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 - xp1024.com
《浮世谣》


关于修夷和狐狸

(猫扑中文 ) 整篇文下来,最不好写的两个人物是修夷和狐狸,他们实在太复杂了。

修夷,他是门阀世族的嫡子,一生下来便有许多门庭礼节要规整,同时他自小便被世外高人收做了关门弟子,常年高山流水的熏陶,性情必然高洁豁然。

狐狸,他是天生的狐妖,刚转变人形时连走路都要扭腰,我本来打算把他写得妖娆妩媚,邪魅狂狷的(原谅我放荡不羁爱跟风,其他里这样的角色不都是必不可少么,呵呵呵呵……),但随着剧情的发展,在初九的插科打诨下,他慢慢成长了,超出了我的控制,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感谢初九拯救了小狐狸的恶俗之路)。

很多人说修夷和狐狸的性格有时候很像,这还得从狐狸由妖变人说起。

有一个章节里,初九提到和狐狸第一次见面时狐狸刚化成人形,初九就是狐狸人形后第一个接触的人类。

其实狐狸就是个小孩子在长大,有个片段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他一开始在湖边用马车使坏,撞到初九后笑得特别开心,那是奸计得逞后的笑,还有些傻乎乎的,他丝毫不会遮掩。为了初九的血,他玩cosy接近初九,这种时候怎么好妖娆的扭着小腰肢呢,这就是初九无形中拯救他的第一步。后来接触越多,他越被初九吸引,初九却一直嘲笑他龙阳,逆反心理是初九拯救他的第二步。

怎么逆反?如何逆反?

所以狐狸彻底不扭腰了,也收起了妖娆,目光自然而然就要投入到初九身边最近的那个男人身上,他就是杨修夷。

当时狐狸还是孩子心性,可以说杨修夷就像他的导师,无形中影响了他很多,性格也有许多潜移默化。不过像归像,狐狸仍是狐狸。他和修夷最大的差别在于,修夷体内有门阀权贵天生的霸道和占有**,狐狸是真正的世外闲人,他可以很好的收敛起他对初九的感情,小心翼翼的维护着他和初九和修夷的友谊。只在鬼门关前,才允许自己逾越爆发一次。

另外,被人救了或者帮忙了,修夷会说谢谢(是个人都会说,orz),但是狐狸不会,当初初九救了他,他只惦记着一锅鱼汤……(不是说狐狸没人情,我相信如果当时给鱼汤的那位童鞋被人欺负了,狐狸一定会去帮他,如果没给过鱼汤的,以他淡看江湖事的性格会直接拎着酱油瓶一笑而过……)

而修夷,他自小在山上长大,师父对他寄望颇深,男欢女爱之事他基本想都没想。如果不是初九,他可能到了年龄就会娶父母为他挑的一窝姑娘,然后生一窝孩子为他杨家繁衍香火。

但是他的生命里有了田初九。

其实初九也是修夷的导师。

初九的身子性格身世都很特殊,又是乌龟属性,遇事就躲。碰上这样的姑娘,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打个喷嚏丰叔都要喊上一百号郎中来伺候的杨修夷学会了隐忍。但是爆脾气实在不能忍,有时候初九的胡思乱想,胡言乱语会把人逼疯,偏巧初九身子不会受伤,如果初九身子跟常人一样,揍一顿躺在g上三五六天,你看姓杨的这小子以后还下的了手么。所以,初九还让杨修夷学会了暴力。(一群乌鸦呱呱飞过……我只是来讲个冷笑话而已,呵呵呵……)

修夷的性格是最复杂的,他和狐狸还有一个很显著的差别,一个字,狂。

他这样的出生和起点免不了他骨子里的自负和清傲,但这个狂不是目中无人的狂,修夷为人待物还是很有修养的。

我觉得最能体现他狂的不是鸿儒石台上救初九的那一幕,而是他受了重伤后还不知死活的对姚娘劈头盖脸一顿羞辱的那个地方。说到这,说说文里我自己最喜欢的两个细节,一个是修夷喊镯雀“花妖”,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觉得好有爱。第二个是初九给镯雀下醉梦南柯时,修夷跑去让镯雀自己决定,这是我认为他最细心体贴初九的一个地方。

·

我写文的时候会常常在想,这个细节会不会不符合逻辑,会不会很突兀,会不会很不切实际。

虽然本来就是不现实,虚幻的,更何况我这是天马行空的仙侠文。

但我仍然想写的好一些,包括他们的性格对话,我不喜欢太过强烈的表现方式,无论感情还是细节我都倾向于细水流长。

虽然修夷和初九到后面常常如胶似漆,把旁人恶心的说不出话(得益于望云崖的好山好水,养出了这么恬不知耻的好性格),但其实他们俩的感情一路走来真的是细水流长,完全不算轰轰烈烈(我很讨厌轰轰烈烈,总觉得激情过后什么都没了)。

因为是第一人称文,所有的视觉都是初九的视觉,而且第一卷的时候,关于初九的伏笔超级多,所以一开始修夷被很多读者骂了,甚至有个读者比喻他是警察,说女主自己脱险后他才优哉游哉,光鲜亮丽的跑来收拾现场(第一卷·亡魂殿)。其实那个时候还没写到初九的浊气,这读者完全不知道修夷根本就找不到她。

说到这,我不得不说,我实在不喜欢女主一有危险,那些男主就从天而降。我不希望自己的女主多技惊四座,多强大,我只希望她能**坚强,没人保护的时候可以独当一面,有足够的魄力和担当。其实文中大家也可以看得出,很多时候初九就算认为自己死定了,也要拼死来搏一搏,这是一种不屈和顽强。

c猫扑中文

第二次修改搞定啦!

好不容易,哭哭哭,但是熬过来了,谢谢大家的不离不弃!

第二次修改是从191章后半段开始的,与第一次修改的剧情大致一样,但是增添了不少新人物,几个主角的性格比先前明朗了~~~!

两次的修文对读者来说很不负责任,请大家收下我的膝盖,quq!

第一次写孙嘉瞳篇时,我想让初九早些见到修夷,于是剧情跳跃实在太大,我自己写的时候爽到了,回头去看,尼玛,泪流满面……配角人物和剧情被我拉的一团乱。向孙嘉瞳,y,顺带远目。

第一次修改时,为了不重蹈混乱,所以我强令自己去写细纲大纲,并按照细纲大纲走,结果这次悲剧大发了……所有人物被我生拉硬扯,没了生命,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我拎去细纲大纲里面排队站好,按部就班。这比原来的文更加致命和可怕,我在夜型的提醒下回头去看,这次差点没拍死自己了……

第二次修改,我把细纲大纲全撕了,每一章我都在想如果我是初九我会怎么做,这次不敢再急功近利了,导致剧情有些慢。不过我还是没能忍住,所以我写了一个**的片段。念念,我也想修夷啊,想的只能寄托初九的**了,我真是精分了……

最后真的真的很感谢夜型,让我及时悬崖勒马,没有失控下去;谢谢念念和小猫,还有要给我卖安利的妖妖;还有我的责编……其实我很对不起她,我性格太尖锐了,她能这么包容我,我亲妈都做不到;还有基友们,豆芽,平仄,潇潇,阿九,quq,我爱你们!

谢谢你们!



肉渣也是肉,我已哭瞎……



一个好消息,明天要上首页分类推了!

在我第一次决定大修时,基友说那么你这本书将再也不会有推荐了。

我也知道大修对一个作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将失去读者,失去推荐,失去收藏。

但我不悔,写文是为兴趣热爱!以传承信仰为第一要!

若我的文偏离心中所想,作为创造者,我有义务,也必须将它重引回正道!

大修时我曾提过,哪怕只剩一个读者我也要尽心写完,士为知己者死!

如今三个月,两次大修,前后近50个字,任何写过网文的作者都明白修文比写文更不易,但我坚持下来了!

当编辑通知我这个推荐的时候,我一瞬间是平淡的,随后欣喜如月涌江流!

谢谢编辑!这是对我勤劳努力的一个鼓励,是对我对《浮世谣》不离不弃的一种肯定!

无言感激!不胜感激!

谢谢基友们,近一年的相陪,你们鼓励着我,支撑着我,在我迷茫时为我指路,在我悲伤时为我鼓励!何其有幸!能与你们一起相携同长!

最要感谢的是一直陪着我的亲们!猫猫,念念,妖妖,小曹,夜型!

在我大修时没有弃我而去,在我踏入迷途时及时当头棒喝!

诚然,我爱听鼓励赞美,但实则更愿听批评指正,谢谢你们的每一次指点!这本书是我们共同的创造!

原谅我的忘乎所以,实则太过激动,在我不抱任何幻想之时,编辑给了我这份大礼,由衷感激!

明日上推,不管成绩如何,已然知足!

最后仍想高呼,士为知己者死!必将倾注满腔热血,尽心雕琢字字句句以报你们的不弃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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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一添作五

十岁时,我记忆全失,痴痴傻傻,被师父捡到了山上,认识了大我三岁的杨修夷。

十一岁时,鉴于我资质愚钝,武术玄术皆学不好,我开始修习巫术。那年我还发现了自己有具古怪的身体,我的血能招惹妖魔,我的身体受伤了会立刻痊愈。

十二岁时,我开始循环做着一个梦,梦里有个男人让我去柳州宣城开个店铺等他,他会带我去找爹娘,并且娶我为妻。

十三岁时,我路见不平,杀了一个强盗,结果浑身溃烂流脓,昏迷六日。师公全力将我救醒,告诫我身上有特殊咒文,不能杀生,否则死相凄惨。

十四岁时,我来了葵水初潮,群妖上山掳我,师父无奈之下灌了我绝经汤药,此生再不能生育。

十五岁时,我开始为下山做筹备。一过完生辰,我便来这柳州宣城开了“二一添作五”。

因极少有人知晓我以贩卖巫术为营,所以这人流如织的巍巍长街,独我一家生意清淡,门庭冷落。我也乐得清闲,每日养鸟种花,吃喝玩乐,响午起床,傍晚睡觉。

直到师公师尊师父这三个臭老头把杨修夷从山上派来我这儿,我的安逸生活就此宣告结束。

自那日起,二一添作五鸡飞蛋打,不断传出各类吵闹,不断飞出锅碗瓢盆,砸伤路人不计其数,医药费赔得我快要抹泪卖血为生。

这日天清气朗,我和杨修夷又在后院大吵,吵到忘了为什么而吵时,我们开始动手。我把一桶井水往他脑门上浇去,他改变了水桶的走势,结果把刚进门的陈素颜和她丫鬟给兜头淋了个通透。

这陈素颜是什么身份?人家可是柳宣城县官的千金。这下倒好,为了赔罪,也为了我的小店面能在这里继续开下去,我不得不接了她的生意。

她这桩生意也不是接不得,确切来说,除了杀人,任何生意我都可以接,哪怕偷鸡摸狗,放火抢劫。我之所以不想接她的生意,是因为我不爱管姻缘,尤其是她这种有损阴德的事,她想让西城的穆曲公子穆向才休妻娶她。

我向来深居简出,双耳不闻天下事,但这穆向才的名气还是大的传进了我的耳朵。这得归功于我聘来的小丫鬟湘竹,成天在我耳边嘀咕来嘀咕去,说他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却已成了盛名天下的曲乐师,大小乐器皆精通于胸,奏乐弹琴之时,能引群鸟同歌,百花同绽。

举目天下,有才之人比比皆是,但出名的甚少,除非有才又有貌。这穆向才便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不输于杨修夷。陈素颜爱慕人家情有可原,但可惜这穆公子早年便娶了个小娘子,小日子恩恩爱爱,别人难以介足,别说休妻,便是让他纳妾都难。

我拿出纸笔写契约:“总共三十五两七钱三文,一次性付完。”

陈素颜的丫鬟暖夏冷哼:“你淋了我家小姐一身冷水,还敢要钱?”

“为什么不敢?”

“你……”

“没事。”陈素颜打断她,“给田掌柜银子吧。”她转向我,温婉一笑:“能否知道,这七钱三文的零头是如何算出的?”

我说:“三十五两是基本手续费,七钱三文是穆向才的身价。”

“啊?”小丫鬟夸张的半张嘴巴,“怎,怎么就七钱三文?”

“苍生各自有命,各典所职,乐师的价格本是一钱,六钱三文还是我友情加上的,你要是觉得少,多加点我也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我掏钱。”

小丫鬟顿了顿,反手指着自己:“那我值多少?”

“八十文。”

“那你自己呢?”

“我是商人,商人三十文。”顿了顿,我又说,“我搞这一套只是因为这样比较方便算账,我这人懒,不想费脑子想别的计费方法。如今天下,这百家九业不过只是个说辞,不怎么算数,你们听听且忘了吧。”

“那如果是我家小姐的话,你准备开价多少呢?”

我斜瞅了她一眼:“十文。”

“怎么这么少!比我还少?”

我淡淡道:“本来是有一两银子的,不过我给扣光了,大家闺秀不予以自爱自好,自贬身家,拆人姻缘,这等圣贤以为耻的宵小女子简直就是道德败类,没扣光就不错了。不过你放心,我对你家小姐的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还能勉强值个十文。”

我连珠带炮的说完,角落里传来了噗嗤大笑,我狠狠的朝杨修夷瞪去一眼,他收到了我的目光,却仍不知死活的叉腰狂笑。笑吧笑吧,笑断了你的腰最好,一个男人的腰比我还细,我真想把他折半塞进柜台下关一晚上。

暖夏听了我的话极为气愤,陈素颜神情平淡,不见喜怒。

我将写好的合约递了过去:“你看看,觉得好就签个字。”

陈素颜极为仔细,将那寥寥数行看了一遍又一遍,而后抬头:“你没写期限。”

我忽然就佩服她的胆气了,被我如此羞辱,非但没有落荒而逃,表现出任何不满,反而还落落大方,谨慎办事,她是没有羞耻之心的人么?

我问:“你想要多久?”

“三天。”

“三天?”我双眼一翻,“陈小姐,就算我下个蛊咒,准备功夫都得七天,三天你还不如杀了他原配,再下药上他的床,自称怀有身孕直接登堂入室算了。”

“那……便七天。”

我顿时满脸黑线:“蛊咒得到的不是他的心,只是一具没有自我意识的身子,这样的他你也要吗?”

小丫鬟问道:“那田掌柜觉得多久合适?”

“最少也得一个月。”我直接提笔在合约上写上了日期,“今天三月初七,一个月后四月初七,刚好春暖花开之时。”

“到时候小姐就可以和穆公子泛舟碧湖,踏春赏花啦!”

我忍不住说道:“刚还急不可耐呢,眼下又改了面色,还深闺大小姐,知不知羞?”

这下小丫鬟跟我呛上了:“不知羞便又如何?就算我们是鸡鸣狗盗之流,但你可别忘了你跟我们签下了这一纸合约,你可是助纣为虐了!”

她说的是实话,而且我也无力反驳,但我向来争强好胜,平日里和杨修夷逞凶斗狠惯了,所以我恼羞成怒,竟说了句颠三倒四的话:“是是是,我助纣为虐,你们是妓女,穆向才是嫖客,我是个拉皮条的!”

一说完,主仆二人的表情顿时大变,陈素颜先前还能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如今也皱起了黛眉,望着我的目光有些凌厉。

偏偏这时候,杨修夷那混蛋又拍桌大笑了起来。

我也自知有些过分,我这人说话向来口无遮拦,没心没肺。这陈素颜能忍我至此,可见也是个有点心胸的人。

我赶紧将另外一张合约誊写好,签了字递过去:“合约一共两张,你一张我一张,期限一个月。”

陈素颜容色阴鸷,接了过去,看了一眼后冷冷的说道:“田掌柜,你还没按血印呢。”

第二章 血印

咦?她竟连血印都知道?

血印是生死契约的按章,一旦按下去,事若未办成,那按印之人不但会自损晶元修为,更会遭受噬心切骨之痛,除非对方答应解除合约,否则便是变相的做了他人的傀儡,任由对方指南指北的使唤差遣,而且还不得伤害对方,否则自己承受百倍之痛,阴毒的狠。

因此,血印这玩意儿,圈内人都讳莫如深,闭口不谈,这养在深闺的知县千金怎会知道血印?

我说道:“不好意思陈小姐,这笔买卖太小,还不足以到让我按血印的地步。”

“这买卖若是连点承诺都不给,你叫我如何信你?”

“我想你弄错了,我没有非要你信我不可,若你觉得我能力有限,你可以另请高明。”

话刚说完,一旁的暖夏突然拽走我的左手,但见银光一闪,竟一刀将我的左手拇指斩断!

紧跟着,杨修夷身形一晃至我跟前,一脚将她踹飞,袖中的匕首紧跟着出鞘,我慌忙扑了过去:“杨修夷你疯了!”

我伸出左手,一截新的大拇指在他眼前晃动了两下:“你急躁些什么?这不长出来了?”

他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松开了踩在暖夏右手腕的脚。

陈素颜俏脸早已失了血色,杵在原地,跟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我忙拿出布将柜台上的鲜血擦干,我的血比我会自愈的身体来的更为古怪。一点腥气没有不算,还有股甜香味儿。自小因我出血而引起的麻烦数不胜数,大冬天都能招惹蛇虫鼠蚁。

下山之前,师父给我提了这么一个意见,要是小店面开不下去了,可以考虑卖血为生,又方便又和平,那些为我打的死去活来的妖怪都能分上一杯,绝对会双手赞同。

师父把这个建议提出来后,我对他一顿鄙视,连杨修夷也听不下去了,一脚把他踹下了山崖。上个月来见我时,老胳膊老腿还缠着绷带,见到杨修夷后咬牙切齿,却不敢上去揍他,只把牙齿磨得跟咬蟹壳一样响。被我嘲笑没用后怒气发泄到我头上,让我扎了三个时辰的马步。

杨修夷把我的左手抓过去左瞧右瞧,又把了把脉:“脉象倒是人的脉象,也不知你是不是蚯蚓变得,鬼模鬼样。”

我冷哼:“你可真心细,倒是替蚯蚓把过脉?”

他指骨一下敲在了我的脑门上:“你跟蚯蚓八九不离十了。”

看在他刚才为我怒发冲冠的份上,这一记指骨我就不跟他计较了,摸了摸发疼的脑门,我转向陈素颜。

她不过十七八岁,从相貌来说,她长得很标致,柳眉弯弯,眼眸含水。从身段来说,她也占尽了风流,楚腰款款,体资婀娜。

又是一个比我腰瘦的混蛋!

我冷哼一声,心里酸的冒泡,暗自腹诽,没什么了不起,这种档次在柳宣城实在太多,不过如此。

我下逐客令:“陈小姐没事就回去了吧。”

“那这笔生意……”

“合约不一定是靠血印才作数的,既然我签了名字,便会尽力而为。”

“还是保险点的好。”陈素颜弯身捡起我落在地上的那截滚满沙尘的断指,极快的在合约上按下。顿时一个血印便出现了,她抬头苍白的一笑,眼睛明亮的让我发憷,她说:“田掌柜,这下你可赖不掉了。”

我该说什么好?

这个女人已经疯掉了,如何说来也是个名门闺秀,大家千金,如今的可怜模样却像只落水的小兽,这穆向才给她喂了什么药才变得这么,这么……丧心病狂,不知廉耻。

杨修夷身形微动,我忙一把将他摁住,给了他一个眼神。这混蛋虽然跟我八字不合,但这么多年下来了,好歹也培养出了不少革命感情和默契,他问:“当真没事?”

“没事。”

“没事最好,你的破事我不管了。”他转身朝后院走去。

我扶起陈素颜:“我本也没想赖掉,既然都按下去了,那便留着罢。”

“你,你不怪我?不恼我?不气我?”

说实话,我很佩服这个女人的心智,我当她的面再生一指,她虽有惊到,却没有大慌。反而还能扑过身去捡起我的断指在合约上摁下,在她看来这样我便不能拿她怎样了,纵然要杀她,也得等合约结束。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这个血印不是我自己按上去的,而且是截断指,那是压根无效的,但未免这个女人再做些疯狂的举动,我还是不说破了。

我说:“没什么好气好恼的,我为人做事,向来顺从天道安排,既已发生,便坦然从之接受,看来也是命中注定的劫难吧。”

她愣了愣,目露欣赏:“田掌柜不愧为世外高人,陈叔没有介绍错,那这一个月的时间,我需要做些什么?”

我收起合约:“自然有你出场的时候,到时候我会派人来找你的。不过你现在得给我一件随身之物,我需做个小蛊。”

她拿出一只香囊:“这个可以吗。”

我摇头,指着她的秀发:“回去用相思草汁液将头发洗净,擦干后抹点芦荟汁和桂花,差人给我送来。”

“嗯!好!”她跟我福礼道别,扶起吓傻了的暖夏,匆匆离开了。

我冷冷的看着她们的背影,心下有些烦闷,一转身,一盆狗血兜头淋了下来,好半响我恢复清明,杨修夷慵懒的靠在门框上,修长的手指一转悠,那木盆飞回他手上。

我抓狂的大吼:“杨修夷!”

他闲闲的说:“你刚流了血,可别再招惹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每次烂摊子都是我收拾。”

我大怒,柜台上的笔墨纸砚全朝他招呼了过去,他灵巧的躲闪,狠狠瞅着我:“老子这是在保护你,臭女人!”

“滚!”

第三章 头发(一)

一个时辰后,陈素颜就差人送了头发过来,当真按照我说的法子去处理了。

杨修夷坐在我旁边,忍不住问我:“你又安的什么心?”

我将头发泡在白苋水中,洒了两勺盐巴进去,边搓边道:“总不能让人白砍一根手指吧。”

“那你也不能骗人家。”

我瞪了他一眼:“怜香惜玉啦?”

我这人向来有一算一,有二算二,欠不得别人,受不得好处,但同时也不容别人欠我、亏我、害我。陈素颜今天剁了我的手指,这笔账我怎么可能就此算了。

杨修夷淡淡道:“我从不做怜香惜玉的事,因为会忙不过来,为了不厚此薄彼,干脆一视同仁,一个都不管。”

“好像全天下的美人都眼巴巴的瞅着要你疼爱似的。”

他哼了一声,眸中自大不言而喻。

虽然这一点我极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认同。杨修夷的这张脸确实很讨人喜,眉清目秀,英气俊俏,放在人群里面扎眼的很。加之他背后盛大阔极的家世背景,对他投怀送抱的女子早已不是一支营队可以比喻。

我同他在山上呆了六七年,算是一起长大,一直对他的容貌没什么别的看法,也就那样,一张嘴巴两只眼,用手指抵着鼻孔往上翻,照样像猪头。但出山后,在市井百态,众生面相的衬托下,我才顿悟,发现他真是少有的好看。

而我的脸,清汤寡水,属于那种就算被人看上十遍也能回头就忘的长相。

杨修夷有段时间成天挤兑我,说我跟湘竹走一起,她是小姐,我如丫鬟。他还建议我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去干杀人放火偷鸡摸狗的勾当,就算有漏杀的目击者,再次见我也不一定能将我认出。绝对不能浪费我这张得天独厚的路人脸孔。

可惜我身上被人下了符咒,不能杀生,不然我铁定第一个就拿他开刀。

我将头发反复揉搓,洒了少许仙逆花粉,气味顿时又咸又香,闻着难受。

杨修夷问:“你想怎么做?”

我说:“砍她手指是不可能了,让她做几天噩梦好了。”

“我不是指这个。”

“穆向才么?”我顿了顿,“我还没想好,这山下不是有句话叫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么。”

“既然知道,为何接下这单生意?”

他还敢跟我提?我目光如刀,狠狠的剜着他:“还不是你干的好事,我要不接这个单子,我在这里就没法混下去了。”

他冷冷的看着我:“你当真要等梦里的那人?你真的确定他存在?”

我愣了愣,犹豫的点头。

其实傻子都看得出来我有多么的不确定,可那有什么办法,我要想找到父母,要想知道身世,要想解开身上所有的疑团,我只能在这里等。

杨修夷一双乌黑的双眸朝我望来,语气颇为不屑:“然后呢?等到了就嫁给他?与他双宿双飞?”

我很慎重的想了想:“他要是长得好看,我就嫁,要是长得丑……”

他一口打断我:“停,好像人家非要娶你不可。”

“那又怎么样?只要我看中了,我死乞白赖也会求他娶我的。”

“你还要不要脸了,长得就不是女人了,骨子里就不能女人一点?”

我低下头轻声道:“我本来也算不上女人……”一个没有葵水,无法生育的女人算什么女人,我这么古怪的身体可能连“人”都算不上,应是个怪胎……

他静了好半响,目光移向我手里的木盆:“陈素颜这单子你打算怎么对付?”

我停下手里的话,若有所思:“其实,我想了一个办法。不过得靠你出力,毕竟这祸水是你引的。”

他眉心一皱:“关我什么事?你自己拿东西砸我,难道我要乖乖任你打砸不成?”

“那你帮是不帮?”

“哼。”

我提高音量:“姓杨的!”

“说说看,我考虑考虑。”

我竖起两根眉毛,凶狠的说:“什么叫考虑,这事你一定要帮,不帮也得帮!”

他不耐烦的点了两下头:“好好好,你说吧。”

“嘿嘿。”我把手在裙子上随便一擦,搭在他的肩上,“本小姐决定派你出马把陈家小姐追到手,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彻底断了她对穆曲公子的念想!”

他脸色一沉:“什么?”

“那陈家小姐花容月貌,又是个窈窕淑女,家世也不俗,人品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小问题,但是心智绝对的超然,对待穆向才的这份痴情,你作为男人就不羡慕么?要是你把她追到手的话,嘿嘿……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呀?听我说,你不要垂头丧气,这是好事,我会帮你的。这事要是成了,你们花好月圆,穆向才那对也安然无恙,我也保住了名声,刚好一举三得……你别走,给我坐下!虽然你的才貌可能比穆向才差了点,但没关系,次品也是有他存在的价值的,以我的三寸不烂之舌,陈小姐退而求其次也是有可能的……啊!”

半响,我从地上灰头土脸的爬起,揉着被他踹得生疼的屁股,冲着他的背影大吼:“杨修夷!”

于是,晚饭上我们势不可免的又发生了大战,我把一锅饭朝他头上摔去,他灵巧的躲开,凌空一挥手,大碗肉汤朝我扑来,我往旁边一跳,刚进门的丰叔遭了秧。接着是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连缩在角落里观战的老鼠也被我们当了武器。

斗到最后,又是以我战败而告终。

我气喘吁吁,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锅盖朝我飞来,毫不客气的抡到了我的脸上,我惨叫都来不及叫出就四仰八叉的倒地昏了过去。

第四章 头发(二)

有一具自愈能力强大的身体是件好事,但也是件坏事。比如杨修夷那王八蛋,他对我下手从来都没有留过情面,反正打不死我,伤不到我,再大的伤口我片刻就能痊愈。被他用锅盖抡那么一下只是小意思,他发狠起来,曾把一个水缸挪来砸我。再比如,这具身体也剥夺了我装病博取同情的权利,几乎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我就原地满血复活了。众人一致认为,是我先动的手,所以这残局应该归我收拾。我想用伤员做借口都没有办法,谁叫我受伤时间不会超过一盏茶。

店里一共五人。

丰叔是杨修夷的人,所以被杨修夷泼了一脸的肉汤也不会说什么,反而义正言辞的责骂我的不是。

湘竹是我聘请来的丫鬟,跟我感情还算好,但跟杨修夷的感情更好。谁叫我又丑又凶又穷,而杨修夷又高又帅又有钱,是个正常点的女性都会屁颠屁颠的跟他跑。

至于姜婶,是一个比杨修夷跟我八字更不合的中年寡妇。这间店面是她租给我的,每天在那边瞎晃悠,对杨修夷抱着暧昧的态度,对我则是充满了敌意。当然,以我这种性格自然也给不了她好脸色,如果不是杨修夷的存在,我估计她早把店铺给收回去,把我扫地出门了。

剩下的两个人是杨修夷和我。我是名存实亡,毫无威慑力的掌柜,每天受尽白眼,连花钱雇来的丫鬟都胳膊肘往外拐。而杨修夷,我估计他早想拍屁股走人了。

这里不得不介绍一下,这位只不过比我大三岁的混蛋,却比我大了整整两个辈分。他是我师父的师叔,师尊的小师弟,据说是个富家子弟,多富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十岁那年被师父捡回山上时,他就跟个小财主一样在那过着富得流油的日子。

丰叔那时候就在负责他的衣食起居了,每个月都有上好的名品食材从山下一箱一箱的送,穿得是锦衣绫罗,玩得是稀奇珍物,连养的一只兔子吃的都比我们好。

所以那会儿,我和师父都看他很不顺眼。一是出于嫉妒,二是出于身份。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人只不过比我大三岁,我却要喊他一声小师尊,而我师父更是不爽,他一身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却要喊一个小屁孩做师叔,还被差来唤去,徒子徒孙的一通乱叫。所以我们师徒俩卯足了劲和他对着干,偷他衣服,烧他书籍,抢他吃的,骂他娘的……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联合丰叔一起反击,给我们下泻药那是家常便饭,在我们的板凳上抹强力胶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无奈我们没有他那么强大的外援,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胜少输多,

三个月前,我刚过完十六岁的生日,便跟师父告别下山,要来这柳宣城开个铺面。临行那天,阴云密布,山风狂嚎,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天气都有坏事发生。果然,那天我师父的一把老身骨被杨修夷这混蛋给踹下了山崖。但我对来说,这不算是最坏的,最坏的是,杨修夷被我师尊训斥了一顿,师父居然借机要他下山来照顾我,作为赔罪。

师父这条老奸巨猾的狐狸,他熬了十多年,终于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杨修夷给支下山了,他老人家倒是清闲了,但我好不容易过了七天的安逸生活,就被这么活生生的给搅了。

自杨修夷一出现,本来还算和颜润色的姜婶也变得面目可憎了,对我的态度急转直下。那会儿湘竹刚被我雇来三天,直接围着杨修夷打转去了,在我轰她走的时候,主动提出薪酬减半,我见有机可乘,忙趁热打铁,将价格又砍了一半,这才同意她留下。

知道这件事后杨修夷把我狠狠鄙视了一顿,我则笑嘻嘻的拍着他的肩膀:“你应该高兴,这体现了你的存在价值,不然你在我眼里就真的是个废物了。”

这句话的后果就是我和他又爆发了一次大规模战斗,丰叔见怪不怪了,姜婶和湘竹则被吓得不轻,虽然是他先动的手,但众人还是一律判定我挑衅在先,令我收拾残局。

之后,我和杨修夷的争吵,不管是谁先动的手,最后抹着一把辛酸泪收拾一地狼藉的人总是我。不是我好欺负,我是实在一张嘴巴说不过她们。

就比如今天,我连争都懒得争了,愤愤的捋起袖子开扫,一地的碎盘子用法术移动,还不如直接体力劳动来的快,正好可以发泄,把这些东西全当成杨修夷。

我真的快受不了他了,以前我和师父一起和他斗也是勉强打个平手,如今我孤军奋战,而他那边又多了两个嘴皮子利索,吵架功夫一流的女人,我简直被他压制的死死的,溃不成军。但我琢磨着,他也受不了这里的生活,无奈我师父、师尊、师公三座大山在督促着他呢。这群人,名义上为我好,估计私底下已经开了个赌局,赌我俩谁先把谁给宰了。

收拾完后,我为自己烧水洗澡,换了件干净的衣衫,端出那盆浸着头发的白苋水,看看颜色差不多了,我拿出剪刀剪下大截,放在碗中,洒上糯米酒,念了几句咒语后,一把火给烧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湘竹的一串笑声,他们在外面吃饭回来了。我听着那笑声特别不舒服,心下恼火,一口吹灭了房里的蜡烛,和衣就躺到了床上。

笑声渐渐停了,敲门声响起,我今天实在没什么胃口,拉过被子捂住了脑袋,懒得理她。

湘竹又敲了敲门,我不耐烦了:“别给我带吃的了!以后都不用了!我没胃口,滚吧滚吧!都滚吧!”

虽说我的身体是有自愈能力,但世间万物皆有其质体的切实存在,今天这根新长的拇指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耗得是我的体能晶元,我会比平常更累更饿。何况,今天又被狗血淋了头,又和杨修夷大战了一回,还弯腰驼背的收拾了一屋子的锅碗瓢盆,我这会儿早已饿的饥肠辘辘,四肢无力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力道有些加重,我听着十分烦躁:“湘竹你要再敢敲一下,明天给我收拾包袱走人!”

这下敲门声更响了,啪啪啪的跟门有仇似得。

我大怒,正要破口开骂,听得杨修夷的声音说道:“你还长出息了,吼什么吼?不开门我踹了!”

我朝卧榻里面滚去,嘟囔道:“那你踹吧!”

房门“啪塔”一下被踹开了,我很没样子的趴在床上,头朝内侧,懒得看他。听他把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对我说:“起来吃了。”

“滚!”

“你吃不吃?”

“吃你个头。”刚说完头字,我的头就挨了一下,我伸手摸了摸,是一块小石头。

我哗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杨修夷,你到底有完没完!”

他冷冷的交叉双臂站在桌前:“过来吃了,这是穆向才的妻子做的。”

第五章 甜品坊

桌上放着一碗红枣银耳羹,和一块米糕,我迅速消灭干净,抹了抹嘴巴:“好饿,还想吃。”

“你不是没胃口?”

我懒得废话了,一把拉起他往门外拽去:“走走走!快带我去看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知己知彼,方能出其不意。我本来想明天就去打听穆向才和他媳妇的情况,但我没想到杨修夷居然这么快就开始着手了。

“穆向才的妻子叫曲婧儿,成亲有六年了,在默香道上开了一家甜品坊,手艺不错,但是生意清冷。”

我点了点头,有些犹豫的问:“那,那他们可有孩子?”

“有。”

“啊?”我停下脚步,拉着他掉头就走,“算了,走吧。”

“骗你的啦,没有。”

“耍我很好玩吗?”我怒瞪着他,这单子本来就让我心绪不宁,愧疚难熬,他竟还给我来这么一出。

他反手拉着我,将我往前带去,边走边道:“据说以前是有一个的,但不知怎么的死掉了,我带你去看看,曲婧儿这个女人,还算是不错。”

听他这么一说,我脑中倏地灵光一闪,正要说话,他突然回头恶狠狠的瞪我:“别想着要我勾引她,然后让陈素颜和穆向才双宿双飞,搬出你那什么一举三两得的说辞,不然我把你丢湖里喂鱼去!”

我只好讪讪的闭了嘴巴。

跟着他东拐西拐,从一条小巷穿了近路绕到了甜品坊,我原先以为会是个茶楼酒肆,但没想到只是一家小店面,里面搁着几张桌椅板凳,比我的二一添作五还要小上一半。

如杨修夷说的,生意真的很差,这条街算是在闹市,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却没什么人在她的店门前驻足。按惯例而说,她丈夫是那么响当当的人物,妻子怎么也不会过的如此无人问津。

杨修夷说:“极少有人知道她是穆向才的妻子,你进去的时候不要多话。”

我们在店里坐下,极快的有一个女人出来招待,容色普通到和我一样令人过目就忘,让我更为欢喜的是,她的腰似乎比我还粗。

可能是我一直盯着她的原因,她有些不悦了,杨修夷突然附在我耳边说:“不是她。”

我收回思绪,忙说:“我要两盘蜜豆糕,甜汤随意。”

“这位少侠呢?”

“不用管他。”

杨修夷斜瞅了我一眼,转头说:“一份马蹄糕。”

那女人转身朝内间走去,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杨修夷笑得特别欠扁,压低声音说:“你这副模样,本来也不怎么像女人,还盯着别人死看,人家要以为你对她有意思了。”

我确实不怎么像女人,我自小在山上和一堆男人一起生活,压根没人可以教我弄女人的那套行头。我平常都把头发扎在脑后,像马尾一样就算完事。服装也是简单,师父穿什么我就穿什么,那种花样款式,水袖如云的衣衫我碰没碰过。而且我的五官实在清汤寡水,我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下山后也没去学什么描眉点唇,粉黛扑面。总之我出门也是极少的,仪容于我压根无关紧要。

不理会杨修夷的揶揄,我托着腮四下打量,这里真的简陋到不行,但好在整理的干干净净,也可能是因为生意不好,没有寻常食肆中的油烟熏气。

杨修夷胳膊肘碰了我一下:“你坐对面去。”

“你干什么不去?”

“你傻了?是我先坐下的。”

我茫然的眨了眨眼睛:“是吗?”

“快去!”

“吼什么吼?脑子有问题啊?”我横了他一眼,起身走到对面坐下,不料凳子被他的长腿踢倒,我一屁股坐空,跌在了地上,摔得生疼。

“杨修夷!”

他懒洋洋的看我:“吼什么吼?脑子有问题啊?”

我气得咬牙切齿,这里要是二一添作五,我一定抄起长凳抡他脸上。

师父的叮嘱在耳边幽幽响起:“九儿啊,千万不要和杨修夷那臭小子在外打架,你会死的很难看,别丢师父的老脸儿啊……”

我转身扶起长凳,气呼呼的坐下:“回家跟你算账!”

“就你?”

我恶狠狠的瞪着他,真想把他的脸给拍成面疙瘩,这时一个身影奔了出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转过头去,只一眼就愣了。

眼前的女人个子不高,十分纤柔,肤白如脂,眼睛明亮亮的,五官算不上多精致,但看上去特别的舒服,就像冬日里的暖阳,让人清和舒惬。她穿着一件鹅黄色衣衫,十分简单的款式,衣袖上还沾着面粉,一头青丝以竹簪挽着,身上恬淡安静的气质,令我心里的火气和焦灼全然消失不见,如清泓注入一般。

我看向杨修夷,他点了点头。

我忙敛了心神,说:“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和他闹着玩呢。”

曲婧儿柔婉一笑:“那不打扰了,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我进去忙了。”

“等等!我有问题想请教!”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她的皮肤极为细腻,凉凉的,触感极好。

她似乎吓了一跳,飞快的把手缩了回去,紧跟着一道疾劲的风声便冲我的面门呼啸而来,还未挨近我就被杨修夷给踹在了地上,是刚才那个腰比我还粗的女人。

曲婧儿忙扶起她,面色有些尴尬。

那女人被杨修夷踹的内脏破损,吃痛的攀着曲婧儿,擦掉嘴角哗哗下淌的血:“小店不欢迎你们这些登徒浪子,快滚!”

我和杨修夷互相看了一眼,他幸灾乐祸的摊手:“看吧,不止我一个人觉得你不男不女。”

我叹道:“你们搞错了,我是个女人。”

“女、女人?”

我点了点头,第一次因长相而觉得委屈:“虽然我是丑了点,但我确实是女的,没有要占她便宜。”

她们顿时很尴尬,曲婧儿忙走过来,歉意的说:“不好意思,这,这……”

我烦躁的坐回原位:“没事,快些端吃的来吧,我饿疯了。”

好在我的心情自愈能力也和身体一样强大,等糕点端上来时,蒸腾的热气瞬间把我的不快都冲散了,我咬了一口,味道甜而不腻,口感绵软,入口即化,我一连吃了数个。

曲婧儿站在一旁说:“刚才的事情是我们不对,所以这一顿两位不用付费了。”

“不用不用。”我不好意思的说,“钱还是要付的。”

“确实是我们不稳妥,伤了姑娘的心,这顿的钱我们不会收的。”

我不喜欢推来推去,想想反正也没多少钱,干脆从善如流:“那好,不收便不收吧,我以后一定会常来光顾的。”

她轻轻一笑:“如此便太好了,我反而还有得赚呢。”

我也跟着笑:“老板,我看你性格温婉,容貌不俗,喜欢得紧,不嫌弃的话我们做个朋友吧?我叫田初九,你呢?”

“你模样不过十六七岁,便叫我婧姐姐吧。”

我故作讶异:“啊?姐姐?可你看上去比我还小呀。”

“怎么会?我今年二十有三了,早已嫁做人妇了。”

话题一打开,我们便滔滔不绝的聊了起来,我拉她在桌旁坐下,她的声音娓娓动听,不急不躁,目光如盈水波,和我的粗枝大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自始至终没有跟我说她的名字,也很少提到她的丈夫,但我能感受到,她待人是十分真诚的。

天色愈黑,我和杨修夷得回去了。临走前,她包了两块蜜豆糕给我,偷偷贴着我的耳边说:“其实你呀一点都不丑,你的容貌很是清秀,只是穿着打扮才让我们误会了,有机会过来,姐姐帮你打扮。”

第六章 蹊跷(一)

回去的路上,我和杨修夷简单的讨论了一下。曲婧儿的确是个好女人,相貌虽然不如陈素颜精致,但她的气质如水清淡,更招人侧目。性格自是不必说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善解人意,恬淡温婉的女子,她像是一朵安静的茉莉花,不必多言,身上的沁脾香气便足以使人下自成行。

我说:“可她真是不简单,我只不过碰了一下她的手,那个粗腰女人就要来揍我。”

“粗腰女人?”杨修夷死性不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笑我的机会,“就你这腰,你好意思说别人。”

于我而言,容貌气质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反正我也就这幅德行了,但是腰却是我最在意的,通常情况下,我遇到一个陌生人,第一时间看的便是对方的腰。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浑身都瘦,却偏偏有个水桶腰。刚练拳脚功夫的那会儿我才十一岁,师父让我连着扎了三个星期的马步,等开始教我一招半式了,我却在第一招就闪了腰。那天师公跑来看我,在我的腰上摸了又摸,面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最后他摇头说:“初九不宜练习拳脚,好好教她玄术吧。”可惜我的玄术也学的不怎么样。金木水火土都只略懂皮毛,唯一精通的只有懒人们最爱的一招隔空移物。师公活了五百多岁,师尊活了三百多岁,我师父最小但也有一百多岁,他们三人活的时间加起来抵得上一只千年王八,一致说我是史上悟性最差,行动能力最笨的人。

后来他们讨论了三天三夜,最后决定教我巫术。巫术倒简单,不用每日扎马步,不用刻意蓄灵力,只要将书背的滚瓜烂熟,记住里面五花八门的方法就行。所以在山上这么多年,我把书室里的巫书全给背光了。可惜我最有兴趣的还是在拳脚功夫上,每次杨修夷施展轻功跳上跳下的戏弄我时,我心里别提多怨恨了。

都是我这不争气的腰害的。

如今杨修夷又拿我的腰来刺激我,但我不想跟他再争了,我说:“那粗腰女人对曲婧儿紧张得很,你没觉得很蹊跷吗?”

他点了点头,问我:“曲婧儿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知你察觉到了没有。”

我狡黠的看了他一眼:“你这么关心人家,要不你干脆……”

话没说完,他扬手毫不客气的啪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厉声道:“再胡说一句试试?”

我揉着脑袋,撇了撇嘴:“那你说说看,她身上有什么古怪的味道?”

“一股腥气,但被糕点面粉的味道给冲的极淡。”

我想了想,说:“不会是人家刚好来了葵水吧?”

杨修夷闻言,雪白的俊脸顿时涨得通红,不自然的轻咳了两声,目光看向别处:“不是葵水。”

“那保不准人家刚吃了鱼虾呢。”

“鱼虾的气味我难道分不出来么?”

“那你想说什么?她刚杀了人?”

他摇了摇头,严肃的说道:“是妖物的腥气。”

“啊?”我愣了,“她被妖物缠上了?难道是那粗腰女人?”

“不是,粗腰女人没有这个味道,只她有。”

我的玄术学的不好,晶元灵气虽然蓄了不少,但跟杨修夷是没法比的,如果一个妖物真的把自己隐藏得极深,那我肯定察觉不到。可我怎么都不能相信,这么美好的一个女子会是个妖精。

不知不觉走到了听雨道,柳宣城临近柳州都府,县城虽小,但经济繁盛,车水马龙,入夜以后也是灯火万家,嘈杂如昼。城内纵横的几条大道名字都取得很文雅,我极少出门,对一些小巷道更不如杨修夷熟稔。

边走边琢磨着曲婧儿的事,眼前突然奔来一个红色身影:“哟!杨公子!你可算来了,清婵这几天还一直跟我唠叨你呢!”

我抬起头,是个年龄和姜婶不相上下的女人,腰比我粗点,穿金戴玉,浓妆艳抹,但看上去很舒服,不显得臃肿繁重,身上的香气虽然浓郁,却也很好闻。

大多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们,总是喜欢用极为面谱化的形容去描绘这些红尘女子,例如那些老鸨,会被塑造成浓妆艳裹,香薰刺鼻,庸俗不堪的老女人。但实则,这些烟花巷里的女人们才是最懂梳妆打扮的,比如我眼前的这位,分明花枝招展的穿着,却并不招人嫌,这才是境界。她也很懂得看人,目光转向我,咧嘴笑道:“怎么今天杨公子还带了一位姑娘出来了。”

虽然感激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的性别,但我还是没好气的说:“什么叫他带我?他有这么好心?”

她仍旧笑容可掬:“姑娘也要进来玩吗?”

我目光闪闪:“我也可以进去?难道你这里还有男妓?”

话音一落,我后脑勺又挨了重重一下,杨修夷面容阴沉的瞪着我:“你还是不是女人了?当街说这话,知不知羞?”

我这么一问只是出于好奇,又不可能真的去找,他这一下打的也真重,我顿时怒上心头,那老鸨很会看人面色,忙上来打圆场:“哪里有什么男妓呀,我看这位姑娘也只是玩心重,问着玩而已。”

杨修夷斜了我一眼:“问着玩还这副神情,什么德行,眼睛都冒贼光了。”

我转身就走,懒得理他。

我跟谁都是锱铢必较,二一添作五,包括我那老奸巨猾的师父,可是唯独对杨修夷我做不到,因为吃他的亏实在太多了,多的我都麻木了,都不想计较了。

但是心里还是不爽,凭什么呀?凭什么他可以进去当嫖客,我却连问问都不行?就算他是我的小师尊,是有资格管我,但他也得以身作则才行。所以我转过身,看向他:“杨修夷,我知道你们男人有七情六欲,但请你自重一点行不行,我怎么说也是你的晚辈,你带我来这种地方,你要不要脸?”

“你发什么火?没让你进去找男妓,你不爽了是不是?”

“我找男妓?我找什么男妓?”我大怒,“我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了,我要男妓干什么!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不知检点吗!”

他也怒了:“什么不知检点?又不是我带你去那的,是你自己在想事情瞎晃过去的,你骂我做什么?你有你的青梅竹马你倒是去找啊!鬼才会来找你,做梦梦傻了吧你!”

我们一路吵着,路上比我们吵得凶的到处都有,买东西讨价还价的,小流氓一言不合街头火拼的,媳妇偷汉子被逮个现行拉出来批斗的……无论哪个都比我们有看头,所以我们一个围观群众都没有。

回到了二一添作五,我们又在院子里吵了半天,后来各回各屋,我直接蒙头就睡。

我发现我的心比我的腰还粗,被他气得这么狠,我也能说睡就睡,梦里又梦到了那个人,他的容貌我依旧看不清,他只跟我说,要我等他,他很快就来,带我去找父母,带我离开这里。我冲他发火,要他快些来,他却不鸟我了,身形在白烟中消失不见。

第二天我没有出房门,第三天还是不想出去,第四天杨修夷开始踹门了,但我把柜子和床全给堵到了门背后,我看他怎么踹。结果第五天,他拆了屋顶跳了进来。

我正拿刀割着我的手腕,他突然从天而降,吓了我一跳,下手一重,差点没切了整只手掌。

他见到我这个模样,勃然大怒:“你在干什么!”

“你没长眼睛吗?我在放血啊。”

我想弄出小半碗血来给陈素颜下个巫术,但我这具身体想要流点血也不是容易的事,割了一刀后,伤口没多久就自动愈合,我还得忍痛再来一刀。

他一把夺走我的匕首,声音粗暴:“真是个不知死活的疯子!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么多天没吃东西了,还流那么多血,你不要命了!”

我比他平静多了,挤着血说:“我这几天想了想,就算曲婧儿是妖精也没关系,如果她真是妖精,能冲破人妖悬殊和穆向才呆在一起,真的太伟大了,这样的感情也不是我能拆散的,所以我想给陈素颜下个蛊,让她忘了穆向才。”

“你这几天都在想这些?”

“不然呢?”我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见他的模样,这几天好像也没怎么好过。

他冷冷的看着我,突然说:“那你可以不用想了,曲婧儿死了。”

第七章 蹊跷(二)

二一添作五生意很差,普通人看到这个店名压根不知道这家店是做什么的。而我开这个店也仅仅只是为了等人,一个月一两个单子足够我吃饭就行。

我的生意都是陈升为我招揽的,他是我师父的故交,在柳宣城人脉极广,陈素颜就是通过他来找我的。但我没想到,他今天把穆向才给带来了。

随便吃了点湘竹做的东西,我就匆匆去客厅了。

穆向才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身形颀长,头发慵懒随意的挽着,跟曲婧儿一样,用的是一根竹簪。他的五官很是端正,眉清目秀,鼻梁高挺,一股儒雅的书生文气,当真如湘竹所说,他的俊朗不输给杨修夷。

我看了杨修夷一眼,他也斜了我一眼,我是实在说不出杨修夷身上是什么气质了。湘竹说是狂傲不羁的少侠气概,姜婶说是洒脱惬意的浪荡公子,丰叔说是器宇轩昂的世家子弟。我是觉得哪个都不像,我看他就是厚颜无耻的地痞流氓。

他们起来向我抱拳问好,我装模作样的身手虚扶:“我是山野闲人,受不了这些拘束,你们随意就好。”

陈升介绍:“田掌柜,这位是穆向才穆公子。”

我继续装腔作势,学师父文绉绉的模样说:“西城穆曲,天下闻名,我也有所耳闻,不知今天来此所为何事?”

陈升说:“穆公子的内人昨日跌下了城外的牡丹崖,派人寻了一整晚,生死未卜,他想请田掌柜看看,是否能通过神力来帮他找到妻子。”

刚才吃饭的时候,杨修夷跟我说他们已经在山下找到了一具被野兽啃过的女尸,但穆向才死活不肯承认那是曲婧儿。我也觉得曲婧儿不会死,她毕竟是个妖精,一个悬崖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杨修夷的意思是,要我干脆顺流而下,将计就计的说她死了,给陈素颜创造一个机会。

我说:“寻人十五两,需要对方的贴身之物,先付银子,如若寻不到退银十两。”

穆向才很爽快的给了银子,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香囊里装着两缕头发打的花结,以红绳交织其中。

看到这个花结,我不自觉的摸向了自己垂在胸前的马尾辫,心中有着淡淡的向往,得一结发之人,定是幸福的吧。但愿我的未婚夫不会嫌弃我丑,也但愿他不要太丑,不然我会嫌弃他。

穆向才犹豫了一会儿,修长的手指慢慢的将花结解开,将一缕柔软,发质较细的头发递给了我。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动静,陈素颜款款的站在那里,脸色有些苍白,她看了眼我手上的头发,眸底闪过一丝怅然,旋即冲我灿烂一笑:“田掌柜,我找了你两天,总算是见到你了。”

我说:“那你可来巧了。”

她点点头:“还真是巧。”说罢看向陈升,“陈叔好,素颜有礼了,这位是穆公子吧?我在暖春阁上见过你抚琴,曲艺精妙,无与伦比。”

穆向才看来没什么心思和她整这些虚礼,只随意的点了点头,她倒也不尴尬,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

所以说,我是真的佩服她的心智。分明她朝思暮想要嫁的男人就在眼前,她却能镇定自若,笑容婉约,丝毫不会表现出任何不对的地方,终于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了。看看她身后,暖夏没有跟来,看来那丫鬟是怕了杨修夷了。

湘竹很快的就端了茶水上来,陈素颜在穆向才对面坐下,只跟陈升聊着,没有刻意把对话延伸到穆向才身上,连眼神都不曾投去一眼。表现的大方得体,颇具才情,我恍然间起了疑虑,眼前的这个女子跟我到底有没有那一纸协议?托我拆散人家小两口的人是不是她?

想起了我下的那个巫术,我问:“陈小姐,这几日睡得可好?”

她点点头:“以前睡得不好,自找了你之后,睡眠便安稳了许多。”

“啊?”

我顿时傻了,我的巫术没可能会失败的,杨修夷则不厚道的在我旁边幸灾乐祸的低笑了两声。

我说:“既然安稳了便好,你先等着,我把穆公子的委托处理好了再来招待你。”

我独自进了暗室,点了两盏蜡烛,将曲婧儿的那缕头发放置在白玉石的凹槽里,倒了半瓶酒泉湘露和落英花汁,一股甜香味顿时散发了出来,我在软榻上躺下,闭目入梦。

可能是我这几天把自己给饿坏了,我的灵也跟着半死不活了,试了好几次,那牵引着我寻人的紫线竟一直无法走出二一添作五,就在空中盘旋来盘旋去,弄得我想用这紫线一把勒死自己算了。

没办法,我只得换个方式。我将凹槽里的液体全给倒了,用手帕擦干净后,倒了梨花酒和紫云花液进去,情况跟上次的一样,这下我怒了,从抽屉里拿出几片花瓣,虽然心疼,但也顾不上了。

这些锁魂花的花瓣都是极其稀有的,从山上带下来的时候,师父十分舍不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问我要了半盒回去。上个月来看我的时候,还偷偷摸进这暗室,又把剩下的一半给偷了回去,只留给了我五片,气得我半条命都快没了。

我把锁魂花花瓣连同曲婧儿的头发一起塞进了三梵珠中,念了几句咒语,三梵珠便跳到了地上,在原地打转了数圈后开始滚动,我忙跟着追出了暗室,从后院跟到了前堂,三梵珠利落的跳上石阶,跳过门槛,然后滚向了别厅,最后一跳一跳的停在了陈素颜脚边。

别厅里的众人都不明所以的看着我,只有陈素颜,脸色更加苍白了。

我目瞪口呆,杨修夷问:“怎么了?”

未等我说话,陈素颜深吸了口气,站起了起来,漂亮的眼睛直视着我,目光湛然若星,充满了勇气,她说:“田掌柜,我有些话想和你私下说。”

第八章 暖春阁

陈素颜带我去了暖春阁,在二楼大厅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柳清湖,湖畔热闹至极,行脚的商人小贩高声吆喝,摊前驻满了路人。

阳光和煦,暖洋洋的洒在我们身上,我看向陈素颜,她精致的脸蛋似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美得那样迷离。她正垂首倒茶,知道我在看她,莞尔一笑:“这么恬淡的午后,有个人能说说心事,真好。”

我接过她递来的茶盏,说:“你还真会挑地方,在我那里说不成吗?害我被人责骂了一顿。”

“他的修养很好,极少发火,此次也是因为心中所系之人生死未卜,你得多担待。”

刚才匆匆要和陈素颜出门,把十两银子退给穆向才时,被他一顿臭骂,措辞犀利,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想不到他一副文质彬彬的秀气模样,发起火来会这么可怕。

我嘟囔道:“我已经够担待了。”

“是啊,若不是你拦着,你那位护花使者恐怕就要把他踢出去了。”

我一阵反胃:“护花使者?你说杨修夷?”

她笑着看我了一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没有说话。

我忙说:“他一开始幸灾乐祸的神情你是没有看到吧?实在是穆向才骂得太难听了他才动怒的。而且,什么护花使者啊,他是我的长辈,还大了我两个辈分呢。”

她如若未闻,目光转向窗外,湖面上金色粼粼,映在她的眼眸里,亮闪闪的。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端起茶杯,上好的香茗被我当成了白开水,一仰头咕噜噜的就没了。

“田掌柜,我可以喊你初九吗?”她突然说道。

我点点头:“不过就是个称谓,你喜欢喊什么就喊什么,只要不是阿猫阿狗。”

“我真的很喜欢你的性子。”她笑了笑,神色变得认真:“初九,我欠你一句抱歉。”

我“嗯”了一声,其实算起来,砍我手指的那笔帐已经两清了。虽然想害她做噩梦没害成,但也算害过一回了,我可不想再来一次失误丢自己的脸。

“那天去找你之前,我强逼着暖夏,嘱咐她到时一定要将你的拇指砍下,一是为了血印,二是因为,那样我以后就有理由不让她跟着我了。也亏了杨公子的那一脚,如今她自己不敢跟来了。”

我傻了,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些话,这女人,她,她怎么可以这么狂?

她看向我:“幸好你的手指还能再生,不然我真的会愧疚难当,也许你觉得我说这样的话太过虚假,在你眼中或许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罢。”

我弱弱的补充:“除了心狠手辣,你还挺丧心病狂的。”

她一愣,随后低低笑了两声:“是啊,确实如此。”

她转头环顾大厅,我也跟着扫了一眼。厅内人声喧杂,伙计来回奔走,楼下大厅有个俏丽的歌姬正在抚琴低吟,隔得太远,听不大清。

“这里是我和他初始的地方。”她说,“那会儿暖春阁生意也是极好,只是没如今这般喧闹,那时多为文人雅客,喜爱静静的品茗吃糕点,偶尔吟诗作对,音量也不会这般聒噪。”

“那年娘亲病重,我不得不抱着爹爹留下的古琴来这里卖唱。他是这里的常客,当我第一眼看到他时,我便迷上了,从此万劫不复。”她伸手指向楼下的一个席位,此时坐着一对男女,女人大片白色的胸脯裸/露在外,坐在男人的腿上,和他耳鬓厮磨。她淡淡说:“他每天都坐在那里,离我弹琴的地方不远,可我却觉得隔了千山万水,我不敢去问他的名字,也不敢和他说上一句话。卖唱最初于我而言是种羞耻,日复一日后,我却觉得那般甜蜜幸福,能每日抚琴唱歌给自己心爱的男子听,是世上多少女子的梦想?”

“后来,娘亲终是挨不过病魔纠缠,闭目西去了,我忍着悲痛料理她的后事,许多时日没来暖春阁抚琴,他却寻到了我家。那天我才知道,苦苦单思的人不止我一个。”她说这话时,双眼盈满了波光,美到了极致。

我心里却有了惧意,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我脑中生出,我问她:“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她低声呢喃,随后摇了摇头,“我忘了。”

“我是谁呢?到底哪个是我?”她凄凄一笑,“初九,你应该知道了,对吗?我之所以不希望暖夏跟着我,是因为这些话,这世上只你一人可说,也只你一人会信。”

我深吸了口气,骇然的看着她:“你是曲婧儿?!”

她身子微颤了一下,点了点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怎么回事?这一切,这……”

她拨弄着手里的茶杯,语调仍是不徐不疾:“娘亲丧事过后的三个月,我守完了孝,向才便向我求亲,我们恩爱幸福,每日琴瑟和鸣,未曾吵过一架。两年后我生下了洛儿,他像极了他的父亲,也十分聪慧伶俐。却也在那一年,我家来了位友人,是向才的昔日同门,他家道中落,来借住两月。我们夫妻二人生性皆是良厚,欣然收留了他,未曾想却是引狼入室。他和城外的强盗们合谋,掳了我们母子,要挟向才在三天内筹到一万两纹银。”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们没有等到第三天,在第二天便将我轮番奸/污,还将洛儿摔死在我面前,我抱着洛儿的尸体跳入了悬崖。”

我怒道:“猪狗不如的畜生!”

“我本以为我死了,却岂料还能睁开眼睛。”她的神情依旧平淡如水,毫无波澜,“可是,抱在我怀里的却是上好的绸缎锦被,不是我的洛儿。”

“你附身在了陈家小姐的身上?”

“嗯,那会儿陈家小姐病重,大烧一场,我醒后不认识她们,她们也只当我傻了,后来我不敢再提,怕被人当了妖女捉去用火烧了。其实这些话,那天便想跟你说了,无奈暖夏一直跟着,我不能让她知晓我的身份。初九,我说的这些,你信吗?”

废话,当然信了,浪费了我那么多材料,尤其是锁魂花的花瓣。我一想到它们就涕泪涟涟,终于理解师父他老人家为什么宁可被我骂为老不尊都要来干偷鸡摸狗的行当了。也难怪我用她的头发作法,她却没有做噩梦,根本就不是她的身体。

我说:“这之后,你自己研习了玄术巫术对吗?”

她点点头:“没错,血印也是上面看到的。我以前本不信这些牛鬼蛇神,但切实发生在了我身上,我不得不信。向才也是如此,他与我一样,对这些都嗤之以鼻,所以他骂你欺世盗名,招摇撞骗,你切莫往心里去。”

我有什么好往心里去的?气的暴跳如雷的那人是杨修夷又不是我。这穆向才的嘴巴是真毒,一开始我看他没了媳妇的份上,忍着他的辱骂,后来我忍无可忍了,就要发作的时候,原本幸灾乐祸的杨修夷也听不下去了,先我一步要去揍人,我怕他闹出人命,只得压下自己的火气冲去拦他哄他,结果我反倒不生气了。

我说:“他既是嗤之以鼻,却还跑来找我,可见他对你确实情深意重。”

“已经不是我了。”她随意的一笑,抬起头看我,“我变成了陈素颜后,十分感激老天爷给我的重生,我自小父亲身亡,随母亲相依为命的长大。但是陈素颜却有一个好父亲,他待我极为和蔼仁厚,呵护备至,我现在的娘亲也是,我是他们捧在手心上的至宝。所以我怂恿父亲来柳宣城做县令时,他便极力的在官场周旋,终于调度了过来。可人世百态,几回伤往,哪能美事都让我一人占了呢。当我看到向才身边的那个女人时……”

她终于笑不下去了,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她哽咽着,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初九,你知道吗?以前我爱他的情深,如今却在痛恨,他对其他女人永远都是有礼而淡漠,也包括现在的我。看到他对如今的曲婧儿露出的深情,我真的心如刀割,我知道他的那份深情属于我,可是拥有的那个人却不是我,他如今爱的,抱的,吻的那个女人,不是我!”

我问:“你是想要我把你的魂魄换回去吗?”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不错。”

她边笑边流泪:“我看过巫书,魂魄附体要在死亡的垂息之间,天时地利体质都对也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我说:“这些都是其次,我完全能掌握好,最重要的……”

她打断我,欣喜的问:“你可以做到将人的魂魄归体?”

我点了点头:“我可以,但魂魄附体最难的是遇到两具体质完全一样的身体。”

“既然我能附体过来,便说明这两具身体是一样的!”

我顿了顿,深知说这话有些残忍,但还是说了出来:“陈小姐,已经不一样了。”我看着她骤冷的表情,轻声说:“你的那具身体,如今的主人是只妖精,被妖精附体过的身子,体质大变,再也不是以往了。”

第九章 牡丹崖(一)

和陈素颜分开后,我没有急着回去,前几天一直在房间里闷着,眼下阳光柔暖,春风撩人,正宜信步闲庭。

我在柳清湖边瞎逛,吃了两串糖葫芦,四个茶叶蛋,一碗臭豆腐。最后我在湖边的说书摊上坐下,要了一碟梅子和一壶清茶。

说书先生姓胡,我听过他几场,功力极好,绘声绘色,兴致来了还会给我们表演口技,能同时模仿数种声音。他眼下讲的故事我却没心思听了,目光落在他一翘一翘的八字胡上,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些事。

首先,我确实需要一个护花使者。得把湘竹辞了,她的薪酬虽是便宜,但不够中用,除了给客人端茶递水,每日就净顾着跟在杨修夷屁股后面跑,连院子都是我自己收拾的。还得给她包吃包住,真是浪费口粮。把她辞了后,我要雇一个男人,既可以差遣他干活,又可以保护我周全,最重要的是,男人总不会被杨修夷给勾去了吧?不过,我请不起高手,我那点薪水可能只够请的起三脚猫的功夫,但有个男人在身后站着,底气总是足的。

其次,锁魂花的事情实在让我心疼,还有紫云花液,那都是我一滴一滴萃取出来的,每滴都是我的心血。得写信给师父问他老人家讨点,对付他那么小气的铁公鸡,我措辞一定要极尽委屈才行,这又是个伤脑筋的活。

然后,陈素颜的事我得好好思量如何找个适当的时机开口。这种灵魂出窍,魂魄附体的事寻常人是接受不了的,尤其是穆向才这类知识分子。他现在对我的成见很大,我上门去说很可能会被他一扫帚抡飞。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我不得不顾虑,看他那么儒雅文弱的模样,万一他知道跟他睡了三年的女人是个妖精,会不会被吓的肝胆破裂?要得了失心疯什么的,估计陈素颜会把我掐死。

最后,是如今的曲婧儿,对她有好多疑问。

我看看天色还早,招来伙计,付了茶钱,起身朝南城门外走去。

世人皆道柳宣城是座雅城,一是因为它的湖光山色,绮丽风光,二是因为它的取名,城内大街小巷皆有雅名,连欢宾客栈门前一棵枯死的老树都被叫做相思树。真不知是说他们词采华茂,气华风雅好,还是吃饱了撑的好。

我站在一座光秃秃的崖壁前,抬头举目,遍是黄土,寸草不生,连只路过的鸦雀都没有。

我忍不住低声咕哝:“这牡丹崖是瞎子取的吧?”

从怀中拿出尺吟,我念了几句咒语,尺吟往上飞去,片刻后掉回我的手心,我掂了掂,这牡丹崖也不算多高,还没到十丈。

我师父轻功奇差,那日被杨修夷从高达百丈的望云崖上踹了下去,也只摔了个断胳膊断腿。她“曲婧儿”还是只妖怪呢,从这十丈高的地方摔下去,怎么也不会落个下落不明。看来她真是自己躲起来不见人的。

一个稚嫩的童音在身后响起:“咦,这是什么呀?”

我回头,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脸蛋黑乎乎的,我说:“只是个折纸。”

“折纸?”小女娃瞅了瞅,伸手抓了过去,“可以送给我吗?”

我摇了摇头:“不行。”

“那,你是怎么让它飞起来的呢?”

“它哪有飞起来?你看错啦。”

“胡说,我明明就看到了,我哥哥也看到了!”

“你哥哥?”

小女孩回头指去,但见远处有一个男子,一身破烂的白衫,浑身邋遢,头发凌乱,也是黑乎乎的一张脸。他见我望他,双手抱拳,遥遥的冲我做了一辑,配上他如今的模样,显得十分滑稽。

我乍舌:“你们兄妹,这是挖煤回来么?”

小女孩笑着说:“我们在路上遭了匪徒,被抢光了盘缠,一路要饭来的。”

这貌似不是什么好经历,她却笑的这么开心,见她乖巧伶俐的模样,我忍不住也笑:“命还在就好,这个尺吟便送你吧。”

“真的吗?那谢谢哥哥啦!”

哥哥?我一愣,一手夺了回来:“不给了!”

“啊?”她眨巴了下眼睛,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我和她大眼瞪小眼,心里气恼,我当真看上去那么没女人样么?

突然,她身形一晃,往一旁跌去,我忙伸手扶她,她顺势擒住了我的手腕,死死的拽住不放,张开嘴巴,咧嘴大哭了起来。

我顿时慌了:“你,你别哭呀!我给你,给你总行了吧?”

她哥哥飞快的跑了过来:“怎么回事?”

“他,他轻薄我!”小女孩伸手冲我一指,我瞪大了眼睛,她继续哭:“哥哥,他是流氓,是色狼!呜呜呜,我的清白呀!”

我怒了:“好个野丫头!还有没有家教了,怎的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轻薄你了!”

“你,你摸我胸部,摸我屁股,刚还贴在我耳边说了许多污言秽语,你,你是衣冠禽兽!”

我气冲冲的说:“你这小丫头,也忒不要脸了!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那男子一张黑脸朝我望来:“这位公子,你当真对冰燕做了这等龌龊之事么!”

“怎么可能!”我勃然大怒:“别说你们如今又黑又丑的穷酸模样,就是她那小身骨,胸脯还没几两肉呢,哪个男人看得上?更何况,我还是个女……”

话还没说完,我脸上挨了重重一拳,紧跟着被人冲撞在地,男子跨坐在我腰上,抬手又是一拳,打的我两眼昏花,听得他咬牙切齿的说:“宵小之徒,看你穿的衣冠楚楚,竟满口/淫/语!我今天就替圣人来教训你!”

小姑娘破涕为笑,兴冲冲的说:“好!一起揍他!”

我不知道我挨了多少拳,好半天他们都没停手,打的我鼻血哗哗直流,估计整张脸都挂了彩。

脑袋一直在挨揍,我只觉得金星四冒,意识溃散,本就学的不怎么样的法术更因意念无法集中而派不上用场。一开始身体还能挣扎反击,无奈平日里好吃懒做,四体不勤,没多久气力就耗尽了,只得如案上鱼肉,任人刀俎。最后,我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的恢复意识,眼睛怎么都睁不开,口干舌燥,浑身发疼,唯一清明的只有听力。那对兄妹在我旁边吵得很凶,男人大声咆哮:“傅冰燕!她是个女子,怎会轻薄你?你实在太过胡闹了!”

“谁能想到她会是个女人啊,长得那么丑,还说我胸脯没几两肉……”

“住口!你还知不知礼义廉耻!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那也是这丑八怪先说的!”

“什么丑八怪?人肉皮囊皆受之于父母,为兄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孝道为先,你如何能辱人长辈!况且,今日是你平白冤枉人家在先,她情急说了粗口也是情有可原,你怎可拾人牙慧?”

“又开始了,没完没了!”

“你!也罢,你如今的这副德性,是为兄没有教好,这姑父家你自己去吧!”

“哥哥!你不要冰燕了吗?我,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我若知道她是个女子,我决计不会这么做的!”

“是男是女,你都不该如此!你平日里生性顽劣便也罢了,如今差点闹出了人命,为兄一世清誉都被你毁了!”

“哥哥,你不能不要我!呜呜呜,冰燕知错了哥哥!”

“我没有不要你,我,我只是要带她去衙门自首,我无故伤人,受妄言蒙蔽双目,本该受罚。”

我强力撑开了眼睛,眼前白茫一片,幸好这人是个迂腐的读书人,要是刚才打我的是杨修夷,我估计眼珠子都能迸裂出来。

“哥哥,她、她醒了!”

“休得骗我!哪有这么快!”

“你看呀!”

我拼命的眨着眼睛,视线渐渐聚焦,一张黑脸逐渐放大,他想过来扶我,手却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还没有恢复语言功能,口腔被一股血气堵住了,不然我一定骂他个狗血淋头。

他讪讪的挤出一抹尴尬的笑,牙齿在黑脸的比对下白的出奇:“姑娘,我实在不知你乃女子,着实冒犯了,还望姑娘告知芳名住所,在下必登门负荆请罪!我姓傅名绍恩,字才德,稍晚便去衙门投案自首,但眼下姑娘你伤势严重,我,我,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可否允许在下背你前去就医?”

我微微摇头,看向那小女孩,她狠狠瞪着我,嘴皮子动了两下,却没有说话。

你还对我不满了,我都还没骂你呢,臭丫头,小小年纪,城府深沉,最初装可怜的模样把我都给骗了。等我待会儿恢复气力,我不揍你个皮开肉绽!

“冰燕,过来给这位小姐赔个不是。”

“我不!”

“快过来!”

小女孩撇了撇嘴,走到我面前,一个踉跄跌在了我腰上,压得我痛呼出声,她抬头冲我扮了个鬼脸,撒腿就跑了。

男人大怒:“你走了就不要回来!”

我顿觉不对,刚恢复气力的右手摸向腰部:“我的钱袋!”

“姑娘莫急,钱财乃身外之物,眼下你的伤势为要,如若你答允,在下先送你去医馆。”

“我的伤势不要紧!你快去把我的钱袋追回来!”

“你放心,那钱袋里有多少数额,在下定会全数奉还!”

我伸手有气无力的推他:“还你个头!那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你快去呀!”

“可姑娘你的伤势……”

我快急哭了:“求求你了,快去吧!那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

“但是……”

“但是但是,你这个男人怎么那么啰嗦!你快去!快去呀!”

他皱眉犹豫了一下:“好,你在此等我,我这就去!”跑了没几步,他又回头看我,“姑娘你莫要乱跑,在下去去就回。”

“我知道!你快去!”

没几步后,他再度回首:“姑娘,你若是怕,可以去那边躲躲。”

我从未有过这般想要杀人,冲他大吼:“你若再回头看我一眼,我咒你断子绝孙!”

第十章 牡丹崖(二)

傅绍恩走了没多久,我的身体就恢复的差不多了,我在土墩上坐了好久,心慌意乱的等他回来。

日头西落,残阳染晕天边,我哗的一下起身,狠狠的跺脚,田初九呀田初九,你真是蠢了!人家抢了你的钱包怎么还会给你送回来?你当别人是白痴呀!

我四处搜罗石头,在地上摆了乾元星阵,可惜我不知这对兄妹的真实面貌,眼下也没有千里竹和无相花,只能靠运气了。

我闭上眼睛,正要驱动阵法,一股极浓的妖气扑来,我一慌,将星阵的石头全数飞起,朝妖气来源击去。

妖媚的笑声响起,一道紫雾极快的在我的乱石中左躲右闪,最后停在了我面前,是只雄狐妖,狐妖向来貌美,眼前的这只更是妖娆风情。

我极快的念出冰蓝珏,他躲也不躲,只摇头笑道:“你的这点灵力只够给我挠痒痒呢。”

我许是被吓傻了,说话颠三倒四:“你,你不能碰我!想要我的妖魔太多,你若把我独占了,寻仇的人会把你五马分尸的!”

他掩唇一笑,款款朝我而来,不堪一握的小蛮腰扭得极为柔软:“哦?是吗?但你的血气里,我感到了十分强大的灵力,若把你的血喝得一干二净,恐怕我的修为可以提升好几层,还用怕那些人么?”

我惧意大盛,疾步后退,伸手指向他身后:“千年树妖!”他回首之际,我转身就跑,紫影一晃,他又堵在了我面前,柔若无骨的手指极快的挑起我的下巴,酒瞳里满是魅惑,我伸手推他的脑袋,他反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未等我恢复神智,脖间先传来剧痛。

他吸吮了两口,娇嫩的小舌舔着唇瓣,满足的叹息:“味道果真是好,可惜你啊,就是太丑,还很脏,真是影响食欲。”

我骂道:“你若嫌脏,快把我扔了!正好我也恶心你的唾沫!”

“呵呵,扔了?我哪舍得?”他喃喃说着,垂首在我脖间又吸了数口,我浑身起了一阵战栗,抬起脚狠狠朝他的胯/间踹去。幻化成人形的妖也有了天下男人共通的弱点,我乘他捂住*/*的空隙,飞快的跑掉。

未出几步,迎面而来一道刺目的蓝光,我心道不好,忙伸手挡在身前,右臂被活生生的撕裂,鲜血喷溅,痛的我惨叫出声。

又来了一个妖怪,我来不及打量,她已和雄狐狸缠斗到了一起。

我松了口气,瘫软在一旁,天下妖物鼻子最灵,我又洒了那么多血,相信不出多久,顺风向的妖怪们都会跑来了,到时又是一场群妖乱舞的盛会。

这类场面我经历太多,也颇有经验,所以,在半个时辰后,我同往常一样,气定神闲的靠在一旁,冷眼看着大大小小,数千只妖物在我面前混战成一团。这种时候我是最安全的,朝我扑来的妖物都被别人打走了,就算伤到了我,我的伤口也能自动愈合,至于蜘蛛蝎子蜈蚣们想要对我下毒更是不可能,我这具身体,哪怕一口气喝一缸鹤顶红也不会出事。

我不知道我的血为什么会有这种魔力,查遍了望云山上所有典籍,却是前无古人,以前师尊抓了一只蛇妖,问她原因她只说我的血让她无暇思量其它,一心只想吸上几口。师公说这是命中注定,未尝不是坏事,后来我发现,这于他们而言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天大的好事。

记得我十三岁那年,益州鼠患蝗灾,师父带我去那荒原上,放了我半个木盆的血,淋在地上,驱功使得腥气大作,他在四周燃起大火,那些闻着血气的老鼠和蝗虫竟不怕死的一个劲朝火焰里冲。最后师父盛名天下,得了一箱银子,却只给了我三两,厚颜无耻的捋着他花白的胡子说:“智慧是无价的,为师理应得这么多。”后来我用那锭银子买了杨修夷用来折腾我们的泻药,不料他和丰叔拉了两次就觉察不对,吃了一颗特制的药丸,什么事都没了。

再之后,他们闲来无聊就会带我去找个地方,放点血出来等着看群妖乱斗,说是为天下除害。好几次还开起了赌局,赌哪只妖怪杀到最后,赌结束的时辰。久而久之,我对血腥的场面渐渐适应,一些和死尸有关的巫术我也不再抵触了。

眼下,我的身边没有杨修夷,没有师父师尊和师公,只独我一人,待会儿混战结束,我终是要成为胜者的战利品了。

虽是我未打招呼,独自跑出城外,而且今晚风向不对,杨修夷不会知道我在这里,但我若是被人啃个尸骨全无,他还是会挨上一顿重罚吧。罚的越重越好,最好废尽他的武功和修为,叫他平日里那般欺负我。

看吧,我和他就是如此的八字不合,我临死都要想着他的惨境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天色愈渐昏暗,星星冒出了脑袋,战斗还在继续,我靠在土墩前,这种时候我是不能走动的,不然极有可能被杀红了眼的怪物们给五马分尸,那样最是可怕。我有自愈功能,万一肚子自愈,长出了一个我,被割掉的脑袋也自愈,又长了一个我,那哪个才是真正的我?我晃了晃脑袋,不去想那么复杂的问题,师父总说我爱胡思乱想,确实有点,但我想不出的问题通常都早早作罢,不会让自己烦心伤神。

他们从黄昏斗到了夜静,月色单薄,乌云穿梭,好在有些妖怪会发光,七彩斑斓,瑰美艳丽,别是一番赏心悦目。不知是谁,在一具尸体上放了火术,熊熊大火拔地而起,照亮了天地。

尸体烧焦的味道,对这些鼻子灵敏的妖物而言简直是种折磨,一些妖物的尸体经火焚烧,会产生大量的毒气。一时之间,许多妖物不得不停手,有些被熏死熏晕,有些趴在一旁抠喉催吐,有些直接冲我而来,想将我掳走了事。战线渐渐又拉回到我面前。

这下我也没闲着,虽然我火术不行,但我隔空移物练的还算不错,我仍旧慵懒的托腮坐在一旁,却不动声色的将燃着火焰的尸块不断朝那些妖物身上打去,谁占上风我打谁,混战之中,他们四面楚歌,风声鹤唳,根本猜不到是我。

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剩下的几只打的难分胜负,后来听得一声喊停,一只五灵毒蝎提议与其斗个俱伤,不如有福同享。

我不屑的撇了撇嘴,这种提议我听过不下十遍了,没有一遍是成功的。果然,最先靠近我的三眼灵犀被人偷袭,脑袋都滚到了我的脚边,剩余的妖怪们又是一场大战。

最后胜出的是一只万象妖蝉,尽管他遍体鳞伤,鲜血四汩,但我仍不是他的对手。

我一口气移了数十具尸体同时压他,被他凌空击个粉碎,肉末鲜血飞溅到我脸上,我连胃都快要吐出来了。

他哈哈狂笑,声音震动我的耳膜,伸手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拎了过去,力道粗鲁,痛的我龇牙咧嘴,我强撑着说:“我,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商量?”他离开我的脖子,抬了抬没有眉毛的额头,“商量何事?”

我忙说:“我这具身体会自动愈合,你给我留口气,不要一次把我的血吸完,这样我可以给你制造源源不断的血源,助你成为天下第一!”

他狐疑的看着我,我一急,张嘴咬向自己的手背,一口气咬不下,我反复磨着牙齿,终于撕咬下了一块肉,呸的一下吐在了地上,我把手举到他面前,手背极快的愈合,除了残留的血渍,看不出丝毫伤口。

他目光掠过狂喜,许是我的血刺激了他,他用力将我的头推向一边,垂首在我的脖子上狠狠咬下。

我颤抖着声音:“我的提议如,如何?”

他抬起头,擦掉嘴角的血,贪婪的眼睛盯着我脖上愈合的伤口,哈哈大笑:“你真是个宝贝!”

我缓缓松了口气,抬头对他一笑:“那快些带我走吧,去你呆的地方,这里实在压抑,我受不了。”

他冲我伸出手,我本想讨好的依偎着他,却在碰到他的手时,实在难忍胃中的翻江倒海,趴在一旁,又是天昏地暗的一顿狂吐。

就在这时,耳边长鸣嘶响,一道白影冲了过来,和万象妖蝉斗到了一处,光影疾闪,来人虽斗不过万象妖蝉,却十分的灵敏迅速,快得令人捕捉不到,蓦地,那白影掠到我身边,一只冰凉柔软的手牵住了我,将我带离了这片修罗地狱。

第十一章 牡丹崖(三)

白影将我带入一处漆黑的洞穴,听得水声潺潺,空中一股淡淡的馨香。

“你可还好?”女音轻声温婉,如清泉润妍,听着十分舒服。

我说:“我没事,谢谢你救了我。”

她将我扶到一张冰凉的石凳上,我揉着酸痛的腰肢,浑身的伤口都愈合了,唯独傍晚被傅冰燕压的那一下,不算重,却痛到现在。

几缕蓝光照亮了洞穴,空气中的香气更浓了,我吸了一口:“这是中天露吗?”

她笑笑:“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用中天露当照明工具的可都是些王公贵族,一株中天露要纹银百两呢。”

“我只是只妖精,钱财于我毫无用处。”

她端了杯清泉给我,我抬眼看她,是个容貌姣好的姑娘,眉如远山,眸如深潭,脸蛋丰盈饱满,吹弹可破,嘴角噙着淡笑,温娴素净的气质恍然间让我觉得熟悉。

“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许是为我而来,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我一愣:“你是曲婧儿?”

她摇头:“我本是玉兰花妖,原名镯雀,不用再叫我曲婧儿了。”

我没想她会这么坦白,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端起清泉喝光,舔了舔唇瓣:“还有么?”

“这是七圣泉,不宜多喝,你吃些糕点吧。”

我捡起糕点咬了口:“味道还是这么好,你的手真巧。”

她淡淡一笑:“我日后都居于此地,你若喜欢可常来。”

我点了点头,闷声吃了几个,看看时间不早了,不想再绕圈子,直接问她:“你为什么要跳崖?”

她讥讽的看了我一眼:“初九妹妹,被你们发现了我是妖精,我若不走,留着等死吗?”

我本想问她是如何察觉的,稍作沉思便恍然大悟,这混蛋的杨修夷,他发上的玉簪掺了巧兰骨,发绳是千年霜蚕编织的,玉袍腰带都是特制,全被施了护身咒,一身皆是驱邪辟魔的衣物,岂会是寻常人家。镯雀是花妖,花妖一向心细如尘且敏感,定是一眼便能觉察出了异样,偏偏杨修夷又长得唇红齿白,模样俊俏,这么出类拔萃的容貌在市井随意探访,就能查到我那二一添作五。可巧的是,二一添作五在左邻右舍眼里又是个神秘机构,花妖生性胆小多疑,不跑就怪了。

我说:“其实我不是来害你的。”

“嗯,我知道,不然我也不会救你了。”

“你知道?”

“我这几天想了下,你们若是来收妖的,那晚便可以动手了,以那公子的身手,百个镯雀也敌不过他。”

我翻了个白眼,嘟囔一句:“少把他夸得那么神好不好?就他那三脚猫。”

她笑笑:“我是花妖,他身上透出的灵气我知道有多少。”

“你是花妖,又不是狗,鼻子哪有那么灵?”刚说完,我立马撇了撇嘴,“对不起,我好像又失态了。”

“无碍,看来你们处得不愉快?”

“岂止不愉快?简直糟透了,我和他前世有仇,今世八字相克,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看到镯雀玩味的表情,我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轻咳了一声,“算了,不提这扫兴的家伙了,说说你吧,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穆向才身边?你对穆向才,可是,可是真情?”

“若非真情,我为何会在他身边呆上三年?不过,我今后不会再去了。”她伸手剥葡萄,纤长的睫毛轻垂,看不清眸里的神色。

“为什么?”

“做一个替身做了三年,如履薄冰,步步为营,个中滋味我要如何说与你听?”她随意一笑,瞳眸映着中天露的蓝色萤光,满是潋滟的水色,如海如天般的豁达。

“何况,人妖之恋天理难容,我早先便想抽离,却几次藕断丝连,去而又返,如今你们的出现让我走出了这一步,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们。”

我点点头:“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若能好好修习,必能成得正果。”

“正果?”她摇头,“我如今半人半妖,哪还希求什么正果?恢复妖身做个自由小妖便是所求大幸。”

“半人半妖?”

“不错。”她抬起眼睛,望向潦黑的洞穴深处,眸光迷离,淡淡说:“三年前,我外出采集露水归来,在洞外发现一具女尸,心脉尽损,头骨破裂,在崖底有一具摔得血肉模糊的男童。这牡丹崖地处偏僻,多凶禽猛兽,妖魔邪魅,除了亡命天涯无处可去的强盗匪类,极少有人来,所以我猜她们母子必是被歹人追杀逃命时不慎摔了下来,心里觉得可怜,便将她们埋了。”

“第三日,崖上传来琴音,音色清越细腻,曲调空旷凄凉,闻之心碎。如明月悲心,如玉落星溅,如长河落日,如大漠孤烟……我化作花瓣飘了上去,男子盘腿坐在崖上,背影清瘦挺拔,披散的长发在风中乱舞,他信手拨挑着琴弦,白衣落拓,那般萧条寂寥,像位绝世的仙人。我忍不住飘向他的肩头,是一位极其俊美的男子,神情悲恸欲绝却隐忍不发……”

“一首弦音作罢,我意犹未尽,盼他再拂一曲,他却起身抱琴立于崖边,低低的说了句‘娘子我来陪你。’然后纵身跃了下去。”

“你救了他?”

“不错,他在我怀中昏迷,我隐然知道那跌死在我洞穴前的女子或是他娘子,也不知当时起了何种念想,竟将那具女尸挖了出来,我想要附魂其上,但那尸首起了太多尸斑且破损不堪。”

我了然:“所以你抛下了自己幻化的人形,妖骨血气皆附在了曲婧儿的身上。”

“不错。”

“只一首琴音,你便甘愿废掉自己的半世修为,变成半人半妖,从此无法脱离曲婧儿的肉体凡胎,这值得吗?”

“没什么值不值得,我于向才也不止一首琴音。”

“难道那么半会儿的功夫,你便爱上他了?”

“爱上一个人,有时一首琴音,一个回眸已然足够。”她继续说,“我变成了曲婧儿的模样,在崖底照料他,他醒来后不断的吻我,抱我,眼泪落在我嘴中,我跟着他一起哭,之后我什么也顾不上了,与他一起出了崖底,每日朝夕相对,他的情深和温柔令我越发的难以自拔。我佯装失忆,不喜与他先前的友人亲朋来往,便在默香道开了个甜品坊,陈设简单落魄尽量不让客人靠近,只为打发白日里的闲暇时光。”

“你现在的身子应是曲婧儿的身体,可你的面貌为何不是她的容颜?以你如今的修为,不足以幻化人脸。”

她嫣然一笑:“不过是张死人身上剥下来的面皮而已,昨日忍不住又偷偷去瞧了他一眼。”

“你杀人了?”

