要挑了剑酒会天下剑客场子的,居然是这样一个不会刀术的家伙。”说完摆了摆手,“既然你找上门来了,必然是有要紧之事。总不会是现在就想让我履行当年的赌约吧?”

易潇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与当年赌约无关。”

“苏大少爷。”易潇伸出的那根手指轻轻弯曲,在茶几上缓缓叩击着,“你这次来风庭城。是家里那位老爷子发话了吧。”

苏扶虚眯起眼,“你什么意思?有话直说,别跟我拐弯抹角。”

“好!等的就是你这番话。”易潇露出笑容,“我今天来,是要跟你做一笔交易。”

苏扶下意识笑了,“你要跟我做一笔交易?”

易潇正色道,“苏大少,别人不知道你出现在风庭城意味着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以苏家的势力,怕是早就知道这次剑酒会会出现什么。越是动荡,就越是有利可图。”

苏扶冷哼一声,“继续。”

易潇瞥了一眼苏大少,“别的家族不敢去蹚浑水,可苏家敢。别的不说,等魏皇封兵风庭之后,若是还有什么变故,恐怕苏家也是一张底牌。单单凭这一点,苏家......就可以说是胆大包天。”

苏大少额头冷汗已经渗出来了,熟不知......这只是易潇的试探!

从听到“棋宫刺杀龙雀郡主”的消息被放出,再到得知北魏四王进城,易潇脑海中......就一直存在一个猜测。魏皇曹之轩,行事风格难以揣摩,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子,四王立魏之后,四位封王者名义上镇守四方,难道那位魏皇......就真的放心把兵权交给他们?洛阳那位......已经沉默了十六年了。这一次,是真的要行动了。

当然,猜测,也仅仅是猜测而已。不过苏大少的反应,恰恰证明了易潇的猜测。

易潇面色自若,“当然,这与我们这次的交易无关。苏扶,我这次来,是想与你......以个人的名义做一场交易。我帮你进入剑会前十,你则帮我......夺得酒会魁首。”

苏扶闻言,拿起的茶杯停在嘴边,雾气升腾,一时间看不清表情。

“易兄......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易潇依旧面带微笑,“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么?七年前我已经达到了‘眼开株莲’的境界,如今株莲相更进一步,我岂能看不出来,世传纨绔混世的‘苏大少爷’,乃是个隐藏实力的八品高手。”

苏扶面无表情道,“既然你看出来我隐藏实力,难道不知道我心里是个什么样的算盘。”

易潇笑意不变道,“你不想继承家主位置。”

话音落地,这位稍有些臃肿的胖子沉默了,蓦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

易潇接着开口,“可你有没有想过,纵然你纨绔了十多年,纵然你那妹妹无论哪个方面表现得都比你强上数倍......苏家的元老依旧没有放弃对你的希望,依旧认为你是苏家家主的不二选择!这,是为什么!”

“你难道就真的以为......你只要继续保持着这个纨绔的样子,就可以糊弄过去了么!”易潇冷笑,“苏扶,苏家为八大家之首,你凭什么以为,苏家能够容忍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这么多年?”

“难道你真的以为,让你来风庭城,只是来赌坊消遣的么?”易潇眯眼,一字一句,“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过往的无所作为,苏家都看在眼里。之所以能够容忍你,只是因为它需要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个理由很简单,因为那个时候的苏扶还小,总是需要时间去磨砺。”

“现在,你有什么资格去装一个纨绔?”易潇提高声音,站起身子,冷眼寒声道,“比起这样......懦弱的退缩,你想过自己光明正大去向整个苏家......提出你的抗议吗。”

苏扶沉默了。

世人不知道,金玉苏家代表着什么。

天下八大世家,金玉苏家为首。

自小,苏扶就被贯彻了一套长篇大论,关于家族继承,关于作好苏家嫡长子,关于武道修行,关于......

关于自己不喜欢的,一切。

苏扶不喜欢表里不一,不喜欢行商谈判,不喜欢结交权贵,不喜欢攀谈巴结。可偏偏,苏家教给他的,几乎都是这样......他离家出走,假意纨绔,故作堕落。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他,真的不想......继承家主的位置。

那个位置,对于其他人而言,是无上的光荣。

对于苏扶,只会带来无尽的痛苦。

苏扶想过,自己不需要金山银山,只需要一个江湖。

他不想要金玉满堂,他只想江湖闯荡。

可若要做了苏家家主,哪里有江湖可言?苏家的供奉无一不是九品高手,苏家要杀人,天下需让道!

那样的苏家,与江湖不相容。

自然与苏扶不相容。

“我真的......是在帮你啊。”易潇轻声细语,声音却如同一柄重重大锤狠狠敲打在苏扶的心上。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用自己的力量,去试着反抗吗。”

沉默。良久的沉默。

宋知轻背着青布刀,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在他看来,如果易潇说出了这番话,苏扶还不答应,那着实不太可能。

半响沉默之后。

“呵......”苏扶抬起了头,“姑且算我信了你的邪。不过,你可要想好......要是我真的摆脱掉苏家家主的位置,当年的赌约我可是没有办法兑现诺言了。”

“呵呵......”易潇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退回椅子上,“这个就不劳你担心了。接下来,我就要说说我的计划了。”

“首先,来说说关于酒会方面。”易潇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表情,“据我所知,这次酒会来参加的棋手,有一位实力极强。如果解决了她,那么酒会魁首,不出意料,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苏扶顿了顿,开口道,“易兄(苏扶已经知道易潇目前改名的事情了)......不是我鲁莽。按照你所说,解决掉了那位实力极强的棋手,你就有信心问鼎酒会魁首,这是不是有些过于托大了?”

易潇早料到会有此问,笑着开口,“不,我要纠正你两点。”

“首先,那位实力极强的棋手,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容易解决。否则今天,我也不会找上你。”

“其次,如果真的计划成功,能够解决那位实力极强的棋手,我也不是有信心去问鼎酒会魁首......”易潇顿了顿,“我是必然,绝对,不可能出现一丝意外的,将酒会魁首收入囊中。”

“抛却某些因素,单单就个人实力而言。”易潇的语气甚至说得上有些冷漠,“那些强大的棋手,无非是强大的计算能力,加上脑海中背下来的棋谱。而那位极强的棋手,包括我......已经超越了正常人的范畴。”

易潇闭上眼睛,再度张开时候,瞳孔已是一片青灿之色。

“原来如此,株莲相么......”苏扶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这么说来,的确已经超越了正常人的范畴。我明白了。请继续吧。”

易潇点了点头,恢复了正常瞳孔。

“第一步,我需要你,把所有的,记住......是所有的,酒会棋手的资料,全部送到摘星楼八楼我的房间。”易潇用了“送”这个字,就说明他知道,以苏家这种级别的庞大势力,这些资料早就已经搜集好了。

“小事一桩。我让下人整理一下,明天就能送到。”苏扶不以为然。

“请你选出五位......已经把人生都输给了天香赌坊的棋师。”易潇接着道,“无论实力如何,都无所谓。这五位棋师,请告诉他,他的任务,就是在第一轮比赛之中,遇见我直接选择弃权。”

苏扶揉了揉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易潇点了点眉心,“据我所知,每一届酒会吸引而来的棋手,将近三千位。这三千位棋手,都是采取抓阄的方式选取对手,进行博弈。而初轮预选,则是通过十轮循环对决的方式,将得分高者筛选出来,得出八百名晋级棋手。”

“易兄,我真的不懂。”苏扶皱眉,“既然你具备这么强的实力,有必要利用这种方式,来晋级预赛吗?”

“不......”易潇摇头,“你把我们的对手想的太简单了。我不是不可以依靠自己的实力杀出预赛,而是以这种方式,可以将‘危险系数’降到最低。”

“接下来,就是给那位极强的棋手下绊子了。”易潇呼出一口气,“她的名字,你肯定听过。南海花圣的弟子,有着小棋圣之称的陶无忧。”

这个名字,苏大少还真的是很熟悉,他恍然大悟道,“她来中原了?”

“不错。”易潇面色阴沉,“据我所知,她是‘读心相’拥有者,不过目前还不知道她能够做到哪一步。如果能够做到‘短暂操控我的内心,让我喊出弃权’的地步......这场棋自然也就不用下了。”

“既然你说的那位‘极强棋手’是她的话。”苏扶沉吟道,“那这么安排的确不过分。即便她做不到那种地步,可一但你对弈时候被她读到了心相,以后想要赢她,难如登天。”

不过事实证明,这二位纯属多虑了。因为......公子小陶在棋道方面,乃是极其自傲的一个人,说其目中无人也不为过。在整场酒会上,几乎没有使用读心相,就取得了大部分的胜利。

“之后的复赛,便是从‘凌霄酒’中去取墨白棋子。”易潇微笑道,“这一轮,单单凭借灵魂力去抓取棋子即可,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意外。”易潇说这番话,并不是盲目的自信。毕竟自己的灵魂力与公子小陶一起得到了那位山主的认可,自然不会在复赛上出现意外。

“之后决赛上的安排,也只有等我看过那些棋手的资料再说。”易潇补充道,“我会利用株莲相,将所有可能对她产生威胁的棋手排到她的阵上。尽可能去消磨她的‘精’,‘气’,‘神’。”

“不错......”苏扶笑了笑,“虽然你做了这么多准备,可我还是觉得你胜算依旧不大。”

易潇摸了摸鼻子,的确,自己曾经在齐梁藏书阁研究棋谱时候,就看到过公子小陶对弈的棋谱。那个时候的公子小陶不满十岁,对弈曾经一位夺得过酒魁的大棋师。整场战局,都被她牢牢占据优势,那位大棋师纵然守得半壁江山,可最终依旧以微弱劣势输掉比赛。

可以说,不依靠“读心相”,公子小陶就已经是站在棋界巅峰的棋者,更何况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实力究竟有多强?已经不可与同日而语。

公子小陶在棋秤上的实力,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所以易潇目前在比赛上动的手脚,说卑鄙也好,说保守也罢,都只能说是称不上过分的正常举措。

毕竟......若是输掉比赛,易潇便没有希望拿到那颗“补天丹”了,这可是攸关身家性命之事,容不得不谨慎。

苏扶干咳两声,“易兄。比起酒会,我更好奇的是你刚才说的,虽说我偷偷习武......目前已经有八品境界,可剑会高手如云,要想拿前十,恐怕不简单啊......”

“简单!怎么不简单啊?”易潇笑道,“大世来的再快,风庭城都不可能冒出十个九品高手来参加剑酒会。不是九品高手,保准到剑酒会交手的时候就不是你的对手了。”说完勾了勾手,示意苏大少把头伸过来。

一阵窃窃私语。

苏扶眯起眼睛,他额头微微渗出冷汗,望向眼前黑衣少年的目光有些难以捉摸。

易潇笑道,“苏大少,没必要这么看着我吧?”

苏扶哈哈一笑,望着宋知轻的目光变得有些敬畏,极为客气地拱手道,“宋兄弟义薄云天,苏某佩服佩服......”

其实今天......宋知轻就是被易潇拉来装场子的,说白了,他就是贪易潇那十两银子。然而此时此刻,他似乎感到有某种危机即将袭来,看了看易潇笑眯眯的眼睛,他嘴角微微拉扯,“我警告你啊......”

“安心。只要你跑得够快,不会有生命危险的......”易潇用安慰小孩子的口吻道,“这几天你准备一下,毕竟跑不过他们,被五马分尸的可能性比较大......”

“等一等!你在说什么啊!”宋知轻这下是真的确定了,这位小殿下的腹黑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不由怒道,“到底是要做什么事情啊!为什么还会有被‘五马分尸’的危险啊!”

然而,这个问题,他目前得到的回答是这样的。

“因为你是宋知轻啊......刀鬼传人嘛,毕竟你要砸了剑酒会的场子,吸引仇恨的事情,让你去做最合适了啊......”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二十三章 功法

苏家办事效率极快,几乎是傍晚时分就送来了酒会棋手的资料。这次参加酒会的棋手,一共三千一百九十二位。

易潇安安静静坐在桌前,点灯夜读。如果有人在他身边,就会发现......一份资料,易潇几乎是扫一眼,就放在了桌上空的一侧。

株莲相,目十行,不过忘。

不知不觉,桌面已经堆叠了厚厚好几沓资料。

易潇揉了揉眉心,认真思索着。脑海那株青莲轻轻摇晃,扫除疲惫。

如果将参赛棋手分为“入门”“精通”“成名”“大师”“国手”这五个级别。根据自己手头的资料来看,无疑只有“国手”这个级别的棋手,才能够对如今的公子小陶产生威胁。至少......想要试探出公子小陶的棋路,需要顶尖“大师”的实力。

“袁道兵,丘疾汶,沈之贤,白启......这四位是出了名的棋道强手,春秋时期便尊为一国之手。”易潇分出四人的资料,归为一类,“只可惜这四位年岁已大,过了巅峰时期,不过尚能与公子小陶一战。”

“至于顾胜城,唐慕然......”易潇微微颔首,手指轻轻点在两人的资料上,“顾胜城师出无门,于北魏棋战十八人出名,此番酒会放下豪言,誓夺第一......他年仅二十出头,如此年轻,棋力却不容小觑,只怕藏了后手。唐慕然曾经与陶无忧并称棋界双眉,“南陶北唐”,也不是徒有虚名之辈。”

“这六人,应当都有国手实力。”易潇迅速下定结论,将这六人资料归为一类。接着去整理大师级别的棋手资料。

不过这个级别的人物,已经对自己没有威胁。他只是尽可能在这些人对上公子小陶时候去观战,好揣摩公子小陶的棋路。

最终三千多份棋手,“国手”级别的共计六人,“大师”级别怕是有十人之余,“成名”级别的棋手将近一百人,其余之辈,都在“精通”“入门”的实力门槛之间徘徊。

分类完资料,易潇又开始研究可能遇上的那些强大棋手,研究各种棋路,庞大的信息量拥入脑海,纵然是过目不忘的株莲相,也会感到疲惫。如果不是莲生大师赠予脑海的那株神妙青莲,恐怕这么庞大的工作量,哪怕是目前有着株莲相作为倚仗的易潇,也很难在短暂时间内完成。

可以说,易潇在外远扬的“博闻强识”之名绝非虚名。因为小殿下本人,就是一位极为刻苦,对自己要求极为严厉之人。如果不是自己老师源天罡曾经对自己阅书时间有着苛刻的限制,易潇恐怕会刻苦到......使用株莲相对自己大脑产生不可抵消的负面影响的程度。

其实,每一位冠以“天才”的人都是这样。无论是武道上,亦或是书道上,唯有孜孜不倦的前进,拥有超乎常人的耐心,以及持之以恒的坚持,才能造就所谓的“天才”。

哪里有不劳而获的天才?就算有,也绝对不可能战胜那些天资绝艳又刻苦勤奋的人。易潇深知这一点,而自己......连老师都说自己命格难测,一个连自己生命还余下多久都不知道的人,哪里有时间给自己浪费呢。

研究完各位强手的棋路,已然深更半夜了。株莲相在青莲的灌溉互补之下,对易潇产生了微妙的影响:现在的易潇对于疲倦的抵抗程度,已经慢慢超过了正常人......甚至说他算是怪胎也不为过,因为就在这几天,易潇已经发现,正常人所需要的休息,自己在脑海中那株青莲的作用下,几乎只需要一小半了。也就是说,易潇可以有效利用的时间,除了白天,几乎还有大半个个夜晚。

每天只要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休息即可,现在还早着呢。

“呼~”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揉着眉心,将那些信息全部烙印在脑海里,逐一消化,这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紧接着易潇闭上眼睛......他不是在休息,而是在回忆着自己曾经背下来的武学。齐梁藏书阁,珍藏无数武学孤本。当年朝廷血洗江南道,陛下纳入藏书阁万卷武学。

如今自己脑海中存的顶级功法就不下百篇。

只是适合自己修行的极少极少。

越是强横的武学,越是强横的心法,对于修行者的要求就越高。

这个说法也不尽然,不然按这个理儿来说,任何人都是从一品开始的......难道易潇脑海里装了小半个武库,就没有所谓的顶级修行法门么?

不得不很尴尬的说,易潇脑海中的顶级修行法门有不少。但是全都无法修行。为什么呢?

因为修行......也是讲究天赋的。

就好像......有人对于经商计算极为敏感;有人下棋一点就通;有人读书一目十行;有人天生能一心二用。

同样的,武学修行也讲究天赋。举个例子,如果把修行天赋分成几个等级,那么红衣儿樽云觞,在十七岁就达到了九品高手的级别,甚至领悟了域意,这种天赋,无疑是最顶级的修行天赋!

而易潇......修行了将近一个月,连些许元气都难以运转一个小周天,实在称不上是天赋异禀。

好在武道路长,易潇目前完全摒弃了“以超越九品来洗涤天缺”的想法,所以哪怕修行速度慢了点,他也等得起。

闭上眼睛,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小殿下缓缓运行元气,试图打通一个小周天。可无论如何努力,那些元气在自己经脉骨骼中的流淌,就好像是河流碎片一般磕磕碰碰,难以凝聚。

如果说习武者的经脉如果是一条河道,元气则是水流。而小殿下目前的问题,则是这条水流......几乎是干涸到不可流淌的地步,想凭借意念控制元力流淌,反而会有些许元力残渣附着在河道上被蒸发,永远无法流淌起来。反观他的经脉,实在是太过宽阔,比那些初次习武的人经脉宽了不知多少......哪怕是所谓的八品高手,甚至九品高手,经脉宽度也不过如此。

易潇一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元力河流在经脉中滚动,一边在脑海中翻阅着这些入门级别的心法。

每一门心法,就算不是所谓的顶级心法,也有最低要求。这个要求就是“元力河流能够正常流淌一个周天”,目前来看......易潇要达到这个目标,不知道要过多久。

翻着,翻着......易潇在心中将一门又一门顶级功法翻完,接着不去考虑所谓功法的分级,只是单纯看看,有没有一门心法,可以无视这个“最低门槛”。

没想到,在自己株莲相存储的记忆中,居然真的存在这么一门功法。准确的说,是一门残缺的功法。

这门功法,明确写了无修行门槛,也就是说......哪怕是没有元力基础的人,即易潇这种不入品级别的菜鸟,也可以修行。

易潇皱眉念着这本不知哪位前人写的,叫做《忘我尊经》的怪异功法。

“余曾阅古书先文千卷,书云凡人亦可顿悟,一花一草,一树一叶,若能悟道,皆可成佛。万物有灵,万物有元。余生而修行资质极差,每日运转元力,三十年未曾中断,亦未能打通周天,只道余无缘修道,亦可惜余天资愚笨,难以顿悟,不知此生可否悟道。”

“始符十三年,余终有所得。世尊托梦,一梦忘平生,竟能忘我修行,遂不知疲倦,虽是梦醒,元力竟得增长,又行一梦,终跨入一品行列,余得以修行,全凭世尊点化忘我,此功法故名《忘我尊经》,后辈得之,纵不得点拨,亦勿怪其效。此功法因人而异,吴某修之尚可,留以后人。”

看样子,这个《忘我尊经》的修行者......吴某,原来只是一个没有资质,怎么也无法打通一个周天的修行渣滓,最终修行了这门功法.....最后成功突破了一品。

易潇思索片刻后,沉吟道,“始符十三年......距离如今已经过了一百多年。这个心法别的不论,能够使人迈出从零到一的那一步,就理应被列入‘顶级心法’的一栏。为什么至今默默无闻?”

接下来,易潇就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这《忘我尊经》的内容,就好像是一个神棍在扯淡,吴某在《忘我尊经》里描述的修行方式是:放松心神,想象自己拥有元力,大量元力,能够在经脉中运转流淌,构建出一个不存在的修行经络......所谓的“忘我”,就是忘记自我“不能修行”的残酷真相,去欺骗自己......以一种正常人的状态去修行。

而吴某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他孜孜不倦的骗了自己三十年,最终......应该说是感动了上天吧,居然真给他练成了这种“理论上有一丁点可能性”的功法。

“难怪啊......三十年都没办法冲破周天,就是因为采取了这种压根不可靠的修行方式吧?”易潇看完了忘我尊经,几乎是一头黑线,“呼......我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冲击周天吧,总有一天能打破周天吧?总比他那样要强啊......”

不过这本《忘我尊经》,似乎缺失了一部分。经书的后面,那位吴某的留言貌似颇为兴奋:“余修行‘忘我尊经’数十载,终......”

到这里,这部经文就没有了。

至于这位历史上从未留名的吴某,修行了忘我尊经最终产生了什么样的结局......易潇已经不想去知道了......

“还是安安心心修行,踏踏实实做人......”易潇摇了摇头,把杂念清除,保持着元力不断冲击经脉,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二十四章 大丹圣指点

对于易潇对自己所说的,能够让自己进入剑会前十名的言论,苏扶一开始,乃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的。

自己乃是金玉苏家的大少爷,坐拥金山,修行资源无数。所行之剑,乃是始符年间最锋利的“秦太子”;所修剑法,乃是价值连城的“剑海篇”;所悟剑道,乃是西楚霸王留下来的大乘剑道。

即便这样,苏扶也没有自信,能够稳稳进入剑酒会前十。

这次来的剑客,太多成名之辈。据苏家自己得到的线报,那些确认九品的高手就有八人。

玄黄剑宗横,魔流剑尊,齐梁神将......这些站在九品巅峰的成名已久的高手,多半也会参与这次剑酒会。纵然苏扶再强,在剑道上如何勤勉,资源如何强大......以目前的八品实力来看,一分胜算也没有。

紧接着,根据苏家的线报,那位不世出的龙雀郡主,从洛阳来风庭城的途中,路上偶遇被誉为“北魏四大剑子”的沐凤白,两人以剑道相争,沐凤白元气出窍,“白鹭”剑出一尺,便被魏灵衫“漆虞”压回鞘中分寸不得出。

两人一战,便以沐凤白施尽解数,最终亦只是堪堪拔出“白鹭”收场。

在苏扶看来,这段情报的信息量相当之大,让他对剑酒会剑者的实力产生了新的预估。沐凤白元气出窍......已经达到了九品的境界!

而沐凤白论剑输在魏灵衫手下,更是让世人重新认识了这位从不踏出洛阳的龙雀郡主。

如今“北魏四剑子”齐至剑酒会,加上那位隐隐约约压过四剑子的大魏龙雀虎视眈眈......

“前辈......呼......”苏扶大口喘气道,“我这一式,真的可以练成吗?”

这地是风庭城城郊,距离十余里的一处荒山。

一块巨大磐石旁,身材略胖的苏扶背着十余柄长剑,浑身已经被汗渍浸透,连衣襟都沉重如铁。在那块巨大磐石上,一位黑衣老者面无表情闭眸盘坐着,磐石位于山巅偏薄之处,有一丝下沉之势,偏偏老者坐上之后稳定下来,身姿盘桓如松,黑衣随风抖动。

黑衣前辈背对苏扶,用着波澜不惊的语气开口。

“感受到了么?”

苏扶背后所背的,共计十一柄剑。无一不是价值千金之剑,如果有真正精通剑史的人,便会发现,这十一柄剑,几乎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风波中。

就拿其中一对剑来说,“龙逆”“凤仪”这两柄剑,乃是当年风庭大宗师座下弟子所拥之剑,龙凤剑主结成连理之后,这两柄剑就诞生出了所谓的灵智,之后江湖波浪起,龙凤剑主逝,便据说龙逆凤仪追随主人一共逝去,归去那所谓的“剑冢”了。

十一柄,远到上古时代,近则春秋年间,都是诞生了灵智的真正名剑!

黑衣老前辈,自然就是易潇请来的大丹圣苏齐世。即便他以丹炼之术名动天下,但不可忽视的......乃是苏大丹圣,是实实在在超越九品的宗师境界。

且,苏大丹圣,姓苏。

苏大丹圣,幼年出自苏家偏门,不受重视,孤苦无依,直到被逐出苏门,丹术才有所成就,之后却不幸招惹祸事,得罪了诸位国主。

苏齐世在弱小无力之时被苏家抛弃,成名之后被苏家邀请,却再未踏入苏家一步。以他的性格,自然是不愿再与苏家有所瓜葛。可招惹祸事之后,若不是苏家,那诸位国主的愤怒,也绝非当时的他可以承受。

可以说,没有苏家的抛弃,就没有一怒成名的苏齐世。

但没有苏家的庇佑,也绝没有大丹圣独当一面的今天。

所以,苏老前辈至今没有回归苏家......不仅仅是自己倔强的性子作祟,而是的的确确,这份与苏家的因果关系很难理清。

究竟是恨多一点,还是宽恕多一分,谁都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清楚的是......苏老前辈绝对没有偷偷光顾过苏家的药园。

苏齐世选择在剑酒会之前出手帮助苏扶,便也算是还了当年苏家恩情。而苏扶,在外界条件已经达到极致的情况下,想要再进一步,也唯有从内寻找突破。

他颤颤巍巍运转元力,按照苏老前辈所说的,尽可能去流入背后剑中,去尝试听见什么。

“剑的‘声音’,是真实存在的。”苏老前辈的态度有些冷淡,但指点起来绝不含糊,“元力积攒,易水到渠成;剑意积累,易功败垂成。自古剑者多天骄,为何?因为习剑不是易事,没有足够的悟性,根本不可能向前迈进一步。一花一草尚有声音,自古名剑有灵智,又岂能没有声音?只是你的心不够静,与元力多少无关。静下心来,去聆听,能听到,就可以进入下一步了。”

苏扶就这么安安静静练剑,努力让自己静下来,去进入剑的世界。

而易潇,就在两人外三丈左右。

须知,哪怕易潇现在只是不入品的境界,但易潇依旧算是踏上了修行之路......有一位超越九品的大丹圣充当临时老师,又怎么可能就轻易放弃学习的机会?

先求问丹道,再咨询武学,最后......看看能不能从这位超凡入圣的存在嘴里,扣出一点点小秘密。

“前辈,炼制三品‘元力丹’的时候,若是凝丹失败,是什么原因?”

“元力太弱。”

“......那洗涤‘青魂草’失败呢?”

“元力太弱。”

“......一品丹药“金疮药”熬炼时间太长,有没有办法缩短?”

“增强元力。”

易潇问了如下三个问题之后,发现苏老前辈不愧是丹圣......回答问题一针见血......原来炼丹不成功,全部归结在自己元力不足么?修行方面,易潇又将自己的困惑描述了一遍。

不能修行,元力太少,无法运转......这些困扰自己不能得解的修行问题,全部提了出来。

果然得到了同样干脆利落的回答。苏老前辈闭目养神,老神在在,“无能为力。”

不得不说,小殿下真是一个好学善问的好学生,可惜苏老前辈绝非一个耐心十足的好老师。

无论易潇提出的问题是什么,苏老前辈一概以四个极为简明扼要的字来回复答案。

四面碰壁以后,易潇决定把自己看到的《忘我尊经》一事告诉苏老前辈,顺便询问一下这种修行方法是否可行。毕竟......自己的进度实在太慢了,甚至说是毫无进度也不为过。这样下去,怕是真的要无缘修行路了。

苏大丹圣纯属当一个笑话听完了易潇关于这篇功法的描述,然后妥妥当当给了这篇功法四个字的评价。

“狗屁不通。”

易潇依旧是不死心,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接着问道,“苏老前辈,你可知始符年间那位吴某,最后究竟如何?”

苏齐世睁开双眼,终于是认真回答了,“老夫从未听说......始符年间有哪一位横空出世的强者姓吴。不过始符大世高手如云,能够诞生出如此荒诞的功法最是自然不过。若是你还不准备放弃修行,便是试试这荒诞功法又如何?”

“难道就真的没有出路吗......”易潇自己心里也清楚,这种可能性极低极低。自己曾经想过,能够耗费三十年创出这种心法,并且在自己身上修行成功的人,哪怕称不上天才,也是一位极为坚韧之人。有如此修行之志,也许......就鱼跃龙门了?

得到了苏齐世明确的回答之后,易潇有些心灰意冷。看来那位吴某,应当是失败了。

深呼吸两三口气,易潇努力平缓心情。既然自己的元力修行进展为零,就是试一试《忘我尊经》又如何?那位吴某失败,并不代表自己就会失败......哪怕成功的几率很低,但是至少达到了一品,便拥有了修行其他心法的最低资格。

这时,苏老前辈的声音不急不缓传来——

“修行,其实不一定要修元力。”苏齐世淡淡开口,“你可曾见过三教中人出手有元力跟随?佛教道宗儒门,修的都不是元力。”

的确,三教中人与世不同,易潇阅过诸多典籍,关于神秘的三教描写甚少。传说,在三教巅峰时期之时,有佛陀、道尊、儒圣级别的圣人坐镇人间,三教圣人有多强?强到连天上仙人都不可力敌。

但如今三教已然落魄,儒门后继无人,在历史中摇摇欲坠。就好像红衣儿洪流城满月城巅,唱的那首浮沧曲——

“笑那佛道儒三教不过历史遗物。”

曾经无比辉煌,照耀一个时代。如今山门残破,无人问津。

但三教中人不修元力,是众所周知的。拿三教中目前尚未完全落魄的佛教举例,佛门炼体之术举世无双,当今佛门诸多高僧隐世不出,最为知名的乃是悟玄大师。

悟玄大师云游四海,赤足而行,遇山攀山,遇江渡江。在淇江龙王尚存之时,这位大师就曾经选了一个雷雨天,摘一片苇叶以之渡江。

一苇渡江,龙王隐而不发。

须知,那位“池鱼”所化的龙王可是开启了灵智之物,但凡雷雨夜,必然吞噬渡江生命。而这位悟玄大师,能让它隐忍下来......必然不是易于之辈。

悟玄大师行走四方,战遍天下高手。与玄黄剑宗横、魔流剑尊、雨魔头、齐梁神将这些公认九品巅峰级别的存在都有过切磋或交手。江湖上说这位大师乃大慈悲超脱之人,从不下重手,除了对上雨魔头这种江湖上凶名赫赫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几乎都是只防不攻。纵然这样,也无一场败绩,不过几乎都以平手收场。

悟玄大师不修元力。同样的,与佛门同属三教的其他两宗也不修元力。苏老前辈说完这句话,颇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易潇。

“你的母亲慕容,也不修元力。”

魔门被认为是旁门邪道,只需以自身微薄冲击大周天,开辟魔体,便走上魔道修行之路。之所以不被正道所容纳,是因为魔道,走的乃是吞噬一路。

去吞噬天地元力,反馈自己。与正道宗人不同,魔道修行,就是吞噬外界的元力,并非自己去修行。讲白了,是掠夺,是强抢。正因如此,修魔者修行速度极快,几乎是水到渠成不存在瓶颈。

但魔道一但遇到瓶颈,几乎就宣告了一条修行之路的尽头。魔道突破,引发雷劫,几乎无人生还。

苏大丹圣淡淡道,“关于修行体系,老夫只能说到这,至于以后的修行之路,如何选择,全看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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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二十五章 长歌行

五月末,剑酒会将开。

各方势力齐至,观一场剑界盛世。

如果说,淇江上红衣儿借春雨开大世,成了两大国师之间默认的大世开端。

那么这场剑酒会,则是真正的宣告——沉寂了一百年的江湖,将迎来真正的沸腾、史无前例的鼎盛、以及无数蜂拥而至的英杰天才。

年轻一辈,有:被誉为“大魏明珠”的龙雀郡主;有着“北魏锋锐”之称的四剑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剑冠”;藏匿风声至今未被发现的南海来客;蛰伏不发的棋宫杀手;以及隐忍等待时机的......刀鬼传人。

当然,还有那位不远万里南下参加剑酒会的小呼延......呼延琢行事风格并不高调,此行南下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故而并非引起他人的注意。

而成名高手,则太多太多。最为顶尖的,还是之前牢牢占据天榜前几位的那些。譬如曾经排过天榜第二的玄黄剑,身为齐梁神将却赶只身赴北魏的翼少然,还有与雨魔头交手三次全身而退的魔流剑尊。

单单赴会的剑客,就数以千计。

但是唯独少一人。李长歌。

而那位位列天榜第一的风雪银城大弟子,李长歌......尚在路上。

一来,他本就不是为了参加剑酒会而来,无须赶在剑酒会之前就抵达风庭城。二来,南下这一路,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知道李长歌南下消息的人,整个北魏不超过十人。自从魏皇曹之轩当年与风雪银城城主秘密达成协议,风雪银城便已经不再如世人了解的圣地那般超然。而知道李长歌南下所为何事之人,无一不是站在北魏最顶层的那些高位者。

可以肯定的一点,这则消息已经被泄露了。消息泄露的后果,就是这一路上,李长歌遭遇了两位顶级刺客,大大小小数十次的伏击。

一位隐匿千里,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石破天惊。另外一位,则是明目张胆,不分昼夜。两位刺客相互配合,天衣无缝;同时这两人性格极为谨慎,一击不中,立即远遁。

这样的一种刺杀组合,实在太过可怕,很难想象,有人能够从这种无穷无尽的追杀压力中缓解过来。

因为这种刺杀方法,无疑极端消耗精气神,被刺客锁定的目标,无论什么时候都必须强打精神。而刺客,随时可能出现在你松懈的时候。

想要刺杀一位圣地的大弟子,必须要付出这种代价。

但事实证明,并非他们所想的那般简单。

数十天的追杀与战斗,几乎都是在一照面之间触发与结束。那位身形瘦削看起来像是得了重病的酒鬼,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失误。

“春雨”、“冬蝉”从来没有想过,这场自己构思了数月的刺杀,在历经二十一天之后,竟然是己方的精神和身体先扛不住。

第一次出手的时机最好,那个人,简直是不能称之为人,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能够在几乎封闭的空间里躲避近在咫尺的暴雨梨花针,甚至用两根手指夹住满弦之力爆射出来的伏魔箭矢。最为诡异的,是自己准备的八九剑阵......居然无法发动,七十二柄出鞘利剑在降临的那一刻,全部被一股怪力凭空拧成废铁!

从那一刻,“春雨”、“冬蝉”就知道,自己遇上的是一位不可以常理度之的真正怪胎。

一切剑器,不可出鞘,出鞘必伤己。

即便是一刹那发动的刺杀,与他接触时间也不能超过一秒,否则就会对自己造成不可逆的骨骼伤势。

越是与这个怪胎接触,她们越是发现.....李长歌的强悍程度,远远超过自己当初的想象。

好在,她们的任务......从一开始也并不是“刺杀李长歌”,只是“尽可能阻碍李长歌”。

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看,春雨冬蝉再不放手,在接下来的刺杀中很有可能出现意外。她们是大夏棋宫花费了巨额资源堆叠出来的杀手,仅仅为了这么一个任务就折损在这里,太过不值。

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深深的无奈和倦意。

李长歌再行数里,就出了连绵不绝的山脉。而一但离开复杂地形,她们二人的行踪几乎就无处隐匿,刺杀行动便宣告失败了。

按道理说,这个时候应该选择放手了。

但春雨冬蝉的傲气,不允许她们就此放手。

到目前为止,李长歌连一滴血也没有流。

虽说任务的目标几乎已经达成,可如果就此放手,春雨冬蝉又岂会甘心?师门给过自己关于李长歌的情报,这个人是绝对高危的刺杀目标。接触了二十一天,她们也知道,仅仅隔着一里之遥的那位风雪银城大弟子,是真真正正的绝世天骄。恐怕在大夏棋宫年轻一辈之中,也只有那个人有资格与其争锋。

这种人,强的离谱,强的可怕,强的让人绝望。

但自己,真的不甘心。

两人迅速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意思。

......

......

“二十一天了,应该放弃了吧......”

山脉落叶层层叠叠,一位白衣青年踩过落叶,他一头漆黑墨发,被一只白凉木髻挑起,身形瘦削,面色苍白。偏偏手里拎着一只小酒壶,时不时灌下一口。

他,就是风雪银城大弟子,初次入世的李长歌。

李长歌被两位刺客纠缠了整整二十一天,不得不说,这两位刺客真的很强。换做任何一位九品高手,很有可能熬不过三天就已经崩溃了,更不可能像他一样,一路南下的过程中,把两个杀手生生熬到扛不住。

“师父说的不错,真是大世呢......两位身为女子,能够做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李长歌拎起酒壶,仰天一口,眼神有些微冷。

李长歌的性格,由于初次入世,故而外界中人并不了解。

这也是风雪银城城主最为担心的一点。

因为这位自己最得意的大弟子,未来的风雪银城城主......性格实在太好了一些。自小身子羸弱,饱受欺凌,直到被带回风雪银城之后.....才有了改变。而李长歌修行境界一日千里之后,却依旧对这个世界保持着纯真的善意。

风雪银城城主在李长歌临走之前,颇为哭笑不得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如果稍微心狠手辣一点点,我就放心了。”

李长歌一路上被春雨冬蝉刺杀二十三次,自己无一次出重手,几乎都是自身天赋被动防御,就是想让两位刺客知难而退,毕竟自己这个赶路速度也不会误事。

根据自己的判断,多半过了这座山脉,这两位女子刺客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应该也不会接着纠缠自己了。

“呼~”

此刻,一口酒气被李长歌呼出,面色苍白之意稍稍缓解了几分。他微微侧过头,甚至笑意都浅淡了三分,“两位......有些过分了。在下若是再不赶路,就真的来不及了。”

一道黑影如同轻烟一般从李长歌后侧头顶处袭来,以千金下坠之势,几乎是一刹那,风声破空——

李长歌眼神微沉,事到如今,他依旧不想动手。

紧接着,下一秒,春雨埋伏的陷阱触发。

李长歌身边数十棵巨树被春雨的元力线所缠绕,在一刹那引爆!

“轰轰轰轰轰!”

暴鸣声中,斜上方的黑影无声无息取出一道物事。

那物事漆黑如墨,状如细笛,乃是棋宫剑笛,以无坚不摧著称。这件棋宫研制出来,专门为了对抗佛门的秘密武器,就这么用在了李长歌身上。

“锵!!!”

冬蝉几乎是竭尽全力刺出这一剑,在她看来,纵然是那位传说中以防御无解的佛门悟玄大师,也不可能硬抗这一剑!

然而,站在爆炸中心的李长歌,似乎真的没有躲避的意思。

漆黑如墨的棋宫剑笛切割空间,在爆炸轰鸣中狠狠刺入李长歌肩头锁骨之处。冬蝉在剑笛刺出命中那一刻,整个人缩成一团,顺着爆炸余波倒退十米。

这场刺杀,兔起鹘落,发生在一刹那。

太快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反应过来。

从寂静无声到轰鸣声起,从风平浪静到一片狼藉。

再到寂静无声,再到风平浪静。

数十米的树木全毁,黑烟中站着一道瘦削身影,轻轻抬手,似乎犹豫了一下。

“居然......还没有死......是在强撑吗?”

冬蝉眯眼看向黑烟中的那道身影,接着瞳孔一缩。

她看见,那道身影抬手之后,略微犹豫了一下,紧接着就是快得几乎看不清的猛然挥袖。

“嗡——”

之后她的耳边传来一道破空之声,像是死神亲切的耳语。

下一秒,她的右脸崩开一条细长狭小的血口。

而她身边右侧......一条直线上所有的巨树,如同被一条极为锋利的细线勒过,一瞬间被拦腰斩断。

直到春雨冲过来抱走冬蝉之前,冬蝉的右耳依旧缠绕着那道死亡之音。

站在爆炸中心的李长歌微微皱眉,他的白凉木髻在爆炸中被毁了,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滚落下来,披肩之后几乎低垂到地面。

至于他的肩头锁骨,斜插着那柄漆黑的棋宫剑笛,只是他微微侧过头,剑笛刺入锁骨一尺,并未有一丝一毫的鲜血流出,反而像是被一股吸力拉扯,在数秒之内,就融入了肩头锁骨处。

“怪物......”冬蝉双手捂着自己的右脸,鲜血止不住透过手指间隙流出,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由内而外流淌的那股恐惧。

自从棋宫那个人之后,她再也没有感受到的......真正的恐惧。

对她来说,站在眼前仅仅相隔十米,但却面色冷漠的李长歌,是真正的怪物,与棋宫那个人一样恐怖的怪物。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撤走,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去执行所谓的最后刺杀,为什么非要拿自己可笑的骄傲......去触怒这位怪物。

现在她可以确信,那位风雪银城的大弟子,之前的二十一天,仅仅是在陪自己消遣而已。如果有一瞬间动了杀心,自己早就死了。

春雨放下已经吓傻了的冬蝉,默默从自己行囊中取出三柄短剑。连剑带鞘,一柄含 咬在嘴里,左右手各持一柄。

李长歌面色苍白,看起来像是摇摇欲坠的重伤病人,只是他身上衣物尚且完好,只是一头长发落下,看不清眼神。

下一秒,春雨动了,整个人咬着短剑含糊不清的狂吼一声,左右手双剑出鞘,卷起一地落叶。

李长歌微微侧头,下一秒一柄短剑擦着耳边刺过,破空声音中,无数剑影铺天盖地而来。

而李长歌黑发如瀑,眼神平静无比,紧接着一只手穿插在漫天剑影中,按上凭空斩来的一柄剑鞘。

那是春雨口中含着的短剑。她口中含着的“溅血”剑尚未出鞘,一出鞘,必见血。

“嗡——”

那道攻势如同狂风暴雨的身影骤然停止。

春雨的身形在那一刻陡然停住,她的瞳孔瞬间缩小。她的意识从一瞬间就由清晰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随后的几秒意识模糊,她只记得自己猛然咳了几声,然后“溅血”已经躺在地上。

以及着自己紧紧咬住剑鞘的满口牙齿。

紧接着又是猛然咳了一下,似乎连肺都要咳出来了。

就在那个怪物的手按上“溅血”剑鞘的一刹那,自己口中含着的那柄“溅血”在鞘中疯狂震动。

每一次震动,都如同一道凌厉的剑气在自己口腔中肆意翻滚。

“怪......唔......”春雨身形保持着向前倾斜,意识终于支撑不住的崩溃了。

李长歌抬手,一股元力轻轻架住春雨,将其推向了深深悸动尚未回过神的冬蝉......在确认了这两个人对自己不会再产生威胁之后,他缓缓俯下身,捡起了那柄“溅血”。

“好剑,可惜了。”他试着从鞘中拔出“溅血”,却带出了一地碎片。

李长歌对着被震成碎片的“溅血”摇了摇头,从衣襟里又拿出一根白凉木挽起长发,面色一如往常般苍白,轻轻抿了抿嘴,含住一缕长发,缓缓将长发提起缠绕。

他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温和,“在下......已经尽可能收手了。实在是很抱歉......”

冬蝉听不见眼前那个男人在说什么。

哪怕他在很温和的笑,哪怕他笑起来跟恐怖没有关系......

但是自己的心中,只有抑制不住的恐惧。

她的瞳孔不断放大,她看见那个男人对着自己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可她已经无路可退。

那根手指就要点在自己的眉心。

冬蝉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如此清晰如此寒冷如此猛烈。

然后猛然停止——

李长歌摇了摇头,收回尚未点上冬蝉眉心的那根手指,淡淡瞥了一眼自己吓昏了的冬蝉。

“怪物么......”他有些落寞地转身,走在吱呀吱呀的落叶上,笑容也慢慢归于平静。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二十六章 剑酒令

客来酒馆,其实只是一个小酒馆,但逢上六年一度剑酒会,又岂有客不满座的道理。酒馆大大小小桌早已经摆满酒具,坐满前来赴会的江湖人。

“剑酒会,天下盛事!”一位喝得烂醉的剑客大着舌头,“剑主邀请天下有剑之士,我等,岂能不来!来,诸位干了这碗酒!”

一桌齐饮,一碗即尽。烂醉剑客笑眯眯又给自己斟满酒,“诸位,我齐笑牧习剑二十载,侥幸晋入八品,此番剑酒会......若得剑主青睐,有所收获,便定要请大家再来痛饮!”

这名烂醉剑客齐笑牧话虽如此说着,眼神却是不经意瞥向酒馆最偏僻的小角落。酒馆桌桌皆满,唯独那个小角落例外。一位黑衣单薄的少年独坐小桌,双脚翘起靠在桌上,闭着双眼,似乎极为享受的自饮自酌。

“齐兄弟年纪轻轻,能有八品修为,孟某佩服!只不过听齐兄弟口音,不像是北方人......”一位汉子举起酒碗,与齐笑牧碰饮而尽,语气倒是有些隐晦的试探。

齐梁北魏,如今虽是和平相处,可难免有些磕磕碰碰,明处有那份淇江协议,暗处却少不了斡旋争斗。孟姓汉子这句话,便是想看看,这齐姓小子究竟是个南人,还是怎的。

齐笑牧像是有些醉了,听不懂孟姓汉子的试探,嘴里吱呜不清解释道,“孟大哥误会了......在下家中经商,当年淇江协议签定,便南下在江南道住了十年。”

说完酒桌响起一阵哄然大笑,嘲笑孟姓汉子门户之见太深,咱江湖之辈,只要有酒,哪管天南海北?

“孟兄,你看看你,鲁莽了不是?”一位剑客毫不客气讥讽道。

孟姓汉子居然羞赧一笑,狠狠举起酒碗一口闷尽,燥着嗓子道歉,“齐兄弟,老哥我酒喝多了......多有得罪!勿怪!”

齐笑牧一笑置之,双手奉酒碗,高声道,“诸位好饮!在下去敬下一桌!”

“好说好说!”诸位酒客笑着回饮。

接着齐笑牧一饮而尽,转身之后便收尽笑容。

齐笑牧走向最偏僻的角落,也不嫌黑衣少年双脚尚翘在桌上,大大咧咧自顾自坐下,从他脚边拿起酒壶。

“放下。”呼延琢依旧是双眼闭着,面上笑意却是骤然消失。

齐笑牧笑道,“阁下这么小气,一壶酒也不请?”

“这壶酒,我可以请任何人。”呼延琢缓缓张开双眼,“可我唯独不请你。”

“不愧是北原神子。”齐笑牧微笑着放下酒壶,“既然阁下知道在下的身份,不如来做一笔交易?”

“你知道么。”呼延琢缓缓将酒壶递至自己嘴边,“我生平最恨的两种人。”

齐笑牧保持着微笑聆听。

“一种人,来自北魏的森罗道。”呼延琢皱着眉头,“我亲自跟他们打过交道。十句话有九句话都是假话,行事手段极为残忍,为达目的不惜一切。”

“这种人,太过虚伪,太没有灵魂,太令人作呕。”呼延琢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所以来北原不巧被我撞见的森罗道中人,我全都杀了个干净。”

“第二种人,”呼延琢将酒壶放回桌面,“就是来自齐梁天阙的人。”

齐笑牧苦笑着摇了摇头,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呼延琢不耐烦的打断了。

“你不用开口,我都能猜到你要说什么。”小呼延站起了身子,“天阙的人自视甚高,张口闭口就是交易。如果说森罗道的人十句话有九句话是假话,那么齐梁天阙的人......十句话里没有一句是真话。但凡是交易,最后的受益人一定会是你们自己。”

“所以你想坐在这里,请便,但不要开口说一句话。”呼延琢神情冷漠,“我不想惹是生非,但也并非不能杀人。不信的话,你可以试一试,看看到最后,能不能走出这个酒馆。”

齐笑牧心头随着呼延琢的话一震,再抬起头,与呼延琢对视的那一刻,却如同深陷泥沼一般不可自拔。那位翘着双脚的黑衣少年,就好似地狱中冷漠微笑的鬼神。情报上说这位漠北王幼子天赋极为强大,被誉为北原神子,不容小觑。

但自己万万没有想到......仅仅是随意一瞥,就能让自己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

这位小呼延说的不错,自己确实不是北魏人,而是齐梁天阙中人。这次前来,一是国师大人不放心少然神将,二......则是国师大人托付在自己身上的任务。据自己所知,那位殿下身边的大内侍卫已经死了一位,而那个任务,自己执行最为保险不过。

此刻,齐笑牧丝毫不怀疑呼延琢的那番话,于是只能讷讷笑着,一时间尴尬无比。

直到第二个人出现。

齐笑牧自问自己修行天赋也不差,乃是实实在在的八品巅峰。被呼延琢一眼压制也就罢了......可刚刚,在一瞬之间!只觉得有一道风穿过,甚至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自己身边就坐下了一个人。

酒馆里就这么多了一个人,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察觉。

“请。”小呼延微微眯眼,收回翘在桌面上的双脚,亲自从身边提起一壶酒。

齐笑牧目瞪口呆地打量着身边托腮坐在桌前的白发人。那白发人眉目如剑,丰神玉树,如同天上谪仙人,尤其是一头霜白长发,几乎垂落到地上。

可偏偏是如此惊艳的一个人,小酒馆内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诸酒客的目光就好像穿过了白发人一般视而不见。

齐笑牧想到了那位剑主大人唯一的弟子。

叶小楼。

叶小楼只是打量了呼延琢一眼,就拿出一块令牌从桌上推出。

齐笑牧郁闷无比的发现叶小楼嘴唇嗡动,自己却听不见他到底说了什么。

呼延琢却听得很清楚,“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有令为礼。”

他笑着接过剑酒令,对着叶小楼拱了拱手。

此行南下,已然圆满。

下一刻,叶小楼坐着的位置便空空如也。

仿佛不曾来过。

齐笑牧有些蒙了。他出自齐梁天阙,向来自视甚高,也见识过天阙中九品高手的厉害。虽自认不敌,却不可能相差如此之多。这次南下来剑酒会,除了执行任务,也是抱着来看看天下高手有多高的念头。

这么一看,着实有点高......他愣愣出了神,再回过神来,眼前小呼延的座位居然也是空空如也,反倒多出了一位酒馆伙计!

“这位客官,酒钱十两二。”酒馆伙计淡淡瞥了一眼齐笑牧,“客官,您堂堂八品高手,不会想赖账吧?”

齐笑牧咬牙切齿的掏钱,哭笑不得结了酒钱。

酒馆伙计鄙夷地接过齐笑牧递过来的十两碎银,嘀咕着这人说自己八品高手多半是酒喝多了吹的,不然怎么连酒钱都付不齐。

......

......

风庭城风波庄。

风波庄与摘星楼、天辰阁共为风庭城三大酒楼。

风波庄的内庄入住了四位藩王之后,显得格外安静。

除了那位大魏龙雀,再无一人入住。

偌大庄园,唯有寥寥数人。

四位王爷自然是分住四方,闲来无事偶有相聚,犬阳王与虎骁王两位老古董几乎是日日黏在一起下棋,若不是身份实在太过吓人,辈分高的可怕,怕是这两位都有着去酒会过一把棋瘾的念头。

那位斡鹰王,则是在房间里闭目养神,偶尔有手下递送情报,其他时间,几乎都是盘膝修行。

论领兵征战,四位藩王当初都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论个人实力,犬阳王与虎骁王只不过是八品巅峰,而斡鹰王修行境界隐隐约约还要压过年轻的天狼王一头。

可以说,这位斡鹰王极为勤勉,几乎没有松懈过修行,而他的修行天赋也相当了不起。在十六年前,便已经跨入九品。如今四王之中,天狼王锋芒逼人,过于年轻;而虎骁犬阳则垂垂暮矣,日落归西。

这位斡鹰王,实力最强,城府最深。

此刻,斡鹰王盘膝坐在房间里,突然睁开双眼,淡淡问道。

“安排得如何。”

房间里多了道漆黑如墨的影子,声音自如开口,“十六字营藏匿五里,只消王爷一声令下,一日便可兵封八路,纵是神仙也逃不出王爷你的手掌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斡鹰王皱着眉头,“只是此事过于蹊跷,容不得我不思索。”

他紧紧锁眉,“曹之轩啊曹之轩,你怎么就敢把我请入风庭城......你凭什么断定,我不敢反。”

漆黑如墨的影子只是沉默,听着这位王爷自言自语,“虎骁犬阳一位在北,一位在东。北疆拒收王庭,已无更多兵力;东关穷乡僻壤,哪有精兵良将?风庭属于天狼辖域,我十六字营已然围城,却尚未暴露。”

“携龙雀性命,以三王鲜血。便得四方大军,一日逼宫洛阳。”斡鹰王喃喃自语,“这可是你当年做的事情......你总不会天真以为,我做不到?”

这位藩王的一言一语皆是谋逆大罪,字字诛心。但那道影子则是保持沉默,似乎习以为常。

“退兵?”斡鹰王脑海中恍惚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随即摇头否决了这个念头,冷笑道,“如今兵围风庭,此时退兵,岂不是沦为千古笑柄。”

沉默的影子淡淡开口,“王爷,森罗道探子怎么处理。”

“皆杀。”斡鹰王又闭上了眼。

那道影子淡漠看着盘膝修行的斡鹰王,沉默领命,消失在这个房间。

......

......

就在风波庄内庄的另外一间房间。

即便魏灵衫从未出过洛阳皇都,此行来到热闹非凡的风庭,也几乎没有出过风波庄。

北魏人人皆知龙雀郡主。

那只龙雀深得魏皇喜爱,宠为一掌明珠,任予所需。魏灵衫喜牡丹,便有了那天下首屈一指的牡丹园;魏灵衫喜剑,便有了天榜第二的玄黄剑宗横跟随指点。

而国色天香,天赋异禀,独得圣眷......已经不能形容这位少女在人生路上的顺风顺水。

而魏灵衫不出风波庄,并不是她不愿出门。而是宗横不让。

大夏棋宫刺杀魏灵衫的消息已经被泄露,而四大藩王并肩齐入风庭城,更是宣告了魏皇至高无上的意识。

魏皇是认真的。

如果在这期间,让龙雀郡主出了什么意外,谁来负责?

玄黄剑宗横负不起这个责任。

而龙雀郡主此刻,颇有无聊的翻着宗叔为自己找来的《风庭城志》。

“风庭六月剑酒会,启幕天下剑出鞘,城主府燃万顷烟火,点起半顷星空,沉剑湖有万盏花灯漂泊,能亲身观盛景之剑客,无一不以之为毕生骄傲。”

魏灵衫撇了撇嘴,把《风庭城志》往脸上一扣,倒仰在床上。

说到底,毕竟是个十六岁少女,好不容易能离了那烦人无比的国师,以及无聊苦闷的洛阳皇宫。人生第一次出远门啊......就这么被关在门里,纵然外面再热闹,也看不见听不着。

这下彻底六根清净了。

下一秒,漆虞剑自行出鞘,魏灵衫猛然坐起,握住剑柄前递三寸。

剑尖处多了一位白发如霜的年轻男子,倒是俊美无双,只是面无表情伸出两根手指,夹住漆虞,漆虞便不能再入一分。

叶小楼面色如常,淡淡将漆虞往一边拨开,从怀中拿出一块精致令牌,往魏灵衫面前三寸一停。

即便是叶小楼这种深居简出的人,也知道......大魏龙雀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自己就这么贸然闯入龙雀郡主的闺房,少不了被魏灵衫拿漆虞砍上两剑。

所以叶小楼丢下令牌,还有师尊那句留言,就脚底抹油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个房间中。

魏灵衫扭着眉头,看着这枚烙印着“剑与酒”的令牌,耳边传来那古怪白发人的声音。

“郡主大人......勿起杀念,伤人伤己。”

这只龙雀细眯着狭长好看的眼眸,冷哼一声,翻手收下了剑酒令。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二十七章 白衣孤独

春秋江湖十六年,一张天榜囊尽天下英雄。

有屠尽铸剑穆家一夜成名的雨魔头,有一苇渡江踩龙王的悟玄大师,有隐居洛阳不出世的玄黄剑......这些人宛如黑夜中点点亮起的星火,照亮整片黯淡无光的江湖!可纵然这些人再如何惊艳,也没有夺去天榜第一的风头。

十六年天榜魁首,唯有剑宗明一人尔。

剑宗明仅有寥寥数次的出手,却被世人捧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十六年前,十六岁的剑宗明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春秋元年,曹之轩封兵洛阳,自立为皇,兹此洛阳贵为北方第一城。

魏皇曹之轩初拥北魏,便定下一场封剑大会。

要让世人看见北魏最年轻、最锋锐的剑。

封剑大会定在一个月后。

北魏无数年轻才俊剑客蜂拥而至,封剑大会被誉为超越剑酒会的百年一见的盛会。

然而在封剑大会尘埃落定之时,有一剑直入洛阳。

舞象之年的少年白衣不染尘,背负神剑踏洛阳城门独自面对满城剑客,鬓角飞扬,双袖飘摇,淡淡看了许久,终究是摇了摇头。

这位白衣少年自前从未出现在中原,没有人知道他师承何处,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什。

但所有人都记住了他站在洛阳城巅的那句话。

那句话让曹之轩的封剑大会变成了一个笑话。

“满城废铁,剑在何处。”

那道白衣负手而立,目光随意扫过。

那道目光掠过满城剑客,最后落在魏皇身边恭立的玄黄剑宗横身上,白衣少年低声而笑,转而陡然高喝道,“一城之中,有能拔剑者?”

封剑大会的剑客纷纷拔剑。

然而锵然拔剑之声并没有响起,满城寂静。

偌大一城,所有的剑客手里的剑柄都死死咬住剑鞘,居然是没有一个人能拔出自己佩剑。

魏皇铁青着脸,看着所谓的封剑大会选出的剑客,居然无一人能拔出鞘中三尺剑。

白衣少年笑尽,面上尽是寒色,“我原以为封剑大会并不是个笑话。”

玄黄剑眯眼,上前一步。

“剑起。”白衣少年点指魏皇,满城剑出鞘,首尾相衔,天地寂静,连成一副画。

白衣点指杀帝皇。

无数锋锐之剑升空而起,自行脱鞘,剑尖连接剑柄,如同升空巨龙盘踞。少年一指而下,便有铮鸣齐发。

满城剑悬空,密密麻麻上千柄,在无数剑客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化作一条暴怒巨龙昂首奋爪,刹那冲向高高在上的魏皇御座。

玄黄剑面色如常,上前一步,却是对魏皇说了一个字。

“退。”

魏皇顿时面色大变。

这一战之后,玄黄剑再无缘天榜魁首,更是不出洛阳皇宫一步。魏皇口中要年年一办的封剑大会更是直接作废。

这一战之后,天榜第一再无变动。

这一战之后,天下皆知剑宗明之名!

紧接着,剑宗明南下来到齐梁江南道,来挑战春秋年间第一神将。

齐梁兵圣,吕颂卿。

初秋之际,江南道一夜落尽梧桐。白昼再起,耄耋白须的吕颂卿长阖人世,齐梁上下一片缟素哭兵圣。

此后,世人知道,这江湖最锋锐的剑,不是宗横掌中的“玄黄”,也不是吕老膝上的“六韬”,而是剑宗明背后悬挂的“独孤”。

剑道孤独。

剑宗明从来都是一袭不染尘土的白衣,背后那柄雪白神剑“独孤”也仅仅出鞘过三次。

一剑吓退魏皇,令玄黄剑十六年隐居洛阳。

一剑悲哭齐梁,劝那位兵圣趁早驾鹤归去。

最后一剑,远远落在南海,在留仙碑上刻下四个字。

剑道独孤。

剑宗明没有朋友,有的只是背后那柄剑。

十六年间,剑宗明走遍天涯海角,唯独有一个地方从不踏足。

风庭城。

而此刻,风庭城门。黄昏。

已经临近剑酒会启幕,天下剑客几乎都提早进了风庭城内。

城内一片喧嚣。城外略显寂寥。

城门头的城主府例行巡逻的士兵,拎着一壶酒,喝着有些上头,朦朦胧胧,似乎看见远方有一道白色身影,远远踩着天地间一线的黑暗,由远至近。

那道白衣双袖负后,无风飘摇,雪白神剑独孤沉寂鞘中,连人带剑都显得冷清孤独。

士兵揉了揉眼睛,悚然而惊发现城门多了一道白色身影。

两人居然有些相似。一个白衣,一个白发。

“狗日的活见鬼了......”这士兵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愈发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经不住酒劲儿摇摇欲坠,上下眼皮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还没等他颐指气使招呼城门两个穿得像女鬼似的人进城,就打了个酒嗝倚倒在城门巅。

若干天后剑酒会惊天变故,两道白衣令中原为之瞩目。而此时这个醉酒误事名叫陶奋伦的小兵也是终于回想起来......那一日两个穿成女鬼似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剑宗明跟叶小楼,也幸亏自己喝醉了,不然怕是没命到处跟别人吹他那根本记不清的两人容貌。

......

......

月起,霜辉。

剑宗明面无表情看着面前三丈之远的叶小楼。

叶小楼掷出的剑酒令在半空中就被一股巨力凭空拍中,洋洋洒洒化作粉末飘扬落下。

剑宗明沉默以对。

叶小楼眯起眼,他想起师尊的那句话。

“剑宗明剑道初成,锋芒毕露。必然不会理睬你,只须把令带到,无须多言,更不要动手。”

于是叶小楼低声笑了笑,自行忽略了最后一句,心中喃喃。

“无须多言......那就是动手咯。”

之后有一道铮然机发之音,一道极光从城门口如同流星疾射而出,剑身划过叶小楼手心直出三尺,剑柄恰好停在五指虚握之处。

剑宗明鬓角长发微扬,居然破天荒带上一丝笑意。

他的眼神先是看了一眼叶小楼,随后越过叶小楼,掠入风庭城。

风庭城,一城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的剑。

太多了,比他十六年游历天下看得加在一起还要多。

自己十六年来不曾入过那间草庐。

如今,是时候了。

剑宗明缓缓伸手,握住了背后的独孤。

握住剑柄的那一刻,有一股剑意波动荡漾。

那一刻,时间仿若静止。

......

风波庄。

玄黄剑宗横捻髯而立,正与龙雀郡主对弈剑术。

两人身形俱是一怔。

“宗叔,这股剑意......”魏灵衫眯起狭长凤眸,试探性问道。

“是他。”宗横细细捏着长髯,眼神若有所思。

“十六年天榜第一......如今竟然是妄图挑战剑主大人吗?”

......

摘星楼。

细心教导易潇和苏扶的黑衣大丹圣正口若悬河。

“易潇小子,要忘我!忘记本我,忘记自己不能修行!”

“苏扶,听剑的声音——”

陡然间黑衣大丹圣声音停住。

与此同时苏扶身上十一柄剑疯狂铮鸣,龙逆凤仪更是有癫狂震动!

在那一瞬间,苏扶从几乎寂静的剑之世界被震醒,十一柄剑的声音震耳欲聋!他闭着的眼骤然睁开,有些茫然有些惊喜。

“前辈,我听见了!”

苏齐世沉默拉开窗帘,仅仅是往城门口方向看了一眼就迅速拉上窗帘,半响后语气稍有生硬,“这柄剑太锋锐,太刺眼......太年轻。”

太让他不爽了。

苏扶有些讷然,“前辈说什么呢?”

大丹圣淡然摆袖,“算你小子走了上辈子的狗屎运。既然走运听到了声音,我们开始下一步。”

......

天辰阁。(与风波庄摘星楼同为三大酒楼)

不远万里赶赴中原的南海二师兄吴烬寒从入定中惊起。

公子小陶也随之睁眼,察觉到了什么。

她下意识用读心相去读了二师兄此时的想法,接着皱起了眉头,几乎是不可置信的语气开口。

“这个人的剑意,真的强到了这种地步?”

反而是二师兄吴烬寒先开口问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剑宗明。”

公子小陶皱起好看的眉头,“肯定是。李长歌还在路上,穆家红衣北上复仇。如今除了剑宗明,中原剑客尽入风庭城。”

接着吴烬寒长舒一口气,似乎有些庆幸。

“那道剑意的挑衅意味太过明显......是向着那座草庐。”吴烬寒的语气有些凝重,“要不要去看看。”

“不必了。去了也是徒劳无功,多此一举罢了。”公子小陶摆了摆手,“酒会先于剑会落幕,我拿了酒魁,便算是完成师门任务。就算师兄你拿不到剑魁也不打紧。”

吴烬寒此时倒是有些尴尬,干笑两声道,“小师妹......师兄我虽然打不过大师兄,可拿个剑会魁首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来着?”公子小陶嗤笑一声,“‘这么强的剑意,难道是大师兄来了?不行我要去躲躲......’”

吴烬寒继续干咳,好生羞愧。

公子小陶毫不留情,“羞愧也没用。”

......

几乎在那一刻,所有达到了相对高度的修行者,全都被那道剑意所惊动。

“好强的剑意!”

“难道是剑宗明......来了?”

“这......如此可怕的剑意?”

风庭城喧嚣声音中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

而此时此刻,城门口。

“你......就这么心急?”

剑宗明眯起眼睛,他按住剑柄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按住。

那只手的主人咳嗽一声,声音有些低沉,“你的剑,很锋利。吾知道你想做什么,也许目前没人拦得住你。吾可以答应你,但......要等吾此事落幕,如何?”

叶小楼皱着眉头,“师父!”

剑宗明嘴角上扬,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仿佛是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于是他的笑声听起来嘶哑而嚣狂,“好。等了十六年,不急这几天。”

按住剑宗明的那只手化作虚影,剑宗明也笑着收回握在剑柄上的手。

剑意烟消云散。

最后他笑着对叶小楼开口。

“今日我心情很好。接下来我要对你说三句话。”

“今天我看见了很多的剑,比以往加在一起还要多。”

“但我入城以后不会大开杀戒,因为他们还没来得及开锋。”

“最后一句,你师父就快死了。”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二十八章 拔剑

有时候剑客拔剑,不是为了决出生死高低,不是为了鸣出心中不平,没有那么多剑在鞘中不得不拔的大道理。其实剑客拔剑很简单,想拔剑就拔了。

可如果两个剑客都拔剑,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剑宗明拔过三次剑,所以没有一个人希望他拔出第四剑。

而此刻,叶小楼已经将三尺青锋对准了他。

剑宗明会不会因此拔剑?

城门巅的灯火隐隐约约照出几道身影。

夜色有些朦胧,这几道身影降临速度快得让人心悸,破空声音倏然降落,连城门影影绰绰的灯火都被恍惚得有些模糊。

一袭青衣的齐梁神将翼少然眯起眼睛,轻声踏在城门楼前,双手从青袖之中探出,撑在城门楼前的石台上,面色凝重,眼神盯住剑宗明虚握在剑柄上的那只手。

在他身边三丈左右,一道笼罩在黑袍中的瘦削身影背负漆黑剑匣,眼神有些空洞,背后的剑匣发出嘶哑沙沙的声音。

第三道身影来的动静略大,整道身影从漆黑苍穹中倏忽飘落,整个人脊背勾起,如野兽般四肢落地砸在城门楼上,带起一阵烟尘,在漫天灰尘中又燃起一双灿金色的眼瞳,直直望向城门不远处。

三人都沉默着看向不远处,那两道白色有些惊心动魄的身影。

他们没有看见剑主大人迅速凝聚又迅速消失的那道虚影,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那柄独孤剑并不会出鞘。

于是他们现在便只关注一件事情,剑宗明会不会拔剑。

以剑宗明的性格,若是拔剑便自然不会在乎风庭城上万生灵死活。

一片死寂。

剑宗明面色平淡如常,视叶小楼对准自己的那柄三尺青锋于无物。

他没有拔剑。

三个人最终都舒了口气。

剑宗明对叶小楼笑着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淡淡瞥了一眼城门楼。

仅仅是一眼。

那道笼罩在黑袍中的瘦削身影悚然而惊,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屈身想要后退,但紧接着剑匣悲鸣一声,整个人身躯不受控制,如同被一只虚无巨手拍中!

“轰!”

城门楼猛然塌陷一块,那道黑袍被一道无形巨力狠狠击中,沛莫能御之中被拍到地面,地面被砸得凹起,石块四溅,剑匣被拍得粉碎,黑袍人猛地咳出一大口血,再抬起头,双眸赤红望向那道白衣飘然若仙的身影。

剑宗明面上笑意不减,“听说北魏有位神秘剑冠。”

黑袍人有些憋屈的摇摇晃晃起身,从粉碎剑匣中拎出止不住悲鸣颤抖的“九恨”剑,咬牙切齿居然有些说不出话。

他是何人?

自入世以来,就被世人猜测认为乃是剑冢这一世行走江湖的亲传弟子。被誉为北魏锋锐的四大剑子无一例外的败在了他的手上,玄黄剑对他赞誉有加,齐梁江南道无人敢与其撄锋!

江湖上传闻有一位战无不胜剑出无敌的神秘剑冠,那位神秘剑冠何其傲气,何其不可一世。

世人尚不知任平生之名讳,江湖尊称他为北魏年轻一代的神秘剑冠,更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为数不多的可与齐梁穆家红衣儿争锋的北魏剑客!

可如今任平生居然被一掌从城门楼拍落到地面,连剑匣都被拍得粉碎。

任平生长发披散,眼神离奇愤怒,似乎要吞了眼前白衣出尘的剑宗明,手中九恨引锋而颤,足足震动十几息,他最终还是忍气吞声没有举起手中的剑。在他看来,眼前这白衣人简直是一个疯子,自己此前从未与之打过交道,也从未有过丝毫得罪他的行为,居然不明不白蒙受如此耻辱!

自己此时若是举剑,说不得就顺了这疯子的心意。

任谁都能看出来,剑宗明已经准备拔剑了,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最终没有拔剑,可剑宗明此人性格太过乖戾,捉摸不透,许是想换个出鞘对象。

任平生胸壑之中剑气鼓荡再三,最终归于沉寂。

剑宗明之名太过张扬,容不得他不退让。

此刻不退,便是血溅三步,有死无生。

于是他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面吞。

接着剑宗明淡然开口,“既然你不敢拔剑——”

任平生突然悲愤高喝一声,整个人拦腰被一股巨力再次击中,那种力量太过强大,沛莫能御......自己纵然用尽全力,亦是没有坚持一息就被横扫而出!

最可气的,那股拍击力量甚至没有多少伤害,仅仅是为了羞辱自己,而自己却只能被那道力量再一度抡起来!

“轰!!”

城门再一次轰然塌陷一块,这一次的声势比上一次更为浩大。

“啊啊啊啊!”

一声怒吼传出,里面冲出一道身影,黑发披散,手中漆黑长剑剑面陡然燃起,如同黑夜中点亮的万丈火光!

任平生是真真正正怒了,再也不考虑出剑的下场,在他看来,此刻若是再不出剑,便是真的生不如死!

“叮——”

像是金戈抵住铁锋的声音,那道燃起熊熊烈焰的剑锋再不能往前递出一分。

挡住这一剑的不是别人,而是齐梁当今的第一神将。

翼少然。

被誉为齐梁兵圣的吕颂卿曾经兵卷春秋八大国,攻城兵术出神入化,麾下雄师如臂使指,一身武艺更是无人可敌,堪称沙场万人敌。若不是人生最后一战败在剑宗明手上,吕颂卿便是真正意义上的独孤求败。

吕圣阖世,齐梁皆穿缟素之衣,唯有一人被陛下允许配黑袖尽孝。

吕圣唯一的弟子,视之若同于亲子的,正是此刻拿五指攥住剑冠任平生之剑的翼少然。

那袭青衫淡淡瞥了一眼处于出奇愤怒状态,尚未平息下来的任平生,声音冷冽开口,“你确定要出手?命......可只有一条。”

红了眼的任平生大口喘着气,奈何眼前那人的五指比金铁更为恐怖,九恨剑被牢牢抓住,无法再进一丝一毫。直到翼少然的那一句话醍醐灌顶一般,犹如冷水狠狠灌醒自己。

任平生目光死死盯住那道白色身影,咬牙切齿哼了一声,纵然千百般不甘心,最终亦是缓缓收回九恨剑。

剑宗明淡漠的眼神不再去看那狼狈至极的北魏剑冠,若是翼少然不抵住那一剑,此刻这位世传不败的剑冠便已经变作一具尸体。

他的目光望向城门楼的第三道身影,魔流剑尊。而那道双眸灿金色的魁梧身影则是冷哼一声,沉默着转头就走,迅速消失在城门巅。

接着剑宗明目光悠悠回转,落在翼少然身上,他在那道青衣身上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一如元年南赴齐梁。

齐梁兵圣年事已大,可却没有让他失望。那一战落尽江南梧桐,夜长如噩梦。最终......他还是赢了。

他想起来了,十六年前这道青衫还远远没有成长到这个地步。

于是剑宗明带着赞誉对翼少然开口,“你很强。”

一袭青衫风中沉默,微微点了点头,像是承认了来自白衣谪仙人剑宗明的亲口恭维,以一种略显木讷的口吻回应,“不如你。”

场间稍微安静了那么一秒。

紧接着——

“啊哈哈哈哈哈......”剑宗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的声音刮骨一般癫狂刺耳,就这么笑了足足一刻钟才沉寂下来。

而后他居高临下开口。

“你当然不如我。你这辈子都赶不上我。”

剑宗明的剑道之所以能够如此锋锐,便是源自于他身上那股不讲道理的自信,确切来说,是一种恐怖的自负。于蔑视世人之中一往无前,在沉默寡言之中癫声狂笑。

与其说他是天上谪仙人,不如说他是剑道痴疯子。

然后他轻蔑俯看那位倚剑喘息的北魏剑冠。

“记住,你今天算是捡了一条命。但从此以后,”剑宗明负手向前走去,再不看任何人,“世上有剑冠之名,但此名与你再无关联。”

如果任平生递出那一剑,无论生死,都对得上剑冠二字。

纵然翼少然拦住了他,可若是他一开始就拔剑起鞘,杀意已决,一往无前。便是任何人都不会去拦他。

一如之前拔剑出鞘的叶小楼。

可他终究没有递出去。

剑者,有去无回,有生无死。

剑冠,剑中翘楚尔。

从这一刻起,便再与任平生无关。

剑宗明走过城门,踏入风庭。

迎面有风吹起鬓角长发,心中想到那个被剪碎难以拼凑而出的笑脸,下意识抚摸着背后独孤的剑鞘。

“我还记得,你说你要当世上最厉害的剑冠。”他的眼瞳深邃幽往,一手缓缓抚过剑鞘,声音轻柔温和,“剑冠的名字,只属于你,其他人怎么配得上。”

叶小楼沉默目送剑宗明进城。

任平生目光涣散,九恨剑叮当落地,簸坐于地。

翼少然一袭青衣被风吹起,眼神复杂。

那个白衣人的确称得上举世无双,当世之中,几乎无同辈中人可以令其拔剑。风采卓然,却又孤独冷清。像是漆黑绽放的绝美烟火,远在天边,依旧灼人眼球。

翼少然喃喃自语,“我有一剑,等天下剑折尽,便是出鞘之时。”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二十九章 万剑启幕

五月末最后一日,无论是居住在三大酒楼中的达官贵人之流,亦或是素衣挟壶酒的普通剑客,但凡是风庭城中人,都隐隐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当黄昏夕阳斜斜落下地平线,带走最后一丝余晖,黑夜来临之时......一声陡然高喝之声响彻风庭城!

“起!”

一束璀璨无比的火光直冲云霄,下一刻撕破黑夜,紧接着数十上百道倏然破空之音响起,短暂的视觉延迟之后。

黑夜......一刹那亮如白昼!

就如那本《风庭城志》写的那样,城主府,准备了一万顷烟火。

万顷烟火,骤然撑开夜幕!

无数人抬起头,视线被一片绮丽夺去,脑海空空如也,一时间仿佛只有那白与黑纠缠的美丽,渲染了瞬间的永恒。

紧接着远方有一个人声嘶力竭,竭尽全力将手中剑鞘往空中一掷。

“天下,有我一剑!”

与此同时——

凤庭草庐中那位剑主长发垂落,低垂着眼帘轻声笑。

他想起了不知多少年前,那个人临走之前刻在碑上的字。

于是他孤独落寞的一字一句开口默念。

“不喜桃花酿春酒,最恨睹物思旧人。”

“人间最后行乐事,风华出鞘念故人。”

剑主轻声念道。

“念故人。”

“故人。”

“故人。”

最后意气风发,如同弱冠少年一般笑着发问。

“我要天下万剑齐齐出鞘,不知你在天之灵能不能看见?”

风庭城内有一座沉剑湖,内蕴奇秀之剑不知其几千万柄。

紧接着全风庭城都听见了草庐内那位剑主大人的声音。

那是轻声念出的一个字。

起。

“哗哗哗——”

一声起!

万顷烟火再起,黑夜白昼颠倒!

沉剑湖水倒开,无数水龙冲霄而起,如同蛰伏百年的巨龙出世,一声沉重顿挫之音缓缓升起。

有无数道流光破空而出,锵然奋鸣,烟火落下,剑气冲起!

剑气卷水龙,揽月邀群雄。

那一句声嘶力竭的“天下,有我一剑!”之后,那柄剑客掷出的剑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几乎是下一秒就化作流光直冲沉剑湖冲霄剑气水龙卷之中!

接着,风庭城中——

“敢问剑主大人,敢不敢收我这一剑!”

“哈哈哈......剑酒盛世,岂能没有在下一剑助力?”

“梁某有幸睹见如此盛景,无以为报,唯有此剑!”

一道剑影飞掠而出,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几乎是所有剑客,在那一刻都情不自禁地出鞘递剑。

一刹那,风庭城漫天剑影呼啸!

万剑出鞘,为剑酒会启幕。

......

“真美。”

剑主闭上眼睛。

他的身影有些许黯淡,就好像是实体变得虚幻,甚至有一丝羽化的不真实感。

他轻轻捋起鬓角长发,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

“的确是世间盛景,”伴随着一声毫无诚意的赞扬,一袭白衣揭开草庐席帘,他背负长剑,面无表情走入凤庭之中。

剑宗明微侧着脑袋,看着站在剑界巅峰的那道身影。据他所知,这位剑主大人已经时日无多,连他自己都极为珍惜那所剩无几的时间,可为什么如今还要弄这么一出,来消耗自己为时不多的阳寿。

他有些困惑,轻声发问,“为什么?”

剑主大人依旧闭着眼睛,像是个孩子一样心满意足笑着。

片刻之后,剑主笑着回应,“有些事情。你不懂。”

剑宗明依旧面无表情,“值?”

剑主睁开眼睛,带着一丝温和凝视过去,细声说道。

“不是什么事情,都有值或不值。”

......

......

摘星楼顶楼。

“我听见万剑呼啸。”

苏扶推开窗,双眸绽放出异样光彩。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剑影,不远处的沉剑湖冲天卷起水龙,倒开夜幕,一万顷烟火将黑夜渲染如同白昼!

就在那一刻,自己真真正正聆听到了所谓的“剑之声音”,踏入黑衣大丹圣所说的剑之世界。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收紧五指,元力虽然不足以出窍御行,却已经有一丝玄奥,似乎带着一缕风声,尚且有些悦耳。

如今的苏扶,虽然未能踏足九品,却是与几日前有着质一般的差别。

不仅仅是黑衣大丹圣的指导,最重要的是,苏扶自己本身的机缘本就极为了得。在剑宗明剑意迸发全城之时,他就初步聆听到了背后十一柄剑的声音,得以窥见那道门槛,之后更是突飞猛进。

毫不夸张的说,苏扶一但跨入九品门槛,将会迅速领悟域意,将那些所谓的天才远远拉在身后。

如今的苏扶,即便是在剑酒会遇到那些九品高手,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易潇则没有那么好运,他苦苦修行了数日的《忘我尊经》。越是修行,他越是觉得这本经书不同寻常,也许真的有可能突破自我!只是如今时间的确有些紧迫,基本不可能跨出从零到一的那一步。

两人望向窗外,无尽烟火璀璨绽放,无边剑气冲霄凌云!黑夜如白昼,绵绵呼啸不绝于耳。

偌大房间,只有两个人。老段叼着草根出门晃荡去了,黑衣大丹圣则是带着小明珠出去享受所谓的启幕夜去了。

“易兄,”苏扶沉默许久,终是开口,语气居然有些轻松。

“你知道么。这几天来,我没有去管理苏家琐事,只是专心于修行,没有那些无趣的勾心斗角,没有那些烦人的交易生意,一但静下心,哪怕只能听见一丝剑的声音,便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同了。”

苏扶的眼神有些复杂,“我是真的......不想继承那个家主位置。”

易潇哑然失笑,“苏家万金之位,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却是弃之若敝。”

接着易潇想到了自己,如今在北魏已经是寻到了那位药王,万事俱备只欠一颗补天丹。想必若是求得长生,再回齐梁,也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当下也是无奈道,“我比你可好不到哪儿去。我无心去争齐梁一国之位,却不得不防自己的皇兄。”

世间之事,多有不自在。

穷人求食,富人求财,修行者求超脱,病人求长生......

浮世沧生,谁得大自在?

“我不求大自在,我只求江湖。”苏扶目光微微迷惘,“我若是在剑酒会上夺了前十,此番回去便跟大长老说清楚。”

易潇定睛望去,窗外剑气漫天,有些眼花缭乱。

那座江湖太美,可终究是窗外景色。

易潇触不可及。

“我也只求江湖。”

他在心里默念。

江湖何其大,何其精彩,每个人都能瞧上一眼江湖的风采。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其所愿的踏入江湖。

两个天涯沦落人并肩而立,一时间竟然是彼此无话可说。

站了半响,苏扶摇了摇头,“易兄,不多说了,明日便是酒会启幕,祝你届时一帆风顺。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告辞了。”

恍恍惚惚,易潇点了点头。

很快就再无声音。

偌大厅堂,就剩下自己一个人。

窗外剑气弥漫,窗内烛火安详。

此时此刻, 易潇心中自然而然浮现一个身影。

那个人第一次出现,便好像是在这么一个夜晚。

洪流城巅,四月十五。月落城门,红衣琵琶。

那一曲浮沧歌终了,唱尽浮世沧生,在自己脑海中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惊艳身姿。

再后来,北渡淇江,春雨初落,红衣开大世。

红衣儿樽云觞池鱼振鞘杀风青,一弦断音登龙船,与雨魔头巨阙合璧引出化龙白鲤,递剑斩杀木鬼子。

再入北魏,于天狼城力挫北魏四大藩王之一的天狼王,于黄沙地斩杀两尊天榜魔头,再斩魔物白魁,最后更是踏龙门取剑匣,以黑龙白凤震惊天下。

一路而来,这位红衣儿太过惊艳。

以至于自己遇到惊艳事物,便会想到她。

每逢惊艳必红衣。

如今花好月圆,剑气漫天,却是不见那一袭红衣笑。

没有她的江湖,的确少了一份色彩。

是红色。

是惊艳红纱,是鲜血出颅,是双手拂袖白凤变红凤。

是江湖最惊艳的一剑出鞘。

易潇背负双手,眼神顿挫,将窗外飞掠的无数剑一一扫过。

如今江湖剑尽数出鞘,你又在哪。

“红衣儿......”他低声开口,似乎是在回味着三个字,又像是在细细念着某个人。

窗外剑气呼啸来回,黑夜被剑气鼓荡,扯拉出一角弯月。

千里之外,北原浩荡。

大雪盖压之下,北原万里苍莽。如今的北原几乎是一片漆黑,连白雪笼罩覆盖的大地都看不出丝毫白意。

而一抹大红突兀出现在茫茫雪色之中。

那袭红衣儿沉默踏雪而行,赤足踏出一个又一个雪地红影,北原狂风呼啸,拉着红衣倒影在沟壑纵横的雪山谷中来回倒映。

红衣儿突然间心生感应,抬起头来。

一轮皎月不合时宜的撕开黑夜浓云。

银白色盛光灌下一道,恰巧不巧笼罩而下。

红衣儿嘴角微微拉扯,似乎是笑了一声,复又低下了头。

于是那袭红衣便堙没在雪山苍莽之中。

那轮撕破残夜的皎月高高在上。

同时剑气嶙峋。

如剑一般,将漆黑残破的北原撕割开来,分割成整齐直白的雪白漆黑区域,一片漆黑不可见,一片亮若白昼。

北原已经许久不见如此月了。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三十章 黑夜的一缕白

风庭城上空飘摇着无数剑气,比往届任何一次开幕都要盛大隆重一万倍。

剑出鞘启幕之后,是城主府精心安排的夜晚活动。

风庭城顿时热闹起来。

街头为精彩游艺叫好的声音,路边摆摊的小贩吆喝声音,沉剑湖畔点起花灯的火焰嗤嗤声音......即便是那些举世闻名的大人物,也多是选择去风庭城亲自参与这一场巨大的开幕仪式。

黑衣大丹圣肩头坐着可爱的小女孩在挑选糖葫芦,天狼王与一名身穿火红长袍不似中原人的年轻人推着轮椅上的公子小陶津津有味去看街边游行,单薄青衣的齐梁神将翼少然前去沉剑湖点花灯......

总而言之,在启幕夜的美妙时刻,这座风庭城里,那些传说中的大人物,亦或是剑界独当一面的强者,只要你足够细心,你会发现,他们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也有着自己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当世药王会陪着自己的小徒儿在街边讨价还价,北魏大藩王会因为侄女的一句挖苦哑口无言,堂堂南海小棋圣会因为一句戏谑面红耳赤。

世上每一个人,纵然地位高傲如同太阳,心中都有着一块纯净卑微的尘土。

摘星楼顶不如风庭城那么喧嚣。

易潇背负双手,默默看着城下。

他看到了黑衣大丹圣,小明珠,公子小陶,北魏四剑子,天狼王......看到了热闹非凡的风庭开幕式,看到了更远处夜幕遥远不可望穿的北魏大地。

遥遥之处,是一片漆黑。

易潇仰面,微微眯起眼睛。

黑夜中有一缕白。

接着他伸手去接住那一丝在黑夜中极为显眼的白色长发。

这缕长发略显霜白,让易潇想到一个人。

凤庭草庐剑主大人膝下唯一的弟子。

“叶小楼?”

他略略侧过头,厅内已经坐了一位白衣白发人,正面带微笑打量着自己。

这是易潇与叶小楼的第一次碰面。

不得不说,叶小楼实在是一个很难让人不惊叹的人。

他的五官长得太过俊美,此刻略微展颜,半是欣赏半是好奇的看着易潇,倒是让易潇有一些不太适应。

不同于红衣儿的阴柔,叶小楼的眉目像是剑一般英气非凡,参杂有一股子若有若离的冷漠。

易潇手心的白色长发尚未落定,叶小楼便已经稳稳坐在厅中。

小殿下忍不住蹙眉......这厮难不成是从窗口进的?可自己一直站在窗口,从未觉察到有一丝异样。

直到那一缕白发进入视线。

如果真是从窗口进的,只能说叶小楼的速度太快了。

这样的速度,想要杀死自己轻而易举。

而小殿下并非觉察到一丝一毫的杀意,那个白发人的气息像是一股温和的暖流,甚至易潇能看出他在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变得不那么冷漠。

易潇看着叶小楼微撑着脸颊的手掌,尾指轻轻拴着一根红绳,红绳连着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其中刻画着利剑与酒坛的纹路。

他好像明白叶小楼来的目的了。

“剑酒令?”

叶小楼笑着点头,那枚剑酒令自行上浮,挣脱红绳,浮在易潇面前。

易潇曾经听说过剑酒令的存在。

剑酒令牌是一枚古朴青铜色的巴掌大小令牌,上纹有古剑与酒坛,出自草庐中剑主的手里。

每一枚剑酒令......都是独一无二的!

因为剑酒令当中,被剑主大人刻入了自己的剑意。那股剑意不同于杀人剑意,相反的,这股剑意无比温和,意念浸入剑酒令,甚至可以感知到另外一个世界。

之所以说每一枚剑酒令都是独一无二的,是因为剑主大人送出的剑酒令,也只有被赠予者才能够使用。

剑酒令的用处,很简单。

修行。

没有什么比在剑酒令当中修行更为迅速安全的。

不用担心走火入魔,不用担心外界干扰。

当令主激发剑酒令,那枚令牌的剑气被激活,便会自行保护令主的意念不被攻击。

意念进入剑酒令,便如入剑主大人的剑之世界。

修行剑道一日千里,甚至有令主,在剑酒令中有幸与剑主大人的意念相遇。

可以说,一枚剑酒令,就好似一个强行被切割出来的小世界。

无数人梦寐以求,只可惜能被剑主大人看中并且送出剑酒令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即便有人能够抢过剑酒令,也无法进行参悟。

可以说,这枚梦幻一般的令牌,可以让一个庸才蜕变成天才。

但这枚令牌只赠天才。

易潇自己心中知道,修行了将近一个月的自己,连入品的门槛都远远达不到。即便自己心中极为不爽,可是不得不承认的,在修道方面,不要说自己天才,就是随便从大街上拎出一个庸才恐怕都比自己强。

可......叶小楼就这么送来了剑酒令。

这枚古朴青铜色的令牌就悬浮在自己面前三尺,三尺的距离,自己伸手就能够够到。

易潇心中有些警惕,更多的是无奈。因为自己实在想不出,剑主大人无端无故送自己令牌,究竟是什么缘由?

世传那位剑主大人通晓世间一切,而自己还谋划着不久后从凤庭草庐那儿偷偷摸摸带走补天丹,此时此刻,这位剑主大人居然是将剑酒令送了上来。

易潇心中腹诽,不管剑主大人肚里是什么坏水,送剑酒令固然是一份人情,但自己没法儿修行,受用了还不是没有,还不如把剑酒令折换成补天丹......

思前想去,易潇实在想不明白。只能眯起眼睛,问道,“就这么送了?”

毕竟不要白不要。

搁在以往,一枚剑酒令,叶小楼还真的就这么送了。

此时此刻,叶小楼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微笑着放在嘴边摇了摇。

然后说出了第一句话。

“一个问题。”

接着是那个问题。

“随你北上千里的齐梁红衣儿,是男是女?”

沉默。

良久的沉默。

易潇抬起眼来,努力修复着叶小楼在自己心目中万年冰山的高大形象。

因为他实在想不通。

叶小楼来送自己剑酒令,明显是奉了剑主大人的意志,而那位剑主大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欢八卦的模样?

红衣儿的确是雌雄难辨,过往十年来,自己老师源天罡出手改了红衣儿的命格,一方面是跟自己如今有些相似的换名手段,一方面是以奇术掩盖红衣儿的外表。

外人只知道,隶属于齐梁天阙的大内第一高手是一个喜戴鬼面的红衣儿,也许有人见过红衣儿卸下鬼面的模样,可惊艳归惊艳,源天罡改了红衣儿的外貌,阴阳术下隆起的喉结和平坦的胸部,总归不会让人想到她是个女人。

的确,如果自己不说,几乎没有人知道红衣儿是个女子。

但,剑主大人是何许人?料尽天下事,能料不到红衣儿就是穆家当年幸存的女孩儿?

“真是恶趣味啊......”易潇无奈摇了摇头,到这里,剑主大人的意思已经极为明确了,摆明了是剑主大人闲来无趣,是想看看自己对红衣儿的态度。所谓恶趣味的,也许就是想看看自己亲口说出红衣儿是女子的窘相。

北上千里,行路漫长。红衣儿不说,易潇自然也不会点破,两个人之间自然没有什么,也不太可能会有些什么。

当然,这一切,都基于易潇“不知道”红衣儿是女子。

她不说,他不说。她就可以当做他不知道,就可以一路北上,就可以不必把齐梁那笔账,算得那么清楚。

这笔账,易潇自然也是不想算那么清楚的。

“只是回答一个问题,就送一枚剑酒令?”易潇哑然失笑,隐隐有着戏谑,“剑主大人可真是阔气。”

叶小楼等着易潇的回答。

突然间他有一种不是很妙的感觉。

“红衣儿,是男是女......”果不其然,易潇笑了,伸手去抓剑酒令,“我也不知道,你要是想知道,去问你师傅。”

你想看我出洋相,没门。

易潇玩味儿看着叶小楼,带着一丝冷笑。叶小楼听到这回答,怔了一秒。就在叶小楼怔住的那一秒,小殿下已经把剑酒令收入囊中,笑眯眯开口。

“多谢剑主大人抬举,在下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叶小楼看着易潇面不改色笑眯眯把剑酒令放到自己怀中,笑着开口。

接下来的话,虽是笑着说的,却不免有些严肃。

“你以为师尊是在捉弄你?”

叶小楼轻声说道,“北魏玄上宇已经动身去北原了。”

这下轮到易潇怔住一秒钟。

他皱起眉头,沉默不语,叶小楼又缓缓说道,“玄上宇一路北上折尽红花,腰间一柄紫扇,去捉红衣了。”

易潇再抬起头,笑意全无,问道,“此言......当真?”

“齐梁万象阁还没给你情报?还是说,你不愿去相信?”叶小楼微微侧着脑袋,说道,“你是齐梁地位尊贵的皇子,森罗道的行动你全都知道,北魏针对穆家红衣布的局你也了解。退一万步,你就算什么都不知道,难不成猜不到这些年北魏为什么愿意息事宁人?”

易潇沉默了。

红衣儿选择北上复仇,连命都豁出去不要,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拦她?大丹圣那句“越接近真相越绝望”,也只换来她一句“虽死无悔”,那自己凭什么拦她?

森罗道除却屠魔计划之外,还有猎神计划,专门捕捉天赋强大的修行者,她会不知道?

雨魔头生性狡诈乖戾,将决战地点定在北原冰木湖,北原气候极为恶劣,修魔者体魄强大远强于正常修行者,她会不知道?

既然都知道,还是有那一句虽死无悔。

易潇能做的,也唯有尊重她。

自己宁愿相信玄上宇北上只是想去兜风,采红花也只是无聊,带着一国重器紫扇“阅来”也只是信手为之。

他也只能这么去想。

因为他没有说话的力量,他离九品相差太远,甚至没有达到一品境界,他所能做的,只有正视自己的弱小。

易潇笑了笑。

北行一开始,他以为只要读好自己的圣贤书,便有了说话的权利和声音。可是他发现,他错了。

淇江之上,他连逃命都需要老段带着。如果不是他拖后腿,老缪也不会出事。

北魏一路,如果不是红衣儿护着自己,也许早就被黑袖杀手埋了,或许被森罗道顺手宰了?

现在他发现,他错得很离谱。

他早就该认识到,如果自己不够强大,没有力量,纵然是一国皇子,在那些强者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个笑话。

任何事情,只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还来得及。

所以易潇觉得,自己还来得及。

于是他认真对叶小楼说道,“凡是想对此事插上一脚的,无论是森罗道还是北原王庭亦或是玄上宇,也无论红衣儿最终结局如何。我保证,他们都会为之付出代价。”

这句话,换做任何一个人说,都会被当做笑话。

可是叶小楼没有,因为眼前这人是齐梁的小殿下。

私下里师尊极为欣赏这位素未谋面的齐梁小皇子,甚至夸赞易潇有超世之才。那种欣赏,已经不是单纯的观望,而是寄以厚望。

剑主大人,对易潇寄以厚望。

到现在,叶小楼还是不明白师尊为什么如此重视这个少年。因为这个人着实有些平凡,大世中比他亮眼的太多太多。不说剑宗明李长歌翼少然之流,就是那些次一等再次一等的,现如今都比易潇要强。

叶小楼记得师尊曾经对自己说过,一百年前那个大世,饱读经纶的文士有不少,手段高绝的武夫也有不少。可是文武双全,都达到巅峰的就只有寥寥几位。而那寥寥几位,被传颂为圣人。

他还记得剑主大人曾经在草庐地上写过几个名字。

其中有易潇的名字。

所以叶小楼说出了师尊最后嘱托自己以剑主名义说出的那句话。

“吾愿意帮你出手一次,来换一次善缘。”

叶小楼紧紧盯着易潇的眼睛,说出了后半句。

“如果这个善缘,以后会给你带来大麻烦,你......结不结?”

剑主大人要叶小楼带一个问题。

以红衣儿开局,引出北魏伏策,最后以剑主大人的一次出手,换一次善缘。

而自己愿不愿意结这个善缘,才是剑主真正在乎的。

易潇心中想到,那位剑主大人的时间恐怕是真的不多了。他已经在为凤庭和自己的弟子殚精竭虑去做准备了。

沉默片刻。

易潇大声而笑,笑声殆尽之后,是小皇子快意的声音。

“结!”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三十一章 黑猫白猫小花猫

当易潇那个“结”字落下,叶小楼便算是完成了师尊的嘱命。

五块剑酒令,除却留给风雪银城李长歌的那块,至今为止已然尽数送出。

叶小楼没有做过多停留,起身便准备走。

他的身形下一刻就出现在窗口,只是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保持着双手扶窗准备下跳的姿势开口。

“沉剑湖点花灯,你不妨去看看,也许会有收获。”

易潇笑着问道,“这句话也是剑主大人说的?”

叶小楼笑着眨了眨眼,接着身形下坠,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易潇看着窗台来不及飘落的那根白色长发,若有所思。

厅堂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易潇的视线下意识顺着窗外那根白色长发一同飘入热闹喧嚣非凡的风庭夜幕。

有些置身世外的恍惚。

于是他想,外面这么热闹,不如去逛逛?

外面这么热闹,不如去逛逛。

易潇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披上衣服下了楼。

来到街上,那些晃目的灯火还是让小殿下有些不适应。这是风庭城六年一度的盛会,街边人群熙熙攘攘,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拥挤,甚至胜过天狼城天榜开启那天。他深呼吸一口气,略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晕。六月将至,气候已经转暖甚至偏热,街边路人多是身穿薄衣,但小殿下身子骨羸弱,只能裹了裹身上黑衣,在旁人稍显古怪的目光中努力辨别着沉剑湖的方向。

“好像是在那个方向......”易潇收回踮起的脚,刚刚辨认出沉剑湖方向,目光便瞥到路边有一家卖玩具的小摊,摊主位上空空如也,倒是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在帮摊主看着摊位。

玩具摊上有北魏流行的诸多玩具,还有各色各样的花面。

小女娃抬起眼,朦朦胧胧看着街边人流,额头戴着没揭下来的小花猫面具,倒像是一只没有睡醒的小猫咪。

黑猫白猫小花猫,易潇目光一扫而过,看着这些略显滑稽的面具,倒是不免笑了起来,走上前买了一只黑猫面具,轻轻敷在自己脸上,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

“我要是去抓老鼠,算不算是好猫?”

随即自嘲笑了笑,“现在的我可抓不住老鼠。”

额头半戴着小花猫面具的小女孩眼神不是很好,似乎有些看不清发生了什么,连铜子落在自己摊前哪个位置都没有分辨出来。

只是她努力望向戴上黑猫面具的黑衣少年,直到那道黑衣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小花猫”皱起细眉和小鼻子,努力回想着那股黑衣带给自己那种熟悉的感觉,半响后哦的一下恍然大悟。她迷离的眼光扫过玩具摊位,摊主位依旧是空空如也。

这个外貌与六岁小女孩一般无二的小花猫继续拿着迷离的眼光去看熙熙攘攘的人群。

很快人群中来了第二个光顾玩具摊的人。

那是一个带着面纱的少女,“小花猫”扬起脸,看着那位少女在这个玩具摊上挑挑选选,在各种各样的花面之间犹豫不决。

她没有穿粉衣,穿了一身白衣,腰间依旧配上那柄漆黑如墨的剑。

现在她挑了一个白猫面具。

她摘下面纱换面具的时候,“小花猫”努力眯起眼,想看清楚她的长相。

唇红如花,眉目如画......的确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她是一个美人胚子,戴着面纱是为了防止轰动,不仅仅因为她的容貌,更重要的原因是。

这只龙雀如果现在露面出现在风庭城,真的会引起很大的骚动。

戴着小花猫面具的小女孩目送那只龙雀远去,然后保持着呆滞的神情。游行的人群慢慢远去,连灯火都少了些许,黑夜衬得她面色有些惨白,像是刚刚出胚的瓷器。

她在一个人。那个人很贪玩,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哎呀哎呀呀......”

一道醇厚浓郁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声音好似一坛老酒令人回味无穷,一道幽浮的身影从远方缓缓飘来。

之所以用飘这个字,是因为这道身影离地尚有三尺,整个人笼罩在一袭白莲墨袍之下,懒散半倚在空中,而周围已经稀少的人群,居然无一能够看见这道不合常理的身影。

就好像那些人看不见这个玩具摊一样。

“山主。”半戴着小花猫面具的女孩儿眼神依旧涣散,这次却辨别出了身影的方向。

白莲墨袍山主飘到自己摆的小摊子面前,发现少了两只花面,眉开眼笑说道,“这两个人很有意思,选的面具更有意思。”接着山主大人伸手把小花猫面具揭下,仔细端详了一下小女孩,啧啧笑道,“小花猫,你选的也有意思。”

小女孩无奈道,“山主,两人都往沉剑湖方向去了。”

山主眯起眼睛,试着把小花猫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咿咿呀呀学猫叫了两声,随后自顾自笑起来。

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

“年轻人,随他们去吧。”

......

......

沉剑湖历史悠久,传说在始符年间,那位剑夫子,剑道大宗师风庭于此城结庐。

正是百年大世之际,登门求战者不计其数。

剑夫子座下刚刚收满那后世传颂不绝的十四位弟子,而大宗师初落此城之时,对于登门求战者居然是一律不拒。

不过那位已经站在大世巅峰的剑夫子发话,求战者,一律不以境界对决,仅以剑道造诣论胜负。

那个时候,剑夫子座下的弟子多数尚且稚嫩,有些连九品境界都未曾触碰,若是以境界论高低,大有人可以修为完胜之。

于是风庭在湖中建了一座小岛。

几乎称不上岛,仅仅只有百余米的半径。

求战者登岛,登岛者论道。

败者入湖,剑沉底。

第一日登风庭城论剑者九十八人。

湖心岛沉剑九十八。

在所谓的登门求战持续了一周之后,几乎风庭座下所有的弟子都出了一遍手。

那些怀抱着或蔑视或尊敬或不以为然等各种想法的人,几乎都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乃至让人惊奇甚至绝望的事情。

风庭座下每一位弟子,也就是后世传颂的十四人,当中每一位的剑术,都抵达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强悍境界。

几乎无人败绩。

再后来风庭闭庐,十四位弟子各得其剑,再无人敢来登门求战。

这十四位剑主,无一例外成为了剑界的神话,接替师尊抗下大世的潮流。

而沉剑湖,沉下的名剑也已经不计其数。

沉剑湖,因此得名。

现如今,沉剑湖已无人论道登岛。城主府已经严严实实把那座湖心岛保护起来,与其当做一个历史的遗迹,更多的是把起当做一个口口相传的神话。

虽然凤庭内尚有一位活着的神话,但比起从不出庐的那位剑主大人,无疑是在沉剑湖畔一眼便能够望到的湖心岛更加亲近人心。

每一位前来风庭的人,都会来沉剑湖观望。

而六年一度的剑酒会开幕,沉剑湖上更是有一场盛大无比的点花灯仪式。

沉剑湖畔,许多年龄相仿的男女结伴而行,湖上密密麻麻漂浮着各色各样的花灯。

花灯内芯多为解语,点起花灯的寓意,则是有着在盛会中寄托心愿的含义。

每一盏花灯都有着那么稍许的意味,也许是一点点祈福,也许是一点点祷告。

更多的,是一种祭奠。

当年风庭座下的十四位剑主,在湖心岛留下了各自的衣冠冢。

天下剑客,点花灯拜前辈,那些花灯燃尽内芯之后,飘到湖心岛周围便会被一股无形力量拉入湖中。

湖畔目力运极,便能看到满湖灯火漂泊,邻近湖心岛处便摇曳两下没了火光。

......

......

青衣翼少然沉默着绕湖而行。

他已经绕着沉剑湖走了十三圈了。

不是那种风尘仆仆的赶路,而是不急不缓的漫步。

夜风袭袭,有些许清凉意味。只是湖畔行人着实有些多,这位青衣神将显得有些不起眼。

他面带微笑,侧着头目光投向湖中央,双手负后,轻轻捻着一枚青色小花,像是稚嫩初开便被摘下的幼苞,在双指之间轻轻转动。

每走一圈,他的笑意都淡一分。

走到第八圈的时候,他已经面无表情,难以在面上浮现一丝笑意了。

第十三圈,青衣驻步,蹲下身来,轻轻抚摸手中青花,将其放入湖水中,一圈涟漪荡漾,这朵小花沉默漂浮前行,向着湖心岛方向有些倔强的前进。

到了湖心岛内圈,所有花灯都熄灭火焰,这朵青色小花在水中挣扎了一下,便被拉入水中。

涟漪一圈两圈荡漾。

满湖灯火摇曳如梦。

春秋元年,吕圣阖世,六韬再不出世。世人以为六韬如此之剑,早已诞生灵智,乃是追随主人而去,自然人间寻不见。

就好像世人以为多少年前的那些名剑都会追随主人一同离世,与红尘俗事再无纠葛。

翼少然的目光有些复杂,他的一双手轻轻搅动着湖里的霜辉,看着满天星光倒映出自己的面颊。

已经不再稚嫩。

于是翼少然脸上恢复了笑容,淡淡对着湖水问了声好。

“好久不见。”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三十二章 沉默的沉剑湖

沉剑湖有多大,其实也不大,一眼便可以望到湖对面。

以目光的速度,一秒钟不到就足以越过那座岛。

以修行者的速度,只须稍微快点,无须施展身法,只要奔跑起来,半柱香就可以绕好几圈。

但今晚的沉剑湖很大。

因为来沉剑湖点花灯的人太多了,满湖摇曳着数之不清的灯火。

就好像是全天下的祝福都随着火光在湖泊中飘摇。

六年一度啊。

这样的美景太过让人难忘,以至于每个在湖畔的人都沉默行走在湖边。

很安静,很美好,故而很沉默。

沉默着沉默着,大家沉默的行走,然后沉默的发现,沉默的沉剑湖比他们想象中要大。

大而且沉默,静而且庄严。

一盏两盏花灯,一盏两盏倒影。

此刻,湖畔多了一个黑猫少年的倒影。

他戴着黑猫面具,裹着黑衣,沉默着前行,穿行在沉默的人群中。

易潇的沉默不同于其他人的沉默。他之所以沉默,并不是因为他沉浸于沉剑湖令人啧啧称奇的夜景中。

外人看不见,他怀中的剑酒令在以一种固定的、缓慢的频率不断振动,仿佛有什么在不断呼唤着这块令牌。

易潇沉默着感受怀中那古朴令牌的声音。

他不会修行,更不要说像苏扶那样去聆听来自“剑之世界”的声音。

所以他只能默默绕着沉剑湖。

一圈又一圈,沉默复沉默。

易潇此刻已经基本确信,这沉剑湖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简单。

其实之前他思考过很多问题,只是这些问题在此时又一次浮上了他的心头。

譬如,每一届剑酒会的酒魁剑魁,都会收到剑主大人馈赠的两柄名剑。可世人皆知剑主大人居住在凤庭小草庐中。

既然他从不出庐,那小草庐又是哪里来的那么多剑?

再譬如,那些所谓追随主人一同逝去的剑,到底去了哪里?当年吕圣阖世,六韬再不出世。诸人都以为六韬被齐梁所保管,实则不然。

易潇知道,历史上的那柄六韬,在吕圣死后第二天......就这么消失了。就如同人死一般,化作虚无,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以剑宗明此人的性格来看,断然没有可能会带走吕圣遗物。

那么六韬,到底去了哪?

他思考了片刻,微微合眼。

合眼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剑主大人居住的小草庐,想到了白莲墨袍山主所说的要取走一样东西,想到了沉剑湖湖心岛的十四座衣冠冢。

他想到了,剑冢。

这个想法的出现,或许可以说有些不合时宜,但是终究是让易潇沉默了。

凭什么剑冢能够被世人承认如此之久,如果它不存在,早就被人所遗忘,哪能承起三大圣地的盛名?它一定就如隐谷一般,留下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譬如一世一位的入世弟子。

可如今,隐谷已经向着全世界宣布自己的弟子正式入世,风雪银城的大弟子李长歌也排入了世俗中的天榜。

此时此刻,剑冢的弟子在哪里?

自然不会是那位顶着世人猜疑的北魏神秘剑冠。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质疑剑冢,因为它真的存在。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剑冢真的存在,那么它到底在哪?

易潇的想法很简单。

那些逝去的剑在哪,剑冢就在哪。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个问题也许能被他解决。

易潇黑猫面具之下双眼依旧闭合,却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的,他觉得他能找到那些剑。

一个深呼吸之后,易潇缓缓睁眼——

如果此时有人能够看到这位少年黑猫面具下发着青光的眼眸,就会发现。

他的双眼爆发出一团青光,双瞳犹如两朵绮丽璀璨的莲花,绽放出夺人心魄的光彩!

他眼前的世界变了。

那些黑暗全部褪去,只剩下一片光明。

易潇眼前的事物犹如被抽丝剥茧一般,每个行走的人都不再成型,只留下青色或紫色。

或深或浅,有所不同。每个人在易潇眼中都变成了独立且独特的色彩。

天人八相,八种异相。殊归同途,强弱之间还是有境界划分。

易潇此刻将眼前一切都剖析的能力,便已经可以归类到株莲相第二境界的层次。

小殿下在阳关大榕寺得莲生大师赠予的造化,悟道于脑海中那株青莲,领悟了这种妙用,于是他赋予了这个能力一个名字。

悟莲瞳。

那些人的踪迹或深或浅烙刻在他的眼眸表面,留下一道道互相独立的痕迹。

他细眯起眼,黑猫面具下青光璀璨。

悟莲瞳能够分辨每个生命与众不同的颜色。

易潇在找一个人。

凭他对那个人的了解,只要找到了那个人的颜色,顺着找下去,就可以解开自己的疑问。

仅仅带着悟莲瞳看了两三秒,易潇就歪着头忍俊不禁笑了。

因为整个世界就好像是一块大大的染料盘子,什么样的颜色都有。

他细声嘀咕着,好在这里没有人喜欢用这些颜色画画,不然自己倒是有当一个抽象派画师的大好天赋。

人群中。他看到一抹大青色留下的痕迹。

那道青色浓郁的让人难以直视。

易潇找到了。

这道大青色有些孤独,像是被风吹起猎猎作响的衣袂。

翼少然来过。

于是易潇顺着那道大青色留下的痕迹,走过沉剑湖的鹅卵石路,还有散落在湖边不太挺拔的小林,再绕过沉剑湖点放花灯的拥挤人群。

他沉默了。

他回到了原点。

看着这抹俏皮的大青色,易潇哑然失笑。

看来翼少然倒是转了有些圈。

半个时辰之后,易潇的面色有些铁青。

他只是觉得,这位齐梁大神将也许来了兴致,也许触景生情,在沉剑湖散了几圈乃是人之常情。

可是自己追着这抹大青色足足绕着沉剑湖兜兜转转十三圈!

最后挤着人群走出来,他看到那抹青色消融在不远处的湖畔。

走到了湖畔旁,他蹲下身去,看着湖水中残余的那一缕青色化在夜色中。

那位大神将最后来到了这里。

那抹大青色也消失在这里。

易潇仿佛能看到翼少然对着湖水轻声笑。

于是他明白了。

他眼中的青色逐渐消散,最后化为正常人的瞳孔。

黑暗再次袭来,好在他处在沉剑湖畔最亮的地方。

他看见湖水波动,倒映万盏花火。

他看见一只黑猫不眨眼盯着湖另一边的自己,稍显滑稽。

易潇有些满意的对着湖水眨了眨眼,可惜那只黑猫无动于衷。

易潇心里得意的笑。

这个天大的秘密,被他一个人发现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了不起。

接着他听见有缓缓的脚步声音。

然后他闻见了一阵清香。

最后,他的湖水中,出现了一只仿佛略带着好奇眼光的。

有些俏皮的白猫。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三十三章 猫与少年少女

沉剑湖有些安静。

但是安静这个词是相对而言的。

但是黑猫少年与白猫少女两个人的世界,这个时候确实很安静。

黑猫少年眨着眼,看着湖水倒映出来的那只白猫花面,莫名其妙的。

他有些紧张。

易潇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湖水中那只白猫似乎轻轻踮起了脚,双手有些俏皮的背负起来,长发随着清风起落。

墨发白衣,有些清香,有些美妙,有些难以置信。

无论怎么看,这戴着白猫面具的少女都是一道与此时沉剑湖交相辉映的美景。

可她的腰间束着一柄漆黑如墨的细剑。

所以易潇的额头一下子就渗出了冷汗,整个人顿时僵硬起来,连抚摸湖水的动作都慢了一拍。

就像大家说的那样,这只龙雀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

这个时候,怀中剑酒令极为识相的安静下来,再无波动。

易潇看着湖水里的白猫轻轻俯下身子,安安静静蹲在自己身边三尺。

她伸出一只手浸入湖水,然后平淡开口。

“你来看湖?”

湖水有些微凉,易潇有些微怔。

他没有想到,这只龙雀居然会主动跟自己打招呼。

然后这只龙雀安安静静,好像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她,好像与世人描述的那样,不太一样。

白猫少女安静看着湖水中的剪影,默默等着易潇的回应。

这是她第一次出门,这也是她第一次跟陌生人打招呼。

她带着白猫面具,有些谨慎甚至拘谨,但终究是开口了。

虽然她之前深居皇宫,但关于外面那些流言她也是听到一些的。

她知道自己好像在世人眼中不太讨喜。

一开始她不是很在意。

可后来她有些在意。

譬如风波庄遇到的白发人好像有些惧怕自己。

譬如走在街上她听到的那些关于自己的传闻。

她有些生气,有些恼怒。

她只是闷闷的想,她的脾气挺好的,至少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差。

她顺着怀中令牌的震动指引,一路慢行,直到那枚令牌停住震动。

直到她走到这里。

直到她看到了这只黑猫少年。

黑猫少年安静蹲在湖畔,怔怔看着湖面发呆,双手轻轻抚摸着湖水里的自己。

这副画面很有意思。

莫名其妙就触动了自己。

所以她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打个招呼。

现在招呼打了,她却有些懊恼。

她心想,自己说的什么话呀,这个招呼打的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就好像她此时心情一样乱七八糟。

她有些后悔打了这个招呼。

幸好她带着花面,别人看不到她皱起的眉头,略嘟的小嘴,鼓起气的粉腮。

好生尴尬。

这句话就好像是掷入湖里的小石子。

魏灵衫以为不会有涟漪了。

没想到黑猫少年清儒的声音传来。

一下子荡起了涟漪。

魏灵衫皱起好看的眉毛,听清了那个稍显中气不足的声音。

嗯。

然后她白猫面具下的五官舒展开来,有些像是小猫一样笑了,心想果然打个招呼是对的。

接着她的心绪又有些乱。

因为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易潇的心绪更乱,按道理来说,轮到他说些什么。

他还没想好说些什么,沉默着看着湖水。

然后他扭过头,看着白猫面具说道。

“你也来看湖?”

白猫少女也轻轻嗯了一声,接着她拢了拢耳边的发丝,侧过头。

白猫黑猫,少女少年。

两个人彼此看了一下,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魏灵衫沉默了一下,把目光从易潇身上缓缓移开,然后慢慢开口。

易潇微怔,然后有些恼怒的发现,自己蹲下来的时候,别在腰间的那块紫萧腰牌不小心露出了一角。

接着白猫少女似乎是安慰一样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也是偷溜出来的。”

易潇恼羞成怒地把那块腰牌解开,然后揣藏进怀里。

白猫少女善意的提醒说道,“不光你身上的腰牌,还有你身上齐梁风格的衣带,兰陵城独有的黑玉扣,靴子上江南皇族的绣纹。”

齐梁风格的衣带,兰陵城独有的黑玉扣,靴上江南皇族的绣纹。

易潇低下头去,足足怔了好几秒。这才发现,她说的一样不错,只是寻常人哪能看得这么仔细,又哪里知道这么多?

于是当他诧异的眼光落在白猫面具上,魏灵衫平静解释说道,“平时比较闲,会看些书。”

易潇知道,这要看很多书。

他有些佩服说道,“你......跟外面说的不太一样。”

岂止是不一样,简直是两个人。

魏灵衫摸了摸漆虞剑鞘,这才意识到自己犯得错误比某人还要大一些。

接着她有些幽怨说道,“我没出过宫,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易潇笑着说道,“看来你的胆子也不小。”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这会两个人都盯着湖水。

好生安静,却不尴尬了。

两个人专注的目光透过湖水,似乎穿越了湖中那个万盏花火照亮的夜空,直接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悠悠开口,“你看到了?”

魏灵衫眯起眼睛,白猫倒影在水中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里连接着剑冢。”

易潇极为笃定开口,“虽然不知道到底哪里是正确的入口,但是距离湖心岛不会太远。”

魏灵衫捋了捋鬓角,没有去思考剑冢在哪的深奥问题。

她心不在焉的,好像在想别的事情。

安静了一分钟,魏灵衫细声细语说道,“风庭城里传的那些,是真的吗。”

她没有去接易潇的话题,而是侧过头,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

易潇搅动湖水的双手停住,很是无奈。

他知道她问的什么问题。

可是他不方便回答。

立场不同,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就不同。

但是黑猫看着白猫认真的眼神。

那道眼神,很认真,很信任。

魏灵衫抿唇,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齐梁的小皇子,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她直视着这个有些滑稽的黑猫少年,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说道,“你说,我听。”

易潇看着大魏龙雀,确信她将这份信任给了自己。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无比真挚说道,“是阴谋。”

是阴谋。

当然是阴谋。

魏灵衫也知道是阴谋,只是她不愿意去相信。

每个阴谋都有策划者,她相信这是个阴谋,就不得不去考虑更深层次的东西。

所以她宁愿不去相信,除非有人挑明白了说出来。

现在易潇挑明白说出来了。

白猫面具下魏灵衫的眼神有些微惘,更多的是失望,“为什么呢?”

易潇说道,“四王齐聚风庭城,表面上看起来是魏皇要保护你,确保你不会出现意外。”

“实际上,如果曹之轩不给出一个这么好的机会,就不会等到那场变故。”易潇无奈开口,“现在虽然不知道是哪位,但目前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曹之轩是逼着他跳反,也是逼着你出事。名不正则言不顺,郡主大人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魏灵衫沉默着看着湖水。

她笑了笑。

接着她做了一件让易潇瞠目结舌的事情。

白猫少女轻手轻脚脱了自己的靴子和白袜,赤着玉足踏在湖畔转了一圈,然后拎起白衣衣摆,像是一个小女孩一样,试探性伸出一只脚去探了探沉剑湖的湖水。

有些清凉。

魏灵衫咯咯笑了一下,大咧咧不管旁人眼光,就这么咧着嘴一点点把脚浸入沉剑湖里。

然后她舒服的啊呀一声,像是猫咪极为享受一般。

易潇有些无奈看着这孩童一样的举措。

他心想世人对于这位龙雀郡主的了解可真是大错特错。

他甚至有些怀疑,眼前幼稚如同小孩儿的,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那位北魏明珠儿。

接着他看到魏灵衫双手撑着地,扭着头认真说道。

那种语气,好像是解释,又好像是感慨。

“这是我第一次出门啊。”

易潇有些理解了。

于是他也脱下自己的靴子和袜子,咧着嘴提着裤腿坐在魏灵衫旁边。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真诚。

“这也是我第一次出门。”

魏灵衫咯咯笑着,晃荡着两只脚丫,去踢那些凉意沁人的湖中花火。

少女的脚粉嫩如莲花,踢踏着莲花一样的花火倒影。

易潇看着湖中摇摇晃晃的烛火被白皙的脚丫踢碎又复原。

那只龙雀乐此不疲。

易潇心头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就好像是湖里面摇曳的烛火,很暖和,却不可捉摸。

他有些惘然,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小蚂蚁在心中缓缓蠕动,有些难耐的痒,还有莫名的期待。

他的目光落在白猫面具上。

“你跟外面描述的......不太一样。”

“其实我一直都是这样。”

“所以说世人的看法一直很有问题?”

“可是你跟外面描述的一模一样啊。”

“如果是那样,我把脚放到这湖里会被冻死的。”

“那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砍你一剑呢?”

......

两个人说了很久。

如果有一个人在旁边听到这两位的对话,一定会觉得好生无趣。

但是他们俩觉得好生有趣。

谈天说地好有趣。

满湖花火好有趣。

黑猫白猫好有趣。

易潇想起来一件事,假装无意问道,“听说你路上与沐凤白论剑?”

魏灵衫好像猜到了小殿下的心思,笑着问道,“谁是沐凤白?”

易潇摸了摸鼻子,没有再问下去。

大魏龙雀带着些许揶揄的笑意,“听说你路上有一件红衣相随?”

易潇眨了眨眼,说道,“很好的朋友。”

白猫面具下的眼神好像有些波动,她顿了顿。

低声说道。

“我没有朋友。”

黑猫清了清嗓子,认真回答。

“现在你有了。”

白猫陡然笑了,“其实外面真的很美。比牡丹亭要好看的多。”

黑猫看着白猫的侧脸,“还准备回去吗?”

没有接话。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道,“以后不回去了。”

易潇沉默了。

以后不回去了,这次还是要回去的。

魏灵衫解释道,“长歌师兄会来接我,顺路的话,回去一趟。”

易潇有些好奇,“李长歌?你们怎么认识的?”

魏灵衫托腮想了想,踢踏着湖水。

“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宗叔只是指点我剑法,可我已经有师尊了。”

“不是你们以为的玄上宇。”

易潇有些诧异地看着那只龙雀。

她仔细思考了很久。

“自我记事起,我就拜入风雪银城了,与长歌师兄也有书信往来。”

“我的师尊,是当代风雪银城城主。”

一切都安静下来。

林间有喵呜的猫叫响起。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三十四章 所以说这些世俗眼光

沉剑湖的花火逐渐消散,那些游客们也纷纷散去。

夜深。很静。

林间猫咪慵懒穿行,爬到高处看着湖畔那儿。

那儿还有一盏盏花火,即便火光暗淡,也未曾散去。

湖畔边有个赤足浸在湖中的白衣小仙女,还有个坐得笔直的黑衣瘦削少年。

“我的师尊,是当代的风雪银城城主。”

这句话从白衣小仙女说出来,连空气仿佛都冷了几度。

风雪银城这四个字,代表了当世圣地,极北之处不知是否存在的地方。

风雪银城不入世。

可如今有了这个女弟子。

这就意味着,风雪银城已经打破规矩入世了。

猫咪喵呜细叫一声,似乎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急忙跳下树林,隐去在夜色中。

至此总算是真正安静下来了。

湖畔边。

易潇没有说话。

黑猫少年怔怔望向白猫少女。

那个双足浸在水中的小仙女双手扶在膝盖上,歪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湖水。

她看着易潇呆滞的黑猫面具。

然后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没想到?”

“确实没有想到。”易潇闷了一下,很诚实的开口,然后他想了想,说道,“你以后,就住在那了?”

说完,他有些沉默的指了指北边黑暗的大地,“那里......很冷的。”

魏灵衫没有接话,只是伸出双手去解自己白猫面具束在脑后的绳子。

“噗通”一声,那只白猫面具落入水中。

湖水中倒映出一张绝美的少女脸庞。

那是一张青春灵动的面容,细眉如月弯起,眼眸幽若桃花,脸上还有些许婴儿肥,粉颊带雪,黑发如瀑。

看她皱眉嘟嘴的神情,倒确实像是一只高傲娇气的小白猫。

猫是很懒的一种动物。

所以易潇觉得她似乎真的在思考自己说的问题,如果北方太冷,也许这只白猫就懒得去了。

“不如别参加剑会了吧。”他看着魏灵衫的神情,带着一丝希望说道,“既然李长歌是打算来接你的,你身边又有玄黄剑这种顶级高手。你北上他南下,这样会安全很多的。”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易潇说的都没有错。曹之轩借刀杀人,藩王中有人图谋不轨,但只消魏灵衫即刻出行,离开风庭城,有玄黄剑宗横护道,北上遇上李长歌之后,天下谁人能伤其分毫?

只可惜魏灵衫摇了摇头。

因为她不是那只猫咪,她是大魏的龙雀。

魏灵衫看着那只白猫面具迅速沉底,再也看不见。

然后她挽起发丝,轻笑一声。

“不必了。”

很委婉的拒绝。

道理很简单。

她跟易潇不同,她能修行,路上击败沐凤白的事情也确实属实。

她来风庭城的目的也很简单。

她不喜欢她名义上的老师,那位紫衫大国师。

对她而言。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很简单。

她喜欢牡丹,所以她养了全天下最美的牡丹园。

她不喜欢玄上宇,所以玄上宇说的她都要逆着去做。

听起来好像很是孩子气,可这就是魏灵衫。

所以当玄上宇带着不能再明显的反讽,说你不要去风庭城剑酒会。

魏灵衫便去风庭城剑酒会了。

她便不会再理会这一路会有刺杀,会有阴谋,即便她会衣襟染血,也不会再犹豫。

只要出发了,便是认定了,不会去回头。

所以她不会出城,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惊慌失措。

她的行事风格,就像是一个孩子,却无比正,而且直。

这只龙雀,无论多么让你觉得她稚嫩像个小女孩,天真如同一张白纸。

可她是骄傲如红衣儿的真正修道天才。

她已经是九品级别的高手了。

易潇恍惚想起来,那夜红衣儿好像对自己说过。

眼前这个白衣胜雪的姑娘,这个惹人怜惜的姑娘,这个看起来安静柔弱的姑娘。

这个叫做魏灵衫的姑娘。

她是大夏棋宫千年妖刀的魂魄转世。

更是风雪银城的弟子。

......

......

在一瞬间,人的思维的速度能有多快?

有时候很快很快,比光还要快。

有时候很慢很慢,比什么都慢。

可有时候,它的速度明明比什么都快,抵达终点却是最慢的那个。

易潇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最终留下的,就只是空空如也。

他想到老缪跟老段,想到齐梁与北魏,想到这个世界很多东西。

他想到自己答应过老段,哪一天让老缪断了去风雪银城报仇的念头。

他想到老段说自己望着哪一天齐梁北上,如果有那一天,他想看看那位狗屁城主是个什么表情。

可易潇当时是沉默的,因为无论是齐梁大军挥兵北上,亦或是北魏南下,都不是自己想看到的结局。

他心想,战争本就不该出现。齐梁与北魏淇江两岸有亿万生灵,若是有朝一日开战,便是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啊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有什么好的呢?

齐梁有世间奇观,北魏有十大盛景。齐梁有富庶的江南道,北魏有繁华的天狼城。齐梁有水灵的江南姑娘,北魏有俊俏的塞北子弟。

如果打起来了,也许就全都没了。

可是。

可是齐梁与北魏之间能和平多久呢?

万一有一天打起来了呢?

那个时候。齐梁跟北魏至死方休。

齐梁跟入世的风雪银城也要至死方休。

齐梁的小皇子,与北魏的明珠、风雪银城的弟子。

自然也是至死方休的。

......

可生命真的很珍贵,他比任何人都要珍惜。

于公于私,于家仇于国恨,于世人所说的任何一个方面,他都不应该与这位北魏明珠儿、未来银城的弟子再说下去。

他最好立即起身,决然挥袖。

就当做未曾相识,未曾遇见好了。

是这样吗?

易潇轻轻摇了摇头。

他自嘲一笑,像是轻声轻语说话。

说给这个世界的人听。

“所以说,这些都是世俗的眼光啊。”

他解开自己的黑猫面具,露出稍显苍白的面色,将之缓缓递入水中。

那只黑猫面具就好像是融化在夜色与湖水中一般,进入湖水便再也看不见踪迹,只是下坠,下坠。

湖畔边再没有黑猫少年和白猫少女。

有的,就只是易潇,还有魏灵衫。

齐梁小皇子,北魏明珠儿。

以及彼此之间互相卸下面具的坦诚相待。

易潇认真说道,“世俗的眼光,我认为是不需要去理会的。”

魏灵衫微微一笑,说道,“我赞同。”

......

过了很久,魏灵衫懊恼想起来自己这次溜出来的时间太久,她急急忙忙起身,不去管湿漉漉的双足,拎起了靴子。

好在四下已经没什么人了。

沉剑湖好安静好安静。

“走了。”

她摆了摆手。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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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三十五章 棋之预战(求下推荐票~)

六月,剑与酒!

风庭城六年一度的剑酒会终于开启,在千万人的瞩目之下,首日便是酒会的预选。

三千多名报名棋手被划分在八个区域,同一赛区的棋手采取抓阄的方式来寻找对手,一共比拼十轮,采取积分制度,淘汰低分选手。

预赛,便是要筛选出排名前八百的棋手。

而按照易潇那天的划分程度,有能力进入复赛的,多半已经是“精通”级别的棋手。

不知是有意亦或是无意,被易潇所划分成的国手级别的棋手。

袁道兵,丘疾汶,沈之贤,白启,顾胜城,唐慕然这六个人,居然是被分到了六个不同的赛区。

而剩下两个赛区,则隔开了易潇与公子小陶。

看起来似乎很巧,但是——

棋秤之争由风庭城城主府所策划,而城主府的背后站立着诸道身影。

能够隐隐约约插手风庭城城主府管理事项的,无一不是顶级的大势力。

其中就有苏家。

可以说,苏家是这次棋秤之争幕后的推手之一。

苏家自家本身的线报能力极其强大,为了保证酒会不出纰漏,运转之下将各个热门棋手进行分区,隔开。

与此同时,苏家的天香赌坊开了一盘巨大的赌局。

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大赌局。

三千多位棋手,每一个棋手的姓名与都出现在这桌赌局上。

在这一日,比赛结果出现之前,每一个人都可以在赌桌上下注,不仅仅可以赌此人是否能够进入复赛,也可以赌第一日积分赛的分数。

这样一场庞大的赌局,每一位棋手的赔率都是经过反复推敲与计算,甚至有人可以提前从这三千多位棋手之中买断酒魁。

如果真的能够买中,那倒真的是鸿运当头。

只可惜这样的概率太小太小,毕竟苏家不会愚蠢到把公子小陶是南海棋圣弟子的事情就这么写在棋手简介上。

......

比赛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初入眼帘时拉起序幕。

按照比赛规则,每一位棋手需进行十场对弈。

这十场对弈,胜者得一分,败者失一分,平局者不得分。

再加上抓阄来选取对手,基本上可以说是杜绝了舞弊的可能性。

只可惜,抓阄对于拥有株莲相的易潇来说只是一个笑话。

八号赛区。

将近四百号棋手排队抓阄。

其中有一位身穿裹黑衣的少年,他面目清俊,唇红齿白,只是微微低下眼,细密的长发遮住眼帘,人群之中无人发现。

这位少年的眼中青芒密布,如同一朵朵青莲绽放,整个世界在其眼中被剖析开来。他将抓阄箱中每一个签都看得清清楚楚,记在脑中,随后又是随意瞥了一眼。

数日前,易潇为了不泄露棋路,请苏扶找了五位棋手来当自己第一轮的托儿。

这一眼,便是将他们手中抓的阄看得一清二楚。

接着他眼中的青光消散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位再平凡不过的普通少年,甚至轮到他抓阄时还稍显腼腆的笑了笑。

理所当然的,易潇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签。

接下来,便是在他掌握之中的五场极掺水分的对局,每一局开局不及一炷香时间,对面的托儿便忙不迭认输。

这五场比赛一共用时也不到一个时辰。

在这期间,易潇也是拿悟莲瞳观察了周遭的环境。

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在数量如此庞大的棋手人群之中,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小殿下。

再加上易潇本身极为小心的掩盖自己的身份,进入风庭城之后更是没有与当地齐梁的势力联系,苏扶也是动用了苏家的关系帮忙遮掩。

这样一来,除却寥寥的几个人之外,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齐梁的小皇子也来风庭城参加这场酒会大赛。

而易潇最为担心的公子小陶,则是根本不屑于来揣摩易潇的棋路。

如此更好。

易潇在接下来的五局之中毫无顾忌,干净利落解决了自己的对手。

以十场全胜的战绩,毫无疑问的晋级复赛。

至此,第一天的赛局毫无波澜的结束了。

易潇则是暗暗松了口气,自嘲笑了笑。

好像结束的过早了。

此时连正午都未到,估摸着这场预选要到黄昏才能结束。

他自嘲笑了笑,也算是离酒魁更近一步了?

实际上他清楚,他这次的对手只有一个人。

所谓的手段,对最终的对决影响也只是微乎其微。

读心相啊读心相。

易潇没来由有些头疼。

这样一种天赋,放在战斗方面的影响可能都不会太过逆天。

可若是放在棋秤之上,便是过分影响平衡的筹码。

棋秤棋秤棋秤......该如何破解所谓的读心相呢?

易潇皱着眉头苦苦思索,这确实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

小殿下呼出一口气,走出预赛区,没想到却是在等候已久的老段身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想不到,苏家大少爷会亲自来接我?那我倒是受宠若惊了。”易潇笑着望向门口杵着的身影,不由打趣说道。

苏扶无奈摆手,“得了得了,你别跟我贫。你以为我想接你?只是有人想要见你。”

易潇闻言眯起眼睛,看向了老段。

段明胜嚼着草根,很是隐晦地怂了怂肩,贴上去的假胡子颇为滑稽的抖了三抖,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苏大少爷笑道,“怎么?还怕我会害你不成?”

接着苏大少爷隐隐比了一个手势,眼神微眯,放低声音说道,“是你们的人。应该是天阙的。”

易潇松了口气,却是不经意皱起了眉毛。

“天阙的人......此事透着蹊跷。”

天阙这个组织,类似于北魏的森罗道,乃是执行齐梁特殊任务的隐秘组织。当初护送自己渡江的老段老缪与红衣儿,乃是齐梁的大内高手。

而大内就属于天阙的一个分支。

就好像森罗道不同的任务有不同的阎罗殿执行一样,天阙内部的划分更为明确,譬如万象阁就是情报分支,大内就属于执行分支。

而更为巧合的一点,则是两大组织都直属于两位站在人间巅峰的国师手中。

可以说,玄上宇引以为傲的森罗道,源天罡一手培养的天阙,都是如今令人闻之丧胆的存在,早在八大国大战期间就绽放出让人心寒的光芒。

如今是和平年间,两个特殊组织执行任务自然也是更加隐蔽。

只是天阙的任务向来不太见得了光,易潇有些想不明白,这个时候找自己......

苏扶倒像是看穿了易潇的隐患,笑着说道,“你大可安心,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行踪。”

能得以苏大少亲自引路,其安全性自然是不需要去担心的。易潇与老段两人走了约莫一刻钟,这才发现。

所谓的隐蔽见面,居然是安排在天香赌坊之中。

......

天香赌坊地下一层。

易潇轻手推开隔间的门。

里面摆着一张极为简单的茶几,茶几上摆放着四盏冒着热气的茶,对面则是坐了一位笑嘻嘻的年轻人。

“齐笑牧?”段明胜愕然,口中嚼着的草根都掉了下来。

眼前这人,正是在酒馆被呼延琢摆了一道的齐笑牧。

“你们认识?”苏扶说道,“既然都认识,那就好办事了。你们聊,在下就不打扰了。”言罢关门而出,留三人在静室之中。

齐笑牧笑眯眯对小殿下行了个礼,然后笑着对着老段胸口擂了一拳,“老段,怎么搁哪都能遇到你。怎么一个人,老缪呢? ”

大内之间,执行的任务都是绝密,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各自要执行什么任务。齐笑牧只是知道段明胜与缪降鸿两人乃是十几年来的拍档,几乎每个任务都是两人一同齐行,只是此刻未看到缪降鸿。

接着齐笑牧眉头一皱,他阴沉想到了什么,略微拉扯嘴角。

他不知道老缪现在在何处,但他知道有一位兄弟战死在淇江。

老段扬起的眉头低落下去,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一时间,齐笑牧居然是找不到一句话来安慰老段,看着老段这几日明显消瘦了的身形,他沉默了一秒。

接着这个年轻人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仿佛袍泽之死不曾发生,只是面上如同玩偶一般毫无灵魂的笑意,让他看起来有些混沌。

他阴鸷的眉头上,那份悲伤尚未消散。

不是不能悲伤,而是不愿悲伤。

齐笑牧强笑着开口,“殿下,如今在下的身份乃是北魏行金楠木生意的商贩,待到风庭城变故一出,无论殿下几时想离开,都可来天香赌坊此间来寻在下,齐笑牧自有办法送殿下出城。”

易潇看着茶几上的四盏热茶,若有所思。

“他来过?”

齐笑牧自然知道易潇指的是那位,他恭恭敬敬说道,“少然大人确实来过,并且嘱咐齐笑牧要保证殿下的安全。”

“为什么不肯见我?”易潇皱眉问道。

齐笑牧有些无奈,“少然大人生性飘摇,自然不是齐笑牧能猜透的。只是少然大人临走前有一言,不知道小殿下愿不愿听。”

易潇说道,“但说无妨。”

齐笑牧低下头,沉默开口。

“少然大人劝小殿下不要入剑冢。”

“少然大人还说。”

他顿了顿。

“入剑冢者,有死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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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三十六章 诸位,上我摘星楼!(求推荐)

剑酒会的第一日很快就结束了。

对于普通群众来说,这第一日的棋会大战相当精彩,棋争场面甚是宏大,棋秤征伐,虽无血腥,可依旧是令人瞠目结舌。

三千棋手大战,最终的胜出者有八百人。

可对于那些风庭城幕后的高层来说,这第一日未免就有些平淡。

他们重点圈出的酒会潜力股很稳定的进入下一局,第一轮没有一个爆冷事件出现。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剑酒会就好像是一环扣一环的精密设局,背后承载着北魏大势力的各方意志,即便如此,如今正是盛世初起之时,这场棋秤初战,虽是简单,可依旧令那些大势力注意到了一些昔日默默无闻的潜力股。

身为国手之列的沈之贤,在初战时遇到了一位默默无闻的小辈,两人鏖战近乎一个时辰,最终沈之贤稍胜一筹。

这个小辈虽是输了一盘,可最终依旧是晋级了下一轮棋战。

各方大势力都留意了这个估摸着十八九岁、名叫“东伯风雅”的年轻人,能与沈之贤一战如此,便已然有了大师的水准。

十八九岁的棋道大师,可以称得上是罕见的奇才了。

八大赛区,几乎都有类似东伯风雅的棋道天才涌现。

棋道初战极为简单,只是将那些不够资格的棋道新人筛走,更多的目的,是让那些大势力们,有一个充足的缓冲时间,去寻找一些新生的血液。

吸引了更多人关注的,乃是第二日,被誉为剑酒盛世的剑会初战。

收集剑意!!

......

“收集剑意的规则极为简单。”苏扶深呼吸一口气,“剑主大人在风庭城周围方圆百里,蕴藏了无数道剑意。”

“每一个剑会参战者,都有一个道瓶,道瓶之中,便可容纳剑主大人的剑意。”易潇摸着下巴,笑意却是让宋知轻听着浑身一颤,“与酒会初战相同,剑会同样分成八个赛区。一日结束之时,剑意收集多的,便是胜者。”

苏扶得意笑道,“这一赛区由苏家指定,被分配到这一赛区的,多半是自身实力不够强,靠着宝物方能取胜的一类。”

“换句话说,这一赛区的,多半都是些纨绔子弟!”说到这句话时,苏大少的声音都有些粗重,眼神有些抑制不住的欣喜。

小殿下和苏大少的眼神不约而同指向了一个人。

宋知轻后退一步,看着苏扶眼中露出隐隐约约与小殿下如出一辙的笑意,面露惊恐之色,“你......你们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们啊,老子师父可是关山刀鬼,我......我要是搁这出事了,你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由不得他不惊恐,他看见两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沉,渐渐堆积如山。

苏扶深深开口,满是敬佩之意,“宋兄,深明大义!”

易潇重重拍着宋知轻肩膀,“宋大刀鞘,期待你挑了剑会的场子!”

宋知轻眉尖微挑,脑海里算不清这俩人打的什么算盘,嘴唇有些哆嗦,“你们......想干什么?”

“明日,黄昏之时!”苏扶与易潇同时拍了拍宋知轻肩膀,拿着深沉的语气感叹,“宋兄,城郊外十八里小树林,不见不散。”

“这两人,莫非是想把我拐骗出去,然后把我卖给那些纨绔子弟?”宋知轻脑海中恍然闪过一道惊天雷霆,心中怒道,“太阴险了!太阴险了!!这两人,打的居然是如此阴险的算盘?不行!我堂堂刀鬼传人,岂能这么轻易栽在这里?”

接着宋知轻转而想道,“这两人阴险狡诈,我若是表现出看破的样子,他们必定会接着算计我,若是将计就计......”

念及至此,宋知轻不动声色地微咳两声,“好说好说,我宋某乃是义薄云天之人,明日城郊十八里,不见不散!”

此言一出,易潇与苏扶反倒是怔了一怔,两人对望一眼,没想到宋知轻居然是如此轻易就答应了,互相之间神情有些古怪,接着苏扶带着一丝动人的语气开口,“宋兄。没想到你......”

“罢!”宋知轻猛然一摆手,摆出一副看破的气势,老气横秋道,“我宋知轻初出刀谷,未有一战,背后修罗刹也是饥渴难耐,明日小树林前,便会一会中原剑客的风采!”

苏扶摸了摸额头冷汗,试探问道,“如此说来,宋兄,答应了?”

宋知轻风轻云淡笑了笑,赫然点了点头,“宋某若是以寡敌众,便是打不过,也能逃得过!”

看着易潇与苏扶相信了自己说的话,宋知轻眼看两人欲言又止,生怕他们反悔,忙不迭送走易潇苏扶,接着极为谨慎的检查了一下门窗,确认了没有人关注自己之后。

“哈哈哈哈!”

房间里传出得意的大笑,宋知轻洋洋自得,接着咳嗽两声,“嘿嘿嘿,这俩人跟老子玩阴谋诡计?明天说什么也不出门,看看他们明天能玩哪一出?”

宋知轻想着两个人的危险笑容,不由为自己的机智而感动,接着又想到易潇跟苏扶的诡异笑容,浑身打了个寒碜。

“太阴险了!太阴险了!!”

他浑身打了哆嗦,嘀咕着不对劲,抱紧了刀鞘,更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说什么明天也不出门!打死也不出门!”

接着他检查了一下门屋,又觉得不安全,死死把门栓锁紧,留下一扇窗。

第二日,宋知轻倚靠在窗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插在风庭城四处,手中都拿着一个道瓶,忙着四处收集剑意。

“我他妈太机智了!”

又看了看四处安逸的房间,不由感叹自己的睿智。

“我宋知轻无愧是一代修道天才,早早便看破了齐梁皇子与苏家嫡子的阴谋诡计!”

宋知轻看着风庭城内外那些个散发出危险气息的剑客们,心中留有余悸,嘀咕道:“这一个个的,至少都是四品了,为了抢一道剑意都能大打出手,万一要是知道我是宋知轻,岂不是要追杀我到关山?”

想着想着,宋知轻忍不住笑出声来,“今天说什么也不出去!打死也不出去,我就要待在这个屋子里!什么城郊十八里小树林,哪里有这儿安全!任你是齐梁小皇子,还是苏家嫡长子,都休想算计我!”

看着楼下的人潮忙着收集剑意,宋知轻此刻清闲无比,沾沾自喜。

不过没过多久,他渐渐觉察到了不对劲。

那些收集剑意的剑客,居然有个别的人抬起头来,望着摘星楼八楼,自己所在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

宋知轻眉头微挑,心里嘀咕着有些不对劲,那些人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便沉默着低头匆匆离去。

“我怎么感觉不对劲呢?”

又过了一会,那些剑客们收集剑意,收集的差不多了,居然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往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

宋知轻有些口干舌燥,“这......这是怎么回事?”

“错觉!一定是错觉!”

刚过正午,他看着一大批剑客,约莫着有上百人,居然是从各个方向往着摘星楼拥挤,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

甚至有些声音宋知轻都能听得见。

“你说,天香赌坊给出的消息,说宋知轻就住在摘星楼第八层,是不是真的?”

“此言不确定真假,不过各大赌坊都收到了关于刀鬼弟子的传言。”

“说此人穿着青衣,背着一柄青布刀,那把刀,就是鬼刀修罗刹!!”

“修罗刹!!天啊,这刀有多久没有重现江湖了?!”

“你们听说了没,这刀鬼弟子名声虽大,其实是个不会武功的废人!连一品都没有!是老刀鬼要将修罗刹送给有缘人,这才把他派出来的!”

“这?我怎么听说,这刀鬼弟子是个深不可测的高手?”

“摘星楼据说有大爆料!走走走,我们去看看!”

宋知轻面色煞白,看着一大批中原剑客堵在摘星楼门口,门口站着一个人。

赫然就是苏扶苏大少爷!

苏扶面带笑意,他见摘星楼门前已经聚了约莫百人,这才开口,“诸位大侠好汉,苏某今日唤诸位前来,便是有一事要说。”

此时摘星楼前聚集的,多是随着家族一起来凑风庭剑酒会热闹的纨绔子弟。谁人不知天下第一纨绔苏大少?

这些纨绔们平时无心练武,身上保命之物反倒多得是,平日里被人以少爷称呼惯了,哪里听过有人称呼自己大侠好汉的?

尤其是门前站着的那位,是纨绔界的苏大少!

苏扶看着门前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道瓶,“今日是剑意收集的大日子,诸位大侠好汉有没有发现,我等所在的赛区,居然是一个顶尖高手也没有?”

那些剑客们闻言,面面相觑,彼此发现,那些成名已久的九品高手,居然都不在这个赛区。

原本自己被分到这个赛区,这些纨绔们心中还沾沾自喜,暗道自己幸运无比,此时一听苏大少提醒,顿时思考起来。

“有诡异!连四剑子这一级别的高手......都几乎没有!”

“这......这个赛区的实力,莫非有什么阴谋诡计?”

苏扶看到剑客们的反应,朗声道,“诸位!今天召诸位过来,便是要讨伐一个风口浪尖之处的恶人!”

“此人,挑衅我中原剑客,言我中原无会剑之辈!”

“此人,侮辱我修道中人,言我辈中人不堪一击!”

“此人,关山刀鬼弟子,宋知轻!”

伴随着苏扶的声音,宋知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该死的......该死的!”他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哭腔,“狗日的齐梁小皇子,苏家继承人!你们不是人啊!”

一言既出,苏扶的声音慷慨激昂,门口围堵着的纨绔们情绪激动,纷纷怒骂。

“此人怎敢如此猖狂!”

“不能忍!!”

宋知轻面色煞白,靠在窗口的身子滑落,独自喃喃,眼角居然是湿润了。

“疯了......这些人疯了......易潇你不是人啊!丧心病狂!这......这是要逼我上绝路啊......”

苏扶顿了顿,声音义愤填膺,“诸位,上我摘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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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三十七章 我中原剑客,岂能忍乎?

“打倒宋知轻!”

“碎尸万段!!”

“辱我中原剑客,是可忍孰不可忍!谁忍老子都不忍!”

宋知轻听着楼下狂风浪潮一样的呼喊声,面颊居然是不知不觉有两行泪落下,轻声念叨着,“完了......完了.......他们待会上来,我可怎么办啊......”

苏扶看着群情激烈,心里暗笑,却是振臂一挥,面上带着悲愤,“我辈修士,岂能蒙受此辱?如今我等之中虽无高手,各位,可有人愿随苏某一同,征战宋老贼!”

宋知轻的称呼立刻被宋老贼代替,不少纨绔们纷纷红着眼,拔剑出鞘,“打倒宋老贼!”

苏扶表现出一副欣慰的神情,接着就是义不容辞的开口,“诸位!据在下的线报,这宋老贼,便是住在摘星楼八楼!我苏某,今日便是砸了自家的招牌,也要将此獠诛倒!”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为苏大少表现的深明大义感到感动,甚至看向苏大少的眼神中都带上了一丝不忍。

“苏大少乃我辈楷模!”

“苏大少,不愧是我中原男儿!”

苏扶拱了拱手,高呼一声,声音无比激昂,带着一丝悲愤。

“我中原剑客,岂能忍乎?”

伴随苏大少的让路,纨绔们的情绪,真正达到了一个顶峰,在他们眼中,什么剑会大比,什么剑意收集,都比不上先诛倒穷凶恶极的宋老贼来得要紧!!

“此獠必诛!不能忍啊!”

“杀啊!!!”

摘星楼的掌柜心惊胆战看着一群纨绔大少们提剑就这么拥挤踏上摘星楼。

一群纨绔提着剑,群情激愤,此时楼上挤下来一个斗笠人,逆着人潮,骂骂咧咧声音中硬是挤了下来。

“该死的,你挤什么?”

“还戴着大斗笠,挡什么路?”

斗笠人低着头,却好像一条游鱼一样,在人群中穿插,人流所多,居然是没几个人感到这个人占了多大空间。

不过两息,斗笠人便从这些纨绔中挤了出来,看着骂骂咧咧上楼去的剑客,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

宋知轻此刻看着一大批剑客消失在楼下,甚至都能感受到楼板的震动,心中涌现巨大的绝望。

“易潇......苏扶......我我我......我下辈子做鬼也不放过你们的!”他简直快要哭出声来了,“说什么城郊小树林,都是骗人的!”

“等等,城郊小树林?”

宋知轻有些口干舌燥,接着带着哭腔骂道,“你大爷的城郊小树林!!”

原来昨日是给自己指出一条逃命的路!

城郊十八里的小树林!

接着脚步声音越来越近,犹如雷霆震动一般昭示着一大群人正在靠近。

“好死不如赖活着!拼了!”宋知轻猛然大吸一口气,闭着眼推开窗,纵身一跃,接着头重脚轻,在电光火石之间,有一道黑影眼前闪过,拽住自己的衣领一拉一扯,八层楼高的高度,犹如青烟一样眨眼轻飘飘落地,接着那道黑影嘿嘿笑了一声,露出斗笠下面的那张脸。

“老段?”宋知轻这才明白,原来一切都在小殿下易潇的算计之中。

“风紧......扯呼!”

老段猛然拽紧宋知轻,向着城郊撒开脚丫子狂奔!

......

房门被一把推开!

苏大少气喘吁吁,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赫然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居然被他跑了!”

苏大少指了指窗口,“诸位,宋老贼卑鄙无耻,居然跳窗逃跑!大家追啊,这宋老贼不会武功,怕是逃不到哪去!”

轰隆隆下楼,苏大少身体力行,一路领跑。

“快看!这里有宋老贼留下的痕迹,他居然是在往城门口跑!”

“大家快跟上,宋老贼跑不远了!”

“宋老贼就在前面!诛倒此獠,诸位也能在剑酒会上扬名立万!”

一群纨绔纷纷跟着苏大少,渐渐地,他们的神情也有些古怪了。

这位身形臃肿的苏大少,体力也忒好了些,居然是一路都领跑在前面。

半个时辰以来,这苏大少不仅仅领跑,还一口一个宋老贼,这位苏大少莫非......跟宋老贼有什么仇怨不成?