她吐了吐舌头:“我岂敢杀人?我已忤逆天道,有一段人妖恋情,再造杀孽,恐怕我出门便要被雷给劈死了,我现在可是半人半妖之躯。”

我轻叹:“的确,半人半妖着实可怜,人也不容,妖也不容。”

师父曾收留过一个人妖结合所生下的男童,不过七岁,却每日受尽苦痛煎熬,体内的妖气和人气冲撞,四肢百骸扭曲纠缠,最终他难以忍受剧痛折磨,跳下了山崖,师父怅然,说这并非解脱,而是开始。

我看向镯雀,她所受的苦痛应该也是如此,这是她的选择,一条无路可退,无药可医的死路。

我说:“你也可以重变为妖,再由妖至仙,你是个情谊深重的女子,必会福泽深厚的。如今你妖气极淡,寻常的术士想是闻不出来,你在这里修炼也好,不要再出门去见穆向才了,周围那么多妖怪,难保不会当你是人,将你活吃了。”

她微笑:“借你吉言啦。”

我知道她想重变为妖有多么的不易,寻常人若要变妖变魔,只需活吃人心,多造杀孽,也可借助法器巫术。可是半妖在上古时期便被下了毒咒,不能杀人,更别提吃人心脏。她若要重变为妖,只得每日让妖气冲破人气,但两股气流在体内激荡产生的剧痛,会让人生不如死。

而半妖想变为人,那更不可能了。

人于万界,犹如水于天地,皆是载体。人可以变妖、成仙、化魔,但妖仙魔想做人,只有投胎重生这一条路,而且投了胎也不一定就是个人,指不定变成了畜生,也指不定运气背又投了个妖胎。

而对半妖来说,重新投胎连畜生都做不了,只能沦为蝼蚁蚊蝇,受尽万世轮回之苦,更绝的是,每一世都带着前世的记忆,如此才能饱受折磨。我听师父说起时只觉得胆战心惊,这种反复却又无法跳脱的轮回绝望才是天地间最重的酷刑。

离开时,因为担心那只妖蝉就在附近,我没让她涉险送我,用洞穴内现有的材料,施了两个巫术。

一个是清心阵,防止她被其他妖物打扰。

一个是屠妖障,待会儿我得一个人回去,路上保护自己的安全措施。只可惜这屠妖障没有赤盐土,只能维系一个时辰。我得在这一个时辰内赶回城里去,只希望我这长年不锻炼的老胳膊老腿能争气一点。

第十二章 女子有泪不轻弹

我拼尽全力,一路猛跑,终于在南城门关上之前冲进了柳宣城,一头扎在了青石板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腿脚跟筛糠一样不断的抽搐。守城侍卫将我围住,好奇的问了我一筐问题,我实在没力气说话,理会不了他们的七嘴八舌。

好半天,我才缓了过来,颤颤巍巍的起身,朝二一添作五走去。

我现在的形容一定很狼狈,满脸血污,披头散发,衣襟被鼻血沾湿了大片,身上还有怪物们溅起的肉末尸块,气味堪比腐烂了月余的人尸。

一路回去,路人纷纷掩着鼻息朝我投来厌恶和探究的目光,偏巧这会儿我不敢抄幽暗的近路,宁可绕上好大段远路,也要走在人声喧嚣的大道上。

几个垂髫小儿跟在我后面骂我臭人,见我一直不做回应,不知哪个龟儿子,竟拿石头丢我,他们有样学样,小石子跟雨点一样砸在我身上。我拔腿就跑,他们跟得更快,我一怒,转身捡起石头扔了回去,刚好丢在了一个小孩的额上,立刻肿了个小包,小孩哇哇大哭,这下可好,一直围观的路人纷纷出来责骂我围堵我,我只得把头发拨弄的更乱,遮住脸面,飞也似的开跑。

真是气死我了,要不是今天灵力耗得太多,我一定把这些人统统丢湖里去!但最后,跳到湖里的那人只能是我,被堵的无路可逃,我一头扎进了柳清湖。

好在他们只是凑个热闹,我干的也不是杀人放火的罪,所以没人闲的跟我一起跳。我往最近的湖畔游去,那边上去是听雨道,再绕过隽秀路,就是二一添作五所在的金秋长街了。

湿嗒嗒的爬上了岸,难闻的气味被湖水洗净了,我念了段火术口诀,让自己蕴出点热气,虽然我没本事蒸发掉身上的湖水,但不至于冻得瑟瑟发抖。

没走几步,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前面,倘若刚才我已被那群人气死了,那么我现在的愤怒足够把我气活,如果我是个安棺下土的死人,我铁定能从坟里气的跳起,拿棺材板扑过去给他一顿好打。

杨修夷一袭紫袍,挺拔轩昂,雄姿英发,站在杨桃树下,正和一个身段比陈素颜还好的女人在低声私语。

他们的不远处是一座幔帐飞扬的楼阁,是上次我们遇上红衣老鸨的地方,名叫“翠叠醉柳”,不时有女子娇啼的笑声飘出,仅站在这里便能闻到空气中撩人的香薰,想必里面更是醉梦软玉,好一个男人的温柔乡!

一驾富丽繁华的马车停下,一名聘婷婀娜,面覆雅妆的女子被丫鬟小心的扶出车厢,朝杨修夷那边望去,吟笑道:“清婵,你的杨公子可算来找你了。”

杨修夷身旁的女子娇笑一声,声音甜而不腻,清脆如铃:“是呀,所以你切莫打扰我,快些进去!”

我攥紧了拳头,气的浑身发抖,气的腰酸背疼,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跳湖里去,不然我一定用刚才那身恶臭跑去熏死他们。

我先前还一直在想,我失踪了大半天,这么晚了都没回去,他们一定担心疯了,正四下寻我,结果他却在这里陪美人湖边谈心,晚风拂袍!

好你个杨修夷,平日里差遣我做事,用小师尊的身份压的我苦不堪言,如今我死里逃生,命都剩半条了,你这个师尊却在这里声色犬马,美人作伴!

那三个老头派你来是保护我照顾我的,你,你,你!

我真的快要气炸了,我想上去大骂他一顿,可我如今的狼狈模样上去只会丢人,更何况那美人的身段容貌和穿着打扮无一不胜我万倍,虽然我对自己的外貌早已自暴自弃,可我毕竟是个女人,我不想去衬托她的艳丽,不想自取其辱。

我转身就跑,一头跑回了二一添作五,不理会丰叔和湘竹的叫唤,直接奔进了房里。

我顾不上喘气,研墨提笔,我要写好多东西,第一张是招聘启事,第二张是给师公的信,求他老人家把杨修夷拎回去,第三张是求租启事,我把杨修夷赶走了,姜婶也绝对会把我扫地出门,第四张是慎澜万相谱,我得找回我的钱袋,尽快离开这里。

我写到第二张时,啪啪啪的敲门声响起,这么粗鲁敲门的人在二一添作五里只有两个,一个是坐在房内的我,另一个就是杨修夷。我懒得理他,继续书写。

“……我足以自理生活,况师尊成日只顾宣/淫/纵/欲,难护我周全,且几次三番坏我正事,为人傲慢,品行败坏,又生得一张利嘴毒舌,堪比泼妇……”

写着写着,我停了下笔,这样的人身攻击我写过不下十封,每次师公都懒得理我,倘若还是这个套路,决计赶不走他。心下一恼,我将纸张揉成一团,重新提笔。

“师公,你老人家要是不想看我死,就把姓杨的带走,不然我死给你看!”

我咬破自己的拇指,在信上按了个血印,以示决心。

敲门敲得没了耐心的杨修夷一脚把房门给踹了,怒气腾腾的冲进来:“田初九!你野到哪里去了?还知道回来!”

我野到哪里去了?我出城办正事了,你自己呢,你又浪到哪里去了?我狠狠的瞪着他,不想跟他说话。

他凑了过来,伸手摸着我的头发和衣服,音量又提高了:“怎么湿的?干什么不换衣服!你这里的血又是哪里来的?”说完拽起我的手腕,手指探在我的脉搏上,浓眉一皱:“气血耗得这么厉害,你干什么去了?我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

见我仍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气恼的甩开我的手,起身朝门外走去:“湘竹,去给她换身衣服!”

让别人给我换衣服?那还是免了,我的身材实在没什么好看,胸平腰圆屁股扁,我丢不起人。

丰叔给我烧了大桶热水,洗完澡后,杨修夷把我拽到院子里,让湘竹用干布将我的头发擦干。石桌上摆了许多好吃的,我筋疲力尽,饿的发慌,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一看到肉就想起几个时辰前的屠戮大赛。

杨修夷看我一直没动,端起补血汤,递了一勺过来:“张嘴。”

我真是个不争气的人,我原想再也不理他,当他死人一个的,可他的关心让我的决心又动摇了。我张嘴乖乖的喝下,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了“翠叠醉柳”的清婵,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个人的操守问题,我这个做晚辈的无权干涉,也没什么牢骚好发,换个立场,以后我去谈情说爱,也不希望有人置喙。

但有个问题我还得搞清楚,所以我问他:“你知道我不见了么?”

他拿眼横我,又递了一勺过来,说:“废话,一下午都不见个人影,野哪儿去了?”

他他他,他都知道我不见了,居然还去玩女人!他这是什么狗屁师尊!

我霍的起身:“你去死吧!”

他愣了,潦黑如墨的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我,我掉头就走,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腕:“你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又发什么神经?”

“不要你管!以后我的事情都用不着你管!”

“你给我回来!把这些吃了!”

“放开我!”我使劲掰着他的手,他劲道好大,捏的我骨头都要碎了,我拼命扭打:“杨修夷,放开!”

他将我拖了回去:“不吃光别想走!”

“要你在这里装什么假仁假义!”

“你再说一句试试!”

你还敢威胁我!我气的大吼:“你在外面玩够了才想起我这个小徒孙,你算什么尊师叔!你继续去浪啊,去啊!我又丑又脏又没用,我知道你早就烦透了!你巴不得我哪天被妖怪们捉去吃了,你也不用被师公他们拴在这里了!别以为就你不情愿!我更不情愿!谁稀罕你留在这!你滚!去哪里都行!回望云崖,去听雨道,对,那什么翠柳的妓院,那叫清婵的美人,那妓院门前的杨桃树,你都可以去!谁稀罕你的照顾,谁稀罕你的关心!以后我的死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反正你也不在乎我!”

湘竹和丰叔似乎被吓傻了,杵在一旁不敢动。杨修夷站在我对面,傻愣的看着我,以他的心高气傲,居然没有当场拂袖离去,我凶狠的瞪着他,突然抽泣了一下,接着我也傻了。

我摸向自己的脸,湿漉漉的,我,我居然哭了?

王八蛋的杨修夷,他竟把我气哭了,想我田初九自十岁的记忆开始,六年至今何曾掉过一滴泪!第一次被妖精捉去,我吓得魂飞魄散都没有哭,第一次养的小兔病死,我伤心难过的食不下咽也没有哭。师公说我命理坎坷,师尊说我坚强勇敢,师父说我没心没肺,偏偏他杨修夷说我算不得女人,连眼泪都不会流。如今我真哭了,却是被他给气的。

我慌忙擦掉眼泪,却越流越凶,怎么都止不住,他将我拉了过去,拇指的指腹僵硬的抹掉我的眼泪,声音有些不自然:“让你再说一句试试,你却说了一大段。”

“我,我便说了,你能拿我怎么样?”我哽咽着说,随后又想,我干嘛要和他好好说话,我一把甩掉他的手,转身跑回房内,大门一关,躲进了被窝。

第十三章 余音袅袅(一)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有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云白天蓝,小鸟扑打翅膀啼叫着飞过。远远的有一个小女孩,扎着两根羊角小辫,穿着鹅黄色的绡纱罗裙,一蹦一跳的过来,嘴里哼着悦耳的曲调,她的脸好模糊,唯独一双眼睛,乌黑雪亮,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要明亮清澈。

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出了血,她顿时哇哇大哭,一个高大的男人急忙朝她跑去,擦掉她的眼泪,温柔的哄她:“月牙儿不哭,乖,别哭了,看,这是什么?”

男人手中多了一只用竹草编织的蝴蝶,小女娃顿时破涕为笑,双手接了过来,在男人脸上亲了一口:“谢谢爹爹!”

男人拉起她的小手,朝远处走去:“我们回家看看你娘亲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小女娃柔嫩的声音传来:“月牙儿想吃蜜豆糕!”

“你呀,净爱吃些甜食!”

“那你说娘亲会给我做吗?”

“应该不会。”

“为什么呀?”

“因为她比你还懒。”

“哼哼哼哼!”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了花田里,没多久又听到小女娃的哭声:“呜呜呜,我就要爹爹背我!不管不管!一定要爹爹背!”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大亮,枕头还有些湿,我翻箱倒柜的找出一面镜子,我的绿豆小眼果然肿了。真是奇怪,哭这种行为明明是把眼泪往外面排,又不是往里面吸,怎么会肿,明明应该缩掉水分才对,让我的眼睛大上那么一点点也好呀。

我很少照镜子,因为这张脸让我没有照镜子的欲望,或者说,这张脸让我只有砸镜子的冲动。眼下我盯着镜子猛看,好长一段时间没照了,真是陌生。如杨修夷所说,我这张脸看上十遍也记不住长相,这不,我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昨晚干嘛还遮脸在街上跑呢,真是多此一举,那群人哪还记得我?

把镜子扔回箱底,我开始忙正事。

先把给师公的信折成一只纸鹤,摆好方位,洒上流喑露,念了段咒语后,它咿呀咿呀的飞走了。然后我开始完善招工启事和求租启事,最后是慎澜万相谱,这个着实麻烦,线条勾勒纵横,一笔不能少,一笔不能多,我画了好久,常常因为一个墨点而不得不重画。

画的烦了,打算去厨房弄点东西吃,再把两张启事贴到街上的布告栏旁边去。

姜婶在院子里洗衣服,白了我一眼,我回敬她一个嫌弃的表情,哼了一声,昂头从她旁边经过。

丰叔在厨房里酿酒,见我来了,转身去灶台忙活,端了一桌的热菜出来。有红烧猪蹄,有糖醋排骨,有香菇炖鸡,有蜜汁乳鸽……

“都热了好久,你吃吧。”

我瞠目结舌:“丰叔,你还是我认识的丰叔么?”

这个清癯笔挺,形相轩举的丰叔,他忠心护主到可以立个忠孝牌坊来歌颂了。我和杨修夷向来针尖对麦芒,一日不吵,心里不爽,厉害起来更是动手打个天翻地覆。所以,这丰叔有多讨厌我自不必说,如果坏脸色能当饭吃,那么他给我的坏脸色可以养饱五口之家十年之久了。而我就更别说了,他作为杨修夷的左膀右臂,一直是我和师父处心积虑想要铲除的对象,我们暗算他的次数甚至比暗算杨修夷的还多。

他回身继续摆弄酒曲,淡淡说:“少爷吩咐我做的。”顿了顿,补充道:“放心,没毒。”

他对我的态度完全取决于杨修夷对我的态度,我昨晚说了那么重的狠话,难道杨修夷没生气?就算没生气也不可能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没毒才怪!

我起身回房,拿了根银针回来,丝毫不避讳,当着他的面一盘一盘的戳过去,然后用筷子沾了玄玄酒,又一盘一盘的戳过去。银针只能检验剧毒,一些泻药**痒药还得靠我和师父钻研了一年,苦心研制出来的玄玄酒才行。

最后确定没毒,我坐了下来,一顿大快朵颐。

丰叔冷冷哼了一声,继续忙他的,我也没觉得脸红,我如今变成惊弓之鸟,还不是他们主仆二人给害的?

出了厨房,湘竹不在,又是跟杨修夷出门了,不管她,我直接拿了启事上街去了。

街上同往常一样,车水马龙,吵吵闹闹,但今天大多都是在聊牡丹崖下的数千具焦尸。此事跟我有关,我不由得竖起耳朵旁听。听到的却是五花八门,有人说那是强盗杀戮的无辜百姓,一口气堆在那边集中火烧;有人说那是魔童出世,天下大乱之兆;有人说一些骸骨分明是动物的骨头,应该是一些江湖邪教的天祭;也有说是城南外来的一群术士们杀掉的妖魔鬼怪。

众说纷纭,比胡先生的说书还要精彩,有几个人讲的绘声绘色,如身临其境,我站在人堆里都听得入迷了,甚至觉得他那个版本才是真实发生的。

我飞快的将启事贴完,拔腿回来继续听,讲到精彩处,那人还故意卖关子,等着大家催他,众人一顿怒骂,我也急死了:“你快说呀!”

脑门咯噔一下被人用指骨一敲,我抬起头,瞪了他一眼:“阴魂不散!”

杨修夷又抬手给了我一下:“死猪也知道起床了。”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一把推开他:“别吵!”

那人继续口若悬河:“那叛徒将赤阳珠放入了碧云谷底,谷底燃起了大火,水浇不灭,土掩不息,最终魔灵教总部被焚烧殆尽。魔灵教主率众逃出,我们城南牡丹崖乃其必经之地,因牡丹崖地多沟壑,沙土迭迭,易于阻击,七禽教便选在那设伏,却不料魔灵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困兽之势起了冲天杀气,竟将七禽教一举灭亡,留下千具焦骨。”

我忍不住开口:“那魔灵教呢?他们死了多少人?”

“这最后一搏,魔灵教也是损失惨重,逃出生天之人为数不多,恐只有二三十吧。”那人哀叹一声:“堂堂魔界大教,覆亡仅在朝夕,蝴蝶振翅,可引飓风,喽啰图谋,可颠江山。这为人处世,除了善人待己,更应防范小人。不过,魔灵教毕竟是千古大派,二三十人也足以东山再起,我就给你们推断下他们日后的步迹,再分析当世各大教派的走向趋势……”

“说得还跟真的一样了。”杨修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啊?”我回头看他,他没好气的瞪了我一眼,一把拉起我的手,将我带离了人群。

我低声惊呼:“杨修夷!你干什么!”

“那些人当真也就算了,你是真蠢么?你在那边听个什么劲?”

“耳朵长在我身上,我爱听什么便是什么。”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我,我不服输的抬头瞪他。其实我的个子不算矮,跟寻常的男人差不多,但这杨修夷实在是高,害我在气势上老是输给他。

他一言不发,眸色如墨,眸光深沉,我看的快斗鸡眼了,说:“看,看什么看……”

他突然抬手又敲了下我的额头:“饭吃了么?”

我点点头:“你大清早的为什么让我吃那么油腻?”

“大清早?”他冷冷一哼,“说你是猪吧,现在都未时了。”

我竟睡了那么久么?看来昨天真的太累了。

“城南外的事,是你惹的吧?”

我点点头。

他转身朝前走去,边走边说:“以后没事不要一个人出城,你死了没什么,我还得挨罚呢。”

我直接冲上去,双手猛的在他后背一推:“喂!杨修夷,你的心肠怎么那么坏!”

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躲掉,他却没躲,惯性的往前跌了几步,突然回头拽住我的手,稳住了身形,说:“说起心肠坏,哪比得上你们师徒俩,你们可是坏心肠的开山鼻祖。”

“哦?我们是开山鼻祖,那你是什么?你是教众吗?那你是不是也要叫我一声师尊啦!”

他又给了我一记指骨:“想得倒美!”

我一恼:“你再敲我一下试试!”

他随即抬起手,我恶狠狠的瞪着他,他要再敢敲下来,我和他同归于尽,他却手一低,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

我得意的咕哝:“你也知道怕!”

“那是本师尊玩腻了!”说着,他扬手给了我脑门一个弹指,未等我反应过来,反手又一记指骨。

这一下太狠,我摸了摸,竟微微的有些肿,我咬牙切齿,伸手就要打他:“杨修夷,你死定了!”

他转身往前跑去:“哼,你追得上再说!”

我大怒:“站住!不许跑!”

第十四章 余音袅袅(二)

我追着他跑了大半个柳宣城,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他存心逗我玩,距离远了就停下,等我气喘吁吁的赶到他又马上跑。我分明知道他耍我,但心里就是气不过,偏跟他卯上了。

追着追着,跟着他跑出了南城门,他又停了下来,我一个箭步猛的冲过去,还没出手就被他回身擒住:“别吵!”

你叫我别吵我偏要吵,我张嘴就大吼:“师公叫你去种菜!”

他没好气的给了我一个白眼,嘴角讥讽:“真有意思,继续,然后呢?”

我懒得理他:“哼。”

今天的南城门比往日更热闹,人头攒动,成群结队的人来往川流,沸反盈天。去的人一脸好奇八卦,跃跃欲试,回来的人有的嫌恶反胃,有的满目抖擞,有的面色菜黄。

我问:“他们不会都是去牡丹崖看那些妖骨的吧?”

没有等到回答,我转过头去,杨修夷眉心微拧,神色肃穆,见我看他,问我:“你听到了没?”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有人在弹亡魂曲。”

我愣了:“绛珠亡魂曲?”

他拉起我的手腕:“走。”

我虽不爱琴棋书画,舞文弄墨,可这绛珠亡魂曲我却十分熟悉,当然,是指熟悉它的来历传闻,并不是音律。

绛珠亡魂曲为六大古曲之一,琴谱在当世只有三份,其中一份是我师公三百年前在一个农户家中做客时,发现被他们用来盖在咸菜缸上腌咸菜,顺手讨要来的。

据传,绛珠亡魂曲为九雄争霸时,纪国大夫陵隐子所创。那段历史已有千年,当时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百家争鸣,学派斗艳。虽为生灵涂炭的乱世,却一举开创了文化盛宴,留下了许多丰富绝艳的文明典籍和养气降心的异术奇志。绛珠亡魂曲便是其中最为神秘古老的传说之一。

纪国大夫陵隐子本是个传奇之人,博闻广记,精通音律,熟稔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学术成就乃大家之风,一身凛然傲骨更为世人称颂。相传他只活了二十七年,于纪国亡国第二年,泣血琴弦,心裂而亡。

史书记载,纪国被陈国攻破后,陈君下令军队于纪国问天城纵乐形骸,恣意奸/淫/妇孺,后大火焚城三日,问天城化为焦土一炬,陈兵更于黍煌高原屠杀纪民五万以作天祭。天下闻之惊起,四方文人口诛笔伐,大张挞阻,纪国大夫陵隐子本因主战而遭纪王流放,早已心冷袖手天下,但惊闻故国黎民遭此大难,难抑心中悲痛,怒而之下,以自身血肉气骨炼以绛珠,以九天八卦星阵谱以琴曲,并于黍煌高原奏乐拨弦,招亡魂聚众,掀滔天怨气,覆陈国江堤,引洪涝南下,导致陈国数郡变为汤水一片,淹死百姓数以十万。天下哗然,却不敢妄加责骂,恐祸水招致,毕竟人与人方可一搏,却与鬼魂冤魅如何相斗?后,世人称此乐为绛珠亡魂曲,称得此乐便可得五万亡兵,所向披靡,称霸天下。

但我在那本琴谱上面却看到了那么一段话:“天下大乱,贤圣不明,吾自命清高,绝立于世,就算怀有悲国慨然之心,国恨家仇之怒,也决计不会致十万苍生涂炭……”

我最受不了这些文绉绉,便扔给了师父,让他说给我听,师父哈哈大笑:“这陵隐子说,老子我活的好好的,在世外种花养鸡放鸽子,你们打来打去关我什么事,我是被人害的国破家亡,十分气愤,但我没那么丧心病狂,去杀别人的无辜百姓。那陈国的江河决堤,是他娘的叔侄干的好事,还狗日的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害我这些年被人骚扰,睡个觉都不能安生,每天都有龟孙子趴在我的茅草屋顶上想要暗算我,却又没那胆。算了,老子就花点心思来图个清静,不就什么绛珠亡魂曲么,老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还谱不出个玩意儿去糊弄他们?那绛珠练法是我胡编乱造的,煞气雷音是赵国逍遥学派的里看的,还有阴阳往生和明通造化,也是老子瞎扯的。这他娘的什么事儿啊,躲在山野都会被人当靶子使,老子真冤!”

其实那陵隐子是个雅人,只是我师父翻译的太通俗粗鲁,偏巧那页纸张上还有好几片咸菜叶,所以在我印象中,这位世人眼中的清傲文人,风流闲士就此变成了粗犷豪放的街头莽夫。

后来,师父顺着上面的五声音阶为我抚了一曲,我听不出深度技巧,单觉得音律确实十分好听,不过我实在没有文艺细胞,听了几遍也记不住旋律。唯一记得的是,师父弹后的表情,是少有的凝重。

就跟此时的杨修夷一样,我忍不住伸手戳了下他:“喂!这亡魂曲没什么吧?你不要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好不好?”

“陵隐子留下的清曲简谱确实没什么,但里面有一处音律却跟七杀梵音很像,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这个玄术笨蛋。”

“七杀梵音?”

“不止七杀梵音,很多后世阴损毒辣的玄家道术都与它有关,譬如托天水典,封魂咒,哦,对了,你为数不多会用的一招,水系的冰蓝珏,也是自亡魂曲演变而来的。”

我乍舌:“不是吧……”

“陵隐子无心插柳,他的曲本只留下三份,一份在我们山上,一份于五百年前葬于前朝**大火,一份至今流落不明。但拓本却出了无数,不管与原曲相差多少,总之都被人当成了无上至宝,丛中钻研出了许多招数套路,而刚才的那首亡魂曲,其中加了七杀梵音,戾气极重。”

我歪着头打量他,他被我盯的有些不自然,怒瞪过来:“看什么?”

“看来你不止有狗鼻子,还有老鼠耳朵。”

他朝前走去:“我是五官清明,谁像你,一身浊气。”

我没有说话了,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此时的杨修夷给我的感觉越来越高高在上,越来越远,虽然我也没跟他有多亲过,但从未觉得这般悬殊。他是没说错,他确实五官清明,谁都说他资质好,师公游历天下数百年,见多识广堪论当世第一,什么样的稀奇人才没有见过,却唯独杨修夷,是他不惜坑蒙拐骗,巧取豪夺,从杨家手里哄来,弄到望云山上直接拜自己为师的人。他常夸杨修夷是百年难得的天才,假以时日,修为也必旷世无双。

而我,只是师父在漠北云游时,一日闹肚子,四处找茅坑时顺路捡到的。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又脏又丑,两眼无神,说话结巴,一问三不知,要不是当时他撕了我的袖子当手纸擦屎,他才懒得理我。后来我跟他上了望云山,资质极差不说,身体也笨拙得要死,师尊本想赶我走,却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我这具身体的自愈能力。可我有的也只是这具古怪的身体,我和师公师尊师父,还有杨修夷这位尊师叔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五官清明,我一身浊气,他天纵之才,我笨手笨脚,他会同那三个老头一样,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甚至长生不老,变成一只千年王八。而我,终我一生,也不过数载可活。就如师父口中那些已经去世的师兄师姐们一样,我最后也会变成他老人家口中的过去,讲给后世的人听。

其实人生六七十年之长,足以令我逍遥过活,可是比起他们,真的短之又短。我急不可耐的想找到我的生生父母,其中原因之一便是想要早日离开他们,我于他们只是个过客,早日作别,心中也不会那般不舍。但我有时还会在想,师父到时会怎么跟后人说我,史上最笨最馋最懒最没用,却最凶最粗鲁最蛮横的徒弟?

“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

“不说拉倒。”

“等等!”我几步追上他,“杨修夷,你好歹也是我的尊师叔,为什么就不问我是如何脱险的?你当真一点不关心我这个侄孙么?”

他微微侧过头看我,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神采飞扬,好看的炫目,他说:“有什么好问的?活着回来就行了。”

“你!”

“我什么我?我昨晚不是一直问你,你自己不肯说,关我何事?”

好像是这样的,我懊恼的撇了撇嘴:“那我告诉你,你走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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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余音袅袅(三)

我把陈素颜和镯雀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他边走边听,没有说话,一直都是一个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

我忍不住推他:“杨修夷,你倒是给个意见。”

“给什么意见?这样不是挺好的,一举三四得。”

“我不懂你们男人的心思,你觉得这件事我要如何对穆向才说呢?”

他停下脚步看我:“猪脑一个,你去说干什么,你让陈素颜自己去说不就结了。”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现在是陈素颜的委托人,这事我有责任!”

“你帮她吓走了情敌还不够?不对,是我吓走的,记住了,这次的酬金得分我一半。”

酬金没有,白眼倒有,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但他说的挺对,这件事情确实让陈素颜去说比较好,这样就算穆向才被吓得失了心智,她也不会来掐我,只会自个儿上吊。

我们继续走着,渐渐的我也听到了琴音,音律悠远繁重,曲意苍凉,听得我一片心惊。

这是怎样的曲调?于家国大事,是万里旌旗飘扬,却累骨万千无人生还的悲凉,是铁蹄金戈践踏后的满目焦尘,是乡间孤坟残碑中的幽幽轻歌;于儿女私情,是重山万隔中的相思了无益,是不离不弃,独守痴心,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执念深情,亦是可怜天边河定骨,却是春闺梦里人的凄凉惨绝;于人生志向,万里云罗只一雁独飞,千里荒漠只老马独徙,悲远路,恨江海,愁万壑,无边落木,迢递千山暮雪的惆怅与绝望。

这与师父弹的那首亡魂曲如此的天南地北,我问:“这是亡魂曲么?就算是盗版也不可能连调子都全然不同呀。”

杨修夷挑眉瞅我:“你听过?”

“我师父弹过。”

“你师父哪弹得出如此深度?”他喃喃说道,“恐怕连我都做不到。”

我后知后觉的问:“弹琴的人该不会是穆向才吧?”

“普天之下琴技有如此造诣的人不过寥寥,应该是他。”

我感慨:“弹的可真好,难怪镯雀因一首曲子便爱上了他,我都有点忍不……”

啪的一下,杨修夷的巴掌恶狠狠的在我脑门上一拍,我怒目:“你干什么!”

“本师尊是让你清醒点,都有两个女人为他半死不活了,你少凑热闹,别给我丢人。”

我转身就走,他在身后喊:“你去哪?”

“不给你丢人,我回家。”

“都到这了,你回什么家?过来!”

杨修夷,你真当我好欺负么!我是打不过你,可是我惹不起,我躲得起。怪就怪我这性子,老是记不住他对我的坏,他每次稍微对我关心我就立刻对他缴械投降,再大的怨恨都会变没。就如昨晚,明明被气到哭,今天一顿大鱼大肉就被他收买了,难怪师父老说我没用,我是真没用。

胳膊一紧,他将我拉了回去,我垂着头没看他,他沉默了半响,声音柔缓下来:“是我不对,以后打你轻点,走吧。”

以后还要打我?还轻点?我咬牙:“不去!”

“我都认错了,你干什么还使小性子?”

“那边有什么好去的,不就是几千来具妖骨么,又不是没见过。”

“你不是说有只妖蝉没死么,总得把他杀了。”

我抬头不解的看他,他到底想怎么样?怎么这么奇怪,有时会有个尊师叔的模样,有时待我却还不如街上的路人。都说我脾气不好,喜怒无常,他的阴晴不定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终是没出息的跟着他乖乖的上了崖顶,低头望去,谷底开阔处横陈着数千具焦尸,黑乎乎的,根本分辨不出是人是妖。官兵将看热闹的百姓拦在外围,数十个穿着各类法衣、道衫、仙裘的人在里面和几个当官的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我用九颗石头摆了九宫寻妖格,回头准备让杨修夷用火术生个火,却发现他站在磐石后面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怎么了?”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在我们身前三丈处有一个窈窕纤细的背影,鬼鬼祟祟的躲在土丘后面,那腰身我一眼就能认出,是陈素颜。

她穿着一件彩绣云纹花锦罗衫和一条粉霞丝缎裙,款式极是好看,这身衣衫最少值十两银子,而且不耐脏,也不好洗,她却毫不珍惜,紧紧的贴着土丘,沾了一身的泥巴。想我身上穿得都是布衣,最贵的那件也才两钱,我若是穿她这一套,我连吹个风都要打伞了,就怕风把泥沙往身上刮,哪还敢贴着土丘打滚?

紧跟着,我就发现自己搞错了重点,在陈素颜藏身的土丘前面,此时正站着一男一女。男人身姿挺拔清瘦,白袍缓带,迎风瑟瑟鼓动,女人纤瘦娇小,素衣襦裙,面容淡雅温和。

我一愣,这不是穆向才和镯雀么,她,她怎么跑出来了?

崖顶风大,我凝神屏气,专注神思去听清他们的对话,但这对我来说有些困难,我实在太容易走神了,当我好不容易凝结思绪时,穆向才突然一把将镯雀用在怀中,我一惊,神思又散了,但接下来我的魂魄也快要散了,因为我看到穆向才强吻了镯雀!

几乎第一反应,我朝陈素颜望去,她还是紧紧贴着土丘,不做声响,不知道是不是傻在那了。我作势要冲出去,杨修夷将我拉住,附耳说:“你这么出去,只会让陈家小姐落个无地自处。”

镯雀最初的挣扎渐渐松缓了下来,依偎在了穆向才怀中,两人忘我的拥吻缠绵,仿若天地只剩他们二人,风吹的猛,他们像疾风中两株缠绕在一起的小草,难分难舍。

陈素颜缓缓转过了身,满脸是泪,她靠着土丘坐下,抱着双膝咬唇痛哭,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削瘦的双肩不断抖动着,像只落水的可怜小兽。

我恼怒的看向杨修夷:“放开我,我去找穆向才说清楚!”哪怕吓他一个失心疯也不能让他再错认下去。

“不用去了。”杨修夷的唇就贴在我的耳边,目光仍是看着前方,轻声说,“穆向才很早便知道镯雀是妖精了,他说他不在意。”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他继续说:“他爱上了这只花妖,陈家小姐应该都听到了。”

我拼命的摇头:“你放开我,我不管!就算他爱上了镯雀,我也要去说清楚,曲婧儿可是他的结发妻子!她可是为他生过孩子的女人!”

杨修夷抬了抬下巴:“她看过来了。”

我转过头去,陈素颜双眼红肿,泪如雨下,冲我微微摇头,挤出一抹梨花带雨的笑靥。

她这个模样看的我难受,我别过头趴在磐石内侧,过了片刻,灵台渐渐清明,穆向才和镯雀的对话传入我耳中。

“镯雀,你叫镯雀。”

“我不想再听你叫我婧儿了……”

“好,以后你就是我的雀儿。雀儿,这便是你的本来样貌么,你比婧儿还要美上许多。”

“……对,对,这是我的本来样貌,你喜欢么?”

穆向才宠溺的低哑一笑:“你无论什么模样我都喜欢,我爱的是你,不是皮相。”

“那今后,今后你再也见不着曲婧儿了,你可会有遗憾……”

“雀儿,你还是在意么?”

我听不下去了,刚才凝神屏息想要集中注意,如今却胡思乱想都打散不了,穆向才的声音温柔低沉,悦耳好听,可传入我耳中却那么刺耳讨厌。

“雀儿,不用再在意,婧儿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只有我们,你看着我的眼睛……雀儿,你好好听着,不管你是人是妖,我穆向才今生唯你一人,不离不弃!”

“你肯将她忘掉么?你舍得么?”

“傻瓜,我说了,不要再去在意,以前的一切当它不复存在,我们重头来过,重新开始。”

我听得浑身发颤,四肢发寒,我尚且如此,那陈素颜会是什么心境?

我到处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想起三年前和师父下山游玩,经过一座小村,一个男人拿着棍子追着妻子打,从村东打到了村西,被师父拦下后,男人说妻子不守妇道,心胸狭隘,不肯把镯子借给小妾戴。那妻子哭着说,玉镯本有一对,是她娘亲的遗物,已被小妾故意打碎了一只,还有一只怎可再借。那日,师父这只铁公鸡花了三两银子买下了这只成色极差的玉镯,埋在了村外,让我跑去跟那娘子说,让她以后妥善保管以作睹物思人,切勿再被丈夫小妾看到。

我又想起一对饥寒交迫的姐妹,为了一个馒头打得头破血流,师父见她们可怜,把她们带回了望云山收为徒弟,教她们识字读书,供她们衣食住行。她们见杨修夷模样俊俏,一身贵气,喜欢围着他转,偏巧那年我和杨修夷正斗得死去活来,她们为了讨好他,便合伙起来欺负我,有次闹得凶,把我关进柴房拿刀威胁要砍掉我的小手指,结果混乱中砍掉了我四根指头,她们当时吓得转身就跑,偷了师父藏在床底的五十两银子下山逃了。后来我学了乾元星阵,用巫术寻到了她们,她们一个在青楼里当起了卖笑小姐,却门客稀少,一个在酒肆里干杂役苦工,腿脚瘸得厉害。

还有我们在千稻村外的荒郊寺庙里露宿时,遇上的一个孕妇,她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苦苦求我们救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丈夫移情别恋,弃她不顾,她一气之下想回娘家妊娠,却在路上遇到强盗匪徒。最后她死在了我的怀里,她的孩子也是个死胎。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得都是这些事情,开心的回忆一点都冒不出来。陈素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旁边,开口唤我:“初九。”

我抬起头,穆向才和镯雀已经不见了人影,杨修夷斜靠在一边,静静的看着我,陈素颜仍是一抹淡笑,我一把抱住她:“你怎么不吵不闹!你怎么不去骂他!你为什么还要笑,你傻!你是真傻!”

她没有说话,我继续骂她:“你还是哭吧!你这样笑起来我看着难受,你也不要咬着嘴巴,你放声哭出来!你要想打人,我可以施咒把穆向才拖来让你打,你要想打镯雀,我也能拖来,你不要这样憋着了!”

“初九,我没事。”

“没事没事,怎可能没事!”我松开她,激动的说,“那是你的男人!那是你的丈夫!如果不是借助你的容貌,镯雀能拥有今天的一切么!那男人为了一个另女人可以否定你们的过去,那女人利用完了你便一脚踹开!你怎么可以忍受你的男人在你面前拥吻怜爱着另外一个女人?你怎么可以忍受一个女人在你心爱的男人面前试探你?你怎么可以没事!怎么可能没事!”

“别说了。”杨修夷将我拉到他旁边,“你冷静一下。”

他转向陈素颜,沉声道:“对不起,初九性子过于直率,有些偏激,你见谅。”

“嗯。”

我狠狠地跺脚,心里着实有些气不过,我讨厌那些女人,讨厌那个要玉镯的小妾,讨厌那对剁我手指的姐妹,讨厌那个丈夫的新欢!但我更讨厌那些男人!喜新厌旧,为了小妾新欢,抛弃原配,伤害原配,那可是个孕妇!她丈夫怎么忍心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弃之不顾!

而穆向才,你又怎么忍心忘掉一个为你十月怀胎,诞下一子的女人!

第十六章 双生蝶

回到二一添作五时,暮色四合,万家炊烟升起。杨修夷问我冷静了没,我点点头,哪能不冷静,毕竟那不是我的爱情,也不是我的人生,陈素颜都没跳脚,我也无需义愤填膺,倒不如想想自己,如果钱袋找不回来,我该如何是好。

我回房继续作画,点线仍不到位,慎澜万相谱要画在吸水极强,水墨渗沁的生宣上,这种纸贵得要死,每画错一张都跟拿刀子割我一样疼。

没多久湘竹喊我吃饭,她穿着俏皮的粉衫,头发梳的精致别巧,身上一股好闻的甜香,我没好气的说:“你又沐浴了?”

她点头:“杨公子今天差我去玉烟店买烤鸭,被熏了一身的烟味。”

我无奈的仰头一叹,这丫头怎么就没发现杨修夷是被她缠烦了,随口打发她的?前天订文善四坊的笔墨,昨天买姝香馆的桂花糕,今天买玉烟店的烤鸭,这些店铺皆是生意极好,一货难求,得排上数个时辰的长队才轮的上。

他们之间的事本轮不上我置喙,毕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湘竹爱干净,洗澡比吃饭还勤快,她活泼好动极爱凑热闹,去了人多的地方后回来第一件事情便是洗澡。水倒是没什么,井水取于天雨,又通地河,源源不竭,可烧水的木炭柴火那是很贵的,游街走巷的许炭翁卖得便宜,但很少遇上,我不得不去街口的木炭署购置,一担木柴三十文,一筐炭火八十文,当家方知柴米贵,这些钱可全是我的开销。

算了,我也不想说她,省的她又嘀咕我半天说我小气抠门,穷酸吝啬。等我的“护花使者”一到,我马上就把她赶走。

晚饭很丰盛,丰叔开了坛花雕酒,闻着香,我要了大碗。杨修夷不让,只给我喝两杯,为此我和他又吵了起来,跟往常一样,吵完架后,姜婶立马和我展开眼神厮杀,她嫌弃厌恶我,我鄙视唾弃她,隔着饭桌,火花欻欻。

这个时候湘竹是最开心的,每次我和杨修夷吵完,她就有机会跟他聊上几句,通常这种情况下,杨修夷的话都是含沙射影讽刺我的,比如卖豆腐脑的谁没个女人样,隔壁的谁又丑又凶死八婆,昨日临街的谁差点难产死了,怎么当初某人就没被憋死在娘胎里。

比起我们四个,最神经质的人其实是丰叔,他一直老神在在,表情无波,静静坐在旁边扒饭,却会因为杨修夷的话而突然爆出大笑,笑声洪亮如钟鸣,吓得我筷子掉了好几次。

吃完饭,我坐在院子里发呆,院子里有棵好看的桂树,现在是初春,闻不到芳香,等到了金秋时节它香气馥郁时,我也早挪窝了。

“在想什么?”杨修夷在我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手里把玩着几根草叶。

我故作深沉:“思考人生。”

他低低笑了两声,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突然问:“如果你等的那个鬼东西没有来找你,你接下去作何打算?”

我想了想,说:“那我就去漠北,师父是在那里捡到我的,不过你放心,你不用跟着去。”

“这算哪门子人生?”他淡淡说,“人生是用来潇洒过活的,不是用来找过去的。”

我喃喃:“潇洒过活,摒弃昨天么?所以穆向才可以把曲婧儿给忘了?”

“初九。”

“啊?”我转过头去,很不适应他的这个叫法,他低着头摆弄着那几根草叶,长长的睫毛留下两道扇影,几缕黑发如绸缎,滑过耳畔,柔软的垂在胸前。

他问:“如果你是曲婧儿,你临死前是希望穆向才念你一辈子,每日肝肠寸断,为你终身不娶,还是希望他快乐幸福的生活?”

我不知作何回答,他继续说:“如果我是她,虽然心中不舍,却也不得不愿,谁狠得下心让自己爱的人受罪?”

晚风轻柔的吹来,将他的发梢微微带起,我怔怔的看着他,心下百感交集,我说:“可是对曲婧儿来说,一切太不公平了。”

“这世上很多事本就非人力所为,苦尽十年寒窗却名落孙山者不计其数,穷极毕生心血也未达自己所愿者更是千千万万。壮士百战,保家卫国横刀立马时亦求自己能飞黄腾达名垂千秋,可沙场鏖战征途万里,多少人又是一将功臣下的累累万骨。”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绛珠亡魂曲,我说:“你生得这么多感慨,是因为穆向才的琴音么?”

他不置可否,我叹了口气:“天地不仁,造化弄人,那确实非人力所能改之,可人心却还是自己的,穆向才何以残忍,才说得出昨日一切不复存在的话呢?”

“你傻了吧,他说不复存在便不复存在么,你当真认为他能忘了曲婧儿?多半是哄那只花妖的。”

“为什么要哄她?”

他抬起头看我:“如果你是穆向才,在你丧妻痛苦时,有一只妖精为你自毁半世修为,变为半妖,你会如何待她?”

我不假思索:“若有妖精为我变为半妖,这人情可就欠大了,我以身相许都还不起。”

他皱起好看的眉头,古怪的看着我,半响大笑出声,快笑断了气:“就你?”

我不知道他的这两个字是在说不可能有妖精为我变为半妖,还是在说我以身相许算个屁,反正是在嘲笑我不自量力就对了。

我有些羞恼,忙转移话题:“可穆向才知道镯雀是半妖吗?”

“他怎会不知?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啊?”

杨修夷淡淡说:“你别被他的小白脸模样给骗了,他弹的绛珠亡魂曲戾气极重,还夹了七杀梵音,说明他身怀玄术,那必定也知道半妖所谓何物。”

“既然他知道半妖,那也该知道镯雀只能附在曲婧儿的肉体上,永世不得摆脱,为什么还会说镯雀长得比曲婧儿漂亮?”

“一张死人面皮就想糊弄过去,你跟那花妖蠢成一双了,你想想,曲婧儿那身体穆向才每晚搂着睡,在崖顶时他们又亲又抱,会认不出来么?说那些话只是为了哄花妖心安,望她不要在意,这小白脸对那花妖也确是呵护备至了。”

他的这番话,我又想起了陈素颜,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抬起头,夜风潇潇,月明星稀,高处的乌云极快的掠过森寒的天幕,初春的夜晚凉意很重,我体质虽好,也觉着有些冷了。

起身想要回屋,杨修夷将我叫住,一只草叶编织的双生蝶放到了我的手里,编法巧妙,样式精致,轮廓曲线生动,活灵活现,振翅欲飞。他抬手敲我的额头:“别想太多,早点睡吧。”

我把这只双生蝶系上了红色流苏,和师父送我的草蚱蜢一起,挂在了床头,怕草叶枯萎,我还特意熏了尘曲香。

杨修夷以前不是没有“送”过我这些玩意,比如蟑螂,蝗虫,老鼠,被他上了色,像真的一样,多半出现在我的枕头旁,被窝里,还有我的碗中。我在望云山上经常被罚洗碗,原因就是我常常吃饭吃到一半发出尖叫。

他对我的那些捉弄,练出了我的胆子,等我不再惧怕蛇虫鼠蚁时,我常常用我的血招惹些虫子,然后捉起来一一回敬给他,把他也气了好几回。

但所谓骄兵必败,有次我在饭里又吃到一只蟑螂,我得意的用筷子夹起:“笨蛋,还玩这套。”

他和丰叔面面相觑,两人一副无辜的模样眨着眼睛看我:“跟我们没关系。”还装?我冷冷一哼,颇有豪气的把那只草蟑螂扔进了嘴里,没咬两口我就尖叫的冲出门外,狂呕了半天,漱口用掉了半缸水。

之后我被罚洗了一个月的碗,不过那次陪我一起挨罚的还有杨修夷,在我发出惊声尖叫时,他爆出了翻天大笑,还把嘴里的饭菜喷了师公一脸。

第十七章 半妖

我又梦到了月牙儿,阳光明媚爽朗,她穿着花锦小袄在田间奔跑嬉笑,俏皮可爱的羊角辫一晃一晃,奶声奶气的叫着“爹爹”“爹爹”。

田间阡陌纵横,远处响起悠扬的横笛,清风掠来,油菜花田成片成片翻涌,延向天边。

我睁开眼睛,愣愣的望着垂在床头的双生蝶,意识清明后,我起床洗漱喝粥,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完成慎澜万相谱。

提笔挥毫,丹青落画,我一笔一笔小心翼翼,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时,一阵催命的敲门声让我手一抖,快要完工的慎澜万相谱上又多了一个极不和谐的墨点。

怒火不可遏制的直冲脑门,我将门拉开,还未发火,杨修夷捏着一张纸先冲我大吼:“田初九!你干了什么?”

是我的招工启事,我一把夺了过来:“我招个人碍着你了?”

他音量更高了:“为什么专招男人?一个女人后面跟着男人像什么话!”

我也跟着吼:“什么女人?谁是女人?你不是一直说我不是女人么!我容貌身材性格哪里是女人!”

他气的面皮发紫,黑眸饱含怒意,我也咬牙切齿,不甘示弱的回瞪他。

就在我决定关上房门撞他个鼻青脸肿时,一声轻咳突然响起,男人嘶哑低沉的声音传来:“你就是田掌柜么?”

我探头一看,一个俊美的男子站在院中,腰身纤细,衣着朴素,笑容可掬,牙齿白的不像话。我顿时愣了,这人跟杨修夷简直是一个路子,细皮嫩肉,身材清瘦颀长,没有杨修夷的潇洒风流和清新俊逸,却别有一股优雅媚态。

我一直盯着他,他没有不悦,眼眸含笑的看着我,庭院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的笑比阳光还要灿烂。

杨修夷极不自然的在旁边重咳了两声,我回神,问:“你是谁?”

“我是来应征男仆的。”

“男仆?这是你撕的?”

“不错。”

我摇了摇头:“不好意思,你走吧。”

他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边,半天后问我:“为何?”

“你长得太好看了,我不想引起什么麻烦。”

他脸色大变,有些生气的看我:“长得好看也是罪?”

可不就是?在我这丑八怪眼里,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根刺,扎的我眼睛疼。但我看他的模样,像是家道中落而出来为仆的公子哥,有些不忍嘲讽他,我放柔语气:“你可以另谋职业,我这不是什么好工作,薪水也很低,你可以去隽秀路的紫安布坊,就说是二一添作五的田掌柜介绍过去的,他们会收留你的。”

半个月前我替紫安布坊捉了两只妖怪,他们对我又敬又畏,这个面子我确定他们会给。

他讪讪的离开了,走前的模样极其气愤,可他却连发怒都有股媚态。

“我还以为你会把他留下呢。”

杨修夷斜靠在门框上,他今天穿着一身青衫,腰上佩戴着一块材质极好的翠玉,像个隐居世外的风流闲士,脸色好看了许多,黑眸的怒气褪了大半,盯着我闲闲的说。

刚还怒气冲天,这会儿便气定神闲,真是阴阳怪气,阴晴不定。

我没好气的说:“我留他干什么?”

“小白脸送上门都不要,还真不是个女人。”他淡淡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悠闲的摇着走了。

小白脸?

杨修夷,你好像比他更白吧?望云崖把我这个黑妞都养得白白嫩嫩的,更别提你了,你有什么资格喊别人小白脸?

我重新写了张招工启事贴在街上,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陈素颜,她气色很差,对我笑:“初九,我刚去找你,你不在。”

我跟她又去了暖春阁,我要了一壶花茶,一份梅干,三块白玉香糕和两屉小包子,之后又加了四个茶叶蛋。

她把当初签下的合约递给了我,上面还有浓重的血印。我收起合约,拿出三十五两七钱三文给她,她不收,我说:“二一添作五的原则就是如此,你不收便是不尊重我。”

伙计将食物一一端上,陈素颜有些汗颜:“我吃过早点了,你没吃么?”

“我吃了的。”

“那这么多,我们哪吃的下?”

我冲她一笑:“我的身体异于常人,极容易发饿,当然,我也有点嘴馋。”

或是想起了初次见面的不愉快,她看向我的手指,我在她面前摆弄了两下,故意说:“长得比原先还要好看呢。”

她尴尬的笑笑,我也跟着傻笑,接着我找话题和她闲言碎语,把我和师父云游的趣事说给她听,她问我和杨修夷什么关系,我说:“他是我师公的徒弟,我师尊的师弟,我师父的师叔,我的尊师叔。”她听得有些乍舌,然后我把师公师尊师父的岁数告诉了她,她彻底呆了:“这世上真有这般长寿之人么?”

我点点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师公的容貌比我师父还要年轻呢,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

“哇!那岂不是仙人了?”

“应该还不算吧,他虽长寿年轻,却做不到腾云驾雾和幻化无形,吃喝拉撒和我们寻常人并无差别,不过他可以坚持一个月不吃不喝。”

“初九,我好羡慕你,你自小和这些高人一起长大,定是受益匪浅吧?你也会长寿不老么?”

我摇头,笑说:“我身体不好,资质差,悟性更低,既练不了武术也学不了玄术,只能当个巫女,而且我一身浊气,寿命可能比你们常人还不如。”

她同情的望着我:“怎么会这样?”

“我命格怪异,师公也算不出来,但你不用觉得我可怜啦,我虽然不如你们长寿,但你们途中病死或遭遇横祸者不计其数,我却不会,我可以安然无恙的活到寿终正寝。”

听我这话,她粲然一笑:“对,你说的没错。”

顿了顿,她神色微敛,问我:“初九,那,人妖结合会有什么危险么?”

我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开穆向才的话题,怕惹她伤心,终是被她自己提起了。我说:“你放心,你的那具肉体毕竟是人肉凡胎,他们,他们做些夫妻,夫妻之事时,就算伤了穆向才,也是极淡的,能被他体内的阳刚之气净化。”

我低着头,没去看她表情,忙抓起一个包子塞到嘴巴里面咬。

她语声淡淡:“那么可以孕育生子么,那具身体是我的,说起来那孩子应该也算我的吧……”

我正巧又塞了一个包子进去,我不喜欢吃东西说话,嚼了好半天才咽下,喝了口水,我说:“可以是可以,但他们不能生。”

“为何?”

“他们生下的孩子会是半妖,半妖是很可怜的。”我把半妖有多悲惨说给了她听,我没说镯雀是半妖,我尽量做到不在她面前提起镯雀。她问怎么样才会有半妖,我说:“半妖共有三种产生方式:第一种,人妖结合而生,投到那胎的家伙倒的简直不是十八辈子的霉,运气背的可以逢神衰神,逢鬼衰鬼。也可能是上辈子干了太多缺德事,或得罪了管阴阳往生的牛头马面吧,总之就是惨透了。”

她愣了片刻,突然失笑:“确实极惨,可你说的有些有趣,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人堕而为妖时半路出了岔子,不过这条产线基本绝种了,毕竟比起妖而言,仙魔在人界显然更受欢迎,不是脑子坏掉的,一般人不会吃饱了撑的去做妖,和成精的植物动物们打交道。”

“那第三种,想必是妖变人时出了岔子吧?”

我摇头:“妖怎么会变人呢?只有人生人,连神仙做人都要投胎重来呢!这第三种,是妖怪将自己的妖骨和气血付诸于人的肉身,这不算是变人。”

她端起茶杯,抿了口:“那这第三种,想必比第二种更少了,妖是动物成精而来,都成精了那必定是聪慧的,他们该知道半妖有多惨,断然不会去做这蠢事。”

我叹道:“你错了,这世间的半妖多由此而来。”

她瞪圆了美目:“怎么会?”

“就中皆是痴儿女。”我又抓起一个包子塞入嘴里,突然觉察不对劲,我抬头看她,她的表情很是震惊,目光直直的盯着我:“那,那镯雀,她可是半妖?”

我无奈,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她蓦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花容失色的望着我:“初九,她会告诉向才么?”

我被她吓了一跳,包子咽在了喉咙里,忙灌了好几口茶,好半天才缓过劲,有些气恼:“她会不会告诉穆向才,我哪能知道呀?”

她急的快哭了:“如果向才知道了,他便是第二种!”

第二种?第二种什么?我傻了:“人堕而为妖?不可能吧?”

“向才为人情深意重,他定会这么做的!”

我呸了一声:“才不是呢,情深意重还能移情别恋?”

陈素颜严肃的看着我:“于他而言,曲婧儿只是一个死人,他并不算移情别恋!”

“那也不能为了哄新欢开心,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初九,我相信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他不曾忘了我。”

我哼了一声,说:“既然他心里还有你,你就将身份说穿了嫁给他,你做妻子,镯雀做妾,镯雀要不依,我给她下几个倒霉巫蛊。”

她叹气,看向我:“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饶是如此处境了,却仍心高气傲,我做不来和其他女人共享一夫,不是不够爱他,而是日后相处中的摩擦必不可少,女人的妒心极重,我怕自己变得再也不是自己。今时今日,向才心中非独我一人,我没有自信能赶走镯雀,更何况她付出那么多,我又怎能狠心将她赶走?但我知道向才心中会有一个地方永远属于我,即便他爱镯雀超过了我,他也断然不会忘了我,这就够了。”

她的心智和隐忍再次将我折服,但我心里还是不舒服,总觉得她这般太过憋屈,不过我不想再发表自己的不满,那样显得太多管闲事,于是我又抓起一只包子堵住自己的嘴巴。

她美丽的眸光转向窗外,表情宁和,有股恬淡的美好,我吃包子吃得开心,却听她突然说:“初九,说完了我,说说你吧,你和杨公子之间,真的只是师侄那么简单么?我觉得你们很登对,他对你也是极好的。”

“咳咳咳咳!”

她的话让我再度被包子呛了,这次更惨,茶壶也见底清了,我拼命拍打着自己的胸腔,好半天才咽了下去,拿眼瞪她:“你在乱说些什么?他对我好?好在哪?全世界对我最坏的人就他了!”

我这么凶的语气,她居然还笑了出来:“你们昨天下午去牡丹崖是为了何事?”

她话题跳的可真快,我顿了顿:“捉妖。”

“那可捉到了?”

我摇头,昨天下午遇上了穆向才的事,我就给忘了,杨修夷当时也没提,陪着我一起回城了。

她说:“今早天色刚亮,我陪父亲去南城办事,在那遇上了城外归来的杨公子。我和他闲聊了几句,知道他是去找一只叫妖蝉的妖物,他说那妖物伤了你,我说初九看上去生龙活虎的样子,应该伤的不重,也不急于一时,何苦浪费一整晚的休眠去捉呢,他却说伤了你就是伤了你,多活一天都不行。”

我的脸色一定结满了黑线,我捡起梅干,一把一把的往嘴巴里面喂。

“还记得暖夏砍你手时他多紧张么?上次向才骂你时,他也……”

“别说了!”我一口打断她,“我和他只是孙师侄和尊师叔的关系,没有其他。”

她皱起柳叶眉,不解的看我:“他那么优秀,你对他毫无感觉么?”

怎么有感觉,如何有感觉,我和杨修夷?这开的什么玩笑,我宁可相信会有只妖怪为我变成半妖,我都不信我和杨修夷会走到一处。于辈分,不可能,于私交,更不可能,于外貌身材家世资质身手都全然不可能,我永远都落于他之后。

他家世显赫,锦衣玉食,天资过人,精通音律,容貌俊美,出尘脱世,神采飞扬,人缘极好。

我身世坎坷,穷困潦倒,生性愚笨,五音不全,貌丑人挫,俗不可耐,穷形尽相,人缘极差。

最重要的是,他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身材极好,而我膀大腰圆,胸平臀扁,这如似水桶的腰身是我最最自卑的地方。

我摇了摇头,我想这么多做什么,陈素颜把话题扔到我身上,我便气恼的丢了回去:“你自身泥菩萨就不要管我了,你成全他们,自己隐忍,你觉得值么,你分明什么都没做错。”

她顿了顿,极缓的说:“我没了爱情,可我仍有亲情,我如今的父母待我极好,我很该知足。倒是镯雀,你觉得她值么?她看似求仁得仁,却要承受更多,每日的苦痛折磨自是不必说,稍有不幸出了意外,便是万劫不复的轮回之苦,比起她我幸福许多。若这一世我和向才缘分已尽,我还可以期待下一辈子再续前缘,而她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飞速闪过,我抬头愣愣的看着她:“你,你刚才说什么?”

她不解。

我说:“你说他情深意重,知道镯雀是只半妖后,会堕而为妖,是也不是?”

她脸色铁青,点了点头。

我霍的站起身:“他是知道的!”

第十八章 瘟神(一)

我六年的山野丫头真是白当了,我的体力居然还不如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陈素颜拉着我往西城跑去,她跑的香汗淋漓,鬓发微乱,呵气如兰,面颊红晕如娇羞的桃花。而我却累得像条狗,喘气也喘得像条狗,她在车水马龙的拥挤长街上,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我一个惯性往前冲去,扑在地上也摔了个狗啃屎。

她慌忙扶我:“初九你没事吧?”

我摸着被擦出血的脸,痛的歪嘴,不满的嘀咕:“你见鬼了么?”

她愧疚的拿起手帕替我擦脸,嗫嚅道:“我,我,对不起,初九。”

“初九妹妹!”好听悦耳的声音蓦地响起,我叹了口气,看来她见的是比鬼还可怕的场面。

我拍掉身上的泥,抬起头:“镯雀姐姐,好巧!”

镯雀妆容明艳,穿着一条彩绣织锦长裙,外罩淡粉罗衫,胳膊挽着花开并蒂的浅黄色披帛,发髻别巧精致,簪了两根点翠的水云碧簪,与前几次见她时的素净不同,她今天可谓是盛装打扮。

她跑到我跟前,笑说:“初九妹妹要去哪里?这位是?”

陈素颜款款一笑:“我姓陈,名素颜,是初九的朋友。”

穆向才抱着许多东西跟来,一头乌玉长发松垮的以竹簪挽着,月色云锦长服将他的身形衬得挺拔轩昂,他的腰间缀着一块显眼的翠玉,旁边吊着小木牌,刻着“镯雀”两字。虽然陪着女人逛街,且当了拎包裹的下手,却仍是一身脱俗之气,长身玉立,在人影绰绰的长街上甚是惹目。

他神色平静的看了我和陈素颜一眼,冲陈素颜微微颌首,完全无视我。

“我叫镯雀,也是初九的朋友,素颜姐姐好生漂亮!”

镯雀看上去心情很好,看来爱情把她滋润得不错,从初见时沉默婉静的少妇变成了活泼俏皮的少女。而我身边的另外一位,同样锦衣长衫,弯唇露笑,却面色菜黄,嘴角抽搐。

我本想凑在陈素颜耳边让她打起点精神来,不要笑得那么勉强做作,但转眼又想,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我跟她挨得近,有我这个比对物在,她简直是九天仙女下凡尘。

陈素颜淡笑:“谢谢镯雀夸奖。”她既没客套的说“哪里哪里”,也没虚情假意的说“你也不赖”,更没在镯雀后面加上“妹妹”两字,语声柔软,并不生硬,但话里的疏远已闻之可现。

镯雀也不着恼,转向我,敛了笑意:“初九,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我猜她是想跟我解释为什么又跑了回来,却没想她把我拉到一边是问我该如何保持她脸上的人皮新鲜白嫩。我看向陈素颜,她和穆向才站在街上,两人竟搭上了言语,看样子虽然有礼淡漠,却聊的极好。所以我摇头晃脑的对镯雀说:“这个嘛……你听我慢慢道来。”

我确实说的极慢,本来一句话可以说完的事情,被我变成了长篇大论:“……对了,还有那个泉温莲你也要仔细,它呀,也是开在夏天的,至于它为什么开在夏天呢,因为莲花都是开在夏天嘛,它的采集也很重要,步骤得一步一步来,你去买的时候最好试探下他们是不是按照这个步骤来的,不是的话就别买。你得仔细了,这人皮面具极为脆弱,稍有不慎就会毁掉,我看你这人皮当初剥皮时一定没有用落英花汁洗手,真是遗憾呀。对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哦,那个采莲的步骤呀,你仔细听着,我给你讲上三遍,你最好背会……”

中间穆向才来催促多次,被心怀鬼胎的镯雀给慌忙推走,她当真十分在意,所以把我的废话也全记了过去。我心中觉得有些歉意,毕竟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且待我极好,但我就是想让陈素颜多陪穆向才说上几句,哪怕他们再无可能,说上几句也是好的。

我终于把能扯的都扯光了,镯雀细细回想了一遍,冲我一笑:“初九,谢谢你,没想到你如此耐心,与我说的这般详细,虚耗你光阴了,有空请你喝茶。”

我的犯罪感更重了,忙寒暄了几句要走,她将我拉住,这才跟我解释她为何回来,顺带跟我提起穆向才要为她操办婚礼,她再也不是曲婧儿的替身,而将是他明媒正娶的穆夫人,她说这话时十分幸福,我都被她感染了。

我想起了陈素颜连拖带拽的把我弄这西城来的目的,我说:“他知道你是妖怪还待你如此,确实是个难遇的良人,但我有一个顾虑,不知道当说不说?”

她笑:“你说呀。”

我肃容:“我与我师父云游时,曾遇上一对人妖相恋的情侣,女方为妖,男方为人,男方觉着人肉凡体不过短短几十载,而妖却有数百年的寿命,他为与那妖长相厮守,便去偷偷学些旁门左道,最后出了岔子,变为了半妖。”她的容色变得复杂哀伤,可能联想到了自己,我轻声说,“镯雀,穆向才待你情谊深厚,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但是,你可愿意他为你成妖?”

她摇头:“妖皆是些成精的畜生和百草,他怎可与我们为伍?”

“这只是我的顾虑,他未必会那么做,但你留点心总是好的。”

“嗯,谢谢你初九,你心思真细。”

心思细的可不是我,就算我心真有那么细,我也不会去管穆向才的死活,我只是觉着陈素颜太可怜罢了。

回去的路上,我拉着陈素颜买了六串糖葫芦送我,见她心情不错,我问:“怎么?那么长的时间,你们聊出火花了没?”

“哪有什么火花可言?都是些虚词假礼。”

“虚词能虚上那么久?我才不信。”

她顿了顿,说:“也就是些音律词赋,再聊上几首名家传世之作,别无其他。”

我们沿着长街随意逛着,到了一家墨坊门前时,我恍然惊醒我的慎澜万相谱至今还未完工,生宣纸也快用完了,我便进了墨坊准备买一叠回去。

我在一堆产地各不相同的生宣前挑捡了半天,想的肯定是买材质好的,但这个月的开销实在大,资金紧凑,没有多余的闲钱了,可若是买便宜的,又怕万一吸水效果不尽如人意,慎澜万相谱发挥不了作用,买了等于浪费。

我正琢磨着买哪款时,从一进来就和掌柜的就着文房四宝讨论的不亦乐乎的陈素颜突然冲了过来,将我往下拉,和她一起蹲在了地上,我不解:“怎么回事?”

她一脸仇大苦深:“完了,瘟神来了。”

我有些惊奇,以她的修养怎会给人取这种折煞人的外号,她轻叹:“你可知今早我和我父亲为何天不亮就去了南城么?就是因为这家伙,他是我父亲同窗之子,来柳宣城投奔亲戚的,不知发些什么神经,大清早的要跑去牡丹崖,城门都还没开呢,他又哭又跪又闹,还嚷嚷着以死谢罪,结果害我父亲闪了腰,两个守城卫士在混乱中被他给踩了数脚,其中一个估计这辈子是做不成男人了。”

“劲道这么大?是疯子么?”

“他也不是故意伤人的,说来你可能不信,他只是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看模样风吹就倒的那种。”

“那怎会那么厉害?守城卫士少说也是有两下子的呀。”

“所以才说他是瘟神,总之今早和他肢体碰触过的人皆落得一身是伤,他认识我,切不能让他发现我,他一说起话便没完没了,一头黄牛都能被他说死。”

看她说的这么夸张,我有几分好奇,突然想起,我和那人素不相识,我蹲着干什么?我稍稍探出头,一个年轻男子正在挑着兔毫,一袭白色长袍,十分清爽,他的容貌秀致清雅,身上有很浓的书卷气息,看不出是一个癫狂之人。

他对着一支笔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抬起头看向掌柜:“给我挑些纸,用作挽联。”

听到他的声音,我啪塔一声摔在了地上,他他他,傅绍恩!

第十九章 瘟神(二)

我这一跤摔得可谓惊天动地,因为我碰倒了高叠幢幢的纸张,顿时漫天白雪哗哗飞起,文艺细胞泛滥的人可能要咏雪颂梅,但在我这鄙俚浅陋的市井粗人眼里,这就是浩浩飞扬的纸钱,给谁的纸钱?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傅绍恩!

“竟是你!姑娘,你竟无恙安然!你……”

他的话被我的拳头给堵在了喉中,我直接扑过去对他一顿猛揍:“混蛋!王八蛋!去死!伪君子!还我钱袋!……”

陈素颜吓得僵立一旁,掌柜的用了好大的劲才将我拉开,就这么一会儿,门口便堵了一大群好事者。

傅绍恩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抬起明亮的眼睛直直的看我,认真的说:“姑娘,我身骨清瘦,你如此打我,指骨必膈的极痛,莫不如……”

“别想跟我讨饶!”

他忙摇头:“不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你看那边有一个棍子,莫不如你用那棍子打我,你也少受些苦。”

我:“……”

陈素颜慌忙上前拉我:“初九,这是怎么回事?傅公子你可好?”

“这姑娘气力甚小,我自是无碍,就怕她自身更痛。”

“你们可是有什么误会?”

他点头:“确实有场误会。”

“不是误会!”我气的想把他丢猪粪堆里去,我怒道:“谁跟你有误会?我们这是结下了梁子!千年神木做的梁子!”这混蛋,给了我一顿拳打脚踢,害我流血惹了大堆妖怪,欠了镯雀一个天大的人情,这是误会么!这是仇!

陈素颜说:“初九,这里大庭广众,不宜说事,你先冷静一下,我们找处地方从头开论。”

“不用了!”我大手一摊:“还我钱袋!”

傅绍恩脸色大变,有些窘迫,支支吾吾了半响:“那钱袋,我,我给烧了。”

我如冰/壶灌顶,倒抽一口凉气:“烧了?”

“……今早刚烧的,想起还少两幅挽联,这才来买纸准备再给你烧去。”

“你!你把我的钱袋烧了?你还烧挽联给我?你!你!!”我怒不可遏,要不是掌柜的怕他店里出了命案而死死的扯住我,我一定拿柜台上的砚台掀他脸儿!

他愧疚难当:“姑娘切勿动怒,里面的银子我分文未动,还有一块真源碎玉我也留着,除了,除了……”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的说:“一张花笺我同钱袋一起烧了,不过你别急,我已记下了上面的内容,我这就写给你,掌柜的借你笔墨一用。”

我气得双眼发黑,浑身发抖,这混蛋,我的钱袋,我的花笺,竟,竟被他烧了!师父捡到我时,我痴痴傻傻,连话都不会说,身上除衣裳之外唯一的东西就是钱袋,里面有一块碎掉的真源玉和一张精致华美的花笺,花笺上写着我的生辰八字。这钱袋我带了六年,从不离身,被磨得不成样子我也不愿换掉。摸着它我便觉得心安,它牵连着我和我的亲生父母,如我体内的血肉一般。

前几年,我四处寻访,布是薄韧的柳州匡城布,可是匡城布坊太多,我这款最为普通,根本无从查起;花笺是沉香刻木的版印,有着花果虫鱼雕纹,我追查到了岳州绍影,才知满大街的文人雅士都爱好这款雕印山水花卉的花笺;真源玉的入手更是艰难,它只是块未经雕琢的碎玉,随便哪个州府,哪个城镇的玉店都有的卖,而且价格便宜的可怜。

最终我无从再查,只得随着那些梦在这柳州柳宣城开店等人,抱着最后的希望等那个未必存在的男子来找我,以真源碎玉相认。

师父说我虚妄痴念,杨修夷说我荒唐可笑,我知道确是如此,可我仍心存侥幸,我不愿此生不明不白,糊涂老去,我已注定不会拥有子嗣,至亲血肉唯有往上一代追溯。

陈素颜轻声问我:“初九,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我如何能没事,我连名字都是师父懒得旁征博引而根据生辰随意取的,田字取于月份“十二”,初九初九,十二月初九,我对自己的唯一了解仅此生辰而已,它被描在花笺上,字体隽秀,定是我娘亲的笔迹,它是我的心爱之物,如今这花笺和钱袋一起灰飞烟灭,心爱之物被人摧毁,谁能没事!

我看向傅绍恩,他有一头乌黑如缎的长发,文人都爱干净,他的头发色泽光亮,黑长及腰,保养的甚好,还有股竹木的淡香。这样的发质,只一小撮我便能让他痛不欲生。我不动声色的拿起裁纸的剪刀走到他身后,柜台后面他人看不到,我只要剪下发梢的末端即可。

“好了!”他忽然提纸转身,手肘重重的抡到了我的肩上,我本做贼心虚,走的轻声细步,蹑手蹑脚,被他这么一撞,顿时重心不稳往一旁摔去。他低呼一声,慌忙伸手扶我,听得清脆的摩擦声,但见他另一只手肘碰到了砚台,他还没有扶到我,又转身去接砚台,结果就是,我狠狠的摔在了地上,藏在身后的剪刀戳进了我的背,而他非但没有接住那个砚台,反而让那砚台掀了我的脸儿……

自小师父便对我再三叮嘱,这世上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我这样的古怪身体定是会被认作异类,千万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流血受伤,一旦被人发现我的伤口会自愈,口口传扬,积毁销骨,我定会被人绑了捉走,不是毁灭就是研究。通常这样的毁灭是火刑,而研究就是开膛剖肚,晒上几日后,被有后台的达官显贵取走内脏酿酒喝。

所以我顾不上腰背的巨痛和一地的鲜血,飞快的爬起,拔掉剪刀便朝外面冲去,用我毕生最快的速度咬牙猛跑。由于跑的太快,伤口被牵动拉扯,痊愈的极慢,我一路跑,一路洒血,满脸黑墨,又引了大票路人围观,他们也恰到好处的拦住了追在我身后的傅绍恩。

我虽然有一张记不住长相的脸,但我这么跑回去,他们绝对会跟到二一添作五,有可能我田初九的名字明天就会轰动全城。所以我干脆跑向柳清湖,一头扎了进去。

我又湿嗒嗒的回到了二一添作五,湘竹坐在柜台后面翻看一本游记,丰叔不在店里,姜婶拉了个几个同龄好友在后院玩纸牌。师公回信的纸鹤到了,苍劲有力的字写了这么一句话:“老夫很是好奇初九小儿会选择何种死法,速速回信。”

我气得跳脚,却不知如何回信,我这具身体决计不会有安逸的死法。譬如沉眠水,是一些喜爱吟花弄月,兀自伤春悲秋,稍有情事挫折便自认看破红尘要寻短见的姑娘们的最爱。睡一觉就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而且死相还恬淡安静,别提多畅销了。上次湘竹看了一本清欢书客写的《静看日落烟霞》,里面的女主人公惨遭抛弃,喝了沉眠水后撒手人寰,她死后男主人公幡然悔悟,伤心欲绝也跟着殉情。这故事让湘竹哭了好久,然后她也买了瓶沉眠水。我问她买来做什么,她说她也想要那样凄美的爱情,我说她真是脑子有问题,对象都还没谈上就想着先把自己毒死。但她却让我长了见识,原来世上还有沉眠水这么好的东西,可惜我用不了,世上最毒的药都弄不死我。

稍逊于沉眠水的死法,比如挨饿、受冻、上吊、抹脖、跳崖、坠楼、拿匕首戳心脏……我也无幸受用,就连世人最怕的凌迟之刑,在我眼里也不过就是拿刀割着玩。

但我若真要寻死也不是没有法子的,只是极其惨烈,比如丢进一锅滚烫的油里,活生生的炸上一遍又一遍,再比如丢进一桶极强的腐蚀水里,将身体化得点滴不剩,或者以最快的速度将我大卸八块,剁成肉酱,还有置身熊熊烈火之中。这些死法有一个共同点,粉身碎骨,挫骨扬灰,再伤心欲绝,再蠢的人也不会选择这些方法自杀。

我不聪明,但我不蠢,师公也知道我不会因为赌气就去死上一死,所以他的回信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还是会让杨修夷留下。我师父这回该高兴了,他用他的老胳膊老腿铲除了一个眼中钉不说,还间接测出了他在我师公心里的地位,为了他那把老骨头,师公都不惜把爱徒给赶下山了,这是何等眷爱,于我又是何等凄惨。

我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在杨修夷的房门前犹豫要不要敲门。我在墨坊流了那么多血,怕是会给他们带去麻烦,可杨修夷昨晚如果去杀妖蝉了,现在必定在补觉,吵他睡觉的下场是很可怕的。

姜婶打牌打的高兴,指桑骂槐说我坏话也说的高兴,这群女人的嘴巴尖酸刻薄,不是我惹得起的,所以我望望清蓝的天空,看看地上的青砖,瞅瞅院里的古井,琢磨桂树的新叶,想了半天,身后的房门自己开了,一只手伸了出来,直接把我拽了进去。

第二十章 瘟神(三)

杨修夷三天两头闯我的房间,连屋顶都跳过,我却是第一次进到他的卧房内部。大小格局跟我的一样,布置摆设却完全的天壤之别。就好比一家客栈,他是上等房,而我那间相比之下连柴房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风吹雨打半凋零的马厩。

他的墙壁被重新刷了一层珍珠漆色,屋内的瓷器是一套的官窑青翠,花纹繁杂。桌椅全套紫檀木,雕花贵气精美,留有余香。床帏幔帐,缎被软枕,皆来自京城第一秀坊锦秀阁。房内燃着好闻的杜若香薰,是他平日身上的味道,我现在闻着怪怪的,好像跟他挨得特别近。

他刚被赶下山来我这时,先住了三天客栈,这三日他的卧房进进出出许多匠工,大箱大箱的名贵物什往里运,称手家用、桌椅软榻,不仅连床给换了一张,就是铺地的青砖也被撬掉,全换成了上好的澄瓷细石。

虽然我对杨修夷有很大的偏见,但我知道他不是什么油头粉脸的公子哥,也没有土财主暴发户的气派作风,他自小在山上长大,对这些讲究不到哪儿去,只是他身后家世太大,哪怕他随意的说句“馨桦柳挺香的”就有丰叔马上通风报信,然后一大群人屁颠屁颠的扛着嫩枝跑来栽种。

湘竹多次问我他的家世,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从未问过,也没人跟我提及,那些于我无关紧要,反正迟早有天我和他两不相干。

“这么有兴致,跑来给我当门童。”杨修夷倒了杯水,抿了口,他穿着紫色寝衣,头发柔软的披散着,像倾泻的墨缎,刚睡醒的白皙俊脸有着两抹淡淡的红晕,看上去气色很好。

我说:“谁给你当门童了,少自作多情!”

“杵在那边干嘛,过来。”

我摇了摇头,我的头发还在渗水,还是站在门后比较踏实,他的地板我可脏不起:“你换件衣服吧,我在门外等你,我有事和你说。”

他放下瓷杯,往嘴里塞了片清雪木,这种木贵比黄金,入口即化,他每日醒后睡前都要含上一片,牙齿白的要死,说话也是口齿馨香。

“我还要睡觉,懒得换,你有事快说。”

我小声说:“我闯祸了……”

“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没有和他提过傅绍恩,更没有提过我钱袋被抢,我来柳宣城一直被他说荒唐可笑,如果他知道我连钱袋都没了,我怕他写信给师父把我拎回去,所以之前我连慎澜万相谱都没敢找他帮忙。

而今天的事情也是我损人不利己,想阴别人结果害了自己,还连累了墨坊老板。

我含糊不清的说:“我在墨坊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他给了我一记不耐烦的眼光:“说你门童真是抬举你了,老太婆嘴巴都比你利索。”说着他拉开衣柜,随意挑起一件蓝色衣衫,“你这家店要是开不下去了,我可以看在师门关系上收留你当个看门的,长得挺辟邪。”

我怒了:“我辟邪?杨修夷,你失忆了吧?多少妖怪想吃我!”

他走到以青竹远山为雕纹的玉屏风后换衣,淡淡道:“这世上的妖怪都是鼻子灵,眼睛瞎,只闻得到你的血,要他们瞅清了你的模样,谁敢把嘴往你身上凑?”

我还想还嘴,却因他的话心生一计,我何必来找他帮忙看他脸色?我大可以去院子里割掉自己的动脉,让血喷一地,再施个巫术让血气大散,覆盖整座柳宣城,掩去墨坊的气味,反正引来了妖怪,杨修夷也别想往外摘。

我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便招呼也懒得跟他打,直接拉开房门走了。

我让姜婶她们换个地方打牌,她们懒得理我,用阴阳怪气的调子和自己的同伴说了许多挑动我神经的话,一个体型丰润的女人来了句:“哟,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年头的年轻姑娘,本来就越丑越不要脸,腰身粗的就更别提了,我见过一个腰身有水桶那么粗的女人,她和她小叔厮混到一块儿去了,不但如此还是她小叔管家的姘头呢!”

我听了这话转身去厨房拿扫帚,一把掀翻了她们的牌局,然后我挨个的打她们,她们马上回击,好在扫帚够长,被我胡乱瞎晃她们也靠不过来。我们你追我赶她偷袭,在院子里跑成了一团,杨修夷的房门“哗”的一声拉开了:“你在干什么!”

她们愣在原地,我趁机用扫帚猛拍那丰满的女人,她拔腿就跑,被我赶了出去,其他女人骂骂咧咧的跟着走了,姜婶怒瞪我,我抬起扫帚要打她,她立马跑了,她虽然看我不爽,经常和我对骂,却从未在杨修夷面前骂过。

我扫掉她们留下的纸牌,杨修夷大步走来,一头乌玉长发以霜丝简单随意的挽着,其余头发披散下来,落在他的蓝衣上,这件衣服将他的肤色衬得极好,五官愈发的俊美。他夺走我的扫帚:“说不过我就跑来这里和人打架,丢人!”

我希望他快点走,好让我有个时间把自己的动脉给割了,再趁他回来之前把地给洗了。他现在毕竟是我的监护人,我自残的行为是他最不允许的,每次都能把我一顿臭骂。

我语气平和的问:“你饿不饿?饿了的话上街吃点东西。”

他一愣:“你陪我去?”

他的反应让我一阵烦躁,湘竹也是如此,我极少出门,难得有兴致出门想要湘竹陪我,她便是这副模样,紧跟着就不情不愿百般推却。

我说:“你想美事呢?谁要陪你去,要去自己去,我有正事要忙。”

他哼了一声,抬脚就走,到了前厅石阶前停下来回头看我:“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没事。”

“那你站在我门口?”

翻了个白眼给他:“当门童。”

杨修夷一走,我马上开始布置现场,先在院子里洒了一坛女儿红,再将一些材料都搬出来放在石桌上,还没拿出匕首,傅绍恩和陈素颜就来了。

傅绍恩把银子和真源玉还给了我,我立刻赶人,他却不依不饶的缠着我问伤口怎么样了,为什么要跑。陈素颜说:“初九,你们确实有误会,他那日一直追着冰燕,抢到钱包赶回去时,城门已关了。”

我不耐烦的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快走。”

他仍是磨磨唧唧,非要求得我原谅,我一把拽起他把他往门外推去:“快走快走,以后不要来碍我的眼。”

“田小姐,你,你不能和我拉拉扯扯,这样有失体统。”

“快走!”

“你别推,男女授受不亲。”

“少惺惺作态了!我这里不欢迎你!”

“你,你松开!”

我懒得理他,揪住他的衣服继续把他往外推,他恼羞成怒,转身拽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拉掉,我不依不饶的又拽了上去,加大力气推他:“快走!”

他突然一个踉跄,足下一崴,我的劲道落空,整个人朝前扑去,脸盘砸地,震得脑袋发麻,紧跟着背上压下一物,傅绍恩也摔了下来,手肘不偏不倚,刚好磕在了我的腰上,从未有过的痛楚让我惨叫出声,两眼翻黑,昏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腰

我真恨我的腰,身体其他部位受伤片刻就能痊愈,腰却磨了我好久,我侧卧平躺直立弓身,反复换着各种姿势,始终不见好不说,疼的反而越发厉害,最终我还是拉下老脸求杨修夷去处理墨坊的事情了。

一连数日腰伤都未好,我只能呆在房间里,到饭点的时候我会提前去厨房坐下,照样和姓杨的吵架,和姜婶眼神拼杀,对湘竹一顿鄙视,被丰叔吓得掉筷子。

我一直都不喜欢出门,他们早习惯了,只要我吃饭仍旧嘻嘻哈哈,他们就不会觉得怪异。但偏巧,一向生意冷清的二一添作五最近被陈升介绍了好几单生意,我全部拒绝后,反应再迟钝的湘竹也觉察到了我的异样,在吃晚饭的时候问了好几遍,我含糊着打发掉,只说陈素颜的单子让我心烦到现在。

由于我吃饭最慢,所以碗筷都由我收拾,我在厨房里站了好久,凝神屏息,确定院子里没人之后,我推门离开。

我扶墙走得极慢,每走数步都要停下来歇息,等到了房间,我的衣衫全被冷汗给浸湿了。我靠着门框喘气,痛的浑身无力,依稀听到湘竹的声音,我慌忙将房门关上。

“你怎么回事?”

房间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本就站不住身形的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大怒:“杨修夷!谁允许你进来的!”

四面边墙的烛台同时亮起,照的一室皆是柔和的光晕,杨修夷双手交叉胸前,靠着我的衣柜,淡淡的看着我,黑眸深不可测,像古井深潭,幽不见底。

我不敢和他对视,慌忙低下头,他语声冰冷:“怎么不起来?”

我没有说话,室内一下子诡异的安静,我们一直沉默着,最后我败下了阵,知道瞒不下去了,我招手移来月牙凳,扶着它小心的撑起身子,一个用力过猛,月牙凳滚走了,我重重的摔回地上,痛得一阵战栗。

杨修夷身形一晃到了我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我咬着下唇,低头看着他纹着暗金云边的藏青色靴子,不敢说话。他突然弯身将我打横抱起,我大惊,怔怔的看着他,他恼怒的回望我,我脑子顿时空白了。

他把我放在了软榻上,替我把脉,眉心微拧:“你发生了什么?”

“怎、怎么了?”

“你的脉象很正常。”

我点点头:“哦,哦……”

“你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

他爆出怒吼:“田初九!你说不说!”

这混蛋,他又把我吼傻了,我愣愣的看着他,眼睛一眨,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我慌忙低头擦掉,却怎么都止不住。他递了一块手帕过来,见我不接,直接托起我的脑袋往我脸上笨拙的擦了两下。

“哭什么?我欺负你了么?”

“你不要告诉我师父,也不要告诉师公,好不好?”

“你先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的腰,我的腰……”我抽泣着,“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的腰好不了,你不要告诉师父,他会把我带回去的。”

他一愣:“你的身体不会自愈了?”

“只有腰。”见他神情不变,我抽出袖中的匕首在手背上狠狠一划,锋利的刀刃割开了一个口子,血珠渗出,但旋即又慢慢愈合,只剩了上边一条血痕。

他握住我的手,用拇指划掉刚流的血,眉头皱的紧紧的,沉声道:“我明天带你回去。”

“不!”我反手抓着他的手:“杨修夷,我的腰会好的,过几天就没事了的,千万不要带我回去!求求你!”

他静静的看着我,没有说话,眼睛黑的吓人,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窝囊,我看他的眼神一定像可怜巴巴的落水狗。

他轻叹了一声,突然伸手过来搂我,我吓得不知所措,忙推他:“你干,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他一手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贴着我的腰,嘀咕了一句:“还真粗,是这里疼么?”

我窘迫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拼命的摇头。

“那这里呢?”

“不,不是。”

“骨头疼还是肉?”

“不知道……”

“趴着!”

我乖乖照做,又听他嘀咕了一句:“真不是一般的粗。”

我羞得面红耳赤,抱着软枕,他的手在我的腰上一寸一寸摸索过去,我突然发出低呼,他停了下来,惨无人道的在那个地方又戳了两下:“是这里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我痛的快接不上气,眼泪又稀里哗啦一通乱流。这是我第三次哭了,我用他的手帕狠狠的擦掉眼泪:“你别按了,好痛。”

他没有说话,伸手在那附近又徘徊了数圈,最后力道极轻的停在了那个位置。我侧过头看他,他面色凝重,正盯着我的腰发呆。

这是我最自卑,最羞于见人的地方,我慌忙把软枕反手盖在腰上:“别看了。”

他的目光突然朝我深深望来,眸色慑人,严肃的可怕,我没出息的把软枕拿了回来:“你,你还是看吧,请便……”

一个水桶腰,他至于么,像被抢走了骨头的狗,竖起了一身的毛。

可能他听到了我的腹诽,下一秒他的手突然狠狠按在了那个位置,听得一声骨头移位的卡擦声,我痛的惨叫连连,嘴唇都咬破了,拼命拿拳头捶他的小腿,一时间汗如雨下,最后连打他的力气都没了。

他在我的腰上轻轻推拿,低声问:“现在呢?还疼么?”