这些纨绔们越想越不对劲,有些人更是渐渐反应了起来。

跑了半个时辰。

“不......不行了!我跑不动了!”吴家二少吴中天咬了咬牙,摆了摆手。

这一停,许多跟跑的纨绔都停了下来,接着讨伐宋老贼的声音也不渐渐小了下来,众人都渐渐冷静下来。

“苏大少,要不,咱们不追了吧?”吴中天汗流浃背,咬牙切齿看着就在不远处的所谓宋老贼的痕迹,“我们跑了大半个时辰,太阳都快落山了,连个人影都没看见,这宋老贼......逃的忒快了一点吧?”

苏大少眨了眨眼。

“是啊苏大少,这宋......宋老贼好像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另外一名纨绔气喘如牛,恍然大悟,“今天好像是剑会初试啊!我等剑意收集还没有完成!”

“是啊,苏大少,我等还要完成比试!”众纨绔这才想起来,若是在明日之前,没有收集到一百道剑意,便与剑会第二轮无缘了!

当即群情骚动之下,苏大少深沉叹了一口气,“诸位!”

所有纨绔下意识抬起头,看着苏大少的神情渐渐转换成落寞,居然是安静了那么一秒。

“诸位一定奇怪,为何我苏某今日要如此大费周章,去抓捕宋老贼......”

剑客们懵懵懂懂,看着苏扶落寞孤独的一笑。

“这宋老贼,不仅为人恶毒,而且狡诈无比......”苏大少悲伤无比的开口,“今日被我发现他住在摘星楼之时,这宋老贼......便无声无息窃走了苏某的道瓶!!今日的剑会!六年一度的剑酒会!便再与苏某无缘!”

“六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六年!!我苏某虽是纨绔,可依旧有梦想!”

苏扶的声音愈加慷慨,带着一丝悲愤,“诸位可知,苏某家族不让习武,可苏某不愿!苏某宁与家族作对,也想提剑走一趟江湖!不求其他,只求在剑酒会上能让江湖看到我苏某的名字!可如今,便是被那无耻之极的宋老贼毁了!”

“我苏某不才,可终究有梦!”苏大少看着怔住的剑客,声音转而激昂,“可你们呢?梦呢!如今才追了不到一个时辰,眼看着就要追到了,就这么说要放弃了!”

“我苏某虽是他人看不起的纨绔,可如今努力,就算追不上宋老贼,有朝一日,也能对他人说,苏某,为自己的梦想尽力了!!”

“你们呢!”苏大少说到这里,声音猛然爆发,居然是有无形的声波扩散,振聋发聩!

“你们身为纨绔,难道就没有梦想吗!!!”

一席话语掷地有声,有纨绔双目通红,甚至有人潸然落泪。

“苏大少,我我我......我居然误会了您这么久!”

“苏大少的纨绔之心......真是让吴某敬佩!”

纨绔们被这一席话狠狠席卷了心灵,仿佛陷入了沉思。

接着人群之中居然是寂静了一秒。

然后传来一声惊呼——

“该死的,老子的道瓶怎么不见了!”

“是谁干的!我的道瓶居然也不见了!”

“我收集了半日的道瓶啊,一定是被宋老贼窃走了!!”

接着一大批嘶嘶倒吸冷气的声音传来。

一大批纨绔忙着低头去查看自己的道瓶,接着一个个面色煞白,声音带着一丝悲愤的煞气!

“这这这!吴某的道瓶也被宋老贼窃走了!”

“他是什么时候偷走的!”

“一定是那斗笠人!他就是宋老贼!”

苏大少声音悲愤,“诸位!!这宋老贼居然做了如此下流的勾当!”

接着又是那声高喝,“我中原剑客,岂能忍乎!”

所有人面红耳赤,眼露杀意,浑身颤抖。

“该死的......居然偷了我的道瓶!”

“此人!太太太......太卑鄙了!”

“莫说才追了半个时辰,就是追三个时辰,吴某也绝不二话!”

一众人双眸通红,犹如野兽一般喘着粗气,高声嚎着。

“宋老贼纳命来!”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三十八章 宋老贼纳命来!

城郊十八里外的小树林。

此刻接近黄昏,小树林里,居然是有浓雾笼罩。

一道黑影犹如青烟一般,绕着小树林兜兜转转。

这道黑影提着一个笨重的青衣人。

正是宋知轻。

宋知轻被老段放下,有些目瞪口呆看着笑眯眯对自己招手的黑衣瘦削少年。

“狗日的易潇,老子跟你拼了!”宋知轻第一反应是爬起来拼命,紧接着就听到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

老段对着宋知轻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易潇身边还有一位稳如泰山的黑衣老前辈,盘坐在小树林里的一块枯石上,此刻干咳一声,对小殿下开口。

“这迷魂阵法老夫只能保证一个时辰的功效,进了阵法,除非修为达到九品,能够元气出窍,否则绝不可能抵挡功效,就连面前三尺距离,也都看不清楚!”

宋知轻闻言,心头便是狠狠一惊,“你们要干什么?”

“刚刚受惊了?”易潇唉声叹气,把老段的斗笠往宋知轻头上一扣,“我可是好心在帮你啊,宋大刀鞘,你不是要挑了剑酒会的场子吗?”

“待会往小树林深处跑,别说我没提醒你,千万别回头。”

老丹圣不耐烦了,对着宋知轻屁股就是一脚,宋知轻面色抽搐,这一脚大力,居然是把自己送出了迷雾笼罩的小树林。

接着,就来到了......

数百个双眸泛红,甚至如同野兽一般喘气如牛的纨绔面前。

“你跑啊?你不是很能跑么?”

“今日就算你跑十个时辰,我吴某也要追杀你!”

苏大少看着面色苍白的宋知轻,带头大嚎一嗓子。

“宋老贼,纳命来!!”

地动山摇,宋知轻怒骂一声,红着眼,面临着生死危机,居然是爆发出一种罕见的速度。

“该死的,他居然还隐藏了实力!”

“他怎么跑得那么快!”

“是谁说他不会修行的?!”

后面越是骂得狠,宋知轻听得越是心惊胆战,那奔跑的速度,居然是隐隐约约把苏大少都拉开一段距离,整个人硬着头皮,硬生生把追杀自己的剑客甩在身后!

“该死的,他进小树林了!”

“追啊!!”

“宋老贼,纳命来!”

苏大少高喝一声,整个人带头冲进了小树林里,接着,身后那只数百人的队伍,义不容辞的一口气,全都冲了进去。

......

“来了!”

小殿下双眸一亮,眸子里闪起金灿之色,摩拳擦掌站起身来,抑制不住笑声,“等了好久,终于引过来了!”

老丹圣咳嗽一声,居然也是从石头上站了起来,神色也有着期待。

“按计划行事!”

老段搭着小殿下的肩膀,老丹圣则是身形移动。

两方人瞬间消失在浓雾之中。

......

“这宋老贼,怎么挑选了这么一个地方?”

吴中天皱眉,他一直跟在苏大少身后,“苏大少,此地怎么这么多雾?”

没有回应。

不仅仅是呼唤苏大少没有回应,甚至连身后那些人都见不到了。

“该死的,这地方,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吴中天有些纳闷,伸手捞一捞,没想到居然是捞到了一袭衣角。

“嘿,这位兄台......”接着吴中天双目瞪大,他赫然看见,那袭衣角呈青色,一拉之下,居然是拉出一个斗笠人的轮廓!

“宋老贼纳命来!”

一拳向着浓雾深处打了过去,居然是传来一声闷哼,吴中天心中一喜,接着雾里面伸出一只手,力气居然是自己大了三分,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该死的!终于让我逮着你了!”吴中天脸上火辣辣的,连忙向着雾那边踹了一脚。

又是一声栽倒的闷哼,只不过声音居然与之前有所不同。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撂倒再说!”吴中天向前摸索,突然屁股后方传来一阵大力,整个人“啊呀”一声栽倒在地,双眼冒金星。

“宋老贼果然名不虚传!吃我一招!”

吴中天咬牙切齿爬了起来,浑身狼狈,披头散发,对着四周连踹四脚,脚脚命中,耳边那斗笠人的惨叫不绝于耳。

“去你大爷的偷我道瓶!”

“叫你偷袭!”

“敢偷袭我,宋老贼受死吧!”

浓雾之中,惨叫声不断。

“该死的,宋老贼,你居然猴子偷桃?”

“无耻!看我仙人指路!”

“撩阴掌!!!”

“哈哈!宋老贼,尝尝我断子绝孙腿的滋味!”

“嘶嘶......宋老贼你!”

不到半个时辰,那些惨叫声就渐渐消停了。

伴随着惨叫声的消失,浓雾也慢慢变淡。

几道黑影在雾里面摸索着,其间还有一个个声音传来。

“吴中天,吴家二少,身上宝物怎么就这么点?”

“这个家伙不显山不露水,原来身上还藏着一株百年大参!”

“发了,发了......”

宋知轻目瞪口呆看着无比熟悉的摸索的一列人,追杀自己的纨绔子弟一个个昏倒在地,鼻青脸肿,眼中带着一丝茫然,情不自禁喃喃道,“这么多宝物,就是让我当宋老贼十次,我也愿意啊!”

宋知轻看着小殿下摸索着昏倒的众人,居然是轻车熟路,仿佛极为熟练一般,心中恍然大悟。

“这哪里是一国皇子?这分明是有练过偷摸扒抢!”

“这齐梁小皇子,太阴险了!太阴险了!”

宋知轻在雾里面居然是看到了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

那人一身黑衣笼罩,居然是弯着老腰,左手拎着一大串金玉珠宝,右手拎着一个塞满了药材的包裹,赫然是当世大丹圣!

“这这这......”

老前辈面色严肃嘘了一声,看其手段,不到三息,便是将一人全身上下扒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财物,甚至连内衣内裤,都翻了一遍!

老丹圣叹了口气,“钱财乃身外之物,老夫只是希望后辈们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啊。”

宋知轻嘶嘶倒吸冷气,看着老丹圣一路搜刮,一路道貌岸然摇头,显然是对此行收获不太满意。

苏大少虽是臃肿,可搜刮速度,居然是跟老丹圣不相上下,不仅仅搜刮那些纨绔子弟的内衣内裤,还把他们摆成各种......说不出口的姿态。

苏大少一边摆,一边喃喃自语,“本是纨绔生,相煎何太急啊......诸位同僚,在下对不住了......”

宋知轻头皮发麻,看着眼前到处横飞的内衣内裤。

没过多久,苏大少、易潇、老丹圣三个人聚在一起。

“说好的药材归老夫啊,你们俩可不许抵赖!”

“道瓶道瓶,我发啦!”

“咳咳......既然这样,那些搜刮来的金玉宝物,我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宋知轻有些发怔,接着才反应过来,不由怒道,“喂!你们瓜分完了,我连命都卖掉了,什么都没分到我啊!”

易潇叹了口气,把装着金玉珠宝的大包裹放到老段手里,拍了拍宋知轻的肩膀,深沉说道。

宋知轻看着易潇深邃的眸子,下意识想说什么,就被易潇一句话堵了回来。

“你......收获的,乃是中原剑客无一不为之畏惧的威名啊!”

宋知轻微怔,然后神色微妙变化起来。

“想一想,数百名中原剑客追杀你,被你以一己之力全部打败!此战,何等荣耀,中原为之瞩目!!”

“此战之后,谁人敢小看你关山刀鬼的弟子!!”

“此战之后,还有谁敢觊觎你的鬼刀修罗刹!!”

宋知轻呼吸不由变重,想了想日后走在大街上被万人敬仰的样子。

又听到易潇摇头晃脑问道,“有没有道理?!”

这一刻,宋知轻恍然大悟,好像易潇说的,是有那么点道理。

“可惜啊可惜。”宋知轻的肩膀又被易潇拍了拍,听到小殿下拿着极为惋惜的态度开口,“我们本想把这些赃......财物都留给你。可中原剑客极为记仇,如今你不仅仅偷走了他们的道瓶,还暗算了他们,甚至扒光他们的财物,连身边的药材都不留一株。这是何等的深仇大恨啊!简直要血债血偿!现在,你还敢带着这些财物么?”

这么一想,宋知轻似乎看到了不久的未来,自己拿着别人的东西挥霍时被仇家发现,接着被大卸八块,此刻浑身打了个寒颤,再看向那些金闪闪的宝物时,甚至觉得有些刺眼,此刻在他心中,小殿下易潇的身影有些高大了起来。

“易兄.......你.......”

“无须多言!”易潇决然开口,“我帮你处理掉!”

宋知轻被易潇的真挚感动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宋知轻摸了摸脑门,一时间又说不出来。

易潇看着宋知轻捉摸不定的神情,连忙咳嗽两声,“那么,迷魂阵的时间快到了,大家可以撤了!”

城郊十八里的小树林,伴随着阵阵诡异的嘿嘿笑声的离开,此地重新恢复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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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三十九章 天下第一大忽悠(二更)

吴中天记得自己揪住了宋老贼的衣领,接着额头后面就传来一声闷响,之后自己就不省人事。

昏昏沉沉之中,他脑海一阵剧痛,赫然惊醒。

紧接着一声惊叫从城郊十八里的小树林深处传来!

吴中天面色惊恐看着瘫倒在自己身上的一位同僚,此刻,两人居然是衣衫不整,自己的内衣内裤,甚至都有被拉扯过的痕迹。

“这......这......”吴中天面色苍白起来,呼吸变得急促,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昏倒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哭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昏迷的人群中又有惊呼传来,又是一个人醒来过来,此人惊恐的发现,自己上衣被扒得精光扔在一边,此刻居然是有一个不着寸缕的大男人趴在自己胸上流口水!

“天杀的,这是什么回事!”

不断有惊呼传来,这些昏倒的纨绔们纷纷醒来,第一反应就好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面色苍白不能接受。

“是谁扒了我的衣服!”

“天啊,我我我......我的内裤,怎么会在你那!”

“你别说了!我的不也在你那!”

纨绔们气得面色通红,几乎要爆炸了!

突然有一个人指着一颗老树,树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大字:

“宋爷......到此一游!”

“这这这!!”吴中天气得快要爆炸了,他怒吼一声,“宋老贼,我与你不死不休!”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卑鄙无耻之人!”

“天杀的!”

纨绔们纷纷找回自己的衣物,接着几个人面色煞白。

“我的长生玉锁怎么不见了!”

“祖爷爷给我的百年大参呢!!”

“该死的,我的十万两银票被洗劫了!”

吴中天面色佯装悲愤,心中却是暗喜,自己身上所带的宝物不多,唯一一个玉灵芝,被自己偷偷摸摸带出家族,乃是藏在贴身的内裤里,此刻他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下去。

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

“该死的宋老贼......我的玉灵芝啊,怎么藏内裤里也被偷啊!”

哭天抢地的痛嚎声,叫骂声,铺天盖地。

城郊十八里的小树林,气氛前所未有的惨烈悲壮。

来自天南海北各个纨绔家族的子弟,居然是被一个此前默默无闻的宋老贼洗劫一空。

“苏大少呢?”

有人狐疑问道。

“等等......苏大少!苏大少不见了!”

接着这些纨绔有些不可置信环顾四周。

吴中天呼吸急促起来,“此事有诡异!一开始就是苏大少喊我们过来,又把我们引入了小树林......事到如今,我们都被洗劫了,唯独苏大少不见了!!”

“这宋老贼,莫非就是苏大少设下的局!!”

所有纨绔们都睁大了双眼,被吴中天一席话点通,纷纷是恍然大悟,甚至有人不能相信。

“这......莫非是真的?”

沉寂了片刻。

居然是有一声带着沙哑的声音传来。

“诸位同僚......苏某,难道就如此不堪吗?”

小树林深处,此刻夜雾之中走来一道疲惫不堪的臃肿身影,来人衣衫赫然也是不整,甚至连声音,都带着沙哑和疲倦。

“苏某遭了偷袭,方才也是昏迷不醒。只是苏某初醒之时,那宋老贼刚刚洗劫完毕,正欲离开......”苏大少一手扶着小树,神色转而落寞无比,“都怪苏某武艺不精!只是刚刚回来,想看看诸位同僚如何,就听到了如此言语......”

吴中天看着苏大少一脸汗水,面上还带着红潮,此刻衣衫不整,甚至嘴唇干裂,哪里有素日里养尊处优的样子。

一位纨绔想到苏大少之前慷慨激昂带着众人追杀宋老贼时候的话语,觉得自己显然是误会了苏大少。

“苏大少!我等......又误会了你!”

“苏大少何人?又岂会联合宋老贼设局坑害我等!!”

“苏大少是真正有梦想的纨绔!”

苏扶大少爷摆了摆手,摇头叹了口气,再抬起头,赫然有一丝喜悦之情,“诸位同僚,苏某虽是没有捉回那宋老贼,可却是有一重大收获......”

纨绔们抬起头,赫然发现,苏大少手中拎着一个包裹。

“我拼了全力去追那宋老贼,那宋老贼身上包裹众多,我最终扯下一个包裹!”苏大少不无得意,“诸位同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诸位看,这包裹里是什么!”

人群之中传来失而复得的欣喜,众纨绔抬头看去,口中念念有词。

“希望有我的那株百年大参......”

“玉灵芝啊玉灵芝......一定要是玉灵芝啊!”

结果纨绔们在风中石化,苏大少手中的包裹抖落,居然掉落出一个又一个的道瓶!

“看啊,各位快看!是道瓶!”苏大少欣喜开口,得意洋洋扫视了一眼,却发现小树林里的纨绔,仅仅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立即失去了兴趣。

“原来只是道瓶啊......”

“我还是去找找我长生锁在哪吧......”

“不如回去睡觉了......”

人群中浓浓的死寂气息传来,纨绔们看到一个个道瓶滚落在脚边,甚至懒得伸手去捡。

道瓶很珍贵,可此时已经是夜了,明日要检验剑意,他们哪里来的时间去收集剑意?

“这这这......”苏大少看着人群就这么归于沉寂,没想到丢失那些宝物对这些纨绔的打击居然是这么大,此刻不甘心大吼一嗓子,“你们,就这么甘心空手回去么!”

纨绔们纷纷一怔。

“我何尝不是被宋老贼偷光了身上财物!”苏大少气得手指发抖,指着一个人开口,“你你你......你说你丢了一棵百年大参,我问问你,那棵百年大参是做什么用的?”

那名被指到的纨绔微微一怔,“百年大参......是为了剑酒......”

“是为了剑酒会!!”苏大少迫不及待抢着开口,“家族为你准备百年大参,不就是为了你能在剑酒会上扬名立万吗?此时虽是没了那棵百年大参,若是能在剑酒会初试上拔得头筹,岂不是对得起那棵已经牺牲了的百年大参!你说,家族还会不会怪你!”

那名纨绔听苏大少如此一说,倒是浑身一震,想到了此事,倒不是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候,此刻下意识捡起了手边的道瓶。

“这!”

道瓶里空空荡荡,居然是一丝剑意也没有!

“怎么会......剑意呢!”

苏大少干咳一声,这才开口!

“诸位!!”

所有纨绔们都安静了下来。

“我们虽是纨绔,可我们也有梦想!”

苏大少声音渐渐提高,带着隐隐约约的悲愤。

“我知道,一直以来,诸位都承受着家族的压力,外界不公平的对待!”

“对!我们是纨绔,我们含着金钥匙出生!!”

“可那又怎么样?有钱是我们的错吗!凭什么,他们就可以拿着有钱,把我们的努力都白白忽略!!”

“我们是纨绔,也要证明自己!”

“若是我们能在第一轮中收集到足够的剑意,他人势必会改变对我们的看法!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仅仅只是纨绔而已!”

纨绔们虎躯一震。

“我手上攒了三千多道剑意,如今,便是助各位登顶第一轮剑意排行榜!”苏扶一声大吼,举起手中道瓶。

“谁要!!”

第一轮剑意收集,按照往常,便是收集到一百道剑意即可通过第一场剑会初试!

三千道剑意!

纨绔们眼睛一红,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己给家族争了光,很有可能,连自己丢失的那些宝物,家族长辈欣喜之下,都不会再追究!

“这三千道剑意,乃是苏某拼了命,从那位诡计多端的宋老贼身上抢过来的!”苏大少俨然一副声泪俱下的痛苦模样,却是低沉开口,“诸位同僚......苏某有一句话要说。”

“若是此刻因为丢了星星而哭泣,岂知明日,又会不会丢失月亮?”

轰然一声。

接着人群寂静无比。

萎靡不振的纨绔们听了这句话,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这句话他们以前从未听说过,此时苏大少这句极有哲理的话掷出来,所有人都开始陷入了沉思。

人群之中沉寂了片刻,吴中天咬了咬牙,第一个心疼无比的开口。

“苏大少,我出一万两,不要多,只要五百道剑意!”

纨绔们纷纷对望一眼。

“苏大少,我也出一万两,我只要四百道剑意!”

“一万两千两,四百道剑意!”

不到十息时间,居然是有叫卖声音迭起!

苏大少不露声色,心中暗自狂喜,小殿下教给自己的这句话,自己当初乍一听觉得无比有道理,果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咳咳!”苏大少皱起眉头,一副不忍心的模样,“诸位!苏某又岂是贪财之人?诸位方才接受了洗劫,如今又怎能拿出银票!!”

“这三千道剑意,乃是我等崛起的机会!岂需三千道剑意,三百道剑意便足以一改家族对自己的印象!如此之物,又岂是银票可以买到的?”苏大少摇了摇头,看着下面的人群蓦然安静下来,低声自嘲笑了笑,“如此也罢,这三千道剑意,为了诸位的梦想,便是送又如何......”

“不用说了!”吴中天第一个站了起来,眼中含着泪,“苏大少,你是至情至义之辈,我吴中天自愧不如!可如今这剑意,我们不能白拿!”

苏扶猛然抬起头,对上吴中天炽烈的目光。

“我吴家二少今日承诺,若是日后有机会执掌吴家贸易,冲着苏大少今日之恩,便是与苏家进贡每年更多一成!”

天下商贾,苏家持牛耳者!诸多世家中的吴家,即便只是跟着苏家混吃混喝,也是无比庞大的存在!

苏大少欣慰拍了拍吴中天的肩膀,拔起道瓶,轻轻弹指,五百道剑意如水一般流入吴家二少道瓶之中。

吴家二少临走之时,依旧是一步一回头,满脸的惺惺相惜不舍之情。

小树林之中爆发了更加激烈的声音。

“苏大少,我林家大少愿意为天香赌坊添三座分坊!”

“五座!!!谁敢与我孟七争剑意!!”

苏大少此刻一边皱着眉连连摆手,心里笑开了花。

他一番说辞,全是小殿下之前教给他的。

如今在苏大少心中,全天下最能忽悠的人是谁?

一定就是那齐梁小殿下了!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四十章 若是天下人负我?

黎明初现。

风庭城城主府的执法者早早便守候在剑会会场,逐个检查道瓶。

八大赛区门前,立了八块大碑。

每一块碑上仅仅有一百行,每一行就代表了一个人入选第二轮剑会。

这个规则由当年剑主大人定下,自然是谁也无法反驳的。

剑意收集的越多,碑上名字就越是靠前。

此刻,苏扶所在的第七赛区。

赛区前聚集了密密麻麻的围观者。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第七赛区那块古旧碑文所吸引。

“都说第七赛区实力很弱,可这苏大少,居然是在第一轮剑意收集中,收集了将近一千道剑意!”

“苏大少我倒是不意外,只是那些纨绔子弟,吴家二少,林大少,孟七,怎么也会在碑上!”

“这第七赛区,藏龙卧虎啊......”

碑前拥挤的人群之中,有一道瘦削的黑衣身影静立。

黑衣少年带着黑色笠帽,微微低着头,笠帽下隐藏着眸中淡金色的瞳孔。

易潇手扶笠帽,站在人群中,神情有些惘然。

八块剑碑,随着一道道剑意从道瓶之中涌出,归于剑碑。

在他的眼中,那些剑意便是淡淡的白色,融入剑碑之后,那道白色就消失不见,并非融入那道剑碑,反倒像是......

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剑冢......”

易潇心念一震,低声念出这两个字,目光在剑碑上扫视一圈。

“这八座剑碑,很熟悉的感觉......”易潇微微歪着头,“沾染了一丝......与‘株莲相’同源的气息。”

剑碑表面的篆文不断浮动,却是吸引着易潇瞳孔内部的金色,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吸力,甚至不仔细体味,感受不到那道吸引力量。

“天人八相么?”

易潇无所谓笑了笑,拉低黑色斗笠,瞳孔恢复漆黑之色,在拥挤人群之中挤了出来。

“等剑冢开启,再一看究竟好了。”

......

风庭城城主府,极其安静的小院落。

院落里摆着一张摇椅,椅上懒散半躺着一位带着倦意的青衫男人。

男人蓄着八字胡须,五官稍显成熟。此刻他虽是阖眸休息,可眉目间却依旧萦结有淡淡的煞气。

清风徐来,小扇慢摇。

一只红玉素手持扇,缓缓为男人扇风,素手主人面覆黑纱,看不清面容。

黑纱半掩,露出一双眸,黑发披散,被一只白玉簪挑起星河如瀑。

如此美貌,惊为天人。

怎么会甘愿为这个平淡无奇的男人扇风?

院落里安静无比,青衫男人似乎睡着了一般,而黑纱女子就这么安安静静为青衫青年扇着风。

小院的门被骤然推开,风庭城城主罗睺脚步如风。

方才他接到通知,说是森罗道中人来城主府办事,暂借自己城主府的小院一用。

罗睺也是风庭城城主一阶的北魏重臣,素日里对森罗道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也是早含怒意,隐隐按耐不住。如今正是剑酒盛会,自己身为风庭城主,城主府的私人小院,怎能说借就借?

带着一股子怒气,罗睺猛然推开门。

接着双眸不可思议瞪大。

院中一男一女,男人一身青衫,躺在摇椅似乎睡着了。

而那女子,面覆黑纱,长发被白玉簪挑起。

那只白玉簪上,以极其强大的笔力,刻画了一只厉鬼。

生四目,笑面迎,三头六臂。

六只手漆黑无比,似乎牢牢抓住黑发。

那只白玉簪太过夺目。

上面刻画的,乃是森罗道的笑面修罗。

这位黑纱女子,是森罗道的大殿下!

有资格让这位森罗道大殿下摇扇的,又是谁?

还能有谁?

罗睺猛然闭眼再睁眼,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过疯狂。

黑纱女子的目光淡淡望向罗睺,空气如同凝固一般。

“大殿下。”风庭城城主罗睺极为勉强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

黑纱女子置若罔闻,只是低下头。

那个男人的面容依旧平静,并未被惊醒。

黑纱女子的声音像是嗔怒,又像是无奈。

“他不好容易睡着了的。”

罗睺听到那元力包裹着细细入耳的声音,浑身悚然而惊,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位传说中的森罗道大殿下,此刻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神情。

罗睺心中怒骂着,面上却是不敢表露丝毫,心惊胆战一步一退,最后轻轻合上院落的门。

刚刚出了门,罗睺就给了自己狠狠的一个巴掌。

“该死的!我丫就是欠抽!”罗睺有些欲哭无泪,好在自己没有惊扰了那位的休息,不然头顶的乌纱帽怕是难保。

罗睺退出之后。

小院落重新恢复了安静。

只是罗睺刚刚合上门,那青衫男子的双眼便缓缓张开。

黑纱女子的声音不免有些幽怨,“被吵醒了?”

青衫男子笑着伸了个懒腰,“无妨。朕本就睡够了。”

接着他从摇椅中撑起半边身子,眯起眼,毫无帝王尊严地打了个哈欠,“还是有点困,借你肩膀靠一靠。”

本是黎明初起,可阎小七知道,自己带着陛下连夜从洛阳赶了过来,一路上风尘仆仆,这位陛下一夜未曾合眼,便是初睡了片刻,便被风庭城城主府的罗睺扰了清梦。

这罗睺,有些不识时务。

阎小七眉毛刚刚挑起,便被男人拔去了白玉簪。

“你说说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

曹之轩轻笑着把玩白玉簪,握住一缕黑发,看笑面修罗漆黑的六只手攥紧长发,面目狰狞消融在一片漆黑中。

阎小七长发披散,遮住眼帘,黑纱之下看不清表情,只是隐隐约约有委屈之意。

“陛下......”

曹之轩却是按上了她的唇,懒洋洋开口,“安啦。剑宗明入了剑庐,便不会再降临域意。有你在朕身旁,天下还有谁能伤朕?”

阎小七的眼睛微眨,长睫毛颤抖。

曹之轩阖上眼,把头靠在阎小七的肩膀上,似乎是习惯性的自言自语。

“得斡鹰王人头一颗。”

“失北魏明珠儿一颗。”

“得剑冢藏剑百万柄。”

“失齐梁小皇子一命。”

“得,失,得,失......”

阎小七看着那位手握北魏百万疆土的陛下,将头靠在自己肩膀,声音不断呢喃,计量着得失。

最终他还是沉默,眉头皱起,喃喃了一句。

“黎青太急了。”

阎小七知道他说的是那位手握西夏防线十万铁骑的斡鹰王黎青。

“十六字营这么快就锁紧风庭城五里范围,朕便是装作不知道,都不能无动于衷。”

曹之轩原本只是悠悠叹了一口气,眉宇间那道煞气却越来越重。

沉默片刻。

“朕什么没有给他?”陡然间这个男人的声音提高,隐隐约约有压制不住的怒气:“难道世人就都真的那么想坐这把椅子吗!”

九五之尊,天下共主。

这个位子,谁不想坐?

阎小七笑着抚摸青衫男人的头发,她轻声念道。

“陛下,小七不想。”

沉默良久。

曹之轩的声音有些复杂,“朕已经给了他机会。”

“可他没有珍惜。”

阎小七看着曹之轩闭上眼,面色隐隐约约有着痛苦之意。

她自然知晓斡鹰王对于这男人的重要。

曹之轩与如今的斡鹰王黎青,八大国争霸之时便是两肋插刀的生死兄弟,虽是曹之轩比黎青年幼十岁,可两人情同手足。

曹之轩封帝之后,虽未册封皇后,可随着黎青妹妹黎雨入宫,北魏后宫便以黎雨为首,隐隐有国后风采。

满朝文武,黎家独大。外有黎青镇守西方封号斡鹰,内有黎雨授封贵妃母仪天下。

这也算是曹之轩对黎青的一点补偿了。

“再等等吧。”

曹之轩沉默叹了口气,“看看黎青还有什么手段。”

“也许......他会放弃呢?”

曹之轩望向阎小七,目光有些惘然。

他问道:“若是天下人负朕,你会不会负朕?”

阎小七没有回答,笑着摇了摇头。

她看着男人心满意足闭上眼睛,连呼吸都变得平缓均匀,然后那颗脑袋缓缓滑落,依靠进了自己胸怀。

她的目光无比柔和,缓缓揭开自己的黑纱。

那张脸宛若天上仙子。

接着轻轻吻了上去。

“陛下。天下人负了你,我便杀了天下人。”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四十一章 千古十七棋

风庭城剑酒会的日程安排并不宽松,甚至有那么一点紧凑。

一日接着一日,剑会第一轮落幕,紧接着便是酒会与剑会的第二轮同时开启。

与剑会与众不同的,是酒会一共只分三轮。

剑会因为擂台比剑的原因,八百名剑客,又考虑到元气恢复等等问题,不得不分成繁琐无趣的数日进行。

苏大少一早,就兴奋嚎叫着提剑出门了。

宋大刀鞘则是换了一身装束,不敢再穿那青衣,换了一身大花衫,偷偷摸摸跑去天香赌坊压注,说是小赌怡情,要靠着自己的道术发家致富。

易潇看着自己房间多出来的一个小女孩,颇有些无奈。

明珠儿舔着苏大丹圣买的糖稀,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拉着易潇衣袖的衣摆,可怜兮兮说道。

“大哥哥,师父他一早就出门了。现在大家都走了,你不会也要走吧?”

易潇有些哭笑不得,苏老前辈今儿说是要去一趟剑庐,抽不出空来照看明珠儿。依苏大少和宋大刀鞘两人不靠谱的性格,确实不适合照顾明珠儿。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把明珠儿托付给了自己。

“明珠儿要是少了一根毫毛。老夫回来拆了你齐梁的药殿。”

易潇想着苏老前辈领走前阴气沉沉的那句话,有些无奈,又看到了明珠儿懵懵懂懂的大眼睛,当下叹了口气,细声细语安慰道,“大哥哥带你去玩好玩的。”

“好玩的?”明珠儿歪过头,抿唇笑起来,“大哥哥人真好。”

易潇笑着摸了摸明珠儿脑袋,下意识牵起明珠儿的小手。

他瞳孔微微一缩,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金黄色,旋即恢复正常。

“明珠儿是特殊体质么......”

牵起明珠儿小手的那一刹,仿佛自己体内与天地沟通的桥梁都架了起来,甚至连元力的感应都更为清晰。

特殊体质万中无一,如此想来,怪不得丹圣老前辈要收明珠儿为徒弟,原来是这么个原因。

只是易潇没有多想,笑着牵起明珠儿,赶向酒会第二轮的会场。

不多时的功夫,易潇拉着明珠儿,凭着酒会第一轮获胜的令牌,便是入了第二轮的会场。

每一位参赛棋手的台前,都摆放了一尊大坛。

“大哥哥,我们这是要干什么呀。”明珠儿抬头望向易潇,有些好奇的嗅了嗅鼻子,“这是什么味道,有点儿像......酒?”

“不错。是‘凌霄酒’。”易潇笑着说道,“这种酒烈性无比,只消一点,便足以令神魂沉醉,若是意志不够坚定,酒量再大,喝上半杯也足够醉上半天。”

“神魂?”明珠儿头一次听说这个词,易潇耐心解释道,“人有三魂七魄,神魂是魂魄的统称。你尚小,以后炼丹的时候就知道了。”

炼丹需要无比强大的神魂,丹药炼制之中,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强大的魂力掌控,若是神魂不够强大,便难以炼制出真正上等的丹药。

棋道同样如此,文道养魂,奇人异士多是神魂强大之辈。齐梁境内不排除奇人,但凡真正的贵族,甚至都有专门收纳门客的地方。而检验奇人的最好方法,其中一项就是凌霄酒灌顶。

无须其他,只消饮凌霄一盏不醉,便称得上奇人!

凌霄酒酒劲醉魂,除非是传说中的天生道胎,与天地贯通,元力互通有无,才能将凌霄酒酒劲化去,其余人若是未曾修过神魂,一沾即倒。

这第二轮的要求倒是没有要求饮凌霄酒,只是把神魂浸入酒中,提取“棋子”即可。

巨大的竖直棋盘被辇车推来,棋盘纵横十九道,黑白落子无数,其间交错纵横,战局已定,黑方如同拖海蛟龙出世,而白方凌驾九天之上,是真正的仙人斩龙。

这一局,乃是数千年第一棋局,据说乃是当年棋仙闲来落子,自与自搏,来了一出“仙人斩龙局”,局势动荡飘摇,仅仅是一眼,便足以惊骇布局人棋道功力堪为天人。

棋局之中,有着仙人局的称呼。说的是一局对弈,双方俱为天下间一流棋手,彼此发挥出最强的实力,有来有往,最终尘埃落定,一局能超越俗世,惊动仙人。

千古以来,仙人局,十七棋。

每一例都足以令后人回味无穷,为棋道开辟新疆,指明大道。

地面传来轰然巨响,第二座大辇被推行而至,辇上十九道棋盘赫然摆放着第二局棋局,其间黑白交锋虽是不及第一盘惊险,却依旧是缠绵之间赶超世俗,隐隐约约有超凡脱尘意味。

第二局仙人局,乃是百年前始符年间佛道两位领袖的一席手谈而来,佛道两门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此局战势不如第一局惊险,却是胜在气息悠长,两人伯仲之间,最终乃是佛门打破常规,终胜一筹。

第三座第四座大辇接着奔来,大地轰然传来辇上棋盘沉闷撞击辇座之音。

“轰轰轰轰——”

易潇眯起眼,明珠儿有些睁大双眼,入目之处,便是有十七座大辇,载着十七座巨大棋盘,人潮从城门绵延至会场,俱是寂静无声。

千古十七棋。

俱在此间。

“剑主好大的手笔,竟然是把十七座仙人辇搬来,强行塑了十七座棋盘,刻下这十七局仙人局。”易潇喃喃,“除了我,世人还有谁见过这十七局从未出世的仙人局?”

千古十七棋,也只是易潇偶尔听老师源天罡提到过,后来翻阅齐梁国库,居然是仅仅找到两篇残篇。当时的易潇靠着死缠烂打,这才将十七局仙人局从源天罡那讨来,好说歹说,说是只看一天,强行把十七局仙人对弈记在脑海株莲相中,这才念念不舍的归还老师。

“这第二轮酒会,往常都是要复盘棋局......”

易潇的呼吸有些急促,望向那无比熟悉的十七座棋盘,脑海中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而过。

“难道如今......剑主大人要让我们复盘仙人局?”

剑主大人为第二轮准备的凌霄酒中,藏着所谓的“棋子”,并非真正的实物,而是凌霄酒中烈性最强的酒气,入棋盘最多一盏茶功夫便化,若是复盘之时犹豫时间过长,便是棋子尽数消融,功亏一篑。

第二轮的酒会,往往被誉为棋道天才之间的分水岭。

仅仅是依靠一副已是半壁落定的棋局,要想从头到尾复盘,须从头开始观想,从黑白两端落子之处揣摩,每一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

只是从未有一度的剑酒会,会想如今这般,拿出十七副仙人局要求复盘!

仙人局,甚至那些国手们都是只闻其名,未见真容,要想揣摩仙人局,耗费心力又是如此简单?再加上凌霄酒提取棋子之难,此轮酒会之争......

难!

城主府酒会总督面色寻常,十七座大辇上端坐着十七名城主府督查,诸人巡视一圈,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总督轻咳一声。

本是寂静无声的会场更加安静。

“第二轮酒会,复盘一局者,进第三轮。”

总督轻声笑了笑,有一道声音轻轻在易潇耳边炸开。

“剑主大人说,若是有人能把所有的棋局都复盘了,便是送出一颗补天丹,又有何妨?”

“补天丹!”易潇闻言,双目爆发璀璨金光,下意识望向那位带着黑帽,周身笼罩在黑袍之中的总督。

两人的目光似乎在空中若有若无对撞了一下,总督极为轻微的低笑一声。

人群轰然沸腾,易潇却是发现,方才那句“补天丹”,人群居然是置若罔闻,反倒是对这十七座棋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明珠儿,你刚刚有没有听见黑袍人说的补天丹一事?”易潇皱了皱眉,明珠儿则是眨了眨眼,“补天丹......那黑袍人没说这事儿啊。”

“莫非......这一句话,是对我说的?”

易潇恍然大悟,接着皱起眉头,“这十七座仙人局复盘......对别人可能难若登天,可我早就背过原棋谱,便是复盘十七座,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他的目光一组一组扫过,直到第十七座棋辇。

第十七座棋辇,棋盘上只落了白子。

没有黑子。

白子如同天星散落。

这一棋,不是易潇脑海中的第十七座仙人局!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四十二章 赌棋(求推荐和月票~)

八百棋手,面面相觑。

有些人仅仅是扫过一眼,那棋辇上的棋局便是让其脑海一片混乱,匡论复盘,怕是看都看不懂,这一棋局究竟是个什么意味。

“这是......仙人局!”

人群之中,有一道沧然激荡之音,一位白须老者望向第一座棋辇,声音颤抖。

“没想到老夫时隔四十一年,居然是有幸能再见到仙人局!!”

易潇看着白须老者一身素衣,头顶盘着南吴寒士的发髻,是老一辈国手中的南吴大棋师白启。

“白老前辈......何为仙人局?”

搀扶白启的,俨然是被誉为棋界双眉“南陶北唐”之中的唐慕然,唐慕然芳龄二十许,身段窈窕,面容上佳,更是晋升女子国手。她双眉微结,此时面露不解。

一声轻笑传来。

“见识浅薄。”

唐慕然闻言,有些惘然转头,接着看到一张带着戏谑笑意的面容,美目中隐隐闪过一丝恼火,却是冷哼一声。

人群往两边散开,天蓝色长袍的中年人亲自推着轮椅。

整个北魏,能让天狼王亲自送行的,屈指可数。

而有资格让天狼王服服帖帖推轮椅的,就只有一位。

公子小陶一身黄衫,面色稍有苍白,嘴角含笑,没有去看唐慕然,反倒是向人群之中瞥了一眼,看到了隐藏在人群之中对自己讳莫如深的黑衣少年,倒是轻笑一声。

她再度将目光投向十七座棋辇,笑着轻声念了五个字。

“千古十七棋。”

所有人恍若雷霆灌顶。

唐慕然冷哼一声,颇有些不服气说道:“说得好像你见过失传的千古十七棋一样。”

公子小陶摇了摇头,“千古十七棋失传已久,世人早已不知其真实面容,我自然是没有见过的。”

唐慕然冷笑一声,“那不知陶大棋圣又有何赐教呢。”

公子小陶淡淡瞥了一眼唐慕然,“棋圣愧不敢当,赐教倒是有一点。唐大小姐心比天高,也要看看自己手有多长,复盘仙人局绝非易事,小心神魂承受不住棋意,成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笑话。”

唐慕然气得咬牙切齿,“本小姐要你管?”

公子小陶摇头轻笑,置若罔闻,目光落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你叫顾胜城?”

众人眼光随之看去,一位青灰长袍的青年,面色如水,倒是双眉如刀入鬓,一双眸子凌厉无比,拉动五官,倒像是一副冷冽孤傲的性子。

顾胜城双袖负在身后,淡淡开口,“正是。”

公子小陶与顾胜城对视一眼,细声问道,“你要夺酒会第一?”

“怎么?阁下的意思,顾某不如你?”顾胜城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双眉挑起,嘶哑反问。

“我的意思?”

公子小陶屈指在轮椅上轻轻敲击一下。

易潇此刻心中缓缓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几乎是下意识像拉起明珠儿就要往人潮之中后退。

接着一道清淡声音,便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了自己。

“你连他都不如。”

公子小陶所指,俨然是人群之中一袭黑衣,牵起明珠儿想要后退躲避一下的易潇。

易潇咬牙切齿,心中来复把臭娘们三个字翻来覆去骂了几遍,却看到顾胜城的目光往自己方向看来。

“顾某会不如这么一个无名之辈?”顾胜城冷笑一声,“公子在开玩笑?”

公子小陶下意识用了读心相,想看一看易潇的狼狈,却是听到易潇翻来覆去骂着臭娘们三个字,气得翻了个白眼,添油加火说道,“他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得得得!我的祖宗!我错了!”易潇看着公子小陶说话说一半,心惊胆战在心里说,“我认怂!认怂行了吗?”

公子小陶得意笑了,露出一副这还差不多的神情,对着青灰长袍青年淡然开口,“顾胜城,你敢不敢与我赌一场。”

顾胜城冷笑一声,“怎么赌。”

“听闻你曾经在北魏洛阳连胜十八局,问鼎大棋师之名,更是有志夺取酒会魁首,是也不是?”

顾胜城眉毛更斜三分,孤傲开口,“是。”

“那我便赌你今日复盘不及这些人。”公子小陶连续点指三个方向,“这三人在今日酒会之前,均是无名之辈,可今日之后,便是一战成名!你......信不信?”

易潇哑然失笑,这公子小陶点指的三个人之中,包括自己在内,其余的两人,均是苏家资料上实力不明的人物。

一个名叫东伯风雅,在棋会初试上对上老国手沈之贤,一席棋局摆子清新脱俗,本是尚有余力一战,便投子认输,看似稍逊一筹,给了老前辈一个台阶下,实则此人深浅莫测。

另一人倒是神神秘秘,腰配粗刀,黑笠遮掩不露真容,唯有苏家资料上提了寥寥数语,此人名叫夏凉,不知从师承何处,棋道境界也是未知,更巧的是,第一轮棋道之战,这个名叫夏凉的年轻人也遇上了大国手袁道兵,居然是毫无骨气的选择了投降。

顾胜城望向公子小陶点指的三个人,倒是轻笑一声,“非是我顾胜城眼高手低,不愿与公子赌上一场。只是公子点指三人,顾胜城二十年来从未听过丝毫名迹,公子又凭什么与顾某一赌?”

公子小陶笑着开口,“生死墨盘。”

顾胜城瞳孔收缩,心跳猛震,下意识倒退一步。

生死墨盘,天下拢共三副的生死墨盘!

而公子小陶则是微微一笑,仿佛是为了印证顾胜城的猜想,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袖珍的精致墨盘。

“若是我赌输了,生死墨盘借你参悟七天,想必便是足够你登顶酒会魁首。”公子小陶声音懒洋洋,“你赌不赌?”

顾胜城声音有些沙哑,“若是顾某输了呢?”

“终巍峰常年孤寂,师兄们是懒得打扫的。”公子小陶笑道,“南海倒是缺一位扫地人,你勉强够了资格。若是你输了,南海终巍峰守山十年。”

守山十年。

南海棋圣孤居终巍峰,门下弟子稀少,都是不出世的天才,而守山人,亦是非天资绝艳之辈不可。

若是能踏入终巍峰,即便只是作一个守山人,便也算是棋圣大人的半个记名弟子,守山十年的福分,更是多少人欲求不得之事!

据说此行来参加剑酒会的丘疾汶老国手,便是想尽余生之力,夺下这一届酒魁,借此去终巍峰拜入棋圣门下。

公子小陶这句话,便是对顾胜城棋道造诣的认同。

南海守山十年,千万棋道中人求之不得的机缘,只是对于心高气傲的顾胜城来说,实在有些不能接受。

顾胜城要当酒会魁首,要做天下第一的大棋师,甚至有朝一日......他想挑战那位棋道第一人的棋圣大人!

如此野望,又岂能甘心做一个守山穷徒,自断前程?

顾胜城双眸眯起,似乎在思量,语气轻狂之意收敛,反倒是谨慎开口,“是顾某胜过三人,方才算赢?”

公子小陶摇了摇头,“顾胜城,你胜任何一人,都算你赢。”

顾胜城声音沙哑,仿佛就在等这一句话,“顾某,赌了。”

接着公子小陶微微一笑,对易潇等三人开口,“诸位可不要放水。免得本公子赌输了,一怒之下做出一些对诸位不利的事情。”

众人都以为,公子小陶是在拿着背后的师门与天狼王之势,向三个想来没有背景的年轻人施压。

易潇本人身为齐梁小殿下,倒是无惧南海终巍峰与天狼王,可无奈的是,对于这位拥有着独步天下读心相偏偏脾气乖戾难测的公子小陶,身份敏感不方便招惹事端的自己不得不低头。

“另外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易潇微微扫了一眼,发现东伯风雅的面色依旧带笑,只是估摸着与自己一样打定主意准备藏拙的黑笠人夏凉,此刻被公子小陶点出,不得不暴露实力,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鸷,却是难以捕捉。

“这个夏凉......有些诡异。”易潇眯起眼,脑海之中对这个人的情报少之又少,无奈摇了摇头。

“罢了,准备复盘好了。顾胜城此人倒是有宗师风范,不过实力有限,不足为惧,此番复盘六个时辰,最多也只能复盘六局这样。”易潇稍微打量了一下,“不知那个东伯风雅与夏凉,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物?”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四十三章 酒鬼

城主府总督退场,十七位督查稍作检查,确认八百棋手座前的凌霄酒并无异样,便是宣告第二轮酒会正式开始!

此前在易潇株莲相情报之中储存的六大国手,四位老棋师并无异动,甚至没有尝试着将神魂浸入凌霄酒之中备用。

袁道兵丘疾汶沈之贤白启......这四位大棋师,八大国争霸之时就已经成名已久,如今年岁无多,更是无心一争棋道高下,只求毕生能更进一步,看一看棋道更高峰上的风采。

这四位来参加剑酒会,自然也不会真的与小辈去争夺酒魁,即便是丘疾汶老国手,要想拿着酒魁头衔去终巍峰敲门,也会给小辈们一个面子。

这四位大棋师,乃是真正风采卓然的棋道前辈,非是棋风正直,更是棋骨嶙峋,有春秋君子正气,棋道先辈风姿。

十七座仙人局一出,这四位大棋师便是无心去复盘,只想着在自己脑海之中,能将十七座仙人局拓印下来,待剑酒会落幕之后,归乡潜心复盘,将仙人局修复完整,便好留给后人完整的千古十七棋。

“四位大棋师,胸怀棋界浩然正气。”易潇见四位老国手第一时间没有想着复盘,反而忙着拓印仙人局,心中多了一份敬佩。只是时间紧迫,易潇没有多想,一手拉着明珠儿,另外一只手点在自己的眉心。

双眸阖上,天地再无一丝嘈杂。

静。

极静。

易潇进入了入定状态,而没有人看见,那阖上的双眸,有抑制不住的金光宛若赤阳一般,滚烫灼人。

株莲相第二层!

悟莲瞳!

第十七座仙人局的白子在脑海之中宛若星辰沉浮,而一颗颗黑子则在宇宙之中漂浮。

易潇俯瞰而下,高挂九天的星河便化作眼底的棋盘,而伸手摘下一颗星辰,便化作棋子。

株莲相第三层之下,易潇的思维超越了正常人能够理解的范畴,他的额头渗出冷汗,紧紧咬牙。

第十七座仙人局缺失黑子,要想复盘,首先要补全黑子。

一颗颗黑子被提取,然后落下,易潇的思维疯狂运转,几乎触碰到了第二层与第三层之间的瓶颈,脑海之中仿佛有一道声音轰隆隆作响。

“快点!再快一点!”

黑子被不断提取,不断试探着落下又撤回,星辰海之中滚动着无数星辰,在推演复原的那不属于传说中十七座仙人局的棋局。

正在易潇拼命推演之时。

第二轮酒会的会场极为安静。

明珠儿安安静静,任由易潇牵着自己小手,神情倒是有些无趣了,她想着易潇之前对自己说的:“带你去看好玩的。”

“一点也不好玩呐......”明珠儿咕哝着,大眼睛好奇望向易潇座前的酒坛。

“凌霄酒......”她奋力嗅了嗅,大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好香啊......”

接着她有些坐不住了,小舌头舔了舔嘴唇,满脸的陶醉,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易潇哥哥又是入定状态。

“我......就喝一口,应该没事吧?”

明珠儿轻轻握住易潇的手,然后掰开一点缝隙,接着她小心翼翼抽出另外一只手,双手趴在凌霄酒坛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浓烈的酒香混入神魂,明珠儿却是无比陶醉的神情。

“好香啊,比那些药材都要香!”

接着她偷偷摸摸看了一眼十七座棋辇上面色冷漠的城主府督查,发现这十七位督查,目光有些懒散,倒是懒得管会场的动静。

明珠儿将一根手指轻轻浸入凌霄酒坛,然后蘸了少许凌霄酒气,轻轻舔了一口。

仅仅一口,明珠儿细长的眸子便闪过欣喜和沉醉,翻来覆去把凌霄酒在自己手指上的剩余残液舔得干干净净,满脸的意犹未尽。

“好香啊,我吸一口......就只吸一口!”

明珠儿又是鬼鬼祟祟打量了四周,微微吸气,便是有若不可见的白气从易潇座前的凌霄酒坛之中飘起,直入明珠儿唇中,酒坛里的凌霄酒,若有若无的少了些许。

“好香......太香了!”明珠儿两眼冒光,回味无穷,“我......再吸一口?”

又是一道白气从易潇座前幽幽飘过,直入明珠儿的唇中。

明珠儿的小脸有些泛红,憋足了一口气,为了不惊动别人,硬生生把那口酒气咽了下去。

她双眸有些迷醉,娇憨一笑,望着酒坛里那个荡漾的自己,“我告诉你,只能再吸一口,这是最后一口啦!”

“最后一口!”

“真的是最后一口!”

“好香啊......我再喝一点点,就一点点.......”

会场一片安静。

倒是一阵若有若无的酒香缓缓漫了出来。

十七座棋辇上的督查,微微皱眉,想要查看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此处居然是有凌霄酒溢出的气息。

易潇座前的明珠儿已经是喝得兴起,俏脸通红,往棋辇上看去,自言自语。

“这酒太香了......”明珠儿喃喃自语,却是愁眉苦脸,易潇座前的凌霄酒坛,赫然是空空荡荡,连一丝酒气都没有了!

“还想喝......怎么办?”明珠儿老气横秋叹了一口气,“师父在就好了......”

接着明珠儿尚且稚嫩的明媚美眸一道亮光闪过,仿佛醍醐灌顶,“要是师父在,会怎么做?”

“大哥哥说过......这酒一盏就能让人醉倒......”明珠儿的眸光若有若无,扫过十七位督查,掩唇咯咯直笑。

“师父要是知道了,一定夸明珠儿聪明。”

明珠儿环顾四周,望向顾胜城座前的凌霄酒,鼓起粉腮,“就你啦,谁让你对大哥哥不客气的?”

......

顾胜城后背冷汗渗出,情不自禁拧起眉头。

这传说之中的仙人局太过繁杂,第一局便是有无穷多种变化,他在脑海之中穷尽推演,半个时辰过去了,也仅仅推演出不到一半的变化。

他双目紧闭,自然是看不见,座前的酒坛之中,居然是飘出了浓郁的酒气,那一阵酒气之中,居然是提取出了凌霄酒醉人神魂的精粹,怕是常人稍微嗅到些许,都会承受不住酒劲,神魂迷醉。

而那一道浓郁的酒气,在若有若无的吸引力作用之下,缓缓飘逸,向着十七座棋辇靠近。

巨大棋辇之上。

一位督查微微蹙眉,轻声问同僚。

“诸位,可曾觉得有些许不对劲?”

另一位督查则是点头深表同意,“怎么觉得......有些诡异的气息渗透出来?”

“哼哼,你们这就不懂了吧?”二督查老神在在的开口,“我跟从总督多年,曾经有幸饮过一盏凌霄酒,这气息虽弱,却是凌霄酒气无疑。”

“佩服佩服,二督查果然厉害,能饮一杯无?”

二督查老脸一红,微微干咳,“一盏尚可,只是微醺罢了。”

接着有一道轻咦声音传来,众督查下意识之间,发现有一道白气从那位顾胜城的酒坛之间飘起,鬼鬼祟祟向着自己所在的棋辇方向飘来。

“这顾胜城想搞什么鬼?”二督查微微皱眉,“这股白气是什么!”

那道白气晃晃悠悠,仿佛婴儿学步,走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曲线,来到了棋辇一丈距离。

“好香......”二督查微微嗅了嗅鼻子,神采奕奕,“这股气息......”

那道白气太过香甜,自己忍不住多吸了一口。

神魂猛烈抖动一下,二督查的眼睛忍不住瞪大,接着醉意涌来,居然是无法抵抗神魂迷醉汹汹袭来的倦意。

棋辇之上,一位又一位的督查瞪大眼睛,然后就这么保持着瞪大双眼的模样,神魂不足一息便被浓郁酒气放倒!

十七位督查神魂醉倒,身体更是停留在意识保持前的最后一秒,瞪大眼睛,看起来面目生威,俱是望向那道白气飘来的方向。

顾胜城此时沉迷棋道推演,哪里知道,自己已经被十七位督查恶狠狠的目光死死盯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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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四十四章 黑锅

会场寂静,诸人皆是沉浸在仙人局的推演复盘之中。

公子小陶第一个睁开眼,她皱起好看的眉毛,有些面色复杂望向易潇的方向。

有一个面色通红的小女孩儿,正娇憨笑着趴在酒坛上,随着她呼吸之间,四面八方有一道又一道白气,从各方闭目苦思的棋手座前飘起,宛若白龙一般盘旋进入她的唇中。

公子小陶眉毛抖了抖,望向自己空空如也的酒坛。

她一口气记下前三座仙人局,如今一气呵成将三座仙人局复盘完成,却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座前的凌霄酒,居然已经被人吸干殆尽。

公子小陶有些玩味看向闭目苦思冥想的小殿下身边的明珠儿,扫视一圈,发现这一圈棋手的酒坛,多半已经被吸得干涸起来。

唯有一个人。

明珠儿四面八方吸着酒气,还不忘栽赃陷害,把一缕一缕酒气向顾胜城酒坛里塞。

顾胜城的酒坛满满当当,甚至还有些许酒气往外溢,而顾胜城本人......则是沉浸在复盘之中,毫无察觉。

“有点意思......”公子小陶眯起眼,仔仔细细看了看明珠儿,却是发现明珠儿此刻醉醺醺的望向自己,瞳孔深处带着一缕似笑未笑的意味。

公子小陶伸手轻轻揽下一缕酒气,单手轻抹,黑子白子刻在桌面,酒气尚未化淡,便雕成棋局。

如此反复三次,三座仙人局刻在桌面。公子小陶淡笑一声,反手便将三座仙人局抹去,桌面重新恢复一片空白。

她的目光再度投向棋辇,去参悟后续仙人局,不再管那明珠儿如何吸取酒气,只是运用读心相,在明珠儿心头略微提醒道。

“再过最多十分钟,便是有棋手要完成复盘,你若是不想让易潇惹上麻烦,十分钟内一定要收手。”

明珠儿闻言有些恍惚,嘀咕一声,接着深呼吸一口气。

所有酒坛都震颤一下,大量凌霄酒气从坛中幽幽升起,翻涌之中,会场上空一片白雾笼罩,而明珠儿眼神清澈无比,哪里能看出有一丝醉意?

此刻她轻启檀口,倒吸天海一般,海量酒气便纳入腹中!

八百酒坛凌霄,此刻尽入我斛!

接着双眸又是一片醉意,俏脸绯红,整个人昏昏欲睡,懒洋洋倒卧在易潇怀中。

......

唐慕然已经到了领悟的最后关头,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第一座仙人局复盘完成的刹那,她美目睁开,神魂浸入凌霄酒坛之中。

下一刻,便是要提取棋子,来复盘那第一座仙人局!

她的神魂浸入酒坛,却是发现......

凌霄酒坛,空空荡荡!

一丝酒气也没有!

她先是面露茫然之色,紧接着美目扫过,发现会场已经有人比自己更先睁开眼。

东伯风雅的面容不再带笑,甚至有些难看,他的座前,凌霄酒坛俨然也是空空如也!

而夏凉带着黑斗笠,看不清面容,只是抬手提取棋子的动作就这么顿在了半空之中,好生尴尬。

整个会场一片死寂。

越来越多的人睁开眼,却茫然发现,自己的凌霄酒坛居然被人不知何时搬空!

“这......”

“我的凌霄酒......怎么不见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会场里传来窃窃私语,此刻突然一道声音传来。

“你们看,这些督查怎么了?”

十七座巨大棋辇之上,诸位督查个个怒目圆瞪,好似金刚发威,令人噤若寒蝉。

只是众人发现,过了十多分钟,这督查们的面部表情,居然是没有一丝变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督查们是......”

会场有些压抑不住的安静,此时,一道极为醇厚带着回声的男低音在沉寂的会场响起。

“咻......”

这道男音低沉浑厚,来自板着脸瞪着铜铃大眼睛的二督查,此刻二督查鼻孔扩张,居然是嘴唇纹丝不动,发出犹如雷鸣般的声响。

唐慕然有些不可思议的睁大双眼,美眸对上了同样一脸茫然的东伯风雅。

“这是什么声音?”

“督查们......睡着了?”

“二督查这是......打鼾?”

会场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惊动了四位大棋师。

白启老前辈皱起眉头,发现此时的会场气氛有些诡异,更是隐隐约约察觉,自己座前的凌霄酒被人横扫一空。

白启冷哼一声,往棋辇上看了一眼,隐隐约约对上棋辇上督查们的眼神。

十七位督查,目光不约而同指向了一个人。

于是众人的目光,也随之指向了一个人。

“这是......顾胜城?”

“他他他......他的酒坛是满的?”

“我等酒坛都是空的!为什么顾胜城的酒坛是满的?”

......

顾胜城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之中,不知不觉,已经是将第二局都推演完成。

他笑着在脑海之中重新检查一番,确认无误之后,意识恍恍惚惚,听到外面有人在呼喊自己。

顾胜城睁开双眼,先是抬头,去看向第三座棋辇上的仙人局。

紧接着,他发现会场的气氛有些凝固。

而棋辇上的督查,居然是怒目瞪着自己的方向,一个也就罢了......

十七位督查,都拿着穷凶极恶的目光,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剐下来......

顾胜城微微皱眉,扫视一圈。

所有人都拿着茫然的神情望向自己。

所有人座前的棋盘都是一片空白。

“他们......一座仙人局也没有悟出来?”顾胜城先是皱眉,心头忍不住一喜,接着不动声色,双眉挑起,去望向那几位对自己有着威胁之人。

顾胜城发现唐慕然桌前空空如也。

接着他对上了东伯风雅茫然的眼神;更是发现那夏凉抬起手,僵硬在半空之中的提取棋子动作;更是看到了满头大汗正在推演的小殿下。

这一番迹象让顾胜城心中一喜。

“此届酒会,我顾胜城胜矣。”顾胜城心头微笑,望向公子小陶。

公子小陶的桌面虽是空白,却有着些许凌乱酒迹残余。顾胜城淡淡瞥了一眼,不着痕迹摇了摇头,心中暗道,“南海棋圣的弟子不过如此,连第一座仙人局都推演不出,桌面甚至还有推演失败的痕迹。”

接着顾胜城顶着众人目光,朗声说道。

“此战,我顾某要扬名天下!”

酒会第二轮,败南陶北唐,赢生死墨盘,奠定酒魁之名,日后棋道大成,便是有望赴南海与棋圣论道!

顾胜城意气风发,一指点下,黑子白子从凌霄酒中溢出,接着他眉头微皱,发现自己的酒坛之中凌霄酒......似乎有些满溢,比之前浓郁许多。

“起!”顾胜城顾不了太多,点指之下,第一座仙人局浮起黑白棋子无数,在十息之内形成仙人斩蛟龙局势,复盘完成,他笑着再点指,第二座仙人局便是要落子之时。

会场之中众人的目光随着那道起声,纷纷看向了顾胜城溢满的凌霄酒坛。

人群之中一道满怀着压抑的声音响起。

“顾......胜......城.......”

顾胜城微微皱眉,却是发现,举目望去,居然是所有的凌霄酒坛都空空荡荡。

唯有自己的座前,酒坛中的酒不少丝毫,甚至溢出!

顾胜城有些茫然,连落子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再度望去,看见了一双双直欲喷火的眼睛。

甚至棋辇之上,有一位督查的身体僵硬了下,眼神恢复了清明,第一件事,就是站起身来,高喝道。

“顾胜城,大胆!”

顾胜城被一声吼,惊得倒退一步。

督查这一句话犹如导.火索,便是将所有人的情绪全部点燃!

“顾胜城,还我凌霄酒!”

“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顾胜城有些茫然,耳边轰然爆发的,不是自己所想的赞美之词,而是倒喝怒骂声音。

他的表情从意气风发变得有些茫然,再到举足无措,最后环顾四周,连四位大棋师都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顾胜城整个人陷入一种茫然的状态。

耳边轰然响起讨伐声音,甚至有人愤怒拍打棋座,若非是酒会规定不能擅自离席,恐怕此刻早已有人按捺不住性子出手讨个说法了!

“这,怎么回事?”他面色有些苍白,想不明白自己参悟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忍不住出口辩解道:“这不管我事!”

人群声讨愈演愈烈,哪里有人听他辩解?

顾胜城面色灰白。

直到城主府飘来一道声音,打断会场的吵闹。

“酒会继续,我城主府为诸位重新奉酒。”

会场上棋手咬牙切齿,直到凌霄酒再度奉上,这才不去议论那故作可怜的顾胜城。

顾胜城心中憋屈万分,却是莫名其妙背了大黑锅,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骂声,尤其是棋辇上,陆陆续续有醉酒的督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大喝一声顾胜城。

每喊一声,顾胜城就莫名其妙心头一颤。

他是真的冤枉,明明什么都没有干,却背上一口大锅。

顾胜城甚至都不敢往棋辇上多看一眼。

二督查被总督狠骂了一顿,面红耳赤得知自己因为醉酒打鼾,在会场上狠狠丢人现眼了一番,气呼呼坐上棋辇,一双牛眼瞪圆,就这么死死盯着顾胜城。

十七位督查,在棋辇之上,目光宛若毒刀子,翻来覆去在顾胜城身上来回剐着。

即便棋辇上是传说中棋道中人可闻不可见的仙人局,顾胜城都不愿再多看一眼。

“该死的!究竟是谁陷害我......”顾胜城欲哭无泪,却又咬牙切齿,“不要被我查出来,不然我一定要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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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四十五章 参悟

城主府为棋手重新奉上了凌霄酒,第二轮酒会的嘈杂这才堪堪压下去。

只不过方才的插曲,令顾胜城丢尽了颜面。

顾胜城在洛阳连胜十八局,赢得世间盛名,在此番酒会之上,被誉为有望夺冠的几个种子选手。

顾胜城复盘二局,领先诸人,只是东伯风雅与夏凉也不是易于之辈。棋盘之上,棋子密密麻麻落下,居然也是复盘二局,不落后顾胜城。至于被誉为棋界双眉的南陶北唐,则是桌上空空如也。

唐慕然直接开始了新一轮的复盘推演,甚至凌霄酒重上,也没有去复下自己参悟的仙人局。

而公子小陶,则是双眼微阖,面带微笑,双手五指交叉叠放膝上,饶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顾胜城环顾四周,倒是发现小殿下桌上丝毫痕迹没有,不像是有所参悟的样子,又看到其面容上渗出不少汗迹,显然是耗费的大量的心力正在推演棋局。

其专心程度,甚至连方才一场闹剧都不能使之分心丝毫,俨然是沉浸在推演之中。

“装神弄鬼。”顾胜城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你能复出几局。”

......

第二轮的酒会,关于仙人局的参悟,绝不算是简单。

那位剑主大人立下的规则,是能成功复盘一局仙人局,便可以进入决赛。

历史上剑酒会决赛人数最多一次的,也不过是五十人罢了。

即便如今非同寻常时期,乃是大世初起,可进入酒会第二轮的棋手,估摸着有能力复盘一局仙人局的,也绝不会超过百人。

三个时辰过去了。

有一位棋手双眸猛然睁开,眼中熠熠生辉,抬手凌霄酒起,酒气落下,一颗棋子落下,接着密密麻麻酒气从酒坛之中缠入双指,点指之处,叮叮当当棋子碰撞棋盘之音。

随着此人点指,酒气溅在棋盘之上,蛟龙升海之势渐起,接着遥遥一尊仙人持剑,凌驾九天之上!

仙人斩蛟龙!

最后一子落下,棋盘成型,便是在这一局复盘完毕的一刹那,那名棋手眼中的光彩如同潮水一般散去,神魂仿佛承受了莫大的压力,终于是不堪重负,神情委顿,面色都苍白三分!

从凌霄酒之中提取棋子,本就是极其损耗神魂之事,若是神魂修行不足,神魂天生不够强大,便最多复盘一轮,就会变成那名棋手的模样。

即便是这样,这名复盘成功的棋手也算是酒会八百棋手之中的佼佼者!

十七位督查微微颔首,认可了这名棋手第二轮酒会的复盘成功。至此,这名棋手便算是成功晋级进入酒会第三轮。

“我进入决赛了?”这名施展了全部神魂复盘成功的棋手,名叫江轻衣,此刻他的魂力全部被掏空,眼神深处满是疲倦,却是掩盖不住一抹兴奋之意,“我江轻衣今日便算是鱼跃龙门?”

能进入酒会决赛的棋手,便称得上是一方棋师。再不济也能拜入齐梁的贵族府邸,在富饶的江南道当一方门客,无须再为生计所苦。

江轻衣出自寒门,便是自幼醉心棋道,只可惜从未有一位名师点拨,也只能在棋道上一意孤行,习棋十六年,未有一朝想过能入酒会第三轮。

他知道,此番悟出第一局仙人局,便是会被各大势力看上,甚至被招为幕僚,再不愁生计劳苦,更是有锦绣前程。

“我江轻衣出身寒门,六岁勤棋,只求一朝能登入棋门......”江轻衣瘫在座上,双手甚至有一丝哆嗦,可依旧稳定无比的接过那块代表了第三轮酒会资格的令牌。

江轻衣发青的嘴唇微抖,脑海之中对于未来只是闪过一瞬,便是深呼吸一口气,将目光再度投向巨大棋辇,开始参悟第二座仙人局。

......

“此子,有些许意思。”

棋辇之后,便是城主府高楼。

高楼顶层,小窗微推,有一张四角小桌,散落着三张紫漆木椅。

那位带着黑帽,周身笼罩在黑色之中的总督,懒散盘着二郎腿,目光扫过酒会第二轮的会场,居然是在江轻衣身上顿住。

“我记得他叫江轻衣。”有一道青衣负手而立,目光在江轻衣身上略作停留,“此子,可堪大用?”

总督轻笑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揶揄,“陛下便是想用,世上有几人又能拒绝?”

阎小七隐隐约约觉察这位总督的身份不一般,在陛下面前无须考虑礼节的,世间本就不多。再加上这位总督与剑主之前令人捉摸不透的关系......

齐梁有越九品的存在,北魏又岂能没有?

淇江之约十六年来之所以能如此稳定的保证,不仅仅是那一张签议了齐梁北魏互通有无的墨迹圣纸。

更多的保证,是齐梁皇殿内有人能请明月出关山,北魏御座前也有人能一剑遮青天。淇江签约那一日,齐梁老瞎子挽弓一半,对准北魏蓄势欲发,可终究还是没有射出,便是意味着北魏有了真正令齐梁忌惮的力量。

世上超越九品的,虽是不多,但一定有眼前这位笼罩在一身黑袍之中的风庭城总督。

阎小七的目光透过黑纱,淡淡投向了打坐之中的黑衣少年。

森罗道传来的线报,齐梁小皇子北上,一路过天狼城,更是在塞外龙门来了一出取剑好戏。

如今,便是来了风庭城,要夺酒魁?

她眼中带着淡淡笑意,忍不住微微翘起小指。

若是有人看见,便会知道,这位恐怖无比的森罗道大殿下,此刻动了一丝杀心。

只是场间凭空多了一道声音。

“他不出风庭城,你们不能动他一根毫毛。”总督淡淡端茶,吹了一口气,将阎小七的一丝杀心吹得干干净净,“是我的意思,也是剑主的意思。”

阎小七不知道为什么总督要保齐梁小殿下一命,可即便她再是大逆不道,也自知不可能在风庭城之中做出违逆剑主意志的事情。

剑主既然要保这齐梁小皇子,便也只能保得了一时而已。

阎小七沉默着收回那根翘起的拇指,唇角带着笑,安静低下头。

杀心已起,便再难消。

总督仿佛不在意这件事,无所谓摆了摆手,将吹了片刻的茶一饮而尽,惬意叹了一声。

“江南铁叶,倒是有一股子铿锵的气息。想不到江南道那么个柔弱水灵的地方,茶叶却是带着倔强味儿。”

曹之轩没有理会总督的话中有话,笑了笑将目光转向打坐良久的易潇,伸手点指明珠儿问道,“这是什么体质?”

方才那幕闹剧,从明珠儿吸出凌霄酒气,到闹剧结束,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凌霄酒气对神魂有极强的迷醉作用,神魂越是与大道亲近,便越是与凌霄同性,也就是传说中的道胎之体,才能视凌霄于无物。

曹之轩看到明珠儿能舐一口而不醉之时,并没有太多惊奇之色。但看到明珠儿饮一坛凌霄而无恙,甚至搅动八百酒坛升起凌霄酒气吞入腹中。

他微微眯起眼,问那位总督:“这是道胎?”

总督回答得干脆利落:“非是道胎,乃当世丹圣弟子,动不得。”

如此体质,居然不是道胎?

曹之轩得到了回应,不动声色,倒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怀中倚着明珠儿的易潇。

他看着陷入沉思之中的易潇,微微挑眉。

略带欣赏的轻声开口。

“齐梁小皇子。”

还有一丝嘲讽。

......

株莲相脑海世界。

无数星辰起伏,一颗又一颗大星,赤晖波动,浩瀚莫测。

一只巨手拨弄星辰海,将星辰当作棋子。

株莲相第二层的能力被运用到了极致。

脑海世界之中,第十七座仙人局的推演,已经进行了三个时辰。

易潇沉浸在推演之中,

在他的星辰海洋之中,黑子已经被尽数还原。

甚至连黑子白子的位置都被推演完毕。

而此刻,耗费心力的,是复盘的第一步。

第一子,究竟落在何处?

株莲相的第二层次,脑海世界之中的推演已经到了一个极致。

易潇有些疯狂。

“推演!”

星辰在浩瀚脑海之中被拨弄,那只手的速度已经快到了一种看不清的地步。

那片星辰海之中,有一株青莲轻轻摇晃。

那株青莲比任何一颗星辰都要庞大,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淡青色荧光,此刻在星辰变动之中,一圈一圈的青色荧光,似乎在收缩,纳回根茎之中。

那些都是株莲相储存的记忆碎片,而此刻,随着脑海世界的疯狂运转,易潇对棋局的参悟时间,已经达到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源天罡曾经对北行之前的易潇定过三个规矩,其中一个规矩,就是不许其阅书超过三个时辰。

因为易潇阅读速度过快,在以往的十六年来,每一次阅读,都是株莲相的汲取。

正所谓积少成多,水涨船高。

十六年来的积蓄,令株莲相有了一丝突破的痕迹。

那株青莲似乎在进行蜕皮一般,庞大犹如星辰的外壳仿佛死皮,石化成灰,随着极其缓慢的摇摆,在星辰海之中波动开来!

株莲相第二层,突破!

脑海世界那一株青莲疯狂汲取着养分,一颗颗星辰开始枯萎,星辰海都在急速收缩。

庞大的星体枯萎死去,宇宙中心的青莲进行着疯狂的蜕变,星空随着青莲的摇摆不断收缩。

千万里,百万里,数万里。

星辰崩坏,脑海世界的星辰海都随着那株青莲的摇摆宣告着毁灭。

那株青莲再不是通天大小,纯粹的青色。

仅仅只有三尺。

青莲周围只留下黑与白。

星辰海的一颗颗大星,如今只留下黑白墨色。

恰如一颗颗棋子。

摆出一副棋局。

棋局落定。

“第十七座仙人局......”

易潇缓缓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

那双眼中的金黄色转变成青色,瞳孔是一片青白。

他看了看倒在自己怀中酒气熏人的明珠儿,株莲相摇摆之间,方才几个时辰发生的事情迅速过了一遍脑海。

易潇有些无奈,轻轻弹了一下明珠儿额头。

“你啊你......”

易潇看着明珠儿安静的睡在自己怀中,抬起眼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公子小陶身上。

“我如今掌握了株莲相第三层,与她最终一战的把握又大了三分。”易潇笑着如是想道,可当他目光仔细看去。

公子小陶依旧沉浸在棋局领悟之中,桌上有着淡淡的酒迹,株莲相复原开来,便是一局又一局的仙人局复盘!

每一局的复盘,都无比正确,完美还原了仙人局!

“十七座仙人局?”易潇悚然而惊。

更让他惊悚的,是公子小陶依旧面色带笑,仿佛沉浸在妙不可言的参悟状态之中。

“十七座仙人局都复盘完成了,她还在参悟什么!!”

易潇恍然想到那位黑袍总督的话。

“剑主大人说,若是有人能把所有的棋局都复盘了,便是送出一颗补天丹,又有何妨?”

所有的棋局......

“这十七座仙人局,并不是全部!”易潇双目有些失神,紧接着是灵犀一点,瞬间便被青白色的火焰燃烧起来。

第一座的仙人局,有一子没有落全!

第二座第三座......一直到第十七座,全都差了一子!

所有的棋子连起来,便是一副全新的仙人局残篇。

“还有......隐藏的第十八座仙人局!”PS:明天有三更~希望大家把月票和推荐票砸来~都砸来~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四十六章 手段(爆发,第一更)

六月的风庭城人潮流动。

剑会第二轮相比于酒会早早落幕,九品级别的高手一个也没有露面,甚至连八品高手都没出来几个。

而酒会的进展,已然到了一个不动刀剑声色却是寸争寸寒的地步。

轰然而立的十八座棋辇高高在上,凌霄酒气蔓延沸腾,将黄昏染红。每一个棋手都运转了所有的心力,试图堪破所谓的棋辇仙人局。

那黑白墨色形成的棋局,宛如一道天堑,将八百棋手彼此隔开。

离棋辇大比结束仅仅不到半个时辰了。

而完成仙人局复盘,即便是第一局复盘的。

也仅仅只有三十一个人。

目前场间最为领先的,乃是北魏年轻一代的棋道奇才顾胜城。顾胜城纵然先前出了一场闹剧,可棋道造诣之早,着实令人瞩目!仙人局的难度愈往后便愈难,再加上场地限制,凌霄酒的浸魂作用,推演棋局时候所要耗费的巨大心力。想要往后面参悟,便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三位老国手,象征性复盘第一局之后,就开始去拓印仙人局的全篇。

而真正能与顾胜城形成竞争之势的,也仅仅只有寥寥几人。

被誉为南陶北唐的棋界双眉情况也是不妙。唐慕然此刻双眸睁开,抬手落子,眼中已然是深深的疲惫之意,而落子生局,第五局仙人局的复盘,便已经达到了自己的极限。

“落!”唐慕然紧咬牙关,狠狠一拍桌面,酒坛凭空一震,酒气恍恍惚惚即将吸引而来,补缺那最后几步。

此刻,顾胜城猛然开眼,冷哼一声。

“起!”

一声闷哼,人心叵测,如同一柄重锤砸在唐慕然心中。

棋道参悟最忌分心,而顾胜城此言一出,阴险无比动用了魂力法门,唐慕然面色刹那苍白三分,方才已是提起三尺的酒气棋子居然在半空之中自行溃散,伤神之余,最后一丝魂力也消散荡开。

那一缕消散荡开的魂力便是宣告了唐慕然的第五局仙人局,复盘失败。

唐慕然神魂离体,如今承受巨大反噬,面色一白,生生咽下一口鲜血,咬牙切齿正对上了顾胜城摇头的笑脸。

“哎呀哎呀......”顾胜城摇了摇头,面色带着歉意,真挚的道歉说道,“唐小姐,复盘仙人局要小心啊。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切勿伤了神魂。”

顾胜城眯起眼,看了一眼唐慕然欲言又止的俏脸儿,无一可惜地叹气,“可惜唐小姐仅复盘四局,连顾某都为你感到惋惜。”

“顾胜城。”唐慕然冷笑一声,“好一个伪君子。”

“谬赞了。”顾胜城面无表情,“这酒会第二轮的头名极为珍贵,顾某自然是要争一争。”

顾胜城座前,密密麻麻复盘的仙人局落子,竟然是比唐慕然更多一座,有五座之多!在顾胜城看来,自己与公子小陶的赌约已然是胜券在握,那位东伯风雅与夏凉,桌上仅仅只有一座仙人局,而那位黑衣少年,更是一座仙人局也没有,连酒会决赛的资格都不一定都把握住。

“我要夺那酒会第二轮的头名!”顾胜城舔了舔嘴唇,“如今唐慕然不足为患,只要在陶无忧落子之时,动用我雷音妙诀进行干扰,这酒会第二轮的头名便是握在我手!”

“据说每一届酒会第二轮的头名,剑主大人都有赠礼......不知今年轮到了我,剑主大人又会赠我什么?”顾胜城想着自己夺得酒会第二轮头名,便算是将酒魁握在手心一半,本该是一件欢喜之事,心里却没来由泛起一阵烦躁,自己方才在第六座仙人局上遇到了麻烦,便是如何参悟,也无法再进展丝毫。

“我已经复盘五座仙人局,便是那些棋道老头们,怕是也不如我。”顾胜城心中一向自负棋道甚高,自然看不起同为酒会棋手的诸人,心道:“至于这些自以为有所小成的可笑之人,只不过是棋道上的一只只蝼蚁罢了,能悟到唐慕然这个地步的,又有几人?”

黄昏略降,有些寒意。

顾胜城心烦意乱之时,酒会第二轮的惊变突起!

此刻,东伯风雅与夏凉几乎是同是张开了双眼。

东伯风雅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神魂气息此刻全面迸发,超乎想象的强大,竟然是凭空带起一波酒气,酒气倏忽落下,便是一席棋子铿锵砸入座前。

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

如是三波,便是三座仙人局复盘完成。

而周身笼罩在黑笠之中的夏凉气势更是惊人,双手抬起,凌霄酒气缠上指尖,五指并拢如刻刀一般割在座前桌上,酒气发出金铁碰撞之音,在棋桌上走马一般落子如花!

顾胜城看着二人不可思议的复盘速度,有心阻拦,脑海之中神魂一分为二,重重哼了一声,便是故技重施,想以自己的雷音妙法去干涉两人复盘!

只是唐慕然座前同样传来一声冷哼,顾胜城的一道神魂便是被无形之中另外一股神魂挡回,而另外一道神魂,则是被一股柔和之力轻轻拖住。

顾胜城眯起眼,看向面带微笑的白启老前辈。

白启面带微笑,轻声说道,“顾小友的手段不太光彩。”

四道神魂纠缠,居然是没有一时之间分出高下。这种相持不下的局面令唐慕然大小姐和白启老前辈都忍不住眯起眼,重新打量一番这位貌不惊人的顾胜城。

唐慕然在修魂路上被誉为罕见的天才,年纪轻轻便抵达了魂力第六境,而白启老前辈更是深谙魂道,作为四大棋师,有传言说这四位春秋前的国手借棋道养魂,甚至抵达了第八境魂圣的境界。

两人神魂虽是未出全力,但终究是以一敌二,竟然奈何不了顾胜城。

下一秒异变陡生——

顾胜城冷哼一声,声音沙哑,“滚开!”

那两道神魂气息骤变!

白启眉头微皱,那道神魂的气息猛然凌厉起来,自己神魂固然强大,却是不受控制波动一下,被那道神魂撕开一只口子,如刀一般斩将而去!

唐慕然更是面色一寒,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

两道神魂强行撕开白启与唐慕然的封锁,离东伯风雅与夏凉仅仅只是丈余距离,眼前即将斩落,千钧一发之际,三道浑厚不输白启的神魂险险降临,拦在顾胜城面前。

那两道如刀神魂极为忌惮停下,顾胜城眯起眼,收起那道杀念。

袁道兵大棋师缓缓睁开眼,“已是落了下乘。”

沈之贤大棋师更是叹息摇头,“心性有待打磨。”

丘疾汶大棋师看着两位后辈,东伯风雅与夏凉已经完成了各自的复盘,便是不再阻拦顾胜城的神魂收回,轻声叹了一口气,不予置评。

顾胜城面无表情,看着东伯风雅与夏凉的桌前,已经是摆放着与自己一样的五座复盘。

他本是自视甚高之人,不愿动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只是与公子小陶的赌约立下,便容不得他顾胜城在众人面前输!

他,输不起。

神魂相斗,乃是无形波动,顾胜城便是想借着神魂干扰,即便此举算不得光彩,也要赢下这场赌局。而此刻,东伯风雅与夏凉完成了五盘的复盘局数,便是与他战成平手,将他的如意算盘彻底击碎。

顾胜城可以不去在乎别人的目光,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即便是唐慕然骂他伪君子,他也只是无所谓的摇头。

他是个真小人。

而他此刻面上的微笑已经无法保持,甚至眼神都带上了一丝阴鸷,下意识不去再看四大棋师与唐慕然,对于与自己战成平手的东伯风雅与夏凉更是不再投向一丝目光。

顾胜城全神贯注凝视着一个人。

易潇。

顾胜城必须赢下与陶无忧的那场赌局,生死墨盘对自己而言极为重要,而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输。

“顾胜城,现在时间尚早,参悟还来得及。”白启温和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顾胜城心绪紊乱。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念头重新投回第六座棋局,却是发现一但动了杂念,心中便再难平静。

他压下心中那道火焰,面上浮现一抹讥讽。

“我何必去参悟第六座仙人局?”

顾胜城面色有些狰狞,目光如寒芒,盯住易潇所在的方向。

他极其隐蔽地将手伸入口袋,紧紧握住一件物事,那是一只黑色海螺。

“只要在他神魂出鞘,提取凌霄酒之时发动雷音斩,便是尘埃落定。”顾胜城深呼吸一口气,脑海中走马观花一般闪过许多画面。

他出生卑贱寒门,幼丧双亲,便是骂作没爹没娘没教养的死小孩,打小被各种各样的人看不起。

被人欺被人辱被人瞧不起。

他早就看清了这个世道。

这个世道啊。

手段的卑劣无所谓,因为这个世道不看过程只看结局。

若是顾胜城赢了此局,拿下生死墨盘,再夺酒魁。

便是天下瞩目,又何须在乎那些流言蜚语。

“我既是捡到了这本雷音妙法与黑螺,便是天要我顾胜城凌驾棋道。”顾胜城深呼吸一口气,“我......不想再入寒门,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不想......再被别人看不起。”

顾胜城怎能忘记?

他翻山越岭走了三十里路,只想求借一本棋书,被所谓棋道仁心的大棋师拒之门外。

他三天不吃不喝,饿得发昏的时候被人拿冷水泼醒,骑在裆下凌辱欺骂。

他只想求一个热馒头,被人拿木棍敲断了双腿,寒冬之中衣不蔽体......

怎能忘记?

怎能忘记!

他顾胜城,难道生来贫困,就不是人么!!!

直到他捡到了雷音妙法修神魂,得黑螺习道,在棋道上一路高歌猛进,慢慢被人看好。此后,顾胜城便看清了。

什么孤高,自傲。

他只是不屑罢了。

这个世界如此肮脏,如此辱他,如此想要他死。

他偏偏要活下去。

既然如此,摆出什么样子的姿态,又有什么影响呢?

卑劣么?

只是生存罢了。

顾胜城眼眸带上一丝红意。

“所以,请你为了顾某的生存,去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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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四十七章 能接一剑否(爆发,第二更)

风庭城的黄昏恍惚而至,城郊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大风,些许凉意便是随着风细微如潮水般涌来,不知不觉之中,酒会会场上已经是安静地落针可闻,层层汗意浸湿诸人的衣衫。

若是有人目力尚可,便是能发现,此刻人群之中有一位黑衣少年,他面容清俊却稍显苍白,后背已经被冷汗尽数拍湿,此刻闭合双眸,微微抿唇,已然沉浸在推演之中。而他的脑后波动着一圈又一圈的淡淡青辉,带着若有若无的灵性,也唯有灵魂力强大到一定境界之人,才能发现这淡淡青辉的不凡之处。

顾胜城眯着眼,掌中的黑海螺微微震动。

四位大国师的目光也是投向了易潇这里。

距离酒会落幕,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

也唯有公子小陶和这名不知名的黑衣少年桌前空空如也。

黑斗笠下的夏凉微微抬眸,目光一一触及巨大的棋辇。

越是推演这十七座棋辇上的仙人局,夏凉冷峻的面容便越是不能平静。他下意识按住腰间的粗刀,双眸有些失神。

......

城主府高楼。

总督盏中的茶早已凉。

他的手指微微叩击在茶盏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规律,敲击在青瓷上散发出叮叮当当如同雨落的声音。

雨停。

总督隐藏在黑帽下看不清楚的面容此刻沙哑笑了笑,“总算悟出来了?”

阎小七眯起眼,望向那处沉寂了许久的酒会会场。

......

已经有许多棋手心灰意冷的退场。

这场酒会的结果有些令人难以接受,十七座棋辇,八百名棋手,能够复盘一座的甚至不到四十个人。

仅仅剩下半柱香的时间。

易潇的脑海世界之中。

“十七座棋辇,缺失了十七颗棋子。”

“这十七颗棋子的排列,定死了一局棋的走向。”

十七颗棋子落下,青莲根扎天元。

“我不懂这十七颗棋子为何会摆在这里。”

“我也推演不出这一局棋究竟该如何落子。”

易潇睁开双眼,脑后的青芒一闪而逝。

他面色含笑,喃喃自语。

“可是这一局,我背过啊。”

双眸瞳孔之中,赫然是爆发出一团极为璀璨的金光,那一抹光彩望向十七座棋辇之上。

十七位督查的瞳孔狠狠收缩,他们的目光所向,那名沉寂了将近六个时辰之久的黑衣少年,此刻猛然睁开了双眼。

“起!”

单掌抬起,凌霄酒坛的座前蓦然爆发出一声长啸,那声起中,一坛酒气被掌力拍得震起,凭空出坛,化作一片雨幕。

“第一座,仙人斩蛟龙!”

易潇瞳孔之中金光大盛,株莲相仅仅一瞥,灵魂力随之出鞘,如剑一般斜斜斩过酒气雨幕。

酒气凌霄,居然是传来一声狂吼,仿佛有一只沧古巨龙从深渊之中腾起,昂首奋爪,便要从海中跃出搏击天地!!!

“酒气化形!”

十七座棋辇上的督查面色狠狠一变,便是想到了传说中灵魂力强大到一定境界的修行者,对于灵魂力的把控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若是灵魂力能够控制凌霄酒化形......这一类人,有一个统一的称呼。

魂力第八境,魂圣!

“难道是魂圣?”

十七座棋辇上的督查心跳猛然一跳。

这名黑衣少年的灵魂力强大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在其强悍无匹的灵魂力之下,酒气腾空之后,居然是幻化出了第一座仙人局蛟龙出海的异象!

“这么年轻的魂圣?”

二督查有些失态,眼前的黑衣少年看起来不过是十六七岁的模样,灵魂力居然是达到了如此恐怖的地步!

据城主府的情报,即便是四大国手级别的大棋师,终日棋道养魂,恐怕也没有踏入魂圣境界。

殊不知,易潇此刻处在株莲相第三层之中的玄妙状态,而此刻灵魂力在脑海青莲的包裹之下超乎寻常的强大,甚至达到了魂圣的地步!

酒气狂震,蛟龙出海,九天之上仙人遥遥掌剑。

一剑斩下。

漫天酒气被一剑斩去,密密麻麻砸在易潇座前。

第一座仙人局!

复盘完成!

顾胜城额头有青筋跳起,双眸甚至有血丝出现,他在心里低吼。

“魂圣!!”

“他怎么会是魂圣!”

“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魂圣!”

顾胜城死死攥住手中的黑螺,双眸便是一片血红色,他紧紧叩住牙关,咬住嘴唇,甚至口腔中有一抹血腥气息扩散开来。

“这场赌局,我必须赢!”

“雷音妙法!燎原!”

顾胜城的青袖疯狂鼓荡,虽不是修行者,此刻体内居然是有一丝元力运转,勾起丹田处一道黑色火焰。

那道黑色火焰一点即燃,瞬息暴涨,伴随着火焰暴涨,顾胜城的魂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攀升!

节节攀升,突破了一道又一道门槛!

顾胜城那道魂力异常强悍暴起,刹那化作一道漆黑剑影斩去!

“给我斩!”

那道魂力化作漆黑剑影速度太快,几乎是刹那便来到了毫无防备的易潇背后!

“顾胜城!”

一直盘坐的白启前辈被那道魂力惊动,悚然而惊之下,灵魂力急急而发,便是凝作至刚至烈的重盾,刹那拦截在顾胜城魂力剑影之前!

四大棋师的魂力几乎是同时出窍,不约而同化作自己最为擅长的形态,拦截在顾胜城那道魂力剑影之前!

“滚开!”

顾胜城手中攥紧黑螺,丹田中黑火暴涨三尺!

黑色剑影一斩而过!

白启大棋师的那道重盾如遭雷击,在与黑色剑影接触的一刹那猛然爆开,伴随着魂力凝结的重盾被剑影轰开,白启喷出一口鲜血!

丘疾汶大棋师的魂力长剑被顾胜城剑影逆行劈成两半!

袁道兵大棋师的魂力珠帘被暴烈无比的剑势斩成粉末!

沈之贤大棋师的魂力宝珠被一剑穿开!

四大棋师几乎是同时喷出一口鲜血,眼神之中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惊——

集齐四位大棋师的魂力阻挡,此刻居然是挡不住顾胜城的一剑?

何其讽刺!

那一剑的速度未曾受到丝毫影响,更是一往无前!

顾胜城丹田的黑色火焰已然燎原,眼眸中血色滔天!

他死死盯住那道黑衣身影,声音沙哑!

“魂圣又如何?能接一剑否!”

轰然一声暴鸣,那柄黑色长剑以一种霸道的姿态撕裂虚空,达到了一种模糊不可见的可怕速度!

“斩!!!”

......

易潇方才抬手之间,漫天酒气落下,灵魂力便是沾染了凌霄酒的迷醉效果。

世间任何一人,沾染了凌霄酒气都需要震动灵魂力,去化开那道酒气带来的迷醉之意。

而顾胜城选择的出手时机极妙,便是易潇震动魂力的那一刻。

剑发!

易潇后背一寒,双眸金光变青光,猛然回头,下一刻,那双青灿色大盛的瞳孔对上了那道虚空之中的黑色剑影!

他的魂力刚刚震开凌霄酒气。

他的面容有些苍白。

因为他此刻,居然腾不出一丝魂力来对抗这道锋芒大盛的剑影。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眼前那道锋锐太盛!

那柄剑几乎已经抵在了他的瞳孔。

仅仅只有一毫的距离。

可终究还是有着一毫的距离。

易潇眼中的青意不曾散去,冷漠而平淡得盯住眼前黑色长剑。

那道跨越虚空而来的长剑速度太快,此刻剑身之后带来的一连串虚影爆破声音传来。

虚影全部消散,最终这柄剑悬停在易潇眼前。

再前进一毫的距离,便可以刺入青色瞳孔之中。

一人一剑,静止在原地。那柄剑看似悬停,实则疯狂震动,可无论如何震动剑身,却是无法再前进一丝,给人一种剑尖亲吻瞳孔的荒谬错觉。

那柄剑的锋芒有些太过渗人。

剑影疯狂颤动,易潇的眼角留下了一滴被锋芒逼出的泪。

青色的泪。

那滴泪从易潇眼中留下,好似溢满而出的海水。

那柄剑颤动悬停的瞳孔之中,倒映着一片莲池。

内有三尺莲海。

“你叫顾胜城?”

易潇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流着泪眯起眼望向那柄剑的主人,缓缓伸出一只手。

在顾胜城惊悚的眼光之中,这只手握住虚空。

握住了自己的黑色长剑!

剑尖之上,一股庞大到不可思议的灵魂力倾注而来,顾胜城的瞳孔猛然收缩,丹田那道黑色火焰暴涨再暴涨!

那道魂力如同大海一般拍打在剑身之上,仿佛一整个世界化为一柄重锤,猛然敲在自己心中!

震颤的黑色长剑刹那崩碎,在魂力长剑爆碎之际,黑衣少年的那道魂力凝作一只巨手!

一刹那拍过!

“噗!”

顾胜城喷出一口鲜血,丹田燎原的黑色火焰仅仅是一刹那便被那只魂力凝结的巨手狠狠湮灭!

而那道黑衣少年则是站起了身。

黑衣少年的瞳孔之中居然是青灿无比,其中有三尺莲海沉浮。

顾胜城浑身毛骨悚然,他望向黑衣少年背后。

密密麻麻,悬挂着魂力凝结的长剑。

三千长剑,犹如青莲一般栽在池中。

这个黑衣少年背负三尺莲海,池中悬挂着密密麻麻三千柄魂剑。

蓄势待发。

易潇面无表情望向顾胜城。

声音有些沙哑。

“能接一剑否。”

第三更在晚上10点左右~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四十八章 天生魂圣(爆发,第三更)

三千柄魂剑倒挂莲海。

满座寂静。

黑衣少年的魂力宛若海洋一般汹涌澎湃,整个人的灵魂如同一轮大日,散发着炽烈的光芒。

也唯有灵魂力达到一定境界的人物,才能发现这种不可思议的异象。

白启老前辈的发簪微散,一头白发有些凌乱,他双眼之中的浑浊几乎被一扫而空,与其他同为大棋师的四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诧异。

“这是......天生魂圣?”丘疾汶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会错的。他的魂力满溢而出,饱满如大日。”袁道兵声音有些沙哑,“他未曾修过魂法,灵魂却如此强大......”

“只有一个解释。”沈之贤的目光死死盯住黑衣少年,面目表情因为不可思议而变得些许狰狞,一字一句开口。

“他是天生的魂圣!”

......

城主府高楼。

“魂力第八境。”总督大人很笃定下了结论,“这位齐梁小皇子不简单,是慕容的后代,灵魂力极强。”

“第八境!”曹之轩虽是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抽搐了一下。他为一国之君,素日里颇通养魂之道。第八境被称为魂圣之境,何其艰难,而且听总督所说,这小皇子从未修过神魂,便是天生的魂圣?

“源天罡真乃无双国士。”总督虚眯着眼看了片刻,笑着赞叹道:“这位齐梁小皇子乃株莲异相,若是能控住神魂,每日不过分动用株莲相能力,便是能攒下庞大的魂力。十六年来,听闻这位齐梁小皇子的管教颇为严格,想必便是源天罡为之准备的养魂手段。”

总督又看了半响,沉吟道:“可即便是株莲相再过逆天,也绝对没有如此年龄达到魂圣境界的道理。只能说这位小皇子出生太得天命,生来魂力便是有了超乎常人的强悍,再加上十六年来不间断的养魂手段,如今一朝迸发,抵达魂圣境界。”

森罗道大殿下安静在一边垂立,手中把玩着一缕极细的发丝,将其一圈一圈绕在小指上。

场间稍微安静了一刻,随后阎小七突然发问:“这种魂圣境界能维持多久。”

总督淡淡瞥了一眼黑纱女子,轻笑一声:“这所谓的魂圣境界,只不过是株莲相第三层的馈赠,算不得真正实力。若是拼了命全力维系这第三层的消耗,这三尺莲海最多也只能持续一百息罢了。”

阎小七笑了笑,又垂下眼,自顾自玩着小指上的发丝去了。

一百息。

那道澎湃的灵魂气息有些灼目,阎小七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一丝刺眼。

她不修魂,倒是深谙扒皮抽魂。

“魂圣......”阎小七想了想,想到了多年前那个紫衫男人灵魂力澎湃溢出的场景。

“他如此年轻,居然能达到那个人的地步?”

也许是发丝缠绕过紧,一圈又一圈紧紧箍在小指上,此刻阎小七下意识翘起小指,那道发丝狠狠再缠一圈,带出一道血痕。

总督将一切尽收眼中,摇了摇头。

他遥遥探出头,懒洋洋说了一句话。

......

顾胜城的眼中再没有其他的色彩,他的瞳孔之中是大日一般灼烧的三尺莲海,三千柄隐而不发的魂剑直刺灵魂。

易潇面无表情,只要再踏出一步。

三尺莲海之中的魂剑便会冲霄而起。

而此刻,一句略带着戏谑懒散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

“年轻人要杀要剐不要拖沓,再拖下去补天丹可就拖没咯。”

易潇微微眯眼,冷冷盯住顾胜城。

此刻还有半柱香的功夫,便是第二轮酒会收场。

他略微转头,将会场收入眼底。看到了唐慕然等人座上复盘的局势,接着又望向公子小陶座前。

酒会第二轮进行到了这个时刻,有些人甚至已经离场,可公子小陶尚在参悟之中。

看到这里,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顾胜城与公子小陶有一个赌约。

这个赌约,也可以视作是自己与公子小陶的赌约。

顾胜城,是杀是留?

背后三尺莲海开始暴动,青池之中倒栽的三千剑开始狂乱震颤。

蓄势出鞘!

就在这一刻——

“我认输!!!”

顾胜城几乎是忙不迭高喝出口,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他面色苍白,声音颤抖不稳,却是异常激烈。

“没有必要杀我的!我还有保命手段,你若是要杀我,就没法完成这场酒会比试!”

他环顾四周,望向诸人,声音有些颤抖,“我现在就认输!”

唐慕然冷冷看着此刻人模狗样的顾胜城。

四大棋师的目光有些悲哀。

而易潇面无表情望向顾胜城。

三千剑剑气摇晃。

于是顾胜城的声音更加颤抖,他紧紧攥住青袖,额头青筋毕露,声嘶力竭高喝道:“你要我怎样!”

顾胜城死死盯住易潇,声音沙哑带着血腥气息,“放我一命!”

易潇沉默了一秒,有些疲惫地看着顾胜城那双没有血色的瞳孔,只觉得有些恶心,他用力抵住舌尖,吐出一个字音。

“滚。”

这个声音刹那撞击在顾胜城心中,被燎原黑火焚得不成模样的丹田如遭雷击,顾胜城横飞出去,半空中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没有一个人再去看他。

连那些惋惜悲哀鄙夷的目光都没有。

他有些狼狈起身,披头散发,遮住眼帘。

满座百余人。

一一收入眼底。

顾胜城发出惨然的低笑,浓密发丝遮住的眼眸里有些癫狂意味的笑意。

他跌跌撞撞迈开脚步,没有一个人阻他。

宛如一条狗。

......

易潇吐出那个字节之后,整个人轻晃一下,株莲相的大日便立刻收起,外溢的魂力立刻隐入脑后,只留下淡淡波动的青辉。

他将双手负在背后,不再发出一言。

似乎在蓄势。

而四大棋师,唐慕然东伯风雅与夏凉诸人,皆是仔细盯着易潇负手而立的身影。

“他能复盘几许?”东伯风雅颇有期待。

而夏凉甚至将目光从棋辇移回,短暂落在易潇身上,喃喃自语道:“此人好强的魂力,只是我之前为何没有察觉?”

而四大棋师则是存了一个看其究竟的想法。

要看一看,易潇能复盘多少局?

“此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必定不会少于顾胜城的局数。”白启微微眯起眼,其余三大棋师纷纷表示了赞同。

就在下一刹那——

一声喧喝如同平地惊雷!

“起!”

十六座酒坛凭空腾起!

四大棋师的眼睛猛然睁大!

漫天雨幕炸开,凌霄酒气狂乱无比,十六座异象当空绽放!

大佛掌中拈棋!

星辰坠落九天!

仙人饮酒落子!

凤凰浴火涅槃!

十六尊异象同时绽放的场景太过惊艳!

再加上之前的仙人斩蛟龙!

“十七座!!”

满座皆惊!

“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为何此前从未听说过此人?”

喧哗声音之中。

公子小陶缓缓睁开双眼。

她轻声笑了起来,望向负手而立的黑衣易潇,淡淡开口。

“易公子好大的手段。”

只此一句。

全场寂静下来,仿佛陷入了沉思。

四大棋师此刻面露茫然之色,任凭他们如何回想,都想不起有这么一位堪称棋道绝世天才的人物。

八大世家?修行圣地?天榜中人?

这位易公子,居然是隐藏如此之深的人物?他师从何处,祖籍何方,学棋几许,魂力为何如此强大?居然没有一个人知晓他的底细!

“易公子......从未听说过此人!”

无论此前再如何默默无名,此刻这个易公子毫无疑问成为了全场最为令人瞩目的那道光芒。

易公子横空出世。

酒会大败顾胜城,复盘千古十七棋,十六岁的魂圣。

任何一项,都足以让一个默默无名的某公子举世皆知。

而易潇此刻虚眯着眼望向公子小陶,淡淡回应说道:“公子谬赞了。”

若是公子小陶不来那么一句,以自己的性格,很有可能在这场酒会散场之后立即销声匿迹。有苏家和天阙为自己善后处理,倒是不用担心身份被有心人查出来。

公子小陶狡黠笑了笑,露出月牙儿般的酒窝,眨了眨眼睛说道:“你赶跑了我南海一位杂役。”

易潇理亏,只能有些无奈的放下架子。

公子小陶笑着指了指十七座棋辇,问道:“悟出来了?”

第十八座仙人局。

“没有。”易潇如实回应。

十七座棋辇上的仙人局已经尽数复盘完毕,既然如此,两人之间的对话又是什么意思?

诸人有些不太理解,只是夏凉此刻微微眯起眼。

他看出了第十八座仙人局的端倪。

“没悟出来,那我教你?”公子小陶笑着开口。

“不必了。”易潇认真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笑道:“我背过的。”

“无趣的人呢。”公子小陶罕见得蹙起好看的眉毛,叹了一口气,满脸都是不屑的神情:“还说没有悟出来?”

易潇笑着摘落漫天酒气,轻轻拍掌。

酒气落下,十七座仙人局之上,漂浮着新的一座棋局。

没有异象。

四平八稳的落子,无比普通的一局。

“这是什么!”

在座的所有棋手都下意识沉浸进去。

而四大棋师第一个恍然大悟,他们仔仔细细将那句棋局看了又看,得出了一个惊天的结论。

“这是......隐藏的第十八座仙人局!”

那座棋局四大棋师看起来有些陌生。

而那些棋力寻常的普通棋手却是一眼看了出来。

“这一局......是棋道入门篇!”

最后一局仙人局,舍去了所有的玄妙变化。

返璞归真,就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局对弈。

黑白两方,你攻我守,双方的意图都极为简单。

就是这么一局隐藏的棋局,如此简单,如此平凡。可若是拿着十七局仙人局不断去推演,运算的复杂程度却是恐怖到了一个几乎不可推演的地步。

三更完毕,祝大家好梦,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四十九章 活得久便看得远

“第十八座仙人局为什么会是棋道入门篇?”

城主府高楼上的总督似乎在问自己,又像是说给那位青衫男人听。

曹之轩没有打断总督的自言自语,反而是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世人都以为仙人局玄妙程度举世无双,不该存在于世上。可世间棋道千万种变化,棋中奥秘,最终也只不过是图个返璞归真。”总督大人黑帽下的笑声有些低沉:“说来说去,这十七座仙人局,演化到最后一步,化作棋道入门篇,便是知晓他的为人,就也不会觉得有多么意外了。”

“大宗师也有棋道造诣?”曹之轩有些微微讶异。

“那一世强者太多,算不得什么造诣。”总督摇了摇头,“养魂手段罢了。”

这位总督的黑袍之中伸出一只纯白如玉的手,五指晶莹剔透,此刻拇指与食指微撮,空间微微撕裂。

一颗漆黑如墨色宝石的丹药出现在总督拇指与食指之间,药香完全内敛,甚至连元力波动都丝毫察觉不到。

“补天仙丹?”阎小七微微眯眼。

“好眼力。”总督大人笑着将拇指与食指捏下,那颗墨色丹药就要被指腹碾压成粉末之际,便是空间再度撕裂,黑色丹药消失不见,若是眼力不好,便看起来与被双指碾碎无二。

“总督大人好大的手笔。”阎小七微微一笑,“补天丹便是在那座草庐里,也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仙丹,便是如今全不吝啬得送出,只是要救一个必死的废人?”

总督笑着抬头,笑眯眯问道:“我且问你,知道为什么这座草庐能存活一百年,历经两个大世不倒么?”

阎小七微微眯眼,不假思索说道:“两位镇压当世,便自然如此。”

总督微笑道:“他得了全天下最难治的绝症,即便得了补天丹,也难以医治天缺。再加上你北魏森罗道大殿下要杀他,黑袖要杀他,甚至齐梁也有人要他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死人了,是也不是?”

阎小七顿了顿,没有掩盖自己的杀意,笑着回应道:“自然是一个死人了。”

“可剑主要他活。”总督笑出了声音,带着些许冷冽:“天下人又有谁能让他死?”

阎小七收敛笑容,眼中多了一丝复杂意味。

“这间破草庐存在了一百年之久,凡能久在,必有道理。”总督轻声开口:“活得久,便看得更远。这个世上,还有几人比剑主大人活得更久?”

阎小七很认真地回答说道:“剑主大人活了很久。”

这句话暗藏着另外一个意思。

剑主大人活了这么久,他还能活多久?

“所以剑主大人在谋求后路。”总督笑着起身:“你要能杀他,便是断了剑主大人的后路。不妨试一试,出了风庭城,你尽管出手,看看能不能杀掉这个人。”

阎小七看着总督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城主府高楼之中。

“剑主大人要他活,谁人能让他死?”她重复了一遍总督的话,在心里默念说道:“自然是要试一试的。”

......

第二轮酒会的会场陷入从未有过的火爆!

公子小陶面带微笑,没有去抢易潇的风头,只是随意复盘几局拿到最终决战的比试资格。

接着易潇收到了那颗总督大人承诺的补天丹!

不得不说这颗补天丹药相有些奇特,通体漆黑,宛若黑色宝石,看似金玉质感,摸起来实则温软如脂。

“补天丹到手,便是无须再去那处剑冢拼命了。”易潇此刻舒了一口气:“拿到补天丹,便是一切付出都值得了。”

这颗补天丹来得比易潇想象中要容易,至少不必去剑庐里偷偷摸摸跟着大丹圣敲闷棍了,而让易潇哭笑不得的,乃是为夺这一颗补天丹,自己复盘十八座仙人局,给在座诸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可以说,易潇公子之名,便是在今日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崛起。

棋道易公子。

而出名带来的,就是各方势力的大力邀请。

“易兄,我蜀江阁今夜有一席酒会,不知阁下有意否?”

“易公子,风波庄愿为易公子留一席之地,不知意下如何?”

“易魂圣,不知道可对楚家客卿有所想法?”

各种邀请如同过江之鲤一般狂涌而至,而易潇一一摆手谢绝之后,已经是夜色正盛之时。

会场外极有耐心的排起队来相邀自己的人群差不多散尽,风庭六月的夜有些寒意,易潇下意识裹起黑衣。

四下无人,却是陡然传来一道声音。

“易大魂圣骨骼惊奇,可愿来我南海?”

易潇听这一套说辞已经麻木起来,下意识摆手拒绝,接着惊觉那道声音清丽无比,有些耳熟。

转过头来,发现背后那道黄衫身影正笑着坐在轮椅上,双眼弯若新月,面颊上有两个可爱酒窝。

黄衫公子小陶此刻牵着一个粉雕玉琢小娃娃的小手,不是明珠儿又是谁?

易潇懊恼暗自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心道自己怎么把这一茬忘了,若是把明珠儿弄丢了,苏大丹圣可不是要拆了齐梁药殿?

“我没醉!”明珠儿有些微醉,娇憨撒娇说道:“我还要喝!”

公子小陶抚摸着明珠儿秀发说道:“不像是道胎,此物不应人间有,你要妥善保管。”

易潇耸了耸肩,明珠儿身体的不同寻常之处,便是在他迈入株莲相第三层的时候便已经察觉到了:“明珠儿的师尊乃是当世丹圣,谁人能动她一根毫毛?”

“此一时,彼一时。”公子小陶淡淡开口,她瞥了一眼易潇,“真没有来南海的打算?”

“会来南海,但不是那种来。”易潇微笑说道:“久闻南海留仙碑大名,我想试着在上面留下一名。”

公子小陶微微笑了笑:“十六岁的魂圣,无论如何都是可以留名的。”

易潇无奈问道:“这算是调侃?”

“认真的。”公子小陶的眼神反倒并不认真,像是在调侃:“你真的很强。遇上你的时候我不会留手的。”

易潇笑着拉过明珠儿的手:“自然不会留手。”

两人即将分道而别,易潇顿了顿。

公子小陶的声音传来。

“小心那个叫夏凉的人。”

易潇笑了笑,摆了摆手。

......

摘星楼第八层。

“嚯嚯嚯,看看是谁回来了?”易潇刚刚推开房门,就听到房间里苏大少阴阳怪气的声音。

“摘星揽月易公子?好大的威风!”苏大少讥讽道:“打到一半就传来你酒会大胜的消息,真是厉害了,千古十七棋都复盘出来了?”

易潇挑了挑眉毛,平静回道:“打不过那只龙雀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不要怪在我头上了。”

苏大少神情微顿,刚想发问,就听到易潇面色自若一样回答道:“漆虞剑出鞘有牡丹香气,你身上十三处剑痕,十三道漆虞剑意流转不曾消散,最重的一道剑意是在脖颈上,应该是她把剑抵在你脖子上......你最后认输了?”

“行了!行了!”苏大少恼羞成怒,懊恼道:“你厉害你厉害行不行?我承认我运气忒差,遇上那只龙雀我认栽了,你别说了行不行?”

易潇沉默了,淡淡开口:“其实她人蛮不错的。”

“蹬鼻子上脸了?你去打一场试试?”苏大少眼神中透着无比的忧郁,想必是遇上龙雀郡主魏灵衫的那一场打得相当憋屈,憋了一肚子火,此刻闷闷道:“老子今天虽然输了,这叫示敌以弱懂不懂?留着大招,等决赛遇上要她好看!”

易潇无奈一笑,此刻房门被猛然推开。

“哈哈哈哈!”一个花衫黏着络腮胡子的青年长笑着推门而入,正是宋知轻,他脸上绽放着此生最为精彩快意的笑容。

“天不生我宋知轻,赌坊万古如长夜!”

宋知轻声音无比激动,甚至带上了一丝颤抖,他来回摇晃着易潇的肩膀:“多亏了你啊,今天压你酒会夺得头名,十八座仙人局复盘,没想到这也能被我压中?这一局,一千多的赔率啊,将近一万两的银子就这样赚到了手!!”

“这也能赌中?不过一千的赔率,才赚到一万两银子......赌坊下注的底线怎么会有十两啊......”苏大少憋笑,拍了拍宋知轻的肩膀说道:“区区一万两银子而已。”

“是啊,这才一万两银子而已啊。”宋知轻眉开眼笑,哈哈笑道:“不过那赌场忒蠢了,你对上大魏龙雀的那一场,庄家居然是开你赢,还没人敢跟注,我跟了一万两,猛赚啊,赚了三十万啊!”

苏大少的面色微变,迅速冷了下来,他幽幽望向宋知轻。

“你去的天香赌坊?”

苏大少对上大魏龙雀,无论怎么看都是大魏龙雀占据绝对上风,而敢开苏大少赢,偏偏没人敢跟注的......自然只有苏家手下的赌坊。

天香赌坊。

“嗯!天香赌坊!”宋知轻重重点了点头。

苏大少大力拍着宋知轻的肩膀,眼神有些不善,他幽幽发问:“你说说你这个刀鬼传人的身份现在值不值三十万两?”

宋知轻浑身一颤,仿佛明白了什么。

苏大少幽幽开口,“记得下场赌我赢,三十万两。算是买回你自己一条命。”

宋知轻咽了口口水,有些欲哭无泪的只能妥协。

“天杀的,好不容易赚到了银两,怎么还没捂热就被拐走了?”

“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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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五十章 大人物

这一日,酒会第二轮落幕,成就了一个名动天下的易公子。

这一日注定是不平凡的一日。

因为在那座风庭草庐之中,一大早便来了一位稀客。苏大丹圣昂首挺胸,便是施施然掀开草庐帘子,走进了那座世人皆是好奇无比的破草庐里。

草庐有些漆黑,元力运转双目去看却是内蕴星空,星星点点悬挂着如同星辰一般的亮斑,是当世了不得的大手笔,定睛仔细再看,甚至有无数剑气如银河一般垂落,每一道都带着令人心颤的浑厚气息。

那位剑主大人眉须皆白,双袖收拢,闭合双眸。座前空空荡荡,不见一人身影,却是空出两个位置。

剑主大人的声音轻缓且坚定,道:“坐。”

世人都说,那位剑主大人知晓世间事,便是如今有客来访,自然也是在其知晓之中。苏大丹圣毫不客气一拂大袖,大大咧咧坐在剑主对座,而他沉默片刻,只是凝视着剑主大人的眉目五官。

剑主大人的五官稀松平常,称不得英俊非凡。只是此刻他的面色有些苍白。

片刻。

许久。

很久。

苏大丹圣笑了,带着一丝快意,看着那位剑主如同结了白霜一般的发须,不再清稚的眉眼,抑制不住往外溢露的蔼蔼暮气,以往的剑气凌厉全都掉落。

就如同一截已半入土的朽木。

苏大丹圣笑啊笑,笑了整整半响,终于止住了笑意,面目缓缓恢复,拿着平淡至极的声音感慨说道:“你终于老了。”

这道感慨声音有些悲哀。

这座草庐存在了太久,这位剑主也活了太久,世人想知道剑庐里这位伟大存在会不会生老病死,但等了这么多年。

一百年。

王朝起伏再没落,大世破败再重起。

剑庐一如既往的残破,那位剑主大人一如既往的不出世。

可所有进过这座草庐见过剑主大人庐山真面目的人,都知道所谓剑主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再修为通天也没有三头六臂,又怎么可能长生不死?

可那些人缓缓苍老,最终抵抗不住时间,草庐里端坐的那位,依旧是当年模样。

今日,苏大丹圣终于见到了这位剑主大人的暮态。

剑主笑了笑,不以为意说道:“是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

草庐的席帘被人掀开,一道慵懒的声音淡淡传来。

“你又不是人,你怎么会死。”

苏大丹圣眯起眼,看着那道白莲墨袍身影从半空中漂浮而来,手掌中托着三尺森白莲海,宛若星辰沉浮。

十六年前魔宗圣女死在江南道,那袭白莲墨袍在中原大开杀戒,带着魔宗血洗中原屠灭一国,使得十六年间世间人杰凋零,杀得各大宗门势力心寒胆战。

有言是:天下魔宗一座山。

鸩魔山。

那道白莲墨袍便是世人闻之色变的魔宗鸩魔山主。

山主懒懒笑道:“剑主大人,别来无恙。”

剑主大人只是沉闷咳嗽一二声音,略作回应。

“慕莲城。”苏大丹圣神情复杂,道:“你违约了。”

白莲墨袍山主居然是带着一个小花猫面具前来,看起来颇为滑稽可笑,嗤笑道:“违约?”

“吾请他来的。”剑主大人沉闷地咳嗽一声,眼神有些阴郁,道:“吾之将死,当年的誓约维系不了多久了。”

“苏老头,仔细抬起眼看看,这破草庐撑不了几天了。中原的风雨太大,你还指望着来个痴子再扛一百年?”慕莲城轻声而笑,道:“你还是多想想这草庐倒了以后中原怎么办。”

苏大丹圣冷哼一声,不予言语。

座前两个位置已满,要等的人已到。剑主大人不作停留,轻轻叩指,轻声开口。

“鬼门关,镇压不住了。”

苏大丹圣瞳孔微缩,下意识对上了山主得意的笑意,他有些失神望向剑主大人,然后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真的吗?”

山主颇为玩味接道:“自然是真的,不能再真。我那座山传来回应,十八道地藏符被破开,已经镇压不住了。”

“那位不是曾经加固过封印?”苏大丹圣声音有些苦涩,道:“按道理来说应该是还能撑到这个大世结束的。”

剑主大人眉须苍白如霜,他淡淡道,“可世间偏偏没有那么多的道理,你又如何?”

剑主大人轻轻叩指,点在座前,草庐之中的虚空猛然迸发出一道光彩,映照出一片小世界的投影。

慕莲城虚眯起眼,看着那片不过一城大小的小世界,满地斜插着世间历史名剑,犹如碑谷一般隆起落下的大小土坡,以及最高处的一座小山。

这片虚幻的小世界,便是传说之中的剑冢。

最高的那座山,本不是剑冢之物,却偏生在那儿。

那座山漆黑不能视物,吞噬一切光线,犹如一个黑洞,无可见底,便是慕莲城镇压在此地的鸩魔山。

剑主大人轻声解释道:“前不久那位地藏菩萨的神魂觉醒了。留下的十八张地藏王符缺失了那份神魂,不再是金刚不破的状态,鬼门关封印随着地藏王符的风化被缓缓腐蚀,若是封印全开,便是西楚霸王当年留下的那道八九仙印也镇压不住这道鬼关。”

“需要我做什么?”苏大丹圣小心翼翼发问。

“吾要补全封印。”剑主大人淡淡开口,“拿吾一千四百年阳寿,去镇压鬼门关十四年,撑到那位地藏菩萨肉身出世。”

一千......四百年?

饶是超越了九品,向来以见多识广著称的苏大丹圣,听到毫无预兆的一千四百年阳寿这个词,也失声颤道:“一千四百年?”

慕莲城虽是表面上毫无表情,心头听到一千四百年也是狠狠抽搐了一把,收回在远方最高处那座小山的目光,低声叹道:“可惜了我魔宗千古一山,便是不遭此劫,也许早已神魂转世成人。”

剑主大人沉默片刻,说道:“这座鸩魔山镇压鬼门关十六年,得世间大黑暗本源灌溉,假以时日,有望踏出那一步,便成就与吾一般的不死不灭之身。”

“比不得百年前那位风庭大宗师的手笔。”慕莲城不冷不热笑道:“令师座下十四位弟子,只怕都是通天的手段转世而来?”

苏大丹圣的呼吸有些沉重,他感到活了这么久,居然是活得有些荒诞。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器魂转世一说,大夏棋宫那柄妖孽至极的妖刀便是有着今朝神魂转世北魏龙雀郡主一说,可如今得知了那位剑主大人的身世,居然乃是剑魂转世,他至今还是不能相信。

大宗师风庭的十四位弟子,是十四柄妖剑神魂转世?

怪不得世间能有如此妖孽的人物。

怪不得剑主大人能活得如此长久。

怪不得湖心岛上的十四座衣冠冢看起来少了一座。

少的是哪一座?剑主大人的那一座。

剑主大人背负双手,面色从容,没有丝毫表情变化。

“师尊于我恩重如山,师兄师姐于我情同手足。”他眉宇间暮气萦绕,淡淡道:“师尊终生孤独,便铸以十四柄剑环绕膝下,老来生趣罢了。只是千年寿命太长,师尊既逝,吾等自然要追随而去。”

说到这顿了顿,自嘲笑道:“吾辈分最小,便留在这草庐看守师尊遗志。”

“十四柄剑,一柄剑一百年的阳寿,依次叠加到一人的身上。这是传说中的株莲相第六层才能做到的往生之术。”慕莲城眯起眼,声音有些犹豫,道:“那位大宗师......”

“天人八相,小道尔。”剑主大人随意摆了摆手,目光投向剑冢空间,轻声说道:“慕莲城,鸩魔山可以收回了,你需要帮忙出手镇压一次。”

“看这样子,我的鸩魔山再镇压下去也没有用了。”慕莲城冷哼一声,道:“要我帮忙可以,剑主勿要忘了当年之约。”

“自然不会忘。”剑主大人面无表情,道:“苏齐世,吾要你炼一颗仙丹,地藏还魂丹,可否?”

苏大丹圣听着剑主大人语气之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忍不住想讨价还价,皱着眉头道:“材料......”

“材料剑冢有。”剑主大人极为了解这位当世丹圣的性格,促狭笑道:“剑冢那块药地你便是跑断了腿也寻不到,此行不会不给你好处,今后那块药地便赠予你的弟子。”

苏大丹圣咕哝道:“炼制一颗仙丹可是极为费神的事情......”

剑主大人的神情有些颇为无奈,扶额说道:“一瓶养神圣水,你炼丹之时备上。”

苏大丹圣得了便宜卖乖,嘀咕一句养神圣水好东西啊,接着又紧紧皱着眉头叹气道:“这一趟凶多吉少,要是我出了什么事情,我那可怜徒儿可如何是好啊?万一出了点意外......”

剑主大人苦笑不得,道:“你那宝贝徒儿前途无量,又有你保道护航,还怕什么意外?赠剑冢一剑,不能再多!”

苏大丹圣腆着脸叹了口气,长吁短叹道:“我还欠了慕容一个人情啊,怕要是换不上她的人情,我就只能怂恿那小子来你药地偷补天丹了。”

“送了送了。”剑主大人极为头疼摆了摆手,“补天丹我这就叫人送走。”

慕莲城目瞪口呆看着这位得意洋洋心满意足的黑衣大丹圣,与剑主大人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成功杀得盆满钵满,又想了想自己方才答应得太过爽快,心中一阵肉疼,便是追悔莫及。

黑衣大丹圣意气风发瞥了一眼白莲墨袍山主,不免拿着三分讥讽的语气开口说道:“你那便宜外甥得亏在跟着我混,不然不亏死?”

慕莲城又想到前几日在风庭城传的沸沸扬扬那档子破事,自己那乖外甥又是趁火打劫又是忽悠敲闷棍,眼前这老家伙指定没少掺和,当下气得吹胡子瞪眼道:“你这老不死的,再敢带坏我那乖外甥我跟你急!”

“还乖外甥?”不说还好,这一说苏老丹圣也急了,怒喷道:“偷鸡摸狗没少干,干起扒手来比老子还熟,指不定从小谁教的!这小子蔫坏蔫坏,能是我教的?你丫少血口喷人,逼急了看我敢不敢去你鸩魔山走一遭?”

白莲墨袍山主面色隐隐发青,额头有青筋浮现,但想到这老犊子下手贼黑偷起来顺溜无比,做了满满一篓子至今无人能敌的恶劣事迹,只是按压下性子,心中狠狠怒骂小殿下交友不慎。

这三位站在世界巅峰的大人物,第一次谋面话事,居然就在这样一种诡异到近乎狼狈的气氛中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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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五十一章 小蝼蚁

风庭城城外十里。

十六字营封锁风庭城郊区外五里,隐隐约约收拢,夜幕笼罩之下,一潮又一潮黑甲涌着月光分散而开,铁甲上倒射出森然凌烈的嗜血气息。

斡鹰王拥西十六年,西关无战事,这位黎青大藩王便是有了修身养息的习惯,闲来无事便提笔悬书,在三尺白宣上勾勒墨水。

黎青修身养息,脾性极好,便是外人所看来的阴沉,在真正熟知这位斡鹰王的熟人看来,也不过是生性沉默寡言罢了。字如其人,这位惜字如金的西关藩王素日里不怎么将墨品对外宣展,故而无论外人如何打探消息,对斡鹰王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略通书法这一程度。

迎着月光,两道身影看着十六字营一一分散而开。

“王爷书道极为了得。”一道浑白色青袍的男人轻声开口,右手艰难拎一串佛珠,小指食指捻住佛珠,一颗一颗青色泛黄的佛珠在掌侧缓缓翻滚,之所以不用大拇指,便是大拇指之处空空如也。

另外一道身影颇有兴趣打量着断了一根大拇指的青袍男人,轻声开口说道:“袁四指,书道养魂不输棋道,黎青十六年来养魂修神,只怕是抵达了魂圣境界,眼光更是非常人能及,为何十六字营如今这么急着推进。”

十六字营,一营五百甲士,无一不是西关精锐,虽是十六年来不曾上过战场,但西关处的磕磕碰碰,大小争端,便俱是十六字营出面斡旋相争。

被称为袁四指的青袍男人淡淡瞥了一眼月光涌动如潮水的黑甲,沉默片刻。他抬起手,三只手指有些艰难的攥住佛珠,点出食指,指向不远处风庭城的方向。

“我们自西关跋涉而来,兵分六波掩人耳目,更是在一年之前就将十六字营缓缓推动,只是为了不惊动洛阳那位。”袁四指声音有些沙哑,说道:“王爷所图甚大,如今封兵风庭,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容不得丝毫大意。大棋公,西夏与王爷谋事这么多年,难不成信不过王爷?”

那位大棋公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笑道:“自然不是信不过那位王爷。只是我棋宫与王爷十六年谋事,如今一朝化为烟云,这种被人背后捅刀子的滋味可不太好受。”

袁四指怔了怔,叹了口气说道:“王爷向来不是不念旧情之辈。”

“那位王爷岂止是念旧情?简直是大慈大悲到了菩萨地步,荒唐!将十六字营分开,锁住风庭,便是通告了洛阳那位,我黎青要反你,尽管出兵镇压西关。可单单凭一位西关藩王,如何斗得过手握北魏万里浮土兵权的真龙皇帝?”大棋公冷笑一声,阴柔至极道:“黎青是想给曹之轩提个醒,好叫洛阳来得及动手防备?”

袁四指怔怔发神,苦涩道:“你可知王爷十六年来练了什么字。”

大棋公细眯起眼,打量着泛白青袍男子有些清瘦的面孔,这位袁四指被称作西关走狗,对于西关藩王便如一条忠犬,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替黎青如此卖命,但毋庸置疑的,右手仅剩四根手指的袁忠诚便是西关藩王黎青真正的左臂右膀。若是有什么人知道那位王爷修行书道所为何求,那个人一定便是袁忠诚。

袁忠诚食指颤抖,点在空中,虚画一个字。

“情。”

大棋公有些失神,听着袁四指拿着颤抖声音开口。

“王爷十六年来,便是书房除了自己以外不允许任何一人入内。直到那一日,我袁四指有幸入那书房。”袁四指的声音带着深深的苦涩,道:“王爷的书房不允许外人入内,自然是无闲人打理,整整十六叠厚宣堆积在书案上。你可知,这十六叠厚宣上所写,尽是情字!”

“十六字营,便是王爷念了十六年兄弟手足之情!”袁四指声音有些激昂,忍不住道:“十六年啊,整整十六年,王爷只书一字。”

该是有多纠结,才能书一字十六年。

情之一字,该有何求?

非是风花雪月,乃是兄弟之情。

大棋公有些微怔,他似乎有些明白那只被棋宫上下称作西关倔鹰的男人为何要如此抉择了。

袁四指低声道:“王爷要做一个了断。这便是为何前几日不散兵封锁,甚至连在风庭城北都未曾布下一兵一卒的缘由。”

大棋公失神之余隐隐开口,道:“洛阳那位已经来了?”

“若是曹之轩真的怕死到了那个地步,自然不会来。”袁四指平缓心情,淡淡道:“但若是他心无愧意,那个皇座坐的名正言顺,又岂会担心风庭城这一出?”

“这个世界上大人物那么多,但大人物又如何呢?他们也有悲欢苦痛,也会贪生怕死。”袁四指抚摸着自己断指之处,柔声说道:“再是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当初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蝼蚁罢了。”

大棋公眯起眼,望向风庭城郊的夜色。

夜色里有一位失魂落魄的青衫男人,拎着一个酒壶醉得一塌糊涂,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从风庭城门口一醉到黄昏,再醒来便是夜深,紧接着一阵呕吐,将肚子里那些苦水吐得一干二净,再伸手去摸那只酒壶,却发现那只酒壶里连半滴酒水也倒不出来。

“蝼蚁若有苟且偷生之志,岂知此后就不能成长起来?”大棋公望着远处那位在酒会一败涂地输尽所有的青衫男人,眼中有些复杂,轻声道:“日后方长,棋秤之上一究长短,到底不是一时之争,便就是一局输了,也能再开下一局。”

“大棋公好气魄。此子倒是有狼心野望之辈,棋宫敢收留这种狼子,就不怕惹祸上身?”袁四指看向顾胜城的目光有些许不屑,在他眼中,顾胜城再是得外界赞誉十倍,也不过是一只匍匐在脚下难以起身的蝼蚁。

大棋公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面无表情望向那道青衫,阴柔开口说道:“我棋宫便是最喜这种狼子野心之辈。只是不知他有没有资格,让我棋宫给他这个机会。”

他淡淡瞥了一眼袁四指的断指,面上居然是噙上了一丝笑意,只是那道笑意便如毒蛇吐信,让人不寒而栗。

......

顾胜城吐得一塌糊涂,浑身恍惚。

他踏出风庭城门的时候,拎了一壶酒。然后他狠狠灌下了那一壶酒,呛得喉咙发苦发涩,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城门口不省人事。

醉生梦死,只有在醉里才能苟且偷生,从梦中醒来便是生不如死。顾胜城醒来的时候,便感受到了那股生不如死的痛苦。不是屈辱,不是羞耻,而是前途渺茫,再无一丝光亮的绝望。

他苦苦渴求的权势,名声,财富,便从他跨出风庭城那一步起,便系在了那个不知名的易公子身上。

也许还有更多人,在这场酒会上一飞冲天,鲤鱼跳龙门。

可他顾胜城,今后便是人人过街喊打的老鼠,再与大棋师没有一丝瓜葛,也不会有所谓的荣华富贵。

顾胜城眼神有些茫然,下意识却摸那只酒壶,空空灌下一口空气,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俯身再次吐了起来。

这一吐,便是好半天。他眼中有些昏花,再次抬起头,却看到多了两道身影。

一个男人面容清瘦,右手四指立掌胸前,掐着一串佛珠,拿着一种自己极为熟悉的冷漠目光打量着自己。

袁四指冷漠无比地打量着顾胜城,他眼中的顾胜城,便与路边一条野狗无二,除了狼狈不堪,便只剩下狼狈不堪。

大棋公眼神不带有这些情绪,他柔声开口,却让顾胜城怔了好半天。

“顾胜城,给你一个翻身的机会,你要不要。”

顾胜城的身躯有些僵硬,他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看着那位青色羽衣带着一丝妖气的男人。

“给你十息时间,自断一指。”大棋公笑着开口,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此后你便是我大夏棋宫的少棋公,绝无二话。”

顾胜城整个人恍若被雷霆轰击,摇摇欲坠。

大棋公没有说话,眼神带着一丝戏谑,唇角轻轻嗡动,似乎在默念着十息时间。

顾胜城瞬间面无血色,他浑身颤抖了一下,紧紧抬起头,死死盯住那位青色羽衣的妖孽男人,缓缓将左手的尾指含/入口中。

九天之上来了一道惊天雷霆,风庭城上空猛然灌砸下一声雷声,一场毫无预兆的大雨滂沱袭来。

袁四指眼神微缩。

顾胜城吞下那根鲜血淋漓的尾指,眼神如狼似虎。

漫天大雨疯狂砸下,顾胜城呕了一呕,终究还是忍住了吐出那根断指的冲动,只是他再度抬起头,咧嘴笑了起来。

袁四指感到脊背有些发凉,他看到顾胜城满口鲜血淋漓,笑得却是如此没心没肺如此发自肺腑。

大棋公也跟着笑了起来,阴柔滔天。

“顾胜城,好一条丧家之犬。本公给你这个机会。”

电闪雷鸣。

今夜这场毫无预兆的雷雨滂沱袭来,不知要淹死多少来不及搬巢的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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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熊猫觉得这两章名字起得略俗了些,但大俗便是大雅,自然算不上大俗,但是还是有些意思的。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五十二章 长生相长生邪

摘星楼八楼。

易潇背负双手,看着窗外好大一场磅礴大雨。自是齐梁幼时,他的经韬殿便犹如那座举世闻名的兰陵城空中楼阁,被老师源天罡设了个不大不小的仙人禁制。即便是天降大雨,那座殿中也不会受其波及,导致丝毫潮湿。自从北上以后,每逢雨季,小殿下便会掀开幕帘,好生发上一阵怔。

整座风庭城笼罩在漆黑雨幕之中,城郊电光闪过,撕裂一片惨白的苍穹,便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凄厉景象。

“大雨。”

易潇舒展眉心,屈起手指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白日里开启株莲相第三层,目前对自己的神魂来说还是有些负担过大,即便只开启了片刻,目前的神魂还是有些疲倦,只怕自己全力施为,拼了命也不过能支撑第三层莲海一百息的时间。论及后遗症,对于天人八相这种可怕的天赋,若是真正明悟了诀窍,便会发现这所谓的异相,绝不是上天无偿的馈赠,更多的感觉像是一种与死神的交易。

易潇眯起眼,一道巨大无比的雷霆从天顶滚落,刹那夺取全部视野,眼前一片惨白之后再缓缓恢复极致的漆黑。

屋内多了一滴雨水落地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便知晓是那一位如今从剑庐赶了回来,念至白日里那颗几乎是剑主大人白送的补天丹,聪慧如小殿下这般人,自然知道乃是这位黑衣大丹圣的功劳,当下柔声感激道:“多谢老前辈了。”

黑衣大丹圣身上带着些许湿漉漉的雨水,有些疲惫说道:“老夫不喜欢欠人人情。”

苏大丹圣自然是不会矫情到把那一颗补天丹算到自己账面上,反倒是沉闷咳嗽一声,道:“易小子,老夫有些话要问你。”

易潇转过身,惊疑不定地发觉这位黑衣大丹圣的衣衫有些凌乱,甚至气息不太稳定,明显是受了伤,他到底去了那座草庐做了什么?这位当世丹圣修为极强,当世超越九品的不过十人之数,又有谁人能够伤他?

“天人八相的修行,你走到哪一步了?”苏大丹圣沉闷咳嗽,眼神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易潇恭敬道,“今日酒会参悟,初步领悟了株莲相第三层的能力。”

“臭小子,领悟得这么快。”苏大丹圣笑骂一声,又是一阵咳嗽,声音沙哑道:“你可知道天人八相为何被称作传说中的禁忌领域?”

易潇有些担忧望向那位咳嗽不止的大丹圣,看到大丹圣全然不当一回事的摆了摆手,方才思忖片刻认真道:“天人八相的后遗症太过霸道。”

自己脑海里那株素日里平静无比的青莲,在发动第三层株莲相之后,如今整整数个时辰依旧散发着狂暴的气息,导致的后果就是第三层株莲相发动之后接踵而来的魂海疼痛。仅仅是第三层境界发动了片刻,便导致这样一种后遗症,着实太过霸道了。

“天人八相的后遗症的确称得上霸道,不过单单凭借这一点,不能算作是禁忌领域。”苏大丹圣眯起眼,道:“你阅过齐梁万卷书库,可知世上往前推去,有哪些天赋异相修行到了极致的人物?”

“大楚王朝的西楚霸王,始符年间的银城城主。这两位据说都是修行到了极致的天人强者。”易潇一点即通,瞳孔有些微缩。

“你既然知道这两位他们结局都极为凄惨。”苏大丹圣言简意赅,寒声道:“他们没有死在天缺之下,逆天而行,走到了尽头,抵达了世上无人能敌的彼岸,最终洞察了真相。”

“彼岸......”易潇焦急问道,“什么是彼岸?彼岸那端的真相又是什么?天人八相为什么被称作禁忌?”

“所有的天人八相者,命运都极为凄惨。”苏大丹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轻声喃喃道,“他们不是死在天缺之症之中,便是葬在了无人可知的禁忌中。即便是西楚那位真正的逆天猛人也不能例外,无一幸免。”

易潇心中升起一道寒念,脊背一阵寒意,他望向大丹圣,竟然是发觉那位黑衣大丹圣面色有些凄凉。

“如果能停止天人八相的修行,就一定要停止。如果有朝一日抑制不住株莲相的发展了,即便是斩去株莲相,也不要跨入所谓的第六层境界。”苏大丹圣捂住嘴唇一阵咳嗽,指尖有金色血液抑制不住地流出,带着一股浓郁无比的药香,接触到空气一刹那便疯狂汽化,在空中化作磅礴的生机元力,接着被牵引到窗外的狂风暴雨中,被雨打风吹去。

“老夫修行一甲子,曾有幸得见那位霸王。”苏大丹圣笑着摊开手,手掌一滩金色触目惊心。

“只可惜老夫没有勇气斩去长生相,自然也就无法摆脱所谓的狗屁命运。”苏大丹圣自言自语,笑着重复道:“狗屁命运。”

“长生相长生邪?”他笑着对易潇弹指,那一滴金色血液瞬间点入易潇额头,几乎是一刹那便镇压了暴躁的株莲相。

易潇身躯都僵硬住,那一滴金色血液带着不能想象的巨大生机,融入脑海那株青莲之中,甚至将第三层株莲相的后遗症压制下来,那朵无时无刻不吸取的脑海精粹的莲花停住了旋转,被金色血液浇灌而下,宛若静止不动的雕塑,悬停在脑海之中。

“老夫得知真相的时候已经晚了,长生相压制不住,这些年来水涨船高,长生相一步一步解开,甚至连九品的门槛都轻而易举迈过。”苏大丹圣大咧咧坐下,望着惘然的小殿下,轻声开口。

“今日终于迈入第六层。”

这句话,比外面狂然大作的雷声更要猛烈一万倍。

易潇身躯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看向那位大丹圣的眼光有些不同寻常。

这位当世丹圣,居然是天人八相中人!他隐藏了如此多年,即便是齐梁天阙万象阁都未曾有过关于这一方面一言一句的情报,世人没有一人知晓这位大丹圣身负天相。

可,既然他身负天相,他身上的天缺......又如何解释?

易潇跌坐在地。

他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此行要来北魏,要寻这位药王来解自己的长生之症了。

因为世上身负天缺的人本就不多。

而这一世,解开天缺束缚的,就只有这位大丹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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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五十三章 龙蛇盘坐青莲台

“明珠儿是我唯一的弟子。”苏大丹圣声音有些疲倦,“如果我能活着离开风庭,自然会带上明珠儿。有我一日,世上便无一人敢动她的主意。可若是我不在了,明珠儿如何?”

他白日里在剑主庐里的那句话绝不是打蛇随上棍,而是真真正正的担忧。

易潇在等着苏大丹圣的后文。

“我今日从剑冢里为明珠儿挑了一柄剑。”苏大丹圣从腰间抽出一柄剑面凄寒如水的三尺冷锋,剑身柔软无比,缠绕腰间如蛇。

“风庭座下十四名剑之一的芙蕖。”苏大丹圣递出芙蕖,不容拒绝,道:“你且替明珠儿收下。”

易潇面色阴晴不定收下这柄芙蕖,将芙蕖缠在自己腰间,这柄剑极为妖异,颇通人性,心意一动便恰恰好缠绕腰腹部位,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不舒服之处,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反倒从剑身贴腰之处反馈而来。

“这一颗,是仙丹‘命明珠’。”苏大丹圣再度翻手,掌中出现一颗纯白如玉的丹药,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你现在伴着补天丹服下,便是天缺之症立解,从此修行路上一路无碍,无须担心命格之事。”

出乎意料的,易潇没有去接这个命明珠。

他摇了摇头,笑道:“前辈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了?”

苏大丹圣面无表情。

“苏老前辈欠我母亲慕容的。”易潇自嘲笑了笑,道:“便是一颗补天丹便早已偿还,即便是赠剑芙蕖,也只不过是在下替着明珠儿保管,若是前辈......遭逢不幸,易某自然会尽力保全明珠儿。”

“你收下这颗丹药。”苏大丹圣声音柔和,轻声道:“现在便服下,老夫替你护法。”

易潇拗不过这倔老头,翻手取出一颗漆黑如宝珠的丹药,另一只手接过纯白丹药。

左手命明珠,右手补天丹。

一黑一白,一阴一阳。

他当着苏大丹圣面,一口一个吞下,面上刚刚浮现出一抹笑容。

“苏......”

猛然间一道火焰从丹田燃烧而起,刹那直冲头顶,如同九天之上星辰爆裂一般的恐怖热量从四肢百骸疯狂燃烧而起,在易潇目瞪口呆之间,甚至躯干之上有火焰无风自燃!

苏大丹圣面色带着一丝戏谑,开口笑道:“真以为仙丹是这么好吃的?还一口一个?”

易潇面色扭曲,两颗丹药入口即化,仙丹的恐怖元力从固态变作液态,再瞬间汽化,小殿下的身躯瞬间被撑大一倍,如同一个艰难盘坐的胖子,双眸之中满是赤红之意!

“气运丹田,运转周天!”苏大丹圣眉目如电挑起,急声开口,“快运转大周天!”

命明珠是纯白的元力,补天丹是漆黑的霸道之气,一黑一白在经脉之中疯狂碰撞,疯狂粘合,如胶似漆,却是一接触便爆发出爆炸般的暴烈反应!

“大周天!!!!”易潇脑海那株青莲被金色血液浇灌而凝固,此刻株莲相几乎不能运转,幸亏体内的经脉足够宽阔,那道磅礴的白色元力与黑色霸道之气能够在体内运转开来,便如同潮水一般汹涌澎湃,将经脉狠狠贯通!

几乎是一刹那,易潇的眉心扭曲,眉心前三尺空间发生了恐怖的异变。

一只虚空之中的眼瞳缓缓睁开,带着一股地狱而来的幽暗气息,仿佛是漆黑无比的恶魔一般,缓缓睁开眸子。

苏大丹圣面无表情拍向那道睁开的眼瞳。

眼瞳狠狠一跳,漆黑之力从瞳孔之中与苏大丹圣的手掌发生剧烈的碰撞。

苏大丹圣的那只手掌蕴含了超越九品的虚空之力,饶是如此,那道虚空之中的阴冷力量依旧是不落下风。虚空之中的目光阴冷如电,射出一道黑色火焰,在苏大丹圣掌心疯狂燃烧起来,而苏大丹圣猛然催动掌力,元力如大江一般灌入那道眼瞳之中,那三尺虚空似乎承受不住如此庞大的元力拍击,传来一声阴沉的低声嘶吼。

苏大丹圣看着易潇眉心的三尺虚空缓缓闭合,伴随着那只瞳孔痛苦闭上,三尺虚空居然是落下一滴黑色。他皱起眉心,回味着最后一声如蛇一般的愤怒嘶吼声音。

“是慕容的龙蛇相。”苏大丹圣低声喃喃,“慕容留给这孩子的,乃是一份真正有毒的礼物啊。只怕慕容的龙蛇相已经修行到了第五层巅峰,再进一步便是死亡领域,怪不得这道封印如此强悍,非宗师不能触碰。”

易潇此刻咬牙切齿,浑身爆发出巨大的光和热,身躯一半极为冰寒,一半极为炙热。整个人如同置身于冰火九重地狱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巨大无比的煎熬。

一声高昂无比的龙鸣从易潇体内缓缓升起,易潇眉尖三尺虚空再度开起,便是仅仅睁开一道狭长的缝隙,恐怖的光芒便撕裂空间,降临在这小小厅堂之中。

苏大丹圣面目凝重,拈指而去,于细长狭缝之中自上而下一抹而过,那声龙鸣被硬生生憋回虚空之中。

三尺虚空再度闭合,落下一滴纯白血液,与地上的黑色落在一处,疯狂燃烧起来,只是刹那便焚作了虚无。

“世上最毒的,便是天缺之症。”

苏大丹圣轻声细语,再等着易潇消化最后的药力。

一个时辰过去了。

易潇体内的黑白元力依旧在疯狂碰撞,似乎永无休止在追逐,要将另外一方绞杀至死,可偏偏黑白两方又势均力敌,分不出你死我活。这可就苦了小殿下了,一遍又一遍疏通经脉,将两股力量引着体内大周天运转了整整三十六遍。最终易潇无奈地发现一个事实,这两道力量的增殖速度太过恐怖,也许是坚韧程度太强,几乎不曾磨灭消散一丝一毫。

此刻苏大丹圣的声音响起。

“直冲魂海,引到那一株青莲处。”

易潇脑海之中灵光一点,犹如醍醐灌顶。

经脉之中的黑白两股力量仿佛受到了冥冥之中的指点,彼此纠缠着极为迅速涌上天顶之穴。

接着三尺莲海之中翻起一阵巨浪。

白色元力从莲池之中腾起,化作一条昂首奋爪的纯白巨龙,沐浴莲花,无比圣洁。黑色霸道之力则是带起滔天巨浪,嘶嘶吐着信子,赫然是一条妖态逼人的大蟒。

“龙蛇相!”易潇有些瞠目结舌,自小之时便是听自己那位老师说自己怀有两种异相,一种株莲一种龙蛇,而株莲相自小便是有所体会,无论是过目不忘,亦或是眼开株莲,都可以算作是株莲相的妙用。

可这龙蛇相,似乎是打定主意在小殿下身躯里扎了根,蛰伏着不肯出现。

苏大丹圣的声音颇有些玩味。

“这道龙蛇相可了不得,这是你母亲慕容为你留下的。当世八大异相,论及战斗能力,龙蛇相可谓是天人八相中最强异相。”苏大丹圣望向易潇,语气中说不清楚对这个气运得天独厚的年轻人是感慨多一分,还是叹息多一分,“你看好了。”

三尺莲池之上,一龙一蛇展开了一场惊世之战!

“龙蛇相是极为恐怖的战斗型异相。蛇相,代表着大黑暗,意味着大毁灭,一但出手,便是无人能挡的恐怖威力。”

伴随着大丹圣的话语落下,那条漆黑大蟒带起莲池之中滔天巨浪,速度快得令人胆战心惊,虚空之中只来得及看清一点漆黑鳞片的痕迹倏忽划过,与纯白色巨龙的白鳞爆发出金铁碰撞的爆裂声音,刺人耳膜的音爆烈响之中,那条漆黑巨蟒狠狠咬住白龙,一口拉扯之下,生生卷带下白龙一口连血带肉的白玉色肌肤。

那条白龙狂然长啸,五指如钩,猛然还击。鲜血淋漓拉扯下黑蟒数十片堪比神铁程度的甲鳞,双眸一片猩红,受伤的背部有着纯白色元力笼罩,居然是不到三息便将伤势尽数恢复!

“而龙相,则代表着大光明,不仅仅会增强各种能力,对于自身肉体的增幅,更是当世无双,修到极致甚至不输佛门仙极法门大日如来经!”苏大丹圣眯起眼,“始符年间有一位龙蛇相修行到巅峰的绝世猛人,肉身不输佛门领袖,元力堪比道教圣人,出手源意域意更是猛烈无双,即便是对上银城城主这种大恐怖级别的人物,也有着毫不逊色的一战之力。”

“龙蛇相暴虐无比,龙相演化到最后,便就是肉身的本源,对应着修行者的源意,而蛇相演化到极致,对应的就是外放的力量,也就是域意。也正是因为龙蛇两相对应的源意域意乃是无比矛盾的存在,故而龙蛇化形之后的两相势如水火,要分出你死我活。”苏大丹圣看着两道争斗不休的身影,冷声开口,“现在催动你的株莲相,镇压他们!”

易潇闻言点了点头,静下心,去催动抵达第三层境界的三尺青莲。那株青莲被长生相金色血液浇灌,此刻极为艰难的抖动,似乎要绽放开来。

“镇压!”易潇陡然开眼,眼中一片青灿之色,那株青莲表面流转的金色血液束缚再也囚禁不住旋转越来越快的那朵莲花,刹那化作漫天金雾!

金雾沸沸扬扬落下,渐渐收缩,化作通天的一条条金色血丝,慢慢收拢,演化成一根又一根垂落天地的金色巨柱,将一龙一蛇狠狠囚禁在其中。无论一龙一蛇如何厮杀,都挣脱不开这尊金色囚牢,而此刻这座囚笼逐渐缩小,将龙蛇相狠狠压榨起来,浓缩成了一个极其袖珍的纯金囚牢,自行飞到了青莲的莲花台上。

龙蛇坐化青莲台,长生金锁锁长生。

“记住了,这道金色囚笼是长生相第六层的禁忌之力。”苏大丹圣并没有丝毫放松,认真提醒道:“你可以借用龙蛇相的力量,可千万不要超脱第五层。一但龙蛇相的力量释放太多,达到了你驾驭不住的地步,这种恐怖异相便再也控制不住,即便是这尊囚牢也抑制不住龙蛇相,若是有朝一日跨入第六层的境界,龙蛇相产生的反噬,便是你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的。”

易潇仔细聆听着大丹圣的话语,他运转着体内少得可怜的元力,察看着身体内的五脏六腑,居然发现此刻整个人内体通明,犹如明镜高悬一般,经脉之中不沾染一丝灰尘。

“天缺难治,你株莲龙蛇两道异相相互牵制,彼此之间达成了一种平衡。”苏大丹圣淡淡开口,道:“如今你的株莲相是第三层次,千万不要妄图动用第四层次的龙蛇相,只怕会出现不能承受的后果,届时即便是大罗神仙下凡,恐怕也救不了你。”

易潇从未感到自己有如此强大过,虽然体内元力依旧是空空荡荡,但是四肢百骸赫然传来了一种极为充沛的力量,身躯中残存的各种旧疾都被一扫而空,经脉之中虽是没有元力,但浓浓血气近乎滔天一般,甚至血气中有巨蟒翻腾,龙鸣缭绕。

易潇眯起眼,一寸一寸仔细打量着这具强悍到令人瞠目结舌的身躯,因为龙蛇相的蛰伏,肌肉稍显苍白瘦弱,此刻没有汲取充足的养分,看起来还是有些瘦削。

他作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动作,单手猛然抽出盘绕在腰间如蛇一般的芙蕖剑,如今身躯内蛰浅龙蛇之力,即便是一个简单的拔剑动作,也比以前快上了数倍,带着一道破空的嗤然声音。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紧紧捻住剑锋,刹那狠狠拉开,芙蕖剑刹那从弯曲到伸直再到弯曲,剑身曲弓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在一连串音爆声音之中,易潇狠狠松开捻住剑锋的那只手,芙蕖嘶啸狂啸一声,在易潇手腕狠狠缠绕一圈,犹如一只吐信而出的毒蛇一般切割而过。

“嗤嗤嗤~”便如同利剑在神铁上艰难拓行,这柄举世闻名的天下名剑在易潇的肌肤之上瞬息吻过,却爆发出一连串令人耳膜爆裂的划击声音,如同两柄钝器摩擦一般,这道声音极为刺耳,而易潇则是面无表情,狠狠甩过持剑之手,将芙蕖猛然挺直!

那道半指天顶的芙蕖剑身疯狂颤抖。

这是易潇全力以赴的一剑,不参杂任何剑术,唯有一道恐怖绝伦的力量加持在这柄千古名剑之上。可单单论及这一剑,仅仅是施加的力量便宛若龙蛇附体,即便是未曾修行元力,易潇的这一剑,也足以斩杀所谓的八品高手!

而这足称惊艳的一剑,任是在易潇那只手腕上疯狂肆意虐行了数圈,也未曾拖拉出一道血痕,仅仅是淡淡的几圈白痕有些缭乱,但极快便消融在肌肤本身的白皙之中。

无与伦比的坚韧,无以伦比的恢复。这便是堪称天人八相之中最强战斗异相的恐怖天赋。

苏大丹圣望向易潇的神情有些复杂,半响之后方才幽幽叹道:“龙蛇相,有大恐怖啊。”

易潇也是有些神色复杂,若是说龙蛇相恐怖到了这么一种地步,修行龙蛇相抵达最后一步的自己母亲,那位魔宗圣女,为何当初会陨落在江南道?自己被封锁的前六年记忆,与江南道发生的事情,又有着怎么样的一种联系?

刹那思绪万千,而下一刻,苏大丹圣面色苍白地咳出一口鲜血,将易潇的思绪拉扯回来。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五十四章 易潇的承诺

“易潇。”

这是黑衣苏大丹圣头一次如此认真地念着小殿下的名字,他没有喊萧易这个名字,便说明了许多事情。

苏大丹圣面容带着疲惫不堪的笑,他说:“我给你说个故事,你就听着,好不好?”

小殿下不知道苏大丹圣今日去了那所谓的草庐,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一颗位列仙丹的命明珠,一颗补天丹,花费如此巨大代价,出手治好了自己的天缺。

易潇不是傻子。

他直视着黑衣大丹圣,道:“好。”

苏大丹圣满意笑了笑,他闭上了眼,皱了皱眉,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拧眉想了片刻,面上又重新浮现了笑意。

易潇就这么安静等着这位黑衣老前辈说话,窗外风雨呼啸,屋内落针可闻。

“有一个十九岁的男人被逐出了家门。”苏大丹圣思忖了很久,这才开口,似乎对这个俗套无比的开头颇为满意,沉闷咳嗽一下,接着语速开始变快起来。

“这个男人要做一个天下闻名的药师,即便他学习的速度很慢,可从未停止过学习,别人一个小时能看完的书籍,他要花上三四天才能摸清楚。家族劝过他打消这个念头,他却顽固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苏大丹圣笑了笑,双眸紧紧闭合着。

他叹了一口气,柔声笑道:“因为他是一个瞎子。”

易潇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望向这位一袭黑衣面目与寻常不同的老人。

“他有大宏愿。要普度众生,要悬壶济世。可他连自己的眼睛都医治不好,凭什么救济天下?”

“八国征战,兵荒马乱。这个男人被家族逐放到了最偏远最荒凉的东关。在那里,他可以不去理会世人,专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即便是花上一整天时间摸索药道,即便是一整天无人问津,即便再凄惨再荒凉十倍,一百倍。只要有一丝希望,自己将来能亲手医好自己的眼睛,这个男人就知足了。”

苏大丹圣笑骂一声,道:“这个男人在做白日梦啊,瞎子想给自己治眼,无药可医不是?”

易潇没有作答,只是默默看着这位老前辈。

“后来东关那一带偏陂的山都被这个不怕死的男人都拄着一根破棍子爬了一遍。他护住了山上的野生药材,能移走的移走,移不走的,就圈个木篱笆护着,免得被人误伤。”苏大丹圣毫不留情讥讽道,“真是愚蠢之极,兵荒马乱的,关山那种鬼地方哪来的人?”

陡然一声巨响,窗外一道雷霆,映衬着屋内两个人的身影无比细长。

“就是这么一场大雨。这个男人做了二十年的白日梦,就在这么一场大雨里开了头。”苏大丹圣声音有些哽咽,“暴雨夜山路不好走,可这些药总得有人去护着,对不对?万一刮风下雨打雷,把这些药折怀了弄伤了,岂不是这辈子眼睛就治不好了?”

“瞎子摸黑上山,要护住挪不走的药材,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怎么世上最大的好事就被他碰上了?”苏大丹圣轻声喃喃道:“这个瞎子的生活变了,后山上的那株被木篱笆围住的草药不见了,院子里多了一个名叫香叶的女人。”

“他又不是傻子啊。”苏大丹圣没有睁开眼。

良久沉默。

他悠悠开口,“那个女人是千年凤桂香。治好了那个瞎子的盲目。”

易潇瞳孔微缩。

千年凤桂香,传说中可遇不可求的长生药。

莫要说区区的盲目,即便是大限将至的真正阳寿已尽之人,长生药亦是可以霸道无比的强行续命!

苏大丹圣睁开双眼,道:“目盲,是天缺。”

风庭城上空的雷霆霸道无比落下,将厅堂照耀一片银白。

甚至刺目。

易潇直视着那位大丹圣的眼睛。

“我欠慕容一个人情,本来到如今已经是两不相欠。”苏大丹圣沉闷咳嗽,道:“但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算作是老夫欠你的。”

“自我治好天缺,那株凤桂香魂飞魄散,这株长生药便该从这世上再也不复存在。”苏大丹圣声音透着一股死气,他直直盯住易潇,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明珠儿乃是一株长生药。”

易潇早就看出明珠儿的体质不同,在株莲相第三层次的魂力洞察之下,明珠儿灵魂气息与人类的差别更是一目了然。他点了点头,道:“晚辈知晓。”

“北原龙脊大雪山。”苏大丹圣开口,道:“若是风庭城这件事情了结之后,我再没有回来。我要你亲自送明珠儿抵达龙脊山巅,去取我当年留下的一件物事。”

易潇没有急着答应,也没有急着拒绝。

苏大丹圣又是拉扯嘴角一阵沉闷咳嗽,道:“北原龙脊绵延千里,最高之处犹如巨龙拱背,足有千丈,常人难以攀登,但对于修行龙蛇相的你来说绝非难事。山巅立有一道碑,你仔细找到,将碑下紫匣取出来。”

“世上能保住一株长生药的人不多,若是我死了,你便是其中一个。”苏大丹圣笑了笑,道:“算你这个臭小子走了狗屎运。老夫这辈子不想再欠苏家什么,偏生看你顺眼。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易潇等苏大丹圣说完,他这才缓缓站起身子。

屋子里光线偏暗,易潇平静而沉稳地面朝苏老前辈,未发一言,而是右手拆去盘踞在脑后的发簪,手握紫玉发簪,面无表情对准了左手手腕。

所持紫玉发簪乃是齐梁陛下赐下极为尖锐的一件物事,他右手极稳,用力缓慢,却是将紫玉发簪一丝一毫刺入左手腕骨,仿佛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伴随着右手缓慢发力,那道紫玉发簪居然是刺至骨骼深处,发出一声闷响。

本该是无比的剧痛,小殿下面上却带着笑意,他目视着苏大丹圣,右手缓慢而坚定,手持着紫玉发簪一点一点划过,发簪入骨,一滴又一滴猩红鲜血滚落,滴落在地上,手腕上深可入骨的伤势被磅礴的生机所治愈,几乎是玉簪划过,紧接着便是血肉结痂。

令苏大丹圣心神震颤的,乃是易潇的话。

“春秋十六年历,得苏齐世大丹圣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恩重命难抵。大丹圣膝下无子,唯一弟子明珠儿。”易潇面色有些苍白,握着紫玉发簪的手却未曾有一丝动摇,面色挤出笑意,道:“此后世上,王侯将相,阎罗神仙,再无一人可以迫她行所不愿之事,夺她所该得之物。”

苏大丹圣握住椅柄的双手不住颤抖。

“齐梁萧氏一息尚存,丹圣后裔不会受辱。”

易潇直视着黑衣大丹圣的眼睛,道:“这是我的承诺。”

苏大丹圣的眸光带着不易察觉的感动,他深呼吸一口气,看着滚落地上的萧氏血液在空中缓缓消弭。

大丹圣轻声道:“萧氏保不住明珠儿,可有你此言,足矣。”

苏老前辈心满意足笑了笑,站起身来,不再去看小殿下。

他行至门前,顿足,低声而笑。

“慕容阁主有超世之才。”苏齐世轻声笑骂道,“龙蛇盘坐青莲台,长生金锁锁长生。原来她是算准了十六年以后的此间妙事,对着老夫狠狠宰了一刀,当时没觉得痛,现在心痛得不得了。”

易潇不是很明白苏大丹圣轻声念叨的话儿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只是看着那个佝偻身子的老人背影,高如摘星穹顶的巨人,此刻却是暮气沉沉,即将落幕。

一个时代的落幕。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五十五章 南海孔雀

第二日阴雨连绵,风庭城六月好不太平。

酒会第三轮尚未开启,便是剑会吸引了诸人的目光。

强如青衣大神将翼少然,亦或是玄黄剑宗横。这些早已成名的九品巅峰高手,前来参加剑会,几乎是横扫诸敌的一种情况。为了避免无谓的损伤,城主府直接将这些九品巅峰高手划入剑会最终战。

剑会与酒会不同之处就在于,剑道的造诣与棋道有所类同又有所不同,在剑道修行之中,剑道境界需要实力来支持,那些屹立在剑界至高点的剑客,甚至无须出手,单单凭借域意便可以死死压制低一层次的敌手。

剑会的争魁之战,一直以来都在这些成名的剑道九品中诞生。

与酒会类同的一点,便是各大势力借助剑酒会选拔新鲜血液,便是借助了一辈又一辈不断涌出的年轻剑客。他们手中的剑也许尚不足锋利,但未曾开锋,只消有足够的天赋,便不愁前路。

这一场剑会,便是抛除了那些高高在上的成名人物,对那些未曾抛头露面的剑客进行的一场筛选。

......

擂台之下,观战人数比酒会犹有过之,喧喊声音震天撼地,台下有两道身影低声交谈。

“这场剑会有些恐怖。”老段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情绪,神色复杂开口说道:“即便是齐梁大神将北魏玄黄剑这些人没有出手,涌现出来的高手依旧是令人有些眼花缭乱。目前为止看来,北魏剑道前进速度有些恐怖,被誉为北魏锋锐的四剑子,和那位大魏明珠,都是实实在在的九品存在。年轻一辈能与他们争锋的,齐梁就只有那位红衣儿,只可惜红衣儿北赴冰木湖,这场剑酒会看不到她出手。”

易潇听到了那个近来有些陌生的名字,神情变得有些难以捉摸,深呼吸一口气撇清复杂情绪,挤出笑脸,强自转移话题道:“齐梁不必北魏差。你信不信?”

老段不知自己提到了一个不该提到的名字,咧嘴笑了笑。他不知道齐梁还有谁能在二十岁之前晋入九品,与这几位年轻一辈的剑道天才一争高下。但是老段信这位齐梁小殿下的话,无论说什么都信。

他摸了摸颧骨那道疤痕,轻声念道:“信。”

老段不知道易潇今日为什么会拉着自己来到这一处擂台。按理来说,剑会进行了如此多日,便是在金玉苏家的苏大少两战皆负魏灵衫之后,这位小殿下再没有表露出对剑会的一丝一毫关心。

“南海吴烬寒对上北魏四剑子之一的师南安。”易潇此刻气息内敛,面色依旧有些病态的苍白,笑道:“北魏四剑子之中,沐凤白的剑最尖,丁鲲的剑最狠,段紫衣的剑最稳。可论及综合实力,师南安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稳稳强上一筹,可知为何?”

老段有些恍惚看着这位齐梁小殿下,他似乎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这位小殿下的气息与平日有所不同,小殿下呼吸之间变得比以往更要悠长绵延,莫非是修行元力所致?可小殿下身上的元力气息太过微弱,除非是九品高手内敛元力,否则就是未曾入品的境界。

饶是老段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小殿下此刻的天缺已经在两颗仙丹之下得以医治,此刻呼吸悠长绵连,便是盘坐在青莲台上龙蛇所致。

易潇看着老段有些失神,笑着解释道:“师南安的剑,最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易潇轻笑着说出这句自己耳朵都要听出老茧的话,“据说师南安出剑奇快,一剑归鞘,五人合抱之木当即立断,断面光滑如寒,不着分缕木屑。这是何其之快的一柄剑?”

“易公子对剑道好生了解。”

耳边传来一道醇和之声,伴随着一道白衫映入眼帘。一位白衫公子哥有些随和望向易潇,却开口惊人:“沐凤白未曾想,易公子棋道造诣了得,剑道见解亦是独特,便是区区八个字,也要胜过那些俗人一大截。”

易潇有些惊讶于这位沐凤白会出现于此,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名满北魏的年轻剑客,念及自己先前言语中贬低沐凤白一手,去抬师南安,此刻有些尴尬,刚要开口,便被另外一道声音打断。

“沐凤白的剑道,如今的确是比不上师南安。”

明媚的黄衫,懒散半开半阖的月牙眸子,淡淡蜷缩在脸上的酒窝。

不是公子小陶,还有谁?

陶无忧亲自转动着轮椅,似笑非笑看向白衫公子哥沐凤白,问道:“你觉得师南安能胜过南海吴烬寒?”

沐凤白是一位风度极佳的青年才俊,即便是被人点出剑道不及同为四剑子的师南安,也未曾有丝毫怒色,反倒是笑容自若开口,颇有些自信道:“能不能打得过,要打过才知道。”

南海吴烬寒,中原未曾闻名,此番入中原风庭,第一战便遇上了北魏四剑子之中极为棘手的师南安。

“剑是一把好剑。只可惜若是要打上一场,这柄剑毁了,便再称不上好剑。”公子小陶慢慢悠悠开口,眼神望向那道不远处的擂台。

师南安一身白衣,腰间一柄白玉鞘中藏着短剑。那柄剑名叫“难安”,便是自从师南安迈入北魏四剑子之列,名扬天下之际,这柄悬挂腰间的难安剑,便真正让许多人寝食难安。

擂台另外一边,盘坐着一位面色极为平静的青年。一袭火红色大红袍及地,袍边如火焰般四散开来,紧紧闭眸,眉尖刻画了一道大红色妖异符文。

犹如一只闭目养神的孔雀。

“师南安很强。”易潇有些失神,喃喃自语。

沐凤白原本心境平静如水,听到小殿下后半句,眉心涌起一道不祥预感,心中便再也平静不下来。

易潇望着那一道火红色妖异长袍如火焰飘散,那位闭着眼盘坐的平静青年长发无风自动,轻声而叹:“只可惜,师南安比起南海那一位,差了一些。”

南海吴烬寒。

师南安望着那位盘坐在擂台边缘的妖异青年,下意识细眯起眼。

下一刻,师南安脊背处涌起一道极富有侵略性的寒意,他曾经北赴北原闯荡,北原环境极为恶劣,凶兽横行,便是遇上所谓的北原狼王,也未曾给他带这样一种压迫感。

难安剑在鞘中剧烈摩擦,等待着他出鞘的一刻。

师南安深呼吸一口气,再度睁开眼,眼神中的顾忌等情绪一扫而空,便余不下任何一道多余的杂念。

与此同时,那道火红色长袍男子也睁开双眼,伴随着那双眼睛的睁开,一袭火红色长袍刹那及地而起。

速度快到了一种令人膛目结舌的地步,甚至连脚步起承转合的声音都未曾发出,那道火红色长袍拔地而起,贴地而行,鬼魅弓身,整个人犹如满弓之力下爆射而出的弓箭一般,脚底下的青石刹那崩裂!

“倏!”

师南安瞳孔狠狠收缩,眼前一道火红色长袍猛然绽放!

他死死盯住那一袭刹那迎来的火红色。

“出鞘!”

难安剑之锋锐,瞬息斩断五人合抱之木!

此刻难安剑爆发出一道猛烈轰鸣,从鞘中硬生生挤出剑身,在师南安瞳孔之中的那一片妖异大红色中刹那斩出!

大红色如同孔雀开屏,一开一合,惊艳如同黑夜中爆裂炸开的璀璨烟火!

台下所有人都瞪大双目,匪夷所思看着那道静的有些恐怖的擂台。

尘埃落定。

沐凤白嗓子发干,头晕目眩。

易潇心神悸动,有些失神。

公子小陶面无表情,嘴角带笑。

一袭火红色长袍飘然落地。

吴烬寒右手四指握白玉鞘,左手将出鞘仅仅一尺的剑一寸一寸重新推回火红色长袍之中,便好似孔雀收回大红色花屏。

师南安面无血色。

他保持着将难安剑剑锋半指苍天的动作,有些僵硬。

剑身看似平静如水,实则在肉眼不可见的细微程度之中疯狂颤抖。那道震颤之力此刻猛然爆发,从剑尖到剑身再到剑柄,师南安面色陡变,白上加白,那道剑柄上的震颤之力强悍霸道到了一个近乎蛮横的地步,便是要抖入自己手腕之中,迫使自己弃剑。

难安剑尖鸣。

师南安咬紧牙关,将难安剑斗转剑锋,将那道震颤之力再度逼回剑尖,剑尖插入擂台,斩石无声,没入地面只留一柄剑柄,可见锋利程度。

极静。师南安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

既然吴烬寒的剑已经归鞘。

他手上多出的那只剑鞘,又是谁的?

师南安面色愈加苍白,那道极为恐怖的火红色孔雀开屏占据了整个脑海,挥之不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

那一道剑影从火红色之中划鞘而出,将自己难安剑砸回鞘中。

在那一刻起,师南安便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一败涂地。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个人是如何夺走剑鞘的。

他有些恍惚转过身。

火红色长袍缓缓收敛,犹如孔雀收起艳冠。

师南安望向那只南海而来的孔雀,心中有些苦涩。

“我败了。”

擂台下轰然响起喧哗,掀起滔天巨浪。

易潇看得一清二楚。

这只南海孔雀的剑术精湛无比,一剑砸回师南安出鞘剑。

更为恐怖的,不是这只孔雀比师南安出鞘更快更强。

而是公子小陶的这位二师兄吴烬寒,火红色长袍开屏之时,略微显露出腰间深藏不露的两柄剑。

一长一短,悬挂两侧。

这只南海孔雀即便对上师南安,以这种恐怖的优势取得胜利,也未曾暴露真实的实力。腰间悬挂两把剑,便是这只孔雀真正擅长双手剑。左侧剑藏更深,左手更胜右手。

左手剑不曾出鞘,空手夺刃。

此战落幕,南海孔雀惊艳之名,响彻中原。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五十六章 若有一朝不负病,何如?

一战了结,吴烬寒收起冷峻的面容,反倒是笑着将白玉剑鞘递还给师南安。师南安勉强挤出一份笑容,神色复杂地与火红色长袍的南海孔雀交谈了几句,无非是彼此客套的交流寒暄。至此,这一战便算是真正划上了句号。

正巧,为师南安观战助剑的沐凤白与公子小陶碰了个照面,原本应当是一战之后分道扬镳的两人又碰到了一起。

心境颇不平静的师南安望向那袭火红色长袍孔雀对着公子小陶服服帖帖,心甘情愿推着轮椅,无比郁闷道:“难道你们南海的人,个个都是妖孽不成?”

公子小陶笑意盈盈,摇头道:“中原地大物博,远非南海可比。只是终巍峰师门规矩森严,能出山的师兄,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沐凤白望向南海二人的目光变得有些凝重,感慨道:“怪不得花圣大人能够放心公子持生死墨盘行走江湖,烬寒兄剑道极强,足以对抗中原天榜中人。”

吴烬寒此刻有些沉默,轻声笑了笑,也不答话。出门在外,从来都是自己那位聪慧到了极点的小师妹做主,即便是陌生人的搭话,他也习惯性保持沉默。

公子小陶对沐凤白言语之中的试探置若罔闻,笑着同师南安开口道,“听说师公子曾经北赴北原,便是在北原生死试炼之中,才练得一手惊艳出鞘剑?”

师南安有些面色难堪,说他行走北原,练出极快的一手出鞘剑不假,可方才比试之际,难安剑出鞘瞬息当即砸回,自己被南海孔雀压得体无完肤。他虽是面上不发,心中难免有怨怼意味,但听了公子小陶下一句,居然是眼神中焕发光彩,将那些不快一扫而空。

“师公子是否愿意来终巍峰,观摩留仙碑?”公子小陶试探性抛出橄榄枝,心中却是胸有成竹。

重磅炸弹。

师南安呼吸间有些急促。

南海留仙碑是可闻不可见的仙物,能在碑上留名者,无一不是大气运缠身,只手能覆灭风云,未来不可限量。无数人想一窥留仙碑风景,只可惜那位花圣大人所居之地终年冷清,极少有人能有机缘一睹终巍峰留仙碑。

公子小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将师南安的表情看在眼里,笑着又瞥了一眼面色复杂的沐凤白,淡淡道:“南海此行来中原,便是奉了师尊之名,将留仙碑所剩不多的空处赠予有缘之人。便是不知道师公子愿不愿意把握住这次机缘了?”

师南安忙不迭开口,声音温驯道:“多谢公子,师某愿赴南海一试。”

眼看师南安答应的如此干脆,生怕晚一秒公子小陶就反悔一般,沐凤白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站着像是一根人形木桩,开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再望向那位旁边安安静静不做言语的易公子,眼前一亮,试探性旁敲侧击道,“易公子一战成名,不知对留仙碑是否有兴趣?”

易潇淡淡瞥了一眼沐凤白,刚欲言语又被公子小陶抢了话,说不清是冷嘲还是热讽,“易魂圣已受邀来南海留仙碑,南海留仙碑虽是名额紧缺,但那些顶尖的青年才俊自然不会被放过。”

此言一出,吴烬寒眼神带上一丝戏谑,望向沐凤白的眼神有些同情。自己那位小师妹的读心相凌厉得很,旁人那些小九九哪里躲得过去,这一番话绵里藏针,把北魏四剑子之一的沐凤白不落痕迹贬了一通,却又偏偏找不到什么破绽。

沐凤白被公子小陶这席话极为冷漠的拒之门外,面色再也拉不住,寒声道,“留仙碑名额虽是稀罕,可只有修行之人才能留名。我沐某二十三岁踏入九品,说沐某比不上那些年轻妖孽我认了,但难不成比不上一个未曾入品不通修行的废物?”

此话一出,再无回转余地。

公子小陶笑意不减,将目光投向小殿下,方才亲手引了一出好戏,如今便是作壁上观,乐来看着小殿下与沐凤白徒生一场事端。

老段面无表情上前一步,眼神森然宛若野兽。

易潇不露痕迹淡淡瞥了一眼公子小陶,面无表情,他行事向来低调,也从不愿与人交恶,即便是这位南海而来的小棋圣行事跋扈,几番引火上身,不分场合的刁蛮,也未曾让他真正生出火气。可在酒会上那一出赌局便已经令自己有些反感,如今刻意挑起沐凤白与自己的矛盾。

“有些过了。”他自嘲笑了笑,不知道是在说谁。

公子小陶原本面上带着一丝笑意,带着一丝玩味想读一读此刻引火上身惹上一桩麻烦的小殿下,究竟是个怎么样子的心情,怎料抬起头,正好对上易潇那双略显生厌的目光。

那双眸子的寒意渗人,令公子小陶的笑意刹那凝固,她心中泛起一阵莫名情绪,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天性使然之下的举措,原本聪明伶俐的她,显然没有考虑到这样一出戏会导致怎么样的后果。

场面一度死寂。

师南安想出来打个哈哈,脊背却是猛然涌起一道更为恐怖的寒意,那道寒意宛若实质,将自己拖入地狱一般,甚至连出口说话都变得极为艰难。

“是域意!”他在心中狠狠打了寒颤,死死盯住了对面扶着轮椅面带微笑的火红色长袍男子。

吴烬寒面色自若,笑意不减。

他看着自己那位小师妹亲口挑起事端,却并不知道公子小陶此刻心中已经泛起了些许懊恼后悔的意味。

在他看来,这位一夜闻名的易公子即便是天生魂圣,可浑身没有一丝元力,要么是内敛入息的九品高手,要么是未曾入品的修行废物。沐凤白说的一点不错,若是南海留仙碑的名额给了一个未曾入品的修行废物,岂不是闹了一个天大的大笑话?

坐山观虎斗,此刻沐凤白便是一只虎。

他要看一看,这位易公子究竟能否与九品猛虎一争高下?

易潇伸手拦住蓄势欲发的老段,笑意不减,温声细语道,“沐公子,你有些过了。”

公子小陶听到易潇这一番话,心中似乎放下了什么,鼻头一酸,居然是有些后悔自己弄出了这一出戏。

只要沐凤白道一个歉,便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沐凤白望着那位黑衫瘦削的少年,眼神中看不出是个什么样子的意味,他轻轻勾动嘴角,舌尖发力。

两个字。

“笑话。”

极尽嘲讽。

沐凤白元力出窍,化作一只仙鹤盘踞头顶,宛若天神下凡。

“我沐凤白不服你,便是十六岁的魂圣又如何?”

沐凤白,北魏四剑子之中,他的剑最为尖锐。

白鹭清声戾喝,那柄曾经被大魏龙雀压在鞘中不得出的利剑此刻长啸一声,带起一泓青白光芒。

白鹭剑伴随沐凤白成长,在其遇上魏灵衫之前,一路神挡杀神无人可挡,此刻白鹭展翅,元力如缕疯狂缠绕,便如同一只极为锋锐极为恐怖的鸟喙,长啸声中,空间似乎被隐隐撕裂。

白鹭长啸,元力爆发!

“轰!”

那道元力尖锐无匹,声势浩大破开三丈距离,刹那便至,挡在易潇身前的老段瞳孔收缩,双手猛然在胸前叠掌。

他不是苦练横练功夫的缪降鸿,没有老缪那肉身精湛的抗击打能力,这一剑,即便换了那位怒目金刚,也一样接不住!

但他必须挡在小殿下身前。

那只白鹭出鞘极为凌厉,元力隔掌三尺,便犹如针尖刺来。

老段掌间已经破开了一个血口,面色苍白。

他眼前猛然一个恍惚。

身后那袭黑衫脚步轻错,风轻云淡却是极为迅猛的起步,单手轻轻捋住自己的衣领,便好像曾经自己拎着他的衣领一般自然。

那位面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小殿下,将老段拎着衣领往后略微拉扯,挡在了段明胜身前。

那道白鹭呼啸而来,破风乘浪,狠狠斩下!

易潇顶在元力巨浪与数道瞩目目光之中,无比艰难伸出一只手。

五指先是握拳,再是缓缓伸出一根食指。

“铛铛铛铛!”

犹如啄到了世上最为坚硬的金石,元力化作的白鹭尖喙在那道黑衣伸出的一根手指前狠狠戳下,剧烈的摩擦声音带起一层又一层巨浪,却是寸步不能再进。

在老段膛目结舌之中,易潇面色如常收回那根手指,那道疯狂摩擦自己指尖的白鹭元力有些恐怖得令人咋舌,居然是刺入指尖,疯狂旋转前进,带出一滴炸裂成雾的血液!

沐凤白双目微缩,他看见那道黑衣居然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自己的白鹭剑便再也不能寸进。

接着那位瘦削少年收回了那根手指,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根手指比金铁更要恐怖,硬生生在元力风暴之中刺入,挤入了元力凝聚而成的白鹭虚影之中!

一声悲鸣!

易潇面无表情,看着两根带着斑斑血迹的手指迅速结疤成痂。

两根手指屈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

北魏四剑子最锋利的白鹭剑,在那两根手指之间。

被拧作一团废铁。

易潇眼神有些复杂,他看着那只被夹在双指之间,弯曲不成样子的白鹭剑。

白鹭剑毁,他的目光有些恍惚。

无人所见之处。

脑海之中一龙一蛇纠缠不休,怒目圆睁,极为狰狞,盘坐在三尺青莲台上,灿金色的囚牢之中回荡着潮水般澎湃的咆哮。

十六载天缺,一朝得治。龙蛇盘坐青莲台,他不曾悟道,元力不入品。可即便是北魏最锋锐的白鹭剑,在他面前,也仅仅只需要两根手指,便可以拧作废铁。

易潇脑后猛然绽放出一道青色光芒,一圈一圈涟漪荡漾开来,一朵青色莲花缓缓绽放。

那一尊莲花台显化,一龙一蛇从莲花瓣之中脱现而出,缓缓睁开双眸,一双漆黑,一双惨白,阴阳结合,极为渗人。

龙蛇长啸!

沐凤白望向易潇的目光无比惊悚,犹如在看一个极为恐怖的怪物。

“是体修么。”吴烬寒松开束缚师南安的域意,面色凝重望向那道瘦削黑衣,看向那盘坐在青莲台上的一龙一蛇时候极为认真,轻声道:“他有资格在留仙碑上留名。”

“不......”公子小陶面色有些苍白,喃喃道:“我看到了很恐怖的东西。那是第二道天相。”

那道沉默的黑衣身影未发一言。

他缓缓松开两根麻木的手指,任被拧作废铁一团的白鹭剑坠落在地。

易潇不再去看沐凤白一眼,缓缓转身。

无一人敢拦。

“若有一朝不负病?”他自嘲笑了笑,拿着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眼观鼻鼻观心,眼中带有大悲悯,道:“何如?”

脑后的一龙一蛇悚然而惊,收声不再咆哮,狰狞盘踞的面容似乎带上一丝庄严,居然是刹那便安静下来。

何如?

如龙蛇寂灭。

如怒目金刚。

如渡世佛陀。

虽无一言勾人心魄,依旧不可一世。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五十七章 义理再生之身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这句话说得一点不假。那袭黑衣双指硬接白鹭一剑,脑后龙蛇盘坐青莲台的恐怖异相,给沐凤白等人留下了一个太过深刻的印象。

强悍。

强悍的有些过分,不像是一个文弱书生。

以至于易潇沉默离去之时,他们甚至忽略了小殿下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庞,以及有些猩红的嘴角。

沐凤白想再出一招,即便白鹭剑毁,他也有一式压箱底的后手,这一式原本乃是他留在剑会最后一轮,等遇上真正九品巅峰的存在之时方才动用,即便不敌,也有一战硬撼之力。

可他望向小殿下那一袭漆黑墨衣,脑后愈发庄严的龙蛇微笑,硬生生停住了出手的念头。

公子小陶沉默着看那道黑衣越行越远。

无人拦。

易潇离开剑会会场,脚步便是愈来愈快愈来愈快,甚至连老段都有些跟不上这位身子羸弱的小殿下。

回到摘星楼,易潇急忙吩咐老段通知大丹圣赶来,接着第一时间进入入定状态。

脑海之中的龙蛇面目不再狰狞,盘坐在青莲台上愈发端庄,可愈是端庄圣严,却愈发显得诡异妖气。易潇体内空空荡荡的经脉,此刻那一缕微不足道的元力疯狂运转。

未有小周天,已成大周天。

那一缕稀薄元力被拉扯到不足以看清的地步,勉强维持着这具强悍身躯的运转。

易潇的龙蛇相附赠而来的是强悍无双的体魄不假,可无论如何,硬接那一剑九品白鹭,其剑气之锋锐,透过双指瞬息侵入身体,在五脏肺腑内肆意破坏,如果不是那一抹元力运转大周天死死支撑,恐怕易潇嘴角那一抹猩红便早已脱口而出。

“魔道!”

易潇咳嗽一声,死死盯住自己的手掌,那里有一抹大红色触目惊心,那道咳出的血迹甚至尝试融入自己的肌肤,缓缓给自己带来一丝血色。

“未曾运转小周天,便已打通大周天。”

他回想起红衣儿北上途中对自己所说的话。

这乃是魔道修行的方式,这种修行方式有悖天道,遭遇天劫必死无疑,几乎无人能够生还。

可即便是入了魔道,对于这道侵入肺腑之间极为难缠的剑气也是毫无办法。那道剑气如今被死死牵制在肺部,若是体内那缕元力出现丝毫差错,便是在自己体内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后果不堪设想。

易潇面色微寒,深呼吸一口气,脑海之中猛然想起一部经书。

忘我尊经。

他此刻急切需要一道元力,能够稳定包裹住那道恐怖剑气,至少能拖到大丹圣为自己炼制出相应丹药。

自己的元力太少,能够包裹住白鹭剑气已经极为艰难。

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急境地之下,小殿下不敢有丝毫怠慢,脑海中将那部忘我尊经过了数遍。

确认无误之后,株莲相第三层开启,进入了无我无他的修行状态。

依旧如往常那一般,将元力抛之脑后,忘记一切。

忘我,忘却本我,将自己想象成拥有元力之人,拥有修行体质之人。欺骗自己的灵魂,偷梁换柱,抵达彼岸。

易潇浑身一寒。彼岸,这个词极为熟悉。

抵达彼岸!彼岸那一端有什么?

随着这道念头的升起,忘我状态被一刹那打破,紧接着那道稀薄的元力细微不可见的波动一下。

已经不能再稀释细分的元力紧紧束缚着那道侵略性极强的剑气,原本四平八稳的经脉网络此刻瞬息断绝。

那道剑气长啸一声!

易潇面色惨白,双手猛然捂住嘴唇。

一大口鲜血从肺部逆涌,不受控制脱口而出。

即便是龙蛇相加持,易潇也是眼前一黑,一道摧心断肺的痛苦狠狠在胸口撕扯,让这位意志力极强的小殿下嚎叫出声!

声音如狼,撕心裂肺,令人闻之色变。

那道白鹭剑气强悍霸道撕开易潇肺部,拉开一道极长的口子,豁开龙蛇相气血,逆着经脉上袭。

易潇面目扭曲,强行按下那道生来罕见的痛苦,清除所有杂念,将所有元力聚集,再度去拉扯那道白鹭剑气。

小殿下浑身已经被汗水打湿,整个人面色惨白如纸,四肢因为剧痛潮水般袭来而止不住抽搐,嘴角猩红如妖。

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要撑到大丹圣赶来!

“忘我尊经!”

易潇双目赤红,几乎是声嘶力竭狂吼一声,整个人气血逆袭,长发无风自动,周身三尺涌起一道狂风。

元力刹那狂暴起来,甚至差点再度失控,放出那道接近疯狂的白鹭剑气!

忘我尊经行偷天换日之事,化不可能为可能。始符年间的吴某修行了三十年,每一朝都在忘我修行之中渡过,最终得世尊垂青,功成圆满!

伴随着易潇那道狂吼,龙蛇相缓缓庄严开眼,一龙一蛇不再相争,反而极为亲昵相互吻在一起,形成一道大妖骇人的恐怖景象。

青莲台上有一丈佛光渐起,内蕴佛音,缓缓提起,犹如大日般浩瀚,将小殿下照映如圣。

那道稀薄元力发出被赤阳灼烧的暴烈声音。

一根璀璨犹如琉璃的手指从青莲台上缓缓显化,龙蛇相吻,簇拥之中那一根手指缓缓伸出,接着是一只如同莲花般粉嫩的手掌,再接着是一整只出淤泥而不染的手臂。

那只手直通幽海,点化众生。

易潇面色苍白,紧闭双眸。

“我佛慈悲。”

那道声音极为熟悉,带着悲天悯人的沙哑,勾动起易潇深深烙刻的记忆。

大榕寺下老僧不肯开眼,要送小殿下一个造化,结下善缘。

“殿下要寻长生,老衲给不了。但老衲能给殿下另外一物,愿能结下善缘,让我这不成器的徒弟进这佛塔见识一下。”

易潇猛然睁眼。

“老衲送小皇子一株青莲!”

那道青莲台上缓缓生出一只佛手,单手拈花结印,接着五指伸入肺腑之中,一把抓住剑气凌厉森然的白鹭,佛手通体晶莹如玉,又似琉璃金刚,圣洁不染一丝尘埃。

佛号悲悯呼喊,道:“我佛慈悲!”

那只佛手攥掌。

白鹭烟消云散。

我佛慈悲。

消散人间的佛音带着一丝缥缈。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易潇恍惚。

体内肺腑之间的剑气化作烟云,豁口犹在,只是通往心肺之处不再是一片乌血。

那道白鹭被佛手捏做造化,入血即化。

小殿下看着咳出的血迹一点点融入肌肤。

他的面色不再苍白。

从此刻起,他便是魔道修体。

从此刻起,他便是元力入品。

那道青莲台上的佛手已经化作佛光羽化消失,大榕寺老和尚最后的馈赠消弭人间。

只是那道佛音经久不散。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此义理再生之身。”

大音希声,佛音不希。

小殿下双手合十,虔诚颂声。

如沐圣佛。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五十八章 活下去

半个时辰之后,一路撕裂空间而来的苏大丹圣踏入摘星楼。

苏大丹圣的黑衣上尚凝聚着些许元力凝结的露珠,风尘而来,眉须沧桑,显然是得到消息便施展大神通赶路,未曾有半刻停顿。

推开门,房间里那道瘦削的身影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双眸紧闭,额尖的汗水密密麻麻,身上还有干涸的血迹,虽是未发一言,骨子里却是透着一股浓郁的疲倦。

苏大丹圣松了一口气,看向易潇的眼中多了一丝放松。这位小皇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煎熬,只需要看其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干枯的发梢以及没有血色的面庞,便可推测一二。

“白鹭剑气?”苏大丹圣赶路过来,此刻听老段说了剑会比试途中发生的事情,眉头微微下压。

“这小子身上有大造化,否则以这道剑气摧心断肺的程度,断然撑不到老夫赶来。”苏大丹圣眯起眼仔细探看一番,道:“即便这小子福大命大,逢上了不得的大造化,伤势依旧很重,心肺之间几乎被连根切断,这道内伤没法立刻痊愈,需要缓慢调养。”

老段闻言,叼着草根的嘴角下意识用力,咔嚓一声,草根被咬断。

“沐凤白。”段明胜若有所思念着这句话,苏大丹圣颇有意味看了老段一眼,打趣道:“天阙准备在风庭城大闹一场?”

老段憨笑一声,道:“大丹圣,老段我在大内卖命卖了几十年,天阙内规矩森严,几近无情。断然是不会为小殿下,放弃风庭城多年的经营来出这口气。”

苏大丹圣笑道:“难道这口气,你想着帮他出?”

老段老老实实摇摇头,道:“老段我有自知之明,小殿下如今天缺得知,今非昔比,这口气,还是要小殿下自己去了结。老段帮不上什么忙。”

“老段知道小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可以前遇上危险,那道红衣儿都在。”老段望着盘膝坐下沉沉入睡的小殿下,声音沙哑道:“如今苏老前辈不在,那颗观音渡世也不在,小殿下如果真的遇上危险了,又该怎么办?”

“殿下他从不自私,慈悲的有些过了头。他北上寻长生,却将唯一一颗救命圣丹给了别人。遇上危险,总想着能不能帮上那位红衣儿什么。”老段声音有些苦涩,道:“怪只怪老段没用,只能风紧扯呼,真正遇上高手,真他娘还不如老缪,老缪这狗犊子练横练功夫的,今儿拼了命也能挡住那道白鹭剑气。有时候,老段我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子,恨不得回到淇江拿我的命换老缪,兴许换上老缪,小殿下今日便不会负伤了。”

苏大丹圣背负双手,听着老段念叨,若有所思。

“老段知道小殿下有朝一日能一飞冲天。”老段咧嘴笑了笑,神色落寞,道:“但那些小殿下受的气,他还会一个一个还回去吗?”

“当然不会了。”老段笑着有些苍凉,道:“小殿下不记仇。”

转而铿锵铁血。

“但老段我记。”老段攥住拳,死死不肯松开,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道:“苏老前辈,无须您出手。老段没法违背天阙的命令,也没法为小殿下卖命一辈子。可有些事情,小殿下不愿意做,老段愿意替小殿下去做。”

苏大丹圣望着老段死死攥住轻易不肯松开的手心。

那结满老茧的掌心内,是一抹生皱的黑色衣角碎片。

这个齐梁糙汉子,在北行路上每逢遇上危险,总是这样捏着小殿下衣角后撤。

苏齐世沉默片刻,道:“齐梁究竟是谁要他死?”

老段低下头。

“既然要他北上寻得长生。为何又要杀他。”苏大丹圣皱起眉头,阴沉开口。

老段嘴角露出一抹惨笑,声音凄凉道:“苏大丹圣。生杀大权,从来便不是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上。”

生杀大权,从来便不是握在自己的手上。

苏齐世沉默望南方瞥了一眼,想到那道自己讳莫如深的身影。

那个人手中握着一柄墨色羽扇。

那便是世上的生杀大权?

“我要他活。剑主要他活。”苏大丹圣罕见笑了,挑起眉毛,无不挑衅道:“你凭什么要他死?”

苏大丹圣挥手遣散了老段,在小殿下座前留下一颗治疗内脏温养伤势的丹药。

大丹圣淡淡望着盘膝入睡的易潇,沉默不语。

易潇缓缓睁开双眼,拉扯嘴角,想到那一句话。

“萧氏保不住明珠儿。”易潇苦笑一声,回味着方才那一席对话,面色苍白的有些厉害,抬起头道:“前辈何时知道的?”

苏大丹圣没有回话,淡淡道:“把丹药吃了。”

易潇吞下那颗丹药,肺腑之间传来一股暖意,那道伤口不再继续扩大,有着缓缓闭合之意。

大丹圣的声音陡然传来。

“不要坐齐笑牧为你提供的那辆马车。”

“去剑冢求一道生机。”

“出风庭以后不要回头。”

苏大丹圣极为认真的开口,道:“从你改名字的那一刻起,便再与齐梁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至于齐梁方面究竟是谁要你死,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易潇沉默着听完大丹圣一席话。

“齐笑牧的身份伪造是天阙一手操办,大内的任务全部都是天阙布下。即便是齐笑牧真正接到的任务是伪装成行金楠木生意的北魏商人,载运你悄无声息离开风庭城,最后的结局,也只有一种可能。”苏大丹圣声音无比寒冷,道:“连同你和齐笑牧一起,被葬在北魏万里浮土。”

易潇觉得这个世界极为荒诞。

“为什么?理由呢?凭什么?”他垂下眼,有些苍白无力开口,道:“杀了我有什么好处?”

苏大丹圣没有理会小殿下的自言自语,轻声开口道:“有些事情就是发生了,哪里需要那么多理由?那位青衣大神将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什么东西。”

齐梁第一神将,翼少然北上风庭城,对小皇子拒之不见。

易潇咧嘴笑了笑,笑的天真烂漫。

“我会入剑冢。”

苏大丹圣淡淡道:“酒会第三轮在湖心岛,剑冢封印解开,方圆十里拉入剑冢。”

“究竟是什么事情,剑主大人会松开剑冢空间的封印?”小殿下保持笑意,试探性问道。

“鬼门关压不住,几个老家伙想拼了这把老骨头试一试填了这口无底洞。”苏大丹圣没有刻意隐瞒,反倒换了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调侃说道:“平日没有积德,这次多半是要栽在里面了。”

易潇闻言,把这不亚于世界毁灭的重磅炸弹吞入腹中,翻来覆去消化了许多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哭笑不得道:“老前辈,那敢情你们几个老骨头是良心发现了,抗起了拯救世界的重担?”

苏大丹圣神情颇有玩味,似乎也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就善心大发,一时上头信了狗屁剑主的破话,去干那吃力不讨好反倒惹得一身臊的玩命买卖,想了半天愣是想不通,笑骂道:“臭小子,老夫要是把命填在里面还不够,我看你也甭玩命逃了,都白搭,到时候大家一起玩完。”

易潇笑了。

大丹圣也笑了。

易潇笑着笑着有些悲凉。

“怎么笑得这么难听。”苏大丹圣怒骂道:“你小子争气点,命有什么稀罕的,大不了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易潇拼命点头。

苏大丹圣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眼神中有些复杂。

“活下去。”

大丹圣拍了拍小殿下的肩膀。

有人泣不成声。

易潇望着大丹圣离去的背影,声音抑制不住。

为何而哭?

一个人究竟是有多慈悲,才愿拿命去普度众生?

“活下去。”小殿下泪流满面,念出三个字。

世道如刀,割命如草。

大丹圣对他说道,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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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五十九章 天之将倾

风庭城外,黑甲森然。

再有一日便是酒会第三轮。

在大棋公看来,酒会第三轮算不上什么大日子。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让自己名流千古。

那是一件在自己手下发生的轰轰烈烈的大事件。

南宫般若面上神色颇不平静。

他深呼吸一口气,不显山不露水地望着风庭城内方向多看两眼,情不自禁舔了舔猩红嘴唇,负手而立。

“如果棋宫消息未错,明日酒会一落幕,你们那位老宫主便会挪走沉剑湖方圆十里的修士,唯独留下四大藩王和北魏龙雀郡主。”袁四指掌中佛珠飞速转动,似乎在谋算着前后事项,喃喃道:“风庭城空,十六字营倾巢出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接管四方兵符,直逼洛阳。”

大棋公没有回话,只是紧紧抿着嘴唇。

袁四指面带微笑,道:“棋宫好大的魄力,敢与王爷来唱这一出绝户戏。”

“绝户戏倒是称不上,即便事变,我棋宫也有能力抽身而出。”大棋公嘴唇猩红如妖,笑道:“何况前几日收了位少棋公,也算是为棋宫寻觅到一颗可塑棋子。”

“南宫般若。”袁四指直呼大棋公名字,眼睛微眯道:“明日便是酒会启战,那位杀手的身份就这么重要,不能暴露?”

真正确定了两方的盟友身份之后,对于那位棋宫刺杀龙雀的神秘杀手,袁四指前前后后敲打试探询问了不下十遍,只可惜那位大棋公似乎并没有提前暴露出什么消息的念头。

果不其然。

阴柔滔天的大棋公南宫般若轻笑一声,不予言语。

接着这位大棋公似乎改变了主意,淡淡开口。

“大夏棋宫年轻一辈有四位杀手。”

春夏秋冬。

“是夏。”他淡淡道,“之前不肯说,怕这局棋是你们西关藩王联合洛阳来兜杀我棋宫的反骨棋。即便十六字营下了血誓不死不归,我还是要藏上一手。可如今看来既然洛阳那位也来了风庭,说不说便是影响都不大了。挑明白了,我棋宫还有隐藏手段,即便这只倔鹰违约,也不怕他能飞出手掌心。”

袁四指仔细听着大棋公的话,面上重新浮现笑意。

“洛阳曹之轩开始动兵了。”袁四指轻轻抚摸断指,仿佛为了安定某个人的烦躁情绪,笑道:“后宫那位按计划硬生生压下兵符,洛阳兵动晚了一日。明日谋事,万事俱备。”

大棋公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只是心中一股燥念升起,再也按捺不下来,他挥手招来顾胜城,吩咐道:“你明日动身离开风庭,持我棋宫少公令。”

顾胜城点了点头,接过南宫般若手中的少公令,不料大棋公皱着眉头,加深语气道:“不要明日动身,现在就动身。现在启程,越快越好。”

顾胜城策马狂奔,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大棋公看着那道青灰色落魄身影一路西去,直到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若有所思开口。

“袁四指,你告诉我,曹之轩究竟是被何人送来风庭城的?”南宫般若声音有些微寒,面色狐疑道:“玄黄剑宗横被他派去护着北魏龙雀,总不能是那个阎王护着他来风庭?”

袁四指没有回应,过了半响道:“是那个阎王。”

“我棋宫不要曹之轩的命,只要那只龙雀的魂魄归鞘。”大棋公声音阴柔,不寒而栗,“你们怎么想我管不着,但那位阎王可是出了名的不好应付,如果出了事情,害得棋宫没有收回妖刀魂魄。你们可要想一想,老宫主一怒之下,移平洛阳这一亩三分地也并非不可能,这后果要谁来承担?”

袁四指手中佛珠转速加快,试探性开口道:“你的意思是?”

“那位阎王早就修出了源意,即便被吸到剑冢空间也能打破壁垒出来。”南宫般若眯起眼,道:“你跟我一同到剑冢空间去截杀那位阎王,即便杀不掉,也断然不能让她回到风庭城。”

袁四指果断拒绝,道:“十六字营兵封风庭,不能少坐镇之人。”

南宫般若笑了,带着戏谑之意:“西关一眼一指一影子,少了你袁四指,十六字营还是一样玩得转。”

袁四指有些无奈,道:“就不能让影子陪你去?论刺杀能力他要比我强。”

“袁忠诚,少跟老子玩心眼。”南宫般若声音陡然降低几个温度,狠狠骂道:“老宫主把棋宫未来一百年压在了那只龙雀魂魄上,明天事情如果办砸,就是老宫主把北魏移平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皮,可若是带不回龙雀魂魄,老宫主要拿我的命去擦刀口。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跟老子玩心眼?”

袁四指哑然失笑道:“南宫先生倒是一手好算计,现在还防着王爷跟洛阳联手玩局中局?”

南宫般若冷笑一声,道:“我自然是怕死的很,那道影子加上那位阎王,我就是再加上一条命也不够填。”

袁四指微微点头,答应了南宫般若的要求。突然他有些好奇道:“棋宫这一辈有四位杀手,究竟哪一位最强?”

南宫般若淡淡瞥了眼袁四指,不冷不热道:“春夏秋冬,都不过是普通九品罢了。算不上棋宫这一辈真正的强手。”

袁四指若有所思哦了一声,手中的佛珠转动微微停滞。

他微微转头,望着风庭城方向。

手中那串佛珠不再转动。

一切按照西关方面的计划。

那位白袍王爷料事如神。

算准惜命无比的南宫般若必定会要自己入剑冢空间。

要截杀阎小七,南宫般若本就把握不大。

若是换了影子陪同,这位大棋公生怕葬在剑冢中这辈子都难再见天日。换上袁四指,便是南宫般若为自己留下一步退路。

只是我就这么好欺负吗?袁四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了笑。

“南宫先生。”袁四指淡淡开口,“你后悔吗?”

南宫般若眉头微皱,淡淡笑道:“我棋宫之人行事素来不会后悔。”

袁四指点了点头。

那四根手指攥紧佛珠。

他面色晦涩,眼中流露出一种极难理解的情绪。

是悲痛。

还有那么一丝疯狂。

......

风庭城黑夜极为漫长。

六月无霜冻,野草却是疯狂生长,在这个难熬的长夜中努力去挺直脊梁,向着天空拼命抬头。

漆黑无比,天之将倾。

......

风庭城城主府。

一盏暗黄色灯点亮四方木桌。

阎小七轻柔铺开宣纸,为那位男人缓缓碾墨。

曹之轩坐姿极直,脊背如天般顶立,即便是在书桌前普普通通坐着,这个北魏皇帝的身上依旧散发着极为强悍的气势。

阎小七定睛看去,那张纸上的字迹极为工整,小篆清秀,像是个女子写下的文字。

“春秋前,朕与他都喜书道。”曹之轩面带微笑,不急不缓运转笔锋,狼毫蘸墨游走,于一尺白宣上勾勒点落,极为灵性的偏转笔锋,带起一片惊艳。

“黎青很倔。”曹之轩一边落笔一边喃喃自语,道:“他们都喊他是一头倔鹰。不撞南墙不肯回头,即便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张口喊一声疼,更不可能掉转方向。”

“他认死理。认定一个人就不会再变,即便那个人变了他也不会变。”曹之轩有些恍惚,道:“朕不让他封南,便是告诉他北魏门户无须他去守,他只需要守着北魏最西,享受朕给他的封官厚爵,当他的西关藩王,朕的江山有一半是他打下的,没理由会亏待他。”

“他这么倔,这是要向朕证明,如今他还可以从朕手中夺走另外一半江山么?”曹之轩有些失神。

阎小七看着那张纸上的笔锋浓转淡,陛下不再运墨,一行字越写越淡。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阎小七沉默了。

“既然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顺其自然便是了。”曹之轩颇有玩味,对着这张白纸眯起眼,将一个字一个字收入眼底。

“这句话是当时他对朕说的。”曹之轩叹了一口气,重新提笔,在纸上再度落笔。

阎小七瞳孔微缩,那只笔再度落下,运笔风格完全转变,锋芒由内敛到外放,带着一股极为霸道的运笔姿态在纸上纵横肆虐,翻开白色,将黑色墨字重重拓在纸面。

一个巨大的字横亘在原先极淡的墨渍上。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非德之至也。”

曹之轩皮笑肉不笑,道:“朕当时是这么对他说的。”

“朕知道命数,但朕不信。朕要去争上一争。”北魏皇帝声音极轻,道:“他如今要争,朕给他这个机会。”

阎小七望着这张纸,纸上纵横捭阖的字着实有些令人触目惊心。

除此以外,她数了数。

不多不少,十六个字。

曹之轩看着这张纸,玩味说道:“朕当年在他手下藏了一颗棋子,你猜那颗棋子有没有被挖出来?”

阎小七没有回答。

曹之轩轻声叹息道:“想必是早就知道了,故意留他一命。”

北魏皇帝将那张沾染墨渍的宣纸信手揉成一团。

他望向窗外。

“天之将倾。”

这一句话毫无预兆,曹之轩声音有些悲伤。

阎小七不明白,这位皇帝陛下为何伸手去抹眼睛。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的黑夜尤其浓烈。

有一道森然的冷光在黑夜中亮起又熄灭。

铁血凌厉,比月光更刺目。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六十章 不欠你的

风波庄。

恰是印证了这个名字,近来风庭多风波。

夜深人静,四方小院,四位藩王入住之处,均是空空如也。

黎青换上一身清爽利落的白袍,反倒是不像以往那般阴沉令人窒息。

他独自出门,顶着如墨夜色,面带笑意。

身边跟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西关有一眼一指一影子。

徐至柔袁忠诚桓图穷。

更多人愿意称他们西关三狗。

黎青是一头倔鹰,不撞南墙不回头,西关三狗便是黎青的眼,黎青的手,黎青身边寸步不离的影子。

北魏朝廷戏称他们是黎青手下的忠犬,西关最为出名的三条疯狗。而那道铁甲蔓延千里的西关防线,在朝廷上一日三进谏恨不得血溅殿上以此青史留名的言官看来,也不过是四只畜生在把关。

“图穷。”黎青背负双手,淡淡开口,道:“去查那个叫夏的杀手。”

那道黑色如墨的影子微微一顿,领命而去,逆着月色消失在城中。

徐至柔一只眼睛有些浑沌,他跟在眼前那道不太高大的白袍身后,眯起眼努力想看清王爷穿白袍的身影。

突然黎青顿住脚步。

“至柔。”

徐至柔那只浑沌的眼睛瞳孔微微收缩。

“你跟着我的时间没有忠诚和影子长。”西关那只倔鹰的声音有些清冷,淡淡道:“但我最欣赏你。”

徐至柔低下头,不敢去看王爷转过身来的眼神。

“我最欣赏重情重义的人。最厌恶背信弃义之人。”

“你最重情,最念旧。”黎青轻声喃喃,道:“所以我最欣赏你。”

徐至柔没有说话。

他一只眼浑沌难以视物,另外一只眼则是完完全全的瞎目。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被称作西关一眼。

“去做你该做的。”黎青轻声道:“不要留遗憾。”

徐至柔浑身一颤。

“我不要你报答我什么。”黎青自言自语,道:“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有一些信念支撑着自己。你既重情,也讲义,没有这道信念支撑,你早就死了。”

“但如果你念旧,就该念一念,比我更旧的旧。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徐至柔。”黎青淡淡开口,“当年你跟我说,你要活命。想来也并没有骗我,算不上背信弃义之辈,所以我不厌你。”

“天大地大,情义和念旧很大,但没有命大。”一身白袍的西关藩王自嘲笑了笑,道:“你的命从来不是握在自己手里,所以有些事情你不得不做。我不怪你。”

“你要知道,你所做的这些事情,无论再隐蔽再不露痕迹。”西关藩王淡淡道:“本王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都是本王默允的。”

徐至柔浑身颤抖,不知说些什么。

“从现在起,不要跟在我的身边。”黎青面带微笑,道:“滚。”

一个滚字,令徐至柔怔住,下意识转身,有些不敢置信。

他走了两步,突然顿住。

“王爷。”

这两个字极为艰难,徐至柔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黎青没有说话,面无表情。

徐至柔猛然转回身子,狠狠跪下,双膝砸在地上,咬牙切齿,接着重重叩首——

一下两下三下!

这个半瞎的年轻男人泪流满面,拼命将头颅往地上砸,最终无力跪伏在地上,喉咙里嗬嗬作响。

十岁以来,他花了十六年时间,终成西关藩王的心腹。

他真正打心眼里佩服这位王爷,真正心甘情愿为王爷抛头颅洒热血。

徐至柔,最讲情义,最念旧。

他的命,这十六年来是黎青的。

但十六年前,是洛阳那位的。

徐至柔问了自己无数遍这么一个问题,为义而义,究竟是不是大义?

洛阳那位与西关王爷,这两道情,自己该如何报答?

黎青居高临下看着徐至柔对自己磕了九十九个头,头破血流。

“不要以为磕几个头就能一笔勾销。”白袍藩王轻笑,转身而去,再也不看一眼跪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徐至柔。

这份恩情,本王不要你还罢了。

徐至柔到了嘴边的话尽数咽了下去。

他十指如钩,狠狠扣住大地,那道白袍身影已经彻彻底底从他的世界中消失。

他缓缓抬起头,不知道喃喃说了什么。

然后轻轻将头颅抵在地上。

第一百叩首。

那个模糊不清,参杂着血迹的含糊声音似乎在说对不起,只可惜没有人听清。

徐至柔恍恍惚惚站起,整个人失魂落魄,向着城主府挪步。

他花了无数心思,将黎青的布局一丝一缕传递出去,给洛阳那位。

他花了无数时间,来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报答当年救命恩情。

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却早已是背信弃义之辈。

......

一袭白袍沉默行走在月色之中,城中极静,带着一片祥和。

这道白袍行到城外五里,森然铁甲无一不叩首。

十六字营已扣箭在弦,蓄势待发。

袁四指心甘情愿低下头颅,低声恭敬道:“王爷,万事俱备。”

这位西关大藩王显然有所心事,他淡淡嗯了一声,目光瞥向一边的西夏大棋公。

一旁静立的南宫般若顿时有些心惊胆战。

“忠诚,十六字营的指挥之事,你无须理会。明日陪南宫先生入剑冢即可。”白袍黎青声音轻重不变,道:“不要让那个阎王乱了我的计划。”

袁四指点头称是,他突然发觉王爷有些不对劲。

南宫般若极为识相的离开,自从那位素未谋面的西关藩王来此,这一地的十六字营气息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仅仅被淡淡瞥了一眼,他的心中便升起了一道极为不祥的预感,恨不得离这位浑身煞气的白袍男人越远越好。

四下无人,黎青笑了笑,松开袖袍里紧紧攥住的五指。

他抬起手,点了点远方,袁四指顺着方向看过去,是城主府最高的楼。

那一指逆着月光,元力鼓荡,带着森然杀意。

黎青眼神有些悲伤。

“不欠你的。”他面带微笑,最终放下那根手指。

袁忠诚若有所思道:“王爷,徐至柔他......”

“徐至柔。”

西关大藩王轻声捉摸这个名字,至柔,至柔。

有人说,世间至柔之物乃是水,无孔不入,却又无坚不摧。

其实世间至柔的,不是水。

乃是情。

情之一字,摧肝断肠,教人以命偿还。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六十一章 如何尽忠义?

徐至柔敲了敲城主府顶楼那位的门。

“进。”曹之轩亲自为西关头号叛徒开门。

徐至柔披头散发,宛若丧家之犬。

他进屋之后沉默扫视一圈,看到屋里那位森罗道的阎罗王面色不善。

徐至柔自嘲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

气氛有些不太融洽。

这个屋子里只有一个位子。

曹之轩面带微笑只能站着,阎小七眉毛挑起,忍住没有发作。

“给我一杯茶。”徐至柔大大咧咧,提出了一个很客气的要求。

阎小七沉默着倒了一杯茶,眯起眼递给徐至柔。

徐至柔没有去接,笑着望向曹之轩。

“我要喝西关白袍。”

曹之轩笑着点头,对阎小七吩咐道:“给他准备西关白袍。”

森罗道大殿下黑纱之下看不清神情,声音有些微恼道:“深更半夜,哪里去买西关白袍?”

徐至柔声音微讽道:“城主府里会没有西关白袍?就不会下楼去找他们讨要?”

“陛下?”阎小七望向曹之轩,没有得到想要的表情,只能咬牙切齿,僵硬转身准备下楼去讨茶。

“蠢女人。”徐至柔挖苦道:“就不知道先把这一杯茶递过来?”

砰然一声茶盏碎裂,森罗道大殿下气得摔碎茶具,摔门而出。

曹之轩望着徐至柔,声音柔和道:“现在满意了?就不知道对女人温柔一点,有时候劝人离开,没必要用这种手段。”

徐至柔心满意足笑道:“现在的确是满意了。”

他笑着笑着,声音有些悲凉。

“十六字营分据四方,明日酒会落幕便侵入空城。”

“棋宫来人乃是南宫般若,明日与袁四指前去剑冢空间截杀那个蠢女人。”

“王爷的魂力修行到了第八境,魂力境界抵达魂圣地步。元力修行臻至九品巅峰,关于域意和源意的领悟情况尚不明确。”

一条又一条西关讯息被徐至柔毫不留情点出,无论是分兵部署,亦或是伏笔后手,都暴露在曹之轩面前。

这些情报被西关藩王和棋宫死死闷在葫芦口里,能够接触到的,无一不是这个计划中的核心分子。

西关三狗自然能接触到。只可惜徐至柔现在已经当不起这个带有讽刺意味的名号。

他彻底出卖了西关藩王,将黎青的布局暴露在洛阳那位眼皮底下。

棋局对弈,尚有先后手的丝毫优劣,以此决出局面胜负。

若是连对面棋力部署都一目了然,后手如何都了若指掌,这个局面,如何不被死死抓住?

曹之轩面带微笑,听着徐至柔一席话毕。

徐至柔突然问道。

“阿瞒。”即便是被人直呼小名,这位北魏皇帝依旧面不改色。

“你有在乎过为别人的命么?”徐至柔攥紧的指节有些苍白。

曹之轩保持笑容,没有回答。

“那只龙雀呢?”徐至柔再问。

曹之轩皱了皱眉,他思考片刻。

“魏灵衫和别人不一样。”曹之轩轻声道:“这场刺杀算不了什么。”

“天生灵体?妖刀转世?”徐至柔讥讽,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毫不留情道:“是个人都会死,你果然是铁石心肠。难道没有想过,她真的会死么?”

曹之轩默认了徐至柔的话。

的确,是个人都会死。

大夏棋宫的刺杀,如果拦不住,魏灵衫会不会死?

曹之轩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徐至柔说的没有错,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在他看来,这场刺杀必须发生,后续结果如何已经不在考虑范畴之内。他只能尽力去拦截棋宫的杀局。

如果拦截不住棋宫的杀局呢?

如果......魏灵衫死了呢?

“那就死了吧。”曹之轩深呼吸一口气。

徐至柔却仿佛听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答案,他目光变得满意起来。

“能成大事者,必定不拘小节。”

“我徐至柔不想这条命卖给无用之人。”他面色复杂,道:“王爷曾经问过我,如何尽忠义?”

“如何尽忠义?”他自言自语,笑了起来:“忠义忠义。前忠后义。”

话音截然而至。

阎小七突然推门而入。

森罗道大殿下极为煞风景的端了一盏茶,白瓷盏中乃是八分满的西关白袍。

“讨的茶。”阎小七言简意赅,挑衅望向坐在座上的徐至柔。

徐至柔点了点头,接过西关白袍,一饮而尽。

曹之轩看着这两位二十年前便相知相识的两个人。

徐至柔二十年前便笑话阎小七是个不懂事故的蠢女人。

两人见面即争,唇齿争高低,每每都是徐至柔大胜而归。

“蠢女人。”徐至柔一杯饮尽,极尽嘲讽的笑骂道:“就不知道多讨一点?这一盏茶怎么够喝?再下去讨去!”

女阎王面无表情冷笑一声,冷不丁从背后端出一个精致瓷壶,再度斟满茶盏。

“喝。接着喝。让你喝个够。”阎小七皮笑肉不笑。

“长聪明了?”徐至柔没想到这一出。心一狠,手一抖,五指一松,瓷盏在地上绽放。

满地热气升腾,看不清徐至柔的表情。

“蠢女人。”徐至柔的声音有些冷漠,“这茶具现在摔坏了,你说怎么办?”

阎小七眼眶有些红,咬牙切齿道:“死瞎子,真以为我不敢动手打你?”

曹之轩面色复杂。

二十年前,即便徐至柔在唇齿口舌争斗上大占上风,在拳脚争斗中总是被阎小七压着打不敢还手。而一但徐至柔认输,那位作风彪悍的女阎王便会信以为真的收手。

“算我怕了你。”徐至柔苦笑一声,“你赢了。”

阎小七哪里有半分女阎王的样子,心满意足嗯了一声,说道:“认输就好。”

“那我下去帮你换个茶盏。”她声音罕见的柔和,道:“你等我。”

徐至柔身躯僵硬,等茶具碎裂的热气散尽。

阎小七已经带上门,兴高采烈下楼去选茶具。

“蠢女人是个好女人。”徐至柔直勾勾盯着曹之轩,那双眼一只瞎目,一只浑沌不能视物。

令人脊背发寒。

“你可以卖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命,因为他们都不肯真正把命卖给你。”徐至柔极为认真,“但你唯独不能卖了她的命。”

曹之轩嗯了一声。

“不要让她像我一样。”徐至柔苦笑着揉了揉脸,换上一副端庄笑容。

“如何尽忠义?”

他再度喃喃自问,纠结于当年西关藩王抛出的这个问题。

最终他满意点了点头,闭上了眼。

眼观鼻鼻观心。

如何尽忠义,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

阎小七面带笑意,端起茶盏往楼上走去。

推开门。

这位女阎王手中的茶具重重滑落在地上,她扑上前去,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徐至柔闭上了那双令人悚然而惊的眼,双手无力垂落。

脖颈一深一浅的两道血痕,能看出来他即便是自刎的时候也没有用太大的力,可又担心一下不够,狠下心又给自己多来了一刀。

从来没有人见过女阎王哭得如此伤心。

徐至柔说的没有错,她就是一个蠢女人。

蠢女人,就是吃了亏一定要找回来。

蠢女人,就是心知肚明也要故作不知。

蠢女人,就是会无条件相信别人。

所以她永远受伤最深。

曹之轩怔怔看着阎小七跪伏在椅子前,脑海中徐至柔自问自答的声音萦绕不去。

“如何尽忠义?”

声音极尽轻柔,却无比坚定。

“唯一死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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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六十二章 终战

沉剑湖藏剑无数,乃是风庭城那位剑主大人亲手布下了禁制。

湖心岛只可远观,近百年来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来风庭城前来拜见。

昔日的风庭大宗师已经驾鹤先去,上一个大世风化消逝,而那位无比神秘的剑主大人,便是大宗师凤庭庐唯一留下的痕迹。

而今日,沉剑湖禁制全开!

所有人都能真正一睹湖心岛的风采。

今日乃是酒会最终一战,决胜之局,大世初辟,很快便能够见证谁是年轻一辈的棋道第一人!

沉剑湖铮然长鸣,湖水倒开,犹如万剑启幕一般,湖心藏剑叠叠升起,架起一道长桥,直通湖心岛。

登临岛屿,仙霞氤氲,有薄雾缭绕,湖心岛宛若仙境。但凡持有剑酒会令牌中人,便可以进入这湖心岛,来观摩这场棋道盛世绝唱。

这一战,棋道最终战,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

易潇牵着明珠儿,与苏大少和宋知轻一行四人登上湖心岛。

“酒会决胜局,入局者三十九。”他深呼吸一口气,或许是湖心岛温度有些低的原因,六月不燥热,反倒有丝丝缕缕凉意。小殿下的心绪有些乱,说不清是紧张或是复杂等原因。

他蹲下身子,揉了揉明珠儿的脸,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青铜色令牌,没有过多的雕刻,古老的剑纹雕饰着酒坛。

剑酒令。

“明珠儿,这块令牌你收好。”易潇笑着揉明珠儿脑袋,看着她懵懵懂懂的俏脸,笑着解释道:“大哥哥暂时要离开,很快就回来。你拿着这块令牌,大哥哥随时都能找到你。遇到危险,灵魂力触发这块令牌,大哥哥立马就过来。”

这块剑酒令的妙用,经过易潇数个夜晚的苦心钻研,也算是琢磨出一点门道。当灵魂力浸入剑酒令,这块令牌本身附带的强大意志便会下意识做出护主行为。

易潇试着用株莲相第三层的第八境魂力去碰撞剑酒令,在短时间内居然无法打破这道魂力屏障,可见剑酒令所谓的保护能力是真的极其强悍。

如今酒会第三战,易潇无暇顾及明珠儿,苏老前辈已经进入剑冢空间,即便叫上了宋大刀鞘和苏扶,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明珠儿眨了眨眼,极为乖巧听话的收下这枚剑酒令,她脆生生开口说道:“易哥哥,明珠儿就在这里等着你。你不来,我就不离开,一步都不离开。”

苏大少没有往常一样,反倒是拍了拍小殿下肩膀,凑过去轻声开口,面色有些严肃。

“苏家的势力我不敢再动用,但是毋庸置疑,风庭城接下的大事件之中,苏家与齐梁天阙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苏大少提醒道,“我知道你是齐梁的小皇子,但如今这是北魏风庭城,四王皆莅临,甚至有传闻洛阳那位也来了。更何况......齐梁并非上下一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想了想,苏大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直接挑明:“我查了那个叫齐笑牧的人,那辆金楠木生意的马车,你最好不要去坐。”

易潇点了点头,拍了拍苏大少肩膀,没有多言。

宋知轻怀中抱着大刀鞘,讷讷挠了挠脑袋,不知道说什么,有些恼怒道:“你们俩把气氛弄得有些吓人,像是生离死别,这叫我说什么?”

易潇哑然失笑,胸口被宋大刀鞘轻轻擂了一拳。

“别的不好说,你既然放心将明珠儿放在我这。”宋大刀鞘用力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道:“掉一根汗毛,你拿刀削我,绝不还手!”

“你顶个屁用?”苏大少冷哼一声,道:“遇上什么事情最好跑快点,免得你师父替你收尸的时候找苏家麻烦。”

宋知轻愤怒瞪向苏大少,看到苏大少腰间秦太子出鞘一尺。

敢怒不敢言。

易潇心中有些复杂,复又蹲下身子,单指指向眉心。

一缕纯白元力从眉心挤出,伴随低沉的龙鸣凤吟之音,顺着那根手指点向明珠儿眉心。

“这道剑意,遇上危险时候激发。”易潇笑着开口,他心中着实有些放不下明珠儿,自己眉心有两道保命印记。

一道是白莲墨袍山主留给自己的莲花烙印,能一击灭杀九品。

另外一道则是红衣儿的剑意,那道剑意虽是比不上山主的莲花,可胜在保护能力极强,保存着剑六式之中的不动如山域意。

白莲墨袍山主留给自己的莲花烙印的确很强,但那道莲花烙印被山主刻印在自己眉心,似乎是生怕自己赠给别人,或者被过于强悍的外力剥夺,几乎无法被取出。

苏扶如今临近九品,加上大丹圣不遗余力的指点,即便是对上四剑子这种级别的九品也有着一战之力。

宋大刀鞘的那柄修罗刹如今尚未出鞘,但易潇眼开株莲,将那柄刀中所藏的刀意看得一清二楚。

宋知轻的师父没有骗他,这柄修罗刹一但出鞘,便是天下俱惊,真正的世间无双。

再加上自己的剑酒令保护,以及红衣儿的那道九品剑意。

作为大丹圣的弟子,苏老前辈赠予明珠儿的宝物更是不计其数。

这一些都算上,谁能伤得了明珠儿?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湖心岛传来巨钟撞击之声。

轰然巨响,神圣庄严。

伴随着钟声鼓荡,所有薄雾全部迅速向着岛外扩散,湖心岛内原本掩盖在雾气中的建筑隐隐约约露出轮廓。

那是一座极为古老的十八角佛塔。

那座佛塔十八个边角均悬挂着半截符箓,上面密密麻麻雕刻的佛文已经淡到不能看清。塔尖缭绕香火,隐隐约约有诵经声音传来。

这座佛塔一露相,便有一钟一鼓先后响起。

湖心岛顿时鸦雀无声。

剑主大人的身影出现在佛塔顶尖。

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不在那座草庐之中。

那道身影沐浴塔顶佛香,立掌低眉,呈大慈悲菩萨状。

那道踏在佛塔端的身影淡淡行礼。

所有人恭敬还礼。

钟鼓声音齐鸣。

“入塔。”

酒会决战局,从未像这般隆重盛大。

令人压抑不能,却又热血沸腾。

......

湖心岛浓雾几乎散尽,唯独一处维持着生人勿进的状态。

岛屿最中央的衣冠冢浓雾弥漫,剑主大人无形的力量打消了登岛中人进来一探的念头。

那座衣冠冢内。

十四座衣冠冢,十三座为实,一座为虚。

白衣白发的叶小楼恭恭敬敬跪在那座空荡衣冠冢前。

黑衣总督背负双手。没有说话。

那十三座衣冠冢前端端正正插着十二柄剑。

当年风庭大宗师庐下的十四位弟子,十三位如今早已经寿终正寝。

那十三柄剑在江湖上继续着自己的缘分,最终归墟,终究来到这里。

龙逆凤仪被大丹圣讨要给苏扶,如今已经归还。

芙蕖剑被赠予丹圣弟子明珠儿,不在冢前。

余下十二柄剑,被一股无形力量带动,缓缓往上移动。

一寸。两寸。

剑柄仿佛接触到了另外一个空间,连带着剑身,一点一点被拔起,去到那个空间之中。

叶小楼面色凝重,行弟子大礼。

叩首二十三。祭奠二十三年凤庭庐剑主养育之恩。

究竟剑主为何收他为徒,这是江湖上苦思不得解的一个问题。

“缘分。”剑主大人曾经对那些进入庐内的人如此解释。

这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回答。

世上那么多人,为何偏偏就叶小楼与剑主大人有缘分?

黑袍总督面色复杂,他轻声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解释不清楚。缘分就是其中一样。”

“这一百年来,剑主大人就收了你一位弟子。”黑袍总督看着衣冠冢,喃喃道:“这就是缘分。”

剑主大人的心思,不是一个缘分二字便能轻松揣摩。

叶小楼是一个天生剑胚。

可世上剑胚很多。

剑主大人偏偏选中了叶小楼。

“师叔。”叶小楼攥紧手中那道极光,那是一柄如光一般灼目的三尺剑。他从来不会去问师尊大人,为何挑中了自己。

行弟子礼,做弟子事,尽弟子命。

剑宗明大逆不道,要挑战自己的师尊。

在叶小楼死之前,剑宗明不会有这个机会。

黑袍总督皱眉,看着叶小楼试图进入剑冢的举动,沉声道:“剑宗明剑道初辟,源意域意加身,你进了剑冢也不是他的对手。”

白发温驯贴在叶小楼脸颊,他笑了笑。

刹那气息溢满,疯狂鼓荡,白发如墨汁一般无风自动!

那道极光的气势猛然飙升,抵达九品巅峰,然后绽放出狂烈的域意,紧接着有什么屏障被打碎,轰然巨响爆发。

那是压制了不知多少年的功德圆满。

源意浓稠,四肢百骸之中疯狂流转。

“现在呢。”那道剑已经举起,仰天长鸣。

在问世人,他够不够资格。

黑袍总督笑了笑,看着那袭白发白袍二十三年终于修成圆满。

域意源意加身,世上无须等待多久便能看到一位宗师的诞生。

这是剑庐真正的传承,是剑主大人百年来的遗志。

叶小楼是剑冢这一世行走世间的入世弟子。

他的入世之剑,需要一个人开锋。

白发疯长,再也抑制不住。叶小楼平静望向黑袍总督。

“战?”

黑袍总督胸膛燃烧起一股火焰,要将世界都熊熊燃烧。

他的声音平稳而坚定。仿佛回到一百年前。

曾经那个人也用着这样平缓的声音,念出这么一个惊心动魄的字。

“战!”

终战!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六十三章 众生见极乐,我闻乃地狱

佛塔顶上,剑主大人立掌垂眉。

他不如传闻那般年轻,面容平静而悲悯,白眉如霜,白发如瀑,在空中如墨如星河,身姿极其挺拔,如剑一般悬挂,渊渟岳峙,气势内敛,却有着令人难以移目的魔性。

易潇望着剑主大人的那道身影。

那声淡淡的“入塔”之后,踏至岛上的人们不由自主向着佛塔靠拢,想要一睹究竟。

易潇没有动,他静静抬起头,望向那道白发瀑散的剑主身影。

剑主大人也望向了易潇。

易潇真正看清楚了剑主大人的五官,半面被白发遮掩,露出的半面无悲也无喜,庄严又神圣。

剑主大人嘴唇轻轻嗡动。

第二声入塔从他唇中迸发,却如同黄钟大吕,缓缓扩散开来。

“入塔。”

这一声入塔,带着浓烈的战意,勾起人骨子里的热血,酒会第三轮的诸人由走变奔,恨不得立即进塔在棋道上进行最终一战。

易潇突然开始奔跑,一步踩下,气血轰然澎湃,如海一般轰鸣,整个人如同离弓之失一般拔射而出!

那道黑衣身影猛然跳起,想看清楚剑主大人。

再近一点。

陡然间有钟鼓齐响——

剑主大人轻笑一声,身影微微摇晃。

顿时烟消云散。

拔射而出的黑衣少年在空中止住了身形,在众人目光之中施展千斤坠落地。

那尊佛塔缓缓开门。

纷至而来的人群之中,一道黑色身影如箭般疾射而下。

于万众瞩目之中,溅起一地烟尘。

佛塔大门开启,那道黑衣少年身影拦在众人身前。

他若有所思,抬起眼打量了一眼这尊佛塔。

眼前这尊佛塔恢弘不失大气,古老却显得庄严神圣。

持有酒会第三轮令牌的选手,无一不在佛塔前严肃揖礼,认真膜拜,思量再三,方才踏入佛塔内。

易潇没有说话,更没有行礼。

他面色有些苍白,心中那道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浓烈,终究还是选择进入佛塔。

当三十九名酒会最终选手进入佛塔内部,大门缓缓闭合。

佛塔内极其空灵,耳边一片寂静。

突然一道轻描淡写的声音响起。

“登顶佛塔者,酒会魁首。”

至此,再无更多一句。

佛塔第一层内无一丝香火,四壁雕空,内藏无数佛家典藏,穹顶雕琢极其恢弘的一副壁画。

上有佛陀微笑,菩萨盘膝,金刚怒目。

当真是大威严的佛家圣地,为何会选此处当作酒会决战之处?

四大棋师微微抬首,眼神接触到那一副壁画,瞳孔微微收缩,面上浮现微笑,接着心境化作一片平静。

即便是棋道好战如公子小陶,仰面看向穹顶那副恢宏无比的壁画之时,面色缓缓柔和,心中也变得祥和无比,仿佛十几载棋秤争斗都变作过往云烟,如今即便胜负将决,却也算不得什么了。

“佛门圣地?”

易潇望向穹顶,心中居然是缓缓平静下来,因为紧张而带来的不安情绪此刻一扫而空,甚至龙蛇相都出乎意料的安静下来。

那副穹顶壁画,纤毫毕现,惟妙惟肖。

只消看上一眼,便是连神魂也忍不住沉浸进去。

初看之时,只觉得是佛陀菩萨在对自己缓缓绽放微笑,再细细琢磨,便会看清佛陀原来是拈指结印,菩萨手中净瓶甘霖化作雨滴。

好一片极乐,了无恩怨。

再看下去,三千大千世界,菩提百万众生。

何处来极乐?

爱恨嗔痴诸般痴态,喜怒哀乐百种念头,便如同天上浮云一朝破散,无数雨滴从菩萨净瓶中倾撒而出。

眉蹙似哭,唇抿似怨,眼波流转是为爱,五官悲戚是为恨。

百般情绪,居然是情不自禁浮现心头。

众生不再面上带笑。

接着极为诡异恐怖的事情在极乐世界中浮现。

大佛拈花结印,嘴角微微绽放的,不是笑容,而是一副悲戚哭面!

菩萨净瓶倒倾,瓶口缓缓流出的,非是甘霖,乃是一滴妖异红血!

佛陀眼神空洞,化作噬人的黑洞;菩萨嘴角一抹猩红触目惊心。

众生喜笑颜开,接着笑面变哭面,仰天惨嚎,皮肉褪去,化作皑皑白骨;天上盘膝而坐,普度众生的佛陀佛性泯灭,血肉如花,娇艳盛开。

原来天下极乐,如今化作一间地狱。

整个世间变得癫狂而恐怖起来。

众生在血海中沉沦,不得超脱,要拉人入地狱;菩萨的血色甘霖落下,生灵化枯骨。

易潇面色极为惨白,神魂已经不受控制,在无数哀嚎声音之中,壁画之中的佛陀伸出一只枯骨般的佛手,似乎要将自己拉入画中,共渡极乐。

青莲猛然一震。

易潇脑后一轮大日飘然而出,守住灵台一点清明。

心中那道神圣念头烟消云散,壁画猛然一震,那只骨手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惨嚎一声收回画内。

易潇悚然而惊,狠下心一咬舌尖,接着极为迅速地伸出一只手紧紧遮住眼睛。

那片地狱景象刹那被手掌阻拦在眼外。

眼中一片漆黑,不见虚妄,耳边无量回音渐渐消散。

易潇缓缓低下头,久久不愿睁开眼。

他面色苍白,嘴角流下舌尖被咬破的血,脑海中一片紊乱,想到了自己跃至最高点时得见的剑主身影。

那道身影白发被风吹乱,露出一整张面孔。

半面欢笑,半面悲悯。

半面极乐,半面地狱。

立在胸前慈悲的手掌上红丝游动,五指如钩。

只是接近看上一眼,便如坠落地狱。

原来地狱便是这般景象。

易潇不愿睁开双眼。

若是入目所见,皆是人间悲剧,如同置身无间地狱,谁愿意再开眼?

他面色苍白,心头猛然想起什么,终于明白自己那道荒谬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大丹圣对自己说过鬼门关之事。

而自己踏上湖心岛,心头便是浮现一丝余悸。

从未听说过沉剑湖湖心岛有一尊佛塔。

这尊佛塔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这尊佛塔连接的世界,究竟通向哪里?

“鬼门关......”

“鬼门关!”

大恐怖。

许久之后,易潇等心跳缓缓平复,方才心有余悸地睁开眼。

那道壁画太过妖异,不能再看。

他环顾四周,居然是所有人都抬起头,面带微笑,直勾勾盯住穹顶。

易潇面色惨白。

他看着陆陆续续有人从壁画中醒来,面上俱是带有悲悯微笑,心头一片清明。

他们看到了什么?

易潇声音沙哑,问身边睁开眼的一个人。

“你看到了什么?”

这个人笑颜顿开,声音平稳却难抑喜意,道:“众生无悲,三千世界,皆得极乐。”

易潇紧紧抿唇,公子小陶和唐慕然以及四大棋师等人均未睁开眼。

他一个一个问身边苏醒的人们,究竟在壁画之中得见何物。

无一不得见极乐。

无一不笑颜逐开。

易潇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缓缓抚摸着干涩生疼的眼睛。

那里一片青光前所未有的璀璨,久久不愿消散。

株莲相所加持之目力,可以看穿一切虚妄,直透本质。

所有人仰面看去,皆是祥和无比,一片极乐。

唯独他之所见,乃是人间惨象,一片地狱。

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很不幸,我没有得见极乐。”这个人有些自嘲笑了笑,道:“是我资质太低了,还是视力不好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在这个着实平淡无奇的人身上顿了顿,接着这个叫江轻衣的年轻人面色有些苍白,平静开口。

“我见到了地狱。”

众生见极乐,我闻乃地狱。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六十四章 十一斛轮回

在江轻衣之后。

易潇轻声开口道:“我也见到了地狱。”

公子小陶缓缓睁开眼,轮椅上的身躯有些僵硬,她的笑脸有些勉强,俏脸儿也有些苍白,大眼睛望向易潇,声音有些低。

“我也见到了地狱。”

满座寂静。

接着四大棋师纷纷从壁画之中醒来。

原本意在夺取酒魁的丘疾汶大棋师沉闷咳嗽一声,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佛塔。

袁道兵老国手望着那位多年老友离开的身影,低声而叹,“如不见极乐,不见地狱,应得生而无憾。”

“愿不见极乐,不见地狱。”沈之贤老前辈身躯有些微微僵硬,道:“如何生而无憾?”

“剑主大人折煞我等。”

白启老前辈有些站不稳,在唐慕然的搀扶下稳住脚步。

“棋道养魂十六载。”白启笑了笑,“今日能助剑主大人一臂之力,便不负老夫养魂至今。”

易潇运转株莲相看去。

四大棋师身上的魂力空空荡荡,居然是荡然无存。

......

剑冢空间之中。

无尽虚空镇压,空间乱流极为狂乱。

一道漆黑的山影镇压在虚空之中,不能直视,连光线都被那座山峰吞噬得一干二净。

剑主大人漂浮在虚空之中,大袖飘摇,白眉白发。

无数道身影环绕在山影之中,密密麻麻叠绕成环。

每一道身影皆是白须白发,半面慈悲半面欢笑。

整整一千四百道剑主大人虚影,负手而立,眼神冷漠至极,虚眯着眼紧盯那道漆黑山影镇压的洞口。

那是一片比漆黑山影更恐怖的洞口,与山影互相对抗,彼此相吸,连带着那道山影的漆黑都吸走三分。

那道洞口之中传来无尽惨嚎之声,有无量怨气镇压不住。

不断有实质性的怨念从那道洞口之中飞出,便立即被剑主大人的虚影镇压吸纳到体内。

每吸纳一份怨气,剑主大人那半面欢颜便是更添妖异一分。

剑主大人真正本尊则是在山影正上方,面容寻常,不见慈悲也不见妖异笑容。

倏忽第二道身影出现,一袭大黑袍直接撕裂空间走出。

苏大丹圣声音有些沙哑:“你要的地藏还魂丹。”

剑主大人轻轻嗯了一声,他目光有些悲伤,望着下方漆黑被逐渐吸走的鸩魔山,喃喃自语。

“那尊地藏王塔有一百年不曾见世了。如果不是四位大棋师拼命压抑魂力,十六年来不愿突破第八境,拿着所有魂力去打开第二层,会不会有今天见世的机会?”

苏大丹圣冷眼望向下方。

鸩魔山底下,那片黑洞之中,一小截塔尖缓缓浮现。

十八角符箓风化几乎殆尽,佛性被吞噬殆尽,反倒是带着一股子魔性,在黑洞之中塔尖镶嵌一颗舍利,几乎已经绽放不出光芒。

突然间一股浓郁的魂力从那颗舍利之中缓缓绽放,四道直抵第八境的魂力将舍利子填满,一股清流从舍利内串流而过。

猛然间那道舍利光芒大作,十八道地藏王符飘摇而起。

死灰复燃一般。

地藏菩萨神魂转世之后的地藏王符不再腐蚀,而是体表流转金色佛文。

那道金色佛文燃起,黑洞吞噬的势头止住。

鬼门关开启的时间被强行压后。

这是付出了四位大棋师蓄养了十六年的魂力所换来的。

“付出那么多,值得么。”苏大丹圣沉默片刻后开口。

“不是什么事情,都有值不值得。”剑主大人看着那道舍利子光亮越来越盛。

白莲墨袍山主的身影如墨般飘来,望向那道舍利子,眼中满是敬佩。

越来越多的身影撕裂空间赶来。

难以想象,上一世的残余宗师居然都没有缺席。

双手邀明月出关山的齐梁安老头。

一箭弯弓射杀神仙的老匹夫林半瞎。

一百年前被誉为西凉双圣,如今归隐关山不出的愚剑和钝刀。

夹杂北地风雪赶来的恢弘身影。

西夏棋宫盘膝坐在巨大兽辇上的年迈老人。

以及笼罩在黑袍之中的风庭总督。

还有那位南海终巍峰常年安静独处的棋圣大人。

林林总总十一人。

他们都是立在世界顶点的一派宗师。

天塌了,高个子来扛。

鬼门关镇压不住,自然也是他们拿命去填。

十一道屹立在世界绝巅的身影负手而立。

看那颗舍利大放光明。

“袁道兵,丘疾汶,沈之贤,白启。”剑主大人默念着这四个名字。

“吾问过很多人,是否愿意献出一份力。”剑主大人笑了笑,道:“但天塌了,总是高个子扛着。他们不是宗师,自然无须去承担。但总有人会站出来,就像他们四个。”

背负普通钝刀的关山刀鬼声音低沉浑厚道:“中原棋道正且直。”

“中原的棋道大家有很多,但真正称得上棋心通明的,就只有这四位。”苏大丹圣轻声感慨,“非中原棋道正且直,乃是这四人棋道正且直。”

“如果没有这道魂力,天便是真的塌了。”林半瞎有些感慨,笑道:“我等不会有聚首的日子。”

中原棋道。四大棋师。

袁道兵,丘疾汶,沈之贤,白启。

“这四个人的名字。”坐在兽辇上的棋宫老宫主声音沧桑,道:“我棋宫记住了。”

“甘愿十六年蓄魂不发,为地藏王塔徒做嫁衣。”白莲墨袍山主大笑一声,“慕莲城佩服!”

银城城主大袖一拂,一尊酒坛凭空而出。

“北地最烈的酒,非是烈麝,而是轮回。”

轮回酒,乃是当年北地那位城主从天上仙阙夺来的琼汁玉液。

他的声音带着低沉,有着磁性。

“杯酒尽余生,饮者坠轮回。”

轮回酒,世上最后一坛。

“能饮一杯无?”他缓缓扫视一圈。

酒坛崩裂,十一道酒气分散,分别入十一道酒斛之中。

“当得起棋宫一斛酒。”棋宫老宫主举斛而饮,饮半斛而止,剩下半斛倾撒。

“当得起当世丹圣一斛酒。”苏大丹圣举觞。

“魔宗山主一斛酒。”慕莲城笑得豪迈。

半空之中飘摇落下十道酒气。

十位宗师饮尽半斛酒,余下半斛倾倒而出。

十一斛酒。

十一斛轮回。

十斛已尽。

敬中原棋道,敬四大棋师。

剑主大人手持青铜酒斛,面带微笑。

“今日之后,我等有人战死,有人余生。”

他缓缓将酒斛举起。

杯酒尽余生,饮者坠轮回。

我愿尽余生,愿坠轮回。

一饮而尽。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六十五章 这个时代的剑与酒

佛塔之内。

四大棋师驻步片刻,先后离去。

唯独极少的人看出了端倪,那四位名满天下的老国手,来时一身魂力澎湃若海,离时身上空空荡荡,丝毫魂力不留。

唐慕然搀扶着白启老前辈离开,老前辈行至公子小陶和易潇面前之时身躯微顿,欲言又止。

小殿下面容苦涩,道:“前辈何苦来哉?”

“我们是上一个时代的灰烬,不能复燃。”白启面带微笑,“四个老古董罢了,都是即将入土的人了。哪里还需要计较那么多?”

他的声音有些平静,慈祥道:“一代新人换旧人。剑主大人他们的时代就要落幕了。我们四个,总不好将一身修为藏着掖着。”

白启望向最先离去的丘疾汶大棋师,那道身影离去之时有些佝偻,轻声叹道:“丘疾汶不服老,但他嘴上千百个念叨不愿意,心中一万个想在棋道上再进一步。终究还是把自己积累了十六年的魂力奉献出来。”

“我们不知道这些魂力能坚持多久。但是剑主大人既然在十六年前就开始布局。”白启老前辈拍了拍易潇和公子小陶的肩膀,“想必这些微薄的魂力是可以支撑到你们登顶这座塔的。”

“这场剑酒会。是世上最后一场剑酒会。它的落幕,将以一个时代的逝去告终。”

唐慕然沉默,扶着白启老前辈缓缓离去。

满座三十九。

得见极乐者,无缘第二层。

余三人。

四大棋师献出自己的魂力,将佛塔之中开起一道阶梯。

眼前那道阶梯纯粹由魂力构架而成,直通佛塔穹顶之上,那一片极乐世界之中,融开一个洞口,阶梯通入,打破极乐。

三个人抬起头,望向那副穹顶恢弘无与伦比的壁画。

“极乐世界”之中,万千佛光泯灭。

那副壁画褪去,化作黑与白的纠结。

那道阶梯通向佛塔更高层。

“四位大棋师的离去,宣告了一个时代的落幕。”公子小陶轻声喃喃道:“棋道先人,他们拿自己作为代价,把后世的序幕都揭开。”

“登上下一层。”小殿下点了点头,“上一个时代的剑与酒就算是过去了。”

他看着众人离场,塔内只留下三个人。

酒会上与自己一同大放光芒的东伯风雅,以及神秘至极的夏凉,全部都不在席内。

“他们没有入塔。”公子小陶缓缓开口,道:“我原以为棋宫派出的人就只是夏凉,可为何那个东伯风雅也没有入塔?”

易潇没有说话,棋宫早就放出消息,收取妖刀魂魄势在必得,那个夏凉确实身份很可疑。

自己一开始没有多想,即便那个夏凉就是真正的杀手。那只龙雀身边有玄黄剑一级的九品巅峰,本身又是极为逆天的强者,区区一个夏凉能奈何的了什么?根本轮不到自己担心什么。

看来自己考虑少了。

“东伯风雅,会不会是向着曹之轩去的?”易潇皱眉,“谁也不清楚棋宫到底图谋什么。难道就一定是妖刀魂魄么?”

公子小陶没有回话。

“我算是看出来了。”

江轻衣苦笑一声,道:“这已经算不得是酒会了。是吧?”

小殿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我突然不想登塔了。”江轻衣揉了揉脸,退后一步。

“别误会,我江轻衣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苦笑一声,“你们是真正的天之骄子。登顶佛塔,我不想与你们争,也争不过你们。”

易潇和公子小陶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这个平淡无奇的年轻人。

他抬起头。

“我曾经想过,我追求的是什么。”

“江轻衣没有大智慧,不立大宏愿。”他站在那里,平静如水道:“自知无法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

“但是江轻衣知道一件事情。”

“两位既然看出了这尊佛塔上不是极乐世界,而是无间地狱。必然知晓这尊佛塔不是什么人都能登顶,要登顶佛塔普度众生,恐怕不仅仅只是心存死志这么简单。”江轻衣微笑道:“江轻衣恐怕豁了命也做不到吧。”

“所以你要出塔?”易潇挑了挑眉毛。

“拜托两位了。”江轻衣点了点头,道:“江某出塔之后,还望两位能登顶。”

公子小陶沉默着点了点头。

“上一个时代的剑与酒要落幕。”江轻衣深深揖礼,道:“这个时代的剑与酒,正要揭幕。”

这个江轻衣的年轻人此刻要退出,没有多少人知道为什么。

但公子小陶和易潇恰巧知道。

江轻衣,寒门苦子。

北魏极北之处,俱是寒苦地带,江轻衣就出生在那一片,丧失双亲之后,若不是魏皇曹之轩在北地实行的扶寒计划,便早就饿死在那片荒芜地区。

曹之轩没有想到,自己当年无心布施的一场雨,于万千寒门之中,救了江轻衣这株枯苗一条命。

现在江轻衣要回报。

“外面那件事情,你最好不要掺和。”小殿下突然开口,“北魏大人物之间的角力,你去了也只是送命。”

江轻衣没有回话。

“北魏乃是生我养我的一方土地。”江轻衣笑了笑,道:“江某能力不足,救不了中原,但愿能救北魏。”

“我想去拦一栏棋宫。”他如是平静说道。

“你能拦得住?”公子小陶反问。

江轻衣笑了笑,道:“凡事总是要试一试,才知道能不能拦得住。”

易潇和公子小陶没有拦江轻衣。

他临走之前,与佛塔门前转身,望向那两个人。

一人是年少成名的棋圣弟子。

一人是横空出世的神秘公子。

自己什么时候能够与这样两个耀眼的人比肩了?

江轻衣笑了笑。

他出生寒门,默默无闻,棋道对弈也远远称不上是这两个人的对手。

他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在酒会上走得这么远。

寒门子弟苦,江轻衣自小受过无数的欺辱,冷眼,谩骂。

求棋不得,被人拒之门外。冰天雪地受冻,无蔽体之衣。

为何他叫江轻衣?

轻衣,便是从来都没有一件大雪天能防寒的合适衣服。

但他从未想过放弃,视棋道为终生信仰。

不求闻达,不求荣华。他真正所求是什么?

有时候甚至连江轻衣自己都有些迷惘。

直到那个大雪天,自己的父亲临终之前,用颤抖的手指在雪地上写下两个字。

本心。

人。可以贫穷,可以衣不蔽体,可以饿死冻死。

但脊背要挺直,可以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要活出自己。

这就叫本心。

江轻衣所求的,就只是简简单单的本心二字。

他可以不出名,可以不富贵。

他可以接受一切逆境,但不能容忍自己亲手丢了本心。

这样的一个人,抱守着本心,且经历的比任何人都多,自然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他能有这么一天。

万千思绪涌来,江轻衣百感交集。

“你叫什么名字?”

小殿下的声音打断了这个年轻人如潮的思绪。

他微怔一下,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江轻衣。”

“我记住你了。”易潇点了点头,对公子小陶笑道:“第二层。”

佛塔门开又关。

轻衣已不在。

正如他之所说。

上一个时代的剑与酒已经落幕。

这个时代由他们来开启。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六十六章 空城计

“佛塔第二层。”公子小陶面带微笑,望着眼前蜿蜒而上的阶梯,“人都走光了。你还等什么?”

易潇环顾一圈佛塔空空荡荡的第一层,尴尬笑了笑,极为自觉地站到公子小陶轮椅后,双手叠放在轮椅把手上。

“现在就走?”黑衣小殿下试探性问。

“怎么?”公子小陶笑了笑,道:“是在担心那只龙雀?”

易潇嗯了一声,道:“踏上第二层,那位棋宫宫主应该就会把风庭城挪空。大夏棋宫要收妖刀魂魄,这个时候动手最好不过。”

“棋宫要杀那只龙雀,即便是空城之际,也要付出巨大代价。”公子小陶声音有些微戏谑,道:“怎么,心疼美人?”

“我与魏灵衫只有一面之缘。”易潇叹了口气,“但她终究是一个极好的女子。只因为北魏错综复杂的大人物之间的角力,就要面临一场棋宫精心准备的杀局,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公子小陶没有说话,蹙起眉头,易潇在她背后,看不清她是一个怎么样的表情。

“吴烬寒身上有师尊信物,不会被棋宫宫主感应到。”她没有回头,双手倔强转起轮椅,“他会出手保护魏灵衫。”

“这算是我欠你的。”南海小棋圣咬了咬牙,还是说道:“那次与沐凤白的比斗......”

轮椅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推力,那个男人的声音很轻松,淡淡嗯了一声。

“不怪你。”

公子小陶连忙低下头,发丝微乱,遮掩住绯红的俏脸。

......

剑冢空间。

那片漆黑山影底下,一截尖尖塔尖燃烧出巨大光芒。

“鬼门关阴气太重。”剑主大人淡淡望着下方,对端坐在巨大棋辇上的老人开口,道:“借风庭城万人阳气,对抗鬼门关。”

棋宫老宫主面色平静,目光直透佛塔,看着年轻的一男一女上了佛塔第二层。

“那两个人已经登上第二层。”

那个端坐在巨大棋辇上的老人缓缓站起身子,向着上方的虚空之中伸出一只手。

那是一只干枯几乎枯萎的左手。

那只手抓向九天之上,罡风爆裂,天地变色!

恐怖到无与伦比的一股力量降临人间,那是不属于人间的力量。

九天之上,一只口子被撕扯而开,紧接着那股巨大的力量强行透过九天,隐隐约约投射到剑冢空间之外。

那座风庭城。

就在这一刹那——

整座风庭城全部静止,仿佛是灵魂被人凝固一般,每一只蝼蚁每一个人每一座建筑,全都陷入了绝对的暂停之中。

西夏棋宫的老宫主修行一百年来的元力,如同大江大海一般,将整座城池全部淹没。

感应到的每一个生灵,将为剑冢借出一份阳气。

“挪移。”这个站在巨大棋辇上的老人轻声开口。

声音响彻九天十地!

刹那空城!!

一整座城池,一整座风庭城,刹那陷入绝对的寂静之中!

死寂。

......

风庭城外。

“空城计。”袁四指对着大棋公抱歉笑了笑,“容我下最后一条命令。”

这个男人拿着仅剩四根手指的右手扬起,由天转地,指向风庭城。

“杀!”

杀气冲天。

十六字营铁甲倒射无边黑光,如同钢铁森林一般向着风庭城迅速推进。

这是一座空城。

这座空城,即将见证百年以来最不可思议的野心。

袁四指与大棋公南宫般若默默看着十六字营以着迅猛无比的速度推进。

接着他们面目愕然。

立于最高点的那一处。

那袭白袍大藩王深呼吸一口气,胸膛内敛。

脚下土地瞬间爆裂,这道西关最为恐怖的白袍身影刹那在原地消失。

在冲天杀气之中,无边黑甲中有一道大白色开始奔跑。

南宫般若目瞪口呆看着那道白袍遥遥领先在黑甲潮水之前。

如同一只离弓之失般猛然爆射而出,不断加速!

这位西关白袍的元力此刻爆发出来的程度有些令人惊讶。

南宫般若自问身法可排入棋宫诸位大棋公中前三之列,此刻扪心自问,若是换成自己,恐怕是连那位西关白袍的残影都追不上。

这件事情有些惊悚。

袁四指打断了南宫般若的思绪,笑道:“阁下还是多想想如何截杀那位北魏活阎王。”

南宫般若面色复杂看着西关大藩王奔跑的残影,捉摸不定捏碎了棋宫玉佩,紧接着远方那座城池之中澎湃若海的棋宫老宫主刻意分出一丝元力,将两人包裹之下拉入剑冢空间之内。

......

“好一座空城。”

曹之轩推开窗,沉默望着满目死寂的城池。

这是他的一座城,如今空无一人。即便是身边那个黏了十多年的那个女人也不得不被那道超脱人间的力量强行传送离去。

“黎青......终于来了么?”曹之轩眯起眼,目力尚可的他似乎看到了一潮又一潮黑甲迅速向着风庭城靠拢。

“小七会在一炷香之内撕破空间屏障。”他合上门窗,然后微笑走上城主府最顶层。

那里最高,看得最远。

“你们有一炷香时间,来杀了朕。”

层层叠叠黑甲,如同潮水一般。

西关十六字营,一字营有五百甲士。

共计八千人。

八千人。

曹之轩眯起眼,望着不远处一道如同流光般迅速放大的身影。

那是一道在空中奔跑,不断助力,元力流转如同天神一般的男人。

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却是一刹那便跃过城门。

最高点处,两个人的目光久违的对撞。

那一袭大白袍在空中展翅,宛若撞击苍穹的巨鹰。

接着那道白袍猛然落地。

不溅起一道灰尘。

白袍如雪,衣衫如新。

人乃是旧识。

“不需要一炷香。”

西关大藩王开口道。

曹之轩有些微怔,看着那袭白袍之中探出的一柄长枪。

那杆枪通体纯白,枪杆乃是极为坚韧的北原白木,枪头如同翡翠白玉灼人眼眸。

极为惊艳的一枪。

枪名西关白。

曹之轩半边脸颊有些麻木,他伸手微微抚摸。

一片血色。

“退之,这不像你。”曹之轩面色寻常,望着那道飘忽落定的西关白袍,轻声笑了笑,低头看着一手血迹。

“物是人非。”西关大藩王鬓角飞扬,白袍如神仙,笑道:“退之不再是十六年前的退之。有些事情,退是无法解决的。”

“洛阳出兵会很迟。”西关藩王自顾自垂眉,自嘲笑了笑。

“我知道。”曹之轩点了点头,“黎雨执掌后宫,压下一道兵符算不得什么难事。”

“那只龙雀很快就会死,在李长歌赶来之前。”黎青挑眉,直视着曹之轩。

“人各有命,听天由命。”这个男人笑着擦拭右脸血迹,越擦越多。

“你也要听天由命?”西关倔鹰如是问道。

“退之,我给了你十六息。”曹之轩面带微笑,“我要你也给我十六息。”

西关藩王闻言皱了皱眉,喃喃道:“十六息。”

“你站在城主府,等了我十六息。”他缓缓收枪立于身前,面色自若道:“既然还有三位没有出来。我就在这等他们,只等十六息。”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六十七章 十六息

几乎在西关藩王与曹之轩同时默念第一声之时。

耳边恍若响起天狼咆哮——

一道剑意刹那落下,一道天蓝色长袍残影映入眼帘。

西关藩王眉眼自若,轻笑一声,倒退一步,手中枪杆猛然探出,犹如星火燎原一般点出再收回。

西关白乃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北原白木所铸,韧性极佳,枪杆弯曲如同大弓,崩拉如雷,刹那弯曲再伸直。

那柄与西关白硬碰硬的长剑爆发出一声戾鸣,天狼王宁风袖持剑单手为双手,将剑身倒插入地,止住剑身崩溃般的颤抖。

接着那袭白袍单手依旧,迅猛无比前踏一步,枪尖再度点出,宁风袖瞳孔收缩,手中长剑倒提而起,强悍无比硬接第二枪。

一道天蓝色长袍被一枪点击之下倒飞而起,身形退后数丈,堪堪止住后退之势。

宁风袖看着脱手而出的长剑把一枪挑起,那道白袍沉默着掉转枪尖,长剑再度倒插回自己脚边。

“很强。”

宁风袖手腕有些麻木,面无表情给出这两个字的评语。

“你要等十六息。”西关大藩王面无表情,道:“总不会就只是要等一个区区九品的天狼王。”

曹之轩依旧面带笑容。

“阎小七这个时候应该在被袁忠诚和棋宫南宫般若追杀。”西关大藩王笑了笑,道:“即便是能打破空间屏障,至少也要有一炷香的时间。”

“你凭什么称王?”曹之轩突然挑起眉头。

“你兵封风庭,即便是取了我的人头,又有什么用呢?”他有些疑惑,望着那道不温不火的白袍。

黎青没有说话。

他在数十六息剩下的时间。

还有十息。

曹之轩语速变快,道:“天下皆知北魏姓曹,你围兵风庭也好,直逼洛阳也好,总不能牵一发动全身。”

西关藩王眉头微皱。

“让你等十六息,便是要让那两位藏好。”曹之轩笑道,“数日前朕便已经猜到了你的对策,即便是小七不在的场合,风袖也能护我周全。”

“你的意思是,没有东关和北关的兵符,我便无法收拢北魏?”黎青顿了顿,“这用来保命的十六息,你就只想说这个?”

曹之轩面带微笑。

接着那道笑意变得极为干涩,凝滞在脸上。

两道身影缓缓登顶城主府顶楼。

城主府顶楼天台极为辽阔。

两位老人在这个时刻选择了披甲佩剑,同时登上此处。

他们乃是一关藩王。

代表的便是一关的态度。

西关藩王笑着点头,算是向两位各拥一方的藩王打了一个招呼。

虎骁王与犬阳王,两位北魏大将年近七十,此刻身披沉重甲胄,层层铁甲贴身保护,手中所握,便是北关与东关名动一方的王旗兵符。

曹之轩望着西关藩王,沉默不语。

宁风袖收在袖子里的右手尚在颤抖。

两位手持各自封地兵符的北魏藩王皆是沉默。

黎青轻声而笑,手中西关白回收三尺。

顿时杀气全无。

他有些好笑的问了一个问题,打破了现场的僵局。

“你有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曹之轩望着已经兵临城下的十六字营铁甲。

他叹了一口气,道:“想到了,也没有想到。”

两位老人神情复杂,望着那位年轻皇帝,默默走到了西关那位的身后。

宁风袖默默地看着这两位春秋时期战功足以排入大陆将榜前十的老人。

北魏之所以能成为八大国最后的胜利者,便是虎骁王与犬阳王两人昔日堪称沙场军神,虽无万人敌匹夫之力,但用兵遣策如臂使指,兵马分割天下闻名。

只可惜春秋元年天下平。

此后再无战事。

两位军神终究抵不过岁月,马背上征战之后,终于是有一天能够回首过目背后堆积如山的盛名与荣誉。

再回首,不再动荡,不再厮杀。

铁血与杀意,便只是过往枪尖下的亡魂。

他们站在这里,手持一关兵符。

北魏四关,除却号称北魏天狼的拥南门户。

三关皆是站在了这位皇帝的对立面。

“封王者不过一世。”

犬阳王的面容被甲胄遮掩,只能看见那一双浑浊的眼眸。

虎骁王回想着不久前,四人同坐大辇入风庭之时。

宁风袖的那一席话。

“请诸位看一出好戏。”

的确是一场好戏。

算尽生前身后事,终究算不到会如此。

他沉默望向那位年轻的天狼王。

光芒有些过甚,但好在今日便会被折断。

那只西关老鹰的手段太过强硬,容不得别人不屈服。

“两位助我,理应世袭。”

西关大藩王轻笑一声,看出了两位老人的顾虑。

年近暮时,便已无欲无求。

能够下定决心手持兵符,作为压倒魏皇曹之轩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在这里。

所求的,不过就是自己的一个承诺罢了。

西关大藩王再度望向曹之轩。

“这是你要的十六息?”

语气有些嘲讽。

死局。

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可解。

曹之轩沉默了,他目光投向远方。

西关大藩王皱起眉头。

那里黑甲如同潮水,距离风庭城门不过只有数百米的距离。

天狼王宁风袖的瞳孔微缩。

黑甲不再前进。

杀气冲天!

无边无际的人潮之中,在那汹涌澎湃的如墨黑色里。

有三尺空白之地。

一袭素白轻衣贴地而行,速度恐怖得令人瞠目结舌。

三尺之内,剑器扭曲不能逆转,兵甲自行解体。

“我要的十六息。”曹之轩面带微笑。

他有些自嘲笑了笑,“你猜猜,这个叫做李长歌的年轻人,能不能杀穿你的十六字营?”

西关那位白袍藩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道素白色轻衣。

他没有展开杀戮,即便是被层层数之不清的黑甲包围,被无数道足以震颤人心的杀气所指,也只是沉默着前进。

那道路线极为笔直,比剑还直。

他眉心绽放着森然白光,有一柄骨剑从眉心被他缓缓提出。

身形微顿。

那柄骨剑被他摘落,手腕轻轻微抖。

那柄骨剑如同飞刀般刹那即发!

遥隔数里地的西关藩王瞳孔微缩,下意识提起西关白,枪尖猛然挑起。

那柄骨剑来势汹汹,极为恐怖的与黎青枪尖碰撞在一起。

刺耳声音响起再熄灭。

白袍大藩王面无表情。

西关白的琥珀色玉白枪尖毫发无损。

但枪势微沉。

那只西关白上立了一人。

那人单脚点枪,微笑拎一壶酒。

长发如墨,被一根白凉木挑起,那个人容颜清俊,眉头微挑,笑了笑问道。

“这里是风庭城?”

不等人回答,便笑着灌下一口酒。

“终于赶来了。”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六十八章 西关白

北原风雪银城。

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三大圣地。

而三大圣地孕育出的弟子,该是什么样子的一个妖孽?

西关藩王面色如常,五指攥紧枪杆,一股螺旋劲力猛然从枪尖爆发,那道庞然巨力抖动玉白枪尖,那道单脚立于西关白之上的年轻男人飘然若柳,如同一张无比轻柔的白纸一般折腰后翻,躲开西关白如龙出渊的一枪起势。

那杆名为西关白的长枪猛然长啸。

西关大藩王沉默收枪,将西关白立于身前三尺之地。

他眉头微挑,道:“剑骨相?”

李长歌素白色轻衣有些宽松,他笑着整了整衣襟,点头道。

“剑骨相。”

李长歌带着笑意望向眼前那柄西关白,通体纯白,乃是枪器中难得一见的极品,即便是自己的剑骨相,也不曾令它有所惧怕。

他轻声赞了一声好枪,转头望向北魏那位年轻皇帝。

“小师妹在哪里?”

他从北原跋涉千里而来,风尘仆仆,只为接回一人。

那只龙雀,乃是风雪银城打破规矩纳下的亲传弟子。

自己与魏灵衫书信十数年来,虽未谋面,却是真正把那只龙雀当作了自己的小师妹。

风庭城空城。

那只龙雀又在哪里?

而曹之轩没有回答。

好不容易等来那根救命稻草,可目前看来那根救命稻草并不关心自己的性命。

“棋宫的刺杀已经开始了。”西关藩王嘴角微勾,仿佛看穿了这场闹剧,不急不缓,单手持枪,点指那位病怏怏的年轻人。

“这座城是空城,如果你不赶到,那只龙雀很快就会陨落。”

李长歌没有说话,安静等待着这位皇帝的答案。

满座寂静。

“在哪。”他微微一笑,再次重复道。

曹之轩看着李长歌,沉默片刻,开口说了六个字。

“沉剑湖湖心岛。”

李长歌点了点头。

他没有离去,反倒是向前一步,站了出来。

西关藩王眉头挑起。

“她是我的小师妹,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李长歌腼腆笑了笑,道:“你们杀不死她的。”

他面色苍白,灌下一口酒。

酒壶乃是无量酒壶,装的便是北地比烈麝更烈的轮回。

杯酒尽余生,饮者坠轮回。

李长歌记得临行前师尊的那声轻叹。

浮生樽前只一杯。

只一杯,万古同醉。

刹那酒气凌霄!

年轻男人突然间有些醉意朦胧,他轻笑一声,抬起右手。

“卸甲。”

这座空城门前拥着先行而至的黑压压一千铁甲。

黑云压城城欲摧。

本是极为寂静,却是有一道不和谐声音响起。

那是一道极为刺耳的兵甲分离之音,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城主府顶楼所有人目瞪口呆。

那个年轻男人背后黑色如同潮水一般。

那是悬浮在空中凝聚成一道剑形的黑潮。

庞大的吸力在半空疯狂拉扯,刀枪剑戟不受控制,被那道恐怖吸力拉扯上来。

剑如新月,漆黑妖异。

西关藩王沉默看着那道生平仅见的恐怖新月剑形。

“这是天相?”白袍黎青认真问道。

醉意朦胧的年轻男人轻笑吐出两个字:“域意。”

呆立在一边的天狼王宁风袖有些不能置信。

这种恐怖的力量,是域意所能制造的?

十六字营先行而至的一千甲全部卸甲,余下铁甲几乎是同一时刻驻足,一片死寂之中,心有余悸望向城主府上空那道恐怖绝伦的剑形。

“非人哉。”白袍黎青笑着举起西关白,指向李长歌。

李长歌面无表情,抬起右手轻轻挥下。

那道剑形猛然斩落!

轰然一声暴鸣,兵甲长龙暴怒而动,在空中猛然盘旋一圈,漆黑如新月的剑形扭曲之间倏然斩下!

城主府高楼高高跃起一道身影。

那是一袭惊艳世间的大白袍。

如同搏击天地的鹰。

长枪如龙。

西关白。

黑与白刹那爆发,西关白刺向那道一千甲集聚而成的兵甲新月剑形。

白袍黎青背后元力凝聚成一道恐怖无比的巨大羽翼,猛然振翅,在半空之中稳住身形。

西关白再进一尺!

这个白袍男人面无表情,单手攥紧长枪,那杆西关白上崩裂出一道血色。

如同大鹰直入龙躯,那道白袍冲入黑色长龙之中。

虎口破裂,鲜血飘溢。

黎青的表情极为平静,单手变双手,枪势依旧一往无前。

他的面颊有无数道细微血口破裂,那道大白袍被兵甲割出无数道口子,

兵甲如潮,黎青耳边无数道破空声音划过。

这道剑形咆哮起来,如龙般震耳欲聋。

他轻声而坚定念道。

“屠龙。”

西关白一往无前,枪尖爆发出磅礴巨力。

始符年间有枪圣出枪之时,枪尖三尺扭曲空间,呈现不可思议之异象。

无关元力境界,乃是枪道领悟层次。

白袍黎青有些恍惚。

他很久没有流血了。

那些血口被割开,在空中溢出的血液不是红色的。

大红之后,便是紫色。

黎家的血,向来都是紫色的。

眼前尽是黑色。

西关白枪尖三尺扭曲。

黑中一抹白。

白前一抹紫。

这抹大紫色惊心动魄。

黎青笑了笑,枪尖再前。

巨龙身躯一穿即过。

被人一枪贯穿的兵甲长龙悲鸣声音之中解体,新月潮水崩溃,被西关白直接贯穿,开膛破腹,半空之中的兵甲残骸爆裂声音接二连三响起。

那袭不再崭新如雪的白袍先落地。

黎青面色有些苍白,面颊上密密麻麻浅如刀割,白袍被兵甲剑气切割不成形状,却令人不寒而栗。

虎骁犬阳两位老人有些不敢置信望向这位白袍大藩王。

他面上密密麻麻尚未结痂的血口,竟然呈现的乃是一抹大紫色。

“非人哉。”李长歌面带微笑,回了白袍黎青一句。

接着空中传来一道破空之音。

那杆西关白枪尖深紫如血,倒插而回。

枪尖深入大地,开出一朵紫色血花。

曹之轩有些复杂望着这位西关藩王。

黎家的血,向来都不是红色。乃是紫色。

西关藩王已经有十六年不曾流血。

春秋以后天下平,无人再知黎家紫。

但曹之轩知道,因为后宫那位的血,便是深紫色的。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六十九章 浮世印

“紫色的血。”

李长歌沉默看着那道残破白袍。

白袍之下,黎青的面容依旧平静,只是再也没有笑容。

他倔强如鹰,目光淡淡瞥了一眼北方。

洛阳的方向。

然后一字一句开口。

“一决生死。”

斜插大地的西关白被黎青倒提而出,再度指向李长歌。

李长歌摇了摇头,他望向这位白袍残旧的西关藩王,然后缓缓开口道:“你要一决生死,但那个人绝不是我。”

曹之轩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上面纹有古剑与酒坛。

剑酒令。

李长歌缓缓摇头,道:“这道令牌里有剑主大人赠的一剑之力,晚辈愧不敢当。陛下既然有用,便赠予陛下了。”

他面向曹之轩揖了一礼,声音平淡如水。

“陛下。至此,风雪银城便还了你北魏最后一笔账。”李长歌不温不火,“我要带走魏灵衫。”

“请便了。”曹之轩面色平淡,收回剑酒令,点了点头。

那道素白色轻衣微微点头,倒退而起,整个人身形飘忽若仙,向着沉剑湖湖心岛的方向飘然离去。

白袍黎青没有拦李长歌。

他感到那块令牌上传来的恐怖力量。

与其余四块令牌不同。

留给李长歌的那块令牌里,蕴含的不是保护之力,而是恐怖无比的毁灭之力。

那是剑主大人的一剑之力。

赠予李长歌的那柄剑酒令,如今居然是如此讽刺的被李长歌赠送给了曹之轩。

剑主大人的意思很明确。

如果不知道取舍,那就一剑全部摧毁。

一力降十会。

这柄剑原来落入了曹之轩的手中。

他听到曹之轩略显讽刺的语气。

“你可知,为何这般大事,国师都不曾来。”

黎青眉毛微挑,他知道那位紫衫大国师早就离开洛阳,一路北上折尽红花,为齐梁红衣儿而去。

那位紫衫大国师号称极尽天下风流,岂能算不到此事。

“我之所以敢来这里。”曹之轩淡淡开口,“不仅仅是因为身边有宗横和阎小七。我不会把命赌在两个早有安逸惯了的老骨头身上。更不会把命赌在一个从未入世的年轻人身上。”

虎骁犬阳两位老人身躯颤抖。

“当然不仅仅是注定会落在我手里的这一剑。”

曹之轩自嘲一笑,又从怀中缓缓拿出一方玉玺。

“黎青,你仔细看好。”曹之轩面带微笑,道:“可知这是何物。”

玉玺四四方方,通体金黄,不灼目反倒内敛。

“这是这一世宗师签订淇江之约的魂器。”曹之轩一手持剑酒令,另一只手持四方玉玺,道:“浮世印。”

白袍黎青皱起眉头,虚眯起眼看着那道内敛气息的玉玺。

“浮世印镇压四方。”曹之轩笑了笑,道:“是当世最强的结界之一。”

“你已经走不掉了。”

西关藩王闻言,下意识抬起头来。

天地四方,如同多了一层屏障,仅仅留下一丈空间。

西关白枪尖如龙猛然点出,刹那停止,如同碰撞到了空间尽头,无法再进一步。

黎青面无表情,收起西关白,蓄势再出!

枪尖三尺飘然转紫。

再碰壁!

即便是染了紫色的西关白,也无法寸进分毫。

“我向剑主大人借了一剑。”

曹之轩看着那个男人不断重复收枪再出枪的动作,一遍比一遍更加迅猛更加恐怖,那道浮世印的结界却如同天堑一般不可跨越。

“再加上浮世印可以镇压的一炷香时间。”曹之轩沉默着收起那方玉玺,轻声道:“任你是大罗金仙,也避不开剑主大人的那一剑。”

必死之局。

“只可惜浮世印要镇压一人,必须感应到此人的气血。”北魏年轻皇帝俯下身子,轻轻拿手指沾染地上残余的紫色血液。

“我很清楚,世上没有多少人能让你流血。”曹之轩面色复杂看着食指指尖的一抹紫色,叹息道:“但很不巧的是,李长歌就是其中一个。”

“那枚剑酒令,若是李长歌不来,自然也不会被我催使。”曹之轩轻声道:“时也,命也。”

白袍黎青身形顿了顿。

西关白没有再刺出。

“黎青。你输了。”

曹之轩面无表情对宁风袖道:“带虎骁犬阳两位下去。我要跟他单独说一些话。”

至此,真正的胜局被这位年纪不大的北魏皇帝紧紧握在手中。

一炷香时间,加上剑主大人的一剑。

大势已定。

城主府最顶楼变得极为空旷。

两个人相对而立。

沐浴紫血而立的西关藩王沉默收枪。

“还有八千黑甲。”曹之轩静静望着城外黑潮,轻声叹了口气,道:“我若是杀了你,八千黑甲自然也是要死的。”

黎青手下的十六字营,誓死效忠西关藩王,若是这位白袍藩王身死,八千黑甲必然拥死相随。

白袍黎青的手指有些颤抖。

握枪不稳。

“为什么?”曹之轩接着开口。

为什么呢。

就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吗?

“真的。真的。”曹之轩深呼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微笑,却是忍不住浑身颤抖,“你真的差点做到了。”

“兵封风庭。”

“离间北关东关。”

“藏拙十六年。”

“压我洛阳兵符。”

“还有一出千年难见的空城计。”

“黎青。你难道就一点旧情不念,难道就这么想坐上那个位置?”

曹之轩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

“你说你的十六字营念的乃是情之一字!你告诉我,这他妈的算什么情!”

北魏皇帝猛然沉默,看着那道白袍。

黎青面带微笑,看着失态的曹之轩。

他向来不多语,性格沉默。

如今他说了三个字。

“杀了我。”

曹之轩眼神死死盯住那一袭白袍,面色阴晴不定。

无数画面脑海中走马观花而过。

他道:“朕不想杀你。”

“是怕八千铁骑太多,杀孽太重?还是怕西关战事再起,血流成河?”白袍黎青嘲讽道:“徐至柔愿意出卖我,便是他真正承认了你的心狠手辣。如今到了关键时候,居然狠不下心下手?”

“朕真的不想杀你。”曹之轩的声音在颤抖。

“十六年前,朕坐上这个位置以来。给你西关藩王的位置,接那位入宫,便从未想过会有今天。”曹之轩自嘲笑了笑,“你最是重情,又岂会谋反。”

“可朕现在后悔了。”他面色悲伤,道:“若是朕不曾把你封上西关藩王,今日便不会有这场博弈。朕不该给你这个博弈的机会。”

手足之情,该是有多深。

又该是如何,才能让人下定决心断绝手足?

“退之。”曹之轩颤声道:“朕不愿杀你。”

非是不能,而是不愿。

“好。”

白袍黎青微微一笑,声音温和。

手中西关白枪尖再度飘紫。

如血一般妖异的枪尖指向不远处的年轻皇帝。

“那就换我杀了你。”

PS:今晚还有一更,在10点左右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七十章 紫凤仙

那道西关白枪尖凝聚的大紫色有些触目惊心。

白袍黎青蓄势将近一炷香的时间,猛然出枪。

这一枪超越空间界限。

曹之轩瞳孔狠狠收缩。

一道极为清晰极为恐怖的声音出现。

咔嚓咔嚓——

那是浮世印结界破碎的声音!

“杀!!”白袍黎青猛然喧喝一声,手中西关白紫色暴涨,三尺之内宛若凝固。

浮世印的结界在一枪之下摇摇欲坠,几乎是下一刹那便要支离破碎。

那道恐怖白袍就要重临人间!

就在这一刹那,曹之轩下意识捏碎了手中那道剑酒令。

那道纹有古剑与酒坛的令牌居然是如此脆弱,一捏就碎。

剑酒令碎,九天之上一道恐怖气息感应下来。

“轰隆隆!”

风庭上空,天心正中央。

一道流光降临,刹那贯穿天地之间。

锁定西关藩王的那一袭白袍身影。

剑主大人的一剑之力,那道白袍的恐怖速度能不能躲掉?

曹之轩有些后悔。

下一刹那,那道恐怖的白袍长枪再度点出,浮世印结界应声而碎,几乎是一刹那,那道白袍以超越常人目力的速度消失在原地。

西关藩王的速度究竟有多快?

天心那道流光刹那消失。

伴随着那道流光的消失。

西关藩王的大白袍几乎是从这个世界上凭空蒸发。

曹之轩眉尖猛然一阵刺痛。

西关白枪尖三尺飘然大紫,如血一般。

接着那杆枪尖就要抵在曹之轩眉心。

距离眉心四尺。

比三尺多一尺。

即便这样,眉心也被刺得流下鲜血。

曹之轩面色苍白。

他怔怔看着那道僵硬不动的身影。

那张倔强的脸庞。

飘忽落定的白袍。

还有一手持枪刺出的姿态。

以及浸染白袍的深紫色。

一道贯穿而通的伤口。

那里被剑气侵蚀干净,有一拳大小。

那是心脏的位置。

空空如也。

连带着背后的白袍一齐变作空空如也。

曹之轩望着那道没有生命气息的身影,还有几乎抵在自己眉心的那杆西关白,心中没来由涌来一股巨大的悲伤。

他喃喃自语,说不清是喜是悲。

“为什么你要出枪。”

风庭上空的天心处,降临神鬼莫测的那一剑之处。

无边浓云掩盖,骤然间狂风大作。

比之前那场大雨来得更加恐怖。

瞬间将风庭城湮没在呼啸声音之中。

但唯独那一处天心,无风也无雨。

一束圣光从天心垂落,映照着曹之轩与西关藩王的身影。

两人再外,大雨如柱。

何其妖异,何其灵性。

何其欢喜,何其悲伤。

......

八千黑甲在风庭城外驻足。

影子桓图穷沉默着率领十六字营散开。

烟尘飞扬。

一匹快马从黑甲中散开的狭隘道口疾驰而过。

那匹马上负着一位紫衣女子,却是无人敢拦。

那名女子乃是北魏一宫之主,人称黎凤仙。

乃是黎青的妹妹。

谁也不知道,为何黎雨会在这个时刻赶到。

但桓图穷知道。

他面上混杂着雨水,看着城主府高楼保持那一枪点出姿势的王爷。

那一枪,是王爷生平出的最快的一枪。

出枪气势极盛,骤若暴雨梨花一般。

那一枪,也是王爷生平出的最慢的一枪。

枪势讲究渐入佳境,而出枪如此盛重的一枪,居然是在最后一秒顿了一顿。

这样一枪,自然是能杀了任何人的。

这样一枪,自然是杀不了任何人的。

终究差了一尺。

他望着那匹不要命冲向城内的快马。

以及马背上拼命驱驾的那位紫衣女子。

桓图穷沉默中明白了什么。

“王爷曾经给洛阳那位写了一封信。”他自言自语道:“世人都以为是要那位压下兵符。”

大雨倾灌在这个清瘦男人的身上,他抽了抽鼻子,有些哽咽。

“可我这个该杀千刀的,偏偏看了王爷的那封信。”

“哪里来的压下兵符。”桓图穷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子。

那封书信就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家书。

普通到只有两个字。

以至于送信的桓图穷好奇时候拿在背光处,便看得一清二楚的两个字。

让西关影子心甘情愿去送信,只为保密,就只送了这样两个字。

安好。

安好安好安好,这位王爷性子就是沉默寡言到了这样一个地步。

即便是十六年不修书信的妹妹,一封家书,也只是写了平淡如水的两个字。

桓图穷咬牙切齿,恨自己当初送了这封信。

更恨自己得知了真相。

最恨的,乃是自己当时读不懂王爷。

黎雨一身紫衣,在暴雨之中疯狂驱马。

自从十六年来第一次收到那位生性淡雅的哥哥的家书,极为聪明的黎雨便觉察出有所异常。洛阳方面动兵的念头被她第一时间察觉,这位后宫共主极为强悍压下兵符,接着一人驱马南下。

十六年前黎雨入宫之时,便正是六月。

六月,凤仙降于庭。

取此寓意,黎雨在后宫中沉浮十六年,向来被人尊称一声黎凤仙。

黎凤仙一袭紫衣自洛阳南下,跋涉山水。

最终抵达风庭城。

十六字营八千甲心甘情愿为她开路。

一袭紫衣,她下马之后神情有些恍惚。

登上风庭城城主府顶楼。

她没有说话,眉宇之间的英气早已被南下之时的不眠不休所消磨殆尽。

她看着那个人的紫血已经流尽。

但天降大雨,偏不将紫色洗刷。

那道弯弯曲曲的紫色血迹滴落在地上。

触目惊心。

像是一朵盛重绽放的紫色凤仙。

黎雨沉默前行,径直路过木讷的曹之轩,面对面站在了那道白袍面前。

她倔强咬紧嘴唇,未发一言,拿着自己的衣袖为兄长将面上的血迹擦拭殆尽。

接着卸下披在身上的紫色披风。

天心那束光映照在湿透的紫色披风上。

“这袭披风是十六年前你送我的。”黎雨温柔开口,“我舍不得穿。”

“今天穿了,就是想问问你,到底好不好看。”

“十六年前你没有送我一程,没机会问你。”

“现在你回答我,好不好看。”

她轻柔抚摸着黎青僵硬的脸庞。

一遍一遍发问。

这袭紫衣最终泪流满面。

“你这个混蛋,你给我说话啊!”

那道白袍当然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宠溺望着那个泣不成声的紫衣女子。

嘴角保持着一丝古怪的笑容,似笑非笑。

那里有很多话要说。

但终究没有说。

六月,凤仙降于庭。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PS:白袍落幕之前,托熊猫向诸位道一声安好。

熊猫祝诸位事事顺心~(这章算是100推荐爆发的哦)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七十一章 白袍殁

黎凤仙一身紫衣,脊背挺得极直。

天心那束光照耀之下,这袭紫衣显得极为刺目。

曹之轩没有说话,站在磅礴大雨之中。

“他是我的哥哥。”紫衣女子背对曹之轩,双手抚摸着黎青脸颊。

“喜白袍。”

“性孤僻。”

“善文道。”

“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黎雨深呼吸一口气,倔强开口道:“他绝不会谋反。”

曹之轩那只麻木的手微微颤抖。

剑酒令的残余碎片溅起一地雨水。

“朕对不起他。”北魏皇帝默默捡起地上的残片,却怎么也拼不回古剑与酒坛的令牌。

人如令,死不能复生。

“你可知世间何字最杀人。”紫衣女子转身,目光转向那个蹲在地上重复拼凑动作的皇帝陛下。

曹之轩没有回答。

“只有一个字能让他去死。”

紫衣黎雨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以为他要谋反,会递出那封信到洛阳?”

“你以为他真要杀你,会容你拿出浮世印?”

“你以为西关的十六字营当真只有八千人?”

黎雨大声道:“你自己看看!”

那封信被黎雨狠狠甩在曹之轩脸上。

皇帝陛下沉默着将信抖开。

锦帛上走笔运势极其平稳的两个字。

安好。

两个字极其娟秀,如同女子所书。

乃是十六年前自己所修的小篆书道。

小篆养性,书道养魂。

那两个紫色血迹在指尖涂抹出安好二字,此刻被大雨渲染开来,化成一道糨糊。

好生模糊。

曹之轩默默将信收叠好,站起身来。

“十六字营的兵符被桓图穷一齐寄了过来。”黎雨冷笑一声,戏谑道:“知道西关养了多少黑甲么?”

“不是八千人。”黎雨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面目有些悲哀。

“有八万人!八万人啊!”

“西关联合棋宫叛变,这件事情就这么被定在案板上!”黎雨面色狰狞,道:“你教教我,我哥的名誉怎么洗?”

那道白袍再也不白。

“曹之轩,你说话啊!”

沉默。

北魏皇帝不愿走到那束天光之中,而是背转过身子。

“北魏在与齐梁开战之前,必然会拿西夏开刀。”曹之轩闭上眼睛,痛苦道:“他拿自己的命要西夏棋宫陪他下一场反骨棋。他成功了,骗了朕,也骗了西夏棋宫。”

“可他真的不需要这样的。”曹之轩轻声笑了笑,沉闷咳嗽好几声,道:“朕可以找无数个开战的理由。”

黎雨看不见那个人的表情,只听到他自嘲笑了笑。

“朕执掌北魏十六年,伏线千里。无须多久,最多十年,西夏便是朕囊中之物。届时西关千里举起烽火,朕又怎么能少了他掌旗?”

那个男人淋在大雨中,背负双手。

“都等了十六年,为什么不能再多等十年?”

接着曹之轩声嘶力竭暴喝一声。

“黎青!你这个王八蛋!”

黎雨面色苍白。

她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这位北魏后宫默认的共主沉默中开口。

“我哥不能白死。”

曹之轩静静站着,没有转身。

“攘外必先安内。”黎雨挑了挑眉尖,道:“我要你拿北关和东关两位藩王的命,来祭奠我哥。”

北魏皇帝轻声叹了一口气。

“还有。”紫衣女子眉尖的杀气微微变淡,轻声道:“龙种有了。”

晴天霹雳。

曹之轩身形微顿。

他缓缓转过身。

望着那道大白袍。

那双眼眸里太多复杂情绪。

“朕无法给他厚葬。”

“但朕会以西夏九位大棋公的头颅为他祭酒。”曹之轩声音微寒,道:“届时西关子弟皆配白袍,朕会还他一个清白。”

这位西关白袍死得其所。

但黎雨认为死得不值。

“我的兄长,拿一条命去拖西夏下水。”紫衣女子在天光之中杀气腾腾开口:“但若是他活着,又岂止一个西夏?”

曹之轩淡淡望着面色苍白的黎雨。

哀莫大于心死。

“黎青不止一个西夏。”他缓缓点头。

黎雨走出天光,将下颌轻轻靠在曹之轩肩膀上。

曹之轩没有躲。

那袭紫衣在大雨中轻声哽咽。

“他在我心中,便是整个天下。”

白袍殁,紫衣哭。好在黎家后继有人。

曹之轩轻轻拍着黎雨后背,心头狠狠一痛,神情复杂柔声道。

“都是要当皇后的人了,以后不要哭了。”

黎雨声音断断续续。

“我不要当皇后,你把哥哥还给我,好不好?”

曹之轩只能沉默。

陡然间这位皇帝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他有些慌乱地把衣服披在紫衣女子身上。

“随朕下楼。回洛阳。”

曹之轩转身牵起那个紫衣女子的手。

“晚了一点。”

一个极为陌生的声音响起。

陌生又熟悉。

曹之轩面色阴鸷转头。

“西关大藩王拿命阴了我棋宫一道。”那个人面带微笑,“真是可喜可贺。”

曹之轩望着这位在酒会上一展棋道的儒雅青年,面色阴晴不定。

“可惜南宫般若应该是回不来了。”东伯风雅有些遗憾的叹息一声,道:“不过你们两人的命,比他要值钱许多。”

......

天降大雨。

沉剑湖并不平静。

层层涟漪在湖面波荡开来。

魏灵衫在沉剑湖湖畔静坐。

满城寂静。

她在等一个人。

所谓的棋宫刺客。

之所以选在这处湖畔,是因为前不久在这里她遇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她缓缓将双手浸入湖水。

那只龙雀缓缓注视着自己粉嫩如莲花的双手在湖水中搅动。

没有花火。

那两只花猫面具自然也不会再浮现。

好在一片安详如那一晚。

接着湖水泛起无数涟漪。

天降大雨。

下一秒一张无比狰狞的面容从水底浮现。

一柄粗刀划破暴雨,刹那便至。

杀气纵横!

魏灵衫面色不变,双手抽离湖面,身形如燕轻盈掠起。

那柄粗刀再上前冲,一往无前。

魏灵衫面无表情,一只手在眼前晃过。

那只手从湖水中抽起,接着拔剑出鞘。

连同那滴从湖中带起的水滴一同被切为两半!

水滴之下——

那名持刀而起的刺客身躯已经分为两部分。

半空之中的血雨爆裂开来,极其血腥。

而魏灵衫只是挑了挑眉头,元力将一蓬血雨狠狠拍开。

落地之后的少女衣衫依旧粉白,面颊有些病态的嫣红。

“没杀过人?”

她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夏凉压低自己的斗笠,腰间的粗刀抵上那只龙雀的脊背。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现的。

“堂堂大魏龙雀,是不是死得有点冤枉?”

魏灵衫脊背处极寒,没有轻举妄动。

她淡淡笑了一声,道:“这是棋宫的四相决。”

夏凉微微挑眉。

“天地无常,四季过往。”魏灵衫面色不改,“春如雨,割裂万物。夏如刀,横挑诸生。秋生霜,不留生机。冬化蝉,寂灭轮回。”

“四相决极为诡异,能借助天地四季之力,营造异象。我说的对不对?”那只龙雀淡淡一笑。

夏凉点了点头,“说的对。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魏灵衫往后一靠,脊背直抵刀尖。

夏凉瞳孔一缩,手腕微挑,下意识刀尖上挑。

那只龙雀便被一刀穿心。

一蓬热血溅在脸上。

接着他伸手去摸那脸上的热血。

脸颊是温热的,但很干燥。

没有热血。

他摸到了抵在脖颈处的那柄漆虞。

剑身极其锋锐。

现在换做夏凉脊背发寒。

“四相决这种棋宫入门的魂力幻术,没法这么轻易杀掉我。”龙雀郡主微微一笑,道:“你的四相决练得尚可,但不如我。”

“别动。”那只龙雀淡淡开口,“你是哪一位?”

夏凉沉默了。

“有点大意了。”他沙哑笑了笑,“要杀你,看来有点难度。”

另外一道沙哑的声音在魏灵衫背后响起。

“既然你听说四相决,有没有听说过西夏妖兽谱?”

魏灵衫下意识收紧漆虞,在夏凉脖颈处勒出一道血痕。

身后那道沙哑声音笑道,“有点疼。”

那是一道一模一样的斗笠人,那个斗笠人“夏凉”叹了口气,道:“妖兽谱的妖法可不好练,你要是杀了我这条命,我就不客气了。”

“乖乖跟我回棋宫,觉醒龙雀神魂。”那个沙哑声音戏谑道:“大夏龙雀,远古年代世间第一刀。天下谁人是你的对手?”

“今天你没有第二个选择。”

第三道沙哑声音传来。

“跟我回棋宫。”

第四道沙哑声音。

魏灵衫眯起狭长好看的眸子。

八道斗笠身影从暴雨中缓缓显形。

加上自己刀前那一个。

一共九个。

斗笠身影缓缓抬起头。

那双眸子在漆黑暴雨之中亮起。

细长如猫。

魏灵衫缓缓转头,这倒是她闻所未闻的。

“你是说,你有九条命?”

“九条命。”斗笠人哑然失笑,道:“岂止九条命?若是我不想死,世上谁人能杀得了我?”

“大夏棋宫,传承久远。”斗笠人气息悠长,缓缓道:“其中底蕴,你们根本想象不到。我所修行的棋宫妖兽谱,堪称最强级别的功法,修行到尽头可以打破九品瓶颈,媲美世间最强的一批人物。”

魏灵衫沉默着望向暴雨中的八道身影。

每一道身影都隐隐堪比九品,元气出窍盘旋。

有些恐怖。

“我若是不愿意走,你会怎么做?”那只龙雀自嘲笑了笑。

“我带来了大夏龙雀刀鞘。你若是不愿意走......”斗笠人缓缓抽出刀鞘,赤红色光芒在雨水中散发着淡淡的杀意。

“我便只能杀了你!”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七十二章 不是春夏秋冬人

“北魏真的很在乎你,搜罗了无数情报。”

八道身影缓缓踏步,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抬脚再落下。

暴雨之中,不约而同的踏步声音有些令人惊悚。

每一步踏出仿佛经过了计算,连溅出的雨水数量都一模一样。

魏灵衫剑下的那道身影沾雨即化。

融入大地,最后于三丈远处重新浮现。

九道沙哑的声音同时响起。

“只可惜,你们的情报都是错的。我既不叫夏凉,也不是春夏秋冬人。”

魏灵衫眯起狭长的凤眸。

“这是我棋宫与你的第一次见面。”斗笠人淡淡开口道:“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魏灵衫的漆虞剑灵性仿佛被这一处天地之力缓缓剥离。

她面色有些凝重。

这场雨有点大的过分了。

“棋宫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斗笠人笑了笑道:“都说你是妖刀转世,可不曾一见,又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妖刀转世呢?”

魏灵衫想到了这个很荒诞的问题。

棋宫如此大动干戈,如果只是为了要抽自己魂魄。

可若是自己不是妖刀转世呢。

她瞳孔微缩,望向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正是曹之轩的方向。

“别担心别人了。还是多担心一下你自己吧。”斗笠人腰间的粗刀绽放出淡淡的红光。

“听到了么?”

“大夏龙雀沐雨而鸣。”

斗笠人轻笑,道:“原来你真的是妖刀转世呢。”

魏灵衫望着那道猩红色的刀鞘,未发一言。

那道刀鞘有些诡异,自己的魂力仿佛不自觉被吸纳过去。

“啧啧啧......妖刀魂魄归鞘。再加上四大藩王和北魏皇帝的头颅。”他不缓不慢前踏一步。

天地齐鸣。

“这局棋,你们北魏满盘皆输!”

魏灵衫深呼吸一口气。

她眯起眼,看着暴雨滂沱之中的九个人同时缓缓伸出一只手。

“不妨告诉你好了。”

“棋宫的那位老宫主是我的师父。”斗笠人缓缓抬起头,“你猜猜我是谁?”

魏灵衫的漆虞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

“我不是春夏秋冬人。”斗笠人缓缓将那双如猫一般的眸子抬起,颇为玩味道:“我与你一样。”

“是妖啊。”

暴雨狂啸!!

斗笠人暴怒狂吼一声,高喝道:“是谁!”

两柄剑刺穿雨幕,燃烧起腾腾热气。

一柄通红炽热的长剑,一柄通体冰寒的短剑。

刹那两道斗笠人虚影被剑尖刺穿挑起,刹那化作雨水消散,再度在不远处浮现。

斗笠人望向那一处。

那剑的主人一手持一剑,走入漫天暴雨之中。他眉心一抹火红色极为妖异,面色平淡望向斗笠人的猫眸。

“听说棋宫这一辈有几个妖孽。”吴烬寒的大红袍被暴雨淋湿,“今日就想来见识一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妖孽。”

他望向斗笠人那双令人惊悚的细长眸子,瞳孔不自觉收缩一下。

两柄剑如孔雀收屏,缓缓收回火红色长袍之中。

吴烬寒笑了笑,“原来真的是个妖孽。”

“你有九条命?”吴烬寒呼出一口气,“这道域意里我的剑术杀不了你。”

斗笠人没有说话。

魏灵衫看着这道火红色长袍男子眉心一道竖瞳缓缓睁开。

“原本不想动手的。”

吴烬寒微笑着睁开那道竖瞳,那里是一只更加狭长更加恐怖的瞳孔。

暴热的火光从那袭火红色长袍之中升腾。

雨幕有些燥热。

斗笠人声音有些尖细:“孔雀!”

“只可惜,我也是妖。”吴烬寒的声音微冷,“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猫皮,今日便送你投胎转世?”

魏灵衫有些不可置信望着这两个非人类。

吴烬寒没有回头,淡淡道:“你这只龙雀说到底也是妖,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若不是小师妹下了命令,谁想管你是死是活。”

“说的也对......”魏灵衫笑了笑,倒提漆虞,目光望向那柄散发妖异红光的刀鞘,寒声问道:“看来,我既然也是妖刀转世,那么也是个妖了?”

斗笠人沉默着将刀鞘收回,深呼吸一口气,望向那只龙雀。

“棋宫真实的目的并不是杀你。”斗笠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跟我回棋宫,我可以承诺,你这一世可以继承妖刀大夏龙雀的传承,等到老宫主长阖之后,棋宫便是你掌下之物。”

“你要记得,真要溯本求源,你乃是我大夏棋宫中人。”斗笠人试图说服魏灵衫,缓缓道:“何必为了北魏一帮外人,来牺牲自己?”

魏灵衫沉默了。

粉衣粉衫的少女缓缓抬起了头。

“他们说我脾气很不好,我想这是错的。”魏灵衫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认真解释道:“因为很难有什么事情让我觉得愤怒,以至于要发火宣泄。”

“同样的,也没有什么事情会让我觉得很荒诞。”魏灵衫垂下了眉眼,低声道:“我在洛阳待了十六年。看了十六年牡丹。”

“我只是想出来走一走。”那个少女抬起脸来,看着暴雨之中有些模糊的斗笠人,质问道:“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呢?”

“换句话说,我是不是妖刀转世。”

魏灵衫的漆虞剑猛然长鸣。

暴雨逆转。

一道极为强悍的气势从那只龙雀身上缓缓攀升,两只极为恐怖的羽翼在背后收敛,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挣脱黑夜。

魏灵衫一字一句,笑道。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双长达十丈的恐怖羽翼刹那挣脱而开,如同飓风狂啸一般猛然振翅!

南海孔雀下意识踩紧大地,免得被飓风卷走。

那道飓风的中心之处。

斗笠人瞳孔狠狠收缩。

无数道狂风如刀般刹那刮过,将所有雨水全部撕裂。

他的身躯刹那便被狂风压制,艰难伸出一只手压住斗笠。

接着他那只猫瞳之中满是血色,口中不由自主灌下两口狂风。

那道风极为甜腥,且味道很熟悉。

是他自己的血。

暴风刹起,中心之处九道身影接二连三崩溃。

整个风暴都变作血红色。

南海孔雀看着那道风暴染红,情不自禁退后两步,心有余悸望向那个少女。

魏灵衫面色稍显苍白,背后那双羽翼在振翅之中缓缓张大,愈来愈大。

“龙雀真身么?”吴烬寒喃喃自语道:“这种恐怖的力量,应该直抵风之本源了。”

魏灵衫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瞳孔却是无比明亮。

她直视着那道风暴中央。

一声压抑带着癫狂的嘶吼声音之中,九条身影齐齐崩溃。

接着一道血红色的庞大身躯从地上撑起躯干,九条数丈长的血红色巨尾猛然摆起,在风暴之中护住自己的四肢。

那道巨大猫妖身躯四肢抓地,狂啸一声,要融入地面。

吴烬寒抬起头,望着暴雨之中的泥泞大地。

“要逃了么?”

他突然开始奔跑,刹那化作一道火红色流光,眉心那抹红意被他一指点开,一长一短两柄剑他身后如影随形。

猫妖愤怒嘶吼,一条巨尾拍打过来!

吴烬寒面无表情竖指自上而下切过!

两柄剑从那道巨尾之中斜斩而过。

吴烬寒身形落地。

身后那道被一切两断的巨尾刹那化作漫天雨水消散。

他轻松笑了笑,站起身来,无奈对着魏灵衫道:“没办法,这只妖修行棋宫妖兽谱,一心要逃,谁也拦不住。”

魏灵衫没有开口,她皱了皱眉头。

吴烬寒望着那条被一切而断的妖尾,如今化作无比澎湃的雨元气,在暴雨中显得极为妖异。

他突然觉得那条妖尾被切下来的有些太过轻易了。

吴烬寒有些狐疑问道:“即便这个妖孽不是我们俩的对手,可它为什么要急着逃呢?”