我答不上话,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光了,像踩着望云山上的晨雾一般,轻飘飘,悠荡荡。我迷离的望着杨修夷,每天早上薄雾山岚未散之际,他就会被师公揪出来晨练,绕着孤崖,迎着山风,不管寒冬酷暑,皆着一件丝袍单衫武服。有时我会故意跑去看他吃苦受罪,清晨的山路十分濡湿,许多地方长了青苔,我常常滑倒,然后被他幸灾乐祸的取笑一番。

自打下山在这里常住后,我越发觉得他俊美非凡,最初我还会在心底鄙视自己,不断告诫自己,他可是杨修夷,是你和师父的死对头,怎么可以夸他一句好,哪怕他是真的好,你也要拼命把他往坏的想。所以我说他丑死了,街角的秃头阿三都比他好看,每次湘竹跟我发花痴,我都说她眼睛跟鼻孔长对调了。她却说我装蒜,说我酸葡萄,说我见不得她喜欢杨修夷。

现在我再也不说杨修夷丑了,真正丑的是我,在这里住的越久,我越发的自卑,师父回信说我开窍了,俗世本就如此,沾染市井之气于我而言并非坏事,天下万川皆要赴海,落叶各归其根,我若执意要寻回父母,早日入这众生百象里认清自己也好。只是认清归认清,切勿被皮相外表带来的困惑蒙蔽双眼,人心才是万念之源,需保持一颗净明良善之心,才在日后于父母团聚之时不惹他们失望。

可是,我做不到不在意皮相,确切来说,是在杨修夷面前做不到。陈素颜比我漂亮,镯雀比我漂亮,湘竹比我漂亮,面对她们我皆可以坦然处之,抱以无谓的态度。可偏巧在杨修夷面前,我常常容易陷入自卑难过的境地,可能是他数落我太多次,也可能是我不知不觉把自己当成了男人,或把他当成了女人才放在一起比较。

我静静的看着他,他一直在为我推拿,力道既重又柔,修长的指骨贴着我的腰,偶尔和我对视一阵,彼此沉默。他的五官十分深邃,白皙的肤色在这种光线下好看到了极点,嘴唇有些殷虹,讲话会有淡淡的馨香,但说出的话大多刻薄讨人厌。

我慢慢闭上了眼睛,昏沉间意识还未褪尽,他停了下来,伸手推了推我的肩膀,低声唤我:“初九?”

我鼻音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睁眼,他将我的头发拂到耳后,起身把我从软榻抱到了床上,我翻身抱住被子,他把我的手掰开,将被子盖在了我的身上。

过了好久,我半梦半醒,睁开眼睛,却见他还坐在我床边,正盯着我床头的双生蝶和草蚱蜢发呆。

我小声的说:“你不走么?”

他侧过头,烛光把他高挺的鼻梁打了片好看的阴影,他问:“还疼么?”

我向来诚实,实话实说:“还有点疼,不过我能忍。”

“怎么伤的?”

“被人撞的。”

“没用。”

我应激性的还嘴:“就你有用!”

他理所当然的点头:“比你有用。”

“我呸!”

“明天带你回去!”

我立刻出卖自己:“对对对,我没用,我没用……”

第二十二章 绑架(一)

我不知如何答谢杨修夷,陈素颜建议我做个平安符,所以我特意买了缎布,采了许多落英花和青竹露水,针脚有些难看,但我尽力了。他接过去的时候细瞅了半天:“这几个歪歪扭扭的是什么?”

“这是字,初九。”

“不是应该绣我的名字么?绣你的干什么?”

“啊?”还有这个讲究么?我愣了愣,“我送你的呀,当然绣我的,不然以后你忘了是谁送的怎么办?”

他收起折扇,把平安符随意的塞到怀里,嘴角讥讽:“这么丑,我怎么会忘?”

“虽然跟你身上的玉簪发绳不能比,但我用落英花和青竹水施了好几个祈福咒,你要不嫌弃,没事带几天说不定还会捡到钱……”

他抿嘴轻笑,抬手在我额头上敲了一下:“就你这破玩意儿还想捡钱,你自己怎么不带一筐去街上溜达。”

破玩意儿?那缎布可是上好的西窗烛,就那么一小块便花了我五两银子,落英花是我每天瞅准了时辰赶在落日之际特意采的,还有青竹露水,都是大清早偷偷溜到王员外家的竹林里取的,更别说缝线时手指被针扎的都要成马蜂窝了,可惜我身体留不住伤口,不然一定给他好好看看。

我生气的说:“那你还我!”

他摇着扇子走了,淡淡的声音飘来:“想得美。”

我突然就有些失落,他最起码也要对我说句“谢谢”吧,虽然比起他连着数日为我推拿腰部来说算不了什么,可好歹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我跟陈素颜提起时,她也很不解,还是我自己茅塞顿开:“他外面那么多红颜知己,收的贵重的肯定多了去了。”

“清婵姑娘么?”陈素颜用调羹摆弄着银耳汤,淡淡道,“确实是位才情出色的女子,不染一点烟尘之气。”

“你也知道她?”

“我偶有一次撞见杨公子与她湖边散步,留意过。初九,姐姐有一言你当不当听?”

我点点头:“你说。”

“前段时间我曾说起你们之事,想是确有些荒唐了,你且不要往心里去。我打听过,杨公子与清婵姑娘过从甚密,或许他对你也有些心思,但毕竟男人皆好面相柔情,清婵姑娘丰姿绰丽,歌舞绝艳,才华横溢,姐姐说句实话,你的确与她无法相比,日后若共事一夫,个中滋味必苦不堪言。杨公子品貌出众,仪表堂堂,是世间少有的男子,但姐姐希望你能安逸幸福,便嫁得一柴夫炭工,只要于你有心,亦是可渡白头的良人。”

我叹气:“你真的误会我们了,不过谢谢你与我说这些。”

“嗯,便但愿我是误会罢,这样你能少受许多苦头。”

我剥了颗桃子给她:“你就净在那瞎操心,放心罢,我与他是如何都走不到一块的。我下月就要去漠北了,今后我自个过市井繁华的生活,和他应再无交集。”

“你要去漠北?”

“嗯,到时我派纸鹤与你传信,那巫术简单得很,我教你。”

她点点头,目光停在我的桃子上,一时有些出神,语声轻轻念道:“蜜汁桃色,如水如灵,像极了她。”

穆向才和镯雀的婚礼是近几日柳宣城的头条大事,一是因为穆向才天下闻名的才子身份,二是因为穆向才与曲婧儿的姻缘一直为人称道。现在突然爆出要另娶新欢,且前妻不知所踪,全城顿时一片哗然,街头巷尾,市井路口,皆聚满了议论之人,说书摊上换了一个又一个的版本,比当日牡丹崖外的千具妖骨还要热闹。

我将桃子拿回咬在嘴里,为她斟了杯花茶,说:“花事浅茶,细雨轻烟,像极了你。”

她淡淡一笑:“我爱听。”

我们又闲聊了半日,她同我讲当下流行的胭脂水粉,衣裳款式,东家哪两位姑娘为一块玉打的头破血流,西街哪两个文人为娶一个姑娘而斗诗拼才,我最爱听这些八卦小道,要了一壶又一壶的茶水。

坐着有些久了,但看窗外柳明花红,湖水清幽,便说要下去走走。

结完帐下楼,一个身穿道袍的术士将我们,确切来说是将陈素颜给拦在了木梯上。他言语粗秽,举止挑逗,我们一再避让退后,他却更为大胆轻浮,甚至突然伸手在陈素颜的胸上捏了一把,陈素颜猝不及防,僵愣原地,我当即伸腿踹他,将他踹下了楼梯。

他骂骂咧咧的起身,招呼了几下,顿时他的同伴都围了过来。这下我认出了他们,是那日牡丹崖下的术士们。

陈素颜自报家门,其中一个术士哈哈大笑:“我们乃江湖游走的行脚高人,岂会怕你一个小小县令之女,你也该知那牡丹崖下千具妖骨都为我们所斩,我们惧之何物?小娘子你且从了我那哥儿,我们给你一个百事如愿的福牌如何?”

他们那福牌,我听说卖到了十两银子一个,姜婶就有一枚,我瞅一眼便知道只是块普通的木头,洒了点素心粉,唯一的功效恐怕只有通肠排便。

这群人虽说跟江湖骗子没什么区别,但没点身手本事也断然不敢这般张狂,至少在玄术上来说绝对高于我。

我和陈素颜被他们围堵其中,其他客人们虽爱凑热闹,却怕遭了城鱼之殃纷纷结账离去,掌柜的偷偷差人去报官,然后缩在一旁不敢言语。我偷偷捏紧了袖中匕首,我身上有咒文不能杀生,但今天为求自保,怕是要破了。我抓起一捆筷子想塞给陈素颜,却见她失了花容月色,浑身发颤,抖得钗摇珠晃,我心想,不是吧,我一直夸她心智极强来着,难道我看走眼了?

我没想她会怕成这样,轻声喊了她两下,却见几人突然冲上来,我慌忙拔出匕首刺去……

结果就是,我还想破戒杀人呢,人一脚就把我踹飞到墙上,像张饼一样滑了下来。有个混蛋可能觉得不尽兴,又把我拎起再踹了一脚,压坏了一张梨花八仙桌,随后一只麻袋兜头罩了下来,我听到了陈素颜的惊呼尖叫,听声音她的遭遇跟我一样。

这时闷声一响,她被人敲昏了过去。紧跟着就是我,可惜我昏了没多久又醒了,一路听他们说话,我心里又惊又骇,这竟是有预谋的绑架!

第二十三章 绑架(二)

两个时辰的马车颠簸后,我们被丢进了一个房间,地面又硬又冷,一股刺鼻的味儿呛得我难受。

“确定没抓错人?”

“可以让竹薇姑娘来验验。”

“会醒来么?”

“放心!刚拿失魂散熏了一会,眼下昏得跟死猪一样。”

“那好,我去喊竹薇来。”

“欸!郑大人!别忘了为我们讨要解药啊!”

我细想了下,我的头号仇人是杨修夷,但他要对我动手一般都直接招呼,他随手一拎就能把我甩出柳宣城,嵌在牡丹崖壁上抠都抠不下来,完全没必要兴师动众。第二个有过节的是姜婶和她的泼妇姐妹团,但在她们看来,直接动手打的我皮肉噼里啪啦响,绝对比找人绑架来的痛快。第三个是丰叔,论动机、心机、时机,他的可能性最大,但他了解我的身体,绝不会蠢到要人用**熏我,杨家虽然财大气粗,但丰叔是个精打细算的精明人,**市价最便宜的都要二十两银子,刚才熏我们的那些分量起码好几百两了。

再多的仇敌就没了,看来只能是冲陈素颜来的,宦海沉浮,或是她老爹得罪了什么人,我是被连累的。这就有点难办了,他们大费周折的绑架陈素颜,说明她有个利用存在的价值,但我作为不幸的目击证人,等待我的下场只有灭口。

这时开门声响,几个人来到我跟前,头顶一紧,兜头的麻袋被人掀走,连带揪了我一把头发。

一个略微耳熟的女音说:“嗯,是她们。”

“那我们的解药?”

“出门直走,有人领了你去。”

“赏银呢?”

“一分不少。”

听得一人脚步的离开,一个男子压低声音:“当真放他们走?不怕他们乱说话?”

女音说:“你这猪脑就是笨,故意让他们在暖春阁闹那么大的动静,不就为了替我们掩人耳目么,他们待会儿就会被少爷下封魂咒,把官府的人都引去城东。”

“这个丑女巫的背后可是有高人在的,把她也虏来就不怕出事么?”

“难怪少爷说你成不了气候,真是缩头缩脑像只王八。就算有什么劳什子高人,那也得知道是我们干的,她俩明天午前就死了,化尸的酸水都准备了一缸,那高人要有本事找到咱们头上,我就拿她化成的血水给他泡茶喝,我看他喝的出喝不出。”

我听着发寒,倘若真拿酸水泡我那我必死无疑。

但其实他们是多虑了,我师父远在天边,就算收到了风声也决计不会管我,巴不得我死的干干净净省的他千里迢迢跑来为我收尸。

他老人家以前有句话说的我刻骨铭心,当时我们在山下遇到一支出殡队,师父指着披麻戴孝,哭声恸天的长队说:“你以后要死就死干净点,立个坟还要花钱请人捞土,棺材什么的你想都甭想……”

其实师父他明白,除非我寿终正寝自然老死,否则我的死法也只有挫骨扬灰这一条道了,就算他良心大发想给我立个坟也只能是个衣冠冢。

那女人和男人一直在聊,我始终没弄清那少爷是谁,聊着聊着他们突然一阵缠绵亲吻,把我愣了好半会儿。

女人几声娇喘:“好了好了,晚上我去你那儿,我现在得去喊夫人了,你记得把这县令女儿弄醒,夫人有话要说,我去大厅看看准备的如何了。”

男人有些不依不饶:“这几日竟瞎忙活,亲热的空隙都少,还得躲在这儿……”

女人慌忙推开他:“正事要紧,这阵子忙了以后就安闲了,到时我给你生个娃……”

男人暧昧一笑:“你这腰身这么粗,怀了胎还了得?”

女人微怒:“死相!再笑我腰,我把你拧成麻花!”

我恍然一惊,拨开云雾,青天顿现,难怪觉着女音略微耳熟,竟是甜品坊里的粗腰女人!那这夫人是镯雀?那少爷是穆向才?

等他们一离开,我就用神思在四周追寻,确定房间没人后我睁开了眼睛。

这是个四面高墙的暗室,用黑漆漆的大石块磊的,石面削得平平整整,最上方有一排气窗,透了少许光亮进来。我活动筋骨和脖颈,陈素颜刚才被那男人喂了颗药丸,说是一炷香后会醒,我便懒得喊她了。

我从身上摸出一张面额八十两的银票,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我盯了它好半会儿,甚至还念了段往生咒以作最深切的哀思道别,但愿司麟钱庄的票号可以挂失,不然我就算逃出去了也得被饿死在街头,不知道杨修夷收留我为他看门的那句话还算不算数……

我把银票上的印码、面额、日期、签名和票号全给背了下来,然后撕成四片,没有洒过流喑露的纸鹤是不辨方位的,只能东南西北各飞一只。其实我不抱多大希望它能飞到杨修夷手中,不是对自己的巫术没有信心,而是我和杨修夷之间只有怨愤,没有缘分。

二十两银子一只的纸鹤,带着我的巫咒咿呀咿呀的从气窗钻出去了。

这时陈素颜的手指微动,小扇般的眼睫毛抖了抖,我正要喊她,神思却陡然一震,有人来了,我慌忙闭上眼睛躺在原地装死。

陈素颜真是个讲义气的好姑娘,当发现我睡成死猪后,冲过来把我一顿地摇天晃,我今天吃了很多东西,差点被她晃吐了出来。她一发狠,直接两个耳光抽我脸上:“初九!你醒醒呀!”

我深吸一口气,拽紧了手心,继续闭目。

她却打上瘾了,除了狠掐我人中外,又左右开弓给了我十三四下,我嘴角一阵湿滑,一滩小血蜿蜒而下……

她开始拧我的胳膊和肩膀:“初九?初九?”

在我终于忍不住要睁开眼睛跳起来打她时,有人及时推门进来拯救了她。

是镯雀。

第二十四章 绑架(三)

陈素颜被惊得不轻:“怎么是你?”

镯雀屏退左右,轻声道:“素颜姐姐。”

“不必以姐妹言称,你今日所为何事你心知肚明,这姐姐二字你如何喊得出口。”

镯雀顿了半响,声音轻缓:“此事实非我所愿,却也情非得已,我今日是来问姐姐,可,可还有遗愿未了?”

“哦?遗愿?”陈素颜冷笑,“这么说我是活不了了,你杀我我能琢磨些细枝末节出来,可你为何要将初九也虏来?”

“初九不会死,她……”

陈素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激动的大喊:“那群术士!那群术士是你们的人?对不对!”

“算是……”

“妖妇!”陈素颜猛扑了过去,“我与你何怨何愁你要如此待我!这一切都是你的局,你好狠的心!你怎么如此歹毒!”

场面似乎一下子混乱了,我半眯眼睛斜瞅着她们,陈素颜像疯了一样,声嘶力竭的对镯雀又拍又打连踢带踹,镯雀虽为半妖却还是有些法术的,但她没有反击躲闪,只默默的挨着陈素颜的掌掴和撕扭,衣衫被扯乱,头发也披散了一身。陈素颜的劲道我刚尝过,我不由为镯雀捏了把汗。

“妖妇!我与你何仇何怨,你待我如此!”

“那群强盗竟是你的人!你何以忍心!那不止是我的骨肉!你还我的洛儿!”

这话像一道骤然响起的惊雷,我被惊的瞪大眼睛,我看向镯雀,她见我醒来也被惊了一跳,却没说话,只难过的看着我,任由陈素颜对她一顿乱打,连假面皮都被撕了下来。面皮下曲婧儿的脸被打得又红又肿,陈素颜见了那脸,凄惨一笑,再也下不去手。

铁门忽然被人踹开,一袭清瘦白影极快的掠了进来,穆向才搂住镯雀,愤怒的扬手给了陈素颜一个极响的耳光:“贱人!”

陈素颜被撞在墙上,我扑过去抱她,不消片刻,她的半张脸肿的比镯雀的还狠,唇角磕破了,溢了许多血出来,想不到穆向才看似文弱,力气竟这般大。陈素颜蜷缩在我的怀里,不断的发抖,不断的哭,目光凄怨的望着穆向才,穆向才眼里却只有镯雀。此时的镯雀发丝凌乱,粉颊微肿,像雨中被急风吹的乱晃的花儿,楚楚可怜,娇小怜弱。曲婧儿的容貌本就清婉,如今加上玉兰花妖的妖骨,神韵中的柔美清澈连我这女人见了都生出许多怜爱。

穆向才心疼的抱着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将她凌乱的鬓发拂到耳后,脸颊贴着她的额,不断问她疼不疼,似是怒气未消,又过来扬脚踹在陈素颜肩上,第二脚被我挡下,镯雀慌忙拉住他:“不要伤害初九!”

我大吼:“收起你的惺惺作态!穆向才,你可知如今的陈素颜是……”

陈素颜慌忙掩住我的嘴巴:“初九,不要说!不要说!”

我拉开她的手:“她是……”

“够了!”陈素颜一把甩开我,暴吼,“你还嫌我不够可怜么!你要我无地自容么!田初九,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穆向才淡淡扫了她一眼:“真是个疯妇,雀儿我们走。”

镯雀指向门边的笔墨纸砚,轻声道:“素颜姐姐,你若有后事交代可托以书信,令尊那边,我们会照顾他的,你大可放心……初九,我可否与你借一步说话。”

我拍拍衣裙起身:“不用装模作样一番假客套,我是你的阶下囚,我有说不的权利么。”

走过幽长的廊道,进入一间明亮的客室,地上铺着凉丝软毯,室内香薰袅袅,摆设简练文雅,木镂窗外万枝桃花绽然,粉嫩可人,几只鸟儿在枝头来回跳跃,天清气明,一派悠然。

镯雀在案几对面跪坐,身后的桃色映的她妩媚娇羞,她以白玉缠丝曲簪斜挑的发髻被陈素颜打乱,便索性将头发披散下来,青丝映着粉颊,肤色晶润到了极致。

我学着她的模样跪坐:“要说什么?”

她为我斟茶:“我知你与素颜姐姐更为亲近,此事对不住你了。”

我淡淡道:“你以花成精最少也需八十年,已是高龄之妇,如今的曲婧儿肉身也有二十三岁,而陈素颜不过十七芳龄,你何来脸面一口一个姐姐的叫人家。”

她略显尴尬,随后淡笑:“是我唐突了,如此称她也因她端庄贤淑,气度非凡。”

“的确,一个妖精再怎么造作也练不到她那般仪态,你差她太远,也难怪穆向才能早早的认出你不是曲婧儿,可惜他如今鬼迷了心窍。”

“初九,你不能好好与我说话么?非要如此咄咄逼人。”

“逼人?人字作何解?你想必忘了自己是妖吧。”我现在甚至怀疑她的半妖身份也是假的,那群强盗若是她的人,她该早早得到了曲婧儿的完整肉身,根本不用自拆妖骨,自毁修为。

她不再理会我的挑衅,径直说道:“向才早已知晓我的半妖身份,因此才将你们虏来,陈素颜必死,但你的命我会尽量留住,只是你切莫再如此态度,若惹恼了向才我也难护你周全。”

“听不懂,你的意思是抓我们来的人跟你没关系?”

“也非无关,我和向才是夫妻,他和我有何区别。”

我一时有些乱:“那你半妖关我们屁事?”

“向才想要替我换骨,将我变妖为人,你的巫术当世少有,若假你之手定是万无一失。”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你这是做梦!世间万态想化为人唯有投胎重来,你半妖之躯做妖都是难事,何以做人?简直痴心妄想!”

镯雀摇头:“初九,我知你见识极广,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世上异术巧技成千上万,我们确实已找到了这个法子,你可曾听过上古之巫?”

我心下大惊,那是极其神秘精绝的巫术和传说,比陵隐子的绛珠亡魂曲还要老上千年。当世许多术法都源自于它,十本巫书中有九本会提及“上古”二字,剩下的一本不是盗版就是被师父恰好撕了那页拿去擦屎。可这些巫书也仅仅是提及以表达对它的向往和叹绝,对它的术法却写不出一字,因为它早已绝迹千年,除了自它衍生的巫术以外,无迹可寻。

半妖万世轮回化蝼蚁的诅咒便据传是上古巫术所下,能改变天地伦常,打乱阴阳往生,上古之术足以与神象媲美。

我点点头:“听过。”

“向才手中有三页上古之巫的残纸,其中半页恰好就是这个法子。”

我嗤笑:“被江湖骗子瞎忽悠后买的么?”

“残纸来处颇有渊源不可明说,且不论是真是假,若真有其法能变我命数,我愿意一尝。”

我冷冷的看着她。

她继续说:“半妖乃妖骨植入人体,从此魂魄无法抽离凡胎。此上古之巫异曲同工,以人骨植入半妖肉体,换掉妖骨便可化转为人,其中所借法器及巫术所需药材十分稀有,向才命人四方寻罗皆已备妥,最难能可贵的是我们发现陈素颜的体质竟与曲婧儿的完全一样。”

“初九,陈素颜此生虽死,但她还有来世和无数轮回,可我是半妖,等待我的是万世蝼蚁之命,你若是我,你如何取轻重?”

我仍是没有说话,我不知可以说些什么,她所承受的痛苦我十分明白,可陈素颜的命不比她好。

我看向镯雀,她冲我微微弯唇,笑得有些苍白,我思量了许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不能让你伤害陈素颜,更不能让穆向才伤害她,因为她是曲婧儿,是穆向才的妻。”

第二十五章 绑架(四)

我以为我的这句话就算引不起强级地震,至少也可以让她面色大变。她却只微微一愣,随即眸光深深,愈渐冷漠的看着我,脸色更为苍白。

许久,她凄凉一笑:“初九妹妹,我与你或许不比你和她亲,但我曾救过你一命,你忘了么?”

我叹气:“未曾忘过。”

“你很聪明,想以此救她一命,但你觉得我会信么?”

我心下一沉。

镯雀端起茶盏抿了口,语声冰冷:“我一直把你视为好友,如今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如果她真是曲婧儿,你当如何?”

“够了!”她猛的一拍书案,震得茶盏摔碎在地,她厉声怒道,“田初九,此事对我有多重要你该明白,于她仅此一生,于我却是万世千代,我这个姐姐在你心中如此没有地位可言么!”

我冷笑:“入了轮回,前世记忆尽除,下辈子的她还是她么?她有的的确仅此一生!”

她哈哈一笑:“你就如此忍心看我受轮回之苦?”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又不是我和曲婧儿当初拿刀逼着你当半妖,你……”

“够了!别再提那个名字了!”她柳眉倒竖,面目狰狞,曲婧儿白嫩素净的脸蛋发起怒来,爆出的青筋更为明显。

我压下心底的百杂情绪,竭力保持自己的心平气和:“镯雀,我知道身为半妖有多辛苦,但你尚有机会重变为妖,何必取他人性命?”

“你可知我每日受尽多少煎熬?这般苦痛你从未亲身经历自是可以说的云淡风轻!”

“有得必有失,不能好事全让你一人占了。”

“说什么你都不肯帮我换骨,是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不仅不会帮你,我更不会让你伤害曲婧儿!”

“田初九!”镯雀爆出怒吼,就在这时,我的身体突然飞起,我还未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便硬生生的撞在了墙上,然后咕噜咕噜的滚了下来,墙上一副木框裱装的山水墨画啪塔一下砸在了我的头上,尖锐的一角磕在我的眉心,鲜血一下子将我的眼睛给糊了。

我慌忙捂住眉心,擦掉眼上的血,是粗腰女人。上次她想偷袭我,被杨修夷踹出了满口鲜血,如今她终于成功把我踢飞了一次。

“竹薇,多事!”

粗腰女人微垂头:“夫人,我以为她对你不敬。”

镯雀面色一沉,喃喃道:“不敬……我何时需要别人敬我?”

“夫人……”

镯雀挥了挥手:“你快些带她下去止血,她的血很是蹊跷,容易招惹妖物。”

“不用假惺惺!”我捂着眉心爬起,“直接带我回去罢,我不放心曲婧儿一个人在那。”

或是我话里的那个人名又刺激到她了,镯雀捡起一个茶盏朝我狠狠摔来,我手臂凌空一扬,拿出和杨修夷干架的气势,把那茶盏摔回她头上,泼了她一脸的茶叶和水。

粗腰女人立刻愤怒了,追着我连踢带打,我被她打的吐了一地的血,上好的凉丝软毯脏得一塌糊涂。我把房间里移的动的家伙全往她们身上招呼,我会用的几招玄术也被我叽里咕噜一通乱念。最后粗腰女人一脚踹飞我时,我福至心灵的在半空终于念对了一段冰蓝珏,未想超常发挥,把她活生生的冻在了门口,却也堵住了我的逃生之路……

我的血对半妖的吸引力或许没妖怪那么强烈,但我洒了这么多,房间里早已满是甜味,镯雀的面目渐渐异常,我真怕她扑上来咬我。

要先发制人!喘了口气后,我扬起手臂,粗腰女人的冰雕直直的朝镯雀身上压去。我不担心会把她压死,因为我相信以她的身手完全可以躲掉。

但镯雀还未躲闪,那冰雕便在空中爆裂破碎,血肉如磨盘压爆肉丸一般四处飞溅,一条大肠不偏不倚的掉到了我的头上。

穆向才浴满怒气,站在房室门口,浓眉紧锁,化目为刀,直直的瞪着我。

镯雀颤声喊了一句:“向才……”

穆向才疾步走到我跟前,漂亮的黑目如无底的深渊,他掐住我的脖子,将我高高举起撞在墙上,手中的力道渐渐紧缩,盯着我的目光如地狱修罗般森寒残酷。

我一阵狂咳,粗腰女人的大肠从我的脸上滑到了他的手上,把他的月色锦袍拖出了一道泥肉血径。

虽然知道他掐不死我,就算掐死了,不出半盏茶我也能原地活蹦乱跳,但我窒息的难受,我的爪子不断抓着他修长莹白的指骨,掐出一条条的血痕。他忽然甩手将我扔了出去,可见我今天和墙壁的缘分着实不浅,我又撞在了墙上,然后咕噜咕噜的滚了下来。

他的声音冰冷清越:“留着你还有点用处,不然今天你死定了!”

我浑身狼狈,攀着书架爬起:“你杀了我罢,你想要我为她们换骨,你做梦!”

他反手给了我一个劲道十足的耳光:“你当真认为这世上只你一人可做这换骨之术?”

我冷冷的看向镯雀,她面无表情的回望我,我冷笑:“我向来只会自贬从不自夸,世上巫术高于我的大有人在,你另请高明吧。”说完,我抽出袖中的匕首,猛的扎入自己的胸口,鲜血哗啦啦从我嘴中淌下,我笑得狰狞:“你们不会如愿以偿的!我身上有听月锁魂印,我的魂魄会来寻仇的!你如何和鬼魅相斗!”

“死到临头还嘴硬!”穆向才揪住我的头发,恶狠狠的瞪着我,咬牙切齿,“我可以让你魂飞魄散!”

我淬了他一脸血沫,他俊朗的脸就这么被我毁了,接着我两眼一翻,倒地撒手人寰。

第二十六章 制造混乱

不论哪种使人魂飞魄散的阵法都需要一具完好的肉身,所谓听月锁魂印不过是个幌子,我拿自己赌了一把,事实证明我赌赢了。我免去了被酸水化掉的悲剧。不过有些对不住穆向才苦心摆的灭神芒星阵,我死都没死透,魂魄不曾离体,这阵法于我毫无用处。

杨修夷当初说的对,他一点都不简单,一介文弱乐师竟懂那么多玄术巫术,最初绛珠亡魂曲中的七杀梵音,和如今他将粗腰女人击碎的那招炽念八变皆是上乘玄术。陈素颜还说他不信牛鬼蛇神,是他隐藏太深,还是曲婧儿死后的三年学的?

我在原地躺了会儿,日头西斜,却仍晒的我生疼,调皮的阳光哄着我打了几个喷嚏后,我拍拍屁股爬了起来。

此处空旷,四边丘陵,初春季节莺飞草长,翠意峥嵘,满眼新嫩枝桠,绿树红花。我真想就在这里踏春游玩赏山色了,但那边还有个半死不活的陈素颜等着我去救。

我估算了下,我摆这个灭神芒星阵从一数到三十就能搞定,看穆向才摆的手法,他消耗的时间应是我的十几二十倍,再根据我一盏茶便能原地复活的经验来看,我离他们的地方应该不远。幸好满地野草,我研究一下草的倒向和泥土就知道了他们的去向。

我把灭神芒星阵的几个真雷罩和问世结给顺手拿了,再在附近瞎晃了一圈,野外虽百草繁盛,丛叶茂密,但我现在能派的上用场的却为数不多。

我挑了个小空地坐下,从指甲缝中抠出穆向才的血肉皮脂,虽然没有白苋水和紫云花液,但我刚采了一把小衍草和两朵仙逆花,先让他肚子绞痛上数个时辰再说。

然后我做了个灵鹤护身结,可以抵御他的炽念八变。他虽然会这一招上乘玄术,但明显练的不够火候,粗腰女人的大肠都还是完整的一条。

我是个玄术菜鸟,我之所以认识炽念八变,是因为杨修夷曾用这招拍碎过五羡路上的磐石,两人高的磐石被他拍的粉碎,尽为尘烟,一块小石粒都没剩下。至于他为什么要欺负那石头呢?是某天用来对付我师父的,这就不好说了,因为那次我跟他同谋……

我花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做了一堆东西,我并不急着回去,他们一时半会绝对找不到合适的巫师,能做到万无一失换骨的可能整个柳州除了我再无第二人选,否则镯雀也不会同意把我一起绑了,看得出她不想和我撕破脸皮。

最后我用素女草和问世结缠了一个天绝隐,念了段舞天咒,天绝隐凌空急转,朝着天边猛烈蹿去,但愿可以落到杨修夷身边。

暮色四合,天色昏黄黯淡,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我爬上一棵不知名的巨大果树,坐在粗壮的枝干上享用野果,吃了二十来个我才碘着肚子跳了下来。落地时觉得不对劲,一低头我就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的脚边有一具面相狰狞的女尸,其实这具尸体很新鲜,看尸斑死了不过一日,我检查了一下,死因是中毒,她的齿缝中还留着发臭了的果肉。我刚吃的那二十来个果子竟有入口即亡的剧毒。

我对着她托了半天腮,喃喃道:“得罪了。”

我把她的衣服给扒了下来,再把我的衣服穿在了她的身上,死人的东西再晦气也晦不过我的一身浊气,倒是她,我就怕她嫌弃我这衣裳不男不女满是污血。

我给她挖了一块地,她身上除了衣裳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不知碑文上写什么好,便只写了个田初九立,念了段往生咒,洒上许多漂亮的野花。

等忙完了,旷野早被月夜笼罩。一片寒鸦嘶鸣,长风扫来,群草翻飞,风声在枝影婆娑中呜咽。

我出发赶路,走了不到一刻,远远看到了一栋占地不小的庭院,月色皎柔,倾泻在房檐屋楞上,折射出迷离的银光,南边一片幽静的桃花林,花瓣如雨纷下,几片飘到了我跟前,真是处悠然闲居,风情雅苑。

我用石头摆了一个厌犬灵昆阵,洒了一抔土上去,几粒石头顿时飞起,我迅速咬破指头,把血滴在那些石头上,破了穆向才在房子周围布下的全部阵法。

我猫腰过去,绕着外墙晃了两圈,一个踩脚的点都没有发现,在西角倒发现了一个狗洞,不过就我这腰身还是算了。除此之外还有两条道可以通往里面,一是水井,二是茅坑,比起来,我宁可放把火制造混乱。

玄术学不好,身上也没带火石和火折子,我只得蹲在地上不断用石头相互碰撞,半个时辰也没见零星的火花,倒震得我虎口发麻。心下一恼,将石头扔了,制造混乱又不止这一招。

我在手背上划了道极深的口子,把血挤在土里,然后我捏着一根树杈蹲在旁边,把爬来的老鼠兔子野猫全给挑走,等蛇来了我就抓起来扔在一边的困兽阵里,好几条毒蛇咬我,我哼都不哼,你要毒得死我,我喊你蛇大爷。

看看数量差不多了,我把这些毒蛇的毒牙都给拔了,然后跑到各个边墙外抛了进去,又捡了大把石头,噼里啪啦冲里面一通乱扔,混乱制造成功!

第二十七章 愚善

可怜的毒蛇全被打死了,一把一把往外送,我寻隙很轻易就从后门溜了进来。

“娘狗皮子的,这里怎么那么多蛇,不会是中邪了吧?”

“鬼晓得,还是西城那户好,不知道少爷搬这儿来干啥子。”

“听说这儿上去不远有个荒村,一百年前全村一夜之间死光了,现在村口还摆着好几口棺材咧!”

“娘的,大晚上的别跟老子讲这些,闹心不?”

确实挺闹心,我躲在角落里咽了口干唾沫,待他们走远后小心翼翼的爬到另一个角落里去。

庭院古朴文雅,植满百草繁花,闲倚夜风,轻盈自舞,大片蔷薇垂卧墙内,虚若彩锦,我一头扎了进去,等这些人都休息了我才出来。

先前被关押的暗室有个气窗,应该比较好找,我边走边用神思四处寻访,从前厅到后院到东西两排厢房皆探寻不到。我摆了个乾元星阵,迅速朝目标走去。

暗室很高,而且有气窗,所以我一直抬头寻找,我万万没想到这暗室会在穆向才的卧房下,那两排气窗刚好对着我的鞋尖。

我整张脸贴在地上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更不敢发声叫唤陈素颜,唯恐惊扰了卧房内的……呃,春色。

镯雀的娇呼声不断传来,一阵高过一阵,听得我面红耳赤,也不知是他们床不好还是穆向才动作幅度太大,床帏一直吱呀声响,摇得都快塌了。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男女之间这档子事么?呃,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墙角了。早年我被妖怪掳走,逃出来时不小心躲进了一户村民的卧房内,还极为不幸的藏在了他们的床底,结果那对夫妻夜晚在上面翻云覆雨,床板压下来把我的皮给磨掉了一层。

你问我为什么不走还要留在这里偷听?呃,我便就是偷听了……如,如何?谁还没个春心萌动的时候呀……其实我不光听,我还挺想看的,因为好奇嘛。但我没那么想不开,因为花妖的感官很敏锐,被她逮到我一定会死得很惨。

但偷听归偷听,我还是得找点事情做,我用神思确定了下面那个人就是陈素颜并且独她一人后,我想了个法子,用好几根蔷薇枝条结成极长的一根,把我的发绳缠在一端,从气窗里伸了进去。

左摇右晃了好久,枝条一紧,对方拉了两下,我忙又拉了拉,然后没动静了,这时卧房里传来穆向才粗重嘶哑的压抑声:“雀儿,叫我的名字,快!”

镯雀低喘娇呼,声音腻的像甜口的糯米糕:“向才,嗯……”

动静越来越大,我有点听不下去了,这时枝条那边拉了两下,我忙抽了回来,我的发绳绑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纸上写着秀娟二字:“初九?”

我忙用笔写上:“是我,你还好么?”

她回:“镯雀说你已死,我猜你已逃了出去,你何苦回来?”

我松了口气,确定她目前没事,我忙回:“我会救你的,她有为难你吗?”

她回:“你回去吧,婧儿之命本就该绝,平白多了三年阳寿于愿足矣,我已知晓镯雀与那群强盗无关,她并无害我洛儿,我若能救她一命,换得向才一世安乐,我无怨无悔。”

边看她的纸条,边听卧房内的合欢曲,我的火气腾的一下直冲脑顶,提笔唰唰:“蠢妇!你想救镯雀一命,也得问陈素颜答应与否,此身乃陈素颜之躯,亦是陈县令呕心沥血抚养成长,凭何任你支配?陈县令夫妻二人待你如何?你如何忍心见他们风鬟雾鬓之龄痛失爱女?陈素颜借你三年光阴使你受尽人间富贵娇宠,你如今还想将她肉骨摧残,送入半妖体内,死不得全尸,你实在狂妄自私!”

我直接把笔包在纸内,用我的发绳缠住,从气窗丢了进去,以自认为潇洒的姿势拂袖离开,结果一转身就被蔷薇的枝条绊倒,啪塔一下摔了一跤,脸面朝下,五体投地。

好在卧房内男人粗重嘶哑的声音在这时得到了畅快淋漓的释放,女人带着哭腔的吟哦也达到了最高点,放浪的喊着男人的名字,显然承受不住。

我捂着一脸的鼻血,抱着枝条飞快离开,呃,千万不要想歪,我的鼻血是地上磕的,跟里面的春色绝无半点关系……

我在偌大的亭台楼院里绕了半天,又困又乏,最后摸到了柴房,准备在此睡上一晚。

但不知今晚是撞了什么邪,我在一堆木柴里睡得正香时,一对男女溜了进来。男方迫不及待的褪尽女方衣衫,不出多久女方便已娇喘吁吁,两人肢体互相摩擦,男方一边做着有规律的节奏运动,一边恶语粗鲁,要女方学着他说话,粗俗不堪的淫言秽语不断传来。

这会儿我兴趣全无,听着还有些恶心。

他们结束后又说了许多缠绵情话,我从对话中听出他们是这里的下人,各有室友才来此处厮混上片刻。

男方将衣衫穿好,对女方一顿粗暴的湿舌猛吻上下其手,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女方则衣衫不整的蹲在原地,处理他们事后的狼藉。我见有机可乘,隔空移来木柴,对着女方的脑门一棍挥了下去。

第二十八章 女杂役(一)

这个女杂役约莫二十五岁,容貌比我好看许多,我把她的外衫撕成了一条一条,用来捆她和堵住嘴巴。她半夜偷摸着来做这事,为了方便连白色底衣都未穿,现在被我剥得只剩肚兜和亵裤。

她惊恐的瞪大眼睛看我,我冲她嘿嘿一笑:“醒啦?我叫田初九。”

她愤怒的呜呜两声。我说:“你别怕,我不会杀你,但你要帮我做些事,你愿意的话就点头,不愿意的话……”我无辜的一摊手,“那我只好活剥下你的面皮,做个人皮面具了。”

她又惊又恐又怒的瞪着我,半响缓缓点头。

“我现在要拿掉你嘴里的布条,但是你不准尖叫,听清楚了吗?”

她含糊的“嗯”了一声,但当我一拿掉,她便立刻放声喊人,我忙捂住耳朵,她叫了半天见我没对她采取任何不利的措施,停下来不解的看我。

我幸灾乐祸:“这里被我下了清心阵,你的声音他们是听不到的。”

“那你为啥还堵我口?”

“怕你一睁开眼睛就尖叫……眼下看来我多此一举,看在你这么没诚意的份上,我觉得我还是直接剥你的脸皮吧。”说着我靠了过去,举起两只爪子,像淫魔见到了花姑娘的胸脯那般十指乱扭,冲她的脸门探去。

她尖叫着扭动身躯:“我错了姑娘!我什么都听你的!”

归功于我的披头散发和这身衣裙,她没有把我认作男人,我在她面前盘腿坐下:“那肯帮我做事咯?”

“你,你想让我帮你做啥?”

“我想让你帮我做的事可多了。不过我得提醒你,我可是个巫师,刚趁你昏迷时我在你身上下了百蚀千骨咒,你若不乖乖按照我说的去做……”我故意拖长尾音,她苍白着脸颤声问:“会,会咋样?”

我笑笑:“也不会怎么样啦,顶多就是你的血脉神经浓缩紧绷,然后浑身长满血疮,又痒又痛一挠就碎,三日后全身肿胀就像是在水里泡了数天的死尸。”

她瞠目怒骂:“你,你咋这狠!你得挨雷劈!”

我无奈耸肩:“可是先不得好死的人可会是你,你叫什么?”

她愤恨的瞪了我半天:“我叫春曼。”

其实我只是吓唬吓唬她而已,百蚀千骨咒确实存在,可施起来极为复杂繁重,效果更没如此夸张。

世人都觉得玄术博大精神,高明神圣,而一听巫术便觉阴暗发憷,其实比起玄术,巫术实在良之百倍,因为阴毒的巫术早已绝的差不多了。但这些话巷尾街头的市井百姓是不会信的。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店铺取名为晦涩难懂的“二一添作五”而不张扬跋扈的叫“天下第一巫师”,也是为什么我低调内敛的躲在店里等陈升为我介绍生意,却不去街上贴公告,发传单,往人家门缝里塞纸条的原因。

感谢这千百年来巫术的负面形象,春曼很容易就信了我的话。她一下把能说的全给说了,她告诉我这是穆向才在东南的别苑,一共六个杂役,三男三女。除此之外,镯雀有两个贴身女婢,死掉的粗腰女人叫竹薇,另一个叫竹菱。穆向才身边的两个心腹,叫郑伦和得志。

问了个大概后我把她放了,第二天天一亮她就抱着一件杂役的衣裳来柴房找我。我当然没傻到出去抛头露脸混入他们内部人员中去,但起码打探地形穿庭过院时,这身打扮可以少掉许多麻烦。

春曼替我梳了我这辈子第一个女人发式,极为简单,盘了个发髻,斜插一根木簪,余留下来的头发全被拨到左胸前。虽然我对自己的皮相早已万念俱灰,但我骨子里的小女儿家情调还是让我瞎乐了半天,翘着兰花指把那缕头发拂了又拂,直到把自己恶心坏了才作罢。

春曼还带了纸笔,我给陈素颜写了几行字,要春曼送饭时夹在碗中。临走前,我把怀里的尺吟也给了她,教了她口诀,要她替我丈量地下廊道的长度。

穆向才这座庭院大而雅,一花一草妍姿尽态,我将它的地形大致掌握,开始计划逃跑路线并布置阵法

到了午茶时分,春曼把尺吟带还给我,我掂了掂重量,不禁乍舌:“你念错口诀了吧?”

“乾坤有序,天圆地方,克物之庞杂,解事之迷惑,往而自返,且去速回!”

我皱眉:“你确定是这么念的?”她点头。我心下大惊,这地下廊道的规模竟比整座庭院还大么?难道我这尺吟患了失心疯?我不信邪的又折了一只让她送晚饭时带去,回来的重量如是。她还带回了陈素颜的纸条。

“初九贤妹,你的话如当头棒喝使我醍醐灌顶,我自会珍重,也望你小心,若有危难速速离去不必管我,最后仍望你勿将我的身份言明出去,素颜叩谢。”

我把纸条烧掉,其实就算她现在求我去说,我也不爱说了。先前想说只因替她不值,如今的穆向才在我眼里根本配不上她。

入夜,春曼给了我几把钥匙,我摸进厨房偷了女儿红和花雕酒,在院子里窜上跳下,布局设阵。然后我从穆向才的卧房出发,绕过嶙峋假山,走过两道回廊,穿过半园月树,最后是有一口古井的后院。路上能遇到的危险意外我都一一计算了进去,反复来回数趟以确保万无一失。

剩下的就是如何把陈素颜从地下暗室中带出了。廊道的入口在穆向才卧房隔壁,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钻进去。

其实我有无数损招可以救陈素颜出来。比如放多点血吸引群妖来这里开个互殴大会,趁乱带走陈素颜。再比如放火烧了整座庭院,火势冲天必引起他人侧目,众目睽睽之下,我不信穆向才敢随意乱来。又比如在他们饭里下毒。但这些损招的动静太大,后果很难在我的掌控之内,而且我不能杀生,一不小心弄出人命就糟了。

今晚的月亮很是明亮,我以蹲坑的姿势托腮躲在蔷薇丛中,抬头细想了半天仍未琢磨出一个可行的法子。

想着想着,我望着月色发起了呆。

杨修夷收得到我的纸鹤吗?收得到我的天绝隐吗?他找得过来吗?如果他能及时赶到,我就不用这么伤脑筋了。

我随手摘下一朵蔷薇,放在鼻尖上玩弄,身边虫草鸣叫,衬得夜色愈发静谧。

我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回去了,这对我来说是头一遭。他们会不会担心?姜婶嘛,巴不得我不回去最好。湘竹更别提了,我在不在对她而言都一样。至于丰叔,我跟他也没什么感情。这么一看,我似乎只能在杨修夷身上找点安慰了。

可要是连他也不担心我,那我岂不是很可怜?

他,会担心我么?

我忽然想起上次从牡丹崖逃生归来时,他一袭俊挺轩昂的紫衣,跟清婵湖畔水色迎风立,清波光影映晶莹……

我心下一沉,现在已经两天了,他还没来找我,难道难道……

他不会已经走了吧!

我揪了一把蔷薇在手里乱拧,心下愈发慌张。换位想想,我一死他就自由了,我若是他,我绝对会拍拍屁股收拾包袱走人的。

所以……

我把蔷薇花狠狠扔在地上,算了,反正救陈素颜也是我田初九一个人的事,有没有他杨修夷又怎么样,大不了我把妖怪们都聚拢过来开个悬赏大会,谁救了陈素颜我跟谁走!

我气呼呼的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朝柴房走去,路过小廊道时,忽然一个男音厉声响起:“谁在那!”

我大惊,我的修为本就极差,刚才一气之下神思早散了,竟没察觉到这儿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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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女杂役(二)

那人朝我疾步而来,我迅速后退隐匿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处。

“出来!”他的声音愈发凌厉,布满杀气。

我慌忙跪下,未等我想好说辞,忽然有人伸手从后背将我搂住,我浑身一僵,听得一个流里流气的男音说:“嘿嘿,得大人,这是春桃。”

“可是春广?”

“正是小的。”

“净是瞎闹,跑到这儿幽会!快些回去,明日有贵客要来,玩疯了我看你哪来的精力!”

“嘿嘿嘿,小的明白,明白。”

那人一走,我正要起身,身后叫春广的男人胳膊一紧,把我拉近贴着他的前胸,他的嘴巴凑在我耳边,语调暧昧:“小浪蹄子,这么久才来,可把我想疯了。”

我厌恶的别过头,伸手推他的脑袋,他在我腰上一摸,又惊又喜:“你有身孕了?四个月了?”

我我我,我有火气!

四下一张望,瞄到了廊道下的一块大石头,我深吸一口气,使出浑身解数把它隔空抬起。

男人的手不安分的从我的腰上开始移动,我一个恶心抬脚往后在他膝盖上狠狠一踹,随即猛的回身推他,借力后退两步,他瞧见了我的脸,惊愕之余张开就要大叫,被我的石头当头砸下。

好像有点太猛了,我颤颤巍巍的伸手探在他的鼻翼前,好在还有口气。

手忙脚乱的给他止血包扎,我拽着他的腿把他往蔷薇丛中拖去,摆了一个清心阵。低声咕哝:“对不起啦老兄,你就在这里躺上几天吧,我会给你送粮送水的。”

回到柴房,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杨修夷,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过,只是那会儿想的全是怎么算计他,如今想的却全是他和清婵处在一起的模样。

可恶可恶可恶!

我一定要早点救出陈素颜,早点去漠北,早点找到父母,我不要这个狗屁尊师叔了!

有什么了不起!

田初九!睡觉!

迷糊了好久,困意渐浓时,屋外一声鸡鸣告诉我天亮了,柴房的门忽然被推开,我迷迷糊糊的就往柴堆深处爬去,春曼的声音响起:“田姑娘,是我。”

我用神思寻觅了一番,确定独她一人后,探出了头:“怎么了?”

她搓着手,看起来很紧张:“田姑娘,给夫人换骨的巫师半个时辰后到。”

“什么?”我一惊,睡意全消,从小山一样高的木柴后面跑出,“他们哪找的?”

“这个我咋晓得,姑娘你看咋的办,实在要救不出那县令闺女儿,我的咒你还给解不?”

我忙说:“你快去打听下那巫师什么来历!”

“那我的咒……”

“哎呀!我会给你解的啦,你快去!”

她一走我就呆不住了,在柴房里走来走去,急的像煎油饼上爆跳的葱花。好半会儿春曼才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姑,姑娘,打听不到,不过少爷亲自去接那巫师了,你看要不……”

“镯雀呢?”

“夫人在闭关调息。”

看来真要换骨了,时间不多,得在穆向才回来之前动手,对付一个半妖我还是有些胜算的。

“带我去地下暗室!”

在春曼的带领下,我很容易就进入了地下廊道,上次未曾发觉,现在重走才发现竟是一条斜坡,粗腰女人殒命的房间就在斜坡的最上端,面向一片嫣然姹红的桃花林。

我们已经把脚步声压得最低了,却仍有些细碎的回音,听起来极为诡异。春曼整个人抖得像布坊里高速运转的机杼,一个重心不稳,机杼垮了,动静极大的摔趴在地。

我擦掉额头的冷汗上去扶她,熟悉清冽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去了那么久才来么?”

春曼浑身一僵,吓傻了。我当即在她胳膊上狠狠一拧,她忙结结巴巴:“夫,夫人。”

“我要的五色桔汤呢?”镯雀站在斜坡廊道的另一头,她穿着白色缎裙,隔得很远,娇小的身形都快成了一个白点。她的声音有些不悦,在空旷的廊道上来回,听起来特别空灵:“笨手笨脚,还会不会做事了。”

“奴婢这就去。”

“慢着!”

我和春曼转到一半的身子顿时僵在半空,镯雀淡淡说:“去问问陈小姐要吃些什么吧。”

我们松了口气:“是。”

见到陈素颜时,她双手抱膝坐在囚室的角落,换了一身素软绿衫,一头青丝散落,垂在地上,竟有种文人的清骨磊落之感。她静静的靠着墙壁,气窗里透进来的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神情那么恬淡豁然,毫无一丝阶下囚的落魄之气。

我不敢上去喊她,因为此时房中还站着一个人,和粗腰女人的装束一样,想必是镯雀的另一个贴身女婢,竹菱。

春曼问陈素颜想吃什么,陈素颜淡淡摇头,没有出声,目光从我脸上移过,波澜不惊,一丝异样都没表露出来。

春曼转身要走,我忙轻咳一声,她竟明白我想要表达什么,立刻转向竹菱:“菱姑娘,你要吃些啥么?”

竹菱斜瞅了她一眼,冷冷摇头:“不用。”

我忽然指向气窗:“那是什么!”

众人下意识的抬头望去,我手掌一扬,陈素颜脚边的砚台顿时砸在了竹菱头上,这劲道绝对够狠,可我没想到她脑壳那么硬,竟没有昏倒。她恶狠狠的朝我望来,几乎同时,陈素颜猛的扑了过去,用手堵住她的嘴巴。春曼动作更快,捡起砚台啪啪几下就砸在了竹菱头上。她是干惯了粗活的人,这几下下去,竹菱已经半死不活,血洒一地了。

我傻了:“她,她没死吧?”

陈素颜搭手在她脖颈处,摇头:“没事。”

干得漂亮!我心里欢呼,嘴上忙说:“快走!”刚一转身,我眼角一跳,极快的拉住陈素颜和春曼:“来不及了。”

春曼不解:“咋回事儿?”

“穆向才回来了。”我屏息凝气,神思在附近转悠了一圈,“隔壁有个空房,我们去那儿!”

“初九你去吧。”陈素颜沉声道,“倘若我也走了,那必定要被发现,不用管我了。”

我一急,拽她的手:“被发现也是往外追呀!你怕什么!走啊!”

她连连摇头:“你会用神思寻人,他们带来的巫师便不会吗?我在这尚可以帮你周旋,我跟你一走便连你也保不住了,你快去吧!”

我死拉着她不放,急的想一把捏死她,怒道:“不行!要走一起走!”

“这时候你莽撞些什么!”她急促斥我,看向春曼,“你快些带她走,她若是死了你的咒也别想解了!”

这话果然管用,春曼直接拽着我的双手将我强拉了出去,我个子比她要高上一点,力气却远远不及她。

隔室黑灯瞎火,伸手难见五指。没出多久就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自廊道口而来,听上去来人众多。

陈素颜没有解释竹菱的伤,穆向才似乎也没心思管,几个人匆匆押着她便往镯雀所呆的房室去了。

脚步声消失在尽头后,春曼满是冷汗的手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姑娘,我求你替我解咒吧!这救不了了!”

我烦躁的摇头:“只要她没死就还有机会!”

“那你说咋办?”

极快的平定自己的慌乱,想了想,我有些为难的问:“你可喜欢这里的生活?”

她想也没想:“每天早起摸黑的干活,咋喜欢?”

“那,那夜与你那个的男子,你对他可……”

“你想说啥呀?”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九星结:“春曼,此事连累到你我实在过意不去,但只有你能帮我了,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等救出陈素颜,我一定会把你一起带走。”

第三十章 亡魂殿(一)

廊道的长度超出我的想象,越往深处,四壁越发凹凸不平,脚下的路也从四棱石砖变为岩质石层。

春曼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不已,我轻拍她的肩:“靠你了!”说完我一溜烟闪到了一旁。

她站在原地攥紧双手,用力呼吸了几口,半响后张口大叫:“出事了!出事了!少爷!好多官兵把我们围了!”

她边喊边朝里面的石室奔去,声音洪亮十足,加上回音,简直有雷霆咆哮之威。没出多久,便见两个男人跑出,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春曼腿一软:“得大人,郑大人,上面来了好些个官兵,说要找县官的闺女儿!要攻进来了!”

穆向才站在石室门口,一袭白衣缎袍,脸部隐匿在黑暗中,看不到表情,声音略显冰冷:“得志郑伦,你们带人上去周旋,把入口封死,随便他们搜,不要动手。”

“是!”

一伙人急匆匆的走了,我松了口气,能少几人是几人。

“你招惹上官府的人了?”一个浑厚的男音自石室内传来,极为空旷悠远,听起来像在山谷喊话一般。

穆向才淡淡说:“实不相瞒,此女乃县官之女。”

“哈哈哈!老子最烦这些当官的,你干脆上去杀他们个痛快,躲在这儿像什么话。”

穆向才转身朝内走去:“我妻子良善见不得我双手沾腥,她此生多舛,我得为她积点福德,你准备的如何了,可否即刻开始?”

我不由感叹,镯雀真是幸福。

我贴着嶙峋的石壁一步一步往前挪,由于我的腰不允许我长时间蹲着走,我只能像只小狗一样轻轻爬着,但不知为何,越靠近石室门口胸口便越发沉闷。最后,我用爪子捏着石壁,确定门后没人后,悄悄探出了半只眼睛,结果我吓得差点叫出了声。

这是一个规模极大的地下溶洞。万千把石笋倒垂在洞顶,气势凌人,像随时都要倾射而下,只一眼便能夺人胆魄。地上数百条石路纵横交错,蜿蜒崎岖,四边岩壁上同时燃着数百支中天露,石笋尖端如缀了珠玉一般光璀璨炫目,蓝色萤光照的洞内一片光怪陆离。

但这不足以使我吓得腿软,令我胆寒的,是陈设在洞内的数万具木棺,密密麻麻,凌乱无序的堆散着,透着幽谧阴森和诡异。有些木棺层叠一处,如山一般,有些则高悬在崖壁上,俯瞰整座溶洞,他们大小形状各不相一,有新有旧,有成人也有孩童。中天露的香气被空中的巨大戾气驱散的荡然无存,俨然一座空前盛大的地下万人坟场!

镯雀躺在溶洞中央一块巨大的石台上,穆向才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和她耳鬓厮磨,虽听不清说些什么,却能听到他温柔到极致的嗓音,和镯雀清脆温婉的笑声。

陈素颜静坐在一旁,目光在洞内的木棺上来回巡视,眉眼微含冰凉的凄楚。

在他们周围,摆放着许多巫器和药材,一个身着藤纹墨色蟒袍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块石台前。他手边有两口小碗,皆盛了半碗紫色浓汤,他用铁勺从一个木盒中舀出两勺红色颗粒,分别洒进了两晚浓汤里。

我掩住嘴巴差点没呕出来,那是天眼卵!将兔子的眼珠和蚊蝇的虫卵一起泡在紫云花液中,再以沉曲香熏上数日以防腐化。用得上天眼卵的配方,都是极其阴毒险恶之流!

那中年男人将两碗浓汤依次搅拌,汤色渐渐变为暗紫,他抓起陈素颜的手,匕首一割,鲜血直溢入汤中,然后他转向穆向才,扬了扬手里的银光。

镯雀眉心微皱,把手伸了过去,不满的娇声怨道:“会很痛。”

穆向才软语哄着:“别怕。”

中年男人嘿嘿一笑,没有说话,刀尖极不客气的在镯雀腕上一划。

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虬髯满腮,须不分绺,双目明亮有神,光芒慑人,要是这双眼睛再大上一圈,他的模样便像极了狻猊。

我小心的往前爬,丈量四周地形,未等我爬到适合的方位,那中年男人便端起一碗浓汤递给了陈素颜。陈素颜乖乖的接过,略有迟疑,她抬起眼睛看了穆向才一眼,我见不到她眸中流过些什么情绪,我只能看到她唇角轻轻牵起的一个微小弧度,然后她低头将嘴唇凑上了瓷碗。

我不知那紫汤有何效用,但绝非什么好东西,心下一慌,我将怀里的一只真雷罩扔了过去:“不能喝!”

以我的本事当然不可能扔中目标,但陈素颜却被我的平地一声吼给吓得一抖,瓷碗清脆的摔在了地上。

“初九?”

我疾步跑去,不理会他们的反应,自顾自的蹲在地上,将怀里的东西都抖了出来。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将它们对号入座摆放,然后我起身冲穆向才咧嘴一笑:“你以为你的灭神芒星阵能杀得死我么?”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我,浓眉紧锁,身形略微晃动,他身边的中年男人及时将他挡住,冲我说:“想不到姑娘岁数不大,摆阵手法却这般娴熟。”

我看向他:“要不我们比比?”

“不用比了,我再快也做不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同时设下清心阵、屠妖障和卷云真清印。你,师承何人?”

“我不想跟你套近乎,你把那姑娘给我送过来!”我指着陈素颜。

他哈哈一笑:“黄毛丫头,口气大得很!”

我立即还嘴:“牛鼻子老道,笑声难听得很!”

“哈哈哈!”他双手负于身后,头微微仰着,笑得胸腔震荡,下一秒却忽然敛了笑意,手臂一扬,宽袍大袖在空中像招魂幡一般鼓动,紧跟着两道银光平行着旋转,冲我直来。

我慌忙蹲下身子,双手抱头,差点没喊出“好汉饶命”四个字,却听清脆的撞击声,那两道银光如玉碎般破裂。

好险,我缓缓松了口气。中年男人神情一怔。我说:“你刚才少算了两样,其实我还摆了三元乾坤阵和辟神冰罩。”

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戏弄我!”

虽然没想过要戏弄他,但我从善如流的点头:“是呀,就是戏弄你,你能拿我怎么样!”

“你!”

穆向才问:“你是人是鬼?”

我忒不要脸的说了一句:“我是神!”

他冷冷一笑:“罗巫师不必和她较真,不论她是人是鬼,都只能躲在那阵法中,我们继续。”

“是吗?”我笑嘻嘻的抬了抬手,为镯雀准备的那碗紫汤便腾空飞起,啪塔一下摔在地上,汤汁四溅。

传闻穆向才是温柔儒雅的翩翩才子,性情温和,虽为人有些淡漠,但温润的好性子还是让他口碑极好。可每次在我面前的穆向才,却要么浑身戾气,要么暴跳如雷。只因他的逆鳞是他的妻子,而我不知死活的拂逆了多次。

他森寒的定着我,倏尔极为俊朗的一笑,却笑得比雪山冰霜更冷更严,他淡淡道:“罗巫师,破掉她的这些阵法需要准备些什么?”

我心下一咯噔,那姓罗的仔细打量着我,目光精亮,看得我浑身发憷。我这阵法摆的实在破绽百出,一是材料不足,二是太过仓促,三是阵法层叠,繁杂不纯。以他的本事绝对观察得出。果然,他冷冷一笑:“不用准备什么。”说完大手一挥,一片红光冲我飞来,以锅盖的模样要将我的阵法兜头罩住。

我咬咬牙,被他困在里面便是池中鱼虾,困笼之兽,必死无疑。我不得不转身弃阵逃走。待那红光落定,我的阵法彻底破裂瓦解,巫器材料碎了一地。

“哈哈哈,穆向才,这丑丫头是你的猎物了!”

穆向才哪还用得着他指点,几乎我跑出阵法的同时,他就疾步追来了,我边跑边将能移得动的东西全都朝他砸了过去。

眼看他就要贴上,我大喊:“镯雀!你去死吧!”

他果然停了下来,焦急的朝镯雀望去,就趁这功夫,我跑进了幽深的石径,躲进了木棺丛中。

他真的恨透了我,想也不想的追了进来,我都来不及喘上一口气。便不得不踩着木棺连滚带爬的从另外一处跳下,朝陈素颜他们的方向跑回去。

就在这时,我在石台的另一侧看到了满满一缸的酸水,电光石火间我心念百转,如果继续朝那儿跑,只要他突然来一个冲刺加速,将我往里面一推,那么这个世上就再无田初九这人了。

我脑子一蒙,转身往回跑,没想穆向才追的那么紧,我的额头直接磕上了他的下巴,两股相冲的力道,让我们同时摔了一跤。但我身体没他灵活,他极快的爬起,一脚踩在了我的左肩。

“向才!”陈素颜大叫,“不要伤害她!”

穆向才微微侧头看向她,因她的这声叫唤而不悦的皱起眉心。

陈素颜慌忙拉住镯雀:“我已自愿为你牺牲,求求你为初九说些话!你们曾经也是以姐妹相称的啊!”

镯雀冷冷的朝我望来,没有说话,我觉得她一定很恨我,我知道她是半妖之身还拿冰雕砸她,万一有个好歹,那后果是万劫不复的。

我本不抱希望了,却听她轻声开口:“把她放了吧。”

“放了她?”穆向才冷笑,转向陈素颜,“你自不自愿都是一个结果,有何资格为她求情?”

“向才!”镯雀说,“她曾是我妹妹,放了吧!”

我听着心里有些难过,更多的是愧疚。

这时,一直看好戏的牛鼻子老道突然哈哈大笑:“放?放什么放,这丑丫头有趣的很,莫不如给老子罢,老子带回去琢磨琢磨,看她还有些什么本事。”

穆向才低头睥睨着我,踩在我肩上的力道越来越重,沉吟许久,他摇头,沉声道:“此女奸诈狡猾,诡计多端,留不得。”说罢,手起红光,蓄满灵力。

我认命的闭上眼睛,捏紧了袖中的灵鹤护身结。

归功于我的特殊身体,我对“死”颇有经验,哪怕知道如今这一死,极有可能再也睁不开眼睛,我也没觉得多大惧意。我不知道我现在哪来的心思,我脑中想的竟是对杨修夷的咒骂,如果人真的有来世,我一定要当他和清婵的女儿,每天搅得他们不得安宁,上房揭瓦,厨房纵火,把他的万贯家财给败得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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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亡魂殿(二)

疾风呼啸而来,一股极强的蛮劲冲入我的体内,将我的四肢百骸往不同的方向撕裂而去。

“不要!”

陈素颜凄厉的喊叫声像从遥远的世界传来,她大哭大喊,咒骂穆向才,我想为她欢呼鼓掌,却怎么都动弹不了。

就在这时,月牙儿突然朝我跑来,伸手将我拉进了那片油菜花田,她把一只竹草蝴蝶递给我:“我难过的时候,爹爹都会做些小玩具给我的。”

我一愣:“你爹不会是杨修夷吧?”

她掩唇吃吃的笑:“当然不是啦。”

我紧跟着问:“那你娘亲呢?是清婵吗?”

“也不是!”

“那你跑来干什么!快走快走!”

她撅嘴哼了一声,当真要走,我忙又将她喊住:“等等!你知道投胎往哪儿走么?帮我问问看,我什么时候投胎可以投到清婵的肚子里面去呀?”

她摇摇头,伸手往我身后一指:“你朋友找你了,我不陪你玩了。”

……

“初九!初九!”

有人不断晃着我,像跟我有仇一样,摇得我五脏六腑都快要冲口吐出,紧跟着十几个耳光噼里啪啦的招呼了我,这劲道太熟悉不过了,我愤恨的睁开眼睛,果然是陈素颜。

她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将我搂在怀中:“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我非但没有感谢她把我从混沌中拉扯了回来,反而狠瞪她:“你以后再抽我,我就把你是曲婧儿的事情告诉穆向才!”

等我意识到穆向才就站在我旁边,并且清清楚楚的听到了我的声音时,我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我忙说:“我不是故意要说出来的,这不怪我,你把我打蠢了。”

穆向才背对我们,闻言冷哼:“确实够蠢。”

显然他没当真,可能又觉得我在耍什么花样。

我拿出袖中的灵鹤护身结,滚烫炙热,散架的不成结形,看来刚才穆向才真的对我下杀手了。如果他再来一招,我的小命就真的没了。想到这,我扒拉着陈素颜的手,抬起眼睛死死的盯着她,她关切的摸着我的脑门:“初九,如何了?可有什么不适?”

我摇头,认真的说:“我就想多看你几眼好记住你的长相,听说相由心生,下辈子投胎我一定要变得跟你一样漂亮,对了,你的腰给我摸摸……”

她可能觉得我在逗她发笑,微微咧嘴,却蓦地划下两道清泪,中天露的蓝光映着她的水眸,如点染了云光天影,她抽泣着嗫嚅:“对不起初九,你是为了我……”

她低声哭了很久,渐渐的平静了下来,瞳孔紧缩,眸光明亮,像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

她抬起头,背脊挺立,忽然轻声缓缓的说道:“我穆向才,虽无一身凛然大义,却也光明磊落,一生皆要如竹如松,如冰清如玉洁,此等宵小之所为,我不齿,更不屑。”

我一愣,她冲我淡淡一笑,清洵如泉的目光看向穆向才:“此话乃吴唯川当初邀你入宦讨好赵益仁时你拍案所说,可还记得?如今的你,却变成了什么模样?”

我傻愣愣的看着她。

她嘴角噙笑,目光悠远,像穿透了叠嶂的溶洞山壁,落在她记忆中的某处温馨场景:“一晃便已嫁做人妇了,看在新婚之夜的份上,我要与你说些肉麻话,此生只说这一次,你可用心听清了。于我曲婧儿而言,不论白屋寒门,寒蝉凄切,粗茶淡饭,亦或碧海青天,山色沉江,四海为家,皆不过一个风景过处,贫富不足为道,我所求的只在你身边。如果我们连粗茶淡饭也吃不起嘛,那我们一起上街要饭去。但我知道你现在不穷,我这么一说呀,只想告诉你我有多爱你,爱到可以不顾面子上街去讨饭。”

她的笑意渗入眼底,泪水潸然:“婧儿,我听闻左叔有座临水的江南楼阁,我们可以去那开间茶馆,赏秋月,度春风,看流水,踏光阴,等洛儿长大了些,我教他音律棋诗,你教他为人处世,等他也娶妻生子,我们俩就把他的儿子夺来,我继续教他音律棋诗,你继续教他为人处世,这样我们都不会闲着,你也不会无聊了。”

我忍不住问:“你也可以多生几个啊,抢儿子的儿子干什么。”

她笑:“因为我的夫君不忍我再受妊娠之苦。”

穆向才缓缓回过了身,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微有些红,闪着潋滟的波光,他极为震惊的看着陈素颜。陈素颜抬眸和他对视,边笑边流泪:“人世疏离,苍颜白发,爱恨都将化为过眼烟云,恨是不打紧的,可这爱该如何是好?如何才能割舍?”她敛了笑意,神情悲恸:“割舍不下,便不要割舍,我们约个地点,来生继续携手白头。到时无论你变得什么模样我都会将你认出,把你讨来做娘子,你也不要将我忘了。”

“婧儿……”

“你,你怎知晓我的名字?又为何这么叫我?你来我家……可是娘亲刚去世,家里一杯浅茶都无,不如你等着,我去买些茶叶……”

穆向才的神情我已无暇去看,我仓促的从陈素颜怀中爬走,不妨碍他们交集的视线。可就在这时,石台上的镯雀突然惨叫了一声,我下意识的看向穆向才,他神情悲痛,眸色复杂难解,深深的望了陈素颜一眼,转身朝镯雀走去。

陈素颜凄惨又无声的一笑,绝望的闭上了眼睛,眼泪如珠子般颗颗滚落。

镯雀在石台上撕心裂肺的大叫,不停打滚翻转,穆向才把她紧紧的拥在怀里,手指一遍一遍的爱抚着她的侧脸,低沉轻缓的哄着,声音温柔到了极致。

陈素颜跪坐在我身边,掩面痛哭,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滴滴滑落,我无措的呆在她旁边,不知如何安慰。

这时牛鼻子老道重新调制好了两碗浓汤,喊陈素颜过去放血,我一把拉住她:“你还要过去么!”

穆向才说:“罗巫师,不必了。”

镯雀拽住他的手臂,痛的浑身战栗:“为什么不必了?快给我换!”

穆向才仍紧紧的抱着她,目光朝我们望来,陈素颜和他隔空对视,视线交织。他转向牛鼻子老道:“今日烦扰巫师了,我……”

牛鼻子老道随意挥手:“不打紧不打紧,只是那东西呢?”

穆向才问:“我还会再找相近体质的身子,到时巫师还会帮我么?”

“那是自然!”

“可巫师在外的名声不如人意,在下信不过。”

老道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肯给我了?”

穆向才紧拥着镯雀,微微点头:“下次事成之后,在下定会双手奉上。”

“下次?”老道讥笑,伸手指向我,“下次有了这黄毛丫头,你还用得上老子么?就算我今天把她宰了,你也可以从远处找人,你那点心思以为我不了解么?”

穆向才黑眸一紧,冷冷的看着他,没有说话。老道哈哈一笑,伸手调弄汤药:“今天我就把人情做足了,这笔交易你一方撤了不算,老子不答应!”

说罢,掂了掂手里的匕首,忽然一扬,冲着陈素颜疾飞而来。

穆向才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虎,猛然暴吼:“婧儿!”

我急忙推开陈素颜:“闪开!”我上前一挡,那匕首扎入了我的胸口,痛的我一阵发寒,我将匕首拔出,擦掉上面的血,怒骂:“臭老道,你好生不要脸!人家不做你生意了还死皮赖脸!”

他冷冷一笑:“契约是双方的意愿,说不做便可以不做么?要想不做也可以,把血绛珠给我,我立即走人!”

“在下已说了,下次事成之时再给,我决不会另找他人。”

“哈哈哈,你当老子是好打发的么!”老道一掌击在了石台上,那摆满巫器的石台登时裂开一道缝隙,碎成了两半,东西乒乓摔地,一通叮当乱响。

穆向才抱着镯雀往后急退,黑眸紧紧的盯着他,老道怒道:“快把血绛珠交出来!”他身边的两块巨石凌空腾起,对准穆向才,蓄势待发。

陈素颜急促喘气,慌忙扯住我,将我的手当作了手帕一通乱拧。

我扬声问:“什么血绛珠?”

老道不耐的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胸口时一愣:“你的伤……”

我继续:“血绛珠是什么?”

他皱起又粗又浓,长得像毛毛虫的两条眉毛:“你先告诉我你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你先说什么是血绛珠。”

“你的伤口!”

“别管我的伤口,血绛珠是什么?”

“你说是不说!”

“你先说!血绛珠干什么用?”

“你个死丫头片子……”

穆向才可能听不下去了,冷然道:“绛珠亡魂曲,以陵隐子血肉所铸的绛珠。”

我一愣:“绛珠亡魂曲?那不是假的么!”

“假的?”他微微侧过头,眼若寒星,周身似闪动着逼人的寒气,语声清冷:“谁告诉你是假的?”

咸菜页告诉我的。

我说:“难道那些传说是真的?”

“半真不假,在亡魂上有所出入罢了,它所召集的并非鬼魅,而是死人。”

“死人?”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岂不是形同赶尸?”

他点点头:“巫术中的赶尸确是从陵隐子的绛珠亡魂曲演变而来。”

我腿一软,差点没摔倒在地,幸好陈素颜把我的手当成了帕子在拧,使得我借力稳住了身子。我看向身后的数万具木棺,心下发憷,这地方越发显得古怪莫测,诡异十分。

我喃喃念道:“天下大乱,贤圣不明,吾自命清高,绝立于世……”

他打断我:“想不到你手上竟有这本,那的确也是陵隐子所亲传下的曲谱,他自知罪孽深重,怕引起天下大乱故而为之。”

老道不耐烦了:“穆向才,你给是不给!”

“不能给!”我脱口而出,伸手指着老道,“你要这血绛珠肯定不会做什么好事!不能给你!”

“臭丫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

我怒骂:“你才臭,糟老头的模样,长得像只癞蛤蟆!”

“要不是看你有些伶俐,老道我第一个拿你开刀!”

我呸了一声:“要不是看你又老又脏,本大仙早把你做成人肉叉包了!”说完我伸手指向他的身后,大叫:“那悬棺里爬出了一个死人!”众人被我的一惊一乍都给吓得抬眼望去,我慌忙抬手移起老道脚边的烛台,趁他不备,尖锐的一头直直的戳入了他的屁股,他吃痛的大叫。我极快的掏出怀里的仙逆花拉着陈素颜冲穆向才跑去,大喊:“穆向才,用冰晶缠丝咒!”

我把仙逆花凌空抛了出去,他反应灵敏,当即将那朵仙逆花幻化成阵,一片冰晶将我们迅速包围,满眼白芒。

穆向才无奈:“这有何用?”

我喘着粗气:“能拖多久是多久,多活一刻是一刻。”

“既然自知要死,你怎不将烛台刺入他的后脑,反而扎入他的臀部?”

我一愣:“对啊!为什么我不直接将他刺死?”

因我不能杀人,所以我从未有过杀人的心思,第一个念头想的只是逃生。现经他一提醒,我顿时懊恼的想拔光自己的头发。

穆向才像看蠢货般的看了我一眼,单膝跪地,将痛昏过去的镯雀小心的放在地上,随后抬眼望向陈素颜,我忙轻咳一声:“我去照顾镯雀,你们聊。”

镯雀面色苍白失血,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印痕,回想方才她痛起来的模样,当真十分骇人。

半妖之痛,百骸四肢如扭曲拧断,棒槌猛敲;五脏六腑似磨盘碾轧,酸醋浸泡;外皮肌肤若万针狠戳,千蚁啮咬。夫半妖者,生不如死,却不得求死,解脱之法唯有人气妖气相冲百年,方可半妖成妖。

我轻轻握住镯雀的手,她给我的初次印象是个山水女子,尽得天地灵气,性情温婉,心若明镜。我还记得她贴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那日她夸我清秀,说要给我好好打扮,语调柔软,像一泓温泉注入我的心底,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温暖。

我一直觉得她柔弱娇小,其实我错了,她比谁都果断勇敢,敢爱敢恨,敢为自己争取幸福。细细想来,倘若她是如今的陈素颜,她一定会抓住任何一个机会与穆向才说明一切,不顾一切的角逐拼斗,绝不会拖延至今。

我抬眼看向陈素颜,她螓首微垂,和穆向才并肩而立,长长的青丝如水流直下,与她一袭绿衣相衬得那么完美,如湖畔清莲仙子,脱俗绝世。

她给我的初次印象是位芬芳美人,尽得人间恩宠,心智极好,心比天高。之后她给我的感觉越来越安然淡定,似无尘秋水般宁静淡泊。她很聪慧,把一切都看得很透,所以没了争强夺胜之心。但她并非圣人,不争不抢不表示就不记不念,穆向才是她一辈子都放不下的牵挂。

穆向才,你何其有幸,能拥有这两个女人的爱。

见他们始终那般站着,我有些按捺不住,便凝结神气,偷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陈素颜声音极淡:“我并非没有找过你,只是皆被你拒之门外。以你的习惯,那些书信怕也是捧到后厨当了柴火,你又不屑与官宦来往,我托父亲邀你被你的手下几次三番婉拒。在暖春阁偶有遇见,也不曾有机会与你搭上一言。”

“之后呢,为何不说?”

陈素颜苦笑:“之后……之后我如何说得出口?她在意我的存在,我们的过往,我就不会在意么?那日在牡丹崖顶,我就站在你们左侧的土丘后。你说的那些话……”

穆向才俊挺的身子明显一僵,他愣在原地,微微抬手,陈素颜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婧儿,你恨我么?”

“不恨,但我怨,我怨透了你。”

“可你要我如何做?”穆向才声音低沉,掩不住话里的苦楚,“三年前我便知道她不是你,但我宁可把她当作是你,且不说她只是妖,就算是具行尸走肉,只要是你的模样,能缓解我的相思之苦亦有何妨。后我习学玄术巫术防她害我,这才知晓她是只半妖。她待我如此,若你是我,你当如何?”

陈素颜没有说话,神情平静淡然,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过她清瘦略尖的下巴。

我托腮想了想,如果我是穆向才,我一定会拿扫帚把镯雀赶走。如果我是陈素颜,那我一定指着他的鼻子骂,为什么三年前殉情时就没把你摔死,死了也好给我留个好念想,如今和别的女人又亲又抱又做那档子事,对我又打又骂还想害死我,形象坏得一塌糊涂,反正我是不要了。

穆向才上前一步将陈素颜拥在怀中,曲线完美的下巴支在她的额上:“婧儿……别动,让我抱着你,我怕是场梦。”

我忽然想起了那绺结发,那只香囊贴着他的胸口,是离他的心最近的地方。穆向才当时递给我时十分的犹豫,眼神中强烈的不舍和爱意,是对曲婧儿,而非镯雀。

陈素颜窝在他怀里低声哽咽啜泣,我叹了口气,真好,落水的小兽终于有人疼了,可我这落难的局外人怎么办,那牛鼻子老道看上去绝非良善之辈。一旦冰晶缠丝阵消失,我们都得玩完。

想到这,我忍不住咳嗽两声打断他们:“想想办法吧,垂死挣扎一下也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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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亡魂殿(三)

话音刚落,我们的阵法便“砰”的破裂,冰晶缠丝的白色银点散尽,数十根石笋像长矛一样对准我们,将我们包围其中。

牛鼻子老道仍站在石台旁,捋着他脏兮兮的黑胡子,似笑非笑:“呆的太久不怕被憋坏么?”

我忙大声道:“若我用其他东西代替血绛珠你看如何?比如我的血,虽然没有绛珠亡魂曲那么庞大,但是招惹个五六千的妖怪……”

他大手一扬,一根石笋冲我疾飞而来,我赶忙往一旁跳去,他恨恨的说:“你这丑八怪真真的招人烦!”

我一怒:“净说别人丑!你自己也美不到哪去,比起来我至少还有个人样,谁像你!成精的蛤蟆,变态的狻猊!”

说话不服输的下场就是又挨了几根石笋,尖锐的石刃擦过我的胳膊和腿,割出好多血痕。其中一根石笋却是冲着我身旁的镯雀而去,高悬于她的心口,闪着逼人的寒芒。

穆向才大怒:“你敢!”

“交出血绛珠,我就放过你的娇妻!”

“你若敢伤她一寸一毫,我会让你付出千倍的惨痛代价!”

“哈哈哈!”老道仰头大笑,“这里没有琴音,就算你祭出血绛珠,死役也不会听命于你!”

穆向才冷笑:“何须琴瑟?一叶一指足以奏乐!”

老道摇头:“我已没了耐心,你快些将血绛珠交给我,不然……”话音一落,那石笋顿时像奔脱出河床轨道的瀑布,万钧直冲而下,风声啸然,在离镯雀心口一寸的地方蓦地停住。穆向才和陈素颜登时吓得脸色苍白,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老道故作哀痛,啧啧说道:“我也是舍不得的,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要变成粪坑污水里的蝼蚁蚊蝇,与那些脏臭的东西处上万世,真是招人心疼呀。”

穆向才咬牙切齿,浑身紧绷,像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的猛兽,狠狠的盯着老道。老道没了耐心:“我数三下,若你……”

我大吼:“不能给!”

陈素颜也知事态严峻,焦灼的看着穆向才,微微摇首,嘴唇轻颤却说不出一字片言。

“一!”

“二!”

“好!我给你!”穆向才怒吼,手心蕴出一团红光,一颗红色圆珠停在他的掌心之上,约莫汤圆大小,颜色黯红,模样并无奇特之处,却有一股极为强大的戾气。

“你先把她们都放了!我……”

一道紫光骤然冲他飞去,穆向才抬手幻出白光抵挡,仓促之间不敌紫光,他的左臂被划了道极长极深的裂口,险些断臂。

陈素颜吓得快站不住身形,扑去帮他止血。

老道身形一晃便到了穆向才跟前,穆向才一把将陈素颜拉到身后,迎身和老道缠斗到一处。

我忙趁乱将镯雀的身体从石笋下拖出,穆向才大吼:“田姑娘,求你把婧儿和镯雀带出去!”

陈素颜凄厉大叫:“不!我不要!”

就在这时,苍凉悠远的梵音骤响,穆向才跳出打斗圈,他面孔如玉般光洁,五官深邃,鼻梁高挺,左臂有着极为刺眼的殷红鲜血,一身冷然之气摄人心魄。他修长的右手食指微微弯曲,凑在苍白的唇边,音律如水泻云涌般流畅而出,五色音阶跳跃折转,高低起伏之间毫无间隙。

老道又惊又骇,暴怒:“你竟敢在这时将死役召出!快放了我!”我这才看清,老道竟被红色绛珠困于其中,不得脱身。

穆向才唇角滑下鲜血,急促道:“田姑娘!快送她们出去!”

我很想骂他,你开的什么玩笑!我四体不勤,体力透支,我如何送她们出去?我隔空移物只能移些小物件,像粗腰女人那样的庞然大物,也得短距离拼着一口气才行。她镯雀虽然体娇身轻,可好歹是个成年女子,又非婴儿孩童,难不成要我拖着她的一条腿将她拖出去么!那还不如死在石笋下来得痛快!

这时陈素颜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我也吓得差点叫出了声。

高高悬于石壁上的悬棺剧烈的发颤,一只枯槁的手攀住了棺材,紧跟着坐起了一具发黄发皱的干尸!稀落的头发黏在它的头顶,嘴唇已腐化彻底,露着森寒的黄牙,双目空洞,皮肤单薄,浑身的骨头根根暴露在外。再接下去,洞内所有的木棺都开始发颤,像一出噼里啪啦的诡异奏鸣曲,震得我头皮发麻,四肢发寒,胸口的沉闷越发严重。

我忽然想起了陈素颜的打架天赋,我伸手指向镯雀:“你快去把她抽醒!”说完我朝穆向才急速跑去,怒骂:“你在干什么!你要祸乱苍生吗!快住手!”

“你快带她们走!此处我自会毁掉!”

“你能将它们控制住么!”

他苦笑:“以我如今之力实难做到……田姑娘,我一直待你极差,无颜再求你什么,只望你看在与她们二人的交情上,今后多加照顾她们。”

我一惊,听这语气,莫非他要与这溶洞同归于尽?不由多想,无数具行尸已密密麻麻从木棺中钻出,刺耳难听的尖叫令人头皮发麻。

我急道:“这里戾气极重,死于此处魂魄是入不了轮回的!永生永世都将被困守在这,你疯了么!”

他微微摇头,眸色坚毅,唇角又淌下数滴鲜血,艰难道:“田姑娘,我快撑不住了,罗巫师就要破障而出,我求你快些带她们走!”

“我不走!”陈素颜抱着镯雀大哭,“你有什么资格赶我走!”

“婧儿!”

“若你永被困守此处,我陪你有何不好?初九,若你还当我姐姐,将镯雀带走!”

我现在可没心思理这些姐姐妹妹的。

我极快的跑向石台,七零八落的捡了许多巫器跑回来,在血绛珠附近摆下极为杂乱的阵法。我拍手道:“好了!我们快走!能困他多久是多久,困不住了也有那些干尸!”

穆向才赞许的看了我一眼,抱起镯雀带着陈素颜朝洞口急速跑去。

所谓的死役在这时躁动到了极点,万千具死尸扭曲着骨骼僵硬的身体从木棺中爬出,空中满是腐朽糜烂的气息。

没了穆向才的制衡,老道很快就从绛珠障里脱困,而我摆下的阵法缺材少料,对他来说更是毫无用处,眼看他快要挣脱,我心下一寒:“绛珠还束制于他的头顶,若他脱困逃出,那绛珠终究还是落于他手了!”

穆向才停下脚步,神色严峻,我心下一狠,忙喊:“我去对付他!你快些带她们走!”

穆向才冷然:“此事由我而起,我自有担当,不必牵连姑娘徒丧一命!”

我一把拉住他,快急死了:“这时候了你装什么君子!你别忘了我胸口被匕首戳透都没死,灭神芒星阵对我也毫无用处!我不会死的!你们快走!来不及了!”

他犹豫:“当真?”

“快走!”

我转身原路跑回,猛的朝老道扑了上去,夺下了悬于他头顶的血绛珠。陈素颜远远的冲我大叫:“初九!那些死尸冲你过去了!”

我仓促抬头,咬咬牙,捡起一根尖锐的石笋一刀斩断了左臂。

陈素颜惊惶尖叫:“初九!”

我强撑着气,忍痛用隔空移物将左臂朝溶洞深处抛去。我又赌赢了一把,我的血对这些死役来说也是有吸引力的。我暗暗念动咒语,虽然没有女儿红,没有无尘灵草,那血气扩散不了多远,但能缓多久是多久。

我朝石台奔去,老道已从阵中脱困:“贱蹄子!把绛珠交出来!”

我嘿嘿一笑:“想得倒美!”

“你想干什么!”

“把这绛珠扔酸水里化了!”