魏灵衫抬起头,突然笑了笑。

吴烬寒突然明白了。

暴雨之中有一袭素白色轻衣贴地而行,整个人飘然超脱,三尺之内雨水不得入,墨色长发被一根北凉木髻挑起,整个人面色苍白身形瘦削,却拎着一只极为显眼的酒壶。

棋宫老宫主的弟子,为何要如此落魄逃窜?

因为它感应到了一股极为恐怖的气息。

吴烬寒和魏灵衫要不了它的命。

但那个人能。

如果再晚上片刻,便是它有着九条命,九十条命,也要魂归此地。

李长歌面色平淡,踏在沉剑湖畔。

他淡淡望向一个方向。

“跑的很快。但现在追还不晚。”李长歌看了一眼魏灵衫,笑着问道:“我去帮你抓回来?”

“师兄。”魏灵衫笑了笑,“没必要的。”

李长歌看了一眼那只龙雀,皱了皱眉。

魏灵衫身上的灵魂从漆虞上被剥离开来,那是大夏龙雀的魂魄,即便只有一丝一毫,也足以证明棋宫的手脚并不干净。

这缕魂魄日后会对魏灵衫造出什么影响?

谁也不知道。

李长歌不想这位小师妹修行上出现什么不清不楚的问题。

“你等我一下。”

素白色轻衣微微拂袖,就要离去。

魏灵衫制止了李长歌,她有些认真开口说道:“这缕魂魄无妨让他们带走。”

魏灵衫眯起眼,笑了笑道:“你若是杀了那只猫妖,棋宫方面会多生很多事端。很快我便是风雪银城昭告天下的弟子,天下谁敢动我?”

这是魏灵衫和李长歌十六年来第一次见面。

李长歌要为小师妹魏灵衫杀生平第一个人。

“不会有很多事端。”李长歌温和笑了笑,“而且,你真的只需要等我一下。”

吴烬寒眼前恍惚。

自己火红色长袍之中的两柄剑同时出鞘,被那道素白色轻衣男子挥手招来。

接着短剑被李长歌轻掷而出。

吴烬寒抬起头,看着自己那柄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曲线。

剑身在半空之中回转十三圈。

接着插入大地。

暴雨泥泞。

李长歌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素白色轻衣飘忽落定,平白无故多了许多泥土。

北凉木发髻断做两半。

一头墨发散落。

李长歌轻声笑了笑。

“你是大魏的龙雀,也是银城的龙雀。”他亲昵摸了摸魏灵衫的头,声音柔和道:“但绝不是大夏的龙雀。”

魏灵衫怔怔看着李长歌塞到自己手中的物事。

一柄粗长刀鞘,被浑厚元力震碎表面,露出狭长的刀鞘本身。

妖刀刀鞘,大夏龙雀。

接着那位素白色轻衣男子手中染血的斗笠滑落在地。

大雨倾盆,李长歌突然蹲下身子呕吐。

他吐得眼泪都快要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七十三章 唤我轻衣便可

李长歌蹲在地上。

魏灵衫有些哭笑不得。

但她看着这位银城大师兄的目光多了三分尊重。

书信十多年来,这位大师兄在她心目之中一直是一位宅心仁厚的人物。

但再是宽容好善,也有不能触碰的底线。

好笑的是,杀伐果断的李长歌蹲在地上咳嗽半天。

银城大弟子鼻涕眼泪都咳了出来。

吴烬寒怔怔看着插在地上的短剑。

“怎么可以这么快......”南海孔雀心有余悸,喃喃自语道:“这种速度,恐怕只有大师兄才能比一比了。”

接着吴烬寒灵光一点,看着李长歌蹲在地上乱吐的模样。

他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我的长剑呢?”

李长歌只管埋头乱吐,胡乱指了一个方向,吴烬寒气得瞪眼,奈何不是这位银城大弟子的对手。

“也罢,我现在一走了之好了,这样小师妹总不能怪我了。”吴烬寒走之前看着李长歌的模样,在心中不由自主腹诽道:“这个家伙倒是跟大师兄一样是个十足的怪胎。”

......

城主府高楼。

“棋宫从来不会轻信任何人。”东伯风雅淡淡叹息一声,“只可惜,这一次我们真的相信了西关藩王。”

“但他没有杀掉你,我来帮他。”东伯风雅没有回头,他从怀中掏出两样物事。

“这具躯体为了避免剑主怀疑,连一品元力都没有。换句话说,你们可以把我当做一个未曾修行之人。”东伯风雅掏出的第一剑物事,乃是一张极为简陋的羊皮卷,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身上没有元力流动,却显得极为从容和淡定,道:“不过你们不必担心,今天你们一定会死在这里。”

这一卷羊皮卷散发出一道奇异波动,将三个人传送到一处极为偏僻之地。

影子桓图穷面色微寒,看着那两位刹那便无影无踪。

......

东伯风雅极为满意看了一眼四周,仙气氤氲。

“湖心岛禁制全开,不会有人踏入。”

“两位大可以安心,这里环境极好,想必是块风水极好的墓地。”东伯风雅淡淡开口,掏出第二件物事。

那是一副袖珍版的棋盘。

曹之轩面色苍白,看着那道不世出的棋盘。

棋宫是真正下了血本要来杀他。

“生死墨盘?”曹之轩寒声道:“棋宫好大的手笔。”

东伯风雅自嘲笑了笑,道:“要杀北魏的皇帝陛下,自然是要狠下心来。”

“我棋宫九位大棋公,除却南宫般若,其余八位很快就会传递过来。”东伯风雅淡淡望着那位北魏皇帝,“其实我一个人就足以杀了你,只可惜这具身躯元力太弱。”

“你们在查那位年轻一辈四大杀手的‘夏。’”东伯风雅自嘲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是夏凉?很可惜,你们都猜错了。”

曹之轩刹那心思百转。

剑主大人的那一剑不在。

阎小七不知道何时能回来。

生死墨盘强行吸纳魂力,胜负做赌注。

如今自己的命压在了这盘棋局之上。

原来自己算出的那场死局,应在了西夏。

东伯风雅欣赏于这位皇帝将近于绝望的表情,接着淡淡开口道:“无须想着拖延时间。”

这位面上始终挂着笑容的少年说出了让曹之轩绝望的一句话。

“那一卷羊皮卷,我棋宫每一位大棋公都有一卷。”东伯风雅望着曹之轩,“即便是远在西夏,最多也不过需要一盏茶的激活时间。”

“你真的,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曹之轩面色如霜。

那道棋盘结开黑白魂力之花,将东伯风雅的魂力全部吸纳。

“这就是一场博弈。”东伯风雅向着曹之轩淡淡招手。

曹之轩的魂力不受控制被生死墨盘吸纳而去,接着黎雨的魂力也被生死墨盘吸走。

“一局棋,你输了,就死了。”东伯风雅安安静静望向北魏皇帝,眼神幽深,面带笑意道。

“这局棋,容不得你拒绝。”

曹之轩看着棋盘在空中缓缓成型。

接着生死墨盘结开的棋花之中多了一缕魂力。

东伯风雅有些不可思议望向那道身影。

那是一个朴素无华的年轻人。

湖心岛本不该有人。

因为所有的人都应该被挪至剑冢空间。

除了那座佛塔里的人。

但那座佛塔里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出来?

东伯风雅想不通。

这样一颗不安分的棋子,让一局死棋,有了一丝盘活的可能。

那个年轻人站在了北魏皇帝的面前。

曹之轩有些失神。

那个年轻人没有说话,就这么淡淡站了出来。

东伯风雅眉头微挑。

他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棋宫的空间波动已经开始摇晃周围的空间。

这个年轻人没有一丝元力波动。

他就算能抵挡生死墨盘片刻,难道还能拦得住随后而来的棋宫诸位大棋公么?

“杀!”东伯风雅笑意荡然无存,整个人站起身子,气势猛然高涨。

棋秤之见,命关生死,不能留手。

黑白之争,天地角力,谁能胜出?

江轻衣面目平静,淡淡揖礼。

“杀。”这个年轻人的杀字没有杀气。

却令东伯风雅不由自主感到一阵心悸。

“我记得你。”东伯风雅缓缓盯住江轻衣,“你的棋道造诣远不如顾胜城等人,凭什么敢站出来。”

东伯风雅有些想不明白。

“你......难道不怕死么。”

江轻衣笑了笑,“怕。怕得要死。”

接着这个年轻人认真无比问了一句,“可我为什么要怕你?”

曹之轩看着站出来的那个男人。

背影有些年轻,但意气风发。

他记得这个人。

名字一闪而过,记忆有些模糊,曹之轩下意识皱起眉头。

“你叫什么名字?”

江轻衣没有回头,淡淡笑了笑。

他看着眼前缓缓成型的棋盘。

熟悉的黑白棋篓在他手中有了新的感觉。

像是新的生命。

那是崭新的棋道。

是新的时代。

他想到了四大棋师离去时候的背影。

他想到了极乐世界下的阶梯。

那道阶梯他没有去登。

但他登上了一道更加通天的阶梯。

棋道一点悟,十年一朝夕。

他有些恍惚,声音不大,柔和道。

“陛下,唤我轻衣便可。”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七十四章 生死博弈(第二更)

东伯风雅的额头已经渗出了许多冷汗。

棋道之争,容不得有片刻怠慢。

他要为棋宫诸位大棋公拖延一炷香的时间,本是极为简单之事。

甚至借助生死墨盘,他可以直接斩杀两位神魂融入墨盘的北魏大人物。

只可惜那位江轻衣的出场打乱了他的安排。

黑白杀伐,东伯风雅主黑,步步杀招,极富有侵略性。

“你的棋道造诣变强了。”他盯着那个笑容儒雅的年轻男子。

江轻衣不置可否,持白守势,滴水不漏。

两人僵持之际。

曹之轩微微拧眉,若有所思看着两人博弈,袖口微松,两指之间多出一枚刀片。

他面目如常,刀片在两指之间,轻轻割开自己指尖一条细小血口,接着双指之间的刀片灵巧无比的翻飞而过。

黎雨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耳垂处被曹之轩轻抚之处被隔开一道狭小的血口。

接着魏皇轻轻拍了一下江轻衣的肩膀。

这位北魏年轻皇帝不动声色,手中刀片已饮三人血。

魏皇面色自若,刀片掠回袖子。

他面上淡淡浮现一抹笑意,在江轻衣耳边轻声问道:“有胜算否?”

江轻衣很老实的摇了摇头,认真道:“这个人很强,比起顾胜城都不遑多让。”

曹之轩复又皱了皱眉,与黎雨对望一眼之后,对江轻衣低声道。

“拖住一炷香。”

江轻衣面色有些凝重。

他知道对面也在拖延时间。

东伯风雅在等棋宫的杀兵赶来。

但魏皇要他拖延一炷香。

便是要等北魏的救兵。

江轻衣深呼吸一口气,他望着满目杀气纵横的棋盘,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

“好。一炷香。”

他不知道魏皇在等哪一位。

但他必须相信这位魏皇。

死局如何变活局?

......

东伯风雅在等远在西夏的棋宫大棋公。

按计划行事。

诸位大棋公早就应当持羊皮卷跨越空间来击杀这位魏皇了。

可如今已经接近一炷香时间了。

别说有一位大棋公赶来了。

连空间波动都不曾有所感应。

东伯风雅心头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还不来?”

他突然有些烦躁起来,望向棋盘那一方的年轻男人。

那个人依旧笑得朴实,东伯风雅深呼吸一口气。

生死墨盘锁定之人,必须要将棋局进行到底。

“无须他们这群胆小鬼来动手,我亲自了断你们。”东伯风雅静下心来,不再去思考身外之物。

曹之轩则是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周遭环境。

他在心底默默计数。

一炷香到底有多久?

即便两人运转心力到了极致,落子如同闪电。

也只不过是开篇互争之势。

曹之轩突然皱起眉头。

一炷香时间到!

空间传来一阵波动。

东伯风雅的面容上勾起了一丝笑意。

“是我棋宫大棋公的气息!”他唇角微微勾勒,不再去看棋盘布子,反倒是眯起眼想看清楚是哪一位大棋公率先来此。

空间出现一道极为骇人的裂缝。

空间裂缝被一只手拉住,向一边缓缓撑开。

气息有些不对。

有一种极为妖异的感觉。

滴答。

滴答。

生死墨盘上多了一滴粘稠的血液。

东伯风雅没有说话,看着一滴两滴血液低落。

他沉默抬起头,望向那道空间裂缝中走出的身影。

那道身影身材修长,一头黑色长发如瀑般垂落。

一只白玉簪斜插在发中,如同修罗般紧紧扣住黑发。

是个女人。

极为恐怖的女人。

阎小七面无表情,一只手平抬而起。

那只手上拎着一颗头颅。

南宫般若。

的确是棋宫的大棋公。

东伯风雅笑了笑。

他死死盯着那个女人,声音有些沙哑。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另外一道身影从阎小七背后踏出,那人立起四只手指,在胸前竖起,向着北魏陛下淡淡鞠了一躬。

袁四指平淡至极道:“只可惜棋宫太过谨慎,不愿意多派一位大棋公,否则按照王爷的计划,还能多拉几位大棋公赴死。”

曹之轩面色有些不善,寒声道:“你们胆敢把朕算计在里面?”

“怎敢?”袁四指不去看那位北魏皇帝,自嘲笑了笑,道:“不过这可是王爷的一条命,怎么能就只值一个南宫般若?”

这可是西关那道白袍的一条命。

怎么能就只值一个南宫般若?

言外之意,自然也是值得上曹之轩目前被压在砧板上的这一条命。

“朕若是撑不到这一炷香呢。”曹之轩淡淡开口。

“怎么会呢?”袁四指笑道:“王爷说陛下能撑过,陛下一定能撑过。”

曹之轩更是冷笑。

他这才发现那道白袍驭人不输驭枪。

“好。很好。”曹之轩面色铁青,道:“但你们要杀的大棋公,一个都没有来。”

他望着阎小七,声音有些微冷道:“你莫非也觉得朕这颗棋子当得应当?”

阎小七没有说话,一头黑纱遮面,看不清神情。

她缓缓松手。

那颗南宫般若的头颅重重砸在棋盘上,溅出一盘血花。

曹之轩沉默了。

他望着半空中那位衣衫染血的阎罗王。

那个女人面无表情将发丝一圈一圈绕在小指之上。

“你杀了多少人?”曹之轩虚眯起眼,这道杀气有些令人心悸。

他一字一句问道。

阎小七没有说话。

“杀心已起,抑制不住了。”袁四指沙哑笑了笑,道:“只能怪这位南宫般若临死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将徐至柔百般辱骂了一顿,死后也要拉着棋宫诸位大棋公下水。”

东伯风雅听得有些心惊胆战。

“一炷香没有来,不是那些个大棋公放弃了你啊。”袁四指淡淡叹息一声,道:“而是他们,都已经死了。”

曹之轩这才惊觉阎小七黑衣上的血迹有些太浓了。

东伯风雅悚然而惊。

那道空间裂缝之中跌下好几道身影。

一二三四。

四具无头尸体。

“还有五个人不敢来。”袁四指低声叹息道:“只不过这位活阎王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很难填平啊。”

“你说说,你想怎么死呢?”袁忠诚笑得有些狰狞,“难不成我家王爷的命,就只抵你们五条贱命么?”

东伯风雅面色苍白。

“还抵上一个生死墨盘?”袁四指自嘲笑了笑,呸了一声道:“狗屁的镇宫之宝。还差得远啊。”

“好。”

东伯风雅看着溅血的南宫般若头颅,惨笑一声。

“很好。”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圆形棋子。

一捏而碎。

汪洋一般的恐怖波动顿时从九天之上感应而来。

阎小七与袁四指恍然抬起头。

那是一片顺应雷雨之力而来的雷霆。

宛若海洋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黎雨面色苍白。

她抬起头,先是接触到生死墨盘的屏障,再接触到九天之上的雷泽。

“不要忘了,我不死,生死墨盘的结界不会解开。”

东伯风雅的笑容有些癫狂。

“很可惜,世上谁的速度能快过雷呢?”

“既然我活不了,拉上两位北魏大人物,应该也算不上亏的。”

东伯风雅面上的笑容惨白,却仿佛心满意足。

他缓缓转身,对着江轻衣轻声道,“再加上你。”

“我只不过是一道神魂附身罢了,修行一个月便可以弥补回来。”东伯风雅张开双臂,在生死墨盘空间中缓缓抬头。

“再见了。”

雷霆在这一刻如同找到了触发点。

万千雷霆化作一道恐怖弓矢,刹那降临。

东伯风雅的生命气息在一刹那烟消云散。

袁四指看着那个黑衣女人疯了一样去拦那道雷霆。

他高喝道:“你不要命了!”

阎小七没有说话,刹那瞬移到了那道极为恐怖的天地雷霆之力下。

刹那九天雷霆引来。

天地一片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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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七十五章 春秋十六年六月初九

那道雷霆之力蕴含了天地之间最恐怖的自然之力。

谁能扛得住?

至少森罗道那位女阎王扛不住。

阎小七冲出去的那一刹那。

曹之轩暴怒的声音甚至要盖过那道雷霆。

“退!”

那位青衫男人眉须皆怒,站在天地之间,低沉咆哮!

阎小七如同箭矢一般疾射而出的身影微微一顿,娇躯不受控制停住一刹那。

她太了解曹之轩了。

她太信任曹之轩了。

她停顿了一刹那。

接着雷霆掠过眼帘。

一片惨白。

瞬间恐怖无比的雷霆之力如同汪洋一般将这片大地淹没。

极为集中的聚集在曹之轩三人之处。

阎小七面色苍白。

她的黑色面纱被狂风揭开一角,露出咬出斑斑血痕的嘴唇。

这位女阎王有些失神,怔怔看着不远处那道雷霆密集之处。

天空依旧有雷霆不断落下,接二连三砸在那已经被焚成灰烬的地方。

即便她身为九品巅峰的强者,领悟了源意的强大存在,也知道天地之力的恐怖。

绝不是人能够硬抗的。

袁四指眯起眼,没有说话。

雷霆之力轰杀了将近十息。

这一片天地都变得元气稀薄起来。

阎小七有些脱力,她不敢去看那片焦土。

袁四指紧紧盯着烟尘散尽之地。

他叹了一口气,道:“不愧是王爷以命托付的男人。”

阎小七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

令人心惊胆战的雷霆之力在三尺空间外游走。

慢慢归于平寂。

江轻衣面色苍白,十息前他看着无数雷霆从苍穹之中砸落,下意识要站出来。

就在那一刻,曹之轩将他拉了回来。

在接下来的十息内他闭上了眼准备迎接死亡。

此刻他不敢睁眼。

他的瞳孔酸涩无比。

下意识睁开眼。

一片白。

接着像是视觉缓缓复苏。

一片黑。

他感觉口干舌燥。

他没有死。连一片衣角都没有少。

江轻衣下意识转头。

那个青衫男人怀中紧紧抱着后宫那位,将黎雨的头颅埋在自己胸怀。

右手平举着一枚四方玉玺。

那枚玉玺极为猖狂的仰天。

雷霆不得入。

浮世印。

浮世印感应三人血液结下的结界,抵挡了这必杀的一击。

曹之轩缓缓睁开眼,流下眼泪,面带微笑朝着江轻衣方向点了点头。

接着他有些宠溺对黎雨解释道。

“方才割了你们一道血口,便是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他有些惘然。

诸敌尽除。

尘埃落定。

这位北魏皇帝轻声笑了笑,有些自嘲。

“朕从前不惜命。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曹之轩的眼神柔和无比,落在紫衣黎雨的小腹上。

“但这毕竟是四条人命。”

紫衣女子咬了咬牙。

阎小七沉默着将这一切收在眼底。

青衫男人有些麻木的转了转头。

湖心岛满目疮痍。

他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

更像是对着这件风波落定的大事件下了盖棺定论。

“春秋十六年。六月初九。”

“西关藩王黎青结合西夏棋宫谋反,身死道消,念及春秋战功,不株连九族,取消追谥。”曹之轩沉默着开口,“北魏四王,虎骁犬阳,护国有功,为国捐躯,族中嫡长子世袭旧号。为我北魏接守旧土。”

袁四指看着那位北魏皇帝。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疲倦。

“我不服。”

曹之轩背转过身,声音有些平淡,“你替黎青不值?”

袁四指沉默以对。

“朕亏欠他,朕会告知天下,但不是今天。”没有人看见曹之轩眼中的血丝有多密集,他掩盖住悲痛的声音,尽量表现的风轻云淡。

“黎青无子嗣,西关便无藩王。”

“江轻衣,你救了朕的命,朕要赏你。”曹之轩声音有些疲倦,道:“西关不封王,你此行功高,今后便跟在袁忠诚后面做事。”

袁四指反倒冷笑一声,“曹之轩,好一个北魏皇帝。王爷如今死了,西关便关我何事?换句话说,北魏又关我屁事?”

曹之轩平静至极开口。

“这道十六字营的兵符交给你,三年内能统整西关,便西伐大夏。杀到棋宫,满城尽佩西关白袍,为黎青正名。”北魏皇帝的声音极为平淡,“袁忠诚......你,受命不受命?”

袁四指沉默片刻。

接过那道兵符。

“我袁忠诚不稀罕兵权。”袁忠诚拿脸摩挲着带有那位王爷气息的兵符,“王爷拿命为北魏换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总不能白白浪费。我西关男儿,哪有一个是贪生怕死之辈?”

曹之轩连一句点头称赞的话都无力去说,只是疲惫的摆了摆手。

他叹了口气,目光望向那位紫衣女子。

“可否?”

黎雨沉默着点了点头。

“既然满意了,那就回洛阳。”这位皇帝走了两步,突然身子顿了顿,声音有些干涩道:“如果魏灵衫要走,便让她走好了。朕没有什么好赠她的,就赠一枚洛阳心。见洛阳心如见朕,北魏境内,只要她愿,便依旧是那位北魏掌上明珠,说一不二的龙雀郡主。”

“朕亏欠的有些多,弥补不来。”曹之轩望着那道黑衣身影,有些沙哑道,“欠你和徐至柔的,一辈子都还不了。”

森罗道大殿下垂下眼帘。

“朕不想再在风庭久待。等宗横回城,便返程洛阳。”曹之轩沉闷咳嗽道,“小七,你跟着朕一起回去。”

阎小七看着曹之轩。

接着她看了一眼那位紫衣女子。

阎小七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黎凤仙凤眸微眯,若有所思道:“此行怕是多有波折,宗横一人许是照应不来,有你同行便多了十分保障。”

森罗道大殿下露出干净的笑容。

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摇了摇头。

她向来不爱说话。

那个人在的时候,她许会斗上两句。

也许就是斗嘴总是斗不过徐至柔的原因,她养成了这个沉默寡言的性子。

如今她更不愿说话了。

阎小七思忖片刻,黑瀑般长发飘摇,带着些许凌冽杀意。

她眼神有些微惘。

语气却很坚定。

“我不走。”

曹之轩静静盯着这位森罗道的女阎王,接着自嘲笑了笑,低头拍了拍怀中紫衣女子的肩膀,低声道:“由着她好了。”

黎雨听话的点了点头。

似乎是怕紫衣女子误会些什么,阎小七沉默片刻又解释了一下。

“要亲手杀掉一个人。”

黎雨知道这位女阎王极为厉害。

她要杀的人,自然已经就是死人了。

曹之轩不再去看四周。

他搂住怀中那个身负紫衣,如同凤仙般的女子。

这一日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倒映。

他有些恍惚,轻声喃喃道。

“春秋十六年六月初九。”

这一日,流了很多该流的血。

这一日,死了一个不该死的人。

北魏看上去元气大伤,四位藩王去了三位,实则痛则痛矣,却未伤其筋骨,以一袭白袍作为代价,镇压两位早就异心的藩王,坑杀棋宫四位大棋公,谋得一尊生死墨盘。

新鲜的血液不断涌入,将老一辈的光芒缓缓掩盖。

攘外必先安内。

虽说代价未免有些惨痛,但好在如今尘埃已经落定。

接下来的北魏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强大时期。

如同一个青年缓缓起步,逐渐成为巨人。

即将迈出的第一步。

便是西关立起战旗,将白袍悬在枪尖,去挑起整座棋宫。

袁四指紧紧攥着十六字营兵符,似乎听到三年后的战鼓第一次敲响在天地间。

三年后。

要让所有人都记住那道白袍。

PS:风庭城一役至此结束,这一篇故事与主角推动的主线并驾齐驱,时间线上是同时并进的,实则无太大关联,诸位可以当作番外来看。

就好像蝴蝶扇动羽翼,也许会导致整个大陆卷起风暴。

当初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写一下西关白袍儿与曹之轩的故事。当然还有龙雀魏灵衫。

这些群像的雕琢不能太认真,太认真会很拖沓,也不能太潦草,寥寥敷衍了事不如不雕琢。

最终雕琢完,完结之时有了这一章。

还算是满意。

两千年前春秋十六年的六月初九,杀伐未起,却已经颇不安宁。

两千年后的二零一六年六月初九,那个时候的熊猫正在大纲上勾勒六月的剑与酒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想写太多人,想写太多事。

草蛇灰线,伏线千里。

纸上墨迹杂乱,埋下终有一朝兵荒马乱。

接下来,就是易潇的故事。

小殿下是主线。

但穿插其中的,大榕寺小和尚,冰木湖红衣儿,黄衫公子小陶,北魏龙雀郡主,那些配角的光彩也会慢慢闪耀。

一个时代,谁也阻止不了谁发光。

剑宗明与叶小楼彼此拔剑。

鬼门关终有一战。

上一世的花瓣凋落,就意味着这一世的野花盛开。

该是一个多么盛大的时代啊,剑与酒,长歌行。

啰嗦一下,顺便凑些字数。(为了能让APP读者看到这番话,不在作者有话说里写啦。)

这几天呢,是双倍月票。

燃烧吧,战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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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七十六章 万鬼出行(二更!)

剑冢空间。

一千四百道剑主大人的虚影叠绕成团。

半面欢喜半面悲,妖异的红丝游走在白发之间。

一千四百道虚影围绕着正中央的一座漆黑山影。

鸩魔山下镇压的鬼门关中,一截细小的塔尖缓缓浮现。

这是地藏王菩萨留下的佛塔。

亘古以来镇压无间地狱,这尊佛塔承受了太多的煞气。

如今地藏王菩萨神魂转世,这尊佛塔的王符开始抵抗不住鬼门侵蚀,如何延缓都是无用,终究逃不过灰飞烟灭的宿命。

高空之中,有十一道身影。

或站或盘坐,有人高居巨大棋辇之上,有人背后夹杂三尺风雪呼啸。

拢共十一位。

十一位站在世界至高点的宗师。

剑主大人望向下方,眉须垂落,轻声而叹道:“那位菩萨不得解脱,如今留有一缕魂魄在佛塔顶。吾今日耗尽阳寿,便是加固封印,好叫那位菩萨转世能熬过这些日子。”

“世人不知鬼门是什么。”安老头拎着酒壶,笑眯眯看着风雪银城城主腰间空空荡荡。那位老鬼素来爱不释手的无量酒壶居然不在腰间,想必是赠给了世传极为惊艳的银城大弟子。

安老头笑着饮下一口酒,望着下方散发阵阵恐怖气息的鬼门,“其实我活了这么久,也想知道,鬼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那两个年轻人若能登上佛塔顶,得见地藏菩萨真身,便是不枉我等耗费心力至此。”关山刀鬼微微眯眼。

“小殿下乃是国师大人看中的人,生来独具神魂,身负两相。他不行谁行?”安老头笑着开口,“至于南海那个读心相传人,若是我没有看走眼,应当是陶无缺的女儿。”

南海棋圣点了点头,道:“确是。”

“陶无缺死的很早。”黑袍总督侧着头,轻笑道:“不然这个时代,会更有趣一些。”

“元年有很多不该死的人死了。可我们这些该入土的老古董却活到了现在。”棋宫那位老宫主的声音有些浑浊,道:“大时代早该开启了。”

“若是他们二人登顶佛塔,天下气运归宗。”苏大丹圣笑了,道:“相信这道封印镇压鬼门十四年,便是那位菩萨不曾觉醒,人间亦无须为鬼门担忧。”

“一百年前的始符年代何其恢弘壮观?”

十一位大宗师在并不漫长的等待中,缓缓注意到了那处鬼门的变化。

鸩魔山的漆黑即将被吸食殆尽。

那尊佛塔的灵光依旧,只是很快便将沉沦。

“诸位。”

剑主大人单掌合于胸前,道:“吾加固鬼门之时,阴阳交融,万鬼夜行,还需诸位尽一份力。”

十一位宗师沉默。

苏大丹圣的黑袍无风自动。

安老头不再饮酒。

林半瞎摸向背后背负的张力极为恐怖的龙角大弓。

钝刀愚剑默默按下手中的鞘。

天地将倾。

那处恐怖的洞口将鸩魔山最后一缕黑吸完。

极为渗人的一声尖啸!

刹那白昼变黑夜。

一千四百道剑主虚影此刻身躯微震,齐齐抬头,望向上方的剑主本尊。

“一千四百年阳寿,本不该人间所有。”剑主大人轻声笑了笑,喃喃道:“今日我以我血封鬼门。”

陡然间声音高喝,无比激昂!

“邀各位同赴鬼门!”

鸩魔山暴怒镇压而下。

十一道宗师身影倏然消失。

一千四百道剑主虚影红丝大作,半面慈悲被妖异替代!

鬼门关红光大出!

万鬼......夜行!

一只长达数十丈的巨手从洞口之中探出,那只手臂带着地狱般幽暗浑厚的气息,刹那冲了出来!

下一秒,一柄普通钝刀从天地之间斩出,气势如虹。

关山刀鬼沉默收鞘,不去看那只被斩作两半的地狱鬼手。

十一道身影冲入鬼门之内。

安老头笑着抬手,玉手撕天。

鬼门之上升起一轮浩瀚巨月!

愚剑老人并指如剑。

顿时剑气冲霄,如同九天雷霆降落!

林半瞎蓄满力,刹那松手。

龙角巨弓弓弦狂颤。

一箭所过之处,漆黑变作炽白,疯狂扫荡,将鬼门前方轰出一道坦荡空白。

无数大神通。

鬼门关无数前涌而来的厉鬼被轰杀成灰烬。

漆黑变作腥红。

十一位宗师沉默着开始了屠杀。

他们以身入冢,同赴鬼门。

要保住剑主大人的虚影顺利封印鬼门关。

鬼门关究竟是什么模样?

要守住鬼门万鬼,是难是易。

这十一位宗师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鬼门关是真正威胁到人间的力量。

西楚那位称霸天下的霸王曾经来过。

那位霸王直追第一代银城城主,个人武力天下无双。

即便是这样一位绝代猛人,为结下一道八九仙印巩固鬼门封印,前前后后入了鬼门三次,无一不是染血而出,若无绝世体魄,便是仙人也要葬身此地。

要守住鬼门万鬼,是难是易?

......

风雪银城城主周身三百丈之内风雪如天刀,斩杀无数鬼魂。

一面倒的屠杀持续了不到二十息。

银城城主阴沉着脸,他的领域在不断缩小。

鬼门关不断涌出的冤魂厉鬼数量稍有减少,却是越来越强。

从三百丈缩小到两百丈。

两百丈,一百丈......

风雪银城城主的域意难以再撑开,他抬眸望去。

眼前是一片漆黑,无论如何杀戮,造成的空白在下一刹那便会被无尽幽魂填充。

“斩!”

银城城主的域意收敛,源意交替而出。

风雪本源取代一方天地,瞬间灭杀方圆五百丈的魂魄。

尽皆灭杀!

风雪银城城主的眸子染上一丝红意。

源意域意交替斩杀,他守住一方,沐血而立,身形宛若战神。

“有一道很强的气息。”

银城城主盯住漆黑深处。

“那是鬼门关里的强大存在。”

十一位宗师都眯起眼,望向同一个方向。

有一道浑厚声音传来。

“时隔多久了?地藏走了之后,除了那个年轻人,没人敢来这里了。”

那道声音如同潮水一般冲洗神魂。

接着一声愤怒暴喝响起——

“你们......想死不成!”

安老头面色有些苍白,盯着漆黑深处不断逼近的恐怖气息。

接着是第二道。

第三道。

不知道有多少道。

这些气息浑厚程度比宗师还要强上一筹。

“怪不得那位西楚霸王也要染血而归。”苏大丹圣寒声道:“原来鬼门关是这么个样子。”

这些气息几乎都超越九品,抵达了极高的境界。

翻滚的煞气如同云海一般翻涌,黑云压城城欲摧。

漆黑之中有一道又一道银白色符印浮现,将煞气压抑不得出。

那是一道气息极为古老的仙印。

正是霸王结下的八九仙印。

只是这道仙印常年承受鬼门关煞气侵蚀,已经有了溃败之势。

一道浑厚声音传来,道:“这道仙印已经呈现破败之势,拦不了多久。地藏不在,佛塔难镇。你们这些老家伙今日死在这里,等不了多久,便是我等重临人间,君临天下之日。”

“不如与我同坠地狱?”另外一道浑厚声音戏谑笑道:“我等不死不灭,你可曾想过,不能成仙成佛,为何不尝试成魔?”

这句话仿佛运用了魂力法门,极能蛊惑人心。

关山刀鬼笑了一声。

“都说鬼门关有大恐怖,看你样子的确有些吓人。”他笑了笑,拔出鞘中刀,指着那位浑身漆黑的恐怖存在,笑问道:“你刚刚说要拉我同坠地狱?”

不待回答。

“同坠你 妈 的地狱!”

关山刀鬼气势暴涨,如虹刀光划过长空,斩向那道恐怖气息。

那道刀光 气势无双,瞬间斩落。

惨嚎声音之中一蓬黑血被斩落。

那蓬黑血猛然挥洒,所落之处无数厉鬼被侵蚀化作灰烬。

何其恐怖的血液?

接着是狂暴的咆哮!

“你想死!!!”

关山刀鬼抬起头望向那道漆黑深处的身影,缓缓收鞘。

世人以为他瞎目不能视物。

殊人知晓他刀心通明,反倒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

关山刀鬼轻声而笑。

“我是想死,可凭你能杀得了我?”

那道漆黑深处的大恐怖身影沉默片刻,森然开口道:“你今日斩了我一刀,待我脱困,我便要斩你千千万万刀,活剐你的神魂,要你永世不能超生。”

关山刀鬼沉默了。

他的刀再度出鞘。

提起刀,复又一刀。

那位恐怖存在下意识去挡。

黑血再度挥洒。

染遍半边天。

挡不住的一刀。

那位恐怖存在看着自己的魔血挥洒,仰天长啸,道:“我要杀了你!”

那道散发恐怖气息的身影猛然而出,要踏破天地一般冲击八九仙印。

那是一道人形生灵,背后九轮黑色太阳流转,一出手,便是佛家的大日如来真经!

那位大恐怖存在直接出手硬撼八九仙印!

未等他结下法印——

无数银线一斩而过,那道极为恐怖的存在被银线分斩而过,一息便被斩作数块漆黑阴影。

“啊啊啊!!”那位大恐怖存在不死不灭,每一滴魔血都化作一道分身,怒吼之中再度冲击八九仙印。

那位霸王留下的仙印更是霸道无双,直接将每一道分身都再度斩杀,最终镇压了那位暴怒而起的恐怖存在。

那道人形生灵望向挥刀而出的关山刀鬼,心头无边恨意如同血海一般。

“杀!!”

他怒吼一声,身后无尽冤魂铺天盖地袭来。

遥隔数里地,十一位宗师面色冷漠。

“今日,不仅仅要斩杀你鬼门关万鬼。”关山刀鬼刀光如虹,刀下无尽血海沉浮。

“我要看看,你这尊魔头,是先死在我的刀下,还是能活到脱困之后能活剐我的魂魄!”

鬼门关内爆发出极为恐怖的气息。

一道又一道身影缓缓出现。

有背负双手的道教圣人,如今双眸通红,双手血迹斑斑,早已迷失本心,背后一片血海沸腾。

有不成佛反入魔的佛门大人物,超脱九境之后甘坠地狱,佛光带着浓烈魔性,唇角一片猩红。

他们是无数年前的人间英杰。

是一个又一个大时代凋零前的真正天才。

鬼门关,关得正是这些已经超脱的人物。

接着无数怨气戾气涌现而出。

万鬼出行!

......

剑冢空间里的大人物浴血奋战之时。

佛塔里却是极为安静。

一男一女结伴而行,那黑衣少年缓缓推行着黄衫女子的轮椅。

来到了佛塔第二层。

佛塔第二层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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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七十七章 四尊菩萨

世间修行功法,分为三六九等。

最顶级的功法,能让人一朝脱胎换骨,日日修行如直抵仙境。

修行,讲究的就是通透。

好的修行功法,透过现象直点本质。

犹如醍醐灌顶。

世间公认最强的修行法门,便是久远的三教秘法。

佛门的大日如来真经,号称远古年间人族体修第一法门。

这一层次的修行法门,几乎失落不可得,早就丢失在久远的年代。

如今世上所谓顶级级别的修行法门,修行到了极致,便可以超越九品,甚至比肩仙人。

次一些的强大修行法门,能修行至九品便已经是殊为不易。

易潇脑海之中的修行法门虽多,可多是能修行至九品的功法。

齐梁国库内,一部最强级别的修行法门也没有。

真正超脱九品的办法,在这个时代几乎无人得知。

接近于磨灭。

那些超脱的存在们,本身就是极为强大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收下的弟子所得的功法也仅仅只有抵达九品的残篇。

更匡论那些远古年间的三教秘法,那是真正无敌的修行法门。

最强级别的修行法门。

而佛塔第二层。

内壁之中,刻着一缕又一缕幻灭的佛文。

易潇和公子小陶认真看着那座巨大的古老残壁。

篆刻的佛文流转在残壁之上。

一尊巨大的佛像含唇带笑,拈指立掌。

头顶浩瀚佛光。

那是一轮巨大无双的太阳,散发波动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小殿下面色苍白,难以置信的喃喃。

“大日如来......”

公子小陶闻言有些失神,美眸睁大,俏脸儿粉红,喃喃道:“这是大日如来真经?”

易潇有些恍惚不能相信,他推着公子小陶走上前去,仔细抚摸着残壁。

这面残壁存在的岁月有些古老。

那些佛文流转却是如同崭新。

“这残壁上的经文好像在蠕动。”公子小陶皱了皱好看的眉毛,突然道:“你看,这些梵文好像有些变化。是不是在蠕动?”

易潇看过去,这面残壁上的古老文字还在缓缓移动。

一个又一个文字在移动,导致整面墙壁在变化。

“不......”小殿下想到了什么,他抿起嘴唇,道:“这不是在蠕动。”

一点又一点,这些梵文的变化无比缓慢,可却是实实在在不断产生着变化。

“这是......”公子小陶也看了出来。

“这些文字,是在被人修改!”她看着墙壁,发现了不可思议之处。

新生的梵文仿佛是在取代古老的梵文。

易潇抚摸着残壁。

那是一处崭新梵文诞生取代之处。

“这一面墙都在变化。”易潇沉声道:“有人在修改这部功法,不仅仅是在修改这部功法了的文字......甚至连这面墙都产生了变化。”

两个人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那座阶梯已经不在。

“第二层佛塔也是空空荡荡。找不到一个入口通向第三层。”易潇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下环境,“这四面墙壁,三面空白,这一面上记载的应当是大日如来真经。”

“只可惜这部传说级别的功法产生了诡异的变化,不然记下来倒是大赚一笔。”小殿下自嘲笑了笑,道:“要登上下一层,恐怕要从这面残壁入手。”

“只可惜这些梵文我看不懂。”公子小陶美眸微皱,伸手捋了捋鬓角发丝,轻声问道:“你看得懂吗?”

“读过一些佛经,背过些许梵文。”小殿下笑着摸了摸鼻子,道:“只可惜这些文字好像不全是梵文,记载的内容也不单单只是大日如来真经那么简单。”

“另外一面墙壁也产生了变化。”公子小陶指了指一面墙壁。

那面墙壁上开始延伸出一只佛手。

易潇眼神微凝。

那是一副崭新的佛画。

出现在第二面墙壁之上。

画面上缓缓浮现一只骑乘在狮子之上的菩萨,左手持青莲花,右手悬挂一柄金刚宝剑,浑身紫金色,状若童子。

“这位是......文殊菩萨?”公子小陶有些惊疑不定,眯起眼仔细望过去,柔声道:“这位菩萨手中的青莲上托着一卷书,隐隐约约也流转佛文。”

“是金刚般若经。”易潇沉默着开口,道:“这部经文也是传说级别的修行功法,直抵不可思议的大神通境界。”

第三面墙壁开始浮现画面。

一尊巨大白象缓缓跃于壁上,那尊菩萨脑戴紫金冠,直背盘腿倚象而坐,左手露出持玉如意,象首隐右臂,象鼻绕前身,一片青莲叶负肩,庄严静逸。

“骑乘白象,是那位普贤菩萨。那片青叶上流转佛文,想必就是三曼多跋陀罗经。”易潇紧紧盯住墙壁,道:“这也是不可多闻的经文。”

第四尊墙壁之上,浮现出一座青莲台。

“这一位是那位观音大士了。”易潇紧紧盯着墙壁,道:“据说观世音菩萨净瓶上雕琢有三十三重天经,是堪比大日如来真经的修行法门,号称佛门第一神魂法。”

“大日如来真经,金刚般若经,三曼多跋陀罗经,乃至三十三重天经,都是佛门最顶级的功法。”他喃喃自语,道:“这四部经文失传不知多少年,即便是一百年前的始符年间,佛门那位领袖青莲大师,也只是据传拥有大日如来经的残篇。这四部经文的真迹早就无从得知,怎么会重现世间?”

“这四面墙壁,绘画多于文字。”易潇一面墙壁一面墙壁抚摸过去,越是看下去,越是令人心神动摇,道:“这是佛门流传至今最隐私最不可思议的奇迹,只可惜佛门如今势微,这些功法无人能够看懂,匡论修行。”

“这些功法能令宗师们动心,即便是师尊看到了,也会忍不住拓印下来。”公子小陶突然问道:“你的株莲相能不能记住?”

“记住没有问题。”易潇点了点头,道:“你难道没有发现一个问题么?”

公子小陶睁开美眸。

小殿下缓缓凑近,在她耳边轻声开口。

“佛门四位菩萨,少了一位。”

“地藏菩萨那尊像,去了哪儿?”

公子小陶美眸流转光芒,细声道:“不错,我也正在好奇这个问题。这尊塔镇压鬼门,想必是传说中的地藏王塔。但这里唯独少了一尊地藏王菩萨。”

“我想,剑主大人之所以选择我们,而不是那些已经站在绝高位置的强者,是有原因的。”她想了想,道:“论及力量,我们对于修行一窍不通,算是绝对的弱势群体。可见要登顶佛塔,自身修行得来的力量并不是必须之物。”

“没错。”易潇面带微笑,带着赞誉望向轮椅上的黄衫女子。

“这里的壁画隐藏了一个大秘密。”小殿下仔细观摩许久道:“佛门有这几部最强级别的功法,远古年代的大能者能够媲美仙人,真正超脱,为什么最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千年前的佛门盛世,据说世间建有三万佛寺,无人不颂佛号,世上皆求极乐。可如今断壁残垣,连残破佛寺都寻不到。”小殿下易潇抚摸墙壁,道:“我齐梁境内不重佛禅,偏颇道理。除了阳关谷大榕寺,几乎没有真正通灵的佛寺。可这面壁画之上,菩萨背后是世间无数佛香缭绕,何其恢弘壮观,该是多少年前的盛世?”

“这面壁画上梵文太过晦涩。真正的秘密被掩藏在不知名的文字背后。”易潇叹了口气,指尖划落,有些失望道:“若能够破解这些壁画的内蕴,不仅仅可以晋入下一层佛塔,更可以得知佛门落幕的真相。”

他的心中隐隐有所期待。

佛门,集大成者无数圣人,为何会落到如今地步?

佛道儒三教已经是历史遗物,可掩藏在历史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相?

如今这一切,似乎近在眼前。

那面壁画在述说着无数年前的故事。

只可惜无人听懂。

难道就这样与真相失之交臂了吗?

陡然间公子小陶的美妙脆音打断了易潇的思绪。

“那面墙壁......产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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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七十八章 佛不见佛(爆发~)

公子小陶瞳孔微缩。

她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面印刻有大日如来真经的残壁。

那面残壁之上,一点一点符文缓缓蠕动,实则是在被新的文字替换。

古老的残壁随着文字的替换,连气息都变得崭新起来。

那尊背后大日浩瀚的如来像开始模糊起来。

笑非笑。

那一轮太阳的光芒不再灼目,赤金色的符文蝌蚪般游走,大日开始逐渐涣散。

接着那尊佛像周身的符文开始黯淡。

新的文字代替了符文!

“是梵文!”易潇眼前一亮,道:“这些文字都是梵文,大部分我能看懂,剩下的文字有些晦涩,不过也能看明白大致意思。”

“快,这些新生的文字说了些什么?”公子小陶屏住呼吸。

易潇聚精会神看了过去。

那些游动一般的文字虽是在墙壁上浮现,却十分模糊,必须将脸颊贴在墙上,仔细眯起眼才能看得清楚。

小殿下凑近墙壁,有些滑稽地贴上墙壁,那面墙壁并不冰冷,反倒是温和无比。

一字一句,情不自禁读了出来。

“地藏转世,九千劫难......”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这些文字由梵文所写,像是经历了极其久远的岁月,无数年来历经风霜一般,仅仅说出口便极为艰难,唇中如含薄冰,念出声来便如同应劫。

易潇紧闭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拼命睁大。

去盯住墙壁浮现的文字。

接下来的话语极其晦涩难懂,那些梵文却是凭空在小殿下脑海之中浮现,情不自禁般念出声音来。

一段又一段佛经文字如同念咒一般,小殿下的声音极为流畅,仿佛咏诵了无数遍佛经,脑海之中,那些晦涩难懂的梵文密密麻麻烙印其中。

公子小陶看着那道黑衣身影紧紧贴着墙壁,唇中迸发出不可思议的梵文。

那面墙壁之上的绘画,随着易潇的咏诵开始缓缓变化。

那轮大日黯淡再黯淡,最终缺失一角,化作一轮残月。

接着那尊如来佛像缓缓闭眸。

他放下拈指立掌的那只手,复又抬起抚摸脑后。

那里佛光一点,直通心灵。

无边祥云逐渐淡化,不祥的画风缓缓浮现。

“这是......”

那尊如来佛像睁开一丝眼眸。

腥红如月!

“快停下!”公子小陶突然高喝。

易潇魔怔一般置若罔闻,口中的佛经继续诵读。

那尊如来像的眼眸露出狭长妖异的一角。

佛塔内多出一股寂灭气息。

公子小陶一咬牙一跺脚,运转读心相狠狠在易潇心中砸了一锤!

“噗!”

易潇面色苍白,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气息委顿,扶住墙壁才没有跌倒。

公子小陶连忙手推轮椅,扶住摇摇欲坠的小殿下,问道:“你读的是什么经文?为何会出现如此妖异恐怖的画面?”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顾不得擦去嘴角血迹,眼神却是焕发光彩。

他心有余悸看了一眼墙壁,然后勉强笑了笑。

“这部经文素有世间盛名,只可惜不曾面世。”易潇咳嗽一声,胸膛说不出的沉闷,“这是剩下的那位地藏王菩萨留下的。”

“之所以不能见世,我想便是这部经文的愿力浩瀚,常人诵读会陷入魔怔,若是修行不够,无法自拔,反倒会引起不祥。”易潇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戳在墙壁之上,随意抚摸,道:“这是......地藏十轮经!”

“这面墙壁,是地藏菩萨留下来的真迹。”易潇轻轻点了点这些游动的梵文,“那位菩萨在世间留下了地藏十轮经,只可惜世人一直没有发现真相。”

公子小陶怔怔看着这面墙壁,觉得有些眼熟。

“发现了什么没有?”易潇笑了笑,柔声道:“没错。这面墙壁产生的变化,其实不难发现。”

“大日如来真经,倒过来诵读,便就是会引发不祥的地藏十轮经!”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据说那个年代的三教不修行元力,反倒是天地间有着充沛的灵气。若是不修行大日如来真经,肉身抵达圣人境界,诵读这部地藏十轮经,引发的灵气,亦或是佛门所说的愿力,便会将修行者的身躯强行摧毁。”易潇沉吟道:“这......恐怕就是地藏十轮经消失人间的真相。”

“至于这部传说级别的功法,只可惜,在如今只不过是一部废弃经文......”易潇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道:“我诵读地藏十轮经之时,世间大愿力加持在身,本是应当身负种种不可思议大神通,反倒是自己的稀薄元力要倒贴天地之间,去浇灌稀缺的天地资源。如今世间,所谓的灵气愿力已经不复存在,这部经文,随着佛门的落魄,也自然而然落魄了。”

公子小陶仔细聆听,突然提出一个问题:“地藏十轮经既然从不出世,你怎么会知晓它能加持你于大愿力?”

易潇顿了顿,微笑道:“我从齐梁书库里看到的。”

公子小陶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反倒是指了指墙壁。

“现在这面墙壁变成这样,我不懂梵文,你既然能看得懂那面墙壁写了什么,不如你说说,怎么进入下一层?”

易潇再度望向那面墙壁,深呼吸一口气。

那面墙壁之上的如来佛像不再妖异,反倒是大日真正隐藏在了身后。

那尊佛像换了个模样。

他悲悯。

他慈悲。

他庄严而又静密。

“他就是......地藏王菩萨啊。”易潇有些惘然,突然觉得莫名的眼熟,接着复又想到了什么,看向那面墙壁之上。

那里刻着一行又一行小字。

不属于地藏十轮经的结尾。

也不是大日如来真经的开头。

易潇情不自禁喃喃道。

“春秋历十六年,自登塔以来,日夜勤读,佛道三千典籍,不过一言而已。”

“如何成佛?”

“立地成佛。”

还有一处小字极为显眼。

易潇看着头晕目眩。

“登顶那日,砸暮钟晨鼓,证大乘佛道。”

一道极为熟悉的清稚模样浮现在自己脑海之中。

那人仿佛双手合十在对自己笑。

青石小和尚笑道:“阳关出行,殿下多加小心。”

易潇终于明白,这面墙壁之上,究竟是何人书写,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能改写大日如来真经!

是那个青石小和尚?

易潇有些微怔。

“据说佛塔顶上藏着那位地藏菩萨的坐化真身。”

易潇微怔之后看着墙壁上那行小字,不由自主感慨,接着有些心神摇晃想道:“总不会真是那个小和尚?”

诵读地藏十轮经之后,那面墙壁自行开启通向第三层的入口。

墙壁洞开,梵文流转。

易潇缓过神来,急忙再看过去,那行小字神出鬼没,早已消失无迹可寻。

哪里留下了一丝痕迹?

仔细想来。

那位青石小和尚,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能力改写大日如来真经的人物。

莫非是自己看错?

思忖再三,不顾公子小陶狐疑目光,易潇索性蹲在那面墙壁前,死死盯住那行小字之前出现的位置。

空空如也。

等了半响依旧是空空如也。

易潇抬起头,无比纳闷地正对上那尊地藏菩萨端庄无比的微笑。

有些许戏谑意味。

“见了鬼了......”他嘟囔着挠了挠脑袋,然后自嘲笑了笑,这行墙壁上的梵文多是深奥晦涩,打死他也不信出自一个少年的手笔。即便那位闭关大榕寺的小和尚再是天资纵横,能在这尊地藏佛塔留下痕迹?

那个青石和尚,能改写大日如来真经?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易潇摇了摇头。

“青石小和尚。”他望着那壁上端庄超凡的佛像,喃喃道:“地藏王菩萨。”

青石小和尚木讷像块石头。

地藏王菩萨端庄超脱世间。

不像不像。

着实不像。

“怎么?”公子小陶关切问道,“是发现了什么吗?”

她看不懂壁上梵文,见到小殿下嘀咕着蹲在墙壁上,放着通向第三层的关口不走,反倒是对着一面空墙较上了劲,还以为这位齐梁小皇子看出了什么端倪。

易潇眼睛瞪得生疼。

他一摆衣袖,无可奈何站起身来,吹胡子瞪眼做了最后一番尝试。

“盯着一堵墙,能看出花来?”公子小陶戏谑道。

那面墙壁上终究没有开出花来。

“走啦走啦。”

黄衫女子温柔伸出一只手,拉扯着小殿下的黑袖,声音柔和道:“抓紧时间登顶佛塔,得见那尊地藏菩萨真身,便是疑团全解。何须在此处苦耗功夫?”

易潇无可奈何想起这位公子小陶是个身负读心相的主儿,自己心里通透,什么心思放眼望去都是一目了然。

他揉了揉眼睛,不再去看那面墙壁。

“走吧。”公子小陶笑着拉过易潇的手,放在自己轮椅后扶上,道:“我曾听师尊说,这佛塔第三层,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你可曾听说过三门藏剑?”公子小陶抿唇笑了笑。

霸王在三门处藏下世间罕见的仙剑。

“霸王曾在龙门,鬼门,天门三处藏下三柄世间极尽锋利之剑。”易潇眼前一亮,“这里是鬼门!”

“不错。师尊在南海终巍峰曾经卦算三门藏剑之处,鬼门藏剑,便是在这尊佛塔第三层之中。”公子小陶微微一笑,嗔道:“算是你走了天大的好运,有缘能够得见那柄千古不灭之剑。”

“这柄剑从天外降落,沐浴天外仙人血,一剑开一州,曾经在南海镇压海眼无数年,当时这柄剑被称为‘陆沉剑’,视之为不祥之剑,沉下一州之后,连带着那片大陆沉入海底无数里。”公子小陶缓缓道:“直到那位霸王出现,拔了海眼处镇压万里海域的那柄剑,这柄剑被霸王珍而重之藏入负剑匣中,唯有大楚壁上稀客能得之一见,美其名曰‘镇海仙器’。”

“这柄剑实在是太过锋锐,一点剑意千年不曾熄灭。最终霸王将它那点剑意镇在了鬼门关八九仙印之中,剑身自行登顶佛塔第三层,作为那佛塔顶的守关剑,终日沐浴佛香,距离佛塔顶仅仅只有一步之遥。”公子小陶带着回忆喃喃道:“师尊曾言,若有朝一日剑身诞生灵智,再前行一步,便能登顶地藏王塔,成就不死不灭无上果位,算得上是万年功德,一朝修成正果。”

“剑也能修成正果?”易潇有些讷讷。

“为何不能?”公子小陶虔诚颂声,笑了笑道:“世上万物皆可修行。”

......

两个人离开佛塔第二层。

那尊地藏王菩萨佛像微微拈指而笑。

端庄而神圣。

带着些许戏谑。

不多时。

那面空空荡荡的墙壁上缓缓浮现小字。

“可知,佛不见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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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七十九章 陆沉仙剑

佛塔第三层。

这尊地藏王塔内一层比一层朴实,甚至有些寒酸。

第一层内雕琢有若天工,壁上三千大千世界纤毫毕现。

第二层已经是空有四壁,显化的四尊菩萨倒是称得上精妙绝伦。

这第三层佛塔,四四方方,布置简洁明了。内部摆放着简简单单的坛香,倒像是一间佛龛。

易潇抬起头,第三层佛塔尽头处有一扇门。

那扇门通向佛塔最顶层。

只可惜不知多少年不曾开启。

他瞳孔微微收缩,呼吸都慢了一拍。

那扇门乃是由佛家古铜所铸,极为坚硬,无物能摧。

上下打量,左右观察。

那扇门形没有把手,不露丝毫痕迹。

这是门?

“这算哪门子的门!”易潇怔怔,继而怒道:“连一丝缝隙都不留,教人如何进?”

“看那柄剑。”公子小陶抬手指了指插在门前的剑。

那柄剑徒留漆黑剑柄在地面。

“这柄剑太沉,当年带着一块大陆沉底,可见其重量恐怖。”公子小陶细声解释道:“这尊地藏王塔并非凡物,但‘镇海仙器’之重量,入第三层即沉底,可见一斑。”

“有些恐怖。”小殿下点了点头,皱眉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道:“这里佛香有些浓郁,恐怕百年来不曾断绝。”

只是连尊佛像都无,又敬得是谁?

敬得是一柄剑鞘。

一柄古朴漆黑的长鞘立在佛龛之前。

燃燃佛香不断绝。

“这是那柄陆沉仙剑的剑鞘。”公子小陶沉默片刻,道:“这柄剑千年修行,恐怕早已经产生了灵识,剑鞘与剑身分离,在此沐浴佛香,也算得上一种另类的修行。”

“登顶佛塔,拔出这柄剑。”公子小陶伸出一只手对准那扇青铜大门,“一剑下去,门自然就开了。”

易潇下意识点了点头,接着顿了顿。

拔剑而已,算不得难事。

接着望向那柄没入地面的剑。

陆沉仙剑。

他声音有些僵硬,道:“我来?”

公子小陶微恼,嗔怒道:“不然我来?”

“有没有别的办法?”小殿下声音微高,也有些恼怒道:“那柄陆沉仙剑是人能拔出来的?”

“霸王当年拔出陆沉仙剑的时候只不过二十岁。”公子小陶展颜一笑,黄衫明媚,看得易潇心神动摇。

接着小殿下狠狠摇了摇头,对着端坐在轮椅上的黄衫女子愁眉苦脸,道:“那我试试。”

易潇如今龙蛇相初辟,气血满溢,肺腑之间的那道剑伤虽说尚在温养,可论及力气,称得上不输修体之人。

算不得一龙一象之力,总比骡子畜生之流要大些。

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来到那柄陆沉仙剑剑柄之处。

公子小陶美眸微眯。

拭目以待。

易潇气运丹田,龙蛇相缓缓睁眸。

脑后一圈青莲台缓缓飞出,一龙一蛇相拥而吻,神圣而庄严。

气血奔腾若大海,奔走如野兽,刹那流转八千里!

“起——”

小殿下眼前亮起熠熠神采,胸口微沉,双手握住剑柄。

气拔山兮力盖世!

任你是陆沉仙剑!

镇海仙器!

我有龙蛇相加持,要与百年前霸王试比高!

刹那豪气万丈,易潇怒吼一声!

陆沉仙剑微微嗡鸣一声。

算是给了些许回应。

只可惜剑身纹丝不动。

易潇咬牙切齿,双足踏入大地,额头青筋暴起!

气血再度暴涨!

“再起!”

陆沉仙剑懒洋洋轻轻鸣叫一声。

剑身依旧纹丝不动。

“给我起!”

剑身......纹丝不动。

“起起起!”

......

公子小陶饶有兴趣看了半响。

小殿下易潇的面色从微微苍白,到憋得通红,最后再到气血虚浮变得苍白。

嗓子喊得有些哑。

那柄剑依旧纹丝不动。

最后甚至连一声嗡鸣都欠奉。

“这什么玩意儿?”

易潇双目通红,恶狠狠踢了一脚那柄镇海仙器,咬牙切齿。

陆沉仙剑不理不睬。

“这柄剑修行岁月已久,只怕在这尊佛塔修行百年,只差临门一脚。”公子小陶想了片刻,道:“也许自己那一天诞生灵智,亲手推开那扇门,便是自己斩断因果,真正成就大自在。哪里能这么轻易被人拔出?”

“我这还有一柄剑。”易潇望着那扇青铜大门,下意识敲敲打打,另外一只手摸向盘绕腰间的芙蕖剑。

“我试试能不能斩开这扇门,你且退后。”小殿下敲了敲这扇青铜门,面色有些沉重。

这扇门太过厚实,居然是感觉不出真正的厚度。

公子小陶推动轮椅后退三丈。

易潇再度深呼吸一口气,右手扶上芙蕖剑剑柄。

龙蛇相再度浮现,一龙一蛇猛然开眼。

芙蕖长鸣,瞬息盘起身子,贴在小殿下手臂之上。

“我不曾修行剑法,只能依靠蛮力一试!”易潇退后三步,盯住那扇青铜门,沉声道。

“斩!”

芙蕖剑屈起再探直,剑锋狂颤,对准三尺之外的青铜大门。

那扇门由佛门古老材质所铸,看起来如同青铜,实则极为坚硬,极难摧毁。无数年岁月流逝,即便是时间也不曾给这扇门留下痕迹。

芙蕖剑乃是千古名剑,出自凤庭庐中。

刹那剑尖点入青铜大门之上!

易潇黑袍无风自动,龙蛇相在脑后疯狂盘旋!

庞大浩瀚的力量通过龙蛇相传递至脊椎之处,再至四肢百骸,通过右臂,聚集到那柄芙蕖剑之上。

只求以点破面!

只求无双锋锐!

那扇青铜大门似乎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易潇瞳孔微微收缩,再度加力,前踏一步!

芙蕖剑身刹那弯曲,剑身击打在剑锋之上猛然反弹,自己灌注在剑身上的巨力猛然回转!

易潇忙不迭收剑,整个人腾空掠起,身形在空中颇为狼狈的扭转卸力,足足退后十丈。

他看着本身材质极为妖异的芙蕖,无奈想起这柄剑原是极为柔韧之剑,想要以点破面简直是无稽之谈。

“破不开的。”公子小陶懒洋洋推动轮椅靠近过来,拈过芙蕖剑身,赞了一声道:“这柄剑是柄好剑,只可惜剑身柔韧太过,坚硬不足。”

“不过即便是锋锐之剑,换了剑宗明那柄‘独孤’,今日也只怕破不开这扇青铜佛门。”她柔声道:“持剑之人不修剑道,便是再强大的剑也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力量。你打破修行桎梏时间太短,如今空有一身力量,单单凭借这点,怎能斩开佛门?”

易潇微微皱眉,道:“还是要从陆沉仙剑入手?”

“这扇门厚的有些离谱。”小殿下平复了一下气血,有些郁闷道:“如果这柄剑在修行,难不成要等它悟道,再来劈开这扇破门?”

公子小陶微微一笑,柔声道。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她从怀中掏出一物。

易潇眼前一亮。

那是一副雕琢精细的棋盘。

公子小陶从南海带来的生死墨盘。

“我怀疑这扇门不是从内而开。”公子小陶微微一笑,整了整黄衫衣襟,点指那扇青铜门后。

“那里有人。”

易潇呼吸一怔,想到了那面被改写大日如来真经的墙壁。

“生死墨盘能够连接两道神魂。”公子小陶默默挑眉,看向那面青铜大门,低声道:“那扇门自然是阻碍不了生死墨盘。”

“起。”黄衫轻声开口,抬手放出那只袖珍棋盘。

生死墨盘结化黑白,自行浮空。

天下拢共只有三副的生死墨盘,在南海被奉若一峰之宝,那位棋圣淇江一战将生死墨盘借给木鬼子之后为换回这尊至宝耗费了不少心力。

大夏棋宫为确保能刺杀北魏皇帝,便是动用了生死墨盘。

可见生死墨盘的确算得上是一尊至宝,可这生死墨盘究竟有何作用,世人大多不知。

这尊墨盘的功效极其怪异,有一条便是能够自行找寻魂力,强行凝结棋道法则,结下一局棋局。

至少在此刻,黑白两色的魂力扩散开来,那扇青铜大门抵挡不住。

“结棋局。”公子小陶微微一笑,抬手复落下。

那道生死墨盘发出铮铮鸣响!

找到了门那一端的魂力!

“居然真的有人在门的那一端?”易潇目瞪口呆。

太过匪夷所思。

生死墨盘扩散的魂力极为迅速,强行透过那扇青铜大门。

联结那一扇门后之人的魂力,结成一道棋盘。

公子小陶微微一笑,抬起的那只手黄衫衣袖滑落,露出少女白皙无暇柔若莲花的手腕。

她轻轻捻起一枚棋子,持先手落子。

一子落。

声音震动,直抵那扇门后。

“开门。”

......

齐梁阳关谷。

大榕寺内。

那尊佛塔闭门已久。

袅袅佛香从塔尖飘逸而出。

塔内佛香缠绕,极为静谧。

黄卷古灯,青衫落定。

青石小和尚讷讷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他有些微惘。望着通向最顶层的那扇青铜大门。

那扇门浑若金刚,无一丝缝隙。

接着那里飘出黑白二色,结成一道棋盘。

还有一位女子清脆好听的声音。

青石小和尚顿了顿,望着凝结而成的棋盘不知如何是好,仔细回味着那个女子的话。

“开......门?”

青石小和尚微怔。

门那一端的女子,是在叫自己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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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八十章 断青丝,结凡缘

一扇门,内外相隔千里。

一声开门,唤动地藏。

青石小和尚微怔,看着面前那扇青铜古门似乎颤动了一刹那。

那扇青铜大门无缝。

缓缓露出一点光芒。

无缝自开。

青石小和尚喃喃自语道。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缘起时起,缘尽还无。”

他缓缓起身,掸去一身古老尘灰,走向那扇青铜古门。

起身之时,灰垢再不沾身。

六根清净,却结下凡缘。

青石小和尚露齿微微一笑。

整整齐齐四十颗牙齿。

推门而入。

那一日,六月大榕寺,磅礴大雪。

佛塔三丈之地雪覆清净。

佛塔顶,青石小和尚就佛香烧去佛家典籍。

焚香之后,手持鸣钟鼓之锤。

齐梁大榕寺传来最后一声钟鼓齐鸣。

天地叩首。

此后阳关再不见晨鼓暮钟。

出塔之后,青石小和尚直奔师尊碑前。

莲生大师碑前受青石三叩首,生出三尺青莲,结开佛骨舍利。

青石小和尚修成佛性,梨花再开,洋洋洒洒千里跟随。

最终散于淇江。

无人知晓这位登顶佛塔的青石小和尚去了何处。

......

剑冢空间。

地藏王塔。

“这尊佛塔被菩萨拿来镇压鬼门,忒有些邪性......”小殿下得瑟看着公子小陶,打趣道:“总不能轻飘飘一句开门,人家就乖乖把门给你开开?”

陆沉仙剑长鸣,吓了易潇一跳。

“发生什么了?”小殿下眼皮狂跳,心有余悸。

青铜古门缓缓颤抖。

有一丝开启趋势。

易潇目瞪口呆看着公子小陶。

打脸。

黄衫女子面无表情,冷笑问道:“脸疼不疼?”

“老子信了你的邪......”他无语看着那扇缓缓开启的青铜门,有些不敢置信低声道:“地藏王塔还玩芝麻开门这一套?”

“什么开门?”公子小陶皱了皱眉,淡淡道:“这扇青铜门倒是有大古怪,门另外一边不像是佛塔顶,不过真有人开了门不假。”

那扇门缓缓挪开一道狭小缝隙。

易潇皱了皱眉,他觉察到里面有一种很古怪的气息。

公子小陶道:“我觉得有危险,你先进去。”

“你觉得有危险?我先进去?”小殿下哭笑不得,“为什么不是咱们俩一起进去?”

“第一,我不具备战斗能力,跟你一起进去会拖你的后腿。如果你确认无须战斗,我再进,这样可以能避免很多麻烦。”公子小陶微微挑眉,道:“第二,你是男人我是男人?佛塔顶有地藏菩萨镇着,你怕什么?”

“安啦。这尊地藏王佛塔乃是佛门圣物,不会有什么不祥出现的。”公子小陶安慰道。

说完,那扇青铜门背后蜿蜒流出一道殷红血迹。

易潇不寒而栗。

他运转株莲相看了过去。

佛塔顶绝不太平。

易潇瞳孔微缩,旋即面色恢复如常,苦笑一声,叹道。

“那尊地藏王菩萨功参造化,立誓要镇压地狱,怎么就坐化了?”

猩红色血液有些妖艳,公子小陶也有些惊疑不定。

这时小殿下咳嗽一声,突然朗声道:“也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便入一趟地狱!”

公子小陶惊讶于这个齐梁小殿下突然间转了性子。

只见接下来小殿下突然面色一苦,长吁短叹道:“可怜我身为齐梁皇子,连一件续命宝贝也没有,要是真遇上什么危险,如何自保?”

公子小陶目瞪口呆,看着易潇。

这位齐梁小皇子想说什么?

易潇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兜兜转转,甚至在自己胸前转了转,微作停留,公子小陶面色有些微红,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咦,你脖上那柄长生锁看起来很棒啊,是不是南海那位赠下来的保命宝贝?”易潇咳嗽一声,意味鲜明。

公子小陶有些微怔,道:“你什么意思?”

易潇的目光微闪,面上带着笑,正色道:“你把这柄长生锁借我一用,我便进去。”

这算是敲诈?

公子小陶恼羞成怒,银牙微含道:“你丢不丢人?”

“丢人?这哪里算是丢人?”易潇施施然一笑,大义凛然道:“我进去是玩命的,你没有战斗能力,进去也是拖累我,还想着空手套白狼?”

易潇眯起眼,故作邪恶瞥了一眼少女不算饱满的胸口,那里倒算不上有多么丰满,啧啧道:“喏,这柄长生锁不愿意给,换一个也可以。”

公子小陶气极反笑,道:“你难道还想着强抢?”

她此番出行,身上拢共带了三样值钱物事。

一样乃是师尊赠下的生死墨盘。

另外两样,便是自己逝去父亲留下的遗物。

长生锁与黄梨木发簪。

小殿下点头微笑,道:“借我一用。”

黑衣易潇一手伸出,气机牵引之下,那柄插在佛龛之前的剑鞘直入手中,接着身形陡然一晃,公子小陶眼前一花,那道黑衣身影刹那贴近,有些不可思议探出另外一只手,在自己眼前微微停顿。

那个有些苍白的少年面孔在自己眼前微微一笑。

公子小陶气息微滞。

银牙紧咬。

“不!借!”

她从未与男子这么亲近过,气急败坏羞红面颊,双手推了过去。

“啧啧,小气。”

易潇坏笑一声,微微后退,单手掠过。

“长生锁你舍不得,便借我发簪一用。”

公子小陶气得一巴掌拍去,那道黑衣身影鬼魅般后退,抽出黄梨木发簪,身形顺带着推了自己一把。

“还回来!”

公子小陶连人带着轮椅被轻飘飘一股力量推出数尺,身形不稳,整个人面色苍白,怒骂道:“小白脸站住!”

黄梨木发簪被抽去,蓄了十多年的长发如瀑垂落。

易潇看着那道惊为天人的面容,心头微微悸动。

公子小陶那张俏脸素来男妆,此刻长发瀑落,羞极而怒,倒也是颇具风味。

接着他轻声而笑,嗅了嗅手中黄梨木发簪香气,点地后掠。

低声一叹,叹的便是美人发怒,自己无福消受。

脚步声踩在一滩血迹之上,不到三息便退入那扇青铜门之中。

公子小陶奋力想推动轮椅,却发现那柄陆沉仙剑剑鞘不知何时已经被插入轮椅轱辘之中。

那道黑衣身影后退的极为决然,紧接着将青铜大门闭合。

她的怒容有些微惘。

那地上蜿蜒流出的血迹有些触目惊心。

接着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那扇门背后的气息是如此的熟悉。

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混蛋小白脸!王八蛋!”公子小陶突然骂了起来,读心相想透过那扇青铜大门,结果却只是徒劳。

她拼了命转动轮椅,来到那扇青铜大门之前,双手捶向那扇厚实到了一种恐怖地步的青铜门。

自然是徒劳。

这样一扇青铜门,绝不是仅仅为了隔绝登塔者。

而是那扇门后,真正隐藏着大不祥。

也唯有这样一扇金刚不坏的佛门,才能将不祥抵挡在门外。

......

易潇面色玩味,手中把玩着黄梨木发簪。

这黄梨木发簪不愧是千年沉香,嗅起来沁人心脾。

入门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后脚带起青铜门,脚尖运转龙蛇之力,将那扇重若万钧的青铜门猛然关起。

接着他微眯着眼,背靠青铜大门。

确认将公子小陶拦在了门外,自己这里的危险不会波及到那里。

易潇自嘲笑了笑。

然后瞬间换了一副面容。

面色阴沉望着不远处。

血迹蜿蜒流至脚下。

整个空间都有些血色。

极为压抑。

那里有一道不成人形的恐怖身影。

被钉在佛龛之上。

身躯已经枯萎,但七窍流出鲜血,源源不断。

双目猩红抬起,极为妖异。

“看来我猜的倒是一点不错。”易潇自嘲笑了笑,道:“这里的确有大不祥。”

“看来是中奖了?”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仔细望过去。

那道枯萎的人形生灵居然还有一口气。

沉重的呼吸声音之中,他仿佛抬起了那双血色的眸子。

直勾勾盯住易潇。

瞬间汗毛炸起。

“我猜到了你没有死。别动手。先听我说。”易潇极为缓慢挪动着脚步,确认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同时仔细观察着被钉死在佛龛之上的恐怖身影。

那道恐怖身影置若罔闻,只是直勾勾盯住易潇。

鼻息带着血腥气息,潮水般拍打在易潇心间。

“我不是你的对手。”易潇面色有些苍白,斟酌语句道:“我也不想与你发生战斗。但我不知道你现在神智还存在几分。”

那道身躯枯萎的人形生灵没有说话,眼神空洞。

易潇的冷汗已经渗了出来。

“如果能说话,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易潇缓缓开口,观察着那人形生灵的反应。

“或者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易潇尝试着换了一种问法。

回应他的只是沉重的呼吸声音。

易潇突然皱了皱眉。

那道枯萎身躯被钉死在佛龛之上。

胸膛的心脏依旧强有力的跳动着。

源源不断制造出血液,然后流出这尊躯体。

易潇走近两步。

他仔细观察着那个人形生灵的眼睛。

空洞无一物。

易潇试着举起那柄黄梨木发簪。

在人形生灵眼前晃了晃。

没有反应。

那具躯体本身具有极为强悍的造血能力,即便是神魂被打散,依旧保持着呼吸和血液更迭。

也唯有一种解释。

易潇沉默了。

“原来你......真的死了啊。”

他看着那张曾经世人皆知的脸,如今血肉模糊。

声音有些悲哀。

“陶无缺,你的女儿就在外面,你想不想再见一面?”

那个枯萎的人形生灵当然没有回话。

七窍鲜血如泉涌。

这具八大国期间被公认为世上最完美 体质的躯体,此刻心脏依旧强有力跳动着,为地藏王佛塔输送新鲜的血液。

只可惜这个名叫陶无缺的年轻男人。

曾经名动天下,号称举世无缺之人。

已经死了。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八十一章 人死灯不灭

棋秤陶家。

向来被誉为一人之家。

八大国期间,南海棋圣门中沉寂已久的终巍峰上走出了一位男人。

时至今日,终巍峰门下依旧敬畏称他一声南海小师叔。

他于留仙碑上刻下陶无缺三字,最终来到中原。

辗转八大国,淇江两岸。

棋道枯荣,尽在陶无缺一人掌下。

驭棋之术,天下无双。

八大世家,终有棋秤陶家。

这个男人一个人,便就是一整个世家。

因为他足够强!

在剑宗明出世之前,江湖稍显寂寥。尚且稚嫩的中原天榜被这个风姿无双的男人狠狠蹂躏了一番。脚踏八大君主麾下势力,一人纵横中原数载。

齐梁书库内记载,这个男人肉身修行抵达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只身入北原十大禁地,引北原龙脊大雪崩,独自拦截淇江怒洪,甚至妄图引来天劫自焚。

最终俱是无果。

佛门的无上炼体经书似乎被他修行到了极致,肉身被誉为天下最完美躯体。

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男人。

最终销声匿迹于春秋元年。

十六年之后,陶无缺留下的,就只剩下传说。

可如今八大世家中的棋秤之家依旧空悬。

这个强悍的男人宛若昙花一现,不露一丝痕迹。

也许是生错了年代,没能赶上最耀眼的光景。

......

易潇不相信陶无缺会死。

这个男人留下的事迹足够强悍,易潇甚至愿意怀疑这位南海小师叔深居终巍峰不愿见世人。

而不是死于无名。

小殿下深呼吸一口气,双手轻轻抚摸那个男人的眼睛。

闭眸。

枯心。

那具干枯的身躯颤抖,心脏颤抖。

不愿合目。

直勾勾盯住易潇。

“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你死不瞑目?”

易潇有些不敢置信。

他不相信这样一位行走中原,一人便是一世家的强者会死得这样凄凉。

陶无缺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甚至死后不愿意阖眸。

“都说你生下来得天地钟爱,八大国期间,一人冲甲三千,血染淇江。”易潇声音有些悲哀,道:“你在中原刻下了名字,怎么容许自己就这样黯淡落幕?”

“是这尊地藏王塔镇压了你吗?”易潇发问。

“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

那道人形生灵兴许还留有一丝灵智,血红双眸盯住易潇手中的黄梨木发簪。

他的神魂被打散,七魂六魄消散天地之间。

这样一尊强大的体魄,余下的,便只有身躯残留的生前本能。

这已经是一件很不可思议之事。

佛言人死如灯灭。

神魂离散,肉身灵智不散,可谓是人死灯不灭。

那具躯体缓缓抬起头,盯住易潇。

唇形微张,吐出一个字来。

易潇愕然。

那是一个陶字。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黄梨木发簪之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最终目光缓缓变得柔和。

那具身躯的血气居然变得薄弱起来。

似乎彻底归于平寂。

易潇瞳孔收缩。

陶?

接着平地起波澜!

万丈波澜!

他看到那具血色身躯双手猛然抬起,握住佛龛之上钉死自己的神剑,面色猛然狰狞。

暴怒咆哮。

易潇这才明白,那个字不是陶!

“逃!”

天地轰鸣!

血色生灵悍然握住胸膛之上的神剑,大地之上的血气猛然逆流回他的胸膛。

缓缓握紧剑锋,一寸一寸从胸膛拔离。

接着一道道恐怖的血气回归!

气息刹那攀升到了九品!

他......复苏了!

地藏王塔开始摇晃。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佛龛天顶偏移,空间隐隐约约有崩塌趋势。

逃?

往哪里逃?

那扇青铜大门被自己画蛇添足合上,此刻堵死后路。

那道血色躯体双眸幽幽抬起,直直盯住自己,握住剑锋的大红色双手缓缓抬离胸口。

易潇手腕之上芙蕖剑盘绕而起,脑后龙蛇相如临大敌浮现而出。

就在那道血色身形即将拔出最后一寸剑锋之时。

轰然一声巨响!

虚空有龙象奔腾咆哮之音!

一道符篆从虚空之中浮现,流转金色光华。

那道符篆边角残缺,疯狂燃烧。

仅仅是一角残余的符篆,此刻燃烧所释放的异象便令易潇膛目结舌。

十龙十象盘旋而出,重重砸在那个男人握住剑锋的手上。

血形生灵痛苦咆哮一声,不肯松手,剑锋被砸回一寸!

血花四溅。

那道符篆燃尽最后一抹光华,化作飞灰烟消云散。

接着是第二道符篆!

十龙十象再度砸回剑锋一寸!

十八道符篆轮流浮现,镇压一方空间。

一百八十道龙象之力。

佛门大神通!

那柄剑锋被压得不能动弹,死死抵在血形生灵胸口之前。

似乎重新归于平寂一般。

那道血形生灵保持着双手握剑的姿势不动。

十八道符篆流转,最终燃烧成灰。

血流成河。

陶无缺低声笑了笑。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稍显生涩的转动头颅。

双手再度用力,要拔出胸膛那柄仙剑。

易潇背后龙蛇相长啸一声,下意识芙蕖剑探直剑身,剑随人起,整个人飞掠而起,剑锋犹如长虹一般划破空间!

突然一个僧人凭空出现在自己与那道血形生灵的中央。

一袭古朴袈裟落定,那人左手持锡杖,头顶毘卢帽,面容清俊而庄严。

锡杖入地,无风自起。

易潇瞳孔微微收缩。

芙蕖剑在一刹那无比服帖倒卷而回,一道柔和力量拖住自己后退三丈。

那道年轻身影放下锡杖,一只手按上血形生灵。

七窍流血复苏。

面色不再狰狞。

陶无缺狰狞面色变得有些茫然。

佛塔地动山摇依旧。

易潇望着那道极为眼熟的年轻僧人。

仿佛一个人,就镇住了整间地狱。

那个僧人年近三十,唇齿红白,面色悲悯,眉眼清稚。

与青石小和尚如出一辙。

易潇恍惚看着那个僧人转身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千百年前曾遇见。

千百年后不曾忘。

“原来,真的有地藏转世。”

佛塔顶有地藏坐化真身。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

十八张地藏王符燃烧殆尽。

地藏王菩萨的残留神魂即将烟消云散。

那个年轻僧人微微抿唇一笑,眉眼之间满是笑意。

他缓缓踏步而前,举起手中锡杖。

易潇看着那个年轻僧人的眉眼,一阵恍惚。

他居然举起了自己的手。

地藏王菩萨握住易潇的手,那里有一柄黄梨木发簪,对准那个血形生灵的眉心。

“刺进去。”

易潇的手微微停顿。

那根黄梨木发簪停在陶无缺额头一尺之处。

“为什么?”

“他入了魔。”地藏王菩萨微笑开口,握住易潇的手前递一尺。

那柄黄梨木发簪一点一点刺入陶无缺眉心。

有血溅出。

触目惊心。

地藏王菩萨悲悯将一整根黄梨木发簪刺入陶无缺额头。

残魂消散。

易潇保持着紧握黄梨木发簪的姿势。

突然一双血手抓住了自己。

易潇恍然一惊,下意识想摆脱那双血手,却听到一声极为虚弱的声音。

“别担心......”

那双沾染血污的眼睛恢复了清明。

南海小师叔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我认得你,你是慕容的儿子。”

易潇神情复杂,点了点头。

陶无缺落寞笑了笑,道:“你在思考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易潇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的一生都是世人难解的疑团。

“我的女儿如何。”陶无缺咳嗽一声,双眼隐隐有些涣散。

“身负读心天相,极为了得。”易潇认真回答,道:“但无法如常人般行走。”

“好。很好。”

陶无缺居然笑了三声。

果真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易潇无论如何是笑不出来的。

“她就在门外,您要不要见一面?”易潇斟酌着换了措辞。

陶无缺缓缓抚摸着那根插入自己额头的黄梨木发簪。

见簪如见人。

声音有些悲凉。

“已经见过了。”

陶无缺垂下眉眼,问了易潇一个问题。

“你以为我入魔了?”

易潇气息一滞。

陶无缺淡淡微笑,指向自己的眉心,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易潇抬起头。

那里血口狭长。

黄梨木发簪插入的乃是一道旧伤口。

“上一次,便就是这根黄梨木刺穿了眉心天穴。”陶无缺笑了笑,道:“你猜猜是谁?”

易潇面色苍白。

“这真的是尊佛塔吗?”

“如果是一尊佛塔,为何坠入地狱,染上邪气?”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连那尊地藏菩萨都恨不得逃离这里,转世离开。这究竟是为什么?”

陶无缺一字一句发问,问到易潇心底。

“佛门之所以泯灭,便就是修佛到尽头,会发现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陶无缺抬起头,露出灿烂白齿。

“不死不灭,反修成魔!”

地藏王塔轰鸣!!

易潇心神狂震!

陶无缺极为强悍的抬起头,冷笑道:“我便是要说出这天地间的真相,你能奈我何?”

他气血极度衰败,被地藏菩萨那一刺之下再无生机回转。

可那具躯体太过强悍,气血居然再度逆转。

寂灭之后,更加强盛。

如今这具躯体煞意太浓,不为他所控。

不是佛,乃是魔。

“哪里有真正的不死不灭?”陶无缺抬起头来,淡淡开口,气血不断涌出,额头那根黄梨木发簪无比猩红。

“这尊躯体修佛入魔,早就不是我的。”他的目光有些悲哀,轻声而笑道:“今日便毁了吧。”

他缓缓抬起手。

青铜大门传来一声巨响!

易潇看着那柄重达万钧的镇海仙器不可思议拔地而起,化作一道流光。

陆沉仙剑。

直入陶无缺胸膛。

将上一柄仙剑击得粉碎。

陶无缺七窍流血。

却面带微笑。

“我若入魔,世上谁人能杀我?唯有一人。”

他缓缓低头,极尽嘲笑。

“地藏,剑主,师兄,你们都不行。”

“能杀我的,唯我而已。”

那柄陆沉仙剑微沉。

整座地藏王塔一面被击得粉碎。

当真陆沉。

天崩地裂。

那个一身血染的男人合上眼,任由黄梨木发簪插在眉心。

天崩地裂,不入我耳。

易潇缓缓转头。

看到一袭黄衫跌坐在地,捂住嘴唇。

公子小陶在崩塌的青铜门后泣不成声。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八十二章 盛开的时代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地藏王塔被陆沉仙剑一剑击沉。

那柄仙剑洞穿陶无缺身躯,刹那击穿佛塔一面。

整尊佛塔开始崩塌。

易潇这才恍惚反应过来,回身掠起,拉起趴在地上往前爬的公子小陶。

陶无忧泪目惘然,十指如钩拼命往前爬,不顾狼狈,只是想靠近一些,看看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

黄梨木发簪不在,青丝如瀑披散。

易潇一拉之下,那心肝断绝的女子居然不肯起身。

佛塔不稳,残碎石块飞横天地间,瞬间划过公子小陶的脸庞,割出一道血口!

她置若罔闻,探出血迹斑斑的双手。

接着被易潇拦腰抱起,整个人身子一轻。

“你疯了?不要命了?”易潇顾不得太多,搂住陶无忧细腰合身抱起,脑后龙蛇运转,脚尖点地,整个人倒退飞掠而出。

佛塔一寸一寸崩塌,如今身处顶层,再复下塔太过危险。

登塔逃生。

易潇单手怀抱公子小陶,另外一手持芙蕖剑,剑气疯狂倾泻,试图打破佛塔另外一面墙壁。

“嗤嗤嗤”

一道又一道剑气疯狂击打在佛塔壁上,只是击出坑坑洼洼的小洞。

“给我开!”

易潇双目赤红,芙蕖剑盘曲手臂,单手点在眉心。

一朵白莲猛然绽放!

山主大人赠予的那朵莲花烙印,此刻在易潇眉心大放光芒。

轰然一声巨响!

足以灭杀九品存在一己之力将那面佛塔壁击出极大的一道口子。

一朵莲花烙印,不够击穿这面残壁。

“不够!怎么办?”

易潇脚下大地微微倾泻。

他有一种预感。

这尊地藏王塔恐怕已经不在湖心岛了。

无数阴森的鬼气从那面被陆沉仙剑击穿的佛壁中渗透而出。

甚至有冤魂戾鸣。

“这是在鬼门关?”

易潇背后已经渗出冷汗,不敢贸然尝试再去击打那面佛壁,生怕引出大麻烦。

他下意识低头看去。

怀中的公子小陶面色惨白,嘴唇青白,青丝散乱,哪里还像是能思考的样子?

怎么办?

要不要去赌一把?

急中生智,易潇脑海之中那株青莲疯狂摇摆。

他双眸瞬间金灿色一片。

眼开株莲!

一朵莲花从瞳孔之中缓缓升起。

接着整个世界都被剥离了颜色。

他看到了佛塔外的世界。

犹如置身在世界之巅一般。

看着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飞速跌落。

易潇下意识回头。

面色惨白。

无数冤魂厉鬼从佛塔另外一端试图渗入。

浓黑不似人间的气运几乎就要灌入这尊佛塔内。

背后便是鬼门关。

眼前尚有一线生机。

他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明白原来这尊地藏王塔处在鬼门关峡口。

这座佛塔摇摇欲坠。

即将坠入鬼门。

平稳呼吸,易潇面色还是有些苍白,不再去看其他。

天摇地坠之中,听自己的呼吸心跳。

“要击穿这面墙壁。”

他株莲相的目力聚集在那面残壁上的一点。

那朵莲花烙印的力量太过发散,将半面墙壁击裂。

未曾击穿。

脑海之中疯狂运转。

找到残壁的受力集中点。

芙蕖剑运转龙蛇全力,再开启株莲相第三层。

能击碎。

“呼~”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整个人气势浑然一变。

脑后龙蛇相更加灼目,一轮大日叠加而出,庄严似神仙。

魂力迈入第八境魂圣地步!

整个人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一百倍,缓慢一百倍。

那面残壁之上的击打点被放大一百倍。

脊椎骨上气血缓缓上涌,刹那便抵达天穴,四肢百骸供给的力量被强行聚集在一点。

这一剑,是集齐易潇精气神的一剑。

芙蕖柔韧极佳,此剑最应杀敌,反倒不适合破壁顿开之事,此前破青铜大门之时便吃了一个闷亏。

但龙蛇相与株莲相两大天相灌输之下,芙蕖剑剑尖覆盖上了一层血红色。

一剑出,天地色变。

那座亘古镇压鬼门的地藏王塔经历了太多劫难,本就摇摇欲坠。

如今一面被击穿,即将支离破碎。

另外一面遭受猛然一击。

这一剑胜在有莲花烙印铺垫,又以点破面。

一道黑衣身影怀抱黄衫,如箭矢一般冲出佛塔。

身后地藏王塔寸寸崩塌。

......

眼前是崭新的世界。

“这里是......剑冢空间?”

易潇身子还在半空之中,株莲相已经将四周环境探察清楚。

接着他面色苍白。

脚下是万丈虚空。

那座佛塔塔尖崩塌,被拉入漆黑黑洞之中。

“这就是鬼门关?”

易潇有些惊疑不定,平稳住身形,望向自己脚下。

那处鬼门关之中闪烁着妖艳红光。

血光冲天。

煞气凌霄。

这里刚刚爆发了一场惊天大战。

易潇知道,包括苏大丹圣在内的十一位宗师早已做好准备迎战鬼门关。

最是惜命的苏大丹圣准备拿命去搏。

剑主大人更是舍命封印鬼门。

能不能挡得住?

那场战斗恐怕还没有落幕,因为还有刀光不断从那个黑洞之中破开,带起一蓬又一蓬恐怖魔血。

有人双手染血,斩杀魔头。

自然也有人在这里陨落。

那场战斗,究竟进行到了什么样的一个地步?

剑主大人,是否成功封印住了鬼门?

......

鬼门关。

大战。

鲜血淋漓。

即便是站在人类最巅峰的十一位宗师,联起手来要抵抗鬼门关万鬼出行,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那一片黑暗被除了剑主大人以外的十位宗师联手挡在数十里之外。

只为了剑主大人能够结下那道法印。

一千四百道剑主虚影此刻已经尽皆来到鬼门关内。

面容肃然结下大阵。

一道又一道虚影羽化,化作精纯的元力和气运,融入大阵之中。

那座大阵升腾紫气,集结风庭城数万人阳气。

缓缓结印。

阵法之内,剑主大人盘坐在阵眼之上,面上无喜无悲。

阵法之外,十位宗师沐血奋战,不死不休。

“地藏还魂丹。”剑主大人伸手按下,一颗丹药被元力激发,在阵法中央激荡出无数涟漪。

巨大佛光催动这片恐怖阵法,驱散数百里黑暗。

那十位宗师的身影沐浴魔血,脊背挺得极直。

那一片佛光笼罩之下,万鬼被驱退。

整个鬼门关被照亮。

苏大丹圣的元力消耗大半,长生相运转到了极致,挥手便斩下一只不肯退散的九品巅峰恶魂头颅。

鬼气森然,极致的黑暗潮水被佛光照退,露出鬼门关一角。

白骨森森,累积成平原。

无数尸骸铺路,铸造一片极乐地狱。

苏大丹圣有些失神,得见了鬼门关的真面目,喃喃道:“这就是......鬼门关?”

剑主大人清淡的声音传来。

“接下来就是结阵的环节,容不得有片刻失误。那些藏匿在鬼门关深处的大人物应当忍不住了,他们若是出手,必然要承受八九仙印雷霆一击,诸位挡住一炷香的时间便可。”

鬼门关深处有大魔。

那道八九仙印所隔绝的天堑一端,隐隐约约浮现几道身影。

他们先前极有耐心的观摩这十位宗师的厮杀,看着鬼门关万鬼浩浩荡荡横扫而出。

“中原落魄如此?”有一道沙哑声音笑道:“超越九品的就只是一些普通宗师,将近一百年。连一位大宗师也不曾出现?”

“十位宗师,太少。”那个佛门大魔笑道:“看来人间再无强手。”

“即便你们今天拼命拦住我等,等到八九仙印被破开,我等降临之日,又有谁人能相抗?”佛门大魔头长笑一声,踏前一步,露出那张隐藏在黑暗中的脸颊。

半面欢喜半面悲悯,瞳孔纯白,瞳仁漆黑。

“这幅模样,是八百年前的佛门妖僧徐仙佛。”棋宫老宫主回忆起了这位在古朴卷轴上有所记载的人物,眯起眼道:“据说大日如来真经的传承就断送在他手上。”

徐仙佛露出白齿,背后魔气滔天,道:“的确如此,八百年前,我杀了那个聒噪的老头,毁去大日如来真经全卷,并且留下了入魔的残篇。”

“你身为佛子,甘愿入魔?”棋宫老宫主悲凉叹道。

“佛子又如何?”

又一道身影从黑暗中显露。

紫金高冠,衣衫极白,若不是那柄猩目大红的妖艳拂尘,看起来便如同一位道教高人。

“我张玄生修道一百年,只求长生,求不得。”他笑道:“老天爷瞎了眼,既然修道不于长生,我何不入魔?”

徐仙佛,张玄生。

这两个名字本就是佛道儒三教当世极为响亮的名字。

一个是佛门绝艳天纵的妖僧,一个是道教百年难出的剑胚道人。

如今坠入魔道,要血洗人间。

一道又一道带着恐怖气息的身影出现。

“都是远古年间的禁忌人物啊......”关山老刀鬼笑了笑,微笑道:“那想必是比我们这些生不逢时的人要强。”

“只是你们说人间后继无人......”关山刀鬼大笑,带着浓浓的嘲讽,道:“放你 妈 的屁!”

他举起那柄刀面有些弯曲的普通长刀,面无表情开口。

“你们修行至少三百年,成就如今修为。”

“只要三十年,我的徒弟宋知轻,可以把你们打到跪地喊娘。”

风雪银城城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一道又一道恐怖的气息不断出现。

风雪银城城主笑了笑,道:“风雪银城从来不输任何人。”

“给我那两个弟子修行的时间,一刀一剑,能取走你们所有人的头颅。”

棋宫老宫主眼神有些浑浊,沙哑笑道:“棋宫最多二十年,便会出现一位妖仙,斩你们,只需要一刀。”

苏大丹圣笑道:“可曾见过身负两大天相的大魂力者,等到你们出现,那人早已成长起来,足以称霸一方。”

盘坐在阵法中央的剑主大人缓缓抬起头。

他本以为看到的是这个时代落幕的悲欢离合。

但,入目所见。

愚剑老人罕见笑了笑,问道:“不巧收了个千年难得的剑痴傻徒弟,正好能报了这个仇。”

南海棋圣笑道:“我那位道胎弟子的性子,说不得会杀入鬼门关。”

黑袍总督面色自若:“这一届的剑冢传人,比当年的我和剑主大人都要强。”

看到的,是新生时代无比强大的预兆。

剑主大人有些微怔。

真的是一个浩瀚如同烟海的大时代啊。

千年难寻觅的剑痴佛子道胎仙人种,全部在一个时代应证而出世。

有他们在,鬼门关,又算得了什么?

这将是盛开的时代。

理应由鲜血来灌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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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八十三章 血染青天(大章,求收藏)

“战!”

剑主大人的阵法迸发出天地间最激荡的尖啸。

妖僧徐仙佛背后九轮黑色太阳升起,只手抬起,黑色佛珠化作一座大山,狠狠撞向八九仙印结界!

“这道八九仙印的结界束缚了我等将近一百年。”八百年前独步天下的妖僧声音冷淡,道:“遭受鬼门煞气侵蚀一百年之久,这道仙印撑不了太久,不如我等一起出手,今日开一番杀戒。”

张玄生头顶一株青莲,背后浮现一尊百丈高的道观虚影,拂尘下幻化出一柄血红仙剑,将八九仙印斩来的银丝一切两半。

“人间这一世确有大气运,容不得他们成长起来。”张玄生面带微笑,道:“最好今日斩草除根。”

数道恐怖的身影一齐出手,无数大神通从鬼门关深处轰击而来。

那道八九仙印似乎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出现一丝裂纹。

“地藏王塔已经崩溃,想必地藏神魂终于扛不住去转世了。我等可以放心展开杀戮,无须担心地藏菩萨出手。”张玄生微微摇身,身后三道紫气透过八九仙印裂纹,出现在阵法之前。

“道家仙决,一气化三清。”风雪银城城主沉默拦住那三道身影。

“你是?”张玄生的三尊化身飘摇似神仙,除却血红拂尘,看不出一丝魔样,笑着望向拦路人。

“我来自人间风雪银城。”风雪银城城主背后苍白长发摇曳,面带笑意,背负双手。

“风雪银城?”

出世之时被誉为天下剑骨集于一身钟灵的张玄生想了想,笑道:“没有听过。”

“听说你被誉为道教一百年一出的剑胚道人。”风雪银城城主身形一化二,二化四。

十六道披着银色大麾的身影围住这位远古年间的道教剑胚。

“我风雪银城第一代城主留有一剑,可斩天上仙人。”他微微笑着抬手,一道剑气在五指风雪之间缓缓凝聚而出。

天地呼啸。

风雪大作。

“今日我手中剑气不及当年先祖的十分之一,斩不了天上仙人,不知能不能斩你三尊化身?”

风雪银城城主微微一笑。

那道剑气在手中缓缓酝酿。

张玄生不躲也不退,静静等着那道剑气酝酿。

最终他眉头微挑,道:“这一剑何名?”

风雪银城城主微笑道:“断长生。”

风雪银城有一剑,敢叫仙人断长生。

断长生。

握指。

风雪倾盖而下。

八百年前的剑胚道人沉默着站在风雪之中,不躲不闪,眉须皆白,道袍无风自动,血红色拂尘染上皑皑白雪,浑身寂灭。

三位张玄生缓缓闭上双眼。

大雪碾压而下。

极寒。死寂。

一炷香之后。

雪势稍停。

一左一右两尊化身再也没有睁眼。

最中间的那尊化身微颤。

道袍被风雪之力撕开无数道口子,此刻颤抖之下,无数道血口被撕裂开来,刹那被风雪冻住,凝结出冰渣。

张玄生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有些吃力的点了点头,道:“风雪银城,断长生。我记住了。”

“能以宗师之境斩杀我两尊分身,的确称得上惊艳。”张玄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只可惜你道行不够,若能踏入大宗师境界,今日尚有一线生机。”

接着血红色拂尘扬起。

拂尘之中蕴含大道剑意。

风雪由白转红,铺天盖地涌向十六道银城城主化身。

天地一片肃杀。

大雪极红,一片血腥。

风雪银城城主的声音不大。

略微颤抖,在漫天红雪之中极为稳定地传到剑胚张玄生耳中。

是嘲笑。

“八百年前的道教剑胚,不过如是。”

“我的弟子李长歌,十四年后会教你,什么是剑道。”

风雪银城城主的身形有些飘摇,在风雪之中极为艰难的站立,脚下一片红。

却是不肯后退一步。

张玄生沉默片刻,血红色拂尘再起。

天地大雪再度狂暴,每一片雪花都如同一道凌厉剑意。

那道披着银色大麾的身影全部硬接。

连退三步,一步一染血。

“你不曾触碰到大宗师境界。”张玄生面无表情,冷漠道:“武道九品后,一步一登天。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今日你拿命来抗,不过一死,也拦不住我。”

风雪银城城主沉闷咳嗽两声,松开手,低头看着五指血红,笑道:“今日多抗一息,人间便多安宁一日。”

接着他扬起脸,看着那位八百年前剑骨嶙峋有道教小剑仙之称的张玄生,问道:“你可知,人间这一世有多恐怖?”

张玄生沉默不语。

再度举起血红拂尘。

风雪大作。

红上再加红。

......

关山刀鬼手中的刀已经血迹斑斑。

他面无表情,沐浴魔血而立。

那个背后九轮黑色大日升腾的男人面带微笑,手中攥着一只手臂。

关山刀鬼的右臂处空空如也。

他左手持刀,依旧平稳。

瞎目,断臂,刀道笔直。

徐仙佛叹息道:“你拿一柄人间砍柴刀,妄图挑战一位大宗师,痴人说梦?”

关山刀鬼笑了笑,道:“砍柴刀,砍你足矣。”

“我这尊佛道化身,修为虽然不及大宗师。”徐仙佛松开手,那只断臂重重跌落在地,笑着问道:“但你可知,我徐仙佛是八百年前独步天下的圣佛子,八百年前就被列为天下十大宗师。你便是早生八百年,我要杀你也不过是片刻之事。成就大宗师之后,杀你更是易如反掌。”

关山刀鬼笑着问道:“大宗师?大宗师很了不起?”

徐仙佛抑扬顿挫哦了一声,背后大日漂浮而起,单指点出。

狮子怒吼,天地变色。

一指之力洞破虚空,要截破山河,断去天路。

关山刀鬼左手刀抬起。

他的刀道,宁折不屈。

自然是要硬接这一指。

刀尖不动,左手微微颤抖。

此刻左臂经脉全废。

“大宗师如何?”徐仙佛笑眯眯问道。

关山刀鬼叹息一声。

心中无喜无悲,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那个痴儿徒弟。

修刀之前修心意,心意如刀,斩遍世间天骄,终成无敌刀道。自己那痴儿徒弟宋知轻,人生前二十年无意修刀,便是磨砺心意,将刀锋藏住二十年。二十年后修刀出鞘,再过三十年,斩遍天下诸敌,刀道浑圆如意,称得上天下第一刀。

“老瞎子,修刀没用!”

“老瞎子,我要修道,别拦着我啊,不然晚饭真没你的份。”

“老瞎子,我这次要偷偷摸摸出一趟关山,你别管我,也别跟我说练刀的事情,打打杀杀多没意思。”

“老......老瞎子,要不我不走了?其实练刀也没那么难,狠狠心咬咬牙就过去了。”

劈砍撩削扎,刀招基础,这个傻小子能一天练三个时辰。

若真的不感兴趣,能一天练上三个时辰?

便就是真的傻子,能静下心来练二十年劈砍撩削扎,也能在武道上一鸣惊人,更何况自己相中的刀痴?

刀痴,道痴,一念之差,却弥生难求。

教出一把刀能叫天下满座寂静的刀道弟子,好像也无愧自己一生英名了。

后继有人。

关山刀鬼咧嘴笑了笑。

经脉全断的左手强悍无比的再度握紧手中砍柴刀。

“这辈子,值了。”

放下。

放不下。

放下了。

他眉头挑起,浑浊不堪的老眼猛然睁开。

如金刚怒目。

“大宗师算个屁!”

“老子这一刀,你敢不敢接?”

痴儿,看为师这一刀,让天下山河破,圣人不笑面!

一柄砍柴刀,划破天地。

刀光如虹。

徐仙佛瞳孔收缩,笑意全无。

血溅天地。

......

染血。

天地染血。

剑主大人不忍抬头。

隐匿在鬼门关的恐怖存在,忍不住出手的便有十多位。

几乎很难有一对一的情况。

甚至有几百年前的大宗师不顾身份出手,硬抗八九仙印,送出自己的分身,要斩杀助阵宗师。

这座阵法缓缓运转。

一泓清亮光芒流转而起,将鬼门关由内向外的阴森鬼气死死封锁,不留一丝破绽。

一千四百年阳寿叩在阵法之上,化作大阵运转的元力,镇压鬼门关口。

剑主大人终于抬起头来。

折断的剑。残缺的刀。

血气尚未散去。

搏杀依旧激烈。

但有几道熟悉的气息已经消弭于天地之间。

没有人后退。

每一位宗师,无论来自东关西夏北魏齐梁南海。

都不曾露出背后大阵的一角破绽。

死战。

战死。

壮烈吗?

剑主大人缓缓起身,长袍及地。

磅礴大雪从天地之间落下。

耳边有箭矢呼啸。

浓浓的血腥气息刺鼻。

壮烈吗?

天顶缓缓降临一股波动。

十二柄剑从天心处缓缓降落。

鲸脊烈枭雷麟雏鹰青鸟龙逆凤仪,袖苒芙蕖碧桃半夏无名异仙人衣望江南。

十四名剑,半是凶兽半草木。

如今缺一柄芙蕖,缺一柄仙人衣。

芙蕖被剑主大人赠之苏大丹圣,转赠齐梁小皇子易潇,仙人衣又何在?

剑主大人缓缓抬头。

他望向不远处沐血厮杀的黑袍总督。

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前踏一步。

风庭城那一袭黑袍从不以真面目见人,无人知是为何。

那袭黑袍厮杀四方,悍不惧死,露出那张极为凶残的面容。

与剑主大人赫然无二。

风庭十四名剑,剑主大人的那一柄在哪里?

“在这里。”剑主大人微微一笑。

黑袍总督仰天长啸。

剑主大人一步迈出,身子揉入黑袍之中。

一百年前人剑分离,各自修行,一百年后人剑合一。

剑名仙人衣,入剑便如着仙人羽衣,得道成仙。

点指十二。

十二柄风庭名剑犹如蜂翼振翅,倏然律动,消散在空中。

接着爆发出十二道血迹。

八九仙印之上钉死十二位超越九品的恐怖存在。

“你们该庆幸,百年前始符大世,那座地藏王塔不仅把你们压得死死不能出世,也隔绝了超越九品的探知。”剑主大人面无表情,“不然鬼门关百年前就该被清空了。”

黑袍剑主身前身后围绕十二柄仙剑,剑身焕发仙彩,宛若琉璃,铮铮作响。

八九仙印之中再度走出一位禁忌人物,浑身沐浴赤红色火焰,死死盯住黑袍剑主。

那位沐浴红火的禁忌人物细眯起眼,盯着十二柄仙剑不敢出手,许久之后惊疑不定开口:“大宗师?”

“只可惜你阳寿已尽,很快就要陨落。”沐浴红火的禁忌人物似乎打定了主意,退后八九仙印内的黑暗之中,讥讽笑道:“我不与你打,你能奈我何?”

黑袍剑主笑了笑。

他踏前一步,拦在了所有宗师面前。

十二道仙剑划破天地,灭杀诸敌。

方圆万丈之内,不留一线生机。

刹那天地清净。

“大阵已经结好。诸位无须死战。”黑袍剑主笑意浅淡,道:“最好为人间留下一些薪火。”

南海棋圣浑身沐浴大红鲜血,望向那道站在最前方的黑袍剑主。

退。

黑袍剑主说的不错,大阵已经结好,鬼门关的恐怖存在太多,不是自己留下死战就能解决的。

唯有后退。

黑袍剑主牺牲寿元换来的大宗师境界能为自己断后,若是此时不退,恐怕要全部葬在这里。

......

黑袍随风飘摇,剑主大人喃喃道。

“那个老刀鬼说三十年后弟子刀道无敌。”

“棋宫老妖怪说只要二十年便能出一位妖仙。”

“苏老头,你说身负两大天相的易潇有朝一日能独霸天下。”

“人间当兴。”

“但只可惜,没有三十年二十年给他们。”黑袍剑主感应着背后一道又一道气息退后,那些宗师染血奋战至此,没有多说一句话,沉默离开。

最终鬼门关只余下黑袍剑主一个人。

“只有十四年。”

黑袍剑主轻声笑着念了一首诗。

“不喜桃花酿春酒,最恨睹物思旧人。”

“人间最后行乐事,风华出鞘念故人。”

他将十二柄仙剑一柄一柄融入体内,气势一步一步攀升。

“师尊,你说弟子愚钝,这辈子难以望见大宗师之上的境界。”黑袍剑主咧嘴笑了笑,道:“你终于说错一件事了。”

气势攀升到了顶点,抵达一个不可言的境界。

妙不可言。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

八九仙印呼啸而开。

为他开出一条道路。

黑袍剑主的眼神变得冷冽而无情。

孤身走入八九仙印之中。

黑袍剑主修行百年的剑气猛然爆发。

黑暗如同潮水般散开,照射出一位又一位恐怖存在苍白的脸庞。

“今日便叫鬼门关,领略一下人间的恐怖。”

血染青天。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八十四章 相逢龙门应有笑

剑冢空间内产生了异变。

传承无数年的剑冢圣地,此刻空间开始晃荡。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体内稀薄的元力强撑着运转。

公子小陶面色更加惨白,没有一丝血色,长发温驯贴在两颊,整个人疲软无力倒在易潇怀中。

“应当是心神受了刺激,加上这几天的疲劳太重,身体负荷不了,陷入了昏迷。”易潇看着怀中黄衫女子,头一次细细打量起来,黄衫之下的娇躯玲珑娉婷,明媚不失清纯,白皙的额头上粉红色莲花烙印散发着微微光芒,眉头蹙起,有一番诱人模样。

佛塔一行耗费太多心力,易潇骨子里一股疲倦涌上来,被龙蛇相强行镇压下去。

他守在鬼门关口。

看着那座佛塔支离破碎,露出关口的塔尖连带着塔身坠入鬼门。

易潇双目运转株莲,想把那道鬼门看得更清楚一点。

只可惜自己修为太浅,入眸之处皆是一片漆黑。

易潇面色平静无比。

心底却不平静。

那场大战,究竟如何?

天地间此刻如此寂静,下一秒会不会就有万鬼出巢,天翻地覆?

盘在腰间的芙蕖剑好不安宁。

易潇想拔剑,想冲进鬼门,剑指苍天,饮遍诸敌鲜血。

奈何。

修行,本就是一条漫漫长路。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渴望自己能够拥有力量,有资格站在修行路最前方,将大劫难拦在自己身前。

等待是这个世上最漫长的事情。

生死勿论。度秒如年。

易潇沉默立在鬼门关口。

他在等。

等这场大战落幕。

那个人说过,要自己活下去。

易潇想要等到那袭大黑袍沐浴鲜血而出,然后笑着指天骂地,来一句老子怎会死在这里?这时候他就可以展露笑颜,对那个老不死恶狠狠骂一句祸害遗千年。

苏老头背负长生相,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

小殿下笑了笑。

当然不会死在这里。

那个糟老头子,他不会死的。

易潇的身躯强行支撑,面色有些苍白,不愿离开。

等了很久。

很久很久。

黑色鬼门关口打开一道细狭开口。

易潇眉眼稍微动了动。

那道鬼门关口飞出一道身影。

南海棋圣大人拖着血红长袍飞出,神情疲倦。

棋圣大人淡淡看了一眼小殿下,道:“身负两大天相,你是齐梁小皇子?”

易潇身躯里那道疲倦浓入骨髓,缓缓点了点头。

南海棋圣大人看出了易潇在等人。

至于那个人是死是活,他不该开口。

但他还是开口了。

“十四年。”南海棋圣接过黄衫女子,面目平静开口道:“十四年后,鬼门关会再开。”

易潇脊背极直,双拳攥紧,再放松。

“苏老头不会死的......”他勉强笑了笑,问道:“对吧?”

南海棋圣没有回答。

“鬼门关里的大宗师存在就有好几位。”南海棋圣沉默片刻,道:“远古年间武道级别划分,应当是佛门的罗汉果位,儒教的小圣人,道门的地仙境界。这些人修行年月极其久远,称得上是老不死的存在,非宗师境界能匹敌。”

易潇面色苍白。

南海棋圣大人凝视着这个年轻人,最终挥袍而去,带着公子小陶离开剑冢空间。

鬼门关峡口再开。

第二道身影映照着诸天白莲,冲出鬼门关。

鸩魔山山主被无数白莲托起,整个人精气神萎靡到了极点,出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收起那座镇压剑冢十六年的鸩魔山。

山主大人看到枯等在鬼门关口的小殿下易潇,悠悠叹了一口气,凝结出一道白莲身影。

“天下魔宗一座山。你应知我是谁。”慕莲城的化身漂浮在小殿下身边,掏出一件物事。

“苏老头叫我把这个给你。”

那是一个紫木匣子。

上面有一张随风飘摇极其脆弱的黄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被岁月风化。

如今再染上一层血。

慕莲城神情复杂,气血虚浮,缓缓道:“我没有看到苏老头。”

易潇不说话。

他不相信。

苏齐世,苏大丹圣,苏老前辈。

苏老头......

战死了?

苏老头......死了?

但他的双眼缓缓变得木讷,空洞。

易潇缓缓接过紫木匣子。

保持着双手接匣的姿势,身躯僵硬。

声音沙哑道:“我不相信。”

目光盯紧鬼门关。

白莲墨袍山主沉闷咳嗽两声,眼神有些悲哀,身形缓缓消散。

易潇捧着紫木匣子,在等苏大丹圣出现。

但那道大黑袍一直没有出现。

他喃喃自语。

“你还活着的。”

“会出来的。”

“我能等的。我能等很久,等到你出来的。”

易潇捧着紫木匣子,笑着轻声问道:“苏老头,这个匣子我不拆,等你出来还给你。”

我不拆匣子,是不是你就会活着出来?

我不拆匣子。

我不拆匣子。

......

......

等了许久,终于鬼门关再开。

可那道鬼门关口再开。

出来的依旧不是那道大黑袍。

漫天风雪迎天地而出。

一袭银色大麾染血而归。

冰天雪地。

接着风雪呼啸。

鬼门关口被那道银袍携带的天地之力感染。

开始下起大雪。

易潇黑衣染雪,眉目皆白。

“等不到你。我便不走。”他有些认真道:“苏老头,你知道我性子倔,真的会一直等下去。”

捧匣静立。

一天一夜。

易潇真的等了一天一夜。

等不到那道大黑袍。

令人绝望的,那道黑色的洞口缓缓弥散天地之间。

鬼门关,死死闭合。

与世隔绝。

黑衣少年捧匣而立。

五指如钩,脊背极直。

那个说好要活下去的人。

人......人呢?

易潇的声音有些颤抖。

“再不出来,就真的出不来了。”

他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几乎是哀求道:“苏老头,你说好的活下去呢?”

紫匣子内传来一声微颤。

染了一层又一层鲜血的黄纸被他慌乱拆开。

里面的墨字极为新鲜。

夹杂着一道魂意。

“臭小子,看到这行字,真算老子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苏大丹圣的残魂飘忽而出,托腮飘在自己面前,点指笑骂道:“栽了就栽了,老子认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个臭小子别在我面前矫情,恶心!”

易潇狠狠吸了一口鼻涕眼泪。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老子可不欠你什么。”苏大丹圣呸的骂道:“记住了,北原龙脊大雪山,取了那个紫匣子,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老夫这一生,杀过人,救过人,最是惜命。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头脑发热跑去鬼门关送死。”苏大丹圣骂骂咧咧,大笑道:“老子死而无憾。”

接着苏大丹圣笑着有些落寞。

“呸!狗屁的死而无憾!”

他转而高声骂道:“老子还有很多药地没有挖!很多仙丹没有炼!明珠儿还没长大成人!道义重担,与我何干?这么多事情看不到,老子怎么能死而无憾?”

“怎么能......死而无憾?”

易潇捧匣双手不停颤抖。

苏大丹圣叹息一声,望着易潇。

“人......总是要死的。”

那个老人面带微笑道:“我不想死。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长生相......长生邪?”

黄纸血迹纵横蔓延。

易潇哽咽说不出话。

那个老人残留的一抹神魂微微笑着,似乎伸出了一根手指,想试着拭去易潇脸庞的泪痕。

最终烟消云散。

神魂化为乌有。

风雪倒开,卷起千堆雪。

漫天风雪,那个紫匣子被易潇颤抖打开。

满匣子黄沙。

恍若隔世。

“相逢龙门,漫天风沙。”

龙门千里黄沙,被一匣子装住,如今恍若隔世。

易潇狠狠揉了一把脸。

漫天大雪之中,那个紫匣子被小殿下一点一点翻转而过。

黄沙倾泻三千里。

重入鬼门。

来生再相逢,应有一杯酒。

小殿下沉默看着苏大丹圣纸上的被血染红的最后一段话:

相逢龙门应有笑,

一别鬼门君莫哭。

......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响彻剑冢空间。

那个少年捧心肝,声嘶力竭。

最终跪伏在地。

缓缓合匣,看着满天风雪带黄沙。

消散天地间。

相逢龙门应有笑。

一别鬼门君莫哭。

最后歪歪扭扭,笔锋模糊的几个小字。

忘年交,恨不能长生后,不醉不休。

睚呲欲裂。

“寻什么长生?”易潇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喃喃道:“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北行千里求长生,龙门遇丹圣。

今日一别,永世隔绝。

鬼门关凄凄惨惨戚戚。

易潇浑浑噩噩,将紫匣揣入怀中。

他跌坐在闭合的鬼门关口。

脑海一片空白。

喃喃自语。一字一句说与自己听。

“苏老头,你真的不该死。”

“你死了,世上那么多妄活之人,又如何活得下去?”

“你死了,谁还配丹圣之名?”

“你死了,我欠你的,该怎么还?”

怎么还?

那处鬼门已经真正闭合。

未出关的,便是真正陨落在鬼门之中。

宗师十一。

出关者三。

血迹斑斑。

小殿下惨笑道:“安老头,林瞎子,你们也没有出来?”

齐梁那两位顶天立地的身影依旧在脑海之中清晰无比。

能邀明月出关山的安老头。

一箭射杀仙人的林半瞎。

如今却慢慢模糊。

死了。

都死了。

人命如草芥,连宗师的命,居然也是如此低贱么?

拼了命,也要为人间争一口未来。

“十四年......”

“十四年!”

“为什么要等到十四年后?”易潇仰天长啸,怒发冲冠。

“我手中有剑!”

“我胸膛还有血!”

“修为不够,拿命去填,够不够!”

“鬼门关给我开,我要杀进去!”

杀杀杀杀!

十六岁的易潇持剑宛若疯魔。

若有朝一日鬼门关再开。

他的剑,够不够锋利?

PS:其实写到这里,第二卷剑与酒接近收官。

剑与酒,一江湖。

上一个时代的剑与酒已经落幕,这一个时代正要揭起。

就如剑主大人说的。

人间当兴。

剑宗明,叶小楼,翼少然,李长歌,太多太多。

数之不清的星火开始闪耀。

这些人名总有一天会高挂在史书上。

令后来者闻之而心折。

剑冢里一战落幕,血染青天。

正是一个轮回的开头。

苏大丹圣落幕。

易潇想杀入剑冢,只可惜此时的他还没有力量。

等到十四年后,人间风华正盛。

人间鬼门终有一战。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八十五章 看一场烟花(求收藏~)

剑冢空间开始崩塌。

剑主大人的意志主宰着剑冢空间,此刻剑主大人的神魂开始消散。

身为三大圣地之一的剑冢,本身蕴含极大气运,也许是剑主大人生前留下的意志,剑冢空间此刻开始崩溃。

无数气运从这处空间之中回归人间。

空间崩塌之后,还剩下什么?

易潇沉默立在鬼门关口。

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

一块又一块土地崩裂瓦解,泥土震颤。

他抬起头。

这个少年的面色居然是如此的平静。

像磅礴大雪一般冰冷。

这种神情绝不该是一个少年所应有。

这是看惯了生死才会有的神情。

黑衣紧紧贴在身上,衣袂疯狂飞舞。

易潇看着眼前大地一块一块崩裂。

空间崩塌之后,还剩下什么?

棋宫老宫主堪称造化的元力波动降落下来,笼罩住每一道生灵。

每一寸空间。

那位老人即便葬在鬼门之中,留下的元力依旧浩瀚如海。

要将一座城送出剑冢,还回人间。

但那道元力波动没有笼罩易潇。

易潇并没有随风庭城中人入剑冢,不被棋宫老宫主元力感应。

于是易潇亲眼目睹到了空间崩塌之后的情景。

浩瀚若海的元力将剑冢空间的生灵几乎全部挪走!

视野一刹那变得无比开阔。

剑冢之内的浓雾被刹那清空。

无数块陆地漂浮在易潇面前。

起起伏伏,如同小岛,如今随空间而不断震颤。

至高点之上有两道寒光,刺得易潇眼睛生疼。

那座小岛上,有两道白衣。

剑宗明和叶小楼。

两道领域被撑开来,强行隔绝了棋宫老宫主的元力波动。

不肯离去。

一道青衣倏忽落在易潇身边。

齐梁大神将背负双手,域意撑开,屏蔽了棋宫老宫主的传送元力。

他的背上背负了一柄气息古老的三尺剑,剑鞘里煞气翻滚如蛟龙。

易潇瞳孔微缩,认出这柄剑乃是当年吕圣留下的兵家煞剑六韬。

翼少然淡淡道:“你还不走?想留下来看这场决战?”

易潇没有回答。

他笑了笑。

面前那一袭青衣的眉尖有些不自然挑了挑。

易潇面色不变,对翼少然笑着问道:“我能走到哪?”

“走自然是不行。要逃。用最快的速度逃。”翼少然微笑道:“天阙早就为你准备了一辆极快的马车,逃回齐梁。”

字字诛心。

“能逃回齐梁吗?”易潇笑意不减。

笑里藏刀。

“你们这么想杀我,我怎么敢坐那辆马车?”小殿下十指在袖子里颤抖,怒极反笑道:“坐上那辆马车,我还能活着回到齐梁?”

“小殿下不愿意回齐梁,难不成要北行?”翼少然侧着脑袋微微想了想。

“你猜。”易潇手臂之上的芙蕖剑微微嗡鸣。

脑后龙蛇两相吻,青莲缓缓生。

“龙蛇相生,株莲相成。”翼少然面带微笑,道:“背负两大天相,的确有傲视天下的资本。”

易潇直视着翼少然的眼睛:“老师既然要杀我,为什么不早些动手?”

翼少然没有说话。

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黑衣的小殿下。

“的确是不一样了。”翼少然哑然失笑道:“你自小就极为早熟,可如今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易潇默然。

北行千里。

的确是改变了许多。

至少把许多愚蠢的执念放下了。

易潇的手在袖子中颤抖。

他微笑问道:“父皇呢?”

“陛下?”翼少然笑道:“你猜。”

易潇沉默了,道:“为什么要杀我呢?”

他努力在面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实在想不出一个杀我的理由。你有吗?”

翼少然沉默着摇头,道:“无可奉告。”

“好。”易潇抽出芙蕖剑,指向翼少然。

那袭青衣不为所动,笑道:“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易潇手中芙蕖摇摆若蛇,杀意凛然。

“今日你要杀不了我,我便杀了你。”

那袭青衣笑了笑。

芙蕖噤若寒蝉,刹那剑身回转,贴住易潇手臂不敢再出。

翼少然背负双手,面无表情道:“你想杀我?”

“你连元力都不曾修,如今一品元力,仗着准九品体魄,就想与我一争生死?”青衣大神将突然玩味笑道:“你触摸不到域意,更不知源意为何物。九品之后,一步一登天,便是你有两大天相,到不了这道门槛,与常人又有何异?”

“求死易。求生难。”翼少然冷淡开口,“出了风庭城,要活下去,靠自己本事。”

“你看得不错。”青衣大神将平静道:“如今你姓易,不姓萧,要活下去,就要拿命去拼,这个世道要活下去谁都不易。要杀你的人很多,你难不成还要一个一个问过去?”

“仇恨。是变强大的原动力。”翼少然冷漠开口,道:“你要活下去,就要变强。”

他突然抬起头。

望着半空之中两道白衣谪仙人的身影。

翼少然点指微笑道:“要变成他们那样,不背负仇恨,怎么能行?”

“你看,有多少九品不愿意离开,只为了看他们二人一战。”青衣大神将感慨一声。

“两道白衣,名动中原。何其壮哉?”

......

剑宗明看着面前不远处的白衣人。

不得不承认,叶小楼的域意源意俱是有所成就。

两相融合,很快便会迈入宗师之境。

他才修行多少年?

二十三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叶小楼的剑比剑宗明还要年轻。

更要恐怖。

“我坐在这里,不动不闻不问七天。”剑宗明盘膝坐在地上,雪白神剑独孤被他横放在膝盖上。

他的神情有些落寞,问道:“你知道为何?”

叶小楼不说话。

他的一头霜白长发在空中肆意飞舞。

七天入定,全身精气神灌输在膝上剑中。

叶小楼能看出来。

那柄独孤剑已经蓄养到了一种恐怖的程度。

一但出鞘,真正不可阻挡。

“风庭剑主大人,好大的名声。”剑宗明笑了笑,道:“独霸天下一百年!”

“这十六年来我行走世间,挑遍天下无敌手,偏生不敢入风庭。”白衣谪仙人抚摸膝上独孤,轻声喃喃道:“这一战,无论他有多强,我都能斩下他的头颅,来为独孤正名。”

接着他面目狰狞抬头,问道:“你凭什么代师一战?”

“你有什么资格?”

“风庭剑主死了,谁还配得上我出鞘一剑?”

剑宗明冷笑道:“叶小楼,你不配这一剑。”

剑宗明缓缓扫视一圈。

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剑冢空间极为寂静。

葬在剑冢内的古剑齐齐悲鸣。

“你们,都不配。”

叶小楼看着剑宗明起身。

太过锋锐,连空间都隐隐撕裂出裂痕。

叶小楼还是拦下剑宗明,轻声开口。

“配不配,要试过才知道。”

剑宗明背对叶小楼。

冷笑一声。

独孤刹那出鞘。

刹那九天齐鸣。

剑冢空间自上而下被这一剑撕裂开来。

剑宗明抬起头。

看着通天彻地连绵百丈的剑痕。

他轻声叹息。

“配吗?”

像是在自言自语。

又像是询问世人。

然后一步踏出,再也不回头。

唯独留下那道亘在天地间的惊艳剑痕。

那座浮空岛微颤。

犹如被人在岛中心画了一道线。

下一刹那,整座岛被一斩为二。

飞沙走石。

万剑折腰。

如同一场盛世烟花。

剑宗明的一剑何其霸道?

真真正正的超越九品。

所有滞留在剑冢空间内的九品强者都为之色变。

自愧不如。

叶小楼也在这一剑之下沉默。

“配吗?”叶小楼笑了笑,拢起背后霜白长发,轻声自问。

他摇了摇头。

剑意凌然,笑意自若。

叶小楼的气势开始收缩,整个人气势从出鞘变为入鞘。

他喃喃道:“为什么不配?”

......

翼少然突然开口道:“叶小楼悟到了。”

青衣大神将似乎是刻意说给小殿下听,并没有压低声音。

“剑宗明这一剑的确超越九品,若源意域意不能糅合在一起,真正圆融如意,断然无法用出如此惊艳的一剑。剑主大人逝去,这一剑便称得上世间最强之剑,能斩杀挡在剑前的一切敌人。”

“只可惜剑宗明不会出鞘。他自拭剑界最高,眼下无人配得上这一剑。”翼少然微微笑道:“所以他在养剑,等天下有人崛起,直到有人能配得上他这一剑。”

青衣大神将突然戏谑问道:“小殿下,你会不会成为这样的人?”

易潇沉默。

“首先你要活下去,这便不是一件易事。”翼少然冷笑道:“你可知有多少人要杀你?”

“北魏曹之轩要杀你,黑袖杀榜上里刻下了你的名字,森罗道女阎王甚至可能会亲自出手。你觉得你有几成活命的可能?”他眉尖微挑。

易潇无所谓笑了笑,“我能活下来。这些人想杀我,我都无所谓。”

小殿下眉尖挑起,“齐梁要杀我,我不能接受。”

翼少然面无表情道:“没有人会质疑那一位做出的决定。”

“那一位想我死?”易潇笑了:“如果真是那样。那我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所以......”翼少然突然笑了笑,“为什么你能活到现在呢。”

易潇来不及思考,脚底一沉。

天摇地坠。

天边传来连绵不绝的轰鸣,无数浮空岛开始土崩瓦解。

砂砾石块在眼前掠过,连脚下的土地都开始震颤。

易潇稳住身形,株莲相入目所见,乃是剑冢大气运开始崩溃瓦解。

整片空间开始不稳定。

那道绵延百丈的恐怖剑痕愈发不稳定起来。

整片空间从远处天边开始一大块一大块的崩坏,如同雷鸣一般的轰隆隆声音震彻耳畔。

那些站在浮空岛的九品强者却是对于近在眼前的空间崩坏不管不顾。

这些九品强者都沉浸在那道绵延数百丈的剑痕的观摩之中,心神震动之际,更是努力在心中拓下一份感悟。

这道剑之意境,若能在其中有所收获,便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青衣大神将翼少然稍微瞥了一眼易潇。

小殿下面色有些苍白。

他不是九品级别的强者,即便是觉醒龙蛇相,速度和力量有了大幅度的提升,距离九品依旧有着很大一截距离。

那道恐怖剑痕他看不懂,只能储存在株莲相之中。

易潇现在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剑冢空间崩塌了,他该怎么办?

那袭青衣轻笑一声,伸出一根手指。

易潇瞳孔微缩。

那根手指点在自己额头之上。

一道磅礴浩瀚,宛若大江一般的力量从空间之中抽离而出。

这道力量比起那道剑痕稍有不如,却绝对是源意和域意糅合之后的产物!

半步宗师!

易潇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那袭面目平淡的青衣大神将。

他居然抵达了如此地步?

翼少然轻轻叩指。

剑冢空间绵延数里的崩塌止于小殿下脚下。

旋即天旋地转。

犹如斗转星移一般,空间被抽离而出,送到了另外一端。

下一刹那——

易潇恍惚抬头。

没有连绵数百丈的剑痕切割天地,没有不断崩坏的浮空岛。

眼前的景物无比熟悉。

街道甚至有人喧喧闹闹。

易潇愕然。

“这里是......风庭城?”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八十六章 一颗万金头颅(求收藏~)

易潇仔细环顾四周,发现身边的环境确实无比熟悉。

真的是风庭城!

这种手段太过荒诞,弹指扣下,从剑冢到风庭,不过一刹那。

易潇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

是青衣大神将的手段太过高明,还是自己孤陋寡闻?

易潇来不及仔细去想那位青衣大神将为何弹指将自己送出,又抵达了什么样的境界。

眼下的风庭显然不太平。

来来回回有黑甲巡查,苏扶给出的情报果然不错,魏皇兵封风庭不是虚话。

小殿下低下头,压制住心中那道荒谬感觉,下意识裹了裹身上黑衣,喃喃自语道:“虽然有些稀里糊涂,但好歹离开了剑冢,风庭城虽然危险,但剑酒会吸引了太多人,要找我如同沧海一粟,绝非易事。”

要小心行事。

当务之急,是找到明珠儿。

小殿下狠狠揉了一把脸,匆匆忙忙走入一条小巷子里。

背靠阴暗的巷子墙壁,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明珠儿被自己临走之前托付给了苏扶和宋大刀鞘。

“风庭城曾经被大神通挪入剑冢空间,明珠儿应当还和苏扶宋知轻在一起。”易潇整理思绪,“有苏家大少和刀鬼传人那两厮,还有诸多底牌,想必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首先要弄清楚,剑冢空间内过了这么久,在风庭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易潇皱着眉看着来来往往巡查的黑甲,“这些黑甲训练有素,不太像是短时间内能派出的人手。这段时间风庭到底发生了什么?”

“曹之轩现在封锁风庭城......”易潇眯起眼,“总不会是为了抓我?”

“不。不可能。”说完小殿下自嘲笑了笑,道:“我还没那资格。只不过我若是暴露了身份,只怕要杀我也是信手之举。”

“要找明珠儿,就要找到宋大刀鞘和苏扶。”易潇皱眉,“去摘星楼?还是沉剑湖?或者天香赌坊?”

“去摘星楼不安全。”易潇沉思道:“天香赌坊乃是地下赌坊,也许去那里容易找到线索。”

“去哪都不安全。”一声轻笑打断了易潇的思绪。

两道身影从巷子尾的阴暗处走了出来。

一男一女。

魏灵衫身穿素白衣裙,面带轻纱,黑发由一根白凉木发髻拢起,腰间一柄漆黑无比的剑鞘极为夺目。

魏灵衫身后则是一位面色有些苍白的年轻男子,他一身宽松轻衣,笑意浅淡,腰间拴着一个银白酒壶。

魏灵衫望着易潇,皱着眉头,似乎是感应到了这个少年浑身澎湃欲出的气血,有些疑惑问道:“你的病......治好了?”

这只眉目冷淡的龙雀语气间多是温暖,易潇心头一暖,刚要回答。

魏灵衫摆了摆手,语速有些快:“先不说这些。师兄结下的结界屏蔽不了太久。长话短说,风庭城现在正值封城之际,十六字营围城,江湖客不能出。”

接着她顿了顿,声音有些戏谑道:“你可知北魏悬赏榜上,多了一颗万金头颅?”

易潇一脸茫然。

“森罗道大殿下贴出一万两黄金,要买一个人的头颅。”魏灵衫有些头痛,道:“很巧,也很不巧。那个人在棋会上展露魂圣境界,连胜顾胜城唐慕然,最终酒会甚至折败北魏如今风头正盛的江家轻衣,引得四大棋师落幕。”

易潇目瞪口呆地听完魏灵衫的话。

那只龙雀的语气不乏戏谑,调侃道:“天下闻名易公子,好大一颗头颅,能抵黄金万两,说的是不是你?”

易潇万万没想到,万金头颅悬赏的居然是自己。

最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连胜顾胜城唐慕然不假,可后续的折败江家轻衣......江轻衣分明是自己退出酒会,还有四大棋师落幕,也是为了开启第二层佛塔而奉献出积攒十六年的魂力。

鬼门关这场劫难自然是无法对外解释的,那么江轻衣四大棋师退场的真相自然也是闷死在了葫芦里。

公子小陶出身南海棋圣门下,那位棋圣大人历经鬼门一战,如今正处在人间真正巅峰,谁敢在南海终巍峰背后嚼舌?想必是无须担心善后之事。

于是自己当仁不让的背了这口黑锅?

李长歌看出了小殿下心思,笑了笑道:“这口黑锅,你背的不怨。”

的确背的不怨。

北魏何尝不是在为自己造势?

能连败顾胜城唐慕然,再败江轻衣四大棋师之人,何其惊艳一人?

造势,接而杀之。

那位惊艳世间的易公子,多半是要折在风庭城。

“只可惜现在要逃出风庭城变成了一件极难的事情。”易潇苦笑道:“曹之轩来了一手釜底抽薪,断绝了我的活路。”

易潇知道齐梁天阙有一辆行金楠木生意的马车,这辆马车随时等着自己。

但是却是通向一条不归路,十死而无一生。

“要出风庭城,不难。”魏灵衫眯起眼,掏出一枚令牌,道:“我有洛阳心,无人敢盘查我。要送你出风庭城甚至算得上是一件易事,但如何逃出那位女阎王的追杀,却是极为伤神。”

“你有没有想好要去哪。”大魏龙雀柔声问道:“齐梁比北魏还危险,你如今只能北上。”

易潇揉了揉脸,有些无奈说道:“我要带上明珠儿,应当是要北赴北原。”

魏灵衫听到北原二字,声音变得有些清冷,冷冰冰问道:“去寻那位红衣儿?”

小殿下反倒是受了提醒,恍惚道:“算一算时间,她应当赶到冰木湖了。”

不知道那袭红衣在北原,是否能拔剑出鞘,将往日恩仇一并斩断?

易潇不去多想,苦笑一声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带上明珠儿,能寻到个安静偏僻的地儿避过最近的风头,便已经是气运保佑,哪里能想那么多?”

“丹圣的那位女弟子如今在天香赌坊。”魏灵衫皱着眉头开口,道:“苏扶保不住她,至于那位刀鬼传人,更是自身难保。你若要带上丹圣弟子,最好即刻动身。”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望向李长歌。

风雪银城大弟子憨笑一声,道:“能送你出风庭百里,那位女阎王追不上。”

“时间定在今夜子时。”魏灵衫眯起狭长好看的凤眸,若有所思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夜子时。风庭城风波庄西行一里有一处暗巷,我和师兄在那等你们。再多一刻,让曹之轩缓过神来,便真的是插翅难飞。”

“大恩不言谢。”易潇面色复杂,道:“我这就去寻明珠儿,按约定地点,今夜子时见。”

......

为什么是今夜子时?

易潇缓缓离开了小巷子。

魏灵衫和李长歌则是沉默未动。

巷子更深处一道身影走来。

他带着一顶笠帽,将容颜遮住,黑衣有些破烂,裸露的肌肤上还有触目惊心的伤疤,斑斑血痕清晰可见。

这个男人沉闷咳嗽一声,努力挤出一道笑容:“多,多谢两位......”

李长歌面色复杂看着这个带笠帽的男人。

这个笠帽男人缠了自己一天一夜。

明知出剑会伤己,这个男人依旧出了十六剑。

十六剑出完,这个男人身上伤势已经极深。

李长歌突然觉得这个刻意压低笠帽的男人有些面熟。

与记忆深处叩动风雪银城大门的那两个男人其中一位有些相似。

那个替同伴硬抗一剑的男人,苟活到了现在?

李长歌微微皱眉:“若我是没有记错,你便是十六年前,那个曾经对师父说过要拿命来叩城门的人。”

笠帽男人抬起头,露出血迹斑斑的牙齿。

十六年前。

两个男人孤身赴北原,摸清了北原王庭的兵乱,顺利完成了齐梁大内的任务。

但他们没有离开北原。

接着北上。

两个俗世间的蝼蚁,居然妄图要去风雪银城讨一个公道。

江湖之中,哪里有公道可言?

北原磅礴大雪,更无公道。

风雪银城。

压不垮他们的脊梁,却击碎了可笑可悲的江湖侠气。

最终血染多少里,也不过被大雪掩盖而去。再是不甘心,也只能销声匿迹,藏在滚滚红尘之中,便就真正从江湖上脱身而去。

讨个公道而已。

图个心安理得,能够从容赴死。

“你就是当年立在城头的那个人?”笠帽男人咳血,笑了笑道:“原来你还会记得我们这种小人物?”

老段呸了一口,怒骂道:“老子不怕得罪你们风雪银城,贱命一条。但恩归恩,仇归仇。我虽然杀不了你,便就是再修行一百年,也不会放下手中的剑,停止有朝一日杀了你的念头。”

李长歌看着这个浑身血迹的男人。

未及九品,敢在自己面前拔剑的人,他是第一个。

李长歌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这样一个与风雪银城结下不死不休大仇的男人,能够跪下来,双膝砸地,不要命,更不要脸地求着自己帮一个忙。

魏灵衫也不明白。她知道有人愿意为那个黑衣少年卖命。可不曾想过,能壮烈如斯。

那只龙雀轻声开口,道:“今夜子时。他一定会来。”

老段笑了。

跌坐在地,这个男人用力擦了一把脸。

满脸是血。

“你不是小人物。”李长歌忽然开口了,他有些不忍心道:“活下去,我等着有一天你来杀我。”

这个银城大弟子转身而去,大魏龙雀跟在李长歌背后。

小巷子里只留下浑身血迹,颤抖不已的笠帽男人。

老段手指沾血,在墙上努力磕磕点点。

“今夜子时......”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喃喃道:“小殿下,老段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他闭上双眼,手指滑落,墙壁上歪曲的血迹触目惊心。

周遭环境有些冰冷。

好像回到了十六年前的北原。

大雪铺天盖地袭来,眼前一片漆黑。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八十七章 小人物的悲歌(上)

PS:接下来是老段和老缪的番外,会分成三天发。

北原的十二月有很壮观的大雪,龙脊大雪山更是举世皆知的雪山盛景。山体绵延若龙,纯白如同琉璃不染一丝尘垢。

连云山是龙脊大雪山主脉旁的一支偏脉,不如龙脊来得恢弘,在大雪覆盖之后,比龙脊更加纯白,惹人怜爱。

十二月初二。

大雪压塌枝头,卫红妆揭开帐篷,她深呼吸一口气,白皙如玉的脸上涌出一抹红润,揉搓着双手,一手一个雪团,来到两个睡意朦胧的懒鬼面前。

一手一个雪团砸下,少女银铃般的欢快笑声夹杂着两个迷糊变清醒的惊呼声音在寂静的连云山响起。

连云山上空一排火红色烈麝鸟飞起。

缪降鸿咕哝着翻身,揉搓着敷在面上的柔雪,砸了砸嘴巴。

“醒醒~”

眼前那张不加妆容却依旧明媚动人的脸蛋儿缓缓变清晰,缪降鸿顿时睡意全无。

一个鲤鱼打挺,冻了个哆嗦,这才恍然醒悟。

来到北原有一段日子了。

但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

缪降鸿绕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吐出一个字。

“哇~~~”

放眼望去,连云山一片仙境,毫无杂质的大雪,白晃晃有些刺眼。

惊艳。

“缪大先生,怎么词穷了?”卫红妆又抓起一团白雪,笑着打趣道:“平日这么能说,今儿见了大雪就说不出话来了?”

“你懂什么?”缪降鸿老脸微红,咳嗽道:“直抒胸臆!直抒胸臆!”

缪降鸿装模作样给懵懂的卫红妆解释,眼神却在少女通红的耳垂上不肯离开,佯装镇定道:“所谓直抒胸臆,就是文人墨客的最高境界。想当年齐梁北姑苏道的大雪,我也是见过的。当时我也只不过用了一个词来表达我心中感受。”

“什么词?”卫红妆安安静静蹲在缪降鸿身边,睁大眼睛。

冷不防身旁另外一道身影鲤鱼打挺翻起。

段明胜浑身哆嗦。

上下牙齿打着寒颤,眼睛望着一片白茫茫大放光彩,道:“哇~~~”

如出一辙。

卫红妆噗嗤一笑。

段明胜恢复了平淡表情,瞥了一眼缪降鸿,道:“这个缪大才子当时见了北姑苏道的大雪就是这么感叹的。”

缪降鸿怒而起之。

被段明胜一雪球糊在脸上。

卫红妆双手捧雪,吹起漫天飞白。

倒在雪地上的缪降鸿微微转头,看到那个鲜艳明媚的女子笑靥如花。

缪降鸿突然觉得,躺在三月的春光中好不自在。

......

大内这次的任务极为简单,简单探查北原各大王庭的动向。

被委派而出的齐梁天阙高手有数十位。九品高手就有两位。

卫红妆三人组修为不高,最强的段明胜也不过是七品境界,称不得高手。但胜在三人分工明确,年纪又极为年轻。

这次分配下来的任务,也只是以积累经验为主,真正需要交战的任务,都由那些修为高深的强者接下。

“今天傍晚要抵达连云山下的寒酒镇。”段明胜摊开羊皮地图,点了点位居不远处的一点,道:“应该不成问题。”

卫红妆揉搓着双手凑了过来,双眼放光。

“寒酒镇的名字带着酒字,北地多好酒,会不会有传说中的烈麝?”

卫红妆是个不折不扣的酒胚,向来酒性极好,极少见的女子千杯不醉。

缪降鸿干咳一声,“烈麝酒早已在北地寻不到,酒性太强,不易储存,酿造工艺又极为复杂,需要烈麝鸟的血来发酵,就算在寒酒镇能寻到,我们身上掏干净银子也买不起一斛给你解馋。”

卫红妆微微一怔。

“给你稍微解释一下。”缪降鸿竖起一根手指,认真道:“你的三大认知误区。一,寒酒镇之所以叫寒酒镇,不是因为镇里多好酒,而是因为这座小镇位居连云山尽头,北原三大九品强者的寒酒大人,就出自这个小镇;二,北地的确多好酒,但真正地理位置的北地,要跨越北原龙脊大雪山,寒酒镇在连云山脚,还算不上真正的北地;三......”

“打住打住!”卫红妆连忙打断缪降鸿,翻了个白眼。

缪降鸿看着红衣女子翻白眼的可爱模样,哑然失笑道:“寒酒镇其实是个偏远地儿,老实跟你说,多半是寻不到烈麝的,死了这条心吧。”

段明胜目瞪口呆。

“你可真是......知识渊博。”卫红妆笑意尴尬,绞尽脑汁才回了这么一句。

缪降鸿干咳一声,极为受用,拱手道:“过奖过奖。”

心中得意的不行。

卫红妆突然双手叉腰问道:“缪大才子,你今年多大了?”

“年方二八,前途一枝花。”缪降鸿懒洋洋回应道。

极冷的笑话。

卫红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她突然侧着头问道:“难道就没有看上过哪家姑娘?”

缪降鸿眨了眨眼,不知所云。

那个红衣女子的眼睛如同连云山大雪一般纯净。

缪降鸿有点舍不得眨眼。

于是三个人就这样气氛有些诡异的走了十多分钟。

段明胜突然开口道:“你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你还单身吗?”

缪降鸿一脸茫然。

接着老段迅速蹲下抓起一团雪,平举着放在缪降鸿面前。

“你看这团雪。”

缪降鸿贴近去看。

老段叹息一声,狠狠再糊在缪降鸿脸上。

“因为你蠢得像是一头驴。”

老段蹲在一脸雪白的缪降鸿身前,大力把雪揉在那张脸上,认真道:“蠢成这样,活该。”

缪降鸿看着卫红妆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噙着笑意的眼。

这一刻缪降鸿很想打死段明胜。

脸上传来的大力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三分钟后。

连云山山脚下有三个年轻人在行走。

一男一女,还有一头蠢驴。

在赶往寒酒镇的路上。

......

三个人在傍晚时分顺利抵达寒酒镇。这的确是个极偏远的小镇,镇山客栈少的可怜,几乎看不到人出入。

三个人找了家客栈,开了两间房,准备好生休息,行了一天路,即便是段明胜也感到有些乏意。

合上房门,缪降鸿看到段明胜反栓房门,检查了一下门窗,接着极为严肃的开口。

“这次的任务涉及到风雪银城。”老段声音微低,道:“容不得不仔细。”

“风雪银城,三大圣地?”缪降鸿微怔,“这种大势力会掺和到俗世里?”

老段点了点头,沉声道:“国师大人怀疑风雪银城已经半只脚踏入世俗,开始插手八大国收官之事。”

“根据这卷情报卷轴,风雪银城为北魏输送了一批极为恐怖的战争兵器。”老段微微拧眉,道:“北原王庭最近的几次南下,在对抗之中占不到上风,均是无功而返,苦不堪言。”

“风雪银城......”缪降鸿砸了砸嘴,心神摇晃道:“这可是高高在上的圣地啊。”

“天阙派出了两位九品大人,战斗的事情与我们这种层次无关。”老段眯起眼,道:“但是这次任务也绝不容易,我们俩今晚动身,明天早上就能完成。”

“到底是什么任务?”缪降鸿皱起了眉,谨慎问道:“难道就不告诉卫红妆?”

“人多反而不好。”段明胜换上黑衣,道:“卫红妆留在客栈就好。明天早上任务结束,我们即刻返回齐梁。”

“老缪。”段明胜顿了顿,“我们三个人搭档有将近六年了。”

他戴上一顶笠帽,若有所思开口道:“你就是块石头,也该开窍了吧?”

缪降鸿呸了一声,笑骂道:“真把我当蠢驴?”

这个糙汉子同样换上一身黑衣,憨笑道:“我刚才骗她的,寒酒镇好酒多得很。怕她到处乱跑。想等任务完成,给她一个惊喜。”

缪降鸿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粗布,仔细摊开,努了努嘴道:“喏,看到没,老子攒了十九两碎银,一斛烈麝三十两,我知道你身上还藏着十多两银子,别想着能躲过去。”

“狗犊子重色轻友,连我都算计上了?”老段笑骂一声,“银子不是问题!等任务完成,咱俩给卫红妆买上一斛烈麝。”

缪降鸿嘿嘿一笑,把十九两碎银小心翼翼塞入怀中。

“记住他的模样,这个人是北方犬阳王手下的周观,情报上说今晚子时他会进入寒酒镇。”老段仔细吩咐,道:“周观实力不强,估摸着只有五品境界,我们的任务目标不是他。”

“要摸清楚风雪银城输送的战争兵器到底是什么。”老段点了点任务卷轴,道:“北魏与风雪银城交接的地点多且密集,这次上头派出了十多个小组,分布在龙脊脚下百里范围的十多个小镇,我们小组只是其中一组。”

“我们检察周观,确认什么时候交接,看清楚交接的物事即可。”老段深呼吸一口气,道:“这件事情不容有误,小心不要被发现了。”

缪降鸿点了点头。

两道身影小心翼翼翻窗离开客栈。

大雪掩盖住浅淡的脚印。

......

卫红妆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她起身披上大衣,推开窗,看着窗外的大雪肆意飞舞。

寒酒镇的子时极为黑暗,北原冷冽的天风刮入骨子里。

卫红妆睡意全无。

远方寒酒镇亮起一盏灯火,漫天风雪里缓缓摇曳。

卫红妆眯起了眼,她视力极好,看清楚那是一道极为恢弘的身影。

巨大的白袍在那个男人背后摇曳,那个男人的面容在风雪之中有些模糊,面上无悲无喜,拎着灯笼站在漫天风雪之中。

像是一只不动自怒的猛虎。

卫红妆猛然想起这个男人,齐梁情报上提到过这个纵横沙场万人莫敌的恐怖存在。

这是名动天下的北魏西关藩王。

拥立那位魏皇上位,这位白袍王爷便授封西关大藩王。

今夜居然在寒酒镇出现?

这道大白袍在风雪中呼啸。

西关大藩王缓缓往前走。

接着风雪深处走出第二盏灯火。

接着是第三盏第四盏。

三道身影跟在西关藩王身后,沉默不语。

这四个人行走在寒酒镇凄寒的雪夜之中,手中拎着灯笼,点起一方幽幽烛火。

卫红妆这才看清楚,西关王爷背后那三位同样极为了得的大人物。

徐至柔。袁忠诚。桓图穷。

名动天下的西关三犬。

她身子僵硬,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这四道身影,足以横扫北原,为何会出现在寒酒镇这个小镇子上?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八十八章 小人物的悲歌(中)

天寒地冻。

趴在大雪屋檐上的缪降鸿和段明胜觉得麻木。

以及深深的恐惧。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寒酒镇等来的不是情报上说的仅有五品的北关官员周观。

而是站在北魏权势巅峰的西关藩王。

西关藩王背后三道身影收敛气息,但任谁也能认出来,这三个人乃是被誉为西关三犬的大人物。

哪一位不是手中沾染无数鲜血的存在?

段明胜屏住呼吸,眼睛不敢眨动。

三个小人物,在不经意间闯入了不该进入的世界。

接下来所见所闻的一切,都不是他们这个层次能够接触到的。

缪降鸿瞪大眼睛,看着跟在西关藩王背后那道拎着灯笼的影子松开手。

一颗头颅重重砸在地上,溅出血花。

热气未散,那颗头颅的眼睛透着迷茫。

是周观的人头。

接着漫天风雪大起。

寒酒镇降下霜白,黑夜之中凝聚起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比西关白袍更加恢弘高大,身披银白色大麾。

怀中居然是一个在安静襁褓之中酣睡的婴儿。

缪降鸿在天阙悬挂的画像上见过这个披着银白色大麾的男人。

他是风雪银城的城主。

段明胜心跳狂跳不止。

他们彼此对望一眼。

心中的恐惧,令他们如坠深渊。

这个任务,已经彻彻底底超过了他们的能力范畴。

即便是天阙那两位九品强者来了,遇上了西关藩王为首的四人组,也只有饮恨落幕。

更何况是风雪银城城主这种真正站在世界巅峰级别的大人物?

十死而无一生。

段明胜和缪降鸿的身躯已经僵硬。

他们想走,想逃,却连动也动不了。

风雪银城城主淡淡瞥了一眼周围。

他轻声笑了笑。

“北魏那个背负剑骨相的男孩儿,我银城收到了。”那道恢弘巨大的声音缓缓开口,“这个襁褓里的女孩便是风雪银城的回报。她乃是大夏棋宫的妖刀魂魄转世,足以镇压北魏国运。让她成长起来,举兵伐西之时,足以令棋宫血流三千里。”

西关王爷温柔接过那个襁褓之中的婴儿。

大白袍在风雪之中飘忽落定。

他的声音极其平淡:“这么说来,风雪银城算是入世了?”

披着银色大麾的男人平静点了点头。

西关白袍儿极为满意的笑了笑。

不枉他草蛇灰线伏线千里。

“王爷,无关的蝼蚁,是杀是留?”袁四指突然开口。

缪降鸿闻言猛然睁大双眼。

段明胜一动不敢动。

西关那道白袍儿面上浅淡笑意不减,拎着灯笼沉默不动,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风雪银城城主则是面带微笑,更是不为所动。

段明胜突然想起身,却发现一股大力压住了自己。

一道身影借力高高跃起,落在寒酒镇冻结的青石地面上。

接着缪降鸿双膝砸地,跪在地上。

西关白袍儿面无表情,冷漠看着那个以头扣地的男人。

缪降鸿脑袋里千回百转,最终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糙汉子就跪在西关白袍儿和风雪银城城主的面前,一言不发。

缪降鸿咬了咬牙,开始磕头。

第一个,第二个。

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

段明胜看着缪降鸿头破血流,最后喘息着把头埋到大雪之中,做足了卑躬屈膝的姿态。

最终他爬到了西关白袍的脚下,终于想好了该说什么,颤抖着声音开口:“放,放过他们......”

西关白袍儿一直懒得去看这道跪地求饶的身影,这个时候才微微瞥了一眼。

放过他们?黎青看着跪下的男人鼻青脸肿,求着自己放过他的同伴。

他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笑。

这位白袍王爷没有说话,将目光挪回怀中襁褓里。

西关三犬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你是齐梁天阙的人?”徐至柔淡淡瞥了一眼,发现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修为只不过是六品级别,“别挣扎,你是一定要死的。”

袁忠诚双手各捏一串佛珠,十指缓缓拨动佛珠,小心翼翼上前问道,“王爷,能不能交给我处理?”

西关那道恢弘身影随意点了点头。

袁忠诚微笑上前,一脚踢翻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

“齐梁天阙的任务,向来是三人一组,还有一个人在哪?”

缪降鸿眼神涣散的笑了笑。

接着他的笑意凝固。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在这里。”

袁忠诚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缪降鸿难以置信转头,那个女人披着大衣的身影在眼前模糊不清。

卫红妆揉了揉脸,挡在了缪降鸿跪着的身影面前。

她认真开口:“齐梁天阙,大内七组。可以战死,不可苟活。”

袁忠诚看着这道披红胜雪的女子笑意浅淡,眉尖含煞,突然沉默下来。

他想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出现?

他更想不明白,这个女人境界不过只有六品,为什么站在自己等人面前居然丝毫不惧?

“你为什么不跪下?”袁忠诚眯起眼,“兴许跪下来,就会饶了你们一条命。”

卫红妆面无表情戏谑开口:“你难道是蠢驴?兴许跪下来,会不那么蠢?”

袁忠诚沉默了。

“我原以为。”袁忠诚淡淡瞥了一眼趴伏在屋檐上的男人,自嘲笑了笑,“蝼蚁就是蝼蚁,再怎么样,都不会有区别,遇到强大者,无非就是跪下,亦或是战战兢兢不敢动弹。没想到蝼蚁也有独特的一只。”

卫红妆深呼吸一口气,笑了。

袁忠诚看着这个女人伸出一根手指,点着自己:“我原以为,北魏的大人物杀伐果断,不会笨得像是一头蠢驴。没想到,你真的像是一头蠢驴。”

袁忠诚拦下意欲出手的徐至柔桓图穷。

他试探性看了一眼西关王爷。

那位王爷正在逗弄着怀中襁褓的小女孩。

他呼出一口气,问出了自己想不通的那个问题:“你,难道不怕死么?”

“怕。怕得要死。”卫红妆认真道:“我真的不想死。”

接着她微微一笑,“袁忠诚。我操 你妈。”

女子捋了捋青丝,道:“我怕死,跟我讨好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去骂你,你就不会杀我?”

嫣然一笑,宛若仙子,大雪微顿。

这个女子最喜喝酒,性子便如同北地最烈的酒。

缪降鸿呆呆看着这个女人。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二十多年白活了。

原来她可以这么烈。

还可以笑得这么甜。

袁忠诚被卫红妆指名道姓骂了一句,不怒反笑。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我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袁忠诚缓缓吐出一口闷气,道:“你跪下来,你们三个人就能活下来。”

若是一个男人不肯跪下,便将他的膝盖敲碎。

若还是不肯跪,就敲碎他的脊椎,砸碎他的骨头。

让一个男人跪下,往往比杀了他更难。

现在这个女人,会跪下么?

卫红妆沉默了。

她收敛了全部笑意,轻声开口。

“你是不是觉得,像我们这种小人物,就该如一只蝼蚁般跪在你的面前,哭着喊着求你绕我们一命?”卫红妆缓缓道:“再是权势滔天的大人物,难道当初就不是一只蝼蚁?”

“敢不敢给我一柄剑,跟我赌一场?”卫红妆深呼吸一口气,突然开口。

袁忠诚眯起眼。

他看到西关白袍王爷的嘴角多了一丝笑意。

黎青抚摸着襁褓里的小女孩儿,柔声开口道:“袁忠诚。”

袁忠诚恭敬低头。

“给她剑。跟她赌。”西关藩王突然抬起头来,看着那个眉目含煞的女子,只觉得像极了自己的妹妹。

白袍黎青缓缓开口道:“规矩我来定,会很公平。你敢不敢赌?”

“堂堂白袍做主。”卫红妆接剑,嫣然一笑道:“为何不敢赌?”

“好。很好。”白袍黎青淡淡瞥了一眼袁忠诚,道:“很简单。你刺他一剑,他不会躲,也不会动用一丝元力。有本事,你大可以要了他的命。但若是见不了血,便算你输。”

西关白袍缓缓扫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风雪银城城主身上,他缓缓问道:“您意下如何?”

风雪银城城主微微一笑,“我极少入世,如今便算是看一场戏。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身躯麻木的缪降鸿看着那道披着银色大麾的身影。

看一场戏。

看一场戏?

难道这场戏溅出的血,就不会脏了你如此干净的手?

难道一句话便可以避免的死亡,只不过是用来取乐子的一场戏?

缪降鸿真正明白了。所谓的仙家清净。

只不过是生性凉薄。

小人物,就活该被踩在脚下。

活该血溅三尺。

活该,只是活该罢了。

他突然不恨别人,只恨自己没用。

他仿佛看到了那道银白色大麾下冷漠的目光。

是啊,自己是一只蝼蚁。

卑躬屈膝磕头,不要命的乞讨,难道就能挽回一些什么?

他连尊严都不要了。

那些人何尝在乎一只蝼蚁的性命?

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冷的彻骨。

缪降鸿攥紧拳头。

接着脸上传来短暂的湿润温暖,还有卫红妆残留的浅淡香气。

卫红妆笑着妩媚,唇齿留香。

缪降鸿呆呆看着这个女人距离自己不过分毫的脸,那张看了一万遍也不会厌的脸蛋儿白里透红,眸子像极了十二月连云山的大雪。

虽面上挂笑意,但眼中无喜也无悲。

她揉着自己的脸,缓缓开口。

她说:“小人物,也要活下去。”

第二卷 剑与酒 第八十九章 小人物的悲歌(下)

那袭红衣在风雪中飘摇不定。

卫红妆持剑而立。

袁忠诚面色有些苍白。

两人距离不过一丈。

踏步而前,再加上一剑足以跨越一丈的距离。

白袍藩王淡淡看着两道身影在风雪之中站定。

“不许退后一步。不许动用元力。”黎青淡淡开口,“袁忠诚,你向来认为修为低一等的人便是蝼蚁,如今你自己尝一尝这种滋味。”

袁忠诚面容苦涩。

“若是死了,便就是证明,若是你自己没了修为,也不过是只你口中所谓的蝼蚁罢了。”西关那道大白袍面目寻常,平静道:“既如此,死了便死了。活该。”

徐至柔和桓图穷饶有兴趣看着袁忠诚被那道剑锋所指。

卫红妆调整呼吸,把精气神全都提高到巅峰。

她修行天赋不高,不过是六品巅峰。

所以她要蓄势,要刺出此生最快的一剑。

要见血,要活下去,这一剑必须要快。

若是袁忠诚能退一步,或是能动用一丝元力,这一剑便再快上十倍,也没有丝毫意义。

但是眼前的那个男人不能退后一步,不能动用丝毫元力。

卫红妆闭上了眼。

她感应到天地磅礴大雪落在肩膀上,自己的呼吸变得极为轻松。

不远处那个男人的呼吸突然沉重一息。

是紧张?

不,是机会!

卫红妆猛然睁眼。

一丈红衣飘雪。

那柄剑已经递出!

势不可挡!

只取袁忠诚眉心之处,不偏不倚,不仅要溅血三尺,更要剑下杀人!

袁忠诚怒吼一声,十指如钩,重重拍在剑身之上,刹那那柄剑悬停在自己眉心一寸之处。

卫红妆拧腰送胯,一剑剑势再起!

这一剑势若长虹,挣脱。

袁忠诚眉尖一点红已经被剑锋气势点出。

卫红妆眯起眼,剑势未衰,气息不断,六品元力虽然微薄,但胜在对方不能动用元力,又不曾修体。

再过一息,剑下便多一具尸体。

袁忠诚眉尖微疼,看到一抹飘红而出,已知自己败了这场赌局。

这一剑剑势居然如此强悍,不依不饶,难不成想要了自己的命不成?

一剑未尽,自己已经输了。

这一剑完全落下,自己岂不是变成一具尸体?

“荒唐!”

袁忠诚怒吼一声,下意识动用元力法门,浑厚磅礴的元力倾巢而出。

剑身寸寸断裂,袁忠诚右手点出,拈花般拈起一朵剑锋。

大拇指如绽放春雷。

刹那按在了那道红衣女子的眉心之上。

剑锋如莲花般盛开。

卫红妆眉心多出一朵血花。

袁忠诚突然顿住了。

他那只按在卫红妆眉心处的大拇指开始颤抖。

那个红衣女子晃了晃。

红衣飘忽落定。

气息全无。

极为浓郁的血腥气息飘荡开来。

大雪狂暴,一声婴儿啼哭突兀响起。

缪降鸿呆立在地。

白袍王爷停止了手中逗弄婴儿的动作,他抬起头来,极为阴沉开口道:“你动用了元力法门?”

袁忠诚怔怔看着在自己面前瘫倒的女子身影。

他脸上的热血让他缓缓清醒过来。

袁忠诚一点一点扭头。

望向那位拎灯笼的白袍儿王爷。

“丢人。”白袍王爷仅仅是淡淡瞥了一眼自己,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徐至柔桓图穷紧随其后。

袁忠诚怔怔看着自己染血的右手大拇指。

风雪银城城主突然笑了笑,“还留着作甚?不如斩了。”

接着拂袖而去。

袁忠诚失魂落魄,捡起一截寸断的剑锋。

对准右手大拇指一斩而下。

齐根而断。

他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白袍身影,再度望向屋檐上趴伏的身影,以及呆立在不远处的另外一个男人。

想斩草除根。

不远处那道白袍儿身影突然站定,开口道:“愿赌,就要服输。”

风雪落在袁忠诚肩膀,他几乎站立不稳。

徐至柔寒声道:“袁忠诚,现在变了袁四指,难不成还想变成袁无头?”

袁忠诚说不出话。

他觉得自己蠢到了极点。

于是他开始缓缓挪动步伐,却发现自己好像永远也追不上那道白袍。

漫天风雪之中,突然有一个人暴喝出声。

“我要杀了你!”

缪降鸿疯子一般冲了上去,拎起一截断剑。

袁忠诚一脚踢开这个疯魔般的男人。

漫天风雪参杂着鲜血。

缪降鸿被一脚踢在心口,跪伏在地,吐出一大滩血。

他摇摇晃晃站起,再度冲了上去。

“杀了你!”

“杀啊!”

数不清多少次。

最终缪降鸿冲到了那道白袍儿面前,努力举起手中的断剑。

那道恢弘的白袍面无表情。

狠狠一巴掌。

缪降鸿被白袍大藩王身边的徐至柔打翻在地,再也起不来身子。

西关白袍蹲下身子,看着这个满脸鲜血,鼻青脸肿的男人。

“你想杀我?”黎青如是问道。

缪降鸿哽咽说不出话。

西关藩王沉默片刻。

“这个世界,总是不公平的。凭什么有人能站在至高的位置,而大部分人却只能做一只匍匐在地的蝼蚁?”黎青缓缓开口,“你只有去忍受最苦最累的屈辱,付出比所有人都多的努力,才能获得力量。”

白袍儿手中的灯笼落下。

照亮那个男人的苍白面孔。

缪降鸿咳出一大口心头血来。

“齐梁北魏会有一战。你若是真的有本事,大可以亲自来取我的人头。”白袍儿淡淡开口,“真的想替那个女子报仇,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袁忠诚这条命我替你留着。”

缪降鸿痛哭流涕,却是紧紧盯着那个男人的面容。

“如果你只是想要讨个公道。”这个极为高大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拿一种俯视的眼光冷漠扫了一眼,淡淡道:“我这里没有公道。有本事,去风雪银城讨要一个公道。”

西关白袍儿离去在黑夜中。

缪降鸿花了一夜爬到那个女子倒下的地方,捧心肝般将她捧起。

她说:“小人物,也要活下去。”

缪降鸿紧紧抱住卫红妆。

喃喃自语。

“我不要活下去。我只要你。”

......

这是段明胜和缪降鸿第一次违背天阙命令。

大内七组任务执行过程中遭遇意外。

卫红妆牺牲在寒酒镇。

而这件事情的真相将被连云山十二月的大雪永远埋葬。

当天阙高层赶到寒酒镇这个偏门小镇之时。

大内七组已经消失在这个镇子上。

没有人知道有两个男人苦苦忍受北地风雪,拼了命赶往北原圣地风雪银城,只为了讨一个公道。

自然也没有人知道,连云山上多的那块墓碑,那块刻着卫红妆之墓的普通墓碑,埋下去的究竟是何等断肠?

小人物的悲歌,从来就不曾引人瞩目。

所以即便那两个男人赶到风雪银城,拿命去扣城门,换来的,也不过是摧心断肺的一剑。

所以即便小人物黯然落幕,也不会有人为之神伤。

他们卑微,他们渺小,他们被视之如同蝼蚁一般。

血溅三尺之后,立即被大雪埋去。

但这首悲歌,从不曾断绝。

小人物拼了命往前爬,给他们一个机会,蝼蚁也未尝不可以翻身。

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但。

绝不可笑。

......

春秋历十六年四月。缪降鸿死于淇江,终不曾再见西关白袍,更不能报当年仇怨。

同年六月。段明胜落幕于风庭城外。(看清楚,不是现在落幕哦,剧透一下,下章落幕)

这段悲歌,便再无人知晓。

PS:说实话,老段跟老缪的故事,算不上摧心断肺,但绝不轻松。

小人物的故事,本就很沉重。

他们天赋不异禀,运气不佳,爱恨情仇没有那么复杂。

但生为小人物,就不能活下去?

活着的意义,又究竟是什么?

卫红妆递出那一剑起,便算不上是一个小人物。

从缪降鸿站起身子那一刻。

段明胜替缪降鸿挡住城主一剑的时候。

他们身上的光芒胜过了所有人。

小人物的悲歌,本就应该传唱。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九十章 很久是多久

天香赌坊。

当易潇来到暗间之时,负责招待的,不是苏大少也不是宋知轻。而是赌坊里遇到的那个暗灯女子。

橘子面色平静地领着易潇绕过天香赌坊地下一层又一层暗道,最终来到了一个安静的雅居。

“大少爷和那位宋公子现在不在天香赌坊。”橘子绾了绾鬓角长发,凤眸打量了一下这位黑衣少年,道:“那位小姑娘被大少爷安排居住在此处,一开始打死也不愿意,手里死死攥着一块铜牌,怎么说也不肯走,后来大少爷好说歹说,才答应了在这里等你七天。”

“这是大少爷离开的第七天。”橘子的声音平淡如水,道:“他说你一定会来。”

易潇面色复杂,望着那位赌坊暗灯女子,柔声问道:“苏家有几人知晓这件事?”

雅居里那个酣睡正香的小姑娘乃是苏大丹圣的亲传弟子。

更是千年难逢的长生药!

橘子挑了挑眉毛,“该知道的,尽皆知道。”

“大少爷只能帮你抗住七天。若是你能带走这个催人短命的长生药,便今日启程好了。”橘子微笑道:“这是一株长生药,但对大少爷和苏家来说,却是一株棘手的毒药。”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苏家保不住明珠儿?”

“苏家自然能保住她。”橘子笑了笑,道:“但凭什么要保她?放着一株长生药不吃,世上人人皆觊觎,即便是强如苏家,又能保得住多久呢?”

这位显然不简单的暗灯女子摆了摆手,道:“齐梁小殿下,大少爷是个极讲信用的人。他重义不假,但苏家从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帮你保住丹圣弟子七日,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橘子转身而去。

易潇神情有些复杂,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紫匣子。

他推开雅居的门,看到那个女孩儿已经端坐在床榻上,抱拢双膝警惕望着来人,面目上犹有泪痕。

明珠儿整理好自己仪容,理了理发鬓,见到易潇推开门,面上稍稍一顿。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对视。

明珠儿勉强笑了笑。

她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声音颤抖道:“大哥哥,我做了一个很悲伤的梦。”

易潇伸入怀中捏住紫匣的手不自觉用力。

“明珠儿梦见了很多人......”

易潇看着那个小妮子低下了头,有几滴湿润温暖的泪水落在衣襟上,声音极轻。

她笑着轻声开口:“他们原本都陪在明珠儿身边。”

“有很多不认识的人,他们是明珠儿以前救过的人。”

“还有关系很好的人。”

“师父。”

“苏大少。宋大刀鞘。”明珠儿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惘然:“但是他们最后都离开了。明珠儿的梦里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人。”

易潇看着她从床榻上缓缓挪动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近。

“大哥哥。”明珠儿的声音极轻,道:“师父他......是不是不要明珠儿了?”

小殿下的身体僵硬,他紧紧攥着怀中的紫匣不知道如何回应。

“明珠儿是不是做错什么,惹了师父不开心。”这个小女孩的声音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大哥哥,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易潇颤声想说话,却被这个女孩的声音打断了。

“师父很久以前跟我说过。”

“医者不能自医。若是有一天药师生病了,没办法给自己治的。如果病的很重很重,就会死去。”明珠儿的眼睛有些迷惘,“师父说死了以后,会去到两个地方。一个是天堂,另外一个是地狱。”

“天堂里居住的,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地狱里都是恶贯满盈的魔鬼。每个人死了以后都免不了去这两个地方。”明珠儿挽了挽头发,轻声道:“我能感觉到,师父已经不在人间了。”

“师父他,答应了明珠儿的。”她声音开始哽咽:“大哥哥,为什么师父他不要明珠儿了?”

梨花带雨。

易潇不忍心去看。

若是有朝一日注定离别,为何一定要如此悲伤?

易潇看着那个哭的摧心断肺,极为无助的小女孩,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才多大,又能与谁相依为命呢?

“大哥哥,最后只剩下了你。”明珠儿咬着嘴唇,“你不要离开。好不好?”

易潇面色复杂,看着那个小女孩抬起头。

原来她的全世界,如今便只剩下了一个人。

小殿下从怀中缓缓伸出那只手,悬停在明珠儿头顶。

看着明珠儿颊角红湿的泪痕。

然后笑着落下手掌,却从头顶滑落,轻轻抚摸在脸颊,为她擦去两边湿润。

易潇蹲下身子,认真道:“我不会离开。”

小殿下看着这位大丹圣的弟子。

人生有很多次萍水相逢,但有些人一但遇见,就再难忘记。

没有那么多原因,便就成为了羁绊。

也许是同样背负着不一样的使命,也许是同样站在全世界对面,也许是彼此间没来由的心照不宣,便让两个人能够在乱世之中相依为命。

易潇不知道八大国期间的那个文弱瞎子是怎样在各大雄主手中委曲求全,艰难辗转,尽力去保全那株长生药。

但他知道,苏大丹圣当年仅仅是一个没有修为的目盲人,没有依靠家族外力,便保住了那株千年凤桂香十数年。

他看着那个泪痕斑斑的小女孩,红着眼,轻轻将头颅靠近,然后依在自己肩膀之上。

“大哥哥,你真的不会离开吗?”明珠儿依靠在易潇肩膀上,呢喃梦呓道。

易潇的心突然有些不忍,他轻轻抚摸着这个小女孩温驯的长发。

苏大丹圣战死。她在这世间便再无亲人。

除了自己。

他想到橘子临走之前说的那句话,即便是强大如苏家,面对着世上所有人的觊觎,又能保住她多久?

“大哥哥会一直陪着你。很久很久。”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挤出微笑。

苏家能保住她多久?

换成一个已经沦为天涯亡命徒的自己,又能保住她多久?

明珠儿得到这个答复,娇弱的身躯似乎都放松下来,接着她又抬起有些警惕的小脑袋,轻声问道:“很久是多久?”

很久是多久?

易潇缓缓抚摸着她的长发,将她坐在床榻上的姿势摆正,然后仔细端详着这个小女孩此刻的面容。

眼眶微红,鼻翼嗡动,面色稍微苍白,却遮不住那股清水芙蓉般的清丽淡雅,长发有些凌乱。

她问的如此认真。

易潇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很久是多久呢?

久到我拿不动剑。

久到我站不起身子。

久到我无法把你拦在我的身后。

真的很久啊。

但那又是多久呢?

他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瓜儿,道:“想知道很久是多久吗?”

明珠儿使劲点头。

易潇缓缓揉了揉明珠儿的脸,对她说道:“别哭。”

明珠儿果真不哭。

易潇又道:“要笑。要开心。”

明珠儿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小殿下心满意足的点头。

“你要记住。从今天起,这个笑容,便由我来守护。”易潇轻声道:“你笑一天,我便会在你身边一天。”

明珠儿死死咬牙,声音哽咽:“拉钩上吊。”

“一百年。”易潇笑着拉过小女孩纤白小手,道:“不许变。”

明珠儿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很久是多久?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九十一章 苏家与天下角力 (一更)

自风庭封城以来,江湖客不得出。

苏家大少爷走入摘星楼之后,苏家摘星楼便拒不接客。

如今乃是第七日。

摘星楼第八层。

“元力修至第八品,好大的威风。”

一道浅淡的声音缓缓扩散而开。

苏扶沉默看向那个面色平淡的中年男人。

金玉苏家乃是天下八大家之首,持天下世间牛耳者。

而足以只手遮天的苏家家主的长相并不出众,两颊清淡偏瘦,颧骨微高,眼中黑白分明,永远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他此刻面带微笑望向自己的独子。

这么多年来,苏扶终于敢抬起头正视自己。

苏家的千金大小姐苏鲟在苏家家主身边静立,安安静静看着自己的哥哥,面上无喜也无悲。

“你在摘星楼拖了七天。便就是要拖到我来。”苏家家主微微一笑,道:“你要知道,苏家从不做亏本的生意。世上也不仅仅只有金钱才算得上生意。”

苏扶沉默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气。

然后他提起手中的秦太子,缓缓出鞘三尺。

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苏扶没有说话,就这么沉默着与那个男人对视。

“风庭城封城之后,我已经确认了齐梁北魏两方大人物的意志。”苏家家主微微叹息一声,笑道:“你要苏家现在退出?”

苏扶握剑的手有些不稳。

“你以为要杀那位齐梁小皇子的,真真缺苏家一个?”苏家家主沉默开口道:“那位大丹圣离世的消息已经被确认了,金玉苏家,除了那位不知生死的老祖宗,便再无超越九品的存在。”

“没有宗师坐镇的苏家,如何坐得稳天下第一家的位置?”苏家家主微微一笑,开口道:“你要苏家现在退出,去违背那两位的意志。十年,甚至不需要十年,苏家就会被清算,然后彻底退出这个时代。”

这位家主大人的意志极为强悍:“苏家上下千万户,辉煌一百年,换做是你,你要如何做?”

苏鲟望着自己的兄长。

她看着这位略微臃肿的兄长,看着他颤抖的手甚至有些握剑不稳。

最后苏扶笑了笑。

“十年。”

秦太子被苏扶刺入墙壁一侧三尺。

他缓缓挪正自己的衣冠,然后卸下腰牌,卸下苏家长生锁,再卸下佩在腰间的秦太子剑鞘。

“今日救下易潇。”苏扶认真开口,道:“苏家十年之内不亡,便算是坐稳天下第一家的位置。”

苏家家主缀了一口茶水,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儿子。

“若是我不答应,你要如何。”

苏扶看着苏家家主一左一右默立的两位老人。

“苏家风雨雷电四大供奉。今日来了两位。”苏大少认真端详,道:“风叔,雨叔。便是你们二人今日要诛杀易潇?”

那两位老人置若罔闻,双手缩在袖子里。

“若是你们二人出手,的确他毫无活路。”苏扶笑了笑,接着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下一刹那脚步错乱,双手猛然探出。

风雨两位缓缓开眼。

苏家家主看着两道身影挡在自己面前,

风雨各出一只手,大袖飘摇。

苏扶面带微笑,搭上两位供奉的衣袖,接着微震肩膀,背后一摇。

风大供奉浑浊的双眼突然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小成域意?”

苏家家主第一次有些认真地看着那道突然有些陌生的身影。

“不错。”苏扶的声音有些沙哑,道:“未至九品,已有域意。不知道我算不算天下头一号?”

“给我十年,源意域意两相融,足以迈出那一步。”苏扶抬起头,双手收缩,退后一步。

苏家家主陷入了沉默。

他许久之后缓缓开口,道:“十年。这样的筹码,还不够。”

苏扶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

自己的父亲说出筹码二字之时,便证明了一点。

若是自己能够拿出足够的筹码,便足以改变苏家的立场。

这件事情还没有到无法回旋的余地。

既然他要筹码,我便给他看看筹码。

接着他缓缓抬起双手,轻拍三下。

房门被一个背负巨大刀鞘的年轻人推开。

雨大供奉眯起双眼。

那柄刀鞘内藏着的东西有些骇人。

刺目。

风雨两位老人各自退后一步,默默护住了苏鲟和苏家家主二人。

“修罗刹。”苏家家主微微点了点头,道:“好刀。”

宋知轻一改轻佻神色,反倒是赞同的道:“修罗刹的确是一柄好刀。”

这个青衫书生模样的男人笑了笑,卸下背后鬼刀,立在地上,玩味说道:“这把刀现在出鞘,能劈九品。你信不信?”

风雨两位老人沉默。

他们二人死死盯住那柄巨大刀鞘。

那柄刀鞘里,藏着一个真正嗜血的恐怖怪物。

若是苏家家主说一句不信,那个怪物就脱鞘而出。

于是场面第一次陷入了死寂。

宋知轻的那柄刀如果真的出鞘,风雨两位能不能挡得住?

这真的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苏家家主若有所思。

他思考了很久,最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接着开口道:“筹码还是不够。”

苏扶与宋知轻两个人并肩站在了一起。

秦太子与青布刀齐头并立。

苏大少突然笑了笑。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狭长紫匣。

“这是苏老前辈给苏家留下的仙丹。”苏扶深呼吸一口气,道:“三颗魂守丹。足以守苏家十年。这样的筹码,够不够?”

仙丹。

苏家家主看着躺在狭长紫匣里的仙丹。

声音突然有些沙哑。

“都说苏家从不做亏本的生意。”他的声音顿了顿,有些自嘲,道:“若是八大国期间愿意扶持一把,又怎么会与这位大丹圣的关系如此僵硬。”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苏家家主叹息一声,道:“行世之道,不能只看筹码,若是一朝覆水,苏家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苏扶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年轻的时候,敢去赌。”苏家家主感慨一声,“但我如今老了。我经常会问自己一句。”

他面带微笑问苏扶道:“今天我也问问你。苏家还经得起折腾么?”

苏扶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的筹码很诱人。但苏家真的输不起。”

苏家家主看着怔怔呆住的苏扶,他轻声叹息。

“这些年来你藏拙如此辛苦,今日锋芒毕露又是何苦?”

苏扶有些微惘,他看着那个中年男人,声音有些不敢置信:“父......父亲?”

“苏家要与天下角力。太过艰难。”苏家家主站起了身子,摇了摇头。

苏鲟看着自己的兄长失魂落魄。

苏家家主背转过去,没有人看见他的唇角突然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苏家家主活了近五十年,这是人生头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

他看着摘星楼外的风庭城。

无数黑甲如同潮水一般洗刷着这座城市。

江湖来客的剑不能出鞘,被那位魏皇死死压在鞘中。

何其压抑?

苏家家主恍恍惚惚。

脑海中回荡无数画面。

六岁那年的苏扶开始偷偷练剑。

九岁知晓藏拙,把自己拼命吃成了一个胖子。

十二岁赌输了一身财物,唯独留下一本剑决残迹。

他是如此疯狂的渴望着苏家以外的江湖。

与三十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辙。

苏家。苏家。金玉苏家。

这个金笼栓住了多少柄刀剑?

苏家家主突然大声笑了。

他等着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能把剑拔出。

然后将苏家的牢笼砸破。

冲出这片天地!

“与天下角力,苏家输不起......”

苏家家主笑了笑,道:“但若是不去试一试,又怎知一定会输?”

PS:熊猫今天会爆发~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九十二章 易公子之死(二更,大章)

易潇为明珠儿简单伪装打扮了一下,两个人做了些容貌上的装饰,把明珠儿长发收拢而起,身上套上一袭宽大的黑袍。

“大哥哥,我们要去哪儿。”明珠儿抿着嘴唇,看着易潇为自己整理妆容。

易潇在来的路上便思考了这个问题。

如今最好的选择便是北上。北方犬阳关人烟稀少,接近北原之处地广人稀,若是能一路避绕洛阳,再北上入北关,便如同鱼入大海,即便是森罗道也很难寻觅到自己。

还有一种选择,便是径直向东,当年苏大丹圣在八大国战乱期间,便隐匿在东关山处,自己种了一处药园,与世相隔,同样可以掩人耳目。

李长歌答应送自己离开风庭一百里。

风雪银城大弟子说那位女阎王追不上,那位森罗道的大殿下,便再是修为通天,也一定追不上。

可若是过了一百里。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他要面临的,不仅仅是那位女阎王。

魏皇黑甲的清剿,森罗道追杀,黑袖的刺杀。

齐梁天阙那辆暗藏祸心的金楠木马车。

以及隐藏在暗处的各大势力。

“要去哪?”明珠儿看到易潇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在小殿下眼前挥了挥纤白柔弱的小手,打断了易潇的思绪。

“去北原。”易潇深呼吸一口气,道:“龙脊大雪山。”

能逃到龙脊大雪山吗?

小殿下苦笑一声,揉了揉满脸茫然的小妮子,蹲下身子,轻声问道:“那道剑意,还在吗?”

明珠儿点了点头。

她细声细语开口说道:“大哥哥,有危险不用怕的。师父给了明珠儿很多丹药,很多很多。”

易潇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笑了笑没有说话。

是时候出发了。

夜色正深,接近子时。

两道黑衣身影从天香赌坊偷偷摸摸溜了出来。

一路上易潇甚至能感觉到明珠儿的小手上渗出了冷汗,紧紧攥着自己不肯松。

风波庄一里处的暗巷。

那辆马车似乎已经等待有些时候了。

这辆昏暗中的马车极为隐蔽,驾车的马夫是个白衣年轻人,极为高大的黑马低下头颅在马夫身边不敢出声。

李长歌面上带着浅淡笑意,挥手示意易潇和明珠儿上车。车厢内那位龙雀郡主安安静静端坐,膝上横着漆虞剑鞘。

易潇和明珠儿坐上了马车。

魏灵衫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黑衣人坐上马车,反倒是不急不缓开口道:“离子时还有五分钟。等五分钟。”

易潇皱了皱眉。

“一定要等到子时整吗?”易潇有些不理解,但魏灵衫似乎并不想解释太多,她缓缓闭上了眼,淡淡道:“等五分钟再走。”

五分钟过得极慢。

子时整。

李长歌驱车而行,那匹黑马沉默抬起高昂的头颅,轻声踏在风庭城青石板上。

马车车厢内。

明珠儿突然感觉到易潇握着自己的手颤抖了一下。

小殿下抬起头,盯住白衣魏灵衫,一字一句开口。

“是老段的主意?”

那只龙雀微微蹙眉,嗯了一声。

“他疯了!不要命了?”易潇尽量压低声音,额头有青筋毕露,道:“你有洛阳心开路,无须他去诱敌!”

魏灵衫睁开狭长的凤眸,目光停留在明珠儿身上。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杀你?”

魏灵衫轻声开口:“魏皇要杀那位易公子,天下何人不想着为魏皇献一份力?我的确有洛阳心,能送你离开风庭城而无恙。但这辆马车能行多远?即便是师兄也只能保你一百里。西王叛乱之后,北魏朝野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清洗,缺少大量新鲜血液,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踏着尸骨上位。”

“你以为,他们在乎的是那一万两悬赏黄金?”龙雀郡主轻声开口:“他们要你死,你这个易公子,今日便一定要死。”

易潇怔怔攥拳。

他的声音苦涩无比,道:“我......”

明珠儿看着小殿下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来。

最终紧紧闭上眼睛,额头上青筋不消。

魏灵衫没有叹息,反而是柔声道:“送你一百里已经是师兄的极限。出了这一百里,便是要靠你自己,越北越偏,越偏越难寻。”

易潇没有说话。

他有些失神,很想掀开帘子看一看外面。

但是他不能。

他只能怔怔咬着牙关。

......

人一生中能有几次疯狂的机会?

段明胜驱驾着一辆马车疯狂在北魏风庭城风沙之中奔驰。

那辆表面上行金楠木生意的马车,一但离开风庭城,便意味着齐梁那位尊贵无比的小皇子殿下开始逃往齐梁。

风庭城黑夜之中,风沙南下,老段眼睛布满了血丝。

他的身躯上有十六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在大开大合的驱驾之术下,伤疤不断崩裂,有血渗出。

这个男人带着一袭笠帽,疯狂向着南方前进。

黑夜风沙太大,看不清他的眸子里究竟是怎样的癫狂。

那匹马长啸,暴怒嘶吼,脚踏黄沙,背后沉重的车厢似乎都要脱节。

他要甩开后面的追兵。

笠帽男人深呼吸一口气。

他不敢回头。

那辆马车被他开了出来,自那一刻起,他便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这是一记绝命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要拖到那辆马车行到北方,以那位银城大弟子的实力,足以夜行百里,这些追袭自己出城南下的人便再无机会奔袭北上。

老段咬紧牙关,嘴唇上带出斑斑血迹。

风沙骤起!

黑夜之中一根弩箭的破空声音倏忽而来,银色弩箭在黑夜之中闪过一缕凄寒光芒。

老段眸子猛然一亮,手中长剑劈斩而下,将那根弩箭一斩而断。

漫天风沙暴起。

数道银白弩箭划过令人心寒的幽光!

那匹马高高跃起,弩箭钉在沉重车厢之上,居然只是没入箭尖,不能穿插而过。

几道黑影沉默跟在马车后数十丈的范围,弩箭射穿风沙,身形迅速贴上。

“就凭几个黑袖的喽啰也想追上老子?”老段狠狠啐了一口,在风沙中吐出一口浓痰,眯着眼回首,看见风沙之中若有若无的几道黑影。

自己座驾的这匹马性子极烈,生性通灵,仅仅凭借这几个不入流的杀手,即便是追到天明也追不上。

老段压低笠帽继续驾车。

弩箭穿空的声音不断传来。

车厢上密密麻麻钉了数十根弩箭。

那几道黑衣身影沉默尾随着老段的马车,即便是那匹烈马竭尽全力,也无法甩开他们如蛆附骨般的追击。

他沉默着等待。

等待着真正能够致命的那些人降临。

突然那个笠帽下的眼眸里爆发出一道前所未有的精光!

“来了!”

老段高喝一声,整个人腾空而起,气血提升到巅峰,腰间长剑出鞘,划破黑夜!

黄沙地中掠过一道白衣身影,那道身影身法极其诡异,犹如白鹭振翅一般,衣袂斩开黄沙,手中长剑剑光如虹!

两道剑光对斩!

老段狂吼一声,整个人眼睛通红,身体不受控制被砸飞出去,倒跌在黄沙之中,断剑脱手而出,接着插在自己手边。

那道白衣身影飘忽落定,面容平静。

倒在黄沙地上的老段咳出一口鲜血,笑了笑,看着那道被誉为北魏四剑子之一的白鹭剑沐凤白。

沐凤白眯起眼,蹙着眉打量了一下车厢。

接着抬手一剑,剑光爆裂而出,那匹烈马嘶吼声音之中被斩去两只前足,高昂的头颅喷着鼻息重重跌倒在地。

老段拄着断剑慢慢站了起来。

这个男人浑身沾染血迹。

方才一剑对轰之下,十六道伤疤一齐撕裂,痛彻心扉。

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沐凤白,你果然来了。”

老段浑身都在颤抖。

他对那道白衣不染尘的身影露齿一笑:“你就这么想要公子死?”

沐凤白没有回答,他静静望着那个沉重却又寂静的车厢,自嘲笑了笑,道:“追了你这么久,不曾想居然是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这个男人丢去那柄因为对轰而弯曲不成模样的普通长剑。

沐凤白认真开口道:“他毁了我一柄白鹭。所以我一定要杀他。”

老段点了点头:“江湖的剑,宁折不屈。你杀他无可厚非。”

“他现在在哪。”沐凤白淡淡开口,道:“我现在已经追不上他了。但只要你说出他的下落,我可以饶你不死。”

老段看着黄沙外一圈又一圈黑影围了过来。

“这些人,都是要杀小殿下的人?”老段低声咳嗽两声,身躯有些微颤。

一圈又一圈。

除却沉默行走在黄沙之中的黑袖杀手。

还有一营约莫四百人的黑甲轻骑兵。

老段咧嘴笑了笑。

他摘下笠帽,抬起头对沐凤白开口:“你放了我,这些人会放了我吗?”

沐凤白微笑道:“只需要我一句话,他们便会放了你。”

老段若有所思哦了一声。

接着他又带上了笠帽,低下了头,沉声开口道:“我有两个要求。”

沐凤白的白衣在黑夜中的大风里疯狂摆动。

这位北魏剑子的脾气极好,涵养极佳,他静静等着老段说话。

老段看着白衣在黄沙之中飘摇,他淡淡开口道。

“首先,把这些令人作呕的黑袖老鼠都尽皆杀了。”

沐凤白眯起眼。

白衣人缓缓举起一只手。

那几道蛰伏在黄沙地中的黑衣身影悚然而惊,接着身躯便被轻骑兵长枪挑穿。

高高悬挂在风庭黄沙里。

月光惨淡。

血气扑鼻。

老段面色有些沉重,他不由感慨道:“这便是西关的十六字营?果然是一国重器,能堪重用。”

接着他看着那个面容平静的白衣男人。

北魏四剑子在江湖上是极为天才的人物。

但国师大人曾言,最多不过十年之内,已经名动江湖的北魏四剑子都会拜入北魏曹之轩朝野之下,成为新一任叱咤风云的沙场万人敌。这位白衣白鹭剑子,能够一挥臂驱使一营黑甲,便已经掌握到了北魏军权。

沐凤白看着那个笠帽染血的男人,开口道:“第二个要求。”

老段看着那几道被挑在枪尖,高悬大月之下的染血尸体,极为满意的笑了笑。

他向那道白衣人招了招手。

“你凑近一点。”老段咧嘴笑了笑,染血的身躯靠着那柄断剑支持,摇摇欲坠。

沐凤白不为所动。

老段无奈摇了摇头,戏谑道:“你不敢靠近我?堂堂北魏四剑子,居然不敢靠近一个已经残废的废人?”

沐凤白看着那截泛着黑铁光彩的沉重车厢,然后挥了挥手。

黑甲后退十丈,整齐无比空出一块巨大的场地。

然后沐凤白笑了笑,走了过去。

“再近一点。”

老段拄着断剑,有些喘气。

他凑到沐凤白耳边。

“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能不能陪我一起下地狱?”

沐凤白瞳孔微微收缩。

老段瞬间怒吼一声,手中断剑猛然斩出!

接着那道白衣极为迅猛的抬起一只手,两指捻剑,刹那断剑再断一截,一手拍击剑身,另外一只手捻住那截断剑抵入笠帽男人胸口。

心脉寸断。

那道白衣脸上溅了一道鲜血。

沐凤白平静无比地看着笠帽男人。

老段也平静无比地看着这个白衣人。

他咧嘴笑了笑。

然后重重倒在地上。

血泊猩红,不断渗透黄沙。

沐凤白摇了摇头。

“最后的杀手锏,只不过是一截断剑而已。”沐凤白风轻云淡地丢去一截断剑,看着那个倒地不起的男人,轻声叹息道:“我还以为是那个车厢。”

齐梁国师源天罡善写符箓,兵场之上的起爆符更是极为罕见,受到刺激便会触发,爆炸力极为可怕,能伤到元力四品修行者,若是数量达到上千张,甚至可以威胁到八品级别的修行者。只可惜九品强者元力出窍,即便是再多的起爆符也无法伤其分毫。

沐凤白缓缓转身,准备离开。

接着他冷漠扫了一眼在黄沙中染血飞出的笠帽。

那里粘着一张泛黄的符箓。

沐凤白微微皱眉。

他的身子微微一顿,接着面色一滞。

脚底下的黄沙露出一张泛黄的起爆符。

黄沙飞扬。

沐凤白面色大变。

那个车厢内被大风吹起车帘,无数道泛黄符箓飘摇而起。

老段倒在地上,神智已经模糊不清。

他轻轻叩指,捏住黄沙地下的一张符箓。

他在风庭城外的这处黄沙地蹲了七天。

整整七天。

埋了多少张起爆符。

“数不清了......”这个男人牙齿都混杂血迹,口齿不清笑了笑。

“反正这辈子,值了。”

那双颤抖的手握紧那张起爆符。

笠帽在空中微微颤抖。

......

“轰!”

“轰轰轰!!”

漫天黄沙飞舞,混杂着被炸裂的铁骑与血块。

风庭城南方风沙大作,血腥气息冲天三百里。

这场巨大的爆炸余波甚至席卷绵连了数里地,波及到风庭城门下。

刚要离开城门北上的那辆马车微微一顿。

魏灵衫睁开双眼,看着坐在对面的黑衣少年。

那声巨大的轰鸣宛若天怒。

易潇整个人的精气神被那声轰鸣带走。

他轻轻呢喃道。

“老段。”

那个男人已经埋在了漫天黄沙里。

永世隔绝。

北魏龙雀被那声轰鸣摄住了心神。

过了许久。

魏灵衫轻声开口。

五个字:“可歌。不可泣。”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九十三章 送君一百里(大章,求收藏~)

北上而去。

那辆马车沉默行驶在北魏辽阔疆土之上。

掀开车帘,月光阴冷,易潇深呼一口气。

魏灵衫突然开口说道:“来了。”

突然一道森然黑光破空声音传来。

那是一柄漆黑长枪,枪身摩擦空气,瞬间划破黑夜!

驾驭马车的李长歌面无表情。

那柄黑色长枪在马车外三丈距离骤然停住。

不是有缓冲的减速,而是硬生生停止。

瞬间静止!

李长歌轻笑一声。

刹那黑色长枪寸寸扭曲,在恐怖的压力之下截截寸断!

第一柄长枪被投掷而出之后,黑夜不再平静。

寂静的风庭城上空响起无数道破空声音。

易潇口干舌燥看着无数道划破苍穹的黑色枪影,如同潮水一般瞬间冲上高空,再俯冲下来。

这是一轮声势浩大极为骇人的投枪!

枪尖如雨一般升起,上百道黑影遮盖大月,铺天盖地的嗖嗖声音令人心悸!

“他们敢这么玩?”小殿下声音沙哑道:“就不怕出事?”

魏灵衫声音平静道:“妄图凭借这些伎俩拖住师兄,简直是痴人说梦。不过这些黑甲的投枪术极为悍勇,看起来像是十六字营的西关掷枪术。那位白袍儿大藩王如今已死,御统十六字营的位置早已经换了别人接手。玩这一出的,无非是想消耗师兄的体力,应当是那个断指疯狗。”

......

风庭城城头。

袁四指面色平淡,看着无数道枪影掠上苍穹,在惨白月光下如同蝗虫一般迅猛俯冲!

那片空旷的荒野之上,一辆马车冲尘而去,却比不上铁血森然疾射而出的枪影。

一道平静无比的声音打破黑夜的宁静。

在漫天枪影掠过的夜空之中,仿佛就是无上至高的权威。

两个极轻的字:“卸甲。”

在枪林之中却重若万钧!

不可违逆!

袁四指瞳孔微缩。

他看着无数道已经俯冲下来的枪影全部陷入静止。

这是一件袁四指不能理解的事情。

漫天的投枪全部静止。

不是减速之后的缓缓停止。

也不是撞上屏障之后的刹那停顿。

而是一瞬间便被人稳稳握住手中的——

绝对静止!

在空旷荒野上驾车的那道白衣身影信手抽出自己别住长发的北凉木髻。

袁四指心脏狠狠一跳。

那个年轻男人似乎缓缓转头,对自己展露笑颜。

下一刹那,那道白色诡异无比地凭空消失!

再下一刹那,漫天枪影轰鸣一声,化作漆黑夜空之中的璀璨铁雨!

袁四指微微偏转脑袋。

那根北凉木髻就插在自己面颊边一尺。

死死钉入墙壁。

很难想象一只别发所用的北凉木髻居然如此坚硬。

更难想象的,是这个风雪银城大弟子惊艳绝伦的速度。

李长歌的白衣衣袂甚至还保持着飞舞。

他握着北凉木髻,对着西关那只疯犬耳边微笑说了五个字。

“好狗不挡道。”

袁四指心神狂震。

李长歌拔出木髻,一头狂舞的黑发在黑夜中无比醒目。

风庭城极为寂静。

再无一支长枪敢投掷而出。

这个白衣年轻人面带微笑看着袁四指,缓缓点了点头。

“我不想杀人。”李长歌突然皱了皱眉,道:“无论你们多想杀这个人,都要等我送他一百里。”

接着他将头发盘起,北凉木髻重新斜插回去。

似笑非笑。

“这是小师妹的意思。懂了吗?”李长歌看着那个青衫仅存四指的男人,微笑开口:“虽然小师妹的脾气很好,但她如果生气了,后果你真的承担不起。”

袁四指没有说话,他沉默看着这个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怖年轻男人。

生不起一丝战意。

然后他极为苦涩地点了点头。

“很好。”

李长歌很满意袁四指的反应。

接着风庭城城头的白衣人凭空消失。

袁四指看着荒野之上。

那个来自最北处的白衣年轻男人出现在马车车夫位置。

驾车离去。

一骑绝尘。

他心有余悸的喃喃自语。

“风雪银城大弟子......非人哉。”

......

马车在黑夜中再度恢复了平稳行驶。

“为什么是一百里?”魏灵衫笑着望向小殿下,柔声说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想送你到北原。”

易潇眨了眨眼。

似乎是觉察到了刚刚那句话有些许不对劲的意味,这只龙雀的俏脸有些微红,她解释说道:“刚刚那一波投枪只是开端。即便是能够调虎离山,去骗掉一部分筹码,剩下的那部分依旧不容忽视,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易潇点了点头。

的确是这样,在老段以命相抵,魏灵衫有心相送的情况下已经免去了很多麻烦,接下来才是真正危机的部分。

黑夜中忽然有暴涨的气息在马车不远处的后面出现——

犹如篝火一般将漆黑的夜一下子点燃!

“九品强者出现了。”魏灵衫皱了皱眉,平静开口道:“如果猜得不错。他们会采取一种很暴力的措施。”

易潇探出头颅,看到数道疯狂燃烧元力的身影在荒野上奔跑。

“成名已久的魔流剑尊。”

“北魏四剑子之首的师南安。”

“北魏剑冠任平生。”

魏灵衫开口道:“这些人都是北魏真正的锋锐,如果能追上马车,第一件事就是把车轴打爆。也是这一百里师兄首先要处理的棘手存在。”

这三道身影毫不顾忌自己的气息暴涨,要将整片荒野都点燃。

九品强者元力出窍,足以产生异相。

这三位强者展开七窍元力,尽全力奔跑,便令整片大地都开始震颤。

李长歌面无表情回头,看着三道越来越近的身影,轻轻翻身下马。

黑马高昂头颅,撒开蹄子,带着车厢狂奔而去。

留下一道孤独的身影,立在荒野之上。

李长歌微笑伸出一只手。

“止步。”

魔流剑尊瞬间停步,身形微微一摇,燃烧的元力刹那收敛。

三道身影同时停步,接着如同心有灵犀一般同时拔剑出鞘,指向那道来自圣地的白衣年轻男人。

李长歌看着三柄透着寒气的剑对准自己。

他微微点了点头。

魔流剑尊的声音有些沙哑,道:“久闻风雪银城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师南安微微一笑,难安剑长鸣不已,问道:“诸位,不如让我先来领教一番?”

北魏剑冠则是一贯冷漠,背负九恨剑,紧紧盯着这个看不透深浅的年轻男人。

李长歌突然摇了摇头,惋惜开口说道:“三位。很抱歉。长歌今日无缘与诸位交手。”

师南安感应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一道火红色流光从不远处疾射而来,那道大红长袍如同孔雀开屏一般霸占了远方黑夜,接着踩踏在大地上。

一长一短两柄剑已经射出钉在了师南安三人与李长歌对峙中间。

南海孔雀的身形猛然插在两方人中间。

吴烬寒吐出一口浊气。

他对着李长歌苦笑一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不是我家师妹的意思,我一定不会趟这趟浑水。”

李长歌对这个火红色长袍的男子记忆犹新,他微笑点了点头道:“我很理解你的感受。”

“能应付吗?”李长歌微笑问道。

“你放心走。无须担心我。”吴烬寒懒洋洋回应。

李长歌拍了拍南海孔雀的肩膀,转身离去。

吴烬寒提起两柄剑,无奈转身,换上了一副漠然的表情。

南海孔雀的额头开出第三只竖瞳,整个人气息暴涨。

荒野之上,师南安三个人不约而同眯起眼。

望着那道绝尘而去的白衣身影。

南海孔雀笑了笑。

“还想着去追?”吴烬寒深呼吸一口气,戏谑笑道:“若是你们只有三人,无须那位妖孽出手,我一个足以拦下你们所有。”

......

李长歌重新回到了黑马背上。

他喃喃自语道:“一百里。”

这一百里,比他想象的要艰难。

艰难很多。

因为马车后多出了第二道气息,那道气息有意隐藏元力,却比之前三道要强得太多。

李长歌皱起眉,在计划之中他要拦住一个很强的人,但这个人绝不是眼前这位齐梁大神将。

他微微转头,看着那道青衣面上浅淡的笑容。

这位齐梁大神将笑眯眯跟着车厢,显然留有余力。

易潇沉默看着齐梁大神将背后的六韬剑。

这柄剑隐而不发的杀意在株莲相之下呈现漆黑色。

吕圣之六韬,兵家之杀业。

魏灵衫望着跟在不远处的翼少然,缓缓开口道:“要杀你的人,比想象中要多。”

易潇眯起眼睛,下意识开口道:“这真的是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接着小殿下看到稍远处的一道白色身影,自嘲道:“不过有人愿意为我出头,这应该算是一个比较幸运的消息。”

这位齐梁大神将背后的六韬剑没有出鞘。

不仅仅是因为李长歌随时准备拦下这柄兵家杀器的致命一击。

更因为紧紧跟在翼少然背后的那个白发男人。

齐梁大神将不得不留意这个尾随在自己背后甩不掉的白发男人。

叶小楼。

“我与易公子虽是萍水相逢,但终归有缘。”叶小楼终于开口,他手中长剑出鞘,止住青衣大神将的去势。

翼少然面色凝重看着这位白发剑冢传人,顾不上飞驰而去的马车。

“你半只脚迈入宗师境界。”叶小楼笑着开口,道:“你我公平一战。”

......

车厢内。

易潇看着魏灵衫横在膝上的黑色三尺剑。

漆虞在不断蓄势。

魏灵衫眼观鼻鼻观心。

“师兄要去拦一个不该在今日出现的人。”魏灵衫开口说道:“这个人也只有师兄能拦得住。”

易潇同样在静心养神,努力调整自己的气息。听到魏灵衫说的话突然愣了一愣,好奇道:“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恐怖的家伙。”魏灵衫自嘲笑了笑,道:“那个人如今入世了,宗师一死,世上能拦住他的,便就只有那么几个寥寥的人。”

“等一会你就能见到了。”

魏灵衫深呼吸一口气,道:“前方是邀北关,已经临近北魏北方,再北去就是犬阳关。”

“那个人出手不为杀你。只是单纯要拦下师兄。”魏灵衫眯起眼,道:“若是师兄离开了,北魏那位女阎王便应该会出手了。”

“尽全力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这只龙雀开口道:“到时候我来帮你拖住那位女阎王,我有洛阳心,你无须担心我的安危。”

小殿下重重嗯了一声。

荒野渐变,前方有山谷凸显,地势缓缓而变。

再行十里。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明明只是一处枯谷,为何会有水流声音?

李长歌眯起眼。

易潇猛然睁开眼。

有一丝琴弦拨弄声音,如同试弦。

威力却堪比淇江上那一声弦断有谁听,平地起惊雷!

李长歌沉声道:“走!”

整个人高高跃起,踏在空中。

黑马昂首奋蹄,鼻息加重。

电光火石之间。

易潇看清了那个在谷巅月下抚琴的男子。

那道黑衣如墨般浮动,那个男子闭眸抚琴。

琴身修长,圆形龙池,扁圆凤沼,腹内纳音微隆起。

一音迸发,杀人于无形之中。

李长歌双袖揽住,挥袖决浮云!

两边山谷大石陡然爆开,天地轰鸣。

山崩地裂。

易潇目瞪口呆。

魏灵衫看着那道黑衣男子微微抚琴的声音,轻声念道。

“能得大圣遗音琴九音者,世上唯有隐谷王雪斋。”

“隐谷王雪斋。”

易潇死死盯住这个黑衣男子,将这道恐怖身影记在脑海里。

一直到马车离开山谷,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都无法从脑海中挥去。

太过惊艳。

......

“一百里。”

魏灵衫膝上的漆虞突然不安起来。

这只龙雀的目光落在易潇身上,轻声念道:“送君一百里。”

四下里寂静无声。

魏灵衫突然抿唇一笑。

安静得像是那个熟悉的夜晚。

小殿下看着她提起漆虞,摆了摆手。

“走了。”

白衣美得像是天上仙子,不染一丝尘埃。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

直到马车再起,扬起一地烟尘。

易潇拍了拍明珠儿的小脑袋。

恍恍惚惚。

宛若隔世。

“再见。”

马蹄扬起一百里的尘土,带走六月的所有喧嚣以及寂寥。

剩下的,唯有孤独。

PS:第二卷即将收官,希望各位读者大大能够收藏一下~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九十四章 盗天池

魏灵衫提着漆虞。

她安安静静在原地等了一炷香。

远方黑夜之中走出一道影子,宛若与天地一体,气息悠长阴冷,像是一道孤独的游魂。

魏灵衫皱眉,声音微冷道:“是你?”

桓图穷沉默着从黑夜之中缓缓走了出来。

西关三犬,这只影子是最为致命的杀手。

但任谁也想不到,追袭一百里而来的最后存在,不是森罗道那位女阎王,而是这位隐于黑夜不发的西关头号杀手。

桓图穷声音沙哑笑道:“郡主大人失算了?能不能猜到那位大殿下现在在哪里?”

魏灵衫眯起眼,背后两只巨大羽翼由元力幻化而出,缓缓挣脱背后束缚,足足有数丈大小。

她的确失算了,万万没有想到,森罗道女阎王还有西关影子这么一张底牌没有亮出。

奔袭一百里,她在此处下车,也只为拦下那位要叫人短命的活阎王。

“你有调虎离山之计,我有偷梁换柱之策。”桓图穷双袖滑出两柄匕首,戏谑道:“郡主大人,那位大殿下已经在邀北关关口恭候多时。”

那辆马车,此刻应该已经临近邀北关。

邀北关有那位活阎王当关,与鬼门关无异。

魏灵衫深呼吸一口气,寒声道:“我有洛阳心,见我如魏皇。你敢拦我?”

桓图穷微微一笑,道:“十万西关袍泽,只服白袍,不服魏皇。”

“好!”魏灵衫背后那双巨大羽翼猛然挣脱,整个人飘然如仙,漆黑长发暴乱,白色衣袂疯狂飞舞,漆虞三尺剑在纯白如玉的手中绽放出恐怖的光芒。

桓图穷郑重看着这道节节暴涨的气息,接着他自嘲笑了笑。

“郡主大人真的很强。但是拦下片刻还是不成问题。”

刹那那道影子前踏一步,与那道龙雀身形相撞在一起!

轰!

......

距离邀北关大抵不到五里。

易潇脑海之中的株莲相突然变得极为暴躁。

他舍弃了车厢,怀中抱着明珠儿伏在那匹高大黑马背上。烈马没了束缚,奔袭速度更为迅猛,在大地上犹如一道黑夜闪电。

一大一小两道黑衣相依为命,顶着耳边猎猎作响的狂风。

小殿下的神色并不平静。

怀里那个小脑袋不安分的钻了出来,长发被风吹散,好奇问道:“大哥哥,我们算是离开了吗?”

易潇抬起头,面无表情看着远方两边连绵起伏的山势,再往前去,山势变平原,便到了北魏邀北关。

“也许吧。”小殿下呼出一口浊气,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明珠儿脑袋,笑道:“奔袭一百里,大部分人已经被我们甩开啦。”

明珠儿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小殿下的笑意多了三分寒冷,他眯起眼。

眼眸里是大盛的青灿之色。

株莲相开,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化为了简单到极致的青紫之色。

前方五里便是邀北关。

邀北关关口山石嶙峋,两边山壁连绵一体,中间却凭空倒开出一道峡口,宛若被一斧劈开,切口极为光滑,鬼斧神工。

邀天下豪杰入我北关!

易潇眯起眼。

漫天青紫之色中——

那道切面大开大合的峡口上方有一道浓郁的黑色。

一位黑袍女子站在邀北关最高点。

背负双手,面带黑纱,眼神缥缈空荡。

那道黑袍随风鼓荡,黑袍女子的长发被一只夺人眼眸的白玉簪拴住,那只白玉簪上,以极其强大的笔力,刻画了一只厉鬼。

生四目,笑面迎,三头六臂。

这位黑袍女子面无表情。

白玉发簪上的玉面修罗笑得狰狞。

她缓缓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上缠绕着一根极其细小的发丝,那根发丝如蛇一般盘踞扭曲,紧紧从手臂处贴伏缠绵。

一直蜿蜒到小指处。

小指微翘,向着骑乘黑马迎面而来的黑衣少年。

似乎是在邀请。

邀北关上,阎王独立。

邀你入北关。

邀你来赴死。

易潇揉了揉脸,把明珠儿头埋低,轻声道:“待会别睁眼。”

明珠儿轻轻嗯了一声,把脸埋着黑衣少年的胸膛。

那里的心跳开始变得剧烈有力起来。

五里。

四里。

三里。

烈马奔袭。

马背上的易潇眼神变得冷漠起来,浑身的气息开始不断攀升,融入天地之中。

他轻轻从明珠儿眉心摄取那道红衣儿留下的剑意,融入自己眉宇之中。

一龙一蛇相拥而眠,缓缓从脑后显现大相,龙蛇之下,是一朵节节盛开的璀璨金莲。

株莲相开!

龙蛇相开!

易潇的气血刹那奔涌三千里,整个人气势一变,如同战神一般跨马奔走在黑夜大地之上,气血深邃如同大海,眼神青灿如同大莲,盯住邀北关关口上方那道负手而立的女阎王。

两里地。

那匹黑马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下意识放下了速度。

黑衣易潇不断调整身体的状态,腰间盘踞的芙蕖剑怒发而起,剑身铮铮怒鸣。

易潇不懂奴剑之术,但人剑心意相通之时,剑随人动,人随心动。

他缓缓抬起那只手。

芙蕖剑顺着少年的手臂张牙舞爪笔直立起。

指向邀北关关口那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黑袍女子。

最后一里地。

黑马停住步伐,怒目圆瞪,望着关口那道踩踏天地的女子身影。

森罗道大殿下冷漠看着下方一里开外的那位黑衣少年。

嘴角微微勾勒出一道弧线。

黑袍女子对着峡口下方的黑衣少年,小指扣下。

那根发丝刹那划破虚空,在黑夜中凄厉无比得呼啸而过。

易潇将明珠儿按在马背上,整个人飞身而起,一轮大日从背后猛然飘摇而起。

魂力澎湃爆发,如同初生之时的朝阳,一方三尺莲池在易潇背后浮现。

三千魂剑倒挂莲池!

“杀!”

黑衣少年的灵魂刹那抵达第八境!

魂圣境界!

易潇眼中那根发丝放慢了数十倍。

即便是这样,那根疾射而来的发丝依旧如同一支利剑!

易潇扭腰提胯,一步踏在虚空之上,第八境魂圣境界之下,一草一木的感应皆大大提升,甚至能够做到许多不可思议的动作。

踏虚一步,易潇胸膛微微凹陷,运转忘我尊经,刹那物我两忘,眼中只余下那根快若雷霆的黑色发丝!

以力破力!

易潇手中芙蕖剑骤然点出!

针尖对麦芒!

狠狠 碰撞!

易潇瞳孔微缩。

芙蕖剑尖何其锋锐,居然劈不开那根发丝?

他面色一白,背后那轮大日在这一击强烈的对轰之中不断震颤,背后三尺莲池强行稳住自己的身形。

一击之下,易潇心血逆袭,落在地上,芙蕖剑剑身插入地面。

那根发丝雷霆般崩碎易潇身后一块大石。

他抬起头看着峡口上方无悲无喜的那个黑袍女人。

十指上密密麻麻缠满了黑色发丝。

蓄势待发。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这位女阎王的手段有些诡异。

凭借自己的元力修为,要与其硬拼无疑是痴人说梦。

他倚靠芙蕖剑,双手探入背后三尺莲池之中。

三千魂剑倒挂,此刻怒发冲冠,震天齐鸣!

默立在邀北关峡口的女人轻轻抬动食指。

一道黑光刹那点出!

易潇点指,三尺莲池中传来一声暴怒轰鸣。

一道剑光随易潇点指动作从池中飞出!

狠狠对撞,相互撕裂!

半空之中如起惊雷。

易潇眯起青灿色的眼眸,看着化为灰烬的黑色发丝与自己凝聚成剑的魂力一同消散天地间。

一剑抵一剑。

易潇咧嘴笑了笑,面色有些苍白,望向那个邀北关明月下的黑袍女子。

声音沙哑道:“再来!”

十指齐发,十道黑光在半空被魂剑击穿轰碎!

阎小七面无表情看着峡口下方那个黑衣少年。

她清楚记得黑袍总督对自己说过,开启这种逆天的天相需要承担极大的负荷,以这个少年目前的体力,最多只能支撑一百息。

“一百息。”

她轻声对易潇说道:“你撑不到一百息。”

易潇露齿一笑,道:“不如我们试一试。你站在那不许动,看看是你先变成秃子,还是我的魂力先用尽?”

阎小七皱着眉。

易潇从怀中掏出一颗丹药,含在口中。

三尺莲池开始沸腾,整片莲池里的莲花开始绽放,魂力隐隐有暴乱的趋势。

“森罗道大殿下近身杀伐之术天下无双。”易潇含住丹药,口齿不清道:“既然你不愿与我近身杀伐,不如来比一比谁先扛不住?”

阎小七眯起眼看着这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少年。

“九品圣丹?”

易潇咧嘴一笑。

一道禁忌气息缓缓从身上燃烧而起,如同烈火燎原。

“错。”易潇呼出一口气,缓缓握拳道:“是仙丹。”

那朵莲花开放的极为妖艳,如同滴血一般。

易潇面色有些凝重,想起苏老头对自己的嘱咐。

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动用这颗魂守仙丹。

这个女阎王尚未近身,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别无退路。

仙丹魂守丹,燃烧魂力,无任何副作用,其中一种妙用,便是用来感悟更高一层的修行境界,无论是元力境界,亦或是魂力境界,只要未抵达至高点,便能体味到下一阶段的奇妙。

株莲相主魂,魂守仙丹便完美与株莲相契合。

“株莲相第四层......”

那方三尺莲池开始暴动,一缕又一缕纯白到极致的元力从池底涌出,浸入少年的肌肤之中。

易潇的魂力气息开始暴涨,从第八境开始节节攀升,一直抵达第八境巅峰。

魂圣巅峰!

易潇缓缓握拳,感应到身躯里无处不在的纯白元力,开启第四层株莲相,三尺莲池产生了异变,这一丝一缕的纯白元力太过浓郁,甚至本质都产生了改变。

就像是......仙气?

三尺莲池中有一尾红鲤鱼幼苗从池底涌出。

史书上记载,九天之上,仙阙之下的天池!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感应着这股沛然的气息冲刷自己的经脉。

魂守丹带来的株莲相第四层境界。

“盗天池!”

PS:熊猫已经木有存稿啦~

这个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九十五章 菩萨模样,蛇蝎心肠

天池在黑衣少年背后沉浮,一道又一道纯白元力涌入易潇身体之中。

三千柄魂剑绽放在天池莲花之中。

易潇突然开始奔跑,双脚微错,地面崩裂一道蛛网。

三千柄魂剑倏忽迸发,狂啸轰鸣!

黑袍女子看着铺天盖地涌来的三千柄魂剑,面上无喜无悲,巨大黑袍随风摇曳。

她抬起手臂,黑袍袖口中探出两只白玉羊脂般的手,十根手指浮在空中。

十指交错,反拉琵琶!

空中传来一声暴鸣!

一柄魂剑凭空绽放,在半空中被硬生生炸开!

易潇长啸一声,扭身而上,脚踏魂剑!

三千柄魂剑齐发,一道黑衣少年身影低声怒吼着踏在飞舞的剑影之上,向着邀北关最上方那道黑袍女子杀去!

女阎王面无表情,双手快若闪电,将虚空当做琵琶,狠狠拨弦,每一次拉扯,虚空中便炸开雷霆万钧!

三千魂剑轰鸣,一道接一道在空中爆开,数量锐减!

“杀杀杀!”

易潇踏在三千柄魂剑之上,怒发冲冠,手中芙蕖剑化作一道惊破天地的长虹,刹那斩下!

阎小七眉目平淡,黑袍飘摇之中一手抬起,两根青葱如玉的手指轻轻屈指,弹点在那道芙蕖剑光之上,刹那芙蕖剑光寸寸断裂,化为漫天星辉!

易潇瞬间近身,落在那位女阎王后背之处,芙蕖剑化作一道惊鸿拦腰斩过!

龙蛇相主杀伐,龙相为源,蛇相为域,易潇此刻龙蛇相抱,强悍的体魄力量尽皆凝聚在这一剑之上!

天地寂灭一秒!

在这个无比诡异的角度之下,芙蕖剑临近这位女阎王仅仅只有一尺距离。

再也不得寸进!

这个恐怖无比的黑袍女子两根手指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点出,死死夹住芙蕖剑身,再度叩指!

天地再静一秒!

剑身瞬息弯曲重叠再狠狠弹开,邀北关上空弹出一道少年后掠而去的身影。

易潇面无表情,倒飞出去,芙蕖剑倒缠腰间,接着掐指结印!

魂力牵引之下,三千柄魂剑在半空折损近百,余下的一千五百柄铺天盖地落下!

折煞天地间!

黑袍女子瞬间被密密麻麻的剑光淹没!

漫天剑雨之中,她不躲也不退,面上无喜无悲,两只手兜揽黑袖,元力澎湃出窍!

要硬接株莲相第四阶盗天池的所有魂剑!

在半空之中稳住身形的易潇低笑一声。

第一柄魂剑与那道黑袍接触的一刹那——

“锵!”

第八境巅峰浩瀚无比的魂力倾巢而出,在剑身上瞬息迸发,要撕破接触到的一切!

易潇声音沙哑道:“爆!”

轰轰轰轰轰!!!

巨大的爆炸声音响彻天地间!

明珠儿伏在黑马背上,偷偷睁开了眼睛,面色苍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邀北关峡口高达百米的山岩瞬间爆开,如同洪水一般疯狂倾泻而出,巨石崩开,天地昏暗,无数道魂剑如雨幕一般连点成线,密密麻麻轰击而去,一剑叠加一剑,磅礴的魂力充斥天地之间!

易潇终于落在地上,看着最后一柄魂剑落下。

轰然巨响。

耳边嗡鸣。

邀北关峡口已成平原。

肃杀!

死寂!

他面色苍白,吐出胸膛那口闷气,再也站立不稳,摇摇欲坠,株莲相第四层的境界缓缓消逝。

易潇苦笑一声,所幸服下了那颗魂守仙丹,不然此刻的反噬来袭,自己今天不吐血三升也要掉一层皮。

接着他目光缓缓移动,盯住一片狼藉废墟的邀北关口,看了半响,他突然笑了起来。

“阎罗王?”

易潇咳出一口鲜血,脚步虚浮走到那匹高大黑马旁,勉强扶马而立,此刻低声自嘲道:“怪只怪你太自负,要硬接盗天池三千魂剑。”

株莲相的一百息时间已过,魂力如同潮水一般退去,易潇脑后的大日缓缓收敛,修行境界不断下跌。

与此同时,小殿下眼前几乎是一片漆黑,若不是扶着马,早已瘫倒在地。

同时开启株莲相与龙蛇相对于目前的自己消耗太大,负荷和反噬也太重。即便有魂守仙丹帮助自己扛过灵魂上的煎熬,肉体上的反噬却只能自己硬抗。

足足过了一炷香时间,易潇冷汗湿透浑身衣衫,身体深处才涌出一丝力量,眼前缓缓恢复光明。

明珠儿看着易潇用尽全力一只手搭上马背,下意识伸手去拉。

易潇脊背一凉,瞳孔瞬间收缩,强行错开与明珠儿要牵在一起的手,整个人如遭雷击,横飞出数十丈,重重砸在一颗巨木上。

他猛烈咳出一口血,右手不住颤抖,一只白玉簪从右肩胛骨钉穿,死死卡在肌肉之中,不可挣脱,将自己钉在这颗古木上。

易潇面色苍白。

这一击的力量超出之前太多。

尤其是蕴藏在那根白玉簪之中的毁灭性力量,比白鹭剑气还要霸道无数倍!

一根发簪,将古木背面全部击得粉碎!

何其恐怖的力量?

邀北关废墟之中缓缓走出一道黑袍。

阎小七衣衫平整,连一道破口都不曾有,只是她用来别发的发簪被她掷去,钉在了古木之上,于是一头黑发在空中垂落。

用来掩面的黑纱也不见了,露出自那张不得不令人惊艳的面容,面若白玉,眉目如天上仙子,只是满面杀意,令人徒生寒冷。

嘴唇殷红如血,望之触目惊心。

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女人缓缓捋了捋鬓角,喃喃道:“他说我杀不掉你?”

容颜绝美如菩萨。

笑意森然似阎王。

女阎王缓缓踏前一步,勾起一根尾指,对准被钉死在古木之上的易潇。

一根漆黑森然的发丝弯曲缠绕而上。

蓄势欲发。

突然一道突兀的清脆声音响起!

“不准你动手!”

黑衣小女孩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马背,此刻死死挡在了黑袍女人的面前。

明珠儿倔强拦在阎小七身前。

她紧紧咬牙,死死盯住眼前如同恶魔一般的女人,赌气般张开双臂。

挡住了那根尾指的指向。

阎小七漠视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

然后尾指叩指而下。

明珠儿认命般闭上眼睛。

“锵!”

一声极为刺耳的声音响起。

像是金铁对撞,剧烈的摩擦声音半空之中炸起。

明珠儿缓缓睁开眼。

两道极为熟悉的身影挡在自己前面。

宋大刀鞘微微一笑,巨大青布刀被他横在胸前。

苏大少面无表情,腰间秦太子已经出鞘,指向不远处的大黑袍。

还有两位老人,双袖飘摇,封住邀北关两侧。

“俗话说得好,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苏大少面带微笑,道:“森罗道大殿下,许久不见。这些年来,你要杀的人,似乎都已经死了。但今天这个人,你杀不得。”

阎小七微微皱眉。

她缓缓开口问道:“苏家要插手?”

苏扶面色凝重,缓缓点头。

阎小七点了点头,然后开口道:“好。那就陪他一起死吧。”

黑袍飘摇而出!

苏扶眼前一黑,秦太子狂啸,几乎是下意识拦在自己胸前。

宋知轻的青布刀上传来一阵大力!

两道人影翻飞而出,喷出两口鲜血,重重跌飞出去。

风雨两位大供奉眼神微缩。两道身影刹那消失在原地。

阎小七面无表情开口道:“两位都是要入土的人了,就这么想寻死?”

风雨面无表情,两人一左一右夹击而出。

苏家风雨雷电四大供奉,他们二人善合击之术,两人合击之下,甚至可以媲美域意强者!

两位供奉一出手,顿时风雨皆动,狠狠烙印在黑袍之上。

黑袍内的那具曼妙躯体不躲也不闪,任由两掌拍在肩头,接着飘摇大袖再度探出,印在两位老人的胸膛之处。

风雨两人神色一变,元力浩瀚拥入那道黑袍之中。

阎小七突然嫣然一笑。

很少有人见到这位森罗道的夺命阎王如此笑过。

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如果西关那条疯犬袁忠诚在此,就会认出这道恐怖的笑容。

剑冢空间这位女阎王大开杀戒,一人诛杀四位西夏大棋公,双手染满棋宫鲜血,屠戮之际,便是笑得如此开心。

杀心已起,唯鲜血能消弭!

风雨两位供奉的浩瀚元力涌入那道黑袍之中,刹那便被一道诡异力量错开,然后狠狠对撞!

“噗!”

两位老人已经隐隐约约触摸到了域意,此刻域意尚未撑开,心口便狠狠一痛。

他们骇然低下头,发现一只玉手不知何时已经插在自己心口。

微微一扯,便是半颗心都被拉扯而出。

真正的痛彻心扉。

阎小七收回猩红淋漓的双手。

鲜血滑落至她的指尖,汇聚成河。

风雨两位供奉的身体跌落在她肩头,然后缓缓滑落在地。

气息全无。

易潇面色惨白,看着那道黑袍甩了甩满手鲜血,然后眼神漠然望了过来。

两位准域意强者的尸体已经倒地。

这位森罗道大殿下的实力有些恐怖得离谱。

女阎王。

他拼了命想拔出插在那根白玉簪,却发现只是徒劳。

那位女阎王越走越近。

突然一声轻笑从不远处传来。

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他顿了顿。

笑道:“我敢。”

PS:元旦到啦。新的一年里,熊猫祝愿每一位书友都能够心想事成,事事顺心!另外,浮沧录明天正式上架啦,希望各位能够多多支持~~熊猫感激不尽~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九十六章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一道极为魁梧的巨影从黑夜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只身形如同小山的白狼,抖擞毛发如落大雪,通体银白,脊背上端坐着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年,这位少年面目俊秀,一袭黑衣沾染风雪。

他生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脸,翻身而下,走到易潇身边,微微瞥了眼钉在右肩胛骨处的玉面修罗白玉发簪,伸出一只手,五指握住发簪簪尾。

他没有动手拔簪,而是手心对准发簪狠狠一拍!

那道力量拿捏得极稳,令发簪击穿易潇右肩胛骨,却不穿古木。

易潇喷出一口鲜血。

小殿下捂住右臂,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

呼延琢微微一笑,声音稚嫩道:“大先知说齐梁小殿下有超世之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未曾修行,便能以两大天相逼出森罗道女阎王的源意,已是人中龙凤。”

易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下意识想拱手,剧烈的疼痛却从右臂处如潮水传来。

右臂处的肌肉被龙相强大的恢复力所修补,然而经脉却是寸寸断去。

呼延琢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小殿下,摆了摆手,转向不远处笼罩在一袭黑袍中身材曼妙的女阎王。

这位少年面带微笑道:“大先知要我带一句话,森罗道大殿下莫要忘了赐攻之恩。”

阎小七面上带笑,浑然不动。

“你今日钉穿齐梁小殿下一只手,便是废去他今生拿剑的希望。因果已尽,逆行倒施只会招惹祸端。”呼延琢皱眉道:“何必要造下深重杀业?”

这位女阎王面上的笑意缓缓消失。

她细声道:“大先知赠我雪边魔功,小七不会忘。”

接着她缓缓摇了摇头,道:“但漠北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你们自己不知道么?”

这位女阎王缓缓伸手,将巨大黑袍的衣襟扯去一部分,露出一边锁骨。

雪白如玉的肌肤之上,乃是密密麻麻遍布的猩红血丝,如蛇般游走在肌肤之下。

这个女子的皮肤极白,却毫无血色,血管却娇艳欲滴,令人触目惊心。

“二十年前,漠北先知传我雪边魔功,何尝不是欺我年幼无知?”阎小七眉目平静,道:“修行魔功之后,我每杀一人,修为更进一层,便是杀孽更重一分,离死更近一步。如今杀业缠身,大世的气运早已与我无关。”

这位容颜极美的女子低头抿嘴一笑。

“我已经是离死不远的人了。”阎小七笑得沉鱼落雁,柔声道:“我死之前,一定要替他除掉这些威胁。”

呼延琢眯起眼,道:“你今日若是再出手,就一定会死在这里。”

阎小七无视这句话,一步一步前行而来。

接着她停下了脚步。

呼延琢手中握着她的白玉发簪,低声笑道:“若是大先知愿意为你清空厄难,拿你的一条命,去换他的一条命呢?”

呼延琢细细把玩着玉面修罗,六只狰狞鬼手从发簪上伸出,死死扣住自己手指。

生四目,笑面迎,三头六臂。

如今这只玉面修罗饮了易潇鲜血,变得嫣红如血海,通体红的剔透,如一只赤红珊瑚簪。

呼延琢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弹了弹这只白玉簪,逗弄那六只抱不住自己手指的狰狞鬼手,把玩片刻之后,他轻声叹道:“这只玉面修罗饮了千人血,如今已经临近爆发边缘,这些年来,它替你抵下了太多劫难。每杀一人,积累的杀孽便被这只白玉簪吸噬,这只玉面修罗恐怕已有灵智,存了要反噬为主的念头。”

阎小七停下脚步,看着一语道破天机的少年。

“八大国战乱,世道动荡,你杀的那些人不会为它积累太多杀孽,那些人本就是该死之人。”呼延琢眯起眼道:“但如今大世开辟,各大宗师战死之前已有托孤,大气运从西楚池鱼巨阙中回归中原,这一批人集中了天地气运。”

“你只是一只修行魔道的蝼蚁,尚且不被天地认可,如今要逆天地意志,去杀一个身负大气运的人物?”呼延琢笑了笑道:“可曾想,你杀孽爆发,引动九天雷劫,陨落便在今朝?”

这位少年低下头,目光投向不断伸手要抱住自己手指的白玉发簪,戏谑笑道:“反倒是成全了这只修成魔性的玉面修罗。”

阎小七面上无喜无悲。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雪白肌肤下,游走着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蛇。

呼延琢深呼吸一口气,知道时机已到,这位女阎王的念头有了一丝松动。

他轻轻弹指,指尖飞起两团柔和元力,敲击在易潇和明珠儿的脖颈之处。

两人眼前模糊,人事不省。

呼延琢声音突然有些沙哑,道:“我可以让你活下去。”

阎小七突然皱起眉毛。

不远处伏贴在地,巨大高昂的雪狼疑惑抬起头。

这位黑衣少年浑身的气势猛然一变,沉重的气息幽幽散发而出,沉入黑夜之中。

阎小七惊疑不定,看着这道气息诡异的黑衣少年,道:“你是......”

“猜到了就好。”呼延琢笑了笑,平淡道:“你依旧可以杀他,但不是今日。”

他笑着两指捏住白玉发簪,那只发簪上的血色已经被吸食殆尽,六只狰狞鬼手安分无比地缩了回去。

“雪边魔功是魔道真正的顶级功法,不输大日如来真经。”呼延琢眉尖微挑,沙哑笑道:“只可惜修行条件太过苛刻,几乎无人能练成。这卷魔功分为上下两卷,前一卷教人杀人攒业,杀业愈重修为愈深。后一卷教人杀人造业,杀业愈重气运愈深。这世间,魔道不能行走天地,便是担心天劫降下,修为毁于一旦。”

“若是魔道真的如此不堪,那如今世上那位鸩魔山主,为何能成为魔宗天下共主?”黑衣少年咳嗽一声,道:“修为够深,便无须担心天劫。”

“大世已来,大气运者如过江之鲤,为何我魔道不能有?”他眼神缓缓抬起,道:“当然可以有。雪边魔功是远古时代的最强级别功法。你只修行了上卷,杀了大气运者只会为自己招惹祸端;若是修行下一卷,便能掠夺他人气运,真正无须担心天劫傍身!”

女阎王捉摸不定,猜不透这个黑衣少年究竟存了什么样子的心思。

“西夏。”

他突然开口道:“我要你修行下一卷魔功之后,血洗西夏棋宫。”

“你要帮魏皇逐鹿天下,与齐梁角力,必须要吞并棋宫。”他声音有些冷意,道:“棋宫这一世会出世几位极为了得的妖孽。”

“应当是妖兽谱上称圣的四只妖兽转世。”他声音微冷,道:“好在大夏龙雀的刀鞘和刀魂被北魏窃走,夺去棋宫积攒百年来的造化。这四只圣兽如今若有一位转世,便已经是极为麻烦的人物,怕就怕出世两位,甚至全部出世。”

他突然沉默起来。

阎小七安安静静等着这位漠北大先知说话。

“棋宫有山海经,中原有浮沧录。”黑衣少年咧嘴一笑,道:“千百年来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奈何不了谁。只可惜,很快这种平衡就不会存在了。”

“我要你去做那个打破平衡的棋子。”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古卷,道:“你如今要杀这位齐梁小皇子,无非是想帮魏皇除去一位祸患。”

“他身负天大气运,剑主大人留了一记后手,即便是我今日不来,你也杀不了他。”漠北大先知声音冷漠,道:“这个少年注定会成长起来,在他超脱之前,剑主大人的后手不会消失。他要保这个人活着成为宗师,你们即便是再派出十万人,也杀不了他。”

阎小七闻言,低垂眉眼。

“磨剑。”漠北大先知突然笑道:“不仅仅是那位剑主大人,齐梁的源天罡和萧望也磨得一手好剑。要让剑锋,先让剑折。任何一个人,无论受了再重的伤,只要不死,能再度站起来,便只会变得更加强大。”

女阎王自嘲笑了笑。

难怪风庭那位言之凿凿要自己放开手去杀这位齐梁小皇子。

那么多九品高手百里奔袭。

最终邀北关一战。

不过是磨剑而已。

难道自己在那些人心中只是一块磨刀石?

漠北大先知似乎看出了女阎王的心思,笑着掷出雪边魔功下卷,笑道:“只可惜他们后手布得再完备,这位少年也难逃一死。”

阎小七接过古卷,疑惑望向气息苍老的黑衣少年。

“世道如刀,要斩天骄。”漠北大先知面无表情道:“这个大世有些畸形,该出世的不该出世的,都一股脑涌了出来,这些人一个个都身负大气运,几乎堪比天人之资的年轻霸王。有朝一日必起兵戈,相互杀伐,这些人最后能活下去几个?要活下去,又谈何容易?”

漠北大先知不耐烦的挥袖,道:“你只管修行这卷魔功。等到他超脱之时,尽管出手,届时即便你不出手,不知多少人要拿他磨刀。”

他突然抬起头,拿着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十四年,够么?”

阎小七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杀心居然不可思议的安稳下来。

那只白玉发簪多了一道柔和的气息。

漠北大先知的声音传来,道:“魔道,不仅仅只是杀人,天下万道,只为修行。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故而魔道盛行。若天下安稳,再行杀伐,血流成河,便是逆天之举,百年修行也要毁于一旦。”

“你若是能活过十四年,又何尝不能由魔成佛?”他的声音有些沧然,道:“修为再强,抵不上命这一字。”

阎小七有些茫然,看着这位语出玄机的老人。

她陡然醒悟,看着这位黑衣下的皮囊。

不是少年,而是老人。

再抬头,眼前居然不是邀北关峡口。

苍莽大雪,一片银白。

“斗转星移?”阎小七失神喃喃。

老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接着黑衣下再度变成了一位娃娃脸的少年。

呼延琢揉搓着双手,看着笼罩黑袍下的极美女子,开口说道:“女阎王,大先知说了,这些日子不能再造杀业,你不如留在北原。”

呼延琢皱起眉,看着这位面目比北原冰雪更冷的女人。

黑衣少年揉着自己的娃娃脸,低声咕哝道:“本来我最厌你们北魏森罗道中人,大先知为何还要给我安排这个苦差事。”

他不情愿点指远方,道:“喏。大先知指点你,要修行雪边仙功,不妨去北原龙脊走一遭。”

阎小七抬起头。

白茫茫连绵如同龙脊的大雪山,浩瀚大雪,蔚为壮观。

她放不下洛阳那位救了自己一命的男人。

她缓缓回头,望了一眼南方。

四方皆是大雪。

她下意识要离开这片冰天雪地。

但她低下头,突然看到自己双手下的血丝游蛇缓缓褪去,在大雪下慢慢融化。

心灵从未有过的宁静。

这时她才恍然惊醒过来,原来这位黑衣少年对雪边魔功称之为仙功,究竟是包含了什么样的意义。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懒洋洋传来。

“安心在这里养神,杀业太重,不妨在这里静静心。”

阎小七恍恍惚惚抬起头,看到那位紫衫微笑的大国师。

玄上宇带着怜惜伸出手,替她将两鬓发丝理好,轻声道:“北魏还需要你。你要多活几年。好不好?”

阎小七怔怔出神。

那个紫衫男人笑着摇了摇头,喃喃一句快赶不上了,踏步离开这片雪地。

那道懒洋洋声音再度传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阎小七咬了咬嘴唇。

她突然捧起古卷,看到第一页上的几个字。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心有所悟。

磅礴大雪原本不落周身三尺,此刻纷纷扬扬落在这个女人身上。

黑衣落雪,青丝如瀑。

虽是面目依旧冰冷,漫天冰雪更衬出三分惊艳。

美。极美。

呼延琢揉了揉眼睛,生不能再多生两双眼。

他看着这位一不小心落入凡间的女人,喃喃道:“这个女人,之前怎么没发现,忒美得过分......”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九十七章 看啊,他来了

邀北关。

本是北魏初北雄关的峡口,如今山石龟裂,两端崩塌,已成一片残垣。

一场大战刚刚在这里落幕,斑斑血迹在这座雄关崩落的巨石上风化。

苏家两位准九品强者陨落在森罗道大殿下手中。

而此刻,黑夜欲破,巨大雪狼王匍匐在黑衣人的身前。

黑衣之下不再是少年的模样,反倒是一张苍老的面容,双眼中闪动浊光。

黑衣老人身上携带着一股北地独特的极寒,眼神虽然浑浊,却似乎有风雪涌动。

他背负双手,目光投向远方。

远方的大地即将破晓,黑白交加,显得有些梦幻。

一道白莲墨袍身影从地平线缓缓漂浮而来。

鸩魔山主慕莲城的目光落在昏迷的易潇身上,他看到易潇右臂处被玉面修罗所击碎的肩胛骨,皱眉道:“你断了他握剑的希望?”

黑衣老人面无表情,道:“他虽是难得的剑胚不假,但这一世剑才太多,先有剑宗明独占鳌头,后有李长歌剑骨无双,匡论剑冢传人齐梁兵圣弟子等人,各个都是剑道上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若他用剑,这辈子难有出头之日。”

慕莲城缓缓眯起眼,道:“你要他如何。”

“很简单。”黑衣老人笑了笑,道:“修魔。”

“这不可能。”慕莲城直接拒绝,道:“修魔需杀生,修行到极致要做到太上忘情,若是心中放不下,要修成真魔,比成佛还要难。”

黑衣老人面无表情,道:“他此生已不可能再用剑。我只需出手,杀了他身边的女娃娃,他岂能不坠魔道?”

这位白莲墨袍山主的声音沉默片刻。

慕莲城一字一句道:“这世上,如今只有你能做到斗转星移。”

他直视着这位老人,冷冰冰开口道:“你以为,你放入齐梁书库里那些卷魔宗传记,源天罡会不知?”

黑衣老人微微眯眼。

慕莲城盯着易潇,缓缓开口道:“他修行了忘我尊经。这本经文,齐梁书库不可能有,一定是你放的。”

这位老人咧嘴一笑。

“你从始符大世苟活到了现在。不肯超脱,却又能抵挡住生死,既修魔,亦修佛。如今躲在漠北王庭,当了那些蛮子眼中奉若神灵的大先知,便真以为这世上就没人认得出你来?”慕莲城声音微冷。

他一字一顿问道。

“我是该喊你一声漠北大先知,或是在始符年间人人俯首的名号圣元子......”

慕莲城看着这位黑衣凛然的老人,认真道:“还是说,我应该喊一声你的本名......写出那虽是半部残篇便已经臻至最强级别功法的忘我尊经,始符大世悟道三十年不得出的——”

鸩魔山山主微微一顿。

“吴某?”

慕莲城神情复杂看着这位黑衣老人。

这位老人蛰伏北原长达百年,从始符大世隐居到如今,若不是剑主大人点出,谁也想不到,在一百年前将龙蛇相修行到巅峰的绝世猛人,会甘愿舍弃一身修为,苟且偷生至今。

据说他曾经与第一代风雪银城城主有过一战,这位绝代猛人的龙蛇天相能与第一代银城争锋,更是同时兼修佛魔二道,若是不斩修为,毫无疑问能抵达大宗师境界,坐上如今天下第一的位置。

黑衣老人面上微笑不减,轻声道:“我们这一代的人注定都要离开的。剑主走了,我也不会例外。”

“忘我尊经是一部残缺经文。”黑衣老人笑道:“这部经文的路只走到宗师之境,当年的我入品之后,修行一日千里,最后更是走上歧路,妄图兼修佛魔二道,同时称圣,再也没有回头路。”

这位老人望向易潇,道:“他有龙蛇相,与我当年无二。他修行了忘我尊经,与我当年更是如出一辙。”

他突然顿了顿,眼神爆发出一道罕见的神采,道:“他还有株莲相,还身负剑胚资质,魂力够强,天赋够高,比我当年更要适合修行!”

慕莲城沉默望着这位老人。

“修行到最后,天相终究只是外力。唯独专精于一道,才能有所成就!”黑衣老人喃喃自语,道:“这样一个千百年罕见的资质,怎么能浪费在剑道上?怎么能浪费在天相修行上?”

“我要带走他。”黑衣老人抬起头,道:“谁来也拦不住我,我一百年来斩落修为,却保留了当年的境界。即便天下宗师皆至,也抵不过我燃烧大宗师境界的一击之力。”

“你是个疯子。”白莲墨袍鸩魔山主看着老人,一字一句开口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黑衣老人笑了笑。

他突然抬起头,声音有些颤抖。

“我想做什么?”

圣元子疯癫大笑道:“一百年前,天极海莲花峰上论道,棋道败于三千胜,佛法败于青莲和尚,魔道败于齐鸩魔。我便问过我自己,我究竟想做什么?”

这位老人突然收敛笑声。

他面上的表情变得极为狰狞,寒声道:“我只想做天下第一。”

“你以为我甘愿自斩一刀,只为苟且偷生?”黑衣老人一把扯开自己的黑袍,露出自己的胸膛。

慕莲城瞳孔微缩。

那里皮肉翻飞,一道道伤疤绽放在胸口寸尺之间,一朵又一朵莲花在血肉间绽放。

佛道圣洁的气息与魔道至邪至恶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难分难舍。

心脏正中间有一道极为狭长的剑痕,佛魔不容,猩红妖异,夹杂极寒,触目惊心。

圣元子盯着这道剑痕缓缓开口,道:“风雪银城有一剑,敢叫仙人断长生。”

接着他抬起头,盯住那位出神的白莲墨袍山主,冷声问道:“这一剑,锋利不锋利?”

慕莲城面色苍白,他在鬼门关见过风雪银城当代城主使出过那一剑,能斩落八百年前剑胚张玄生的两尊宗师化身,不可谓不惊艳,可如今再见这一剑,以自己修为,视之亦刺眼。

那道伤口一百年崭新如昨,以圣元子修行至巅峰的佛门秘术,居然不能修复一丝一毫。

这一剑,的确能叫天上仙人断长生。

“这一剑斩去我修至巅峰的龙蛇天相,斩去我第九境的魂力,武道修为一日千里跌落,不得不像一条丧家之犬,藏在极寒的北地养一身旧伤。”

圣元子收起黑袍,淡然道:“这一剑,断了我做天下第一的念头。”

慕莲城这才有些惊疑不定的抬头,望着这位在癫狂与儒雅之间来回切换的老人。修行佛魔二道,如今这位老人的性情便极难琢磨,谁也不知道他体内的佛性和魔性究竟哪一个更胜一筹,会占据人格的主导地位。

“我的道,不疯魔不成活。”圣元子缓缓开口,道:“我这辈子做不了天下第一,但总要教出一位天下第一。”

慕莲城声音有些颤抖,道:“你要收他为徒?”

“收他为徒?”黑袍老人仿佛听到了一件极为好笑的事情,道:“他凭什么做我的徒弟?我为什么会收一个死人为徒?”

慕莲城微怔。

“我这辈子只收了一位徒弟。”黑袍老人的声音渐冷,道:“只可惜她已经死了。”

慕莲城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真相。

“龙蛇相是一个有毒的礼物。但它代代相传。她死了,便轮到了他。”黑袍老人眼神微眯,道:“我教给她的,如今到了他的身上,自然是要取回来。”

白莲墨袍山主怒极反笑,说不出话来,背后一片莲花海沉浮而出,内蕴星河光彩。他实在捉摸不透这位老古董心中究竟在算计什么,如今摆出一战的姿态。慕莲城不信这位老家伙有百年前的大宗师境界,更不相信他还有所谓蛰伏至今的底牌。

“我今日来,只为了结一段因果。”黑袍老人看着如临大敌的白莲墨袍山主,哑然失笑道:“被那人斩了一剑之后,我立誓此生再不出手。”

“这位少年如今解开天缺,在命相之中,也是必死无疑的。”圣元子皮笑肉不笑道:“若是这道命相不改,便是他身上背负再多底牌,再是修剑修刀修佛修魔,修到何种地步,也难逃一死。”

“很不巧。我这辈子只收了一位徒弟。”黑袍圣元子看着昏迷不醒的易潇,道:“算我走了眼,收她为徒之时答应过她一件事。”

“只可惜我改不了这个少年的天相。”

慕莲城皱着眉头,看到黑袍圣元子突然咧嘴一笑,道:“其实你说错了一点。”

“这世上,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斗转星移。”这位黑衣老人笑道:“天地之大,井底之蛙岂能睹之?”

“我那徒弟要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圣元子摇头道:“也算是她有魄力,要行真正逆天之事。也算是她走运,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做到。”

黑袍老人点指天外。

慕莲城回头去看。

天地之外,一缕曙光被压回星河之中。

本是黎明破晓之际。

邀北关北方夜幕再度压下。

漫天星河盖压天地。

黑暗再度涌回,宛若时光逆流。

那里有一条星河从天外直下,垂落九天。

一只小舟被人以一根木桨撑起,在星河之中刹那划过九万里。

一头白发及地,一蓑衣,一木桨。

仙人手段。

风姿卓然。

黑袍老人叹息道:“看啊,他来了。”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九十八章 送你去彼岸

星河霄汉,一只孤舟,漫天风雪,皆在桨下。

黑袍圣元子看着那只小舟带来漫天风雪星辉,在苍穹之中俯瞰众生,悬停在自己上方。

小舟上的白发人容颜不改,风华绝代。

他站在星河之中,天地似乎都在围绕一人旋转。

所有的身影全部凝固在时间长河之中。

慕莲城保持着回首的动作,思维全部凝固冻结。

黑袍圣元子微微仰首,看着那道仙人般朦胧不可触摸的身影,声音有些颤抖。

“我布局一百年。星罗棋布。”

“我修行三千世。功参造化。”

那个白发人静静等着黑袍圣元子开口。

“败给你之后,我立誓此生不出手。”圣元子看着那道站在天地之巅、风神英姿如昨的人物,笑了起来:“如今你来了,我便了无牵挂。”

“这个少年也算是继承了我圣元子的衣钵。老匹夫,你当年斩了我一剑,可还记得!”黑袍圣元子朗声大笑道:“你斩去我与天地间的因果,只可惜龙蛇相未曾断绝传承,留下的丝丝缕缕,如今印证在这个少年身上,算是你留下的业障!”

黑袍圣元子笑容收敛,道:“你渡人一百年,可知如何渡自己的业障?”

白发人负手站在舟上,神色复杂。

“我不肯离世,你便有这一份因果业障缠身。”黑袍圣元子笑道:“今日我们来做一个交易。你改了他的命,我还了你的业障。如何?”

白发人沉默片刻。

之后天地恍惚有一个声音。

“好。”

白发人在小舟上缓缓伸出一只手。

北地无数风雪从天边携卷而来,铺天盖地,蔚为壮观。

天地北方一线白。

如同大雪潮般席卷整个世界,最终尽入白发人手中。

他轻轻握拳,再点指。

漫天风雪降临,化为一只手,屈指点在邀北关断壁残垣之上。

那个身子羸弱的黑衣少年猛然咳嗽一声。

风雪点指之下,黑衣少年头顶浮现出众多异相。

一株璀璨青莲绽放出花苞。

一龙一蛇相拥在青莲台上。

铮铮剑鸣在龙蛇边响起,漫天剑意起舞。

株莲。龙蛇。剑骨。

皆是因果。

接着漫天经文翻飞。

齐梁书库三千典籍。

皆是福缘。

随后青紫之色升腾而出。

乃是大气运。

一个人,该是有多幸运,才能身负如此多的机遇?

白发人面色复杂,轻轻抬手。接着风雪手指拽出一根细到看不清的黑线,从眉心处被拉扯而出,丝丝缕缕,连接天地之间。

漆黑无比。

不可断绝。

束缚龙蛇,牵扯株莲,将剑骨洞穿,三千典籍被这一根线斩断。

青紫之色变为大黑。

这一根线,斩去了小殿下所有的因果、福缘、以及气运。

龙蛇无法睁眸,株莲永世难开,剑骨嶙峋终不得鸣,阅尽世间大道难修行。

人生每一步,尽是坎坷无比,比世上任何人都要难。

一个人,该是有多不幸,才要背负这般苦的厄运?

与这根黑线连接有交集的人,都不能善终。

舟上的白发人捏住这根黑线,面色多了些复杂意味。

他叹息一声。

双指揉搓。

黑线化为灰烬。

一刹那龙蛇睁眼!

青莲无比端庄盛大的绽放!

剑骨欢快鸣叫!

漫天经纶书页纷飞如大雪!

自此,这根代表着死亡与厄运的黑线,彻彻底底从易潇骨骼之中清除而出。

黑袍圣元子看着这根黑线消弭天地,怔怔出神道:“他的修行路,若有这道因果缠绕,十死而无一生。”

接着黑袍老人满意点了点头。

“前人栽荫,后人乘凉。我这辈子没有做什么好事,痴念太深,如今也算是因果得报。青莲秃驴说得有道理,种因果,得因果。”圣元子看着那只小舟上的白发人,轻声道:“他们都走了。如今轮到我了吗?”

小舟上的白发人沉默不出声,看着这位风烛残年的黑袍老人。

圣元子揉了揉自己苍老的面颊,怔怔片刻,突然开口道:“我问你几件事。”

白发人安安静静看着这位黑袍老人。

黑袍圣元子点指着天地最远一边,颤声道:“那边......是彼岸?待会就要去彼岸了。对吗?”

白发人沉默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

黑袍圣元子笑了笑,道:“这样啊。”

“青莲老秃驴,齐魔头,这些人都在那里吧。”黑袍圣元子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回味的笑意,苦涩道:“真不想再见到这些人。”

这位老人摇了摇头,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

“一入江湖催人老。算一算,居然过了这么多年。”

他扣指细算,喃喃说与自己听。

“十岁那年,初见于她,惊为天人。只敢远观,不敢亵渎。”

“始符十三年,修佛卷于眸底,只为记住她的模样。”

“三十年来,元力不曾有一缕增长。”

“让我不能修行便好,这一生也算了然。”这个老人惘然抬头,反复问道:“可为何她要在梦中点拨我?要我踏上修行路?”

白发人看着这个黑袍老人陷入了魔怔,不断对着自己发问。

“她修到了不可言的地步,为何甘愿为世人做嫁衣?”

“为何一百年后,我会再遇到她?”

“我不信佛说的因果轮回......可这若不是因果轮回,谁又能解释得清?”

黑袍老人十指如钩,捧住自己心肝,面露痛苦之色。

“这不是因果轮回。她们两个根本不像!”黑袍圣元子浑身一颤,突然声嘶力竭道:“她根本不可能沾染凡尘!更不可能与凡夫俗子相爱!”

白发人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哀。

“本来就没有什么因果轮回。”

他看着这个身躯僵硬的黑袍老人,开口道:“那个女孩儿,与当年的白衣菩萨,只是容貌相似罢了。”

黑袍圣元子突然僵硬住,极为艰难得挤出一抹笑意,似乎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我就说,她怎么可能会落入凡间......”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看着白发人,颤声道:“不......你说的不是真的!一定有因果轮回!她一定有转世的,她一定会回来的,我不能离开,我要等着她.......我不能走!我不能去彼岸!!”

白发人沉默看着这个失心疯的黑袍老人。

他缓缓摇了摇头。

对着这个黑袍老人叹息道。

“吴某。你还没有醒吗?”

黑袍圣元子耳边如同雷震,突然直勾勾盯着白发人的眼睛。

白发人一字一句震人肺腑。

“你窃走了白衣菩萨的三十三重天经,焚卷之后,篡改成忘我尊经。”

“你修佛走到歧路,入了魔道。”

“天极海莲花峰上,你偷袭了那位重伤的白衣菩萨,将她的神魂全部揉碎,亲手将对你恩重如山的佛门送上绝路。”

白发人字字冷冽,道:“那位白衣菩萨,又何时曾与你说过一言一句?”

黑袍圣元子怔住。

“你修的从来不是佛,而是心底魔。欲求而不得,佛最终也会变成魔。”白发人冷漠道:“佛门慈悲留了你一条狗命,你看看你这一百年来究竟做了什么?”

他看着昏迷不醒的易潇,道:“你说你收了那位白衣慕容为你的徒弟?”

白发人面无表情道:“她可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

“你可曾问过那个女孩儿,愿不愿接受你的龙蛇相?”

风雪银城第一代城主一步迈出,瞬间走出小舟,踏在大地之上。

英姿魁梧的银城城主俯视着眼前颤抖不已的黑袍老人。

“那个本不该死的女孩儿,可曾见过你一眼,可曾知有你这么一号令人作呕的存在,可曾想过,自己的孩子也会被打上这道代表厄难的龙蛇吻印?”

黑袍圣元子全身颤抖起来。

“如果那位叫慕容的女子得知真相,她会如何?”

白发人冷漠问道。

黑袍圣元子突然感到心底涌出巨大的绝望,瞬间将自己击垮。

脑海中刹那千回百转。

他想到了初见那道白衣时候的敬畏与震惊,想到了自己一步一步靠近时候佯装的道貌岸然。

想到了自己窃取三十三重天经之时的提心吊胆,和焚卷之后的心满意足。

想到了自己修行佛法时的端庄与神圣,又想到自己双手沾染鲜血时候的茫然与失措。

想到了莲花峰上,鲜血溅在自己脸上,那位白衣菩萨回首露出的愕然心痛。

想到了自己等待一百年,终于再等到那道白衣的惊喜若狂。

想到了自己看着那道白衣,一点一点被龙蛇吻印侵蚀,最终香消玉殒,心底没来由涌来的癫狂疯魔。

想到了自己苟活一百年来,心底残存的执念。

那一点执念与其说做是爱,不如说它是魔,将自己仅存的一点理智摧垮,让自己一无所有。

最后只剩下大梦醒来的。

浓浓的绝望。

黑袍圣元子大梦初醒,泪流满面。

“你要等她的转世,难不成还想像莲花峰上那般,再袭杀她一回?”白发人面无表情道:“亦或是卑劣无比地躲在世人不知的阴冷处,再赠给她致死的龙蛇吻印?”

“圣元子,若是她还活着,会渡化这世上任何一人,但唯独不会渡化你。”白发人声音冷漠,道:“你,真的不配。”

黑袍老人惨笑一声,双膝突然跪倒在地。

他的神智已然不清醒,浑浑噩噩。

灵台已经混乱,这位老人半面欢笑半面悲哭。

又哭又笑,无比悲怆,如同疯魔。

他最后抬起头,看着那道魁梧身影。

“你......为什么......”

百年来,他早就骗了自己。

他虚构出一个梦幻的世界,让自己超然世间,表面上如佛般圣洁。

一朝梦碎。

他想不通,这个真正超然的男人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么多。

为何不直接出手杀了自己?

为何不让自己走得痛快一些?

“这是你的因果,逃不掉,也斩不断。”白发人面无冷漠,看着这位已经崩溃的老人,冷声道:“今日我出手,救这个少年是顺手而为。接下来,便是要送你去彼岸。”

“送我.......去彼岸?”

黑袍老人仿佛听到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手脚并用,尖叫着后退。

“不不不!我不去!”

他退了两步,转身跌倒在地,满面鲜血混杂浑浊的泪水。

他跪伏在地,全身的力量都榨干了一般,再也不动弹。

这位老人眼神突然茫然起来。

只是痴痴重复道:“彼岸......彼岸......”

黑袍圣元子傻笑道:“她在......彼岸......等我?”

白发人再不开口,缓缓伸出一只手。

一指点出。

黑袍老人的眼神变得空洞无比。

再无一丝气息。

魂归彼岸。

第二卷 剑与酒 第九十九章 迎着阳光,盛大逃亡

白发人看着一袭黑袍在空中浮起。

幽幽自燃。

邀北关上空一片沉寂。

星河凝固,宛若仙境。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不再流动。

这位传说中摆渡淇江,只渡有缘人的船夫背负双手,看着那道黑袍自行升起,最终化为灰烬,被点点星辉簇拥吞噬。

他没有离开,而是淡淡开口道:“你何不张眼?”

邀北关依旧是那片狼狈模样,巨石散乱,人兽皆静。

那位倚靠在古木闭垂双眼的黑衣少年,此刻睫毛微微颤抖。

他最终叹息一声,缓缓睁开自己的眼睛,望着那位星河之下,天地中央的白发男人。

易潇闷闷咳嗽一声,无语看着周围凝固的一切,低声咕哝道:“你这大神通静止天地,所有人都动不了。我哪里敢睁眼,不是怕你弹指灭了我么......”

为什么这个黑衣少年能够睁开眼睛?

能够不受这片天地规则的束缚?

白发人静静打量着这个灵魂不同寻常的少年人。

他一开始有些想不明白。

后来他明白了。

最终他笑着点了点头,道:“有趣。有趣。”

易潇龇牙咧嘴想站起身子,奈何一身元力被掏空,加上右肩胛骨那道被白玉簪穿透的刻骨伤痕,浑身虚乏无力。最终只能从怀中掏出一颗养元丹药,草草吞下,暂时放弃了挣扎的打算。

他怔怔看着这道传说中的白发人,脑海中千言万语涌上来,到头来一片空白。

这位摆渡淇江的白发人,就是自己父皇曾经封江苦求求不到的神仙人物?

他就是那位超脱世间的第一代风雪银城城主?

世间这般大手段的人,为何不能出手去封了鬼门关?

忘我尊经,三十三重天经......

自己未见一面便离世的母亲慕容,与始符年间的白衣菩萨......

太多太多。

最后好似周身从北地携裹的风雪一般,纷纷扬扬,又不落痕迹。

似乎有了答案,又似乎得不到解答。

苦恼。

繁琐。

易潇不能得解,又难以开口出声去寻去问。

他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那位白发人。

“我渡世,亦渡人。”白发人摇了摇头开口,笑意朦胧:“渡红尘,渡爱恨,渡三千世界。到头来,不过是为了渡自己。”

“我知道你想求什么。”

“你要求惑,也要求道,更想求一个解。”白发人一步倒退,天上星河逆流,皆在小舟之下。

他最后站在九天之上,看着那个低头求索的黑衣少年。

字字清晰。

“到头来,求的也只是自己。”

易潇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去揣摩,去咀嚼,这席话依旧听得懵懵懂懂,不明所以,只恨自己悟性不足,难测深意。

那个白发人看着黑衣少年,神色突然有些复杂。

“你是独一无二的钥匙。”

易潇恍惚抬头。

漫天星河垂落,清澈如同镜子,映照出一张自己无比熟悉的面孔。

声音不大。

却深深烙刻在心。

“在那个墓里......你会得知一切真相!”

......

易潇突然明白了什么。

钥匙?

在那个墓里......得知真相?

他努力想吼出声音,但声音被一刹那压制回胸膛。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发人离去。

白发人倒行木浆,小舟划破星河。

九万里星河呼啸而过。

邀北关时光回溯,那道化为灰烬的黑袍化为星辉,追随小舟离去。

崩塌的巨石倒飞而去,重新补填雄关。

飞洒的鲜血逆流而回,时光仿佛在回转一般!

易潇不可思议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右肩胛骨,那里的伤势渐渐变浅变淡,最后化为一片光滑如玉。

他连忙抬起头,看着白莲墨袍山主的身影倒退着摇曳,最终回归远方的黑暗。

一丝曙光被彻底压制而去,随着那只小舟去到不可思议的彼岸。

这就是......去到了彼岸么?

所有人的时间都似乎凝固,然后随着那只小舟而倒流。

风雨两位老人的胸膛猛然鼓胀,闭着眼缓缓站起,连生命都流转回来。

邀北关的来客一个一个登场,如今一个一个离去。

仿佛从未来过一般,回到了黑夜最初的模样。

耳边从寂静到喧闹。

再到最终的寂静。

一丝因果牵连,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回溯天地的神仙手段,斩去了黑袍老人与时间相连接的因果,将这个人残留在世间的一切痕迹都斩断。

黑袍圣元子,这个始符世间既痴既魔,疯疯癫癫的人物,再是不愿离去,也只能被那只小舟带去彼岸。

这是无法逃脱的宿命。

带一个人去到彼岸,便就是这般不容拒绝么?

如果易潇不曾睁开眼,亲眼目睹这一切。

那么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又有谁会知道?

易潇缓缓吐出胸膛一口浊气。

他突然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像是缠绕身上解不开的枷锁终于被打开。

那位白发摆渡人解开了自己龙蛇吻印的缘故?

......

正当他惘然不知所措之时,突然怀中一个小脑袋不安分地钻了出来。

明珠儿的长发被风吹散,好奇问道:“大哥哥,我们算是离开了吗?”

易潇抬起头。

他恍恍惚惚看着远方两边连绵起伏的山势,眼前山势变平原。

那道关口山石嶙峋,两边山壁连绵一体,中间却凭空倒开出一道峡口,宛若被一斧劈开,切口极为光滑,鬼斧神工。

胯下黑马安安静静喘着粗气,停在关口前一里地。

易潇怔怔出神,看着那道切面大开大合的峡口。

明月照出三个铁马银钩铿锵森然的大字:

邀北关!

接着他突然想到了一件极为严肃的事情。

小殿下有些紧张地抬头望向不远处最高点的峡口。

月光如刀,割在大地之上。

那里空空如也。

小殿下深呼一口气,紧绷的弦终于放下。

算是那位神仙人物考虑周全,峡口上没有那道女阎王的身影。

大幸。

接着他揉了揉自己的脸,苦笑着问自己。

这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假?

“邀北关......”

似乎夜将尽,而当黎明拉开序幕,这一切是不是就被掩埋在昨天......

化为一朝烟云,真相再难溯回?

易潇低下头,看着怀中那颗不安分的少女脑袋。

明珠儿眨了眨眼,环抱易潇腰间的双手微松,她抬起头,见到易潇有些惘然,再度问道:“大哥哥,我们算是离开了吗?”

易潇这才回过神来,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一抹微笑,看着明珠儿可爱憨艳的脸蛋儿,伸手捏了捏。

一百里奔袭。

如今已经到邀北关。

将那些人全部甩在了脑后。

将那些沉重的,不愉快的事情,也全部甩在了脑后。

小殿下突然抬起头。

地平线有一缕曙光缓缓升起。

照耀黎明的邀北关,大地嶙峋,一抹暖光在森然嶙峋的岩石表面上千回百转。

邀北关,邀天下豪杰入我北关。

再北去就是犬阳关。

鱼入大海。

易潇面上罕见的涌出一抹红晕。

他笑了笑,抚摸着明珠儿的小脑袋。

语气坚定带着一丝轻松。

“是啊。我们......离开了!”

马蹄如雷。

易潇余光瞥见邀北关嶙峋壮观的山石在自己背后飞快离去,仿佛跨过了昨天。

更跨过了一个时代。

这座雄关在自己身后被越甩越远。

他的心中顿生一股豪气。

天下人要杀我,又如何?

夜幕彻底被撕裂。

当邀北关的第一缕晨光真正落在少年少女的肩膀。

北魏数千黑甲被一颗洛阳心拦在风庭城城中不得出。

万千发箭矢最终还是追不上少年胯下的黑马。

江湖上蛰伏了无数杀意,最终来不及落在少年肩头,便被越甩越远。

易潇纵声长啸。

宛若龙吟一般,黑衣泛起波澜,他突然勒马而停。

回望着身后苍莽万里浮土的北魏。

一百里。

一百里的风尘太大。

如今缓缓落定。

马蹄下是北魏清晨铿锵有力的心脏,是北关陌生的土壤。

长啸声尽,笑声又起。

明珠儿咯咯咯的笑声回荡在邀北关上方。

她终于探出脑袋,深呼吸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

少女欢笑一声,捧住黑衣少年的脸蛋大大咧咧亲了一口,像是妹妹依赖哥哥一般紧紧搂住易潇脖子。

易潇怔怔看着这个活力四射的少女。

吧唧糊了自己一脸口水。

又像只刚刚睡醒的猫咪一样眯着眼,伸了个拦腰。

她突然张开双臂,享受着耳边穿插而过的暖风。

六月末的邀北关,清晨。

少女的声音,极为动人。

她的笑声稚嫩像是一朵花。

却让人永世难忘。

她眯着眼打量了很久的远方,想说却没有说。

易潇看着明珠儿欲言又止,笑着弹指,少女揉着自己泛红的额头,不恼不怒,笑声更加清冽。

易潇柔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明珠儿眨了眨眼,声音清澈无比:“很久以前在一本古籍上看到一句话,觉得现在很应景。”

“迎着阳光,盛大逃亡。”

第二卷:完

卷尾语:原谅我这个喜欢在卷尾唠叨的毛病。

首先说一下,这两天看到很多书友在给浮沧录打赏,感动到痛哭流泪。但是原谅熊猫没法及时爆发,说好二十月票一更,绝不会食言。只是期末考临近,这些章节,等考完会一个不落的补上。

然后呢,咳咳,第二卷结束啦结束啦结束啦撒花撒花撒花(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哦)。第二卷主要是力在刻画群像,要刻画很多人物,为后续卷拉开铺垫,所以戏份沉重厄长,第三卷呢,就是易潇纵马北上的故事。单纯而简单,轻松且愉快。信我一次。

第一章 国法与家规

七月。

齐梁兰陵城。

这座南国古都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

空中楼阁,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这座阁楼素日里浮在兰陵城上空,如今逢上雨季,烟雨缭绕,凄凄凉凉,未免显得有些清冷。

空中楼阁象征着齐梁至高无上的皇权。有资格入住的人极少,除了极少数帝王血脉,即便是俯首卖命的下人,也穿插在楼阁中匆匆忙忙,不留下痕迹。

偌大地方,空寂无人。五阁十三楼,共计六十五个房间,或清丽脱俗或脂粉厚重,免不了世俗一套,却无一不装饰得极为出众,称得上各有韵味。

最顶层的阁楼一间。九根金柱撑天,五爪金龙在柱上张牙舞爪,奋然昂首,欲冲破帝王世家的枷锁。这阁间装潢得极为大气,屋内有一座赤珊瑚玉雕琢而成的小山,足三人高,更不可思议的,乃是层层叠叠流水从屋内蜿蜒而过,攀山岩而潺潺,顺延而下,逆行而上,曲曲折折,最终绕过九只暴怒金龙足下,流入一汪银屏水池之中。

水声戛然而止。

一道有些疲倦的声音从银屏背后传来。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萧望背对银屏,案上堆积文折如山。

他不去理会屏外跪伏的二人,只管埋头阅改奏折。

这位皇帝能够打下齐梁这半壁江山,倚靠的不仅仅是百万雄兵利甲,更是十六年如一日的勤恳勉励。

日复一日的阅尽文案奏折,是一件极为考校耐心的难事。十六年来,这位曾经气吞万里山河如虎的齐梁雄主不兴武道,齐梁十九道武夫蛰伏之下,兵甲不发,士子大批跃出海面,皆入帝王酒斛。

便是这位齐梁陛下不知疲倦的改革,大力兴文,修建文库,纳天下寒士,甚至引得北魏洛阳每一年同年七月都不得不举办一场士子盛宴,为洛阳士子造势,以对抗齐梁层出不求的恐怖人杰。

儒道气运在这位陛下手中缓缓苏醒,江南道元年被陛下灭武之后,便大兴书道,本是山灵水秀、得天下钟爱之地,如今已是齐梁诸道之中才子辈出的圣地。

银屏外跪着两位年轻人。

一人未来得及卸下兵甲,面上风霜之色未散。另一人则身拥简陋布衣,面色平淡清凉。

萧望不抬头,只是批阅之时淡淡道:“你们要按国法处置,还是按家规责罚?”

身负兵甲的男人低下头,沉声道:“国法如何。家规又如何。”

“按国法,便是一人北上守门户三年,一人西去扩疆杀蛮子。”萧望走笔如龙,片刻不曾停,语气却是稍顿,道:“你们二人既然兄弟情深,谁也不愿交代是谁买了黑袖杀手,便一齐领罚。”

“做帝王子弟,要吃苦中苦,才能做人上人。”萧望停下手中笔,怔怔出神道:“有些事情,无须那么急,要耐得住性子。”

杀人手段,往往是越加露骨越加有效。

但权谋恰恰相反,这是虚伪者的游戏,唯有伪装到最后,把刀真正揉到笑容里,才能一击致命。

一身简陋布衣的男人突然开口道:“父皇,若是选家法,又该如何处置。”

萧望背对两人,银屏上映出的背影无比高大,压得人喘不过气。

“家法?”

他突然笑了笑。

“有种,就北去三千里,去到北魏洛阳,给我摘下那颗魏皇的人头。”萧望缓缓笑了笑,道:“这便是萧家的家法,以功抵过。你要抵了这个过,便要立下足够的功。无羡,你敢不敢?”

身着布衣的男人瞥了一眼跪在自己身边银甲森然的大哥,最终缓缓起身,不多一言一语。

就要动身去洛阳。

转身途中,他突然顿了顿,回首望着银屏上的高大身影。

“黑袖杀手是我买的。”这位身穿简陋布衣的二皇子缓缓道:“我愿意领家法惩罚,北去洛阳杀魏皇。”

“但我有自知之明。”二皇子微笑道:“我一定杀不了他,所以我也不想着去浪费力量杀他。”

那道银屏外的男人终于转过身子,微侧半张脸,似乎在等待二皇子的后文。

“如果曹之轩这么容易就被我杀死,说明万里浮土的北魏实则不堪一击,而拥兵十六年不敢北伐的齐梁,所谓的当权者也不过是一群可笑迂腐的食肉糜者。”二皇子想了想,认真道:“您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萧望隔着银屏,微笑着缓缓点了点头。

这位不出世,才名亦不显露的齐梁二皇子面露微笑,道:“我会请玄黄剑赴死,至于杀死魏皇的任务,就交给那些有心人了。”

萧望看着那道布衣缓缓离开。

他突然满意的笑了笑。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肯卸甲的男人身上。

“你呢。”

这位大皇子显然没有想到父皇会追究到自己,他有些茫然地抬头。

“榆木脑袋,国法处置。”萧望连一声叹息都欠奉,摆了摆手道:“自己去兵部领兵符,驻扎洪流城还是西伐棋宫,任选其一。”

取号无悔,不小心沾了无慧谐音,反倒一语成谶的大皇子性格极直,兵道上歪心思不少,十九岁领兵出征,八大国末年开始渐显头角。

大皇子是个实打实的榆木桩子,想不明白就不去想,摸了摸脑袋默默去兵部领符受罚。一直到驱驾在西凉道上入住,这位齐梁大皇子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的被急急召回,莫名其妙受了一通国法处置,然后莫名其妙半罚半贬就这样来到了西凉道?

一路上他只是怔怔看着自己手上的兵符发呆。

一万白耳,一万陷阵营,一万大戟士,一万虎豹骑,三千西凉突骑兵。

共计四万三千甲。

尽数精锐。

这样的一个数目,对掌兵不过二十载,最多率兵不过万的榆木脑袋来说,实在有些晕乎,半个月没有缓过劲儿来。在西凉道住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兵符,确认是真的之后他呆立了一整天。

大皇子是真的想不通,自己究竟是捱罚了,还是受赏了?

第二章 国师三策(二更~)

“想不通。”源天罡推门而入,看着马背上的大皇子浑浑噩噩从兰陵城离开,笑道:“想不通就对了。”

“黑袖杀手埋根千万里,即便给得起赏金,动辄跨淇江追杀千里,世上能有几人供得起这样一大笔开销。”源天罡坐在青玉案对面,稍带微笑道:“说到底,这世上真真正正有一半,乃是属于陛下你的。而这世上东西这么多,又岂能一言两语说得清楚?”

“陛下,我原以为齐梁三位皇子,有雏凤姿态,只是未遇真龙。”源天罡似笑非笑,道:“原来您便是一条舍得狠心的真龙,因材施教,能舍小,敢搏命。能教出三位幼龙,不奇怪,不奇怪。”

萧望摇了摇头,道:“朕倒是不愿他们成龙,齐梁束缚不住,也承担不起。只是为人父母的,总不愿自己孩子落了下乘,经不起风吹雨打,反倒成了一只虫。”

“可待到小殿下再回齐梁之时,陛下可曾想过如何相见?”源天罡依旧笑意不减。

萧望摇头不答。

无双国师下意识收扇,抬起手,却恍然发现身边没有了捧哏打趣的安老头,连那位沉默静立侍奉的林瞎子都已经不在。

源天罡自嘲笑了笑,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他淡淡收回来手,道:“陛下可要当心,那两位不在,我齐梁七月士子皆入兰陵城朝圣,保不齐有没有北魏混进来的人物,天阙人手虽多,却不一定能保万全。”

萧望点了点头,沉吟道:“此事无须挂牵。齐梁近年来文评大兴,天下士子,尽入我斛,一倾能倒淇江而断之。面殿十人,江南道人杰便占去九人,北魏如何能占去一人席位?”

说至文评,源天罡似乎来了兴趣,这位少年模样的无双国师微微眯起眼,道:“陛下,不妨猜一猜小殿下下一步棋行何处?”

萧望思忖片刻,皱眉不语。

“犬阳关。”齐梁陛下颇为拿捏不稳地开口,道:“北去抵达犬阳关,便是一马平川,北藩王刚刚被曹之轩斩去头颅,北关正是动荡之际,兵马呼啸,犬阳关再北便入北原,从此销声匿迹,大可安心潜修,不至宗师不出世。”

源天罡却是微微摇了摇头。

无双国师开口道:“陛下,北关动荡正是魏皇用来掩面的假象杀招,实则北关早在森罗道的掌控之中,任何一个可疑人物在如今出入北关,都会被控线千里的洛阳毒蛇盯上。”

萧望突然皱了皱眉。

“西关被十六字营封死,邀北关不能北上,北上便中了请君入瓮之计。”无双国师微笑道:“森罗道对江湖客的把控极为严苛,要想斡旋,几乎无地可去。”

“但恰逢七月,北魏篆养无数士子。”源天罡笑着摊开一卷地图,道:“西关北关同时开峡口,由着这些读书人满北魏负笈游学。说到底,终究还是要去一个地方。”

萧望在青玉案上的古老羊皮地图上怔怔出神,最终手指缓缓移动。

敲击三下。

“洛阳?”

源天罡不点头也不摇头,笑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共有三策可以出关。”

“下策,强闯出关。以他如今八品的体魄,寻一个边关守卫力量相对薄弱的力量,强行杀出一个口子便可,只是这个方法,既不方便又不安全,极容易落入森罗道手中,入了北原便再难出来。”

“中策,混淆出关。小殿下阅遍齐梁书库,要佯装一个士子太过简单,这个方法对他极易,只是南北两岸差异显著,只需要些微谨慎便可。”

“至于上策......”

源天罡突然狡黠一笑,卖了个关子。

萧望等了许久不见回应,抬头看到少年国师面上浮现戏谑的玩味笑容,自己也不由哑然失笑。

“上策乃是灯下黑,这是一手险棋,却最为保险。”源天罡自顾自摇扇,突然玩味道:“再者,冰木湖落幕之后,玄上宇的那柄阅来扇能不能多一份美人魂魄还不好说,但那位有望登临魔道宗师,与天下群雄争一份气运的穆家嫡子,是真真正正必死无疑。”

萧望苦笑道:“我对江湖事不通一窍,只知道九品已经顶了天,宗师更是不可寻,天下之大,真正见过了宗师也就那两位世叔。她当年杀遍八国,屠戮中原,也终究离宗师差了一线。”

源天罡缓缓收扇,似笑非笑道:“九品与宗师,便好似魂力第八境与第九境,一境之差,仙凡之别。不过如今大世气运散开,要想突破那一道界限比以往容易太多,要不了多久,那位隐谷入世的传人若有心改写天榜,少不了几位年轻的宗师妖孽。”

萧望闻言,若有所思道:“那位红衣儿虽有天相,极为惊艳,但重疾缠身,又能捱过多久?”

“她是个苦命人。”源天罡缓缓一笑,道:“鲛狐相天缺极恶,病症善杀,十六年前杀尽穆家人,浑浑噩噩,若不是我封了她当年记忆,恐怕就早自疚了结。”

萧望听源天罡说着这位穆家红衣儿极惨的身世,不由怔怔出神。

“冰木湖一战。以她九品域意的实力,对上如今源域交融,距离宗师只差临门一脚的雨魔头,本是有死无生,如今却变成凤凰涅槃。”源天罡眉尖微挑,道:“世人不惜命,那位魔头分去鲛狐相善杀之心,行的却是渡人之事,舍去自己一身修为不说,连命也要送给自己这位不谙世事的妹妹。”

“玄上宇这只老狐狸,这个时候多半是在等冰木湖那只年轻的魔道妖孽陨落,好摄去那位红衣儿魂魄。”源天罡突然笑了,道:“好算计。只可惜剑主留给他一剑,好教他清醒清醒。”

萧望听了源天罡一席话,终于明白这位无双国师什么意思。

“冰木湖的结局很简单,只可能有一种:红衣儿重伤脱逃,玄上宇伏线千里。但这个结局被埋下一颗棋子。这颗棋子被玄上宇有意无意赶去北原,要甘愿入瓮。”源天罡缓缓道:“若是小殿下一意北上,无论如何出关,踏上北原的那一刻,便定然会遇上那位十六年前已位居北魏魂力第一人的紫衫大国师。一马平川的北原便成了埋骨地。”

“那位紫衫大国师的确厉害,算计了得,魂力浑厚,又身负重器。只要小殿下踏上北原,他要捉杀小殿下太过轻松,再引出红衣儿,一举两得。”源天罡轻笑道:“只可惜上策完克之。”

“上策?”萧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源天罡,神情突然有些精彩。

源天罡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上策,不出关,赴洛阳。”

第三章 少游小安

北魏三十七城。

洛阳处在北魏这片万里浮土心脏之处。而犬阳关则是北魏最北与北原毗邻的雄关。

洛阳与犬阳关之间曲曲折折,连绵数千里,其间有三关六城。

北魏三十七城所指,是北魏真正的大型城池,城主即便抵达不了四大藩王的级别,也是八国间封候的一流人物。至于麾下的小型城池,便真的是多如星火牛毛,难以数清。

轻安城便是在邀北关偏北的一座小城。这座小城坐落在北魏稍北处,但好在城如其名,轻松安宁。

七月初一的清晨。

一匹快马进入轻安城。

城门口的巡守甲士示意止步。

马背上驮着少年少女,缓缓放慢马蹄。少年笑着拍了拍马头,翻身下马,牵马而行,马背上的少女双手环绕着马颈,趴在马上笑嘻嘻问道:“哥,我们为什么不继续北上,要选在这里进城?”

易潇无奈按压下她的斗笠,遮住少女姣好的面容。

这座古城的阳光极好,天初亮,空气沁人心脾。

易潇看着那位巡守甲士缓缓接近,在少女耳边低声解释道:“虽说出了邀北关,暂时逃开了那些坏人。但我们现在处境也不一定安全,要在这里看清楚局势,再选择是继续北上,或者斡旋。”

少女似懂非懂,但乖巧嗯了一声。她眨着眼睛,看着前方手持两幅画像的巡守甲士,又开口道:“哥,这次换我来说吧。”

黑衣少年看着城门口一位巡守甲士走来,手中拿着两张画像,打量了自己二人片刻,最终拦住自己的马。

易潇眯起眼点了点头,拍了拍少女的脑袋,示意不要紧张。

“抬头。”这位甲士极为干脆,指着马背上的少女冷冰冰开口。

易潇极为干脆地摘下为少女带上的斗笠,露出那张精致面容,同时低头看到那位甲士手中画像上乃是自己与明珠儿的大致模样。

他看着那张画像上惨不忍睹的画功,隐隐有些想笑。自己在风庭城从未以真容示人,这张画像上明字标注了易公子三个字,却把易公子画成了一位极为俊美的少年,与自己相差太远。

难不成自己在那些人心中就这么完美?

至于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明珠儿,画像上反倒刻画的极为潦草,五官模糊看不清楚。易潇暗自摇头,这样一幅画像,抓遍北魏也抓不住真正的易公子吧?

更不说要抓有了准备,精心伪装过的自己。

像他们这样的兄妹二人,在北魏太多太多,上方的通告一层一层发下,这些巡守甲士也不过是应付了事罢了。这种临时盘查,易潇在之前的一路上已经遇到了两次。

不出意料的。

巡守甲士被那张娇俏的少女脸蛋儿微微惊了一刹,低下头沉默看了看画像上极为普通的女孩儿像,心中已经有了结论,刻意抬起头板起脸盘问道:“你们二人是何关系?祖籍何处?”

仿佛正在等这一句话,马背上的少女突然娇艳一笑,把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娓娓道来:“我们兄妹二人来自北魏犬阳关下浮屠城,我叫易小安,我哥乃是浮屠城打小就赫赫有名的大才子易少游,南下要赴洛阳殿试,在轻安城歇脚。”

巡守甲士微微一怔,浮屠城的确是犬阳关下的一座小城,这两位年轻人的模样与画像上截然不同。

但......易少游?

巡守甲士突然古怪望向黑衣少年,狐疑道:“浮屠城什么时候出了能进都面试的读书人?你说你哥打小在浮屠城才名显赫,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易潇怔了怔,想到了一件概率极小的事情。

马背上的少女微怔,眼珠微转,突然咦了一声道:“这位哥看着眼熟呢,也是浮屠城中人?”

巡守甲士李狗蛋闻言突然一怔,道:“是......是啊。”

他看着这张欺霜胜雪的少女脸蛋,怎么也想不起来城里有这么一号能生出来如此水灵灵姑娘的人家。

明珠儿突然对易潇眨了眨眼。

她转了转眼珠儿,道:“你是......狗蛋哥?”

李狗蛋惊上加惊。

他摸着脑袋,咕哝道:“不对啊,我浮屠城外李家村的,咋没见过有你们这一号人物?”

明珠儿咳嗽道:“李狗蛋?你不是前几年告诉乡亲们要出门闯荡吗?”

李狗蛋闻言大为羞赧,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这个年头,没个三品,城主府都不要。我不捉摸着有了三品实力,总不能这辈子做个城池巡甲,好歹要捞个官做做,总听说北魏官场忒黑,没关系进不去。”

巡守甲士咳嗽一声,凑过来低声道:“这事儿我就对咱乡亲们说,可千万别外传。”

易潇面目古怪看着李狗蛋絮絮叨叨喋喋不休。

“北魏官场忒脏,出了名的黑吃黑,没一百两别想进城主府。以前练个上乘武功,混到五品,这辈子都不用愁了。现在不一样了,国师大人说是时代进步了,九品满地走,可我咋就没感觉练武简单了?洛阳那位陛下大人说了,没个六品不予正职官衔。”

“丫的搞什么七月士子南下,修行不行的都想走书道。谁不知道咱北魏人能打不能读,江山从马背上打下来的,老子看了书就忒头疼,别的不说,拿咱浮屠城做个例子,有几个能念出个名堂?”李狗蛋突然看了一眼貌似满腹诗卷的黑衣少年,又瞥见那位面露不快的少女,讪讪改口道:“当然也不是这么个理,知识改变命运。读书还是比练武有出息。”

易潇突然对这位误打误撞的老乡有了兴趣,他笑着问道:“难道读书人真的那么难找出路?”

巡守老李哥看到这位读书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面上收敛笑意,眼神有些黯然。

“小子,都是一家人,不说别家话。北魏明显是被逼着抬到台面上的,一年不得不来一度士子入京,要与齐梁一争高下,夺一夺天下十大才子。说大道理我不懂,但事实摆在眼前。北魏说多了疆土万里,说少了三十七城,有哪一寸土地物尽其用?”他摇了摇头,道:“再过几日便是轻安城那位万年吊榜尾出行的日子,那个落魄书生落榜十三年,第一朝赴洛阳之时何尝不是意气风发,如今谁还看得起他?”

易潇怔怔出神。

巡守甲士为二人放行,不忘叹息道:“这世道不容易,小子好好殿试,为咱北魏争一争光。听说齐梁江南道的人才读书忒厉害,在哪里走都吃得香,要是肯来北魏,月薪指不定是我们多少倍。”

易潇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摇头牵马入城。

马背上的少女邀功一般探出脑袋,得意洋洋撅了撅嘴,却引来一个不轻不重的板栗敲在额头。

她揉着泛红的额头,微恼看着牵马的少年。

易潇突然有些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他就叫狗蛋?”

明珠儿得意笑了,刻意吊着胃口不回答,扮了个鬼脸等他回头。

久久等不到。

她一口气憋不住,再不扮鬼脸,气不过冷哼一声。

易潇哑然失笑转身,看着马背上少女立马又换上了一副鬼脸。

“就不说!易小安生气了!”

“易小安说了,她生气的后果很严重......”

少女转了转眼睛,补充道:“易小安又说了,要吃一顿好吃的才肯消气。”

......

轻安城一家上好的馆子。

满桌狼藉。

少女揉着自己心满意足的圆滚滚小肚子,打着欢快的饱嗝,下意识要拿少年袖子擦嘴,冷不防被一根手指抵住额头。

易潇微恼道:“注意一下形象。”

少女咕哝道:“易小安要什么形象?”

片刻后,易潇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一袖子油渍,故作恶狠狠模样道:“以后我们俩走江湖,可不许这么败家,一顿吃了二两银子,知道什么概念吗?”

少女眨了眨眼,道:“三十碗阳春面加葱花煎蛋。”

“知道还敢这么吃?”易潇拎起少女耳朵,道:“钱不是钱?这要是以后练武了还了得?你这么吃我可不养你了啊!”

少女低声求饶喊着疼疼疼,等易潇松开手,却又像一条滑溜的鱼一样顺势趴在易潇怀里,小手极为灵巧翻出一沓子银票。

她突然笑眯眯正襟危坐,将这一沓子银票塞入自己胸口,然后挺了挺鼓鼓囊囊的胸膛,道:“哥,我养你。”

易潇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风庭城连敲带骗的十万两银票就这么入了这妮子怀中。

“喏喏喏。”少女看着小馆子里的人群里来来回回有些不安分的目光,咯咯笑道:“哥,怪不得他们说钱不是一个好东西。你堂堂森罗道九品大高手,要不你出手把他们都打趴下?”

满座哗然,再不敢有人拿图谋不轨的目光看这对兄妹。

易潇无奈扶额,苏大丹圣究竟是从哪捡来这么一个极品妖孽?

明珠儿吃饱喝足,拉着易潇离开小馆子,一路上开始喋喋不休。

“哥,师父带我以前游历的时候说了,看人需看面,面相九分识人家,贫富贵贱,一眼了然。师父以前就是这么闯荡江湖的。他说会看一个人面相,基本上就可以行走江湖了。”明珠儿得意洋洋开口。

易潇差点没笑出声来,心想你那大忽悠师父行走江湖的时候只怕还是个瞎子。

“你不信?”明珠儿挑了挑眉,道:“不信我给你瞧瞧。”

易潇惊疑不定,蹲下身子,由那两只白皙小手在自己脸上有板有眼摸了摸,敲敲打打,最终得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结论:“哥,你的面相就一个字。”

“帅。”

饶是易潇也有些架不住这个马屁,老脸微红。

敢情这妮子不是入世未深,而是早早就身陷红尘?年纪轻轻就学会设套子给人不落窠臼地拍马屁了?

这个马屁功力着实深厚,堪称清新脱俗。

“得得得。”易潇彻底拿这丫头没辙,准备带着她找间好住处,突然转身,认真问道:“你今儿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难不成真会识面?”

丫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翻了个白眼道:“哥,你还真觉得自己帅啊?”

易潇脸皮微微拉扯。

接下来那句话如同晴天霹雳。

“那巡守甲士上的胸牌写得清清楚楚啊,李狗蛋。不识字?”

不知道是瞧不起还是瞧不起,明珠儿老神在在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知识多么重要啊......知识改变命运!”

说罢昂首挺胸大踏步离开。

留下易潇一个风中独自飘零,难免有些萧瑟的背影。

PS:这卷开始会比较轻松~唔,这个应该是轻松吧?

第四章 紫竹林,柳禅七

易潇带着明珠儿在轻安城歇息了两天。

这两天里易潇没有闲着,四处打听了北关的情况。

冰木湖前不久有一场大战落幕。

昔日天榜赫赫凶名的雨魔头在冰木湖黯然落幕,甚至引动了九天雷劫,龙鸣凤吟在湖畔响彻三日不绝如缕,但那尊大魔头连具尸骨都不曾留下。

魔道戚戚然。

这一战之后,齐梁北上横跨万里的红衣儿真正名动江湖。

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十七岁晋入九品,真正的妖孽天才。隐隐约约把这位红衣儿抬到了与剑冢传人叶小楼一样的地步。

据说这位极为俊美的红衣剑客剑道造诣极为了得,能只身赴北原斩杀雨魔头,修为便是不到宗师,也差不了太多。只可惜这一战结束之后,这位红衣儿便没有消息再传出来,很多人猜测是与雨魔头同归于尽了。

至于那位行踪飘忽不定的紫衫大国师,则是根本捕捉不到身影。

轻安城外,易潇拎着一壶酒。

这座北关小城并不是一无所有,世上最出名的两处紫竹产地,一是南海,另外一处便是洛阳。

而世人有所不知的,便是洛阳紫竹,其实在轻安城也有所扎驻。

紫竹通体挺拔,竹节俊挺,其面光滑,却是桀骜骨气,宁折不屈,被誉为天下竹品第一品。

做人如做竹,宁折不弯腰。

这位黑衣少年拎着一坛酒,径直走入紫竹林。

轻安城光线正好,透着密密麻麻的竹叶投下斑驳竹影。

易潇拎着这坛酒怔怔出神。

株莲相在脑海之中盘算不止,却是拿捏不稳主意。

他眯起眼,想不通那位紫衫大国师究竟是存了一个什么样子的算盘?

红衣儿究竟是已经逃过一劫,还是......

易潇摇了摇头,将酒坛盖口启开。

这坛酒是轻安城里能买到的最好的酒。

他静静看着这坛轻安竹叶青。

头顶漫天紫竹沙沙作响。

“我要入北原寻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北原地广人稀,不知道能不能买到这种好酒。”小殿下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你是不饮酒的,正巧,我也不饮酒,但以后能不能见上一面还是两说,今日就破戒敬你一杯!”

说罢易潇拎起酒坛,仰面微微准备闭眼。

倏忽一道黑影掠过。

易潇突然皱起眉,看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内壁。

紫竹林突然折腰,齐齐倒向一个人。

易潇对面地上多出一位烂醉如泥的男人,大大咧咧躺在紫竹林中央,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

这个男人衣衫不齐,眼神迷离,半坐起身子笑眯眯看着易潇,大着舌头道:“小兄弟......这酒不错......劲大!”

易潇看着这个深浅莫测的男人,再看了看自己的内壁酒坛,空空荡荡被人搜刮得无比干净,喃喃道:“佛门手法?”

男人大笑着拿破烂白袍擦嘴,醉眼朦胧,却是酣畅淋漓道:“好酒啊好酒!再来一坛!”

指尖缭绕酒气,夹杂淡淡金色佛光。

说罢仰面倒地,呼呼大睡起来。

“佛门拈花指......”易潇突然面色古怪地看着这个烂醉不醒的男人,谁会拿佛门秘技来偷酒?

周围紫竹倾身,低腰不起,更是佛门大势至的域意法门。

也许等了半天等不来自己要的好酒,也许是梦中有些烦躁。

平地突然起惊雷!

“小子,酒呢?”白袍男人突然怒骂一声,道:“你堂堂一国皇子,怎么连一坛酒都不肯给?”

易潇恍然惊醒,看着这个唇角似笑非笑的白袍男人。

他极为痛苦的扶额,身上带着一股子庸俗脂粉气息,保不齐从哪处风流地儿宿醉回来,最后眉头微微舒展,梦呓一般缓缓开口道:“你要入北原,岂不是着了玄上宇老狐狸的道,连累了北原逃命有望的穆家红衣不说,还白白搭上一条小命。岂不蠢哉?”

易潇惊疑不定,等着后文。

“所以说......上酒啊蠢货!”

破烂白袍男人突然睁开眼,眼底满是不耐烦,怒骂道:“我柳禅七一句话,难道连你一顿酒都喝不得?”

柳禅七?

他是柳禅七?!

等等......柳禅七是谁?

易潇一脸茫然。

那个白袍男人不耐烦翻了个身子,一只手探出白袍。

易潇瞳孔微缩。

那只手肤色惨白如玉,手心纹着一只大红莲。

让易潇顿时想到了一个人。

他的确没有听过柳禅七这个名字。

那手心纹有大红莲的佛门人物,还有谁?

但那位八国战乱之时,坐在菩提树下生发结印,掌心大红莲的惊艳男人,谁人不记得?

佛门人物向来不入天榜,这位曾经惊艳一时的佛门客卿便无人知其名讳。

只知春秋元年北魏万里浮土,曹帝洛阳登基。

满城俯首,洛阳唯独一株菩提不肯低头。

这位手心纹大红莲印记的佛门客卿不愿低头,与紫衫大国师相抵一天一夜。

要为佛门留一寸清净之地,以命相抵。

只可惜紫衫大国师不念旧情,立死命要刨去菩提树根,在佛门遗骸上重立新都。

佛门那位客卿不肯离去,与菩提共存亡。

一宿箭雨,射穿菩提,大红莲一夜枯萎。

最后那道大红莲印记被人齐掌断去,连带着尸体一齐抛入淇江。

换句话说,这位佛门客卿,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易潇看着烂醉昏倒的破烂白袍男人,嘴角微微拉扯。

这位柳禅七,若不是那一手大势至域意唬到了自己,自己还真的不相信那位佛门客卿会死而复生。

想了片刻,小殿下还是决定给这个酒鬼拎上两坛好酒。

破烂白袍男人撇了撇嘴,微微眯起眼,余光瞥见那道黑衣少年的身影远去,大大咧咧翻了个身子。

紫竹林倾腰躬身,不敢出声,怕扰了他清梦。

他喃喃道:“要不是看在小明珠儿的面子上,谁稀罕你那几坛酒。”

......

半响之后。

易潇一路小跑,左右手各拎两坛酒,顺带还捎上了这几天除了吃喝就是玩乐正愁着没事干的明珠儿,小姑娘双手环抱一坛酒,跟在易潇身后,屁颠屁颠跑在青石路上。

“哥,你开窍了?”少女抱着一坛酒小跑,打趣道:“未成年不能喝酒的。”

易潇是两只手各拎一坛酒,腾不开场子,不然铁定要回头赏她一记弹指,只能佯装声厉色道:“警告你啊,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酒会上栽赃陷害的事情还没找你算账呢。”

明珠儿吐了吐舌头,突然问道:“哥,你说去见一位前辈,究竟是哪位前辈啊?”

易潇能看出醉酒白袍男人身上浓郁的佛性,想了想道:“应该是位佛门前辈。”

“佛门前辈?”小妮子倒是讶然,“佛门前辈还喝酒,那开不开荤的?”

易潇想到那位柳禅七身上挥之不去的脂粉气息,估摸着这位前辈不仅开荤,而且还是带颜色的那种。

于是小殿下面色古怪的点了点头。

“佛门开荤又喝酒。那一定是一位很古怪的前辈咯?”明珠儿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师父说佛门有几位世间行走的客卿,不出世则已,一出世惊人。这位前辈倒是有点与众不同。”

突然明珠儿停住脚步。

“哥,那个家伙穿一身破烂白袍的?”

易潇咦了一声,明珠儿突然心中有股不太祥的预兆,问道:“是不是手心还纹着一朵红莲花?”

“你认识......”易潇话音未落,一道白袍倏忽落地声音响起,接着就是哈哈大笑的声音。

“小明珠儿,想死七叔我了!”

白袍邋遢男人哈哈大笑,脚尖点地,身形极为凌厉,双手各自夺去易潇一坛好酒,酒坛坛盖飞出,香味尚未溢散,这个男人在半空中微微张口,鼻翼嗡动,酒坛内的酒水自成一线,尽入腹中。

明珠儿死死抱住自己怀中的酒坛,躲在易潇背后,皱着眉看着眼前的白袍邋遢男人,冷淡道:“说了多少遍,我不认你这个七叔,也不学你的佛道,更不修你的佛法,怎么偏要纠缠我?”

易潇眯起眼,把明珠儿护在背后,芙蕖剑已经蛰伏蓄势待发。

白袍柳禅七啧啧砸了砸嘴,回味无穷,然后翻了个白眼道:“老家伙不在了,来了个护犊子的小家伙。”

易潇低声问道:“是敌是友?”

明珠儿翻了个白眼,“是头倔驴,师父说这个人早该死在淇江了,可偏偏活了过来。当初带着一只断掌找到了关山,后来被师父接回断掌,不依不饶非要收我做弟子,被师父听到了气得撵了他三年,一直撵到了北原。”

柳禅七听了不怒也不恼,微微弹指,明珠儿怀中酒坛盖子启开,酒气汇聚成线,心满意足打了个酒嗝之后,这个破烂白袍男人懒洋洋道:“当不了师徒可以当叔侄嘛。七叔这个称呼多少人都求之不得,我柳禅七与你师父乃是至交,当年一起去八大国君主酒窖偷酒喝、拎着裤腰带一起逛窑子的铁杆关系,佛门多少人攀关系想论我一声师叔都没门,也就悟玄能勉强够辈分喊我一声师叔祖。”

“呸。”明珠儿气得脸色发青,“师父说了,他就是顺带取药的时候遇上了你,被泼上了污水,这辈子都脱不开偷酒混青楼的污名。”

“取药?”柳禅七气极反笑,道:“那怎么不说我是去取酒的时候偶遇了他,连累着我被八大国国主铁骑追了十万八千里,差点命断淇江?”

易潇努力憋笑。

取药?取酒?

“取酒不能算偷......取酒!......江湖人的事,能算偷么?”柳禅七吹胡子瞪眼,道:“天下何处不是我的酒窖?”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与明珠儿好大一番争论,接下来便是一些难懂的话,听得易潇一阵头疼。

“你师父当年去棋宫的时候要我把风,我就多喝了三杯,三杯不算什么吧?好歹我还帮他抗了棋宫老畜生一掌,这老犊子后来发了疯一样撵我,欺负我打不过他,把我埋在大雪山下面,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你说什么?南海?南海那次真的是冤枉我了,他没跟我说清楚啊,说好他偷他的我偷我的,到头来他被发现了还连累了我,终巍峰上差点没被棋圣拍死,这怎么能算到我头上?”