“住手!”他猛的跳过来和我厮打到一起。他为了摆脱绛珠障消耗了不少灵力,剩余的灵力想必要被用来逃出这个溶洞,所以这会儿他索性跟我贴身肉搏,反正男女天生的体能差异足够让他占据上风。

他抓起我的头发将我的脑袋往地上狠磕,我被撞得大脑一阵空白。混乱中摸到一只烛台,我猛的朝他背脊上刺去,趁他吃痛惨叫之时,我对着他的脑袋一顿猛捶乱砸,将他踢开后,我迅速朝酸水爬去。

他一把拽住我的脚踝,将我狠狠的往后拖,我伸腿乱踹,他避开后揪住我的衣领,左右两个耳光抽得我不辨西东。随后他强行来掰我的手,我一口咬住他的耳朵,猛的扭头,将他整只左耳给撕咬了下来。他痛呼惨叫着蹦地而起,抬脚踹在我的下巴上,差点踹断了我的脖子。

我连连受伤流血,体力早已不支,身体恢复得极慢。他痛的失了心智,嚎叫抓狂,又蹦又跳,我们得到了短暂的休战。

喘了几口气后,我翻身爬起,朝酸水缸跑去。他饶是痛得哭爹喊娘,却仍不依不饶的紧跟而来。我抄起一截断掉的石笋陡然回身,冲着他的脑门抡了过去,而后我将所有的灵力神思汇聚一点,猛的抛出了血绛珠。

“住手!”老道一声咆哮,黑影急闪,忽而从我身边猛冲过去,凌空抓住了红珠。却在这时,他的脚下一绊,整个人跌进了酸水缸里。浓浓刺鼻的酸水溅了起来,几滴洒到我身上,烧的我衣衫皮肉滋滋作响,剧痛难耐。

他惨呼着挣扎,撕心裂肺的凄厉尖叫顿时响彻洞谷,在宽旷的溶洞中来回涤荡,刺激着上万行尸。

我呆愣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他浓稠的血水和着肉末,像蒸腾的肉泥,像煮沸的汤水,一层一层外涌翻滚,咕噜咕噜。他的外皮烂开,内里血肉淋漓,五脏六腑烂成了模糊的一团,随着绵软的骨头一起,化为血水,溶于满缸酸水之中。

越来越多的干尸从浑噩中苏醒,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有几具死役已经冲了过来。我咬紧牙关,一鼓作气的朝洞口方向疾跑。

忽然一具高大健壮的行尸出现在我前方,正迎面冲我奔来,脚步铿锵,踏地有声。

我心下大骇,却已退无可退,我必须往前冲!眼看越来越近,就要两两相撞的那一刻,我隔空抓起一根石笋,大喊一声:“去死!”飞身跳起,石笋猛的扎入了他的脸面,大量酸楚的腐液喷到我脸上,唇舌一片苦涩腥臭。

与此同时,他的右臂也穿透了我的左肩,我忍着剧痛飞快拔出石笋削掉他的胳膊,再反手横劈掉他的头颅。

无头尸身跌撞了几下,轰然倒地,在地上蠕动乱滚。我从胸口拔出他干巴巴的黑黄断肢,鲜血横洒一片,腥味浓郁,附近的死役全靠了过来。

我一把抹掉脸上的臭汁,拼命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继续朝洞口跑去,一路提着石笋乱挥乱舞,像个疯子一样将沿路的几只落单的死役大卸八块。

到了溶洞口,我几乎是爬着上了廊道。再也撑不下去了,我趴在地上吐了个天昏地暗。

有三只死役追我很紧,其中一只扯住了我的左腿,我毫不犹豫的斩下了小腿。他们贪婪的抓走,开始争夺撕咬,把我的腿咬得巴兹作响,满口血肉。

我痛的意识溃散,神智全无,只凭一口气在强撑着自己往前爬,模糊中月牙儿又对我咯咯的笑,杨修夷拿指骨敲我的脑袋,师父要我去偷师尊种的菜,被发现后师尊罚我抄写三百遍千字文,师公幸灾乐祸的说“初九小儿活该”。我的眼泪快要出来了,忽然好想他们,我一定要活着出去!

我拼尽全力,用手肘匍匐,像条老弱病残的蛇,在幽暗深邃的廊道上一点一点往前挪。身后溶洞里的死役刺耳叫嚣着,像来自于地狱的狂吼,要将我往无底深渊中拖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入口处钻了出来,瘫软在地,睁眼如盲,大脑一片昏暗浑浊。

就在这时,巨响轰鸣,大地一阵剧烈晃动,整个世界都要塌掉一般。我被摇得像逆海行舟的水手,从这滚到那,从那滚到这。胃中一阵酸痛抽搐,我张嘴又想吐,却吐不出任何东西,连胃液苦水都吐不出来。

我跌跌撞撞的爬起,这时有人拽住了我的手,将我扛在她的身上,把我背了出去。

又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整座厢房垮掉了一半,震耳欲聋,我浑噩的抬着头,神智茫然。

春曼摇晃着我:“姑娘,你咋样?”

我缓过神,呆呆的看着她:“春曼……”

她的身边躺着绵软的镯雀,俏脸紧绷,仍是昏迷不醒。

她红着眼说:“底下发生啥事了,少爷和陈小姐还在下面呀!”

我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她指向一堆断壁残垣:“少爷将夫人抱出来后又折回去了,陈小姐紧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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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清婵

仿若闷雷在我头顶乍响,我一时懵了,怔怔的看着满目狼藉的断壁残垣。心中一痛,我急忙蹲在地上开始扒拉泥土石块和碎木残瓦。

春曼拉我:“姑娘!陈小姐跟少爷,他们,他们已经……”

“不!他们肯定没事!穆向才是一个极具手段,运筹帷帐之人,怎会轻易有事!”

“姑娘,你的手……”

“快!快一起!快去叫人!”

“姑娘!你不要犯傻了!真的没救了!”

我回头怒叱:“这不是救不救的问题!不管他们是生是死都不能呆在里面,戾气那么重,别说永世不能投胎,便是魂飞魄散都有可能!”

春曼被我吓到了,愣在一旁,我不再理她,继续徒手挖着,手指被磕破,伤口愈合后再度被割破,一直循环往复。我不断伸手擦汗,我的脸一定很脏,有泥有血有泪有汗。可我一想到陈素颜现在的模样,我就禁不住的胆寒乱颤。

她是一个温婉清雅的女人,有着云烟般淡然的浅笑,她是我第一个知己好友,第一个我打从心底佩服的女人!她温柔有礼,举止大方,博学多才却并不张扬高调,知书达理比之普通闺秀强之百倍,这么一个美好的女子,这么一个体贴的诤友,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我一直挖,不停地挖,双手发麻发疼也不怕,麻木机械的挖着。

春曼大声喊我,我听到了,可我不想理她。脖间一阵冰凉,我不去管发生了什么,我继续挖,一直挖,不停地挖,直到有人把我的肩膀强行板了过去,才中止了我的疯狂。

一个极为漂亮的女人站在我身后,身姿聘婷,着一袭流彩暗花云锦束腰粉裙,腰身瘦的不堪一握。她正拿剑指着我,眸光清冽,却有着难言的媚态,气质张扬艳逸,风姿风韵如花般绚烂。若陈素颜是避开浮世清欢的湖畔青莲,她便是开在妖娆红尘中的百媚牡丹。她身后站着七八个女人,穿着一色的云纹织锦紫色劲装武服,袖口紧锁,刀鞘傍腰,容貌皆是不俗,却无法与她相比。

春曼和其他杂役跪在这些女人面前。粉衣女子张嘴对我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心思在听,她见我魂不守舍,将我拎起也抛向了那堆杂役。之后她跟一个手下吩咐了几句,那手下转身踩着假山,腾空跃起,消失在空中。剩余的手下被她下令挖土,继续我刚才的活。

我和其他杂役低头跪在地上,春曼贴在我旁边,低声问我怎么办,我摇头,这群人的来历我没有心思去捉摸,我只希望她们挖快点,越快越好。

不出多久,一队墨衣男子从天而降,没有任何交流直接加入了挖土行列。眼看他们挖得越来越快,我的心也快悬到了嗓子口。

就在这时,我听那粉衣女子隐隐说道:“穆向才的妻子在这,还有口气,如何处置?”

我惊忙转过头去,镯雀孤零零的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姣好的容颜在阳光底下毫无血色,像只被人遗弃的陶瓷娃娃。

“不准碰她!”我大喊,极快的起身跑去伸手挡在镯雀面前,待看清粉衣女子身边的人后,我一下就懵了。

杨修夷穿着一袭苍青色长袍,上绣雅致的竹叶花纹,青色腰带有着藤纹刺绣,镀着墨绿色镶边。乌发松垮,以青色丝带随意绑着,一身打扮爽朗清举,面色却极差。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也怔怔的看着我,他嘶哑的喊了声:“初九?”

憋了好久的眼泪,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抖着肩膀开始大哭,他上前一步,伸手抹着我的脏脸,我一头扎入了他的怀里,边哭边胡言乱语:“你怎么来找我了,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不会来的,你怎么现在才来,你还是不是我的尊师叔,你个王八蛋,龟孙子,混蛋……”

顾不上和他有多大的仇了,我的鼻涕眼泪泥土血汗全往他贵得要死的衣服上蹭。他僵在原地,许久后缓缓的长出了一气,双臂将我搂住,一只手摸着我脏兮兮的头发,一只手放在我的粗腰上,声音低沉:“别哭了。”

我反手把他的手怕掉:“不准放我腰上!”

他愣了愣,搭在了我的背上:“好。”

我抬起眼睛不解的看他,他回望我,我突然有些尴尬,伸手抹掉眼泪,指向那群在挖地的人,抽泣:“原来他们是你的人。”

“嗯。”

“那能不能让他们快点,陈素颜和穆向才还在下面。”

他淡淡看去一眼:“只是入口被封了,挖通了就没事,下面是空的。”

我惊喜:“那可有人息?可活着?”

他眉心微拧,神色严峻,沉思片刻后摇头:“感应不到人息,你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我心下一沉,眼泪又掉了出来,我伸手乱擦:“感应不到了么?你再试试呀!”

他忙说:“你怎么又哭了,快别哭了。”

那粉衣女子咯咯笑道:“女孩子嘛,总是爱哭的。”

我闻言看向她,她正娇媚的盯着我,肤若芙蓉般出水剔透,神似桃花般秀美娇艳,樱唇如血,轻启道:“见过田小姐,我叫清婵。”

她的声音甜而不腻,娓娓清脆,在我听来却似有雷霆万钧之力,一把扼住了我的咽喉。我的哭声戛然而止,甚至还倒吸一口凉气打了个气嗝。

我喃喃:“你……清婵?”

她点头笑笑:“田小姐应该不认识我,但我可不止一次听过你的名字了。”

我局促的看向杨修夷,又看向她,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扫荡。一阵清风拂来,颇有些凉意,我这才惊觉自己光膀子光腿。

手脚可以重新再长,衣裳却不会,如今的我衣衫褴褛破烂,头发蓬头垢面,脸就更不用说了,一定像被人扔进了煤堆里搅拌过。

一股自取其辱的羞赧感莫名的冒出,让我想扒条地缝把自己硬塞进去。

我极力掩饰自己的不安,平静的说:“我想起我还有事要忙……春曼,我给你解咒,我们走。”

杨修夷一把拉住我,修长的手指熟练的搭上我的手腕:“什么咒非要现在解?身体这么虚,别乱来。”

我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单觉得在清婵面前无地自容,可能因为她和杨修夷有暧昧关系,而我又恰巧脑袋让油炸了,不知死活的对杨修夷来了个投怀送抱。我得撇清关系,所以我说:“没事啦尊师叔,一个小咒而已。”我别扭的抽出自己的手,拉着春曼匆忙离开。

入口被挖通后,我第一个跑了进去,廊道尽头落着大片泥石,已被封死,长度缩了整整一半。我一个暗房一个暗房的找去,最后在一个房间里见到了他们。

一青一白两个身子靠着墙角互相依偎,宛若相濡以沫的鱼儿。

穆向才双目紧闭,睫毛长而卷,眉如墨画,面若皎月,衣袍上有大片刺目的血渍。陈素颜在他怀中,神情痛苦,眉黛微蹙,绿裙上沾满了尘埃,恍若枯死的莲叶瘫软在泥地里,被淤泥淹染。他们的手指缠得紧紧的,密不可分。

我难过的看着他们,不敢上前,唯恐打扰了他们的安宁。杨修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旁,叹了一声说:“你又哭,他们还没死呢。”

我一愣:“没,没死?你不是说已经没有人息了么?”

他上前在穆向才和陈素颜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淡淡道:“我只说感应不到,又没说没有人息,地下戾气如此之重,再多的人息也得被湮了。”

我小心翼翼的过去,紧张的伸手搭在他们的脖上,感受到了微弱的跳动后顿时长松了口气。紧跟着我脑袋一热,一下子站不住脚,晃荡一声砸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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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再醒来时,躺在了自己柔软的床上,大难不死,劫后重生的喜悦让我开心的翻了好几个身,抱着熟悉的被子磨蹭了好半会儿,房间里有人笑了笑:“你醒啦。”

“春曼?”

她倒了杯水给我:“感觉咋样?”

“你怎么会在这?”

“你不是说要带我出来么,我就跟来了。”

我忙问:“陈素颜怎么样了?穆向才呢?镯雀呢?”

“他们三天前就醒啦。”

三天……我怔了怔:“我昏迷了三天!”

她点点头:“你饿不饿,要吃点啥?我去给你做。”

我已经饿疯了:“我们一起去!”

一连昏睡了几日,我四肢无力,行为笨拙,在厨房里锅碗瓢盆一通钉咣乱响,越帮越忙。春曼实在忍无可忍,把我好言软语的哄了出来。

庭院里阳光柔和,清风乘兴,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淡淡的不知名花香。我披头散发,穿着白色寝衣站在院子里,舒懒的松动筋骨,只觉得惬意无比,一身舒坦。地底溶洞带给我的骇意荡然无存,像上辈子的事情了。

几只小鸟在桂树上清脆的啼叫,我无聊的伸出手:“过来!”结果一只小鸟像听得懂人话,真的停在了我的手心上,我呵呵一笑,还未乐够,它屁股一撅,拉了坨便便后拍拍翅膀走人了。

我气得跳脚:“混蛋!我要把你烤了!”

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我回过头,杨修夷笑呵呵的站在我身后,鼻梁直挺,唇色绯红,穿着一套淡蓝色锦服,清风缓缓牵起他的乌玉长发,肌肤欺霜赛雪的白,整个人别样的清新俊逸。

丰叔也穿得清爽,走到井边打了一盆水端到我面前,见我傻在这,说:“丫头片子,赶紧把手洗了,不洗就干在那了。”

他们如果对我坏点,比如揪我头发,踹我屁股,给我下毒,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但如今这样,我反倒不自在了,我畏畏缩缩的把手洗了,杨修夷很自然的抓走我的手腕替我把脉,点了点头:“不错,恢复的挺好。”

我“嗯”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丰叔说:“我去厨房看看。”然后转身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杨修夷,他悠闲的摇着折扇,好整以暇,我见没话说,索性抬起头望了会青天白云。

“这个给你,每天都得戴着。”他递来一个紫色锦盒,我伸手打开,是一根羊脂玉簪,色泽莹润,光洁清绝,造型十分娇俏。

我不解的看他,他淡淡道:“你早该及笄了,我们在山上没什么讲究,到了这里也该入乡随俗一下,这是本师尊送你的成人礼,每天都得戴着,不然……”他四下看了眼,往古井一指,“不然把你扔井里。”

我捡起玉簪左看右看:“你在里面掺了琅琊露?”

他挑眉:“眼睛够贼的。”

“为什么?”

“你的身体过于古怪,寻常阵法玄术皆感应不到。记着以后每天都戴,省的走丢了又要让人找个半死。”

我收起锦盒,打起了鬼心思,这东西看上去应该不便宜,我正好穷困潦倒,如果卖了肯定是笔不小的财富。

我随意的问:“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面色忽而一沉,半响没有回答,摇了摇扇子,语气有些责备:“以后不要逞能,别以为你的身体古怪就能任性妄为。”

我懒得理他,摸着锦盒思量着如何出手,他砰的一下给了我一记指骨:“田初九!不要心不在焉!”

我不怒反笑:“杨修夷,你的这里怎么脏了。”我指着他的肩膀,他没想我会来这么一句,奇怪的看向自己的左肩,我立即抬脚狠狠的踩在他的脚背上,然后转身就跑。他在身后大骂,我捂着脑袋,笑着叫道:“别用东西砸我!我元气大伤刚恢复身子,会出人命的!”

不得不说,春曼有一双巧手,做出来的饭菜香气扑鼻,口味也跟丰叔的不一样,我一口气连吃了五碗饭,几盘菜也被我风卷残云般的吃了大半。

杨修夷和丰叔习惯我的胃口了,春曼傻在一边:“你饭量咋比男人还大,这么吃下去哪受得了?”

我咽下嘴里的东西,嘀咕道:“我都三天没吃东西了……”

“那也不能吃那么多……”

我随意的摆摆手:“我那天把胃液都吐光了,里面什么都没有,没关系的。”

杨修夷冷哼:“怎么不把胃也给吐了?”

我嘿嘿一笑:“你又不在,我把胃吐了恶心给谁看?”

他狠狠的给了我一记白眼,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淡淡道:“现在醒来也算是巧,正好晚上可以去喝穆向才的喜酒。”

我欣喜:“他们要成亲了?!那么快!”

他点头,犹豫了一下,黑眸望了过来:“新娘是镯雀。”

我手一抖,瓷碗差点没被我摔地上去。愣了愣,我扔下碗筷:“不吃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房里换衣,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朝门口冲去,横穿大街,穿着近路跑向金香酒街,抵达宽敞大气的县令府邸。府上的人皆对我客客气气,我找到陈素颜时,她正端坐在翠枝满园,鸟语花香的后院里抚琴,见到我时琴音骤停,欣然欢呼:“初九!你终于醒了?”

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一把将她拉出了陈府,奔向人口涌动的柳清湖畔。

我们临水坐在岸边,双脚悬空,一晃一晃,远处的石桥上有好几对踏春赏玩的公子佳人正吟诗作对,湖面上画船游舫南来北往,清风徐来,水波漾开,别是一番惬意悠然。

她将一颗银芝梅塞入嘴中,回头冲我一笑:“真是多亏你了,不然这派暖春花开之景,我无幸再见了。”

我直接挑明来意:“你为什么不嫁给穆向才?”

“你怎知是我不嫁?”

“穆向才更喜欢你,只要你点头他一定会娶你,最气的是你本来就是他的结发妻子,为什么让给镯雀?”

她静静的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一袭鹅黄色纱裙缥缈灵动,随风轻舞。我特别喜欢她的眸光,总是悠悠远远,蕴满水光秋尘,不算特别的清澈,也并不复杂难懂,而是空濛迷离,如梦如幻,像渲染的水墨国画。她淡淡道:“初九,你没有谈爱的经验,想必不知道女人在男女情爱上都是极度偏执的,即便我自认心胸气魄皆高于其他女子,我也做不到不嫉不疑。只要有爱,便会有虚妄执念,便会有无端的业障。以我的高傲性情,恐怕会做出连自己都胆寒害怕的行为。而除却情爱,生活中尚有许多杂碎细节。柴米油盐酱醋烟茶各类事物无孔不入,女人生性爱计较得失,在这类琐事上亦是极容易发生矛盾纠葛。所以,我莫不如断了这念想,留给他一个清高的身影也好。”

我不满:“那你就便宜了镯雀么?”

她摇头:“你错了,我没有让,而是我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初九,人之为世并非只有情爱二字,倘若我就此嫁给了向才,与镯雀二女一夫,我怕我今后的人生便要被争宠夺爱占去大半,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虽爱他深入骨髓,埋入心扉,却不愿就此以他为尊为大,我要的是双方平齐而立,并席而坐,而非与另外一个女人端坐于他左右,将他供在正中。”

我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看!”她忽然伸手指向湖面上的一对黄色褐尾的小鸟,笑道:“那叫合卿鸟,夫妻一对活宝,吱吱喳喳没完没了,它们从早到晚黏在一起,从不厌倦知疲。倘若夫妻中有一方意外死去,另一只也不会再寻配偶,没有其他的同类能插入它们的感情。我要的爱情也是如此,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有其余的女人,没有复杂的纠葛。晨起闲散竹林,日落踏步湖畔,夜幕并肩数星星,只我二人,并无其他!”

我本来还想义正言辞的教训她一顿,没事当什么滥好人,把丈夫都让了出去。如今却反而被她的话说傻了。我的脑袋里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一个画面——深沉的夜幕下,满天繁星如缀于天际的明亮珠玉,画面里出现了一对背影,其中一个是我,正靠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和他一起数星星。他的手搂着我腰,我挽着他的胳膊,我们说情话,唱情歌,聊着聊着,我睡着了,他就把我抱回去,然后可以做夫妻那档子事了……

我脸蓦地红了,慌忙摇了摇头,我在想什么!

陈素颜也问:“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她噗嗤一声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脸红成这样,想到什么窘迫的事儿啦?说出来让我笑笑。”

我:“……”

“嗯?”

“没事没事。”我突发奇想:“那倘若穆向才身边没有镯雀,你愿意嫁给他吗?”

陈素颜一愣,随即摇头:“如果真是那样,我自是与他一起,但这,不可能……”

“怎会不可能?”

“初九,你恨向才吗?”

她怎么突然问我这个,我想了想:“以前确实挺讨厌的,现在觉得他很可怜。”

她淡淡笑道:“他向来性情孤远,一身高洁,平日最看不起宵小鼠辈,如今为了心中所系不惜自堕为绑架勒人,强行谋他人之命的歹徒恶类,与自己的人生所念背道而驰,自轻自贱至此,他所承受的苦痛罪孽也是极重的。他如此重情重义,能为了镯雀变得这般模样,你觉得他会轻易让镯雀离开他身边么?”

我咕哝道:“要是你跟镯雀一起掉湖里,他先救谁呀?”

“净是些别人问腻了的蠢问题。”陈素颜无奈的笑我,“自是救镯雀,一因为她乃半妖,一旦死了后果不堪设想,二因为我水性极好。”

我叹了口气,攀着石岸起身:“好啦,不提这些,坐的久了,我们到处逛逛吧。”

“也好,你多次救我,我得好好请你吃一顿。”

“你好没良心,一顿哪够?”

“好好好,随你吃个够!”

我们嬉笑打闹,我忽然瞟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躲躲藏藏的掩在一棵垂杨柳树后头,我叫了一声:“春曼!”

见被我发现,她吐了吐舌头走出:“姑娘。”

“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杨少侠要我跟着你,但我见你们聊得开心,不想上去打搅……”

我皱眉:“杨修夷干什么叫你跟着我?怎么他叫你跟着你就跟着啦?”

她小声说:“他把我从少爷手里买了去了。”

陈素颜笑眯眯的凑过来:“此事我知道,杨公子说这位姑娘跟你投缘,便跟向才提起,向才本想将她送给他,杨公子却不要,非要花钱买下,并说了一句……”

她尾音拖得好长,我不耐烦道:“说了什么?”

她乐呵的咧嘴:“偏不告诉你!”

不说便不说,我转向春曼,怒道:“本来看你还挺顺眼的,现在你也是杨修夷的人了,以后我和他掐起架来你要是帮着他,我对你也不会客气的!”

她神情顿时有些尴尬,陈素颜善解人意的对她一笑:“这丫头的嘴巴就是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给你个友好的建议呀,你还是帮着杨公子吧,你若是帮了她,只会一起受苦吃罪的,哈哈!”

我竖起两根眉毛作势要打她:“陈素颜!”

她提起裙摆边跑边讨饶:“人家只是不小心说了句实话嘛!”

我追着她跑,春曼追着我跑,我们绕着湖畔的小广场奔来跑去。

阳光明媚,春风徐来,柳枝轻轻摇曳,湖面不断晕开一圈一圈的波纹,新抽出的嫩蕊点在繁枝上,满是春色。葫芦摊的小贩高声吆喝,卖茶叶蛋的小贩不断扇出香气招徕行客,挑担推板车的苦力脚夫聚拢在树荫下打牌,等着生意上门,有几家姑娘一起在拉风筝,若干个垂髫小儿在捉迷藏,柳树上已有了蝉鸣,不甘寂寞的吱吱作响,天地一片沸反,到处欢声笑语,热闹到了极致。

我追着陈素颜绕着柳清湖跑了大圈,实在有些累了,停下来喘气,她也不想闹腾了,嘻嘻笑道:“初九,可不要说姐姐欺负你。”

我立即指控:“你就是在欺负我!”

“那你想不想吃喝点东西呀?我们去……”她忽然大叫:“初九小心!”

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急冲的力道高高抛起,满眼蓝色天幕,愈靠愈近,待我以为能触及云层之时,忽而重重掉回了下去,完蛋了,我想,我又要被摔个半死不活了。

就在这时,一双用力坚实的胳膊忽然将我托住,我被人抱着在空中翻了个跟斗,最后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四周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掌声,陈素颜和春曼慌忙冲上来扶我,陈素颜道:“多谢这位壮士相救!”

我回过头去,但见是一位面目狰狞,满脸横肉,胡子占了半张脸的大汉,我尴尬的笑笑:“谢谢。”

“哪家的姑娘,这么没轻没重,惊了我们的漠北枣马,我看你拿什么赔!”一声娇啼自身后响起,一架漂亮繁重的双架马车上,一个绿衣罗衫的丫鬟正掀着马车车帘,横眉对我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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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女人的战斗

这马车太过眼熟,似在哪里见过,我想了想,是翠叠烟柳门口。一侧头我就看到了不远处红毯铺道,彩帐翻飞的豪华楼宇。翠叠烟柳四个鎏金大字嵌在镶金红匾上,大团彩色锦纱簇拥着,绮美迤逦又不失奢华气派。

陈素颜说:“是你们的马先撞伤了我妹妹,怎的还不分青红皂白了?”

小丫鬟长得明眸皓齿,灵巧盘起的发髻上缠着红丝穗儿,她嘟起粉嫩小唇:“我家马儿向来乖巧,定是被你们惊到了!”水灵灵的眼睛转了一圈落在我身上,弯唇一笑,伸手指了过来:“是了,它见惯了珠玉似的美人儿,再见这不男不女的打扮,莫管如此惊惶。”

我哼了一声:“我还以为马儿只认母马的美丑,原来对人也有见地,莫非你们与它人兽/交合过才开了它的审美心智……”

陈素颜脸色极为难看,一把掩住我的嘴,回头提搞音量:“哦,原来是只没见识的畜生。”

她这话说得巧,颇有指桑骂槐之意。那小丫鬟脸色一沉,陈素颜立马淡笑道:“我妹子如此打扮就让它吓得惊惶失蹄,那以后见了更为怪异的装束它岂不是要蹿湖里去了。近些年西南蛮夷,北漠异族与我们通商行路,多有来往,你们可得仔细在街上别遇上了。”

从里面又钻出了一个粉衣俊俏的小丫鬟,狠狠的瞅着我们:“怎的了,如今惊了我们的马,是要连赔礼道歉的话都不肯言上一句么?又没让你们赔钱!”

陈素颜说:“自己没见识受了惊,还要怪别人碍着你的眼,敢情这巍巍听雨大道是你们一家开的?”

这时,我的神思一阵异样的波动,还未等我弄清发生什么,前面的两匹马儿忽然仰头长鸣,拔腿冲我们奔来,将马夫和一粉一绿两个小丫鬟都给震荡在地。

车厢内顿时传来一声惊惶的尖叫。

看热闹的人群四下逃开,混乱里我和陈素颜她们也跑散了,我迷糊乱窜,恍然大惊,这两匹马儿竟一直跟着我!我泪目,难不成我真的丑到了惨绝人寰,连马儿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了么?

就在它们快要撞上来的时候,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双手搂着我的水桶腰把我像根萝卜一样拔起,在空中溜达了两圈落回地上。未等我站稳,那黑影疾快的松开我,一个腾空翻跃上了马车,他在颠簸蹒跚中稳住身形,迅速攥紧缰绳,两匹马儿人立而起,冲天长嘶,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看清了他的脸面,又是方才救我的半脸胡子,我激动的跑上前去:“太谢谢你了!你没受伤吧?”

他冲我哈哈一笑,牙齿白闪闪的,晃的我有些刺目:“我没事。”

他怎的笑得这么开心?我跟着干笑了两声:“壮士叫什么名字?不如一起喝茶吧!”我兜里其实就剩三四两碎银了,好在今天陈素颜全程买单,我乐得借花献佛。

陈素颜和春曼惊魂未定的跑了上来:“多谢壮士多次相救!”

他笑笑:“我叫……”

“呕!”车厢里忽而奔出一个红妆素裹,鬓钗混乱的女人,脸色苍白,攀着车厢门口的半脸胡子一顿狂吐,大半东西全吐他身上去了。

我们僵硬原地,瞠目结舌。半脸胡子突然惨叫一声,一蹦三尺高,指着那女人大骂,连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你,你吐哪儿的!我,我掐死你!”

这可使不得,我和陈素颜慌忙冲上去拉他:“别乱来呀!”

一粉一绿两个丫鬟急忙过来将那失了神的女人从车上扶下,又递巾帕又捶肩拍胸。哄了好半天,她们嘀咕了一阵,粉衣丫鬟起身朝翠叠烟柳的方向跑去,绿衣丫鬟则霍的朝我们瞪来一个凶狠的目光:“你看吧!我就说是你惊了那匹马!丑八怪!以后不要随意上街了,指不定还要惹出什么祸端呢!”

我一边拉着暴跳如雷完全失控的半脸胡子,一边还嘴:“它们之所以发疯才不是因为我丑,是因为它们的主人就是个疯妇!成日耳濡目染,沾上了你们的疯病!”

“你,你胡说些什么!”

“你是个泼妇,你家姑娘是个疯妇,这两匹马是傻马!”

“你!你!我今天不撕烂你的嘴巴!”

“我怕你不成!”

我一把松开半脸胡子,将袖子挽起,半脸胡子作势往前冲,我拦在他身前,掀起冲天豪气:“这是我们女人的恩怨!不准插手!”

绿意丫鬟冷冷一笑,蓦地箭步冲来,我都还没摆好架势,胸口便挨了一脚,摔飞出去,屁股砸地,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哄笑。

原来她练过武,身手还不错,我这下懵了,慌忙爬起,她几步上前,侧身扬脚一个腾空侧踢,绿影飘然之后,我又趴在了地上。四周叫好声不断,听得我肺都要气炸了。

陈素颜和春曼急忙跑来帮我,我们三个呈包围之势将绿衣丫鬟困在里面。她不屑的冷笑,娇喝一声抬腿踢向春曼,借力翻身给了陈素颜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紧跟着一胳膊抡我脸上,打的我又疼又辣。

“厉害!”

“打得漂亮!”

“小娘子再来几招!”

……

我心念急转,我虽没有力气大人,但我这具身体很适合挨打。陈素颜虽经不起打,但是她手劲足,打人狠。至于春曼,她两者皆宜,皮糙肉厚的同时,力气也大。

我看了她们一眼,她们也正看我,眼神竟出奇的相同,难不成和我想的一样?接着我们十分有默契的同时点头,我和春曼冲了上去,和绿衣丫鬟撕扭到一块。陈素颜站在打斗圈外,观察局势。

春曼挨了一个耳光后,忍痛拽住了她的头发。我的眼眶被她的拳头砸了好几下,我揪准时机一把捏住她的拳头,咬牙用力一掰,她的手背几乎快贴上她的手腕了,她惨呼一声,我和春曼同时扬脚踹把她在了地上。

这时陈素颜出场了,拿出了她的看家本领——夺命连击掌。

作为这套掌法最资深的受害者,我深切的了解陈素颜的杀伤力,我站在一旁笑得阴险,还撕烂我的嘴巴呢,哼哼!

绿衣丫鬟被春曼压住了身子,毫无招架之力,一连串清脆的耳光伴随着她含糊不清的尖叫听得我身心愉悦。

这时她的小姐一身红衣的扑了上来,这个就好对付了,我也扑了过去,和她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撕扭,她揪我脸皮,我扯她头发,她踹我肚子,我用手肘撞她脸。

围观群众看的群情激奋,不断叫好和鼓掌,却在这时有人高喊了一句:“打手来了,打手来了!”

一群手拿家伙,膀大腰圆的汉子们凶神恶煞的跑了过来,领队的是刚才离开的粉衣女子。

陈素颜和春曼慌忙起身,我也极快的结束和红衣女人的撕扭,这个时候要是拿出陈素颜的身份唬人,那她的脸就丢大了,堂堂县令千金当街和妓女撕扭殴打,这个话题绝对是市井百姓的最爱,以他们造谣起哄,煽风点火的功力来看,指不定还要传出是为了哪个小白脸而大打出手。

我们三个互看了一眼,突然很有默契的往身后跑去,扑通扑通三声,一起扎入了水里。

爬上岸后,我回头一看,才发现那些个打手已经横七竖八的躺在了地上,半脸胡子傻愣愣的望着我们,我们也傻了。随后我哈哈大笑,激动的扬手,手在嘴边呈喇叭状,我大喊:“胡子大哥干得漂亮!谢谢你啦!下次再见面一定请你喝茶!”

第三十六章 女儿妆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湿嗒嗒的在街上乱跑了,我们绕着小路,从陈府僻静的后门溜了进去。

陈家为书香门第,陈素颜她爹没当县令之前是个富庶公子哥,家境极好,府内丫鬟下人成堆,手脚灵活,没多久我就有一个热水澡可以洗了。

我揉搓着头发从浴房里出来,眼看天色不早了,晚上还有个婚宴要去,我得抓紧时间准备镯雀的新婚之礼。

我胡乱擦着头发去找陈素颜想道个别,她正坐在梳妆台前让暖夏替她梳头。见我过来,她笑笑:“来啦。”

她的左脸肿了,右眼眶下大片乌青,见她这模样我忍不住幸灾乐祸:“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跟我一起在街上和青楼女子打成了一团。”

她忍俊不禁:“虽说不该,但挺好玩的。”

“那以后还去么?”

“好呀!”

我斜瞅了她一眼:“还是不要了吧,你那县官老爹会说我把你带坏了,得把我捉牢里去。”

“哈哈,那我就去劫狱!”

她骨子里的叛逆劲儿让我自叹不如,我想起正事:“我要先走咯,晚上还要参加你前夫的婚礼呢。”

她不动声色的点头,“嗯”了一声,我转身就走,她叫住我:“初九!你就这个模样去呀?”

“啊?”

她抬手招我:“过来,我给你打扮一下。”

结果她所谓的打扮“一下”便是打扮了整整两个时辰。

她召唤了一群丫鬟,端了张月牙凳在门口,我被强摁在上面,一群人围着我,又挑眉笔,又扑腮红,又点绛唇。发髻换了一个又一个,奔仙髻、双刀髻、元宝髻、灵蛇髻、随云髻……最后给我弄了一个飞天髻,戴了一支花妍点翠戏珠步摇。

陈素颜拉开她巨大的紫檀香木衣橱,修长的手指在一排衣物上滑过,挑出一件米白色蝶纹雨丝裙,衣襟有着细碎边花,做工精致,透着娇俏又不失灵气,衣袂点着隐隐粉圈,像荡漾的涟漪,又像渲染的笔墨。

她叫我换上后,用一条彩云粉缎腰带束在我腰上,伸手丈量了一下:“看上去显瘦了不少……”她微微沉思,又挑了件外罩的淡粉色浣花软衫给我披上:“这样就差不多啦!”

一群女人围着我转了数圈,终于齐齐满意点头:“看不出也是个小美人!”

我被摆弄的昏昏欲睡,哈欠连连,突然被这么一夸,不由脸红:“给我镜子,让我瞧瞧!”

“不给不给!”陈素颜忙让她们收好,冲我一笑:“你回家自个儿瞧去!”

浓妆艳抹画出来的容貌我是不怎么稀罕的,感觉不是自己。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被人夸好看,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哗啦一下拉起春曼:“那我就回去看看啦!”

街上车如流水,鱼龙杂舞,我心情忐忑激动,老觉得别人的目光都端在我身上,但同时又十分明白,自己如今的容貌顶多不算丑,就我这个底子,再精心打扮也是美不到哪儿去的。买麦芽糖时,挑着担儿的黄老伯没认出我来,平时都会给我多点分量,如今非但没有,反而还不足量,这个奸猾的小老头儿,净在小姐家身上贪点小便宜,不过我乐呵呵的接了过来,怕说穿了他不好意思。

从金香酒街穿过珠荷路时,忽然听到一阵敲锣打鼓,路人纷纷兴高采烈的朝声音来源跑去,我夹在人群里身不由己的被往前带去。

一支极长的迎亲队列穿着大红衣冠,从路口蜿蜒而来。天色近黄昏,最外围的两队人举着高高的大红灯笼,灯火映衬的长街一片朦胧瑰丽。

打先头的是锣鼓队,吹着喜庆的乐曲,紧跟其后的是一支妙龄女子的舞队,穿着霞衣粉裙,腰间别着小花篮,轻盈摇摆之际,不时抓起小花篮里的五色花瓣朝人群洒来,缤纷如潮,灿烂绚丽。舞队后是十名娇俏可爱的女童,穿着一色的大红锦裙,嘻嘻笑笑的跟路人打着招呼。

一个路人奇怪道:“怎么不见新娘子的红花轿子呀?”

旁边有人回答:“听说新娘子就在夫家,没娘家可去迎亲,这婚庆长队只是走个过场,热闹热闹!”

“这样啊,看来真是有钱人家!”

“那可不是,穆曲公子天下闻名,有钱得很呀!”

……

原来这是穆向才娶镯雀的婚队。

我一拍脑门,完了,礼物都还没买呢!这会儿司麟钱庄的主事掌柜应该回家了,我去挂失票号估计也没人做得了主。身上就这点银子,买个红木马桶都不够……

思来想去,我唯一值钱的就是杨修夷给我的羊脂玉簪了,正好我打算拿去卖掉的,莫不如借花献佛好了。

我懒性大发,转头死皮赖脸的求春曼帮我回家去取,再送到西城穆家去。我自己则追在大队伍后面嘻嘻哈哈的走了。没想,穆向才的酒宴没有设在自己家里,而是摆在了奉尚酒楼,他一掷千金,将整家酒楼都包场了。

几个衣着喜庆的男子拎着大串鞭炮站在酒楼门口,噼里啪啦持续响着,苍红色的炮衣像调皮的小孩,乱蹦乱跳,落在红毯上,洒了满满一地。

我捂着耳朵躲在人群里凑热闹,不敢上前靠的太近,许多小孩胆子大,心性顽皮,结果脸被炸伤了在那哇哇大叫。

天色渐暗,酒楼的高大灯笼盏盏亮起,照的一派辉煌璀璨。我杵在门口等春曼,奉尚酒楼极为气派,六扇雕花乌木大门齐齐敞开,一群红衣迎宾队带着春风般的笑容招待着络绎的宾客。

穆向才是个名人,即便平日里喜欢清雅肃静,但他同窗友人极多,志同道合的趣友也不在少数,眼下全聚了过来,个个衣着鲜亮,金冠束发,以文人墨客居多。随同的女眷皆如花似玉,若春晓之花。

我不经意的一扫,却在人群里瞅到了清婵,鉴于她的腰身太过清瘦,所以我一眼就发现了她。她穿得极为盛重,一袭双色锦衣,束腰挺胸,裙摆曳地,走起路来似卷云带烟,脸上灿若暖阳的笑靥让人望之失魂。一位冰蓝玉衣的娇美姑娘挽着她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的一同进了阔气的酒楼门庭,身后各跟着两位女婢。

她是青楼女子,虽说我对青楼女子的偏见没有寻常百姓来的重,可是我知道她们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穆向才不可能会和她们有交情。那么只有一种解释,随着宾客同来的女眷了。

我一愣,是杨修夷邀她来的?

我回头望向五光十色,灯火迷离的酒楼屋宇,忽然就不想进去了。这里跟那光影璀璨,弦歌阵阵,柳舞婆娑的翠叠烟柳一个德性!

莫名的烦躁让我掉头就走,结果一转头就看到了杨修夷。他穿着紫衣长袍,秀颀挺拔,滚边满是银丝流云纹,腰间一条金色祥云宽边锦带。发上束着紫金冠,垂下来的乌黑长发顺滑如缎,随着他手里轻摇的折扇而微微摇晃。

这身打扮将他本就俊美的面容映衬得愈发无双,整个人高挑俊挺,意气风发。他慢条斯理的垂头走着,像个闲庭信步的贵族公子,正在为晚上吃什么而做无关紧要的沉思。

看着他迎面走来,我忽然万分紧张,心跳无端的漏了半拍,把讨厌的清婵暂时抛到了脑后。

我咬着唇瓣,看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这是我第一次上妆,我都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他会怎么看?是夸我好看还是取笑我丑?我攥紧了手心,莫名的慌乱,可能因为他从小就一直打击我的外貌,所以才导致了我现在的忐忑难安。

五步,四步,三步……

距离越来越近,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却头也不抬,径直从我身边过去了,压根就没注意到我。只有他身上飘来的杜若香气,淡淡的,熟悉清爽,像调皮的小家伙,逗弄着我的鼻息。

我愣了愣,随后出了口气,算了,看不到我最好,省的他那张毒嘴巴又说些惹人伤心的话来。而且正巧,今晚也不想跟他走一块吃一桌,省的见到他和老相好清婵在那你侬我侬。

“姑娘!”春曼跑了过来,“你咋不进去呀?”

我被吼回了心神,瞪着眼睛看她,好端端的,干嘛这个时候喊我。

我不悦道:“外面凉快,我乘风!”

“那你不进去了啊?”

“要进你进,别管我。”

“姑娘,谁惹你生气了呀?”

我胡言乱语:“我脾气一直很坏,没人惹我生气我也会没事气自己两下,你管不着。”

忽然觉得头皮麻麻的,像有人正拿一根筷子在戳我的后脑勺,我皱眉道:“杨修夷在我身后?”

春曼点头:“公子正瞅着你呢!”

她刚说完,我的肩上陡然一紧,一只大手把我板了过去。

心脏又开始乱跳了,像脱缰的马,不,是发疯的马,正在以自杀性的方式在草原上急速狂奔。我不敢和他对视,目光四处乱窜,像做错事了一样躲躲闪闪。

我搞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就在我觉得心脏快要罢工时,他拿出那支羊脂玉簪,斜插进了我的发髻里。

他的声音异常清淡:“总算有个女人的模样了。”

我忍不住扬起一个笑,急忙收敛,抬头说:“你穿得这么隆重,难不成想跟穆向才争风头?”

他颇为自恋:“风头那东西我向来不争,因为我走到哪风头都是我的。”

我呸了一声:“不要脸。”

他抬手在我额上一敲,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反而莫名其妙的抿嘴笑了。他侧过头去,揉了揉鼻子:“进去吧。”

他的模样怪怪的,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回头看我,眼睛特别的明亮,如缀了星光,又冲我笑了,这次没有强忍,毫不吝啬的给了我白粲粲的一笑。

身后璀璨的灯光和斑驳的人影如似天际的云霞,将他聚拢团簇其中。他的牙齿白的晃了我的眼睛,让我大脑一片朦胧,听不到四周人群的喧哗吵闹。他没有发出笑声,而是笑得很安静,很阳光,很美。

我恍然想起当初在翠叠烟柳时,我曾问那红衣女人里面是不是有男妓。杨修夷如果去当男妓的话,应该就如同妓女里的花魁吧。如果全国的妓院花魁都聚拢一起排个名次,我觉得以他的姿色,挺进前十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又在想什么?”他拿手在我面前瞎晃。我迅速回神,忙摇头:“没事,进去吧。”

要是被他知道我把他假想成花魁,恐怕今晚我真得在后院的井里过一宿了。

第三十七章 惹我的没好下场

我们被人引上二楼。

二楼较之一楼大厅更为正规奢华。五六十张铺着红布,摆满丰盛菜肴的酒桌将大厅挤得十分拥促,密密麻麻满眼是人,觥筹交错,引吭高歌,吟诗作对声此起彼伏。

杨修夷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引路的女婢,我忙要拔下头上的羊脂玉簪,却听他说:“这是我和田姑娘送给新人的一份微薄心意,有劳了。”

女婢羞涩的看了他一眼,点头答谢告了退,走了几步又依依不舍的回眸望来。

我们挑了张人少的桌子,我殷勤的给杨修夷倒酒:“谢谢啦!”

他端起酒杯,黑眸饶有兴致的在我脸上转了一圈,仰头喝光,空杯推了过来,气定神闲道:“还要。”

“少喝点。”我给他的碗里夹了两片酱汁牛肉,“吃点东西吧。”

他盯着牛肉,面色有些古怪,我咬着筷子,歪着脑袋看他:“怎么了?”

他夹起来放在嘴里轻咬,摇头:“没什么,味道不错。”说完给我也夹了一片。这下轮到我懵了,我也盯了牛肉看了好半天,噗嗤笑出了声。

我和杨修夷虽然一直是死对头,但是互相给对方夹菜也不是没有。比如三年前在望云崖上的某一顿晚饭,我给他夹了片牛肉,肉质极佳,肉汁鲜美,酱料浓郁,当然,其中肯定有些另加的佐料,不然我也不会好心给他夹菜不是?结果那份“佐料”让他跑了一晚上的茅厕。

他也一定想起了那事,脸色阴沉,横眉扫来:“笑什么笑?”

我强敛了笑意,抬手给他斟酒,不料水袖宽大,拖翻了我的酒杯,琥珀色的酒水洒在了我的裙上。他抽出巾帕替我擦拭,我忙说:“没事没事,裙子挺厚的,渗不进去。”

这时同桌吃酒的一位少妇对她身边的男子道:“你看人家丈夫多疼妻子,叫你给我夹块百合糕都不肯。”

我有些窘:“你误会了,我和他不是夫妻。”

“不是夫妻?”少妇微微蹙眉,而后笑道:“是妾室也不打紧,只要他疼你宠你,跟正妻也是没什么两样的。”

我皱眉:“你哪看出来我和他是一对呀?不要胡说八道了!”

可能我的语气让她起了不满,她撇撇嘴:“不是一对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你擦大腿儿,你……”

我急了:“说什么呢!哪是大腿,这是裙子!”

眼看我们就要吵起来了,她丈夫慌忙拉住她,跟我好言赔笑。

杨修夷面不改色,继续替我擦裙子,雪白的脸颊微醺着淡淡的红晕,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柔黄的灯火,看上去很漂亮,像个玉面美人。

我想夺他的巾帕,他不给,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擦着酒渍,突然用清淡的口吻说道:“其实她误会了也是正常。”

“什么?”

“这山下有男女授受不亲一说,你来了这么久也该知道了。”

“……”

“不过,我是你长辈,这句话对我们而言不怎么适用。”

“呃?”

“但如果其他男人给你擦裙子之类的,你要一拳打过去,听到了没?”

我脑袋一黑:“杨修夷,你当我几岁?”

他夹起一块油炸小饼直接塞进我的嘴巴:“我是跟你说正经的。以后除了我别给其他男人乱碰,今天那个丑男人就算了,他救你算是情有可原。”

说的可是半脸胡子?春曼告诉他的?

他端起酒杯凑到唇边,忽然停下侧过头来:“对了,他没说你的腰粗吧?”

“……”

这时,甜而不腻的嗓音传来:“杨公子。”

清婵款款娉婷,极为得体的福了一礼,秋水剪眸冲我望来,闪过一丝疑虑:“这位姑娘是?”

我怎么把她给忘了,我没好气道:“什么都不是,刚好凑一桌吃饭的。”

她一愣,旋即嫣然笑道:“田小姐。”

我和她没什么交情,随意扯了扯嘴皮,当是打过招呼。她也不在意,转向杨修夷,指了指他的另一边:“此处可有人坐?”

我觉得我对清婵的讨厌程度不亚于对姜婶。原因很简单:

一:她的腰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成年女子都要瘦,我恨腰瘦的人,恨到了骨子里。二:她长得太漂亮,作为女人我嫉妒得要命,就像根刺一样扎的我眼疼,真想拿瓶醋把她化了。三:她和杨修夷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而我好死不死的又在她面前对杨修夷来了个颠三倒四的投怀送抱,这让我有股恼羞成怒的愤意。四:她的笑实在过于阴险,虽然漂亮却总是藏着什么,让我觉得虚情假意。五:她在穆向才别苑里拿剑指着我,还狠狠踹过我一脚。六:恨屋及乌,我今儿个和她的同事还在街上打了一架呢!

清婵在杨修夷的另一旁坐下,见杨修夷酒杯空了,很自然的为他倒酒,杨修夷摇头:“不必了,我今晚已喝了数杯。”

“以你的酒量,数杯就醉了么?”

“不想多喝,你怎么挑现在过来?”

“又不谈正事,闲聊些春花秋月不可么?”

……

我烦躁的拨弄着碗碟里的油饼,食不知味的吃了几口。对面那少妇莫名其妙的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盯着我看,看的我火气极大,我放下筷子起身离开,真难得,杨修夷杨大人居然还知道我是活着的,拉住我问我去哪,我拍掉他的手:“我去茅房,你要一起去么。”

离开酒桌朝楼梯口走出,一群小孩在宴席中嬉笑打闹,来回穿行。一个小姑娘不小心磕到了桌角,摔扑在我的脚边,她的同伴一把将她揪起,不满的吼道:“莉莉!你老是这样,又追不上他们了!”

声音听着耳熟,我寻声看去,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模样极为伶俐,眼睛又大又亮,像黑葡萄,似在哪里见过。

她咬牙跺脚:“完了,又要被罚去做青蛙跳了,我的腿都快断了!”

我眼睛一亮,福至心灵的想起,她是傅绍恩的妹妹,傅冰燕!这个贼丫头把我害的可不是普通的惨!这笔仇要是不报,我田初九叫田王八!

我一把上前欣喜的拉住她:“冰燕!”

“啊?你是谁?”

我心里得意的哈哈大笑,她果然没认出我。我本来就长着一张看了十眼也记不住的长相。加之如今的穿着打扮,她能认得出来我喊她亲祖母。我略显激动:“是我呀,你不认得我了?也难怪,一晃都这么大了,你如今有十一岁了吧?”

她讷讷的摇头:“我刚过完十三岁的生辰。”

“你看看我,这么多年没见面,连这个都记不住了,绍恩可好?可成家了?”

“诶?你连我哥哥也知道,你是……”

“傻丫头,我是你许姐姐呀!”我笑着摸她的脑袋,“我们差不多六年没见了,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若不是认得你漂亮的眼睛,姐姐都快认不出了。”

“许姐姐?”

我笑道:“今儿我是和表叔一起来喝喜酒的,也没想会与你碰到,仓促之间没什么礼物,刚进来时看到门口有不少捏泥人和青竹编织的玩意儿,你可喜欢?”

她撅嘴:“我才不稀罕那些。”

“那……”

“但我想吃楼下的桂花糖和岸香无核梅,你去给我买几斤好不好?”

几斤……

见我表情有些愣,她娇笑着凑过来,小脸在我的胳膊上磨蹭:“许姐姐,我记起你了,你是对我最好的那位姐姐,对不对?就买个几斤嘛,我好带回去吃呀。”

这丫头当真鸡贼,长大了一定不简单。

我宠溺的说:“好,姐姐就各给你买个十斤吧,我可能会拿不动,不如你陪我一起去?”说完我有些为难的看向她的同伴,想着怎么把她打发掉,这时傅冰燕回头冲她板起一张脸:“我要和我许姐姐去买桂花糖和岸香无核梅,你莫不是要跟来吧?”

小丫头眨着眼睛期待的问:“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当然不行!你去跟他们说,青蛙跳我明天来罚,我现在要和我姐姐去买岸香无核梅了。”

傅冰燕神采得意,颇有炫耀的意味,其实也难怪,这岸香无核梅的价格不算便宜,一斤最少要三两银子,她刚才提出让我买个几斤时,我很想把她一脚踹天上去。

她亲昵的挽着我的前臂,我们一起下了宽敞豪华的楼梯,在门口时,我跟她说:“你等姐姐一下,我去问表叔要钱,出来的急,忘带钱袋了。”

她乖巧懂事的点头,甜甜一笑:“姐姐你快去,我在这儿等你。”

我飞快进屋拿了一壶花雕酒,再拔出一旁装饰用的盈砣花。下楼出门时我“不小心”撞上一个男人,大声赔礼道歉后我“故意”绕过傅冰燕,躲躲闪闪的离开,在酒楼旁边光线稍暗的小空地上摆弄起一堆石头。

傅冰燕当真好奇的跟了过来,探着脑袋在我身后鬼鬼祟祟的张望。我一回头她便立马躲掉,来回数次,屡试不爽。阵法很快摆好,我起身拍手,在原地踩了两脚,低声骂道:“好你个老酒鬼,给我个十两银子都不肯!我今天就把你的钱袋埋这,我看你没了盘缠如何回家去!”

说完我气冲冲的转身离开。

她就藏身在墙角,我从她旁边经过后,她隔了好长时间才弯腰朝我刚才所站的地方猫去。

我躲在她身后不远处,眼睁睁的看着她进入了我的切灵阵,身形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掩嘴一乐,死丫头,这下有得你受了!

所谓切灵阵就是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络,把她困死在狭隘的阵法里。这期间,她看得到别人,别人却找不到她。没得吃没得喝,我看她如何是好。要不是我不能杀生,我一定把她关在里面关到死为止,为我的花笺和钱袋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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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夜色海棠

报复完傅冰燕,我心情大好,买了一包玉珄糖犒赏自己,脚步轻盈的往回家方向走去。

月色银白,乌云轻晃,晚风吹来扣着丝丝凉意。长街灯火燎亮,我一路走马观花,沿街的烤肉摊香气四溢,闻得我口水馋涎。可惜兜里没几个铜板了,下个月的房租还悬着呢。

我强压下馋虫,加快脚步,走到落雨街口的小道场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少了什么,想了半天才发现,我好像应该去看下镯雀的。他们的婚礼很奇怪,连新人拜堂的环节都没有,会不会是镯雀又犯了痛?

我转身折返,这时一阵婉转悠扬的笛音传来,清亮缥缈,音律柔缓平和,调子起伏不大,平如镜,淡如水,悠闲的好似牧童放牛时闲心吹奏,随意为之。

我停下了脚步,呆立原地。这么简单,甚至有些欢快的调子,我听着却有一股莫名的哀伤。笛音里似夹着一缕浅浅的叹息,我想伸手去捉却碰触不到。

我怅然的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忽然想起师父第一次离开我,下山远行时的心情。那时我才十岁,痴傻懵懂,他花了许多时间开窍我的心智,我极其依赖他,几乎寸步不离。那天清晨我睡晚了,跑下山后他的船已经远远的漂走。我临岸而立,傻傻的望着远去的孤帆,直到它消失在碧空尽头,徒留下一江细水清痕,和两岸高啼的猿声。

当时我很害怕,怕他遗弃了我再也不会回来,我便一直站在岸边等他。从清晨站到了深夜,直到师公派杨修夷来接我回去。

这笛音让我无端的伤春悲秋,愁意满怀。能把平淡的调子吹得让人思绪繁杂,这横笛在手的人是谁。我不知不觉循着笛音走去,它像是渗透了夜色,无所不在,覆盖于柳宣城上,如冥夜的长歌。

我在一处破败的庭院前停下,笛音骤停,和雅清淡的声音响起:“谁?”

这声音让我回过了心神,我心下一愣,推开半掩的木门:“是我。”

穆向才站在庭院中,没有穿红着彩,仍是一身玉立的银装白衫,月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了颀长清瘦的身影,似山中幽竹般傲然挺拔。

他微微皱眉看我,手中玉笛潇洒的斗转,划过一轮碧影,被他斜握在身后,负手对我颔首:“田姑娘。”

我随意摆手:“少来,我们认识不长,仇怨却有一堆,这套虚情假礼哪还用得着。”

他淡淡一笑:“姑娘性情果真豁然,你如何寻到这儿?”

我指了指他的长笛:“原来是你吹的,难怪了。”

我在庭院里扫了一圈,一栋三连小屋,一棵海棠树,一张小木桌,四张小板凳,木桌上有几坛酒,我径直走了过去,坐下说道:“我也算救过你一命,喝你几坛酒你不会小气吧?”

“自然不会。”他在我对面入座,抱起一坛道:“能有人陪我浮一大白,高兴还来不及。”

我抱起酒坛灌了一口,味道很辛辣,我吐了吐舌头:“好烈的酒!”

“你那坛是七步醉,这是梨花酒,你喝这个吧。”

我摇了摇头,抱紧了七步醉:“烈是烈了点,但是味道不错。”

“姑娘不怕醉?”

“我这身体醉不了。”我又喝了一口,呛得喉间发疼,我揭开小纸包拿出一颗玉珄糖塞进嘴里,看向穆向才:“你要不要?”

“多谢,不必了。”

我收起糖包,四下环顾:“这里不会是曲婧儿的家吧?”

“嗯。”

“一株杂草都没有,看来你常常派人来打理。”

“都是我自己打理的。”

我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曲婧儿,爱上镯雀了呢。”

他笑了笑,继续喝酒。

我想起了刚才的笛音,小心的问:“你很不舍吧?”

他神情略微一黯,没有说话。

我说:“我师父早年离开时,我只能傻愣愣的看着他的船却什么都做不了,又无奈又难受,被人抛弃的感觉很糟糕。你也是这种心情吧?”我忽然好奇起那个问题:“对了,要是曲婧儿和镯雀一起掉水里了,你先救谁?”

“……”

“我不会水。”

“那她们要同时掉悬崖下,你刚好可以拉住一个人,你拉谁?”

他一笑:“自然是婧儿,镯雀摔不死。”

“那……”

穆向才无奈打断我:“其实你无非是想问我,更爱谁吧?”

我急忙点头。

他淡淡笑道:“深究这个有何意义?”

我本想说,更爱谁就跟谁在一起,但转眼又咽下了这句话。镯雀那样的牺牲,穆向才如何放得下。

他举起酒坛,颇为豪气:“以前多次害姑娘是我不对,先罚上一坛,姑娘还想罚我些什么但说无妨!”说完他咕噜咕噜猛灌了半坛。

我跟着虎饮一口,抹了抹嘴巴:“罚你把陈素颜给抢回去做老婆!”

他染了些醉意,哈哈大笑:“那于我而言并非是罚。”

“那罚你把镯雀给休了。”

他摇头:“这个做不到,换一个。”

“罚你上吊自杀。”

“哈哈!好!”他极为干脆的应道,望向院中的海棠树,“就这棵如何?待明日寻得绳子我便死个一了百了。”

我望向那棵海棠树,在月下别样的妖娆。

海棠花是最为复杂的花朵,她既媚又纯,两种截然的气质被她表现的那么透彻干净,并不杂糅。梅借风流柳借轻,自古便常被用来比喻女子的风情。

如今这棵海棠树花开似锦,一身繁贵却又幽姿娴静,清韵出尘,带着淡淡的清香,我忍不住就想起了陈素颜。她也如这海棠一般,集清傲高远与顽皮千金于一身,一点都不矛盾。

我抱着酒坛摇头:“算了,虽然我很讨厌你,可是你长得好看,一表人才,吊死鬼是爆眼长舌的,丑死了。”

我又想了半天,实在没什么好罚他的。他说:“在下买套宅子送给姑娘做赔罪如何?”

这个诱惑确实很大,尤其是我现在正处于穷困潦倒的时期,简直久旱逢甘霖。可是我不能接受,师父说钱财之类的东西受之不得,不然极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以后行事接物之时,会不由自主的低眉三分。

我说:“不用了,既然没什么好罚,便不罚了,喝酒!”

“好!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随时可以来罚我,这是我穆向才欠你的!”

夜色浓郁,淡月斜照,海棠花香幽幽的扑鼻而来。穆向才喝醉了,趴在我对面,黑发从他肩上滑落,像上好的软玉,泛着乌亮莹光。夜风急来,将他的头发吹起,扬到了另外一边,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后颈,白皙的皮肤上突兀的有三道极长的血痕,似是刚划上去不久,连痂都未结。

“你是谁?”

一声男音自身后响起,我回头,是穆向才的亲随郑伦。那日我让春曼用九星结将他们困在了后院的九星谂阵中,虽不会丧命,却会大伤元气。如今看他的模样,应是恢复得不错。

我咧嘴笑笑:“路过讨酒喝的。”

他古怪的盯着我看,随后去推穆向才:“少爷?”

穆向才并未睡着,沉声道:“何事?”

“夫人哭了很久,你不回去么?今日毕竟是你们的大喜之日。”

穆向才抬起头,黑眸有些混沌,虚望着酒坛,久到我以为他变成了石头时,他摇头:“不了。”

“少爷,夫人已经知错了。方才我来时她旧疾复发差点又痛昏了过去,若你再不去,她……”

这似乎是穆向才的死穴,他又静坐了一会儿,随后神情疲累的推开空酒坛起身:“我一个人回去即可,你把田小姐送回去,夜深了,她姑娘家多有不便。”

“是。”郑伦回头冲我作辑:“田小姐家住何处?请。”

“没事,就在金秋长街,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他微微皱眉,目光紧紧的锁在我的脸上,半响问我:“金秋长街,你是田掌柜?”

“嗯。”

他眸光一凛,神色怪异,我不解的看着他,他忽而咧嘴一笑:“这边石屋矮群,巷口僻静幽暗,还是我送你吧,请。”

他着实有些古怪,我用神思细细的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很正常,没有半点妖气。我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如果不是因为害怕迷路,我真不想让他送我。

出了院门,穆向才朝另一边走去,我跟在郑伦身后,这里黑灯瞎火,寂静无声,只有寒鸦扑着翅膀呱呱的掠过,真是个闹鬼的好地方。

郑伦脚步越走越快,我这身衣服很难跟上,忍不住叫道:“你慢点呀!”

他没理我,仍是疾步快走。我觉察到不对劲,渐渐停下脚步,就在这时,“锃”的清脆鸣声一响,银光急闪,郑伦手中长剑出鞘,转身冲我胸口刺来。

我仓促后退,长剑一偏,刺入了我的右肩,我应激性的抬腿朝他胯间踹去,他反应极快,拔出长剑两个后空翻躲了过去。

我厉喝:“你干什么!”

“你把我的女人害的死无全尸,我要替她报仇!”

粗腰女人!?我急忙解释:“不是我!我没……”

他粗暴的打断我,再度猛刺一剑:“我今天就把你你剁成肉泥!”

肉泥?这就玩大了。我急急调动冰蓝珏,却只冻住了他的一只脚,他被一绊,整个人摔了过来,撞在了我身旁的矮墙上。

我冲过去想夺下他的剑,他手肘一抬,给了我脸门一下,我跌撞在地,鼻子辛辣的疼。

他爬起身,举剑朝我走来。

他的额头被磕破了,血水蜿蜒淌下,显得目光十分狰狞,他看向我胸前的伤口,冷冷说道:“夫人说的没错,你真是妖女!”

“镯雀说我妖女?”

“你帮陈素颜勾引我家少爷,迷了他的心窍,连新婚之夜都跑出来与你喝酒,我郑伦绝对不允许你这妖女再留人世!既然你的伤口会痊愈,我割下你的脑袋又当如何!”

他一个陡步上前,扬手急转长剑,猛的冲我脖子横来,我将玉珄糖扔了过去:“暗器!”转身往后跑。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香气从天而降,蓦地将我包围,耳边风声急啸,剑刃断裂声清脆传来,我急忙大喊:“不要杀他!”

杨修夷面色森寒,潦黑如墨的双眸盛满怒意,他一手搂着我,一手捏着数截断刃,长臂一挥,断刃如箭矢般疾飞出去,贴着郑伦的左右太阳穴擦过,飞入了他身后的黑暗长巷里。

郑伦脸孔苍白,失了血色,我道:“你快走啊!”

他胆怯的看向杨修夷,脚步试探性的微微后移,见杨修夷没有反应,转身踏着墙垛跃起,消失在了夜幕里。

杨修夷语声冰冷:“为什么放他?”

“他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样?”

我摇头:“还有别的原因……我想让他做一件坏事。”

第三十九章 醉梦南柯

辟开主道大街,我们沿着僻静的小路回家,路上时有幽香,许多柳条从住户人家的矮墙内伸出,我不时伸手乱拨,偶尔挑起柳梢逗弄杨修夷,他不仅不恼,还反手过来捉弄我。

快到家时,前方有株开的绚烂的海棠树,花瓣如云霞染醉,一片嫣红,随夜风轻轻摇曳,偶尔零落下几片。

我发出一声感慨:“真漂亮!下辈子我也想做海棠树。”

杨修夷笑我:“真是被丑疯了。”

“真被你说对了。”我撇了撇嘴,忽而玩心大起,我跑过去蹲在地上用袖子将花瓣都扫到一处,双手捧起,猛的朝上抛去,花瓣如雨纷下,满是沁香,照在如水的月光下,粉白红嫩,泛着银光,美到了极致。

我看的有些呆:“杨修夷,你看!真美啊!我下辈子要能这样多好。”

他走到我身边,很自然的伸手替我捡走落在头上的花瓣。我一下就愣了,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眼形有点狭长,眼梢微微勾起,眼珠乌黑雪亮,盛满水光,如潋滟的清池。他的睫毛又长又卷,越看越好看。

他垂眸朝我望来,我躲闪不及被他逮个正着,脸不由自主的发起了烫,气氛好尴尬,憋得我实在难受,我忙随便捡了个话题:“如,如果你是穆向才,陈素颜和镯雀同时掉水里,你救谁?”

他眉心微拧:“为何问这个?”

“快回答!”

“我又不是穆向才。”

“如果你是呢?”

他想了想,摇头道:“没有这个如果,因为从一开始我就不会陷入这种局面。不是谁都可以替代自己的爱人,哪怕容貌身体一样。”

一缕清风拂来,把他的鬓发扬到了我的脸上,痒痒的十分难受。他的衣衫背风瑟瑟作响,光影打在他的侧脸上,恍如飘逸出尘的仙人。他的回答让我有些失神,我说:“我们不要想得那么复杂,就从现在穆向才的立场来说。如果你是他的话,你会救谁?”

他转身朝前走去,垂眸沉思,我紧紧跟在他身边。他顿了顿,沉声道:“你干脆直接问我他比较爱谁吧。”

“嗯。”

“你觉得呢,一个是你主动爱上的女人,另一个是因替身和愧疚而爱上的女人。”

我若有所思道:“前者是纯粹的,后者太复杂。”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在镯雀身边的穆向才戾气极重,但在曲婧儿面前……”

我一拍手:“在曲婧儿面前,他才是传说中温润如玉的穆曲公子!”

杨修夷抬手轻敲了下我的脑门:“所以,你说他更爱谁?”

答案不言而喻,自然是曲婧儿。我咧嘴一笑:“如此一来,我想让郑伦做的那件坏事,便算不得坏事了。”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你可想清楚了?”

我坚定的点头。

“那……”他突然脸色大变,凶神恶煞的看着我,“那现在该算算我们的账了,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那,自己跑出来野?”

我没想他翻脸比翻书还快,眨巴了几下眼睛,他恶狠狠的瞪着我:“要不是我及时赶来,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我嘀咕:“你哪是一个人,不是有清婵陪你么。”

他们郎情妾意的模样,哪用得着我这碍眼的外人呆着。

他不满的皱眉:“关她什么事?”

我莫名的有些气恼,白了他一眼,朝前走去:“也不关我什么事,不过我说一句,你们在外面爱怎么玩怎么玩,但我不喜欢她,别把她带店里来就行了。”

“不喜欢她?是不是她……”

我忽然气急,一口打断他:“别说了!就是不喜欢!我讨厌腰瘦的女人,我想把她对折成两半扔猪圈里去!你别在我面前提她了!再提我不理你了!”

“……”

其实不管他提不提,我现在都不想理他。我觉得自己的脾气又变坏了不少,本来就不大的心眼变的跟针孔一样小。

师父老跟我说,谁惹你你就打谁,打不过也要在背后做个娃娃拿针扎它,总之不能让气把自己憋坏了。有屁就放有屎就拉的人生才是痛快畅意的。我十分认可,觉得师父说的很对,但他漏算了一点,在通常情况下,被针扎得惨的人都是我自己——娃娃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我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找镜子,翻箱倒柜了半天,连上个月掉的一文钱都被我在墙角找到了,却就是找不出那面镜子。也不知怎的,我平日里脸皮厚的要死,如今却不敢去问春曼湘竹她们借,我干脆直接打水洗澡卸妆睡觉。

陈素颜的首饰我整理在一个盒子里,明天托春曼送回去。漂亮的衣裙脏了一片,酒渍和血渍想是洗不掉了。我没钱赔,但比起我接下去要为她做的事,我觉得足够抵得上这套衣裙了。

第二天很早,我就进了暗室,忙了整整一天,春曼几次喊我吃饭我都无暇出去,直到杨修夷闯进来拽着我的领子,把我像条小狗崽一样给拎到了饭桌旁。

饭桌上多了一个春曼,吃饭的气氛却仍未改变。我和杨修夷仍时不时的斗上几句,斗着斗着他忽然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饭桌上的人顿时齐齐愣了。我忙把肉挑到一旁,完了还用手帕擦了擦筷子,干笑几声:“最近不爱吃肉。”

虽说我的身体五毒不侵,但一些药,比如痒药,还是有短暂的效果的,要是药性强烈一点,一盏茶的功夫就能把我给痒疯掉。

我的这个行为惹得杨修夷十分不满,他长臂一伸,把肉夹了回去,不屑的扔进了自己的嘴里。

吃完饭我把写好的信连同一个青花小瓷交给春曼,要她送到穆府亲手交给郑伦。青花瓷瓶里装的是我花了一天调制的醉梦南柯,如果不是材料难寻,它绝对会比沉眠水要来得畅销。

日落西山,晚霞轻薄,我在院子里坐着,心情出奇的平静。傍晚的风清清凉凉,桂树跟着摇曳,晃的地上光影晕晕。不出多久,一轮弯月挂上了天边,夜幕无星,显得月牙儿清影寥落。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抬起头,杨修夷站在我旁边,静静的看着我。

我淡淡摇头:“不会后悔的。”

醉梦南柯,一醉百年,如果郑伦得手,成功让镯雀服下。那么这对他们三个人而言,绝对是最好的结局。

他在我对面坐下,沉吟半响,开口说道:“我不喜欢管闲事,但我怕你有一天会自责,你可想明白了,这对花妖而言并不公平。”

我轻叹:“你也知道她是花妖,那花妖的天性想必你也不会忘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眉心微微皱着。我最近越来越胆怯与他对视,便干脆托腮望着月亮,避开他的视线:“以花成精者,生性多疑,易妒敏感,平日里可恬淡素雅,气质怡人,但倘若遇上危机,或如*/*骤缩,或如野牛狂暴……这是书上说的,可还有印象?”

“嗯。”

“如今的镯雀已经开始暴露花妖的本性了,她和穆向才处得极其不愉快,怕只怕她今后会越来越喜怒无常和乖张暴戾,这样的她迟早会让穆向才生厌,倒不如给她一个安然的所在,让她在穆向才心底留个美丽的念想。且等她百年后醒来,相信她体内的妖气已将人气完全驱散,届时可以重变为妖,刚好免了这百年之苦,对她还有何不公?”

杨修夷望着我的目光变得高深莫测,明亮的有些慑人。我回望他,忽然很难过:“杨修夷,一百年后,你记得替我向她说声歉意……”

他微微一愣,眉心缓缓拧起,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干什么自己不说?”

我笑得有些苦:“我没那命呀。”

心情突然跌落了谷底,我抬起手摘下一片桂叶:“下辈子做不了海棠树,做棵桂树也不错,也有一百多年可以活呢,而且桂花的香气是我最喜欢的。”

杨修夷抬起头望着葱茂的桂枝,绿叶重叠细密,月色与其交织后洒落在他俊美的面孔上,似敷上了一层潇白,光洁如玉。他忽然开口:“陈素颜说你下个月要去漠北,可是真的?”

我摇了摇头:“不去了。”

如今的盘缠连走出柳州都不够,何来去漠北。司麟钱庄那边还没去问过,心里没个底,万一不能挂失可如何是好。

“为何不去?还在等那人么?”

那人……

我有瞬间的失神,他指的是我的“未婚夫”么?我将桂叶揉成一团,在石桌上点着叶根玩弄:“你不提这个人,我都几乎将他忘了。”

他朝我望来:“嗯?”

“自那次哭了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梦见过他,反而常常梦见一个小丫头,那丫头又爱哭又爱笑,快烦死我了。”

杨修夷似乎很有兴趣:“小丫头?”

我点点头:“她的名字叫月牙儿,约莫就七八来岁,长得很漂亮,一双眼睛像乌黑的宝石,脾气比我还坏,老是跟我唱反调。对了,她有一个又高又帅的爹爹,对她可好了……”

杨修夷面色古怪的看着我,白脸上有着可疑的绯红,我问:“你怎么了?”

他顿了顿,缓缓道:“你没理由经常梦见一个小女孩,可见你们关系匪浅,你觉得有无可能是你的女儿?”

“女儿?”我面色一沉,深深觉得杨修夷今晚是故意在戳我的伤心处,我把揉成一团的桂叶扔在他肩上,转身回房:“我累了。”

第四十章 就中皆是痴儿女(一)

我十分肯定,除了穆向才,陈素颜此生不会再嫁他人。要么老死闺中,从黄花闺女变为黄花阿婆。要么青灯古寺,吃斋念佛,变得神神叨叨,双目溃散闪光。基于好友立场,这两种局面我都不想看见,所以我私心的想要将镯雀赶走。

一百年,虽不足以沧海桑田,但人世却能几度变迁。等镯雀再睁开眼时,她心爱的男人变成了白骨一具,而她那时最恨的人——田初九,也就是我,却有可能连一具让她发泄怒气的尸骨都没有。

这对她来说一定很残忍,所以我得留一根腿骨给她。

我趴在屋顶上写信。云白天蓝,几只鸿雁飞过,或一列排开,或几行成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如果镯雀没有遇上穆向才,想必也是这么逍遥快活的,就做一只简单的花妖,徜徉于群花百丛之中,采花蜜,撷露水,做好吃香甜的糕点,多惬意呀。

写到一半,有些渴,我头也不抬的喊道:“湘竹!我渴了,倒杯水放在石桌上。”

话刚说完,一杯清茶忽而飞置我眼前,我转头望去,杨修夷一身蓝衫斜靠在石柱上,双手交叉胸前,气定神闲的抬眼看我。

我望了眼茶盏,想要将它移到院中的石桌上,却怎么都移不过去,我恼怒的看向杨修夷:“你干什么!”

“你不是渴么?怎么不喝?”

我才没那么想不开会喝他的茶水,我收回目光,继续写信,他身形一晃就落到了我身旁。我做贼心虚的一把将信纸盖住,又问:“你干什么!”

他的神情顿时很难看,循着他的目光我看向我的信,我没盖住的地方刚好有这么两列字:“……叔年少轻狂,血气方刚,但太过纵欲总是不对,师公应及时将他召回山上,否则等他贪恋……”

我慌忙将信藏好,他沉着脸:“这是什么?”

“什,什么都没有。”

他伸手要夺,我一慌,忙指向天上,口不择言:“有只猪掉水里了!”

他理都不理我,一把抢走了我的信。

信一共有三封,千年乌龟三人组人手一封。对师父的语气比较随意家常,对师尊的语气很是敬畏,对师公的语气两者结合适中,三封信的共同特点是,都少不了说上某人一顿坏话,而且是令人发指的人身攻击。

眼看杨修夷脸色越来越难看,我觉得我快要完蛋了。赶忙寻找生路,梯子在他身后,我爬过去无疑羊入虎口,所以我当机立断的做了个决定,从屋顶跳下去。

未等我迈出一脚,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后领,声音像山雨欲来的楼阁阴风:“田初九!”

我指着院子,嗫嚅道:“你不用费心踹我下去,我可以自己跳……”

他恶狠狠的瞪着我,暴怒:“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

可能比信上描述的还要恶劣一点。但我不敢说出来,我怕他把我挫骨扬灰,我咬着唇瓣,没敢说话。

他怒焰万丈,一把将信摔在了我身上,转身就走,我慌忙拉住他:“杨修夷!”

他头也不回,声音骤冷,冰如雪山寒霜:“你不用费心赶我了,我现在走!”

我愣愣的看着他:“什么?”

他没有说话,浑身浴满怒气,震得我神思发疼发麻,我从未见他这么生气过,我一时有些慌乱:“好,但,但你走之前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阴沉着脸,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双目喷火一般瞪了过来。

我忙说:“等镯雀一百年后醒来,麻烦你……”

他烦躁的打断我:“不答应!”

“求你了!”我急道:“你这么一去,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说上话了,你就看在师门关系上,帮帮我……”

他面色一凝:“什么这辈子?”

我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杨修夷,我对镯雀有愧,等她一百年后醒来,我求求你去告诉她,穆向才只是她的黄粱一梦。世上没有穆向才,没有曲婧儿,也没有我田初九。如果她不信,还是很恨我的话,劳烦你把我的骨头拿去给她发泄,用去打狗,用去捅茅坑,用去搅猪粪都可以,反正那会儿我也死了,我不会生气的!”

他浓眉怒皱,粗暴的喝道:“你脑子有毛病!”

我大吼:“我是认真的!”我松开他的衣角,难过的说:“镯雀是真心待我好,即便我们几乎决裂,但在我生死存亡之际,她仍开口为我求情。我这次很过分,虽然这样的局面于她而言有许多好处,但我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我连她跟穆向才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他没有说话,我继续道:“杨修夷,你今天一走,我们这辈子可能没有机会见面了,以我们的交情也不可能有书信往来,所以这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你还是答应了吧,好歹也相处了六年,多少有点同门之谊……”

他的眸光突然沉定了下来,深深的看着我,眉心的结缓缓松开,脸色凝重,比刚才的怒火大盛更让我胆颤。

我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可以么?”

他一动不动的盯着我,黑眸像幽潭古井,深不见底,流转着我看不懂的眸光情绪。

“杨修夷?”

他忽而长出了一口气,淡淡道:“你不用有愧,花妖不会怪你。”

“什么?”

他转过头去,目光穿过满城喧嚣,穿过市井繁华,落在远处的高山层峦之上,薄云急掠而过,似能闻到清爽的山岚雾气。他沉声道:“你个猪脑,你让郑伦对镯雀下药,他便听你的么?你以为你那几句三岁小孩都不信的话他会信?他把你的醉梦南柯给倒了。”

我瞪大眼睛:“啊?”

“不过你放心,被我抢下来了,我把醉梦南柯给了镯雀,把你的那番话也说给了她听,我让她自行定夺。她三日后就会喝下你的醉梦南柯,你可以省心了,她是心甘情愿的。”

我愣了,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他回望我,天光云影衬着他的蓝衣,像清新出尘的仙人。清风吹来,将我的三页书信给吹走,调皮的在空中打了几个卷。我一慌:“快拦下!被人看到了还了得!”

啪啦一下火花声,那三封信燃起了红光,顿时化为尘烟,我松了口气,发现杨修夷仍直直的盯着我,不言不语,不见喜怒。气氛安静的过于诡异,我打破沉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不是不爱管这些闲事么?”

他没有回答,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的我越发心惊,良久,他转开视线,有些压抑的说:“你还要赶我走么?”

“……”

“师父不时跟我说你说我坏话,我没想到这么严重。”

“……”

“你真的很讨厌我?”

我急忙点头。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诚实,表情顿时僵在了那里,过了片刻,他缓缓道:“那以后,我不欺负你,不打你,不骂你,不对你凶了……”浓眉微微一拧,他继续道,“我尽量对你,温柔点……”

我张大了嘴巴,警戒般的后退一步。

他似乎又生气了:“你这是……”

我顾不上了,张嘴大喊:“杨修夷!你在哪里!有妖怪!救命啊!”

他:“……”

第四十一章 就中皆是痴儿女(二)

这两天,杨修夷都没理我,我也很识相的不去惹他。但当陈素颜离开的消息忽然传来时,我拉着他便匆匆的赶往南城,我们到时,她已经走了。

细雨如织,花木摇曳,叶片上的水珠儿纷纷跌落在地,路边有许多浅浅的积水,浸润了来往马车的辙印。

我站在破败的长亭外,抬眼望向远处平原上的重重屋舍,氤氲于细密的水帘中,似蒙上了一层淡白的雾。东风疾劲,雨花飞溅,路旁葱茂的万千青树被浸染景中,将我心里的离愁别绪又浓墨了几笔。

古道上不时有马车经过,激起一串水花,将雨幕下淡雅的景致搅拌零散,待声音越去越远时,天地又归为一片宁静,唯独淅沥的雨声和沉吟的风声。

杨修夷青衣宽袍,广袖翻飞,腰间垂着块色泽极佳的碧玉,撑一柄竹骨青伞站在我身旁。他的头发总是以发绳简单绑着,随意松垮,风一吹就会飘起,颇为仙逸出尘。

风渐渐大了,几滴雨水打到我的脸上,凉丝丝的十分舒惬,杨修夷轻声道:“回去吧。”

我伸出手,雨水在我手心里积了小小一潭,我喃喃:“她一定很早就在准备离开了,却等走了才派人告诉我,她知道我会留她的。”

杨修夷没有说话,我抬起头,望着混沌的天幕,层云叠嶂,一丝云彩都无,我想起我在暖春阁上对她说的那句话:细雨轻烟,像极了你。

她就真同细雨轻烟,消失得仓促无影。

我轻叹:“为什么她可以这么潇洒豁然呢,难道真要去做一名慈悲简静的尼姑不成。”

“杨修夷,你说陈素颜和穆向才在地下廊道相依时,会说些什么呢?”

他淡淡的摇头:“我不知道。”

“既然可以死能同穴,为何不能生共同衾?”

他顿了顿:“不知道。”

我回头看他:“你觉得她以后会怎么样,不许说不知道。”

他垂眸望我,眼神淡然如闲茶清水,忽而微微一笑:“也许她会去开家临水而筑的茶馆。”

“那穆向才会去找她吗?”

他无奈:“我怎会知道。”

我满脑子都是蠢问题,我继续问:“那找得到吗?”

他略略沉思:“纵隔万水千山,只要两心相牵,应是不难……”

我咧嘴一笑:“那我不帮他,我要让他自己找。”

“嗯。”

我解下发绳,系了一个花堪结,转向杨修夷:“祭司祈愿时用的天女花咒,你会吗?”

他点点头,我把花堪结抛向空中,他和我一同仰头凝视,待花堪结升至最高空时,骤而迸裂绽放,化为一朵烟花开在了天际,将天空映的绚丽明亮,但即刻稍纵即逝,余晖落尽,在烟雨中消散。

我跪在地上,抬头望着雨幕:“巫女田初九在此祈愿,惟愿好友陈素颜此生快乐幸福。不管她良人为谁,望她细水长流,一世安然,她配得上世间任何美好的男子。如果她开了家茶馆,望她茶香飘万里,生意兴隆,没有流氓地痞捣乱。如果她去寄情山水做名雅客,望她安宁心和,顺浪行舟,遇不上强盗歹徒。”顿了顿,我补充一句,“她的手劲要更狠点,保护好自己,不被人欺负。”

说完我在地上慎重的磕头。

暮色寂寂,重重炊烟被长风吹散,在空中飘逸盘旋。远处的山岚颇急,翻滚着巨大的潮气荡过天边。

我们转身离开,杨修夷扶我上马,他翻身坐在我身后,虽共乘一骑,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抬眼遥望南边,心中特别不舍。恍惚间陈素颜清决纯净的笑靥再度浮现脑中,我忆起和她的点点滴滴,忆起最初对她那么不留情面的一通数落,忆起她像只落水小兽般痛哭却不发一声的模样,忆起她淡淡说着前世情思记忆时的微微凄楚,还有她眉目中蕴含的远山阔江,那是我所向往的豁然高远。

镯雀是世外的花精,为了爱情不惜抛却修为化作半妖,投入这碌碌红尘之中。陈素颜是五蕴六尘中长大的女子,却落尽繁华,将浮世清欢看得比谁都透。她们对待爱情的态度南辕北辙,却都让我钦佩叹然。

杨修夷拉起马缰,轻踢马腹,骏马掉头,踏着一地的泥泞雨水往城门走去。

他忽然说:“祈愿这种东西是骗有钱的傻子的,哪有用。”

我点点头:“我知道。”但这是祝福,祝福一定要说出来。

“那你还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没个样子。”

我一愣,这才发现迎面的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像乱舞的蜘蛛精,发梢擦过他的脸,一定又痛又痒。不等我伸手,他的手指将我的头发略略理齐,拨到了我的左胸前:“我要你戴着玉簪,你怎不带?”

我诚实的说:“忘了。”

“以后不要忘了。”

“嗯,杨修夷,如果陈素颜三十岁之前还未嫁,穆向才又还喜欢她,你说我要不要帮他呢,毕竟我舍不得她变成黄花阿婆。”

“……”

“对了,你这匹马是哪来的?”

“抢来的。”

“啊?”

“骗你的,我不告诉你。”

“……”

我捋着马儿的鬓发,它晃着脑袋打了个响鼻,我笑:“潇雨洒江天,一番洗清池,雨中骑马好潇洒啊!”

他笑了两声:“你当然潇洒,骏马美男相陪,我就没福气了,又淋雨又没美人。”

我也不恼,笑道:“没美人,但是有我这个孙师侄陪你也不吃亏啊,你年纪轻轻就可以坐享天伦了,多幸福。”

马蹄清脆踏地,迎面细雨绵绵,进了城门后,雨水敲打在屋檐窗棱上,滴答作响,沿街的建筑都似蒙上了薄薄的淡烟。在一个人影寂寥的分叉路口时,杨修夷问我:“镯雀今晚就要喝下醉梦南柯了,你要不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想了想,摇头:“不了。”

“嗯。”他轻扯缰绳,选择了中心长街。

因时近夜色,又下着春雨,街上行人甚少,稀稀落落的路人撑着斑斑驳驳的竹伞穿行在清清冷冷的主道之上。沿路满是被风雨打落的花瓣,我第一次发现柳宣城居然可以这般安静,明明是春日竟有了秋意的萧瑟。

杨修夷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信马由缰,带着我一条街一条巷的漫步过去。穿过古老的城区,走过新兴的楼宇,绕过清澈的柳清湖畔,走上古老的柳湖石桥。

远处有许多明晃的灯火,如细碎的金色圆晕,琉璃璀璨,金红交织,晃的我满眼朦胧。

路过一家大门敞开的乐坊时,窈窕娇俏的乐师举着玉箫朗声念着乐理知识,一群小孩咿呀重复。不出多久,一曲委婉的清音传了出来,简单平缓的调子,淡若轻风。

再往前走,飘来了浓烈的酒香,瓷碗碰撞声和吆喝声嘈杂乱响。

一家临街的住户敞着窗,传来两个女音,一个笑道:“这是我今日在玉珠筠买的胭脂,你明日要与他‘邂逅’,可多抹着点,好好打扮,切勿矜持。”

“嗯……但我还是好紧张,我的脸这么丑,我怕他看都不看一眼……”

“净胡说!你分明清秀可人,哪里丑啦!你只是不爱上妆,来,这套漂亮的衣服也是特意为你买的。”

“哇!真的好漂亮,胡姐姐,有你这么个姐姐真好!”

……

我抬起头望着星子寥落的夜空,月色栖白,乌云如纱,我忽然觉得有些悲凉。

曾经有个温柔的女人贴着我的耳边低声温婉的说:“其实你呀,一点都不丑,你的容貌很是清秀,只是穿着打扮才让我们误会了,有机会过来,姐姐帮你打扮。”

也有一个女人,刚陪我打完架,她左脸肿了,眼角青了,坐在那边伸手招我过去:“初九!你就这个模样去呀?过来,我给你打扮一下。”

这个女人还会替我瞎担心,没事在那为我分析终身大事。

她会偶尔取笑逗弄我,故意惹我发怒。

她会为了救我一命,说出她宁死都不愿面对的事情。

她爱笑,笑得素净淡雅,她会哭,哭得惨淡无声。她的人生凄凉悲惨,幼年丧父,少时丧母,她被绑架,被奸/污,心爱的幼子当面被活活摔死,她的丈夫心系她人,她的情敌借助她占去了丈夫一半的爱。

这个女人也是我的姐姐。

陪我打架,替我担忧,为我打扮,逗我发笑,惹我生气……

杨修夷将我的肩膀板了过去,越来越熟练的替我擦掉眼泪:“怎么又哭了?”

我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杨修夷,有姐姐真好。”

***

第一卷·曲婧儿篇正文结束,后期会不断更新番外的~~~

第二卷·卫真篇明天开始更新,第二卷会走轻松爆笑路线,当然,缠绵的谈情说爱也是少不了的,也有可能会有点小虐。

男二终于不用打酱油了,第二卷正式登场常驻,也许你会奇怪男二什么时候打过酱油,嘿嘿嘿,后期揭晓啦!