“你师父说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呸,你师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次去北魏,说搬空半块药殿,真的搬空了半块药殿!连地板砖都没给人家留下!”

“你居然叫七叔我滚蛋?好!滚蛋就滚蛋!”柳禅七大怒道:“我柳禅七何时受过这个气,真是岂有此理!”

明珠儿翻了个白眼,静等这个白袍男人滚蛋。

等了半天,却看到这个白袍男人却换上一副狡黠笑脸,脚底生了根一样不肯挪步。

“你到底走不走?”明珠儿怒道:“再不走,我叫我哥动手拍死你!”

柳禅七倒是笑了,嘿嘿道:“当我傻呢,就不走!一口一个哥喊得好亲昵,只可惜你哥现在动手可打不过我,即便是以后天相大成,成了宗师,想拍死我,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易潇认真看着这位佛门客卿,想到他方才说的这些话。

纵然是苏大丹圣超越九品的宗师修为,亦是被追杀到东关山不敢再出。

抗了棋宫老宫主一掌,被埋在大雪山下,在终巍峰上差点没被棋圣拍死。

这个不过九品巅峰的男人,怎么活下来的?

难道佛门的体魄,真正如此强大?

小殿下恍惚想到了那个修佛成魔的男人,亦是各种求死不能,甚至引动天劫都肉身无恙。

眼前这个白袍男人干的坏事不知道惹怒了多少超级存在,甚至十六年前被玄上宇弃尸沉江,最终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看着眼前气血蛰伏不出,看不出深浅的白袍邋遢男人。

妖孽。极为妖孽。

易潇百思不得其解。

柳禅七眯起眼睛,戏谑道:“小子,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易潇认真点了点头。

柳禅七嘿嘿笑了,露出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道:“请我喝一顿好的,我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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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红莲与白禅(求月票~)

紫竹林内风声滔天,漫天紫竹沙沙作响,低头折腰,俯首指向一个方向。

易潇有些目瞪口呆看着那道懒洋洋倚在酒坛上的白袍男人。

漫天紫竹尽折腰,谄媚献美一般能弯多低弯多低。这就是所谓做人须做竹,宁折不弯腰,被誉为竹品第一品的洛阳紫竹?

柳禅七醉眼迷离,豪饮十八坛酒,半阖眼睛,嘴角微微勾起。

“十六年前我以一命报佛门知遇之恩,被斩去大红莲掌,沉入淇江,便与佛门再无纠葛。”柳禅七阖上眼,缓缓开口道:“所以我如今乃是俗世人,佛门规矩与我无关。”

半响之后,这个邋遢白袍男人缓缓抬头,意味深长道:“下面这些话涉及佛门秘辛,我只说一遍。”

明珠儿一脸不屑,懒得理睬,转身就要走,被易潇一把拎住后衣领提了起来,一个响亮的弹指扣在张牙舞爪的小妮子额头。

易潇微恼道:“别闹,认真听。”

明珠儿无比郁闷地捂住泛红的脑门,两眼泪汪汪。

“小王八蛋有没有王法了?敢打我小侄女!”柳禅七大怒。

小妮子怒道:“谁是你小侄女?”

柳禅七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谄媚道:“小侄女别生气,以后这些佛门秘辛你想听几遍,七叔就说几遍;别说佛门秘辛,就是佛门的四大菩萨观想图,你一句话,七叔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为你取来。”

明珠儿冷哼了一声,她可不在乎什么佛门秘辛,四大菩萨观想图,只是看在某人认错态度还算可以,勉强消了这口气。

易潇看着这位仙风道骨全无的佛门前辈,在明珠儿身后一路狂追倒贴,热脸还贴不上冷屁股,不由觉得好笑。

“佛门炼体举世无双,但这一世修行境界分有九品境界,九品上源意与域意领悟之后,交融贯通,产生意境,迈入宗师境界。”柳禅七缓缓开口道:“佛门不修元力,自然无法按照这种境界来划分强弱。”

“你们修元力,修的乃是体内肺腑间的一口气,由内而外,沟通天地,九品强者能做到元力出窍,域意强者元力大幅度外放产生共鸣,源意强者则是收缩自如,将元力挤压在身体一点,强化体魄。始符年间有位大宗师评价这种修行法:入门易,行路难,九品之后,一步一登天。”

“为何?”柳禅七突然开口问道。

易潇仔细思考,道:“应当是元力游走全身之后,难以更进一步,当元力外放,内敛全部功成,再修行便只能依靠水磨功夫,一步一步将元力精炼。”

柳禅七微笑伸出两根手指,道:“有两个原因,这只是第一个。”

“第二个原因,便是这种修行元力的体系,本就不适应人间。换句话说,这套修行体系,不是为这个时代的人类准备的!”

不是为这个时代的人类准备的?

易潇有些茫然,接着似乎反应过来。

“你身负株莲相,第四层株莲相的境界是盗天池。”柳禅七缓缓眯眼道:“天池池中的那些力量,可曾有所感悟?”

易潇回想起天池里那些纯白如元力、却比元力精纯太多的液气,只是丝丝缕缕涌入自己身体,便极大程度强化了自己,虽与元力相近,却比元力强得太多。

易潇不太敢确定,依旧是那副揣摩的语气道:“这是......仙气?”

“的确就是仙气。”柳禅七懒洋洋道:“这套元力修行体系,本就是照搬照抄天上仙阙的仙人法门,这些人以为得了仙人法,岂知人间根本没有仙气,再修行也只是惘然,天资再高,难以更进一步,除非......”

“除非?”易潇眨了眨眼。

“除非你像那位西楚霸王一样,打破天门,去仙阙琼楼掠夺那些仙人的资源。”柳禅七大大咧咧伸出一根中指,笔直竖起。

那根中指立起,轻安城上空万里无云。

他打趣道:“喏,看到没,这上面蹲着一堆仙人。哪天你上去了,能干掉一个保本不亏,干掉两个血赚。”

易潇哭笑不得。

“这套体系原本不如佛道儒三教。”柳禅七摇了摇头道:“就拿佛门举例,行的是炼体的路子,修行肉身,砥砺精神,最终抵达极乐世界,普度自己。”

“这本是一套完美的修行体系,攻伐举世无双,体魄绝世凶猛,灵魂饱满不可摧残,将人体潜能开发完全。”柳禅七怔怔道:“但佛门如今几乎没有一本在世的功法。”

“攻伐所用的大日如来真经,炼体无双的金刚般若经,启灵的三曼多跋陀罗经,修行灵魂的三十三重天经......”柳禅七摇了摇头,道:“还有早就遗失的地藏王经,这些经文几乎都在历史中湮灭了。”

柳禅七喝下一大口酒,叹息道:“我机缘巧合得到半部金刚般若经,与佛门结下缘分。算一算辈分,同样修行金刚般若经的是那位始符年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青莲大师,人都埋下近百年了,稀里糊涂多了我这么一个师弟。”

“金刚般若经,将修行体魄走到尽头,是真正的最强级别功法。”柳禅七淡淡瞥了一眼,道:“修行到小金刚无垢境界,肉身能抵得上九品巅峰人物,修行到大金刚琉璃境界,没有佛门魂法辅助,你要杀宗师不可能,但宗师要杀你也是难上加难。”

“再往后是证得果位,肉身成圣。我那位青莲师兄恐怕便抵达了这个地步,大宗师境界几乎无敌手。”柳禅七砸了砸舌头,似乎无比向往这个境界。

易潇小心翼翼问道:“七叔,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柳禅七戏谑笑道:“怎么就七叔喊上了?打蛇随上棍?”

小殿下讷讷干笑。

柳禅七懒懒伸了个懒腰,道:“半吊子的大金刚琉璃境界,打不过那些半吊子宗师,但是打你总够了吧?”

“够了够了。”易潇打着哈哈,接着小心翼翼问道:“难道那些佛门卷文,真的一部都没有留下?”

大日如来真经,金刚般若经,三曼多跋陀罗经,乃至三十三重天经,全部在自己脑海之中的株莲相记忆里!

若是这些经文真的如此逆天,对易潇来说则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柳禅七拿白袍擦了擦嘴,慢条斯理道:“若是还有这些最强级经文,佛门还会没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任谁都能把佛门当一个软柿子捏来捏去?不知道多少位佛门大人物跳出来暴打这些宗师们,如今山门都被拆了,曹之轩敢在佛骨上建新都,这些经文就算真有,保不齐早被洛阳那位当厕纸用了。”

易潇几乎是心神按捺不住,差点要狂笑出声。

柳禅七瞥了一眼面色极为古怪的黑衣少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有没有杂物,然后有些捉摸不定开口道:“你拿这种眼光......看我作甚?”

易潇干咳两声,接着敲打道:“七叔......这些经文,是不是俱有古梵文所写?极难识得?”

柳禅七点了点头,古怪道:“我得到的那半部般若经文,写得便是那劳什子古梵文,老鬼能看懂。”

易潇两眼发光,道:“当今世上还有谁能识得这些梵文?”

柳禅七微怔。

漫天紫竹沙沙作响。

这个白袍男子似乎突然酒醒了一般,怔怔出神好半天。

他突然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纹下的大红莲。

柳禅七一头乱发被风吹动,露出那双有些茫然的眼眸。

眸里紫竹竹影遮天,一朵红莲出世惊艳。

紫竹林弯腰鞠躬,在等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细腻中又有些沙哑。

“白禅。”

将一切都击碎。

他恍然惊醒。

脸颊颊角不知不觉泪两行。

柳禅七喃喃道:“有的。”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下意识理了理脏乱的头发,恍惚道:“算一算,又是一年了。”

易潇看着这位佛门前辈怔怔出神好半天。

最终抬起头魔怔一般,沙哑道。

“小子,你喊了我一声七叔,我便不会欺你。”柳禅七眼底有血丝掠过,道:“你要去北原我不拦你,但那只红衣儿原本能逃过玄上宇这只老狐狸的手心,若是你去了反倒局势颠倒,难逃一死。我这里有一计。”

易潇认真望向邋遢白袍男人的眼睛。

佛门大清静,那双眼里无比清澈。

“随我去洛阳吧。”白袍柳禅七认真道:“把洛阳闹得天翻地覆,让那位紫衫国师不得不打道回府。”

易潇呼出一口气,想到圣元子说自己藏了一招剑主大人的后手,未成宗师之前能保一命,缓缓理清思绪道:“我有一道保命手段,那位紫衫大国师杀不了我。”

白袍邋遢男人摇了摇头,认真道:“你不了解他的手段。这个男人要杀人不问因果,不顾苍生,即便是当初修到大金刚琉璃境界的我也难逃一死。更匡论是你,他不杀你,捉了你压在洛阳六道佛骸之下,一辈子难见天日,谁能救得了你?”

“洛阳......六道佛骸?”易潇眯起眼。

“洛阳建都在佛骨之上。”柳禅七苦涩道:“森罗道轮转殿之中有一处囚牢,关押了八大国期间诸多大人物,以及北魏诸多强敌,六道轮转,永无天日,号称人间地狱。有些修为够强,能捱住煎熬,有些早就扛不住折磨,化为尸骸,葬在佛骨之中,故而得名‘佛骸’。”

易潇皱起眉。

“当年我若不是被万箭穿心,以假死之术骗过那个男人,甚至被斩去大红莲掌纹,恐怕也被压入佛骸之中了。”柳禅七再度饮下一口酒,戏谑道:“那些佛骸里镇压的人物实力滔天,不缺半步宗师。”

“佛门行走天下的客卿就有好几位,你见过几个抛头露面的?”柳禅七叹息一声道:“这几年来世上宗师就那么些,不仅仅只是人杰凋零。你以为能没有几位临近宗师门槛的老古董?”

“他们不是不能入,而是贪生怕死不愿入。”柳禅七冷笑道:“当年那位剑主大人邀天下宗师春秋之后入鬼门,这些人又怎么敢在大世之前踏出那临门一脚?生怕自己迈入宗师之后魂断关门,与长生无缘,一把老骨头惜命如金,活该被森罗道抓住机会,押入佛骸。”

“连那些半步宗师级别的老妖怪都逃不过玄上宇的算计,你凭什么能逃过?”柳禅七突然指着明珠儿问道:“你带着她入北原,是真以为自己实力够强,还是想着送玄上宇一份大礼?”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

“这趟浑水不易趟。”柳禅七叹了一口气道:“要去洛阳,比不得北原凶险,却也是九死一生。”

接着这位白袍男人干咳一声道:“不过你的生死安危大可放心,我在洛阳布了十三年的局。”

易潇突然想到轻安城这几日说到的一位白袍落魄秀才,十三年次次落榜......

“咳咳,就是我。”柳禅七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微恼道:“我又不是去殿试的,洛阳这地方门禁极严,我只是顺带一个考生身份好入城罢了。”

柳禅七突然严肃道:“实话跟你说,我要去救一个人,已经谋划十三年了。她被关在佛骸里。”

柳禅七深深看了一眼易潇,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识出这些古梵文,就是她了。”

早就看出易潇身怀佛经故意不点破的柳禅七低声叹了一口气,抬头露出一个老狐狸的招牌笑容,嘿嘿笑道:“你随不随我去洛阳?”

不待易潇回答,这只白袍老狐狸扬眉道:“别的不说,在你拿到完整佛经之前,我传你一些法门,足够你受益无穷。你的龙蛇相不比佛门炼体弱,只可惜你体内那两条龙蛇弱得像是两条蚯蚓,可知如何能更进一步?”

易潇眉尖一挑,对这只勾人心魄的老狐狸恨得牙痒痒。

“怎么着,想动手?”柳禅七哈哈大笑,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只可惜就算你把那两条蚯蚓练成龙蛇,也打不过我。”

“去不去去不去?”这只老狐狸摆了摆白袍,挤眉弄眼道:“保不齐哪天我心情好,教你一记红莲华手,什么北魏四剑子,一巴掌通通撂倒!”

第六章 红莲华手(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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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林有一些沉寂。

易潇思忖良久,最终招架不住这柳老狐狸的甜枣棒槌。

一方面是那位紫衫大国师故意放出了红衣儿生死未卜的消息,的确有引君入瓮的意思,易潇不敢轻易犯嫌,唯恐连累了那个奔袭万里已是极为疲累的红衣儿。

另外一方面,当务之急的确是要修行自己,现在连九品境界都达不到,仅仅依靠天相秘法来消耗生命终究不是正道,即便去了莽莽北原,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只是会成为累赘。这位白袍老狐狸修行的是佛门的正统,若是真心愿意指点一二,尤其是对自己的龙蛇相的运用,一但能够融会贯通,对自己的实力乃是真正的大有裨益。

谋定而后动,易潇不再犹豫,答应了柳禅七的提议,前赴洛阳。

柳禅七奸计得逞,笑着拍了拍易潇的肩膀,道:“春秋七月七,士子们如鱼赴两京。北入洛阳,南赴兰陵,不求其他,只求功名。待到七月七,我们再动身。”

“七月七?”易潇道:“离七月七还有四天,这段日子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待在轻安城吗?”

柳禅七摸了摸鼻子笑了笑,道:“这个破旮旯地方有什么好待的,七月七洛阳大开城门,我们不急着入城,等明天先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至于现在嘛......”柳禅七看了看天色,嘿嘿笑道:“易小子,现在天色不早,你看看是不是要请我醉上一场?”

易潇极为头疼,看着紫竹林满地的酒坛空空如也,心想这只嗜酒的柳狐狸难不成就是来骗吃骗喝的?

极为聪明伶俐的明珠儿看着遍地酒坛,心疼自己怀里白花花的银票如流水一般,不由怒道:“还醉上一场,这些酒都不要钱的?”

柳禅七干笑两声辩解道:“小酌小酌。小酌两杯。”

“小酌也不行!”明珠儿瞪眼。

柳禅七摸摸脑袋不敢再说。

最终三个人去了一家小馆子,点了一碟花生米。

柳禅七终于忍不住吹胡子瞪眼道:“这一碟花生米,够吃吗?”

明珠儿转身拿二钱银子结了账,平淡道:“当然够吃。”

柳禅七恶狠狠瞪了一眼易潇,又可怜兮兮看了一眼刁蛮少女,道:“那我先吃了?”

明珠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当然你先吃,这一桌都是你的,尽管吃。”

这一桌,一碟花生米。

柳禅七眨了眨眼道:“乖侄女,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我哥现在不饿。”明珠儿单手支撑着下巴,似笑非笑道:“等你吃完了,我和我哥再吃。”

“至于现在吗,我们俩就看着你吃。”少女微微转头,道:“哥,你饿不饿啊?”

易潇拼命摇头。

白袍老狐狸目瞪口呆。

接着柳禅七拿筷子翻了翻连油水都欠奉的干碟,抬起头又看到目光如刀剐在自己老脸上的明珠儿,饶是脸皮再厚,也有些招架不住。

干咳两声,老狐狸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也不饿,还是等你们一起吃吧。”

少女哦了一声,挑起眉毛,抑扬顿挫一字一顿问道:“你不饿啊?那你还在这坐着干什么?”

柳禅七欲哭无泪,最终狠狠拂袖,低声对易潇道:“臭小子,算你狠。”

接着这只白袍老狐狸面上浮现奸诈笑容,摇头晃脑叹息道:“只可惜我混迹江湖多年,呼风唤雨,早有所备。”

接着这只白袍老狐狸挥手喊来客栈伙计,七荤八素点了一大桌,来了句饭后结账。

明珠儿冷笑一声,道:“点这么一桌菜,我们可不会帮你结账,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柳禅七没忘了点上好酒,边往肚子里塞菜咽酒,边拿白袍擦嘴,模糊不清道:“吃完了再走,他们打不过七叔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明珠儿突然来了兴趣道:“七叔,你这么无赖,就不怕天上打雷劈死你啊?”

“怕啊。”柳禅七突然顿了顿,极为无辜道:“上次被雷劈了,没劈死,有点疼。”

易潇看着柳禅七不停加菜不停喝酒,其间还不断招呼自己一起吃喝,还真有种要动筷的冲动,刚起念头,便被明珠儿拦住了。

少女冷哼一声,对自己低声道:“咱别碰他的饭菜,免得到时候他耍什么花招,这账算不到咱们头上,到时候看他怎么结账。”

柳禅七吃饱喝足,懒洋洋又点了好几坛美酒。

突然这只白袍老狐狸来了兴致,问道:“乖侄女,可知江湖上十大好酒?”

明珠儿瘪了瘪嘴,摸不清老狐狸的套路,不敢搭话。

“啧啧啧,乖侄女,你以为七叔不了解你?”柳禅七摇头晃脑,自言自语道:“你忘了十五年前,你趴在七叔身上跟七叔抢酒喝没抢过?”

“北地烈麝排在第一,乃是人间第一烈酒。”白袍老狐狸嘿嘿一笑,道:“只可惜这种酒最后再不产了,绝世稀有。什么轻安竹叶青,连前三十都排不上,只是不入流的酒罢了,算不上多好的酒。”

“丫头儿,你去了风庭酒会,凌霄酒想必是尝过一点。”白袍柳禅七大着舌头道:“凌霄酒是剑主私酿的神魂之酒,归根结底已经算不得人间美酒,离仙酿还差一步,却比江湖酒强得多!那股子烈性,若要真让嗜酒之人入了一口,这辈子都忘不掉。”

明珠儿忍不住砸了砸舌头,回想起那日醉倒在凌霄酒坛上的滋味,有些意犹未尽,接着恍惚惊醒,生怕老狐狸给自己下了什么套子,娇哼一声。

易潇静静看着这只白袍老狐狸,心想明珠儿可不是只尝过一点凌霄酒,这妮子估摸着把酒会所有凌霄酒都给喝干了。

这只老狐狸突然笑了笑,“江湖上魂酒难酿,故而极为难见,可若是一旦入口,尝了魂酒滋味,且能驾住烈性,便不愿意再喝所谓的江湖美酒,那种酒,不如魂酒醉人,更少了一缕酒性。”

“四大仙酿之中的神荼酒。”白袍老狐狸拿袖子掩面,凑了大脑袋过来,低声问道:“你们肯定听过,但见过没?”

易潇知道江湖负有盛名的酒评,十大美酒和四大仙酿,凌霄酒不在其中,方才柳禅七说凌霄酒不抵仙酿,却比寻常江湖酒要强,怕就是凌霄酒不在酒评之中的原因。

“寻常江湖酒,即便是排名第一的烈麝,只要开出够高的价格,便能买得到,但仙酿则是有价无市。”柳禅七笑眯眯道:“小丫头,想不想尝一尝四大仙酿之一的神荼酒?”

明珠儿眼神有些发光,但接着性子执拗得哼了一声,立场坚定地咬牙摇头。

柳禅七不急不缓,把目光又投向了小殿下。

“喏,你既然与我一同去洛阳,我总要教你几手,今天便教你一记绝学。”柳禅七嘿嘿一笑,问道:“你想不想学?”

易潇当然知道这个白袍佛门客卿口中所谓的绝学是什么,八大国期间这个男人独自登上北魏佛门圣地忘归山,一手倒提菩提树,奔赴三千里,最终立在洛阳城门楼前,面万敌而不退一步,只出一记散手。

红莲落顶生华发,只手抬起能遮天。

白袍菩提,红莲华手。便是这位佛门客卿惊艳江湖的无二绝学。

小殿下有些微怔,道:“红莲华手?”

柳禅七微微一笑,道:“不错。正是红莲华手。”

“看好了。”这位白袍邋遢男人突然挑了挑眉。

小馆子里人声鼎沸。

这个白袍佛门客卿唇角微微一笑,眸子里那股懒散尽数而去,面容端庄而神圣。

一朵大红莲翻掌而出,在空中刹那绽放而开!

易潇凝目聚精会神,想去捕捉那道大红莲印记,眼中爆发出一道青灿之色,刹那悟莲瞳开,却只能看到半空一道极为浅淡的影子划过,接着破风声音倏忽降落。

柳禅七淡淡翻回手掌。

那只手掌惨白如玉,一朵大红莲缓缓收敛。

五指拖住一只绣着锦绣河山雷霆八马的紫囊,指尖坠着一根白绳,白绳之下摇晃的乃是一只狭长的玉质酒壶。

所谓红莲华手,居然有如此妙用?

用了一记红莲华手偷东西的柳禅七丝毫不觉羞耻,大大咧咧展露自己所谓的高人风范,眉尖微挑,眸子里尽是得意,道:“看清楚没?”

易潇陷入沉默,若有所思。

这一手太快,即便是自己的株莲相记住了运转轨迹,要想消化参悟,还需要不少时间。

白袍老狐狸也不管易潇有没有看懂,只顾自己嘿嘿一笑,迫不及待打开那只绣纹极为华丽的紫囊,鼓鼓囊囊全是银票,老狐狸看得两眼发光,却只抽出一张银票揣入怀中。

明珠儿瞪大双眼。

柳禅七老脸微微羞红,看着乖侄女不加掩盖的鄙夷目光,接连咳嗽两声,小声解释道:“这是借,借!”

说完将玉质酒壶内的酒液倒入自己带着的桃木酒壶内,还不忘往玉质酒壶内灌了一些寻常酒液进去。

“咳咳,小子,看好了,我再施展一遍。”白袍柳禅七低声咳嗽一声,做贼心虚一般将玉质酒壶装得满满当当,又将紫囊捏在手中。

易潇紧紧盯住这只手掌。

大红莲再开。

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易潇的目光落在了这座小馆子的另外一桌。

两位衣着几位华丽的公子哥围绕一桌,还带着两位极美的女子。一位公子哥一身紫衣,气质不凡,只可惜面色有些苍白,腰间一端悬挂着白绳,白绳下玉质酒壶微微摇晃,兜内露出绣有八马踏江山的紫囊一角;另外一端吊坠有一柄古剑,剑鞘纹刻八马雷霆踏中原,剑柄镶嵌大红紫穗。

这一身紫衣不显山不露水,但腰间与白绳栓在一起的玉佩却是暴露了这位公子哥的身份。玉佩上沟壑毕露,刻印威武二字。

“威武候?”易潇眯起眼打量着这位紫衣公子,北魏三十七城四王三十二候,虽只封四位藩王,但仍有几位侯爷战功滔天,几乎只与这些藩王差上一线。威武候段河图乃是当年战功显赫的几位侯爷之一,嗜杀成性,当年坑杀北原三万铁骑,凡有降虏,一概烹而杀之。气吞万里如虎,无人不闻之丧胆,只可惜凶气太深,命途多舛,洛阳封侯之后便早早撒手人寰。

虎父无犬子,这位威武候为北魏留下两只虎种。

长子段紫衣二十岁位列北魏四剑子之席,剑术精湛,剑道悟性极高。

次子段无胤自幼身子骨羸弱,便是继承了其父威武候的爵位,被人称一声威武小侯爷,坐拥威武候封城,端的是家大业大。

易潇微微眯起眼,打量了一番这个紫衣公子哥,面色病态,看起来身子羸弱与自己当初赴北魏之前有的一比,想必就是那个病秧子段无胤。

那一桌氛围不太冷清,两位极美女子有意无意向他靠拢,隐隐约约能听见这几人唤他一声小侯爷。

“小侯爷?”

看来的确是那位威武候传人无疑。

易潇摇了摇头,算是那个威武小侯爷运气不好,被柳禅七逮住了狠狠宰了一顿,若是知道自己腰间的玉质酒壶已经被掉包了,不知道会不会哭出声音来?

“嘿嘿,这小子的神荼酒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柳禅七嘿嘿笑了笑,叫过店小二来结了账,接着讨好般将桃木酒壶推了过去,道:“乖侄女,一点心意,你尝一口?”

明珠儿看着这个桃木酒壶,内心天人交战,终于有些按捺不住。

小妮子干咳两声道:“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接着伸出一只白纤小手去抓桃木酒壶。

纹丝不动。

抬起头来,看到那只白袍老狐狸极为奸诈地握紧桃木酒壶把手不肯放手,似笑非笑看着自己,轻轻敲着桃木酒壶,抑扬顿挫道:“乖侄女?”

图穷匕见。

果然是只老狐狸。

明珠儿暗骂一声,咬咬银牙,狠下心来,接着换上一副笑脸。

唇齿微颤,一声“七叔~”

千娇百媚。

喊得柳禅七心花怒放,心满意足松开手。

一壶神荼酒,换一句七叔。

不亏不亏,怎么算都不亏。

第七章 削发 (求月票)

轻安城已经入夜。

柳禅七喝得醉醺醺,睡意朦胧拍了拍小殿下肩膀低声道:“小子,轻安城晚上可有趣的很,保你没见过,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开开荤?”

易潇把视线从威武小侯爷的那一桌身上挪回来,看到柳禅七挤眉弄眼,有些茫然。

开荤?

接着腰间一股拧劲传来,易潇一下子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之后,看到身边那位少女脸蛋儿红得能挤出水来,呸了一声道:“老狐狸,不害臊!”

小殿下从小待在经韬殿饱读诗书,不谙世事,哪里去过什么烟花场所,更不用提风花雪月。

一个十六岁不曾入世的少年,能明白脂粉风情?

只是此时易潇的表情确实有些精彩,笑骂道:“你这老狐狸,偷扒嫖赌样样都沾,简直是佛门败类。”

柳禅七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红尘多是非,渡人需渡世,我佛慈悲。罢了,罢了,你们不懂。”

说罢柳老狐狸一步三摆,坏笑着离开了,临走前不忘留了一声:“明天正午紫竹林见。”

易潇缓缓睁开悟莲瞳,瞳孔掠过不易察觉的青灿色,遥遥隔着数里地,看着那只白袍老狐狸大摇大摆入了青楼花坊,顺手塞给门口莺莺燕燕四五两散银,便得了姑娘们天大欢喜,众星捧月般入了楼去。

那只白袍老狐狸似乎极为享受这种待遇,坐拥花团锦簇,两只手揉揉捏捏,却只是风流,不显下流。

有趣。

易潇摇了摇头,望着那桃木壶装的神荼酒。

这壶神荼酒内的气运与紫衣威武小候爷格格不入,本就是来历不明之物。

这只白袍老狐狸,取了这壶神荼酒借花献佛不假,但这神荼酒本就不属于段无胤,可谓盗亦有道。

顺带偷了段无胤紫囊,却只取了区区一百两。

最后去了所谓的青楼花天酒地,一顿揉揉捏捏,看似占了便宜,但这只老狐狸居然毫不吝啬运用了自己的佛门元力,为这些红尘女子化去肌肤上残留的淤青,甚至体内的阴寒。

是真风流还是假正经?

易潇有些想不通。

难不成这只老狐狸还是一个片叶不沾身的真佛?

突然想到紫竹林里,柳禅七没来由的两行浊泪。

这个白袍男人肯战死在洛阳废墟之上,以一命抵佛门恩遇,要守住菩提不倒。

如何不是重情重义之人?

他突然有些想明白了。

佛门真正的渡世之处,无须大张旗鼓,诵经渡化;无须六根清净,超脱凡尘;更不必剃尽三千烦恼青丝,留身后无牵无挂。

渡世人时,一只禅杖胜过千军万马。

渡自己时,一袭袈裟不如一件破烂白袍。

我身陷红尘,却不在囹圄。

沾染因果,滴我鲜血,来开一朵大红莲。

如何不是渡世?

那只白袍老狐狸居然得了真谛。

易潇有些微惘。

明珠儿看着易潇怔怔出神,以为小殿下还一心想着那红尘俗事儿,微微恼怒,刚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头顶传来一阵温暖。

易潇揉了揉丫头微乱的头发。

他心神有些恍惚。

回想自己北行百日,一路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有些人见了一面,下一面便是阴阳相隔。

淇江,龙门,天狼,风庭。

他自嘲笑了笑,求长生,断长生,跌跌绊绊,一路上沾染太多鲜血,让自己从幼稚走到漠然。

再往后,会不会就是铁石心肠?

一开始自己有老段老缪做后盾,后来是红衣儿,再后来是苏大丹圣,鸩魔山主,剑主大人。但归根结底,充当自己后盾的,乃是自己的那位老师,还有父亲,隔着千万里山水,默默注视着自己的成长。

在兰陵城的那座空中楼阁亲手阻断了自己的退路之后,他便没有任何一个后盾。

他觉得当年的自己天真到了极点,有父亲和老师为自己铺路,就以为自己无须担忧后路,只需要奉着自己可笑的信仰,就能够一路走到尽头。

低头看着明珠儿的稚嫩眉眼,恍惚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易潇缓缓开口:“你说这世上有仙佛吗?”

明珠儿微怔。

“六岁那年,我路过一处地方,看到许多人烧香拜佛,在供奉祈祷所谓的神灵,以为这样就能保自己一世平安。”小殿下柔声道:“我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仙佛。”

他自嘲笑了笑道:“那个时候的我的确太天真了。以为饱读三千诗书,通一门书道,就算不做沙场万人敌,至少能通明本心,解开自己心中困扰多年的疑团,不求其他,只求能明白活着的意义。后来我发现了,都是狗屁。”

明珠儿能感觉到自己头顶上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无论是身份高贵如帝王,亦或是地位低微如蝼蚁,都是浮世沧生里的草芥。”易潇面色恍惚不定,缓缓收回那只手,轻声道:“大家各活各的,但偏偏不能如愿。”

“卖豆腐的张三要娶媳妇,所以他要赚钱,要咳血,要付出千百倍的心力,去赚十两银子。他从不惹是生非,向来行善积德,这样一个人,理应有好报,理应活得长久,对不对?”

“持兵符的将军要打胜仗,他背后还有妻女家国,所以他不能输,所以他只能跃马挥刀。要保护自己背后的家国,所以他必须杀人,对不对?”

“对不对对不对?”易潇看着明珠儿的眼睛,里面一片清澈:“只可惜这个世界从来不问对不对。”

“将军屠城之后,埋下万块尸骨,不知道多少个好人张三死在刀下,不能瞑目。”

“所以从来没人去问对不对,大家只看生与死。”易潇怔怔道:“活下来的,自然就是对的。那些苦苦挣扎祈祷的人们,他们当然也想活下来。但他们不去求自己,却去求虚无缥缈的仙佛。”

“只可惜仙人和佛都救不了他们。”

这个黑衣少年的眼神深处有一丝挣扎,瞳仁漆黑幽深。

“我见过那些仙人,他们也会痛苦,也会哭泣,也会如一个凡人一样举刀向天,他们当然也会死亡。”易潇平静直视她的眼睛,悲哀道:“所以无论是仙还是佛,都有无法解决的苦恼。他们有些人连自己都渡不了,凭什么要去渡别人?归根到底,能真正普渡一个人的,就只有他自己。”

小殿下喃喃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师会断了我南下归程,今天算是明白了一二。”

易潇看着那个神色微惘的少女,有些苦涩开口。

“凡是杀不死你的,都只会使你更加强大。”

普渡多少人,都未必能登顶佛塔。

造下杀生孽,也未必会下地狱。

诸生如芥子,求生而已,只可惜谁都难以如愿。

如果不想被斩于屠刀之下,就只能挥刀而去。这的确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可连自己都渡不了,还如何去普渡其他人,亦或是奢望被人普渡?

经历了北行千万里的颠簸,见惯了生死别离,饱受了病痛折磨,这个少年终于成长起来。

但他手中已经没有任何一张底牌,他只有自己。

这便是最强的底牌。

明珠儿没有说话。

两个人离开酒馆,一路上有些沉默。

易潇依旧牵拉着明珠儿白纤的小手。

不知不觉走到紫竹林。

“我今天说这些话,一时间有些心血来潮。”易潇有些抱歉的笑了笑,道:“忘掉就好。”

大风骤然起,吹动一林紫竹。

漫天紫竹叶,混杂少女有些沙哑的细腻嗓子。

“哥。”

易潇恍然失神。

接着向来安分柔弱的女孩儿突然挣脱自己的手,然后背转过身子,面对自己退后两步。

她微微踮起脚,双手抬起,刚刚好搭住自己的肩膀。

“师父一直跟我说,医者要济世。因为你总有亲人,总有在乎的人,他们如果有一天生病了,如果没人治得了,就由你来医治,由你来保护。”

“我一直觉得师父是一个很仁慈的人。后来我跟着师父出了关山,一路上遇到了好多好多人,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不是什么人都能救的。”

“我不信,师父当着我的面赐丹救好了一个身中数刀的将死之人,那个男人得治之后感动得痛哭流涕,跪下身子不肯起来。离开后,师父告诉我,救了他,只会害了更多的人。”少女眼神茫然,身子甚至都在微微颤抖,道:“我不肯信。后来师父带着我来到一座山寨,我看见那个男人负剑上山,一把火将寨子烧了个干净,一把剑不知道饮了多少人鲜血。不分男女老少,见人便杀,这个曾经跪下身子痛哭流涕的男人,却摇身变成了一位杀人如麻的恶魔。”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明珠儿声音颤抖道:“有时候让一个人继续活下去,只会杀死更多的人。你救下一个人,也许就杀死了一百个人、一千个人。”

“后来我才明白,即便是师父那样真正的丹圣,能救下的,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罢了。”明珠儿突然低声笑了笑:“师父对我说,救自己守护的人。救自己所爱的人。救自己的亲人。”

她伸出一只手,缓缓扯去发带。

长发飞舞,遮住少女纤白柔弱的脸庞。

少女松开双手,卸下酒壶。

神荼酒。

一饮而尽。

“哥。师父不在了,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醉眼迷离的少女声音突然有些哽咽,道:“我不要再当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明珠儿。”

她突然退了一步,易潇瞳孔微缩。

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的芙蕖剑突然盘腰而起,被少女纤手反手握住剑柄。

漫天紫竹叶飞舞而过。

大风乍起。

刹那迷离,月光骤寒。

那个如梦似醉的少女轻启檀口。

她站在漫天紫竹林上空的星河下,素手扬起。

泪眼朦胧。

漫天青丝散开,遮天蔽月。

芙蕖清鸣一声,在漫天散开的青丝中游走。

决绝而孤立。

于是漫天青丝纷纷扬扬落下。

易潇站在紫竹林前,怔怔看着无数发丝飞舞。

握不住。

那个眉眼不再稚嫩的少女开始捧腹而笑。

她削去长发,余下发丝齐肩。

手中的桃木酒壶随笑声落地。

笑得颤人心弦。

笑着笑着,她笑出了眼泪。

“哥,就当易小安喝醉了,好不好?”

作者说:少年们要站起来,总要先支撑起膝盖。一个人的成长,路上少不了迷惘,然后清醒。挥剑之前要出鞘,杀人之前需磨刀。易潇是这样,易小安也是这样。如果没有今天这些话,也许就不会有决绝登山取紫匣的少年,更不会有以杀伐果断而摄世的佛门女子客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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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炼体

数百年前三教俱兴的时代,佛道儒各行其道,无数人杰应运出世,一派钟鸣鼎盛,修佛修道蔚然成风,天下道观佛寺数之不清,百步抬首能得见焚香。

有人言:天下妙言三千万,半是菩萨半道君。

佛道之兴盛,可窥一斑。

佛门圣地诸多,其中被誉为苍龙驮背负佛台,历代有真佛出世的忘归山,便是历尽数十朝岁月洗涤冲刷而不倒的一座千年圣地。

直到第二日从轻安城紫竹林出行,小殿下这才明白,这只老狐狸口中说的好地方不是烟花楼坊,而是真正的佛门遗迹。

千年历史之久的忘归山。

“忘归山曾经的确是千年佛门圣地,但春秋年间山门就已经被铁骑荡平,佛寺尽毁,不留丝毫传承,早就沦为一座荒山。当今魏皇的灭佛手段不比齐梁差,对佛门几乎是赶尽杀绝。如今即便是北魏士子出行,皇恩浩荡,也都选择绕开这座佛门遗迹,免得惹上祸端。”小殿下骑乘黑色骏马,与白袍柳禅七并行,话说到一半,怀中剪短了长发的少女突然探出脑袋,伸出一只手替他揉了揉眉心,那里有一朵清凉的莲花印记若隐若现。

柳禅七转头微微瞥了一眼面容有些疲乏的小殿下,挑了挑眉毛道:“你连着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

易潇摇头笑了笑,没有答话,仰仗着有株莲相加持神魂,他本就不需要太久的时间休息。不过老狐狸说的不错,从邀北关一路逃出那位森罗道女阎王的手掌心开始算起,他便开始了没日没夜的修行,迄今为止都没有怎么闭过眼。《忘我尊经》是一本极妙的功法,的确当得起最强级别功法的名头。那位黑袍圣元子从《三十三重天经》里摘取精粹,留下了一些吐纳呼吸法门,不仅仅可以让元力汇聚如河,一方面可以加速自身的修行,另外一方面更可以凝聚神魂,蕴养自己魂力。

综合自己在齐梁书库里曾经学过的一些修行法,吐气纳气,阴阳结合,易潇能够感受到自己肺腑之间的那口元气在不断增长,这几日水涨船高,前不久才突破一品,如今已经有些临近三品的趋势。

虽说一心二用,乃是一件极为消耗心力的事情,但在修行上却是事半功倍。所以易潇绝不吝啬自己的心力,拼命去抓住每一丝空闲的时间修行。

“修行之道,一张一弛。功到自然成。”白袍柳禅七淡淡开口道:“你若是没修元的天资,就是拼了命去修行也没有用处。”

说得的确不错。

但易潇摇了摇头,风庭城见识了那些天资绝纵的人物,自己若是不拼了命把时间拆开,一天分成两天用,有朝一日遇上了他们,又如何能够自处?

一想到南海终巍峰上的那位道胎大师兄,十八年不修行,一年之内接连打破九道屏障,吞吐南海元气,直抵九品巅峰。不说南海大师兄这样的道胎妖孽,即便是低上一个头的青年才俊,北魏如今背负盛名的四剑子,那日百里出风庭追来的师南安就够自己喝上一壶。

易潇每每想到这里,骨子里的倔劲就迸发而出,不肯放弃一丝一毫的时间,更加勤奋去修行。

易小安于心不忍,试着接过马绳,轻声道:“哥。你休息一会。”

易潇没有拒绝丫头的好意,下意识阖上了双眼。

马背上有些颠簸。

易潇微微合眼,却没有试图去放松心神,反倒是继续问起了忘归山一行之事。

“忘归山佛门圣地沦为遗迹,山门摧垮,佛寺尽毁,那株千年菩提也在洛阳枯死。”微风拂面,易潇觉得精神有些好转,没有睁眼,缓缓吐气道:“如今去忘归山能做什么?”

正是当年亲手拔起菩提树的白袍男人闻言怔了好一会,许久之后才轻笑一声,神情复杂缓缓开口。

“忘归山被北魏铁骑踏遍翻烂,山门崩塌,佛寺尽毁,只可惜有一样东西他们毁不掉,更拿不走。”

究竟是什么东西?

易潇不由睁开双眼。

之后无论自己怎么再问,甚至拿美酒诱惑,这只白袍老狐狸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只是卖了个关子,说是与修行有关,对养魂方面大有裨益。

易潇无奈,只能接着闭眼继续自己的修行。

正在马背上牵绳驭马,向来看不惯白袍老狐狸欺压小殿下的易小安冷哼一声。

白袍柳禅七顿时垮了脸一样,可怜兮兮,连忙把大脑袋凑过去讨好道:“乖侄女,你别生气,听我解释。这小子不听相劝,整天玩了命一样心力两分,一半修行呼吸吐纳法,一半修养魂力驾驭之道,事半功倍不假,但若是没株莲天相护着,早就心力交瘁撒手人寰了。就算有天相庇佑,像他这样玩命儿去修行,恐怕还没成大宗师,就已经阴阳相隔了。这趟去忘归山,还是给这小子求张观想图。”

易潇闻言,闭上的双眼又缓缓睁开。

柳禅七正色道:“如今佛门衰落,正统观想图几乎不可得。至于四大菩萨留下的绝顶观想法门之流,想都不要想,早就湮灭了,神仙来了也弄不到。不过忘归山的确有一副上好的观想图,若是你真正与它有缘,一定能够得见,看了以后对神魂百益而无一害。不说其他,至少修行上不会走火入魔,甚至能够多出一些域意感悟。”

“若忘归山真有这么一副珍贵的观想图,为何魏皇不取走?”易小安突然开口道:“难不成还放着给别人参悟?”

“丫头,这你就不明白了。”柳禅七嘿嘿笑了笑,道:“观想一途,因人而异。当年在忘归山立下山门的老祖宗是个绝顶妙人,算准了机缘巧合。等会见了你便知道,这观想图留下的手笔可不一般,赠给了千年后的所有与佛门有缘之人。若是有缘,注定能悟到,便是一眼就能悟到,若是悟不到,即便你看上一天一夜,把眼睛瞪瞎了,也不会有什么用。”

易小安闻言突然恼怒道:“说了这么多,万一我哥与这幅观想图无缘呢,岂不是白跑一趟?”

白袍老狐狸眨了眨眼,道:“乖侄女,肯定不会白跑一趟。那副观想图你哥有没有缘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有缘分。”

“你若是真正看了那副观想图,估摸着佛门零散气运被汇聚而来,尽数灌顶,以后可就是一条金光大道。”柳禅七啧啧道:“兴许忘归山就新出一位活菩萨转世。大气运啊大气运。”

易小安怒道:“我不要当什么活菩萨,更不要什么大气运,我就要我哥好好的。去了忘归山,如果我哥悟不到你说的观想图,就是什么佛门活菩萨大气运都来了,我也全都不要,挥手全都散了好了!”

柳禅七看着这个犟丫头,居然无话可说,发现自己急眼也没有用,这丫头搞不好真能干出这档子傻事来,最后只能摇头无奈道:“乖侄女,忘归山那副观想图肯定与你有缘,你哥能不能悟到看他的造化,不过我手上有几样佛门至宝,不仅能养魂,对他体内的龙蛇相也大有裨益。你若是愿意去看一眼,这些宝贝我全都不要,都给你哥。”

易小安没好气冷哼一声,勾了勾小手指。

柳禅七无奈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玉瓶,好气又好笑地丢给易潇,坏笑道:“这是佛门滴天露,滴入眉心,一次一滴,能够温养肉身,同时篆养你体内那两条龙蛇,这个瓶子里估摸着有五十滴,修行体魄时候省着点用,应该够你修到小金刚无垢境界了。”

柳禅七戏谑道:“不过炼体可不轻松,这滴天露,你若是能坚持着用完,觉得滋味不错,大可以再找我要。”

易潇接过玉瓶,又听到破空声音传来,一只圆润如意的红玉佛珠被丟掷过来。

白袍老狐狸这次有些肉疼地将手腕上的红玉佛珠手串缩回袖子里,十八颗袖珍佛珠被他穿成一串手链,如今却缺了一颗最大最圆润的那颗母珠。

“听好了,这颗佛珠只是借给你。”柳禅七没好气道:“这串佛门红莲手串御守神魂的能力极强,那些老古董之所以奈何不了我,便是宗师境界的魂力法门冲不破这红莲手串的防护,母珠今天借给你,用来蓄养神魂,算是暴殄天物了,你将它放在胸口,修行时候能防止走火入魔。”

易潇点了点头,端详了一下这颗母珠,果然在红琥珀色浓郁的佛珠内看到了有一朵大红莲缓缓绽放,佛珠内沉浮一片小天地,梵文如大海般流动翻滚。

小殿下将红莲佛珠拿一根红绳串起,挂在胸口。

他的心念从这颗胸口佛珠之中流过,多了一份清凉,修行变得轻松起来。

马背上的黑衣少年接过两样物事,如同老僧如定一般不再言语。

驭马之事如今由易小安接手,他便如一桩枯木般寂静不动。

自始至终,无论马蹄声音多么急躁,他的呼吸节奏都不曾紊乱,在运转着忘我尊经里的吐纳方法,争一口气,吐一口气。

一心多用。

左手屈指化剑,演化剑道。

右手清揉眉心,感悟天地元力。

呼吸节奏轻灵缓慢,渐渐进入忘我之境。

白袍柳禅七看着修行如疯魔般的易潇,一时间无话可说。

他看着这个黑衣少年的目光突然有些复杂。

柳禅七不是没有见过修行天赋绝高的人物,自己行走天下几十载,东南西北,这一辈即将出世的几位妖孽都有过数面之缘。

论资质,眼前这个黑衣少年绝对不算差,但肯定比不上那些绝顶的剑胚和纯粹的道胎。

可若是论刻苦,柳禅七眯起眼仔细想了想,扪心自问,这样拼命修行的,他还真的是头一次见。

这个少年先天不足,如今踏上修行路,选择了用没日没夜修行的方法去弥补,甚至不顾神魂损耗,一心多用,把时间拆成两半,这样疯狂的一种修行方式,以后会不会成为那些妖孽中的一员?

柳禅七摇了摇头。

一个人未来的修行成就,是一件极难断定的事情。

这只白袍老狐狸抬起头,看到易潇的举止,有些微怔。

那个端坐在马背上的少年面带微笑,似乎感受不到颠簸一般。

他依旧保持闭眼,却微微抬起右手。

蘸取滴天露,他滴在了自己的眉心之上。

刹那脑后浮现出一尊青莲台,一龙一蛇如受惊吓般睁开眼,满是血红之色。

柳禅七知道炼体需要承担多大的痛苦,如同千万把刀子在身上来回刺扎一般,滴天露无疑是一种炼体的捷径,但这种稀世药材炼制的药物只能滴在眉心才有效果。

因为唯有入了眉心,才能给人最大的刺激。

那一龙一蛇几乎要暴怒出声,身子在青莲台上不断打转,痛苦扭曲。

易小安突然皱起眉,所驾黑马突然停住身形,低头长嘶,马蹄使劲捶打地面。

柳禅七清楚记得自己第一天炼体时候,自己被师父滴了一滴滴天露在眉心。

滴天露由眉心而入,千刀万剐。

当时的他嚎叫得如同一只野兽。

这个白袍男人看着黑马上端坐不动的黑衣少年。

易潇一指蘸取了两滴半滴天露。

柳禅七沉默看着这个黑衣少年。

两滴半的滴天露,这个人不知道炼体有多苦么?

接着少年点在自己眉心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再没有动作。

只是紧紧闭上眼睛,能看见喉结的颤动。

几个瞬间过后,易潇浑身冷汗已经湿透。

他紧紧闭着眼,面上甚至挤出了一抹笑意。

谈不上狰狞,却有三分疯魔。

柳禅七不能相信,对抗这种痛苦的过程之中,居然还有人能笑得出来?

自始至终,易潇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许久之后,柳禅七看着这个少年缓缓睁眼。

柳禅七复杂开口:“千万刀入眉心,这种感觉痛不痛?”

脑后的一龙一蛇不再挣扎,缓缓收回身子,安然陷入沉眠,这个少年松开已经攥得麻木的五指,面色有些苍白。

他有些复杂的笑了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痛。”小殿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当然痛。

但这种痛苦,比不上天缺断长生的绝望,更比不上看着老段老缪苏丹圣他们一个一个离去时候的痛彻心扉。

易潇怔怔出神,接着对柳禅七笑了笑,解释道:“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所以算不得什么。”

柳禅七有些恍惚。

......

很久以前,那个叫柳白禅的佛门少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心甘情愿去承受滴天露炼体的痛苦。

他望着那个炼体过程之中沉默寡言的紫衫大师兄,真的想不通。

沈红婴告诉他,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大师兄那样的人上人。

柳白禅痴痴傻傻不明白,觉得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紫衫大师兄怎么看也不像是人上人。

后来柳白禅看着那个忍受巨额痛苦而沉默的紫衫男人慢慢开始崭露头角,铁血手段征伐天下,收拢北方。

他有些明白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接着他恍惚想到洛阳城门的那一幕。

那一日大日沉江,倒映一江鲜血。

自己大红莲手掌被他一刀齐根斩去。

他望着那个即将把自己推下淇江的紫衫男人。

紫衫男人细心替他拔去穿插在身上各处的流矢,最后拔出刺穿心扉的那根。

然后刺入自己手心。

他微笑说了一句话。

永生难忘。

柳白禅低下头,怔怔看着自己手心的大红莲印记。

耳边如有冰冷的潮水声音回荡。

“白禅,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无法忍受比别人更多的痛苦。”

“那么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天,你就只有比别人痛苦地接受。”

第九章 九千九百阶

佛门千年圣地,如今沦为荒山的忘归山极为宁静。隔了数里便能看见庞大山体的大概轮廓,只是被七月烟雨遮去真容,即便再努力远眺,也只能看见巍峨磅礴的山形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索性忘归山离轻安城不算太远,易潇等人赶到之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雨势初停,滴点晨露在古木叶尾滚落,郁郁葱葱。

“此山有仙佛之气。”

小殿下停马望向眼前巍峨高山,山巅笼罩云雾,新雨之后百废俱兴,反倒显得生机勃勃。\t

这处佛门遗迹春秋后再不建新寺,山上尽是前朝旧物,山脚下佛宗山门留下的废墟痕迹可以清楚辨别。

只可惜岁月无情,将佛门千年圣地毁于一旦。

那位魏皇铁血征伐,收拢北方,出谋划策的那位紫衫大国师更是手段凌厉,麾下王侯将相无一不是杀伐果断之辈。春秋之后,森罗道无情实施了灭佛计划,遭劫的佛门修行地不知凡几,焚烧的佛卷便上千万策。

易潇面色感慨抬头,忘归山山路在眼前铺展开来,遥遥直上,通向云雾之中。

易潇拍了拍怀中睡得憨甜的丫头,看着她抬起头后茫然又迷糊的神情。

山间多云雾,宛若仙境,一节节台阶顺山而上,其山势蜿蜒如蛇,阶梯却笔直不屈,最终隐于山巅朦胧幕后。

“忘归山有九千九百阶台阶,直抵山巅日月台。”白袍老狐狸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这条直通山巅的台阶,笑道:“九千九百阶台阶,不动用元力法门,能一路登顶上山者俱为大毅力之辈,佛骨不敢说,绝对是有佛心之人。”

“九千九百阶,这有何难?”小殿下微微来了兴趣,道:“即便是不动用元力法门,稍微炼体的人应该都能做到吧。”

白袍老狐狸有些感慨道:“那个时候,忘归山的九千九百阶台阶可不像你想的那般好上,数百年前忘归山的那位菩萨立下规矩,无论何人,但凡能徒步九千九百阶,最终登顶者,大可以拜入自己门下,算上佛门记名弟子,若潜心修行,必能窥探大道。”

“这座忘归山上曾经有种种佛门禁制大阵,后来被岁月磨灭了一大部分,留下的皆是一些阵法末流的小阵法。再后来北魏铁骑掠过,将整座忘归山都踩踏翻掘了一遍,佛寺砸毁,山门烧尽,这些禁制自然也被连根拔起。”柳禅七笑了笑,道:“只可惜他们能毁去山巅上日月佛台的那尊菩萨雕像,却奈何不了山巅那株佛门千年证道的菩提树。”

白袍老狐狸翻身下马,看着这座空山在烟雨之中飘摇的模样。

感慨一声。

“忘归。”

那株千年证道的菩提树已经枯死在北魏皇都洛阳的心脏之下。

佛门,终究只是一场烟雨。

来得快,散得也快。

三人徒步九千九百阶台阶。

易潇背负双手,一边默念着忘我尊经的呼吸吐纳法,一边感应这片狭小天地内的佛门气运。

他面色寻常,看着这座山上零零散散被北魏铁骑踏碎的佛门气运。

早在齐梁阳关谷内,大榕寺下,莲生大师便赠了易潇一株佛门青莲花,用了一手须臾纳于芥子的手段,从此结下小殿下与佛门所谓善缘二字的因果。

这片佛门遗迹似乎心有感应,路上所见的一花一木,即便是再细微的事物,也让易潇莫名有一种亲切感觉。

小殿下心神空灵,眉心的青莲烙印愈发发亮,自己却浑然不知,魂力气息缓缓与天地契合,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速度缓缓攀升。

最终来到山门的九千九百阶梯之前。

第一步迈出,台阶上有一朵青莲花乘风而起,飘摇散在烟雨气息中。

白袍柳禅七看着这位黑衣少年身上的凌厉气息缓缓收敛,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宁静祥和之中,眉宇间的煞气散去三分。

白袍老狐狸轻笑一声,喃喃道:“也不知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气,忘归山毁不去的佛门遗物没几件,他居然能与这九千九百阶登佛台的遗迹产生共鸣。”

这位老狐狸看着自己赠给小殿下挂在胸口的红莲母珠,珠内莲花沉浮若海,缓缓散发着醇厚佛光,当下恍悟挑眉道:“我当是真有缘人,原来还是我送出去的机缘。”

“不过也是奇了怪了,这九千九百阶台阶的禁制一直没有反应,理应早就被毁在八大国年间了。”白袍老狐狸有些想不明白,啧啧称奇道:“我当年踏上忘归山时候,师妹给的这串佛珠怎么就没反应?”

接着白袍老狐狸突然收声。

削去三千墨发的少女下马至山门前的一路上未发一言,她沉默踏在阶梯之上,面色平静而越发出尘。

白袍老狐狸悚然而惊。

这位少女突然闭上眼睛。

她沉默背负双手,如同闲庭信步一般迈步而上。

短发被风吹起。

烟雨微扬。

刹那九千九百阶台阶轰然而响,落在心间,震颤而鸣。

四周古木滔天而起,有佛号经文狂呼,继而天地大静。

黄钟大吕在耳边炸起,眼前所见的景象镜像扭曲起来,只剩下这个少女踏步而上的模样照旧清晰独立。

黑衣飘摇。

继而一步迈出,整片天地微微扭曲。

一切恢复如初。

柳禅七沉默看着眼前的景象。

云雾吞吐山巅,眼前一片开阔,日月佛台立在天地之巅。

正对着自己的,是那座鬼斧神工雕琢而成的菩萨尊像,不生锈迹,却被刀剑枪戟割划脸庞,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容。

那尊巨大的菩萨尊像之下,有一位黑衣飘摇的少女。

她俯瞰,对上她抬头。

柳禅七有些惘然,看着那位抬起头来的黑衣少女。

少女背对诸生,微微侧脸,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唇角弧度。

云雾尽在她身后。

九千九百阶台阶,与山下诸生,一同仰望着这张只露侧脸的少女。

微阖双眼。

那位千百年前立在天地云雾最顶端的菩萨拈花而笑。

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庞与少女眉眼五官俱是不同。

两人对视,皆笑。

居然如出一辙。

第十章 苍龙背负忘归山巍峨抬首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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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易潇沉浸在体悟感触之中,不急不缓垫着脚步踏行而上,行完九千九百阶的时候,居然已经是正午了。

小殿下迈出一步,没有阶梯,踏在平地之上,这才恍然惊醒。

他有些茫然看着眼前豁然开朗的日月佛台。

那尊巨大的菩萨拈花像立在佛台最显眼处,一目了然,云雾皆被菩萨捻起在指尖。

那尊菩萨雕像八大国期间便已经遭劫,春秋后更是被北魏铁骑想尽办法玷污,刀剑枪戟轮番上阵,通体被割裂划出不知道多少裂纹,那张慈悲渡世的面容上更是累累伤痕,向山下生灵俯瞰的笑容便多了一份讽刺意味。

白袍老狐狸和黑衣少女早就在那尊菩萨雕像下等待已久。

“哥,你怎么走得这么慢?”易小安揉了揉睡得生涩的眼睛,昨夜没有休息好,自登上日月佛台之后,她盘坐在拈花而笑的菩萨像下休息到现在,精神稍微有些好转。

白袍老狐狸则是怔怔看着这尊千疮百孔的拈花菩萨像出神。

易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浑然不知,在九千九百阶佛阶禁制存在之时,一日登巅者尚且寥寥无几,自己登巅最多只用了两个时辰,已算是凤毛麟角之辈。

小殿下看着早就等在菩萨像下的两人,也不恼怒那个白袍老狐狸捎带易小安而不捎带自己。

九千九百阶佛阶,登山之中,他能清晰感受到体内气血的翻涌,魂力不断攀升,一步一步接近所谓的魂圣境界,那是自己需要仰仗株莲相才能抵达的境界。

这种魂圣境界在心里酝酿,越发清晰,如同一张被缓缓揭开面纱的美妙面庞,同时又如同悬浮在空中的朦胧楼阁,可遇不可得。

越是往上攀登,那种感觉越是清晰,却又是模糊。

忘归忘归。

易潇心里缓缓咀嚼,有所预感,恐怕等到自己登巅忘归山的那一刻,九千九百阶台阶尽在身后,那种若有若无的感悟便会烟消云散,再也寻不到。

所以最后一步迟迟不肯踏出。

奈何停留在第八境门槛前,无论如何也不得入。

最后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

易潇在最后一节台阶上停留了一炷香时间,等到那份魂力感悟全部消弭,一丝都捕捉不到,方才踏上山巅日月佛台。

一步踏出,打回原形,那道魂力境界迅速跌落回去。

易潇怅然若失,不过好歹也算是得了些零碎感悟,不算一无所获。

柳禅七默默瞥了一眼默立在日月佛台边缘的黑衣少年,又默默瞥了一眼盘坐菩萨佛像前全然忘记发生什么的黑衣少女。

这只白袍老狐狸微微站起身子,又抬起头面带敬畏望向菩萨拈花尊像,面色严肃伸出双手,胸前合十,微微颔首。

柳禅七安安静静闭眸合心,念了一段佛门心经之后,缓缓睁开眼。

这只白袍老狐狸此刻面容庄严,点指山下。

“佛门观想图在春秋前就几近灭绝,但忘归山的确有一副。”

柳禅七右手探出食指,点在东方,云雾顿开,露出山下一角,山巅远望,连绵起伏,脱胎于东方关山不绝承转的山势,犹如一条狭小而分离开来的河流。

那根食指在云雾间拨弄,缓缓自东向西移动。

那只偏僻渠流缓缓壮大,汇合百川,钟天地灵气,如龙挺起脊背,巍峨辗转,吞吐山河,腹部缠绕洛阳,一去三千里,龙爪抓住天地,最终蜿蜒纵横,直至山脚下。

点睛。

柳禅七缓缓开口道:“这幅观想图聚合天下大势,寻常人不能得见,登顶日月佛塔的俗世人,若能一朝顿悟,便是真正能够得见忘归山菩萨,从此结下与佛门不解之缘。”

黑衣少年蓦然看去,忘归山巅云雾微微飘散,露出好大一副美景。

易潇有些茫然。

看了半天,一无所获。

柳禅七自嘲笑了笑,道:“当年我坐于忘归山山巅,日出时盘膝,日落时阖眸,此后三天大雨,不曾在忘归山日月佛台挪动一步。”

同样没看出来什么门道的易小安好奇道:“你看到了那副观想图?”

白袍男人点了点头,巍然道:“观想二字,便在于心境。”

“若能入静,真正将天下大势收入眼中,自然心有所悟,能得见这幅蛰伏极久的著名佛门观想图。若是心有杂念,不能入静,便是坐到海枯石烂,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

柳禅七笑道:“当年我花了一天时间坐到入静,再抬眸看去,便能见到一条龙脉蔓延曲折,从东向西,宛若一条苍龙脊背浮出大地,要抬起头来吞吐天地,只是那条苍龙面目模糊,被云雾遮挡,师父说我心还不够静,与佛门机缘也只是点到为止,无法得见全幅观想图的面貌。即便如此,当我真正看到那副观想图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苍龙出行大地的场景,着实有些壮观得吓人。”

白袍老狐狸拎起自己腰间的桃木酒壶,笑着对易潇开口道:“你要想参悟观想图,便试着在这里入静好了,如今离洛阳开城门还早着,大可以放心去悟,入静以后,若真撞上大运,能看出那副观想图,即便是不如我当年,也足够你消化咀嚼到九品境界了。”

小殿下果然在日月佛台最边缘盘膝坐了下来。

易潇望着下方云雾间若隐若现的尘世。

人间喜怒哀乐,在忘归山巅看下去。

就只不过是一蓑烟雨。

他微微蹙起眉尖。

自西向东。

一抹紫气妖异无比,怒而冲天。

三千里,缠绕洛阳。

曲曲折折,盘踞北魏,好不惊人。

易潇低下头,面无表情往山下看去。

大风皱起,鬓角飞扬。

黑衣少年面无表情看着一条巨大的苍龙从地面连绵起伏,从关山而起,至大夏休止,身躯庞大拖移,移海平山,将一切拦在身下之物尽数摧毁。

摧枯拉朽般。

最后视线微微停顿。

那道苍龙的身躯自尾部而起,一点一点曲折盘绕,最后头部落在在忘归山巅。

易潇恍惚抬头。

面前一颗数百丈的狰狞面容缓缓扭转。

两条龙须垂落天地,巨大的竖瞳抵在自己面前。

吐气呼气如同天崩地裂。

小殿下看着那张一鳞一角纤毫毕现的龙颅,面无表情开口道。

“这是什么观想图。”

白袍柳禅七看着黑衣少年独自坐在日月佛台边缘,下意识喃喃道。

“这幅观想图脱胎于佛门莲花峰的第一观想法。”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那颗缓缓扭转最后面对自己的龙首,翻了巨大白眼,最终张开血盆大口,要将自己连同整片天地都吞噬进去。

与此同时,白袍老狐狸的声音狠狠敲打在心间。

“苍龙背负忘归山巍峨抬首图!”

第十一章 大势至

天地将倾,那颗硕大无比的龙首吞吐云雾,以巨大竖瞳抵在易潇面前。

小殿下面色不改,眉目自若双手按在膝上,一袭黑衣猎猎作响。

盘膝而坐,入静。

忘归山巅一人一龙两相对峙。

那颗硕大龙首极尽威严,凶神恶煞,张口作势要吞下自己模样,最终哑火,只能怒吼连连。

黑衣少年看了半响,最终哑然失笑,发觉这只苍龙只是头狐假虎威的畜生,缓缓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任这只苍龙如何咆哮,不管不顾,静下心神,物我两忘。

黑衣衣袂纷飞,易潇低下头,在日月佛台边缘盘坐,身下便是山下诸生,可以瞧见整片北魏大地。

他怔怔看着眼前那副纵横三千里山河极尽北魏格局的观想图。

那条巨龙斧凿刀切般将大地切割开来,无数气运在龙身上盘踞扭动,星火可以燎原,于是整片北魏万里浮土被这只苍龙燃起。

洛阳在龙腹,紫气冲天,极尽祥瑞,那位紫衫大国师寻龙点穴的手段世上难寻敌手,将皇都种在福缘极深之地,孕育佛骨而脱胎成国,一国气运自然能够昌盛。

怪不得北魏如今人杰辈出,无论是北魏四剑子之流,亦或是大魏明珠儿,皆在气运零散的龙身周围,最终免不了汇聚到洛阳碰首的命运。

龙脉蜿蜒曲折三千里,东御关山,西抵大夏。这两处乃是龙爪之处,森然铁血,不留情面,将大夏棋宫与东关山隔绝在北魏疆土之外,那位白袍儿王爷坐镇在苍龙龙爪中,驭使西关十六字营打压棋宫,十六年来手段极为强硬,东关则是被这只贪心龙爪抓去了气运,人杰凋落,为北魏徒做嫁衣。

最终来到这座忘归山。

点睛之笔,亦是镇压龙首的神来之笔。

北魏铁骑踏灭忘归山佛缘,便是为了将这颗随时可以腾飞的苍龙钉死在大魏,镇压一颗头颅在这座忘归山。

北魏万里浮土,一枚浮世印镇压洛阳,一条三千里苍龙盘踞气运。

天大的手笔,难怪能与如日中天的齐梁划江而立。

这幅观想图极为深奥玄妙,大局观细细看去,有无数细微细节,若能缓缓体味,便能感受到那一股无处不至的势。

说不清,道不明,便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

那便是势。

大势。

北魏要争夺天下,野心勃勃,吞吐天下,要做世上唯一的霸主。

耳边龙吼依旧,易潇不管不顾那条无法无天的苍龙,眯起眼去体悟那种难以捉摸的感悟。

眼瞳之中缓缓泛起金灿之色,一朵莲花在瞳孔中升起。

悟莲瞳。

这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天地大势,龙脉起伏盘踞,为一国盛运。

佛门以六位菩萨命名的六种强大域意,其中有一种为大势至域意。

大势至菩萨,一步动,六界震动,天地声音振聋发聩。

所谓大势至域意,举足行路,生五百亿光华,照耀周身;盘膝而坐,震动七宝,扩散佛国。

对敌无双霸道,能不出手而摄神,以域意震动魂魄肉体,端的是佛门第一杀伐域意!

白袍老狐狸显露过一手大势至域意,漫天紫竹林狂呼,震落一地紫竹叶,十丈之内一草一木尽皆俯身不敢抬头。

大势至,大势至。

由深入浅,由大入小。

由一国,入一城,最后入一人。

举国大势,皆至一人之身,这个人又是何人?

洛阳皇位上有一道巍峨身影不动如山。

小殿下没有见过那位魏皇,脑海中却无端出现了一道身影。

龙盘虎踞,极尽霸道。

一国之主。

再剥夺全部身影,只残留一股意境。

霸道意境,那便是大势至?

一言出,天地六界震动?

缓缓揉在自己心头,细嚼慢咽,易潇将这些琐碎念头一点一点敲碎,然后自问自答。

小殿下缓缓咀嚼,微微叩指于膝盖。

突然心有灵犀。

似乎有一股微小不可见的震动从指尖传递,敲击在膝盖骨上,细密而温和地节节蔓延开来,骨骼一块接连一块震动发声,最终脊椎处传来连绵不断的轻微炸响。

毛骨悚然。

小殿下闭上眼睛感悟着这种域意,指尖微微抬起,不缓不慢,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自己的膝盖。

收心。

佛门有法门,能使人摄六根。

眼往色上跑,故而闭眼。耳往声上跑,故而合耳。六根的根性即为本心,摄取六根,净念相继。

易潇心有所悟。

左手抬起,如持开合莲花,右手屈中间三指,置于胸前。

胸前一朵红莲盛开。

是为大势至。

如痴如醉。

最终抬起头来。

小殿下面目平淡对视那只硕大龙首。

云雾之间那只恐怖苍龙依旧咆哮,突然瞳孔微缩。

黑衣少年猛然站起身子,唇角出现一抹玩味笑容。

那个少年陡然一声怒吼,宛若狮子咆哮。

轰然声音之中,日月佛台云雾被清扫而开,天地不断震动,连绵不绝。

大势至。

天地共震!

那只苍龙突然被摄取心神,缩回脖子,讷讷不敢出声。

只可惜这道域意领悟尚浅,易潇摇了摇头,看着满天云雾又笼罩回来,那股震动缓缓消散。

接着是那条凶神恶煞的苍龙比之前都要震怒的咆哮,盖压了整片天地。

易潇耳边如同炸雷一般响起。

小殿下有些无奈地捂住耳朵。

耳边炸雷不绝如缕。

那条恶龙似乎羞愧于自己之前被区区少年的狮子吼震慑住,此刻拼了命还击。

小殿下闭上眼睛,置身世外,心满意足享受着大势至域意在自己心中缓缓酝酿的震动,那股震动感搅动血肉,在四肢百骸与肺腑间来回穿插。

等到那条苍龙咆哮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小殿下才缓缓睁开眼,不去看面色有些萎靡的苍龙,而是继续去打量眼前蔓延三千里的人间盛景。

好一副苍龙背负忘归山巍峨抬首图。

若无天堑般镇压人间的忘归山。

这条蛰伏北方大地汲取无数功德的苍龙,恐怕只需一朝便能够成道,举霞飞升,成就不死不灭身躯。

“那位佛门菩萨好大的手笔......”易潇不由暗叹,道:“虽为女子身,却能降龙镇压一座山门,硬生生将一只要飞升的苍龙镇压钉死在大地上,做成一幅观想图。”

佛门菩萨,现世女子身的就只有那位了。

小殿下突然心有所悟,不再去看那副沟壑天地的观想图。

小殿下转身,抬首望向那尊日月佛台上拈花而笑的菩萨像。

那尊菩萨像饱受岁月摧残,加之刀斧折磨,俯瞰山下诸生的笑容有些沧桑,眉目却依旧栩栩如生,千百年后依然出尘缥缈。

小殿下突然抽出芙蕖剑,插入自己身前佛台大地之上。

他双手重叠放在剑柄上,怔怔看着那尊菩萨像出神。

那位菩萨白衣纷飞,笑意蔼然,拈花飞落叶。

如同从遥远时空之中走出身子一般,真正落在了日月佛台上。

一袭白衣纷飞,不染纤尘,面容圣洁纯白,眉心一点朱砂红,点缀雪面。

她轻柔蹲下身子,似乎天地都不敢起身。

易潇怔怔看着这位白衣菩萨,全然不知背后那只张牙舞爪的苍龙已经收敛声息,畏畏缩缩,不敢再抬首咆哮。

白衣菩萨面带柔和,与易潇对视。

那片眸光里饱含万物,看上一眼便甘之若饴般不肯挪目。

接着白衣菩萨缓缓伸出一只手,如同长辈一般轻柔落在小殿下的头顶,温柔抚摸起来。

易潇眼神惘然。

场景瞬息变换。

四周已经不再是静若无人的日月佛台,而是战火纷飞的漆黑夜晚。

杀伐征战,怒吼咆哮!

箭矢划过天空,燃烧一片苍穹!

而在动荡狂乱的战场之中,周身三尺却陷入绝对的寂静之中。

易潇不敢动弹分毫,睁大眼睛不愿挪目。

他看着这张熟悉亲切的面容,享受着那只手掌落在头顶每一分每一秒带来的温柔。

他曾清晰无比地记住了这一幕。

却又决然无情把这一幕置放在回忆深处。

于是他失去了这世上最亲的那个人唯一的面容音讯。

他怔怔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

千万种情绪在心头滚动,如同刀子一般在喉咙翻搅。

小殿下哽咽开口。

“娘。”

只此一眼。

那位白衣菩萨似乎落入凡尘,脑后多了一柄墨木发簪,面容多了三分人间烟火气息。

那一年,江南道燃起世间最凶猛的烽火狼烟,那位白衣女子便再也没有出现。

易潇不愿回忆尚在襁褓里的苦涩记忆。

江南道无数武林山门被夷为平地,武夫一朝死绝。

直到自己被接去兰陵城,那段回忆一直被封藏在记忆最深处。

如今心头突然狠狠一痛。

酸楚。

那位朴素白衣的女子风华绝代,眉尖不再祥和。

杀气腾腾。

只是她落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手依旧温柔。

如落春风。

接下来她要走了。

接下来她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道白衣缓缓抬起手,抽身而起。

白衣飘摇。

十六年前,小殿下没有伸出那只手。

十六年来,易潇过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一个人安静读书,一个人安静阅经,一个人自言自语。可是那个本该陪伴他渡过人生最美好十六年的那个人,在一开头便离他而去。

世间三千伤心事,最毒是悔恨。

在无数个深夜,梦到那道白衣女人决然而去的身影而惊醒,小殿下总是会缓缓咀嚼那种滋味。

悔恨自己没有伸出手挽留。

于是那道白衣香消玉殒。

十六年后,易潇颤颤巍巍抬起手,想抓住一角衣袂。

但他没有抓住。

那道白衣缓缓后退,面带微笑看着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手脚并用,却永远追不上那道漂浮而去的白色衣衫。

最终他带着哭腔开口恳求。

“娘......不要走,好不好?”

第十二章 观世音

白袍飘舞,那个白衣女子浅淡一笑。

终于停住后退身形,漂浮在半空之中。

易潇怔怔看着那道朦胧在梦中遇到过的身影,他只想多看一眼,将她的面容烙刻在脑海里。

那道散发微微荧光的白衣身影,此刻面带微笑与自己对视。

不嗔不怒。

令人不得不仰慕其容。

慕容。

小殿下看着那道白衣身形在空中缓缓羽化,化作一阵光雨,纷纷扬扬,飘摇散去。

徒留芳华,不留痕迹。

是自己的母亲吗?

亦或只是那位日月佛台的菩萨显灵?

为什么自己在忘归山巅会看到这一幕景象?

小殿下想不通,更想不明白。

......

白袍老狐狸与易小安一老一少两个人看着小殿下突然转过身子,双手叠放在芙蕖剑柄上,怔怔望向那尊拈花而笑的菩萨雕像。

然后缓缓泪目两行。

白袍柳禅七眯起眼,看着这位黑衣少年体内明显增进一大截的修为,琢磨不透发生了什么。

“骨骼震动,气血翻涌。”柳禅七运用佛门法门去探查,有些不敢相信地喃喃道:“这是大势至域意的雏形。这个黑衣小子从入静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就得到了如此宝贵的收获?”

日月佛台极为宽阔,佛台边缘的黑衣少年杵剑而立,怔怔出神。

不知不觉小殿下站了一个时辰,还没有从入静状态中醒悟过来。

白袍老狐狸看着缓缓落下两行清泪的小殿下,皱眉道:“不应该啊,这幅观想图内的蕴藏的大势至域意雏形都已经被他领悟完全了,他还停留在入静状态,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易小安在旁边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打扰了小殿下入静状态,小声道:“我哥怎么了?这幅观想图里有什么,怎么好端端看哭了?会不会是走火入魔了?”

柳禅七摇头道:“应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佛门有顿悟这么一个说法,他应该是入静的时候恰巧开始了顿悟,此刻体内的元力已经开始燃烧了,这种入静状态下的元力增长速度极为恐怖,短短一个时辰,就突破了三品,达到了三品巅峰,现在几乎要破入四品门槛,这种修行速度,恐怕都能够与所谓的道胎妖孽比肩了。”

易小安扭眉得意道:“我哥是什么人,当然是万中无一的天才,顿悟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

只是少女突然又有些担心开口,瘪嘴道:“只是好端端的观想图他不看,怎么望向菩萨像的时候哭了?是不是菩萨欺负他了?”

柳禅七苦笑不得道:“小祖宗,你哥与佛门大有深缘,单单以看出苍龙负山抬首图来说,决计没有菩萨会去欺负他。”

白袍老狐狸突然咦了一声,道:“他与佛门结下的因果缘分的确深,但却不是与这忘归山观想图的缘分,而是与这尊观世音菩萨雕像的缘分。”

易小安懵懵懂懂。

“这座忘归山山势如何?能称得上恢弘巍峨否?壮观能震撼人心否?”白袍柳禅七笑着问道。

易小安点了点头。

的确,这座忘归山即便被千年岁月摧残,北魏铁骑踏遍,依旧风流不减,巍峨如天堑,高耸入云端,得尽天下大势。

否则怎么会被菩萨用来做那点睛之笔,去镇压那条三千里苍龙的头颅?

柳禅七看着少女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狡黠开口道:“只可惜这座忘归山只是佛门子母山中的子山,而不是那座真正通达天地最高峰的佛门圣山。”

“这尊观世音雕像不过三十丈,雕琢精妙,却失了一份灵韵。”柳禅七抬起头看着那尊已是巍峨庞大的菩萨雕像,感慨道:“那座圣山上的观世音菩萨,这座忘归山太小,日月佛台供不下。”

易小安有些震撼,看着云雾里有些模糊的菩萨娘娘,又环顾周围极为辽阔的日月佛台。

该是多大的一尊雕像,这样长宽数里的巨大佛台场地都供奉不下?

“天极海尽头。普陀仙山。”白袍老狐狸感慨道:“那座仙山有海天佛国、南海圣境的美誉,始符年间的那位佛门女菩萨就隐居此地,称之为人间第一清静地。普陀山巅有一座真正恢弘巨大的日月佛台,供奉观世音菩萨真身像,遥隔三千里海域便能看见,法相通天盖地。只可惜莲花峰论道之后,佛门那位号称观世音转世的女菩萨陨落人间,普陀山巅那座巨大雕像一朝崩塌,佛门衰落不可阻挡,南海再无盛大佛国。”

他挑了挑眉,点指小殿下道:“这小子的母亲乃是魔教当年的圣女慕容,一人杀遍江南道的恐怖女魔头。”

易小安不太明白为何这只白袍老狐狸话锋突变,转到了小殿下身上。

柳禅七眉尖微微扬起,道:“他的母亲慕容,当年一袭白衣入中原,便端的是世上最凶最凌厉的杀伐之道,龙蛇天相修行体魄无人能出其右,杀得中原八大国天榜高手鸦雀无声。”

柳禅七突然戏谑笑道:“八大国期间有许多可笑的传言。”

“最为可笑的一个传言,便是谣传那位杀伐森然的魔教圣女慕容,乃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转世!”

“魔教圣女入世,大开杀戒,帮齐梁不知道杀了多少九品高手,除去了多少棘手祸害,最终才有了一统天南坐拥十九道的兰陵城。”白袍老狐狸面色平淡道:“慕容比北魏森罗道的女阎王更狠更毒,又怎么可能是观世音菩萨的转世?”

易小安突然开口道:“我不相信转世。”

白袍老狐狸深深看了少女一眼,道:“转世的确是有,佛门几乎每代大世有活佛菩萨转世应运而生。只是谁也不会相信慕容是那尊菩萨的转世,魔教不会相信,她自己也不会相信。”

“简直是一桩无稽之谈。”柳禅七缓缓瞥了一眼还在顿悟境界中的小殿下,道:“后来这件事情被佛门揭开证实,她天赋而生的龙蛇相中蛰伏佛门气运,修行的无名功法乃是三十三重天经,除了那位菩萨转世,别无其他解释。”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众叛亲离。鸩魔山不会认这一位魔教圣女,佛门自然也不会真正把她当做菩萨供奉起来。”柳禅七苦涩道:“一个人再强,终究难以抵抗一个时代。她杀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所以最后的结局一定不会太美好。”

白袍老狐狸摇了摇头。

“我的师父这辈子就盼着能成舍利子果位,结果圆寂的时候无法阖眸,一身佛骨,最终什么都没有烧出来。”柳禅七卸下桃木酒壶,狠狠灌下一口,半响后苦笑道:“他老人家最后跟我说,若是当年他能够忍住心,不去亲手揭开这一层面纱,就不会有江南道那一件血案。”

“佛门讲究因果,报应。我想这就是报应吧。”

“因果报应,有因必有果。”柳禅七怔怔发呆,道:“我师父当年与慕容结下的因果,说到底不能算是欠,但总归是对不起她的。”

这只白袍老狐狸看着眼前这位懵懵懂懂的少女。

十六年前,慕容死战江南道,护住的不仅仅就只有那位襁褓之中的孩子。

还有一株长生药。

柳禅七曾经跪在师父碑前,哭着立誓,若是自己洛阳一行能够不死,便要为师父还了因果,让师父能圆满归位,此生再无遗憾。

后来他果真活了下去。

只可惜慕容的后嗣在兰陵城,齐梁皇都,世上无人能够伤了那位小殿下,他比不上那两位宗师,去了齐梁也只是自讨无趣。

于是柳禅七去了东关,看到了那株被大丹圣当做掌上明珠儿的长生药。

师父的因果早就被那位白衣女子无情斩断了。

结下了恶因,却没有结果。

柳禅七想不通自己还能为师父做什么。

他救不出佛骸里的那位女子。

也做不到为师父还清夙愿。

他就只是那个平凡而卑微的柳白禅,不甘心,不情愿,却无能为力,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他的人生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十六年。

直到此刻,一身白袍邋遢无比的老狐狸看着年幼初长成的少女,还有那位早早便展露峥嵘的小殿下,这才惊觉自己人生这十六年来过的如此茫然。

原来世间的因果线这么长,纠缠如此多年,将两个人从生命的开端便拆开,而后又不着痕迹的缝合,最终曲曲折折,以至于纠缠一生。

柳禅七如梦初醒。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师父结下的因果,伏线居然是如此隐晦不露痕迹。

柳禅七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白袍邋遢男人望着菩萨像,无比端庄虔诚祈祷。

南无无佛。

因果业障,我愿一力偿还。

那位菩萨拈花而笑。

柳禅七笑了笑,低声喃喃。

“小师妹,你等我。”

......

易小安睁大眼睛,有些不太理解这只老狐狸的伤春悲秋。

少女沉默看着这只白袍老狐狸,又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小殿下。

她不关心老狐狸究竟看到了什么,她只想知道易潇看到了什么。

少女有些微惘抬起头,正巧看见那尊菩萨。

俯瞰而下,拈花轻笑的菩萨不言语。

小殿下究竟得见了什么?

易小安突然明白了。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第十三章 我当为妖孽

顿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如同思维踩踏在云端,一念可以抵达千万里,修行如同水到渠成,不存在任何瓶颈,全心全意集中在某一点。

物我两忘。

小殿下此刻便处在这么一个玄妙的状态之中。

易潇双手叠放芙蕖剑柄,日月佛台上的罡风猎猎吹动黑衣后摆,整个人闭眸静立。

体内元力气息不断滚动。

从二品巅峰到三品,再到三品中段,三品后段,最终节节攀升,抵达三品巅峰。

修行本就是日积月累之事,小殿下体内的经脉极为宽阔,算得上是极少见的修元体质,元力若能顺理成章在体内运转周天,修行速度无疑比正常人都要快上许多。

北行初始之时,苦于经脉内干涸的元力脉络,小殿下一直无法将周天运转完整。

此刻直接跨过小周天,全身三百六十处穴道均有元力沸腾,小殿下直接打通大周天,开始以一种极为迅猛的速度踏上修行之路。

不仅仅如此,他脑后的龙蛇天相亦是缓缓浮现,蛰伏的一龙一蛇从青莲台上盘踞身子,分开彼此相互吻合的嘴唇,一左一右抬起身子来,将扁平额头抬起,眸子微微睁开。

煞是惊人。

大势至域意的雏形随着元力一同震动,在五脏六腑之间川流不息。

龙蛇天相,株莲天相,大势至域意,加上骨子里若有若无的剑意。

这是一具几近于完美的修行体质,甚至不弱于那些名动天下的至强妖孽们。

这样一具躯体,足以令任何修行者羡慕嫉妒。

白袍柳禅七面目复杂看着缓缓睁开眼的黑衣小殿下,那具年轻躯体内的气血恍若磅礴大海,不断翻涌,灵魂力境界极其强盛。

前途无量。

这只白袍老狐狸突然想到自己之前的自问。

这位黑衣少年以后会不会成为李长歌这类妖孽之中的一员?

柳禅七细细琢磨,脑海里来回将几位不出世的妖孽过了一遍,发现这的确是一件难以细较的事情。

那些妖孽们的确是天赋异禀,且在某一方面达到了极致,将同辈远远落在身后。但既修体又修元,而且灵魂力如此饱满强盛的,即便是那几位妖孽,所修也不如眼前这位小殿下广泛。

“佛经也修,魔道也修,元力也修。”白袍老狐狸摇头暗自道:“这小子所图甚大,修行范畴实在太为广泛,偏偏运气极佳,有龙蛇株莲两大天相在其中平衡糅合,世上有条件这么修行的,恐怕就独此一人了。”

易潇此刻平缓元力,感受到自己精纯了一截的元力气息,以及强盛壮大了一截的身体气息。

小殿下面色不露喜怒哀乐,只是平淡握了握拳,感受了一下身躯内饱含的那股恐怖的爆发力。

天相之力是一件极为恐怖的武器,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运用者实力越强,承受的负担就越小。

易潇略微估算了一下,此刻自己的灵魂力足以支撑株莲相开启三百息,比之前强了足足三倍。

不仅灵魂力变强,体魄内蛰伏的两条龙蛇也产生了细微变化,兴许是得益于那只白袍老狐狸给的滴天露,一龙一蛇不再闭眸,而是微微睁开一丝猩红眸子,要抬起头来,重新复苏,君临世界。

易潇默默感受着自己体内的气血。

在自己龙蛇天相初次觉醒之时,小殿下曾经拿芙蕖剑测试过自己体魄,那个时候剑锋只能在自己指尖臂弯上留下浅淡白痕。

易潇摇了摇头,当时初入龙蛇相,天真以为那种体魄便已经算得上惊人,甚至称得上妖孽。

现在一龙一蛇仅仅是睁眸,体内的气血便强盛了数倍不止。

与如今的自己相比,之前龙蛇初辟的体魄就像是婴儿一样。

“若是当时我的体魄能比得上如今六成,就算是硬接白鹭剑一击,又怎么会让那道白鹭剑气侵入肺腑,险些落下不治之症?”易潇自嘲笑了笑,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那只白袍老狐狸能够如此多年来有恃无恐的行走天下了。

佛门修行体魄,体魄修成之后,有堪称九品无敌的小金刚无垢境界,和之后超越九品的大金刚琉璃境界。

单单是小金刚无垢境界,便能够比肩九品巅峰人物,算是在体内开辟了一道另类源意。

更不用说这只白袍老狐狸身上圆融如意的大金刚琉璃体魄,春秋十数年来,不知道多少位宗师恨他恨得牙痒痒,均都出过手,铩羽而归。最后直到那些宗师级别的大人物们都入了土,这只白袍老狐狸还活得好好的。

论体魄,这只白袍老狐狸有佛门几乎不死不灭的大金刚体魄;论魂力,这只老狐狸身上还配着极强的红莲佛珠,能抵御宗师境界的魂力冲击。

易潇咂舌,这才惊觉原来这只道貌岸然的白袍老狐狸居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猥琐归猥琐,终究有猥琐的资本。

易潇越看柳禅七,越觉得白袍邋遢男人浑身上下除了那股子酸臭气息,倒也不是一无所有,有时候正儿八经的蛮像个人物。

白袍柳禅七见易潇从顿悟状态中缓缓退了出来,面带笑意想必是收获颇丰,只是体内气血还有些许波动,境界不太稳定,刚想开口点拨一二。

柳禅七突然觉得小殿下面上的那股笑容带上了一两股戏谑味道,像是暗地腹诽时候的偷笑神情,顿时就丧了指点的兴致。

小殿下这才收敛笑容,连忙咳嗽两声,眨了眨眼,乖乖讨好道:“柳前辈,其实你正经的时候蛮帅的,刚刚看得出了神。”

白袍老狐狸毫无反应。

“柳前辈?七叔?”小殿下打蛇随上棍,厚着脸皮道:“指点一下呗?”

白袍老狐狸这才没好气哼了一声,一挥大袖道:“滴天露不要断,你的龙蛇天相尚未开眸,在修行到小金刚无垢境界之前随时可能退转,炼体这条路一但踏上,便再没有退路,唯有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楚。”

易潇认真点了点头。

“至于你的元力修行,如今已经抵达四品,一日连破两品,固然有机缘,更多的乃是积累。”柳禅七道:“修行不能太慢,太慢伤人心,更不会太快,那些道胎九品之前突破如喝水,南海那位为何压制了一年?还是图了一个稳字,水到渠成,这事儿急不来,你这几天好好稳固境界,别想着再勇猛精进,贪心不足蛇吞象,反倒落了下乘。”

小殿下连连点头,心中满是不可思议,那位南海大师兄一年突破九道屏障,敢情还是压制为之?道胎九品之前突破如喝水?真有如此妖孽?

转念又想到南海那只瞬杀北魏四剑子之首的妖孽孔雀,如此强势的妖孽级别人物,只能屈居终巍峰第二,言语间满是对那位道胎大师兄的敬佩,心服口服。

“何日能够与他们并肩?”易潇心中泛起这个念头,旋即自己摇了摇头,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压下,喃喃自语道:“目前的差距太大了,这些妖孽的天赋太过恐怖,没法比。”

没法比,没法比。

白袍老狐狸瘪了瘪嘴,道:“未必比不得,你只要将体魄修到大金刚境界,即便打不过那些妖孽,他们也奈何不了你。”

小殿下笑了笑,道:“我如今的确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未来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柳禅七皱眉道:“小子,心还不小?难不成你还想有一天宰了棋宫那几位圣兽转世,或者与那位道胎妖孽比一比道法?”

修行路,最忌讳好高骛远。白袍老狐狸特地抛了一个陷阱,要看看这位黑衣少年是不是得意忘形之辈。

小殿下眉尖微挑,不置可否。

心念千回百转。

自己从四月出行以来,修行到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月。

三个月,一路踏破天缺,从零到一,如今一日连破两品,岂知日后就不能与那些妖孽们比肩?

三个月,从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书生少年,到如今名动天下逃出森罗道追杀的易公子。

谁又能想得到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

也许有一天,自己能够与那几位妖孽一起,惊艳整片中原?

易潇缓缓摇了摇头,低声笑了笑。

“《宝积经》上有这么一言:彼虽无一物,安住舍离心。这是前半句,讲的便是世人难以知足,知足常乐这个简单的道理,往往很多人都不懂。”小殿下缓缓对白袍老狐狸开口,道:“我读得书不少,对佛文也略有阅览,当时一直明白什么意思,现在有些明白了。”

柳禅七面无表情看着这位少年。

“我虽一无所有,但我不骄不躁,能够静心求道。”小殿下笑了笑,道:“有些人一无所有,偏偏自视甚高,自以为是,于不知不觉之中自掘坟墓。”

“我没有修为的时候能够静下心,去问一问自己什么是知足。”易潇揉了揉眉心,微笑道:“我如今有了修为,岂能忘本?”

“猛虎捕鹿,徐徐图之。”

“剑宗明一剑盖压天下,难道就不准我习剑?”

“南海道胎修行速度无双,难道就不准我修元?”

“我曾为他们的风采折腰,亦为之求道,求有朝一日能够如此。”

“我不曾羞愧,不曾丧志,不曾放弃。”

小殿下微笑道:“我不着急,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总有一天,无论是什么样的妖孽,都不敢拦在我的面前。”

易潇抬起头来,对着那位菩萨像,缓缓张开了双臂。

他的动作无比缓慢,面容却极为认真,像是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张开双臂,要抱住什么。

抱住整个世界。

或者抱住一个不存在的,虚无缥缈的人。

他轻声道:“娘。有一天我会做到的。”

那位菩萨拈花而笑。

柳禅七沉默看着脱胎换骨一般的黑衣少年。

北原风雪银城李长歌,隐谷弟子王雪斋,南海道胎,剑胚佛骨......

无数妖孽的影像在他脑海中走马观花。

最后多出了这个黑衣少年。

“易潇......”这只白袍老狐狸轻声喃喃。

日后惊艳人世的妖孽们,一定会有他的一席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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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屠龙

忘归山一行,从两日前轻安城紫竹林出发,到如今小殿下悟出大势至域意,算得上是一路顺风顺水。

白袍老狐狸的本意自然不会为了小殿下,只可惜易小安怎么也不肯入静,宁愿在日月佛台苦等,也要等到小殿下修行完毕。

白袍老狐狸没办法,捏着鼻子低声下气哀求也没有用,按这个小妮子的话说,如果小殿下在那副苍龙抬首观想图中一无所获,或者根本无法入静看出那副观想图,她根本不会去看一眼,即便是天大佛缘送上门来,自己也不要。

等到易潇悟出观想图中大势至域意,白袍老狐狸见状欣喜,趁着时间还来得及,连忙劝小妮子抓紧机会入静,结果易小安又指了指顿悟状态下的易潇,言之凿凿要等易潇顿悟完成才能安心。

白袍老狐狸拿这丫头没办法,只能继续耐着性子等小殿下顿悟完成。

这一等又是数个时辰,柳禅七从正午等到黄昏,天色发暗,大日已经落到地平线了,才等到小殿下缓缓睁开眼睛。

这小子终于从顿悟境界中退出来了,白袍老狐狸腹诽一声,刚要开口,就看到少女欢喜鼓舞之至跑到小殿下身边,递了干粮水囊过去,柔声道:“哥,饿了没,这是些干粮,喏,还有水。”

接着一阵闲言碎语。

白袍老狐狸等的焦头烂额,看着太阳就要下山,试探性提醒道:“丫头,该入静了吧?”

少女不理不睬,悉心掏出怀中叠得工整的手帕,为易潇擦拭额角密密麻麻的汗水,心疼道:“哥,累不累?要不要咱们下山找个地方歇息会?”

白袍老狐狸竖着一只耳朵偷听,此刻微怒道:“下山?这观想图难不成还要等明天再看?”

易小安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观想图重要还是我哥重要?你不是说这观想图与我有缘吗?什么时候看都一样,大不了明天再来一遭。”

白袍老狐狸大为头疼,柔声道:“明天再来岂不耽误时间?再说了,佛门最讲究缘法,机缘不可失,失则不再来。万一明天来悟不到呢?”

易小安闻言眉尖微挑,老神在在哦了一声,道:“那就算了,反正我也不稀罕。”

“......”

白袍老狐狸吹胡子瞪眼无话可说。

小殿下有些无奈,拍了拍少女脑袋,柔声道:“乖乖把观想图看了。”

易小安讷讷道:“哥......”

看到易潇不容拒绝的表情,小妮子垂头丧气,又转头对着白袍老狐狸恶狠狠道:“老狐狸,我这是听我哥的话,跟你可没关系。”

接着少女远远看了一眼日月佛台外的重山叠嶂,仅仅一瞥,蜻蜓点水一般迅速掠回小脑袋,可怜兮兮求饶道:“哥,我对这个不感兴趣。能不能别看了?”

小殿下哭笑不得,只能蹲下身子,捏了捏少女出水的脸庞,细声哄道:“看一眼,就看一眼,行不行?看到看不到咱们都下山。”

易小安眨了眨眼,道:“说好了,就只看一眼。”

小殿下笑眯眯点头。

小丫头蹑手蹑脚走到日月佛台边缘,步伐迈得极小极琐碎,最后缓缓行到大佛台的边缘,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坐了下来。

小殿下目视着易小安坐在日月佛台边缘。

白袍老狐狸行至与自己并肩处,低声道:“这丫头身负佛门气运,无须等待多久,便可以与山下的苍龙负山抬首图产生共鸣。”

易潇点了点头,眼前极为辽阔,巨大的佛台边缘盘坐着一位黑衣少女。

罡风极猛。

大日在她面前缓缓落地。

黄昏将夜。

小殿下突然开口道:“这幅观想图之中蕴含的就只是大势至域意?”

白袍老狐狸微微摇了摇头,道:“谁都不知道这幅观想图里到底藏了山门,据说这幅观想图来头大得惊人,是那位观世音菩萨前几任转世逐下的山门阵眼,当年真正镇压了一只苍龙头颅。”

柳禅七眯起眼,道:“那位菩萨的绝世手段,断然不会在这幅妙手偶得之的观想图中藏一道域意,师父一直揣测另有其物。”

接着这位白袍老狐狸微微叹息道:“只可惜师父到圆寂时候都没有弄清楚这幅观想图的玄妙,如今佛门衰败已成大势,恐怕后来人谁都猜不透当时那位菩萨存的念头了。”

小殿下微微点头,运转悟莲瞳,遥望远方佛台,无数零碎佛门气运随风飘摇。

“忘归山存了大量气运。”小殿下鬓角随风飘动,沉声道:“这些气运无人来取,你是想让她来继承?”

白袍柳禅七面色不变,点头道:“不错。这丫头生来俱有佛门赤子之心,又兼备天生佛缘,偏是缺了些气运,这些佛门气运虽然零散,可汇聚起来依旧是一股不得了的力量,给了她如同雪中送炭,成就一具上品佛胎。再者,北魏那位玄上宇盯着忘归山这块肥肉很久了,如果我们不取走,等这位大国师闲下功夫,来一趟忘归山,这些气运铁定会被掠走,早晚有一天会为北魏造势,徒做嫁衣。”

白袍老狐狸顿了顿。

他低声笑了笑。

“佛门很多年没有出过一位女子客卿了。”

目光投向巨大佛台边缘盘坐的黑衣少女,黑衣被忘归山巅狂风吹动,短发如刀般肆意飞舞。

“入静是一件难事。”

白袍柳禅七点指黑衣少女,柔声对易潇道:“但她一坐下就入静了。她与这幅观想图无缘,谁又有缘呢?”

小殿下点了点头。

接着两个人似乎觉察到了一丝震动。

这道震动来自于日月佛台,来自于拈花菩萨像,更来自于忘归山山下的大地。

小殿下和白袍老狐狸有些微惘,彼此对视一眼,接着抬起头。

不远处传来连绵不断的轰鸣。

两个人喃喃失神。

......

黑衣少女闭上眼睛,浑身气息收敛,浑然忘我。

瞬息入静。

忘归山巅狂风灌耳。

充耳不闻。

易小安缓缓睁开眼。

睁开眼的一刹那——

远方大地的大日缓缓陷入黑暗,夜幕笼罩大地。

黑衣少女面无表情低下头。

身处于忘归山巅通天处,低下头,俯瞰人间。

细微不可见的灯火在人间点起,一盏两盏千万盏,点起一丝烟火气息。

人间的夜晚,纵横三千里。

易小安嘴角微微一笑。

原来那不是灯火。

纵横三千里的星星之火猛然暴涨,然后勾勒出一副气吞万里如虎的恐怖画面。

一条巨大苍龙从头到尾,由着人间烟火点燃,然后轰然沸腾,一路挣扎扭曲到忘归山脚下!

黑衣少女面色玩味看着那颗冒着火焰的恐怖头颅。

那只苍龙张开血盆大口,炙热赤焰从喉咙深处缓缓酝酿。

如果说小殿下得见的苍龙一鳞一角都纤毫毕现。

那么这一条苍龙,则是真正挣脱了虚幻。

这是一条由佛门大气运凝聚而成的,实实在在的真龙!

小殿下和白袍老狐狸怔怔看着那颗张大巨口的苍龙头颅,刹那要将整个忘归山日月佛台吞入口中——

黑衣少女缓缓站起身子,眉尖微挑。

煞气纵横。

背后是那尊三十丈巨大菩萨像,拈花而笑。

少女不嗔不怒,做拈花状。

声音如同奔雷般炸起——

“孽畜!”

一音出,天地震。

小殿下面色苍白感受着那道力量冲刷在自己体内,四肢百骸为之共鸣疯狂。

大势至域意!

这是一道大成的大势至域意!

那道声音灌入苍龙耳内,苍龙瞪大双目狂吼一声,那颗苍龙头颅瞬息崩溃,无尽赤焰化作流云,在不远处重新凝聚成一颗巨大龙类头颅。

黑衣少女背后的菩萨像缓缓出现一道裂痕。

不知多少年,这尊菩萨像风吹雨打不曾有过裂痕。

即便是北魏铁骑的刀凿斧削,也只能留下些许痕迹。

而此刻,这尊拈花菩萨像由内而外,缓缓出现了一道不可逆转的裂痕。

“这是一只真龙。”柳禅七缓缓回过神来,面色阴沉道:“这条苍龙被压在忘归山下的说法看来是真的,偃旗息鼓数百年,偷偷积攒了这么气运,怪不得玄上宇这头老狐狸不来忘归山收取佛运。”

小殿下皱眉道:“它吞了这么多气运,是想脱困?”

白袍老狐狸眯起眼,看着那颗巨大头颅,不置可否道:“不太清楚。不过佛门衰败,忘归山快要压不住它了,它拼了命吞下这些气运,如今想让这只老龙张口,把这些气运夺过来,恐怕有点难。”

接着柳禅七回头看来一眼缓缓出现裂纹的拈花菩萨像,心悦诚服道:“好在这位菩萨留了一记后手,就看孰强孰弱了。”

那颗巨大的苍龙头颅面色阴沉,喉咙里微微作响。

接着滔天赤焰从龙口之中迸发而出,毁天灭地。

小殿下在淇江之上见识过龙息的威力,此刻这道龙息比淇江之上威势更盛大三分,如同一枚炮弹一般,刹那轰击在日月佛台之上。

一片赤红之色盖压而来!

易小安面无表情,拈花手印微微收敛。

变幻手印。

忘归山巅日月佛台上立起一道倒扣大碗模样的透明屏障结界,将一切攻击屏蔽在外。

方圆三里除去一切灰尘。

那道龙息刹那轰击而来。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日月佛台上方不远处布满赤红之色。

那道恐怖的高温甚至将天穹上方烧出一片猩红,如同流云一般缓缓消散。

“文殊菩萨的大威德域意......”白袍老狐狸喃喃自语,道:“大威德域意,一切刀杖弓箭鉾斧不能伤害,几乎是无敌的防御域意。”

小殿下看着那道熟悉的黑衣少女身影。

黑衣少女面无表情,望着不远处的巨大苍龙,背后散发淡淡荧光,如同开启了六大洞天。

那里盘坐着六位菩萨。

她眉尖是杀伐,眉心是慈悲。

柳禅七失神道:“这是......要屠龙啊。”

第十五章 老龙吟

忘归山巅,日月佛台。

那颗恐怖泛火的巨大龙类头颅低声怒吼,吼声震颤天地,令人耳朵嗡嗡失音。

不远处黑衣少女双手结印,背后六大洞天盘坐菩萨,法相庄严。

小殿下看着这一龙一人对峙而立,空气隐隐扭曲的恐怖景象,心中不知如何言语。

一方是一条挣脱虚幻的真龙,纵横三千里人间烟火,凝聚大气运,要挣脱忘归山枷锁,跳脱三界,成就不死不灭真身。

另外一方则是菩萨一道神念寄托的化身,借助易小安的身躯重返人间,施展大手段降龙伏虎,要将这头苍龙重新镇压钉死在人间。

“小子,看到那六大洞天里盘坐的菩萨没,六大洞天内蕴域意,这是六位大菩萨的成名域意,佛门数百年前之所以能够横行人间,便是依靠这六道恐怖域意横扫敌手。”白袍老狐狸微眯起眼,道:“这两位的战力已经超脱九品了,你退远点,免得被战斗余波误伤。”

小殿下点了点头,默默后退数十丈。

不远处那条苍龙再度抬起首,长啸声音之中浑身气焰暴涨,两只龙爪从三千里外的大地挣脱而起,整条龙身脊椎依旧伏在地表之下,那两只龙爪却强横无比地抬起,撕裂虚空!

“嗤——”

黑衣少女面色平静,六大洞天内一道洞天发出轰鸣,绽放无量圣光。

“是文殊菩萨的大无畏域意,笼罩肉体,近身搏杀无敌!”白袍老狐狸眯起眼,站在大威德域意之中,那只龙爪笼罩天地,一片巨大黑影刹那砸下!

下一瞬间——

巨大日月佛台上的那袭黑衣狂呼而啸,黑衣少女整个人化作一道飓风,刹那卷地而起,主动出击,一只手被金色佛光笼罩,无数梵文狂风般缠绕手臂。

天地之间传来一声爆裂轰鸣!

小殿下面色苍白。

半空之中,黑衣少女极其彪悍地单手撕下一只龙爪,苍穹夜色被火烧云燃烧殆尽,一蓬金黄色龙血在空中喷薄而出,溅射天地。

接着是一声惨嚎,那只巨大龙类头颅痛苦吼叫,声音惨绝人寰,振聋发聩。

长啸声音中无数火烧云被震碎成粉沫,而后再度回拢。

那只苍龙头颅口中的赤焰不再嚣张,收敛三分,眼神带上了三分怨毒,死死盯住日月佛台上的三人。

“这只老龙如今借助气运重铸身躯,算不上是真的生灵,却算得上是不死不灭。”白袍老狐狸微微皱眉,道:“就算大威德域意再强横,能撕裂它多少次,都无法从根本上灭杀这只老龙。不知道那位菩萨准备如何处置它。”

果然,小殿下再度抬起头,看到那只老龙重新借助佛门气运凝聚出两只龙爪,气焰稍微收敛,此刻再度狂嚣起来,只是被那道恐怖至极的大威德域意撕裂的痛苦令它长了记性,不敢再度冲上来。

黑衣少女不言语,背后三十丈菩萨像再多一丝裂纹,咯嚓咯嚓,缓缓崩裂。

“每动用一次大手段,这尊菩萨雕像就会多崩溃一丝,恐怕要不了多久,这尊菩萨就会彻底崩塌。这只老龙不敢出手,存的恐怕就是要消耗菩萨雕像神力的念头。”柳禅七仔细观察,道:“那位菩萨接下来应该会动用真正的雷霆手段,来求一击灭杀。”

小殿下点了点头,运转株莲相第三层悟莲瞳,观摩黑衣少女的一举一动。

那颗苍龙头颅缓缓眯起眼,硕大头颅以极其细微的幅度上下浮动,似乎在等待黑衣少女的下一个动作。

易小安站在巨大佛台的边缘,脚下是万丈高空,短发如刀,缓缓闭上眼。

她缓缓抬起手,左右手一收一缩,一阴一阳,一捏一放。

这是一道极为晦涩的佛门手印。

六大洞天内有左上方右上方两大洞天绽放圣光,一道狂暴无比,一道阴柔至极。

左手为阴,一轮浩瀚皎月从左手处抬起,缓缓升腾,大月跃出海面,绽放出阴柔光辉。

右手为阳,一轮巨大青阳在右手处成形,疯狂燃烧,大日沸腾轰鸣,迸发出无数圣光。

黑衣少女的面容纤白柔美,两只玉臂柔弱如玉,此刻两道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双手处缓缓成型。

白袍老狐狸此刻面目表情微微拉扯,皮笑肉不笑道:“这是月光域意和日光域意?”

小殿下听说过这两种极为恐怖的域意,日光域意与月光域意,号称最强级的域意,代表了世间的至阳与至阴,领悟一种便是同阶无敌。

这两道域意与大威德域意、大无畏域意、大势至域意属于同一等级,均是佛门千古以来最为妖孽的域意,即便是记载在史书上的佛门恐怖妖孽,最多也只是在九品阶段领悟了两种域意。

易潇还记得那个曾经冠绝天下的佛门妖孽,二十岁晋入九品,九品阶段便领悟了大威德与日光两种最强级别的域意,被誉为佛门百年一见的妖僧。

应该是......八百年前?小殿下眯起眼,株莲相储存的记忆反馈而来,至今以来,即便是始符大世涌现了无数天才妖孽,可九品阶段能领悟两种最强级别域意的,就只有那个名叫徐仙佛的佛门天才妖僧。

而如今,黑衣少女借助那位菩萨的神魂力量,就已经施展了五种最强级别的域意!

五种最强级别的域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

每一种域意施展之后,都会在易小安心中烙刻下一道淡淡的模糊印象,一但她有一天晋入九品,如今种下的种子便会生根发芽,只要不出现以来,基本上都可以参悟成功!

这是一种何等逆天的机缘?

易潇能够在苍龙观想图中得到了大势至域意的感悟,便已经是天大的机缘,只要他能够细心保存这份感悟,即便悟不出完整大势至域意,也能领悟出次一等的强大域意。

而一次性获得了五种最强级别的域意,这样一份佛缘机遇,千年来谁人曾获得?

白袍老狐狸口干舌燥,不敢相信黑衣少女接下来的动作。

易小安缓缓将两只手靠近,在胸口处,大日与皎月缓缓接触。

接触的一瞬间,如同冰火相互碰撞,刹那天翻地覆,恐怖的毁灭性力量在少女纤白手掌中爆发,却被更为强大的力量压制住。

于是大日与皎月融合。

没有刺耳的轰鸣声音。

反倒是一股尖细到了骨子里的摩擦,令人不寒而栗。

只能颤抖望向那道黑衣身影。

日光域意与月光域意,居然能够融合?

这样两种最强级别的域意,究竟能够融合出什么样的恐怖域意?

那道日月佛台边缘的黑衣少女背对易潇两人,以至于融合而出的那道域意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两人都未曾看清。

但那颗巨大的苍龙头颅看清了。

那个黑衣少女怀抱之中的恐怖东西。

于是一声真正震撼天地的恐怖龙吟高亢响起——

人间三千里夜幕,被一道蛮力强行撕裂,一条庞大如山脉般连绵起伏的龙脊缓缓扶起,一节一节骨椎抬起,将整具龙躯都抬出大地。

那是一具沸腾燃烧的恐怖龙躯。

一路蜿蜒燃烧至忘归山脚下。

九千九百阶台阶轰鸣,无边赤焰燃烧而起,接着日月佛台轻微震颤一丝。

整座忘归山摇摇欲坠。

漆黑的夜幕中突然点起两盏恢弘庞大的星火。

那是两只幽火般的恐怖眸子。

巨大而悠长的龙息喷吐而出,天边火烧云倒卷散开。

那只真正的苍龙匍匐而行,龙躯一节一节抬起,挣脱人间,扁平头颅幽幽抬起,两只无情而冷漠的瞳孔如同星辰。

震颤人心。

这条老龙,哪里是被人间镇压的苍龙,徒以气运凝聚身躯,不能出世?

分明是一只早已经脱困,只缺半步机缘的真龙!

吞吐日月星辰,眸中迸发雷霆。

大神威!

那位菩萨以忘归山镇压它一千年,汲取龙躯上的气运建造佛宗,又何尝不是以佛宗气运反哺?

一朝反噬,无边气运全部逆流回转,这只巨大苍龙三千里龙躯盘踞,无数星火汇聚,将鳞角全部勾勒而出。

只看一眼,便足以夺人心魄。

它幽幽对着黑衣少女开口:“我为佛门守了一千年山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这么不念旧情?”

黑衣少女面无表情。

这只老龙眼神怨毒道:“你剥我皮,抽我筋骨,镇压我神魂,断了我不灭契机,一压就是一千年,日月沧桑,我为佛门贡献了多少气运,又为你奉上了多少心血!难道如今想要成就不灭真身,就要被你灭去神魂,一丝生机都不留?”

这条巨大苍龙三千里庞大的身躯终究抬起,它带着恳求,甚至是拿着低身下气的语气哀求:“你今日放过我,日后我成就真龙不灭身,必定回报佛门,在人间重立佛国,建造三万佛寺。”

那尊菩萨依旧拈花不语。

雕像上咔嚓咔嚓的裂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蔓延了九成之多。

黑衣少女抬起头,看着那条卑微求全的老龙,缓缓摇了摇头。

无比缓慢,却极为坚定。

她漠然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条老龙先是微怔,接着望向那尊已经濒临破碎的巨大菩萨像,眼瞳之中怒火缓缓燃烧。

不答应?

为何我为佛门守了一千年山门,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为何我为自己当年造的孽偿还至今,依旧得到如此无情的回答?

为何?为何啊!

这头苍龙轰然抬首,喉咙中酝酿一道极复爆发力的音节。

那是古老的龙文,唯有真龙才能吐出字音!

小殿下面色苍白捂住双耳,内心嘈杂而混乱,负面情绪涌上心头。

愤怒,不甘,仇恨,以及怨毒!

那是一头龙积攒一千年的怨念。

人间烟火寥寥,月下有一道三千里的庞大身躯抬起。

遮天。

吞云吐雾,最终露出一颗云端之上的恐怖头颅。

老龙无情眯起眼睛:“如果菩萨您不答应......”

“那就请您去死吧。”

第十六章 佛缘

三千里人间烟火刹那暴涨,大地震颤,五只龙爪从土地之下探出,破碎虚空,一具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遮住大月。

日月佛台一片漆黑。

那只老龙纵声长啸,两只巨大如星辰的眸子里燃烧起无边赤焰。

天地震颤!

小殿下看着那具庞大到遮天的恐怖躯体升空,通体金灿,五只龙爪虚握天地,盘踞在苍穹最上方,气势磅礴,凶威摄世!

日月佛台上空的那只真龙微微低头,俯视着自己爪下的忘归山。

声音森然冷冽。

“菩萨,您大慈大悲,愿意普度众生,为什么就不愿意普度我呢?”

这条老龙面带悲悯,缓缓闭眼。

天空之上一团巨大的黑影盘踞,两只星辰般的眸子合上。

整片天地陷入黑暗与沉寂之中。

接着两只燃烧的黄金瞳再度张开,小殿下整个人恍惚一瞬,仿佛有一双巨大的黄金瞳在自己心中张开。

“轰!”

飞沙走石!

沙哑低沉的咆哮:“佛门!佛门!!!”

人间漆黑的夜幕升起燃燃星火,此刻被这具龙躯吸引,不断聚拢在眼眸之中,那只巨大龙瞳之中的金灿色越加猛烈。

那只老龙居高临下问道。

“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佛门毁灭吗!”

人间三千里烟火直冲云霄。

这是佛门被北魏铁骑踏碎的零散气运,此刻尽入这只老龙的双眸之中,于是那双眸子无比刺眼,犹如一轮大日般绽放夺目光彩。

小殿下望着那两轮大日,自己眼睛生涩,不知不觉流出眼泪。

那只老龙探出五只龙爪。

一只龙爪虚握忘归山,另外四只龙爪指天指地,握住东西南北四大方向。

日月佛台边缘的黑衣少女沉默不语。

四大方向的气运被这只老龙吸收而来,充填龙躯,要为灭佛献上一份力量。

初始如溪流,而后如江河,最后在龙躯内来回冲刷奔腾,澎湃若海。

灭佛。

灭佛。

那只老龙愤怒咆哮:“看到了么,整片天下都要灭佛!”

黑衣少女胸前多出一团漆黑无比的光团。

她缓缓将双手浸入黑色光团,那漆黑光团的光芒极为柔和。

易小安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短发在肩头肆意狂舞,此刻却突然安静下来。

她缓缓踩踏一步,踏出了忘归山山巅。

下方是万丈虚空。

但这道黑衣下一瞬间出现在了巨大金龙的头颅上方。

接着她轻柔无比抽出两只手,将黑色光团一抽为两半。

黑中有白,白中有黑。

黑白相融。

接着两只手极为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落下。

黑白两道颜色融合而成的光团在少女手中缓缓发散,跨越了一切空间阻隔。

那双手落在巨大金龙头颅的上方。

黑白二色交融的光团温和无比,蕴含的能量却令人心悸。

那条老龙甚至来不及抬起头。

巨大金龙头颅冰雪融化般开融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没有一滴鲜血溅射,没有一声痛嚎发出。

那条盘踞三千里的暴怒金龙就这么顿住身形。

两只庞大的瞳孔缓缓消失神采。

两颗燃烧火焰的巨大星辰缓缓消散光芒。

接着这具遮天躯干开始崩溃,无边气运轰然解散,从龙躯四处骚动,要回归大地。

与此同时——

“咔嚓”一声。

日月佛台上的菩萨雕像开始崩溃,面庞上剥落一片古老的石片,接着浑身响起连绵不绝的细微声响,拈花手指连同整只手臂出现龟裂,砸在佛台大地之上。

黑衣少女没有回头去看自己将要消散的雕像,沉默望着这些要回归大地的星火气运。

她轻声开口。

“不准走。”

于是三千里烟火顿时安静下来。

黑衣少女抽出浸在黑白两色光团之中的纤白小龙。

一条挣扎不停的袖珍版金龙在手中不断扭曲,始终无法挣脱白纤十指的囚笼。

黑衣少女淡淡自语道:“你说你为佛门守了一千年山门,为佛门献出无数心血?”

“这一千年来,你私自吞了多少佛门气运,又起过多少次邪念,北魏铁骑踏上忘归山之时,你不加阻挡,反倒推波助澜想要摧残我的法相,这算是为佛门守山?”

那条袖珍金龙挣扎嘶吼,只可惜声音细微几乎不能听见。

黑衣少女无动于衷,接着淡淡开口。

“你说我剥你皮,抽你筋骨,夺取你成仙的气运?”

“一千年前你为祸人间,噬人千万,灭绝一城,可曾想过你所谓的成仙契机造下了多少杀孽?我剥你皮,造莲花鼓,为你清除业障;抽你筋骨,铸九千九百阶佛阶,接地脉龙气,为你铺续大道;要你为佛门守山一千年,清净人心,能够顺利成就真龙。”

“你说我普度人间,不曾普度过你。”

黑衣少女看着手中那只逐渐放弃挣扎的金色小龙,细声问道:“你自己说,我几时不在普度你?”

那只金龙的幼小身躯浑然一震,抬起扁平头颅,眼神惘然。

“你要灭佛,我不怪你,也不杀你。”黑衣少女淡淡开口道:“但我只留你一道神魂,要想成就真龙,就看你造化了。”

那只金龙乖乖俯首,收敛凶性,畏缩成一团。

“要想成道,你要修回皮肉筋骨气血三魂七魄。”这位菩萨缓缓道:“莲花鼓在天极海普陀仙山,这是你成道的龙皮。九千九百阶佛门山阶在忘归山,这是你昔日的龙骨;曾经有位少年来取走了你的龙脉精血,手段很强硬,如今我也不清楚你的精血究竟在哪里。”

“气血骨这三样,如今先还你筋骨。”

黑衣少女蓦然回头,点指忘归山。

整座忘归山通体震颤,九千九百阶圣阶绽放大光明,从山体之中被剥离开来,缓缓缩小,接入黑衣少女手中的金龙之中。

那条金龙眯起双眼,似乎极为享受脊椎处龙骨的回归,浑身气血顺应龙骨周转,开始流通血液。

“你是生性卑劣也好,凶狠阴险也好,我要你做一条蛰龙,乖乖收敛性子,跟这个少女行走人间。”菩萨的声音极轻,几乎是喃喃问道:“要修回三魂七魄,跟着她走,能省去你千百倍的功夫。”

那条金龙惘然看着黑衣少女。

“我从不强求别人。”她松开双手,任这条幼小金龙浮在空中,道:“你现在要走也可以,愿不愿意跟随她,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为佛门守了一千年山门,如今功过相抵,你已经是自由身。要去天极海寻莲花鼓,或者行走天下找自己的精血池,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了。”

佛门讲究缘分。

这位菩萨再也不理会这条浮在空中挣扎不定的幼小金龙,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几乎要崩溃殆尽的法相,沉默将目光挪向三千里大地。

她望向被自己强行留住的三千里人间烟火气息。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佛门极讲究因缘,这些星火乃是佛门落败之后被打散无处可归的气运,总有一天会被所谓的有缘人拾取。

这位菩萨沉默不语,心中念头千回百转。

一千年前佛门统领大地的日子,气运是这几千几万倍,真正可以燎原。

只可惜。

岁月无情,再强势的人物也会老死而去,再强盛的朝代也会衰败落亡。

佛道儒三教,不过是尘埃遗物罢了。

佛门尚且有秘术,修到菩萨境界可以保留些许人格,封存记忆转世投胎,为佛门留下火种。即便如此,也只是比道门落败的迟上数十年而已,终究不可避免。

这位菩萨看着满天燎原的星火,眉尖微微扬起。

这些气运飘散不定,此刻她伸出一只手便可以揽入怀中。

然后将这些烟火般飘摇的气运尽数加在一身,成就一尊大气运加身的躯体。

同争大世,纵横捭阖,直接为佛门铸造一位妖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神魂附身的这具躯体,有佛骨,有佛心。

唯独缺少了一些佛缘。

“还是一道罕见药灵呢......”这位菩萨喃喃自语,低声笑了笑。

如何抉择?

......

......

日月佛台。

白袍老狐狸看着漂浮在空中的黑衣少女。

小殿下微惘道:“这位菩萨......是要出手拦下这些气运吗?”

白袍老狐狸想了想,道:“应该是要出手的。这些气运属于佛门,被这头老龙私自吞下,如今重现人间,理应被收回。”

“而且......”柳禅七抬起头,看着三千里烟火点燃人间的场景,心神隐隐有些震撼,喃喃道:“这些气运加身,很有可能会直接造就一位妖孽出世,任谁也抵抗不了这种诱惑吧?”

......

......

那位菩萨没有思考太久。

她轻轻一笑。

漫天星火随之一颤,轻微飘摇。

接着黑袖拂动,黑衣少女轻灵的声音响起。

“既然缺一点佛缘,我便取一点佛缘。”

一点星火被纤白小手拈花般拈起,蘸在眉心。

那一点佛缘星火,犹如一缕微弱的火光,在星河般浩瀚的星火之中微不足道。

一点即融。

接着她轻轻挥动黑袖。

对着漫天星火拂袖。

似乎在对着一千年前座下香火缭绕的佛门告别。

“都散了吧。”

第十七章 若是世间有轮回

“都散了吧。”

这句话如同灵犀,点在漫天飘摇的星火气运之中。

黑夜泛起涟漪,三千里人间烟火微微震颤。

那尊菩萨眉眼清稚,笑意浅淡,轻轻挥袖。

就像是挥散流萤,驱逐星火。

更像是挥手告别。

于是漫天星火俯首而动,四散蔓延。

最终星星点点,消散在黑夜之中。

做完这一切,这位黑衣菩萨终于放下衣袖,缓缓转过身子。

她的脚步轻盈无比,落在日月佛台上,然后面对黑衣少年与白袍老狐狸二人。

“柳白禅。”那尊菩萨轻声对着白袍老狐狸开口。

白袍柳禅七恭敬低头,行佛门大礼,叩拜菩萨。

“你修行金刚般若经,如今已有大金刚体魄,能抵九劫不死,距离那一线虽只差一丝,但若无机缘,终生无望。”菩萨挽了挽耳边短发,轻声道:“但从今日开始,只要你肯为她护道,定能得证罗汉果位。”

白袍老狐狸闻言沉默。

柳禅七突然开口道:“菩萨,我有一问,不知您是否愿答?”

白袍老狐狸话中有话,不问是否可答,而问是否愿答。

他自知自己心中纠缠的念头全都避不开这位能观听天下声音的菩萨,自己想问什么,执念于什么,这位菩萨心中自然通透。

黑衣菩萨点了点头,眉尖舒展,淡淡道:“洛阳建了六道佛骸,借天地轮回,踏灭佛大势,压了大量罪人,本是顺天而为。但这些人命数该由天定,不该由他们来定,若无北魏一朝气运镇压,这座天地牢狱早就崩溃,所以也勉强算得上逆天之举。逆天而为,便一定有因果牵扯,顺应因果,就能推翻。”

“你要去洛阳救人,能破六道佛骸便可顺利救人,但若破不了这座天地牢狱,即便你修成罗汉果位,也无法如愿以偿。”黑衣菩萨点拨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门与她有因果,不能袖手旁观。”

白袍柳禅七指尖掐入掌中,指节泛青,声音颤抖道:“请菩萨指点。”

他十三年来入了十三趟洛阳。

那座佛骸越是观察揣摩,越是令人心悸。

无懈可击。

借助六道轮回,天地大势,令人不得不敬佩佛骸建造的那位幕后者,恐怖的灵感,鬼神莫及的天才。

望而生畏。

......

......

黑衣菩萨轻声道:“这座天地牢狱构思极妙,但有一些缺陷。即便是六道轮回交替,也有强盛期与衰落期。黑夜白昼交替之时,六道最弱,此刻这座牢狱会产生瑕疵。”

“若是选择正面强攻,若你成就罗汉果位,能以十龙十象之力打破六道交替,还有一丝希望砸碎这座牢狱入口。”黑衣菩萨眉心微舒,吐气如兰,最终摇了摇头,道:“可若是大金刚体魄,如今办不到。”

“两种方法。”这尊黑衣菩萨思忖片刻,道:“第一种,夺得这座天地牢狱的钥匙,以钥匙开门,这种方法说易作难,即便是我以观世音域意探查,也无法查出那柄钥匙的下落。”

“第二种方法,便是等他们开启牢狱,与他们一共进入牢狱。这座牢狱内部不同于外部,相比之下比较脆弱,此时再行破坏之事,便不会无从下手。”

白袍老狐狸突然摇了摇头,抬起头,惨笑道:“菩萨,其实还有第三种方法的吧?”

黑衣菩萨不言语。

她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存的什么念头。

这座佛骸建立在洛阳之上,踏灭佛气运而生,若是佛门能够兴盛,佛骸便只是无稽之谈。

若是洛阳一朝崩塌,便连带这座六道佛骸一同崩塌。

这个白袍男人,入了十三趟洛阳,种下了三百朵佛门大红莲。

若是不能入佛骸,救不了她。

便陪她一同赴黄泉,共来生。

洛阳,便是陪葬。

黑衣菩萨的神魂已经极其微弱,她直视着白袍柳禅七,不言语。

最终缓缓开口。

“柳白禅,你造下杀业越多,便越难如愿。”

“三百朵佛门红莲,若是真正在洛阳盛开,为佛门立下杀孽,这份孽缘便将佛门真正复兴的气运全部摧毁,不留一丝转机。”黑衣菩萨虚弱道:“你要救人,要杀人,全在一念之间。”

接着黑衣菩萨回头点指漫天飘摇而去的星火,轻声开口。

“世间一饮一啄,皆是因果。佛门衰亡兴盛,皆由缘定,强求不来。”

漫天星火被这尊菩萨挥手拂散。

何等的大毅力,才能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的大气运?

“我观听世间声音,愤怒者咆哮,低落者痛哭,无畏者不言语,大智慧者沉默。”黑衣菩萨道:“世间万般情绪,皆如潮水,来来回回,有所循环。焉知一息之后,又会有如何变化?”

点到为止。

柳白禅面色复杂,不知如何言语,低下头,恭恭敬敬,再度行佛门大礼。

日月佛台上三十丈的菩萨雕像终于开始崩塌。

那尊菩萨面上无端迸裂出许多蛛网般的裂纹。

黑衣菩萨的神魂气息开始缓缓消散。

她将目光从白袍柳禅七身上挪开,移到了小殿下身上。

易潇不愿错失机遇,认真揖礼,问道:“菩萨,我也有一问。”

“世上是否真的有轮回?”小殿下回想着自己观想时得见的那一袭白衣,心念复杂,却无法想通想透彻。

黑衣菩萨没有回答。

她轻轻点了点头。

世上,有轮回。

小殿下苦涩笑了笑:“那我一直等下去,会不会等到她的轮回?”

黑衣菩萨面色复杂。

她缓缓摇了摇头。

等下去,等不到。

小殿下收敛笑意。

......

雕像崩塌声音之中,黑衣菩萨走到小殿下面前,用尽最后的神魂力量,认真凝视着黑衣少年,最终缓缓开口道。

“若是世间有轮回,岂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一字一句极为认真。

小殿下先是微惘。

接着大块大块山石从三十丈高的菩萨雕像上崩塌。

整尊巨大菩萨像崩垮倾泻,日月佛台轰鸣。

这位黑衣菩萨轻声点拨的一句话,落在小殿下心中,如同掷下一颗石子。

刹那惊起滔天巨浪。

“若是世间有轮回,岂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小殿下看着崩塌的菩萨雕像,喃喃自语。

“是啊......若是世间有轮回,又岂止是人,一草一木皆在轮回之中,三千世界,皆在修行。”

这位菩萨说的不错。

即便真的有轮回,自己若是无缘,也等不到,更寻不到。

顺应因果便好。

耳边崩塌声音不断。

连绵不绝的崩塌声音之中,日月佛台变成一片断壁残垣。

伴随着菩萨雕像的彻底崩塌,那位菩萨的最后一缕神魂消散天地间,最后一句点拨声音却依旧在忘归山山巅盘桓。

白袍老狐狸面色肃然,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小殿下沉默不语,似乎有些明悟。

......

......

忘归山依旧巍峨,却失了些什么,如同被抽去了灵性。

小殿下蹲下身子,指肚摩挲着佛台大地上的青石板,感受着这座千古名山的佛性一点一点流失。

没有那一尊暗藏菩萨神魂的雕像坐镇,忘归山便再也不是所谓的佛门圣地,要不了多久,等这些山体内积攒的佛性一点一点流失殆尽,这座钟灵北魏的圣山便再无灵性可言,真正沦为荒山。

那位菩萨说的极对,若是世上有轮回,岂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这算不算是一种修行?”小殿下哑然失笑。

灵光一点。

易潇想起剑冢空间里那尊镇压鬼门关的漆黑小山,天下魔宗一尊山,魔道同尊的那座鸩魔山历尽劫难,如今算不算是修得圆满?

还有佛塔内佛龛上香火供奉的陆沉仙剑剑鞘,以及那柄插入佛塔大地的剑身,陆沉仙剑剑身剑鞘两分,在佛塔最后一层楼,那扇巨大青铜门前独自修行,要叩开最后一道门槛。

淇江那头过江龙王,本只是一尾池鱼,吞噬仙人气运,躲在淇江,百年后化成一条蛟龙,只差一步就能化龙,成就真仙。

这片大地上,有修行天赋的,绝不仅仅是人类。

西夏棋宫辈出的所谓妖孽,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妖孽,由妖兽修行而成,化形人类,天赋异禀,同样惊才绝艳。

念及至此,易潇心有所悟,看着距离自己数步的黑衣少女。

明珠儿本是一株长生药,身具佛缘,从诞生到开启灵智,再到如今化形成人,又经历了多少劫难?即便是如今得了菩萨青睐,也不过刚刚踏上修行道路罢了。

若是世上有轮回,焉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若是世上有轮回,又岂知一草一木不能修成正果?

那个黑衣少女眉心疲惫,睁开双眼,柔柔软软前跌两步,跌入小殿下胸口怀抱。

懒洋洋抬起头,声音懒散道:“哥......我累了。”

易潇拍了拍少女额头,轻声道:“下山了。”

易小安轻轻嗯了一声,梦呓一般问道:“哥,我们去哪儿?”

易潇抬起头,看到那袭白袍有些沧桑的柳禅七。

小殿下看到柳禅七微微点头。

于是他轻揉着少女短发,笑着说:“去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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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青梅竹马

第十八章 青梅竹马

七月七。

那座雄踞北魏万里浮土的北方第一城,于阳光初照之时极其庄重打开了十六扇青铜城门,迎接早早等候在城外四面八方的上万负笈学子。

洛阳士子宴。

这座历尽千载岁月洗礼的古城,当真算得上是中原最古老的几座城池,极为恢弘大气,城内最内层是北魏最高阶的那些大人物授封府所。皇殿龙盘虎踞最中央,四王三十二候依次排开,嶙峋煊赫。

整座洛阳九成面积笼罩在人间繁华之中,七月七的洛阳大开城门,皇都重地,居然连门禁都不设。

那位站在北魏最高点极有魄力的男人反而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戏称洛阳若要与齐梁那得天地钟灵的江南道争锋,若是连城门都舍不得开,那北魏所谓的洛阳士子宴,即便选出文采惊绝的大才子,在中原文评中恐怕连一席之地都占不到。

不得不说北魏十六年来举才选仕的势头越发庄重,十六年来即便被齐梁打压得体无完肤,也算是有几位能称得上奇才的文人。

洛阳士子宴,这本是一件庙堂之事。

只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洛阳此时的酒楼赌坊已经人满为患。

佩刀悬剑,行走江湖,哪里有热闹往哪里跑。

北魏那位既然敢在士子宴之时不开门禁,大肆放行,自然就不会担心赴都的江湖人敢在洛阳闹出什么幺蛾子。

......

洛阳皇都牡丹园。

七月已经错过了牡丹盛开的季节。

但世人都知道那位龙雀郡主有一座不分季节时令,几乎是春夏秋冬都绽牡丹的后 庭园。

一尾红亭,坐落在万紫千红之中。

姚黄魏紫,极为恢弘。只可惜缺了一两分人气。

这位龙雀郡主四月出洛阳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座耗费大量人力维护的牡丹亭,自然沦落的冷冷清清,无人来观赏。

只是此时不太相同。

红亭中坐着两个人。

其中有一位毕恭毕敬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五官平淡,貌不惊人,勉强称得上儒雅二字。穿着一件泛白的麻衣,简陋到不能再简陋草鞋,却是一丝不苟的将冠饰装戴整齐,打扮的极为干净。

他脊背挺得极直,不抬头也不俯首,目视前方,坐在牡丹亭中极为端正。

陈万卷不听不闻不观不想。

他默默看着这片夺天地造化的牡丹庭园,周遭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报出名字的一草一木。

游历三年,这座牡丹园未有一丝变化。

他看完这一片牡丹,最后嘴角噙带一抹笑意。

“万卷。”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个年轻人之所以坐的极直,不仅仅是因为自幼养成的习惯如此,那位家教极严的冠军侯父亲在他很年幼的时候就长阖人间,留下的那句“读万卷书,不如行正坐直”,便成了陈万卷终生烙刻在心之言。

他坐得如同一柄笔直的剑,但锋芒全部收敛。

因为他身边坐着北魏最高处的那座巍峨大山。

曹之轩极有耐心,静静等着这位北魏三十二诸侯之中身世最煊赫的年轻人赏完牡丹。

北魏皇帝轻声开口道:“七月去,七月回。陈万卷,你出行三年,要学天下无双的儒术,来告诉朕,你究竟学到了什么?”

陈万卷笑了笑,道:“陛下,万卷三年来不曾行遍北魏万里路,却真的读尽了万卷书。所学驳杂,不算精,勉强称得上通。登堂入室,得见大道。鬼神之术,堪舆之术,墨卷之术,天下分合,牵引大世。”

这位年轻人顿了顿,道:“不比国师大人的玄学。”

陈万卷想了想,补充道:“应该算是儒道。”

曹之轩不去看这位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反而是将目光挪向大红牡丹园,轻声道:“三年去修儒道,你可曾后悔?”

陈万卷缓缓摇了摇头。

接着他苦笑道:“听说灵衫离开洛阳了,我就从北原一路返回,只可惜路上运气貌似不太好,即便在邀北关特地多留了些日子,也没有遇见她。”

魏皇默默想着森罗道传来的线报,那只自幼被自己奉在掌上的龙雀一路送了齐梁小殿下一百里,在邀北关峡口前十余里处重创西关影子,而后不再北去,反而是刻意西折绕开森罗道探查。

陈万卷自嘲自己运气不好,那只龙雀既然已经临近邀北关,怎么会不知道这位与她在洛阳一共长大堪称青梅竹马的自己就在邀北关苦苦等候?

故意而为之罢了。

陈万卷想不明白那只龙雀为何不愿相见,只是淡淡揉了揉眉心,道:“陛下,万卷这趟回洛阳,只是应了陛下当年的三年之约。”

曹之轩面带欣赏望向陈万卷,这个年轻人身为冠军侯独子,三十二候第一侯后人,能够放下父辈积攒的巨大家业,与京都那些肆意酒肉的纨绔背道而驰,一骑绝尘踏上修儒的道路,胸壑之中自然与那些只知饮酒作乐败坏祖上积德的公子哥截然不同。

陈万卷算是半个文人,但他不酸也不臭,更不是自命清高的那种。

曹之轩点了点头,很满意这个年轻人,柔声道:“万卷,朕本意是让你游历三年,回洛阳后夺下士子宴头魁,算是给陈天生一个交代,日后封嗣加爵,都不成问题。”

陈万卷听着这位说一不二的男人口中吐出封嗣加爵四个字,面色微变,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谁都知道整个北魏如今封嗣的,就只有那两位死因蹊跷不明的王爷后人,至于加爵二字。

冠军侯已经是三十二候中的第一侯,再加爵?

陈万卷只是摇了摇头,笑笑不说话。

曹之轩站起身子,陈万卷连忙也站起身子,接着听到那个中年男人不缓不慢的声音。

“朕如今改变主意了。”

陈万卷眯起眼。

“洛阳终归是士子凋零,比不得文运昌隆的齐梁,更不要说与那尽出文评十大妖孽的江南道争锋。”曹之轩自嘲道:“朕兴了十六年的士子宴,看宴中有过寥寥几位惊艳人士,也曾欣喜鼓舞,只是每当朕反观齐梁,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稳稳压过朕的北魏,心中的欣喜之意便如被浇上一桶冷水。”

“朕不得不认,若论文评,洛阳比不得兰陵城。”曹之轩眉头微挑,笑道:“所以洛阳士子宴的头魁,比兰陵城的状元郎,自然也是不如的。”

陈万卷恭敬低头。

“朕的洛阳士子宴头魁之称,当然配不上如今的你。”曹之轩淡淡道:“陈万卷,你若是有心,明日便启程,从洛阳奔赴兰陵城,朕赐给你一头青鸾,乘青鸾去兰陵城,为朕,为洛阳,为北魏,夺下兰陵城的殿试状元,也算是不负众望。”

陈万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北魏皇帝笑了笑,知道所谓的虚名勾引,对这位看破世俗红尘的年轻男人没有太大的诱惑力。

于是曹之轩眯起眼,不再起齐梁北魏文评之事,而是开口问道:“万卷,灵衫当年赠你的信物可还在?”

陈万卷下意识把手摸向腰间,摸到了那一枚雕琢痕迹已经被摩挲地不可见的竹叶红笛,恍然如同隔世。

“你与灵衫算是有缘,自幼与洛阳书阁相识相知,互赠信物。”曹之轩玩味笑道:“世人只知北魏这只龙雀喜牡丹,却不知为何而喜。”

陈万卷摸了摸鼻子。

十一年前陈万卷赠魏灵衫一曲牡丹词,洋洋洒洒万字泼墨,工笔刻尽天下牡丹,为龙雀小郡主庆生。

此后那位不出洛阳的龙雀郡主便有了这座牡丹亭。

他赠她牡丹,她转之红叶。

十一年来两小无猜,习书篆文,彼此结伴,几乎将北魏洛阳的藏书看了个通透。

陈万卷曾经问过自己。

这算不算是青梅竹马?

某种不太寻常的情绪早就在这位年轻人心中根种,也许是十年,也许只有一天,陈万卷这些年来问过自己无数遍,到头来也不清楚,究竟算不算是所谓的情思?

直到他南下北原入邀北关,苦等魏灵衫而不得,反而得到了北魏龙雀百里相送易公子的消息。

这个消息不算好消息也不算坏消息,熟知魏灵衫的陈万卷丝毫不担心担心那位风庭城一鸣惊人的易公子能顺利俘获佳人芳心。

因为他知道魏灵衫与外人所以为的龙雀形象截然相反,不躁不怒,心如止水,信奉相见既是有缘,不然也不会与当年的自己仅仅因为书阁内一言相识,再到如今这个地步。

相反,陈万卷苦等不得之后内心有了答案。

然后他风尘仆仆赶到了洛阳,一路上只盼着能邂逅魏灵衫。

此时的陈万卷手指指肚摩挲着信物红叶笛子,一时间有些怔怔出神。

曹之轩突然开口道:“能夺下兰陵城状元郎,朕便做了主,帮你定下这桩婚事。”

“啊?”

陈万卷突然有些怔怔出神。

北魏皇帝面带微笑,道:“魏灵衫的确是极爱牡丹,因为她本就是世上最盛大的牡丹。这尾牡丹亭包容天下牡丹,唯独缺一个人,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那位在风庭城一鸣惊人的易公子,便就是兰陵城以文思闻世的小殿下,六岁殿前赋诗,惊艳人世,六岁那年便入了天下文评,得了兰陵城殿试状元。”曹之轩戏谑道:“十一年前你能为她写下一首万字牡丹词,十一年后,为何不能为她夺下兰陵城状元?”

陈万卷才发觉自己手中的红叶笛被自己攥出一手汗。

他有些恍惚。

“朕开了十六年洛阳城门,举了十六年士子宴,一直等着齐梁那边能来一位贵客,把北魏文道狠狠践踏一番,最好是羞辱一顿。”曹之轩笑了笑,道:“只可惜齐梁根本不屑于来砸北魏文道的场子。”

“今年不一样,齐梁一定会派人。”这位北魏皇帝喃喃道:“既然北魏士子宴的头魁保不住了,为什么朕不能反过来要了你齐梁的殿试状元?”

“陈万卷——”

曹之轩面上凌厉之意毕露,他恶狠狠低声道:“你小子要还有点想法,就去兰陵城,让江南道所谓的文评妖孽,见识一下你当年放言要天下独尊的儒术!”

第十九章 因与果

七月七日,这是唐小蛮离家出走的第十八天。

唐家大小姐生来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惹是生非算是副业,天天嚷着打打杀杀,想要她守字闺中比登天还难,唐家老太爷伤透脑筋,定了个大好日子要为她招亲,一天一夜唐小蛮闺中没有音讯,上门提亲的人将门槛踏破了都见不到这位唐家蛮横姑娘儿一面。不曾想推开闺门空空如也,居然就这么一人一马深更半夜溜走了。

唐小蛮佩刀一路从北原唐家堡南下,跌跌撞撞,磕磕绊绊,顺带捎上了与自己情同姐妹的钟家千金一同闯荡所谓的江湖,两个人身上连一百两盘缠都没有,就这么两匹白马一刀一剑入北魏。

两位出生八大世家姿容皆上等的大小姐只是因为耳濡目染,心痒痒非要潇洒来一趟白马入江湖,见识一下刀光剑影,念头是极好的,只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娘要闯荡江湖,一没钱财,二没实力,三没家族背景,下场自然不会好到哪里。

十来天里风餐露宿,两位大小姐算是如愿以偿吃了人生第一个苦头,还是哑巴吃黄连说不出口的那种自讨苦吃。挨饿受冻,唐小蛮默默忍受,钟家那位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内心里叫苦不堪,不知道暗地里偷偷摸了多少把眼泪,最后还是咬牙忍心坚持下来。不幸中的万幸,两位大小姐算是没有财色双丢,还傍上了一位居心叵测的“好心公子哥”,搭乘了一辆去往洛阳的豪奢马车。

全都得益于知人识面眼力极佳的唐小蛮一眼就标中了南下骑乘照夜玉狮子非富即贵的那位紫衣公子哥,一路上凭借美色坑蒙拐骗,终于算是有惊无险抵达了洛阳。

自幼冰雪聪明的钟雪狐自从看到那辆由通体雪白不染尘埃的魁梧玉狮子拉扯的巨大车厢,心中顿时明白了这位腰配八匹雷霆骏马不显山不露水的紫衣公子哥究竟是何许人。

那位病怏怏的年轻男人极好说话,与仅仅一面之缘的两人一路同行。唐小蛮蹭吃蹭喝,甚至在轻安城放开手脚买了一柄上万两的刀鞘,这位段公子都不曾介意。

钟雪狐不敢像唐小蛮那样肆无忌惮。她认出了这位年纪轻轻就继承威武候封嗣的男人,更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候曾经听过自家那位老佛爷提到北魏封侯的几位人物。

那位当之无愧的号称战场陈无敌的冠军侯英年早逝,留下独子陈万卷,本是最有希望封王之人,只可惜陈万卷修儒不入朝,写下万字牡丹词惊艳北朝,十六岁及冠成年时婉拒了魏皇好意,不要一丝封赏,早早离开洛阳。

其余几位封侯人物,最有可能在魏皇手中封王的,其中有一位就是北魏雷霆城城主威武候段河图。

段河图是当之无愧的北魏巨擘,战场上凶残无比,烹人而食,钟雪狐听到这位威武候杀人饮血的事迹时小脸惊得煞白,一度视之为心中阴影,也就是这位封地偏北的威武候早已离世,小雪狐才敢放开胆子入中原,不然借她熊心豹子胆,她也不愿意踏入北魏一丝一毫。

威武候段河图没有等到洛阳那边传来封王的消息,却留下了两位龙盘虎踞雷霆城的后人。

名列北魏锋锐四剑子早早提剑刺穿北魏江湖的段紫衣,还有迟迟以为父守孝不愿入洛阳封侯,实则早已是雷霆城名副其实新主人的段无胤。

这位威武小侯爷着实不是个简单人物,狼子野心,城府极深。借着洛阳士子宴的机会,觐见北魏皇帝,顺理成章接授威武候封嗣,恐怕还有着一丝其他念头。

或许是......封王?

钟雪狐摇了摇小脑袋,把这些杂念从脑袋里清空出去,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闲事。钟家虽名列天下八大家,但终究是没有必要插手去趟北魏这种大势力其间的浑水。

“没认出来我就好。”钟雪狐长吁一口气,心想从北原出发看一场洛阳士子宴就如此艰难,顶风冒雪不说,偏偏碰上了自己童年阴影的威武候后嗣。念及至此,这个水灵灵小姑娘几乎要哭出声音来,根本不敢兴起念头,去妄想自己有生之年能见识一下兰陵城妖孽辈出的恢弘殿试。

段无胤身边那位同样粉饰极为华丽的公子哥入了洛阳便换了一身装扮,令唐小蛮都不得不为之惊奇的恐怖肌肉在这个男人身上肆意贲张,流线型身躯,一夜间涨高了一个头的身高,令这位唐家大小姐想到了西夏传说里某些不属于人类范畴的生物。

“不多时便入了洛阳。”那位病怏怏的年轻段公子在巨大车厢里闭目修行,突然开口,“段某与三位萍水相逢,相逢即是有缘,段某自问路上并无招待不周之事,也算是结下一桩善缘。入洛阳以后,三位与段某的缘分便在此了结,随时可以离开。”

这个去了衣饰,不再掩盖自己一身恐怖肌肉的年轻男人听了段无胤不露痕迹的逐客令,咧嘴笑了笑,也不管离洛阳还有半天车程,掀开车厢钻了出去,留下大地震颤的声音,还有沉重的灰尘气息。

直到此时,看着那个如龙象般奔跑而去极为彪猛的男人背影,目瞪口呆的唐小蛮和钟雪狐才知道这个恐怖肌肉男与病怏怏段无胤原来与自己二人一样只是萍水相逢。

照夜玉狮子突然停在官道之上。

一声长嘶。

车厢内的段无胤微微睁开双眼,似笑非笑。

“钟小姐。唐小姐。”

“钟家有位玉圣大人在洛阳,唐家有个家教极严难缠无比的老头子,他们来的比段某都要早。”这位病怏怏年轻公子哥呵呵笑道:“难不成两位跟着我,骑着照夜玉狮子轰轰烈烈入洛阳,就不怕被家中长辈抓了回去?”

唐小蛮和钟雪狐顿时面色苍白。

段无胤没有去理会两个千金大小姐,换个坐姿懒洋洋倚靠在车厢背后:“刚才那个人形怪物已经走了,换句话说,两位就不怕我威武候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偷偷吃了你们?”

唐小蛮面色白上加白。钟雪狐几乎要哭出声音来,心中泣骂威武候一家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看到两个大小姐此刻比哭还难看的模样,这位年轻的雷霆城主终于忍俊不禁的笑了,越笑越厉害,而且还是那种毫无形象的捧腹大笑。

钟雪狐怔怔看着这位病怏怏的年轻男人笑得太用力,以至于咳嗽起来,手里捏着绢巾不知道该递不该递,最后看到那个男人唇角有些触目惊心的猩红,犹豫再三还是递出了手绢。

那张纹了钟家细印的手绢被一只玉手狠狠拍掉,唐小蛮恶狠狠转头道:“你傻啊,这家伙戏弄你呢。”

钟雪狐傻傻看着抬起头来精神抖擞的年轻男人,哪里有一丝病怏怏咳血的凄惨样子,只是眼眸里的笑意多了几丝奇怪的意味。

“我们走。”唐小蛮拉着钟雪狐不由分说离开了这截巨大车厢,下来以后昏头转向,分不清方向,还是看到段无胤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指明洛阳,这才怒气冲冲拿出了一鼓作气的势头要徒步前去洛阳。

段无胤坐在车厢里笑了笑,没有探出脑袋去看,心中稍微想象了片刻那位唐家大小姐此刻满溢于面上的怒色,还有那位至今没弄清楚缘由的钟家小姑娘脸上朦朦胧胧的可爱神情。

这位年轻的雷霆城主笑了笑,气质本就有些阴柔的他此刻笑起来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昊天,把车厢倒转过来。”段无胤眯起眼,嗅着车厢里杂余的香气,还是那位西夏畜生的气息,觉得有些刺鼻,默默下了车。

这位病怏怏的年轻公子哥站在洛阳官道之上。

魁梧无比的照夜玉狮子高吼一声,缓缓掉转身子,把车厢倒转一个头。

横在路中央。

雷霆城的这只照夜玉狮子不是中原名马。

而是真正的一只狮虎妖兽。

段无胤默默等在路中央。

他突然咳嗽起来,手指捂住嘴唇,遮盖不住指缝间露出的猩红,那只玉狮子极为通灵把脑袋挪向车厢,叼出钟家大小姐遗落在车厢内的那只手绢。

段无胤摆了摆手,拿衣袂擦了擦血迹,默默接过玉狮子递来的手绢,叠放整齐,塞入自己绣有锦绣雷霆八马的紫囊之中。

他默默看着不远处疾驰而来的两道黑影。

那是两匹黑马。

一只马背上端坐着一男一女,黑衣少年驭马而行,怀中依靠着短发不安分,在风中上下纷飞的可爱少女。

另外一匹黑马上则是坐着一位白袍飘摇邋遢无比的中年男人。

段无胤微笑看着两匹黑马由远至近。

最后那只白袍老狐狸面色复杂停马。

“白禅前辈。”

这位年轻的雷霆城城主微笑道:“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柳禅七极为头疼听着白禅前辈四个字从这位仅仅在轻安城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口中迸出来,脑袋一阵大。

段无胤笑眯眯开口:“前辈觉得神荼酒滋味如何?佛门讲究因果,前辈既然出手拿了段某的酒,便就是讨下了一个因,如今段某在这里拦路,便算是一个果。”

那头通体雪白魁梧的玉狮子懒洋洋抬起头,打量着马背上倒在黑衣少年怀中酣睡不醒的短发少女,噗嗤打了个响鼻。

段无胤摸了摸巨大玉狮子的头颅,轻声道:“这位易公子,想必也是知道因果的。”

第二十章 可笑不可笑?

打小就在药罐子里泡大的段无胤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曾经在雷霆城与那位紫衫大国师有过一面之缘,此后段无胤便拿这位风流无双的人物作为自己人生标杆,学那位玄姓大国师苦心钻研玄学,韬光养晦,默默修行。

谋定而后动,最终他接诏授封,终于从雷霆城出发来到洛阳。

他当然知道眼前那位端坐黑马之上白袍邋遢的男人在当今世上凭借着独步天下的佛门大金刚体魄,足以杀入洛阳,再杀穿出来,如果有闲情逸致,来个七进七出也不是不可以。

自己凭什么拦他的路?

段无胤笑眯眯道:“两位大可以放心。段某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自问在白禅前辈面前,也没有什么资格去做坏人。我只是想与二位,或者说与白禅前辈,单独做一个交易。”

就凭这个交易。

端坐在马背上的易潇开始打量这位笑起来人畜无害的病怏怏公子哥。

这位继承了威武候封嗣的年轻城主,笑容温和阳光,一只手揉捏着巨大玉狮子的头颅,另外一只手点指官道旁的一个方向。

如果唐小蛮和钟雪狐没有走远,一定可以认出那个方向便是体质彪悍若龙象的野蛮男人奔离的方向。

“白禅前辈是奔着佛骸来的,十三年来,洛阳圈子里的那些人几乎全都心知肚明。”段无胤突然想到了洛阳那帮一肚子坏水的大官僚们对这位连续十三年每年扮着蹩脚落榜士子偷偷摸摸进都实则来考察佛骸的怪物级别人物溢于言表的厌恶之色,以及尝尽千方百计偏偏奈何不了这尊大菩萨的愤恨神情。

他缓缓收回点出去的手指,摇头微笑道:“其实有很多人都是奔着佛骸来洛阳,多是八大家中人,每年都不例外。曾经有位高人对段某说,洛阳开了城门十六年,年年太平,但唯独今年不一样,这句话似乎并不是空穴来风。”

白袍老狐狸看着这位之前自己明显走眼了的紫衣年轻人。

这个即将受封诸侯但野心显然不止于此的北魏年轻男人表现的不像明面上那么简单。

“的确。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借着洛阳七月七士子宴鱼拥进入这座雄城,打的都是佛骸的主意。”段无胤自顾自笑了起来,这位病秧子紫衣公子气质极为阴柔,笑起来有股令人骨子都酥软的寒意。

“之所以曹之轩能够极有魄力地任由江湖人在洛阳扎点,肆意探查。”段无胤声音平静道:“真正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六道佛骸没有钥匙,根本开启不了。世上又有几人能集齐六道钥匙?”

“这座佛骸关押了八大家距离超脱境界只差一步的所有老怪物们,从建立初始,到十六年前关闭佛骸大门的那一刻,就从来没有动过再度开启的念头。”

“六道轮回。六把钥匙。”段无胤微笑道:“如果集不齐,这座空前绝后的牢狱便永世不会再见天日。”

“这是我的诚意,想与两位,做一个交易。”

病怏怏年轻男人从紫囊之中掏出一只雕琢精细的细白象牙。

“这柄钥匙能打开饿鬼道大门。”

段无胤蹲下身子,极有诚意将饿鬼道钥匙放在地面之上,站起身子退后三步,微笑抬起头。

易潇眯起眼,在那根雕琢精细的白玉象牙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邀北关那位森罗道女阎王截杀自己之时,掷出的那柄玉面发簪,与这根象牙散发着同源的气息。

六道。三善道三恶道。

那柄玉面修罗应当属于与饿鬼道同在三恶道之中的修罗道。

段无胤很满意看到马背上的白袍男人露出笑意。

他一直对自己的计划很有把握,打动这位肉身举世无双的佛门客卿是预料之中。他不惜花费巨大精力得到神荼酒,以及这柄饿鬼道钥匙,便就是为了今日的这一面。

......

......

柳禅七面带笑意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饿鬼道象牙钥匙。

这位修至大金刚体魄的佛门客卿只是淡淡一瞥,就懒得再多看一眼这柄丢在官道路面上的饿鬼道象牙,反而是低下头对那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紫衣男人对视。

也许是那抹熟悉的紫色,也许是口吻之中几乎与当年那个男人伏帖如出一辙的语气,也是这个年轻人眼神中刻意掩藏却遮盖不住的倨傲,让白袍老狐狸想起那个紫衫男人,便无故觉得一阵烦躁。

马背上的柳禅七摇了摇头,不再去看那个年轻人。

白袍老狐狸突然自顾自笑了。

低声而笑之后。

他眯起眼睛,对着这个紫衣年轻人,缓缓吐出两个字。

“蠢货。”

那头魁梧的照夜玉狮子猛然炸毛,惊悚抬起头望向黑马上的白袍邋遢男人。

“这就是你以为的自知之明?”白袍老狐狸丝毫不掩盖厌恶的语气道:“就凭你所谓的威武候封嗣,带上一头不入流的妖兽,就敢拦路与老子摆谱?”

段无胤微笑的面色有些僵硬。

“你以为知道一些所谓的秘辛,拿一柄破烂钥匙,就有资格与老子摆上台面?”

白袍老狐狸坐在黑马上居高临下。

段无胤艰难抬头,突然觉得那道高大白袍在阳光照耀极为刺眼。

“天下八大家与紫衫男人角力十多年了,以他们的财力,集不齐所谓的六道轮回?”白袍老狐狸漠然道:“你知道个屁。”

段无胤的面色隐隐有些铁青。

他突然意识到这柄所谓如假包换的饿鬼道钥匙为何在黑市上能卖到十万黄金了。

这位年轻的雷霆城城主默默低下头,望着那柄象牙模样的饿鬼道钥匙。

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位哥哥说的不错,与那些摸滚打爬几十年的老狐狸比起来,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小殿下默默坐在马背上,揉着酣睡在怀中的易小安脑袋,忍俊不禁看着那柄千金难求的饿鬼道钥匙此刻躺在官道上无人问津。

六道佛骸需要钥匙,这个消息本就是那位紫衫大国师散布出来的,真假勿论。

也许真的有所谓的六道钥匙,但真的集齐以后,就能打开那座监狱?

痴心妄想。

从小殿下看到那柄与玉面修罗发簪如出一辙的饿鬼道象牙时,就明白所谓的六道钥匙,单纯是那位紫衫大国师戏弄世人的一个小把戏。

尽管花天价去买,去凑齐六道。

然后再去试试打开佛骸?

以讹传讹这一套虽然老套,但终归有适用的人群。

这个自诩聪明绝顶高人一等的北魏年轻权柄就被紫衫大国师不露痕迹的讹了一手。

......

......

这只老狐狸看着面色不太好看的紫衣年轻人,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

“你以为一壶神荼酒,给老子下一个愚蠢的套,老子就会往里面钻?”

“你哥还在娘胎里打滚的时候,老子早就掏空了八大国国主酒窖,喝遍了天下仙酿。”白袍老狐狸极尽嘲讽道:“如果不是你孝敬了这一壶神荼酒,老子连多看你一眼的功夫都欠奉。”

白袍老狐狸驾马而过,施施然而过。

小殿下啼笑皆非看着那柄“如假包换”的饿鬼道象牙钥匙被老狐狸座下黑马轻轻一踩嘎嘣脆。

段无胤看着花了十万两黄金买来的一地白色粉末被风吹散,面色极为难看。

白袍老狐狸突然停马。

没有转身。

“劝你把这件紫衣改了,以后不要故作姿态去学那位紫衫男人的言行举止。”小殿下从没有想到白袍老狐狸尖酸刻薄原来也有一套:“即便你穿上了一袭紫衫装阴柔,也只是可笑的东施效颦。有些头顶写了愚蠢二字的人,总是不能自知,偏偏以为自己聪明绝顶。”

白袍老狐狸顿了顿,问道。

“可笑不可笑?”

第二十一章 洛阳四大虎豹豺狼

(感谢杨太白的打赏,今天加更一章,还欠三章~)

小殿下与白袍老狐狸就这么施施然进了洛阳。

这座北魏雄城远看就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据说四面八方一共十六扇巨大城门。

那位魏皇的确如传闻那样是个极有魄力的男人,洛阳城门就这么大大方方打开。

不拒天下豪杰。

易潇顾及怀中那位嗜睡姑娘,不好下马,入城以后马速更是放得极慢。白袍老狐狸也乐得流哈喇子斜眼打量洛阳城内来来往往人群中姿容上佳的年轻女子。

北魏洛阳出美女,虽比不上素有英雄蚀骨温柔乡之称的齐梁江南道,却是实打实出温婉气质性女子的天下风流地。

洛阳的美女资源冠绝北魏,勾栏生意自然火爆到令人瞠目结舌。

好在易小安安然酣睡,易潇无需遮住丫头眼睛,免得看到路边某些春光乍现令人鼻血贲张的旖旎景色。

白袍老狐狸斜眼打量归打量,不曾忘了正事。找了家上好客栈,小心翼翼安顿了那位酣睡至今,看势头大有再睡一整天的未来佛门大菩萨,接着连热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连忙提出要捎带上小殿下勘察敌情,顺便逛逛洛阳。

白袍老狐狸素来抠门,这次提出要带自己逛逛洛阳,顺带请客,小殿下哪里有拒绝这只老狐狸没来由大发慈悲的道理?

半个时辰之后,易潇这才铁青着脸明白了这只白袍老狐狸所谓的勘察敌情是个什么意思。

天酥楼,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正经地方,是洛阳出了名盛产妩媚尤物的顶级勾栏。

说是去勘探敌情,这只白袍老狐狸前脚离开客栈,后脚就迫不及待带着自己来到这个地方。

这座占了北魏一整条勾栏街最好地段的六角楼阁极富盛名,毫无庸俗脂粉气息。

的确不是庸俗脂粉。

浓度极高气息却不难闻的脂粉扑鼻而来。

易潇勉强挤出笑容艰难应付身边蜂拥而至一股脑挤来的酥软女人,环肥燕瘦,自己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处处如同触电一样,一路上几乎是咬牙闭眼靠着株莲相记住的路线勉强跟住老狐狸的步伐。

白袍老狐狸大笑着左拥右抱,佳人在怀一路畅通无阻,很难想象这位邋遢模样的中年男人如此受欢迎,易潇一打听,这只老狐狸居然早就在过往的峥嵘岁月里打下了赫赫威名,这座花钱如流水的销金窟里几乎无人不知这位表面上邋遢无比的男人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金主款爷。

易潇一边默念着佛门六字真言,不忘修行自己忘我尊经,一边暗自骂着这位佛门老狐狸打着劫富济贫口号拿红莲华手偷钱嫖 娼的牲口行为简直不是人。

就这么一路上了最顶楼的雅阁。

身边蜂拥而聚的妩媚女人哄然而散,柳禅七一路上靠红莲华手拿了十多笔不义之财,此刻几乎也全都散尽。

这位白袍老狐狸面带笑意,双手放在脑后,把脚翘高在桌子上。

易潇面色难堪甩了甩沾染浓烈脂粉气息的袖子,发现根本是无用功,这地儿装潢高雅不假,但脂粉质量忒好了些,沾上些许就擦不干净,那股子妩媚气息能绕梁三日不断绝。

白袍老狐狸反而极享受嗅了嗅身上的芳香气息,大大咧咧道:“小子,这就是所谓的艳福,桃花香气,少在那矫揉做作,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殿下冷着脸反问道:“勘探敌情勘探到勾栏来了?”

“又不是个兔儿爷,男人逛勾栏怎么了?”柳禅七摆了摆手,笑眯眯道:“谁又跟你说,勘探敌情,就不能来勾栏了?”

易潇微怔。

“天酥楼是洛阳一等一的头号勾栏,北魏顶级的那些公子哥纨绔大少们,基本上都会在这里出入。”白袍老狐狸端起桌上小酒壶,自斟自酌一小杯,一口酒在口中来来回回品了半天,咂嘴啧啧道:“这些人的老子,不是当朝大官,就是世袭罔替,喝醉了还大着舌头比谁家老子贪的多。你告诉我,有什么地方比勾栏地勘探敌情来得更快?”

小殿下居然无言以对。

易潇有些微恼道:“难不成我们就在这里等着?这算什么,守株待兔?”

白袍老狐狸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

这只老狐狸突然眯起眼睛,盯住被莺莺燕燕拥簇而入的一位白袍公子哥,大大咧咧坐在一楼大厅最显眼的地方。

一柄大红扇被这位白袍公子哥重重拍在桌上。

易潇立刻冷静下来,他曾经听说过这位张家公子哥的名气,洛阳内城那位万金侯的大少,成人礼时紫衫大国师破例送了他一柄红扇,此后恨不得向天下人鼓吹自己那柄大红扇如何如何,几乎睡觉卸衣都不忘带上大红扇。

正是被他拍在桌上的那柄红扇。

这位张家大少财大气粗到放出话来要与苏扶比一比谁才是天下第一纨绔。

洛阳四大豺狼虎豹。

这位张小钗,人称张小豺,位列四大豺狼虎豹,不以为耻反倒沾沾自喜,信奉着老爹是个大诸侯,钱都从国库拿,不花白不花,从不吝啬摆足排场,倒是十足有一个纨绔的觉悟。

“我等柳姑娘等了整整三年!”

张小豺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大嗓门,接着转头对着龟公笑道:“今天柳姑娘要出闺,我亲自前来,提前一个时辰,比那三位都来得早,算不算是给足了你们面子?”

张小豺长了一张阴柔面孔,洛阳四大纨绔就属他最有小白脸气质,偏偏那位柳姑娘对自己不冷不热,好在那位天仙丽人儿同样不对另外三位施以青睐,出闺前洁身自好,卖艺只看钱多,让原本施展美男计无功而返的张小豺不至于灰心丧气。

美人爱财,总比真正的性冷淡要来得好。

张小豺笑着摸了摸腰囊里鼓鼓囊囊的钱袋,今日四大豺狼虎豹齐聚天酥楼,免不了一场血战,不过他堂堂万金侯后嗣,比纨绔从没怕过谁,拿钱财开路不是问题,不说能攻城掠地,至少今晚势必要抱得美人归。

易潇摇了摇头,看着这位气血亏损导致整个人身体虚浮的年轻公子哥,不由自主拿了同样气质阴柔的段无胤做了比较。

比较的结果自然是段无胤毫无疑问的取得压倒性优势,无论是头脑城府还是阶层实力,那位年轻北魏权贵都比眼前这位纨绔大少高出不知道多少个层次。

白袍老狐狸站着说话不腰疼,静静看着下方热闹非凡。

“今儿来看一出好戏。”柳禅七轻声道:“有位名动洛阳的花魁要出闺,少不了这四位败家纨绔花冤枉钱。”

易潇默默观望下方。

这只白袍老狐狸喃喃道:“柳丫头要出闺了,算一算十三年了。”

第二十二章 出阁

白袍老狐狸目光从楼下那位张小豺身上挪开,懒洋洋换了个舒服姿势,翘高了腿。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响指。

接下来的十分钟内,易潇见识到所谓的探察敌情的最高境界。

房门被轻叩三声,接着七八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轻轻推门而入。

“士子宴的头榜头名原本被内定了,本来定的乃是那位即将游历回来的冠军侯独子陈万卷,但陈万卷一天前乘青鸾离开洛阳,南下去了。”一位墨绿色淡雅气质的姑娘默默俯下身子,为白袍老狐狸敲胳膊揉捏肩头,伏在耳边咬耳朵喃喃道:“内定士子宴头名的消息来自三天前来天酥楼宿醉的赤玉侯府二公子,赤玉侯向来是士子宴幕后操纵者之一,这个消息应当可靠。”

白袍老狐狸懒洋洋点了点头。

“魏皇已经准备好迎接齐梁砸场子的来客了。”另外一位素白衣裳的美妙女子为老狐狸按摩大小腿,面色上尽是温柔之色,道:“据素心侯家小爵爷说,齐梁皇帝这一次一定会来一招狠招,不过魏皇早就有应对之策。”

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小殿下目瞪口呆看着七八位姑娘挤在白袍老狐狸身边,挨个上阵,各个貌美如花娇躯温软如玉,大大方方挤压靠拢,丝毫不嫌弃那个白袍老男人的邋遢模样。

而这些红尘女子们,口中说出的,的的确确是洛阳最内线的情报。

大到从魏皇派遣陈万卷南下赴兰陵城,小到洛阳城头修缮补贴经费缺了某位孟姓遗孀三两十二文,害得那位孟姑娘在城头哭了三天三夜。

巨细。

小殿下听完了这些姑娘们口中的情报,再度望向柳禅七的目光已经截然不同,大有一种悲愤同情的神色。

白袍老狐狸挥手散去了这些姑娘,不忘把最后一丁点银子都施舍出去,看到小殿下那道饱满深情的目光,老脸硬生生扳下来,只可惜那股子炫耀得瑟的味道挥之不去。

“怎么样怎么样?”白袍老狐狸脸上写满了“夸我啊快夸我啊”的神情。

“我在想,出家真是委屈你这个在歪门邪道上造诣堪称妖孽的人才。”小殿下很坦诚的摇头:“如果不出家,没有浪费时间在修行上,以你的天赋,一定是这一百年以来集无耻淫 .荡于一身诞生出来的终极扒手酒鬼兼嫖客。”

“我是佛门俗家客卿!”白袍老狐狸怒道:“俗家客卿能算出家?”

“夸你呢。”小殿下敷衍道:“佛门内最肮脏龌龊的人渣败类,人渣界里最厉害的佛门和尚。天下间就你一个,厉害不厉害?你说算不算夸?”

白袍老狐狸被绕的七荤八素,翻了个白眼,咀嚼了一下小殿下那句拗口的话,琢磨不清是褒还是贬,苦苦想了半天,又狐疑看了眼小殿下真挚的笑容,最终悻悻然来了句我就大慈大悲信你一回。

原本强忍笑意摆出一脸真挚笑容的易潇终于憋不住,被那一句大慈大悲打伤经脉,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奸巨猾的白袍老狐狸顿时板起脸来,说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是在变着法子骂老子,你看看这就露出马脚了?

小殿下立马板起脸来,继续演回真挚笑容,接着大力“夸赞”白袍老狐狸。

柳禅七一脸认真,把夸赞的话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全心全意在小殿下脸上找破绽。

一老一小就这么很幼稚地玩起了对视不许笑的游戏。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两个人对视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那张布满了褶子和油腻的沧桑老脸明显杀伤力更胜一筹。易潇憋不住笑意,为了避免憋笑憋出内伤,小殿下选择很没有竞争精神的举白旗投降。

“你赢了你赢了。”小殿下投降之后笑了小半天,抬起头后,目瞪口呆看着柳禅七毫无形象的捧腹大笑,露出一口白灿牙齿。

其实柳禅七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老心不老的家伙,说难听的是为老不尊,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早就过了童心未泯的年龄。

柳禅七意犹未尽拍了拍小殿下脑袋,笑眯眯道:“不赖你的,平手平手。”

易潇有些微怔,看着这头老狐狸不经意间展露出的可爱一面。

柳禅七懒洋洋道:“今天说是带你勘探敌情,却来了这个勾栏地。我的确存了些私心,但你大可放心,这些姑娘们不是见了你就要把你掏空挖干净的风尘败类,我与她们素有相识,但关系不像你想的那么龌龊。”

易潇眼神复杂,轻轻嗯了一声。他曾经开过株莲相,看这位老狐狸去勾栏地风流潇洒,说是风流潇洒,其实就是个老龄散财童子,散了财还帮别人化了灾。之前上楼那些姑娘,大部分都是完璧之身,无论是姿容还是身材,在天酥楼内都是独当一面的头牌人物,没理由卖身。

这只老狐狸能够在勾栏地以另外一种形式大杀四方不是没有缘由的,能像个佛门大菩萨一样守心忍性十几年,顶多动动手揩油,嘴上风趣幽默还多金,哪位红尘女子不喜欢这样一个可爱到冒泡的家伙?

丑点邋遢点,与上述优点比起来就算不上什么了。

这就是她们心甘情愿把这些边角情报告诉老狐狸的原因,很简单也很不出意外,对于某些身份敏感的人来说,你敬她一尺,她一定会回敬你一丈。

“都是些苦命的孩子。”白袍老狐狸轻声道:“没几个人把她们当人看。”

除了她们自己,当然也除了这只真正慈悲为怀的老狐狸。

小殿下只能沉默。

柳禅七笑了笑,抬指叩了叩紫檀木桌面。

“今天是一位名动洛阳的花魁出阁日子。”白袍老狐狸看着冷冷清清的天酥楼,皮笑肉不笑道:“可知道为什么人这么少?”

易潇上楼时候就有所耳闻,隐隐约约听说了那位柳姓花魁出阁的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就沸沸扬扬传遍洛阳纨绔界,甚至有别的大少想跨城一睹芳容。

早就传了这位柳大美人究竟多美,但天酥楼对这位真正的红字招牌藏得极严,实际上真正有机会得见一面的,也就洛阳本地几位顶天的纨绔。舍得一掷千金只求一笑的,目前为止就只有那屹立洛阳纨绔界十数年,已经打下赫赫威名的豺狼虎豹四位仁兄。

易潇想不通这位花魁出阁日子的场面为何如此冷清,默默看了一眼下方,发现就只有那位张小豺摇着大红扇不缓不慢等着。

“那位花魁......真的名动洛阳了?”小殿下眨了眨眼道:“如果真的背负盛名,如今早就应该满座无虚席了。”

白袍老狐狸微微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今天本来该有一场血战,所谓的四大豺狼虎豹,不各自掏个百万两,都对不起这位出阁花魁的盛名。”

“只可惜北魏有些人的耳目的确很灵光。”白袍老狐狸默默站起身子,不露声色看着下方的那位张家公子哥,轻声道:“另外三位今天应该是没胆子来了,不过算他们倒霉,既然放出话来要买人家出阁,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柳禅七面带微笑道:“十三年前老子就放出话来了,柳丫头在天酥楼卖艺不卖身,捧场可以,揩油绝对不行。等到她要出阁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到场,到时候谁的份子钱给少了,我就杀上他老子的府上,不做过分的,当年洛阳城头射了我几箭,一箭不差射回去。”

“他们不相信玄上宇弄不死我。”白袍柳禅七轻声道:“十三年来,我每一年都入一趟洛阳,他们知道我开不开佛骸,也试过无数种方法想杀我,只可惜,他们现在已经放弃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小殿下看着这只霸气侧漏的老狐狸微笑开口:“既然知道打不过我,杀不死我,他们谁还敢不来捧场?之所以这个时候还没有人,是因为他们正在把家底一箱一箱往天酥楼搬,免得到时候我抄家上口,一户一户去清算。”

最顶层的雅阁内俯瞰而下。

小殿下默默看着那位花魁的出阁已经到了时辰。

备了十六 大桌,数百小桌,雅席无数。

唯独一人来场,只是坐姿已经有些拘谨。

那位坐姿原本豪放不羁的张小豺此刻收敛大红扇,面色有些苍白。他似乎想到了曾经被家父提起过上辈子与阎罗王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这辈子怎么做死都不用担心的某位恐怖存在。

张小豺不是傻子,他联想到了柳大美人能够安然卖艺这么多年不被糟蹋,又想到今天出阁日子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场面。

顿时坐立不安,抬起头来看到那件大摇大摆的邋遢大白袍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几乎吓了个半死。

“别害怕。我不是什么好人。”白袍老狐狸如是安慰道,不管这个如坐针毡的张家公子哥,大大咧咧坐了下来,对着张家公子哥勾肩搭背道亲昵:“今天是柳丫头出阁的好日子,你这是什么表情,笑啊。”

张小豺笑得比哭还难看。

柳禅七微笑道:“怎么跟死了妈一样,晦气。”

张小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只能又哭又笑,浑身抖个不停。

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艰难转过头,看见是一张年轻又有些熟悉的脸庞。

“安静一点。”小殿下微笑对张小豺比了噤声的动作,道:“你别难过,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你的狐朋狗友坐满。你安安静静坐好,该你出钱的时候就出钱,懂了么?”

第二十三章 猛得一塌糊涂

能让洛阳四大纨绔一掷千金只搏一笑的花魁柳姑娘,究竟是不是像传闻那样吹得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不谈足以颠倒众生的美貌,单单这位柳姑娘十三年来名动洛阳的才名,一部《东山酬唱集》,一曲《梅花小调》,就已经非常人所能仰望。

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出阁之日,这位柳姑娘摆下一场红帘大幕。

要让洛阳见识一下天酥楼这位绝艳天下的女子,究竟是何等的出尘何等的完美。

离那位柳姓大美人出阁只差数分钟,张小豺浑身已经冷汗湿透,不敢动弹的张家公子哥甚至快要哭出声音来,只觉得这场出阁大红帘就是再妖艳一万倍,在自己眼里也变得毫无诱惑力,提心吊胆生怕下一秒被白袍老家伙给生吞了。

如果旁边那位白袍邋遢男人随意搭在张家公子哥肩头的手微微松开一丝一毫,这位洛阳头号纨绔恐怕已经瘫倒在桌子下面。

白袍老狐狸对身旁那位的异样浑然不觉,笑眯眯看着那幕红帘被一点一点拉开。

“柳丫头开始出阁了。”柳禅七转头对着张家公子哥露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应当是按照琴棋书画的顺序来,最后露出庐山真面目。这个过程估摸着有将近一个时辰,先别急,坐着等,另外几位再慢也该来了,不过他们倒是没你运气好,能完整看完一场出阁表演。”

张小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脑海里一片浆糊,根本听不清白袍老狐狸说了什么。

那幕大红帘被拉开。

小殿下开始聚精会神望向大红帘幕后。

那位花魁姑娘,登场之时会如何的颠倒众生?

并没有所谓的绝艳美色。

千呼万唤始出来,那幕大红帘缓缓拉开之后,是一层雕纹红色精妙莲花的屏风。

大朵大朵红莲在屏风上肆无忌惮盛放,红莲海洋中一朵华美大红莲绽放绝巅,不是纹绣而出,而是以工笔耗磨大量功夫绘出,水墨韵味极为夺目,显然是有备而来。

白袍老狐狸看到屏风上呼之欲出的姑娘家小心思,会心一笑。

小殿下看着屏风中央那朵水墨绘出,已经有了老狐狸掌心七八分神韵的大红莲,心里对这位柳姑娘的绘画水平有了一个大致的摸底。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尘二字。

大红莲则是不妖中的妖孽,一抹红色勾勒的勾人心魄,偏偏出尘,偏偏魅惑众生。

极静。

即便是那位魂不守舍的张家公子哥,也怔怔望着屏风内那个只露侧影的女子。

屏风上大红莲微颤。

“锵”然一声。

易潇听着那一声琴弦拨弄声音撩动心弦,万念俱起,接着恍惚想到洪流城红衣儿拨弦的那一声。

试弦。

红衣儿琴里有杀伐,但这声试弦琴声如梦似幻,让人不由物我两忘。

易潇眯起眼,看屏风后那位女子拨弦侧影。

左手拨弄琴弦,右手按弦取音。颠倒琴音的演奏手法,再加上特质古琴的清灵音色,反倒有种别样的韵味。

屏风后传来拨弦声音,略微犹豫的零散三两声。

渐入佳境。

小殿下缓缓闭上眼。

其实易潇对琴道略微知晓一二,经韬殿苦读烦闷之时会拂琴几曲安心静神,只是算不上行家,更谈不上精通。

屏风后的侧影顿了顿,选了一首耳熟能详的试弦曲,是即便为古琴初手的小殿下也能弹奏的平沙曲,寥寥拨弄两三下,微微试了散音、按音、泛音。

接着十指压弦,似乎在思考弹何曲?

再度恢复极静。

接着声起!

脑海犹如一张白纸,空旷不到一秒,被人猛然泼墨!

那抹琴音掀起滔天巨浪——

挑、抹、勾、剔、劈、托、轮,那只本该按弦调音的左手此刻极为灵巧在琴弦上翻飞而起,让人胸怀澎湃,偏偏右手压低弦音,将人心中那股起念死死压住。

小殿下听着这首基本上古琴初手皆能弹奏的《关山月》,在这位左右手颠倒弄弦的女子手下迸发出鬼魅琴音。

如同勾勒一副恢弘巨画,一曲关山月只绘出某一处约莫轮廓,琴音毫无间隙的转折,转向下一曲古琴。

悲怆凄凉,然后幽怨哀鸣,再接慷慨激昂,后续连绵转折。

十八弯。

小殿下口干舌燥听完最后一抹琴音被轻轻按下。

脑海中再度一片空白。

再度睁开眼,望向那位屏风后刹手罢曲的女子侧影。

那个女子转过身子,不再以侧影对人。

即便是被大红色屏风所遮,看不清面容,露出的那一抹惊心动魄的魅惑曲线也足以让人脑海中冒出祸国殃民四个字。

妖孽。

当之无愧的妖孽。

......

......

从那曲试弦曲初弹之时,天酥楼敞开的大门就开始有客人默默进来。

张小豺自然不可能沉浸在古琴曲,冷汗淋漓的他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不敢发出,余光瞥见身边那位白袍老狐狸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在柳大美人的琴曲演奏之中,只是嘴角那抹笑意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张家公子哥分不清楚那是沉醉琴曲中的笑意,还是赤裸裸的冷笑。

他一头冷汗听完了即将出阁那位大美人弹完琴曲,趁着那位白袍老狐狸松开手的功夫略微转了下僵硬的脑袋。

张小豺没有想过自己会看到如此场面:

摆了十六张大桌,将近百张小桌,无数雅座的天酥楼,有朝一日会座无虚席。

爆满。

除了遥遥当先的自己这一桌。

这位白袍老狐狸身后每一桌满满当当都坐满了人。

洛阳最顶层的年轻权贵,那些大人物不方便出面,几乎出面的都是能代表一家的中心人物,有些年轻权贵素来洁身自好,从未来过烟花场所,皱着眉头看着不远处坐在天字一号座身形魁梧如山的白袍男人。

不远处那三位狼心狗肺的畜生冲着自己挤眉弄眼,五十步笑百步的嘲笑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上等雅座。

凡事讲究排场要坐上等座的张小豺从来没有如此恨过自己的纨绔性子,心里泪流满面将那三位不久前还酒后信誓旦旦要同患难共存亡的狐朋狗友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最后想了想这几位与自己都是皇亲国戚,几家以后都有联姻,骂来骂去也相当于骂自己,于是心里默默住了嘴。

一曲琴音了。

那位红色屏风后面的女子默默将目光投向一号桌那位白袍邋遢男人。

所有人都下意识望着这个男人。

易潇突然觉得这个老狐狸此刻端坐的身影魁梧得就像是一座山。

巍峨不动。

“来了不少人。”

白袍老狐狸轻笑一声。

他没有回头,甚至懒得睁开眼去看身后只有皇帝朝会才会出现的大量权贵。

这注定是一幕极其罕见的场景。

站在洛阳权力巅峰的那一小撮子人,破天荒挤在一座不算小也算不上大,装饰庸俗但名副其实本就是妓院的下三流红尘地。

被强行按在座上听一位花魁出阁演奏。

这种感觉很奇妙,从来没有逛过窑子自诩为洛阳三好青年的几位年轻权贵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听完一曲古琴,心里头居然突兀出现这个勾栏貌似还不错的荒诞念头。

但这曲古琴结束,无论迟来的早来的,此刻基本上率着府中助势的大将挨家挨户一个不落儿把座位都占了。

他们在等这个白袍男人开口。

这个白袍男人极记仇。

到场的每一家当年都与这个男人结下了仇。

如果不想招惹上这位如今世上最恐怖人物之一的佛门客卿,最好乖乖听话,放下所谓的脸面。

所以这位柳姑娘长什么模样都不重要,这个白袍男人十三年前说她要名动洛阳,那么她就一定会名动洛阳。

这些洛阳年轻权贵,混杂着一些背景深厚的年少纨绔,目光不约而同望向这位白袍男人。

他才是今天出阁日子的正主儿。

所以他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年轻权贵都要拿出比朝会还要用心十倍的精力去记下来。

这些年轻权贵几乎每个人都带上了府中拿了高额报酬自称六品看样子至少能胸口碎大石的壮汉,甚至有几位带上了修行达到八品的真正高手。

压阵。

这些年纪轻轻就已经在北魏官场纵横捭阖的权贵们深谙一个道理,输不可怕,可怕的是输人又输阵。听家中长辈言简意赅灌输了那个白袍魔王的恐怖之处,他们自信带上这些府从,争取在气势上夺得上风,至少能够输人不输阵。

人多力量大,只是此刻爆满的天酥楼内壮汉挤在一起面面相觑,显得所谓的输人不输阵有些畏首畏尾的可笑意思。

没有人敢挤入这位如同一尊大佛巍峨不动的白袍老狐狸周身三丈。

爆满的天酥楼呈现出一种极为怪异的场面。

数百个壮汉挤在并不宽敞的地方,默默看着那位白袍邋遢背影背对众人。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而是默默站起了身子。

被寄以厚望的壮汉齐刷刷再度后退一丈,所有的年轻权贵纨绔们都知道自己存的心思多么可笑。

这个白袍男人的身材并不高大。

伴随着这个男人站起来的动作,天酥楼以这个白袍身影为圆心,刹那一道波动震颤,所有的桌椅全部崩塌。

被震成粉末。

洛阳年轻权贵们措手不及,连带着府从一起跌了个七荤八素。

他们有些惊恐望向那道恐怖值远远高于家中长辈灌输的白袍大魔王,再嚣张的纨绔此刻也紧紧闭上了自己那张开口能骂死神仙的嘴。

那个白袍邋遢背影给人的视觉压迫感极强。

这个男人微笑转过身子,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洛阳年轻权贵各个面若金纸。

他缓缓开口:“我坐着,凭什么你们还敢坐着?”

大势至。

小殿下看着那道气吞万里如虎的白袍老男人背影,以及吃瘪以后跌坐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洛阳年轻权贵。

心中微微感慨。

这尊白袍老狐狸原来这么猛。

猛得一塌糊涂啊。

第二十四章 名动洛阳不是说说而已

“我坐着,你们凭什么还敢坐着?”

这句极霸气的话掷在场间。

炸雷。

顿时天酥楼死寂一片。

面色惨白的张小豺哭着脸想站起来,哆嗦着腿刚刚站起半个身子,肩膀上接着就传来一阵大力,整个人被一只大手按下去。

“你可以坐着。”白袍老狐狸面带笑意拍了拍张家公子哥的肩头,示意他大可以坐下,然后随意坐了下来,勾肩搭背亲昵道:“来来来,接着看表演。”

张小豺不敢坐也不敢不坐,哭丧着脸被白袍老狐狸大力按在椅子上。

一群跌坐在地上的洛阳权贵们看着张小豺端坐在长椅上的僵硬背影,下意识摸了摸手边的一地碎木渣。

有人摸摸索索刚想站起来。

接着就听到了那个白袍邋遢男人的威严声音。

“谁敢起来?”

刹那脸色苍白。

重新跌坐下去的声音极为响亮,听声音能感觉出来跌得不轻。

度秒如年。

场面有些荒诞的可笑,白袍老狐狸一句话让整片洛阳最为权势滔天的那批年轻人就这么怔怔坐在地上。

面面相觑,然后都看出了彼此眼中深深的茫然。

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敢起身。

谁敢在这个时候去触怒这个老家伙?

那个白袍邋遢男人在春秋元年洛阳城头站了一天一夜,国师大人斩了他的大红莲手掌,弃尸淇江。

这样都让他活了下来,国师大人不在洛阳的这段日子,这尊妖孽大菩萨就算是一意孤行要在洛阳横行霸道,又有谁人能挡?

白袍老狐狸面带微笑对那道红屏风幕后开口。

“柳丫头,可以继续了。”

隐约可以见到红屏风幕后的窈窕身影微微点了点头。

小殿下收回目光,心中略微期待这位今日真正名动洛阳的大花魁一展棋艺。

然后一声清酥入骨的细腻嗓音透过红莲屏风传来。

“柳儒士棋艺不佳,场间可有人愿意赐教?”

这是这位花魁出阁日子说的第一句话,小殿下缓缓咀嚼着这道细腻嗓子里千回百转的柔软,不难想象这样的嗓音,若是唱起江南细曲该是如何的断人心肠。

柳儒士?小殿下微笑着回想这位花魁姑娘的自称,倒是有些意思,儒士儒士,博学多才,的确能称得上这二字。

那位被白袍老狐狸昵称柳丫头的大花魁放出话要邀一位公子入大红屏手谈。

可是谁敢应话?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似乎对身边这位想冒头又不敢冒头的张家公子哥感了兴趣,打量一眼,问道。

“你会不会下棋?”

张家公子哥额头冒冷汗,很老实的道:“会一点。”

白袍老狐狸哦了一声,戏谑道:“那你为什么不上台呢?”

“我......”

“再问你一遍,你会不会下棋?”

后知后觉的张家公子哥带着哭腔道:“我不会下棋。”

白袍老狐狸冷笑一声:“到底会不会下棋?”

张家公子哥欲哭无泪,如果有的选,他情愿老老实实趴在这只老狐狸后面的地板上吃灰,也不想这张椅子上多坐一秒钟。

白袍老狐狸刻意放大了声音,说给张小豺听,更是说给所有天酥楼内的洛阳权贵们。

“听好了!”

白袍男人眯起眼睛,目光从屏风后面的女子转向大厅:“柳丫头要与人手谈,你们在座的皆是北魏一等一的王侯封嗣,代表了洛阳最为权势滔天的年轻人,我柳禅七见了太多次花魁出阁,你们中的任何一人,肯与一位出阁花魁手谈,都是给足了天大的面子。”

这个男人突然板起了脸,阴沉道:“但是今天,你们都不配。”

小殿下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白袍老狐狸接下来的话让洛阳年轻权贵们瞪大了双眼。

“我身边坐着的这个年轻人,若论手谈,他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有资格上场,十倍,百倍,甚至一万倍。”白袍老狐狸微微顿了顿:“很巧也很不巧,他就是你们北魏搜刮万里都寻不到的酒会魁首。”

那场在风庭城风波之中不了了之的酒会魁首?

易公子?

张小豺突然瞪大双眼,脑海里一片空白,喉咙嗬嗬作响。

他终于想起来这个黑衣少年熟悉的面容究竟从何而来,洛阳纨绔圈里几位大少去了风庭城剑酒会,被人坑蒙拐骗连带着祖传长生锁都撬走偷掉,据说是那位刀鬼传人。

再后来据说那位刀鬼传人被人目睹与那位酒会名动天下的易公子形影不离,显然是一个成型团伙,最终隐隐有谣言传到洛阳,众说纷纭,风头指向在两个人就是主谋的猜想。

这桩不了了之的天大打劫案子疑点太多,张小豺当时哥几个幸灾乐祸好几天,最为津津乐道的就是那位苏大少貌似也是受害人之一,只是在苏家放弃追究之后,其余几家只好作罢,这桩逆天冤案被强行盖棺定论。

黑锅全部被那个刀鬼传人背死。

默默夺了酒会魁首的易公子潇洒甩锅。

“天杀的......”张小豺隐隐约约有些心惊胆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囊里揣着的银票和贵重物品,他是洛阳为数不多对这桩疑案有所了解的纨绔,有位哥们打包票说那位易公子绝对不是什么好鸟,更有脑袋瓜生来好使的哥们怀疑是苏大少与这两个畜生玩了一手釜底抽薪偷梁换柱。

张小豺必须要防一手这位鬼神莫测的易公子,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

“踏马的老子钱囊什么时候被偷了?”张小豺心中千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怒吼一声,把空空荡荡的钱囊往桌上一拍。

做完这件事情他就后悔了。

小殿下面色很古怪地瞥了一眼白袍老狐狸。

白袍老狐狸皮笑肉不笑的眯眼望向这位张家公子哥。

张小豺顿时服软,挠了挠脑袋低声道:“搞错了搞错了,我自己弄丢了。”

天酥楼同一时刻想到某件传闻的纨绔们纷纷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钱囊。

这些纨绔们瞪大双眼不可思议掏出空空如也的钱囊,有了张小豺前车之鉴,他们不敢开口,眼神却是喷火般死死盯着那道黑衣少年身影。

“马勒戈壁老子钱囊也没了!”

“这个易公子绝逼跟宋老贼是一伙的!”

无数道念头在这些纨绔心中迸发,如果不是威慑全场的白袍老狐狸,这些纨绔们恐怕大骂出口顺带一拥而上。

敢怒不敢言的洛阳大少们直接把罪魁祸首的黑锅盖在这位黑衣少年身上。

“这头白袍老狐狸。”易潇有些咬牙切齿,仅仅看了一眼那些纨绔的冒火眼神,就明白那位白袍老狐狸究竟拿红莲华手做了什么龌龊事情。

这是小殿下精明了十六年来的人生头一次被人阴了一道,这只老奸巨猾的白袍老狐狸手脚利落无比将一口大黑锅扣在易潇头上。

“有你的好处。”白袍老狐狸懒洋洋传言:“亮了身份是件好事,有我罩着你没什么好怕的,今天这口锅你先背好,分赃带上你。”

小殿下听着这句明显耳熟的台词,这只老狐狸的花言巧语是自己对宋大刀鞘的惯用伎俩。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殿下深呼吸一二三口气,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算是我亏欠你的。”白袍老狐狸再度传音,道:“滴天露回去以后再给你五十滴。”

接着柳禅七有些哭笑不得望着那个坐死在板凳上不肯动弹的黑衣少年。

易潇微笑不说话,只是目视前方,与那位大红屏风幕后的女子隔着红莲对视,手指轻轻敲打瓷盏,不忘端起茶盏小缀一口。

巍然不动。

“算我怕了你,得得得,这十万两银子待会全给你。”白袍老狐狸头疼传音:“算是给你一席手谈的劳务费,行不行?”

小殿下狠狠摆回来一道,这才笑容灿烂开口:“久闻柳姑娘大名,不知在下可有资格手谈一席?”

大红屏风后面那位不说话。

“十万两。”小殿下笑着看了一眼白袍老狐狸,十万两到手的太轻松,再加上花别人的钱一点也不心疼,也算是大慈大悲为这位柳儒士造势:“我花十万两,一睹姑娘芳容。”

真正的造势。

一掷千金只搏一笑已经是一件极为离谱的事情。

酒会魁首十万两求手谈。

天方夜谭。

即便这是一个刻意为之的噱头,也让人不免有些惊叹这个手笔的成本之大,不要说捧一个出阁花魁,就是捧一位文评大才子也绰绰有余。

那个大红屏后的女子似乎对这个黑衣少年的话感到有些好笑。

她的笑声听起来更加酥人入骨。

“好。”柳儒士笑了一声,接着淡淡道:“天下人无人不知易公子如今背负的盛名。”

“儒士今天愿花二十万两,不知可否一睹易公子真容?”

如果说一位女子,能够躲在大红屏后独修儒术,将琴棋书画诸道修行精通,这是一件极为妖孽的事情。

那么这位女子同时展露出气吞山河的霸气,不免让人脑海中的形容词有些匮乏。

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小殿下头一次认真打量大红屏背后的那个女子,他轻轻笑了笑。

怪不得白袍老狐狸在十三年前就放言大红屏后的柳儒士会名动洛阳。

无需造势。

这个女人本就占了天地下最大的势。

小殿下认真走到大红屏处。

与那个女人一屏之差,依旧看不清楚她的模样。

只是那一幕大红帘缓缓拉上。

将两个人隔断在天酥楼众人目光之中。

白袍老狐狸微笑转头:“他们手谈,你们难不成干等着?”

屁股刚刚焐热的洛阳年轻权贵有些微惘。

“还不商量待会怎么出价?”白袍老狐狸冷笑道:“难道还要我教你们?到时候叫价时候如果冷场了,你们还指望今天能安稳打道回府?”

“不要你们把府邸积蓄掏空掏干净。我这个人实在。”白袍邋遢男人拎了一壶酒,笑眯眯道:“你们觉得值多少钱,就出多少钱,一分钱我都不会多要,你们也不要多给。”

面面相觑。

明目张胆打劫洛阳特权阶层的白袍老狐狸自顾自灌下一壶酒,不再理会开始交头接耳的洛阳纨绔与权贵。

他怔怔看着大红帘出神。

“名动洛阳,不是说说而已。”白袍老狐狸轻声道:“是真的会让你名动洛阳啊。”

第二十五章 手谈

一朵大红屏。

小殿下看着大红屏探出的那一只纤妙玉手,如羊脂白玉般完美无瑕的五指,指上勾人心魄的一抹大红。

盛开如莲,出淤泥而不染,故而这抹红色并不妖艳。

那只玉手丰腴不足,绝不骨感,捻起一枚棋子。

隔着一朵大红屏,柳儒士很不客气的先手落子。

小殿下微笑看着大红帘合拢,留出两人独居的氛围。

手谈手谈。

大红帘内一朵红屏风隔开两方,默默以中指食指拈棋。

一场寂静无声而不失杀气纵横的拉锯战在不大不小却雕琢精致的玉楸秤上展开,柳儒士黑子杀伐果断,大开大合,小殿下持白运筹帷幄,不紧不慢。

的确是一场烽火硝烟蔓延三千里的拉锯战。

实际上柳儒士的棋力虽强,但比起唐慕然等人还要差了一线,更不要说与南海那位小棋圣相提比论。易潇自问有能力让那位南海小棋圣沉下心玩棋道公平对弈,棋力比柳儒士高出至少两个大台阶,如今与这位柳大美人对弈,自然能做到张弛有度进退自如。

小殿下一掷十万两为这位柳儒士出阁造势,不惜花费如此巨大的代价,自然不会在棋盘来一出不通人情的辣手摧花,至少要为柳大美人博一个棋道雅名。

易潇向来对自己的虚名看得极轻,尤其是那个莫名其妙被公子小陶推到自己头上的酒会魁首名头,看起来极为唬人,但有些可笑的,是易潇本人都想不通这个来历不明的名头是怎么强扣在自己头上的。

这个酒会魁首的虚名借人踩一踩不是不可以,易潇入了大红帘,就已经等同是把酒会魁首的名头送给了柳大美人。

半是看在那只白袍老狐狸天大的面子上,另外一半,则是小殿下执意要看一看神秘大红屏对面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易潇一直不太相信这世上有女人能如此完美,既有颠倒众生的妩媚,又能如男人一样气势磅礴胸怀破釜沉舟的魄力、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算小事,但也说明不了什么。

小殿下抬了这位柳大美人一手,就是想看看隐藏在大红屏之后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红尘弱女子,还是蛇蝎毒美人?

大红屏对面始终保持着沉默,那位柳儒士的心中不知在琢磨什么,落子速度始终保持一个频率,说不上快但绝不算慢,如果对上棋力相当的对手,这样一种压迫感极强的落子频率配合强硬的棋风,会令对方相当头疼。

此时沉默的氛围绝对不算友恰,好在这一席手谈很快进行到了一半,在小殿下刻意而为之的退守之下,柳儒士很快占据了上风,不得不说这位柳大美人的棋路偏向阴狠,瞅准了弱点玩命进攻,没有套路可言,像是一个莽夫,同时偏偏多生了一个心眼,大开大合又绵里藏针,打法极其凶悍,搏命招数讲究处处不留退路,柳儒士偏偏选择留一条退路的半搏命打法。

场面上的确是小殿下劣势,这位柳儒士留有余力开始打压黑子大势,情况不容乐观。

易潇抬起头打量那位大红屏幕后坐姿始终不变的女人,之前对局自己已经拿出五成棋力,先前只是摸底,怕这位柳大美人难看,不曾想对方能游刃有余牢牢压制住自己。

这场博弈的结局自然不会有变化。任何一位天资再绝艳的花魁,即便是娘胎里修行棋道,也不可能战胜一位风庭酒魁。

易潇准备着手开始扳回局面。

出乎意料的。

那朵大红屏伸出的玉手捻起两枚棋子。

“叮当——”

两声脆响,两枚黑子跳入玉楸秤,乱去整片大势,将柳儒士占尽的上风化为乌有。

投子认输。

易潇有些目瞪口呆望着大红屏风背后的女人。

“下不过你,我认输了。”

这个酥酥软软的声音主人伸了个懒腰,懒洋洋收回玉手,托腮在大红屏风背后。

柳儒士轻声道:“虽然现在还占点上风,不过你埋的伏笔太多,心机太深,不如趁上风认输,免得到时候自讨没趣。”

易潇有些哭笑不得看着这位果然与众不同的女子。

小殿下仔细端详近距离满打满算最多三尺的大红屏,幕后那个曲线妖娆的身影,微笑道:“你说我心机太深,黑子还留了一丝念想,即便我逆转局势,也存下了屠大龙的种子,难道你不是算计重重?”

大红屏托腮的女子不说话了。

她就这么怔怔出神隔着一朵大红屏望着小殿下。

看的小殿下好生尴尬。

“从小天酥楼的苏大家就教我,手谈的时候不要说话。”柳儒士柔声道:“我原以为是棋道礼仪,是彼此之间的尊重。”

“苏大家?”小殿下皱起眉,轻声咀嚼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苏大家捡我到天酥楼的时候,我六岁,她栽培了我十三年。”柳儒士扭头隔着大红屏,笑了笑:“即便没有遇上白禅叔这位贵人,苏大家也一定会养我长大。她算是我的亲生父母。”

小殿下突然想到这位苏大家到底是何许人也。向来只是耳闻,洛阳有位苏家女人,在寸土寸金的洛阳核心地带,不依靠家族,不可思议地打拼出一片天地。

这位极为硬气的苏家女人离开时没有带走一文苏家银子,苏家那位家主撕破了脸皮,最终不得不由着自己妹妹在洛阳不顾颜面开了一家世俗下流的勾栏楼坊。

天酥楼,这个盛产妩媚姑娘,却只卖艺不卖身的酒楼,至今还被洛阳纨绔权贵戏称为勾栏地儿,甚至报复性在天酥楼地段造了一整条真正的勾栏街。

即便是在这样强大的打压下,天酥楼那个苏家女人依旧面不改色,苏大家一天不倒,天酥楼的姑娘就可以一天不用听到外界疯传的流言蜚语,无须担心那些纨绔敢不遵守天酥楼的规矩动手动脚。

这些年来这个传奇“勾栏”捧出的花魁不计其数,即便有苏大家站出身来为年幼的姑娘们挡风遮雨,但想一鸣惊人依旧艰难无比,终究要承受数倍于外界的巨大压力。

易潇突然有些好奇这位带有传奇性质的苏大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柳儒士怔怔道:“苏大家后来对我说,手谈不是不可以说话,更不是对棋手的尊重。”

“在这个世上,对女人而言,没有彼此尊重这么一个说法。”柳儒士的声音很奇特,入了骨子的酥柔,有些音节模糊而圆润:“苏大家教我手谈闭口不言,只是为了专注心力,去战胜对手。”

这个大红屏幕后的女子轻笑一声:“因为你毕竟是个女人啊,面对的敌手又那么多,哪里能够分散心力?而一个女人想要获得尊重,只有足够强,强到战胜所有的敌手。”

易潇沉默望着这个女人。

“所以我拼命的学习。”柳儒士轻轻道:“学习琴道,学习棋道,钻研书画,苏大家教我的,我一概都学,比任何人都疯狂,天酥楼永远会亮着一盏灯,即便是伏案睡着了,苏大家也不准我熄了那盏灯。”

这个女人的声音很酥软,也很疲倦:“一开始我觉得很累,后来我明白了。人的一生没有多少次拼命的时候,不像一盏灯熄了还能再点,要想成为苏大家口中的人上人,就必须要这样拼命。”

小殿下突然觉得大红屏风后面坐姿端正没有偏倚丝毫的女人只是生了一个女儿身,那个骄傲的女人内心其实怀揣着一个不知疲倦的狮子。

“所以你起了一个儒士的名字?”小殿下沉默片刻后开口:“还是说这个名字是苏大家帮你起的?”

柳大美人轻轻笑了笑。

“柳儒士?”她似乎被小殿下的字正腔圆逗乐了,掩嘴微笑,然后正襟危坐,想了想道:“这个名字是白禅叔起的。白禅叔与苏大家是旧识,天酥楼大大小小的麻烦,许多不方便苏大家出面的,都是白禅叔解决的,当年被苏大家捡到的时候碰巧白禅叔也在,苏姓太惹麻烦,我就随白禅叔姓,同时被白禅叔赐了儒士的名。”

柳大美人念到儒士两个字的时候微微加重。

那位苏大家,能够不拖泥带水离开苏家,与白袍老狐狸还算得上是旧识,在洛阳能真正挺起脊梁骨站起身子的,哪一个不是呼风唤雨的枭雄。

这位苏大家应当能算上一位。

她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小殿下微微眯起眼,想到如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天酥楼,心有不祥道:“苏大家她?”

红屏风对面停顿一刹那。

“死了。”

柳儒士有些好笑的道:“苏大家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对我说。”

“她说她很庆幸。”

“天酥楼内的每一个人,都曾经遭受过谩骂,侮辱,刻意的贬低,但最终都站了起来。”

“每一个女人都该争一口气,不为别人,单单为了自己,弱势群体之所以弱势,就是因为她们的力量不够强,声音不够大。”柳儒士声音缓缓变小。

但这个女人柔弱的内心已经被冰冷的声音严实包裹。

“苏大家离世之前,说她很欣慰。”

“但事实截然相反。”

“这一个月,天酥楼因侮辱而自缢的姑娘有十三位。”柳儒士冰冷道:“苏大家离开以后,那些有钱有权的人以为天酥楼真的变成了任人蹂躏的勾栏。”

这个大红屏幕后的女人缓缓道。

声音冰冷也带有决然。

“如果今天你们不来......”柳儒士惨笑道:“天酥楼只会再多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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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新年快乐)

小殿下沉默看着这朵大红屏。

柳儒士双手将大红屏拉开。

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儿,五官阴柔,眉尖微微挑起,增添一抹英气,鬓角青绒,长发结髻,眸角勾起微红。

祸水。

易潇想见识一下这个女人究竟是红尘弱女子,还是蛇蝎毒美人?

现在见识到了。

这是一个绝不算弱女子,但与毒更无瓜葛的女人。虽然披上了花魁的外衣,但内心藏着一头绝不屈服的小狮子。

柳儒士淡淡道:“你要花十万两,见我面目,现在见到了,你觉得这十万两花得值不值?”

值不值?

小殿下笑着打量这个外貌上绝对无可挑剔的女人,没有浓妆艳抹,除了眼角勾红,几乎是素颜朝天,单单披一件单薄素白衣衫,就显得分外出尘。

出尘这两个字极为恰当,无比形象。在盛产妩媚女人的洛阳之中,柳儒士就像是一朵出于泥而不染的莲花,于大红大艳中夺人眼眸,清新脱俗的同时偏偏又是一朵红莲,不失妩媚,依旧卓然。

妖而不媚,美而不俗。

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美,不多余更不寡淡。

小殿下见过的女子之中,红衣儿最为惊艳,这位天酥楼大花魁,与红衣儿初看起来乍有相同,但少了一两分惊艳的凌厉气息,反倒是温婉和煦,极为耐看。

也难怪洛阳四大豺狼虎豹会甘愿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

小殿下轻轻道:“十万两,值得。”

柳儒士轻声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肆无忌惮的意味。

“我花二十万两,看一睹易公子你的庐山真面目。”

这位柳大美人淡笑着开口:“至于钱,先欠着。相信你不会怀疑我拿不出二十万两银子吧?”

小殿下望着这位反客为主的女人,有些摸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到底是不甘人后,一定要把一掷千金的场子找回来;还是天酥楼每位女人都擅长拨弄心弦?

“白禅叔是个了不得的人。”柳儒士淡淡道:“苏大家很久就跟我说过,天酥楼之所以能在洛阳站住脚跟这么多久,关键在于有一根无人能够撼动的顶梁柱。我不通修行,但知道全洛阳的大人物对白禅叔都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剥了他的皮生吞血肉。但这么多年来,白禅叔每年如一的潇洒入洛阳,那些权势煊赫的大人物愈加安静,甚至是死寂。”

“白禅叔是天酥楼最后的底牌。但他把那颗红莲佛珠母珠交给了你。”柳儒士深深看了一眼小殿下:“白禅叔是个脾气古怪的人,说好听点眼光刁钻,实际上是骨子里孤傲到了极点的男人。世上能让他看中的人不多,那位苏家大丹圣算是一个,而这么年轻的,唯独只有你。”

“白禅叔愿意赠你一颗红莲母珠,便是真正看好你。所以我想,花二十万两来看一看被白禅叔看中的那位如今世上风头无二的易公子真面目,应该也是值得的。”

柳儒士理了理鬓角,轻声道:“大红帘很快就要再开了。易公子,儒士这笔买卖如何?”

小殿下笑了笑。

真面目?

“先跟你说好了,见到了真面目不要失望。”易潇哑然失笑道:“我见过北魏通缉令,上面刻画的我与真实模样不太一样,恐怕会让你这二十万两白白打个水漂。”

接着那个黑衣少年轻轻伸手摸向下颌,揭开一层淡淡的皮面。

柳儒士看着那张清秀灵气的少年面容一点一点浮现,的确不像是那张通缉令上刻画的妖美少年郎,这位易公子闭上眼揭开面具,然后露出半张脸庞。

小殿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笑非笑看着死死盯住自己的柳儒士,问道;“失望了?”

这个少年郎的容貌的确算不上绝代风华,但清秀俊丽毋庸置疑,唇红齿白。

柳儒士摇了摇头。

“看起来有点儒雅。”柳儒士微笑道:“是那种一眼就能记住的人。”

小殿下缓缓抚平半张面容,恢复了平凡少年的模样,他笑着开口:“儒雅?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形容我。”

“你读了很多的书?”柳儒士轻声问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很多东西。”

小殿下不说话,眼含笑意望着柳儒士:“你说,我听。”

“儒士自幼跟苏大家学揣摩人心。”柳儒士柔声道:“苏大家说看人须看眼,一个人心里想着什么,表情和动作都可以掩盖,但唯独眼神不会骗人。”

“阴谋家的眼藏着阴鸷,野心者则是暴戾,清心寡欲的隐士眼底是温驯。”柳儒士淡淡道:“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蕴藏着一些秘密。”

小殿下似乎觉得柳儒士的话有些意思,笑着问道:“我的眼里藏着什么?”

柳儒士眨了眨眼睛,突然凑近过来。

那张娇艳如红莲的女子面庞突然凑近,吐气如兰。

“别动,我仔细看看。”

易潇眼观鼻鼻观心,僵硬保持坐姿。

柳儒士笑着望向这个拘谨的少年郎,然后花枝招展伸手捏了捏易潇的脸蛋儿。

易潇涨红脸,感受着五指细腻如玉的触感,介于那一声酥软入骨的“别动”,此刻小殿下只能僵硬无比看着那张绝美脸庞距离自己不过十多公分。

近在咫尺。

柳儒士收敛笑容,轻轻开口。

“我看到了一株青莲。”

炸雷。

易潇微微眯起眼。

遮掩两人的大红帘突然被拉开。

大红屏风没有遮住柳儒士,将这位绝代佳人暴露在天酥楼满座赤裸裸的目光注视之下。

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两张彼此靠近几乎要贴在一起的脸蛋儿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甚至大有再进一步的意思,尤其是其中那张娇艳若水就要滴出来的绝美容颜,与另外一张实在是相貌平平的脸贴得如此之近,实在是暴殄天物。

柳儒士尚停留在易潇脸上的那只玉手,五指还捏着小殿下面颊。

满座哗然。

柳儒士美眸先是掠过一丝微惘,然后恍然醒悟,俏脸上晕开一抹酡红,微微咬住银牙。

大羞。

小殿下也万万没想到这大红帘开得如此“应景”,恰好将两个人引人遐思的暧昧动作直接掀开。

白袍老狐狸眼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被白袍老狐狸得意洋洋拍了两下肩膀的张小豺面如死灰,阴柔面孔上已经有些崩溃的趋势。他实在想不明白,手谈一局,怎么就手谈到了这个地步?

柳儒士轻轻咳嗽一声,收回双手,缓缓退回大红屏后,只是脸上的笑意已经僵硬,脑海一片空空荡荡。她轻轻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不太明白这大红帘怎么说开就开?

“手谈手谈,把手言谈......”白袍老狐狸自然是这一出好戏的始作俑者,回头瞥了一眼一大票纨绔怔怔坐在地上倒吸冷气的表情,笑眯眯道:“不贴近点,再靠拢些,怎么算得上手谈?”

默默瞥了一眼这些纨绔们千刀万剐的表情,小殿下饶是带了一层面具,都有些招架不住。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这只不甘寂寞的白袍老狐狸从中作祟,被小殿下坑了十万两,决计生了蓄意报复的念头,总算待到了机会,以另外一种绝对不算光彩的手段扳回一点颜面,也算是狠狠把洛阳纨绔的脸蛋无声打肿。

小殿下再次背上黑锅。

“好。很好。”易潇表面上笑意不减,心里咬牙切齿、默默酝酿着以强大力量反击老狐狸的计谋。

在天酥楼所有目光注视之下,这位易公子下台之前还不忘侧身入了一趟大红屏,极其轻浮极其不要脸捏了屏风幕后那位佳人的脸蛋儿。

而那位端坐大红屏风后的柳儒士怔怔出神,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回马枪,脑袋短路之下,就任由黑衣少年郎毫不客气把豆腐吃了回去。

易潇大大咧咧回到座位上。

全然不顾背后那些刀子一般锋锐的目光。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这些纨绔大少瞪向易潇的目光汇聚在一起杀伤力已经恐怖到可以灭杀大宗师境界的人物。

败类啊败类,人渣啊人渣。

谁都不会相信那位柳大花魁是主动出击,那样一个惹人遐想的姿势,再加上后面轻佻无比的挑弄动作。

这些纨绔们的开光嘴不敢出声,心里却将小殿下女性祖宗十八代实实在在问候了数十遍。

张小豺对这位黑衣少年先是惊恐,慢慢变成了麻木。

明恋柳大花魁,但看到白袍老狐狸的那一刻起心底就已经知道自己没戏的洛阳头号纨绔,此刻对这位敢出手调戏柳大花魁的易公子莫名涌现出一丝敬佩。

纨绔之间的惺惺相惜。

“佩服佩服。”张小豺有些艰难的凑近大脑袋,口干舌燥道:“易兄果真真人不露相。”

小殿下眼神古怪看着这位浑身上下已经被冷汗浸透了的洛阳大少。

张小豺突然苦着脸道:“易公子,你这个眼神看我可就不对了。我张小钗老子是万金侯,纨绔归纨绔,但能被列入洛阳四大豺狼虎豹,也是有原则的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不调戏良家妇女,更不做那些逼良为娼的龌龊事情,柳大姑娘这位天酥楼头号花魁,早就说了卖艺不卖身,我也就是看在苏姨离开以后,动了想一亲芳泽的念头,就是这样,多少人砸了不知道多少银子,也没做到你这种地步,直接就动手摸上了啊。”

小殿下刻意板起脸道:“我可是砸了十万两银子。”

一语点醒梦中人。

张小豺自问拿不出这么大手笔,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易公子能摸上手。”

接着这位洛阳头号纨绔下意识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钱囊,一片空空如也。

张小豺顿时想到这位易公子花的十万两里也有自己贡献的一份,苦兮兮不再开口。

易潇喃喃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留有余温的面颊。

那里残留的香气有大红莲余味,小殿下深嗅一口气,接着无比惆怅轻声开口。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她主动的。”

大年初一,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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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如是

洛阳柳大美人出阁之日,这位大美人据说琴棋书画均是精绝。

的确那位柳大美人实至名归,展现的技艺名副其实,堪称精妙绝伦。试弦曲外加数曲联奏,琴音切人心肺;至于展露的棋道如何......伴随着与那位酒魁易公子的手谈棋面被缓缓搬上了台面复盘,有些善棋的北魏年轻权贵皱眉看了对局之后开始变得沉默不言,双方对捉厮杀正到激烈酣畅之处,那位柳儒士棋场近半主动投子认输的举措,令一场本该精妙绝伦的拉锯战变成了有些可惜的十九道残篇。

从这两艺来看,柳儒士的确有资格名动洛阳,也真正算得上是一位值当千金的大花魁。

在座所有人开始期待琴棋之后的书画献艺。

只是那位柳大美人似乎被一出闹剧弄得心神不宁,在大红屏后一度沉默,那个端坐姿态依旧妖娆却显得有些无心的女人,映照在大红屏上茕茕孑立,看起来有些怔怔出神。

白袍老狐狸乐得看那位大红屏背后的闺女这个出神的模样,即便是发呆依旧美得动人的侧影在大红屏上摇晃,白袍老狐狸细眯起眼,一壶小酒就着一碟花生米,翘起二郎腿,有一口没一口砸吧嘴。

座后鸦雀无声。

都学乖了,这个白袍邋遢男人不开口,谁都不敢出声音。

易潇不厚道笑了,知道台上那位柳大美人是真的在出神,恐怕被自己回马枪的大胆举措真正惊到了,而台下这只白袍老狐狸则是故意而为之,刻意吊着这些北魏纨绔权贵们。

小殿下没有回头,面上笑意多了两分阴沉。

他不相信那位狡猾如狐的白袍邋遢男人不知道苏大家的死讯,更不相信柳禅七这样一个曾经一人对抗一城的杀神人物会放过曾经对自己动过杀心的家族。

这只懒洋洋坐在长脚木凳上嚼小菜喝小酒的白袍老狐狸看起来不动如山,微眯着眼,安安稳稳好不自在。

但他曾经对自己说过要把洛阳闹个天翻地覆。

那么这个白袍男人就一定会把洛阳闹得鸡犬不宁。

天酥楼只是一个起点。

易潇默默拿手指沾了点酒水,在酒桌上轻轻勾画出十三这两个数字。

天酥楼十三条人命,今天就是个清算的好时机,白袍老狐狸不会放过这些人,不过该拿多少条命来还?北魏封候的三十二位,今晚过后又能有几家苟延残喘?

那位魏皇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看着自己洛阳封侯后嗣就这么坐以待毙。只可惜紫衫大国师不在,白袍老狐狸以身试毒入了十三年洛阳,这些摆在台面上的手段都奈何不了这位皮糙肉厚的佛门客卿。

洛阳方面该怎么办?

小殿下陷入沉默思考,他从来都把自己定位在一个布局者的身份,修行之前就没打算玩明枪真刀,先于对手至少一步的计算和布局是取胜的必要条件。

白袍老狐狸今天点出自己的身份,今天之后,易潇算是有了一张护身符,那只老狐狸能横着走,自己这位易公子就可以蹬到三十二候的脸上。

但白袍老狐狸有资格跟洛阳玩刚猛的,易潇自问没法与一大票子洛阳高手刚正面,总要给自己给易小安留一条退路。

他开始默默用株莲相推演。

......

......

张小豺心惊胆战看着酒桌上被黑衣易公子轻轻勾勒出十三这两个字。作为洛阳头号纨绔,他自然知道天酥楼自苏大家离去以后,几位家大业大的公子哥带着人马强来闹事,不堪侮辱而吊死的,恰恰好是十三条人命。

十三这个数字,在此刻便变得极为敏感起来。

难不成这个白袍男人今天来到天酥楼,就是要找那些人清算的?

张小豺不露痕迹拿余光瞥了一眼亲昵搂着自己肩膀时不时找自己碰杯两口的古怪家伙,腹诽这个男人至少一个月没有洗澡了。

他憋气喝酒的同时内心深深庆幸自己没有在苏大家离世以后就来天酥楼落井下石。

满座寂静。

张小豺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心有余悸咽下这口酒。

霸王硬上弓的念头当初之所以没有付诸实践,自问向来不守规矩的张家公子哥破天荒守了天酥楼苏大家的规矩,甚至在苏大家离世以后也按规矩来,绝不强迫天酥楼姑娘的意思滚床单,当然不是张家公子哥改了性子,真像他说的那样良心发现当了纨绔界和尚。

张小豺肯老老实实在天酥楼掏钱买乐子,按规矩行事,全都依着自己那位谨慎过了半辈子的万金侯父亲给的金玉良言,让他明白了天酥楼能够屹立洛阳这么多年不倒的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那位出走天下第一家闹得沸沸扬扬的苏大家,而是天酥楼背后那根撑天大柱。

张小豺想着父亲那句:“那个男人如果有一天回到了洛阳,要大开杀戒,一定会拿天酥楼不守规矩的人来开刀。”

一语成谶。

姜还是老的辣。

十三年来没有见识过那位父辈们口中说的大魔王究竟是什么模样,对高手认知也只有两种,一种是能胸口碎一块大石,另外一种是能胸口碎很多块大石。

张小豺今天见到了什么叫威武霸气,才知道自己对修行界的认知贫瘠到了这种地步。几十位在自己看来都是能胸口碎大石的好汉被那个白袍男人按在地上来回摩擦,压得死死不能动弹。

碾压,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张家公子哥心有余悸的同时偷着乐,等白袍男人大开杀戒的时候自己能大开眼界。

......

......

约莫有一炷香时间。

终于那个大红屏风幕后的女人缓过神来。

柳大美人隔着屏幕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似乎将某件极为头疼的事情抛在脑后,才惊觉似乎台下有一大票人在等着自己。

她轻轻道:“献丑了。”

酥软入骨的声音落下。

大红屏风被一双手拉开。

这位大美人在之前大红帘的意外下已经露面,此刻出场便没有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惊艳,五官自然极美,却不太自然,反倒是脸上古怪的酡红,给人一种极为荒诞的感觉。

天酥楼大花魁居然也会有小女儿家的羞涩神情?

柳儒士默默抿嘴,将画卷右侧挂在大红帘一端。

她默默舒展那张巨幅墨卷,缓缓从台上一侧走到另外一侧。

琴棋书画。

琴棋之后,便是书画。

这样一幅半书半画的巨卷在一双玉手下缓缓展开。

柳儒士拖着这幅巨卷行走有些吃力,但她倔强坚持要自己展卷,一点一点缓缓铺展。

白袍老狐狸不开口,自然不会有一个人催促。

于是所有人都保持绝对的安静,看着台上那位绝美女子孤独拖着一副巨画行走。

柳儒士将一副巨画铺展完成。

她背对所有人,拿着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笑了笑。

“苏姨。你看到了吗?”

“我完成了。”

这幅巨画,在她十年前还年幼的时候就早早落笔,苏姨逼着自己每天研习完就细细作画。

苏姨对自己说人生如画,每一笔都不能落下,人活着要争一口气,柳儒士你想做人上人,就要给自己争气。

为了作出这幅画,柳儒士不知道深夜偷偷哭了多少次,墨画上的浅墨有些被岁月遮掩,掩去的正是自己十年前泪痕渲开的痕迹。

十年前她漫不经心的运墨。

被逼着在这巨幅画卷上勾勒了十年青葱岁月,柳儒士心中没有怨恨过苏大家。

只有悔恨,悔恨自己没有在苏姨离开前把它完成,能让苏姨看上一眼。

所以苏大家离开后的这一个月,柳儒士拼了命一样没日没夜在这幅本该完成的巨画上硬生生接上一段。

那副巨画被缓缓吊起。

一个弱女子花了十多年的心血。

东关月,再去是北魏万里浮土,从东关一直到西关。

画风截然而止。

其间多少里山河?

数之不清。

笔触从稚嫩到老练,从幼稚到成熟,最后多了一丝大开大合的杀伐气息。

画卷北去是北原,隐于风雪苍莽。

南下是齐梁,被淇江波浪遮盖。

“大魏沧生图。”

柳大美人轻轻绾了婉鬓角青发。

她面无表情道:“诸位见笑了。”

易潇沉默看着那一幅无愧于花了十年心血的墨画,这个女人十年来耗费在这一幅画卷上的心血,究竟有多少?

谁都说不清楚。

小殿下从东关月看起,一点一点挪移,北魏万里浮土,名山大川,一点未漏。

最后画风截然而止。

与西关接壤之处,笔锋开始变得极端起来。

暴戾,杀气。

狠狠泼墨,在西关处隔开一条天堑。

柳儒士没有揭开这幅画卷隐藏的另外一半。

“诸位,这幅书画仅凭现在拉开的部分,能值多少?”这个女人低下眼帘,自嘲笑了笑。

易潇眯起眼,盯住剩下那幅巨画未揭开的残余部分。

白袍老狐狸轻轻叩指敲桌子。

“十万两!”

“二十万两!”

“五十万两!”

底下轰然响起爆发般的声音。

接着白袍老狐狸再度轻轻敲桌子。

顿时鸦雀无声。

白袍老狐狸沙哑道:“再拉。”

易潇看着这个女人面无表情一点一点揭开杀伐笔触的巨画残余。

一张清秀淡笑的女人面容映入眼帘,接着是第二张妩媚女人的巨大面容。

十三张女人面容,容貌各有千秋,被这位柳大花魁藏在卷末。

此刻猛然被她拉开。

白袍老狐狸不说话,沉默看着那副巨画上的十三张女子面容。

没有点睛。

她们微笑着面对天酥楼所有人,但她们的眼中空空如也。

张小豺吞了一口口水。

“诸位,这幅画现在全部拉开了。”

决然拉开巨画的女人面带微笑,她轻轻摸着那副自己耗费心机用了一个月拼命画上的十三人像,眉尖尽是温柔。

易潇突然瞅见巨画右下角的落款名。

柳如是。

小殿下恍惚反应到,这个女人的古怪音节,让自己一直误会了她的名字。

柳如是,柳儒士。

台上的女人突然自嘲笑了笑。

“这幅画,出自我柳如是,是不是价格会高一些?”

她本以为自己会将满腔怒火发泄出来,至少会声嘶力竭。

但是她没有。

柳如是只是静静地站在台上,不怒不喜,从容拿着无比平静的声音反问。

“还是说,就像这十三条人命一样,不值一提?”

第二十八章 拿命来偿

柳如是说完这句话之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之后。

这个今日已经名动洛阳的天酥楼大花魁突然笑靥如花,手指却不曾有一丝颤抖,缓缓抚摸巨大画像。

她看都不曾看那自己花了十年心血绘制出的巨大恢弘的北魏万里泼墨图,而是将这十三位姑娘的面容都缓缓抚摸一遍。

她轻声默念了十三个名字。

细不可闻。

这个内心装了一头狮子的女人抚摸画卷,最后顿住动作,背对所有人,她的眼神迷离在这十三张昔日情深意浓如今阴阳相隔的面容。

一个女人选择在自己风华正茂的年龄离开人世。

该是经历了多大的绝望?

十三条人命,画卷背后鲜血淋漓。

柳如是轻声喃喃道:“你们出多少两银子,能买回她们的命呢?”

易潇没有说话。

白袍老狐狸也没有说话。

“十万两?二十万两?或者一百万两?”这个女人低声笑了笑,道:“也许你们能出得起这笔天价数字,但是有什么用呢?”

“人死不能复生。”柳如是缓缓转过身子,她脸上的笑意早已经收敛干净。

她冰冷开口:“你们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死寂。

座下那些不笨的纨绔们连带着洛阳年轻权贵终于明白了图穷匕见的真正含义。

他们面带惊恐看着那位柳大花魁。

这个女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位站在她背后,一直不说话的白袍邋遢男人。

那个白袍男人被他们的父辈描述的极为可怕,但究竟有多可怕?

在场所有人都惊惧于这一天的到来,那个白袍男人如果有一天执意要清算,谁能拦得住?

这个白袍男人十三年来每一年都安稳入一趟洛阳,然后安稳离开,让这些人可以心安理得去享受生活,同时选择性遗忘了当年的旧账。

但一颗定时炸 弹总有爆炸的时候。

这一根导 火索,如今被一个出自勾栏地儿的红尘女子握住。

然后点燃。

会不会引发一场燃烧整个洛阳的大火灾?

......

......

白袍老狐狸突然笑了。

大笑。

长笑声音之中,他猛然一拍桌子,大势至域意席卷而至,轰然将天酥楼所有家具都震开。

笑声停止。

这只白袍老狐狸眉须皆冷,森然转头道:“问你们话呢,有没有觉得不对的?”

所有人拼命摇头。

大势至域意碾压之下,这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们被庞大的压力挤压在地上。

他们拼命摇头,却发不出声音。

可笑,真的很可笑。

柳如是看着这些昔日趾高气扬跋扈不可一世的纨绔们,连带着高高在上的北魏权贵,此刻尊严尽失,像是一群狗卑躬屈膝。

他们的父辈是为北魏开疆辟野的功臣。

而他们即便传承了祖上封嗣,也只是朝廷鹰犬。

朝廷鹰犬,鹰犬。

柳如是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无比肮脏。这个世界本就布满了不堪入目的东西,任何外表光彩鲜明的事物背后总是藏着与鲜丽程度成正比的黑暗,人尤其是这样。

一个能表里如一的人在这个世上并不多,这就是为什么真小人远远比伪君子要少的原因。而在座跪下的这些人,连做一个伪君子的资格都没有。

“恶心。”

柳如是如是评价道。

她不再去看那些跪在地上连尊严都不要的人,而是将视线挪回那幅巨画。

柳如是退后三步。

她看着那幅自己倔着性子拉了很长时间才挂上大红帘的鸿篇巨制。

突然笑了笑。

前半段大魏沧生图,信笔由之,三千多天。

后半段十三丽人像,呕心沥血,不到三十天。

接着她直接抄起大红屏风旁站立的火烛,面无表情泼了上去。

火油泼洒,下一刹那柳如是耳边轰然响起火焰暴鸣!

那幅巨画熊熊燃烧。

画像急速萎缩,在火焰之中洞开一个口子,然后火势疯狂蔓延。

十三张眼神空洞的面容似乎得到了解放,化为浓烈黑烟。

北魏万里浮土灰飞烟灭。

看着那幅耗费了自己十年多心血的巨画最终变成飞灰。

柳如是知道自己的出阁表演终于结束了。

但她的心底没有沉重,反而有些解脱。

大红帘的火焰无端被扑灭,接着柳如是眼帘里突兀闯进了一个人。

易潇上台的整个过程未发一言。

他上台以后蹲下身子,认真无比,开始一点一点捡起那些残余的画像灰烬,装进另外一只手中的黑囊里。

他默默捡了十分钟。

柳如是就这么怔怔看了他捡了十分钟的灰烬。

这个少年最后站了起来,把鼓鼓囊囊的黑囊递了过来。

里面装满了巨画灰烬。

小殿下看着这个一时偏执发狂,但性格绝不会说一句后悔的女人。傻子也知道这幅耗费了十年心血的巨画对她来说多么重要,可这个女人说烧就烧了?

“杀人本来就要偿命,该偿命的一个都跑不了。”他轻声道:“可是这幅画你烧了,那些人抵上命也还不起了。”

柳如是保持沉默。

小殿下突然道:“你傻不傻?”

柳如是默问自己:傻不傻?

她知道自己心底那种千刀万剐恨不得重新来过的感觉就叫后悔,但她只是笑了笑。

柳如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没有去接那个黑囊,声音有些沙哑:“这幅画烧了就烧了,能讨个公道,值得。”

讨公道讨公道,易潇没来由想到那个一直嚷嚷着要向风雪银城讨公道的笠帽男人。

怎么总是要讨公道?

大家都要讨公道,公道在哪里?

如果今天白袍老狐狸不在,柳如是就是再多烧一万幅巨画,又能改变什么?

小殿下没有说话。

他平静地看着对面女人的眼睛。

她说她可以从一个人眼里看出很多东西。

小殿下不太懂,但他从那个女人眼里看到了后悔。

后悔这件事情,如果你不说出口,那么它就永远只会藏在心底,没有其他人知道。

易潇看着这个性子死犟不肯低头的女人。

一个人如果不愿意说出一些话,那么这辈子都会选择烂在心里。

柳如是就是这种人。

易潇揉了揉脸,把黑囊塞入自己怀中。

然后他摇了摇头,道:“既然你不会说这些话,剩下的话我帮你说了吧。”

小殿下默默抽出腰间芙蕖。

那柄妖剑此刻猛然盘起身子,被黑衣少年狠狠插入地面。

他抛出了一个问题。

“是天酥楼的十三条人命值钱,还是刚刚烧的那幅画值钱?”

满座皆寂静。

“天都侯独子,段天德。”易潇突然念出一个名字,笑着开口:“好名字,断尽天德。现在你告诉我,你的命值多少钱?”

人群沸腾,突然有一道身影挣扎着起身,想要逃走,结果被白袍老狐狸大势至域意狠狠拍倒在地。

他几乎扭曲着身体,颤抖声音道:“给你五十万两......你觉得够不够?不够我们还可以商量!”

“五十万两?”易潇笑着问道:“你的命就只值五十万两?那我出五十万两,是不是就买来了?”

那个年轻公子面如死灰,颤声道:“一百万......不,两百万!三百万!你放过我,放过我,多少钱我都给你!”

小殿下不说话。

他静静看着那个年轻公子哥磕头不断。

直到他磕出血迹,再也磕不动。

“到底多少两?”易潇低声问道。

几乎是掏空了家底的段天德哭着声音道:“四百万两银子......求你放过我......”

小殿下自嘲笑了笑:“四百万两银子,人头还真值钱,这么瞧得起自己?”

接着黑衣少年眼神瞬间爆发出一团金灿之色!

瞬间一捧鲜血猛然抛洒。

芙蕖剑妖异无比插在天酥楼的墙壁上铮铮作响。

北魏年轻权贵们被突如其来的鲜血铺面溅了一脸。

段天德的人头被钉在墙上,极为狰狞。

黑衣少年的声音不缓不急。

“刚刚说的那两样,够不够值钱?”

死寂。

“跟现在足以掏空天都侯家底的四百万两比起来呢?”

还是死寂。

这个黑衣少年摇了摇头。

他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轻声自言自语道:“都不值钱啊。”

“很简单的道理,有些东西,是你们拿钱也买不来的。”

黑衣少年有些不耐烦道:“你们懂不懂?”

他看着座下这些人似乎有些茫然的神情,他解释道:“譬如说......命。”

座下先是死寂。

所有人都在茫然于刚刚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们看见那具极为凄惨的无头尸体,还有自己脸上滚烫无比的鲜血。

天酥楼爆发出极为恐怖的嘈杂喧喝声音。

没有什么比死亡带给人的恐惧更加强大。

而那个黑衣少年默默走下台,自然而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杀神一般信步走在人群之中,然后缓缓拔出自己那柄如蛇一般的妖剑。

那柄剑盘踞身子,森然吐信。

他轻轻将一根手指摆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所有人都忍住了声音,看着这个黑衣少年一手拎着一颗脑袋。

这似乎是易潇第一次杀人。

小殿下歪了歪头,看着那个脑袋上的眼神有些扭曲。

没有惊恐,没有慌乱,易潇甚至能听到寂静之中自己的心跳,没有一丝紊乱,他很满意这样的一种本能反应。

杀应杀之人。

这个少年不大的声音响彻天酥楼。

“杀了他,就是想告诉你们,杀人偿命。”

一袭黑衣如同杀神,而天酥楼宛若地狱。

“杀了人,自然要拿命来偿。”

第二十九章 清算日

没有人相信那位风庭城扬名的易公子敢在天酥楼大开杀戒。

他们谨慎推演过一万遍,最后信心满满推算出,即便是那位白袍男人,也不可能在没有谈判的情况下,直接动手杀人。

在座的年轻权贵,至少都是北魏封疆裂土级别的后嗣。

在洛阳这片土地,他们就是规矩。

谁敢不讲规矩?

但他们一直不太明白皇都那边的缄默是什么意思,森罗道似乎没有出动一位九品高手的意思,几位大殿下都选择不约而同离开洛阳执行任务。

这些年轻权贵们心底忐忑不安的同时留了一手底牌,东拼西凑,在天酥楼周围布满了弓弩手。

三百弓弩手,在这条勾栏街引命而候。

他们来天酥楼,带上了枪火,也带好了筹码。

这些年轻权贵们天真的以为这一老一少是来谈判的。

只要价钱开得合理,足够满足这两头饕餮,就可以把当年的债一笔勾销。

所以他们拿了府中巨额的财产,半是忐忑半是试探来到了天酥楼。

只可惜踏入天酥楼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发现自己的想法是荒诞而可笑的。

所谓的三百弓弩手,以及自己府邸之中的高手,在那个能独自面对整个洛阳的白袍男人面前,脆弱如同一张白纸。

一捅就破,这就是自己谈判带来的保底枪火?

他们一开始还担心与那位白袍男人谈判。谈不拢以后造成无法承担的后果。

现在他们恍然明白。

这根本不是一场谈判。

因为那个黑衣少年就这么杀了天都侯的独子。

一剑毙命。

干脆利落。

这一剑,把所有的谈判规矩,所有的荒诞念头,所有的条条框框,全部砍得粉碎。

直到这一刻起,这些年轻权贵们才如梦初醒,这位十三年来入洛阳不闹事的白袍男人,原来真的是来清算的。

而他们担心引爆导火 索的,不是那位烧了大魏沧生图的柳大花魁。

而是这个一剑削下天都侯独子头颅的黑衣少年。

这个黑衣少年一剑狠狠砍在了洛阳的颜面上,至此事态再无挽回的余地。

而他似乎只是为了讲述一个简单的道理。

......

......

杀人,要偿命。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

但杀人偿命这个简单的道理,对于在座的人来说,真的无法理解。

他们是真的不懂,为什么杀了一位蝼蚁样卑贱的生命,就要拿自己高贵的性命去偿还?

哪一位北魏权贵的手里真正干净过,不曾杀过人?在洛阳这块皇城,他们就是真正爬到了最高层的大人物,无论是靠着父辈积荫还是自己打拼,当他们真正获得了特权之后,怎么会将小人物的性命放在眼里?

易潇看着已经死寂的天酥楼,无数双目光盯着自己。

他笑了笑。

轻轻将段天德的头颅放在桌子上。

易潇温柔说道:“你们当然可以杀人。”

“天酥楼的十三条命算不了什么。”小殿下拍了拍桌子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柔声细语道:“至于我为什么杀了他?”

这个黑衣少年默默坐下,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们可以杀人,我当然也可以。”易潇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可以滥杀无辜,我当然也可以。”

白袍老狐狸自始至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站了起来。

磅礴的大势至域意碾压而下,将天酥楼的年轻权贵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位独步天下的佛门客卿突然笑了笑。

他走到了易潇身边,没有多走一步也没有少走一步。

并肩而立的位置很敏感,至少代表了什么独特的意思。

“天都侯当年射了我六箭。”白袍邋遢男人拎起桌子上鲜血淋漓的那颗脑袋,转了一面,看着那颗头颅的狰狞表情,自己面无表情道:“我当年还了你老子一箭,算他命大,只断了一条腿。”

“他原本欠我五箭。”白袍柳禅七轻轻道:“杀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他还欠我四箭。”

这个邋遢的男人扔去那颗头颅,然后缓缓伸出一只手。

一朵绝美大红莲妖异在他手心无比灿烂地盛开。

“可知,杀人偿命下一句,乃是欠债还钱?”

红莲华手。

这个白袍男人在史书上被匆匆带过了一笔,就源自于这一记曾经击垮了半边洛阳城头的恐怖禁术。

一记红莲华手,摧枯拉朽击垮洛阳半边墙头,千军万马之中,一人独立,将一株菩提树栽在北魏国都废墟之上。

何等霸气?

“你们当年欠我的,我都记着。”

这个白袍男人拿着睥睨天下的目光缓缓扫视全场。

“该清算了。”

他手心漂浮一朵大红莲,如同天神下凡。

“你们来之前,应当问过自己的长辈,所以你们知道,当年他们到底欠了我什么。”

“你们可能不知道,但他们都知道,我这个人贪财。”柳禅七微笑道:“欠我钱的,拿钱来还。还够了钱就好。”

所有人在压抑的环境之中不敢出声。

但是他们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这个白袍男人要钱,钱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无用的数字而已。

但冰冷的话接着让他们脸上刚刚萌生的笑意刹那僵硬住。

“但欠了我命的,就只能拿命来还。”

他们抬起头,无比惊恐看着那位白袍男人。

白袍老狐狸抬掌前行。

大红莲被他托在手心。

他缓缓踏出一步。

天酥楼响起一声极为突兀的爆裂声音,如同西瓜崩裂一般,鲜血迸射。

大红色喷薄而出。

而这位托着大红莲宛若地狱魔头的白袍男人面带微笑,不狰狞反而圣洁,闭眸枯心,六根清净。

他一路前行,一边轻声喃喃。

“左十三,元年欠我三箭,今日还了一箭。”

“崔府侯,以后互不相欠。”

......

......

一步杀一人。

易潇默默看着这只白袍老狐狸闭眸前行十二步。

然后柳禅七顿住脚步,回头望向倒下的十二具尸体。

声音不大,字字敲心。

“当年洛阳城头存了念头想射杀我的,一个都跑不掉,他们欠我的,我都还记着。”白袍老狐狸自顾自笑了笑:“他们还不起,又不敢来见我,所以今天这些人,就委屈一点,替他们还了一笔债咯。”

“剩下的,能听到我说话的,不妨摸摸自己脖子,发现还留了一条命的,恭喜你们。”

白袍老狐狸收起掌上那朵大红莲。

“但是在你们今天晚上大摆酒宴庆贺自己留了一条狗命之前,记得把还我的钱还清。”他露出洁白牙齿,笑起来却令人浑如置身地狱:“你们觉得欠我多少,就还我多少,都搬到天酥楼,送到我闺女手上。她说你们还清了,便是还清了。今天如果还不清钱,我不介意你们拿命来还。”

接着这个白袍男人默默站在天酥楼门口。

“你们不是很怕我来清算吗?”

柳禅七抬起头。

看洛阳上空大月猩红如血。

七月七,洛阳天酥楼柳大花魁名动天下。

“我要为柳丫头,也为你,送一份大礼。”

白袍男人默念几句话,似乎想到了某些可笑的事情。

他转过身子,对不远处的小殿下招了招手。

易潇微怔,走到这只老狐狸身后。

“柳丫头。”白袍老狐狸的声音有些悲凉:“苏红月的棺,在哪里?”

柳如是轻轻道:“苏姨葬于洛阳城外一里紫竹林。”

“好。”

白袍老狐狸轻轻点头。

他踏出天酥楼。

埋伏在不远处的三百弓弩手下意识松开控弦之手。

刹那倏然破空声音传递。

大红月下有三百道箭影。

三百道箭影无比迅猛掠上高空,还没来得及俯冲。

一道白袍跃上高空,接着是一声长啸。

两只大袖舞动,这个白袍男人一袖揽天下,一袖邀群雄。

那道白袍高高跃上洛阳上空。

霸气不可阻挡,睥睨北魏万里。

遮天蔽日。

袖中月光猩红如血。

三百道箭影刹那崩溃。

就如同十六年前那样,一朵大红莲绽放在这条街道之上。

除了天酥楼,方圆数十米,以这道大白袍为圆心,被大势至域意震开裂纹。

然后一只大手印按压在地。

摧枯拉朽。

数十米大小的恐怖掌印强行烙印而下,隔着数里地都能听到这一声震天撼地的暴鸣。

早已经被北魏权贵清空了的一套街,此刻被这一掌碾压成了废墟。

废墟之中,一朵红莲印记缓缓绽放。

触目惊心。

小殿下呆若木鸡,看着这一手能记入史册的红莲华手,在北魏大地上肆无忌惮的绽放。

惊艳绝伦。

接着这个白袍邋遢男人落在地上,他微微抬起手。

大红月下漫天紫竹叶呼啸而来。

拖着一口红棺。

猩红如血。

易潇看着这个白袍男人蹲下身子,轻轻拿脸贴近这口棺材。

白袍老狐狸没有揭棺,而是搂住红棺,拿掌心红莲对着棺材头部轻轻拍了拍。

大概十息。

他抬起头,对小殿下露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

“小子,跟在我身后。”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一只手抬起棺,举过头顶,长身而起。

“顺便数一数,我今晚要杀多少人。”

(说一下春节期间更新,有些不太稳定,但是不会断更的。

大家晚上不要等了,白天起来就能看到了。)

第三十章 抬我红棺,为他们送葬

洛阳皇宫。

一杆玉楸秤。

曹之轩极有闲情逸致在玉楸秤上闲敲棋子。

他坐在庭廊尽头,身前身后,皆是无边黑暗。

有破空声音响起,刹那五道巨大黑袍在夜中飘忽落地,落地一瞬间身影完美融入黑暗。

只是他们五个人每人手中都拎着一只灯笼,灯笼微微挑起,将那份凄冷恐怖的黑暗照破。

照出五张苍白鬼魅的面容。

盘膝而坐的北魏皇帝面带笑意,不去看身后清一色漆黑鬼魅,站成一排散开的五道身影。

“柳白禅在洛阳大开杀戒。”一道黑袍身影轻轻开口,他的手中灯笼上泼墨般写了天道两个大字。

拎了天道灯笼的黑袍身影想了想,补充道:“他刚刚从天酥楼出发,第一个目标应当是天都侯府。”

北魏皇帝依旧面带笑意,食指中指夹起一枚棋子,微微按压在棋秤之上。

然后他抬起头。

闲敲棋子落灯花。

远方庭廊处的灯火连绵被人点起,一盏一盏无声传递。

最后一直点到曹之轩面前一丈。

五道微挑着灯笼的巨大黑袍身影面无表情看着点亮庭廊两边灯火的来客。

能够无声无息进入洛阳皇宫的人不多。

伴随着黑暗被不远处的灯火一点一点吞噬,来者的面容终于出现在了微弱的光芒之中。

曹之轩眯起眼睛,嘴角微扬,他等到了要等的人。

一位老人,风烛残年模样,微阖着眼,坐在轮椅上,头发花白。

为这位老人推着轮椅的是一位南唐遗装的中年人,面带笑意,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只翠绿玉扳指,衬托出一股儒雅宁静的出尘气息。

“唐老太爷。钟家玉圣。”

曹之轩抬起头,看着微弱灯火之中站定的两个人。

那一老一中两道身影似乎并没有发话的意思。

北魏皇帝自顾自笑了笑:“朕知道落在洛阳不愿意接受封赏的那些个,当年几乎都欠了这只老狐狸一条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现在他们欠了柳白禅的不是钱,而是命,弄不死这只老狐狸就是被弄死的下场。”

曹之轩一边说话,一边分开心神在棋盘上复盘。

黑白两色棋子听话被他一只手分成两边,一枚一枚服贴落在玉楸秤上。

清脆的棋子声音伴随着这个男人强有力的说话声音。

“柳白禅大开杀戒,朕的确拦不住他。佛门大金刚体魄,世上能奈何他的就只有那几位如今元气大伤的真正宗师。”

“这只老狐狸挑了个好时候,想来洛阳玩一手釜底抽薪。”

“只是他本为了佛骸而来,但入洛阳第一日就开杀,未免太不讲规矩了。”

北魏皇帝话音轻柔,语意却杀意十足:“这是朕的洛阳。”

对面两个人终于开口了。

南唐遗装的钟家玉圣微笑说了两个字。

“诚意。”

曹之轩面无表情道:“那位柳白禅的确达到了世上的巅峰,能拦住他的人不多。我开的价码绝对公平,一条命换一条命,今夜之后,你们二人可以各自赎回佛骸里的一人。”

唐家老太爷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

他的声音像是大风之下的烛火:“救人?”

曹之轩缓缓摇了摇头,自嘲笑了笑:“早就封侯了,朕不欠他们什么,救不救是你们的事情。”

“朕不要救人,要杀人。”北魏皇帝轻轻道:“这只白袍老狐狸杀我的人,我就杀他的人。”

一袭唐装的中年人不说话。

“早就听闻你是能与陶无缺相提并论的人物。”曹之轩平静在玉楸秤上落子,轻声道:“陶无缺死了,大金刚体魄在世上便只有那个白袍佛门客卿。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今夜你不动手,以后还会有机会么?”

“我不相信。”钟家玉圣松开唐家老太爷轮椅的推手,默默前行一步,与曹之轩对坐玉楸秤。

他默默拈起一枚棋子,落在玉楸秤上。

曹之轩落子的动作顿住。

“玄上宇没有离开洛阳。”中年男人淡淡看着这位北魏皇帝:“只要柳白禅有一天没有死,他便不会离开洛阳,永远也不会。”

“我一路走来,看见了三百朵大红莲,如果在洛阳这片土地上盛开,六道佛骸恐怕真的会被炸开。”钟家玉圣低声笑了笑:“所以玄上宇一定没有走,玩阴谋诡计我的确比不上他,我也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会让柳白禅入十三年洛阳?为什么不直接把佛骸里的那个人交给他?”

“太多地方想不明白,没办法,我一直不是一个聪明人。”钟家男人面带微笑:“但我看得很清楚,你愿意花大代价让我从佛骸赎人换我出手,不愿意把佛骸打开让柳白禅赎人,我想不通,但我有自知之明。钟家不怕这位佛门客卿,洛阳也一定不会怕。”

“曹之轩,你自己说,这是不是败笔?”

曹之轩眉尖微挑,低下头眉心一丝阴鸷闪过,而后抬起头笑意不减。

这位北魏皇帝笑着落子,有心无意开口:“谁知道呢?”

钟家玉圣笑了笑,目光从北魏皇帝背后排开的五道身影略微瞥过:“听说玄上宇与柳白禅是同门师兄弟,当年不念同门情义,斩了柳白禅大红莲掌纹,沉尸淇江,似乎是为了一个女人。”

曹之轩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沈红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就是与柳白禅并为佛门春秋前两大客卿的女人。”钟家玉圣盯住曹之轩的眼睛:“这样一个年轻女人,她的修为不可能强过佛骸里的老古董,玄上宇为什么要关她?”

“柳白禅如今是世上除了那几位宗师以外最棘手的人物,你肯开佛骸,没理由不放沈红婴。”钟家玉圣寒声道:“一个修行不足二十年女人,被关入佛骸?”

“既然钟家玉圣有疑问。”曹之轩轻声开口:“这些也不算秘辛,说与二位听也无妨。”

“我大魏洛阳建了六道佛骸,顺天承运。”北魏皇帝戏谑望着钟家玉圣:“不愿意为十六年后鬼门关献命一战的老古董,落入佛骸中理所应当,为我大魏万里浮土奉上修为,好歹留了一条性命。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剑主大人在世的时候亲自出手,把那些贪生怕死的老家伙抓入佛骸,想必你们八大家也清楚,自己理亏在哪一点。”

钟家男人安安静静不说话。

“至于无谓的牺牲者。”曹之轩声音微低:“自然是有的。就是那位沈红婴。她是当世唯一一位身怀三十二大人相的佛子,六道佛骸,缺她不可。”

“所以玄上宇就大义灭亲把自己亲师妹押入了那个永不见天日的牢笼?”钟玉圣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曹之轩没有摇头,算是默认。

“畜生。”钟玉圣突然冷笑一声:“我如果是柳白禅,真的会把洛阳炸穿。”

“出手杀人这件事情,我不会做。”

钟家男人望着这位怔怔出神的北魏皇帝,轻轻开口:“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表态。”

“八大家当初的老人们,就算是死在了佛骸里,也是死得理所应当。我不会去赎,更不会为了这些人动手杀人。”这个男人眉宇间似乎有些疲倦:“至于其余五大家,我管不着,也不愿意去管。”

最后身着南唐遗装的男人微微起身,看到对面轮椅上似睡似醒的老人,恍然想起了什么,停顿两秒。

“还有,唐家老爷子让我说一声。”

“如果唐家后人在洛阳出了什么意外,老爷子恐怕会在柳白禅出手之前把洛阳给炸了。”

钟家男人面带微笑回头,补充道:“钟家也是。”

......

......

一口大红棺势如破竹砸碎天都侯府大门。

白袍。

柳禅七面无表情踏入天都侯府。

单单是死命抵住侯府大门,被红棺砸开大门时候波及而死的,就有七八个下人。

大势至域意碾压而下。

这位开了杀戒的佛门客卿扫视一眼。

偌大庭院,数十位仆人跪在地上。

那位天都侯不见身影。

身后一位黑衣少年缓缓步入天都侯府,他的瞳孔缠绕金灿之色。

“右前十三丈。”

柳禅七微微点头。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瞬息气息收敛。

整个人缓缓闭眼。

右手凭空搭弦,左手拇指按压四指微拉。

无箭也无弓弦。

“洛阳城头,你射了我六箭。”

白袍邋遢男人的气息近乎于死寂,整个人元力收敛,将修为收回,不露一丝一毫。

“如今还欠我四箭。”

他轻轻开口,声音却如同雷霆翻滚。

“我只还你一箭。”

白袍邋遢男人刹那睁开眼。

左手松弦!

虚空铮铮作响,雷霆狂怒一般爆发出刺耳轰鸣。十三丈距离刹那便至,两面巨墙摧枯拉朽般被一股凭空巨力射穿。

一道鲜血喷薄而出。

白袍男人眼神里满是冷漠。

他松开大势至域意,走到那一具已然气息全无的天都侯尸体面前。

“这些箭本来不用还的。”白袍柳禅七蹲下身子,轻轻道:“可是苏红月死了。”

“她死了,你欠的债当然要还,拿命来还。”

易潇看着这个蹲在地上轻声细语的老男人,突然觉得有一种浓浓的违和感。

原来这个玩世不恭的白袍老狐狸心底也有着不能被人触碰的一面。

那个被押在六道佛骸深处的女人算是一个。

苏红月也算是一个。

“天酥楼的苏大家......”

易潇不清楚这位传奇性质的苏大家,年轻时候究竟与白袍老狐狸有怎么样的交情,才能让这位足足制怒十三年的佛门客卿抑制不住的大开杀戒。

柳禅七对着天都侯尸体一字一句道:“苏红月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你难道不觉得很荒唐吗?”

白袍老狐狸自嘲笑了笑:“当然荒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荒唐。就好像你已经请好了救兵,你以为你能活下来,逃过一劫。但是你就是这么死了。”

这个白袍男人长身而起,深呼吸一口气。

面色压抑,不怒自威。

“你们不讲道理,就不要怪我也不讲道理。”

大红月。

易潇眯起眼,感应到几股颇为强大的气息:“有九品高手要来了。”

柳禅七面无表情,看着破空身影降落。

“新晋的九品,北魏未来的血液啊。”白袍邋遢男人看着三道落地身影,戏谑笑道:“大世来了,有机会晋入九品了。是不是觉得九品很了不起,很强大很无敌,可以横着走了?”

三道剑光不约而同指向这个男人。

这三个有些上了年纪的修行者拿着琢磨不透的目光注视白袍邋遢男人。

“是炼体者,感应不到元力气息。”一道身影皱眉开口:“摸不清深浅。”

另外一道身影眯起眼:“我们来迟了,天都侯已经死了。”

为首的身影没有收剑,他沉声道:“阁下是何人。”

他们三人属于洛阳执法者,隶属森罗道,的确刚刚晋入九品。

北魏万里浮土,洛阳尊为皇都。敢在洛阳大开杀戒的,这世上有几位?

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千百年来没有一位。

“我?”白袍老狐狸极有耐心,笑了笑:“柳禅七,听过么?”

为首执法者皱起眉头,似乎想到了某个雷同的名字。

似乎有一道轰然声音响起。

他恍然抬起头。

刺目的大红色。

身边两位同伴躯干直立,两颗头颅猛然拔射而出,鲜血疯狂喷薄,滚烫溅了自己全身。

白袍老狐狸冷淡开口:“或许我另外一个名字你还有印象,十六年前洛阳栽菩提的柳白禅。”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漠然转身,轻飘飘道:“留你一条命,回去报信。告诉曹之轩,森罗道有多少人,就尽管派多少人。有能耐不妨把你们六位躲在地底不敢露头的大殿下全部叫出来。”

“今夜,我就抬这口红棺,你们来多少人,我杀多少人。”

白袍柳禅七顿了顿。

“要么,把我身上白袍染红。要么,告诉我苏红月死的真相。”

易潇看着集血腥暴力于一体的画面,心有余悸,突然听到白袍老狐狸的声音。

“小子。”他冷淡道:“抬棺,跟我走,挨家挨户拜访一遍,宁肯错杀,不要放过。”

......

......

崔府侯心惊胆战听着不远处传来的轰鸣。

据不可靠线报,那位白袍老狐狸已经开始大开杀戒。

但是据可靠线报,那个信誉向来不错的杀神在天酥楼已经开口说了自己与他两不相欠。那个白袍杀胚说开杀就开杀,说清算就清算,总该算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吧?说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就应该是真的不会找上门来了。

崔府侯哪里敢下榻休息,只能眼巴巴抬头看天望眼欲穿。

“大红月啊,晦气啊。”

府邸中的下人和夫人已经被他连夜送往封地去了,财产现金能搜到的都送到天酥楼了。

即便这样,崔府侯看着挂在高空上那一弯猩红如血的缺月,依旧不觉得安心。不捱到黎明,确认这场风波真正彻底过去了,根本不敢闭眼。

洛阳原本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但今夜不一样。

恐怖的是那口大红棺撞门的声音响彻洛阳。

更恐怖的是居然没有惨叫声音。

死寂。

“天杀的......”崔府侯想不通为什么洛阳那位至今还没有反应,更想不明白森罗道对此居然采取放任政策,难不成要等那位杀星真把洛阳封侯的几位都宰了全家不成?

忍一忍忍一忍。

崔府侯心底一千个求神拜佛,心想那位杀胚可千万别走错门了,看也不看就一刀一条命管杀不管埋。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

大门轰然被撞开。

崔府侯呆若木鸡看着那口大红棺直入府邸。

抬棺的是一位黑衣少年。

他瞳孔之中宛若金莲盛开,极其璀璨,令人不敢直视。

接着是那个白袍邋遢男人。

崔府侯当年在洛阳城头远远瞥过这个一袭破烂白袍的男人,他本以为世上有资格穿上一件白袍,名动天下的,就只有那位让人心服口服的西关大藩王。

直到他见识到了独抗洛阳箭雨,摧枯拉朽一手击垮城门栽下菩提的这个男人,才不得不承认,这一件破烂白袍,对于自己而言,的确比西关白袍更要恐怖。

梦魇。

崔府侯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后悔当年自己张弓搭箭,拈一枚萃毒冰寒箭,一箭洞穿这个男人右肩。

万箭之中。

他与这个白袍男人的目光对视了一秒钟。

没有一秒钟,只有一刹那或许更短,但却成为了崔府侯一生之中的梦魇。

他吓破了胆。

八大国期间勇冠三军的崔府侯虎头蛇尾接受了封赏,放着封城不去做天高皇帝远的三十二城城主,而是嚅嚅喏喏在洛阳守着侯府。

何等可笑,荒诞。

滑稽?

不。

当一个人站的位置高了,自然就会开始畏惧。

不仅仅是崔府侯,在洛阳不肯接受封城的,都不敢面对自己心中那个梦魇一般恐怖的邋遢白袍,生怕有一天醒来噩梦成真,身首异处。

易潇神情复杂,看着面色一脸惊恐到无以复加的男人。

他今晚已经见识了太多次。

三十二城城主,封侯人物。当年伴随魏皇征战八大国期间,哪一个不是气吞万里如虎的英雄人物?

求死时候英雄气概,方立下沙场功名。

求生时候狗蝇不如,反落得可笑模样。

不怕死,怕荣华富贵啊。

白袍邋遢男人瞥了一眼瘫倒在地的男人。

“你是崔府侯。”柳禅七声音冰冷:“我认得你。”

崔府侯先是微怔,然后欣喜若狂,接着面如死灰。

因为那个邋遢男人微微拉扯宽松白袍,露出右肩头。

佛门大金刚体魄,肉身本该是完美如同琉璃,不留一丝杂质。

崔府侯瞳孔微缩,看着那个男人金灿色的金刚体魄之下,右肩处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那是无数道贯穿伤疤叠加而出的恐怖伤痕,撕裂伤口至少数十次才可能造出那种恐怖的效果。

猩红疤痕直到十几年之后依旧泛着血色,血管清晰可见,薄薄的皮下没有肉,只有晶莹剔透的经脉。

“这道伤口,有你的一份功劳。”

白袍邋遢男人笑了笑,道:“萃毒的冰寒箭,准确射中我的右肩伤口,贯穿伤。”

接着白袍老狐狸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如今胆小如鼠的男人。

“你欠了我一箭。我杀了你儿子,一笔勾销了。”

崔府侯不住点头。

白袍邋遢男人点了点头:“但是你们杀了苏红月,所以现在我要杀你,也算是两不相欠。”

崔府侯瞪大双眼。

那双印有大红莲手掌的掌纹映入眼帘,崔府侯用尽毕生力气,声嘶力竭大喝道。

“等一等!”

白袍老狐狸面无表情开口:“十息。”

崔府侯用了一息时间给了自己一巴掌,迅速清醒,看着那朵近在眼前的大红莲,深呼吸一口气。

十息时间,他要活命,如今就只剩下九息了。

“苏红月不是我杀的。”崔府侯大口喘息。

“八息。”

“天酥楼十三条人命有犬子造下的一份杀孽,家规已经责罚,但天酥楼苏大家之死,崔府绝无谋划!”

“五息。”

“苏红月有肺痨,为她抓药的是天酥楼伶人舒葑。”

“三息。”

“舒葑出阁之后入了棋钗侯侯府!”

“......”

“棋钗侯是左十三!左十三!左十三!”

一连喊出三遍左十三,崔府侯面色苍白,看着那朵大红莲缓缓收回,心有余悸。

“左十三......”

白袍柳禅七默念这个名字,然后微微瞥了一眼瘫倒在地大喘气的崔府侯。

他蹲下身子,悲哀道:“你就这么怕死吗?”

崔府侯呼吸狂躁起来,看着那朵大红莲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印在自己额头。

就像十六年前那森然一瞥。

报应。

刹那眼睛瞪大,然后喉咙嗬嗬作响。

白袍老狐狸收回印有大红莲掌纹的手,淡淡看着这个已经气息全无的男人。

“他死了。”

柳禅七看着崔府侯瞪大的双眼,瞳孔之中惊恐之色布满,血丝密密麻麻。

然后他伸出手,为这个死不瞑目的男人阖上眼。

易潇看着白袍男人站起身子,自言自语。

“崔府侯,当年在洛阳城头,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一箭洞穿我肩头的诸侯。我欣赏你的魄力,也期待下一次的见面。我原以为你会是下一个冠军侯沙场陈无敌,至少也是威武候段河图那样的北魏人屠,却不曾想你连封地都不敢领,一辈子畏缩在洛阳不敢出来。”

“崔府侯......”柳禅七漠然看着这个男人,突然笑道:“你是被你自己吓死的,好笑不好笑?”

(今晚还有一章,可能有点晚,大家不要等了)

别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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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大红月儿好杀人

“舒葑。”白袍老狐狸眯起眼睛,轻轻念了这个名字一遍。

易潇默默扫视了一圈崔府侯府邸。

洛阳七月七这一天注定不会太平。

就好像已经倒下的,还有那些没有倒下的。

他们都是北魏列土封疆的大人物。

但这个白袍邋遢男人执意要清算,顶着森罗道诸多高手血染洛阳。

谁能拦得住这位大金刚体魄的佛门客卿?

也唯有森罗道那六位深浅不知的大殿下一齐出动,可以与白袍老狐狸一战。

天下有很多高手,但在洛阳能拦住白袍老狐狸,易潇想不到。

但易潇想不通,白袍老狐狸进洛阳的第一天为何如此高调?

白袍老狐狸沉默踏出崔府侯府。

易潇默默抬棺随行。

“不去左十三的侯府。”

柳禅七淡淡开口:“在洛阳的那些,今晚没有一个人能跑掉。左十三放到最后。”

洛阳七月七的街道冷冷清清。

侯府划在洛阳内城,一袭大白袍随风飘动,形成一幕极诡异的画面。

七月七,大红月。抬红棺的黑衣少年瞳孔金灿,为白袍男人引路。

这是两个来自地狱的送葬者。

两人沉默之中,白袍老狐狸笑了笑,问道:“耐得住性子么?”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他不知道那位苏大家与白袍老狐狸当年有什么样的故事,但他有预感,今晚随着这位白袍老狐狸走遍洛阳侯府,自己心中疑惑的问题就会被一点一点解开。

白袍老狐狸淡淡开口:“苏家名满天下,名列天下八大家,当之无愧的金玉之家。八大国战乱,上三家之中,无论是暗器独步八大国的唐门,亦或是神秘无比的钟家,都有一位老祖宗坐镇。即便如此,有资格拿下天下世家之首的,依旧是苏家。”

“唐老太爷和钟家老佛爷。”白袍老狐狸笑了笑:“他们二位是始符末年活下来的老人物了,是两位真正了不得的人物。”

易潇听柳禅七娓娓道来。

“不过论辈分,唐老太爷和钟家老佛爷比我还要小上一辈。”柳禅七笑了笑:“托了我始符年间那个便宜师兄的福。”

“始符年间的老人?”易潇问道:“唐老太爷和钟家老佛爷,他们两位活了这么久,难道不是宗师级别的人物?”

“是也不是。”柳禅七知道小殿下想问什么,笑了笑道:“这两位老人曾经超脱了九品,因为某些不可抗的原因跌境下来,所以剑冢那一战他们两位没有参加。”

白袍老狐狸顿了顿,道:“上一个大世的修行资源极为稀少,能晋入宗师境界的无一不是妖孽人物。明面上我拥有大金刚体魄,他们奈何不了我,但真正宗师级别的人物出手,威能超过我这种半步宗师太多。”

易潇仔细想了想,那位棋宫老宫主一只手将整座风庭城拉入剑冢空间的画面,还有剑宗明撕裂剑冢的惊天一剑。

白袍老狐狸出手的确也能算上威能浩荡,但是与那些宗师人物有一种质的区别。

“如果让我对上一位宗师,即便死战,也不可能有一丝胜算。”白袍老狐狸语气平淡:“说到底不是一个级别的存在,那些宗师融合源意域意,无论是杀伐手段还是防御手段都高出非宗师人物太多。”

“剑冢那一战,宗师级别去了也只是填海眼,鬼门关里恐怖存在太多。”柳禅七摇头道:“所以我们这种伪宗师去了也没有用,不在一个层次上。”

易潇点了点头。

“如果说唐老太爷和钟家老佛爷这两位老人物,撑起了唐家和钟家两家在上三家的地位。那么苏家那位......就真正祭奠了苏家天下第一家的地位。”白袍老狐狸深呼吸一口气道:“苏家第一代家主,是始符年间疑似大宗师境界的恐怖人物。”

易潇抬棺动作顿住。

“苏家老龙王,与齐鸩魔圣元子等等人物都交过手。”白袍老狐狸微眯起眼:“西夏棋宫有几只大妖,纵横始符年间,苏家老龙王算是为数不多能与那几只大妖单纯比拼血统强度的人类。他死了以后尸体保存在苏家天棺里,一颗魂守丹就能还魂出窍,你说说,一位大宗师重临人世,该是如何恐怖?”

“苏家老龙王没有后嗣,现在的苏家,真要算起来,与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柳禅七戏谑笑道:“这条老龙虽说还属于人类范畴,但血脉浓度太强,根本无法诞生后代,只能领养了几个孤儿,不断向他们体内灌血,让他们向着自己半妖的路上转变。所以苏家第一代后人的天赋很强,归根结底还是龙族与人类的结晶,半妖体质,寿命悠久却难以延续。苏家核心嫡系,就是依照血脉浓度划分,龙血纯度越强,天赋越强孕育出的后代就越强,在苏家的地位就越高。”

“这是一个畸形的家族。”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苏家这个龙血家族的秘辛被这一代家主苏红叶刻意埋在八大国历史之中,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你最好不要传出去。”

小殿下问道:“可是如今苏家已经遍布中原,苏家族人太多,如果说嫡系族人拥有龙血,那苏家的嫡系族人也有将近一千人,难不成这些人都有龙族天赋?”

易潇又想了想,苏扶这位货真价实的苏家太子爷天赋的确强得离谱,八品已经领悟剑之世界的初层域意,就包含了一声龙吟,应当拥有龙族的天赋。但是如果苏家每一位族人都有龙族血统,即便返祖现象几率很低,完全也有可能铸造出一位新的苏家龙王。

“血脉。”白袍老狐狸微笑道:“苏家是一个走下坡路的家族,因为血脉是会不断被稀释的,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不是每一位嫡系族人都拥有龙类与人类结合的强大体魄与智慧,有些族人的天赋强大到无与伦比,但更多的半妖不伦不类。”

“苏红月是苏家这一代家主苏红叶的妹妹。”白袍老狐狸停下脚步,轻轻开口:“她就我口中那种不伦不类的半妖。”

“没有修行天赋。”

“嫡系族人的龙血低得可怜。”

“苏家是个极其势力的家族。”柳禅七讥讽道:“对于没有天赋没有血脉的族人向来采取扫地出门的政策,所以它即便顶着天下第一家的名头,依旧浪费了无数更进一步的机会。”

“苏老头是最近一百年来诞生的大丹圣。”白袍老狐狸冷笑:“苏家想要一颗魂守丹,构建属于自己的庞大世界,只可惜他们早早就把苏老头扫地出门,等他出名了再想要魂守丹,痴心妄想。”

“至于苏红月。”

白袍老狐狸回头望向易潇抬起的那口红棺。

他轻轻道:“她是苏家千金。”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究竟是怎么遇上她的,期间又发生了什么故事?”

易潇点了点头。

“今晚你就会知道。”白袍老狐狸抬起头,头顶苍穹猩红。

接着他缓缓挪回视线。

远方大地传来极有节奏的声音。

是脚步声音,还有古怪的另外一种声音。

“放棺。”

小殿下轻轻将红棺放在地上。

柳禅七平静道:“这个世上能拦住我的人不多,恰巧有几位在洛阳。这个是一位奇葩。”

易潇眯起眼,金灿之色的瞳孔内,世界被青紫瓜分。

远方有大紫之色。

他收回悟莲瞳,看到那是一个推着轮椅的中年儒士。

一袭盛红色南唐遗装,笑意温和,面容儒雅,他缓缓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半阖着眼睛如同睡着了的老人。

看到这个中年人大拇指上的绿色扳指,易潇猛然想到了一位八大国期间能号称与陶无缺争高低的猛人。

钟家八大国期间堪称妖孽的玉圣大人。

这个儒雅的中年人停在了白袍老狐狸身前一丈。

一丈距离,不多也不少。就如同洛阳皇宫的那场对话一样。

他从来都与人保持一丈距离。

儒雅中年人先是向着易潇微微点头,然后笑着拍了拍轮椅推手。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眉头微拧,缓缓从睡梦之中醒来,抬起眼淡淡瞥了一眼易潇,然后又缓缓闭起眼。

易潇看得很清楚,这两人来的方向正是从洛阳皇宫出发。

白袍老狐狸淡淡道:“你们要拦我的路?”

儒雅中年人摇了摇头。

他简简单单开口:“老太爷想看一下这个年轻人,我们就来了。”

柳禅七哦了一声,“现在你们看了,觉得怎么样?”

“老太爷不看好他。”钟玉圣笑了笑:“他比不上那些妖孽。”

“所以你们后悔了?”白袍老狐狸微笑道:“北魏皇帝刚刚可是开了大价钱要请你们出手杀人的。”

“谈不上后悔,只是想不明白。”钟玉圣淡淡道:“苏家把宝压在他身上,唐老太爷和我家老佛爷都想见见这位年轻人,今天我代老佛爷见了,有一句谶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白袍老狐狸皮笑肉不笑道:“你这张开光乌鸦嘴,说了也是晦气,不如不讲。”

钟玉圣平静开口:“大世争锋,他活不到最后。”

“这口红棺为你们俩个人准备的。”柳禅七眯起眼,道:“该说的都是说完了,再不离开,今日洛阳多两具尸体。”

钟玉圣淡淡道:“钟家男人,能屈能伸。”

说罢转身推着轮椅离开,头也不回。

易潇面皮抽搐,看着那位毫无高人风范的钟家玉圣。

“欠。”白袍老狐狸面无表情道:“就是欠。”

他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这口棺用不上了。”

第三十二章 江湖老人

白袍老狐狸目送着钟玉圣推着唐老太爷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个钟家男人是一个奇葩人物,在二十年前就是公认的难缠货色。”柳禅七目光微凝,摇了摇头:“今天抬了苏红月的这口红棺,他掉头就走,该是有多怕死?”

易潇打量起自己身前的红棺,没看出来有什么独特之处。

白袍老狐狸笑着扯回话题:“苏红月是苏家千金,体内龙血再薄弱,也是苏家嫡系族人,都说那头老龙王在苏家第一代核心血脉之中藏了手段,大宗师的手段,谁知道该是什么恐怖杀器?”

南唐遗装的男人推着唐老太爷离开了。

大红月下,白袍男人缓缓前行,黑衣少年再度抬棺。

“小卫侯。”白袍老狐狸默默停住脚步,他站在巨大府邸面前。

“你还欠我一箭。”

白袍邋遢男人默默张弓搭箭,食指中指拇指虚拈。

这是一支虚无之箭。

缓缓拉弓,白袍男人的手臂之间传开空气涟漪。

他闭上一只眼,似乎在等一个人的声音。

易潇睁开悟莲瞳,干净利落道:“正前,十三丈。”

白袍老狐狸点了点头。

松指。

刹那惊起万丈波澜,虚空呼啸,一道隐约而过的银线轰然掠过,巨大府邸的青铜门倒塌而开,那只不存在的箭矢一路披荆斩棘,将一切都撕裂。

大红月下喷薄出一道连绵鲜血。

白袍老狐狸缓缓睁开闭上的那只眼,挥手甩了甩白袍。

他面无表情道:“苏红月身怀龙血,再稀薄也是龙血。崔府侯说她得了肺痨,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但是他顿了顿:“但是她的确有病。为她抓药的,也的确是舒葑,这十三年来,抓药的一直是视苏红月为生母的舒葑。至于舒葑出阁以后去了左十三的侯府,亦或是去了哪里,我都不在意。”

这只白袍老狐狸抬起头,略微确认了一下时间。

“我要清算,最后去左十三侯府的原因,就是给舒葑充足的时间。”他缓缓道:“最后给一个理由,一个充足的理由,能说服我,最好也能说服她自己的理由。”

“至于现在,还有好几家侯府。”白袍老狐狸淡淡道:“我们一家一家走一遍,路上闲来无事,我跟你说一说,苏红月的故事。”

白袍老狐狸踏入一片狼藉的小卫侯府,然后默默扫视一圈这个极尽奢华的侯府,那个被一箭射穿胸膛的男人睁大双眼,死不瞑目。

“苏红月是苏家千金。我是忘归山佛门客卿。”

白袍老狐狸为小卫侯阖上双眼,那朵大红莲在死去男人的面庞上精致绽放,惟妙惟肖。

“八大国历末年。苏家千金离家出走,我与沈红婴出门下山历练。”

白袍老狐狸缓缓踏出小卫侯府。

“江湖是什么?就是你永远也想不到下一秒会遇到什么样子的人,你在江湖中又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他一路前行,眯起眼睛:“我与沈红婴下山历练,身为佛门客卿行走江湖,没遇到过大风大浪,没像师兄那样闯出赫赫名声。”

“那个时候我没有修成大金刚体魄,沈红婴的佛骨还没有被发掘,苏红月是个离家出走一无所有的大小姐。还有很多人,大家相见于江湖,却不能相忘于江湖。”柳禅七淡淡道:“在这片波涛汹涌的江湖上,我们都是小人物。八大国之间的角力,我们插不上手,委曲求全,困境求生,已经殊为不易。”

“因为江湖太大了,所以很多人的名字都会被遗忘。”白袍老狐狸停在另外一处巨大府邸。

斛南侯。

“就好像今天之后,苏红月的名字会被彻底抹去,带到紫竹林的墓葬里。”

“就好像十息之后,斛南侯就在洛阳这片土地不复存在,连一口棺都不会为他准备。”

“我曾经的朋友们,无论他们生前如何,最终都免不了死于无名。”柳禅七默默摆起了左右张弓的姿态,轻轻道:“就比如说......”

他突然开口念出一个人名:“秦修途。”

易潇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白袍老狐狸面无表情道:“黎明升起之后,天都侯小卫侯斛南侯,他们都与我刚刚念出的名字无二。”

“都是被历史遗落在角落的小人物啊。”

刹那抬手搭弦。

轰鸣。

斛南侯府刹那崩塌,飞石崩裂。

“下一家。”

白袍老狐狸自嘲笑了笑:“力气有些大了,下次控制一些。”

易潇咽下一口口水,看着满目疮痍的斛南侯府,抬起棺,默默跟在白袍老狐狸不快不慢的步伐之后。

白袍男人极有风度地给了这些封侯人物逃命的时间,但是无一例外,这些人再怎么逃,都难免一死。

他停步,搭弓落箭。

然后射穿苍穹,大红月下喷薄鲜血。

就是一条人命。

“钟天道。”

“卫浩然。”

白袍老狐狸又念出两个人名:“他们很多是无名之辈,从前是,以后也是,不会因为今天我血洗洛阳而在死后留名千古。”

“他们都是我曾经的伙伴。”柳禅七轻轻开口:“认识的时候修为不高,他们死了的时候也不算高。”

他最终停在一户侯府门前。

青铜大门没有闭合,而是大大方方敞开。

白袍老狐狸默默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那里端坐着一个峨冠博带的男人。

“万金侯。”

白袍老狐狸抬起手,他默默搭弦,然后松手。

万金侯府邸没有出现被一箭崩塌的凄惨景象,那一箭出手前上移了一公分,最终只是带去了府邸上的匾牌,震落一地碎石。

而那位气质平静不动稳如泰山的万金侯只是默默坐着,他没有抬头去看头顶被射穿的门匾。

易潇眯起眼,看到这个男人案前立着四块碑牌。

悟莲瞳剖析之下,那四块木制碑牌刻着四个名字。

由老至新。

秦修途。钟天道。卫浩然。苏红月。

“不管你是故意演戏给我看,还是说你骨子里是个迂腐到极点的好人。”白袍老狐狸淡淡道:“都不得不说,你是他们中最聪明的,你赢了。我不会杀你。不为其他,只因为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万金侯自嘲笑道:“或许我是最蠢的人,如果我稍微聪明一点,就该想方设法在洛阳城头一箭射死你,因为我能看出来,你只差那么一箭。”

白袍老狐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默默收弓,然后离开万金侯府。

这个男人的背影有些落寞。

“你也看见了,这四个人的名字。”

柳禅七突然停住脚步,开口道:“这些曾经是我在江湖上的朋友。”

“可是他们都死了。”

“苏红月是最后一个,她死了,就意味着我的那片江湖也死了。”

白袍老狐狸突然笑了起来:“我是个老人了,江湖永远精彩,但这片江湖已经不属于我了。”

“佛门不造杀孽,所以我一直留着洛阳城头的账,不愿意去清算。”他轻轻道:“但今晚之后,再不疯狂,我就真的老了。所以那些人一定要死,必须要死。”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抬起头,看着头顶苍穹的大红月儿。

“我说有一天,让大红莲绽放在这片土地上。”

他缓缓转过身子,直视着易潇。

“如果我老了,没有魄力,也不敢承担责任,这个事情就由你来做,好不好?”

易潇瞪大双眼,看着白袍老狐狸的手掌缓缓抬起。

然后捏住自己的手掌,那片大红莲烙印的痛楚一点一点在皮肤表面刻下,刺痛在心底蔓延。

“红莲华手。”

白袍老狐狸沙哑道:“这朵掌纹留给你,那丫头身怀佛门六大菩萨域意,贪多嚼不烂,无须这一记华手傍身。但今夜之后,你在洛阳会树敌无数,唯有一路杀伐,才能活到最后。”

他突然笑了笑,道:“苏家把宝压在你身上,我也把宝压在你身上。唐老太爷和钟家老佛爷识人无术,他们看不到你比那些妖孽更闪耀的一面,所以他们永远是输家。”

“这朵大红莲掌纹要饮血。”白袍老狐狸突然拉扯下脸,阴沉沉道:“所以你要杀人,杀人养神,杀人修行。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杀一个该杀之人同样也是积攒功德。”

“你带着这朵红莲掌纹,便是握住了洛阳命脉,三百朵大红莲栽在洛阳地底,弹指可以引爆。”白袍老狐狸眯起眼道:“这是我准备了十三年的禁忌手段,造下这种程度的杀孽,就再也没有回转余地。”

说完这些话,白袍老狐狸缓缓站起来。

他接过这口棺,而后喃喃道。

“我们都是江湖老人。”

“人死江湖休。”

白袍邋遢男人抬起红棺,声音有些苍凉,他轻轻哼唱着一首听不清词的古调。

易潇恍然如同隔世。

那个白袍抬红棺的邋遢男人。

那个大红月下孤独的身影。

还有那个曾经如同一只利箭射入心底的声音。

那首古调:

淇水汤汤,有那过江儿龙王:

江湖沧沧,谁道浮沉凄凉;

北凉银城风雪苍,呜呼剑冢人间藏;

看春秋八国,雄踞天下烽火狼烟旺,尸裹沙场,只剩北魏齐梁;

滚刀儿江湖,点指生死酒剑赋诗狂,儿女情长,千古不变断肠;

笑那佛道儒三教不过尘埃遗物;

笑那古今雄主不过一抔黄土;

笑那江湖来客命比蚁贱;

笑那美人白发将军迟暮;

可曾见,天帝射麒蠡,明月出关峡,一苇渡淇江?

可曾想,举霞飞天界,沧海变桑田,一剑斩帝皇?

呜呼苍凉,不见百年前诗卷剑气;

呜呼荒凉,谁能醉卧沙场;

呜呼凄凉,都付予浮沧!

第三十三章 选择

左十三的侯府出乎意料的冷清。

白袍老狐狸沉默看着那位大开侯府的女子。

易潇一路跟在白袍老狐狸身后,此刻看到左十三清冷凄凉的府邸,又看到那位一身披白缟素的女子。

舒葑。

小殿下突然预感到今夜的事情不会如想象般那么简单,这个能够平静打开大门的女人,至少会说出一两句石破天惊的话。

因为白袍老狐狸给了她足够的时间。

为的,就是想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她必须要给出一个解释,能够说服这个白袍男人,也能说服自己。

苏红月蹊跷的死,将在这里画上句号。

这位身披缟素的女子已经给出了解释。

易潇眯起眼睛,先是下意识环顾左十三侯府,将所有的所见确认一遍,然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最后将视线挪到白袍老狐狸身上。

这个男人面无表情。

红棺被他举在头顶,白袍老狐狸居高临下问道:“舒丫头,这就是你给的解释?”

舒葑平静点了点头,然后缓缓低下头。

三十四具尸体。

被这个一身素白的女人整整齐齐摆放在左十三侯府门槛之后。

左十三侯府上下三十四条人命。

白袍柳禅七不怒反笑,白袍倏忽而动。

舒葑瞳孔微缩,耳边轰鸣。

一口大红棺化作一道穿梭而过的阴影,刹那射入后堂,瞬息将侯府正厅轰塌。

身披缟素的女子面色苍白,神情憔悴。

“苏红月捡到你的时候,你才九岁。”白袍老狐狸淡淡道:“她养了你十三年,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今天的你。”

舒葑低声道:“是。”

“天酥楼给了你第二条命,所以你生是天酥楼的人,死是天酥楼的鬼。”白袍老狐狸看着这个女人。

舒葑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是。”

宽大白袍在风中狂舞的男人低声开口:“所以我只问你一遍,苏红月......是不是你杀的。”

舒葑轻声笑了笑。

她伸出一只手捋了捋发丝。

然后叹息一样开口。

“是。”

易潇望着这个面色平静如水的女人。

他想不通,白袍老狐狸给了她一整晚的时间。

她最后的回答,就只是三个干脆利落到了极致的是字。

“舒丫头,你应该知道你做了什么。”柳禅七看着这个一身披素清丽的女子,淡淡道:“我早就跟苏红月说过,一个九岁时候就处心积虑往北魏官场靠拢的丫头,一个出身寒苦挨受冻也要踏上修行道路的孤儿,怎么可能一点故事一点背景没有?”

“天酥楼在洛阳刚刚成立的第一个月你就来了。”白袍老狐狸平淡道:“目的性太强了,让人怎么能不生疑?任何一位足够强大的棋手,作劫时候埋下的棋子都应该悄无声息。但你偏偏这么肆无忌惮的就来了,足够光明正大。”

“所以我认了你舒丫头,十三年来,让你在天酥楼过你想要的生活,你可以向着你的目标,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天酥楼能给你的顶点,最后出阁入侯府,成为洛阳女人之中权势最滔天的一批人,比不了宫里的那几位,但你足够自由。”

“我一直很好奇,当你的手足够长,你会揽下什么。”白袍老狐狸面色阴沉道:“你就是把洛阳宫里那几位拉下水,我都不会出手干预,甚至会站在天酥楼背后,只要苏红月一句话,谁也奈何不了你。”

白袍老狐狸极尽讽刺的笑了:“你要富贵,要权势,要站在世俗的顶点,天酥楼都可以满足你。但是你偏偏没有这么做。”

舒葑默默听着这个白袍男人说话。

他寒声道:“你背后的棋手是谁。”

这个女人摇了摇头。

“舒葑,你修行不易。”柳禅七漠然开口:“你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饶你一命,凭你如今八品修为,要逃出洛阳不是没有可能,左十三侯府的三十四条人命大可以算在我的身上。”

舒葑看了一眼白袍男人,又看一眼易潇,然后笑道:“柳白禅,你说的很都不错。没有苏姨,没有天酥楼,就没有今天的我。”

“苏姨给了我修行法门,给我指了一条向上爬的路。”舒葑摇头道:“她对我恩重如山,但我今生无以为报。”

白袍老狐狸冷笑一声。

“的确。我只是一枚棋子。”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自嘲笑了笑,道:“我的命运,早在十三年前拜入天酥楼时就已经被注定了。一颗棋子的命运,当然就只能是奉献自己。”

“棋盘上一颗卑微的棋子,它能做出什么?即便棋手狠心毁去了整片棋盘,也只能说这颗棋子的命走到尽头罢了。”

“柳白禅,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舒葑轻轻笑道:“我想要富贵,想要权势,想站在洛阳最顶点。因为我这辈子都不曾有过,所以我拼了命想去把它攥在手中。”

接着她的笑意开始变得浅淡:“我只是一枚棋子啊。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只要那个人的一句话,你就再也无法如愿过你想要的生活。所以我这么拼命,只是想让短暂的人生变得不那么难看而已,你觉得很露骨么,很卑劣么,很可笑么?”

她缓缓摘下自己的发簪,含在口中,一头黑发瀑散。

腰间两柄寸刀被这个女人缓缓抽出,平直指向白袍邋遢男人,两柄短刀刀面极为光滑,月光下清凉如水。

白袍老狐狸默默看着这个女人,摇了摇头。

易潇叹了口气,抽出腰间芙蕖剑。

场间爆发出一道土石爆裂声音,这个身披缟素的女人刹那发力,脚底迸发出一道蛛网。

接着两柄长刀刀锋交叠,一柄妖异长剑狠狠抵在刀锋之处。

易潇面无表情抽回芙蕖剑身,刹那剑身弯曲回弹,四两拨千斤。

舒葑闷哼一声,两柄短刀变斩为刺。

易潇瞳孔微缩。

瞳心一朵金莲绽放。

这个女人的力量达不到八品,但修元已经名正言顺抵达八品境界,在悟莲瞳剖析之下,这两柄短刀的元力缠绕极为恐怖,触之则伤。

滴天露锻造的体魄此刻充分展示了强悍之处,小殿下反手将芙蕖压在手臂之下,剑锋翻转。

芙蕖剑锋在黑夜之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曲线。

两柄短刀刀尖抛飞的声音极为刺耳。

这柄风庭名剑极为狠辣地将寸刀横斩而开。

接着白衣女子的身形顺势旋转,黑发刹那散开。

漫天黑发之中,一只萃毒玉簪刹那而过。

易潇瞳孔微缩。

龙蛇相本能的护体反应激发,轰然左右两只瞳孔转变为纯粹的黑白两色。

接着不持剑的左手强悍抬起,两根白玉般的手指坚韧如同金铁。

极为刺耳的摩擦声音。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这只与自己不过一尺距离的玉簪。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送入自己肩头,却失去了锋锐刀尖,被自己强悍体魄轻松抵住的两柄短刀。

身披缟素的女人披头散发,缓缓抬起头来的眼神幽怨无比。

“你说,我有的选么?”

舒葑自顾自笑了:“我没的选啊。”

易潇看着这个保持姿势不动的女人,觉得这两刀出乎意料的力小,自己修体没有修行到这种地步,八品一击,即便是短刀,至少也该刺破肌肤。

这个女人的气息突然微弱下来。

“柳白禅。”

舒葑松开那两柄失去刀尖的短刀,跌跌撞撞退后两步,她没有抬起头,就这么轻声道:“他跟我说,江湖是个很大的棋盘,每个人都只不过是颗棋子罢了。”

“大家都是棋子,哪里有选择?”

“砸六道佛骸想救人的你,有的选么?”

“北上来洛阳的齐梁皇子,有的选么?”

“有的选么?”舒葑抬起头来,眼神迷离。

她的唇角触目惊心呈现大紫色,缓缓流出猩红鲜血。

七窍流血。

她努力咬了咬舌尖,想保持一些清醒,却发现整个口腔已经麻木。

恍恍惚惚。

她好像听到那个黑衣少年开口的缥缈声音。

“那个人说的没错,这片江湖是一个很大的棋盘。”

易潇有些悲哀地望着这个早早服毒的女人,轻声道:“但每个人都是自己棋盘上独一无二的棋手。”

“这片江湖的棋子,从来都握在你的手上。”

“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权力干涉你的生,你的死。”

“你说你没得选。”

易潇神情复杂道:“你有想过,自己去选么?”

舒葑的眼神已经有些迟缓了。

但她清清楚楚听到了那个黑衣少年的话。

她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

天旋地转。

这个白衣女人素衣已红,眼神突然涣散起来。

“我.......有些......后悔......”

她的眼睛泛红,两行血泪从面颊缓缓流出。

白袍老狐狸看着那个粘裹着血迹的素衣女人栽倒在地。

两柄寸刀落在地上。

舒葑睁着眼睛,看着大红月儿。

“舒丫头。”白袍老狐狸轻柔开口:“你为苏红月抓药十三年,可知她,根本就没有肺痨。”

舒葑睁大双眼。

“她只是简单的心脉不顺,小病而已。”柳禅七轻轻道:“但你为她抓了十三年的欢心散,强镇心脉,小病成大病。”

这个素衣女子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舒葑挣扎着捏住自己喉咙,想挤出一两个字。

只是徒劳。

仅仅十息,她的眼神就已经彻底涣散。

这个为苏红月抓药抓了十三年,从孤苦伶仃的女孩一步步走到洛阳侯府夫人地位的强大女人。

有些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左十三侯侯府三十四条人命,加上这个女人的死去,宣告着所有的线索在这里终结。

棋子与棋手的身份没有逆转。

白袍老狐狸沉默抬起头。

距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

他突然开口。

“你说你没得选择。”

“但苏红月早就帮你做了选择。”

第三十四章 试剑

洛阳上空的大红月如同一块血红翡翠,挂在黑夜之中。

白袍老狐狸抬起头。

那轮大红月上空闪过数道漆黑身影。

接着五道庞大黑袍摇曳落地,五个灯笼散发着淡淡光芒。

天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人道。

柳禅七面色不变,淡淡看着这五道散发着幽暗气息的人影,缓缓伸出一只手掌。

一朵大红莲从掌心蔓延开来,缓缓缠绕整只手臂。

佛门大势至域意轰然降临。

五道身影面无表情,灯笼火光刹那熄灭。

易潇眯起眼,株莲相看去,这五道身影居然剖析不开,只能看见浓浓的漆黑,与紫青之色格格不入。

“苏红月的死,你得到结果了。”拎着天道灯笼的高大黑袍人淡淡开口:“该死的人都死了,洛阳这方面也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白袍老狐狸沉默看着这位有些瘦削的高大黑袍人。

“已经到了陛下定下每年一度的士子宴,洛阳规矩不能破。”天道黑袍人面无表情道:“今天你破了规矩,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有这能耐,你们早就杀了我了。”白袍老狐狸冷笑一声:“十三年来与你们没少交手,棘手归棘手,但今天六道轮回都凑不齐,还敢动杀心?”

易潇默默退后一步,仔细将这五道鬼魅黑袍的气息记在心中。森罗道有六道轮回六位大殿下,自己在邀北关见识过那只女阎王的恐怖实力,如今这五道黑袍身影,单纯论威势,恐怕都比不过那位女阎王。

“柳白禅。”天道黑袍人上前一步,灯笼微微上挑,刹那复燃,照出一张阴森的脸面,那张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伤疤,看不清楚模样,此刻露出的笑容在极端阴冷的烛火之下令人不寒而栗。

“论肉身保命手段,你的确是世上最强。”天道黑袍人森然笑道:“但至于能不能杀死你,总要试一试。”

刹那四道身影消失在原地。

“小子,躲远点,免得被误伤。”白袍老狐狸冷哼一声,挥袍而动,刹那脚底崩开一道以双足为圆心的土石蛛网。

易潇眯起眼,不退反进,追上那道刹那消失的白袍。

“这些都是九品巅峰的高手,森罗道秘法相互配合,能比肩源意域意强者,你不怕死?”白袍老狐狸眯起眼,一只手臂已经被大红莲缠绕起来,红色元力凝聚成罡气,无数佛门铭文在身边漂浮。

易潇露齿一笑:“剑主大人给我留过一张底牌,恐怕他们杀我比杀你还难。”

白袍老狐狸哈哈大笑,红莲华手撼动而出,刹那左十三侯侯府被一掌轰塌,一道黑袍如同断线风筝般跌飞出去,狠狠跌落在废墟之中。

“这些人的生命力很强。”柳禅七看着那道跌飞出去的身影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再度扭身,高速掠开,淡淡道:“他们几乎拥有不死之身,六道佛骸供给北魏的气运和元力,一半被用在森罗道的修行之上,这五位大殿主凭借着六道佛骸和玄上宇的提魂之术,即便被杀死了,也可以不断复活。”

易潇点了点头,脑后一龙一蛇盘坐青莲台,缓缓睁眸。

“你现在还不是他们的对手。”柳禅七平静道:“一对一,他们是九品巅峰,元力碾压,体术也比你强。”

易潇盯住那个提天道灯笼的高大黑袍人,缓缓道:“我想试一试。”

“好。”白袍老狐狸沉声道:“我去解决这四个烦人的蝼蚁,最后再来杀这个天道殿主。”

接着白袍爆发出轰鸣一声,在空中撞开一道黑袍,一手红莲抚顶,狠狠将一名森罗道大殿下轰得跪下身子。

这个佛门客卿的战斗能力强大得有些恐怖。

一拳一掌,一指一关节,都可能成为杀人的利器。

重击。

暴打。

四位森罗道大殿下被这个白袍邋遢男人按在地上狂殴。

但易潇此刻无心观战。

他抽出芙蕖剑,直视着眼前这个无论是气息还是元力都比自己高出至少两个等级以上的高大黑袍男人。

易潇自问自己本身不属于战斗本能强大的人,但即便是再平庸的人,拥有两大天相之后,对于战斗的敏感程度都会提高好几个层次。

株莲相与龙蛇相,一主神魂,一主肉身。

从株莲相反馈的信息来看,这个高大黑袍男人的战斗力比不上那位女阎王,但也不会相差太远。

至于龙蛇相的本能很直接,全身神经绷紧,如同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芙蕖剑缠绕手臂。

实战经验几乎为零的小殿下挑了这么一位对手,其实想法很单纯。

他轻轻开口说出两个字。

“试剑。”

天道殿主微微低头,打量着这个有些不知深浅的黑衣少年。

他有些戏谑笑道:“你要拿我试剑?”

易潇认真点了点头。

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拿天道殿主试剑。

当初红衣儿晋入九品,一夜悟通域意,挑了九品巅峰的北魏天狼王宁风袖试剑。

因为宁风袖足够强。

易潇看着这个微挑灯笼的黑袍天道殿主,芙蕖剑在手臂不自觉勒紧。

“我要拿你试剑。”易潇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天道殿主眯起眼,干巴巴的脸上挤出一抹死尸般的笑容,阴森开口道:“四品。你只有四品。”

小殿下摇了摇头,道:“不,即便我是九品巅峰,这一剑也不会动用一丝元力。”

他微笑抬起头。

心境波澜不惊。

芙蕖剑缓缓盘起身子,这柄妖剑质地极为柔软,养剑至今,这柄妖剑已经有了一些灵智,颇通易潇心意。

易潇闭上眼睛,气息锁定眼前的高大黑袍身影。

天道殿主面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他伤疤密布的脸上眼窝凹陷,两只阴冷的瞳孔漠然盯住这个黑衣少年。

看着那柄诡异的软剑一点一点盘起。

这袭高大黑袍就沉默提着灯笼,等着黑衣少年的一剑。

他不躲也不避,一步不进也不退。

而易潇则是物我两忘。

他倒握芙蕖,那柄妖剑在大红月下猩红如血,一点一点直起身子。

如同毒蛇吐信。

小殿下脑海之中闪过无数画面。

阳关谷。

洪流城。

淇江。

天狼城。

龙门。

风庭城。

剑冢。

佛塔。

邀北关。

齐梁十九道,北魏万里浮土!

最后画面一闪而过——

红衣儿出鞘的那一剑。

易潇没有见到天狼城城郊的那一剑。

但他知道那一剑必然惊艳。

黄沙万里,剑六式翻转而过,龙鸣凤吟。

心有灵犀。

易潇皱起眉毛,没有睁开眼。

......

......

天道殿主盯着这个洛阳皇宫里主动提出要认真重视的黑衣少年,发现这个少年的资质虽然出众,却远远比不过陈万卷这种妖孽级别的少年,更不要说跃这么多大台阶来挑战自己。

即便是真正的妖孽,也不可能在四品阶段就与九品层次一战。

修行层次差太多了,即便是修体到了九品层次,也只有被九品巅峰的准域意强者碾压的份。

“不可能有任何意外。”天道殿主面无表情道:“你就是有再多底牌,也不可能改变结果。”

他突然在黑衣少年身上察觉到了一道不同寻常的气息。

如同佛门般的圣洁,与那个白袍邋遢男人有些许相似。

“大势至域意?”他有些沙哑自言自语,眼神有些凝重。

这道气势若有若无,是佛门六大顶级域意之一的雏形。

接着这个黑衣少年身上又多出一道古怪的气息。

青莲与龙蛇相互缠绕。

“是天相气息。”

一道又一道气息缓缓出现。

黑袍天道殿主眯起眼睛,将这些气息一一识别。

洛阳那位有过交代,今夜奈何不了那个白袍男人,至少也要摸清楚这个北上洛阳的齐梁皇子。这个运气有些逆天的黑衣少年得了剑主大人的恩惠,宗师境前几乎是不死之身,北魏要杀他,就要在这个黑衣少年突破成为宗师之后以雷霆手段击毙。

大时代降临之下,宗师很快会应运而生,以他如今四品的层次,想成为宗师不知道还隔了几千万条天堑。

伴随着一点又一点气息出现,驳杂而又精纯。

黑袍天道殿主有些惊悚于这个来自齐梁的少年气运之强大。

“这道气息,有剑宗明一剑的影子。”

“魔道杀伐之术打通大周天的气息。”

这些气息单一而论,均是逆天到了一定程度的大气运。

而此刻尽数出现在了这个黑衣少年身上。

最后易潇缓缓睁开眼。

黑袍天道殿主看着这个少年有些苍白的面容。

他的背后翻飞着无数道剑意。

来自齐梁的三万书库。

来自剑主大人的馈赠。

“你算不上妖孽,不过也差不远了。”黑袍天道殿主轻轻开口:“怪不得口出狂言,要拿我来试剑。”

“只可惜,你拿我试剑,注定会折损剑意。”黑袍天道殿主冷笑一声:“我不退也不避,你若是出这一剑,输在剑道,不出这一剑,输在剑心。”

易潇闻言,倒握芙蕖剑的右手微微颤动。

接着他认真摇了摇头:“你不明白的。”

这个黑衣少年头发无风自动。

气息暴涨。

两颗瞳孔刹那化作纯金色,逼人难以直视!

刹那株莲相开启,魂力突破第八境。

一剑递出!

“魂圣!!!”

黑袍天道殿主声音沙哑惊恐,瞳孔微缩,大黑袍在月下翻腾。

他后掠了一步。

接着动作僵硬下来。

这个黑衣少年的气息突然沉寂下去。

这一剑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剑。

连四品的元力都未曾附带而上,所有自然不会有什么威力。

天道殿主僵硬看着这样一剑对准自己。

连杀人都做不到的一剑。

“拿你试剑。不是因为你强。”易潇平静开口:“我从一开始就说了,这一剑,不会动用元力。”

“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剑心。”

黑衣少年缓缓收剑,芙蕖剑盘在腰间。

他自顾自笑了笑:“你退了一步。”

易潇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所以,应该是你输了。”

第三十五章 新六道

黑袍天道殿主的面容有些扭曲,伤疤歪曲之下,那张阴森的脸显得极为恐怖。

接着他把目光投向不远处。

四位森罗道大殿下在那个白袍邋遢男人的大金刚体魄之下被蹂躏得毫无还手之力,场面几乎是一面倒。

那个白袍男人说的不错,如果不凑齐六道轮回,凭借己方准域意级别的五个人联手,根本不可能让这个体魄绝世强大的男人受伤。

至于这个拖住自己的黑衣少年,洛阳宫里说过风庭城故去的剑主大人很看重这个少年,赠予了一道保命底牌。那位说的话不可能出错,剑主大人一定是给了他一道保命底牌,不然他不可能这么有恃无恐来挑战自己。

“试剑?笑话。”黑袍天道殿主冷笑一声:“我倒要看一看你有什么手段,敢拦在我的面前。”

天道灯笼内的火焰刹那暴涨,轰然炸开,整只灯笼四分五裂。

易潇面色平静,瞳孔金灿无比。

九品元力轰然袭来,站在九品巅峰境界的天道殿主身形快得恐怖,接着黑袍之下裹挟着一道黑色刀光,瞬息席卷而来。

小殿下看清了那道刀光的轨迹,忘我尊经运转,整个人微微颤抖,浑身气血轰鸣,三百六十处穴窍绽放灵光。

魔门手段打破大周天。

那道刀光轰然袭下,在落下空中缓缓停顿一刹那。

大势至域意起手!