第四十二章 卫真(一)

春景明媚,街上熙熙攘攘,连日来的雨打风吹让地上洒满了花絮翠叶,踩上去的声音低哑好听。

我闷闷不乐的从司麟钱庄回来,主事掌柜说银子可以退给我,但要等上一个月。因为他们一家分号的印章被盗了,为防止出乱,各大掌事们商议再造一批,现在的印章已不能用了。

沿路回来,我边走边算,越算越烦。

二一添作五一个月的柴米油盐开销大概在三十两左右。姜婶的房租是四十两,除此之外,笔墨纸砚,巫器药材,这些加起来,可能一百两都还不够。

如今已快月末,恐怕下个月我要抱着被褥跟街角的小乞丐蹭地去了。

从隽秀路转弯横穿金秋长街,我不经意的抬头一瞥,忽然看到一辆朴实的青帘马车停在二一添作五门前,我眼睛一亮,赶紧奔了上去。

陈升端着茶杯,眼睛微眯,斜靠在乌木椅上,不断叹气,神情略有些凄凉。见到我后起身做了一辑:“田掌柜。”

我忙道:“你坐你坐。”

他身旁坐着一个劲装武服的男子,轮廓刚棱有力,双眉似剑,肤色黝黑略显粗糙,身后背着一顶斗笠和一柄巨剑,抿嘴不发一言,有些凶。

我说:“这位是……”

陈升又叹了口气:“他姓卫,单名真。”

我点点头,见他这身打扮,我道:“卫少侠好。”

他如若未闻,眉目微蹙,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的柜台一角,十分深沉。

我有些尴尬,转向陈升,他忙道:“这位卫少侠,他……”

我舔了舔唇瓣,忙拍马屁:“没事没事,江湖少侠多少有些凛然冷酷,不拘小节,放荡不羁。”

卫真抬起眼睛疑惑的朝我望来,我微微一愣,他的眼睛好漂亮,明亮若天上皎月,纯净似清潭池水。睫毛极长,如扑翅的蝶翼。

陈升轻咳一声:“其实他……”

未等陈升说完,我眼前黑影一晃,那深沉凛然的卫少侠像只小猫一样突然扑到我的脚边,一把抱住我的大腿,清澈无邪的眼睛冲着我一眨一眨:“娘亲,我饿了……”

轰!

我呆立原地。

紧跟着,我眼前又是黑影一晃,那深沉凛然的卫少侠像只死猪一样被人踢飞了出去,杨修夷怒目:“这厮哪来的?”

深沉凛然的卫少侠摸着肿成了馒头的后脑勺,瘪了瘪嘴,委屈的看向杨修夷,忽然放声大哭:“爹爹,你为什么要打我!”

轰!

杨修夷也呆了。

我们花了半天的功夫又哄又劝,卫真终于恢复平静,被春曼领到后院捉蝴蝶玩去了。杨修夷脸色极差:“他是谁?”

陈升边擦冷汗边道:“江湖上有个禾柒门,你们听过没?”

我们摇头。

陈升继续擦着冷汗:“也不是什么大门派,门派里加上扫地的总共也才十来个人……”

杨修夷厉声:“说重点!”

陈升还在擦汗:“禾柒门被灭门了,就剩他一个了。”

杨修夷挑眉:“然后?”

陈升快要哭出声:“我想托你们照顾他两个月,我,我……杨少侠能不能不要这么看着我了,我说不出话了。”

杨修夷:“……”

陈升叹道:“那禾柒门的门主和我是故交,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不管,可惜这真儿遭遇大变后,痴痴傻傻……”

我一口打断他:“杀人复仇业务本店不接的。”

“不不不,只是希望田掌柜能收留他两个月,帮他开窍心智。”

“什么?”

陈升继续叹气:“唉,我家门客颇多,鱼龙混杂,放置于我那,恐怕极容易被仇家寻到。我思来想去,唯有放在你这里最为妥帖,你这儿隐蔽不起眼,杨少侠技艺超绝,当世无双,定能护得他周全。田掌柜你年少时也曾痴傻过,想必会感同身受,多少有些经验……”见我脸色变得难看,他忙说,“只收留两个月!等我在益州安置好别苑人手,我就把他接走!”

我想了想,问:“酬金你准备给多少?”

“酬金每月七十两,他的衣食住行另外五十两,如何?”

陈升是知道二一添作五的价码规则的,三十五两为基价,他如今直接加了一倍上去,可见出手颇为豪爽。

我着实不想接这笔单子,虽然我花鸟虫鱼养的不错,可我没有照料过人,如果不小心害他得了个不治之症死掉了,不知与我身上的咒文起不起冲突。而且卫真心性不全,这类痴傻之人温顺的时候会很乖,但是一闹起来,哄他的精力可以垦完一亩田了。

我很想回绝这笔单子,可我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是痴傻癫狂的,师父那会儿和我非亲非故都能把我拉扯大,我如今还有七十两酬金呢。

我下意识的回头看向杨修夷,一般我接单子时,他都在一旁沉默,不提意见,事后才会说上几句,如今见我望他,他说:“接吧。”

我微微有些诧异,他又说:“难不成你想去和街角的乞丐抢地盘?”

我:“……”

他从怀里掏出三只纸鹤,嘴角讥讽:“你可真有钱。”

我瞪大了眼睛,伸手拿起一只纸鹤:“居然真的到你手里了……它们没有洒过流喑露的,怎么,怎么会在你那儿?”

他淡淡的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陈升说:“田掌柜,那这笔单子……”

我仍难以置信的看着杨修夷,纸鹤在他怀里压得有些变形,还留着他身上的杜若香气,清淡好闻。

“田掌柜?”

我回过神,微微点头:“我接了。”我拿出纸笔开始攥写合约,“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么。”

陈升忙欣喜的凑过来:“这段时间我不方便过来,劳烦你们看好他。”

“好。”

“他现在性格单纯,偶尔有些胡闹,最爱往街上跑,得有个人跟着才行。”

我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不会尿裤子吧?”

“这个倒不会,他倒也算不上是痴傻,只是心智只有四五岁。”

“那他的衣物……”

“我会派人送来的。”

“嗯。”

我极快的写好契约,又誊抄了一张,递过去:“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没有的话就签字吧。”

他看也不看,直接把名字签了上去,自己收起了一张,笑道:“如此就劳烦田掌柜了。”

第四十三章 卫真(二)

送走了陈升,我们去后院见卫真。

他长得十分强壮,肌肉略有些狰狞,魁梧高大,像只野熊。他正蹲在井边,傻愣愣的攀着井壁,望着井中的倒影。他的巨剑和斗笠放在石桌上,春曼坐在旁边,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卫真还是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清澈的眼睛朝我望来,忽而咧嘴一笑:“娘!快来看!这里面有个人学我的样子!”

他看向杨修夷,又喊了声:“爹爹也来了!”

杨修夷俊眸一瞪:“再乱喊把你丢井里去!”

卫真立马委屈兮兮的跑向春曼:“二娘,爹凶我!”

我头疼的叹了口气,问春曼:“湘竹呢?”

“她去为杨公子买桂花糕了。”

我不满的斜瞅了眼杨修夷,对春曼说:“那等她回来后,让她把房间空出来给卫真,她先和你挤着,她下个月可以不用做了,现在你去做晚饭吧。”

“是。”

我在石凳上坐下,招手:“卫真,过来。”

他很听话的过来了,我正想着该如何做自我介绍时,他忽然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大腿上,我身体一歪,差点摔到,杨修夷飞快的扶住我,然后拎起卫真的后领作势要揍一顿,我忙道:“快住手!你还嫌他哭得不够惊天动地么!”

杨修夷一手拽着卫真,一手指着我,怒道:“以后不准碰她,听到没有!”

卫真一脸天真无邪:“爹,你很讨厌她吗?”

杨修夷咬牙切齿:“不准喊我爹!”

“父亲……”

“你……”

“父亲,你很讨厌娘亲吗?”

“……”

我啪塔一下垂下头,以杨修夷的爆脾气,这会儿我上去救人只会把自己赔进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的去准备伤药。

果然,我前脚刚离开后院,身后就响起了一片混乱,卫真那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顿时响彻金秋长街。

吃晚饭时丰叔他们一直打量着这位新成员,满脸开彩,淤肿乌青,被我涂了药水后更是五彩斑斓,如染缸里捞出一般。好在他的五官轮廓极为俊朗,因此并不影响湘竹的热情,湘竹一直跟他说话,不断找着话题,卫真始终低着头,闷声不吭,一口一口小心的扒饭。

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这才给我照料第一天就被杨修夷揍成了这副猪头模样。我夹了一块排骨给他,他抬起眼睛看我,冲我憨憨一笑,明眸湛若星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那排骨就被手长的杨修夷给夹走了。

我皱眉:“杨修夷,你不要欺负他了。”

杨修夷气定神闲的转向卫真:“都几岁了还要人给你夹菜,像话么!”

卫真垂下头:“我知道错了,爹。”

“咳咳!”丰叔被呛的差点没喷出一口饭来,姜婶夹菜的筷子一抖,肉丸咕噜噜的滚到了地上,湘竹半张着嘴巴傻愣愣的盯着卫真,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我一脸黑线,怎么揍了一顿还不长记性,同时我也小心翼翼的注意着杨修夷的动静,就怕他又一个气急,把锅碗瓢盆全砸卫真头上去。

没想杨修夷微微一笑,吐出一个字:“乖。”

“噗!”我嘴里的饭忍不住全喷了出来,毁了一桌菜的同时,也毁了坐在我对面的杨修夷的白皙俊脸。

几乎不做思考,我啪塔一下扔下碗筷:“我对不起你!”说完转身往房间里跑。

杨修夷怒声咆哮:“田初九!”

天气越暖,夜晚的虫鸣也越吵,月亮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徒留漫天的星子,一闪一闪。

我在院子里打水准备洗脸洗脚,湘竹打开房门出来,见到我时微微一愣,走过来站在我旁边。

我见她欲言又止,便说:“你想说什么就说。”

她支吾了半天,小声咕哝:“小姐,听春曼说,你下个月要赶我走……”

我点点头:“赶有些难听了点,不过一个意思。”

“我可不可以不走,我想留在这……”

“不行。”我一口回绝,“我不养闲人。”

“那,那我现在帮你做事,我可以做的很好的。”

我看了她一眼,我这个丫鬟总算是活了么,早干嘛去了。我端起脸盆往房间走,边走边道:“我现在不需要什么丫鬟了,早些请你是觉得需要一个人手,现在用不上了。”

“小姐,我求求你了!”湘竹突然变得很激动,跑上来挽着我的胳膊,“小姐,我可以一分钱都不要,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我急忙稳住手中的水盆,仍是洒了不少,我看向她:“湘竹,我说了,我不养闲人,这不是月钱的问题。”

就在这时,杨修夷的房门忽然开了,一个庞然大物被扔了出来,杨修夷着一袭月白寝衣,乌发及腰,脸色铁青的站在门口,怒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卫真捂着脑袋爬起,委屈的看向他:“爹爹,我想和你一起睡……”

“再敢躲我床上,我砍了你!”

卫真瘪着嘴,泫然欲泣,突然发现了我,可怜巴巴的开口:“娘,我晚上跟你睡好不好?”

杨修夷立马怒道:“想都别想!”

“那二娘呢?”

“我说了!你没有二娘!”

“那我就跟娘睡……”卫真立马朝我跑来,杨修夷身形一晃挡在了我面前,凶神恶煞:“你再敢碰一下你娘,马上给我滚!”

卫真不理他,伸手拉我的衣角:“娘……”

杨修夷抬手就是利落的一掌,把他击昏后拎起他朝刚收拾出来的房间走去,他站在门口直接把人扔了进去,转身怒瞪我:“看够了没!还不回去洗脸睡觉!”

我:“……”

前段时间杨修夷的脾气变好了许多,以至于他如今这么一爆发,我都有些适应不过来。他怒气冲冲的进了自己房间,房门在他身后自动合上,声音极响,没过多久他房间里的烛火便熄了。

湘竹愣愣的回过神:“小姐……”

我转身进屋,将脸盆放在桌上:“别说了,你走吧,我也要就寝了。”

或是被卫真哭烦了,这一晚我睡得极其糟糕。月牙儿一直在梦里嚎啕大哭,她被关在一个空旷幽闭的暗殿里,四周燃着无数幽冥灯火,她喊着爹爹,喊着娘亲,黑暗中有个女人怒喝了一句:“这贱丫头哭起来真烦!把她送去琼玉那,让她这辈子都哭不出来!”

一个男人清冷的声音说道:“何必这么麻烦,割掉舌头不就行了么。”

“不要!”我尖叫着从梦里惊醒,脊背汗透了衣衫。

第四十四章 又来一个傻子

第二天一早,陈升就派人送了卫真的衣物过来。我让湘竹和春曼将这些东西收拾妥帖,整理放好。

杨修夷下手真重,卫真到了响午才缓缓醒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着肚皮哭着喊饿。春曼给他做了许多好吃的,吃完后他攀着井壁又开始琢磨起水中的倒影。

他的这个模样我看着颇为眼熟。十岁时我也曾对一些花草景物执迷许久,师父说我可以蹲在角落蹲上半天,目不转睛的盯着一株小草,不声不吭。或坐在崖边,对着满目流云拍手傻笑。那段年月仿若上辈子那么久,我都不记得当时是何种心境,事后心里对师父很是感激,他老人家为开窍我的心智,花费的苦心之大绝非我能想象。倘若没有遇上他,我现在会是谁,又身在何处。或许不小心流了血惹上妖物,早被下肚,变为臭熏熏的排泄物了。

我让春曼和湘竹看好卫真,一要防他掉进去,二要防他吐口水进去,三要防他扔东西进去。然后我带着纸笔离开,我的巫器药材所剩不多,需要去暗室列个清单重新购置。

未想我一转身,还没出后院,卫真便张嘴大哭了起来。看他体魄便知是习武之人,且内里修为不弱,肺活量之高,声音之醇厚更能想象他哭声之嘹亮。

他一把扑过来抱住我:“娘,你要去哪里,带上真儿!”

他力气太大,勒的我快透不过气,春曼和湘竹忙跑上来将他拉开,他一个蛮力就将她们震飞了出去。我被勒的话都说不出来,瞅到井边的水桶,我咬咬牙,将它移了过来砸在卫真头上,未想神思混乱之际,未发现里面还装着半桶井水,冰凉刺骨的地下泉水将我们俩兜头淋了个通透。

卫真一把松开我,拍手欣喜道:“下雨啦!下雨啦!娘亲可以不用出门了!”

我们:“……”

卫真心智虽小,智力却还在,不出两天他已经可以将二一添作五里的成员们对上名字和长相了。唯独我和杨修夷,他非要喊娘叫爹。

他似乎有逢人就喊爹娘的毛病,我和杨修夷的运气背就背在我们是他在二一添作五里瞧见的第一对男女。可我着实想不通,为什么他对春曼的“二娘”都可以改口,对我这个“娘”却犯了牛劲。也因为这个,我现在几乎不能走出他的视线范围,不然必会惹来一顿惊天哭声。这是多离奇的事,我这辈子无法生育,却捡了个岁数比我还大的便宜儿子。

不过,卫真又哭又闹又撒娇仅在我面前,在杨修夷面前,他乖巧的如同温顺的绵羊。不能说是因为我比杨修夷温柔,其实我的脾气不比杨修夷好,只是杨修夷的坏脾气可以爆发,我却爆发不了,我没他那么大的本事去揍人。所以说,武力可以解决一切,我再次痛恨起让我无法习武的腰来。

阳光和煦怡人,春风漾漾拂面。我坐在院子里默记巫器药材,春曼和湘竹在我旁边做肉包,卫真蹲在庭院的边角玩弄着一只五彩风车。

吟吟清脆的笑音忽然传来:“这里好古雅呀。”

我回头,但见一位娇俏无双的粉衣少女站在后院石阶上,容颜秀美,气韵灵动,朱唇莞尔,精致挽起的发髻下垂着一缕如水青丝,微风吹来,随风轻扬,说不出的典雅可人。

一身磊落青衫的中年男子紧跟着追来:“月楼,不要乱跑!”见到我们忙双手抱拳:“冒昧打搅了,请问田掌柜是哪位?”

我站起身:“是我,你是……”

“某乃程帆,陈升先生介绍在下来的。”

他形容清癯,颇有听雨望竹的闲士文人之风骨,我转向湘竹:“去泡壶茶来,程先生坐。”

程帆在我对面落座,抬眼环顾我的小庭院,点头道:“却也不小,颇为淡雅宜人。”

我笑笑,直接问:“程先生找我所托何事?”

他面色略微迟疑,望向身旁的娇俏少女:“这位是程某外甥女,夏月楼,年方十七,今日来找田掌柜是想将她托在这儿一个月……”

我转头望向那名女子,她冲我甜美一笑,盈满妩媚。

“为什么要将她托在我这儿?”

程帆微叹:“田掌柜,你看我这外甥女可有何不正常之处?”

我盯着她望了又望,很漂亮,腰很细,这类女人在我眼里全是碍眼的一类,是不正常,所以我点点头。

“其实我这外甥女自小聪明雪灵,三岁便能背诗,六岁能识千字,后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绣口随意一吐便是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般轻巧。可是她如今却,唉!”

我愣了愣,再望向夏月楼,她又冲我吟吟一笑,我这才发现她的脑子似乎出了些问题:“程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程帆举起茶盏抿了口,满目萧然:“个中缘由我也尚未弄明,不知从何说起,自我从益州赶到匡城时,我这外甥女便痴傻了,我知有人要害她,却查不出确切实据。”

“那她的父母呢?”

“我妹妹十年前便病亡了,她父亲也于去年撒手尘寰,程某是个闲散之人,四海为家,一世漂泊,忽然之间找不到一处落脚之地,不能让她陪我吃苦受罪,所以托田掌柜照料一个月,我去查清她的病因,再觅处栖脚之所,定会将她接回。”

我有些为难,我已经被卫真弄怕了,万一这夏月楼也成日哭爹喊娘可如何是好。我不由想起卫真来的第一晚,曾偷偷溜进杨修夷房里,躲在被窝里等杨修夷入寝,倘若夏月楼效仿,那似乎有些……

这山下对男女问题看得极为严重,男女同床后更是洗不清说不明,看夏月楼的衣着打扮,应是大门户里的女子,万一就此要杨修夷娶她的话,那似乎有些……

倘若杨修夷看她漂亮,真娶了,那似乎又有些……

程帆掏出两张银票:“这里共计二百两,还望田掌柜莫要推辞。”

二百两!就连我去漠北的车马费用都够了!我瞬间把心里的杂乱念头推得一干二净,几乎毫不犹豫的点头:“好,我接了!”

***

晚八点还有一更

第四十五章 谓我何求

后院不算大,共有九个房室。

我的房间在正屋,左右两间耳房,一间是湘竹的,现在归了卫真,另一间住着春曼。左厢房依次是杨修夷和丰叔,还有杂房。右厢房第一间是姜婶,她隔壁原是饭厅和厨房,自我来后便叫人把它们打通,这样吃饭方便许多。

现在多了一个夏月楼,似乎只能和我挤了。

好在我平时喜欢在床上来回滚,所以我的床很大。我另铺了一条被子,将夏月楼不多的行囊都整理好。她一直坐在软榻上发呆,偶尔撞上我的视线,便冲我弯唇浅笑,甜的像好吃的红豆糕。卫真也在我房里,呼哧呼哧的吹着已经被他玩坏的风车。等我忙完后,他俩都不见了,我在院子里找到他们,正一起在地上玩石头剪子布,谁输了弹谁脑门。

杨修夷从外面回来,见到院子里多了个只会傻笑的美人,对我说:“你可以开个痴儿傻女帮了,帮主。”

我回嘴:“那你要不要建个坏脾气门派呢,门主?”

他含笑看我:“好啊,只要你这个副门主同意,我可以马上建。”

卫真耳朵极灵,忙跑过来:“见什么见什么?爹爹娘亲你们要去见谁?带真儿去。”

已经过去三天了,他的这个自称——“真儿”还是令我感觉一阵恶寒,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以这种语气对你说话,鸡皮疙瘩不掉出一斤,简直对不起自己的感官系统。

杨修夷说:“去,陪那女人玩去,别打扰我们。”

“那爹爹到时候记得带我一起哦!”

杨修夷不耐烦:“再不去我踹你。”

卫真乖巧的点头,走没几步忽然回头:“这个妹妹我好喜欢,你们再给我生个弟弟好不好?”

杨修夷淡淡的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微微不悦:“快走吧,别烦我们。”

“娘,你已经生了两个还能生吗?会不会不能生了?”

“……”

“如果还能生的话,我一定要弟弟哦!”

我烦躁的看了他一眼:“快走!”

他疑惑的皱眉:“难道真的生不了了么……”

我终于忍不住了:“对!就是生不了!我一直都不能生!叫你去玩就去玩,话这么多,我把你踢天上去!”

他瘪瘪嘴,看向杨修夷:“爹,娘生不出小弟弟,还凶我……”

杨修夷用鼻音嗯了一声,脑袋别向另一边,不知在看些什么,我蓦地有些心酸烦躁:“我回房了,吃饭的时候再喊我。”

我的房间摆设十分简单,甚至有些清冷,一张案几,一张木椅,一张圆桌,三张月牙凳,正面有张软榻,上面丢着两个软枕,然后就是沉重的乌木衣柜和我的巨床,床沿连幔帐都没挂。房内唯一称得上是装饰物的是挂在床头的双生蝶和草蚱蜢。

我捏着一根竹簪挑着烛芯,灯火如豆,我像是戏弄一般,将它摆的左右摇曳,摇摇欲坠,晃的眼睛如弥了暗黄色的云雾。

卫真的话不时响在我的耳边,像讨厌的苍蝇挥之不去。

我一直以为我是想通了的,不能生小孩于我而言并非坏事,倘若我这古怪的身体传给了下一代,不管男女,他一定会很恨我。当初师父端来绝经汤药时曾说,初九,这个药带着咒文,你一旦喝下去此生将再无生育的可能,你可想好。我想也未想,一饮而尽,因为我别无选择。你能想象一群妖物因你的葵水而集体留着哈喇子上门抢你的场面么?虽很滑稽,却关乎着我的生命。

这悠悠浮生,纵然众相万面,但只要是人,便皆有一种共通的心理: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要。

这种贪婪如同心魔,肆意疯狂掠长,会茁壮到难以抑制,反被吞噬的地步。我对宝宝的渴求也如是,尤其是随着年岁的长大,意识到自己真的不能拥有小孩的时候,心里便愈发的难受。

当初陈素颜说我可以嫁个贩夫走卒,柴夫炭工,只要待我好,亦可以共渡白头,可这人间男子,哪个不将子嗣传承放于首要。可笑我还一直痴痴做着白头偕老的夫妻梦,做着风花雪月的良人梦,我当真荒唐到了极致。如今连我那“未婚夫”都不肯入梦了。

我静坐了许久,蜡烛在我的挑弄下燃得极快,蜡油蜿蜒滴下,滋滋作响。

不知何时,耳边开始徘徊起一串清婉灵动的音律,透过纱窗飘了进来,并非笛音,也非箫音,曲音悠扬轻快,如莺歌燕啼,调子听着耳熟,曲名到了喉间却喊不出来。

我拉开房门,寻着音律爬上了屋顶,杨修夷半坐着,一只腿伸直,一只腿弓起,头顶万里星空,背靠飞檐翘角,手里捏着两边绿叶,凑在唇边。夜晚的风将他乌黑的长发吹得乱舞,映衬得他一张白脸如玉般光洁。

他放下手里的叶片,静静的看着我。他身后是灯火煌煌的宣城夜景,像只巨大的聚宝盆,满是珍珠奇宝,一片光辉熠熠。那些喧哗吵闹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和我们隔着天地。气氛很安静,我在他旁边坐下:“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了。”

“等你吃饭。”说完他垂眸望了一眼,一个托盘自院中石桌上飞来,上面有两碗饭和几盘小菜。我将托盘放在腿上,举起筷子:“怎么不在饭厅用?”

“他们太吵了。”

我点点头,深感认同。

他端起碗,往嘴里送了一口饭,吃的极为优雅,跟师公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我的吃相跟我师父几乎相差无几,我们是典型的狼吞虎咽,饕餮出笼。师父说吃相难看不要紧,但要注意两点:一嘴里有饭时不要讲话,二吃东西不要发出声音。只要时刻铭记这两点,在外面就不会被人讨厌。

杨修夷把他的碗递到我面前:“给我夹菜。”

我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你脑子撞树上了?”

“快点。”

我顿了顿,夹起一片腊肉放到他碗里。

“以后不准给别人夹菜。”

我横了他一眼:“你这尊师叔管的也太宽了。”

他的碗又递了过来:“还要。”

我忍不住了:“你跟卫真呆一起,呆傻了是不是?”

“快点。”

我没好气的夹了一个大肉丸给他。

“初九。”

“干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以后我们不作对了好不好?”

我警惕的看向他,上一次他说这话已是两年前了。他说他得了绝症,命不久矣,不想和我再争下去,还有意无意的透露给我,寒霜小道上有棵千年灵树,下面埋着能救他的仙药。结果第二天我真傻乎乎的去了,没想是个陷阱,我掉了进去,被他施了切灵阵,关了整整一晚。

我愤愤的把这件事情重提一遍,他脸色极为难看,怒道:“那次是你和你师父先把丰叔关在后山山洞里,关了他两天两夜,你可还记得?”

我苦苦想了半天,摇头:“忘了。”

“哼,你们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那边,但我把你关切灵阵里时,我可在你旁边守了一个晚上。”

我怔怔的看向他:“啊?”

杨修夷磨牙道:“你师父那老顽童每日净知道胡闹,都把你教成什么样了,那糟老头,下次见到他得教训死他。”

我狂点头:“罚他扎三个时辰的马步!罚他给我一斤锁魂花花瓣!”

他回头看我:“初九,以后不要跟我作对了,听到没有。”

我想了想,很认真的摇头:“虽然我师父成日欺压我,但是我不能被你拉拢过去,我要坚定不移的站在他那边。”

他眉心一拧:“我没让你和他作对。”

我望着他深邃的双眸,他真的好好看,清新俊逸,绝世独立,过去的六年里我怎么就没有这种觉悟呢,现在忽然觉得不够看了。

我叹道:“其实我也不想和你作对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剩下不到两个月了,以后能不能再见都是个问题呢。”我夹了片青菜给他,“离开望云崖后,这几个月跟你相处下来,发现你也没以前那么讨厌。”

他静静的看着我,良久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你师父没在你耳边嘀咕我坏话了。”

我又叹了口气,望向夜幕中的远山,忽然挺想那老家伙的,明天要给他写封信,让他抽个时间来看我。

我们边吃饭边闲聊,他不时给我夹菜,这次我没再挑走,照单全收。

吃到一半,卫真和夏月楼忽然跑了出来,一前一后追逐打闹,卫真俨然一副小哥哥的模样,不时让着夏月楼,两人玩着玩着,停了下来,傻笑着对视,眉目中传达的感情我实在难以参透。

好半天后卫真拍手笑道:“我赢了!你先眨眼睛了!”

夏月楼仍是傻笑,卫真说:“罚你做小狗,绕这里爬两圈!”夏月楼顿时可怜兮兮的撅起嘴巴,模样娇俏到了极点,我见犹怜。

卫真见了她这个模样,叹气道:“那我替你罚吧。”说完趴在地上,开始边学狗叫边爬。

夏月楼傻笑着站在旁边,卫真拍拍自己的背:“妹妹你上来,哥哥给你当马骑。”

我指着卫真:“他为什么逮谁都叫娘,偏偏夏月楼他要认作妹妹?”

杨修夷眉梢一挑:“你觉得我能理解他的心智?”

我郁闷的夹起一块肉塞进嘴巴里。

杨修夷忽然沉声道:“初九,这段时间你要小心一些。”

“嗯?”

他静静的看着卫真和夏月楼:“这两人都有躲在暗处的仇家,难保不会寻到这儿来。”

我随意笑道:“有你在我怕什么?”

他微微一愣,随即神色带上几分严肃:“我是怕你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伤人性命,反噬了自己。”

他的话令我瞬间烦躁到了极点,我垂下碗筷,抬起头望着天空,重重叹了一声:“真想拿把刀把自己大卸八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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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奔街狂魔(一)

我一直觉得自己睡相很坏,因此很是担心会把夏月楼给踢下床,睡了几晚后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她的睡相比我更坏。自她来后,我每日清晨都在地上醒来,之后我干脆把床铺让给她,自己睡软榻去。

这几日卫真越发不老实了,颇有些癫狂的迹象,每日在那比划招式强拉着给夏月楼看。他脑子虽然不行了,可一身武艺还在那呢,那日一招横劈将打水的井桶给劈成了碎末,被我狠狠骂了一顿后,第二日不知悔改,又把厨房的水缸给砸了个彻底,只为给夏月楼卖弄一番。

我着实应该庆幸他终于把视线从我这个“娘亲”身上转移到了“妹妹”身上。但所谓红颜祸水,当两个傻子撞在一起,其中一个还武艺颇高,对另外一个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时,那是很可怕的场面。陈升还希望我为他开窍心智,我得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他开瓢脑门了。他这么疯下去,我怕自己的脾气又得变坏。我不是没有狠毒的计策去治他,比如摆个阵法把他困在里面,每日到点了送饭进去,等两个月期满后把他安然无恙的交给陈升就算完事。

但这样极不厚道,我怕损了阴德,我对阴德这类虚无的东西颇为看重。当对现实彻底绝望时,许多人就常常把希望寄托于一些不着边际的虚无。我有时就常在想,会不会是上辈子缺德事干了太多,这辈子才摊上这么一具古怪的身子和离奇的身世。所以我要攒阴德,争取下辈子当个正常平凡的女人,丑点我也不会在意,这辈子丑的我刻骨铭心,颇有心得经验,当丑女人我绝对得心应手。

我们聚在庭院里晒太阳,湘竹在跟春曼学编竹篮,卫真和夏月楼蹲在角落对着一堆小玩偶嘀咕了半天,我研究一张五鬼阵图,偶尔抬头跟春曼她们闲聊几句。

湘竹无意中提起落雨街口的小道场搭了个戏台子,请了白虹戏班,那花旦唱的极好,声腔珠圆玉润,眸光传神到位,体态婀娜柔软,在京城得过花旦大奖。

夏月楼颇有兴致的回过头,呵呵笑了两声:“唱戏,唱戏好玩!”

卫真一听就来劲了:“那哥哥带你去看!”说完一把扔掉手里的小玩偶,猛地背起夏月楼,像箭一样朝外奔去。我顿时愣了,这傻子也太雷厉风行了,问题是他认识路么?这么冲出去是要去哪儿?

我慌忙扔下图谱:“快追!”

我们三个齐齐追了出去,长街熙熙攘攘,行人川流不息,我们四下张望,春曼喊了句:“分头追!”

我循着隽秀路往听雨道跑,春曼跑向默香道,湘竹冲着落雨街口奔去。

我边跑边张望边打听询问,路边一个卖菜的小贩伸手指向柳清湖:“看到了,兴冲冲的往那边去了。”

听到兴冲冲三个字,我有种双眼翻黑的错觉。忙擦了擦冷汗连连道谢,鼓足一口气冲去。

柳清湖畔同往日一样人头攒动,沸反盈天,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我爬上一处高坡四下瞭望,目光不经意的瞥到了远处的暖春阁,古雅的楼宇翻飞着苍青色的帷幔,恍若故人淡若烟云的衣袂,我心里一下子空了,蓦地泛起许多心酸。

肩上猛的被人一拍:“姑娘!好巧啊!又遇见你了!”

我回头,是半脸胡子。

他咧嘴笑着:“在这做什么?”

我敛回思绪,忙道:“胡子大哥,我现在没空跟你客套,你不忙的话帮我寻个人如何?”

“什么人?”

我把卫真和夏月楼的身形特征大概说了一下,再把他们今日的着装打扮也回忆了一遍,半脸胡子拍着胸膛道:“行,没问题!”他脚尖一点,整个人就凌空飞走了。我又扫了几圈,确定卫真和夏月楼没有在这后,我跳下了磐石,往半脸胡子的反方向跑去。

这一跑就碰上了眼熟的老地方,翠叠烟柳。

当初我还觉得它缤纷漂亮,神秘好玩,现在我看到它就觉得讨厌。我本想无视它径直往前跑,可就是忍不住回头多看它几眼,结果又瞥到了令我发怒的一幕。

我知道杨修夷每日会去很多地方溜达,听说书,听小曲,看花戏,逛书市,淘海货,赏古董……他多金多才,容貌俊朗,去到哪里都倍受欢迎。可我最不喜欢看到的就是他出现在翠叠烟柳,还和清婵一起。

他们又站在了那日的杨柳下,又是清风拂袍,又是一对璧人。男的俊美无双,挺拔轩昂,女的明艳动人,袅袅娉婷,任谁经过他们都会忍不住再三回眸,这样一对绝配,堪称天作之合。

但我却看得火大,牙齿快要把下唇给咬破掉。如果我打得过杨修夷,我一定冲上去在他背上绑块石头,再把他狠狠的推到湖里去。然后把清婵嫁给街角的秃头阿三,每天在秃头阿三面前讲她坏话,让秃头阿三天天回去施家暴。

虽然很恶毒,但我就是气恼,一瞧见清婵微微低首面向杨修夷站着,脸色粉嫩,莹白婉约,若似小媳妇的娇羞模样,我就想赶紧拉着秃头阿三带上一群小**来抢亲。

我愤愤的转回身去,有句话叫爱屋及乌,反过来便是厌屋及乌,我这么讨厌清婵,所以我要和杨修夷断交!

将听雨道从头到尾走了个底朝天,我绕到了落雨街。因为搭了个戏台子,这边空前热闹,现在没有开戏,许多小孩子踩着观众坐的木长凳跳上跳下,一顿瞎闹。所有小贩齐齐高声吆喝,豆浆、烧烤、茶叶蛋、米花糕……各类香气飘满了道场上空,那边还有几个小摊子专门提供游乐,不时爆出精彩的喝声。

恍惚听到了湘竹的声音,我回过头去,但见她兴奋的冲我扬手:“小姐!这边!”她身旁的那几人,不刚好是春曼、卫真和夏月楼么,我惊愕的发现,半脸胡子也在!

我直接奔了过去,对着卫真的肩膀狠狠捶下一拳,但他实在皮糙肉厚,我把自己痛了个半死,我怒道:“死小子!竟敢拐着黄花闺女到处乱跑!仔细我把你关到狐狸窝去!”

半脸胡子回头眉梢一扬:“为什么关狐狸窝?”

我又在卫真肩上打了一下:“女狐狸个个骚,不把他玩死才怪!”

半脸胡子莫名笑了两声:“那你也得仔细了,你进了狐狸窝也不一定能出的来。”

我转向卫真:“以后还敢不敢?”

他嘟起嘴,颇为义气的说:“只要月楼妹妹还想出来玩,我一定会带她来的。”

我气急:“不是不让你出门!而是你不该说走就走!万一走丢了或者被人绑了,你让我扛你的尸体去见陈升么!”

他胡言乱语:“月楼妹妹可以吃很多糕点的,反正月楼妹妹开心,我就开心!”

我:“……”

这时有人喊了句:“小哥,到你了!”

卫真忙道:“来啦来啦!”

我这才发现他在玩一个投标游戏,他手里有一堆小石子,他前方一丈处有一只葫芦,葫芦口小的可怜。他单眯起眼睛,抛去一粒,没中,第二粒,仍是没中,第三粒,第四粒……二十粒抛光了,一粒都没中。

他不服输的跺脚,转身问春曼要银子,要了一钱后跑去问那小贩又买了二十粒,然后开始轮流排队。

我乍舌,看向春曼:“你给了他多少了?”

“差不多六钱了。”

“你干嘛惯着他呀?”我竖起眉毛,“杨修夷一个月给你多少月钱?”

春曼看了湘竹一眼,低声道:“三两。”

“什么!”我提高了音量,“三两?他钱多了么!”

我时常跟师父四方云游,对于底层的杂役丫鬟们的工钱算是有一定的了解。通常客栈的伙计,包吃包住,月钱在三钱左右,也就是三百文。京城的大客栈里待遇好点,一般有六七钱。再者就是普通人家的丫鬟们,如果签过卖身契的,那给口饭吃就算不错了,是没有月钱的。雇来干粗活的杂役包吃包住,月钱可能连一钱都没有。好一点的是贴身丫鬟和随从们,看主人家的富贵程度。我迄今为止遇到过月钱最高的丫鬟,是陈素颜的那几个贴身小丫头,每人每月二两三钱。我给湘竹原先的月钱是五钱,也算是很高了,最后被我扣到了一钱二十文,但她每个月消耗二一添作五里的开销绝对有五六两银子了。光为她洗澡买的炭火就差不多有三四两了。

如果我没记错,杨修夷是花钱把春曼从穆向才手里买来的,说明当初春曼是签了卖身契给穆向才了。通常这样卖身为奴的情况,包吃包住就差不多了,一般是没有月钱的。但是春曼的月钱居然比陈素颜那几个小丫鬟都高。而且,春曼现在还没干够一个月呢,杨修夷竟就提前预支月钱了。

我细细的将春曼打量了一番,她虽没有湘竹漂亮,却比我好看许多,而且身姿颇有风韵,丰乳翘臀,除了皮肤粗糙和黑了一些,其余都不算糟。她又踏实又能干又勤快,为人也仗义,比狡黠的湘竹好上数倍,如果杨修夷看上她,我不会觉得奇怪。

我忽然想起陈素颜卖的那个关子,她笑眯眯的说:“……杨公子却不要,非要花钱买下,并说了一句……”

她当时故意逗我,我也懒得寻根问底,现在一想我便明白了,以杨修夷的心高气傲,定是想自己花钱买来,再帮她脱掉奴籍。

左一个清婵,右一个春曼,他还真是艳福不浅,不过他能看上地位低下的春曼倒说明他还是有些眼光的,不是粗鄙的市井俗人,就这一点,跟他同门倒不算丢人。

我从钱袋里掏出银子递给春曼,不悦道:“你没事不要惯着卫真了,坏毛病都是惯出来的,他要多少你就给多少么?”

她低了低头,没再说话。

我看向队伍里的卫真,他一脸严正以待的模样,清澈的瞳孔紧紧的盯着葫芦口,不断瞎比划,我再转头看向小贩一旁的几样礼物,心下了然,我问夏月楼:“是不是你看中什么了?”

她又是傻笑:“卫真哥哥说要把那个香囊送给我。”

我叹气,走到卫真旁边:“我来!”

他诧异的眨着眼睛:“娘亲,你会吗?”

“娘亲?”半脸胡子瞪大了眼睛,“你多大?”

我随意的摆手:“一时解释不清,懒得解释。”我转向卫真,“把石头给我,好好在一旁看着!”

半脸胡子突然嘿嘿一笑,凑到我耳边:“这小贩可不是好糊弄的,隔空移物术他看得出的。”未等我有所反应,他拍了拍我的肩,“给我,我来。”

***

今天腊月初九,祝田初九小巫师生日快乐~!\(^o^)/~

这几章平淡了些~明天开始进入剧情高潮,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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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当东方若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有着很多的疑惑,比如:

谁能告诉她,在她头顶上方离地面1000米高空漂浮着的建筑是肿么回事?会不会砸死人的?

谁能告诉她,这个貌似是修仙般的世界为什么其实是一个未来世界里的游戏?她比起玩游戏更想修仙啦。

谁能告诉她,她面前这三个扬言要将推倒的玩家是肿么一回事?她只是想在游戏中混吃等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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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奔街狂魔(二)

我半信半疑的将石子给了他,轮到他时,他略略瞄准,胳膊一抬,那石子便”咚”的一声,稳稳当当的落入了葫芦口。

“好!”

人群爆发出喝彩,卫真顾不上傻眼,忙兴高采烈的跑向小贩,捡起那只香囊冲夏月楼激动的挥手:“月楼妹妹,我拿到了!”

半脸胡子冲我得意一笑,扬起手将第二粒石子也丢了进去。回头对我说:“挑件自己喜欢的去。”

我忙跑过去,左挑右拣后拿了个精致的小木匣:“谢啦!”

紧跟着第三粒,第四粒,一直到第二十粒,全部的石子都稳当的落入了葫芦口里,例无虚发!

人群兴奋到了极盛,我们也乐成了一团。湘竹挑了梅花白玉簪和蝴蝶花卉钗,春曼挑了海棠紫金簪和流崒碎花华胜,我除了那小木匣也捡了一支蝴蝶穿花碧簪。剩余的全被卫真包揽了,他给夏月楼挑了小香囊,挑了小铃铛,挑了小玩偶,挑了小红绳……

我和湘竹十分鄙视他,背地里嘀咕,傻子就是傻子,净挑些便宜的,春曼笑笑说:“开心就好。”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难怪杨修夷会看上她,果然境界比我高。

二十粒丢完了,卫真又问春曼要钱,小贩脸色难看的一摆手:“今日的没了。”

卫真往他腰上的小布袋指去:“那里明明还有石子。”

小贩不满道:“你玩了那么多把,次数用光了。”

卫真很较真:“可是我弟弟才玩了一把!”

他竟把满脸胡子当成弟弟了,我无奈的上去拉他:“别闹了,回家吧。”

“娘,弟弟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让他继续玩了?”

其实占小便宜的事情我很爱干的,更何况这里的礼品价格都不菲。但小贩已经不乐意了,倒不是怕打不过他,就怕一吵起来,卫真狂性大发,收不住场面,到时候我也得跟着蹲大狱。

我很严肃的跟他说:“那个人不是你弟弟,我也不是你娘,以后不要乱喊了。”

他愣愣的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摆出了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伸手把一只小荷包塞到我手里,低头小声的说:“是不是我今天乱跑惹娘亲生气了,那这个给你,你不能不要真儿。”

我叹了口气,把荷包还给他:“回家吧。”

“嗯。”他乖巧的应着,回头说:“月楼妹妹,哥哥带你回……人呢?”

我忙转身,湘竹和春曼正兴冲冲的讨论今天的收获,半脸胡子就站在我身旁,唯独不见夏月楼那一袭粉衣,我顿时慌了:“湘竹!夏月楼呢?”

“啊?”她茫然的抬头,“刚还在那的呀。”

我一跺脚:“她是个没有心智的傻子!你们怎么不看着点!快找啊!”

“好,好!”湘竹和春曼顿时慌了,赶忙朝不同的方向跑去。

卫真急的差点没把我的手臂扯断:“娘,月楼妹妹不见了吗?她去哪了!”

我尽量安抚他:“你别慌!会找到她的。”

他转身要跑,我慌忙将他拉住,一个已经丢了,再走失一个还了得。

他又开始狂躁了,大力将我推开,好在半脸胡子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我,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卫真就跑去了三丈远。

我大惊,看向半脸胡子,他给了我一个了然的眼神,飞身追去,我紧跟而上。

半脸胡子脚步疾快,追了几步后,他忽然一脚踩在路旁的石阶上,借力腾空,两个跟斗后落在了卫真身前,伸手拦他,卫真嗓门极大:“弟弟你走开!不然哥哥揍你了!”

半脸胡子不做退让,卫真直接挥起一拳,两旁的路人急忙躲开,围成了一个圈子,把我堵在了外面。

我一直认为半脸胡子一身粗犷,他的身手定会不错,没想他在蛮力和格斗招数上却完全不如卫真,被卫真逼得连连后退。好在他身形灵活,敏捷如游,闪避之间绝无拖泥带水,还能偷袭上几招,两人一时难分胜负。

我花了好半天终于挤了进去,不知死活的往上冲:“别打了!”

半脸胡子正要出拳,见我横插进来,急收攻势,就这么一个空隙,卫真沙包大的拳头擦过我的肩膀,砸在了他的胸口,力道极猛,将他打飞了出去。

半脸胡子跌摔在地,卫真冲去揪住他的衣领,我慌忙拉住他:“卫真你够了!”

他这会儿彻底的“六亲不认”了,打了“弟弟”后,连我这个“娘亲”也不放过,直接抓起我往后摔去,人群急速躲开,我被畅通无阻的摔上了戏台,撞在了台柱上,胸口一阵尖锐的痛意,一张嘴就呕出了大口鲜血。

几个好心人急忙跑来扶我,一个中年大婶叫道:“快送去医馆!”

卫真终于恢复了稍许心智,跑来急道:“娘,我,我,你怎么吐血了,是真儿不好!真儿该死!”

我想骂他,声音还没出来,稀里哗啦的血倒吐了一地,两个路人把我扛起,卫真拦住他们:“要把我娘带哪儿去!”

“送去就医啊!肋骨把肺刺破,晚了就没命了!”

卫真一听就慌了,一把将我抢走:“我去!”

“小兄弟!”

他把我像条腊肉一样挂在肩上,直接就跑,不理会别人的声音:“这后面就有家医馆,你往哪儿去啊?”

“……”

幸好我不是他亲娘,这种儿子,谁生谁倒霉。

他扛着我东南西北一通乱跑,体力好的惊人,急速快跑也没见踹一口气,我被他晃的七荤八素,实在忍不住了,狠狠的揪住他的头发:“放我下来!”

“娘你撑着点,我们就快到了!”

“我已经没事了!”

“你又骗我!”

我大怒:“谁骗你了!快放我下来!”

“我不相信你了!上次说娘说自己没事了,结果睡了好久都没醒来。”

“啊?”有这回儿事吗?

他开始自言自语:“医馆呢,医馆呢,医馆在哪里呢,大夫!”他就这么当街开始咆哮,“大夫!大夫!快来救救我娘啊!救命啊!”

我:“……”

他边跑边喊,一路不知冲撞了多少人,一个挑菜筐的菜农被他冲倒,抄起一根扁担就追了过来,一个卖米花糕的小贩被他撞翻,踩烂了一地的糕点,边骂边追在我们后面,还有捏泥人的,卖糖葫芦的,修鞋的,挑豆腐脑的……

卫真一马当先跑在前面,身后远远的跟着一大群扔鸡蛋,砸菜叶,抄扁担,扛钉耙的小贩,我欲哭无泪的望着他们,满脑子都在计算着这回得赔掉多少银子。

他跑了好久还没找到医馆,我真该庆幸我有一具会愈合的身子,不然被他这么一折腾,九命猫妖也得含恨离世。

他四处乱跑,跑了数圈后又绕回了听雨道戏台。

就在这时,他蓦地停下了脚步,远远跟在我们身后的商贩们也瞪着眼睛停在了那里。

一股极强的妖气窜入我的神思,我想起自己吐在戏台上的血,心一下子凉了大截,可不过才半个时辰,妖怪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方才热闹无比的道场眼下一片诡异的寂然。烧烤架的炭火还在滋滋作响,面摊上的炉锅热气蒸腾,馄饨铺里的汤水腾着不停的咕噜声。

商贩中有人喊了一句:“快跑!”人群顿时哗然,如踏泄的洪流,争先恐后的朝来路涌去。

卫真颤着声音:“娘,有妖……”

话未说完,他踉跄后退了几步,我倒挂在卫真背上,隐约看到几只通体红色,身形似幼小孩童的妖怪蹿了过来,心里大惊,竟是五灵血猴!

五灵血猴生性暴戾,凶残贪婪,对腥味极为敏感,向来以群居为主,一旦发起攻击,那是数百只血猴对你一哄而上,相当可怕。

卫真躲避数步,忽而闷哼了一声,我急道:“是不是受伤了?我们快跑啊!”

未想他忽然一把松开了我,我登时从他背上滑了下去,脑袋晃铛砸地,牙齿将唇角磕破,甜甜的腥味在齿舌间扩散。

我忙从地上爬起,但见眼前数百只血猴,二三十只已初具人形,绝大多数聚拢在我吐血的戏台上,小部分正对我们张牙舞爪。

卫真松开我后,遽然一个大步跨前,左右躲闪了几下,抓住了一只血猴,他暴喝一声,那血猴发出惨叫,被他徒手给撕成了两半!内脏哗啦啦的流出,洒了一地,其余血猴闻到气味,纷纷蹿了过来,抓起同伴的尸体一阵虎吞。

卫真急忙回头:“娘,妖怪太多了,怎么办?”

我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忙起身往后跑去,边跑边道:“刚才就叫你跑了!你干什么不跑!”

“好!”他追了上来,忽然一把抓起我,将我拎上了他的背,我一阵感动,却见他一个陡然转身……

我傻了:“这是干什么?”

他很天真又很急切的说:“逃跑啊!”

然后他就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蠢劲直直的往前冲去……

我想叫他都来不及,他的速度太快,已然扎入了猴群中,我悲鸣:“你这是逃跑吗?你这是送死啊!”

几只血猴扑了上来,我紧紧的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缩在他背上。他左躲右闪,连踢带踹,一只血猴将他的胳膊抓破,他暴怒,一脚将那血猴踩在地上,踩得颅骨碎裂,脑浆淋漓。

忽然一只血猴跳起,尖锐的爪子在我背上狠狠一划,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叫:“再跑快点!”

已来不及了,这群血猴像疯了一般,有几只伸手指着我,嘴里一通兴奋的乱叫。

我心道完了,它们已经锁定我了,如果现在跑回二一添作五,只会将这群血猴一路领去金秋长街,那是整个柳宣城的中心大道,带它们过去那是贻害苍生。

电光石火间,我下了一个决定,伸手指向东南处:“往那跑!”

***

晚上八点还有一更~~

第四十八章 青山荒野

离听雨道最近的城门在东南面,沿路过去还有数条必经的繁华大道。

卫真一路猛跑一路大喊:“吃人的妖怪来了!快跑!”

他的嗓门如雷公震喝,我被他背在身后,脑袋就挨着他的肩。他每吼一次,我就顿觉头眼昏花,脑耳轰鸣。

数百只五灵血猴就跟在我们后面,踩着房檐屋楞,攀着桁木椽柱,不时诡异奸笑,冲我们挤眉弄眼。

街上已然一片混乱,人群惊散乱奔,我伸手环着卫真的脖子,不断指路:“这边这边……是这边,蠢货!”

他可能被我骂得急了,也可能脑子又开始混乱了,到最后他喊的是:“爹爹娘亲,你们快跑!”“都给我闪开!我娘亲要看大夫!”“不闪开的我杀了你们!听到没有!”“让开!我要救我娘!”

我无力的趴在了他的肩上:“……”

他越喊越急,声音像要撕破咽喉一般,越发的暴躁和力竭粗哑。但眼下这种混乱的局面,路人皆忙于各窜逃命,根本无人理他。

我也只当他又犯了傻,在那胡言乱语,未想卫真蓦地勃然大怒:“我说了!你们给我让开!”他一把揪住了一个慌不择路,不小心撞在他身上的中年男子,拎起他的衣襟高高举上了半空。

我大惊:“你要干什么!快住手!”

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把将中年男子狠狠的摔了出去,砸在了右前方一堵坚实的高墙上,惨叫都不及发出,脑袋便像开瓢的西瓜,脑浆血液四处迸溅,一片血光腥雨。

我如遭雷击,脊背僵直。忙于夺路的行人们也都呆愣在地,如似看到魔鬼一般,惊恐的朝我们望来。

卫真继续朝前猛冲,边冲边厉喝:“不准再挡我的路!”

我回过心神,抓住他的肩膀:“快让我下去!”

“娘亲你别怕,真儿一定会救你的,你别怕!”

“卫真!”我气急怒吼,“放开我,不然就来不及了!”

被他摔死的中年男子的血味一旦刺激了血猴,到时场面定是惨不忍睹,这里到处都是脆弱的人体,随手一抓便是它们的食物。血猴因我而来,届时我又得背上多少罪孽。

卫真并不理我,仍是疾步快跑,我一把推开他的后背欲借力往下跳,上半身整个后仰,他反手按在我的背上,将我禁锢的极牢。

“让我下去!快点!!”

就在这时,惨烈的叫声自身后响起,我急忙回头,但见一个妙龄少女被几只灵猴举起,她扭曲挣扎着,不断高声呼救。一只血猴双手捧着她脑袋,怪笑一声后,直接将她的头颅扭了下来,再之后她的身躯也被极快的撕成了数瓣,鲜血横洒,喷溅了一地。血猴们兴奋狂嗥,一顿疯狂的啃食。

紧跟着又一声悲泣,一个女人尖叫着喊她的夫君,她的夫君在顷刻便被撕成了碎块。然后她也被血猴逮住,并高高举起——

“住手!”我嘶声大喊,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又一幕惨剧发生。

我最不愿看到的一面终究还是发生了。

这些血猴已顾不上我了,直接拿疾跑的路人开荤,以解对血肉的贪婪欲望。

我强压下内心的凄凉惶恐,忙伸手往怀里摸去,赢来的蝴蝶穿花碧簪不见了。我一眼瞅到了卫真头上的玉簪,直接拔出,深吸一口气,对着我的左手腕狠狠的戳了下去,我痛的满脸是泪,咬咬牙,将玉簪横拉,皮肉撕裂,鲜血狂流而出。我极快的念动咒语,使得血气大散,那群血猴终于又被我的鲜血蛊惑,像着魔了一般,纷纷扔掉了手里的断臂残肢,急冲我们而来。

城门这边远远的便觉察到了我们的动静,早已乱作一团,城门守卫也不知去向。卫真加速猛跑,一头奔出了城门,天地一片宽阔敞亮,我四下一扫,伸手指向远方一处莺飞草长,似无人烟的土坡:“那边!”

我的神思已无法凝结,不能确定那边是否有其他妖类,真希望会有,而且越多越好,望借他们之手灭了这窝嗜血残暴的猴子。

卫真背着我上了土坡,一盏茶后我便开始后悔,这里行路十分艰难,百草繁杂,已久未有人踏过。沿路一些荆棘很是恼人,扎的人又痒又麻。

卫真的呼吸声愈渐粗重。疾行了一个时辰后,我们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空旷的草地如无垠的绿毯悠然的铺在眼前,延向天边。

青山荒野,翠意峥嵘,如画之镜。

卫真跨过一道裂沟,继续往前面跑去,血猴不依不饶的远远跟在后面,我们在荒原上追逐,差不多又跑了两个时辰。

抛却其他不言,眼下的卫真着实令我钦佩和感动。饶是他体力再好,武艺再高,背着我长途奔袭如此之久也早已是强弩之末,但他未曾有片刻的松懈和停缓,靠的完全是他的牛劲和毅力。

我多次想让他将我放下,他都不予理会,好几次我厉声怒骂他,他也只是委屈的说:“娘,这次一定要听真儿的。”

又跑了一段路,他实在坚持不下了,脚下一软,摔在了绵软的地上,我也滚到了一边。他忙爬起身,又要将我背上,我一把推开他:“你自己走!”

他一愣:“娘?”

我伸手指向前方:“有多远跑多远,不要管我了!”

“娘!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真的不是你娘!你快走!”

他一跺脚:“娘!”

我气急:“蠢货!虽然我现在真的很想掐死你,可是你不能因我而死!我们死一双不如死一个,你快滚!”

“不!”他冲我大吼,非要将我背上,我与他争执不过,气得快要呕血。就在我们拉扯之时,几声嘹亮的嚎叫声骤然响起,划破长空,如久旱的霖雨,瞬间清明了我的心神。我差点没有喜极而泣。

最先赶来的是赤精狼群,极快的和血猴斗成一片,不出多久,兔精,花妖,树瘴,炙猿,人形巨蛙,千灵雀群……都加入了战斗,有些只影前来,有些拖家带口,也有一些临时拉帮结派,利用现成的妖力资源组建成一支小队。

地上打的,空中斗的,玄术妖术武术皆派上用场,一片缭乱。

巨大的茫原上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天地充斥着糜烂的臭味和妖怪刺耳的叫声。我和卫真坐在包围圈里,他已傻在了一边。

良久,他开口问我:“娘,为什么它们会这样?”

我没有说话,心绪一片茫然。

现在静坐下来,不再夺命狂奔,理智稍稍回笼后,透骨的凉意开始在我体内漫延。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发颤,有种天地都要崩塌的错觉。

卫真又问:“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不想理会,他却不断追问,终于把我弄烦了。我说:“你养好精力,三个时辰后负责把最后一只妖怪给撕成两半。”

“我打不过怎么办?”

“它基本半死不活了,除了寻常百姓,稍微有些功夫的人都能对付。”

他点点头,抬起眼睛望向在他头上斗得不分胜负的雀妖和鬼鹭,有些为难的说:“如果最后剩下的是只会飞的妖怪怎么办,真儿不会轻功。”

我淡淡道:“那就陪我一起死。”

“啊?娘,我不要你死!”

我凄惨的笑了,笑得自己都发毛。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滚到我脚边,我捡起来远远的砸了出去。

“娘!我们不会死了!”卫真的眼睛忽然一亮,清澈如池的双眸异样好看。

他伸手往远处一指:“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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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永不相见

杨修夷穿着今天出门的墨蓝色银细花纹锦服,右手一柄银色长剑,蕴着森寒的蓝光。在他旁边,有一位身着湖蓝色锦裙,外罩月色广袖罗衫的女子,是清婵。

两抹身影直入妖群,宛如一把利剑,势不可挡。又如跌落尘间的珠玉,一颗墨蓝色,一颗湖蓝色,身形清逸似舞,轻盈若蝶,在群妖中那般显眼璀璨,华彩夺目。

卫真起身扬手大叫:“爹!我们在这!爹!”

杨修夷远远的抬头望来,长剑陡转,一道凌厉的剑花掠过,气势万钧,他身圈的妖物登时身首异处,血沫横洒。他凌空跃起,一脚踩在千机雀妖的头上,借力一个空翻,稳当的停在了我们面前。

卫真拍手欢呼:“爹,你好厉害!”

杨修夷不理他,举起长剑持平于胸口,剑刃寒光萦绕,恍若冰棱,忽而“嗡”的一声轻颤,破空声起,长剑脱手飞出,风驰电掣般在妖群中疾掠,顿时一片虚影缭乱,蓝光翻飞,光华所到之处,无不红花绽放,血线冲天。

这些小妖于他而言,连练手的资格都没有,卫真已彻底的看傻了。

杨修夷回身拿住我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搭上我的脉搏,片刻后他松了口气,低声唤我:“初九?”

“公子!”娇啼的女音不悦的响起,一抹湖蓝色身影掠来,清婵收起长剑,怒道:“你怎不叫我过来,我差点被你的剑给伤了!”

杨修夷微微皱眉:“我忘了。”

“……”

清婵垂眸朝我望来,目光落在我被鲜血濡湿的左袖上:“田姑娘,你的伤势。”

我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也不自讨没趣,微微撇了撇嘴角,颇为俏皮。

天色渐暗,云层积压,天地一片苍茫。剑影仍在横扫,长风从旷野的另一处吹来,将这片刺鼻难闻的腥气和响彻云霄的嚎啕惨叫荡向四面八方。

我望着满目的狼藉尸骨,心如百年无人居住的楼阁,爬满枯败腐朽的藤蔓,凄凉到了无以复加。

之前我在怨卫真,他若不狂性大发将人摔死,也就不会刺激到血猴。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好怨,我和他同为罪魁祸首,都得为城内那桩惨案负责。但他是个傻子,癫狂不发作时,他是纯良无害的,而我,我一直都是个不祥之人。

我此生最怕的人是师尊,他极不喜欢我,当年师父捡我上山时,他说我浑身浊气,又资质愚笨,几次想将我赶走,后因发现我的身体会自愈,他才答应将我留下。

我十二岁时,曾同师父云游至詹苍县,我意外摔出了血,当时未曾在意,也没同师父提及。结果那晚惹来妖魔,六个无辜百姓因此殒命,其中一个不过五岁小儿。师尊知道这件事后立即对我举剑,说我是苍生祸患,不能留我于世。当时师父为我求情,跪在他房前三天三夜,后师公及时赶回山上,我才捡回一命。自那之后,我一直如履薄冰,小心谨慎,唯恐害了别人。那五岁小儿的爷爷苍颜白发,抱着孙子尸体痛哭的模样,我至今仍历历在目。还有今天在我面前被血猴活活撕裂的路人,那妻子撕心裂肺,恸哭九天的悲鸣,比绛珠亡魂曲更让我胆颤。

倘若师尊知道今日之事,定会毫不犹豫的将我碎尸万段,任谁开口求情都无济于事了。

我将目光投向天边,强压下满腔的苍凉和凄惶。这辈子虽然活得一塌糊涂,可我还没活够呢。我还没找到我的亲生父母呢,我的腰身还没瘦呢,清婵还没嫁给秃头阿三呢,我还没嫁出去呢,还没做过夫妻那档子事呢……

我忽然想学街头巷尾的三姑六婆们,重叹一声,再用极其幽怨的语气感慨:“这就是命。”

不过不是现在,这样的感慨若对着陈素颜,那绝对会很畅快,但对着这三个人,我一句话也不想说。

第一个是杨修夷,他一直坐在我身边,我听到他叫了好几声我的名字,但我不想理他。我说过我讨厌清婵,我说过他若再在我面前提起清婵,我便不理他了。他果真不提了,但他把清婵直接带到了我面前。这更可恶。

第二个是卫真,他在旁边和清婵聊得很开心,他的胡言乱语把清婵逗得笑声吟吟。这家伙,一想起今日之事,我便想把他砍了,他癫狂起来简直就是个魔鬼!

至于清婵,我就是讨厌这个女人,我的每根骨头,每根头发都在讨厌她!如果我打得过她,我一定会去打她。如果师尊在杀我之前可以答应我一个遗愿,我一定要让他帮秃头阿三抢到清婵,不然我死不瞑目!

我静坐了许久,胸口越发沉闷。今天发生的一切沉沉的压在我的心头,快要透不过气。眼看妖怪剩的不多了,我拍拍屁股起身,随便捡了个方向就走。

杨修夷一把拉住我:“你去哪?”

去哪?四处走走总会好受点。等我想通一些事,比如如何在下辈子投个好胎,比如建个漂亮的坟墓得耗多少钱,比如陈素颜来给我上坟时能不能听到她对我说的话……等这些理清了,我就可以去找师尊领罪了。反正我不找他,他也迟早得知道,今日如此惨绝人寰的血案定会让柳宣城声名大噪,与其被他寻上门,还不如我自己乖乖去领死。

我抽出自己的手,继续往前走,不想理他,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初九?”他紧跟着追来,我烦躁的皱皱眉,不是说我的脸辟邪么,怎么辟不掉他?他在我心中跟邪物又没差多少。

他又拉住我:“你在闹些什么!”

我能闹些什么?我有什么好闹的?我连理都不想理你了,我还跟你闹什么?

他紧紧的拽着我,这次我怎么都抽不出来,他一把将我拉过去:“田初九!你说话!”

我冷漠的看着他轮廓极深的脸,我要将这张脸记住。这辈子我和他仇怨颇深,受他欺负最多,被他嘲讽的最多,下辈子我要见到他就绕道,他如果变成千年王八,那么我要记到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倘若我能如愿变成海棠树,变成桂花树,我要种在他家门口,每次他从树下路过,就让树上的小鸟往他头上拉鸟粪。

他浓眉紧锁,怒火渐起:“我让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如果现在有刀,我一定毫不犹豫的斩掉我的手腕来脱困。

这不算小题大做,因为自残于我而言不算什么,痛是痛了点,但还会长出来。就好比你有取之不尽的财富,你某天吃饱了撑的,无聊的在后院烧他几百万两的银票来玩,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浪费,因为你有的是银子,而且挥霍不完。

想到自残,我想起卫真的玉簪还在我这,我直接举起冲着我的手腕戳了下去,他一惊,登时脸色大变,我又扬起手,他极快的捏住我的手腕,玉簪登时被他化为粉尘,他大怒:“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放开我。”

“告诉我你要去哪?我陪你!”

“跟你没关系。”

“田初九!”

“放开我。”

他震怒的看着我,气得胸膛起伏,俊脸发青。良久,他扯住我的双手转身,将我强拉在他身后:“回去!”

我瞅到了罗烟妖蜂的尸体,他尖锐的刺足以将我的手腕齐齐斩断,我隔空将它移来,还未临近便被一股强大的灵力化作了烟尘。杨修夷霍然回头暴喝:“你真疯了!”

“放开我。”

他狠狠的瞪着我:“想都别想!”

卫真叫道:“娘,你怎么了?”

清婵转向杨修夷:“公子,田姑娘心情看似极差,如此强行带回去,恐怕……”

杨修夷朝她看去,清婵叹了口气,声音娓娓好听,不疾不徐:“莫不如先让她一个人去清净片刻,这里的妖物已没什么好顾忌了。”

卫真忙狗腿的点头:“嗯嗯!清婵说得都对!”

清婵又莞尔浅笑:“田姑娘虽然有些小孩子生性,但骨子里应还是乖巧的女儿家,你让她去散散心吧,相信她会懂事的。”

这话听在我的耳朵里是浓浓的暗讽。她朝我望来,笑得灿烂,于我看来却是假模假样,她说:“田姑娘,公子他常在我面前提起你,每次都会说……”

常在她面前?每次?为什么在这个讨人厌的女人面前提我!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你嘀嘀咕咕的烦不烦!住嘴!”

她微微一愣,表情略带诧异,随后委屈的垂下脸:“田姑娘,我是在帮你……”

“谁要你帮!谁稀罕你帮!你们为什么要来!我今天宁可死在这里都不要你们来救!别想我记着你们的好,我不想跟你们有任何的关系和牵连,永远都不想!不要自作多情了!”

杨修夷勃然大怒:“田初九!”

我努力扭着手腕:“放开我!我讨厌死你了!别碰我!”

“你说什么?”

我冲他大吼:“我说我讨厌你!我一直讨厌你!从小就讨厌你!你为什么要下山来打扰我的生活?你为什么要来宣城!你为什么管我那么多!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公子……”

杨修夷黑眸蕴着极盛的怒气,咬牙切齿:“你再说一句!”

我看向清婵,她一直望着杨修夷,注意到我的视线,她回头轻声道:“田姑娘,你少说几句,会把公子气坏的。”

从未有过的怒焰从胸腔直冲而上,像要将我吞噬于火海之中。

我狠狠的看向杨修夷,伸腿踹他:“快放开我!我讨厌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从今之后我就当没认识过你!我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永不相见!”

杨修夷盛怒的目光凝在我的脸上,声音孤冷极轻,低低重复:“永不相见?”

我深吸一口气:“对!”

杨修夷终于甩掉我的手:“好!有多远你滚多远!你的破事老子再也不管了!你别在老子面前出现了!”

我立即转身往后大步走去,我把背脊挺得僵直,我把头颅扬的很高,迎面的风吹得我头发乱飞,吹得我眼睛发酸,吹得我心里发疼,它还吹来了夜幕,吹来了低垂的星空。

没什么好难过的,我终于可以感慨一句,这就是命。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眼睛一眨,忍了许久的眼泪掉了下来,很痒,我却不敢伸手去抹,我怕他们还在后面。

“好,你有多远滚多远!你的破事老子再也不管了!别在老子面前出现了!”

求之不得,我求之不得!杨修夷,我田初九生生世世都不想再看到你!

我明天就走,回穹州,回望云崖,什么卫真,什么夏月楼,什么二一添作五,统统与我无关!

我会死的干干净净,死的彻彻底底,死的丁点不剩!

这就是命,我是个不祥女,我又连累了无辜,我害他们死相惨绝,我害天下不得安宁。师尊说的对,我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我的存在就是贻害苍生,惹四方妖动,我应该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找什么父母,找什么“未婚夫”,又去什么漠北?赶紧死吧,赶紧投胎吧,别做田初九了,别做怪胎了,别提心吊胆,成天没事瞎自卑了。下辈子做个简单的女人,有疼爱自己的父母,找一个可携手白头的丈夫,再为他生一窝的小孩。粗茶淡饭,陋室茅屋亦有何妨!

我一直往前走,旷野一片寂静,风声呜咽在耳边,宛若幽冥中传来的低泣。一座占地极广的村庄出现在远处的山丘下,隐约可见屋舍俨然,构架整齐,却不见一支烛光。

一条蜿蜒的小河穿村而过,流水潺潺,我朝它走去,在河边坐下。

黑暗像四合的笼盖将我严实的包裹其中,河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一轮惨白的弯月,晚风急掠而来,将泠泠细水吹散,荡开圈圈波纹,我伸手拂过河面,冰凉刺骨。

河水终会同百川江河一起汇入汪洋大海,就连它都有个源头和归宿,而我呢……

眼泪又掉了下来,像泄洪的堤坝,我捡起石头往河里丢去,一颗又一颗,带着我的满腔愤恨和不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我嚎啕大哭,哭得肆意妄为,哭得酐畅淋漓,哭得撕心裂肺。

夜风大作,带着大片乌云从天边疾飞而过,河边的芦苇迎风招展,齐齐压下,如招鬼的灵幡,一片呼啦声响。

我抱住自己的膝盖,从未有过的孤寂和疲倦席卷而来,我不断擦着眼泪,不断抽泣哽咽,不断在心底将这命运诅咒上千遍万遍。

我伸手指向黑色的天幕:“你如愿了!混蛋!我便死给你看!休想再折磨我,休想再看我的笑话!来生若还是如此,我宁可魂飞魄散!”

第五十章 花戏雪

醒来时,我趴在了一堆芦苇上,日高风酥,花香幽幽,我茫然的眨着眼睛,好半天才恢复清明。

浑身莫名的舒适,连黏稠的衣裳也变得干爽,但总觉得哪里不对,终于发现是我的左袖,上面的血渍竟全淡了。

我看向河水,再看向芦苇的倒向,不由对自己汗颜,许是昨夜睡相太惨,掉到了河里,然后又浑浑噩噩的爬了上来。我不禁失笑,怎么跟夏月楼睡在一起时,我就没这么霸道。

不过,衣服被洗了也好,袖子上的腥气淡了便不会招揽妖物。我的命是师父他们给的,理应死在他们手里,我可不想便宜那些妖怪,用我的血助长他们的修为。

摸着有些发饿的肚子,我四下张望想着寻些吃的。舔了舔唇瓣,烤鱼就不错。

河水清澈见底,河底沙石一览无余,我在河边蹲了半天,一条大鱼都没有,净是些比我手指还短的小鱼和成群的小蝌蚪。

当我耐心快耗光的时候,终于游来了一条肥美鲜鱼,我隔空将它移起,但它活蹦乱跳,实在不好掌控,我神思稍微一散,它便啪塔一声掉回了河里。

“不准跑!”

我慌忙卷起袖子,弯身捞它,不料脚底一滑,整个人栽了下去。

“咳咳咳!”

我像只落汤鸡一样爬回了岸上,冷意沁骨,饶是春景明媚,天高云敛,我仍禁不住浑身发抖,我捡起一粒石子朝水里丢去:“可恶!”

未想我这石子一丢,竟在水里砸中了那条大鱼,它浑浑噩噩的停在水中,鱼鳍微微动着,看来被我砸的七荤八素了。

“噗嗤!”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慌忙将奄奄一息的它隔空移了上来。

由于一些巫术里有涉及到搭木架,所以我专门练过,搭起来极为熟练。但是生火就难了,我捡了两块比较干燥的石头,蹲在木架前,噼啪开撞,未想这次运气太好,几下就擦出了火花。

大鱼被我残忍的架在了火上,毕竟是我亲手杀生,我有些于心不忍,便随口为它念了几句往生咒,完了觉得自己很虚伪,忍不住补充一句:“你不会觉得我惺惺作态吧……”顿了顿,我自言自语:“应该不会,反正你也听不懂。”

有高悬的日头在,我的衣衫干的很快,我边烤鱼边四下张望,目光触及那片芦苇丛时,忽的又徒生了许多凄凉。

望云山于天霞山脉东南处,山下有一泊玉阳湖,为长流江下流分支,以山为屏,湖水澄净见底,盛产白鱼,湖畔浅水处,芦苇丛丛,临风摇曳,生生不息。师公常用这些芦苇编织席草和篮筐,师尊喜爱吟风弄月,芦苇被他用来刮编宫灯和屏风,师父就没那么厉害了,他只会编些花鸟虫鱼,专门来逗我开心。他们三个老头,还有杨修夷都极喜欢吹笛子,所以每年五月下旬,我都会下山采集芦苇,为他们撷取笛膜。每次同师父云游出山,回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也是那成片雄壮美观的芦苇。

我又啪嗒啪嗒的开始掉眼泪了,好想师公他们,尤其是我师父。他虽然老不正经,对我很凶,经常跟我抢吃的,捉弄不过杨修夷便拿我出气,但我知道他对我是很疼爱的。有一年我被一只蛇精捉去关了半个月,那妖怪每日吸我血,砍我手脚吃,对我又打又骂,将我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我被救了出来,却因元气大伤昏迷了整整两个月,再醒来时,师父他瘦骨嶙嶙,像具包着皮的骨架,整个眼窝都陷了进去。他抱着我一直哭,说我是个让人操心的死丫头,为什么不干脆死个底朝天,半死不活的让他放心不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哭,我还打趣说,老王八的眼泪真值钱。

我擦掉眼泪,难过的将烤鱼翻了个面,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佐料的缘故,除了焦味,一点香气都没有。

吃饱了我就要赶路了,自古江河皆自西向东而流,顺着这条河道一直往下流走一定能走出这片旷野,如果它汇入的刚好是长流大江,那么我很快就能回望云山了。

我烤鱼的技术着实比我的针线活还烂,外面的肉已经整个焦掉了,里面居然还没熟,鱼头因为我的木枝叉得不对,烤着烤着,忽然脑袋一歪,整个掉进了火堆里。呛人的烟味直扑咽喉,咳了我好久。我实在不忍心再折磨这条鱼了,索性不烤了,我在河边捡了块尖锐的石子,用河水洗净,刨掉它外边的鱼鳞。

这时一个男音响起,语声无奈:“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抬起头,一愣,忙伸手擦掉还没干的眼泪:“半脸胡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伸手指着我的鱼:“它怎么惹你了,你要这么折腾它……莫非你男人是条鱼精,负了你的心,所以你拿他同类开刀?”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向被我用木枝压在草地上,几乎变形的鱼:“人饿了就吃东西,有什么不对么,我又不是尼姑和尚,我没说自己不吃荤啊。”

“你这叫虐待。”

“我还没开吃呢。”

他叹气:“这条鱼已经不能吃了,白死了。”

“啊?”

他伸手指向远处:“那边有个村庄,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我正要点头,忽然福至心灵的想到,他几次三番救我和帮我,一起吃东西的话无论我是不是心甘情愿,表面上都应该抢着付钱,这在他们山下人眼里叫人情世故。但我身上的银子不多,只够坐船行江的路费,我都做好风餐露宿的准备了,哪还有银子请人家吃饭。

我轻咳一声:“那个,我身上没钱……”

他浓眉一挑:“我请你?”

“不行!”这人情再欠下去的话,万一牛头马面到时说我前世有债未还,强逼着我下辈子给他当牛做马,变成他餐桌上的猪肉鸡腿怎么办。

“那我借你钱总行了吧。”

我仍是摇头,师父说过,饶是山穷水尽也要遵从两点原则,一不受人钱财,二不向人借财。

我举起烤鱼放在嘴里咬,又苦又腥,难吃的要命:“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笑,白牙被一团胡子团簇其中,剔透的晃人眼睛:“死了很多妖怪,我闻着味道来的。”

我点点头:“你也是个玄术道士?”

他敛了笑意,眸光亮亮的:“不是,其实我是……”他尾音拖的老长,我又吞了几口鱼肉,不耐烦道:“是什么?”

他又笑了,摇头:“不告诉你。”他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盯着我的鱼肉:“这个样子了你也吃得下?”

我低头看向手里焦黑一团的鱼肉,这不算什么,更难吃更丑的我不是没吃过,十岁那年的记忆虽然恍如隔世,但我依稀记得我还在路边啃过野草和鞋底。不过这些年生活好了点,我养了些坏习气,比如挑食和浪费。这些都不算光彩。我跳过这个话题,问他:“你叫什么?”

“名字?”

我皱眉:“不然呢?”

他眉梢微扬:“要是我不说呢?”

我横了他一眼:“我,田初九。你?爱说不说。”

他仰头哈哈一笑,学着我的语气:“我,花戏雪。”

我“嗯”了一声,将最后一根鱼骨头吐掉,然后爬河边去漱口,想了想,我边洗手边说:“花戏雪,谢谢你几次救我和帮我,我在宣城开了个店铺,叫二一添作五,我房间里有个衣柜,里面有两百两银子,你要是没钱了就去取吧。”

“你若有诚意,为何不自己取来给我?”

我伸手在衣裙上随意一擦:“我得走啦,后会有期!”

“你去哪?”

“穹州。”

“你一个人?”

我奇怪的看着他:“你看我身边像有别人么?”

他盯着我好半会儿,忽然扬唇一笑:“真巧,我也去穹州,我们一路。”

我一顿饭都请不起,还跟他同路?我面不改色的说:“忽然想起我不要去穹州了,就此别过!”

“那你要去哪?”

“益州。”

“我益州似乎也有事尚未处理。”

“秉州呢?”

“也顺路。”

“……那你去益州或秉州吧,我得去穹州了。”

他大笑:“我很可怕么?你要这么躲我。难道有人同路不是好事?你一个女孩子在路上不怕被人欺负了去?”

我边走边道:“我这么丑,我不去吓别人就客气了,还怕被人欺负么。”

他扬声叫我:“喂!你走错路了,穹州往那边去!”他又伸手指向了那片村庄。

我抬头望去,村庄极大,在阳光下特别的宁和安静,村子四周有大片葱郁茂盛的林木,亭亭婆娑,漾绿摇翠。但不知为何,这村庄给我的感觉实在过于诡异,我怎么都不想过去,看到它我就觉得压抑发闷。

我问:“非得从那边去么?”

“这是近路,远路的话,绕着河道朝那边走,得走上两天。”

我思量了下,遂掉转脚步朝村庄走去。花戏雪一步跟上,我无奈的摸向自己的钱包,看来我得爬回望云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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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山野荒村

越靠近村庄,压抑的感觉就越强烈,日头分明很大,我却觉得有股寒意悄然钻进了我的肌理,逐渐渗透我的四肢百骸。

比起我的忧心忡忡,花戏雪显得很轻松,他不时望望天,哼哼调,连脚步都变得轻盈许多。

你能想象一个虎背熊腰,膀大腰粗,半张脸都是胡子的男人,踩着跳跃的莲花小步,哼着轻灵的渔家小调在你身边打转么?

……我现在真怀疑他是卫真的弟弟了,可能比卫真病的更为严重也说不准。

听他哼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我终于忍不住了:“你能不能不要瞎哼哼了?”

他朝我望来:“不好听么?”

我现在哪有心思去管他好听不好听,我指向那个村庄:“你就没发现有些诡异么?”

他很自然的点头:“发现了啊。”

“啊?”

他一笑:“没人嘛。”

他一语惊破,我顿时大悟。

对,这就是我觉得古怪的地方,一路望着它走来,一个人影没见到不说,连只小鸟都未曾从它上空掠过,寂静的可怕。

我咽了口干唾沫:“真阴森,我都有些不想进去了。”

“不进?”他歪着脑袋看我,“你要走远路?”

我摇头,想了想,说:“你已经救过我不少次了,如果到时候有什么危险,你不介意再带着我跑路吧?”

他似笑非笑的望着我,神情莫测,我继续说:“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虽然我没有可以施阵法的器材,但我可以念咒文稍稍抵挡一阵,争取逃跑的空隙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听了我的话,转过头去,伸手支着额头,莫名其妙的笑了半天,终于朝我望来:“好。”

他这笑颇有无奈和嘲讽的意味,我有些恼:“你笑什么笑?我是认真的。”

他含笑斜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哼着调子朝前走去。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已经可见村口了,当真一片寂静,空无一人。

毫无生息的村庄我去过三个,两个因屠村而全村尽亡,村民横尸街道,门窗溅血,骨肉漆地。一个因灾荒而举村搬走,临走之前锅碗瓢盆尽数带光,连门上的铁环也不放过,整个村荒凉萧条,只剩泥屋瓦片。

但眼前的这个村庄却没有任何狼藉的场面,它就像安静睡着了一般,渺无人烟。

我在村口停下脚步,胸闷得愈发难受。

花戏雪问:“怎么了?”

“我歇一会儿。”我朝一旁走去,一屁股坐在了石墩上,靠着一旁的棺材,伸手支着脑袋。

紧跟着我忽然跳了起来,棺材!

我转过头去,在那片繁盛的林木后面,竟是上百具棺木!阳光落在赤松木外黯红的漆色上,反射着森寒的幽寂。

长风扫来,树木齐齐摇曳,树影横伸婆娑,如扭曲的畸骨,在光天白日之下,竟透着一片阴森凄惶。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忆起了我在穆向才东南别苑放蛇使坏的那个晚上,从杂役口中偷听到的话。

“听说这儿上去不远处有个荒村,一百年前全村一夜之间死光了,现在村口还摆着好几口棺材咧!”

……

胸口的沉闷越发严重,那些死役的模样在我脑中猛然跳出,我急速转身:“我们快走!这里古怪的很,我不想呆在这了。”

他忽然一把拉住我:“想走?”

我反扯着他:“快跟我一起走!这里太古怪了!弄不好会没命的!”

“你就没觉得……”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粉色倩影从村中的一条小道拐了过来,容如花月,身似柳姿,我瞪大了眼睛,竟是在听雨道场失踪了的夏月楼!

她如柳的秀眉微微皱着,神色严肃,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羊皮纸,边走边四下张望,这模样,哪有一点痴傻?

我慌忙伸手掩住花戏雪的嘴巴,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他一把拉下,和我一起蹲在了棺材后。

夏月楼停下脚步,站在一座泥屋前,微微抬头,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然后她摇了摇头,嘴角微勾起一丝冷笑,朝另外一处走去,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里。

我转头看向花戏雪,急道:“里面很危险,你不要进去了,我们就此别过!”说完我起身要走,他一把拉住我,倏尔一笑,饶有兴致道:“你不怕了么?”

我一掌拍掉他的手:“你好烦!”

我贴着泥土垒的小矮墙猫腰闪进了村里,这里全是灰溜溜的泥屋,但每家每院皆有圈舍,土地平旷,排列的很是整齐,鳞次栉比。

花戏雪落在了我旁边,未等我说他几句,只见夏月楼又从另外一个街口拐来。我们忙各闪到一块土墩后,夏月楼眉心紧锁,轻咬着唇瓣,容色晶莹如玉,气质冷若冰清,像变了一个模样,略带上凌人的气势。

她垂眸望着手里的羊皮纸,径直从我们面前经过,嘴里偶尔嘀咕几句我压根听不懂的话,什么“眼位”“双虎”“开拆”“浅消”“造劫”等等。

待她身影一消失,我立马蹿了上去,花戏雪也紧跟了过来。

这座村庄占地极大,全村约有两千来户人家,东西南北各开一个村口,我们进来的那个方位像是后村口。通过一些敞开的窗户,甚至还能看到屋舍内摆放整齐的桌椅板凳,和桌上被擦的剔亮的茶壶酒盏。连根蛛网都遍寻不到。

我们蹑手蹑脚的跟在夏月楼身后,她似乎在找些什么,由村东绕圈到村西,从村南横穿到村北。除去一些灰溜溜的小泥屋,村中心偏南一点有一条规模很大的商街,这些商铺全为白墙黛瓦,一连数排全是如此,很是突兀。

从正午绕到了黄昏,日色渐斜,夏月楼终于停了下来,在村西的小菜场口坐着,神情平淡,眼神却有些落寞。

花戏雪用肩膀推我,眼神示意我上去询问,我正要出去,却见夏月楼陡然娇躯一晃,整个人跳了起来,一个敏捷的后空翻,像只灵活的小猫一般,躲进了菜场旁的石阶后。

她的身手竟这么好!

就在这时,六七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有说有笑的扛着锄具从北街大步走来,衣着朴实,与普通农夫无异。我用神思将他们迅搜了一番,毫无异样,没有妖气也没有戾气,更非仙人魔族。这古怪的村庄竟还有人居住。

他们谈笑家常,从我们面前经过,向村南走去。我见夏月楼跟了过去,我也紧跟其上。

那些男人全进了一户宽敞的屋舍,夏月楼一溜烟,闪进了临近的一座房子。我见状也要跟去,花戏雪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疑惑的看着他,他一把拎起我,带着我跳上了二楼的窗台。钻进去后发现是间卧房,卧房极大,摆设的东西虽不贵重,却极为繁多。

花戏雪拉着我躲在了一个大木柜后面,几乎我们刚藏好,夏月楼就上来了,她极为谨慎的张望了一番。随后开始翻箱倒柜,不知找些什么。

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大黑,房内一片昏暗,她越来越急切,将找过的地方重搜一遍。就在这时,脚步声起,她清瘦的身子在黑暗中一愣,随后贴地一滚,朝我们奔来,拉开了我们前面的木柜,躲了进去。

第五十二章 旁观者

卧房的门被人推开,传来迫不可待的吟哦娇喘,一个男人拥吻着女人,两人缠绵着,疾步朝房中大床去,一路衣衫落尽。

我伸手掩住嘴巴,只觉得脸颊一阵滚烫。

黑暗中,男人将女人压在身下,唇舌激吻的声音不断传来,跟着他埋首在她脖间一阵狂啃,女人的呼吸声愈渐急促。

男人嘶哑着问:“想我了没?”

女人喘着气回答:“想,想疯了,你怎的现在才回来……”

男人沙沙一笑:“我也想你。”

说完两人又是一翻口舌交缠,男人将女人的肚兜褪走,他的吻离开了女人的嘴,从下巴到脖颈,一路滑向她的胸脯,含住了她胸前的圆点,不断吸吮。

女人娇喘连连:“你还要逗我到什么时候,我受不了了。”

男人不予理会,女人忽然腰部一挺,张开双腿勾住男人的腰肢,将自己的下身往上送去。男人声音粗重喑哑:“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说完按住女人,伸手在她腿间一阵摩挲,女人禁不住“嗯啊”了几声,男人忽而下身一沉,女人顿时仰头高呼出声。

我瞪大了眼睛,慌忙别过头,我,我,我看到了男人双腿间的那个东西,它,它就直挺挺的进入了女人的身体!

我伸出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像被蒸了一般,各种遐想在我脑中混乱撞击,撞的我脸红心跳,头晕脑热。

顿了片刻,我不知不觉的又回过了头去。

女人的娇呼一声高过一声,双腿张得很大,时不时的在空中乱颤,偶尔夹在男人的臀上。

男人一手揉住她胸口的浑圆,一手握着她的腰,两人的身体在黑暗里交织成一团,极有默契的律动着,晃的木床咿呀作响。

男人沙哑的声音说:“你是想我,还是想这滋味?嗯?”

“都,都想。”

“舒服么?”

“啊,舒服死了,嗯,啊!”

男人俯首在她耳廓一舔:“我也舒服。”

女人攀住男人的肩背,热烈又急切的渴求:“文之,快些,啊,嗯,快,文之……”

欢情的动静越来越大,男人近乎疯狂的在女人身上冲刺着。

最后,女人的哭腔达到极致的同时,男人也粗暴的出了一口长气,随即瘫软在了女人身上。

良久,男人伸手抚过女人的额际,温柔的问:“秋虹,累么?”

“嗯,你呢?”