易潇身形微晃,这道域意只是雏形,微微阻挡刀光却是足矣。

接着芙蕖剑光闪过,并没有附带一丝元力。

黑袍天道殿主弹指而出,刹那点在这柄妖剑剑尖,剑尖被一指点弯。

易潇面无表情翻转手腕,龙蛇体内翻滚,一股蛮力从脊椎处炸开,刹那连绵抵达芙蕖剑尖。

大红月下。

剑光翻花蝴蝶般在黑袍天道殿主面前三尺绽放。

黑袍天道殿主面色漠然伸出左手,弹出一根手指,锵然点在那道疯狂翻飞的剑光之上,接着在呼啸剑气之中再度探出一根手指,两指并拢。

剑气碰撞声音戛然而止——

芙蕖被两根极为强悍的手指夹住。

易潇瞳孔已经转变为黑白两色。

弃剑换拳。

黑袍天道殿主同样弃刀,一拳轰然砸下。

纯粹比拼体术!

一拳砸下!

瘦削黑衣少年闷哼一声,面容微微扭曲一刹那,唇角溢出鲜血。

黑袍天道殿主面无表情,一拳再度砸下!

易潇抬手撼出,拳拳相撞,瞳孔之中闪过一丝痛苦,整个人被这道黑袍拳头里传来的大力砸中,腰胯送力,稳住身形。

脚下轰然崩开两块巨石。

“你觉得自己很妖孽?”黑袍天道殿主戏谑笑道:“跟着那位白袍男人后面行走江湖,居然连小金刚无垢境界都达不到?”

易潇微微咬牙,看着那道黑袍天道殿主再度出拳。

那股庞大的拳风已经铺面,小殿下面色已经有些扭曲,但眼神依旧平静。

他猛然抬起左手,再度迎击而上。

化拳为掌!

掌心大红莲纹印狂啸一声。

五指如钩,刹那扣住黑袍天道殿主的拳头。

黑袍天道殿主瞳孔微缩。

整条右臂的大黑袍轰然烧起,熊熊火焰刹那蔓延整只手臂,一朵大红莲纹路在空中瞬息点燃。

“红莲华手?”他猛然惊悚想抽回右臂,却发现这个黑衣少年的力量大得有些恐怖。

易潇左手死死扣住黑袍天道殿主,抬起头露齿一笑。

“你觉得你很妖孽?”

易潇一左一右黑白两色的纯粹瞳孔看得黑袍天道殿主有些毛骨悚然。

黑衣少年背后的一龙一蛇探出身子,刹那睁眸!

接着这个少年体内的气血澎湃如同大海,高涨一个层次。

易潇踏前一步,一拳砸在黑袍天道殿主的脸上。

接着抬臂错腕,双手探出,双峰灌耳。

黑袍天道殿主被这一拳砸在眉心,又被两掌击中太阳穴,整个人眼神有些涣散。

龙蛇天相加持之下,易潇长啸一声,没有收手,反而更进一步。

如同一只人形猛兽一般,身体每一个部位都可以成为杀伤性巨大的重器。

猛虎出笼!

黑衣少年的动作快到难以数清,暴雨梨花般尽数落在黑袍天道殿主的那张脸上,同时每一记出手都是重击,拳拳到肉,大红月下伴随着一道道猩红鲜血彪射而出,黑袍天道殿主被这个黑衣少年近乎妖兽般的近身体术疯狂蹂躏。

红莲华手灌顶,接着以一记无比狂暴的膝撞收尾。

那道大黑袍狠狠喷出一口连带着牙齿的鲜血,抛飞而出,重重跌出数十丈。

易潇没有解除龙蛇天相的加持,抬手吸回芙蕖剑,盯住不远处倒地不起的黑袍。

他并没有因为那道大黑袍的到底而放松紧绷的神经,而是随时准备再度出击。

白袍老狐狸出手的强度比自己只强不弱,甚至更要强悍数倍。而那四位森罗道大殿下依旧能够抗住。如果老狐狸说的是真的,这些森罗道殿主能够依靠六道佛骸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复活,即便是半步宗师也不可能真正杀死他们。

自己的这次重击,充其量也只能算是给这位黑袍天道殿主挠挠痒。

果不其然,那道黑袍身体极其不协调的站起,如果没有骨骼一般,骨节咔嚓不断,一节一节拼接而起。

黑袍天道殿主的神情有些古怪,他扭了扭脖子,伸出一只手纠正自己的头颅方向。

接着整个身子被一道大力轰然砸下。

那颗头颅被一脚踏下。

易潇看着那道来去如风一般的巨大白袍在空中落定。

白袍老狐狸面色冷漠,脚下缓缓加大力度,任那张阴森脸庞在自己脚下不断扭曲变形。

“你们力量被削弱了不少。”易潇看着柳禅七蹲下身子,漫不经心开口道:“连森罗道的六道轮回域意都没了。还来找我的茬,总不会是真的想求死?”

黑袍天道殿主的面容被白袍老狐狸踩住,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白袍老狐狸缓缓松开那只脚,笑容可掬问道:“是佛骸出了问题吧?”

黑袍天道殿主缓缓回过神来,脸上就被白袍老狐狸狠狠一掌拍下。

鲜血四溅。

“是不是佛骸的元力不够了。”白袍老狐狸微笑开口。

黑袍天道殿主的头颅缓缓扭转一下。

又是一掌。

“你们来找我,明知道是送死还来。”白袍老狐狸淡淡开口:“总不可能是洛阳皇宫里的曹之轩脑子坏了。”

再一掌。

易潇看着黑袍天道殿主已经扭曲不成人样的整张脸被那道庞大力量一掌又一掌拍入地底。

单论肉体而言,自己一连串爆发出的近身杀招恐怕都没有白袍老狐狸的轻飘飘一掌来得恐怖,这位黑袍天道殿主被白袍老狐狸一掌又一掌拍来拍去,此时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易潇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左十三侯侯府已经被轰击成废墟,几角零星的黑袍极为凄惨的挂在边角之处,气息全无。

四位森罗道大殿下联起手,被白袍老狐狸蹂躏至死。

大地被白袍老狐狸一掌接着一掌,传来一声又一声闷响。

这个白袍男人淡淡问道。

“森罗道送来了五位大殿下的命,我这么能不收?”

“还是说,你们是刻意来送死的?”

“六道佛骸衰落了?”

一个又一个问题。

接着白袍男人突然停手。

他没有去看那张已经被打爆了的黑袍天道殿主的脸庞,而是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

黑袍天道殿主早就气息全无。

柳禅七扫视一眼这五道已经毙命的黑袍身影。

“你们已经不是森罗道的殿主了。”

白袍老狐狸喃喃自语道:“怪不得这么弱,这么不禁打。”

易潇突然眯起眼。

一道清凉的声音传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裹在大黑袍里,从阴暗处走了出来。

背后是三个高大黑袍男人,各自挑着一个灯笼。

四盏灯笼。

四道轮回。

“柳白禅。”裹在巨大黑袍里的女人开口了,声音酥软道:“我知道你是个极记仇的人。”

“洛阳城头射过你的人,如今无一例外都死了。”

“森罗道追杀过你的人,这五位也都被你亲手杀了。”

“我以天道殿主的名义起誓,六道佛骸不会给他们重生的机会。”黑袍女人淡笑道:“国师大人已经把他们的魂灯熄灭了,今夜之后,这些人就只是亡魂,真正消逝在人世间。”

“你想一笔勾销?”柳禅七眯起眼看着这个巨大黑袍里的女人。

“不。”黑袍女人摇了摇头:“只是做一笔交易。洛阳地底的三百朵大红莲,能炸穿这个北方第一城,但是同样会炸死沈红婴。”

“我们给出的足够多的诚意,付出了足够多的鲜血。”黑袍女人微笑道:“我们甚至可以为你打开六道佛骸,让你赎回沈红婴。”

“你们想要什么。”白袍老狐狸面色平静道。

“我们要他。”黑袍女人笑了笑,指向易潇:“我们不会杀他,更不会动他一根毫毛。”

“宫里那位想见一见他。”黑袍女人平静道:“今夜结束还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黑袍无风自动,这个女人不露真面目,轻轻对着易潇开口道:“这笔交易,你敢不敢做?”

第三十六章 他姓萧

这个裹在巨大黑袍里的女人别有用意瞥了易潇一眼。

言外之意很明显,这笔交易,做不做,以及做不做得成,全凭易潇本人的意愿。

“你的意思是,是曹之轩要见我一面。”易潇微微皱眉,道:“我入皇宫,你们就打开佛骸,让柳前辈赎人?”

黑袍女人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面容轻轻一笑,极为撩人道:“那位说要见你一面,与你谈一席话。你想一想,那位是何许人也?自然是一言九鼎。她既然肯开口,自然不会有错。”

“小子。姓曹的不安好心,你也没必要一钓就上钩。我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宁愿不要这个便宜也不想吃亏。”白袍老狐狸传音道:“如果拿捏不准,大可以拒绝。”

白袍老狐狸说的不假,曹之轩从来不会做亏本买卖,这种大手笔,的确不像是曹之轩的手段。

易潇却含笑对黑袍女人开口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要亲眼看到佛骸里的沈红婴,确认一下她是否还活着。”

巨大黑袍女人闻言之后点了点头,突然抬起一只手,那只苍白玉手从巨大黑袖之中飘摇而出,刹那握拳。

易潇眯起眼。

一道巨大威严轰然压下,恐怖强悍程度不逊色于白袍老狐狸的大势至域意。

原来这个黑袍女人,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域意强者?

一团模糊的黑色光团,在这个女人手上缓缓浮现,光芒若隐若现,透过黑光依稀可以看见是一个幽暗的光幕,里面有一张苍白昏厥的女子面孔。

白袍老狐狸看到这个昏厥的女人,那张苍白的面容,心底狠狠一痛,确认无误之后,瞬间暴动起来,刹那踏步而出,大势至域意轰然伴随,右手无数红莲绽放,瞬息前移十数丈,来到黑袍女人的面前,要出手夺走这团光团。

巨大黑袍女人冷哼一声,右手如同雷霆一般掠出,与白袍老狐狸赤红色的红莲华手狠狠撼上。

巨大黑袖寸寸炸裂,露出那只纹丝不动的苍白玉手,不可思议接住白袍老狐狸一记红莲华手,接着这个女人面无表情开口道:“柳白禅,你真以为洛阳会放任你十三年不采取一点措施?”

黑袍白袍两相互抵,谁也奈何不了谁。

白袍老狐狸眯起眼,寒声道:“好。好一个森罗道。硬生生依靠资源堆叠出一个大金刚琉璃境界的肉身,怪不得佛骸的资源已经快要被你们挖空了,曹之轩是铁了心想西伐之后再南下?”

“谬赞了。”巨大黑袍女人收回那只残缺黑袖里的纤白小手,不冷不淡道:“算不上大金刚体魄,只是登不上台面的秘术罢了。那位肯栽培我,是我的运气。”

易潇沉默着望向这个巨大黑袍在风中飘摇不定的女人,开启悟莲瞳之后依旧看不清深浅。

她微微笑道:“如何,宫里那位可不会久等你。”

易潇摇了摇头,他有一个疑点一直想不通,但此刻却好像明白了。

宫里那位,宫里那位......

他游移不定开口:“宫里想要见我一面的那位......应该不是曹之轩吧?”

巨大黑袍女人微微一怔。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易潇淡淡道:“是那位凤仙娘娘?”

裹在黑袍之内的女人开始仔细打量这个黑衣少年。

七月七的洛阳流血夜,陛下全权交予娘娘处理。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至少对朝野之中钟爱站队的某些人来说,这个信息表明了陛下的一个态度。

但身为知情人的她则是不同,因为她知道那位凤仙娘娘已然怀有身孕,肚子里那个对北魏极为重要的龙胎不容有失,只要龙胎还在,娘娘无论做出什么,陛下也一定可以包容她。

但陛下即便不出手,也完全可以不用赋予娘娘如此巨大的权力。

也许陛下是想试一试娘娘的态度?

或者是想看一看娘娘的手段?

现在看到了。

天都侯,崔府侯,斛南侯,左十三侯。

一户一户侯府被这个白袍男人敲开,然后砸碎。

九户诸侯,分了北魏三十七城足足九城的功勋元老,如今举门死寂,谁也想不到北魏列土分疆的四分之一就这样黯然落幕。

她终于看到了娘娘的态度,整片洛阳都看到了娘娘的态度。

隐忍。

真正的隐忍。

黑袍女人知道眼前的白袍男人在洛阳下面埋下三百朵一触即发的大红莲,但她依旧想不明白端坐幕后的黎凤仙为何隐忍了七月七本可不必发生的一场洛阳大杀戮,任凭数位皇亲国戚级别的巨头倒地,举府上下血流成河,不顾朝野之上的人心惶惶,顶住宫内外的巨大压力,也要驳回森罗道的出手。

那位娘娘只是坐在凤仙宫中,幕后卷帘描字,整夜不曾入眠,却极难得住性子得不发一言,偶有一句,便提到了这个黑衣少年。

娘娘要见他。

“好。”

这个黑衣少年露齿一笑,道:“但说好了,只有一个时辰。”

......

......

巨大黑袍女人的身法极其迅速,易潇被她单手提起,刹那脚尖几个点地,高高跃起,重重沉下,却不发出一丝一毫声音,大红月下黑袍犹如鬼魅,几乎是不足一百息,易潇就被带到了一处陌生地方。

白袍老狐狸被黑袍女人拦在宫外,两人一同在宫门处不得入内。

易潇看着这处应该算是那位凤仙娘娘的寝宫,四下打量,与兰陵城内的寝宫相比算不上奢华,但宫里应有尽有,不远处入正殿大厅,正如那位黑袍女人说的,隔着紫色幕后,那个赐字凤仙的紫衣女人正在伏案描字。

小殿下微笑不开口,心底已经在默默计算时间。

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恰好是天亮。

紫衣女子描字描得极为认真,一笔一划,深入浅出。

她微微提起手腕,然后收住笔腹。

悬停。

墨住。

她终于开口了。

保持着悬臂姿势的紫衣女人隔着屏幕有些疲倦开口。

“北魏是一个畸形儿。”

第一句话便让易潇有些微怔。

“与你们齐梁不同,北魏在八大国期间起始于末梢,不断吞并,疯狂成长,最终拥有了纵横将近一万里的版图。这样一个雄伟的国度,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她淡淡道:“但缺弊也很明显,起步的太快,只是一种假象。看起来万里浮土,无数人杰应运而生,但真正能为我所用的又有几个?北魏依旧还是哪个末梢的北魏,因为万里太大,地域隔阂依旧显著。”

“这种差异同样体现在朝野之上,北魏的朝野政治看似一统,实则极为混乱。如果朝野不安,那么生于我北魏的子民,在这一万里的疆土之上,如何得以施展抱负?”黎凤仙沉默片刻道:“那些跟了陛下一同打下北魏的男人们,功过两相论,已经两不相欠。但他不是一个不念旧情的人,只是手段有些狠辣,把握不好度量。所以今晚他不会出面,宫里由我来话事。”

易潇眯起眼,想到了这位娘娘的默认态度,突然提出了一个很尖酸的问题。

“所以......洛阳今夜就去了九位封侯?”

黎凤仙觉得有些好笑。

“准确的说,三位封王,九位封侯。”她声音漠然道:“北魏朝野不受无用之人,贪生怕死,就要做好领死的打算。”

易潇有些不敢抬头,去直触这位娘娘的锋锐。

看似隐忍的态度背后,是极为无情的杀人手段。

“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北魏就算再急着发展,也不可能一跃十年,像齐梁一样真正一统朝纲。”黎凤仙娘娘有些头痛揉了揉眉心,道:“文评也好,朝治也好,的确是出身江南道的萧望做得更胜一筹。与天下文评妖孽齐出的齐梁想必,北魏就是一年再多办十场士子宴,也只有徒增笑料的份。”

她顿了顿,突然开口道:“不过今年的士子宴不一样。”

接着声音戛然而止。

就好像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这个悬臂停笔的女人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中。

她幽幽叹息一声。

“我请你入宫,是要谈一桩交易。”

“这桩交易,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

她破天荒摇头笑了一声。

易潇突然有些琢磨不透这位紫衣女人的心思。

隔着一道帷幕。

黎雨看着自己悬臂笔下的那个字。

忍字。

忍字头上一把刀。

一点未落。

她顿笔已经很久了。

对她来说,杀伐是隐忍,谋略也是隐忍,家国天下事,细细划分,依次处理,都缺不了这个字。

对于接下来要谈的这件事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开口。

也许是自讨苦吃,也许是真正的隐忍。

“我想请你,夺下接下来这场洛阳士子宴的头名。”

这位北魏后宫共主的声音有些微颤。

她自嘲道:“很可笑,是不是。”

易潇的表情很精彩。

接下来的表情更加精彩。

因为这个幕后的紫衣女子咬了咬牙,一笔落下,将那个忍字头上的点杀气嶙峋点下。

她有些郁闷,有些无奈道:“有个真正的文评妖孽来洛阳士子宴了,陛下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你在北魏,用的易公子化名,再如何也不是齐梁人,就算夺了洛阳士子宴头名也算不得打了陛下的脸。”黎凤仙轻声道:“但那个人不行,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夺士子宴的头名。”

“他姓萧。”

第三十七章 劫数

淇江中段。

七月七的大红月高挂苍穹,一江红光,波澜不起。

一只小舟在淇江不急不缓破浪前行。

这只小船上只有一个青年人,他面色平静,一身布衣。

淇江浪势不平,若非洪流城的龙首巨槊,或是北魏的剑舟开路,极难渡江。

但偏偏这艘小舟在淇江上无比稳定。

这个青年人一袭朴素布衣,眉眼温和,双手控桨,半坐在小舟上。

他微微抬起头。

看到了大红月下一道悬停的巨大身形。

那是一只通体纯青如同翡翠的青鸾鸟,西夏妖兽之中,鸟类青鸾乃是上等极品,极难驯服。青鸾一族天赋异禀,往往成年青鸾就拥有九品级别的战力,而在那个远古年代妖兽并起的时期,青鸾族中不乏有修行成超越九品之后的妖孽存在。

这只青鸾的羽翼横展开来只有一丈,比不上远古恐怖级别的青鸾大妖,却能勉强算得上人族之中的八品战力。

这不是重点。

萧布衣眯起眼,努力想看清大红月光之下有些模糊不清楚的青鸾。

更多的是想看清青鸾上坐着的那个年轻人。

一舟在淇江上,青鸾在红月下。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停住。

停在淇江的中段。

陈万卷认真看了这位穿着打扮与自己几乎如出一辙的同龄人,然后有些自嘲道:“我本以为齐梁兰陵城有负天下盛名,至少文评上的那些个‘妖孽’士子,我是看不上的。”

萧布衣笑了笑,道:“我本以为北魏洛阳是真的人才凋零,一位文评妖孽都出不来,现在看来,想必有藏拙嫌疑。”

陈万卷微笑道:“这个真没有。北魏也就只出了我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奇葩。这几年文评比不上你们齐梁,陛下输的心服口服。”

接着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笑道:“你说洛阳藏拙,我看齐梁才是真正藏拙的那一个。二皇子能文善武,居然藏着掖着,比那位小殿下藏得还要深。”

“其实我不曾藏拙,只是未到时机罢了。”萧布衣摇头道:“你要南下,难不成还在乎兰陵城殿试状元的虚名?”

陈万卷摇了摇头,道:“你应该明白的,有些事情不像表面上那样。你要去洛阳赴士子宴,难道也会贪图北魏所谓的头榜头名?”

“我今天北上了,你们北魏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萧布衣微微低头,自嘲笑了笑,道:“所以你今天要拦一下我?”

陈万卷沉默片刻,认真道:“我南下,齐梁也会付出很大一笔代价。”

“你的意思是,我们各自打道回府?”萧布衣半倚靠在小舟上,有些微微懒散抬起头,笑道:“这真的是个很幼稚的想法。”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陈万卷同样微笑道:“今日淇江,就可以定下洛阳和兰陵城文评的结局。”

萧布衣闻言以后沉默了。

他从小舟上站起了身子,然后冷淡道:“你要与我决生死?”

陈万卷笑着点头。

青鸾鸟下那道儒生身影跃下鸟背,猛然跌落淇江,炸开一团江水。

萧布衣默默看着江水雾气之中那个儒生踏江而行,步伐不乱。

“陛下跟我说过,萧家三条幼龙,一但成年以后脱胎换骨,江南道盘龙踞凤,整片中原迟早是齐梁的。”这个儒生笑意浅淡,道:“但我所修乃是奇门屠龙术,今日开刀,便屠了你这条雏龙。”

江面渐起波涛。

萧布衣眯起眼看着那个儒生背后潮水叠加。

一浪推叠一浪。

如同万丈高楼平地起。

轰然而立起一座通天水厦。

陈万卷心念平静,背后升起大异相,江水不断炸开,隐隐约约有真龙咆哮怒吼声音传来。

步步相逼。

“陈万卷。”小舟上的青年人看着江水如同炸锅一般,视线模糊之中,唯独那个儒生前进的身影依旧清晰,他不缓不慢开口,道:“你应当记得,十六年前,有个道士跟你算过命,说你十六年后命中有一劫。劫数由天定,命数不留人。”

儒生置若罔闻,依旧逼近。

“隐谷那位曾经对你道破天机,要你修行儒道,不修儒不成活,留给你失传的三教秘术,你算是他半个衣钵传人。”萧布衣淡淡开口,道:“十六年后,正是今年,恰逢你修儒大成的日子,迟早有一天可以踏破山河。但你可曾想过,究竟是什么样的劫数,能要了你的命。”

陈万卷的步伐开始放慢。他下意识想到那位几乎算作是自己亲传师父的陆地活神仙,卦卦算尽天机,不留余地,曾经的确对自己算过这么一卦。卦象凶吉参半,阴阳不定,半是成龙半陨落。

那位活神仙对自己说的很清楚,若是此朝劫数不过,立成地下冤魂,再有天大功德,亦是难以回天。但若是渡劫成功,便成就天下独尊儒术,横推诸敌。

陈万卷向来是一个自信到乃至有些自负的人,他谦逊的外表之下,是一颗极为强大的心脏。他从来不会认为自己会输,即便行走北魏,见识过了西夏那几位疑似的妖孽的人物,以及东关山那几位原始妖孽,他也不认为自己比那些人差在哪里。

修儒大成,意气风发。

那几位宗师不出手的情况下,他不认为有人能让自己遭劫。

至少陈万卷原先不认为这位萧布衣有这种能力。

但一席话后,他开始惊疑不定打量着不远处小舟上面色平静的布衣男人。

萧布衣微笑道:“我十六年前与父皇一同来过淇江一趟。”

陈万卷蹙起眉头。

“淇江里有一头龙王。”萧布衣轻轻道:“虽然它不久前已经被炸穿了,剖腹刮肚,气运散尽,唯独残躯。但不巧的是,这具龙骨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你有屠龙之术,我有御龙之策。”萧布衣微笑道:“要不要试一试今日在这淇江之上,是你的屠龙之术强,能宰杀了那头老龙王,还是我御龙邀月,先送你归西。”

陈万卷开始犹豫。

他不敢再向前。

背后的万丈水厦已经有了不稳的倾向。

驾驭异相的奇门之术需要消耗极大的心力,切忌分神。

陈万卷突然醒转过来,死死咬了自己一口舌尖,将自己牵拉回物我两忘的状态,接着他停住前进的念头。

萧布衣默默看着距离自己最多三十丈的儒生开始停住脚步。

陈万卷收回即将踏出的那只脚,眯起眼。

他退后了一步。

接着是第二步。

接连退了十步。

万丈水厦一步一退散。

最后江水再度恢复波澜不起的状态。

萧布衣笑了笑,道:“看来你很怕死。”

陈万卷平静道:“你如果不怕死的话,就不会说这么多话。”

小舟上的布衣男人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陈万卷沉声道:“我不知道你今日准备了什么手段。但的确,我时刻记着师尊的教诲,不敢放纵丝毫。你要北上,要折辱北魏,的确我都不在意。因为我知道你远远对陛下构不成威胁,拼死也无法给洛阳方面造成太大威胁。至于洛阳士子宴的头榜头名,就如同兰陵城的殿试状元,都只是所谓的虚名罢了,你和我都不会在意这些。”

接着他有些戏谑的笑了,道:“只不过洛阳士子宴的头榜头名,的确不如兰陵城殿试状元来的要生猛。”

萧布衣面无表情看着这位已然萌生退意的冠军侯后人。

陈万卷盯住小舟上的布衣男人,仔细观察他的每一分每一毫面部表情。

最后他轻松笑道:“就此别过。”

然后他面对萧布衣,开始退后。

一步。两步。

第三步。

萧布衣突然开口道:“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陈万卷的面色似乎真正轻松下来,如同得到了真正想要的答案。

于是万丈水厦刹那掀起,被儒生一手抬起再落下。

刹那澎湃碾压而下。

屠龙之术。

萧布衣面无表情,双手结印施法。

轰然巨响。

淇江掀起狂躁无比的气浪。

两道隐约看不清的身影被刹那淹没在水浪之中。

许久之后。

青鸾鸟心惊胆战落在恢复平静的淇江江面。

沾染了些许斑驳血迹的儒生面色苍白,翻身上青鸾。

他看着那个衣衫未曾紊乱的布衣男人,神情复杂,寒声道:“萧家真龙,陈某见识了。”

巨浪之中依旧保全小舟的萧布衣平静点了点头。

他看着青鸾鸟飞掠而上,南起而下,迅速消失在夜空之中。

接着萧布衣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

他面色苍白跌坐在小舟上,吃力催动元力,向着淇江对岸而去。

十六年前的那位老道士,何尝不是对自己说十六年后有一场自己的劫数。

幼龙也罢,雏凤也罢。遇到修行屠龙之术的奇人,便是真正的劫数。若是那位陈万卷纠缠不休,殒命的一定会是自己。

萧布衣默默回想着今夜淇江上的意外相遇。

若是自己有一个环节出了差错,惹他生疑,那么今日那位儒道屠龙术传人就一定会誓死不休屠掉自己。

“陈万卷......”萧布衣微咳一两声,踏上北魏大地,向着洛阳方向赶去。

淇江。

一只青鸾去而复还。

青鸾上衣衫有些紊乱,甚至沾染血迹的男人看着空空荡荡的淇江。

“果然是硬撑。”陈万卷皱着眉头,有些无奈道:“被他逃了。”

青鸾清鸣一声。

陈万卷回想了今夜的完整一幕,最后摇了摇头。

“劫数。劫数。”

“若你萧布衣真是我的劫数,又何必去逃。”儒生叹息一声道:“原来我才是你的劫数,只可惜这一劫让你渡的太轻松。”

第三十八章 狮子大开口

洛阳凤仙宫内。

易潇看着那个紫衣凌厉眉尖带着杀伐气息的女子走出幕后。

“有幸见到北魏凤仙娘娘。”易潇笑了笑,道:“比想象中要美,只不过杀气太重。”

黎凤仙冷眼瞥了眼这个黑衣少年。

“易潇。”她声音有些微冷,道:“这是我单方面与你之间的谈判,不涉及北魏与你的恩怨。我想请你在士子宴之中淘汰齐梁萧氏二皇子。”

易潇一开始听到这位幕后娘娘的话,表情有些错愕的精彩,现在脑海里千回百转捋清楚思绪之后,开始笑眯眯不搭腔。

黎凤仙看着这位黑衣少年即兴表演了一场换脸大法。

“本宫可以取消北魏对易公子的通缉,在洛阳保你一条命。”

易潇面带微笑。

黎凤仙微微咬牙,道:“若是你在文评之中战胜萧布衣,北魏士子宴无须后续,直接宣布你就是头榜头名!”

易潇笑意更甚。

黎凤仙声音提高道:“洛阳出手帮你截杀你的二哥,尽全力把他留在北魏。”

“这已经可以充分表明北魏的诚意了。”黎凤仙怒道:“你究竟想怎样?”

易潇摇了摇头,眼神之中有些许戏谑。

“娘娘,你以为我傻?”

“我是齐梁的皇子。”易潇戏谑道:“骨子里流着齐梁萧氏的血,换句话说,即便易公子的身份不属于齐梁,北魏士子宴又与我有何干?萧布衣就是挑翻了你们洛阳所有士子,与我又有何干?我会与姓曹的狼狈为奸,去截杀我二哥?”

黎雨平静道:“你那位同父异母的二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小殿下笑意依旧,只是此刻有些沉默。

兰陵城十六年以来,自己在经韬殿修书养性,即便这样,六岁那一场殿前赋诗亦是让自己名扬天下,夺得文评第一之后名声响彻大江南北。

那位深藏不露的二哥则是向来保持着极为低调的作风,在这些年来藏得极深,在自己更前一步就习完齐梁万卷书库,甚至老师都不会多加干预他的选择。

易潇与自己那位二哥很少碰面,就算是在某些不得不同时出席的场面遇见了,那位永远一袭朴素布衣的二哥,也向来对自己保持着不冷不热的面孔,疏远到有些近乎冷漠的态度。

易潇心底一直很清楚。

齐梁到目前为止,没有太子。

谁也摸不清萧望肚子里的心思,算不准猜不透齐梁未来的万圣之师究竟会听从哪位皇子的号令。

谁是齐梁二十年或是三十年之后的新皇?

生在帝王家,夺嫡是一件极其残酷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一件血腥冷酷到了极点的生死搏杀。

不过萧家似乎一直与易潇想象的不太相同。自己那位天生宅心仁厚的大哥断然不存在阴险心思,即便是那位偏向于阴柔算计的二哥,也似乎不屑于在背地里下阴招。

易潇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的二哥萧布衣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那么他一定会是隐于朝野之中的闲郊野狐,性格孤僻,持才而傲。

在黑袖两次出手刺杀自己之前,易潇更愿意相信萧布衣其实是一个不愿意玩阴谋耍手段的人物,在齐梁皇族的熏陶下,他也许对权力有着渴望,但不会吃相如此难看。

“你知道,风庭城大事件之中你们齐梁天阙的态度如何,他们想要你死。除此以外,黑袖出手了两次,这说明有两个人买了你死。能摇摆天阙抉择的人,能给出黑袖价格的人,不惜得罪萧望也想要你死的人,这世上能有谁?”黎凤仙淡淡道:“而就在七月,齐梁大皇子西去领兵,二皇子默默北上。一个人领齐梁精锐去西夏屠戮立下战功,另外一人来洛阳狠踩北魏士子颜面然后回去接受封赏,这些都是他们日后在夺嫡方面更进一步的先决条件,如今唯独你一个人在北魏万里浮土漂泊不定,时刻面临被追杀的危险。你难道猜不出来这前后之间的因果关系么?”

字字诛心。

易潇微笑道:“凤仙娘娘使得好一手离间计。”

小殿下微微仰脸,道:“我不管是谁买通了黑袖要来杀我,我也不管为什么天阙在风庭城不出手,更不管我那位大哥或者二哥如何像你说得那样居心叵测。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我活到了现在。”

易潇微笑道:“我的老师是与北魏玄上宇比肩的世上唯二的两大国师。他要我死,我一定不会活到现在。”

黎凤仙沉默了。

接着她笑了笑,声音透着股无奈。

“你在洛阳,凭什么这么肆无忌惮?”黎凤仙有些头疼道:“就凭剑主大人给你的保命底牌,或者你手心的红莲掌纹?”

“娘娘问得好。”易潇轻笑道:“我刚刚踏上北魏的时候,可不敢像今天这样肆无忌惮。”

小殿下有些认真道:“在那个时候,北魏一定会找机会杀了我。我藏在万千人海之中也未必安全,所以我仔细隐藏自己,不敢露出一点马脚。”

黎雨静静听黑衣少年开口。

“我是一个不通修行的病秧子。求不到仙丹就是死之一字。所以北魏注定不会在我身上投入过多的精力。”易潇笑了笑,道:“但当我揭开天缺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病秧子,而是一位踏上修行路同时身负两大天相潜力无穷的齐梁皇子。”

“我亲眼目睹了淇江化龙的大世降临,株莲相攫取了数量极为庞大的气运。”

“我变成了一个祸害。所以无论我在酒会上是否一鸣惊人,都不会影响易公子被北魏追杀通缉的结局。”

易潇突然顿了顿,道:“但是我在轻安城的时候,终于明白了我的错误之处。”

黎凤仙眯起了狭长凤眸。

“太顺利了。”

“一切都太顺利了。”

“从邀北关北折,到入轻安城,即便是一路上被关检了无数次,也实在是太顺利了。”易潇有些哑然失笑道:“因为那张印有易公子的画面分明就是劣质而出的伪造画像,这样一份画像,就是再被关检一万次,都不可能查出我的真实身份。”

“那么问题来了,风庭城有没有见过我的人呢?”

“答案是当然有。”

易潇微笑道:“我想至少陛下见过。”

“即便我戴上了人皮 面具,做出了伪装,这张通缉令上的画像也不应该如同换脸一般敷衍画上,甚至有各种版本的易公子通缉令。”易潇啼笑皆非道:“这样一种看似疯狂的通缉,似乎北魏是真的动了杀心,想拿了我的命。后来我才想明白,你们是在逼着我往北原赶,你们想让我尽快入北原,脱离北魏的追杀,所以通缉令连夜赶了出来,粗制滥造也不得不张贴上去。”

“你们逼着我出北魏,入北原。”

“换句话说,你们不想我来洛阳。”

易潇大大咧咧找了张紫檀木椅坐下,露齿而笑:“所以我就来了。而且肆无忌惮。”

黎凤仙揉了揉自己有些发胀发涩的眉心。

“娘娘。”

易潇轻声开口道:“你说我在洛阳,凭什么肆无忌惮?”

“这是陛下和你的洛阳,更是陛下和你的北魏。”易潇淡淡道:“其实娘娘你也清楚啊,肆无忌惮的不是我。”

易潇伸出一只手,然后点指不远处的凤仙宫外。

“是那只白袍老狐狸。”

“我只是狐假虎威的小喽啰罢了。”易潇有些自嘲笑了笑,道:“树倒猢狲散,这颗参天大树不倒,我自然就有肆无忌惮的底气。”

黎凤仙声音有些微冷道:“你觉得如果本宫今日狠下心来,你真能走出凤仙宫?”

易潇微笑道:“娘娘说笑了,我今日能不能走出凤仙宫另说,只是娘娘不要动了胎气,坏了北魏龙种就好。”

黎凤仙忽然觉得今夜把这个黑衣少年唤入宫中的决策不知道是对是错。

易潇笑眯眯抬起头,看着快要破晓的天色。

“娘娘,其实我这个人非常随和。”

“我不在乎家国名分,风庭城酒魁,洛阳士子宴头榜头名对我来说都只不过是浮云罢了。”

黎凤仙看着这个黑衣少年露出稍显腼腆的青涩笑容,心头讶异于这个年轻人变脸的速度之快。

“您与我做这笔交易,自然是可以,但我的对手是那位藏锋接近二十年的二哥,他是一个真正棘手的人物。”

易潇露出招牌笑容:“我不能保证手到擒来。但是可以保证货 到付款。”

黎凤仙有些茫然。

她缓缓回味这句话,然后惊疑不定开口:“你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易潇笑着开口。

“谈判不是不可以。”

“出手不是不可以。”

“对付萧布衣,当然也可以!”

易潇眯起眼,打量着这位紫衣凌厉的凤仙宫主人,道:“只是你要与我谈判,要么有杀人灭口的能力,要么就有开出的价钱的资本。”

“显然你是奈何不了我的。”

易潇笑眯眯道:“所以,娘娘。”

“我要狮子大开口了,就看您能不能招架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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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勾心斗角

黎凤仙强忍着怒气,默默坐下,看着这个浑然不惧的黑衣少年。

她忍住怒意道:“你说。”

易潇笑着摇头,道:“娘娘不要动怒,我所谓的狮子大开口,也不会真让北魏掉下几块肉,落个心疼。”

“白袍老狐狸入洛阳十三年了,就是为了六道佛骸里的那位女子,她名叫沈红婴,我要你们放了沈红婴,现在就放。”小殿下面色有些严肃,抬起眼盯住那位紫衣女子,道:“这是我的第一个要求。”

凤仙宫主人压抑声音道:“准了。”

接着她蹙眉道:“沈红婴我可以放,但不是现在,佛骸这座牢狱并非随时可以开启,即便要放人,也要等到佛骸轮转,五天后你们可以赎人,具体时间地点我会派人来通知你。”

易潇点头道:“第二个要求,我要你解除北魏对我和我妹妹的通缉,立即解除。这一点我相信你做得到。”

易潇紧紧盯住紫衣凤仙宫主人,发现那个女人轻轻点头笑道:“这是自然之事,今夜之后,易公子不仅仅不会在通缉榜上出现,士子宴之后更是北魏力捧的文评代表人物,地位不亚于四剑子。至于你那位妹妹,她的通缉也会随你一同被抹去。”

易潇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微微点头之后又开口道:“第三点应该算不上要求。我知道,今日洛阳的血案已经被凤仙宫强行压了下来。您既然有能力压下来,那么无论目的是出于清洗朝野,还是蓄意借刀,我想你都已经达到了目的,白袍老狐狸也不在乎帮你背上这口满门抄斩的大黑锅。欺骗也好兜蒙也罢,总是会有不明真相又不知深浅的人来挑衅。”

黎凤仙听到这里,颇为头疼揉了揉眉心。

“我丑话说在前面,白袍老狐狸开了杀戒。”易潇阴沉道:“他不是惹是生非的冷血魔头,逢人便杀,但若是有人挑衅上门,他绝不会在乎手上多几条人命。”

“本宫自然会跟他们说清楚。”黎雨听到易潇半是威胁半是警告的言辞,有些心烦,冷冷道:“若是有人寻你们二人的麻烦,你们如何处置,是杀是剐,洛阳都不会追究。”

“好。”易潇突然露出白牙,笑道:“有娘娘这一句话,我就放心了。”

黎凤仙算是松了口气,心想所谓的狮子大开口不过如此,的确算不上多么让人肉疼,至少在自己看来,眼前这位黑衣少年一直停留在个人的角度来与自己进行谈判。

接着这个黑衣少年突然开口道:“除此以外,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娘娘帮忙。”

黎雨皱眉道:“本宫尽力而为。”

“天酥楼。”易潇言简意赅说出三个字。

这位凤仙宫主人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声音微松道:“苏红月是个有大魄力的女人,本宫有所耳闻,天酥楼是洛阳女子习艺修行之处,无有不佳,如今北魏不缺铁血男儿,却少几位怀柔英爽的奇女子。”

她接着摆了摆手,给出承诺:“今日之后,本宫不会动天酥楼的规矩,洛阳也不会有人敢动。”

得到了这么一个保证之后,易潇又道:“此外还有一事。”

凤仙宫主人有些不耐烦道:“又是何事?”

易潇捉摸不定开口道:“算是一个问题,还望娘娘能够给出解答。”

凤仙宫主人算是微松了一口气,语气稍微缓解和煦道:“你问。”

易潇思考片刻,接着轻声开口道:“北魏三十二候,昔日号称沙场陈无敌的冠军侯离世极早,遗子陈万卷文道修养极高,十一年前就有万字牡丹词流传世间,为何他不出手?他若是出手,萧布衣也未必能夺得洛阳士子宴头榜头名。”

黎凤仙微微摇头,道:“陈万卷的确有实力在士子宴上拦下萧布衣,只可惜他如今不在北魏。”

易潇点了点头,哦了一声道:“既然你们北魏遣陈万卷去赴兰陵城殿试,为何不允许我齐梁士子来砸洛阳场子?”

黎凤仙面色平静道:“陛下与萧望对弈多年,文评处处被打压,如今只是不想落得下场输人又输势,所以请你出手尽力而为罢了。”

“还有一个问题。”

易潇笑眯眯转移话题,皮笑肉不笑道:“我听说陈万卷以前与魏灵衫关系匪浅?”

黎凤仙抬起头看着这个黑衣少年,眼神里有一抹戏谑闪过,漠然开口道:“陈万卷与龙雀儿一同长大,十一年前一首牡丹词算是定下婚约。陈万卷负笈离开北魏的时候魏灵衫还赠了一只竹叶红笛。”

凤仙宫主人戏谑笑道:“你说什么样的关系算是关系匪浅?陈万卷与魏灵衫的关系何止是匪浅,准确的来说他们俩自幼便是青梅竹马。而陈万卷在十一年前就与魏灵衫有了一桩婚约,换而言之,魏灵衫是他的未婚妻。他此番去兰陵城,就是要拿天下文评之中最有分量的兰陵城殿试状元,来迎娶魏灵衫。你自己说说,这样的关系,算是匪浅?”

易潇面色平静,淡淡道:“你说陈万卷是魏灵衫自幼长大时候的青梅竹马?那为何他在邀北关苦等十天也没有等到魏灵衫。”

黎凤仙懒得回应这个问题,冷笑道:“陈万卷与魏灵衫究竟如何,关你何事?”

小殿下垂下眼帘,自嘲笑道:“不关我事。陈万卷自然不关我事。关我屁事。”

黎凤仙眯起凤眸。

“该问的问题我都问完了,娘娘大可以松一口气。”

易潇端起紫青茶盏,将已经泛冷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摆了一个大大方方的姿态,笑道:“其实,我本想狮子大开口,借着今日的机会狠狠讹诈北魏一笔,只不过后来想了想,觉得于心不忍。”

黎凤仙冷淡道:“你有什么于心不忍。”

易潇摸了摸鼻子,道:“我只说帮北魏在洛阳士子宴上出手拦下萧布衣,至于能不能拦得住萧布衣,这需两论,我那位二哥深藏不露,我可没有太大的把握。”

黎凤仙忍住怒气,声音微低道:“你需尽力即可,若是萧布衣真的藏拙太深,你自己认了下风也并非不可,对北魏而言只是要保住一个脸面而已。”

易潇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一言为定。”

黎凤仙面色不变点了点头。

......

......

离去的路上。

白袍老狐狸一脸狐疑看着易潇。

“别拿这种眼光看我。”易潇有些无奈道:“我的确只开了这三个条件。”

“他们要放沈红婴?”柳禅七呸了一声,“老子入了洛阳十三年,哪一年他们像今年这样好说话?”

小殿下面色平静道:“缓兵之计罢了。”

“我提出第一个要求就是赎回沈红婴。”易潇声音平静道:“黎雨的反应很平静,她早就想到了我这个要求,但她拖了一手,她说六道佛骸的开启需要轮转,便把沈红婴之事拖到了五天之后。”

白袍老狐狸眯起眼道:“你的意思是?”

“现在还不清楚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易潇淡淡道:“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怕的。”

“黎雨犯了一个很致命的错误。”小殿下轻声道:“她自己都觉得要找我去夺洛阳士子宴的头榜头名很好笑。”

“要我拦下萧布衣,拦不拦得住都不重要,只是为了保住北魏的颜面。”易潇讽刺道:“你难道不觉得很好笑吗?曹之轩什么时候开始讲究颜面了?北魏什么时候开始想保住自己的颜面?”

“不过让我觉得最好笑的地方并不是这里。”易潇玩味道:“凤仙宫的消息说萧布衣北上了,这个消息一定不会有假,可他北上不远万里来北魏,是为了夺洛阳士子宴头榜头名?”

“萧布衣隐忍了二十年,到头来在北魏士子宴上夺了头名,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

“简直荒唐。”

易潇沉默了很久,然后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他是来杀人的!”

易潇笑了笑,喃喃道:“怪不得曹之轩今晚没有出现。”

“萧布衣身上一定带了那样东西。”易潇自言自语道,“他来洛阳,恐怕是真的怀着杀机来的。”

白袍老狐狸试探道:“是......沧?”

“应该是那样东西不会错。”易潇眯起眼睛道:“我了解萧布衣,他骨子里有一股狠劲,是个真敢这么玩的狠人。到时候我们最好离远一点,免得被波及,这一出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顺带把佛骸炸开了,我们还可以捞点好处。”

小殿下突然抬起头,看了眼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色。

大红月已经浅淡如水。

洛阳这一夜肃杀落幕。

“拖字诀。”易潇突然对白袍老狐狸道:“曹之轩不敢露面,黎凤仙肯拉下架子与我们俩谈条件,如此看来,那位紫衫大国师玄上宇,恐怕是真的不在洛阳。”

“他们要求的,无非就是一个拖字。拖到那袭紫衫返都,恐怕就在这几天。”易潇微笑道:“我们的目的就是等那袭紫衫回洛阳,只可惜不知道要等多久。”

小殿下揉了揉酸涩的眉心。

“老狐狸,还有五天的时间。”易潇笑了笑,腼腆道:“远来是客,我们是洛阳的客人,恐怕要给洛阳这两位主人填一点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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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她从北方来,红衣卷风雪

七月初七大红月。

北方的荒原依旧极寒,高山嶙峋,临近北魏交壤处便一马平川,犹如被天神一刀削去般平坦。

天风冷冽。

北原的寒酒镇迎来了一个不太友好的客人。

客栈被一脚狠狠踹开。

所有人的目光挪向了那个披着巨大蓑衣的男人。

这是一道略显苍老的身影,蓑衣遮住了他本该枯萎的肌肤,麻草编制的蓑帽令这个高大身影只露出一双凶悍彪猛的眼睛。

浑白的瞳孔。

沉重的喘息。

还有混杂的血腥气息。

他背负一把断鞘刀,刀尖与长发一同倾泻吐出,斜指地面。

这道高大身影压抑着客栈内的烛火,行走起来虎虎生风,双脚脚踝处锁铐的僚链在地上摩擦出支离破碎的零零星火。

他突兀走了三步,然后停在一个人座位前。

这双浑白的眸子微微转动。

接着狂风骤起!

没有人看清那柄断鞘刀是如何挥斩而出。

一颗头颅轰然一声暴飞而出,砸在客栈另一端墙上。

猩红炸开。

这个男人默默环顾一圈,而后紧贴着无头尸体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微微缀了口沾了血迹的茶水。

巨大笠帽下的那张面孔微微笑了。

倒映在茶水里的浑白瞳孔森然而单纯。

“在下有些想不明白。”

这个男人将刀横在桌上,轻声细语道。

“既然你们都是魔道中人,在此前的时间里,为什么能如此和平的坐在这里?”

他突然低声笑了。

“你们应该很清楚,来北原就是为了来抢那个人留下的魔道精血。”

“既然只能有一个人能抢到那滴血,为什么不现在就决出生死?”

“难道你们还想一起喝酒,再论论交情,最后等到鸩魔山插手,把雨魔头的精血收回那座山上,才心甘情愿不得不选择罢休?”

客栈里烛火明灭,有十数道身影站起身来。

这个男人笑了笑,一个一个点指过去。

“九品。”

“九品。”

“九品。”

十三道九品气息。

“齐梁北魏那两位大人物说的不错,大世来了。”他细细道:“无数人杰应运而生,无数高手如同春笋。”

“可为什么卑微如你们,也能跻身九品?”

这个笠帽男人声音沙哑道:“靠着魔道秘法不要命突破到九品的蝇营狗苟之辈,也想夺那人的精血,沾染大世的风采?”

他望着十三道气血抵达九品境界的身影,突然笑了。

“我想明白了。”

“你们怕死,怕输。”

他笑起来犹如一个孩子般开怀,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们畏惧于那个魔头生前的滔天威名,即便他死了,留下的精血被一个无名之辈继承,你们依旧没有直面那人的勇气。”

“可笑啊。”

他摇了摇头,笑意不减:“既然如此,让我来送你们归西好了。”

这个笠帽男人站起身子,摘下自己的笠帽,露出那张半面狰狞半面慈悲的诡异面孔,

浑白的眸子令人不寒而栗。

“七月七,大红月。”

“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

高大笠帽男人闭目养神,在客栈里等着他要等的那个人。

这座客栈里处处沾染了触目惊心的血迹。

魔道中人的血迹与正常人不一样,显得更加殷红而鲜艳。

烛火之下,客栈呈现大红色。

十四颗头颅,被他整整齐齐码在桌子上。

而客栈的气氛有些奇怪。

除了这个高大笠帽男人,客栈的角落还坐着一桌人。

“寒酒大人。”一个年龄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北原男孩面色惨白,声音沙哑道:“这些魔头,都是与您一样的九品,就这样被杀了?”

一身月白色长袍的寒酒尊者面色平静,不露痕迹瞥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高大笠帽男人。

寒酒尊者在十六年前就被誉为北原三大九品强者,即便过了十六年,面容依旧年轻,似乎岁月并没有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这些堆叠在桌上的魔头,的确勉强能称得上一句九品。”寒酒尊者淡淡道:“靠着折损阳寿来突破境界,依旧违背了修行的意愿,这样突破的九品,即便能够令境界大增,终究也只是外力,能发挥出九品境界实力的,也只有三成左右。即便比一般的八品要强,终生也无望窥探下一个境界了。”

“纳兰。”寒酒轻轻开口,道:“你看过大先知留下的雪边仙功,应当知道,魔道修行与我们炼体殊归同途,不修元气,但无论哪一种修行流派,在九品之后,都无一例外开始领悟源与域。可知为何?”

名叫纳兰的小男孩茫然摇了摇头。

“九品本身代表着修元者体内的元力、修魔者的魔气、炼体者的经脉,达到了肉身能够承受的极限,而九品巅峰,就是将这些资源全部发挥出来,爆发出百分之一百的力量。”

寒酒微笑道:“而源与域,就是将一丝九品力量,爆发出一缕,甚至十缕,百分之两百,甚至是百分之一千的爆发出来。即便是再弱小的域意,一但领悟,至少可以将九品的力量翻倍爆发出来。”

“除此以外,源意与域意赋予修行者的,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掌控能力,收与缩,开与合。”

“看好了。”

寒酒尊者轻轻探出两根手指,点在纳兰眉心,然后运转元力。

纳兰瞳孔微缩。

在前一刹那,他下意识想退后一步,那根手指仅仅携带了一丝元力,却依旧压制住自己起身的念头。

最终点在自己的眉心上。

“你目前离这个层次还有一段距离。”

寒酒尊者轻轻放下手指,看着纳兰眼中茫然与恍悟共存的复杂色彩,笑道:“这些人牺牲自己的精血,强行跨过八九品的层次,却只能发挥出不到百分之三十的力量,面对一个领悟了域意的人,即便是十三个人联手,也不可能占到一丝优势。”

“这个人领域了域意?”小男孩有些不敢置信道:“漠北王大人曾经说过,在春秋年间中原能够领悟域意的人,最多双手之数。难道有这个人一席之地?”

“时代不同了。”寒酒尊者摇了摇头,道:“漠北王大人行走中原的时候,与如今差了太多。那些八大世家的老妖怪被押入佛骸,新生代血液还极为稚嫩,陶无缺钟玉圣这些放到如今就是妖孽一般的存在,自然不会超过双手之数。”

纳兰听得恍恍惚惚,下意识问道:“成为妖孽很难吗?谁算是妖孽呢?”

“无论在哪个时代,成为妖孽都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在当时,成为九品的人不过是凤毛麟角,盖压一头的少之又少。”寒酒大人微微一笑,道:“现在的九品,喏,你也看到了。”

这个在北原土生土长,自幼立志要成为九品的小男孩还是没法一口气消化这样一个对自己打击有些残忍的消息,他咬了咬牙,艰难转头,望向桌面堆了十四颗九品头颅的恐怖男人,问了一个冒大不讳的问题:“那寒酒大人,你与那个魔头究竟谁更强?”

寒酒大人眉眼低垂,没有回答纳兰这个问题。

不远处闭目养神的笠帽魔头眉须微动,似乎要睁开眼睛。

寒酒大人拍了拍纳兰的脑袋,柔声道:“漠北王大人很看好你,我便带你来观摩这场战斗。纳兰,你很快就到十四岁了,能够让你一鸣惊人的,就只有那场成人礼,你要记住,北原即便有那位小王爷珠玉在前,却依旧能容得下其他人头角峥嵘。”

“九品远远不是尽头,源意与域意也不是。大先知说过,修行路上,所求乃是长生,谁活到最后,谁便是最强的。”寒酒尊者笑道:“你们新一代的血液能够成长起来,便是日后王庭横扫诸敌的希望。”

“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所以接下来你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丧失了斗志。”

寒酒大人的笑意有些转冷,他伸出一只手,揽住了小男孩的肩膀。

纳兰紧紧瞪大双眼,不知道寒酒大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笠帽男人的喘息声音越来越重。

寒酒大人轻声道:“那个人来了。”

气氛极为压抑。

死寂。

纳兰不知道寒酒大人说的那个人是谁。

但他清楚看到笠帽男人的面容开始扭曲,气息开始攀升,青筋在额头毕露。

寒酒大人面带微笑道:“准确的说,是那一剑来了。”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

大门轰然倒开!

年仅十三年的纳兰,接下来见到的那一幕景象,将永远烙刻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一道璀璨如同神火般的剑影摧枯拉朽般降临人间,将一整座客栈从中劈开。

那个笠帽男人咆哮着起身,浑白瞳孔无比森然,携带着整个地狱的怒气,轰然出刀!

那柄断刀被极为刺耳的一劈两半。

然后鲜血抛洒在空中。

纳兰被寒酒大人抱着瞬息出现在客栈外面。

他脑海之中的印象还停留在烛火之中的十四颗九品头颅在空中抛飞。

造下杀孽的恐怖魔头双手持刀,保持着起身落斩的动作。

接着十三年的小男孩屏住呼吸。

眼前是大红月下。

冰天雪地。

背负剑匣的红衣女子眉心一点朱红如血,面容绝美而冰冷。

她轻轻呼气。

于是挡在面前的整座客栈土崩瓦解。

收剑。

于是挥刀要斩的恐怖魔头分尸两半。

一路南下,不回头。

龙鸣凤吟高声不停。

这道惊艳世间的红衣赤足前行,遗世而独立。

寒酒大人面色复杂,缓缓道:“你问什么是妖孽?”

“她便是了。”

纳兰听着那位寒酒大人沙哑着声音叹息开口。

“她从北方来,红衣卷风雪。”

那道拖曳着风雪的红衣儿在大红月下孤独南下。

的确是一副如画的仙人场面。

第四十一章 凤惜命

洛阳天酥楼。

白袍老狐狸七月七在洛阳大开杀戒之后,这片素来被戏称为洛阳第一勾栏地的六角阁楼就变了味道。

这一整条建在天酥楼背后的烟花街一夜之间空巷无人。

极为清净。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后宫那位凤仙大人的诏令。

为天酥楼含冤而死的十三位女子平反。

这一纸诏令来得迅猛无比,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宣布执行完毕,整个过程如快刀斩乱麻,而结果则是令人大跌眼镜。

区区十三位风尘女子的性命,因此连累入狱而拆封府邸的诸侯就有数位,满门抄斩的不计其数。

左十三侯,斛南侯,天都侯......这些立国诸侯被打上数条煊赫罪名,草率到有些荒唐的被捕入狱安养天年。

洛阳朝廷的言官噤言了。他们是真的猜不透那位的意思,如此雷厉风行,为的是不怕寒了人心的杀鸡儆猴,还是说这一手是推洗北魏畸形朝野的真正铁血手段?

其实两者都有,只不过他们打死也想不到,这些被捕入狱的立国大诸侯们,在红月夜就已经含恨离世。

这是被授予魏皇意志的大事件,在风庭城兵变之后,魏皇再一次向中原展示了自己强硬的统治手段。

杀!

人头落地的权贵,倾家荡产的贵族,株连九族的罪裔。

七月七的大红月,洛阳的内圈不知清洗了多少血液。

而红月事件幕后几乎无人得知的真相,则归隐于此刻在天酥楼看戏的一老一少身上。

......

天酥楼大红帘下。

一袭红袖俯仰生姿,面容悲戚,抽剑仰面。

字字诛心。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剑穗红缨飞舞,铃铛落地。

那袭红衣儿以袖遮面,在大红帘缓缓合拢之下落幕。

“台上那出戏,是天酥楼最负盛名的曲目《凤惜命》,唱的便是那位淇江边上自刎的绝美红衣儿虞姬。”

“一百年前西楚霸王踏破万里山河,虞姬伴随他君临天下,他渡劫之时,提天下万剑出庐,挥手将楚字王旗插入天上仙阙,何等的威武霸气?”

柳如是轻轻道:“只可惜命数不留人,霸王逝,红衣随,如今人间已是物是人非,新的大世再起。”

“柳姐姐说的极是。”一道清脆玲珑却带着些许蛮横的声音传来:“有一问不知可否解答。”

易潇有些无奈,看着席旁抱膝蹲坐着的丫头,这厮嚷着要来天酥楼,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了。

熟料易小安如愿见到了这位绝艳洛阳的柳大花魁,眼巴巴走不动,看着无论是身材还是容貌都妥妥压过自己的大美人看戏途中一路嬉笑怒骂好不自在的模样,说也说不出话,恨得牙痒痒,最后只能憋出一个不是刺的刺话。

天酥楼苏大家离世之后,缺了一位主心骨,能独当一面的新大家,而如今柳如是出阁,正好弥补了这么一个空缺。

洛阳史上从没有任何一位花魁出阁之日有如此盛大的收获。

七月七柳如是出阁之日,洛阳最顶尖的一批权贵送出了令人膛目结舌的恐怖贺礼。

数之不清的黄金,珠宝,一箱一箱被府邸佣人搬来,堆叠在天酥楼门口。

白袍老狐狸一手杀鸡儆猴,将洛阳权贵吓得大气不敢出。

说柳如是继承了苏大家的遗志并不为过,任谁都知道凤仙大人的一纸诏令是为谁而出,后宫那位甚至派人对这位新天酥楼大家嘘寒问暖了一番,定好了时辰入宫面圣。

如今的天酥楼已经彻底换了一副模样。

如果说苏红月的政策兴许还带了些怀柔,柳如是则是采取了最为刚猛的杀伐手段,首先将后楼一整条勾栏街尽数拆除,再将天酥楼顶了十数年的污名一并洗去。

柳如是面带微笑,看着自己身旁身段窈窕初长成的小丫头,戏谑笑道:“你要问的,可是这首《凤惜命》的词曲?”

易小安看着这位容貌倾城同时智力超群几近完美的女人,冷哼一声道:“既然那位红衣儿在一百年前淇江自刎了,词曲极为凄凉,无一不是悲叹人生苦意,为何还要叫凤惜命的名字?”

柳如是陷入了轻微的沉默。

“这是苏大家写出的曲目,年幼时我还不懂。”

她笑了笑。

“西楚霸王渡劫之后再也不归,楚字王旗在中原大地四分五裂。”

“可谁知道那位少年成名的绝世霸王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死了呢?”

柳如是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轻声道:“一去不回者,一去不回邪?”

小殿下看着这位眉眼自若的女人喃喃自语。

“若是一百年前的红衣儿不曾自刎,那位霸王兴许会为了她杀下天界,重返人间,也许再有相见时日。”

她低头自嘲笑了笑:“或许,有转世这么一说?”

易潇的心弦似乎被刹那拨动一下。

柳如是抬起头,揉了揉张牙舞爪的小丫头脑袋,看着小妮子呆呆不知如何反应的模样,懒洋洋道:“凤惜命,就是取愿想要词里的虞姬惜好自己的性命,若是真有转世了,也不要在下一个轮回错过霸王。”

易小安有些微怔,看着这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发现她的笑意并不自然,似乎有些憔悴。

柳如是疲倦笑了笑,道:“苏红月把天酥楼交给了我。可天酥楼如何在洛阳活下去呢?”

“靠自己。”这个女人恢复了面无表情道:“说起来很容易,但做起来真的很难。”

白袍老狐狸微微皱眉,看着自己那位隐隐约约心智有些熟过了的闺女,心里似乎想到了什么。

“禅七叔,你帮了天酥楼太多。”柳如是道:“那些眼比天高的北魏权贵,能不惜折腰,甚至连面子都不要,亲自把那些银子珠宝运到天酥楼,并不是他们真的遵守天酥楼的规矩,更多的,是惧怕你。”

“在他们眼中看来,你就是天酥楼的规矩,所以你要他们来送这笔贺礼,他们便送了。”

“所以这笔银子,天酥楼不能要。”

柳如是认真道:“天酥楼是个世俗到了极点的地方,不修行,却偏偏要沾染因果,算是入了江湖,事事纷扰不得安宁。若是要想善果,总不能一辈子靠您支撑,我想自己做些什么。”

白袍老狐狸陷入了沉默。

“我没有修行天赋,修不了元力,要承载天酥楼,便只能依靠手中的权力。”柳如是淡淡道:“只可惜我手上并没有一样名叫权力的物事,所以凤仙大人约了我入宫,这便是天酥楼最后的机会了。”

白袍老狐狸面目平静,静静看着自己的这位闺女。

易潇已经听出了一些不太寻常的味道来。

易小安看着这个心力有些交猝的女人,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十六年了。”

柳如是平静道:“您在天酥楼背后站了十六年。”

“准确的说,您在苏红月背后站了十六年。”

“托她那片江湖的福,有您在,天酥楼的姑娘能够在洛阳渡过那段混乱的岁月,没有饿死冻死,或是受到屈辱。”

“那么你能在洛阳一辈子么?”这个女人绾了绾鬓角,轻声道:“显然不能。即便能,如果天酥楼在洛阳能存活三百年,一直活到北魏这个王朝落幕,你能么?”

你能么。

白袍老狐狸面色平静回答道:“的确不能。”

“所以这些抉择,我必须要做出。”

“如你十六年了解的那样,我是一个敢赌的女人。”柳如是抬起头,道:“当一个女人被命运压上赌桌的时候,她必须要选择赢面大的那一家,而不是赚的多的那一家。我很想赌你们,但我没有资本,我输不起。我背后有一整个天酥楼,我只能那么选。”

柳禅七点了点头,平静道:“是的。”

柳如是再度揉了揉易小安的脑袋,将一头短发揉得稀里哗啦,淡淡道:“你是易潇的妹妹?”

易小安咬牙切齿不说话。

“你好奇为什么要奏《凤惜命》?”

易小安扭头看着自己身边的女人,似乎觉得这个女人眼中多了一些什么,心中那股子不喜欢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

两个人静静对视了很久。

最后柳如是笑了笑,站起身子,转头面对易潇,问道:“我这么选择,你会不会恨我?”

她眼中似乎带着一些期盼,在等着易潇开口说出她想要的答案。

小殿下看着这个女人。

易潇当然知道柳如是的意思。

柳如是要想天酥楼真正意义的在自己手中活下去,就只能攀附权贵,而攀附权贵其实不能算是多么肮脏的事情。

至少天酥楼能够干净的在洛阳立足。

一个人一生会面临许多选择,而柳如是选择的很简单。

与江湖一刀两断。

与白袍老狐狸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相别两宽。

易潇尊重这个女人的选择。

所以他摇了摇头:“当然不恨。”

柳如是在等易潇的答案。

四个字出口之时,这个女人面上自然而然浮现出了释然的笑意。

但她轻轻摇了摇头,理了理鬓角,自嘲笑道:“我懂了。”

“今天算是一个好日子吗?”

小殿下看着女人理鬓角时擦过眼角的指甲盖上沾染了些许晶莹。

他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今天是个大好日子啊。”柳如是慵懒伸了个懒腰,然后蹲在了易小安面前,笑眯眯道:“姐姐我要大开喜帖,为天酥楼找个当家男人,你说今天是不是大喜日子?”

台上凄凄凉凉的曲子终于结束,余音熄灭。

易小安听得好不茫然。

她看着柳大花魁笑靥如花,眼角却似乎有些湿润。

接着自己的脸蛋儿被她一痛乱揉。

易小安愤怒抬起头。

然后沉默了。

她看着柳大花魁笑着笑着面颊两行泪。

她想,大喜日子,为什么要奏凤惜命呢?

第四十二章 那一颗棋子

天酥楼。

白袍老狐狸没有带走堆叠如山的金银珠宝。

“这些贺礼,就算是你出阁之日,我送来的嫁妆。”

白袍老狐狸临走前留给柳大花魁这么一句话。

“这个世上,一把刀若是足够锋利,足以斩断任何事物,但有一些事情,是决计斩不断的。”

“你要招亲,要权要势,要凭你自己,我拦不了你。但天酥楼是苏红月的天酥楼,柳如是是苏红月的柳如是。所以你不能糟践你自己。”白袍老狐狸抬手提起红棺,平淡至极开口道:“丫头,人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即便去了凤仙宫,也不要以为这辈子就可以安然无虞了。不要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

柳如是看着白袍老狐狸离开天酥楼。

易潇牵着丫头的手,临走之前对柳大花魁开口道:“柳姑娘,天酥楼想要退出江湖,这本是件好事,但千万不要小觑北魏的庙堂,女人想插手幕后,做权贵者,比提剑杀穿江湖还要难。”

小殿下留下了一本功法。

圣元子留给自己的《忘我尊经》,脱胎于佛门最强级别修行法门《三十三重天经》,即便是没有修行体质的人,也可以踏入修行门槛。

“一个女人,自身拥有实力,其实比权力更有用。”

柳如是没有推脱也没有拒绝。

她收下了这本功法。

那一日。

送别了小殿下和白袍老狐狸。

柳大花魁站在天酥楼楼顶。

她俯视着整片洛阳。

直到夜幕压低,星火点起。

柳如是才下楼回屋。

她取出那本古朴的功法。

火焰之下,这本《忘我尊经》的颜色有些惨淡。

柳如是静静看着这本价值连城的古老功法。

她思考了很久。

江湖还是庙堂?

......

第二日。

天酥楼柳大花魁入宫面圣。

出宫之后,北魏凤仙宫拟出了第二张意想不到的诏令,替这位出阁绝艳洛阳的女人向全天下提出了自己的招亲婚事。

凤仙大人似乎不吝啬于在这位花魁姑娘身上投掷大手笔,诏令上许诺了极多的好处,能让那位未来的那位天酥楼男主人在抱得美人归之后升官加爵,完全有望成为北魏晋升最快的一位红人。

柳大花魁提的要求不高。

她不要位极朝野的当红年轻权贵,不要名动天下的洛阳诸侯子弟。

她说了两个字:“有缘。”

提婚上门的礼金只要一两银子。

蜂蝶般狂拥而来想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天酥楼的门槛。

而那位柳大花魁看也没看一眼,轻飘飘甩了一句话。

“洛阳的,不要。”

与士子宴一同被洛阳人津津乐道的,便就是这位柳大花魁有些无厘头的婚事。

......

眉心滴下一滴滴天露。

那股辛辣的滋味顺着眉心流入经脉,在四肢百骸化开。

易潇每日分成六次滴取滴天露,随着滴天露的消耗,炼体那种初始时候千刀万剐的痛苦开始慢慢消磨。

小殿下需要忍受的,只有滴天露滴入眉心时候的点滴痛苦。

伴随着这几日的苦修,自己在炼体上取得的进步显著可见。白袍老狐狸给的那些滴天露几乎要用尽。

易潇估算着距离自己突破小金刚境界还有一段距离,只不过滴天露的消耗太大,白袍老狐狸已经为自己重新补给了一次,到如今滴天露的效力已经不大了,要想迅速突破境界,恐怕还需要寻找其他的炼体灵物。

滴天露煎熬的过程之中,易潇一心二用,运转忘我尊经修行元力。

一个时辰之后,易潇睁开双眼,默默感受了自己的修元境界。

五品中阶。

好在元力对于自己的辅佐不算强大,如今自己战斗凭借着体魄的爆发,还有天相的加成,近身搏斗已经成为了最优选择,故而一品元力与五品元力对实战的帮助实质性都是为零。

滴天露效力完全过去之后,小殿下摇了摇头,体魄如今已经没有增长了。

白袍老狐狸第二次给自己滴天露的时候,说自己是一个怪胎。

易潇有些无奈。

按照常理来说,任何一具躯体,要突破小金刚境界都不需要这么多滴天露,但自己身负龙蛇天相,滴天露在滴入眉心之中被那一龙一蛇张口就缀去大半,如今效力已经耗尽。

每日修行之后,易潇睁开眼,检查了一下体内状况,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前的修行速度自己还算满意。

在自己离开洛阳之前,完全有希望突破小金刚境界。

小金刚境界,佛门炼体法门修成的九品肉身足以让易潇横扫九品境界的修元者。

推开窗。

易潇隔着整整三条街,都能看到天酥楼排队想入门招亲的人群。

“老狐狸。”

小殿下轻声道:“柳如是在想什么?”

易潇猜不到柳如是在他们离开天酥楼之后究竟想了些什么。

入宫面圣之后又发生了怎样的对话。

两个意志强悍的女人,能够和平坐下来唱一出戏。

这样一出招亲戏,剑已经出鞘,剑锋该落在哪里?

白袍老狐狸醉眼迷离,懒得理会易潇,一个人喝闷酒。

洛阳城的另外一边。

士子宴缓缓拉开序幕。

在兰陵城那场文评妖孽殿试的打压之下,洛阳的每一届士子宴都刻意选择了低调作风。

数千名士子入洛阳,负笈游学从北魏万里四处归来,为的就是这一场文评。

与凤仙宫主人约好四天之后,开启六道佛骸。

而来洛阳的目的,就是为了救出沈红婴。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

“事情会那么简单?”小殿下揉了揉眉心,喃喃道:“就没有一点麻烦,没有一点波折?”

六道佛骸开启就在四天之后,白袍老狐狸如愿救出沈红婴之后,易潇便会立即动身离开洛阳。

入北原,踏风雪,越远越好。

谁会在乎与凤仙宫那位主人口头定下的所谓誓约?

易潇不会在乎北魏对自己的通缉,有白袍老狐狸撑腰,自己拿了四大最强级别的佛门经文,只需要藏在北原潜心修行,突破九品之后便是当世妖孽之一。

至于萧布衣来洛阳。

小殿下从头到尾都不相信自己那位二哥会为了区区士子宴的头榜头名不远万里北上。

六道佛骸赎出沈红婴,易潇就会带着丫头动身离开,萧布衣来洛阳的时候,自己早就远遁千里之外了。

“不可能这么简单。”

易潇整理思绪,翻来覆去捋清思维。

易潇闭上眼睛,脑海中的株莲相开始自行推延。

浩瀚星辰。

沧海一粟。

洛阳如棋盘,落了许多杂乱无章的棋子。

这不是一局棋。

佛骸的棋局,与萧布衣的棋局,是两局棋局。

易潇可以选择下完自己想下的,然后放弃另外一局。

伴随着株莲相的推演,易潇发现了一个有些令自己心悸的事情。

有一颗棋子,将两局棋局打通,然后将自己钉在了两局棋之中。

落子的那个人,正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凤仙宫主人。

睁开眼的下一秒。

敲门声起。

极为轻柔缓慢的敲击声音。

三下。

“来了。”

易潇并非想不到这个人的出现,会把自己困在洛阳棋局之中。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来主动找自己。

第四十三章 玄武血

如果说洛阳诸多女性权贵者,除了凤仙宫主人,还有哪位执掌大权,那么除了左十三侯侯府那位已经离世的舒葑,恐怕真正能与权力二字沾上关系的,就只有魏皇手中那只钟天地灵气的龙雀郡主了。

笼中雀,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龙雀。

易潇为那位不请自来的女子开了门,请她入了座,沏好了茶。

魏灵衫在屋内门口脱了鞋,赤足入屋,安安静静选了个白袍老狐狸对座的位置,然后皱了皱眉,思忖片刻,最终选择把纤白小脚踩在藤椅上,抱膝而坐,长发蔓延散开落地。

“为什么会来洛阳?”易潇问这个问题,真正好奇的不是魏灵衫为何会来洛阳,而是这只龙雀来洛阳以后主动来找自己的原因。

北魏那位紫衫大国师逼魏灵衫出走洛阳的时候,用的激将法很老套,但不得不说极为有效。这个幼稚的女孩儿真的会先去风庭,然后回洛阳,接着把玄上宇说的不能去的地方都去一遍,然后玄上宇指着要去的地方通通撇开。

她不会考虑那个紫衫男人是不是有意而为之,或者更深层次的激将法。

她就好像那柄漆虞一样,直来直去。

捅穿这个有些复杂的世界,其实也算是一件好事情。

小殿下一直觉得想像这只龙雀一样活得简单,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直到她敲开了自己的门。

魏灵衫从来不会去计较那么多顾虑。

不会在乎北魏那位怎么看,陈万卷怎么看,世人怎么看。

她伸手理了理有些脱节的乱发,披散的墨发一手难以合拢,最后只能无奈放弃,然后懒洋洋开口道:“想来,就来了。”

“李长歌呢?”易潇眯起眼,并没有发现那位银城大弟子的身影,下意识问道:“你们之后没有碰面?”

“师兄与隐谷传人在邀北关不远处打了一场。”魏灵衫平静道:“我与西关影子桓图穷在一百里处也打了一场。不过他们的那场战斗,要比我和影子结束的早。”

易潇知道那一日魏灵衫并没有拦住女阎王,也没有赶到邀北关,一定是被人拖住了,至于究竟是哪一位猛人能够拖住这只妖孽龙雀,小殿下在心底默默列了几位妖孽人物,却是真的没有想到,西关那只影子能够强悍如斯的完美承担这个任务。

“我付出了一些代价,西关那道影子受了很重的伤,在今后的一年里都不会再出手了。”魏灵衫摇了摇头,道:“等我去找师兄的时候,那里似乎被超越九品的力量震荡清洗过,有些怪异,我说不上来,但那里并没有留下他们的痕迹。”

易潇眉心有些古怪神色,他想到了那一日白发人出手送圣元子回彼岸,动用了将时光回溯的大神通,那只小舟从天河划过之时,似乎就经过了李长歌与隐谷传人出手之处。

是那位第一代风雪银城城主出手?

小殿下摇了摇头。

“我这里有一块令牌,传承风雪银城,能感应到师兄的气息。”魏灵衫有些微惘,道:“那位隐谷传人似乎与他的那一战没有分出胜负,我有些担心他的安危。”

“你那位大师兄有什么好担心的?”小殿下哑然失笑道:“当世的妖孽真要排个名次,你那位长歌师兄也能妥妥排到前三。那位隐谷传人妖则妖已,我看还不一定是你那位大师兄的对手。”

魏灵衫轻轻嗯了一声,乖巧道:“大师兄似乎在很远的地方。”

“很远?”

“很远。真的很远。”魏灵衫认真道:“从邀北关到洛阳,这一段距离变得更远了。”

魏灵衫说这段距离很远......那么恐怕是真正意义的很远了。

“这块令牌能够传递意念么?”易潇试探性问道。

“可以。”魏灵衫点头道:“不过会有一段与距离相关的时间延迟。我早就传递了一段意念过去,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收到大师兄的回音。我与他相隔的距离有多远,可想而知,这就是我真正担心他的原因。”

小殿下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道:“没什么好担心的,隐谷那位传人不像是善使阴谋诡计的人,他们俩应该是遭遇了时空乱流,被随机送走了。这应该就能解释距离的原因。”

“时空乱流?”魏灵衫茫然。

易潇眨了眨眼睛,费了半天力气想着如何解释这个从脑海之中跳出来的词语,最后道:“你可以理解成为超越九品的神通,降临在人间导致的波动,具体例子参见风庭城被拉入鬼门关的传送力量。”

魏灵衫哦了一声,认真思考之后点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时空乱流这个词很新颖,这是齐梁书库上文献记载的吗?”

易潇只能尴尬点头。

魏灵衫一脸认真道:“看来北魏文评不如齐梁的确是有原因的,我当年读尽北魏书库,也没有关于时空乱流的介绍。”

小殿下苦笑不得:“只不过是不同人对同样一种事物下的定义而已,不能当真。”

魏灵衫又陷入了短暂的惘然:“定义是什么?”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易潇连忙转移话题,想了想道:“你来洛阳,遇到麻烦了?”

魏灵衫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的确有些麻烦。”

接着补充道:“不算是小麻烦,也算不上大麻烦。”

小殿下眯起眼睛。

他一直留意到魏灵衫抱膝蹲坐在藤椅上的姿势有些古怪。

这只龙雀微微咬牙,眯起凤眸,面颊有汗珠滑落,面色苍白。

她一只手努力想挽住乱发,另外一只手叠放在腹部。

层层白纱。

白纱布将她的腰身紧紧裹住,勒紧之下,有些许微红。

“血?”

易潇株莲相开启,瞳孔刹那金灿,看清了这个女子身上的伤势。

腹部一道贯穿伤,一道叠加伤,肩膀背部刮擦伤。

一道贯穿伤和叠加伤是重伤,刮擦伤这种轻伤在这只龙雀极为逆天的身体恢复能力之下已经几近痊愈。

但可怕的就是这两道伤势,每时每刻都在恶化,几乎很难单凭肉身的恢复能力去复原伤势。

“是西关影子?”易潇眯起眼道:“不太像。”

魏灵衫摇了摇头,声音平静道:“是西夏棋宫来的年轻妖孽。”

“洛阳城边,他找我打了一架。”

魏灵衫微微咳嗽,捂住嘴唇,发丝倾泻。

“我打不过他,最后靠着龙雀真身爆发,才逃回了洛阳。”

易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这只天赋绝艳的龙雀,在洛阳城边玩单挑,居然被打成了这个模样?

西夏棋宫来的年轻妖孽?

小殿下一直以为,这只龙雀即便比不上她的妖孽大师兄,也只不过差在年龄层次上,真正要打,或者打起来,不见得就会输给那些妖孽人物。

只不过眼前这只龙雀的伤势着实不轻,天赋体质都难以痊愈,是怎样的一种破坏力?

“他的肉身强度很恐怖。”魏灵衫摇了摇头道:“甚至能碾压我的龙雀真身。不过速度方面有些缺陷,被我逃了。”

修体者?

易潇咋舌。

喝醉到不省人事的白袍老狐狸半醉半醒睁开双眼,灌下一口酒之后,笑着开口道:“啧啧啧,龙雀儿大驾光临。看你身上的伤势,应该是被玄武打伤了?”

魏灵衫面色平静道:“柳前辈好久不见。”

白袍老狐狸不太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道:“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躲在酒窖里面看书,似乎我当时也有些喝醉了。”

易潇怔怔看着这两位居然有过来往的一老一少。

白袍老狐狸玩味道:“玄武是西夏棋宫的四圣,按道理来说就算是四圣级别的大妖,与上古龙雀玩单挑也不过是五五开的局面,尤其是那只转世不全的玄武,身上只有三成的血脉之力,勉强能称上小金刚境界巅峰的肉身,与纯真血统的龙雀打起来不会有一丝胜算。”

魏灵衫面色依旧是不悲不喜。

“只可惜你的龙雀魂魄在那柄供奉于西夏棋宫八尺山山巅的刀鞘里。”白袍老狐狸笑眯眯道:“他好歹有三成血脉之力,你就真的只是一个凡胎罢了。没领悟到至强级别的域意或源意,凭什么能跟他打?能逃出一命就该烧香拜神仙了。”

魏灵衫微笑道:“我不信神仙。”

白袍老狐狸耸了耸肩,道:“不管你信不信神仙,但你要信这个邪。那只玄武摆明了要找你麻烦,现在八大家齐聚洛阳,也摆明了要找那只玄武的麻烦。”

魏灵衫微怔。

“丫头,听我一言。你乖乖在这里躲好,等到那只玄武被八大家打回棋宫,再出来也不迟。”白袍老狐狸微笑道:“曹之轩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再加上有唐家老爷子和钟玉圣压轴,我真的猜不透这个局究竟是为谁而设,是不是在等着我跳进去,所以即便那只玄武被他们抓住抽筋剥皮,我也不会去掺和这趟浑水。”

“四天。”

白袍老狐狸笑着对易潇开口道:“如果那只玄武能够活过这四天,我们离开洛阳的时候,不妨抽了他的筋骨,听说玄武血对炼体大有裨益,正好助你突破小金刚境界。”

第四十四章 妖孽二字

“你有龙雀真身,龙雀大妖在远古年间凶名赫赫,肉身速度媲美四圣里的白虎。”白袍老狐狸轻声道:“对于修体者而言,这样的速度,无论是逃命还是追杀均位列一流。”

“这恰好也是我所不擅长的。”柳禅七微笑道:“丫头,你留在这里,一方面可以顺便教导一下某人,传授他一些龙雀真身方面的运用。省得那得了半朵大红莲还不知足的闹人家伙整天纠缠我,这几天耳边乐得清闲。”

魏灵衫微微抿唇一笑。

“另外一方面,你腰部这两道伤口不容小觑。”白袍老狐狸正色道:“这一道贯穿伤一道叠加伤,能看出来那只玄武已经恢复了至少源意巅峰的力量,不说九品无敌也差不了太多。他算是真正的一只妖孽,谁也不清楚他来洛阳的目的,但八大家很快就要聚齐,首先就会拿他开刀。在这段期间,我这里都是安全的。更巧的是苏老头那位小闺女也在这里,所以你待在这里养伤,无论是安全性还是恢复性都比其他地方高上太多。”

白袍老狐狸微笑道:“你考虑一下?”

魏灵衫捋了捋头发,抬起头看了一眼啼笑皆非的小殿下,然后面色稍显苍白的笑了笑,轻声道:“好。”

易潇摇了摇头,轻声道:“安心在这里休息,我这里有一颗生玄丹,能让这两道伤好转。至于修行方面的话,我想我还是不要麻烦你了。你有伤在身,还是养神为主。”

魏灵衫轻轻嗯了一声。

为这只龙雀安顿好了住处,易潇关上了房门。

接着他面色恢复平静,轻声开口道:“老狐狸,那只玄武就在洛阳城?”

白袍老狐狸笑意浅淡,戏谑道:“就在城郊十多里,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息,他应该是知道八大家的精锐离齐聚洛阳还差了一段火候,要么就是刻意而为之,元力抵达九品境界的人都能清楚感应到洛阳北方那道冲天嚣张的气息。”

“他这么嚣张应该是有原因的。”易潇眯起眼道:“重组后的新八家与春秋前的八大家不同。穆家血案爆发之后铸剑穆家被除名,一人之家棋秤陶家在公子小陶被接入南海门下之后就已经名存实亡。不过没变的是老一辈的上三家,金玉苏家,墨篆钟家,还有暗器独步天下的北唐门。”

“这只玄武一定知道钟家男人和唐老爷子已经先行一步来到了洛阳,敢这么肆无忌惮,应该是存了引战的念头。”易潇眯起眼道:“他是想在洛阳打上一场,又不想等到新八家齐聚,被你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想提前开战?老狐狸,你说钟家那个男人和唐老太爷出手,能不能把这只玄武留在洛阳?”

白袍老狐狸摇了摇头,道:“不好说。他的体魄离大金刚境界还差了临门一脚,不过凭借玄武大妖的天赋,加上西夏挪移空间的卷轴,想走应当是没人能拦得住的。”

“那他的动机就很明确了。”易潇沉吟道:“他这就是在求战,以战止战,这些转世者神魂觉醒之后性格通常会保留原先的人格,这位转世者的性子偏向于暴戾凶残,对自己够狠,敢只身来洛阳,来挑衅比自己要强上一个档次的对手,恐怕就是想在战斗之中突破那道门槛,踩压天下妖孽一脚。”

白袍老狐狸冷笑一声道:“想突破大金刚境界,去踩压天下妖孽?大金刚境界的难度堪比天堑,就算他这次在洛阳被八大家轮殴致死,怕是也突破不了大金刚境界。”

易潇声音平静道:“八大家要抵达洛阳,恐怕还有好几天。他这么早放开气息,无非就是想试一下底,如果钟家男人的水太深,恐怕他就该捏碎那道西夏棋宫送来的底牌了。”

白袍老狐狸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若有所思落在远方。

“城里那两位的气息还很平静。”柳禅七淡淡道:“看来今晚不会有什么动静,这只玄武想挑衅钟家男人和唐老太爷,怕是不太可能。”

“如果他们要动手,我会带上你立即动身。”白袍老狐狸笑了笑,道:“要想成为妖孽,不妨见识一下他们是如何战斗的。”

易潇哑然失笑,然后试探性问道:“老狐狸,你说引爆一朵大红莲,对这只玄武能造出什么样的伤害?”

白袍老狐狸闻言以后收敛笑意,嘴角微微上扬,道:“怎么?你难不成还想亲自上场?”

小殿下摆了摆手,道:“我与他实力层次如今差的有些多,如果我能突破小金刚境界,倒是手痒想试一试。能把魏灵衫打伤成这幅模样,究竟是什么样的妖孽,又能妖孽到哪里去?”

白袍老狐狸笑意一点一点消失。

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

“一朵大红莲,能击伤九品级别的修元者。”柳禅七平静道:“这算是九品级别的全力一击,在佛门,也被称为一龙一象之力。”

“九品之后的层次划分很笼统,因为修行体系的不同,但强弱依旧很明显,甚至在其中有妖孽这么一个异类的出现。”

白袍老狐狸面色平静道:“九品级别的全力一击,在佛门之中,就是一龙一象之力。如果你领悟了源意或者域意,便可以在九品之上更进一步,爆发出更强的力量。但远远称不上妖孽二字。”

易潇意识到白袍老狐狸要说的,乃是九品之后真正的修行风采。

妖孽。

一路上见识到的九品何其之多?

天狼王宁风袖,天榜两大魔头,风庭城的诸多九品高手,北魏朝野的四剑子,南海不出世的天才。

他们似乎都与妖孽两个字沾上了边。

但是真正去细算,似乎却又都差了些资格。

什么算是妖孽?

易潇下意识屏住呼吸。

“歪门邪道误入九品,终其一生,也不过修到一龙一象之力。”白袍老狐狸似乎并不急着解释妖孽,而是娓娓道来:“那些妖孽的存在,许多在八品领悟了源意或者域意雏形,早早抵达了一龙一象之力,甚至能够做到跨越八九品之间的巨大天堑,去斩杀九品存在。这就是他们被称为妖孽的原因。”

“九品修到巅峰,无论是修元修魔修佛,自己的力量大圆满也只不过是一龙一象之力。”柳禅七正色道:“古代的圣贤修行有两种流派,一种从体内开始寻求如何把力量发挥到极致的方法,另外一种则是开始感悟天地,去借助自然的力量。”

“由内而外,体内生出天地,这就是本源。”白袍老狐狸伸出一只手,手掌心内有金刚琉璃异象流转,如梦如幻,道:“本源的前一步,就是我手中的源意。”

“掌控了源意,你手中的一龙一象之力,就可以无限攀附,扩大,乃至。”

易潇看着那只手掌轻轻握拳。

柳禅七轻描淡写一拳击出。

空气之中刹那爆发出轰鸣之声,宛若十龙十象暴怒咆哮,抑制不住的血气翻涌,在紧绷的气浪之中铺天盖地。

刹那收拳。

易潇心惊胆战看着十龙十象瞬息湮灭在空中。

“源意,便是对自身的掌控能力,收放自如。”白袍老狐狸微笑道:“修到我这一步,只差临门一脚,体内的本源之力已经不再是一龙一象之力,而是十龙十象之力,本质上比那些九品修行者要强出太多层次,这已经不是数量可以弥补的了。”

“而域意,就是那条感悟天地的道路。”白袍老狐狸笑道:“借助天地大势,来撑开自己的领域,这一步踏出,也算是质的飞越,但领悟域意的修行者实战往往不是源意领悟者的对手。”

“为何?”易潇想了想,道:“域意有高低之分?”

“不错。”柳禅七平静道:“至强级别的域意,与烂大街的域意相比,天差地别。”

“领悟域意是一件极难的事情。”柳禅七淡淡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多少人为了求一道域意,即便是最弱小的域意,也穷其一生而不得,即便是晋入了九品,也被卡死在那道门槛上,终生无望再进一步。”

易潇皱眉道:“一个人只能领悟一道域意?”

白袍老狐狸微微瞥了一眼,平静道:“不然呢?你以为领悟域意像是吃饭喝水?”

“忘归山上的那尊菩萨,她......”易潇欲言又止。

“所以说,他们是妖孽啊。”白袍老狐狸微微感慨道,“任何一个人,在九品之后,都只能领悟一种域意,这是天地大道的压制。所以拥有一道至强级别的域意,这便已经足以成为妖孽级别的人物了。”

“那些妖孽之所以是妖孽,是因为他们在八品层次就拥有了一道域意雏形。”白袍老狐狸笑了笑,道:“然后他们在九品接着领悟第二道域意,至于两道域意融合之后的强度,你也看到了,两道至强域意糅合能炸穿忘归山。”

易潇口干舌燥,喃喃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易小安她......身上有六道域意雏形?”

白袍老狐狸有些头疼开口,道:“准确的说,她身上有六道佛门至强域意的雏形。那位菩萨的确是前无古人的大手笔,不过这件事情还说不上是好是坏,她能领悟多少还是一码事,贪多嚼不烂,不过作为佛门崛起的希望,这六道域意只要有一道绽放出光芒,就足以横扫诸敌。”

“妖孽的说法很笼统。”白袍老狐狸最后笑了笑,道:“这两个字即便是那些惊艳一时的天才,也担当不起。”

“他们拥有超出常人十倍的天赋,付出了超出常人十倍的心血,理应收获超出常人十倍的成果。”

白袍老狐狸拍了拍小殿下肩膀,打了个哈欠。

最后擦肩而过。

“我等着你,有一天成为担得起妖孽二字的男人。”

第四十五章 这一剑,很美

距离凤仙宫主人与易潇约好的五天之约越来越近。

只剩三天。

洛阳城郊紫竹林。

一位黑衣少年在紫竹林中盘坐不动,短碎利落的黑发无风自动。

他的身前插着一柄妖异长剑。

紫竹林内突然响起滔天风声,刹那漫天紫竹叶飞起。

一道柔和女声响起————

“闭眸。”

“枯心。”

“忘我。”

“要练剑,先不用去管剑道,剑谱,剑法。”

“首先思考一个问题,剑是什么?”

盘坐在地的黑衣少年面色平静,下意识按照着柔和女声的提醒,一步一步转移心神,将全部的心绪挪移到身前的剑上。

“剑是什么?”

易潇微微皱眉。

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换句话说,他没有想过剑这种武器,除却了杀伤别人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

“这是大师兄曾经问过我的问题,现在换我来问你。”易潇对面三丈距离,一位白衣少女面色平静对立而坐,信手摘下一片紫竹叶。

魏灵衫笑了笑,青葱玉指揉捏着那片紫竹叶,问道:“在你看来,剑是什么?”

小殿下想了想,认真道:“一种杀伤别人的武器。”

这只龙雀眨了眨眼,细声道:“每个人对于剑的理解都不同,这就导致了日后领悟域意的方向不同。关于剑道的领悟这一方面,没有人可以做你的老师,因为他们都不知道你的想法,即便这个人只是一个一品不入流的剑客,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否定这个人对于剑的理解。”

易潇轻轻点了点头。

“你对于剑的理解,有些极端。”魏灵衫捋了捋头发,重复道:“你说剑一种杀伤别人的武器。可能你以后领悟出来的剑道域意,就是关于破坏,冲击,击杀这方面的攻击性域意。”

“你现在元力层次应该是五品?”眼前的白衣女子似笑非笑打量了一眼易潇,微笑道:“貌似距离域意还差了一段不小的距离,怎么会想着来请教这方面的问题?”

小殿下摸了摸鼻子,笑道:“你不用担心打击我,我知道五品与域意之间的距离可不是你口中的不小,而是真正的天差地别,差了十万八千里。至于为什么我会问你域意的领悟问题。”

易潇正色道:“那些妖孽的存在,他们能够在八品领悟域意雏形,甚至完整掌握域意,我想他们也不是一夕顿悟的吧。他们中不乏有人能够掌握两条域意,所以我也想试一试。”

魏灵衫停止把玩紫竹叶的动作,道:“域意的领悟可遇而不可求。对于剑而言,这本就是世间兵器的帝王,江湖之中,也不过是刀剑二字。刀道霸者,剑道帝王。刀道我不懂,不敢妄加言论。但剑道领域千变万化,谁也点拨不了你。”

“即便是大师兄来了,恐怕也做不出实质性的点拨,没有人可以一步登天。”魏灵衫轻轻开口道:“不过我可以给你说个故事,算是给你增一份信心。”

易潇来了兴趣,道:“是你那位大师兄的故事?”

“不错。”魏灵衫笑了笑,道:“当年师尊问大师兄对剑道的领悟之时,大师兄说了四个字。被几位长老痛骂了一顿,说大师兄糟蹋了剑骨相,不该被带回银城,浪费圣地资源。”

“大师兄当时说:剑道,至仁至善。”

“至仁至善这四个字一度沦为大师兄在风雪银城的笑柄。”魏灵衫面色平静道:“因为没有人认同大师兄对剑道的理解。”

“所以天才总是孤独的。因为除了少数与他们站在同一层次的人,那些庸才又怎么能理解天才的视角。”魏灵衫平淡道:“任风雪银城那些人排挤打压大师兄,师尊只是冷眼看着。直到后来大师兄月满之日,剑起北地,一剑盖压银城。昔日蔑视大师兄的人连剑鞘都握不稳,这些人才停住了风言风语。”

“一个心怀大慈悲,认为剑道乃是至仁至善的人。一个能够不理会世俗眼光,孤注一掷的人。一个天性以德报怨,不怀仇恨的人。这个世上,唯有大师兄。”魏灵衫微笑道:“也唯有这样的一个人,才有资格做我的大师兄啊。”

“大师兄与我传信十数年,这个世上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人。”魏灵衫柔声道:“论剑道造诣,他是一颗真正的星辰,如果有朝一日燃烧起来,注定要让整个世界为他疯狂。”

李长歌。

易潇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居然有些失神。

“你走的是炼体流派,又顾忌着我的伤势,不方便对弈练手。”魏灵衫轻声道:“所以刻意来请教我剑道问题,选的又是最复杂晦涩难懂的剑道域意。”

小殿下听到魏灵衫有意无意点了一下自己的小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

“不过算你问错了人,因为我不会说太多大道理。”这个白衣少女抿唇一笑,露出两个浅淡的梨涡,顺手绾了绾发鬓,将狭长紫竹叶斜插在发丝之中。

“化繁为简。”

“这就是我的剑道。”

魏灵衫缓缓站起身子,腰间漆虞自行脱鞘,在空中划过一道璀璨的曲线。

一颗紫竹被漆黑流光刹那一劈两半。

易潇皱着眉,看着这一剑,想从其中看出什么门道。

“这只是很普通的一剑。”

这个白衣少女微笑道:“没有域意,没有剑意,没有任何复杂的技巧。任何人都能劈出的一剑。”

易潇抬起头。

魏灵衫抬掌五指微扣,一道吸力将地上漆虞拉回手心。

“看好了!”

“这也是一剑。”

轰然一声——

妖风炸起,漫天紫竹林排山倒海般狂啸而起身,鬼哭狼嚎一般。

那柄黑色剑鞘疾射而出,点在漫天紫竹浪海之中,犹如一叶扁舟刹那射穿大江。

风停。

漫天紫竹犹如紧绷的箭弦般崩断。

易潇喃喃失神看着眼前被一剑掀开的紫竹林。

纷纷扬扬无穷无尽的紫竹叶从头顶倾泻。

那道白衣站在紫竹叶瀑布之下。

宛若人间仙境。

一身白衣超凡脱俗的少女不小心失手,看着被一剑劈开的紫竹林凄惨模样,吐了吐舌头。

接着她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盘坐的黑衣少年,看到向来波澜不惊的小殿下赫然一副心神失控的模样,抑制不住笑出了声音。

魏灵衫忍俊不禁道:“看到没,这就是剑道。”

易潇株莲相将那一剑深深烙刻在了脑海里。

一道漆虞劈开漫天紫竹。

然后小殿下抬起头,与白衣少女的目光对撞。

魏灵衫略微羞赧收回目光。

接着这只龙雀微嗔道:“让你看剑,看我有什么用?”

易潇揉了揉眉心,笑道:“这一剑已经记在脑海里了。以后都不会忘。”

“这一剑,很美。”小殿下轻声喃喃。

接着后面的那句话像是口中含了什么,模糊不清一带而过。

接着似乎听了一清二楚的魏灵衫刹那俏脸通红,恼羞成怒道:“油腔滑调。”

易潇眨了眨眼,委屈道:“我说错了吗?”

被捧为掌上明珠的大魏龙雀懒得理睬这个一本正经的黑衣少年,提剑就走。

漫天紫竹落下。

没有人看见那个白衣女子背转身子之后面上自然而然浮现的浅淡笑意。

还有那句被埋在心底面的少年话语。

“这一剑,很美。”

“但没有你美。”

第四十六章 本姑娘要看妖孽啊

(三月,试着冲一下月票榜。周末全力码字。先求一下各种票。)

唐大小姐带着钟雪狐两个人在洛阳城内享受了纸迷金醉足足三天的自由生活。

即便段无胤同行之时给了唐家大小姐一笔数量不菲的银子,生来对金钱数字无感的唐小蛮在一天之内就用这笔银票尝遍了洛阳城内所有的锦珍玉食。

洛阳内外城,在七月七这一日呈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氛围。内城被白袍老狐狸血洗了一圈,诸侯府邸一片凄凉。外城依旧是那副繁花似锦的模样,两位大小姐包下了洛阳外城最繁华的剑阁顶楼包厢,史无前例站在整个洛阳的最高点,大红月下酩酊大醉。

北魏国都恰逢士子宴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分,几乎没有男人会怀疑这两位无论是容貌还是细微之处的动作细节都毫无瑕疵的女子不是出生于权贵之家。

这是钟雪狐人生第一次喝醉。

洛阳剑阁是一座峥嵘崔嵬的酒楼,而顶楼的包厢单单定价便有一夜价值千两。

但能在洛阳之巅,亲眼目睹极为罕见的大红月在自己头顶升起落下,这无疑是一件极为划算的事情。

......

在钟家老佛爷眼里向来乖巧听话的钟雪狐是个不折不扣的乖乖女,但她心底一直埋着别的东西。

至少放肆饮酒一回,无所顾忌的享受青春一回,在略过豆蔻的年龄白马而过,大张旗鼓轰轰烈烈踏遍北魏万里浮土一回。

将那些只有史书上会出现的天纵人物烙刻在自己的脑海里,这是自己离家出走以后一定要做的。

自家那位老太爷说大世来了。

于是钟雪狐心怀忐忑又期待的情绪,与唐小蛮从风雪呼啸的北原一路南下,翻山越岭不远万里。

世界那么大,该去哪里?

最后来到了洛阳。

至少这里有一场士子宴。

即便洛阳士子宴的精彩程度逊色于淇江南方的兰陵城殿试,对于钟家大小姐而言,能够一睹北魏名士的风流潇洒,也算不辱此行。

离家出走这么久,钟家大小姐见了北地的风雪,见了邀北关的鬼斧神工,见了北魏诸多雄城,奇山异景。

但见得越多,心中的那份期待与紧张便被消磨的越多。

她想看一看大世上那些惊艳一整个时代的人物。

不断的期待,不断的失望,让心底那份已经萌芽的种子慢慢枯萎。

一路踏雪而来,那病怏怏骑乘巨大照夜玉狮子的年轻雷霆城城主勉强算得上一个人物,其他所见,即便是入了洛阳城内,也不过尔尔。甚至比不上自己钟家那些年轻才俊。

“妖孽?谁当得起这两个字?”酒过三巡,这位乖乖女大小姐扶额郁闷,将一樽轻安酒抬在唇前。

朱唇微启,灵液蔓过唇角,顺沿玉白脖颈滑入衣裳,醉美人有些神智不清,喃喃自语道:“钟家是墨篆之家,若不是老佛爷定下死规矩,钟家随便出一位天才,就足以横扫北魏的士子宴。”

唐小蛮也有些喝多了,打了个微微酒嗝,大大咧咧笑道:“北魏的文评距离齐梁差了一大截距离。老爷子曾经说过,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武之道代代都有妖孽出世。钟家与北唐门霸占上三家十多年,象征着世家中的文武之道,我家那位老爷子能活得如此长久,喜怒不形于色,便是靠着一份养神心境,不争不抢,宠辱不惊。”

唐家大小姐憨笑一声,又灌下一口酒,喃喃道:“这世上机缘往往纠缠因果,对一个大家族而言,沾染不该沾染的因果,往往就会导致毁灭。钟家那位老佛爷好不容易逢上了这个大世,却偏偏不让子弟入世,恐怕就是不想缠上这份因果。”

钟雪狐郁闷喝酒。

两个绝色美人在剑阁楼顶对月而饮的场面着实不多见。

“江湖不过如此,有些无趣呢。”钟雪狐酒喝多了,扶额头疼道:“突然有些想回钟家了。”

唐小蛮嗤笑一声,道:“江湖?你哪里看到了江湖?佩刀带剑就是江湖?好不容易跑出来一趟,若是连一位妖孽都见不到,就让我跑回去心甘情愿对着那些庸才相亲,想得美!区区妖孽,北魏没有,就去齐梁,南海,关山,西夏!本姑娘就是跑断了腿,看不到传说中的妖孽,誓死不回唐家堡!”

钟雪狐被唐小蛮那份酒后誓不罢休的蛮劲刺激到了,俏脸通红道:“我也想看一看那些妖孽啊......”

“妖孽......”唐小蛮咕哝着抬头,看着那轮浩大无比的红月,吐出一口酒气,喃喃道:“妖孽啊......”

钟雪狐怅然仰起玉颈,提起一壶醇酒。

唐小蛮目瞪口呆看着这个乖乖女气吞山河般喝下这壶极烈的老酒。

钟雪狐呛得眼泪横飞。

她重重咳嗽,然后一把将酒壶砸在地上。

“本姑娘要去看妖孽啊!”

钟雪狐双手扩在嘴边,将胸腔那口酒气一吐而出!

唐小蛮眨了眨眼。

接着那道方才还豪气干云的柔弱身影软软跌坐回椅子上。

唐家大小姐有些无奈看着钟雪狐被酒劲冲得傻笑不停。

她默默把目光投向远方。

北方是唐家堡。

那里有无数等着与北唐门联姻的世家,有所谓的青年才俊踏破门槛,想见上自己一面。

但是姑娘啊,总是想见一下那些极好的人,哪位姑娘不喜欢佩刀提剑的白马少年呢?

那些人在中原吗?

唐小蛮喝闷酒,脑海里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问题。

听人说了无数遍妖孽。

这两个字似乎只存在于别人的故事里。

“我也想看一看那些妖孽啊。”唐小蛮闷闷趴在桌上,翻了个白眼,喃喃道:“怎么了,本姑娘不是妖孽,就不能翻山越岭,去亲眼看一看那些人究竟长什么模样,是多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还是怎么着,凭什么就可以活得那么精彩那么肆无忌惮啊。”

“本姑娘不想在唐家堡,看日复一日的唐门刀剑,听年复一年的北地风雪!”

“本姑娘就是要叛逆,就是要领略风光无限的豆蔻年华,就是要勾搭一位妖孽大帅哥,把上门求亲的那些家伙通通打趴下!”

唐小蛮对着大红月亮张牙舞爪。

接着她手指在桌上画圈圈,轻声笑了笑。

歪歪曲曲写了两个字。

妖孽。

眼皮之间如同灌铅般无比沉重。

呼吸声在心间敲击一下,下一瞬间变得无比遥远。

接着又一下,却无比清晰。

酒后强烈的倦意潮水般涌上心头。

唐家大小姐安然入睡。

对于自家那位老太爷和钟家男人已经来到洛阳的消息心知肚明,唐小蛮向来是个不愿动脑筋的主儿,在她看来,这两位来到了洛阳,就是天塌了,今晚也能睡个安稳觉。

于是饱满的胸膛微微起伏,唐小蛮居然就这么打起了酒鼾。

她身边的钟雪狐恍然醒来,勉力抬起右手撑住下颌,试图以一种略显文静的方式入睡,最后困意如同大锤敲落,刹那放弃念头,以一种毫无千金姿态的埋头睡倒。

今朝有酒今朝醉。

这是钟家大小姐人生第一次刻意纵酒消愁。

当然。

如果她知道唐小蛮兜里一分钱没有的话,恐怕这位有意放纵一把的钟家大小姐会顿时酒醒。

大红月下,两个不施粉黛依旧极美的姑娘大大咧咧睡倒。

毫无美态可言。

这是两个离家出走的大小姐离家出走以来头一回睡得如此安甜。

......

第二天。

两个大小姐顶着熊猫眼,看着桌上那张数额极为恐怖的账单面面相觑。

“没有钱了?!”钟雪狐下意识提高了八分音量。

唐小蛮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

唐家大小姐知道自家那位老太爷来了洛阳,而那位老太爷向来极为疼爱自己,这就是唐小蛮这几天有胆气敢在洛阳横着走甚至在剑阁预先打好了赊账消费念头的原因。

现在问题很严重。

那位老太爷似乎并不准备向以往那样替自己孙女善意解围。

“等一会吧。”唐小蛮干笑道:“老爷子很疼我的,老人家他一定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待会应该就会有人来结账了。”

钟雪狐揉着发酸的眉心,宿醉之后的浓浓反胃感让这个处世未深的乖乖女后悔自己昨夜所谓看似潇洒快意的借酒消愁。

剑阁楼顶吹了一宿的冷风。

这件事情最后的结局有些戏剧化。

唐小蛮估摸着是等不到那位老太爷为自己解围了,压上了那柄价值上万两的刀鞘,掏空了自己和钟雪狐两个人所有的积蓄,这才勉强走出了剑阁大门。

人头攒动。

两个真正身无分文的小姑娘站在洛阳喧嚣冲天的街头。

深深的茫然。

“去哪?”钟雪狐微惘看着人来人往的人潮。

唐小蛮同样茫然。

两位千金大小姐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所谓离家出走的闹剧,在此刻恐怕变了性质。

至少唐小蛮心底清楚,那位手眼通天的老太爷一定早就将自己昨夜在洛阳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但不妙的,就是那位在唐家堡极疼自己恨不得把自己放在手心的老太爷,似乎并没有出手解围的意思。

北唐门尊为八大家的上三家,唐这个姓氏便代表了极为恐怖的一种势力,在洛阳,即便是皇宗贵族,也要给北唐门三分颜面。

只需要那位老爷子一句话。

剑阁幕后的主人甚至有可能会亲自招待唐小蛮钟雪狐二人。

“老爷子的意思,我想......”唐小蛮苦笑道:“他老人家应该是生气了,至于钟家那位,看样子也不会管我们俩了。”

钟雪狐有些郁闷蹲下,捂着空空如也的腹部。

唐小蛮蹲在钟雪狐身边,试探性问道:“那两位不管我们,算不算是好事一件?”

本以为在洛阳呆不久便会被自家父亲抓回钟家的钟雪狐闻言眼前一亮,接着又暗淡下去,闷声闷气道:“又回到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了。”

唐小蛮嘿嘿笑道:“我看未必。”

接着唐家大小姐指了指人潮之中隐隐约约空出的一块场地。

一头巨大的魁梧巨兽懒洋洋趴在那里,抬起眸子漠然看着绕道而行的路人,眼眸里似乎对不远处两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颇感兴趣。

照夜玉狮子。

第四十七章 那一招

在那颗生玄丹的药力滋养之下,魏灵衫腰腹之间的贯穿伤和叠加伤在短短一日就已经恢复结痂,不再渗血。

易潇终于可以放开手脚,请教这只龙雀关于炼体方面的修行问题。

魏灵衫的龙雀真身属于天赋范畴,但与炼体法门却略有相似之处,大相径庭的就是关于修行者自身肉体的运用。

力量,速度,反应力,学习力......

白袍老狐狸在洛阳城区角落找了间颇为偏僻的竹楼,眯着眼睛自饮自酌。

易小安抱着小酒坛,默默趴在竹楼旁。

不远处的空地响起风声。

易潇开启株莲相,黑衣已经有些破烂不堪,一头短碎头发无风自动,面色严肃望向不远处的那只龙雀。

株莲天相的天赋发动,那道白衣微垫着脚,身形保持着如弓弦紧绷的状态,负手而立。

这是一个极佳的进攻状态。

同时也是一个谨慎的防守姿势。

易潇的脸上沾染了许多灰尘,甚至还有些许血迹,手臂之上残留的多处擦伤在龙蛇天相的强悍治愈能力之下已经结痂。

小殿下面无表情抬起右手,拿凌乱不堪的衣袖擦了擦唇角的血迹。

“第七十九次。”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

易潇猛然踏出一步,脚底瞬间爆发出巨大力量,一道蛛网在地面迸开,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流光,手捏抱山印摇晃冲去。

其实易潇的近身战斗没有章法可言,全部依靠着龙蛇天相赋予的超绝格斗天赋,一但近身敌人之后,全身无数部位,肘指拳掌头腿膝腰将全部变成恐怖的杀人利器。

这样一种恐怖的俯冲速度,就是为了能够接近对方。

比之前都要顺利。

一眨眼之后,易潇清楚看清魏灵衫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出现在自己眼前。

与过往的七十八次进攻不太相同,这只大魏龙雀这一次没有选择退后,而是平静等待着易潇接下来的进攻。

好不容易抓住一次主动进攻的机会,滴天露化开的精粹在四肢百骸之间疯狂运转起来,易潇双眸刹那化为一团青色光晕。

眼前的白衣被株莲相分解而开,化为无数道青色光芒。

悟莲瞳清晰捕捉到魏灵衫的身影,试图推演出那道白衣身影的弱点。

“找到了!”

一记鞭腿呼啸扫出,宛若一道黑色雷霆,在魏灵衫右耳边猛然炸响。

魏灵衫面色平静,看着眼前那道黑色身影瞬间消失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俯身而出的一记鞭腿犹如毒蛇吐信。

她轻轻抬起右手,五指微张,虎口对准那记鞭腿。

小殿下瞳孔微缩。

腰腹发力,拧腰收身,那记已经将要扫荡而出的鞭腿强行划过一道半圆收回身内,整个人在半空之中如同一只弹簧般强行收回,导致停滞了那么一刹。

魏灵衫五指收拢。

接着那记收回鞭腿的空处刹那传来一声爆响。

虚空炸开的声音刺痛小殿下耳膜。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自己及时收回那一脚的地方,如果不是前一秒株莲相剖析出这里是战斗中那只龙雀为自己精心设计的陷阱,第七十九次尝试已经以失败宣布告终。

收身趋势在空中缓缓停顿了一刹——

接着易潇龙蛇相在脊背之处升腾而起,双手探出,两只黑袖风中飘摇,一龙一蛇瞬息点出!

魏灵衫依旧面色平淡。

她右手微出,在空中如同揽花招月一般划过一道轻灵曲线,缠绕过呼啸而过的黑袖,将一切的进攻趋势化解,接着强悍霸道前踏一步,一掌印在黑衣少年胸膛之上。

滔天巨浪瞬息停息。

刹那风平浪静。

魏灵衫平静道。

“第七十九次,失败。”

易潇额头冷汗已经渗出,他低头看着那只素白玉手贴在自己胸膛黑衣上,那只羊脂般素手里蕴含的恐怖力量只需要轻轻弹指便可以雷霆触发而出。

魏灵衫缓缓收手,声音有些微怒道:“你这样起手了七十九次,难道就没有一点长进?”

趴在竹楼边怀抱小酒坛的易小安懒懒伸了个懒腰。

小殿下已经缠着这只龙雀练手有数个时辰了。连续七十九次都选择了手捏抱山印出击,即便一次又一次被魏灵衫轻松点破,依旧不厌其烦去尝试着这种枯燥而直接的进攻手段。

易潇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道:“再来?”

魏灵衫皱眉道:“以你的天资,不可能想不到变通的方法,即便没有修行过具体的炼体流派,单单凭借龙蛇天相的天赋,一定也找到了数十种比这种进攻方式更有效的方法。”

易潇没有解释,只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退后三步,摆开了重新来过的姿势。

“再来多少遍都没有用的。”魏灵衫声音有些微冷道:“你这样的方式,即便能够瞬间近身,但接下来的进攻无法对人产生实质性的伤害,除非是采取自暴自弃的打法,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否则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进展。”

易潇呼出一口气,正色道:“这样一种打法,真的能够近身吗?”

魏灵衫微微一怔。

不远处竹楼高处微醺的白袍老狐狸声音远远传来。

“丫头你想多了。这个小子,能够把这种打法不厌其烦尝试七十九次,就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

“近身。”

柳禅七微微瞥了一眼有些狼狈的易潇,淡淡道:“他就只是为了近身而已,不会考虑接下来的进攻方式,只要近身了,就是赢了。”

魏灵衫微惘。

“至于被你翻来覆去蹂躏得要死要活的那么多次尝试,也只不过是为了确保能够真正贴入一尺距离。”白袍老狐狸笑了笑道:“一尺距离,正是那一招释放的最佳距离。”

“那一招?”龙雀抬起狭长眸子,看着不远处那个衣衫狼狈的黑衣少年。

易潇促狭笑了笑,颇有些狡黠道:“暂时保密。”

“这个小子......”白袍老狐狸揉了揉眉心,拿捏不稳道:“目前还远远算不上妖孽,不过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葩。真是想不明白,一个人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易潇微笑对魏灵衫解释道:“还有两天,白袍老狐狸接到沈红婴之后,我们应该就会离开洛阳了。目前看来,城郊那位玄武转世者的气息一直没有收敛的意思。不管他能不能如愿以偿挑衅到八大家那几位,如果他在我离开洛阳的时候还不掩饰那道气息,我会给他留下一个难忘的记忆。”

魏灵衫皱眉道:“这个人很强,不过境界领悟并不高,域意也不过是普通级别的域意,不过肉身强度强悍到有些离谱了。能够在妖孽之中占上一席之位,就是仰仗着小金刚体魄和那道西夏棋宫的霸道源意。就算是八大家那几位出手,除非是八家一齐出手,才有把握稳稳把他碾压致死,否则也不过是遂了他磨砺自己的念头。”

接着她顿了顿道:“你如果要与他交手,如果不突破到小金刚境界,一但碰面,恐怕就会被他逼出剑主大人赐给你的那道底牌。”

易潇眉尖微微挑起。

小殿下笑了笑,露出洁白牙齿,道:“的确,如果论战斗经验和修行境界,我远远不及他。不过我有一点远胜于他。”

黄昏的落日余晖之下,那道瘦削的黑衣少年背影被拖拉到地平线。

魏灵衫微怔。

那个黑衣少年缓缓抬起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自己的脑袋。

“是这里。”

易小安抱着小酒坛憨笑起来。

她捋了捋鬓角短发,看着黑衣少年自信的笑容。

易潇认真道:“从兰陵城北上出发开始,我对自己的认知就不属于战斗类型的人。虽然到现在,我的修行境界也比不上他们,不过比起之前根本无法插手九品级别战斗,要好上了太多。”

“我现在虽然只有五品的元力,不过体魄已经距离小金刚境界不远了。”易潇笑道:“有一句话我很赞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只不过是笑话。”

“不过如果在力量层次差距没有到天差地别的情况下,智谋往往能够决定胜负,乃至生死。”

魏灵衫静静看着这个与往日有些不同的黑衣少年。

易潇认真道:“我只是一个五品元力的修行者,比起妖孽来,差了太远,所以他一定不会留意我。这就是我的先机。”

“再其次,我了解他。他却对我一无所知。”易潇深呼吸一口气,道:“我的株莲相已经储存了他一部分情报,所以我洞悉他的想法,即便是出手格挡时候先出左手还是右手,习惯性转头的方向,亦或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这样一些细微的习惯,都足以改变一场战斗的方向。这,是我的胜点。”

“我在株莲相中推演过无数遍,如果让我对上一个九品巅峰的修行者。”小殿下正色道:“如果我在战前有了准备,那么他一定会死。但是妖孽与九品巅峰不同,这样一个存在不能以级数去计算,推演,太多变数难以确定。”

“本来以我目前的实力,要想公平一战,几乎是不可能的。”易潇最后道:“不过那个玄武转世者的情况不一样。”

小殿下默默抽出腰间芙蕖,在自己衣袖上猛然切割。

黑色衣带碎片飞出。

手臂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因为他是小金刚体魄的妖孽,他想突破大金刚境界,那么他一定会有那个想法。”

易潇低头看着自己不及小金刚体魄的手臂,连一道血痕都没有留下。

他笑了笑道:“这就是我敢出手的原因了。”

“如果真的有机会与他接触,你就准备用‘那一招?’”魏灵衫捂唇笑了笑,露出两个可爱梨涡:“不能透露一下?”

“不能。”小殿下很干脆果断的拒绝了,翻了个白眼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魏灵衫小心翼翼道:“那一招......威力很大?”

易潇笑了。

“本来没想过要杀了他。”

“但他伤你伤得那么重,如果他运气不好,死在了洛阳,那也怪不得别人了。”

第四十八章 猎杀妖孽计划(一更)

白袍老狐狸在不远处站起身子,缓缓道:“小子,你若是真想与那只玄武打一场。恐怕想等到两天后,是不太可能的了。”

易潇微微一怔。

白袍老狐狸抬起头,望着洛阳城外的方向,微微眯眼道:“那只玄武连续挑衅了钟家和唐家这么久,我本以为钟玉圣就是没有火气的泥人,早晚也一定会出手。不过等了这几天,发现那个男人的确能沉得住气,看样子是不打算理睬这只玄武了。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钟玉圣一定要出手了。”

魏灵衫感应着城郊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气息。

那是一只五人小队。

五道参差不齐的年轻气息被大魏龙雀敏锐的捕捉到,为首两个人的气息极为强大,远超一般人的修行层次。

魏灵衫微微蹙眉道:“我感应到了好几道九品巅峰层次的元力。有一只小队,九品战力至少两个人。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是冲着那只玄武去的。”

易潇闻言之后微微皱眉,道:“有人想去与那只妖孽一战?”

白袍老狐狸摇头道:“他们应该知道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所以多生了几个心眼。”

接着老狐狸微笑道:“只不过也只是不算高明的计中计。那两个人想必也想见识一下所谓的妖孽有多妖孽,心比天高得想试一试彼此之间差了多远。我想你们应该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不过目前看来,这两个人貌似把自己当成了猎人,把那只玄武当成了猎物。还算他们有点自知之明,拉上了钟家和唐家那两位黄毛丫头。”

白袍老狐狸微微拂袖,揉了揉趴在竹楼旁边发呆的易小安脑袋。

“走啦。”

“闲了几天,骨子都发酥了。不如去凑凑热闹。”柳禅七伸了个懒腰,戏谑笑道:“钟家玉圣向来是个脾气好到雷打不动的主儿,好久不曾出手了。今儿他要是出手,保管能让你们大开眼界。”

接着白袍老狐狸微微瞥了一眼小殿下,调侃道:“如果那只玄武要是没被钟家男人打死,你到时候出手捡个漏,那一招保不齐还真能屠掉一个妖孽级别的存在。”

......

......

洛阳城郊处。

一只五人小队沉默穿行在浩瀚数里的紫竹林中。

这只小队的组成有些奇怪。

一只巨大的雪白巨兽蹑手蹑脚缓慢行走在紫竹林间,连踩踏竹叶的声音都刻意放轻。

那是一只面色漠然的照夜玉狮子,此刻它有些惊惧不定的挪移前行。

这头巨兽的头顶端坐着一位气色不太好的年轻男人。

段无胤闭目养神。

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两位自己主动提出要求想看妖孽的女子。

唇角不由自主勾起一抹微笑。

这位城府颇深的年轻雷霆城主心中默默盘算着此行拉上身后那两位千金大小姐做保命底牌的抉择是否可行。

在他看来,钟家和唐家已经被他拉到了同一条战线上。

即便这一行不顺利,或者说那头玄武转世者的实力高出自己预估太多,那位钟家男人也不会坐视自己的女儿陷入生命危机而不出手。

段无胤摇了摇头。

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两道身影。

不顺利?

在这位年轻的雷霆城城主心中,如果前方那位出手,同龄人层次罕有人能够抵挡住他的一招半式,能够与他齐名的,北魏也不过那么区区几位。

洛阳传到自己耳中的传闻,便是说这个来自西夏挑衅的年轻男人究竟有多么多么妖孽。

病怏怏的雷霆城主呼出一口气,喃喃道。

“究竟有多么妖孽,一战便知。”

......

照夜玉狮子脊背之处。

唐小蛮和钟雪狐看着最前方踩踏飞剑漂浮在空中三尺不落地的紫衣男人。

钟家唐家两位大小姐都听说过昔日八大家之一的铸剑穆家有驭剑之术,能够奴剑而行,刹那元力出窍,心意为之所动,乃是一门杀伤力极强的剑道法门。

但她从没有见过奴剑到如此地步的男人。

拖曳在半空之中的剑锋保持着绝对的中正。

微微翻转。

这个紫衣男人居然踮起脚尖,踩踏在最为锋锐的剑锋之上。

一层深紫色的元力包裹在剑身之上。

唐小蛮眯起眼,看着这个男人流溢于体表的恐怖元力。

即便是九品巅峰的修行者,能够保持外放的元力也少的可怜,包裹住一只手臂已经殊为不易。

而这个紫衣男人风轻云淡奴剑而起,庞大的紫色元力从天灵盖涌出,犹如天泉一般倾盖而下,甚至在衣袂间流转,那股恐怖的紫色元力数量浩瀚无比,胜过九点巅峰修行者出窍元力的十数倍!

庞大的紫色元力驱动之下,那柄怪剑却以一种不缓不慢的速度前进。

唐小蛮全程保持着沉默。

她的面色有些难看。

从坐上巨大照夜玉狮子的那一刻起,紫衣男人提了一个要求。

那就是安静。

这个男人出乎意料的不讲人情。

一袭紫衣漂浮在最前方领路,浑厚的紫色元力将前方所有拦路的紫竹通通无声无息劈砍而开。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怪胎在北魏居然拥有滔天声名。

段紫衣。

北魏四剑子之中最为神出鬼没的男人,至少在唐家和钟家的情报之中,对这个男人拥有如此恐怖数量的元力没有一丝记载。

这算是天赋吗?

钟雪狐有些微惘,但她的心中下意识把这个紫衣男人当成了不同寻常的那一类。

“妖孽吗......”钟家大小姐微微抿唇,呼吸节奏都隐隐约约被那道压抑的元力打乱,喃喃道:“这个人算不算?”

钟雪狐将目光挪向段紫衣身边并肩同行的另外一个年轻男人。

他披着黑色大麾,黑色长发之下,戴着一张古怪的空白面具。

那张轻薄的面具似乎由白银浇筑而成,怪异的是那张面具上空白无一物。

一丝缝隙都没有。

连眼睛的空隙都没有。

唯独留着一张唇角上扬的浇铸痕迹。

能够与段紫衣同行的,戴着这样一张恐怖面具的。

只有北魏四剑子之中的那个魔人。

魔人丁鲲。

第四十九章 猎物与猎人(二更)

钟雪狐看着魔人丁鲲背后背负的那柄巨大长剑。

在雨魔头横扫中原的那几年里,巨阙魔剑被冠上了冰冷无情的嗜血 头衔,连带着所有的巨剑都蒙上了一层血色面纱。

其实丁鲲被誉为北魏四剑子颇有争议,原因在于其背后那柄巨大长剑实在是沾染了太多血液,着实有些不配四剑子这样一个浩然正气的头衔。

这是一个极为弑杀的人物,性情暴戾,手段残忍。

好在北魏需要那么几个年轻人,在剑道方面扛鼎而行,至少能够碾压同辈人。而这个杀戮成性的魔人,恰恰好符合这么一个条件。

黑色大麾猎猎作响,魔人丁鲲与漂浮三尺的段紫衣并肩而行。

巨大照夜玉狮子轻声跟在这两人背后一丈距离左右。

这样一片紫竹林极为浩瀚,紫竹叶无风自起,轰轰作响。

段紫衣面色平静,感应着不远处那道冲天嚣张的玄武气息一点一点消失。

段紫衣七岁习剑,行的便是最霸道最强硬的奴剑之术。一剑若在掌中,胸壑便有无端霸气。十五年来未曾有过一场败绩。自离开雷霆城之后,从北魏万里浮土杀了个通透。

对于段紫衣而言,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前赴风庭城的那场千古难见的剑酒会。

他从不相信那些所谓的妖孽究竟能妖孽到什么程度。

如果单论修行的功法,段紫衣自问有资格登临那座属于妖孽的山峰。他修行的乃是上古年间遗留的最强级别功法,十八紫气卷,突破九品之后的紫气元力比寻常修行者要浑厚十八倍,这样一种恐怖的元力差距,足以让段紫衣碾压同辈修行者。

段紫衣来洛阳,便就是为了看看自己的剑,究竟有多锋利。

于是洛阳城外那道极为显眼甚至有些碍眼的气息便成了剑锋出鞘的首选。

段紫衣不认为自己会输。

他不认为所谓的妖孽比自己强到哪里。

直到他踏入了这片紫竹林。

那道极为霸道冷漠的气息在自己踏入紫竹林的一刹那便融入了天地间。

如同一只低声咆哮的猛虎突然收声,退后一步,隐匿身影,沉寂在荒野之中。

这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段紫衣彻底失去了那道气息的感应。

他微微眯起眼睛,感觉到了事情的不一般。

“猎人与猎物的转化么。”

十八紫气卷轰然运转,庞大的紫色元力包裹全身,段紫衣保持着谨慎的态度奴剑而行,一边细心去搜寻那道隐匿不出的玄武气息,一边提防着可能会突发的袭击。

那头来自西夏的畜生,似乎把自己一行人当成了猎物。

背负巨大长剑,黑色大麾拖曳在地的魔人突然止住脚步。

丁鲲森然的声音在银白面具之下响起。

“西夏的妖孽,难道就不敢光明正大露面一战?”

紫竹林突然安静下来。

没有回应。

丁鲲面具之下轻声笑了笑。

“千年王八万年龟。我当西夏来了什么人,原来来了头万年缩头乌龟。”

借着滔天紫竹林狂响!

坐在巨大照夜玉狮子头颅之上的段无胤突然睁开双眼。

紫竹林上空。

一道身影以千金坠之势猛然下压。

那道身影的速度突破了极限,在视线之中化为一团模糊。

段紫衣的身影猛然动了。

他微微踮起的双脚刹那冲天而起,整个人化作一团紫影,双手掐诀,奴剑之术猛然勾动,足底那柄紫剑刹那瞬移在下坠的身影面前。

“斩!”

那道紫剑去势极快,携带着比寻常九品强大十数倍的元力刹那出现在下坠身影面门之前。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所有人都震惊:

这道下坠的身影猛然停住了身形。

没有一丝一毫的缓冲。

刹那静止。

在半空之中,陷入了一刹那的绝对静止。

接着那柄紫剑穿透而上,如同穿透了一道虚影。

段紫衣瞳孔微缩,大脑极限运转之下,只来得及微微低头。

一蓬鲜血溅射到了自己的脸上。

距离自己不足三丈的距离。

一袭黑色大麾飘忽而定。

黑色大麾的主人双手拔出巨剑,一手抹在剑面,一手握住剑柄。

巨大的长剑横在自己面前。

被一只钵大的拳头连带着身躯一同洞穿。

如同纸一样脆弱。

丁鲲的面具之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音。

那道严密缝合面颊的银白面具承受不住的崩溃。

细密而连绵的声音迸发而出。

伴随着银白面具一同喷涌而出的,还有大口大口的肺腑心血。

丁鲲的心神还停留在那个男人出现在紫竹林上空的那一刻。

千斤坠。

接着瞬移到了自己面前。

瞬移。

这个男人的速度快得超过了肉眼,甚至超过自己元力能够感知的范畴。

即便自己预知到了他的出手,及时拔出了剑。

丁鲲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

他真的没有想过,一个人的体魄能够强悍到这种地步。

他想看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的模样。

一片漆黑。

段无胤面色复杂看着不远处那个保持一拳击出姿势不动的男人。

那个享受着北魏凶名,被誉为第二个雨魔头的魔人丁鲲,被一拳打穿了心肺。

几乎是在十息左右的时间。

这个有望登顶北魏权势巅峰的弑杀狂人,就已经流尽了所有的鲜血,失去了一切生命体征。

段无胤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他拿自己的视角,错误估计了妖孽的强悍程度。

所谓的妖孽,究竟有多强。这样的一个问题,若想要得到一个人确切的解答,那么去衡量妖孽有多强的那个人,也一定要是妖孽。

唐小蛮和钟雪狐面色惨白,看着这个赤裸上身,浑身肌肉贲张到无与伦比的年轻男人。

这个世界总是喜欢与人开玩笑。

就好像两位大小姐一直嚷着要看传说中的妖孽究竟是什么模样。

却不曾想,这个与自己一路同行到洛阳此后才分道扬镳的恐怖男人,居然就是一个真正的妖孽!

他微微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第二次见面。”

“你们是来送死的?”

第五十章 十八紫气卷

那个露齿而笑的年轻男人缓缓抽出鲜血淋漓的右手。

凶名威慑北魏万里的魔人重重跌倒在地。

这个来自西夏的年轻妖孽轻声笑了笑,一脚踏下。

银白色面具支离破碎,飞溅而出的银质碎末与血沫一同横飞。

“是你载我来洛阳的。我记得你。”他望着数丈远的巨大雪白巨兽,摇了摇头。

那头照夜玉狮子头颅上端坐的病怏怏公子哥眯起眼睛,胯下的玉狮子居然浑身汗毛炸起,警惕盯着不远处的人形怪物。

段无胤养了这头照夜玉狮子十多年,这头血统极为强大的妖兽头一次如此惊惧。

这样的一种反应,与如临大敌已经有了本质差别。

惊恐。

眼前那个九尺男人,乃是一头体内蛰伏上古大妖的年轻妖孽。

“一路上,你偷偷收集了我的血液,不遗余力完善关于我的情报。把我的力量,速度,反应力,敏锐程度,全都估算出来。”这个年轻妖孽轻声喃喃道:“然后你觉得,拉上这两个人,就能对付我?”

段无胤没有说话。

“不过我这趟来洛阳,的确就是为了求战。”

年轻妖孽微微一笑道:“你们来多少人都无所谓,无论是群攻还是单挑,我都奉陪。既定胜负,也决生死。洛阳的紫竹闻名天下,既然今天你们来到这里了,就都葬在这里好了。”

段无胤终于开口。

“上官龙象。”

他缓缓念出这个西夏妖孽的全名,接着寒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收集了你所有的情报,怎么知道我就杀不了你?”

上官龙象笑着摇了摇头。

“搭了你的便车来到洛阳。你一路上的小动作我都看在眼里。”上官龙象声音平静道:“你肉身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想要我的血。所以你巴不得我来到洛阳,与整个北魏最顶尖的高手过招,最后能够有机会捡漏。”

“只不过八大家很快就要聚齐了。你也很清楚,我手上握着棋宫赐下来的传送卷轴,可进可退。”上官龙象戏谑笑道:“一但我不敌了,随时可以捏碎卷轴离开。你现在来,是等不及八大家出手消磨我的力量,忍不住想拼一把?”

段无胤面色冷漠,拍了拍照夜玉狮子的脖子。

这头雪白巨兽抖搂毛发,缓缓后退。

“你尽管离开。”上官龙象面带微笑,微微瞥了一眼不远处降落下来的紫衣男子,平静道:“在我杀了他之后,如果你能逃出这片紫竹林,大可以逃回洛阳继续求救兵。”

出乎意料的。

照夜玉狮子仅仅后退了十丈距离,就停住后退步伐,

段无胤面色平静道:“我为什么要逃?”

上官龙象眯起眼睛,望着奴剑漂浮在半空三尺的紫衣男人,冷笑道:“你以为他是我的对手?”

段紫衣缓缓落地。

那柄三尺紫色长剑自行漂浮在他面前一丈距离。

段紫衣伸出一只手,倒握住漂浮紫剑的剑柄。

这个元力比九品巅峰还要强盛十数倍的紫衣男人缓缓释放出自己的元力。

一缕紫色从他的足底开始蔓延。

犹如影子一般。

紫色的元力铺盖在地面的竹叶之上。

极为迅速的铺展而开。

段紫衣元力外放,整整笼罩了方圆三丈的空间。

“的确,你有小金刚体魄,肉身同阶无敌,一般的九品境界修行者的确奈何不了你。”段紫衣微笑道:“但你身为西夏棋宫这一代的转世妖孽,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十八紫气卷。”

上官龙象面无表情,淡淡道:“不过只是道家里的一卷最强级功法罢了。”

“修体者的体魄在实战中是一件让人极为头疼的事情。”段紫衣缓缓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抹在紫色剑锋之上,轻轻道:“不过即便是修体再强大的人物,也有弱点。”

“你们肉身同阶无敌,近战之后几乎可以碾压一切修元者,理论上唯一惧怕的,就是肉身体魄比自己更强大的修行者。”

“在修成小金刚体魄之后,基本上晋入了修体之中最为神妙的状态。再进一步,就是大金刚琉璃体魄。”段紫衣摇头道:“洛阳建佛骸之时有一位修成大金刚体魄的佛门客卿前来赴战,即便被无穷无尽的兵海战术淹没,也支撑了一天一夜没有倒地。”

“不得不承认,能够修到这一步,需要付出巨大的心血。”他的手指从剑锋自上而下缓缓抹过,涂抹开一道狭长血痕。

“能够击败你们的方法太少了。”

段紫衣缓缓握紧紫剑,将剑锋微微上挑,遥指不远处赤裸上半身露出恐怖肌肉的妖孽男人。

“很不巧,十八紫气卷里有一种方法,专门压制你这种肉身无敌的存在。”

上官龙象微微眯起眼。

他微微低头。

足底的那片三丈紫色元力猛然收缩。

上官龙象面无表情猛然跺脚,刹那地崩天摧,轰然狂响之中无数紫竹被连根拔起,连同着声浪倒拔而出,横飞出去。

段紫衣刹那前踏一步,剑锋倏忽斩落,劈开面前紫竹。

一袭紫衣如同携卷流云一般跌入上官龙象怀中,接着手腕巨抖,递出一柄流转紫色元力的妖异长剑。

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之中。

这个来自西夏的年轻妖孽不动声色,五指抓破虚空,死死攥住那柄长剑。

主动跌入妖孽怀中的段紫衣轻声一笑,脚尖急转,整个人猛然转身,投怀送抱刹那变作了回马提枪,剑锋由刺变拉,伴随着极为刺耳的金铁摩擦声音,这袭紫衣脚踏漫天紫竹叶,燕子归巢般后掠三步。

上官龙象面色有些难看。

他看着自己掌心被斜拉而出的一道血痕。

那里包裹着一团紫色元力,如同附骨之疽一般不停向着自己掌心的伤口之中钻撵。

上官龙象若有所思道:“是源意?还是域意?”

段紫衣微笑道:“不是源意,也不是域意。单纯的元力运用手段而已。”

“我的元力是正常修行者的十倍以上。”这个紫衣男人笑了笑,道:“十八紫气卷能被誉为最强级别功法,可不是浪得虚名。道门的秘术,专门克制佛门炼体者,你应该庆幸你的小金刚体魄已经足够强悍,如果换一个人,刚刚丢掉的,就应该是一整只手臂了。”

上官龙象低头看着紫色元力在自己掌心不断纠缠。

段紫衣说的没有错。在佛道儒三教并立的年代,道门的确研制出了许多压制佛门炼体者的法门。

“这是一种元力运用手段?”

上官龙象喃喃自语,伸出一只手,在自己受伤的掌心轻轻抚摸而过。

浑厚的气血在掌心翻涌,硬生生挤出那缕破坏力极强的紫色元力,上官龙象两根手指捻住那缕紫色元力。

他端详着这缕紫色元力,眯起眼睛。

“这是......元力?”

这一缕紫色元力的精纯程度比一般修行者更要醇厚,甚至有些质变的意味。

段紫衣看着这个赤裸上半身的年轻妖孽双指捻住紫色元力,接着端详片刻,然后微微张开双口。

段紫衣瞳孔微缩。

上官龙象微微仰面,双指递至唇间,接着松开。

那缕紫色元力被唇齿之间传来的巨大吸力之间拉扯而入,直入口腔之中。

上官龙象缓缓咀嚼着这缕紫色元力,接着将这缕刚刚才钻入自己掌心伤口之中,甚至还带着自己斑斑血气的元力吞入腹中。

段紫衣微微退后了一步。

钟雪狐和唐小蛮面色苍白看着这个生吞元力入肚的生猛男人。

上官龙象木然咀嚼回味,接着摇了摇头道:“这个味道,果然只是元力啊......”

他赤裸的上半身猛然翻涌起来,经络暴涨,青筋在皮肤之下若隐若现,如同一条条暴怒的青蛇般迸张,仿佛要冲出这具躯体。

漫天紫竹叶猛然炸开。

眼前的世界仿佛模糊一般,上官龙象的身影猛然消失在原地,一道极为迅猛的黑影穿林打叶,猛然前踏一步,大地轰然震颤。

段紫衣瞳孔收缩,紫色衣袂疯狂飘舞,不退反进,身法如同流云一般滑出数丈,手中紫剑化作一片剑影疯狂倾泻而出。

十八紫气卷的浩瀚元力倾巢而出,三丈之内的地表之上猛然炸开,无穷无尽的紫气随剑影一同倾泻而出,铺天盖地而去。

上官龙象面色不喜不怒,双手格挡在面前。

天地失色,漫天紫竹叶被剑气卷动,三丈空间刹那无尘。

一条盘踞而起身的紫色长龙随着那袭紫衣飘然而起。

龙抬首!

叮叮当当!

金铁之音以一种超高频率的震动在三丈空间里疯狂回荡。

一秒钟震颤了上千下!

接着龙落腹!

那条剑气紫色长龙将上官龙象吞入腹中,一袭紫衣奴剑而行。

自龙尾而起。

段紫衣眯起眼睛,面前是三尺紫剑。

他一步一步踏出。

无数剑气伴随着这袭紫衣疯狂旋转。

上官龙象依旧是双手格挡在面前不动声色的模样。

这个年轻妖孽未曾退后过一步。

而段紫衣要递出那一剑,就要走上最后的三丈距离。

从龙尾,到龙腹。

十八紫气卷的紫色元力浩瀚的有些恐怖,这样一种恐怖数量的九品质量元力,在无数剑气的回应之下,疯狂切割着上官龙象的肌肤。

一丈三千三百剑。

三丈,便是一万剑。

万剑归宗。

那柄三尺剑终于递到了上官龙象的面前。

段紫衣只需要再奴剑一尺,便可以刺入这个玄武转世妖孽的眉心,以道门逆天的修元术配合奴剑法,击败这个修有小金刚体魄的年轻妖孽。

第五十一章 君临人间

滔天紫气翻滚。

十八紫气卷凝聚而出的紫气巨龙昂首奋爪,腹内那柄紫剑堪堪抵在那个年轻妖孽眉心之处。

上官龙象突然咧嘴一笑。

这个赤裸男人双手缓缓探出,在狂暴的元力风暴之中握住那柄紫剑的剑锋。

段紫衣瞳孔微缩。

“道门的法门很强。”上官龙象微笑道:“不过是九品层次的元力,居然能够破开小金刚体魄。”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这个赤裸上身的年轻妖孽双手猛然错开!

那柄紫色长剑剑身悲鸣一声,被刹那错开,上官龙象面色漠然,古铜色的两只大手死死攥住两截断剑,金色浑厚的气血澎湃而出,将身前所有的紫气刹那排开!

段紫衣薄唇微抿,长啸一声,眉心陡然睁开一道竖瞳,引动滔天元力,三丈之内的紫色元力化为滔天巨浪,将两人层层包围!

上官龙象微微抬动手臂,刹那弹指!

接着一道紫色残影疾射而出,洞破紫色巨浪。

那是一道紫色断剑,刹那化作一道流光闪过——

段紫衣犹如一只断线风筝般喷出一口鲜血,接连撞断数十颗紫竹,倒飞而出,最后重重砸在地上。

上官龙象举起握剑之手,微笑蹲下身子,刹那出现在倒地不起的段紫衣身前。

一只手倒握剑锋,对准段紫衣后背。

一剑落下,没有鲜血喷溅而出的血腥场景。

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攥住了那截断剑。

那只手上缠绕着数十道紫色元力,从手背缠绕至五指,强行抵住了剑锋,瞬息湮灭,接着缠绕而上,生生不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手段强行抗住了这样一剑。

段紫衣抬起头,死死盯住半蹲身子的上官龙象。

玄武转世的妖孽摇了摇头,轻声道:“负隅顽抗。”

段紫衣猛烈咳嗽一声,胸膛猛烈起伏,面色苍白笑了笑。

“知道十八紫气卷的禁忌篇......乃是一种魂力法门么?”

上官龙象微微一怔,接着面色大变,急着抽身而起,接着断剑之上传来的一股力量微微拉扯,那袭倒地不起的紫衣猛然借力而起,重重跌入自己怀中。

段紫衣那张有些惨白的面容在上官龙象瞳孔之中猛然倒映而出。

两颗漆黑的瞳仁之中浮现一缕鬼魅般的紫色。

竖瞳睁开!

然后燃起熊熊大火!

紫色的火焰从段紫衣眼中沸腾而起,刹那点燃整片三丈空间。

无数的紫色元气流转而出,围绕着紫衣狂舞而起!

段紫衣握住那柄断剑剑锋,一只手已经鲜血淋漓,他纵声长啸!

浓郁的元力刹那化为雾状般的魂力,伴随着一声长啸陡然收缩!

接着一声暴怒的吼声响起!

上官龙象痛苦不堪捂住自己的双耳,浑厚的声音从胸膛处迸发而出,宛若一只远古凶兽发狂一般,狂暴的气血轰然倒卷,将依挂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紫衣震飞而出!

段紫衣喷出一口鲜血,意识陷入短暂的模糊。

照夜玉狮子头颅之上,段无胤面色平静飞掠而出,接过段紫衣倒飞而出的身影,脚尖微转,羚羊挂角般退回照夜玉狮子头颅之处。

他微微望着那个捂住双耳的妖孽人物。

“退。”

段无胤说出了这样一个字。

接着这头巨大照夜玉狮子轰然倒转身子,头也不回的开始狂奔,一路踩踏紫竹林,肉身强行开道!

坐在照夜玉狮子脊背之处的唐小蛮和钟雪狐好奇心作祟,下意识扭过头。

接下来的那一幕有些令人不敢置信——

那个赤裸上半身的年轻妖孽痛苦捂住身子,半跪在地。

整个人犹如石化一般静止了一刹那。

源源不断的气血化作汪洋般从他的七窍之中溢出。

接着这个男人痛苦低吼——

整片紫竹林猛然炸响,大地犹如被人掀起一般,寸寸炸开!

巨大的声浪几乎是一刹那便追上了飞奔的照夜玉狮子。

钟雪狐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拿袖子要遮面之时,有一道年轻身影飞掠而来。

段无胤面色不变,从照夜玉狮子头颅处掠起身子,挡在了钟家大小姐面前。

他微微抬起的飘摇大袖之中滑出一样狭长物事。

钟雪狐有些惊讶于这柄纹绣紫色雷霆的古怪东西。

是一柄伞。

段无胤面色平静撑开了那柄紫色长伞!

时间静止了一刹那——

巨大的音波透过伞面传来,钟雪狐眼神都有些涣散,她能清楚感受到那道恐怖巨力的摧残程度,整个人脑袋都被震颤得停滞一秒。

刹那间的空白。

钟雪狐微微侧脸,看着两边已经被扫荡为一片平地的紫竹林。

这位钟家大小姐与唐小蛮彼此对视,发现对方都有些口干舌燥的说不出话来。

最后双双将目光古怪挪向这柄紫色长伞。

如果不是这柄长伞挡住了那道恐怖的声浪......

钟雪狐和唐小蛮不敢去想。

那道恐怖的音波之后。

段无胤没有收伞。

他只是静静站在钟雪狐面前,背对着两位大小姐。

接着这个病怏怏公子哥皱眉,似乎是自言自语道:“中了?”

照夜玉狮子头部的段紫衣微微咳嗽一声,勉强坐起了身子,揉着半边发麻的脑袋,苍白道:“......中了。”

“如你所说,魂力法门是克制修体者最好的办法......”段紫衣猛然咳出一口鲜血,猩红血迹落在照夜玉狮子雪白的毛发上,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喃喃道:“上官龙象纵然有小金刚体魄,但实打实中了我的魂力禁术,被逼着承受了我第六境层次所有的魂力。如果连魂力攻击都无法奈何这个怪物,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场面陷入了死寂之中。

段无胤声音有些苦涩道:“但付出的代价有点大了。”

“我真的没有想过妖孽级别的人物竟然会如此棘手。”段无胤的声音有些沙哑,道:“近战的战斗力太过恐怖,几乎能够瞬杀九品巅峰的存在。这样的战力体现,说逆天也不为过。小金刚体魄就真的这么强?居然可以生吞元力,单凭肉身就碾压十八紫气卷中最引以为傲的奴剑术?”

段紫衣看着自己一只鲜血淋漓的手,那只提前包裹了数十层紫色元力的手强行接下了上官龙象落下的一剑,居然落下了经脉寸断的下场,如今控制不住的颤抖。

唯有与这个肉身无敌的妖孽过了招,才知道修体者真正恐怖的力量到底是什么概念。

“我本以为我距离妖孽也不过一线之隔。”段紫衣痛苦捂住额头,低沉道:“如果不是我出手快,那一记魂力攻击再晚上片刻,我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

“等一等......”

“所以说......”钟雪狐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声音沙哑道:“我们......算是赢了吗?”

面色苍白的段紫衣深呼吸一口气,自嘲笑了笑道:“赢?”

段无胤面色平静,道:“离赢还差了很远。”

“我们输得很彻底。”

这个年轻的雷霆城主喃喃道:“要收伞了。你们两个做好心理准备。”

钟雪狐闻言,先是怔了一怔。

接着这个病怏怏的年轻男人一手撑伞,一手收柄。

那道狭长紫伞缓缓收起。

两位大小姐抬起头。

如山一般的黑影从视线最高处遮掩而下。

钟雪狐已经说不出话,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这才感应到座下的照夜玉狮子为什么停住了身子。

它是在颤抖。

黑夜已至。

两颗幽暗昏黄的星辰落在钟雪狐面前。

微微吐出浑浊的气息。

山崩地裂。

海枯石烂。

这是一头如同大山般巍峨的恐怖怪物,背负着青天一般,将钟雪狐眼前的一切全部遮住。

它微微低着头,俯瞰着这片人间。

......

洛阳的城头。

一位中年儒士推着轮椅,站在洛阳的城头,默默看着远方。

轮椅上的老人花白头发,微眯眼睛。

唐老太爷梦呓一般喃喃开口,道:“在大夏棋宫那个人的山海经里,它是名列前十的大妖啊。”

钟家男人悉心替老太爷理好乱发,然后轻声道:“山海经里的大妖个个桀骜不驯,已经很久没有选择转世者了。这一次看来,它是真的找到了一个好胚子,想重新君临人间。”

唐老太爷的声音有些浑浊,轻声道:“这个时代,好就好在这里。”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摇头道:“但坏也坏在这里。”

“太多妖孽了。”

“这头玄武这么早显露了真身,想必洛阳那位也不会无动于衷了。”唐老太爷轻叹道:“等不到八大家一起出手了。趁着曹之轩没有动手,你去解决一下吧。”

钟家男人点了点头。

“等一等。”

唐老太爷又睁开眼睛。

他望着城头那道魁梧如山的玄武身影,缓缓道:“那两个丫头想看江湖,想看妖孽,我本来是欣慰的。孩子长大了,想出去看一看,总是好的。”

“我虽然老了,但眼睛没有瞎,能看到哪些人想着把唐家钟家与自己绑在一起。”唐老太爷笑了笑,道:“玉圣,如果不想你家丫头被外人随随便便就骗走了,就挖了那个年轻人的眼睛吧,算是给他一点教训。”

钟家男人顿了顿。

他轻声嗯了嗯,双手缓缓离开轮椅推手,站在洛阳城头。

钟家男人笑了笑:“君临人间?”

接着他理了理衣襟,轻轻跳了下去。

第五十二章 心事(防伪章)

第五十二章 心事(防伪章)

第五十二章 心事(防伪章)

“那头玄武显出了真身?”

城郊有几道身影疾驰。

小殿下背着易小安,抬起头看着不远处巍峨的那道身影,轻声问道:“这算是妖兽真身?”

白袍老狐狸面无表情开口:“玄武是西夏山海经里排名前十的大妖,在远古年间不知吞杀了多少人族大能,若是真身降临人间,我们现在就算是逃也来不及了。你以为我还会向着那个方向去?”

魏灵衫接过白袍老狐狸的话,柔声道:“应该算是显露了一部分的玄武本体,如果玄武大妖的真身法相在此刻现世,那几位超越九品的大人物不会就这么看着无动于衷的。”

易潇点了点头,加快脚下的步伐,有些惊奇道:“那个病秧子段无胤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逼出玄武的本体?”

“应该是段紫衣的十八紫气卷。”魏灵衫捋了捋乱发,眯起狭长凤眸道:“我曾经听说过这个人,北魏四剑子之中,此人深藏不露,据说修行了道门最强级别的功法十八紫气卷,一直藏拙不发。而十八紫气卷的禁忌法门就是魂力引爆,修体者再为妖孽,唯一的弱点就是魂力方面。那头玄武应该是中了暗算,被引爆了脑海之中的魂力乱流,迫不得已复苏了一部分本体自保。”

易小安趴在易潇背上,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魁梧巨兽眼神森然,苍黄如同星辰,木然环顾四周,面颊上布满了黑灰色荆棘,倒刺钩挂层层遮住瞳孔,生得一副极为狰狞的模样。

丫头下意识往小殿下身上凑了凑,喃喃道:“哥,这个怪物生得好吓人啊。”

易潇笑了笑,打趣道:“平日里胆子大得很,现在知道怕了?”

易小安讷讷不说话,许久之后问道:“我们现在是要去找它打架吗?”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道:“这头玄武皮糙肉厚,傻子才跟他打。不过就算我们不跟它打,一会儿也真的会有傻子出现,跟这个怪物打上一场。所以我们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看一场热闹。”

易小安哦了一声,安安静静趴在小殿下背上不说话了。

易潇安慰道:“别怕,有我在。还有白袍老狐狸和魏姑娘,那个怪物算不上什么的。”

易小安低垂眉眼,轻轻嗯了嗯。

易潇隐隐约约猜到了背上的小妮子有了心事,却不知道姑娘家的心思最是难猜。

易小安轻轻咬了咬唇角,心底说不出来的滋味。

一路上易潇拼了命修行,连白袍老狐狸都惊咋于他修行的刻苦,一心多用,修元修体,承受滴天露的巨大痛苦,这一切自己都看在了眼里。易小安前不久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逃出风庭城的那个夜里。

风庭城万箭齐发,迎着夜幕落下,那匹驮着自己离开的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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