男人抬起头在女人唇上一阵轻磨:“不累,待会儿还想要。”

我转过身,轻轻靠着木柜坐下,把头压得低低的,忍不住开始浮想联翩。虽然夫妻这档子事,我此生没有机会去体验了,但下辈子和夫君一起做时,我才不要叫得那么难听,那么响,万一被别人听到了,那还不丢死个人。无论如何,我下辈子拼死都要有一柳纤腰,因为我觉得那样起伏律动时特别的撩人,夫君捧着的话手感可能也会很舒服……

想着想着,脑子里忽然蹦出了杨修夷的模样,我一愣,急忙晃头,他出来干什么?又来笑话我的粗腰么!

就在这时,窗口忽然传来一声女音略带撒娇的低呼:“别碰!”

我被吓了一大跳,床上的男人登时拉过毯子盖在自己的女人身上,厉喝:“谁!”

烛光极快亮起,房内一片明亮。男人披了件外衫朝我们疾步走来,女人裹紧身上的毯子,畏缩的跟在他身后。

“文之。”女人忽然轻声叫道,伸手指向木柜。

男人微微点头,吱的一声将木柜拉开。

夏月楼娇俏的身影立即蹿出,极快的发动攻势,男人早有所备,伸手接招。

他们拳脚相击,顷刻间便是数个来回,烛火不安的摇曳,一室陆离。这时,夏月楼猛的发动一个攻势,起身侧踢,双手成鹰爪之态欲勾向男人的双目。男人脚步一闪,躲了过去,趁机一把拿住了夏月楼的手腕,反手一转,听得骨头移位声起,夏月楼闷哼一声后,被打飞了过来,掉到我们身旁。

她捂着肩膀咬牙起身,忽然眨巴了几下眼睛,转过头和我们面面相觑,惊愕的瞪大了一双美目。

男人几步上前:“你是什么人!”

循着夏月楼的目光,他朝我们望来,登时也愣在了那里,他的妻子脸色不由得更加难看。

我窘迫的不知说些什么,就在这时,花戏雪起身推开我们身后的花鸟小屏风。我转过头去,只一眼便也傻了,如若石化,怔在了地上。

屏风后面站着三人,两男一女。

卫真双手被绑的极牢,嘴里堵着大团东西,连支吾声都发不出来。一双清澈的雪目盈满欣喜,停在夏月楼身上。

清婵站在中间,容色娇羞,脸部泛红,微垂着头,一副小媳妇的媚态。

杨修夷在清婵的另外一侧,仍是那身墨蓝色锦袍,面色怪异的站在那里,黑眸虚望半空,眸光波闪不定。

我想起了刚才那声娇呼的女音,是清婵发出来的,她说“别碰”。

“别碰”什么?为什么“别碰”?谁“别碰”她?

我心下一沉,闷的如坠深海湖底,压抑的难以喘气。

一时之间,天地无声,一切静寂得可怕。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清婵,她将微有些凌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婷婷上前冲男主人福了一礼,声音柔软好听:“叨扰二位了,我们绝非恶人,此事多有些巧妙,一时半会极难理清,莫不如坐下心平气和叙细一番。”

男主人的脸色极为难看,没有表态,女主人躲在他宽阔的身躯后面。

清婵略有些尴尬,乌黑的眼珠子在美目中转了一圈,轻声道:“事情是这样的……”

她伸手指我:“我这大姐害了疯症,时有癫狂,眼下便是如此,她追着我二姐喊杀喊砍,将我二姐一路逼迫至此,不得已躲进了你们房中。我心下担忧二姐,便央求我的两位结拜兄长同我一道追来,未想前后都聚在了这里……”

火气一下子从我心口直蹿脑顶,我气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正要骂她,花戏雪一把拉住我,示意我别吵。

男人狐疑的看向卫真,清婵忙道:“我这兄长也被染上了疯症,一时回不去,不得已才如此……”

其实我觉得她完全没必要说这些,因为我们人多,且三个男人个头都高于常人,一看就非等闲之辈。这男主人不管是信还是不信,只要看出我们不是来谋财害命的歹徒就行,眼下这类处境,是个聪明人都得找个台阶把我们赶紧赶走。不然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夜凉如水,月色茫白,我们从前村口出来。我回头望了一眼,这里层叠的棺木数量更多,约有数千来具,在森寒的月光下,如腐尽血肉的白骨。

村前一块垂直的巨石上刻着朱红色的三个大字——冠隐村。

我们安静的走着,脚步踩在绵软的草地上,沙沙作响。我低头走在后面,和我平行的还有夏月楼。我见她神情痛苦,额头脸颊全是细碎的汗珠,忍不住叹气,转向花戏雪:“大胡子,你会接骨吗?她脱臼了。”

“应该不难吧。”他说着走了过来,直接捧起夏月楼的左胳膊,伸手狠狠一扯,夏月楼顿时惨叫一声,花容失色,连脚步都站不稳了。我急忙将她扶住,怒骂花戏雪:“你不会你瞎闹什么!快去那边生火!”

他皱着眉头:“我为什么要给你生火?”

我隔空抓起几粒石头扔了过去:“你去不去!去不去!”

他捂着脑袋乱跳:“我去我去!”

我扶着夏月楼在草地上坐下,卫真绑着手跑了过来,一脸担忧的盯着夏月楼,可怜巴巴的眼睛又朝我望来,像只小猫一样用身子蹭我的胳膊。

我懒得理他,掏出夏月楼腰上的巾帕替她擦汗:“你忍着点,天一亮我就带你去找最近的医馆。”

杨修夷走了过来,面无表情的把卫真踹开,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而后伸手捏住夏月楼的手臂,灵巧的一推,夏月楼柳眉轻皱,继而慢慢舒缓,轻声道:“谢谢杨公子。”

“不必。”杨修夷顺手抽走卫真嘴里的东西,在他身上点了几处穴道,然后转身离开,朝寂黑的夜幕中走去。

清婵紧跟着过去,杨修夷沉声道:“不必跟来。”

卫真许是被憋坏了,一恢复语言功能便挨着夏月楼坐下:“妹妹,你没事吧,可把哥哥担心死了!那个坏蛋把你抓走了对不对!哥哥明天就去帮你报仇!不,我现在去!你帮我解开绳子!我要把他砸成肉饼……”

他的声音太过聒噪,听得我心烦意乱,我捡起那团东西堵回他的嘴巴,他就瞪着眼睛在那“呜呜呜”“嗯嗯嗯”。

花戏雪很快生好了火,我们围着火堆而坐,我抓着一根木枝,无聊的挑弄着火堆,火堆兹哩啪啦的烧着,像踩着秋天的落叶一般,声音脆炼好听。

花戏雪在旁边捉弄卫真,把他散乱的头发打成几根小辫。还把自己的胡子扯了几绺下来,给卫真做了个八字胡。卫真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只在那边满眼含笑,甚至含情脉脉的望着他的“弟弟”。

夏月楼望着他们,偶尔看不下去了出声阻止花戏雪,花戏雪理也不理她,只顾自己玩得开心。

他们的声音渐渐的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我望着跳跃的火丛,心里空了大片。

我很好奇杨修夷为什么会出现在屏风后,却又不想去深思琢磨。矛盾又复杂的心绪令我烦到了极点。我抬起头,望着远处疾飞的成片乌云,实在是这里的夜晚太过可怕,我不敢一人独自离开,等明日晨岚消退,我便起身去望云山,至此和他再不相见。

“田姑娘。”讨人厌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我懒得理她。

清婵轻轻一笑:“田姑娘,我特意来道歉的。放才那些话只是瞎编,你切莫往心里去,只有那样说,方能连夏姑娘也一并保了。”

我皱眉:“夏姑娘?你怎么知道她的姓氏?”

她的声音永远恬淡柔缓,如清水秋尘:“是杨公子告诉我的,他时常去我那儿,偶尔会在我面前提你,这位夏姑娘也被他提及过几次。”

我冷漠的点头:“哦。”

“对了,听说田姑娘和公子自小一同长大,不知姑娘对他了解多少,我想讨教一些他的生活习性……”

我边挑着火堆,边暴躁的打断她:“你怎么那么烦人,问我做什么,你不会去问他么?”

她不恼,仍是温婉可人的笑:“田姑娘,你的性子固然率直,但极容易得罪人,我自是不打紧,不过日后你要记得改善,否则公子他……”

公子公子,你烦不烦!

我的脾气顿时跟这火堆一样烧起了旺盛大火,我霍的起身,怒瞪她:“那边没位置么?你非要赖在我这里么!你才多大年纪?唠唠叨叨像个老太婆!你是苍蝇投胎还是蚊子转世?再吵我打你!”

说完我转身离开,花戏雪叫我:“喂,你去哪?”

我头也不回:“有个讨厌的女人一直在烦我,我去清静清静!”

我在一处迎风的小山坡上坐下,风声很大,吹得衣衫猎猎作响,我烦躁的想要大叫,又觉得这样真的会成疯子,便咬住下唇,伸手揪着一根野草,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夏月楼不知何时过来的,她在我身边坐下,侧头看我:“这样,就把你气了?”

我随意问:“什么?”

她淡笑:“那清婵姑娘言语之中尽带着杨公子,话虽说的不露骨,却字字表露着他们亲密非凡,可你不觉得太过刻意了么?”

“……”

夏月楼伸手将我手指上缠绕的那截野草挑走,淡淡道:“还记得在冠隐村村长家中时,她喊得那句‘别碰’么?这是对谁说的?我们看卫哥哥双手被绑,便都会猜是杨公子,但杨公子会在那种情况下做出那种事么?”

我不解:“为什么不会?以他们俩的关系……又刚好看了那么活色生香的画面,也许,也许……”

“初九,其实你比我更清楚杨公子是什么样的为人,他自律自持,心高气傲,即便情难自禁,也不会躲在那种角落里面做……”她不自然的轻咳了一声,“总之,这位清婵姑娘处心积虑的想把你气走,你知道这点就好,千万不要中她的计。”

我咕哝:“就算她不气我,我也会走,她的话说的再刻意却也没错,她和杨修夷本来就是一对,我不止一次撞见他们在一起了。我才不要在那边碍他们的眼。”

夏月楼皱眉:“他们在一起?”

我点头:“每次模样看上去都好恩爱。”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的夜岚,轻叹一口气:“世间男子果真都如此朝三暮四么,连杨公子都不能免俗?”

她这话的语气让我浮想联翩,似乎她背后藏着些什么。我正要开口询问,她回头对我弯唇一笑:“不过也无碍,我会帮你,定将杨公子夺来,任清婵黄婵红婵都抢不走!”

我胸口一紧:“什么夺来?什么抢不走?你在乱说些什么?”

她一愣:“你不是喜欢杨公子么?”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哪,哪有,你不要胡说了!怎么可能!”

她绽颜一笑:“既然不喜欢他,那你为何吃这酸醋?酸劲大的可以入化骨腐蚀药了。”

吃醋?

我怔怔的看着她,她眸光透着狡黠,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当初陈素颜说杨修夷喜欢我,我可以生气,可以发火,因为我觉得不可能,那让我有种自取其辱的感觉。

如今夏月楼说我喜欢杨修夷,我还想生气,还想发火,可我莫名的发不出来。

心里有个感觉,它又暖又酸,像只被困在湖底的小兽,它挣脱掉封印,它努力朝湖面游去,它艰难的破水而出,它终于迎来一池的阳光华彩……

夏月楼拉起我的手,轻声说:“喜欢就是喜欢,无需去抗拒,你推的越远,这感觉便回来的越猛烈,莫不如细水流长,安然从之。”

她的话令我想转身逃掉,想去找只老乌龟,把它从龟壳里赶出来,然后我缩进去,躲一辈子,躲两辈子,躲三辈子……

夏月楼又要开口,我忙慌乱的打断她:“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跟我装疯卖傻,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你一个姑娘家跑到这荒山坟地里,你就不知道害怕么!”

她顿了顿,神色严肃:“此事不便说与你知。”

我松了口气:“不说便不说,只是你的舅舅把你委托在我这里,如果你有个好歹,你让我如何自处?”

“这……初九,我有难言之隐,实在抱歉。”

我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没事。”

只要跳过令我讨厌的话题就行,这些我才不要关心了。反正我没几日好活了,没有那么宽的一颗心去管别人的闲事。

但显然夏月楼不想放过我,她峰回路转的说道:“初九,你若想清楚了,我一定会全力帮你的,虽说得之者幸,失之者命,但若不去争取一下,定会是件终身憾事。”

我真有些生气了,我凶巴巴的说:“别瞎操心了!对我这种人来说根本就没有终身可言!再说我根本就不喜欢他!我宁可喜欢街角的秃头阿三,我也不会喜欢他杨修夷!”

夏月楼忽然抬头看向前方,我也看了过去。不远的山坡下,杨修夷欣长的身子停在那里,月色将他的身影拉的萧条落寞,他手里抓着一只剥皮洗净的兔子,抬眸静静的望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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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旷野之夜(一)

夏月楼吟声唤道:“杨公子。”

杨修夷微微点头,朝我们走来,面容平淡无光,长发于风里乱舞,经过身边时,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杜若清香。

夏月楼挽起我的手:“走吧。”

一阵盈盈亮亮的歌声远远传来,清婵双膝跪在地上,嫩滑光洁的玉手正在折叠一只草鹤。

她浅笑莞尔,朱唇一启一合,柔婉的曲调从嘴中吐出,如潺湲的溪水,缓缓从高处流来,清泠悦耳。

卫真手上的绳子已被解开,正双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花戏雪靠在他肩上,颇有兴致的把卫真的头发又盘成了几个发髻,还别了朵野花。

杨修夷走到火堆旁,手法利落的摆起一个简单的支架,尖锐的木棍戳穿兔子,油滋滋开烤。

一看到兔子,卫真来劲了:“爹,这是给我的么?”

杨修夷淡淡的看着火堆,没有说话,潦黑如墨的双眸因焰火而盛满盈光。

卫真掉头朝我和夏月楼望来:“娘,我也想吃兔子。”

见我们没有反应,他扁了下嘴巴,下一秒却忽然仰头大笑,感慨一声:“真儿好幸福啊!”

“……”

他的声音一直洪如钟鸣,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吼,花戏雪被惊的摔在地上,夏月楼在我旁边猛烈的颤了一下,清婵的歌声戛然而止,被口水呛得在那狂咳。

就我和杨修夷平定如初,杨修夷是师公的高徒,修为之深,已到了高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我是因为昨日被他挂在肩上跑了那么久,对他的一惊一乍已习以为常。

花戏雪问他:“你幸福在哪了?”

卫真咧嘴一笑:“我们全家团聚了呀。”他伸出手指,边数边说,“爹爹在,娘也在,月楼妹妹在,弟弟你也在,还有一个清婵。”他顿了顿,很认真的问杨修夷,“清婵是爹爹雇来为我们全家唱小曲儿的吗?”

夏月楼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卫真一愣:“难道我说错了,那是我们的丫鬟吗?”他一拍脑门,有些恼怒,“难怪不见了湘竹和春曼,爹爹!我要湘竹和春曼,我不要清婵!”

杨修夷手肘撑在膝盖上,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另一只手不断翻转着兔肉,头微微垂着,看不清神色。

清婵被卫真如此一说,仍是浅笑嫣然,软语哄道:“放心,我不是你们的丫鬟,我只是杨公子一人的丫鬟。”

杨修夷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不动如山,雅持着那个随意悠闲的懒姿。

夏月楼顿时朝我看来,我轻声道:“看我干什么,别瞎操心。”

不等她说话,卫真的声音又响起:“对了,今天那房间里的一男一女在干什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明了他说的是什么后,脸立马发烫。夏月楼极不自然的轻咳一声:“卫哥哥,不要再说话了。”

“月楼妹妹怎么了,不喜欢听哥哥说话吗?”

这时,花戏雪嘿嘿一笑:“他们在造人呀。”

“造人?”

“就是生小孩。”

我立刻把头埋在夏月楼清削的肩上,不忍再听卫真接下去的问题。但他嗓门极大,听不到是不可能的,果然,他问:“那爹爹和娘亲当初也是这么生我们的吗?”

我闷声叹了一口气,真想拿着针线冲上去,送他一张蜈蚣嘴啊。

见没人回答,卫真又拍手道:“那爹娘现在造一个给我看吧!”

“咳咳咳!”杨修夷猛然咳了起来,雪白的俊脸涨得通红,俊朗的眉目映着火焰,像是打上了一层柔软的光影,清俊温雅,完全没了他平日里的清冷绝立和凶残暴戾。

他极快的恢复平静,忽然抬头,深邃的黑眸朝我望来,我躲闪不及被他逮个正着。他的眸底波光涌动,不知是不是因为火堆的原因,有些逼人的灼热。

我忙收回视线,他也低下了头,修长的手指将已有香气的兔肉翻了翻,淡淡道:“话再多,把你一起烤了。”

我轻轻趴在夏月楼的肩上,因卫真的话又忍不住开始乱想,我和杨修夷做那种事,我和他,我,我和他……

不能再想了!

我及时切断杂念,指向卫真:“你要敢再胡说一句,我把你埋土里去!”

他撅起嘴巴,气呼呼的拍着花戏雪的手,拍了几下看向夏月楼:“那月楼妹妹,我们可以生小孩吗?”

夏月楼本一脸戏谑的盯着我,听了这话登时傻了,瞪圆了眼睛。

卫真紧张的拽着花戏雪的手,晶亮水润的双眼看着夏月楼,温柔的喊道:“月楼妹妹……”

夏月楼起了个抖索,严肃的说:“卫哥哥,我们是兄妹,兄妹是不能生小孩的。”

“可我想要跟你生……”

这次轮到我笑出声了,我说:“没事,为娘准了。”

卫真顿时欢呼一声,起身跑来:“走,我们生小孩去!”

他力气大,夏月楼像是一个棉娃娃,被他从我手里轻易的拉走,夏月楼目瞪口呆的回望我,我也傻了。

拉到一边后,卫真也不含糊,猛然一个俯首,一嘴亲在了夏月楼的粉颊上,亲完了说:“要开始脱衣服了。”

我们集体傻眼:“……”

未等卫真的手指探上夏月楼的衣领,夏月楼一个灵巧的躲避闪到了我身后,我忙冲了上去:“卫真,别闹了!怎么能当真?”

他不满:“难道娘是在骗我吗?”

我忙点头:“对对,就是在骗你,快回去!”

他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你怎么可以拿月楼妹妹来骗人!”

“……别闹了,回去!听话!”

他泫然欲泣,无邪的双眸泛起了红圈,委屈兮兮的指控我:“你说话不算数!你是坏蛋!”

我:“……”

他放声大哭:“我不管!我就要和月楼妹妹生小孩!我就要!你们待我不好,欺负我,骗我!呜呜呜!”

我一听他哭就烦躁:“哭什么哭!等你长大了再找给你找个媳妇,照样能生!”

他哭得越发狠了,边哭边骂边哀怨,这强抢黄花闺女做媳妇的事儿,眼下变成了他是受害者。

我一个脑袋两个大,耐着性子劝了他好半会,他却油盐不进,越哭越凶。眼看收不住架势,我不得不放弃哄劝,护着夏月楼后退。比起他的嚎啕大哭,我更怕的是他一着急就出现的癫狂之症。

尽管我们退得不动声色,但仍被他察觉到了,卫真被彻底激怒,他一把冲上来拎住我的衣领:“娘亲,你太……”

几乎同时,杨修夷身影闪到我面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一手及时环住我的腰,没让我被他的力道给带飞在地。

卫真摔在地上,脑门砸地,顿时昏了过去,夏月楼低呼一声,跑上前去。我也想去看下情况,腰上却陡然一紧,杨修夷把我拉了回去。

熟悉的味道将我环绕其中,我的心脏蓦地狂跳不安,一下一下抨击着胸腔,咕咚,咕咚……

我不自然的扭动了两下,腰上的力道却更为一紧。

良久,我终于鼓足勇气抬起眼睛,杨修夷正垂眸盯着我,睫毛像两道小扇,又弯又翘。他的另一只手握着金黄酥脆的兔子,不容抗拒的塞到我手里:“吃光。”

我愣愣的看着他,第一次发现他的声音这么清冽好听,像是醇厚的酒,散在晚风里,有股醉人的香。

他松开了我,转身要走,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衫:“谢,谢谢。”

他微微侧头:“我们之间需要如此客套么?”

我一愣,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和他虽然经常打闹吵架,可从来没有像这次闹得这么凶过。

我觉得我已经被这只兔子给收买了。

我着实受不了别人待我好,这几日对他的牢骚不满似乎瞬间化作云烟,飞逝殆尽。眼下我很没出息的开始琢磨起自己的不对。

比如我会不会有些过于霸道,会不会是我不知不觉中任性妄为了,会不会是我的坏脾气又发作了。还有,对于长辈的私人感情问题,我这个晚辈介入太多合不合适,我凭自己的一己喜好,干涉别人交友,好像真的很不对。

想了一堆后,我轻声说:“对不起,昨天我有些太任性了。”

他背对着我而站,我依旧拉着他的衣衫,夜风扬起他乌黑的长发,发梢轻柔的飘到我身上,也有几缕正调皮的挠着我拉他的手背,把我的心也撩拨得酥痒软麻。

良久,他缓缓长吁一气,转身望着我,伸手将我的碎发别到耳后,语声柔软:“以后别乱发脾气了,知道么。”

“……”

“也不要成日胡思乱想那么多。”

他的语气太过温柔,我不由的半张嘴巴,下意识的后退,他上前一步:“我不是妖怪变的。”

“……”

“初九,我能像你师父那样抱会你么?”

我怔怔的点头:“嗯,你辈分比我师父要大。”

他一把将我拉了过去,把我搂进了他宽阔的胸膛,铺天盖地的杜若馨香钻入我的口鼻,好闻的让我浑身绵软无力。他紧紧的抱着我,双手搭在我的背上,脸颊贴着我的额头。我的心脏像被街头狂奔的卫真给附体了,我紧紧闭着嘴巴,就怕它一个顽皮捣蛋,直接从口中跳出。

他又长出了一口气,低声呢喃:“你昨晚把我吓疯了。”

“昨晚?”

他没有说话,把我抱得更紧了些,我忍不住说道:“尊师叔,师叔祖,杨老前辈,我师父可不是这么抱我的……”

他随口问:“那老头怎么抱你的?”

我想了想,小的时候是把我放在腿上的,伸手环着我。这个我现在不好意思说,万一杨修夷有样学样怎么办。

大点了的时候,我从妖怪口中逃生,师父情绪爆发时抱着我大哭,但大多数都是我在抱他,哄着他别哭。这个也不好意思说。

想了想,我还是将就着被杨修夷这么死命的往他怀里揉吧,反正窒息断气了我还能活过来。

这时我又起了点小心思,我想去摸他的腰。

其实我想摸很久了,那么瘦,那么细,每次他穿紫衣或黑衣时,这种冲动会特别强烈。

我右手握着兔肉,左手紧张的有些发颤,我小心翼翼的弯动手肘,一寸一寸靠近,就要贴上时,杨修夷忽然放开我,轻声道:“吃兔子吧,再不吃就冷了。”

“……”

第五十四章 旷野之夜(二)

兔肉酥脆香嫩,肥而不腻,杨修夷在其中塞了好些香草,熏得整只兔子都是浓香。鉴于我还欠花戏雪几分人情,所以在征求杨修夷同意后,我把半只兔子给了花戏雪。

杨修夷把夏月楼神秘兮兮的叫到一边,去了好久仍未回来,我忍不住频频回头。

夜幕深沉,天地黑成一片。两个人影在远处站着,一个秀颀欣长,一个清瘦娇小。靠的不近也不远,不知在聊些什么。

再次回头时,我不小心撞上花戏雪玩味的眼睛,他笑:“你的情郎当着你的面跟别人幽会喔。”

我咽下兔肉,淡淡道:“他是我的尊师叔,不是什么情人。”

他又笑:“好一个尊师叔。”

我看了他一眼,没空再跟他说话,心里琢磨着杨修夷会对夏月楼说些什么。

你吃饭了没?夜色很黑吧?你想吃些什么?你妈贵姓?可有婚配?要不要嫁给我做个小妾?

想想又觉得这些不可能,杨修夷虽然花心,但不至于这么大胆冒进。看他对春曼的态度就知道了,虽然已有暗示,却未道明,否则春曼现在也不会跟湘竹挤在一窝。

但仔细回忆,杨修夷和夏月楼并无交集,唯一的交集就是我。关于我的话,他们会说些什么?

哎呀你看,田初九那腰,卫真那臭小子把水桶砸坏了,用她的补上正好……

在我胡思乱想的期间,卫真一直在喃喃低语,这时忽然于昏迷中大喊一声:“猛虎!娘亲快跑!”

我狠狠朝他瞪去,花戏雪说:“他很不对劲,你来看看。”

我放下兔肉过去托起卫真的脑袋,四下摸了一圈,后脑勺并无肿块,倒是额头发得极烫,这温度,许是烧上了。

清婵坐在对面,见我此番动作,冷笑道:“这傻子看似体魄强健,实则弱于常人,加之昨夜在风口吹了一夜,今日又一直跟在你身后,连口水都没喝上,不生病便怪了。”

我诧异的看向她,她一向温柔示人,如今这个模样令我一时无法适应。

她又毫无感情的一笑:“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也做不来再对你虚以委蛇,一番假客套。”

我立马不甘示弱的回嘴:“这样最好,省的我每次都要恶心好久。”

我摸向卫真的头,想着有什么降温的法子。想起湘竹都会在他怀里塞一条手绢,我便伸手去掏,打算托花戏雪去沾点河水贴他额上。掏了半天,手绢没掏到,掏出了他昨日在道场戏台上选来的一个小荷囊。

荷囊有股甜香味儿,花戏雪的鼻子极灵:“什么东西?”

我凑在鼻下闻了闻,欣喜的看他一眼,又凑在鼻下闻了闻,又欣喜的看他:“这是入魂香!”

“什么?”

我有些激动:“此香料极其稀有,千金难求,我只在华州机缘巧合之下见过一株,不曾想此生还能再遇上!”

他皱眉:“有何用?”

“入梦呀!”我看向卫真,忽然调皮心起,“左右也是无聊,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他梦里遛遛?”

他兴趣甚浓,忙连连点头。

我摸出卫真的手绢递给他:“那你快去弄些河水,我做下准备。”

我用几粒碎石摆了简单的入魂阵,把卫真平坦躺好,和花戏雪双膝跪在地上,我看他一眼:“准备好。”

荷囊被我隔空悬在卫真胸口上方,我闭眼开念咒语,入魂香逐渐香气大溢,一股极强的灵气从我鼻口灌入心肺,瞬间漫延周身,我渐渐浑身绵软,倒在了草地上,再睁开眼时,已然另一番天地。

我和花戏雪站在一片苍翠林海中,阳光被参天古林挡在外面,只留一地的斑驳光影。清凉的风自繁花百丛中徐徐穿梭,华章绵延,清盈舒爽。

花戏雪问:“傻子在哪?”

我说:“我们现在只是虚幻的灵,我用不了神思去感应。”

“那……”

我边走边说:“四处转悠吧,这边环境不错,见不到他全当散心也无妨。”

未出几步,忽然听到一声虎啸。一个极美的女人牵着一名清秀男童冲我们疾奔而来,紧追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头猛虎。橙黄色皮毛上面布满黑色横纹,胸腹部有乳白色杂毛,四肢健硕敏捷,蓄满力量。

花戏雪看到老虎很是受惊,转身要跑,我将他叫住:“我们是灵,他们看不到我们的。”

说话间,那女人和男童已穿过我们的身子,但没跑多远,女人身形一个踉跄,跌倒在满是碎石的地上,她急忙将男童往前推去:“真儿快跑!快!”

“娘!”

男童回身扶她,我这才看清男童的面孔,秀意灵雅,虽带着稚气,轮廓却极深,双眸如注天泉池水,尤为清澈,眉目中依稀可见卫真的模样。

女人仍在推他,扬手打在他背上,又哭又骂:“你快跑!别管我!快跑!”

来不及了,猛虎已逼至眼前,目露凶光,唇角上翻,露出大截尖牙,低声咆哮后,往后曲腿,弓起了脊背。

卫真大哭:“娘!你快起来!我们一起跑!”

女人将他狠推出丈外:“再不走娘不要你了!”

无奈猛虎不管他们母子情深,蓄势之后便一个疾扑,瞬间将女人压在了身下,随即张开血盆大口。我忙闭上眼睛,不忍去见,却听到一声童音暴喝,再睁开眼时,只见小卫真不知何时跳了过去,两只手一高一低,艰难的掰着猛虎的上下两颚。

紧跟着,他陡然收手,极快的一拳打在猛虎眼上,随后转身就跑,被激怒的猛虎顾不上脚下的猎物,怒吼一声,扑了上去。我们也极快追上。却见小卫真没跑几步,猛的一个转身,飞身跳起,一脚踩在老虎头上,坐上了老虎的背!

老虎暴跳如雷,卫真攥紧它的鬓毛,小拳头一下一下的砸在它头上。但这老虎着实聪明,见又蹦又跳甩不掉他,便立即趴在地上,贴地连滚了数圈,终于将他摆脱。

卫真被猛虎如此一压,脸上神情十分痛苦。猛虎再度扑上,对准他的脑袋就要咬下,女人顿时惊叫一声,吓昏过去。

我也被吓得不轻。却见卫真这时曲腿刨地,借力从猛虎身下直直滑过,手中不知何时捡的尖锐石头,以极快的速度插入老虎喉间,鲜血瞬间如地底喷泉,溅了他一脸。

老虎倒地哀鸣,一阵抽搐之后,痛苦的死去。

我惊的难以言语,花戏雪也傻愣在我身旁。

卫真以“大”字形瘫软在地,仰头望着树影交织的天幕,浑身剧烈发颤,脸上血汗混杂。片刻后,他翻身想爬起,不料双膝一软,整个人跌趴在地。他惊恐的望向自己的腿,又拍又打,双手抬起又扔回地上,重复数次后,他抿紧嘴巴,朝女人爬去,身子被地上的碎石紮根磨得皮肉尽破,鲜血淋漓。他将女人推醒后便一头扎入她的怀中,放声大哭:“娘!我的腿坏了!娘!”

到底还是个孩子。

女人心疼的直掉眼泪,将他抱在怀中:“别哭,男子汉不可以哭,娘会治好你的腿,真儿不准哭。”

花戏雪说:“难怪他轻功不行,原是如此。”

我说:“可他奔跑极快。”

花戏雪看我一眼:“那自是下了不少苦工,吃了不少苦头。”

女人背起卫真,朝林外走去,我正要跟上,我的灵却在这时猛然一颤,我不甘心的望向花戏雪,他洒然一笑:“定是你的尊师叔唤你了,好走好走。”

真被他说对了,我是在杨修夷怀中恢复意识的,但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想睁开眼睛。他轻拍着我的脸:“初九?”

我装死。

“初九?”

我继续装死。

“我知道你醒了。”

我雷打不动,仍是装死。

他站了起来,将我横抱怀中:“既然叫不醒,那只好试试能不能摔醒。”

说罢将我略略举高,我顿时慌了,忙睁开眼睛伸手攀住他的肩:“我醒了我醒了,别扔我!”

他饶有兴致的看我:“玩得开心么?”

“什么?”

他微微一笑,笑得令我发寒:“跟一个男人跑到另一个男人梦里,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还不错,下次带你一起去?”

他俊容一沉。

我忙说:“很血腥,很可怕,再也不去了!”

他将我放下,冷冷道:“现在是有清婵守在这儿,我也离得不远,但倘若身边无人,你的身体这么扔在这,是准备给哪只妖怪当食物?”

他不说清婵还好,一说我就毛骨悚然,顿时后怕。

我不知道清婵有多讨厌我,反正如果刚才换做她入梦,我醒着,那我一定毫不犹豫的把她五花大绑,然后马不停蹄,勇往直前,披星戴月,坚持不懈的送到秃头阿三的被窝里去,等她醒来时,那就是米已成炊,板上钉钉,尘埃落定,木已成舟的残酷现实,嘿嘿嘿……

杨修夷一记手骨打断我的淫笑:“跟你说正经的,你双目露什么贼光?”

我虚心受教:“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其实也没下次了,入魂香极为难求,若不是我没几天好活了,我一定把刚才那株入魂香带回二一添作五的暗室里去供着,哪会这么轻易的用掉。

杨修夷很满意我的态度,顿了顿,看向夏月楼:“夏姑娘,那我们的事……”

夏月楼调皮的冲他眨了几下眼睛,随后娇俏的一笑:“杨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第五十五章 尊师叔之威

一夜无眠,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压在心头一片乱。我打一个哈欠,又打一个哈欠,依旧睡不着。

杨修夷仰躺在我旁边,以臂为枕,呼吸绵长安静。夏月楼侧卧在我另一边,眉心微皱,心事繁重的模样。卫真仍在梦里,不时喊爹叫娘,花戏雪看来是赖在他梦里,舍不得出来了。清婵也是侧卧,双手并拢贴在脸下,很恬淡。

我轻手轻脚的爬到卫真旁边,摸了把他的脑袋,依旧很烫。联想到那个梦,再想起他举门被灭的惨痛经历,我不由叹了口气。

举目瞭望,这片旷野杂草丛生,降温的药应有不少。若再放任卫真这么烧下去,怕是如今这五六岁的心智也得被烧没,到时变成一个小宝宝,我可没兴趣为他换尿布。

由于是名巫师,我对巫器和药材颇有研究。有降温效果的药草极其繁多,我随便在平原上晃了一圈,就找到了好几味满意的草药。准备回程时又远远的见到一棵果树,不管有毒没毒,先摘上几个,要没毒就给他们当早饭,要有毒我就自己吃。

天色渐有亮光,晨雾稀薄,我抱着一堆东西满载而归。还未靠近便看到杨修夷挺拔坐直的背影,于薄云中有丝寂寥的落拓。

我几步窜上去,正要开口,他身躯一僵,骤然回头,眉头锁的很紧,见到是我微有些惊诧,最后直直的望着我,像要把我看穿一般。

我一愣:“你怎……”

话未说完,我都还未看清他是如何闪到我身前的,我便被他一把拉进了怀中,辛苦捡来的果子掉了一地。

他的胳膊十分有力,紧紧的抱着我,粗重急促的吐气落在我耳边,酥酥麻麻。

我慌乱的想推开他,他不让,把我拥得更紧,我忙问:“你怎么了?”

他粗哑的问:“你去哪了?”

我说:“我去给卫真采药了,顺带捡了些果子。”

他问:“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说:“你在睡觉呀。”

他把头埋进我的发里,声音低沉发闷:“我以为你走了。”

我说:“我是要走的。”

他没有说话,仍是抱着我,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良久,他把我松开,冷冷的看着我:“走去哪?回望云山以死谢罪?”

我咬了咬唇瓣,不作回答,蹲在地上捡果子。

他又说:“你要去死我不拦你,但你就这么死了,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么?”

我抬头:“什么?”

他冷笑:“你觉得那些人因你而死,所以你一命抵一命,但你想过没有,那些人的家眷亲属也因你而受累,你一死可以一了百了,那些人如何是好?你不该去做些补偿?”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继续说:“倘若死的那人正是家里的顶梁之柱,这梁柱一垮,他们一家便塌了,你不觉得你有责任去挑起他们一家的担子么?”

我喃喃:“可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他一口打断我:“是没有本事,还是从未有过这个念头?”

我答不上了。

他又说:“你觉得你是不是自私凉薄,冷血无情之人?”

他对我凶狠过,对我温柔过,对我厉声怒叱过,对我不羁大笑过,对我冷嘲热讽过,对我温言软语过,可从未对我像如今这么……蔑视。

他语声冰冷,如九天玄山上的冰霜,眼神若极寒的冰棱,直直的扎进我的心窝,让我从头凉到了脚。

他不放过我,继续逼问:“你还想着去死么?你觉得你有死的资格么?以死来逃避自己该负的责任,死后能安详么?”

我蹲在地上,他居高临下的望着我,眼神那么冰冷,语气那么冰冷,整个人都是那么冰冷。

我想起那个风鬟雾鬓的老人,那天早上他得到消息赶来时,他五岁的孙子像被拆掉线的布娃娃,绵软的瘫在地上,五脏六腑全被掏净,只剩一副空空的皮囊骨架。老人立即疯了,抱着尸体嚎啕大哭,任谁都拉不走,最后昏死在地。邻人说,老人的儿子早年从军战死,媳妇跟人跑了,拐走了家里的余粮,唯剩爷孙两人相依为命。如今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凄凉怎是外人所能体会。

事后是师父安置了那老人,我不敢去问,不敢去想,更不敢去看望。杨修夷问我是不是从未有过这个念头,并非如此,我只是在逃避,因为我害怕。

每次我闯祸都有师父为我善后。我一直道他欺我压我,其实他对我最好,以至于我时常云游出山,差不多算浪迹过半个江湖,到头来却连条鱼都烤不好。

我垂下头,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没用,连承担的勇气都没有。或许真如杨修夷所说,我很凉薄,很自私,很无情。

我忍着要哭的冲动从地上站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尊师叔的教诲。”

他静静的注视着我,许久后微微叹了口气,语调变得柔和:“还要回望云山么?”

我摇头:“不了,对不起。”

回柳宣城时,众人一路沉默。

不知花戏雪在卫真的梦里看到了什么,竟自告奋勇说要背身体不适的卫真回去,清婵在城门口便和杨修夷道了别。

时近正午,艳阳高悬,城内一片惶乱。

地上铺满了冥纸和白黄两色纸花。路人手里皆握着兵器,有刀有剑,一些提篮买菜的妇人,篮中都放了把锃亮的菜刀。有几家乐坊的乐师带着学徒沿街漫步,一路奏着哀乐以悼亡魂。

夏月楼走在我旁边,牵着我的手微微一紧,我看向她时,她冲我莞尔一笑。

其实这一切发生才不过两日,我却像经历了冗长的一个噩梦。唯独不变的是,二一添作五依旧冷冷清清。我直接回房就睡,澡也不洗,衣也不脱,躺在软榻上便是沉沉一眠。

醒来时天色大黑,夏月楼没在床上,应该还不算晚,我摸着发饿的肚子想去寻些吃的。走到门口,神思豁然清澈明朗,听到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从院中传来。

夏月楼的声音极轻:“她虽看似坚强,肩上扛得却比谁都多,你这么说她会不会太过严重?”

杨修夷淡淡说:“总好过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至于肩上所扛,我会陪她一同担着。”

夏月楼微叹:“你既对她有意,为何不向她表明心迹?”

杨修夷轻笑:“吓走了更不划算。”

夏月楼沉吟:“那,我的事,还要不要告与她知?”

杨修夷“嗯”了一声:“有劳夏姑娘了。”

夏月楼再叹:“既知有劳于我,又何苦逼我?”

杨修夷声音依旧淡淡的:“我怕她再胡思乱想,你这类事,应是她最爱管的。”

夏月楼又叹:“合着困扰我的伤心事,成了你们的趣事。”

我无声的折回软榻,静静的躺着,眨眼虚望半空,忽然瞅到了被我从床头移到软榻旁的双生蝶。

我想,可能我还在梦里。

我再想,可能刚才听到的全是梦中呓语。

我继续想,再睡一觉便能从梦里醒来了。

我最后想,就算不是梦,就算不是梦,就算不是梦……

算了,不想了,快睡。

第五十六章 红衣女子

杨修夷走了,去望云山见师尊了。

我没想他会在我睡觉时离开,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他只留给我一本小册,上面记着受害人的家属和地址,连几口人,以什么营生,有无耕田,多少房产都列得一清二楚。

书法工整,但只有册子最前页的那句话才是他的笔迹,清俊洒脱的字体书写:我极快赶回。

我捏着小册子在院中坐了半天,望着他紧闭的房门,心里无端的失落和酸楚。

夏月楼见我怅然若失的模样,提议先去将最贫困的那户人家安置妥当,沿路走去,也可当散心。

我回房拿银子,看到了案几上的锦盒,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支莹白光洁的羊脂玉簪。我捡起玉簪,顿了片刻,走到门口喊道:“湘竹,过来为我绾个发髻!”

惠风和畅,暖意拂拂,衣衫穿得一天比一天轻巧单薄。

五灵血猴的事让柳宣城陡然多了好多玄术道士和江湖游侠,卖护身结,卖灵符,卖各类屏妖罩的行脚商人如雨后春笋齐齐冒出,数之不尽。湘竹成日蹿街游巷,小道消息最是灵通,某日晚饭上说起,江湖上几个颇有名望的大帮派决定号召武林同人来柳宣城开一个屠妖大会。

在杨修夷离开的第四天,我收到一只洒了流喑露的纸鹤,是陈素颜寄给我的。她问我可否安好,血猴之事有无伤到我,平日一切是否如意,虽日渐柔暖,也要记得夜间防寒,饭口虽大,也不得大餐小餐,暴饮暴食……

她写了絮絮叨叨的一堆,只提到她在益州开了间茶坊,和现在的姥姥同住,关于穆向才,关于她的其它事宜,她只字未提。

我知道穆向才去找她了,是否相遇我不得而知。但陈素颜若有心想躲,再超然的巫术也难以将她寻到。

我将极长的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发酸,忽然想去暖春阁坐一下午。

夏月楼陪我同去,卫真嚷嚷也要跟着,自然花戏雪也一起来了。

这段时间,我几次话里有话想要赶花戏雪走,可他不知是装聋作哑,还是确实少根筋,偏死赖着不走。每日和卫真同睡一窝,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对于这个弟弟,卫真也是喜欢的不得了,现在黏他比黏夏月楼还厉害。

好在卫真不是我亲儿子,不然我对不住我夫君,男男如何传宗接代,我不打断他的腿,把他倒挂在树上晾成鱼干才怪。

我们辟开拥簇长街,一路迎着习习和风,踏着菲菲落花,沿着古老的巷口从落雨街头拐出,走上避不开的繁华柳清湖畔。

卫真不知从哪折来一枝杏花,忽然追上来插在夏月楼头上,拍手叫道:“好美好美!”

我看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

人是美,眉目如画,白璧无瑕,一袭泼墨流水云纹白衫,将身段裹得极好。

花也美,花瓣如雪,嫩蕊桃红,如蕴一汀烟雨淼淼依依,极尽青帝之宠爱。

偏偏这枝杏花有一臂之长,簪在夏月楼简单灵巧的发髻上,像根长矛插在绣球上。

我捧腹笑得眼泪快出来了,夏月楼尴尬的伸手去拔,卫真却不乐意了。

我们面面相觑,经上次一事,已深刻了解了卫真狂性大发的可怕。如今在街上是万万不敢再惹他不满了。我只得伸手往极远的地方一指,对他说:“去,帮娘亲买几个茶叶蛋。”

卫真拉着花戏雪屁颠屁颠的走了,夏月楼无奈的伸手在头顶摆弄,也不知卫真是如何插的,绕了好些圈青丝进去。她边弄边说:“初九,你当真不受我的委托?”

我帮着她将头发拨开,应道:“嗯。”

虽不知她想托我何事,但自那夜听到杨修夷和她的对话后,我便觉得别扭,就是不想管。

她边弄着头发,边四下随意望着,淡淡道:“也好,是你不愿管,非我……”

话说到这,她忽然浑身一僵,继而双手垂下,傻笑道:“初九初九,你看,这样好看了吧?”

我一时有些懵,这时,一声女音嗤笑着横插进来:“真是好看,再加一根就是闹元宵时的扛火盆了。”

我转过头,但见一身红衣似火的美艳女子正朝我们走来,容貌端庄,眉宇中颇有些男儿英气,秀挺的鼻梁和红嫩的小唇中却又隐然一股极盛的女儿媚态。她手中握着一柄银色长剑,垂着红色流苏,一副凛然的侠女模样。

若把夏月楼比作清洄娇嫩的杏花,她便是烂漫繁盛的桃朵。

她身旁跟着一位极具灵气的粉衣丫头,那丫头掩唇一笑:“小姐,你莫不知在秉州闹元宵时,还有扛猪头的习惯么,你没觉着那更为恰当?”

红衣女子莞尔点头:“果真是,越瞧越像只猪头。”

我顿时不满了:“哪家的姑娘,在街上怎的随意侮辱人?”

女子的目光朝我望来,眉梢一扬:“你又是谁?”

夏月楼忙拉住我,痴痴道:“我们走,快走,我怕。”

我疑惑:“嗯?”

她带上哭腔,将我往身后拉去:“我怕,我怕。”

红衣女子几步拦住我们,伸手一挡:“姐姐,好不容易找到你了,如此便想走么?琪儿,把她绑了带走!”

我饶是再愚钝,也明白了其中有些缘由。我将夏月楼护在身后,怒喝:“干什么!”

她的丫鬟脆声叫唤:“这里没你的事!最好别管,否则给你好看!”

说罢伸手去拉夏月楼,我死拉着不放:“你滚开!”

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围观起哄之人,更何况在这挤挤柳清湖畔。他们不会管其中缘由,只看我们几个姑娘拉扯便觉得兴致勃然,一些三大五粗的大汉更是高声叫嚣,满嘴/淫/言秽语。

红衣女子悠然站在一旁,双手抱在胸前,一脸讥笑,斜瞅着我们,银色长剑贴着秀容,我虽讨厌她,却不得不承认,很是英姿飒爽。

我和丫鬟还在人力角逐,我死拉着夏月楼不松手,终是将那丫鬟逼急了。她先给我两拳三掌四踢五踹,继而娇小的身子凌空腾起,一连数脚踩在我胸口上,旋即纤腰一扭,飞身一脚踢在我肩上,轻而易举的便将不会武艺的我给打趴在地。

未等我爬起,红衣女子一脚踩在我的后脑上,她淬了口唾沫在我脸旁,险些沾到我的脸,算作对我的羞辱。

周遭路人应这一幕,更是兴奋到极盛,不断拍手叫好。也有几个看不过去,伸手责骂,却不敢上前插手。

夏月楼这时像个疯妇一般又蹦又跳,痴傻尖叫,甚至开始咬人。丫鬟招架不住,渐有些力不从心。

红衣女子立即上前扬脚将夏月楼踹飞在地,弯身揪住她的头发,抬手就是两个清脆的耳光:“胆子越来越肥了!乖乖的跟我回去,再在街上闹腾,你就死定了!”

夏月楼张嘴,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她大怒,又连扇了夏月楼数个耳光。

我强扑上去把红衣女子压在地上,有样有学,抱着她的手腕一口咬去,任她对我又打又踢就是不肯松口。粉衣丫头过来帮她打我,我抽空对夏月楼喊道:“快去找卫真!”

眼看夏月楼跑了,红衣女子顾不上我,对丫鬟大叫:“快追!别让她跑了!”

好在这里众目睽睽,她不敢拔剑伤人,只对我拳脚相向。而我偏巧身经百战,能摔耐打,只要不出血,凡事好商量。

我甚至还在琢磨,要不以后干脆在街上摆个摊子,扛块招牌,上写“专接拳脚发泄业务,一刻钟五钱,价格实惠,欢迎来打,谢绝高手”。

比师父要我卖血为生的主意好多了。

左思右想之际,忽然听到一声惨叫,紧跟着一团粉色肉球被人踢了过来,刚好砸在红衣女子背上,红衣女子背脊一弓,又将我压在最底下。

卫真的声音遥遥传来:“谁敢欺负我娘!”

我艰难的从这主仆二人身下爬出,未等出来,头皮一紧,被人扯住了头发。

我慌忙将羊脂玉簪拔出,塞到怀里,唯恐被她们拿走或摔坏。

卫真挤开人群,看到我们三个叠成的罗汉,一怒,上来一手一个将她们拎走,扔在身后,扶起我:“娘,你没事吧?”

夏月楼随后跑来,委屈的扁着嘴巴:“卫哥哥,就是她们欺负我,还打你娘!”

卫真一听就来劲了,刚转过身去,红衣女子一个灵巧的翻身,从地上跳起,对准卫真的胸口挥去一拳。卫真躲也不躲,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凌空拎起,爆喝一声后,猛的将她按倒在地,挥起一拳:“敢欺负我娘!”

红衣女子发出惨叫,卫真对她又是一拳:“敢欺负月楼妹妹!”

他心智只有五六岁,哪懂什么怜香惜玉,加之如今暴怒,这么两拳下去,红衣女子的娇容瞬间滚满鼻血,连门牙都脱落了一颗。

我怕闹出人命,忙说:“卫真!别打了!”

他不满的抬头,眼神颇有癫狂之意,我心下一慌:“用脚踹,用脚……”

他很认真的点头:“好!”

说罢朝粉衣丫头踹去一脚:“把你们踹死!”

对准红衣女子:“死母猪!”

继续粉衣丫头:“两头死母猪!”

又是红衣女子:“三头死母猪。”

我们:“……”

他继续轮流踹,边踹边喊口号:“四头死母猪。”

“五头……”

数到第九头时,花戏雪抱着两碗茶叶蛋踱步过来:“怎么回事?”

我说:“我儿子真有出息,能把两头猪数到一百头。”

花戏雪双眼放光:“真的么?怎么数得?快教我!”

我:“……”

饶是卫真脚力不行,但这么踹下去终是会闹出人命,等踹到十八脚时,我和夏月楼连哄带劝,一起拦着他喊停,他才肯作罢。

主仆二人早已奄奄一息,夏月楼傻笑着蹲下身子,将她们的发丝全部拨乱,连在一起打上一个死结,拍手道:“好漂亮好漂亮!”

我也傻笑,将她头上的杏花枝拔出,缠在她们主仆二人的发髻上,拍手道:“两只猪头挑扁担,好新奇好新奇!”

然后我们一起傻笑,牵着手一蹦一跳,一脸天真烂漫的扬长而去。

身后还跟着一蹦一跳,大脑袋一晃一晃,一脸天真烂漫的……呃,小卫真。

花戏雪:“……”

第五十七章 渣男母女三人传

夏月楼说红衣女子的夫婿定在附近,他功夫极高,卫真未必是对手,不如先回二一添作五,等明后两日再去暖春阁。

我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所以饶是我对红衣女子和夏月楼的恩怨有诸多好奇,但我说了不管夏月楼的事,便是不管,我强憋着不问,终于憋到了入睡前。

我躺在软榻上,夏月楼躺在床上。我翻来又翻去,坐起又躺回,黑暗中寝衣软毯不断摩挲。

夏月楼可能听不下去了,幽幽叹气:“初九。”

我忙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你别说。”

她一笑:“我是想跟你说两句对不起。”

“啊?”

她翻了个身,面朝向我:“还记得我初来你这,你每日醒来时皆在地上么,其实是我把你推下去的,因我常要半夜出去,有人睡在一旁总是不便。”

“……”

我顿时很想冲上去把她踹下床,如果我打得过她的话。

“此乃其一,还有一句对不起是因今日之事。论起拳脚功夫,我虽未必赢得了她们,却至少可助你全身而逃,最后却反过来害你受罪,平白挨了那么多打……”

她不提还好,我很是不满:“那你为何不还手?”

她淡笑:“一旦还手,我的戏便演不下去了。”

“戏?”

她轻哑道:“是啊,戏,我夺回夏家产业必不可少的戏。”

“产业……”

“初九,你看我如今境遇极惨,便受了我的委托吧,我将我的故事都说给你听。”

“……”

未等我说话,她便直接开口:“我家为匡城最大布坊之一,今日那红衣女子,名唤夏月河,乃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小我五个月,也是我今生最大的宿敌。”

我一愣:“竟是你妹妹?”

“说是妹妹,比之路人还不如……便从我爹开始说起吧。”

她在床头坐起,斟酌了片刻,缓缓开口:“我爹自小父母双亡,早年一贫如洗,娘亲不顾舅舅反对,硬要陪他吃苦受罪。后因娘亲高超的纺织之术和刺绣绝活,他们在匡城打下了一片天地。娘亲以为苦尽甘来,却不想我爹有了万贯家财之后,也有了男人的花花肠子,成日流连花巷,招蜂引蝶,小妾更是一个一个往家里送,其中一个便是如今我夏家主母,夏月河的生母,蔡凤瑜。”

她说得极慢,如事不关己,声音于黑暗里听来,别是一番清脆细腻:“蔡凤瑜体态娇媚,能歌善舞,生得一张抹了蜜的巧嘴,比起我只会埋头做活的娘亲,她更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她将爹爹哄得晕头转向,一颗心全拴在了她身上。爹爹逐渐冷落娘亲,夜夜陪在蔡凤瑜身边,对娘亲不闻不问,连娘亲染了重症也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好可恶……”

她笑了笑,颇有些凄凉:“更可恶的是,娘亲垂死之际想要见爹爹一面,我派人去唤了八次。爹爹却在醉尘阁潇洒快活,懒于跑上一趟,最终娘亲含恨离世。好在爹爹对娘亲还有一丝薄幸,给了娘亲一个体面的葬礼,却未想一个月不到,娘亲尸骨未寒,他便立即续弦蔡凤瑜,将她提为了正妻。”

我霍的一下坐直身子,气急败坏:“这还是人么!简直是畜生!”

她苦笑:“这样薄情寡性的男人做这悖于伦常纲理,礼崩乐坏之事本该受万夫之责,可笑这世间男尊女卑,女人皆为弱势,爱好摆弄口舌的市井巷尾之辈们以积毁销骨之势传遍蜚语,皆是对我娘亲的污蔑。有说她驭夫无术,自己没本事,才让男人被人抢走。有说她害了病,不能行夫妻之道,难将丈夫伺候妥帖。也有说她偷了汉子才被夏家老爷冷落,最终遭了报应。那时我只有七岁,尚且年幼,听得这些砭骨针肉的话,气得每夜大哭,后觉知事情不会空穴来风,我托奶妈去查访,最后查出流言之源正是蔡凤瑜,连我娘亲的病都是她以慢性毒草所为。”

我气到不行:“好可怕的女人,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蛇蝎毒妇!之后呢?你是如何作为的?”

“奶娘教我隐忍,帮我一起搜集证据要去衙门告发。无奈那时我太过年幼,奶娘又无权无势,我们不得不处处受制于人,每次证据寻到关键处都被蔡凤瑜毁得一干二净。这案子一晃数年,就算找到了证据,那当官的也会嫌烦,懒得受理。可我断不会让娘亲平白枉死,律法上制裁不了她,我便想尽办法使坏。我派过杀手,下过毒药,耍过无数心眼,却被这只老狐狸一次次躲掉。”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下,问我:“初九,你觉得我可怕么?”

我想了想,反问她:“蔡凤瑜应该也对你派过杀手,下过毒药,耍过无数心眼吧?”

她淡笑:“她当了夏家主母,明面上自是要对我客客气气,背地里确实如此。”

“那你和夏月河……”

“她?”夏月楼冷冷一笑,“小时她虽为庶出,却仗着蔡凤瑜受宠,在日常中处处与我斗狠,自打蔡凤瑜变为正室,取我娘亲而替后,她更是嚣张跋扈,和我形同水火。不过她不足为道,虽是蔡凤瑜的女儿,脑子却只够当水壶用,唯一让我忌讳的是她的武艺,这一点我远不如她。”

说到这儿,她似乎摇了下头:“不,我太自负了,她除了一身的好武艺,还有个能干的娘,初九,你可知我如何落到今日装疯卖傻的境地么?”

我盘腿坐在软榻上,托腮嘀咕:“我哪能知道……”

她一笑:“我幼时与匡城另一户大家少爷订了一门娃娃亲,那人唤作严谦,模样倒有些俊俏。本是去年我们便该操办婚事,但爹爹遭了横祸去世,便将婚期延迟了八个月。可笑的是,夏月河不知是从小与我抢夺惯了,还是真心相中了严谦,闹着要嫁给他,但以我的心高气傲,即便对严谦毫无感情也是定然不肯。蔡凤瑜虽为人心狠手辣,却极为疼爱这个女儿,眼看夏月河寻死觅活,便于成亲前日派六个颇有身手的婆子强灌了我疯药。夏月河顶着红盖头,替我嫁入了严家。”

我疑惑:“这个疯药……”

她笑笑:“奶娘事后灌我粪水,将疯药全吐光了。”

我顿时心惊:“天呐!”

她仍是笑笑:“无碍,这些于我而言不算什么。”

她继续说:“我以为少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夏月河,对付蔡凤瑜便容易许多。我索性装疯卖傻前去掐她,却未想蔡凤瑜的功夫竟远在夏月河之上。她可能觉得如今爹爹死了,严谦那边也打发了,留我始终是根刺,便变本加厉的欲置我于死地。但夏月河着实恨我,饶是已嫁出了门也不肯放过我。正好夏家现在她们母女二人独大,也用不着逢场作戏,直接派人将我关押在地室,每日虐待折磨我。幸好奶娘派人通知舅舅前来,她们及时收到消息,将我放出,好生供养,在舅舅面前装尽好人。”

听到这里我有些不解:“你舅舅的模样瞧上去颇有侠骨之风,身手也是不错,为何不让他揍死那对讨人厌的母女?”

她微微叹气:“早些年不说,一是不想令舅舅背上杀人罪名,二是因这夏家产业多半为我娘亲所拼。舅舅若杀了人,我必受累,到时娘亲的产业便归了我爹和其他妾室,我不服。而如今不说,却因这蔡凤瑜本领实在高深莫测,我怕舅舅也不是她对手,说出真相唯恐害了他。我跟在他身后从夏府溜出,被发现后也只说害怕呆在家里,求他将我带走。他觉得事有蹊跷,便也依了,四方联系后将我托付在了你这儿。这也如了我的心愿,因为你柳宣城离冠隐村极尽,我每夜出去便是寻访这冠隐村的方位。”

我忆起那累累森寒的棺材,不由心下一颤:“你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她苦笑:“因我在武艺上就算苦练三十年,也未必是她们母女二人的对手,便想另辟蹊径,学些旁门左道。实不相瞒,奶娘其实为冠隐村后人,她给了我一张藏于棋谱中的地图,让我去撞下运气。”

我缩回被中:“你胆子可真大,那鬼地方也敢去……”

她叹气:“别怕,其实没有鬼怪作祟,你不也在那看到了活人么?”

我愈发毛骨悚然:“可是,可是那门口那么多的棺材,看样子都有一百多年了,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怎么敢进去。”

她忽然奇怪道:“我以为你会知晓的,莫非你不知?”

“什么?”

“奶娘说这些棺材摆的乃是一个巫阵。”

我顿时有些难堪,硬嘴道:“乱讲!哪有这种巫阵,分明就是吓人的!”

“奶娘说这是上古之巫。”

我一惊:“上古之巫?”

怎么又是它。

第五十八章 院中混战(一)

阳光清和,微风徐缓,我起了个大早,穿着寝衣在院子里喝豆浆,啃馒头,蘸酱菜。

如果没有一群不速之客,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就在湘竹刚将我的头发梳齐,准备挽髻时。二一添作五的大门被瞬间踹飞,廉价的杨木门从前厅飞至后院,撞在结实的青石板地上,碎成了一地的木屑。

五六十个手提各类武器的大汉瞬间将后院变得拥簇狭小。

昨日那粉衣丫头如今换了一身鹅黄色对襟长衫,头上戴着顶漂亮的帷帽。透过垂下来的丝薄轻纱能看到她俏脸上的色彩斑斓,眼角有着大片乌青,左眼肿成了一条缝。

我心下一叹,只想着如何替夏月楼出气,竟未想她们会来报昨日之仇。

也该怪我对自己的容貌太过自信,总以为自己生得一张清水清汤的面相,落于人群便如水入汪洋,想要找到我不如去牛毛里挑虱子。但我忘了我还有三位同伴,他们的容貌气质就如鹤立鸡群,让人想不记住都难。

首先是花戏雪,取了个文雅的名字,却有张粗狂的脸,宽肩宽背宽腰,我若长他这模样,我一定在街上横着走。

其次是卫真,面容俊朗,身材魁梧,一身阳刚。不似花戏雪那般膀大腰圆,他的腰身绷紧有力,堪称健美。当然,他要一说话或者傻笑,我若不认识他,我一定在街上躲着走。

最后是夏月楼,极难见的娇俏美人,形色秀雅,蕴满灵气,时而狡黠,时而温婉,身段也是极好,袅袅聘婷,婀娜多姿。我若是男子,我一定在街上粘着走。

可见有这三人在,想要寻到我这儿,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我极快的将院中的石子抬起,尽数砸去。然后拉着湘竹转身奔向房内,边跑边喊“卫真救命”。

但卫真和花戏雪着实嗜睡,且睡眠很沉。我吼得如此之响,院中杀气如此之重,他们竟毫无感知。

倒是丰叔这时却优哉游哉的提着鸟笼,哼着曲调,从后门踱着小步进来。

我躲在镂空雕花木窗后,心都吊到了嗓子口。

丰叔虽跟着杨修夷,其实他的功夫底子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他大多精力都花在看书上了,比如兵书,权谋,理财,木材鉴别,药学,酿酒之类的。当然,绣花,布艺,香薰,保养,服饰搭配这些他也会看,谁叫他是杨修夷的“贤内助”。他脑袋里装着的东西,便是当今状元郎也难以望其项背。

可眼下的情况,他的脑子却派不上用场。对方压根就没有留给他说话和思考的时间。直接一手探来将他摔趴在地,一脚踩上他的背脊。

我虽担忧,却又有些幸灾乐祸。只因丰叔一向所见皆为淡定从容,一派闲士清雅之风,极少有落魄之时。眼下应他处境,再想他接下去的神情,我不得不说,颇有些暗爽。

可我不曾想丰叔竟镇定若此,非但没有露出些许窘迫,反而得意的挑眉,阴险一笑,忽而清脆击掌,霸气喝道:“来人啊,干掉他们!”

人群中有人大喊:“不好!中埋伏了!”

众人闻言,顿时齐齐拔刀,四下张望,神情紧张,严正以待。

我们躲在房内也仰起脑袋,隔着木窗望着天空,等待天降救兵。

院里瞬间静下,五六十人一脸肃容,不发一声。几只鸟儿飞过,洒下几片羽毛和数堆鸟粪。卫真和花戏雪的呼噜声就在这时清晰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半天后,众人齐齐望向丰叔,丰叔清癯的脸上一阵困惑,再度击掌:“人呢?”又击掌:“出来!”继续击掌:“妈的……”

我伸手擦了把冷汗:“……”

一大汉指向他:“这家伙耍我们!”

说罢一脚踹在丰叔背上,这一脚着实不轻,丰叔“呀”的一声趴地昏了过去。

那粉衣丫头极快拔刀抵在丰叔颈边,朝我这处望来,扬声道:“田初九,识相的把夏月楼和昨日那傻大个交出来!你再给我磕上二十个响头,否则你叔叔这条老命就保不住了!”

湘竹疑惑:“小姐,她带了那么多人,为何不直接攻进来?反而还要挟你出去?”

夏月楼说:“定是忌惮初九巫师的身份,怕房内有诈。”

我想了想,有些难过:“我被陈升出卖了。”

二一添作五虽然古怪,但邻里却无人知晓我是以贩卖巫术为生。且左邻右舍皆唤我田掌柜,田初九的名字巷里街坊们压根不知。姜婶是知道,但她在那群“泼妇姐妹团”面前从不叫我名字,一般都以“贱人”“贼丫头”“丑胚”“王八羔子”等一系列色彩贬义的词汇来取代。

如今这粉衣丫头叫出了我的真名,出卖我的只能是熟人了。

“田初九,我数到三!”

说罢她扬起手臂,刀刃于暖阳下闪过一丝寒光。

“一!”

从夏月楼口中得知,蔡凤瑜母女二人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她们的丫鬟耳濡目染,想也是一丘之貉,好不到哪儿去。

我半点侥幸都不敢有,直接拉开房门:“住手!”

她抬起头,暖风撩着她的帷帽薄纱,带着淡淡的仙风,她得意一笑:“跪下磕头!”

我伸手指向丰叔:“先把他放了!”

她很是不屑:“你觉得你有何资格与我讲价?”

我笑了笑,朝她走去,猛然伸出手臂:“毒粉!”

众人慌忙掩住鼻息,我趁机卯足一口气,抬手将丰叔移到一旁,未想力道拿捏不准,他那把老骨头被我撞上了井壁。

紧跟着我朝粉衣丫头望去一眼,将她头上的帷帽飞起,挂在了屋顶翘角上。

众人顿时发出惊呼,只因这丫鬟帽下头发极为狼狈,宛如老鼠啃过。

她的帷帽一飞,帽下形容暴露。我以为女子爱美,她得先去捞帽子,但我忘了世上还有“恼羞成怒”一说,她直接举刀朝我劈了过来。

我转身往卫真的耳房跑去,不想脚下一绊,摔趴在地,她追的紧,一时刹不住脚,踩上了我的小腿,整个人从我上空飞了过去,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她一头撞开了卫真的房门。

这可比我自己拍门要来得省事多啦。

我几乎不来卫真的房间,因想着他和花戏雪两人毛发旺盛,粗枝大叶,房内定有一股难闻的汗脚臭。眼下进去却发现房间极为整齐干净,甚至还有清淡的白梅冷香。

但他们的睡姿,呃,实在是……

我这么比喻吧,若把花戏雪比作大树,卫真便是紧紧攀在树上的猴子。若把花戏雪比作白璧石墙,卫真就是那缠绕在墙上的藤蔓枝条。

两个男人如此睡姿,呃,实在是……

我不得不又重新庆幸一下,好在卫真不是我亲儿子,但想起他梦里那个女人,我忽然又觉得一片沧桑,呃,实在是……

我一把奔了过去,抓起花戏雪的胡子,扯住卫真的头皮,大吼:“别睡了!”

了解事态后,卫真一把擦掉睡时流在嘴边的口水,拎起我就冲了出去:“谁敢来我家捣乱!”

暴喝声响后,直接开打。

他气力极大,一拳挥下必有一声惨叫响起。没多久,穿戴整齐的花戏雪加入战局,他虽长相野蛮,却以灵巧取胜,身手刁钻得很,比卫真更难对付。

我爬到丰叔旁边:“别装了。”

他睁开眼睛:“死丫头,关键时候挺有义气。”

我忙说:“快走快走。”

按着就近原则,我们想的是先爬向石桌,再猫到树后,最后顺着晾衣竿上的被单溜进房内。

想法很美,但没出几步却突然冒出两把锃亮的长刀,戳在我们身前,直直的将结实的青石板戳裂,差点没将我们的手背钉在地上。

一抹湖绿色清影凌空跃至而来,落定之后乃一位明媚佳人。她冷笑着拔出双刀,执于胸前,眉眼蕴着冷峻,秀发干练的捆成一束,衬着白皙的肌肤,气质宛如寒冬腊梅般清冷。

我和丰叔对望一眼,多年来亦敌亦友,或多或少的革命感情让我们颇有默契——

我们“呀”的一声,同时趴地,“昏”了过去。

第五十九章 院中混战(二)

看来我的演技比丰叔差了一些,我被人从地上一把揪起,一柄透凉的大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绿衣姑娘厉喝:“都住手!不然我杀了她!”

卫真大怒:“放开我娘!”语毕,将手里的杀手扔向院外,脚步一闪,躲掉致命一剑后,拿住那偷袭者的手腕,也甩了出去。

绿衣姑娘冷笑:“你,还有夏月楼,你们过来!”

我忙说:“不准过来!”

绿意姑娘将刀贴向我的颈部,划出一丝细微的疼,恶语警告:“再不住手,你娘就没命了!”

卫真停下手:“好好好!你快放了我娘!”

就在这时,侧身的一个杀手举刀冲他劈去。我大惊:“卫真当心!”若非花戏雪及时扬脚将他踢飞,恐怕他的左肩连着膀子都要被人斩掉。

我吓得心跳狂乱:“卫真,别停下!否则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娘!”

“你当真不怕死?”绿衣姑娘压低声音,我脖间冰冷的刀刃又近了些。

我好笑的看向她:“你是傻子么?他们过不过来我都会死,我又何必搭上两个人?”

她眉梢一挑,轻笑:“我虽不是傻子,可你这里不是有两个么?一个是真傻,一个是装傻。”

我顿时一惊,她继续扬声:“卫真,你若再不住手,只能去阎王那儿尽孝道了!”

卫真气急暴怒:“放了我娘!”

我大吼:“卫真!你要敢不听话,我真的死给你看!”

话音一落,但见眼前紫光一晃,一支极小的细镖打了过来,正中绿衣姑娘的手腕。她闷哼一声,架在我脖子上的刀刃随即垂下,花戏雪大喊:“快跑!”

我觉着现在就跑是很傻的行为,会把整个背部当作活靶送给别人。所以我当即转身,对绿衣姑娘的脑袋一脚踩下,本是想将她踹昏的,可没想她反应那般灵活,一个躲避就闪了过去,我那一脚收不住势,登时踹在丰叔命途多舛的背上。他又“呀”的一声,吐了一口老血,这下真的昏了过去……

我:“……”

花戏雪急喊:“快过来!”说罢又射来一支细镖。

我欲哭无泪,咬咬牙,遂转身朝卫真跑去。

未出几步,一声娇喝乍响,我心口一凉,被冰冷轻薄的金属刃片撕开了皮肉。从后背穿到前胸,将我的肺叶刺了个通透。

卫真暴声怒喝:“娘!”

夏月楼也发出尖叫:“初九!”

兵刃被极快抽走,有人在我腰上一踹,我踉跄的往前跌去,摔趴在地。但见刺我的不是绿衣姑娘,而是粉衣丫头,正擦拭着手中长剑,冲我勾唇讥笑,双目冰寒。

我躺在地上发颤,痛的浑身直冒虚汗,恶狠狠的瞪着她。待会儿醒来,我定要用剑把她刺成马蜂窝,再在伤口上插满大蒜拖出去游街熏人。

铺天盖地的黑暗排山倒海般将我吞噬。临昏睡前,我见到的是癫狂之态的卫真,拔腿朝我奔来的夏月楼,还有一抹跃上屋檐夺路而逃的熟悉身影,花戏雪。

这家伙真没义气……

再醒来是被丰叔用针扎醒的。

湘竹跪坐在血泊中,不停的喊我,满脸是泪。

院中腥气冲天,遍地血肉尸骨,断臂残肢,鲜血汇成一潭,我辛苦栽种的双云草全部枯死发黄。

可笑的是,如此惊悚血腥,犹似地狱修罗的场景,此时却挤满了好事者。他们直接登堂入室,挤到了中院的石阶上。有些人更是夸张,从外围爬上屋顶,大群小群的围坐在那,冲我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好在暗室被我施放了断尘飞远和清心阵。里面的巫术器材大多为玉器,若是被人发现,定会被抢夺一空,到时我真的连人都不要做了,直接弄桶酸水把自己化个一干二净。

丰叔看到我的视线,摇头叹道:“没办法,赶都赶不走。”

我有些慌:“我的伤口……”

他安慰我:“你整个人都被染成血人,哪还看得到你的伤口恢复没恢复?”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手肘撑底,想要爬起,腰上蓦地传来剧痛,我忍不住轻呼出声。丰叔皱眉:“可是伤到腰了?”

我点点头,他伸手过来摸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处:“是这里吧?”

“丰叔你轻点……啊!”

他冷冷一哼:“轻点?怎么轻?现在好点了没?”

我把嘴唇都快要咬破了,顿了片刻,问他:“你怎么那么熟练?”

他拍了拍手,将我从地上扶起,随口道:“少爷专门让我练的,说你用得上。”

我心里一愣,他又叹道:“要是少爷今天在,这群人还敢这么嚣狂么,不过说来也怪了,那群家伙跑哪儿去了……”

他一提到杨修夷,我便无端的有些难受。

加上今日,他已经离开了五天,或许已经习惯身边有他,如今他突然不告而别,让我特别的不适应。以至于一连五日,每次用饭都要问一遍“杨修夷呢”。也常常莫名的坐在院中望着他的房门发呆。夏月河饶有兴致的踱步到我身边时,我便做出贪财的模样:“要不要把他的房间高价租出去呢,一定能赚很多钱,对吧?呵呵,呵呵……”干笑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假了。

柳州到穹州,日夜兼程,快马驰骋,来回至少也要十四天,如今才五天,却漫长的像是五年那么久……

我叹了口气,眼下不该想这些的。

我极快的将之抛却脑后,转头望向丰叔:“夏月楼和卫真呢?姜婶和春曼呢?她们人呢?!”

丰叔摇头:“我也刚醒没多久。”

湘竹哽咽:“小姐,卫公子在你昏迷后便狂性大发,将这些人给……好可怕,小姐,他太可怕了!他没用武器,他徒手撕得!他,他揪住人的头发,直接将他们撞在墙上,脑壳像裂掉的西瓜,他,他……”

“他如今人呢?!”

她越哭越凶:“当时场面极乱,手提双刀的绿衣女人趁机把夏姑娘给掳走了。卫公子杀完这些人后,大喊头疼,紧跟着跑了,不知是去追夏姑娘,还是去了哪里……”

我心下一惊,立即看向丰叔,他问:“你有何打算?”

我说:“我得去找卫真,眼下只有我能安抚他。夏月楼那边就算我去了也无济于事,只能拜托丰叔了。还有官府那边,我不善于打交道,也得求丰叔帮忙。”

他点头:“好,还有别的事情没。”

我迟疑片刻,轻声嗫嚅:“丰叔……”

“嗯?”

我用眼角余光看了湘竹一眼,随即趴上丰叔的耳边:“我怀疑我们有内鬼,也请你多留意一些。”

第六十章 欢宾客栈(一)

时间紧迫,没时间烧水洗澡,我用冷水将自己兜头淋了几遍,唰掉身上腥味后,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

我在右手袖子和左靴内侧各藏了一把匕首。腰带里有三支沾毒的小镖。胸口有两包药粉:一包**,一包痒药。另外还做了一个灵鹤护身结和屏钦光引罩。最后我将一个布制小包斜挂在肩上,里面是一些防护阵法的巫器药材,和一个竹筒小暗器,可同时发十根银针。

这套行头是师父教我的,可我一直未曾装扮过。一是因为懒,嫌麻烦。二是脾气不好,若有利器在手,怕气昏头时会杀人。

打开房门,满院的血水折射阳光,反射一片刺目的红。丰叔说官府的人会来查访现场,所以暂时不能清理。

我捡了些石头用井水洗净,又拿了含樱藤和焚天牙,用墨笔在井边描上大衍避尘谱,布下大衍乘阵。若那群人去而复返,或有其他人上门闹事,便让丰叔躲进去。

之后我带上女儿红和无尘灵草,在街上雇了辆马车,朝南城疾驰而去。

到了牡丹崖下,我把自己的手腕割开放血,施咒令血气大散,掩盖掉二一添作五的冲天腥味。然后我急急跑离,寻得一处静谧角落,摆下乾元星阵,寻找卫真和夏月楼。

夏月楼的行踪不定,不时移动漂泊。卫真一直安守一方,等我寻到他时,他坐在柳清湖的东畔。

这里是老城区,许多泥屋坍塌倒地,一片断壁残垣。没有车马喧嚣,避开了市井繁华,四周环境清幽寂静,鲜有人至。

卫真背靠一棵杨柳,蜷缩成一团,抱着双膝,将头埋得很深。他尚穿着一袭寝衣,已被鲜血浸染,头发未有打理,蓬蓬乱乱。

我踯躅片刻,上前轻推他的肩膀:“卫真?”

他浑身一僵,随即缓缓抬头,深深的看着我。眼中布满血丝,眼眶红成一圈,失了往日的清澈。

我挤出一个微笑:“我没死哦。”

他仍是那般看着我。

目光如散尽宾客,徒留杯盘狼藉的宴席。又如流淌千年却忽然断流的江河。隐感伤而不发,只落魄和失神。

我一愣:“卫真?”

他嘴唇微微颤抖,我叹气:“饿吗?”

他忽然大哭:“娘,你没死?”

他的眼神让我尤为心疼,我别过头去,望向粼粼的湖面,几只鸟儿点过,泛起数圈绵延浩长的涟漪。

我轻应:“嗯……”

他顿时扑到我怀里,大声嚎啕:“娘,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娘,我好想你,你不要离开我!”

我僵硬的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别哭了,我们去救月楼妹妹吧。”

他紧紧抱着我,胡言乱语的哭诉:“娘,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的头好痛,快把我痛死了。娘,求求你去哪里都要带着真儿。真儿一定会保护你的,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你不要怪真儿不懂事,我以后一定不会乱摔东西了,我不会要砍掉双脚了,我不会让娘伤心了,我会乖乖的,很懂事的。娘,你不要再不管我了,我一个人在黑暗里好怕!我好怕!”

我听得愈发心软,掏出手绢:“卫真,先别哭了,好吗。”

“娘,我梦到你死了,我梦到你们都不要我了,我好怕,好怕,好怕……”

我手足无措的替他擦泪:“别哭了,快别哭了。”

他哽咽着:“那娘,你不要离开真儿,永远都不要。”

我点头:“好。”

“真的吗?”

“娘亲不骗你。”

他破涕为笑:“娘亲答应了我对不对!太好了!”

他一把夺走手绢扔在地上,未等我反应过来,他拉起我的袖子凑到他鼻下,对着我的衣袖用力的“哼”了把鼻涕。

我目瞪口呆:“……”

他傻乎乎的一笑:“娘亲,我们走吧。”

“娘亲?”

“娘?”

我:“……”

鉴于卫真的造型过于吓人,我把他留在这里,自己跑去街上雇了辆马车。

车夫问目的地何在,我一时答不上话。索性付了五两银子,将马车包下。他不亏为跑江湖的,见多识广,对卫真如此模样没有只言上半句。

我让车夫信马由缰,随意闲逛。

我在车上用乾元星阵寻找夏月楼,行踪时南时北,忽东忽西,几次下来,我不由苦笑,她定是被用了辟尘法,专门躲这些寻人巫术。闲来无聊,我又找了下花戏雪,更为离谱的是,连他的行迹都探寻不到。

姜婶一直在默香道,可能和哪个泼妇在玩纸牌,兴许她现在还不知二一添作五的情况。

而春曼,竟就在附近。

我一愣,忙叫车夫停下,我跳下马车,匆匆转过几条小巷,卫真跟在我身后,然后我们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

春曼此时正和一个男子在隐蔽的角落中缠绵悱恻。身旁搁着一个装满蔬果的菜篮。

男子的右手伸入她的裙底,不断抽动,左手探进她的胸口,一直揉捏。两人口舌交吻,春曼不时发出低声娇呼。

卫真愣在我身后,我一语不发,转身拉着他往回走,径直上了马车。

说不出是何种心境。

有些怒,因她的水性杨花。有些喜,这就莫名其妙了,因喜些什么,连我自己都无法言明。

我吃吃笑了半天,被卫真晃了几下肩膀才回神。一抬头才发现马车刚从欢宾客栈门前路过,我心念一动,慌忙喊停。

我在欢宾客栈开了五间普通客房,又在柜台写了封信,托伙计送往二一添作五交给丰叔。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最怕便是他们夜晚再次来袭,防护巫术纵然有很多,但万一人家放把火可如何是好。我没有强大的玄术,可凝结空中水汽为雨,我的冰蓝珏在不超常发挥的情况下,顶多只能冻住别人的一截指头。

进了客栈,我让卫真先在房里洗澡。我下楼准备为他买套衣衫,马车夫竟一直坐在大厅里吃茶,见到我后忙起身问是否要去哪里。

他模样有些年岁了,最少也有四十,皮肤褶皱堪比久未雨润的旱地。身板很宽,孔武有力,面相来看倒是个恪守诚信之人。

左右无聊,便叫上他和我一起去买些衣物杂用。若是官府办案不力,恐怕我们要在此处躲到杨修夷回来为止,一些生活必需品都得准备齐全了。

街上人声鼎沸,喧哗嘈杂,我们逛了一小会儿,便有不少收获。期间聊了几句,得知他叫汪奎延,花安人士,居无定所,长期住于车马行,供人差遣。

我心中着实佩服这些敢以四海为家的江湖侠客,若非为了梦中之人,兴许我也可以凭巫术四方云游,当个举世侠女什么的,外号嘛,叫巫美人。嘿嘿嘿……

想着卫真独自一人在客栈,我有些放心不下,逛没多久便急于回去。

到了客房门口拍了几下门,毫无回应,心下蓦地窜起不安,我一脚踹开房门,却见卫真赤膊上身,瘫软在地,双手双脚被捆,已然昏迷不醒。

未等我上前查看,肩上被人一拍,我下意识回头,一阵难闻的药味扑鼻而来,将我熏得昏昏欲沉。

我重心不稳,哐当砸地,朦胧中但见一个贼模贼样的人蹲下身端详我,然后他拿出一根粗绳,冲我奸笑了两声,将我同卫真一样,捆成了一团。

第六十一章 欢宾客栈(二)

将我绑好后,他慌忙朝卫真跑去。双手举在半空,不知该落于何处,神色十分焦虑。

他的举止令我脑中冒出数种猜想,其中一个猜想虽然荒唐,却最应眼下之景:莫不是寻花问柳,好男风的采花之贼?

之所以有这个念头,着实因卫真和花戏雪两人在我眼中已成了断袖诤友。以至于和卫真有些眉目露情,哪怕是焦灼之情的异性,我都会联想到“断袖”俩字上去。

若此人真为龙阳癖好而来,把卫真给……到时我这个“娘亲”怎能袖手旁观。一定拍他个七荤八素,砍他个三长两短!

那人犹豫半天,脸上神情若天边流云,翻滚极快,变化莫测。

良久,他忽而叹气,伸手捧起卫真的脑袋。

他他他,真要下手了!

我忙望向桌上的白瓷茶壶,极快移起,对准他的脑袋砸去。

他低声说:“怎么就……”

“啪!”

清脆的陶瓷碎裂声中断了他的叹息,他顿时被我砸趴在地,不省人事,鲜血汩汩而出。

因他绑的不牢,且我袖中藏有匕首,费上些小功夫后,一下便重获自由。

我极快的将卫真弄醒,扔了套新衣给他,让他去屏风后换上。

小贼的脑袋被我伤的不轻,我怕他因此感染或血尽身亡,便拿了纱布和药水替他粗略包扎了下。再让卫真用绳子将他捆好。

但见这人皮肤白嫩,眉清目秀,刚才那般举动不似为财,也并非寻仇,我颇有些好奇。可眼下没多少时间与他纠缠,夏月楼危在旦夕。那绿衣姑娘一言指出她在装傻。想必此事夏月河她们也定然知晓,后果有多可怕我不敢想象。

打开房门同卫真一起下楼,我边踩着咯吱作响的杉木扶梯,边苦苦思索二一添作五中的内鬼是谁。

夏月河她们能将我们的底细摸得这般清楚,此内鬼真是功不可没。若被我找出,我一定把她涂满水棠粉,将她吊树上,再找六个马蜂窝挂她旁边,把她活活蛰死。

我带着卫真在客栈大厅坐下,要了一壶碧螺春,一份竹青软糕,一份蜜豆糕和一斤酱爆牛肉。

卫真坐在我对面,四下张望,神形焦灼,终是忍不住了,开口问我:“娘,不是说去找月楼妹妹吗?”

我倒茶:“是啊。”

“那为什么还在这吃东西?”

我把茶盏递过去:“你这不是饿了嘛。”

他忙起身:“我不饿!我担心月楼妹妹,娘,我们快走吧!”

我一把拉住他:“听话,先坐下。”

“娘!”

我有些伤脑,不知怎么跟他说。

如今要开屠妖大会,整座柳宣城人鱼混杂,随便一洒银子,便能雇到不少亡命之徒。我猜今日去二一添作五的那些男人,多半都是夏月河花钱雇的。

既然我用巫术找不到夏月楼,那我只能循着那群江湖杀手,反过来顺藤摸瓜,兴许就能找到。

但无奈的是,我对江湖之事一窍不通,雇杀手的接头人也不知该去哪找。我唯一可想的就是在这打探。因放眼天下,除了菜场,就是这客栈酒肆人口信息最广最多。

欢宾客栈在柳宣城算不上顶级奢华,但它因着食住便宜,生意最是兴隆。大门敞开,宾客鱼贯出入,形形色色。堂内喧哗嘈杂,各色面孔入目,当真世相纷呈。

我的目光一直在大厅流连,满眼行脚商人,赶路脚夫,还有一些喜欢流窜市井的游手好闲之辈,一个身怀武术之人都未瞅到。

一盏茶后,我伸手招来跑堂的:“伙计,怎么一个跑江湖的都没见到?”

跑堂张望一圈,笑说:“客官您说笑呢,这里的哪个不是跑江湖的?”

“我指的是那些江湖少侠和大刀客,怎的一个都没有?”

他恍然:“哦,你说他们啊,都跑去奉尚酒楼了呗,云大侠在那宴请四方呢!”

“云大侠?谁?”

跑堂诧异的扬了扬眉:“子鸣山云三凌,云大侠,客官您不知道?”

瞧他这副模样,像看土鳖般看我,我颇有些不爽,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望云山田初九,田大侠,你可认识?”

他皱眉苦思:“竟有这号人物?”

我回敬他一个看土鳖的眼神:“此人低调的很,你不认识倒也不奇怪,她功夫颇高,应比那云大侠厉害多了。”

他顿时嗤笑:“你可别拿些角落里的阿猫阿狗来糊弄我,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你当我不认识望云山?那可是座仙山,山上长命仙人极多,但我愣是没听过田初九这号人物,莫不是你杜撰的?”

我本想发怒,转眼又问:“那杨修夷呢,可曾听过?”

他摇头:“没有。”

好吧,我心理平衡了。

我从怀里摸出四十文,就要起身离开,忽而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低呼:“什么?五妹的手怎么伤的?”

“出任务时,被淬了沧珠霜的暗器给打中的。”

这于我本是无关紧要的闲话,可我听他们提及沧珠霜,不由竖起了耳朵。

沧珠霜取自益州沧孔山,山上有座百丈来宽的石壁,晨间露珠结于石罅中,会凝成厚厚的紫色晶片,用匕首刨下,便是沧珠霜。

沧珠霜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而是噬骨吞肉,从伤处开始逐步腐尽肌理的慢性毒霜,阴辣的狠。

身后一人又道:“那可咋整?五妹的手可是千金之宝啊!”

“好在眼下能人异士都聚到了宣城,只能抱幸,希望孙神医也在,二哥已派人去找了,但如果找不到,恐怕……”

“你还坐在这喝茶?去找啊!”

“我在等两个要紧之人,你先行一步。”

我回头看去,两人一个长衫折扇,面容清秀,一个满脸横肉,屠夫模样。许是我对江湖侠客们的印象都停留在佩刀提剑上,所以见这两人没带武器便不曾留意。

我斟酌片刻,让卫真坐在原处,我径直走去,双手抱拳:“冒昧打扰下,两位刚才提的可是沧珠霜?”

两人微微一愣,转头朝我望来,神色谨慎。

我说:“在下对旁门左道,奇门遁甲颇有些研究,兴许可以帮上一帮。”

书生模样的男子狐疑的看我:“你能解?”

我点头:“不过,可否知晓你们准备开多少酬金?若价码少于百两,那么……”

屠夫模样的男人大力拍桌,震得杯盘跳起,清脆作响,他怒骂:“老子最烦你们这些贪财鬼,整个钻钱眼里去了,要没钱的,你就见死不救?”

我哼一声:“贪财怎么啦,我就是想用这钱雇些杀手为我父母报仇!”

书生挑眉:“仇?”

我随意摆手:“家仇不足为外人道,你先说你们准备开多少,若开得好,我定能将那姑娘的手治妥了!”

他咧嘴一哂:“这样,这位少侠,若你能将我五妹的手治好,这仇我便替你报了!”

我故作兴致十足的模样,拉开长凳坐下:“那我问下,我若想找上四五十个杀手,我该去何处?是否有接头人?或者什么杀手组织之类的?”

屠夫不满道:“我三哥替你报仇还嫌不够?你那仇家什么来头?”

我回头打量书生,他轻笑:“少侠且放心,就算我一人应付不来,你想寻四五十个杀手,我也能办到。你只需将仇家告知我即可。”

我一愣,莫非直接就让我遇上了所谓的“接头人”?

我不拐弯抹角了,直接开口:“今日清晨,在金秋长街上,有家店铺出了惊天血案,你们想是听说了吧?”

他们顿时神情一变,我继续说:“那些脓包杀手你们可认识?若给我找的是那些人,我可决计不要。”

我只想打开这个话题,再试探出那些人从何而来,可未想那屠夫模样的男人竟一把拽住了我的衣领,将我拎起,爆声怒喝:“你说什么!敢说我五妹脓包?你……”

几乎同时,卫真的暴喝声响起:“放了我娘!”

他一把跳了过来,将我拉走,挥起一拳砸在屠夫脸上,力道极猛,直接将他打飞,连同两扇雕花木窗一起落在了街上,惊的人群四散。

书生立刻甩出折扇,卫真反手将我护在身后,但见扇花白影疾掠,他的臂膀和脸登时被割出好多口子,鲜血直溢。

他大喝一声,忽而扬手抓住空中横飞的折扇,虎口被割裂,血花飞洒,他长臂一震,将那折扇粘了个粉碎。

堂内吃茶用餐之人瞬间如退潮般躲开,有些人趁乱不付饭钱便跑。跑堂的和杂役在那四处拦人,掌柜的和账房急急赶来劝架,场面一下子混乱的不可开交。

若在平时,我一定赶紧拉着卫真就跑,不想在街上惹是生非,闯出祸端。但刚才那屠夫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今日来二一添作五的除了粉衣丫头,就剩绿衣姑娘了,依他所言的话,那绿衣姑娘便是他的五妹。

这下真是巧了,省的我到处去找。

我伸手冲书生一指:“卫真,把他活绑了!”

第六十二章 鸿儒广场(一)

书生弯唇轻笑,忽而广袖一翻,数枚暗器朝我们疾飞而来。

卫真一脚踢起八仙桌,将那些暗器挡下,转瞬之际,那书生已不见了人影。

我忙喊:“卫真!先不要……”

未等我说完,他已如猛虎一般疾奔了出去。

我紧跟着追出客栈,汪奎延的马车就停在门口,我一跃而上,指着卫真的背影:“快跟上!”

卫真一路狂追,撞翻路人不计其数,这些人骂骂咧咧的跟于他身后,刚好挡住了我们的马车。眼看他们越跑越远,我心下一急,弃车徒步追上。

好在卫真是个奔街狂魔,所过之处如狂风浪卷,一片狼藉,我循着骂声不至于跟丢。

我边追边焦灼担忧。

那书生步伐矫健,形体轻盈,分明乃轻功高超之人,却不飞檐走壁,而装作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摆明了是想引卫真入套。偏巧卫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哪能想那么多。

真是气人!我本想将书生绑了问话,就算他铁骨铮铮,齿关如金,但有我的巫术在,不信撬不开他的口。退而次之,即便没有绑住他,但我已记住了他的长相,有乾元星阵在,也不愁找不出他。

偏巧卫真给我捡了条下下之策。

还想让书生引狼入室呢,如今却成了我们羊入虎口。

约莫跑了半个时辰,疯狂的追逐赛终于在西城停下。

面前人山人海,整条街道都被堵死,我仰起头,远远看到远处高耸的百阶石台,竟是西城的鸿儒广场。

柳宣城有两个标志,一为柳清湖,二便是这鸿儒广场。

相传五百年前,中土三国天下,战役频发,苍生动荡,民不聊生。时柳州归属卞金,宣城为宏遥故郡。卞金之主宣盛帝为人残暴,极致荒唐,成日淫欢作乐,不问国事。

某日臣下言及,宏遥都府宣城有一绝代美人,名唤邱丹枫,繁花百草望之失色,万家灯火因之黯然,此女就同天上皎月,凌于夜色,众星捧之,无其他女子可同其争辉。

一番褒赞引得宣盛帝无比向往,下令宣城郡官将其献上。

皇命下达,宣城一片哗然。只因这邱丹枫不仅人美,更有一颗良善之心。其家境殷实,常于柳清湖畔施以米粥糕点,救济战乱中的流离百姓。平日探望孤寡老母,照料退役残兵,更四方筹集捐款,创办济世院,收养流浪儿童多达百余。此种女子在百姓心中自是无比尊崇。邱丹枫出行之日,举城相送,锦秀车队后,尾随万千百姓,送至十里长亭之外。

然而,邱丹枫入宫不过三日,却因她对宣盛帝不奴颜谄媚,曲意迎合,引得宣盛帝不满,于酒后狂性大发,竟以长剑将其刺死,当成砍成六段。噩耗传来,全城百姓痛哭,哀嚎四起。其中一名学子将满腔愤慨付诸笔端,作《穷途序》以哀红颜薄命,骂君王无道,讽国之将亡,唱衰世长歌。此文笔力明快,极尽情绪渲染之功,行文工整,通俗易懂,于百姓中口口相传。最终传到了朝堂之上,引得龙颜大怒,下令将宣城才子尽数斩首。共杀七百多名学士,将屠场染成一片血汤,史称“鸿儒之难”。

鸿儒之难后,卞金民心尽失,极快为龙图所亡,宣城百姓在屠场建鸿儒广场以做纪念。

阳光刺目,天空一碧清蓝。广场上人影密集,人山人海。那些本该在奉尚酒楼醉梦酣畅的江湖侠客们,全聚集在了此处。

书生和卫真消失在成堆的人群里,极目难寻。

我从斜包中拿出尺吟,放置地上,挤入人群后,念动咒语促它腾空而飞。然后我转身往空中指去:“哇!那是什么!”

周遭人群顿时仰头望去,如涟漪一般扩散,一个个好奇的抬头,有些长久注视,有些看了几眼便索然无味。我便趁这当口朝高大巍峨的石台挤去。

石台极广,横宽百丈,可同时容纳数千人。四面各百级石阶,此刻石台上下皆人影挤挤,唯独石阶上一片空旷。

百名墨衣劲装,头缠紫带的剑客手握兵刃站于四面。石台正中似在举办什么仪式,无奈隔得太远,实难看清。

在客栈听书生一番言辞,总觉得他来头不小。此时他又将卫真引到此处,其心必诡,我心下恐慌异常,隐隐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卫真固然有身好功夫,可天外有天,便是连我师公都有难以应付的敌手,更何况他。但我最怕的是他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陈升没有告诉我灭他满门之人是谁,倘若就在这里……

我不敢再往下想,只拼命往前挤。

忽而空中人影一晃,但见那书生一个凌空轻跃,从人群中拔然跳出,几步蹿上高台,停于石阶最上端。

有人指他喊了一句:“逸扇公子!”

一个墨衣剑客恭敬的上前和书生言语,他只微微点头,而后抬眸四下张望。

我心下大惊,他这是要引卫真上去!

那傻子一定会上当,果然,他庞然的身躯不多久便出现在了石台旁。

我急的快哭了,极快的将斜包里用来摆阵的石头都拿了出来,冲向前方,为我开道。

师父极不喜欢我在大庭广众下使用隔空移物术,可眼下形势所逼,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在众人诧异的注目下,我硬着头皮朝石阶跑去,眼看卫真快要接近书生,我移起两颗石子,前后朝他脑袋砸去。

他停下脚步,回头怒目,我扬声大吼:“给我回来!”

我这句实乃废话,就算卫真舍得回来,书生又怎会让到嘴的肉轻易跑掉。但他对卫真的兴趣似乎不大,他朝我望来,弯唇一笑,右足蹬地,借力跳起,几个跟斗后落在了我面前。

“少侠,哦不,女侠,我五妹的手……”

我绕过他,朝卫真跑去:“叫她砍了!”

他一把揪住我的后领,声音阴冷:“这么说,其实你不会治?”

我本想说就算会治,也绝不给她治,但转眼又想,这么一说无异于找死,眼看卫真尚有些远,我得拖延时间等他跑来。

但我的脑子着实不好使,没什么好主意可想。我便干脆停在原地,抬头虚望半空,做出一副呆愣模样,恍若被人施了定身咒。

书生一愣:“女侠?”

我不语。

书生再问:“女侠?”

我入定如石。

他抬手在我面前晃了几下:“女侠?”

我继续视若无睹,预备蒙混过关。

岂料他忽而扬起一拳,冲我的眼眶急速挥来,我挨了一下,当场破功。

脑子又极快的冒出一个馊主意,我立即作出痛苦模样:“酒,里,有,毒……”

翻了个白眼,倒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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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鸿儒广场(二)

“别动我娘!”

许是看到我被人打了,卫真加快速度急奔而来。

书生正要弯身扶我,听得声音下意识的抬头望去。我就趁这个功夫,挥出一拳砸在他脸上。他毫无防备,闷哼一声,捂着眼眶跌坐在地。

我忙冲卫真跑去,一把跳上他的后背,不敢喊他名字,便道:“儿子,跑!”

他一把拎起书生就要朝前冲,我拍他肩膀:“快把他扔了!”

他很认真的说:“娘不是要我活绑了他么?”

我欲哭无泪:“放了放了!快跑!”

“嗯!”

他转身朝外跑去,我故技重施,以石头开路,人群对我们这对“母子”不满到了极致。

忽然,我的神思一阵猛颤,一股强大的灵力冲击而来,我移出去的石子登时折返,噼里啪啦的砸到我们自己头上。

我心下一惊,循着灵力来源望去,但见石台上立着一个云髻峨峨,体态丰盈的中年女人,五官端庄,颇有威仪,一身玄衣宽袍,极具气度。

我和她对视,饶是隔得这么远,仍能感受到她眸光中的冷冽。

卫真停下脚步,我说:“别停下,继续跑!”

那女人轻蔑一笑,微微扬手,那些石头再度朝我们击来。力道一次比一次猛烈,我灵力修为不如她,只能稍作抵抗,减轻石头的力道。

卫真边跑边问:“娘,你疼吗?”

我反问:“你呢?你要是疼的话,那……”我顿了顿,“那你只好忍忍了。”

“我不疼,我就怕娘疼。”

我心里一软:“别怕,我用不着怕疼。”

再没跑出几步,忽而数个人影跃至而来,将我们包围其中,森寒的兵刃对着我们:“站住!”

我呸了一声:“谁理你!”

卫真血性大起,直接冲上去挥拳抬脚,但毕竟敌众我寡,且他赤手空拳,一道利剑刺来,正中他肩胛,激起一丝血花。

我焦灼万分,咬咬牙,也罢,豁出去了!我摸出袖中匕首,颤颤巍巍的递了过去:“儿子,最好不要杀人,砍手砍脚就差不……”

未等我说完,眼前一道银芒骤现,一个男人被瞬间击杀,鲜血飞溅,一刀割喉。

我目怔口呆,卫真出手当真绝决,可这兵器是我提供的,这,这会不会算到我头上?

“娘,你抱紧我!”卫真猛的大喝,随即跳起,长腿侧身一踢,将一个男人的下颚踢歪,紧跟着他匕首一划,又是一刀致命!

我忙抱紧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背上,避免被甩飞出去。

耳边剑声呼啸,杀气浓烈,一跃而来的男人逐渐增多。

书生青着一只眼停在我们面前,喝了一声:“住手!”

那群男人急急收势。

我才不理他:“儿子,快跑!”

卫真拔腿就跑,这时我神思一震,忙喊:“快停下!”

来不及了,卫真直接撞上了一道冰蓝色晶墙,由于冲势太猛,整个人被反弹回来,跌倒在地,将我压在了他背后。一口老血差点没夺口喷出。

未等我们爬起,数柄长剑便齐刷刷的逼近我们。

书生又装模作样的轻笑:“女侠,给个痛快话,沧珠霜你究竟能不能解?”

他可真是块狗皮膏药。

我想了想,说:“你等等。”

说着我打开小斜包往外掏东西,避风印,七铃钉,真雷罩……

摆个三元乾坤阵是完全可以的,但只能固守原地,动弹不得。屠妖障可以随身而动,却抵御不了那讨厌女人的玄术。青元罗咒又少了落英花和仙月竹……

电光石火间,无数阵法在我脑中急掠而过。举棋不定之时,一声轰鸣炸响猛的自石台上传出。随之是刺耳的女音尖叫。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衣着朴实的中年女婢被高高抛起,跌落在石阶上,层层滚了下来,鲜血如漆,拖得极长。待尸体落定时,已滚的面目全非,体无完肤。

人群顿时嘈杂四起,一片沸然。

书生看向身边一个手下,沉声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卫真忽然指向远处,激动大喊:“娘!月楼妹妹!”

我抬眼望去:“在哪?”

“就那个!”

找了好半天,我终于发现了挤在人群里的夏月楼。她着一袭素衣,发式简练到极致,姣美的容颜被刻意涂了一层黑泥,若不是卫真的提醒,加之我再三的定睛细看,实难将她认出。

她静静的站在那,周遭是推攘比肩的人群,一个劲的朝石阶挤去,将她撞的左摇右摆,她却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头娃娃,杵在那边,任人东西南北推。

卫真拉我的衣袖:“娘,月楼妹妹她怎么了……”

她不是被捉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忙推卫真:“快去找她!”

这时,三个女子提剑从石台上飞身而出,为首的是一袭飒爽红衣,英气无比的夏月河。

几个利落的腾空翻后,她们落在那具尸体前,夏月河柳眉倒竖,一副怒极模样,她回头嘴巴动了几下,身后两个女子颔首,随后一左一右的架起那具尸体。夏月河娇喝一声,猛的抬脚将尸体踢飞,她随之一跃而起,以极美的身姿蹿上半空,如迎风之柳,如戏水之鹅,姿态优雅,亦不失潇洒豁然。

但她的行为却令我从头皮麻到了脚趾——

她举起手中噌亮的宝剑,对着那具尸体耍了几招绝美的剑花,伴随着浓重的血雾,那尸身竟被她在空中碎成数块!

头颅、臂膀、五脏六腑不断跌落,洒下一地的肉末血骨。

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她竟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行凶,还以如此残忍暴虐的方式毁人尸身!

江湖之人藐视律法虽不在少数,可狂傲至此的,绝对独她一人!

人群爆发极致的哗然,围观者大多都失了血色,有人直接跪地狂呕。

书生摇头“啧”了几下:“严谦这娘子果真是个狠角色。”

“月楼妹妹!”

正朝夏月楼跑去的卫真忽然一声大喝。

我急忙回过头去,却见夏月楼瘫软在地,唇色泛白,形容惊惶。

我欲过去,书生的两个手下立即一左一右的将我控住。

卫真像疯了一般,极快的赶到夏月楼身边,将她打横抱起,揽在怀中,不断喊她的名字。

书生淡淡道:“你这傻儿子哪捡的?”

我怕他在试探卫真的身世,便随口杜撰:“不是捡的,我丈夫和前妻生的,我小我丈夫二十岁。”

他微点头:“哦,原来如此。”

他派出去的手下很快回来:“公子,并非什么大事,不过夏家一个奶妈子混了进来,想用旁门左道害严夫人,结果错手害了她的贴身丫鬟,现在……”

听到这我顿时一惊。

我望向石阶上模糊的一滩血水肉泥,再望向晕厥在卫真怀中的夏月楼。

夏家奶妈……

第六十四章 鸿儒广场(三)

如若不是夏月河派人上门滋事,我原打算今日就去匡城找她过问冠隐村上古巫术之事,未想不过半日,竟是如此局面。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书生:“沧珠霜,以山间晨雾结于石壁罅隙。晨雾多为妖尸瘴气,石壁为鸦杀岩,敛血无数,早已成精,其上所结紫色晶体,非人间普通药材可医。”

他未想我会忽然说这些,不由眸中一喜,双手抱拳:“女……”

我极快打断他:“治它也不算什么难事,将我松开。”

他微微示意,我的胳膊便重获自由。

我弯身将巫器收回包里,动作极缓,在脑中琢磨法子,触及紫涤石时,忽然心念一转,计上眉间。

虽不是什么良策,好歹可以拼一拼。

我起身道:“煮薏仁米粥,捣成糊状涂在伤口处,再抹以八琅粉和九泉湘露,早晚各一次,六日后自会痊愈。这些时日切记养气降心,勿动肝火,勿近酒色,竟事清淡。”

他饶有兴致的望着我,语声淡淡:“女侠,你说的这些王某记不大清,某不如你亲自去一趟,我……”

我说:“我当然要陪你去了,不过这个你先收着……”

我伸手探进包里,忽而掏出竹筒小暗器,恶语警告:“让开!否则给你们好看!”

说完我直接按下开关,顺势将痒药也洒了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我才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更不会给他们说废话的功夫,与其信他们会乖乖让开,还不如信杨修夷会叫我亲娘。之所以那么一吼,纯属给自己壮胆。

书生被我说的放松了些许戒备,哪料到我会来这么一招。即便他身形敏捷,能躲过我的银针,却难以躲掉这极痒的磨牙切骨粉。

我边朝卫真跑去,边抽出沾毒小镖,割破手腕,用血将紫涤石浸染,而后抛向高空,催动尘光咒。

紫涤石顿时玄光乍现,数丈之内一片白芒。

我心下一哼,看那讨厌的中年女人如何施展她的玄术。

费上好些功夫,我终于从混乱不安的人群中挤到卫真身旁,虽是睁眼如盲,但我仍极快的摆好切灵阵,将我们反困其中。

阵外白光渐消,人群七颠八倒,透过陆离慌乱的人影脚步,远远能看到在地上痒成猴样的书生及他的属下。而高出地面三十余丈的石台上,一身狂傲的中年女道正四下瞭望,失了原本的淡漠如冰。

我仰躺在地,非但没有长吁一气,反而愈发慌张难安。但愿书生会认为我们已趁乱逃走,否则我们就是瓮中之鳖。也不知这群家伙聚在此处所为何事,更不知这人山人海何时才散。我摆的这个切灵阵极不牢靠,一指之长的小竹筒装不了多少花雕酒,能不能撑上一个时辰都是个悬念。

我看向卫真怀中的夏月楼,好好的美人儿,干什么要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我缓了口气,爬起伸出拇指在她人中上狠狠一掐,她小扇般的睫毛微晃,缓缓睁开了眼睛。

卫真大喜:“月楼妹妹,你终于醒了!”

她见到我们,微微一愣,眸光茫然:“初九,卫哥哥……”她忽然瞪大眼睛,光华重凝于眸中,霎时湛亮如星,她一把坐起:“奶妈,奶妈她!”

我怕她冲出去,慌忙拉住她:“她已经……”

卫真不明所以:“月楼妹妹,你怎么了?”

夏月楼张嘴便大哭了起来,眼泪如急雨,将脸上的黑泥冲出沟壑,横七竖八,狼狈不堪。

卫真手足无措,慌乱的给她抹泪:“别哭别哭,不要伤心,月楼妹妹,你……”

夏月楼一把扑入他怀中,大声痛哭:“奶妈,奶妈她怎么会死,她为什么会来宣城,她应该在匡城的啊!她怎么会出现在石台上,奶妈,奶妈!”

卫真伸手环着她,像安抚小猫一般轻摸着她纤瘦的背脊,担忧的眸光转向我:“娘亲,你来哄哄月楼妹妹吧。”

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哄人,我舔舔唇瓣:“不要哭了,别哭了,真的别哭了,说了不要哭了,你别哭了……”

连卫真这个傻子都拿眼光鄙视了我一顿。

夏月楼仍在大哭,哭得肝肠寸断,悲恸万分,把我的眼眶也哭红了。

卫真叹了口气:“娘,你的手绢呢?”

我说:“不是被你扔了么?”

他微微一愣,伸出拇指,在夏月楼脸上轻擦,低声道:“月楼妹妹,我手指粗糙,如果弄痛了你,你要跟我说的。”

他环住夏月楼,脸颊微贴在她发上,语声轻柔:“你不要哭了,看你哭我也跟着好难受,比看到娘亲被人打还难受。”

我:“……”

我的地位就这么被比下去了。我鄙视他。

他又说:“到底是谁欺负你,害你哭成这样,你告诉我好不好。”说罢朝我望来,“娘,你知道是谁欺负了月楼妹妹吗?”

知道也不能说,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万一惹他癫狂大作,我跟夏月楼都得为他陪葬。

我下意识的望向奶妈的尸骨,阳光刺目,染得血水如镀鎏金,血肉模糊一团,有几块内脏被利刃削得平稳整齐,尚能辨出模样。

饶是我见惯了血腥场面,也禁不住为眼前所见发寒。

我正欲念一段往生咒,卫真蓦地回过头去,望向石阶,目光紧盯着那滩血水。他眉心微拧,沉声道:“那人是月楼妹妹的奶妈?”

我不作回答,他忽然看向我,厉喝:“是不是?!”

他清澈的双眸不复存在,一汪点瞳的秋水瞬间凝聚成冰,寒意无限。我心下大慌,他此时的模样让我忆起了不久前的听雨道戏台。

我咽了口干唾沫,不怕死的说:“不是。”

他狂怒起身:“就是!娘亲你帮坏人!”

夏月楼抽泣着抱住他:“卫哥哥,不能出去!”

卫真音量极大:“我要替你报仇!”

我脑袋一黑:“报什么仇!你这是去送死!”

他颇有个性的撅起嘴:“我不要跟你说话,你是坏人!”

我气急:“你个臭小……”

“初九!”夏月楼打断我,转向卫真,声音微颤:“卫哥哥,我身体不舒服,我求你留下来陪我,等我好点了再替我报仇,可以吗?”

一句话囊括了美人计,缓兵计,苦肉计,再加上她刚哭过,双眸微醺着红晕,脸上的黑泥被抹净,露出晶莹娇嫩的粉颊。神态柔弱,楚楚动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见了都心生怜惜,更何况卫真这脑袋只有摆设功能的傻子。他立即乖乖入套:“你哪里不舒服?”

夏月楼揪住卫真的衣领,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带着哭腔轻声道:“卫哥哥,再借我靠一会儿。”

卫真搂着她,很是大方的说:“月楼妹妹可以一直靠着,不用借。”

看到他们拥抱的模样,我忽而怦然心动,胸腔里像被塞进了一只小鹿,正在四处乱撞。

我想起在穆向才别苑时,劫后重生见到杨修夷,当时一股脑的就扑了上去,扎入他怀中,哭的肆无忌惮,在别人眼中,原来是这副模样,这么亲密无间,这么……

我一愣,那个别人,不刚好是清婵么?

我又愣,之后我被杨修夷抱过两次,清婵好像都在场。

我再愣,不,这次我不愣了,我莫名的想笑。

第一次是我投怀送抱,那让我觉得自取其辱,不知廉耻。但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杨修夷主动抱我的,也是当着清婵的面,那可就不关我什么事了……

我看向夏月楼,她和卫真贴的紧紧的,削瘦的肩膀微微抖着,这次没有哭出声,饮泣吞声想必更加难熬。可是她有了一个宽阔的怀抱,多好。

是啊,多好,疲累的时候有个怀抱可以依靠,那一定很幸福。

我又想笑了,至少我也靠过一个,还把眼泪鼻涕全抹上了。转眼又想,那似乎不对,杨修夷毕竟是我的长辈,如果这也算一个的话,那我师父也算,我小的时候可没少在他老人家的怀里哭过。当然,他那把老骨头把我硌的非常疼,没有杨修夷那么结实和宽阔……

我咬咬牙,蓦地觉得脸上发烫,这几天脑中时不时的就要冒出杨修夷,如今都生死攸关了居然还不知死活的在想。我忙甩甩脑袋,切断自己的念头,可越想摒弃他的音容身姿,他偏频频冒出,故意跟我作对一般。

我一定是要疯了。

就在我做着天人挣扎时,一声悲怆的尖叫忽而响起,卫真早已把我练得处变不惊,因此我极为淡定。夏月楼却浑身一震,骤然抬头,美眸一凛:“碧儿!”

第六十五章 如雪戏花

鸿儒石台巍峨庄重,气势万钧,平地拔起的白色山石,被四面雕琢出百级台阶。密密麻麻的人群将这石台环簇其中,一个发丝凌乱的纤瘦少女从中挤出,提着裙摆朝石阶奔去,跪倒在破碎的尸骨前,撕心裂肺的惊叫遥遥传来:“母亲!”

这时,高台上猛然飞出一袭红衣,夏月楼瞪大双眸,卫真暴喝:“不好!”

我来不及拉住他,他直接朝外奔去,庞大的身子撞在切灵阵的透明晶壁上,被急速反弹回来,一阵剧烈的波纹在晶壁上荡开。

卫真回头望我:“娘!放我出去!”

我苦笑,根本不用我解禁,孱弱的阵法已岌岌欲裂,今天这一劫看来是躲不掉了。

我从包中摸出石子,朝晶壁扔去,“砰”的清脆声响,阵法碎裂,旋即消散。

卫真迅速朝少女跑去,夏月楼抬眼望我,泪目愧疚:“初九,可会累及你?”

我怕她难过,便说:“我本领大得很,一般人哪杀得死我。”语毕,心里默默补充,夏月河可不是一般人,瞧见奶妈那滩血肉,我便一阵心悸。

她微微点头:“你多加小心。”

说完如轻燕般掠起,几个灵巧的跟斗后,追过卫真,冲向石阶,直接一掌推向对碧儿举剑的夏月河。夏月河旋即凌空倒转一圈,闪避的同时,扬起长腿踢在夏月楼肩上,夏月楼纤腰一扭,侧空翻避。

我一颗心悬在嗓子口,跟在卫真身后朝她们跑去。有卫真开道,短时间内算是畅行无阻。只是人群的骂骂咧咧着实令我伤脑,神思溃散,以至于被忽如其来的一道紫色光影击中,连躲都未躲。

一股强大的气劲将我冲起,狠狠的摔在地上。周遭人群仓促躲开,终于不再拥挤。

我抬起头,中年女道森然的目光锁在我身上,她的右手齐肩而举,凝紫光于掌心,清风掠起她的道裘,仿若高处俾睨蜉蝣的主宰。

这玄术我喊不出名字,它也算不上多强劲,只是我身体不够壮实,一时痛的胸口发麻,难以起身。

她唇角勾着一抹冷笑,瞬息又一道紫光疾扑而来。

我一咬牙,准备硬捱时,却见面前黑影一晃,卫真倏尔跳起,竟以他的身躯替我挡下!

他被击飞在地,跌滚数圈,好在他体格结实,胜我百倍,一下子从地上爬起:“娘,你没事吧?”

我怔怔的望着他。

方才那一刻,我的心脏都要停了。幸而中年女道不想要我命,没有痛下杀手,倘若刚才冲击而来的是致命的阴损玄术,我该拿什么赔卫真这条命?

我赶忙把身上的灵鹤护身结和屏钦光引罩塞到他怀里,我能确定女道跟书生是一伙的,她留我一命因我还有用处,但是卫真就难说了。

“娘,你这是……”

我急道:“你快些带她们走!回客栈!我自有办法回来!”

这时,一团刺目的红芒骤现于高台之上,凌于半空,悬于女道身前,将她威严的五官映的一片迷红。

我心下一沉,凝霞剑吟,她果真要对卫真下杀手了!

红芒陡然急转,眨眼瞬间,分裂成八道直光,如利刃一般,直刺卫真而去!

“卫哥哥!”夏月楼发出尖叫。

我慌忙闭上眼睛,听得耳边疾风掠过,耀眼刺目的强光冲我们这个方位直逼而来。

刹那间,万籁俱静,天地都似没了声息。

一切变得极缓极缓,朦胧中,我忽然忆起卫真往昔的种种音容。

“娘,我饿了……”

“不要离开真儿!”

“娘,我也想吃兔子。”

“娘,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求求你去哪里都要带着真儿……”

“别动我娘!”

“好好好,你放了我娘……”

“娘,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

我浑身都在发颤,眼泪一下子淹了半张脸。

清脆的光鸣铮声传来,我所有的气力顿时被抽光散尽。我瘫倒在地,再也承受不住,张嘴大哭出声。

脑中不断回旋着卫真的声音,仿若此刻千万道的注视目光都不若存在。万物尽化为一片苍白,云水烟尘一场虚空,卫真眨着清澈无邪的双眸,消失于光影斑驳中。

我不敢睁开眼睛,不忍去见卫真被霞光剑阵劈成碎块的尸骨。

双手止不住的乱颤,杨修夷,你在哪,为什么你不在,如果你在该有多好,你快出现,快出现啊!

“弟弟!”

这,这是卫真的声音!

我慌忙抬起头,胡乱的抹掉眼泪。花戏雪不知何时出现,高大宽阔的背影立于卫真身前,右手执一柄透亮长剑,剑身醺着白光,透着极强的灵气。

他微微侧头,朝我望来,皱了下眉:“哭得真难看。”

我说不出话,呆呆的看着他。

更多的凝霞剑光袭来,花戏雪极快跃起,长剑连挡,身似游鸿般矫健,快的看不清身形。他手中白剑如扫尽尘埃的云影,如穿透万象的韶光,与凝霞剑阵交织成迷离的浮动光影。红光白影顿时似玉珠迸溅,疏影横斜,仿似梅园雪景,红瓣散落,白雪纷扬,缠绵空中,占尽风情。

我和人群一同惊呆,僵愣原地,仰首眺望。

花戏雪将女道凝结的光剑尽数斩落后,转向卫真:“带上你媳妇快跑!”

说完执于身侧的长剑忽而朝前猛的一指,刹那间,数十道白亮的烨光朝女道刺去,如瞬间骤裂的云光天影,掠过群岚,穿透天幕,美到极致,却凌厉的势不可挡。

他极快转身揽住我,带着我一跃而起,飞过鼎沸的人群,落在鸿儒广场外一座三层民房屋顶上,速度之快,竟只在眨眼瞬间。

放下我后,他转身折返,朝卫真奔去。

屋顶极高,踩脚处是屋檐的陡坡,我就着狭小的琉璃瓦片蹲下身子,朝翘角挪去,一把抱住后,紧绷的身子才有稍稍松弛。

艳阳高悬,三月末的阳光宛如七月中旬。我蹲于高处,伸手遮在额上,极目望去,满眼皆是广场密集的人海,四面八方毫无空隙。无奈鸿儒石台太高,我站在此处,目光也无法企及。

花戏雪很快把夏月楼和碧儿共同送来,临走时回头望我:“不要让自己流血。”

我感激的点头:“谢谢。”

他莫名的冷笑,转身离开。

夏月楼急切的跃到我身前,发丝凌乱,唇色失血,她拉过我的手:“初九,你还好么?”

她不知我的身体会自愈,我轻轻摇头:“我没事。”目光落在她右肩,衣衫被鲜血染红大片,我慌道:“你受伤了!”

她摸出一只青花小瓷瓶递给碧儿,对我淡笑:“小伤罢了。”

碧儿抽泣着揭开夏月楼的衣衫,白嫩玉肩上有一处模糊的伤口,血肉外翻,模样狰狞。

我一愣:“不是剑伤么,为何会如此?”

她垂眸望了眼,淡淡道:“夏月河剑法奇巧,幸好卫哥哥及时赶来,否则我整只右肩都要被削了。”

碧儿掏出巾帕替她擦拭伤口,将膏药倒在掌心,以指腹沾染,轻抹在她伤处。

夏月楼紧攥衣袖,咬着唇瓣微哼一声,额上的汗珠层层渗出,眸中蕴出了泪花。

碧儿轻叹:“小姐,你何苦这么要强。”

夏月楼微微一顿,难过的看向她:“碧儿,奶妈她……”

碧儿顿时泪如泉涌:“其实此事该怪我……”

我静静听着,忽然觉察不对,为何花戏雪还未回来。

我转头望向广场,原本宽敞的石阶被黑压压的人群挤满,皆是从石台上而来的江湖中人,俨然盛况空前。

夏月楼惊呼:“卫哥哥被包围了!”

她起身就要赶去,我和碧儿慌忙将她拉住,碧儿伸手一指:“小姐,夏月河来了!”

第六十六章 姐妹生死战

夏月河一袭红色云莲长裙,外罩透影纱衫,发髻精巧,缀以珠花翠簪。因今天的场景盛大,她的娇容上着浓妆,绛唇如樱,粉颊如玉,双眸如星,将她盛极的面貌更添上万分高华。

她在我们面前站定,长剑比一个利落的剑花,吟吟一笑:“姐姐,你当真属乌龟不成,先是装疯卖傻躲我们,如今又缩头缩脑成这般模样,我都替你羞。”

夏月楼回以讥笑:“妹妹不用替我羞,倒是我先要红煞了脸,家里的妹子变作咬人不放的恶犬,说出可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补充:“还是又老又丑的疯狗。”

夏月河森冷的眸光顿时朝我望来:“田初九?你不是死了么?”

我哼一声:“死的那个叫田初八,我死了还会有田初十,田十一,个个都来找你索命,我看你如何嚣张!”

她仰头一笑:“好,我等着!”说完看向夏月楼,“姐姐,我讨厌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本想抓到你再好好折磨一番,不想今早又被你耍计逃走。我总觉得你是只狐狸,再深的铁笼也关你不住,如今满心的好兴致都被你磨光了,索性便做做好人,早些送你去地下和那老病妇团聚,你看如何?”

夏月楼冷笑:“难得妹妹善心大发,做姐姐的应当笑纳,不过牛头马面想是不会喜欢我的,龟壳哪有狗肉好嚼?”

夏月河眉梢一扬:“喝过粪水的嘴巴,果然极臭,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恶臭。”

我顿时大怒:“你没喝过粪水还不是一样臭,你整个人都是大粪捏的!”

夏月楼噗嗤一笑:“初九,我实在喜欢你说话的语声和表情。”

我汗颜,现在是在和人斗嘴,她分不清状况么。

夏月河看似被我气到了,柳眉倒竖:“你个丑八怪,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我立刻回嘴:“就你好看!全世界的疯狗都喜欢你!”

“你再说一句!”

我冷哼:“我才不说,我凭什么要听一条又凶又丑,又脏又臭的老母狗的话。”

“你!”夏月河气急,红影急速掠来,就要靠近时,夏月楼的玄色素衣闪到我身前,伸掌劈掉她的前臂,两人各退一步,于陡檐上站定。

我顿时有些失望。

虽然我爱逞口舌之快,但绝对没到不要命的地步。之所以连番跟夏月河吵,是想激怒她,万一她扑上来揍我,我可以把**洒她一脸。

夏月楼声音极冷:“这是我们二人的恩怨,与她人无关,有事冲我来,别真像条疯狗,逮谁都咬。”

“怎么,如今不当缩头乌龟了?”

“如果你的脑子有你的身手一半好,蔡凤瑜那老妖妇也不会急于想要弄死我了。”夏月楼淡淡说道,伸手将垂腰长发尽数揽起,挽作发髻,以碧玉步簪固定。仍有几缕发丝垂下,迎着高处的清风招摇,平添了许多慵意,若似闲庭杏树。

夏月河冷冷一笑:“待会儿你死了,我会把你的嘴巴和舌头割下,给后院的几只看门狗吃,看看它们能不能如你这么能说。”

夏月楼淡淡道:“给看门狗吃做什么?你为何不自己吃?”

夏月河耸肩:“我想我对你没什么胃口,看到你的模样我便觉着恶心。”

夏月楼轻笑:“装什么?从小到大,我的衣裳发饰书册玩偶,你全要一样的,否则不肯作罢,十三岁那年,舅舅送了一盆极美的锦川皈兰给我,你求寻不得,便派人偷偷给毁了。你嫉妒我到如此地步,必是早想把我活吞了,怎会没胃口?”

夏月河面色一变:“我嫉妒你?”

夏月楼轻懒点头:“不必否认,你那些可怜的小心思我全了然。”

夏月河再度大怒:“少自作多情了!我怎会嫉妒你?”说罢,长剑嗡声一响,直刺夏月楼而去,夏月楼本可以躲掉,但因我在她身后,她为护我,便迎面而上,身形微晃,侧身避开过锋利剑身,徒手和她缠斗一处。

我摸出靴中匕首,隔空朝夏月河刺去,我不敢杀人,也怕误伤夏月楼,便准备只攻击夏月河的屁股和大腿。但我想的实在过于美好,以我微弱的神思,和夏月河高超的剑术,我的匕首压根近不了她身,并几次被她击飞。

夏月楼可能看不下去了,纤身一晃,灵巧的跳起,反手拿住匕首,寒光一个陡转,被她急速朝夏月河刺去。

金属交鸣声骤响,伴随着清脆娇喝,一红一青两道身影极快的点在琉璃瓦上,轻盈如鸟,疾劲似风,杀意胜虎。

忽而夏月河于空中轻巧一转,凌空两个后翻,站定身形后,猛然将手中长剑朝前送去。夏月楼迅速侧避,但由于太过仓促,且屋顶过于陡峭,她身形不稳,一个踉跄,就要摔倒。我慌忙扑上去扶住她,趁机将手里的**冲夏月河洒去。

夏月河的身手着实好,竟能将急攻的劲道拉回,长臂收势,随即横拉,侧身朝我们再刺一剑。

我一愣,我的**竟对她毫无药效!

眼看形势不对,我作势就要推开夏月楼挡下这一剑,另一个身影却抢先我一步。

碧儿速度快我许多,直接扑来,夏月河的长剑穿透她的胸膛,刀片入肉,血线冲起,如绚烂的红花,绽于和风丽日下。

夏月楼惊叫:“碧儿!”

碧儿闷哼一声,死死抱住夏月河的胳臂:“小姐,快!”

夏月楼迅速朝我望来一眼,而后将手中匕首以电光雷鸣般的速度掷出,夏月河极快侧头避开。

我忙凝集神思,将疾飞的匕首强拉而回。

与此同时,夏月楼一脚蹬在身后的檐角上,借力往前冲去,握住回旋的匕首,一个凌空翻转,陡转身姿,纤臂一挥,匕首脱手飞出,似闪电破空,直直刺入了夏月河的后颈!

一气呵成!毫无犹豫!

夏月河瞬间睁大双眸。

一朵极盛的血花在她白皙优雅的脖颈上喷溅而出,染上本就红到极致的衣裙,如夕阳余辉的落日烟霞,如迎风招展的怒放桃花,静等着盛极后的凋亡衰败。

她张嘴似要说话,却呕出满口鲜血,只艰难的喘气,最后身形一晃,瘫软在屋上。

夏月楼极快的扶住碧儿,眼泪夺眶而出,慌乱的不知所措:“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挡这一剑?”

碧儿轻扯住她的衣袖:“小姐,我对不起我娘。”

夏月楼朝我望来,哭道:“初九,你可有办法治她?”

我摇头,有些难过:“她心室破裂,回天乏术了。”

“碧儿……”

“小姐,是我骗了母亲。”碧儿攀住夏月楼的前臂,自顾自的轻声说道,“自你离开匡城,母亲便茶饭不思,成日担忧你的处境。知道这次屠妖大会,夏月河和严谦都会来宣城,她便坐不住了,非要来这,我是随着她一同来的。”

夏月楼大哭:“你不要说话了!”

碧儿微微摇头:“我们躲在,躲在暗处,留意夏月河的一举一动,知道她今日会去田姑娘那儿,娘,娘让我跟着她们,路上,路上好伺机救你。我看到你威胁一个农妇,跟她换了,换了衣裳,从,从绿衣姑娘手里逃脱了,但,但我没告诉娘,我还骗她……”碧儿忽然低声哭泣:“小姐,我骗她,我骗她说你被害死了,你被千刀万剐了,你死无全尸了,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如果,如果我不这么说,娘就不会用碎骨障去害夏月河,娘就不会,不会被……小姐,我也嫉妒你,我从小到大都在嫉妒你,为什么娘那么疼你,我才是她的亲生女儿啊!”

夏月楼挂满泪珠,低声哽咽:“碧儿……”

“我对不起娘……”碧儿的嘴角溢出大片鲜血,瘦弱的身子开始抽搐,她抬起眼睛,望向天空,“娘,娘啊,我好冷,好冷,可是你从来都不关心我的冷暖,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的女儿啊……”

夏月楼慌忙将她搂住,哭道:“碧儿,我一直都当你是亲妹妹的,我从未把你当做外人,你抱紧姐姐,你不要走,你留下来陪我!不要连你也离开我!”

碧儿如若未闻,静静的睁着眼睛,眸中流光渐渐散去,最后失了华彩。

夏月楼顿时嚎啕:“碧儿!碧儿!”

高处的风有些急,吹起夏月楼的素衣长袖,如翻卷的江涛,滚着浓浓的苍凉苦涩。

她仰头大哭,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颗颗跌落,滑过瘦弱的脸,滑过尖癯的下巴。分明日高风酥,万物明朗,我却蓦地觉得天地一片秋末萧楚,皆是蔽日风尘。

我望向广场上被人群包围的卫真,心里一片杂乱,思意纷慌。

夏月楼擦掉眼泪:“初九,可有办法救花公子和卫哥哥?”

我微微迟疑,旋即点头:“但是,要用到碧儿的身体。”

第六十七章 世外小院

我拔出夏月河颈上的匕首,割开碧儿的衣衫,再三吸气,眼一闭,猛的扎在她背上。尚未凝固的鲜血顿时喷溅我一身,极重的腥气令我亟欲呕吐。

夏月楼坐在一旁,伸手掩着嘴巴,泪眼迷蒙,我看她一眼:“你别看了。”

她摇头:“我没事。”

我叹气,手腕试压,将匕首深刺进去,从碧儿的脖颈处拉向腰际,皮肉撕开,鲜血直溢,声音令我毛骨悚然,我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松开匕首,转身干呕。

九厄尸障,以童男处女的脊骨配以血梵谱,邪气颇重,属极度阴狠的巫术。传言施阵之人会自损阳寿,我虽对寿命这类事看得极淡,但要我亲手抽出血淋淋的脊骨,我实难做到。

我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清定神明,转身准备一鼓作气,却见夏月楼的玉葱纤指已将碧儿的皮肉剥开,鲜血流的到处都是,汇成几汩,顺着陡峭的房檐涓涓下淌。她哭着用匕首割断骨头下牵连的血肉筋脉,而后把脊骨递给我。

我艰难说道:“先,先放着……”

我极快撕下碧儿的衣衫,伸手蘸血,在干净的一面绘以血梵谱。而后我从包中拿出一截于华木和避风铃,将于华木削成木屑,均洒在脊骨上,再以血梵图包裹,缀上避风铃。

我凝集神思,将脊骨抛掷出去,隔空移至鸿儒广场上,默念咒语。

广场上数万之人,阳刚人气冲天而起,我这微弱的巫术能起的作用不大,但迷乱住纠缠花戏雪和卫真不放的那些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看向夏月楼:“你背的动我么?”

她点头,未等开口,我又道:“你舍得抛下碧儿的尸身么?”

“初九……”

我严肃道:“楼顶艳阳高悬,碧儿的尸身曝晒在此,极可能魂飞魄散,你想好,带我还是带她。”

她神情一愣:“魂飞魄散……”

我望向天际,山岚高矗,云层翻涌,莫名觉得它们迭迭如我往昔流年,望云山上的岁月于脑中急荡而过,大多为欢乐场景。

我心中蓦地升起些凭栏望江的豪情豁然,我淡淡道:“你知道魂飞魄散有多严重,碧落黄泉再无此人,无**回,无法投胎,你带她走吧,好生安葬。”

“那你……”

“我留下未必会死。”我伸手指向鸿儒广场,“你快些吧,卫真他们要脱身了。”

夏月楼摇头:“不,我不会抛下你的!”

她转身捡起夏月河的长剑:“初九,碎尸可会魂飞魄散?”

我大惊:“你……”

她苦笑,执剑比一剑花,如水般流泻,明晃出满眼银光。

她低吟:“碧儿,对不起……”

说罢长剑急挥,登时将碧儿尸身碎成数段。她剥下夏月河的外衫,将碧儿的尸骨包做一团,捧在怀中,而后弓下身子:“初九,你上来吧。”

“你,你如何负荷得住……”

她语声坚定:“我虽武艺不精,但气力尚有些,别怕。”

话音刚落,花戏雪背着卫真疾飞而来,浑身浴血,我来不及细看他们的伤势,夏月楼急速将我拉到她背上:“快走!”

欢宾客栈和二一添作五想是都去不了了,我琢磨去何处再寻一藏身之所,却见花戏雪已带着卫真远蹿出去,跃上了南城高墙。

夏月楼一咬牙:“好快的速度。”

的确,我也为之一惊,这速度几乎可以比上杨修夷了。

尾随花戏雪,我们落在了牡丹崖后的坡林。

四处郁葱,林木遮天,泥土清香扑面而来。花戏雪仰靠在一棵巨树背后,大汗淋漓,喘气连声,卫真昏在他身侧,遍体鳞伤,左胸裸露在外,大块皮肉倒翻,鲜血横流。

夏月楼体力透支,一放下我便瘫软在地,鬓发全湿。

我急忙冲卫真奔去:“怎会如此严重……”

花戏雪斜眼望来,喘气道:“这小子真狂,一口气撕了六个人,直接把别人脑袋给拧了下来,本来很多人是看热闹的,最后看不过去都上来管闲事了。”说罢在卫真胳膊上轻轻一踹,“他妈的,害老子都差点没命。”

我边撕开卫真的衣衫,边感激道:“谢谢你。”

他冷哼一声,目光落在我衣上,一愣:“你流血了?”

“啊?”

他直接凑过来,鼻子在我身上嗅了嗅,惊愕:“你怎么回事?你的血怎么……”他戛然而止,怔怔的望着我,忽而转身一拳砸在树上,莫名发怒:“妈的,什么破事!”

我低头望向衣裙上的大片血渍,这是碧儿的血,我再抬头望他,心里顿时觉着有异,古怪的感觉从心头冒出,却又说不出是些什么。

他豁的起身,语声冰冷:“我得走了。”

我一慌,拉住他:“别走!”

他冷冷的看我:“干什么?”

我恳求道:“先别走,求你在这里看着卫真,我去弄些草药,不然他会死的!”

他不耐烦的拍掉我的手,我一下子急哭了:“求你了,我很快就回来!”

他皱眉看着我,我一手胡乱擦着眼泪,一手攥紧他的衣袖,可怜巴巴的哽咽:“我怕那些人会追来,也怕这里有野兽,求你了,求求你了……”

他的目光锁在我脸上,眸底光影暗涌,良久,他眉心渐缓,别过头去,语气有些烦躁:“你快去!”

我忙将卫真的身子放平,继续撕他的衣衫,花戏雪微怒:“怎么还不去?”

我急道:“布料材质不好,我怕它们黏在伤口上,那样会感染的。”

他又皱起眉头:“算了,你留着,我去采药。”

“可你认识药草么……”

他看我一眼,没有说话,身形一晃,转眼消失于林中。

他极快便采了一堆药草回来。我检查了一下,止血,治伤,消炎去肿的一应具有,连除疤的羲荷叶都有。

他横抱起卫真:“那边有一处无人居住的茅屋,走吧。”

花戏雪似乎对这一带极为熟悉,我扶着夏月楼跟在他身后,东绕西转,在一处空地停下,果真有一座简陋茅屋。

茅屋极小,双连屋室,环以木栏篱笆,结满蛛网,院中有个高出地面三尺的大树桩,树桩旁摆着数张木凳。

屋内空气腐朽,满是灰尘,花戏雪将卫真放在木床上,随后打开窗户,他在一扇木窗前投目眺望,静伫许久。

我着手开始处理卫真的伤口,擦净污血,敷上捣烂的药草。

卫真的身材极好,健硕有力,肌肉结实,看得出常年都在运动。他身上伤疤多得触目惊心,尤其是腹上一条长疤,似被人用刀剖开过。

夏月楼轻声喃喃:“恐怕驰骋沙场,血染边疆的军士也莫过如此。”

擦了一会儿,夏月楼说要替我,我起身让位,回头在屋内打量一圈,摆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个衣柜,再无其他,连张椅子都没有。隔壁是个厨室,有生锈的锅子和铲子,尚有几口破碗,我在炉灶旁瞅到一个小水桶,里面结满酸臭的霉毛。

我提起水桶,准备去附近找条小溪打些水,花戏雪一声不吭的跟了过来。

他给我的感觉愈发古怪,我皱眉苦思许久,忽而瞅到他的手,顿时大惊,如遭雷击。

我即刻收敛神情,不敢回头去看他的眼睛,更不敢表现出任何异样,只强压下心中恐慌,拖着重如万斤的步子,朝溪边走去。

将一切在脑中理清,从未有过的胆怯从我心中升起,以至于洗水桶时,踩到溪边滑石,整个人栽了进去。

他一把将我从水里捞起,我垂着头,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安静的诡异。

良久,我微微移动身子,见他没有反应,便湿嗒嗒的在溪边坐下,继续搓水桶里的脏垢,结了很深的一层,极其难洗。他就双手环胸站在我旁边,我终于忍无可忍,抬头朝他望去一眼,却见他正盯着我,眸光深的可怕。我慌忙低下头,再也不敢抬起。

洗了许久,终于干净了,我闻了闻,再三确定没有异味后,打了一桶水,回去生火烧汤,煮上些药草,让夏月楼替卫真擦拭身子。然后我把厨室里的锅碗瓢盆全搬到溪边,一个个洗净抹干,顺带把水缸也洗了,来回数趟,将水缸给灌得满满当当。花戏雪一直跟着我,全程无言,我也尽量不留意他,为转移思绪,我将两个房间全洗了一遍。

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完,天色已大黑,我一身汗臭,趴在院子的树桩上,巴不得汗臭愈发浓郁,将他熏跑。

夏月楼从屋内走出:“初九,辛苦你了。”

我僵硬的挤出一个难看笑容。

她抬眼环视庭院,林幽鸟啼,绿意繁盛,她轻笑:“清幽雅致,倒是处世外桃源。”

我小心翼翼的看向花戏雪,他本一直注视我,对上我的视线后,将头转到了另一边。

我舔舔唇瓣,鼓足勇气,语声微颤:“那个,你不是还有事要忙么,你,你可以走了……”

他一愣,横我一眼:“想打发我了?”

我忙摇头:“不,不是的,只是不好意思再叨扰你……”

夏月楼奇怪看我:“初九,你怎么了?”

我快哭了:“没事,你先回屋。”

见她不走,我转身推她,推到门口时,我用眼角余光瞅一眼花戏雪,见他仍坐在树桩旁,我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的掏出腰带里的毒镖将斜包划破,为数不多的巫器和药材顿时洒了一地。

我“呀”的一声,蹲在地上作势要捡。

病急乱投医,顾不上材料够不够,我先急速的摆了一个三元乾坤阵,正准备摆屠妖障时,听得头上声音响起:“你在做什么?”

我一惊,抬起头,花戏雪好整以暇的站在夏月楼旁边,目光冰冷,若不是半张脸的胡子挡着,我应该能看到他唇角的冷笑。

我一把将夏月楼拉到我身后,举起竹筒暗器对准他:“你,你不要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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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带死人面皮的男妖(一)

我不能杀人,因此竹筒暗器的威力极弱,仅供我自保逃生时,用作干扰对方。若不是情急,我绝不会拿它威胁人,那太过丢人现眼。

花戏雪的脾气很急躁,他不喜欢多说废话,本是眉梢一挑,让夏月楼回屋照顾卫真去,但夏月楼不依,他懒得多费唇舌,索性以他高超的轻功将我直接拎走,扔在了这个洞穴。

我跌坐在地,仍握着竹筒,紧贴石壁,一刻都不敢松懈。饶是知道这些银针于他不过挠痒一般,却可悲的觉得这样会壮些胆气。

他以杂草生一堆小火,火光黯淡,映的洞穴昏黄幽寂,一片阴森。

他走到我面前,好笑的望着我手中竹筒:“你觉得这个对我有用?”

我没有说话,紧盯着他的脸。

他冷笑:“我没有要杀你,倒是你先对我动了杀念。”

我深吸一口气:“你想如何处置我,画个道吧!”

“处置?”他扬眉,“我为何要处置你?”

我恨恨的看着他:“你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有目的的,不是么!柳清湖畔的马车之所以撞我,是你搞的鬼!你将我引到冠隐村,你接近卫真,你留在二一添作五,你今天来救我们,都是因为我的血,你这个处心积虑的妖怪!”

他眸光骤冷,微微眯起,折射出丝丝阴狠,紧盯着我不放,许久干笑一声:“没错,现在你在我手中了。”

我从心头凉向四肢百骸,脑中掠过许多妖怪的狰狞面貌,都是我此生最大的噩梦。可我无法将花戏雪和他们归为一类,我想骂些什么,到嘴却什么都骂不出,只在心底觉得悲凉,竟将一只图谋不轨的妖怪认作朋友。我发泄一般将竹筒扔掉,趴在双膝上再不言语。

他站立许久,而后离开,将我一人留置洞中。

我知道他不急于对我动手,他在我身边周旋如此之久,有的是机会对我下手,但他没有,他的目的应更可怕。或是豢养我,每日吃我手脚,吸我鲜血。或是虐待殴打我,以折磨我取乐寻欢。或是同穆向才那样,想以我的巫术做些害人之事。

我愈发胆寒,把脑袋埋得深深的,过往那些恐怖回忆在脑中一一骤现。蛇精,妖雀,火蟒,赤犀……这些妖怪将我掳走,关在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洞穴角落,无不将我极尽折磨,令我生不如死:砍我左右胳膊,比哪只手最先长出;用烛火烫我,听我惨叫亦是他们的乐趣;剜开我的血肉,将铁钉钉入骨头,等我皮肉自愈后,再活生生挖出来;曾经有对狐妖姐妹,甚至一人一把匕首,比谁在一炷香内割掉我的肉片最多。

只因我的身体会自愈,便是这些妖怪最好的发泄玩物,用沾辣椒的鞭子抽我,于我已是最轻的虐待。

我攥紧衣衫,眼泪因害怕而汹涌而出。同时也觉着自己愚蠢至极,引狼入室而不自知,还称人大哥,莫怪他经常在那笑我,当真滑稽万分。

我一直贴着石壁而靠,不吃不喝,不眠不语。每每被妖物抓走我都是如此,一开始尚会求饶讨好,却发现不过自取其辱,反引致更疯狂的虐打,还不如一声不吭,乖乖等死。

可能我经验颇深,如此一坐我便坐了整整三日。期间花戏雪一直送食物和水给我,我视若无睹,装死我最有一套。他似丝毫未察觉我的漠然,自顾自的告诉我,卫真和夏月楼现在的情况很好,但宣城形势不容乐观,我的二一添作五被贴了封条,卫真的画像被贴满大街小巷,悬赏千金。

这些我虽关心,却也只是随意听听,将死之人,心没那么大。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师父,都是望云崖,都是……杨修夷。

我想他们,很想很想,想得眼泪直掉,想得食不下咽,想得欲把心挖出捣碎,好让自己不再那么难受。

第四日,花戏雪带了一只金黄酥嫩的烤鸡进来,香气四溢,我禁不住垂涎欲滴,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第五日,他以手撬开我的嘴,强灌我一口水,被我尽数吐出后怒骂我是疯子。

第六日,我瘫靠在地,再也熬不住了。

我望着堆在面前的果子,强令自己别去留意它们。却越强迫越受不住。我不受控制的捡起一个果子,洗的很是干净,带着果味天然的芳香。我挣扎许久,还在犹豫要不要吃时,已不知不觉举到唇边。未想洞口忽然传来动静,花戏雪瞬息在我面前站定,手里捧着些其他果子,我躲闪不及,被逮个正着。

亏我还觉得自己一身凛然大气,视死如归,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却难耐饥肠辘辘和口干舌燥,变得毫无脸面。

我窘迫得要命,羞到极致,索性破罐子破摔,当着他的面清脆一咬,抬头挑衅的望向他,等着他的羞辱。

他静望我许久,忽然咧嘴一笑,伸手夺走我的果子,将他刚带来的塞进我手中:“那个不新鲜了。”

我顿时就愣了。

他在我旁边坐下,淡淡道:“等下我要去城里,你去么?”

我诧异的看着他,他怎么可以像什么事都没有,犹似闲饭吃茶一般安然。

他转头看我:“要不要去?”

我不知其中有何古怪,默不作声的低头吃果子。

他叹一声,起身离开,我忙开口叫住他:“去城里做什么?”

他回过头:“你终于肯与我说话了?”

我赶紧低下头,继续咬果子。

“去给那傻子和他相好买些衣物,你到底要不要去。”

我实在琢磨不透他:“这些天,你为何不伤我,不吸我的血?”

他不理会,再问:“去还是不去?”

我皱眉,抬眼打量他。

他耐心被耗光了,冷哼一声:“不去拉倒。”

我放下果子:“去去去,如何去?就你这番模样,你去城里不怕被认出么?满脸胡子,又脏又丑,走到哪都格外惹目,到时身后跟一堆赏金猎人回来,你替卫真挖土埋尸么!”

他转过身去:“这你不必担心,你若要去……”他忽而一愣,又回头看我,“原来你没认出我?”

我愈发觉得他脑子不好使:“谁说我没认出你,你不是妖怪么!”

他静静的看着我,良久,忽而伸手抚在脸际,摸了一圈,“嘶”的一声,从耳廓开始,拉下一张人皮,面皮背后的容貌顿时令我惊愣原地。

第六十九章 带死人面皮的男妖(二)

他的五官极其俊美,双眉如剑,飞扬入鬓,眼眸雪亮如星,眼形促狭,眼梢微有些上挑。鼻梁高挺,令五官显得尤为深邃,肤色如雪般纯澈,毫无瑕疵斑点。唇瓣单薄,色彩殷虹,竟比女人还妖娆!

但令我惊愕的远不止此——

他,他竟是那日来二一添作五后院应聘,却被我赶走的男人!

他随意梳理脸皮上的茸毛髯须:“可认出我了?”

我苦笑:“原来你这么早就盯上我了。”

他摇头咕哝:“看来你还没认出我。”

他扔掉死人面皮,抬手将头皮撕开,一头乌玉长发如上好的黑缎倾泻而下,映的他白皙的肌肤愈发透亮。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回望我,眼眸如一池秋水潋滟华彩,分明清澈,却又深不见底。忽而眸中紫光一闪,如荡开一阵涟漪,又骤而消散,魅惑到极致。

我终于回忆起来,瞪大眼睛:“你,牡丹崖下的那只狐妖!”

他微微一笑:“想起来了?”

我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脖颈,往后退去,他眉心一拧:“你又躲什么,我要害你早害了。”

“你没死……”

他冷哼:“我岂是那些小妖可比的?你到底要不要去?”

见我不做回答,他皱起漂亮的眉头:“我说了不害你便不害你,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除了师尊,我最怕的就是妖怪。而他,吸过我的血,打过我耳光,千方百计接近于我,怀着不轨图谋,我怎能因他寥寥数语便不再畏怕?除非我脑子让油炸了。

我隔空抓起竹筒暗器,再度对准他:“不准过来!”语毕直接启动开关,银针疾飞出去,他微微一晃,轻易避开,顿时大怒:“你真要对我动手?”

说完直接冲过来,伸手欲夺走竹筒,我紧抓着不放,扬脚踹他,他第一个反应竟是双腿往里夹,捂住裆部,饶是姿势怪异,却仍妖娆妩媚不可言说。

他这一动作令我一脚踹空,又因抓着竹筒,顿时整个人同踩了瓜皮一般下身猛的飞起,晃铛仰躺倒地,他被我的力道带下,摔在我身旁。

我旋即侧身,一脚抵在他腰上,双手抓紧竹筒,欲借力抽出。他咬牙不让,跟我较上劲,狠狠瞪着我。

其实他气力极大,好几次都要被他抢走,但我像块狗皮膏药,不依不饶,且虎口正好卡在竹筒专门设计的防滑凹处,一时之间两人如拔河一般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在地上滚成一团。

这竹筒威力不大,且筒内所剩银针不多,长得也丑,毫无收藏价值。于我而言已没多大用处,花戏雪对它也根本用不着顾忌,我们之所欲争个你死我活,撑得就是一口不服输的气。

我不断扬脚踹他,张嘴咬他,他灵活闪避,却不反击,只紧紧抓住竹筒,跟我卯上了。

我们滚了数圈,他忽而将我压在身下,我立即曲腿支地,借力翻滚,将他反压在下。

四目对视,姿势有些暧昧,我想起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松开竹筒,烦躁的起身:“给你给你!当送你的陪葬……”

胳膊一紧,他忽然将我反拉回去,我猝不及防,一头撞进他怀里。他极快撩开我的头发,对准我的脖颈就要咬下。

我慌忙闭上眼睛,浑身绷紧,双手紧握成拳。

良久,迟迟没等到痛楚,我小心的撑开条眼缝,他的脸就贴着我的脸颊,眉梢微微扬起,漂亮促狭的凤目微眯,饶有兴致的望着我。

我浑身起了战栗,离得这么近,不仅能感受到他喷在我脖上的温热吐息,连他纤长卷翘的睫毛都能数清。

他扬唇一笑,语声低吟蛊惑:“信不信我咬你?”

饶是害怕到快要气绝,该有的气度仍不可失,我冷声道:“爱咬不咬,几口血而已,我多得是!”

他眸光一亮,顿时张开嘴巴,没有露出獠牙,反而伸出舌头在我脖上轻轻一舔,绵软濡湿的触感令我惊愕原地,如若石化。

他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同样呆在当场。

下一秒,我们同时跳起,他连“呸”了数声:“好臭好咸!”

我大怒,隔空抓起地上的果子一个个朝他砸去:“你废话!我几天没洗澡了!”紧跟着我发现我搞错了重点,再骂:“你个变态!”

将果子尽数砸完,我转身往洞外跑去,用衣袖狂擦脖颈,忽而想起这衣袖沾过卫真的鼻涕,我再也忍不住了,尖叫一声,四处乱窜,瞅到一条河流后,一下子扎了进去。

在水底潜伏许久,一口气憋到极致,我破水而出,猛拍水面,又气又恼。

花戏雪站在岸边,面容阴沉,双手环胸抱着,见了我冷哼一声,目光投向远处。

我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往另一岸爬去,将衣服和发上的水拧掉,走没几步回头,怕他跟上来。

他仍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我,我长出一口气,拔腿开跑。

天色阴沉,又因在深山老林,树木遮天蔽日,毫无暖意。我浑身湿漉,禁不住阵阵发颤。好在我的身体不会生病,短暂的寒意,我不放在心上。

跑出小半个时辰,我渐渐放慢脚步,心中开始顾虑。这地方妖气极重,我不能才出龙潭,又入虎穴。比起来,我莫名觉得留在花戏雪身边比落到其他妖怪手中要来得安全。

斟酌片刻,我捡了许多光滑的石头揣在怀中,用长藤编了一个问世结,找了些素女草,缠成天绝隐,将它飞掷天边,眼下唯一的希望只剩下丰叔了。

而后我做了一个屠妖障,摆乾元星阵,依着指示朝夏月楼和卫真所处的茅屋走去。

花戏雪似乎料定我会走这条路,斜靠在一棵古树下,戏谑的等着我过去。他换了一袭月色长衫,身段颀长,腰身纤瘦,如墨长发披在肩上,美得像个女人。

我脚步微驻,硬着头皮经过他身边,尽量做到目不斜视。

他忽然开口:“田初九,我真的要下山了,你去不去?”

我听不见,继续走。

他嘟囔:“你都置了屠妖障,还怕我?”

我一愣,回头:“你怎么看得出?”

“跟你说了,我不是普通的妖怪。”

“不就是只狐狸么!”

他脸色一沉,似要动怒,嘴巴动了动,语调阴寒:“你不去我走了。”

我想了想,跟了上去:“一起去就一起去!”

第七十章 郭丸子(一)

黑云压城,阴风低呼,不过未时,天色便昏暗得如同入夜一般。

我和花戏雪在宣城南区徒步逛着。如他所说,街上贴满了悬赏头像,有卫真,有夏月楼,有花戏雪,也有我。

我在告示栏前驻足许久,哭笑不得。

卫真的画像英武逼人,男子气概十足。夏月楼娇俏灵气,如花似玉。这两人的容貌被还原的很好。但我和花戏雪的着实夸张。花戏雪的画像半张脸全是胡子,根本不辨容貌。我的就更好笑了,这么说吧,将我的画像撕下,然后在街上随便捉个路人比对,比对一个神似一个。

我傻乐了半天,杨修夷真没说错,我这张脸不去偷鸡摸狗真是浪费。

不过一事归一事,我心中还是很气愤难平的。我店铺被砸,店面被毁,无家可归,被人追杀,分明我才是受害者,为何此事会牵连到我,还成了通缉犯。看到头像旁边田初九三个字,我真想即刻冲到县衙里将陈素颜的老爹拉出来晃晃肩膀,晒晒脑袋,问他是不是老糊涂了。所幸丰叔他们并未受牵连。花戏雪前些天对着我自言自语时提到过,丰叔他们在欢宾客栈过得有滋有味,不过周遭潜伏着许多高手在时刻监视,等着给我来个从天而降,措手不及。所以目前丰叔是见不了了。

我们买了几套衣物,再买些笔墨纸砚,眼看快要下雨,沿街民户的木窗被大风吹得劈啪作响,便又买了两把竹伞。

经过一家茶肆时,里面飘出的蜜豆糕香气惹得我止步不前。这些天一直没好好吃一顿,如今闻到这味道,唾沫早在口腔里泛滥了。

花戏雪看我一眼:“饿了就进去吃呗,摆一副仇大苦深的模样出殡么。”

我转身就走:“算了,走吧。”

他想拉我,因顾虑屠妖障而僵在半空,只道:“又不赶时间,那么急躁做什么。”

我低声咕哝:“身上没钱了。”

他长眉一轩:“不就没钱么。”

我哼一声:“吃霸王餐么?你替我挨打?”

他勾唇一笑,转身朝长街走去,闲逛一圈后折返,神色自然的将一个以缎布缝制的钱袋抛到我手中。钱袋颇有些重量,我朝他刚才经过的地方望去,一个油头粉脸的公子哥正悠闲的摇着折扇和一位清秀少女搭讪。

我犹豫道:“这样不好吧?”

他淡淡看我一眼,双手背后,大摇大摆的进了茶肆。我望向那公子哥,天人挣扎半会儿,牙一咬,算了,反正我没想过当好人,阴德也毁得八九不离十了。小偷就小偷。

同花戏雪在三楼窗边雅座坐下,要了好些吃的,我如风卷残云般开吃。

他在我对面皱起眉头,很是嫌弃:“你这么吃,不怕把胃弄坏?”

我咽下口中食物:“胃坏了就挖出来扔掉,再长一个好的呗。”

他“切”了一声,望向蜜豆糕:“你很喜欢吃这个?”

“嗯。”

其实甜食我都喜欢,之所以特别偏爱蜜豆糕,更多的原因是师父请我吃的第一餐便是蜜豆糕。它改善了我的伙食,如分水岭一般,将我同野草鞋底树根彻底划清界限。是我人生的第一顿美味,毕生难忘。

他举起筷子夹走一块,轻咬一口:“还没马蹄糕好吃。”

他咀嚼的很是优雅,窗外的柔光洒在他脸上,将他的高挺鼻梁在侧脸打了个好看的弧度。这般俊美不似凡间该有的模样,令我蓦地想起了杨修夷。

我愣愣的望着花戏雪,心忽然就酸痛起来。

若杨修夷在,我不会落得如此狼狈。被狐妖捉走,差点被吃掉。家被封了不算,还被人四处通缉。如今连丰叔都难以见上一面。

更心酸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我不知杨修夷何时回来,我已不愿再呆在宣城,如果卫真伤势痊愈,我会立刻就走,带他们去岳州,去益州,去沧州,甚至去漠北。而这一去,我与他可能真的就此天涯两处,再难相见了。

我不舍,很不舍,心里头像有一根沾过酸液的针,一直挠我。

我望向窗外,乌云低滚,飘起了绵绵细雨,风掠了进来,将我的头发吹得乱飞。

街上行人撑伞的徐步而行,未带伞的抱头四窜。摆摊的小贩搭起油布,挑担的小贩躲在屋檐下继续吆喝,欲多挣些银两。

这便是人间百态,我多喜欢这样的生活,虽为柴米油盐奔波,可那么真实充盈。

但这样的生活,杨修夷要么……

这个念头让我惊了一跳,我慌忙闭上眼睛,平息心跳,再睁开,目光投向昏暗的苍穹,雨势渐大,磅礴而下,落在窗棱上,飞溅出一细水花。

我深呼吸,再呼吸,端起茶盏喝一杯,又一杯。

“喂!坐窗边的,你关下窗户行不行?”

身后忽然响起粗喝,我回过头,花戏雪先不满的开口:“老子就不爱关,自己有手有脚,不爱吹风的自己来关!”

我汗颜,大哥,我们现在可是通缉犯,就不能少惹事么。

我起身关窗,不经意间,目光瞅到隔坐一个清秀少年,眉目清俊,身板瘦小,似在哪见过。我多盯了他一会儿,他可能觉察到了,也抬头朝我望来,一愣,伸手指来:“你,你,你不是……”

我大惊,忙要跑路,他大叫:“田掌柜,别急别急!是陈先生叫我来的!”

不是来捉我领赏的?我回头:“陈升?”

他急促跑来:“田掌柜,我家少爷可在你那儿?”

我迟疑:“你说的,该不会是卫真吧?”

他忙点头:“对对对!田掌柜,我家少爷可还好?现在全城都在追缉他,他……”

花戏雪一掌拍在他脑门上:“你声音可以再大点,要不要去街上吼?”

少年委屈的瘪嘴,压低声音:“田掌柜,那日在客栈实在抱歉,我把少爷绑起来,是因为他不认得我了,我不得已之下才拿夜壶把他敲晕,后来看到你,怕解释不清,索性连你也绑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觉得他眼熟,原来是欢宾客栈偷袭我的那个小贼。

花戏雪抬眼环顾一圈:“此处人多嘴杂,我们换个地方吧。”

第七十一章 郭丸子(二)

出了南城,绕过光秃秃的牡丹崖泥壁,就是我们藏身的深山老林。

雨势颇大,地上满是飞溅的水雾。

我独撑一把竹伞,花戏雪和卫真的侍从挤在一起。一路上,这侍从跟我们喋喋不休,将他的身世背景,和禾柒门被灭一一细说。长篇累牍下来,其实几句话就可以概括。

一,他叫郭新童,卫真给他取的小名叫丸子,因他能一口气吞掉两个大肉丸而得名。

二,禾柒门是一夜被灭的,至今不知仇人为谁。

他双手捧胸,一脸哀叹:“田掌柜,你不知道,我家少爷没有痴傻时,为人聪慧,悟性颇高,重情重义,多少姑娘想嫁给他。可惜了,唉,我可怜的少爷……”

花戏雪撑着竹伞,边走边道:“有姑娘要嫁给他?他脾性不是很吓人么?”

郭新童不理他,一直望着我:“田掌柜,我家少爷是傻了些,但你也不算漂亮,如果你没人要,跟我家少爷……说实在的,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没认出你是女人,要知道我家少爷面貌堂堂,以前走到哪都是美人簇拥,群芳相捧的。如果不是……也轮不到你,是吧?”

我:“……”

花戏雪冷笑:“拉倒吧,那些女的全是逢场作戏的青楼女子。”

郭新童继续道:“田掌柜,嫁妆这些我们也不需要,虽然禾柒门被灭,但我们名下还有很多的房产田产,买座庄园不是问题,这辈子定能保你衣食无忧,不过你的职业为世人诟病,得换个地儿,去秉州或益州吧?反正你也没个父母家世,听陈先生说,你师父也不怎么管你,你尊师叔也挺讨厌你,虽然我家少爷有些傻,但我会帮着伺候你的,再买几个丫鬟来……”

我随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在竹伞柄上绕啊绕,他忽然停下:“田掌柜,你有没有在听?”

我点头:“有啊。”

“那你怎么不表态?”

我拍他肩膀:“待会儿你就明白了,有个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陪着他呢,你会满意的,别瞎操心了。”

他脸色一沉:“就夏家那个傻子?”

我也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他神情不屑:“我听陈先生说了,那是个女傻子,出身再好也没用。”

我当即扬手拍在他脑门上:“光脚的哪有资格嘲笑人家的鞋子难看,自己是个傻子,还在那挑三拣四!”

他怒目:“你敢打我!”说罢就要来踢我,花戏雪一把将他拎走,轻叹:“这小子跟在卫真身边,嚣张惯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

他淡淡道:“梦里不是见过?哦,想起来了,那天你被叫走了。”

到庭院时,天色已大黑。

夜幕雨帘下,茅屋看上去尤为静谧安详,一豆烛火透过纱窗,发着幽暗的光。

我们踩着泥径蜿蜒而上,推开木栅栏后,我讶异的发现,原本光秃秃的小庭院里堆满了锦簇繁花,雨点打落其上,花香瑟瑟而散,带着些冷意和醉意。

我看向花戏雪:“你采的?”

他径直朝屋内走去:“这几天被你弄得头昏脑涨,我才没这份闲心。”

夏月楼听到我们的动静迎出门:“初九!你回来了!这两位是……”

郭新童一把推开她,往里屋跑去:“少爷呢!少爷!”

花戏雪抚平衣上褶皱,踩过泥径小路,我和郭新童的裙角靴子早已挂满污泥,唯独他仍一身干净清透。他淡淡道:“我就是田姑娘找回的救兵,我叫花湖。”

救兵?

几句言谈下来,我才知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花戏雪撒了个谎,说我去搬救兵了。看他神色自然,面淡无波,我实在不知他葫芦里装着什么药。但目前卫真重伤,我和夏月楼加起来还不够他捏死来玩,不顺着他,除非我嫌命长。

我只得从善如流:“嗯,这位花先生是我找的救兵。”

进到里屋,卫真半躺在床上,玩着两只木鸟,见到我顿时大喜:“娘!你可回来了!”

我急忙过去检查他的伤势,恢复调养得很好,身上有一股清淡的药香。看上去气色不错,神清气爽。

郭新童缩在角落里,抱着脑袋,可怜巴巴的抬头看我:“田掌柜,少爷他又打我……”

我拍拍卫真的肩膀:“打得好,不过,你对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他?”卫真认真的思索,“他是谁?”

我幸灾乐祸的看向郭新童:“你家少爷可是管谁都认亲戚的,不是爹娘就是弟妹,偏偏不认得你,看来你这小厮当得实在不怎么样。”

他哼一声,抱头蹲在墙角,别扭的不理睬我。

虽然对这臭小子没什么好印象,但卫真如此落魄了他还来找他,也算是有情有义。我便搭了个桥,为他做了个介绍,然后留下他们主仆二人,自己溜到隔壁厨室帮夏月楼张罗晚饭。

一进厨室我就惊讶的下巴快垂到地上。

厨室里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应具有,碗碟盘子换做全套白瓷,连水缸都给换了一个。夏月楼说全是花戏雪弄来的,旧的那一套他嫌脏。我顿时气急,他既然有心换掉,当时我辛苦洗涮时,他为何不出声阻扰,害我一番徒劳。

晚饭做到一半,花戏雪提着两只山鸡和大串野菜进来,我将他叫到一旁,压低声音:“这套收买人心用的不错,虽然不知道你要耍什么花样,但你最好不要伤害他们,不然我跟你玉石俱焚!”

他冷哼:“怎么个俱焚法?”

我指着我的脖颈:“死之前放血惹大群妖怪来,看你逃不逃得掉!”

他将山鸡扔在我脚边:“养只狗也该熟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呸”他一声,捡起山鸡走到院外拔毛洗净。

拔鸡毛,洗鸡肉我干得很是顺手,但生火做饭我就显得笨手笨脚。夏月楼在夏家虽然处境不好,但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所以这顿晚饭,我们两个做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且都熏了一脸的黑炭。

雨停了,室外空气清新舒爽,我们将饭菜都端到院中的树桩上,围坐在一起。

卫真心情很好,吃了一碗饭后很自然的将碗递给夏月楼:“月楼妹妹,我还要!”夏月楼乖顺的接了过去,转身进屋盛饭。就趁这当口,卫真忙拉着我压低声音道:“娘,你快去跟月楼妹妹提亲吧!”

我咬着筷子:“什么?”

他很是着急:“月楼妹妹说等我伤好了就离开,我不要她走!”

我心下一沉,想起了夏月楼的奶妈和碧儿,我难过的点头:“她只剩一个亲人了,如果她嫁给你,你会好好照顾她吗?”

他很是严肃的说道:“我会疼爱她一辈子,不让她吃苦受罪的!”

我当即“切”了一声:“那还让她给你盛饭?以后这类活你得抢着做,她是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替你洗衣做饭,你好意思!”

夏月楼很快回来,笑眯眯的问:“你们在说什么?”

卫真忙紧张的推我,声音极低:“娘,快说快说!”

我满脸黑线,放下筷子,支支吾吾:“那个,卫真想娶你,问你愿不愿意……”

“啊?”

卫真揪着我的手腕,声音轻柔的叫道:“月楼妹妹……”

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夏月楼看似也不好受,尴尬笑笑:“卫哥哥,我们不说笑……”

“哪是说笑!”卫真急切道:“月楼妹妹,你昨天还答应为我生小孩的!”

夏月楼涨红了一张俏脸:“那是哄你喝药时瞎说的,怎能当真?”

“不管!我连名字都取好了!”

花戏雪一挑眉:“名字?”

卫真认真的点头:“如果生女孩子,就叫卫吃的,男孩子就叫卫东西。”

花戏雪嗤笑:“干脆不管男女都叫喂奶得了。”

郭新童忙摇手:“不行不行!大老爷就叫卫乃!”

我们:“……”

话题一下子跳到了取名上,连卫真也忘了要提亲这回事。

但我注意到夏月楼自那之后便一直黯淡的面容,她说要走,我真怕她会想不开,回去和蔡凤瑜同归于尽。

她身上担负的仇恨不是我所能体会的,那必印刻到了骨头里面,化作了鲜血,时刻翻滚在血脉之中。

我不想看她做傻事,所以吃完晚饭,特意将她拉到河边洗碗,我将竹筐里油腻腻的锅碗瓢盆都倒在河边浅滩上,拍了拍手,笑道:“现在只剩我们婆媳两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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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章有些平淡,明天开始高潮,TUT,欢迎尊师叔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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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婆媳”夜话

急雨过后的空气尤为清新,天上布满星子,照的地上一片亮堂。

我们在一块干净的石台上并排坐着,捋起袖管,拿着小刷子刷碗。

我正在琢磨如何开口,夏月楼先问:“初九,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我点头:“嗯。”

“是跟花戏雪有关么?”

“啊?”

她抬眼四下谨慎望了一圈,而后压低声音:“初九,花湖便是花戏雪吧?”

我一愣:“你如何得知?”

她放下手中的碗,又拿起一个盘子开刷:“我又不是笨蛋,他的面貌身材虽变了,声音语调,行为举止却仍是那样,他也知道瞒不住我,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初九,这些日子他有没有伤害你?”

这件事情我不想她搅和太多,更不能告诉她花戏雪其实是妖怪。有张窗户纸在是好事,捅破了难保花戏雪不会立刻采取什么行动。

我叹气,故作仇大苦深的模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是个心理变态,别看他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其实他不喜欢好看的东西,所以才把自己打扮的那副三大五粗的模样。唉,他还看上了我,要把我抓去做媳妇呢,就因为我长得丑。”

夏月楼微微偏头:“不会吧……”

我一脸诚恳:“就是这样的。”

她喃喃:“果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么?那他可有伤害你?或强迫你做些什么?”

“没……”

“唉,此事也怪我不好,我早先便觉得他古怪,但我没有说破,暗中揣测过一段时日,终是隐忍了下来……”

怎么说着说着就到这里了,我忙打断她:“此事先不提了,那个,我听卫真说,你要走?”

她神情一凝,缓缓点头:“嗯。”

“去复仇么?”

“……嗯。”

“可是,非要现在么?”

她抬起头望向粼粼的河面:“初九,我和蔡凤瑜必须有个了断了。先前百般退让,也因顾及到奶娘与碧儿,怕她对她们下手,如今……”她顿了顿,继续道,“现我已孑然一身,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我轻笑:“那,你对卫真,就没有一丝感情么?”

她朝我望来,神情略有些难过:“卫哥哥,他很好,他……”她摇头,“初九,不要动摇我。”

我小声道:“我知道这段仇恨你很难放下,可是不急于一时,为何不等这风头过去,到时我们可以一起帮你,蔡凤瑜虽厉害,但在杨修夷眼里比蚂蚁都不如。”

“有些仇只能自己报,假他人之手如何有快感?”

“为这快感,丢了性命值么?”

她毫不犹豫:“值。”

我抬头看她:“月楼,你是我生平遇到最聪慧的女子,处变不惊,遇事冷静淡然,你不该如此莽撞。”

她放下手里的活,神色认真:“初九,若杨修夷被人杀了,若你师父师尊师公都被人杀了,你当如何?”

我一笑:“怎么可能,谁杀得了他们?”

“假设呢?”

我皱起眉头,忽然感到很不舒服:“他们个个死不要脸,皮糙肉厚,刀枪不入,谁杀得了他们……”

“初九,只是假设。”

我大吼:“不可能!”

“我说了,只是假设。”

我冲口而出:“那我拼死也要杀了那人!碎之万段,嗜血啃骨!”

夏月楼莞尔,几缕鬓发凌乱垂在她耳边,随着晚风拂动。她仰面,星子落在她美丽的眼眶里,异样璀璨。

她语声轻柔:“那,可会想毁掉这个世界?让这天地迸裂,万物翻覆?”

我心中蓦然一痛,怔怔的看着她。

她淡淡一笑:“我便有这个念头,像着魔了一般,想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到地狱里去。”

我低语:“苍生无过,何必呢……”

“不管,我不是好人,天地不仁,待我不幸,我又何必管这天下苍生。若我真有那个能力,我定将日月乾坤颠倒,将整个人间化为薪炭炼狱。”

我不再说话,她说的那个假设过于可怕,让我难以平静。

我一直想着早日入世随俗,离开师父他们,因我不想在他们面前老掉,我本就生得不好看,再老掉会更丑。若将我最青春最好看的一面留给他们,哪怕不被记住,但我自己心里会舒服安心。

可我从未想过他们会先我一步离开……

那于我绝对是天塌地陷。

夏月楼垂首,继续洗碗,边洗边淡淡道:“我母亲是个傻瓜,她见我父亲不爱他了,便在夏家生意上投入更多心血,并将它们全数送给父亲,妄图拉回他的心,为此她无暇顾及我,将我完全交与奶娘。我自小随奶娘长大,七岁后母亲去世,更是与奶娘相依为命,在夏家如履薄冰,说起来,我同奶娘的感情其实比母亲更为深厚。初九,至亲之人在你面前被人碎尸万段,这般苦痛,莫说倾江河灌桑田,便是将地狱给毁了,我若能做到,我定去做。”

我静静的听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继续道:“而碧儿,我与她……”

她轻轻一叹,抬起头:“幼时,因蔡凤瑜强势,府内丫鬟几乎不敢与我说话,我毫无朋友,每日所剩之事只有读书习画。奶娘见我孤苦可怜,便对我愈加关心,碧儿因此恨我,帮着夏月河拉帮结派作弄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反恶整过她数次,其中一次将她骗至城郊荒林,结果害她被流寇绑走,差点被奸/污。奶娘知道后非但没有怪我,反而责骂碧儿助纣为虐,将她狠训了一顿,再不让她进夏府与夏月河接触。这事让我们结缔颇深……我没想过她会为我挡下那一剑,她死前说的那些话,如棒槌敲在我心中,忽然之间我发现夏家产业也不重要了,我若能手刃仇人,一切都毫无所谓。如果死在蔡凤瑜手中,能陪奶娘也算是好,如果大仇得报,我便随舅舅行走江湖,做快意恩仇的女侠去。或者,或者……”

她脸色忽而一凝,有些红晕,沉吟片刻,她抬起眸子望向远处,灿烂一笑:“或者,嫁给卫哥哥,为他生个孩子,好好照顾他,与他携手白头。”

我未想她会突然说出这些,不由一喜:“月楼,你对卫真他……”

“跟卫哥哥在一起很开心,刚去你那儿时,我只与他说话玩耍,只因他生性单纯,不用揣思,不用猜忌,我厌倦了尔虞我诈的生活,与他一起无忧无虑,恬淡快乐,这样的生活一直是我所向往的。”

我顿时开心了,玩笑她:“那我可要好好拍你马屁了,我这‘儿子’实在太不像话,把媳妇看得比娘亲重要,若是以后婆媳关系处不好,我可糟了。”

她冒出些羞意:“初九,不开玩笑了。”

我哪能放过她,继续笑:“以后该不会真要叫卫东西或者卫吃的吧?”

她摇头:“怎么会,那太……初九小心!”

她忽而面色大变,一把将我扑倒,我顿时摔进河里,什么都看不见。

河水冰凉彻骨,将我淹没,四周一片寂静沉闷。我挣扎着往上游去,岸上的刀剑呼啸声渐传入耳。我心下大惊,就在这时,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粗鲁的拽住我头发,将我拖上岸,大喊:“抓到了!在这!”

第七十三章 夺命佳人(一)

我急剧反抗,双手被强按着反绑在后,冰冷的刀刃架在我脖上,旋即一个黑色布袋兜头罩下。

撕扭之时,我见到对面交战的人影中多出一个花戏雪,和夏月楼被数十个从头黑到脚的家伙包围其中,缠斗得难辨身形。

这时有人大喊一声:“妖妇已逮到!勿要恋战,速退!”

紧跟着一左一右两人揪紧我的胳膊,将我凌空带起,我不断扭着身子:“放开我!”

心中急速默念冰蓝珏,施展的效果还算理想,我们三个登时就从空中直直掉下去,他俩比较倒霉,垫在我身下,顿时听得“噗噗”两声,腥气漫延,许是被我压吐血了。

我艰难翻身爬起,边跑边扭动手腕,依据神思为自己指路,但溃散得十分严重,凌乱中,一头撞上一块磐石,顿时痛的龇牙咧嘴,欲伸手去抚痛处,无奈双手被反绑在后,且绳索极牢。

这时腰上一紧,有人抱着我飞身而起。耳边风声呼啸,吹得一身湿漉的我愈发冰冷,禁不住发颤,那人将我拥的更紧,可他的身子也冰凉的毫无热度。

我大喊:“花戏雪,夏月楼呢?”

他声音被吹撒在风中,隐约飘来:“你认出是我?”

腰身这么瘦,我能认不出么。

我说:“要不是认出了你,我哪能这么安分,早把你踹下去了。”

他揭开我头上布袋,紧跟着我的双手也恢复了自由。我旋即抱住他的腰,继续大吼:“夏月楼呢?”

他摇头:“不知道。”

我大急:“那快回去啊!”

他放慢速度,斜视我一眼:“那群人个个身手不凡,我打不过。”

“你都打不过,那夏月楼和卫真怎么办!”

“我管他们死活。”

我伸手在他腰上狠狠一掐:“快回去!不回去我跟你同归于尽!”

并非我舍身取义到不怕死的地步,而是那群人明显冲我而来,我不想累及无辜,反正被花戏雪捉走也是死,倒不如回去要挟他们一把。

花戏雪不理我,我张口啃在他左胸上,咬了满嘴衣衫,也带上他些许肉,他闷哼一声,怒骂:“死女人!再咬我给你好看!”

我松口:“快回去!”

说完又一口咬上,双手也掐上他的腰,拿眼狠瞪他。

他忍痛磨牙:“说什么也不回去,你做梦吧!”

话音一落,他忽而停下脚步,两个跟斗后在地上站定。是一处低洼的峡谷,远远可见前方峡谷入口处灯火幢幢,数百个人影穿梭交织,隐约听到吆喝声,似是寻人。

花戏雪冷笑:“如你所愿,现在不回去都不行了。”

“那些人是……”

“在鸿儒广场和我交过手,是些爱管闲事的江湖人。”他转身再将我揽入怀中,淡淡道:“你究竟惹了什么人?如此兴师动众来对付你?”

我说:“我惹人?我惹妖还差不多……”撞上他的眼神,我莫名起了戏谑,贼兮兮道:“两处皆是悬崖,你如今也只剩一条路可走,要不,现在就把我吃干抹净,省得浪费我这顿美味?”

果然,他道:“又臭又脏又湿,没兴趣。”

我嘿嘿一笑:“别嫌弃嘛,肉鲜味美,多好吃!”

他竖起漂亮的眉头:“闭嘴!”

落得如此处境,我还有闲情逸致打趣他,实在因为他是我生平所见最异类的一只妖怪。在我印象中,妖怪都是躲在脏兮兮,不见天日的洞穴里,生吃鲜肉,茹毛饮血。吃完后舔舔满是污血的爪子,然后在脸上油腻的一抹。他们睡觉滚泥地,拉屎不擦腚,常年不漱口,百年不换衣。而花戏雪却恰恰相反,他的洁癖甚至比一些极尽挑剔的刁蛮千金还严重。

他的轻功也是少见的好,几下就回到我们洗碗的河边,锅碗瓢盆支离破碎,已不见一个人影。旋即他带我回到茅屋,一阵极难闻的腥气熏人欲呕,庭院中满是断臂残肢和散流的五脏六腑,鲜血将泥土浸染,与未干涸的雨水一起,流向低坡,在一些洼处结了一层红浆。一看便是卫真的手笔。

我们在卧房里寻到郭新童,他浑身发颤,见到我颤巍着声音:“田掌柜,那些人将少爷和夏姑娘劫走了,要你去换……田掌柜小心!”

花戏雪也猛然暴喝:“让开!”

身边蓦地多出八个黑衣人,其中三个拖着昏阙的卫真和夏月楼。

花戏雪急速将我护在身后,郭新童慌忙爬来,抱住他的腿:“就是他们!就是他们!”

我怒吼:“你们究竟是谁?”

一个黑衣人扬剑指我:“田初九,你若乖乖过来,我便放了他们。”

我看向他们先前藏身的地方,竟是切灵阵,难怪未能觉察出他们的气息。

不做思虑,我深吸一口气,抬脚走去,花戏雪一把拉住我:“你蠢了?就这么过去?”

我回头:“不然呢?”

我现在孤身一人,哪还有可以谈判的筹码。反正跟着花戏雪也是死,死在谁手里有何差别。

这时三枚小镖冲花戏雪射去,花戏雪急速后退,就趁这当口,一个黑衣人伸手将我拽走,花戏雪怒骂:“该死!”说完伸手在身上乱摸,许是在找他的暗器。

那黑衣人揪紧我的头皮,另一个黑衣人将卫真像团球一样朝花戏雪踢去,然后抓起夏月楼,大喊一声:“走!”紧跟着我后脑被狠狠重击,双眼一黑,陷入了昏迷。

再醒来是在一个幽暗的地牢,点着两盏油灯,四周有着极酸的腐臭。我双手被铁链绑着,悬吊在半空。

三个衣着鲜艳的清瘦女人坐在我前面,容貌隐匿在暗处,难以看清。她们身后各站着数名娇俏丫鬟,我抬眼一扫,忽觉其中一个有些面熟,稍一回想,忆起是那日在柳清湖畔,和我们打过一架的绿衣丫鬟。

站在我身旁的一个女仆说:“姑娘,她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淡淡道:“醒了?”

我心里大惊,抬眼望去,清婵悠然起身,绝世娇容从黑暗中露出,娥眉如远黛点染,翦眸似清流涓延,双颊粉嫩,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出一肌妙肤。妆扮如往昔一样精致,翠彩百媚,云髻轻挽,斜簪一支珠影流苏,百媚丛生,佳韵动人。

她朱唇噙一抹浅笑,轻拉紫色戏云水袖和浅色薄纱披帛,缓步踱到我面前,媚态如风,轻声道:“田初九,好久不见。”

第七十四章 夺命佳人(二)

我静静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从女仆手中接过一柄缀满铁刺的长鞭,玉手随意把玩着,冲我妩媚一笑:“没有话想问我么?”

我仍是不语,她忽而扬手,长鞭落在我身上,尖锐的刺痛令我瞬间迸出泪花。我狠狠瞪向她:“死八婆!”话刚说完,嘴巴的皮肉便翻了出去,鲜血哗啦直下,她的长鞭挂上了许多肉末。

一个女人掩唇笑道:“这个模样可真够吓人的,再在脸上划个几刀,那男人恐怕躲都来不及了吧。”

另一个女人淡淡道:“我看杨公子就是个瞎了眼的,怎会看上这种货色,脸蛋身段哪样比得上清婵。她再毁也就这么丑了,干脆挖了眼睛,拔了舌头,剁掉手脚,扔街上任其自生自灭得了。”

我忍痛,抬眼不屑的看向她们,鼻下的半张脸鲜血淋漓,好在伤口正在缓缓愈合,剧痛也逐渐消失。

一个小丫鬟惊呼:“姑娘,你们快看她的脸!”她们纷纷朝我望来,顿时诧异的瞪大眼睛。清婵睁着美眸:“你……”

我冷笑:“你们的主意真好,我记住了,挖眼睛,拔舌头,剁手脚,你们等着。”

清婵怔怔的望着我,忽然眉眼一厉,抬手又在我胸口抽了一鞭,鞭上的铁刺划破我的衣衫,带出数串血花。我倒吸一口凉气,眼泪潸然,大汗如雨,差点没将舌头咬破。

她眸光冰冷,语声低沉:“你果然是个妖女。”

我呸她一口血沫:“我是神仙!”

她冷然一笑:“是么?”又一鞭落在我身上。

我痛的快要哭出声,但气骨不准我丢人,我撑着一口傲气,强咬着唇瓣,拿眼睛恶狠狠的瞪着她,想将她如花似玉的娇容给毁了,最好用缝麻袋的长针戳上数百遍,扎成马蜂窝。

她缓缓眯起眼睛:“你不奇怪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这儿么?”

我本不屑理她,却在这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恍然大惊:“你就是那个内鬼!”

“内鬼?”

“是你将夏月楼装疯卖傻告诉夏月河的?也是你将我们的……啊!”

“啪”的一声,又一记长鞭击来,我痛的两眼翻黑,衣衫被血汗浸湿。

她点头,似笑非笑:“没错,就是我,那日恰好在湖边看到你们打成一团,便顺带将这消息给透露了。如何?像丧家之犬一般四处逃逸,味道很不好受吧?”

我磨牙切齿:“贱人!”

她甩掉长鞭,直接扬手在我脸颊上落下清脆一掌:“你才是贱人!若不是你,我现在便是少爷的人了!”

她掉头看向一旁的女仆:“把红缨姑娘和悠悠姑娘请出去!”

那日与我打过的女人道:“清婵,她可……”

清婵冷冷打断她:“这是我的私事,等我教训完了,你再来出气也不迟,放心,我不会让她这么容易死掉的。”

人尽数退光,室内一下子清净,她移来椅子在我面前坐下,冷冷一笑:“你其实也很好奇我的身份,对吧?”

我别过头去,不做理会。

“我本也不想告诉你,但我觉得说出来比较痛快,至少让你认清,谁才是了解他最多的女人。”

我心里蓦地有些发酸:“有什么好说的,我才不要知道,你什么都别说。”

她摆了一个舒服的坐姿,笑道:“其实我并非什么烟花女子,我是杨家的暗人,自小受训长大,之所以留在翠叠烟柳,只因这人流颇多,信息来源甚广,方便我搜集打探有用的东西。”

我一愣,抬眼望向她。

她继续说:“少时,我便听说了许多关于少爷的传闻,传他俊美无比,天资聪颖,被世外仙人收为关门弟子,我极其仰慕他,每天都盼着见上他一面。有一年,他回到杨府小住,我偷偷溜出暗营去瞧他,那天他在湖边吹笛,穿着一袭湖绿色长衫,清风吹起他的乌发,我见到了他的侧颜,顿时惊为天人,至此我便认定,我定要当最出色的的暗人,要有足够的资格站在他旁边,为他分忧解难,出谋划策,让他认识我,记住我,并爱上我!”

“自那之后,每年他回来小住,我都会去偷偷瞧他,看上一眼便足以令我回味一年,训练时的苦痛也不算什么。我比他人更加努力刻苦,更加勤奋好学,我定要让自己配得上他!我日日期盼,终于在一年前收到命令,说少爷要来这宣城常住,让我来这打点好一切,听他差遣。”

我喃喃:“一年前?”

她毫无感情的一笑:“奇怪么?他这么早便开始为你准备了。”

我心中一紧,莫名的眼睛有些酸涩。

她说:“少爷来到宣城是三个月前,那时几乎不与我见面,有事也只差丰叔前来,我很失望,可又觉得离他这么近便已足够,比起一年一次的偷觑已好上太多。同时我也自信,若能让我和他相处几日,我定能将他折服,让他死心塌地的爱上我。两个月前,他终于亲自来找我,却是因为你。你接了一笔替紫安布坊捉妖的生意,他命我暗中派人在布坊附近监控,若那妖怪太强,便偷偷放暗器将它们杀了,总之定要护你周全,又要让你留些颜面……”

我顿时打断她:“别说了!”

她抓起茶盏朝我的脸摔来,杯底撞在我鼻梁上,痛的我又冒出泪花,她厉声道:“住口!你如今有何资格跟我扯嗓子?”

她继续道:“后来,只要与你有关的事情,他便都亲自来找我。我终于发现他来这宣城也是因为你,你在他心中竟这么的不寻常!我偷偷观察你,你容貌普通,身段不算好,性子又粗鲁又野蛮,脑子也笨,我真不明白,他究竟看上你哪点了!”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她苦笑:“有一次,你凭空失踪了,他跑来找我,说你身上浊气重,法术玄术皆寻不到,要我派人四处找你,寻人未果后他气急迁怒到我身上,对我发怒,可悲的是,我竟有些贪恋那种感觉,至少他对我有了情绪波动,不再冷漠如冰。”

我问:“可是上个月?”

她冷冷的望来:“没错,你为什么不干脆死掉?永不再出现?”

上个月,我跑出城外去找镯雀,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跑回,撞见了杨修夷和清婵在湖边临岸吹风,我还对杨修夷发了一顿大火,并气得大哭,原来,原来……

“那,不久前的那次呢?你和他一同赶到城郊外的荒野救我,那次你和他在湖边……”

“哦?”她眉梢一扬,“那日你见到了我们?”

我静静的看着她,她倏尔笑道:“你这女人,你分明也喜欢他,却偏要玩些欲擒故纵的把戏,让他对你求之不得,这手段,你玩的比青楼的婊/子娼/妇还要熟谂,真是个小贱人。”

我目带嘲讽:“你当宝的东西别人未必在意,杨修夷在我眼中什么都不是,我没有闲情逸致与你争些什么,不过一个男人,有本事你便抢去,我巴不得他别缠着我。”

“都到了如今,你还要说些口是心非的话?”

“如果真如你所说,杨修夷喜欢我,那也只怪你自己没本事,你比我漂亮数百倍,什么都比我强,他却看不上你,这说明什么?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她霍的起身,捡起长鞭再朝我挥来:“住口!”

我浑身战栗,闭目强忍,而后笑道:“我告诉你,就算我死在这儿,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没了我田初九,还有赵初九,萧初九,钱初九,你死心吧!死女人,贱女人,老女人!”

“啪!”长鞭落在肩上,将整件外衫拉扯得破碎,我仰起头,咬紧唇瓣不发声,浑身肌肉绷紧的快要僵硬。

她冷笑:“就算少爷看不上我,我也要将你处之后快,无他原因,只看你生厌。那日在城郊,我远远看到你被数千小妖围于其中,我心中高兴万分,巴不得你被撕咬的肉末都不剩,可你就是那么讨厌,怎么都死不掉!”

我拉扯嘴皮一笑:“老天爷之所以不让我死掉,那是因为他要留着我来恶心你,你才是令人生厌的女人,你浑身都有股恶臭,再浓的脂粉香气都掩盖不了!你还想嫁给杨修夷?你去街角看看!秃头阿三天天都在那等你呢!”

语毕又换来数道鞭子,我痛的再难开口,衣服下摆一直在淌血,在地上汇成一汪。

她坐回椅子上,恢复了平静:“哈哈,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只要没了你,我定能得到他。我了解他喜欢吃什么,喜好哪款衣式,喜欢听哪些曲子,我会将他伺候好,让他当这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我无力再讽刺她,连撇去厌恶一眼的精力都无,像只死狗一般垂着头,望着脚下四处漫延的鲜血,宛如我渐渐流失的生命。可心中又明白,仅仅这样,我还是死不掉的。

“田初九,说句实在话,我本不想如此对你。以我的身份做个妾室已足愿,我从未妄想做杨家主母。所以最初我虽讨厌嫉恨你,却仍想着与你处好关系,毕竟日后要共侍一夫,关系僵了少爷会不开心,他是做大事的人,我要为他排忧解难,而不是制造事端。之所以到如今这步田地,也是你将我逼的……”

“我?”我低低一笑,“我何时逼你了,我拿刀威胁杨修夷逼他不要娶你,还是将你也这般绑走,吊起来打过?你将自己说的深明大义,这泼妇和悍妇倒让我做了。”

“若你能待我好些,不对我如此咄咄逼人,不对我那般冷嘲热讽……”

我提气大骂:“我就是看你讨厌,就是要对你咄咄逼人,就是要对你冷嘲热讽!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我看你顺眼!你不要再说些废话,要杀要剐请便,我田初九若是求饶一声,我来世投胎做粪虫!”

她抬着眼睛,狠狠的瞪着我,水眸蕴满怒气,良久,忽而粲然一笑:“没关系,总之你也是快死的人了,我会给你一个轰动全城的死法,比那夏月楼的奶妈更让人津道。”

提到这事,我顿时大怒:“你跟我的恩怨,为何要牵连到他人!”

她回身举步,摆弄着漂亮的披帛,溅上了我的血,如樱花点缀其上,与她纤柳袅袅的身段和皓如凝脂的肌骨掩映生姿,凭多了些妖娆妩媚。

她嫣然轻笑,眼波盈满水光:“谁让你是个巫师,令人难以捉摸深浅,若能好好对付你,我也不想拖累无辜。实不相瞒,那日上门滋事的杀手,多半是我介绍给夏月河的,不然她一个匡城人如何在宣城一夜之间能纠集这么多人手?”

“你不怕杨修夷知道么?我和他不管有没有男女之情,我至少还是他的同门晚辈。”

她玩弄着漂亮琉璃的豆蔻指甲,轻懒道:“怕什么?祸水已引致匡城夏家,你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担心自己。”

我垂下眼睛:“我不怕死。”

“哦?那你怕不怕生死不能?”

“什么?”

她抬眼看我,眼中有着疯狂的光芒:“每个妓院都有这么一些男人,他们又丑又脏,浑身长疮生脓,臭不可闻,你知道养他们何用么?”顿了顿,她一笑:“是专门为那些刚被卖到妓院,不肯安分听话的姑娘准备的,受过这些男人的糟蹋,还有哪些客人是接不了的呢?”

我瞪大眼睛,惊恐的望着她,她走到我身前,将我的外衫撕光,只剩血迹斑斑的里衣。她说:“送你上路前,给你些享受也是好的,男欢女爱的滋味听说不错,你且尝尝,也不算白走这一遭。我要走咯,对了,红缨可比我狠多了,她待会儿若是反复挖你的眼珠子,你可莫要叫的太凄惨,嘻嘻。”

我忙叫住她:“夏月楼呢?你们为何将她也绑来?”

她微微侧头,语声冰冷:“你放心,我和她无冤无仇,不会待她如何,但若夏家主母来了,那可不好说了。”

她轻盈离开,关门声起,四周一片寂静,我抬眼望向油灯,火光微茫,在风静气定的密室中也孱弱得可怜。

我强令自己静下心,低头在地上寻觅。

我腰带中还藏有一枚毒镖,方才被清婵撕碎外衣,应掉了出来。寻到后我隔空将它移起,反手握住,深吸一口气,如刨锯木头一般反手割在自己的腕上。鲜血顺着臂膀淌下,滴溅到我脸上,切肉磨骨之痛令我几次晕厥,眼泪如洪水决堤一般滚出。好在小镖锋利,我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半空摔下,血肉模糊的断腕处撞在地上,痛得我连连抽气。

顿了片刻,我等手掌缓缓长出,而后起身捡起清婵丢在地上的长鞭,跑到铁门后蹲下。

第七十五章 床上有耳

等了半柱香,铁门被人推开,我猛的扑上去将长鞭套住来人,她死命挣扎,我渐渐力不从心,瞅到墙上的油灯,我极快将它移来,伸手握住,砸在她头上,她闷哼一声,倒地昏迷。

我慌忙将她的外衣扒下,把她拖到血水中,来回滚了数圈,将她漂亮的鹅黄色里衣染作了红布。再用手拨乱她的头发,遮住她脸面。而后我穿上她的外衫,捡起灯台,确保门外没人,悄然拉门溜走。

廊道幽暗,四下无光,我走得极轻,听到前面传来声音,慌忙避进角落。与我在湖边打过一架的红衣女人主仆从面前经过,那功夫极高的丫鬟抱着一个大木匣,看似有些重量。

待她们走后,我继续小心摸索,廊道很浅,没多久我就走到尽头,渐听到吵闹繁杂的人声。

从一个斜坡上去,是一处杂房,拉开杂房门,一股撩人的熏香迎面而来。

这应是翠叠烟柳的后院,皎月斜挂,晚风徐徐,院中一花一草极具考究,姹紫嫣红。即便已是午夜,喧闹的嘈杂堪比白昼,空中满是胭脂香气和浓郁酒香。

我略整衣衫,摆定心绪,四下转悠一圈,很快寻到厨房,大模大样的走进去。几个厨娘正在忙活,我面不改色的端起桌上一盘糕点,顺手拿了一把菜刀,然后极为淡定的在她们的目瞪口呆中转身就走。她们许是傻了,哪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小偷,我都走出厨房了,一个厨娘才跑出来拉住我:“你是哪房的?”

我心跳如擂,却不知哪来的勇气,扬脚踹她,力道弱的可以。

她嚷道:“你干啥?”

我厉声道:“刚被我家小姐打了几耳光,已经很不爽了,你休要再烦我!否则……”

我扬了扬手里的菜刀,并摆了个凶神恶煞的表情。而后再不理她,“哼”一声,趾高气扬的离开。

看吧,我果然有当强盗小偷的天赋。

我猫到一个角落,狼吞虎咽的将糕点吃完。现在浑身虚弱,灵力匮乏,要救出夏月楼必须补充体力和好好休息。原本想在后院露天将就一晚,可隐约听到后门的狗叫,想起身上腥味极重,要惹了它们还是死路一条。

我这人别的没有,就天生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豪情”,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胆子小时很小,可一旦豁出去,气吞山河不敢当,反正最怕的师尊我敢骂,最凶的鬼窟我敢闯。更何况这区区一个翠叠烟柳。

我几步从后院溜到广阔高大的前庭楼宇,经小门而入,推开层层轻纱幔帐,顿时一片明亮。大堂极阔,人影密集,一片莺歌燕舞,空中飘满云鬟红袖和笑语吟吟。诸多侍从穿梭酒桌厢房,端着酒水菜肴。堂上数十位妍姿俏丽的歌姬在舞弄纤腰,台下一群叫好的男人和陪笑的女伴。

我不敢逗留太久,专挑周边光线黯淡处走,面不改色的上了红漆扶梯,到三楼后捡了个偏僻的房间,确定里面没人,猫腰闪了进去。

没有多余心思去管房间的布置如何精美奢侈,我极快关上沿街的窗户,在房内搜罗一圈,衣柜不安全,屏风后不安全,浴桶不安全,床底是实心的,唯一藏身之处只剩床榻上方。不做他想,我极快爬上去,闭目大睡。

一觉睡得很沉很香,醒来时总觉得自己睡了许久,窗户不知何时又开了,窗外仍是一片天黑。我摸着有些昏沉的脑袋,正要翻身爬下,忽而房门被人推开,我一慌,忙缩回脑袋,将自己藏好,心下嘀咕,不会吧,又要被我偷看那档子事?

一男一女进屋,女的一身星空蓝抹胸绉裙,外罩浅色纱衣,衣襟缀着细碎边花,及腰长发披散,只挽着云鬓小髻,簪一支价格不菲的镂空兰花珠钗。男的身形欣长,着一件墨色团云纹宽袖交领曲裾袍,腰束黑色宽腰带,绣着雅致竹叶花纹。我略微瞧见他的侧脸,鼻梁极为高挺,轮廓曲线很是深邃。

男人在贵妃软榻上坐下,女人为他倒一杯酒,而后轻笑:“公子可需我为你舞上一曲?”

男子举杯浅酌,低沉道:“无妨。”声音竟出奇的好听。

女人温婉福礼,将浅色纱衣脱下,露出玉润香肩,肌肤皓白。她一手举高,一手斜侧于后,纤腰轻扭,微抬起头,笑吟吟的望向男人,摆了极美的一个起舞姿。

我看清她的容貌,比不上清婵那般绝色,却也雪肤花貌,风韵撩人。

她莲步轻移,柳腰扭摆,双手极快的舞动,并开腔唱曲,声音柔而不腻,若甘甜的山泉。

一阵清风从敞开的窗口吹入,透薄的幔帐在室内肆意飘扬。女子柔弱无骨,令我嫉妒到发狂的小腰宛如水蛇,白皙的肌肤映着烛火,蛊媚妖娆到极致。

她舞到男人跟前,修长的腿跨坐投怀,抹胸绉裙因舞动而滑落,露出大片霜白的胸脯。她媚眼如丝的望着男人,声音柔和:“公子。”

男子低哑一笑,单手在她胸口轻揉,另一只手端起酒盏,眼中尽是迷离情/欲:“我要美人以唇喂我。”

“嗯哼。”

女人仰头喝下小口,饱满的双唇微张,也不凑过身去,只是眼梢微微挑起,眸中尽是暧昧挑逗。

男人朗朗一笑,一把搂住她光滑的玉背,将她紧紧的贴向自己,磨搓着她浑圆的酥胸,将她嘴中液体一一吸吮而来。

缠绵越深,他们越发忘我,男人一把将怀中尤物的衣衫褪尽,香艳的吻顺着女人白皙的脖颈一路滑下。女人的娇娥声喘愈渐销魂,男人却忽然停下,抬起眼睛:“你叫什么?”

女人攀着他的肩,轻道:“奴家唤作玉如。”说罢迎上前去,男人微微避开,继续问:“你在宣城多久了?”

女人不满的娇啼:“公子!”

“可有半年?”

女人微有些不悦:“奴家自小便在这长大,公子快些,我有些等不及了。”

如此挑逗,男人却没有理会,微皱起眉心:“那你可知道这宣城有多少巫师?”

女人脸色一凛,从他身上爬起:“巫师?什么巫师?我不认识。”

男人一笑,变戏法似的,手里多了枚金灿灿的元宝,好看的手指把玩着,淡淡道:“你只需告诉我这半年内新来的巫师就行,我要找的是名女子,年岁应不满二十。”

我把玩着指甲,百无聊赖的等着他们开戏,一听这话顿时一愣,女子,二十,巫师,半年内新来的,莫非是我?

女人伸手捏住元宝,微做思量,而后道:“公子,实不相瞒,我们这样的女人跟巫师打交道确实有,平日里争风吃醋,下些邪术,有时一不小心怀了孩子,堕胎后怕损了阴德,除了烧香拜佛,也要找些巫师去去晦气。但这宣城的巫师实在不多,莫说宣城,怕是我们整个大汉都寻不出三百来个,而且你要寻的这个实在匪夷所思,现在盛世安乐,谁愿做个巫师遭人唾弃,见不得天日,还是个年轻女子,那太过可怜。”

她这话说的我一阵凄怆心酸,真想跑下去和她拥抱一个,求些体己的安慰话。

男子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沉思半响,发问:“这半年宣城共开了哪些店铺?”

女人轻笑:“公子,这话就说笑了,每日都有数家新店开业,也有许多店铺关门,别说我,便是县衙管经商的小吏都未必说得出呢。要不你告诉我她姓甚名谁,我去打听打听?”

男子摇头:“她应改了,我不知她如今名字。”

“这姑娘和你……”

男子抬眼,轻笑:“我是她未婚夫。”

第七十六章 鸡飞蛋打

窗外的颜色由墨黑渐转深蓝,再一点点的泛白,阳光终于破开云层,携带漫天云霞而来。

我趴在床榻上方的梨花木板上,趴了一夜,思绪紊乱,搅得我沉闷难受,似压着千斤巨石。

他们就睡在我下方,我至今未看清男子的容貌,只看到他的眉眼,极其好看,俊朗英气。

我没敢动,更没敢跑去问他是不是我的未婚夫,虽然答案几乎可以揭晓,可万一不是,我不单单是自作多情这么简单,更是送死。其次,我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跟他相认。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却在这和其他女人做这种事。我听了一晚,别扭了一晚,也被他们的剧烈伏动晃了一晚。

自梦到他后,我便开始幻想我们相见的场景。风花雪月,湖边竹林,梅园雪色,幽静小径……再差就是正和杨修夷打成一团时,他刚好进来。我甚至都想过各种应对措施,比如告诉他我正在为杨修夷打蚊子,打苍蝇,打蟑螂;比如杨修夷是个淫魔,欲图对我不轨,我为了守身如玉,不惜变身泼妇;比如我是个丫鬟,真正的田初九在里面吟诗作对,她是个温柔文雅的好姑娘,我这就叫她出来,然后我极快进去打扮一个女儿妆;比如我被妖魔鬼怪附体,其实我本性柔情似水……

我幻想过许许多多场景,却没有一个场景是如今的局面。

我端详着手里的玉牌,反复研究,上面刻着一个“原”字,不知何意。这是趁他们疲累睡去时,我以隔空术从地上的衣堆里捡的。玉牌材质极好,色泽鲜润,这是否可以说明他挺有钱,而我以后嫁过去不会吃苦受罪?

我将玉牌塞进怀里,很不要脸的将它认作是他给我的见面礼。

抬眼望向窗外,心里又想起杨修夷,他如今身在何处。我就要跟我的未婚夫相认了,他若再不出现,可能,可能,可能我就走了……

眼睛忽然有些酸涩,清婵的那些话不断在耳边徘徊,挥之不去。

这些日子与他相处,吵闹是有,打架也有,可是他的温柔保护我不是感受不到。但我无法想象他对我会是那种感觉,我比清婵还要不解。我不漂亮,我身材走样,我脾气不好,脑子更笨。师父教我围棋,我至今还没入门,教我吹笛,一个月下来我连音都吹不响,而诗词歌赋之艺,齐家治国之论,我更是一窍不通。至于洗衣做饭这些家务,若留我一个人在厨房做饭,可能我会把厨房都给烧了。

师公曾不解的摸着我的脑袋感叹:“人各有长处短处,可初九小儿,你的天赋在哪?”

是呀,我的天赋在哪?我存在的价值又在哪?

说书摊上的胡先生老说这世上漂亮的女人不聪明,聪明的女人不漂亮。可清婵却又聪明又漂亮,而我恰恰相反。也许她把我的一样给夺走了,若要夺回来,我定是要她的美貌。

我心下苦笑,即便要了美貌,我也不可能和杨修夷走到一处。我们的差距不是天和地,而是我是蝼蚁,他是雄狮,我是砂砾,他是山峦,我是枯草,他是幽兰。我会老去死掉,他会青春永驻,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我终将埋没在他的记忆中,化为一场虚空,那是何等凄凉。莫不如寻个凡夫肉体,陪我一起白头一起老,生能同寝,死能同穴。

我本以为底下的这对男女会睡到很晚,没想街上贩卖早点的店铺刚开始忙活,肉包子的香气都还未飘到我鼻下,男子便从床上起身,裸/露着身子徐步走向散乱一地的衣物。我忙屏住呼吸,将头埋在臂弯里。听得衣衫一阵摩挲,他穿好衣服,拉开房门径直走了。女子还在睡觉,我探出头,瞧见她唇角微扬,似梦乡酣甜。

我冲她努努嘴巴,而后从床榻上爬下来,在她枕边捡起那枚金元宝,顺手塞入怀中。

哼,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说,还好意思收钱。同样在青楼,清婵混的就比她好。

捡了块玉佩,又捡了锭元宝,我心情颇好,脚步都变得轻盈许多。

刚走到门口,房门忽然被推开,险些没撞在我鼻上,我后退几步,抬起头,那男子去而复返,一双星目盯在我脸上。

他的容貌极其俊朗,虽没有杨修夷清俊洒然,也不似花戏雪那般精致妖娆,却有一股逼人的英气,令人喟叹。

望着他的眉目,我终于觉得有些眼熟,可心中却没觉得亲切,反而愈加胸闷难受。我皱起眉头,僵硬挤出一笑:“公子早,我是来看看姑娘有何需要的。”

他声音低沉:“你何时来的?”

“我就在隔壁,刚问候完春曼姑娘和湘竹姑娘,听得公子离去的脚步声才来的。”

他微点头,侧身让路,我微微福礼,经过他后慌忙擦一把冷汗,伸手捂住胸口,这没出息的东西差点从胸腔里跳出,惊的我一身虚汗。

未出几步,他忽然喊我:“可看到我的玉了?”

我疑惑的望向他:“什么玉呀?没有看到。”

他皱起浓眉,狐疑的望着我,我装作好心人模样,意味深长道:“你去拉开姑娘的妆奁看看,许是在那儿……”

他深深看我一眼,而后转身进屋。我就趁这功夫拼命往前奔去,可有句话说得极对,叫冤家路窄,在楼梯口时我一眼瞧到那可恶的绿衣丫鬟,她正端着托盘,上置一碗豆浆,一盘馒头,几个咸鸭蛋和一碟酱菜。我本想转身就逃,可止步不及,一头撞了上去,她被我一撞,顿时带着那些东西一起滚下木梯。

我一乐,忙跟着跑下木梯,报复心起,一脚踩在她脸上,借力往下跳了几格台阶。

听得她惨叫,我真想仰头狂笑数声。

青楼做的是夜间生意,如今这时段,大堂人影寥寥,只几个小厮在收拾狼藉杯盘。

我奔下楼梯抄起一张长凳躲在一旁,绿衣丫鬟极快追来,我一把砸在她头上,长凳应声断成两截,我紧跟着扬脚踹在她肚子上,她猝不及防,尖叫着跌摔在地。

我马上跑远,边跑边用隔空移物术将满堂的残羹冷炙和茶盏杯盘全往她身上摔去,她毫无招架之力,只像个疯子般抱头尖叫。

我本想跑向正门,却发现它是紧闭的,遂转身往后院奔去,可我的时运实在不济,又和一人迎头撞上,两两跌坐在地。我气呼呼的起身,正要揍她,忽然一愣:“月楼?”

夏月楼穿着厨娘的粗麻布衣,腰上围一条油腻围裙,玉葱纤手揉着脑袋:“初九?”

我们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

再次异口同声:“我要去救你啊!”

最后异口同声:“快跑!”

然后一前一后的交叉,她反应比我快,一把拉住我:“你去哪?后面有人追来了!”

我汗颜:“可前面出不去。”

她急忙牵起我的手:“走!”说罢扯着我往楼梯跑去。

绿衣丫鬟一身狼狈,气急败坏的冲我们迎面而来,绿影蹿起,飞来一脚,我下意识就要抱头,却见夏月楼也轻快跳起,腰肢一扭,长脚先她一步踢在她脸上,再借力陡转,一记手刀劈在她背上。绿衣丫鬟惊叫一声,从空中摔落,撞在一张桌上,落势极重,呕出一口鲜血。

我来不及幸灾乐祸和拍手叫好便被夏月楼重拉起手朝楼上跑去,可我们极其倒霉,各踩了一个蘸着豆浆的馒头,顿时齐齐惊呼,双双滚了下去。将追在身后的一群人压得快要吐血。

夏月楼身姿灵活,极快起身,伸手拉我,我却难以爬起,因身后不知哪个混球,将我头发死拽住不放,紧跟着我的肩膀和粗腰都被人攀住,我忍痛道:“月楼你快跑!还有机会救我的!这块玉佩替我……”

话未说完,我的后脑挨了重重一击,顿时陷入昏迷。

第七十七章 遗臭万年

绕了一圈,我又回到原地,这次她们用一根手腕粗的铁链将我五花大绑在柱子上。

清婵只露了一面,笑吟吟的嘲讽我几句后,将我交给她的手下。这几个丫头打了我几鞭后便罢手,在一旁玩起了纸牌。我很犯贱的问道:“你们就不打我了?”

其中一个相貌普通的抬起头,嘟囔道:“干嘛打你,我们来青楼只是赚钱糊口的,跟你又没啥仇,打死了若被官府查到,指不定她还赖我们头上呢。”

我说:“那给我一口水喝好不好。”

她放下纸牌,起身倒水:“看你模样也怪可怜的,你怎么惹上我家姑娘的?”

我很是感动:“谢谢你的关心。”

另一个丫头抬起头:“少不要脸,谁关心你,我不打你是因为你下午就得死了,我可不想沾染什么晦气。”

我立即还嘴:“你才不要脸,谁跟你说话了!”顿了顿,又问:“我下午就要死了?”

为我倒水的丫头点头:“嗯。”

我一愣:“可知会怎么弄死我?”

她摇头轻声嗫嚅:“不知道,但你到了下面可不要提及我们……”

“我会的。”我嘿嘿一笑,“除非你们现在放了我。”

她们齐齐抬头,怒目望来。

我继续道:“你们可别忘了,我是个巫师,我的伤口还会自愈呢,我这种人死了可是会变成很凶的女鬼的,到时候……”

她们面面相觑,眼带惊恐。我又嘿嘿一笑:“快放了我,听话。”

就在这时,那个略有些凶悍的丫头起身出门,再回来端着盆腥臭的血水,二话不说,“噗”一声朝我脸上淋来,我忙“呸呸”数声,这味道再熟悉不过了,杨修夷就经常拿它浇我,可恶的狗血。

我的微弱灵力顿时被冲散,神思都无法凝集。

她们不再理我,自顾自的打起牌来。

半天时光很容易过去,我脑子一团糟,心乱如麻。终是忍不住了,我开口道:“小慧,再为我倒杯水好么。”

小丫头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笑笑:“听她们喊的。”

她将水端到我面前,我压低声音:“小慧,我有个忙想拜托你,若你不答应,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她瞪大眼睛:“你……”

我忙说:“求求你一定要帮我!”

她冷声道:“我放不了你。”

我摇头,声细如蚊:“不是要你放我,这样,我胸口有锭元宝,当做给你的酬劳,你拿去吧。”

她回头望一眼自己的同伴,见她们没有注意这边,伸手从我怀中摸出那锭元宝,顿时低呼:“哇!好,你想要我帮什么?”

我斟酌片刻,缓缓道:“劳烦你去欢宾客栈找一位叫丰叔的人,他长得很斯文,喜爱穿玄色衣衫。你告诉他,田初九已经死了,他和他家少爷可以回去了,让他告诉我师父,我很爱他老人家,我以前不懂事,不乖,总是惹他生气,他对我的恩情,我下辈子愿做一棵树来回报,为他遮风挡雨,他若做了坏事,我可以替他挨雷劈,让他一定要记住我这个徒弟,不要忘了我,跟后人提起时,要说我是个美人师姐……”

她乍舌:“那么多,我咋记得住?”

我越说越难受,哭出泪来,自顾自道:“还有,让丰叔告诉他家少爷,田初九欠了他很多,再也没机会还了,让他不要记仇记债,快把田初九忘掉。因为田初九也不想记着他,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不会记着他……但我真的感激他,谢谢他为我做的那么多……”

我继续道:“如果他要娶媳妇了,让他,让他……”我泣不成声,心下一阵悲凉和不甘,“让他把清婵也娶了吧,虽然我不喜欢这个女人,可她真的对他好,她能帮他许多,有她照顾他,我很放心……”

小慧掏出手绢替我擦脸:“你喜欢那少爷吗?”

我泪眼摩挲,怔怔的望着她,胡言乱语:“……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与他一起,悲喜交加,不管是笑是哭,都很纯粹……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我只知道我舍不得他,我想他,我眷恋他,我想听到他的声音,想看到他的眉眼,喜欢他微笑的模样。我不想忘了他的,可是不忘了心会好痛……不对,我不能喜欢他,小慧,你不要告诉他这些,我怕他会念着,你让他快些忘了我,他还有好久可以活,终有一天都会忘了的,还不如不知道,不然会显得我好可怜……”

“……嗯。”

我扬起一个笑容:“我的软榻上有一个小锦盒,里面有一支羊脂玉簪,遭遇变故时未来得及带出,如果我死了,还留一些血骨,求你将我葬在牡丹崖下,将那支玉簪与我同埋,如果我死的干干净净,那支玉簪便送你了。”

她认真点头:“好。”

还有许多话想说,对师公的,对师尊的,对陈素颜的,对卫真的,对夏月楼的。可我怕她记不住那么多,我饮泪吞声:“谢谢你了,小慧……”

又过了许久,终于有人进来,几个婆子将黑布罩在我头上,粗鲁的将我从柱子上扯下,许多只手抓着我,有揪我头皮,有掐我胳膊,将我半推半拖的带出暗室。

我双手反绑在后,眼前一片漆黑,心却变得安定,不觉畏惧,我倒想见识下,何谓轰动全城的死法。

我被扔上马车,一直颠簸,耳边人声沸天,吵得我头疼欲裂。约莫半个时辰,马车渐渐停下,周遭的喧嚣达到鼎盛,有人扯住我的脚,将我强拖下车,头上的黑袋被一把摘掉,突来的刺目阳光令我闭上眼睛,四周的吵闹也在同时寂静,一片静默无声。

我心中渐生惧意,如坠深渊。深吸一口气,极缓极缓的睁开眼睛,满目的人群,密密麻麻,将偌大的鸿儒广场挤得水泄不通。四面八方的人全望着我,有的愤怒,有的惊恐,有的胆怯。

阳光极烈,落在他们身上,如似铎上一片金光,熠熠生辉,看的我眼睛生疼,似被灼伤了一般。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我知道我是他们目光的聚焦点。他们的滔天怒气尽数落于我眼中。

我再也难以安定,放佛有人将我的心脏扔进了油锅,一顿狠狠煎炸,我浑身发颤,转身想跑,身后几人强扭着我。我再也不要什么傲气了,我开口求饶:“放了我,求求你们放了我!不要这么对我……”

我不断祈求,几乎要下跪磕头,一个大汉猛的伸手推我,厉喝:“走!”

人群早已分开两道,所有的目光都停在我脸上,我摇头后退,恐惧如巨大的黑洞,朝我张开血盆大口,仿若要将我一口吞下,眼泪因害怕而直掉,我无助的大哭:“我错了,我不敢了,求求你们,不要这么对我!杨修夷,师父,你们在哪,快来救我啊!”

那大汉一掌拍在我背上:“他妈的你倒是走啊!”

他力道极大,我踉跄跌出去,撞倒在地,他几步上前,粗鲁的将我拎起。我抬起头,前方是高耸的鸿儒石台,巍峨气势,壮观雄伟,天空万里无云,碧蓝的醉人。风忽然大起,吹得我头发翻飞,愈发凌乱狼狈。

他揪的我生疼,我哭道:“我自己走,求你放了我。”

我艰难的迈动步子往前挪去,沉重的仿若被无数小蛇缠住,我终是走不动了,立在原地低头痛哭。他再度不耐烦,又扬起一脚踹我,将我踹飞出去。

未等我起身,头上忽然一痛,粘稠的濡湿感顺着眉梢眼角滑下,是个腐臭的鸡蛋。我下意识抬起头,又一个鸡蛋砸来,跟着许多白菜,石头纷纷朝我抛来,我已忘却了身体的疼痛,心中的绝望和恐惧快要让我窒息,可我无处可躲,只惊恐的呆在原地,低头大哭。

“就是她!妖妇!”

“宣城血案就是她惹的!”

“我知道她,她是二一添作五里的掌柜!”

“烧了她!”

“把她烧死!”

“妖妇!!”

……

人群疯狂嘶吼着,通红了眼睛。从未有过的屈辱在我心中掀起巨大愤怒,我再也忍受不住,扭动身子,因鸡蛋的湿润,我很快挣脱掉身上的束缚。我朝前跑去,鸿儒石台屹立前方,阳光将白色的台阶映出万丈光彩,璀璨鲜亮。我想起它的传说和典故,它这般神圣,这般光明,可容得下我这糟粕肮脏的灵魂。

邱丹枫倾世绝代,受万人敬仰,有人甘愿将大好头颅为她奉上。而我,贻害苍生,祸乱天下,受万夫所指,凌辱打骂,巴不得将我化为一炬。这么鲜明的对比,真是千古的讽刺,兴许我也能成为一个传说,却是遗臭万年。

我拼命往前跑,卯足一口气,一头朝石壁撞去,脑袋痛的剧烈,昏迷之前见到血花绽放,腥甜好闻。饶是知道一盏茶后便会醒来,可荒唐的觉得这样能让心里好受些。

我瘫软在地,抬眼望着天空,蓦地想放声大笑,话音哽咽在喉间,只剩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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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天下为敌

我终于见到鸿儒石台上的模样了。

极高极广,目之所及,近处满是携剑跨刀的江湖人士,远处是一片屋顶瓦海,再远些是城郊外的山岚,天清气明,一片葱绿。

我抱膝坐在一堆柴谷上,凌于万人之高空,将整座宣城尽收眼底。

底下有三十个男人围着柴堆而站,各举一个火把,火把四周泛着极美的蓝光,应是淬了中天露汁和冰竹丝,这火称之为“橙天光”,只要有可以烧的东西便能生生不熄,即便来场倾盆大雨也是浇不灭的。

我的正对面,隔着偌大人群有一处高台,几个锦衣玉衫,打扮繁重的中年男人坐成一排。

一个紫衣大袍,面容威严的男子直立于人群前,正朗声细数我的罪行。把我说的很不堪,甚至无中生有,大量捏造。说我曾在某个我闻所未闻的县城犯下滔天罪孽,将一大户人家满门灭口。说我面丑心恶,曾偷人婴儿,挖其心脏,生吃以练邪功。说我如今来这宣城亦是目的不纯,欲屠戮城民。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语调坚定,如雷鸣作响,事实陈述有理有据,我听之凄怆,若我不是当事人,绝对不会认为他在说假。

我气得浑身发抖,切骨体会到何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肆意污蔑我,凌辱我,将我踩在脚下,踏碎我的尊严。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了很久很久,仿若罄竹难书。我不想再听,捂住耳朵,可他功力不凡,声音带着巨大内劲,刺破我的耳膜,穿透我的大脑,让我脑袋嗡嗡作痛。

许久许久,他终于停下,换另一个身份看似更高贵的男人起身。这男人没有说我什么,而是对死于血猴爪牙下的无辜百姓作了一番追悼哀思,措辞伤感凄凉,如丧考妣。而后他抬头朝我望来:“妖妇,你还有何话要说?”

我能说什么,我还有什么好说?我只能捂着耳朵,用毕生最恶毒的目光愤恨的望着他们,将他们在虚念中燃尽化灰,诅咒他们万世不入轮回。可虚念终是虚念,如今要被烧尽和挫骨扬灰的人,是我。

风忽然大起,清凉舒爽,如似温柔的手,柔和的摸着我的脸。我贪恋这样的惬意,待会儿我便要置身火海,与这尘世永久道别。我抬头望向高悬的烈日,真的是永久的道别了,如此炙热下,任何鬼魂都无处遁形,只有魂飞魄散。

记不大清今天是什么日子。四月初一还是四月初二。这是我的祭日,理应该记着,不过转眼又想,我没有子嗣,终是爬满杂草的荒芜孤坟一座,祭日于我也没多大用处。更甚者,我可能被烧得一干二净,点滴骨灰不剩,到时怕连孤坟都无。

见我不作回答,那男人微微竖起手,重重下垂,而后道:“动手。”

举着火把的男人齐齐应声,而后将火把抛在柴堆底下。顿时烈焰腾起,火舌招展,一片燥热。

我紧紧抱住自己,缩成一团小球,眼泪又汹涌滚出,将膝盖濡湿透彻。

心中絮念: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橙天光燃烧极快,四周愈发燥热,空气渐渐稀薄,我艰难喘气,紧咬住唇瓣。

不要怕,别怕,不过就是一死,这是个解脱,不准怕。

旋即我流出眼泪,弄清心中所系,不是在怕死,而是在怕生离死别,在不舍。

杨修夷回去时,连句道别都没跟我讲。师父来看我时,因偷了我的锁魂花,还是被我拿着扫把赶出去的,更别提道别。

我为什么那么不懂事,好想他们,可是再没机会了。从此世上再无田初九,我将和他们尘寰永隔,天涯两处。

我好想念望云山上波澜壮阔的云海,我好想念师父做的蜜豆糕,和许许多多芦苇编织的花鸟虫鱼。还有杨修夷,日落西山时他总坐在落日霞峰,背影孤绝清逸,他回眸望我时,晚霞落在他脸上,那是无上的绝色。

我好想好想,可是回不去了。

火焰将我与人群隔开数丈,所有人都在观望我的死刑。不多会儿,汗液透湿衣衫,我揪紧皮肉,手指掐入胳膊,恐惧如滋生的恶魔将我的理智胆气烧尽,我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忽然一窜火苗从我脚边蹿上,我尖叫着大哭,将自己抱的更紧。

浓烟滚滚,从底下蹿上,巨大的欢庆声从火海外传来,那是人们在击掌庆贺,与我隔着一个天地。我的世界只有火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响,我似乎能听到自己的记忆也被逐一烧尽,连同我的生命。

我炙热难耐,被浓烟呛得泪眼朦胧,一片火光。

渐渐的,无数可怕念想在脑中纷纷冒出。同样火光滔天,无数人影在火海中奔走,尖叫凄厉,恸哭九天。一个小女孩在火中大哭,声音耳熟,她回头望我,小脸漆黑,一双眼睛愈发雪亮,她冲我伸手,大哭:“救我!救我!”边哭边冲我奔来。

我认清她的模样,欲冲她奔去,有人却抢先一步将她揪走,她嚎啕着挣扎:“不要抓我,爹爹娘亲!救救我,月牙儿好怕啊!”

我跟着追去,死命狂奔,忽然跑入另一个场景。天色幽冥,星子密布,林间蟋蟀吵闹,一个纤瘦的布衣女子满脸脏血,发丝凌乱,牵着月牙儿在林中疾跑。月牙儿边跑边害怕的问:“那些坏蛋会追上来吗?”

女子声音温柔好听,疾跑中仍是清清淡淡:“就算会被追上,我们也得跑呀。”

忽然一阵邪魅笑声响起,一个罩着蓝色面纱的妖娆女人落在她们面前,眉眼一厉,长剑横来,月牙儿猛的扑上前:“不准伤害我姑姑!”

我同布衣女子同时大叫:“不要!”

已来不及了,面纱女人的长剑如削泥一般将月牙儿拦腰斩断,血线如地底喷泉在空中绽出,月牙儿瘫软在地,分作两半,五脏六腑黏软的滑出,触目惊心。

“啊——!!”

我抱住脑袋尖叫,忽然听到木柴坍塌的声音,我的身子直直下坠,一只有力大手极快抓住我的肩膀,将我往上强拉,紧跟着我撞进一个怀抱,温暖结实,有着熟悉的清香,将呛人的烟熏驱赶透彻。

我死命钻进去,紧紧的抱住他,像是依附大树的蜉蝣。我知道杨修夷身在天边,这还是我的幻想,但我不管,我就想死在他的怀中,哪怕只是个虚念。

我心下感激苍天终于开眼,圆我一个心愿,虽然,只是个虚念。

他也紧紧抱着我,我听得见他胸膛内极快的心跳,那么真实,那么快。我大哭:“我好想你,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消失,我好怕……”

他把我揉的更紧,似要将我揉碎在他身子里,他语声嘶哑:“我不会走了,我永远都不离开你了。”

我哭道:“可是我要死了,我要去陪那些人了,他们好惨啊,还有月牙儿,我要去找她了,可是我的魂魄要散了,你快忘了我吧,虽然我也舍不得你。”

他松开我,垂眸望着我,眉头紧拧,我从未见过他这个眼神,交织着心痛,难过,懊悔,悲凉和狂怒。

他语声颤抖:“初九?”

我茫然的望着他:“杨修夷,她被砍成两半了,她好可怜,她们的村子全被烧了,有个坏女人一直在追她,她死了,她的腰断了……”

他心痛的望着我:“初九,你怎么了?”

我抬手擦掉眼泪,抽泣:“你不要走,我不要你离开我,我好怕,我怕死了,救救我,我不敢了,以后你可以打我骂我,但你不要走……”

他浑身一僵,瞪大漂亮的黑眸,旋即再度将我拥在怀中,勒的我快要透不过气,良久,他松开我,浓眉紧皱,似怒到极致,他面容森冷的看向我身后一个清癯的中年男子:“照顾好她。”

我慌忙拉住他,惊恐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你要去哪儿,不要抛下我!我求你了……”

他深深望着我,抬手抚摸我的脸,语声极尽温柔:“我不走远,别怕。”语毕,转身离去,白影如风般掠走。

我就要追上,中年男子一把抓住我:“小丫头!”

我害怕的狂拍他的手:“你是谁,快放开我!别碰我!”

他一愣:“我是丰叔啊!”

我连连摇头,惊恐的看着他:“我不认识你,放了我,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

他呆在原地,急忙将我拉起,眼圈红了大半:“丫头,你怎么了?”

我顿时跌坐在地,蜷缩成一团,低声痛哭:“杨修夷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我连死都不能死在他怀里了,你这个坏蛋,你为什么要拉着我,我讨厌你!”

“丫头……”

我喃喃絮语:“不行,我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不然他们又要拿鸡蛋和石头扔我,还要用火烧我……”

“你说什么?谁拿鸡蛋扔你了!”

我一愣:“小虎子他们啊。”

他心疼的看着我:“丫头,不要吓丰叔了。”

这时忽然传来巨响,我抬眼望去,不远处有烧的极旺的火海,柴堆砰然倒塌,怒焰冲天。我这才发现,我的四周满是举着兵器,对我怒目的人群,与我隔着一片空地,空地上站着一百多个墨衣男子,和他们持剑相向。

我止住哭声,问中年男人:“杨修夷呢?”

他轻叹:“少爷去那边了。”

我忙爬起身:“我也要去。”

他拉住我:“少爷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得意一笑:“我有个师父你知道吗?那天我被小虎子欺负的时候,他忽然出现把他们揍了一顿,还带我去了望云山呢!你要是再拦着我,我让他来揍你!”

他含泪看着我:“丫头,别闹了,不好玩。”

话音一落,他忽然抬起头,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五抹身影突然蹿上半空,紧跟着杨修夷也出现了,六人于空中对峙,漂浮悬定。

杨修夷身姿秀颀笔直,一袭白衣如雪,长风横来,吹起他的广袖宽袍瑟瑟作响,长发如墨,扎着银色发绳,慵懒随意,于风中翩然狂舞,如仙如画,衣上浅碧色细纹似涟漪一般荡开,像黛泽的山青。

他执一柄银色长剑,剑身孤寒,蕴着淡色光华,翻着流动波纹,如泉水流泻。唯一突兀的是剑下不断滴淌的血珠,红色耀目。

空中一人朗声道:“少侠一身凛然正气,为何会与妖妇同党?”

杨修夷淡淡道:“跑上来就跟我说这些废话?”

另一人怒目:“只不想你伤害无辜!”

杨修夷轻比一个剑花,冷然道:“无辜?这里没人无辜。”语毕,长剑直指,白影如鸿而游,快的看不见身形,他们仓促抵挡,顿时风声呼啸,剑影白芒,缥缈似云霞气雾。

仅瞬息,两个人影从空中掉落,血色如飞花漫天,带着浓烈腥气。

人群中听得一人大叫:“大家一起上,将这小子拿下!”

无人做回应,又一人大喊:“谁拿下他的头颅,赏万金!”

这话引起的骚动可谓不小,渐渐的,终于有人蹿上,并逐渐增多,如蚂蚁赶集。

杨修夷仰首大笑,笑声不屑,豪气冲天,语声却冰冷的残酷:“一群没用的东西。”

语毕,他如苍鹰掠起,直冲云霄,高不可及,剑锋划过苍穹,落在身侧,左手举在胸前,手指纤长,指骨莹白,他沉声道:“天运而行,地道而周,引万界之肃敛,蓄百态之灵力,以气结障,引光为屏!”

大风起兮,云天遮蔽,一股极强气劲从空中扩散,漫天清烟如蝶翼散开,竹青色薄光织丝成网,轰然作响后,鸿儒石台四方赫然出现四道晶墙,似天地屏风,乾坤珠幕,直矗九天,壮观雄伟,以石阶为界,与外界隔开两处。

光屏骤然出现,人群瞬间寂静,所有人惊呆原地,仰首眺望。转瞬爆发出强烈不安,鼎沸如热汤,盛况空前。

我愣愣的望着杨修夷,中年男子忽然晃我:“丫头!丫头!”

他狠掐我胳膊,我回头,他神色焦灼道:“快让少爷住手!他疯了!!”

“啊?”

“少爷不能这样,你快让他回来!”

“少爷?”

他气急,松开我,抬手乱舞,冲空中大喊:“少爷!不能这样啊!少爷!”

杨修夷凌于万人之上,如傲视凡尘的天涯浪子,冷冷一笑,长剑斗转,欣长白影沉回低空,瞬息惹一场血雨腥风。惨叫声绵延响起,刺破我的头皮,与虚念中的火海哭嚎交织一起,月牙儿又出现眼前,大哭着伸手招我过去,我顿时抱头尖叫:“不要吵!不要吵!”

中年男子两头难顾,又跑来扶我:“丫头?丫头?”

我头痛欲裂:“好痛!不要吵!救命啊!”突然,胸口一阵骤裂抽搐,我支在地上呕出大口大口鲜血,我吐怕了,放声大哭,边哭边吐,拉住中年男子的手:“我不要死!我不想死!别让我死!”

他急慌了,一直抚我的背:“你怎么了丫头?少爷!少爷!”

“啊——!”

极具的疼痛从脑中和胸口迸发,我发出极响的惨叫,再难撑住神思,倒地昏了过去。

第七十九章 香魂化青烟

我觉得我死了。

我的脑子不再混沌,意识恢复清明,可是我却睁不开眼睛。我睡不着,起不来,动不了,像个木头人一般躺着,分不清白天昼夜。

每日都有人坐在我旁边,最久的是杨修夷,我贪婪的吸着他的香气,仿若荒漠中的旱者终于寻得甘霖。他喂我喝药,替我擦脸,偶尔骂我几句,多半时间拉着我的手,用他修长手指来回摩挲。不时有人进来找他,有丰叔,有春曼,有湘竹,还有他那些暗人。他脾气本就不好,这几日更加暴躁,连丰叔都骂上了,气急时还拿杯盏砸地,那声音碎的很好听,似乎是穹州官窑烧制的金案瓷,那可是用银子都买不到的宝贝。这败家子。

他又在我旁边坐了半天,用手指轻划我的脸颊,捏捏我的耳垂,然后把玩我的头发,绕啊绕。

房门敲响,他扬声道:“进来。”

脚步声细碎传来,一群人齐齐道:“少爷。”

一个女人开腔:“那日从城外摔下的的确是卫真,已被一个男子救走,夏月楼似乎陪在他旁边,他们的行踪再难寻到,卫真的生死……不明。”

丰叔忙说:“少爷,这事不怪她们,卫真他们被下了避尘障,寻不到也是自然。”

杨修夷淡淡道:“我没有要发火,继续。”

女人继续道:“鸿儒石台上有些人已撑不住了,江湖上一方面派人想与您接洽,另一方面在纠集四方高手,欲对付您。”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丰叔语声着急:“少爷,已经四天了,再不除阵,恐怕他们……”

“他们本就该死,多活这些天已足够便宜。”

“可是少爷,扔丫头鸡蛋,泼丫头泔水的不是这些江湖人,而是那些被煽动的百姓,你难道要将他们也一并……”

杨修夷打断他:“不必再说。”

丰叔重叹:“少爷,容我再说几句。丫头是傻了,可她终有一天会恢复正常,那时若知道你为她造了这么多杀孽,她会如何作想?她脑子乱七八糟,总为自己添堵,这你比谁都清楚。上面还有许多江湖上颇有名望的大人物,门派弟子众多,于我们是没什么好怕,可于丫头,他们恃强凌弱,这笔账终是会算到丫头身上去啊。”

杨修夷不再言语,室内顿时一片岑寂,许久,他沉声道:“把那些人放了吧。并非怕你们保护不好她,只是我不愿她再被人唾骂了。不过此事我不会罢休,过段时日记得将那几个领头的脚筋手筋挑了。”

“是!”

杨修夷终于发问:“清婵呢?”

我心下一叹,又有一只上好瓷杯要毁了。

一个男音犹豫道:“……仍未找到。”

果然,茶盏碎裂的清脆声响骤然响起,杨修夷怒喝:“废物!”

“少爷,她许是已自裁了……”

“自裁?谁允许的?”杨修夷声音阴沉的可怕,“就算是自裁也要挖出她的尸骨!”

我心里忍不住笑他,这家伙真霸道,人家自裁还要跟你通报,求个允许么。要不要盖章签字,像我当初开二一添作五那样,每日来回在县衙奔波办理手续呢。

想及二一添作五,我心下一沉,这是我这几日最伤感心酸的痛处。那店铺虽被我打理的很萧条,但我付出过心血。和左邻右舍处的算不上多好,可他们有时做肉丸,蒸发糕,炼猪油都会送来给我。这是他们的热情,我爱极了这样的往来。可是金秋长街,我再也回不去了。

这几日静躺,不时听他们说话,我知道了很多事情。

那些江湖人士之所以造谣抹黑我,无非就是痛打落水狗的做法。一,将我说的越凶恶,能为他们赢得更好的名望。二,屠妖大会不过是个笑话,宣城周遭妖怪因我的血死得差不多了,他们无处抓妖当众屠戮,偏偏最初风声闹得那么响,正愁不知如何收场时,清婵通过她的人脉将我献上,正中他们下怀。他们索性将我塑造成一个穷凶极恶的妖妇,可以来个完美终局,捡了最好的台阶来下。三,杨修夷说世人好大喜功,最爱一哄而上的惩奸除恶,这样暴戾恣睢的妖妇迎合了世人,能煽动他们的愤怒情绪,事后若官府追查民间私刑时,可以百姓之力相抗。

我以为我在翠叠烟柳的秀房床榻上睡的只是一晚,实则睡了整整三晚,那三日他们全城通缉我,许多人到处游说,说书摊上挂满我的恶行。街坊们传播谣言的本领我已领教过数回,人云亦云后,我变得罪大恶极,天怒人怨,所以一听我被抓住的消息,仅半日,全城百姓跑来了大半,还准备好臭鸡蛋,烂番茄,以及没机会泼到我的泔水。

我心下幽叹,这宣城我是没法再呆了。饶是我爱惨了这里的湖光山色,迷疯了胡先生的说书,喜欢死暖春阁的花茶,可我不得不离开。再路人,再清汤寡水的一张脸,若被记恨到骨头里面,便是想忘掉都难。

然后是今后该何去何从的问题。

我等了多年的未婚夫终于来找我,可我却不敢见他,一种怪异的感觉让我很怕他,许是因为他被我撞见做了那种事,许是因为我心里有杨修夷,于他有愧,又许是我记忆尽失,突然见到他觉得陌生。而且,我如今这臭名昭著的身份,恐怕他也看不上我了。

杨修夷身边我也不能呆,逗留越久,会越发不舍,尽管我眷恋如今的感觉,可我和他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欠他的我也不想还了,我是个厚脸皮的人,不要脸便不要脸,撕了一层脸皮,还有一堵墙的厚度,我不怕。

还剩的牵挂就是卫真和夏月楼。他们说那日我被处以火刑时,卫真他们来救我,没上到鸿儒石台,在广场上就和人打成一处,最后退到南城阙,卫真不慎跌落城墙,我不敢想象那画面,城墙高达七丈,卫真他不会轻功,若真跌下去……

可我现在浑身如似被灌水银,动弹不得,且身无分文。若能醒来,得先去找他,将他和夏月楼安置好后,再去漠北寻找父母。我今年十六岁,生辰十二月初九。我可以在漠北一个县衙一个县衙的问过去,总有一个管户籍的会有此记载。哪怕耗掉半生,我也要找到。

那群人离开后,杨修夷又坐回我床边,伸手抚过我额际,停在脸颊上。我很想知道他是以什么眼神望着我,我喜欢他的黑眸,像是一潭湖水,有时清澈,潋滟一池湖光,有时深邃,幽幽如潭底深渊。这些时日他一直照顾我,一定很疲累,我想开口叫他去休息,可是说不出话,只能听他低语,不过多半是骂我,说我没用,不让他省心,说他一走我就差点把小命给丢了,还说我是蠢货,气得我想跳起来打他。

他现在又自顾自的数落我,数落到一半忽然停下,久久不再出声,我以为他离开了,可他的清香还在附近,甚至离我越来越近,渐渐的,我能听到他极轻极绵长的呼吸,就落在我脸上,我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如鹅羽一般骚动着我的鼻尖。我顿时心跳加快,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呼吸就停在我咫尺,微有些发颤,我能闻到他口中清雪木的香气,当真呵气如兰。可等了许久,预期中的唇瓣却迟迟没有落下,我心中又紧张又期待,恍如一只小鹿在疯狂乱撞。

“喜欢就亲下去,怎么,不敢么?”

忽然响起的女音中断了一切,他的呼吸极快离开我,声音冰寒:“是你。”

无端的失落令我愤恨,这愤恨竟让我瞬间睁开眼睛,看一眼来人,我慌忙又闭上,竟是清婵!

她声音有些嘶哑,失了往日的甜美,她走向杨修夷,双膝跪下,语声淡淡:“听说少爷一直在找我,清婵特来领命,少爷有何吩咐。”

我小心撑开眼缝,她穿一袭黑色纱衣,发髻高挽,面容有些憔悴,憔悴中却不失柔弱娇俏,我见犹怜。

杨修夷没有说话,虽然他背对着我,可我能想象他的眸光一定冰冷得残酷。他这几日发疯似的在找她,恐怕他也没想到这女人胆子会大到主动撞上虎口。

静顿片刻,他忽然起身,一脚踹在她肩上,将她踹倒在地,他本就劲道极大,如今这一脚下去,清婵直接呕出一口血。

“贱人!你还有脸来见我?”

清婵惨笑一声,却笑得妩媚风情,她将头发别到耳后,抬起一双通红美眸:“少爷是有何不开心么?清婵愿供少爷发泄打骂。”

杨修夷又扬起一脚,这次没有落下,清婵一直睁着眼睛,含笑望他,不躲不闪,忽而浅笑:“少爷于我,终于有一丝不舍了么?”

杨修夷走到桌边倒一杯茶,浅抿一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口气说光吧。昔日也算有些主仆情谊,我不会累及你家人。”

清婵怅然:“只有主仆情谊么……”

她从地上踉跄爬起:“少爷就一直觉察不出我的心思么?”

杨修夷微微侧头看她:“什么心思?”

清婵眸色哀怨,眼泪潸然,终是忍不住了,忽然爆口:“你真就毫无感知么?我为你做那么多,你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少爷,我苦恋了你十年,整整十年!比你认识这个女人还要久!我为何设计害她?我为何讨厌她?这世上哪来无缘无故的嫉恨!”

杨修夷仍是长身玉立,微微侧头,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心中好紧张,我好想冲上去让清婵住嘴,不要迷惑他,我怕他会被她的痴情打动。可我又不忍上去,心中竟有些同情这个女人。

她边哭边笑:“守益大人说我是这一辈最出色的暗人,其实他错了,我是最没用的,我早就犯了暗人大忌,我八岁时就动了情,我倾慕一人,年复一年盼着他,每次受训跌伤,我都咬牙强忍,再大磨难也不算什么,念着他的模样,会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美丽的。”她抬起泪目,痴痴望着杨修夷,“十三岁那年冬日,我受训时跌伤,伤口溃烂,引致高烧,却听到他回府过年,我强爬到内府高檐上,远远望着他被人簇拥其中,他玉面皎如明月,映着纷扬冬雪,仿若将整个天地光华敛尽。我看痴了,不舍离去,等想起要回去时,大雪已将去路封冻,我差点冻死在那儿。因此事,碧狼大人罚我在暗室一月,我却快乐无比,沉浸徜徉与他的音容笑貌中。我是第一个活着从暗室走出的人,她们夸我厉害,其实支撑住我的人是你,是你啊,少爷!”

我睁开眼睛,静静看向清婵。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琼姿花貌,堪称绝色。清妆素颜也有万种风情,如今微醺泪眼,梨花带雨,似朦胧秋月。如此美人垂泪,哭诉衷肠,恐怕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动容。

她继续哭道:“十五岁时中秋,我听说你要回府来过,我便多方求人,终于得一机会为你舞上一曲,我在众多舞姬中望你,你却自顾饮酒,我心生懊恼,鼓起胆气在舞尽后下台为你献酒,你微笑接过,并对我言谢,那时你温润如玉,仿若春风,那抹笑我今生再难忘怀。三天后,我受令杀赵益得,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可我毫无惧意,他的脑浆喷溅我一脸,我是笑着抽出刀刃的。后出行任务,我事事抢在前头,几次险些葬命,我却不觉得可怕。我曾被六个高手追至荒林,掉入百丈枯井,求生无门,几欲轻生,可一想到你对我的笑,孤独死亡都不算什么,我强令自己不准放弃,我生吃活鼠,生吃蛇肉,养好脚伤后从井底爬出,磨光了指甲。少爷,你可知道,你是我的信仰,是我毕生所求,我朝夕昼夜无不思你念你,这份情,你可曾感受得到?你可曾知道?”

我心中极酸,她对杨修夷的爱,我自叹不如。若她没有害我,我可能会在离开杨修夷前,把杨修夷死命的推给她,因为我相信她能给杨修夷最好最好的照顾。可是如今,我没有那么大的心胸,去原谅她对我的所作所为。

杨修夷一直静默,我和清婵同样亟待,我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他会被清婵打动么,他会收下清婵作为妾室么?换个立场,若我是他,有个女人如此情深意重,心系于我,且是个如花美眷,赛玉美人,我一定立即将她娶了,毫不犹豫。

我紧张的看着杨修夷,快要将被单扯破,他终于开口,语声干硬:“你有你倾慕的人,我有我在意的人,你不该害她。”

仿若暖流注入我心中,瞬间将四肢百骸哄得洋洋懒懒。比最甜口的蜜豆糕还让人沉溺,润入心田。我再难控制眼泪,潸然而下。

清婵尖声骂道:“我如何能不害她!我恨她!我恨透了她!她什么都不如我,唯一有的只是机缘!与你朝夕相处的机缘!她每日都能与你见面,我却只能在每年佳日盼你归来,这是苍天的不公!”

杨修夷轻笑:“苍天不公?她比你更有资格埋怨。你可还有其他话要说?”

清婵凄美一笑:“你当真如此讨厌我?”

语毕,她忽然几步上前,一把撕开衣襟,黑色罗纱衣顿时如水般从她美丽酮/体上泻下,没有里衣,没有肚兜,没有亵裤,浑身裸/露,香肤冰肌莹彻,如雪凝脂,高耸的酥胸,婀娜的细腰,霎时晃晕了我的眼。

杨修夷别过头去,声线冰冷:“穿回去!”

我霍的坐起:“你还要不要脸!”

杨修夷旋即回头:“初九?”

清婵含恨朝我望来,抬手轻抚发髻,抽出一支细簪,疯狂笑道:“我不要脸?是你欲擒故纵,欲迎还拒!你这个口是心非的贱人!被万人唾弃的感觉如何,你……”

杨修夷反手在她脸上落下一掌:“住嘴!”

清婵跌撞在地,含笑带泪,抬首道:“少爷,我一直是清白之身,我在翠叠烟柳这些时日为你守身如玉,从未有其他男人染指过我。这是我的身体,你喜欢么?比那妖妇如何?”

我跳下床,抓起桌上茶壶扔她,她贴地以诡异身姿避开,冷声道:“还轮不到你来打我!”

我快要气哭,捡起她的衣服扔过去:“你不要脸!”

“心都没了,要脸何用?”

她低语喃喃,看向杨修夷,语调凄凉:“少爷,清婵此生从未后悔爱上过你,至死不悔。原谅清婵不能再守着你了。”

语毕,细簪陡转,猛的冲她修长脖颈刺去,绝决果断,毫无疑窦。血珠顿时从伤口冒出,顺着她旖旎白嫩的肌肤滑下,如蜿蜒水流,汩汩淌地。

她瘫软跪地,抬眼狠瞪着我,朱唇轻启,冷笑:“玄女醉尸吟,认得么?”

我瞪大眼睛:“你疯了!”

她仰首大笑:“田初九,我会回来找你的,你等着,我要将你……”

杨修夷暴怒:“够了!”

话音一落,清婵玉/体登时化成一团烈焰,她惨叫一声,在红色火光中化作青烟,旋即消散,一粒尘埃都未有留下。

第八十章 满园春色

玄女醉尸吟。

传说是以泡过女儿红和锁魂花液的利器将裸/露的处女之身刺死,死后灵魂不会入地府,而是横渡赤鳄之水,穿过阴界荒漠,抵达极寒北地,作为献祭将自己交予天眼魔族,同时可获得一个心愿。

世人一提鬼怪魂魄,便觉可怕邪佞,实则他们最为脆弱,晒不得酷日,淋不得凄雨,怕狗血,畏红剪,惧秽言,长生门内的老和尚若是念几句经文,他们恐怕还要头如绞痛,生死不能。所以这北去的极长旅途很少有人涉足,路上要吃的苦头,对她们而言远比刀山火海来得艰阻,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清婵选择此条道路,足以见她恨我多深。

我坐在园中,和湘竹一起将各色花瓣捣成碎汁。

清风乘兴,云白天蓝,满园芳菲缤纷,香气醉人。成群的彩蝶翩翩点至于花蕊中,与风中摇曳的繁花相舞成趣。偶尔回旋翻飞,落在我的肩上发上。

这里是宣城北郊一处幽雅庄园,园主是个谦和有礼的员外,和杨修夷关系匪浅。早上见过我一回,嘘寒问暖,态度好的令我无所适从,都不好意思吃他家东西了。我最讨厌的就是亏欠人情,若他对我坏点,指不定我一生气反而能把他家米缸吃个底朝天。

又将一盆花瓣捣烂,挤出花汁倒于盅中。湘竹打趣笑道:“小姐,你说我们算不算辣手摧花。”

我如若未闻,将一捧干净花瓣扔于盆中,继续鼓捣。

坐在这儿差不多有两个时辰,她一直与我说话,天南地北一通闲聊,我始终默不作声。她说的这些我早年同师父云游时多半听过,什么益州女神显灵,沧州尸群屠城,柳陌县山体倾塌,崇正郡一夜之间全城百姓蒸发,京城六个贵族王孙为求天下第一佳人,已斗成头破血流……她这么喋喋不休,无非是想我理她几句,倒不是她多关心我,而是杨修夷说若我能开口,他便赏她几样东西。

从昨夜到现在,我一直没说话,没吃东西,只喝了几口水,今日她们说要酿百花酒,问我要不要帮忙,我点点头就一同来了。

并非我故意不理人,而是我心绪极乱,不知如何开腔。

不管我有多不愿承认,喜欢杨修夷已是事实。我不知是从何开始的,它不知不觉,如润物无声,悄然在我心中生根。

鸿儒广场上我意识混沌,又变得痴傻,还胡言乱语。但对他说的那些话我都记得,昏迷之时未觉的有怪异,醒后触及他眸光,真想扒条地缝钻进去。这种微妙的关系,令我不知如何面对他,几次想说话,到嘴边却喉咙喑哑,口干舌燥。兴许杨修夷说的没错,我胆子小,我容易被吓到。可能上辈子我是乌龟投胎。

除此之外,我时刻不惦记着的是我们之间的悬殊,如横亘的万丈沟壑,难以逾越。我不能再往前踏去,否则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一想到他,他就出现了。

春曼端着汤药远远走来,走到一半杨修夷忽然身形晃至她身旁,接过那碗汤药。他穿着一袭浅绿青衫,袖口衣襟有着银色木槿花刺绣,腰系玉带,垂一块色泽上佳的翡翠吊坠。面色白玉晶莹,眉目如画,清雅俊美,春风盈满两袖,若似踩云踏月的仙人。

想起那日在鸿儒广场上,他傲视群雄的清冷孤高模样。这样的天之骄子,绝艳天纵,若非我亲眼亲耳所见所闻,我绝不相信他会看上渺如蜉蝣的我。

他将药放在我手旁,看一眼湘竹,湘竹立马起身跟我告退,而后疾步跑走。

我看他一眼,手中木冲子未停下,来回在木盆中研捣。

他抬手将药碗又移些过来,指骨轻敲桌面,没有说话。

我继续捣弄,他一把将木盆夺走,将药移到我跟前,我皱起眉头,怒瞪他。他眼中隐含笑意,饶有兴致望着我。

我端起药,咕噜咕噜仰头喝光,苦得要死,我整张脸皱成一团,将空碗放到一旁,伸手欲拿回木盆。他却不依,又将空碗推来。

我诧异的看向他,这是做什么?要我把碗也吃了?

我将碗推走,他又移回来,我又推走,他又移来,如此数次,我一恼,抓起碗放到另一旁的石凳上,旋即瓷碗幽幽飘起,又落在我眼前。

我恼怒:“杨修夷,你又想打架了是不是?”

他眉梢挑起,清俊一笑:“肯说话了?”

“你!”

他轻哼一声,悠然侧过头去,五官深邃宛如精雕细琢,睫毛极长,像两把小扇,随意搓弄着花瓣,淡淡道:“还有哪里不舒服没?”

我说:“除了你这个碍眼的东西在,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轻笑:“是嫉妒我比你好看吧?”

我愤恨起身:“不要脸!”转身就要离开,他一把拉住我,力道极重,不容抗拒,我又撞进他怀里。我慌乱抬起头,他垂眸深深望着我,黑瞳如化不开的浓墨。我欲推他,无疑是徒劳。

我心中一颤,提高音量怒道:“想干什么!”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条玉坠,以千年霜蚕编织的银绳吊着,玉石璀璨,通体蓝色,微闪白色荧光。他撩开我头发,将玉坠系好,垂在胸前,我伸手摸着,惊喜:“这是极泪瑄琛?”

传说中以女神之泪凝结的蓝色珠玉。虽然师父说那只是珠宝商为了炒高价格编造的,但极泪瑄琛确实很稀有,价值连城。

“簪子太累赘,这东西比较方便,就算洗澡也不准解下,听到没。”

我本想说极泪瑄琛何其珍贵,我不能收,到嘴却冒出一句:“为什么洗澡不能解?你想偷看我洗澡不成?”

话一说出口,我们两都一愣,他极不自然的哼哼:“就你这身材……”说到一半骤然停下,面色怪异道:“其实,你身材也挺不错的。”未了,还加上一句:“真的。”

我知道他怕我想起昨夜清婵的话才故意这么说,我在他心中是个敏感到极致的人。我感谢他开始在意我的心情了,倘若他早有这些觉悟,我也不至于这么自卑。可反过来又想,若非他早些年常取笑我,也不会练就我的强大心态,不然我来宣城定居,常被人议论面貌,恐怕早就崩溃了。

见我没有说话,他伸手敲我头:“喂,我在夸你呢。”

我这才发现自己还依在他怀里,慌忙爬起,想了想,说:“杨修夷,谢谢你救我。”

他扬眉,微笑:“还知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咕哝:“我什么时候忘过?”

他一哼:“刚才不还在嫌我碍眼么。”

我:“……”

他又用指骨敲在我额上,很认真的说道:“不用谢,我是你尊师叔,救你是应该的。”

我心下一暖:“嗯。”

“嗯?你怎么嗯的出口?”他浓眉一皱:“这是我客气的说法,你应说,不,我得报答你。”

我又:“……”

我哭笑不得,怀疑他被人掉包了,要么就是昨晚睡落枕了,把脑袋扭坏了。

我说:“可是我没什么好报答你,我店铺被封了,又身无分文,唯一擅长的只有巫术,又派不上多大用处。”

他气定神闲的看着我,眸中波光微闪,熠熠生辉,忽而扬唇莞尔,侧头托腮,笑眯眯的望着我,手指轻点在石桌上,一下两下三下,极缓道:“嗯,是什么都没了,但不是还有你这个人么?”

我顿时头皮一麻,不假思索道:“你要我以身相许?”

他笑容凝固,定定的看着我,而后别过头去:“什么以身相许,就你?你这……咳咳,你身材不错,很好,真的。”

我再也受不了了,扬脚踢他,他极快避开,怒道:“你干什么?我在夸你啊。”

我大怒:“谁要你夸!我知道我胸平腰圆屁股扁!你这不是夸,你是在可怜我!”

我抬手又要打他,他抓住我手腕,不悦道:“那你还说我要你以身相许?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携恩图报,趁人之危的小人么。”

我脱口而出:“谁叫你昨晚想偷亲我!”

话一说完,我慌忙低头,地缝在哪儿,地缝在哪儿?快让我钻进去吧!

他声线别扭:“你昨晚……”

我忙打断他:“没有,是我梦见你要偷亲我,是个梦,是个梦……”

他旋即恢复自然,淡定点头:“嗯,是个梦。”

我惊诧,他他,他粉饰太平的效率也太高了点。看他这么急于撇清,我有些不满,顿时冷然道:“尊师叔本领真高,连我的梦都知道?”

他挑眉,反问:“你为什么会梦到我亲你?”

我:“……”

我再度惊诧,他他他,他居然还敢倒打一耙?贼喊捉贼?

我气急,一把移回木盆,继续研捣,并发誓无论如何都不理会他了。

他可能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轻咳一声:“初九……”

我拿眼瞪他,杀气十足。

他微微一顿,语声柔缓:“其实我们,我们,你没觉得……”

就在这时,一只流喑纸鹤忽然飞来,落在石桌上,我哼一声将木冲子捣的极响。他顺手捡起纸鹤,抚平后淡目一扫,眉心微拧,朝我望来:“是给你的。”

我心道这厮又在耍我了,我一身浊气,任何玄术巫术都难以寻我,更别提以流喑纸鹤觅我方位,传以飞书了。

我懒得理会,将木冲子砸的噼里啪啦响。

他无奈一叹,清逸好听的声音低沉念道:“卫真狂性大发,夏月楼被人掳走,收到书信速去益州辞城——花戏雪。”

第八十一章 驿站

益州位于柳州北面,靠近京都,自溪风官道一路北上,如果骑马,加上休息的时间,算起来六日之内到达不算难事。

可惜我不会骑马。杨修夷差人安排了两辆简单舒适的马车,他和我共坐一辆,丰叔春曼湘竹他们挤在后面。车夫是四个年轻男子,容貌普通,但身形魁梧高大,健硕有力,一看就身手不凡。

如今正当四月,气候舒爽,不冷不热,沿路花开遍野,景色明媚,山川翠柳疾飞而过,一片郁葱幽幽。

我掀开车帘回望宣城,她静伫在那,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化为一个墨点,在青山云烟中若隐若现,直至淡去,与天地融为一体。心中说不出的感叹怅然,过去三个多月的恬淡生活在眼前如书页翻过,没有师父的管束,无忧无虑,每日想睡便睡,想吃便吃。与周遭商铺和挑担小贩们混的极熟,我去买东西时,都会多给些分量,少收些钱。

那些日子我很少出门,一出门多半是往说书摊上跑,听故事嗑瓜子吹湖风。胡先生长衫折扇,我常望着他一翘一翘的八字胡,跟着他富有魅力的低沉嗓音,进入他描述的世界。他会口技,极擅长渲染气氛,能牵动听者情绪,左右我们的一喜一怒,本领极高。有时湖畔会很热闹,许多贵族公子和千金小姐会在那儿办书友会,吟诗作对,品词论赋,衣着打扮无不盛重精致,争奇斗艳,占尽芳菲。之后,哪怕随便一件清淡素衣,也会成为宣城时下流行。我佩服这些文人墨客和才子佳人,常爱挤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鼓掌欢呼,其中有位公子的诗句我记到如今:“依依翠柳弱扶风,玉影翩然轻若鸿。纨素纤纤堪可握,婀娜倩秀素芙蓉。”我记不住胸怀天下,荡气回肠的豪言壮语,也记不住歌颂山河,吟唱盛世的繁华辞赋,更记不住倚红偎翠,荼蘼旖旎的华丽辞藻。我独独记住这首,并时常吟诵。

宣城在我眼中是座风情古城,若婉约女子,站于瑞雪初霁的湖畔桥头,一颦一笑都染着淡淡娇羞,眸光温柔似水,如母亲一般。离开她,我有许多不舍,却不得不走,而且很可能此生再无机会踏足此地。

我放下车帘,目光有些凄凉,杨修夷雅靠着,好整以暇的摇着玉骨折扇:“舍不得么?”

我点头:“出事前几日,我在紫安布坊订做了一件衣裳,订金都付了。司麟钱庄那儿的银票也没有挂失,八十两呢。还有店铺里的东西,你送我的白玉簪还……”想到这,我一笑,“可能被小慧取走了。”

他淡淡道:“若你喜欢,以后我们还回来。”

我有些凄楚,不愿再说话,斜靠着车厢,闭目假寐。

马车从城北郊径上了官道,沿路渐渐热闹,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大量车马,南来北往,喧哗非凡。

在路上,未等我理好离愁别绪,便极快被杨修夷的言语挑衅激起怒火,和他干起嘴架。吵得狠了,好几次忍不住想对他动手,不过深知自己处境凄怆,为避免被半路踢下马车,只好作罢。

时近黄昏,我们抵达小桐驿站。从车上跳下时,我故作摔倒,他疾快伸手扶我,终于被我逮到机会狠踩一脚,我得意一笑,昂头离开,却被他板过肩膀,在脸上用力一掐。眉眼狠厉:“再敢使坏!”

我们骂骂咧咧,跟着丰叔到一家客栈投宿,伙计见他们锦衣玉着,忙点头哈腰,眉开眼笑:“客官,您来了。”转向湘竹,“这位是夫人吧?”我不悦哼鼻,径直离开。

杨修夷几步追上:“去哪儿?”

我说:“我没钱住宿,借你马车睡一晚,你要不借,我就睡路边,反正冻不死,不过我会跟师公打小报告,说你虐待小徒孙。”

“又犯神经。”他牵住我往回走,我忙道:“我才不要欠你人情。”

他无奈:“那你想怎么样?”

我嘿嘿一笑,极快伸出爪子捏在他脸上,惨无人道的在他俊容上狠掐一把,笑嘻嘻道:“叫你欺负我!”

他气恼瞪我,却拿我无可奈何。我自知很过分,如今衣食住行全靠他,非但不知答谢,奴颜婢膝一番讨好,反而恩将仇报,颇有些恃宠而骄的味道。但看到他被我气到却又隐而不发的模样,我实在掩不住心中愉悦。小人得志就小人得志,谁叫他那么没眼光,看上我呢?

回到客栈,伙计立刻迎上前来,对我殷勤有礼,笑脸如花,我猜想可能丰叔说了些什么,不由心中泛甜,有些喜欢这感觉。

跟着伙计上了三楼上房。一路他不断介绍当地特色,说的我很是心动,但一打听,小桐县离这儿有些距离,便打消去游玩的念头。

洗完澡,穿上湘竹送来的衣裳,墨色束腰宫裙,裙摆很洒,点着细碎深花,似渲染着笔墨,走起路来如涟漪般圈圈荡漾,布满诗情画意。衣料柔软舒适,清爽大方,贴着肌肤若水般清和。

湘竹为我挽一个小云髻,斜插翠玉点蓝珠钗,胸口垂下两缕头发。细瞧了我半日,吟吟一笑:“小姐,你这样真漂亮。”

我拿起镜子左照右照,这个打扮确实不错,不过我又快不认识自己了。

她拿起棉团,欲为我匀上脂粉,我伸手轻轻推开:“不用了。”

“小姐,上下妆试试,一定会很好看的。”

我摇头:“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心里有些难受,不必了。”

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棱,皎月莹白,晚风徐徐,驿站外灯火通亮,人流往来密集,马蹄声,车轮轧地声不绝于耳。我顿时想下去逛逛,一拉开房门,对面的房门也刚好打开。杨修夷一袭月色长袍,丰神俊朗,黑眸落在我身上,微微一滞,眉目染上笑意,说出的话却极度惹人厌:“终于不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了。”

我立即还嘴:“就你像人像鬼,像男像女!”

湘竹顿时掩嘴娇笑出声,杨修夷剑眉一拧:“你迟早死在这张嘴上!”

我哼一声:“要不是你本事高,你也会死在你那张嘴上!”

他面目阴沉:“再说一句试试?”

我吐个舌头,转身朝楼梯口走去,他尾随而来,和我一起下楼。

走出客栈大门,一阵清风迎面而来,夹带着芳草气息还有食物香气。周遭人影比肩,喧嚣沸腾,附近村民提着自家鸡蛋、干粮、水果来回叫卖。客栈,商铺,车马行附近摆满烤肉摊和糕点摊。这派繁盛兴隆的场景令我顿时忘却心头忧虑,将夏月楼和卫真暂时抛掷脑后。

许是我目光一直停在捏泥人师傅那边,被杨修夷觉察,他悠悠踱步过去,付钱后挑一支白色小兔回来,塞到我手中,淡淡道:“你要有它一半温顺就好了。”

我凑近闻着,有股浓郁泥香,通体白色,耳朵小巧可爱,垂在脑后,脸上点一双红睛,乖巧雪灵。我捏在手中,爱不释手。

随后他不断买东西给我,糖葫芦,梅花糕,麦芽糖,烤肉串,芝麻酥,豆腐脑……到最后我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便直接拉着他笑嘻嘻的跑过去,他也不小器,对我有求必应,一个晚上笑意盈眸,眉目疏朗,偶有几次我和他对望都快痴傻。他的清俊容貌映着背后万家灯火和星空夜幕,好看到极点,让我无法用言语去形容。

若他没有显赫家世与一身高超本领,若我和他没有那么多的悬殊差距,若我只是个平凡女子,可以生育,不会招惹鬼怪妖魔。那该多好。

我知道这个想法过于自私,多少人穷尽一生追求长生不老,多少人痴痴念念坐拥万贯家财,挥霍不尽。这些杨修夷都有,我却希望他没有,只因贪念在心中作祟。我望着他的模样,用目光描绘他的清朗五官,心中又开始发酸。他手中提着许多东西,都是些小玩意儿,贵的我买不起,虽然现在花他的钱,但花了多少我都记在心中,日后我会还上。这也是师父教的,不能受人恩惠,尤其是杨修夷的恩惠。

被我盯久了,他轻叹:“又怎么了?”

我回神,歪着脑袋一笑:“没事。”转首瞧到一家露天茶肆,伸手指到:“请我喝茶吧?”

要了一壶花茶,几份糕点,我乐滋滋的把玩着手中小兔,一个卖花小姑娘走过来:“公子,给夫人买些花吧?”

我皱眉,严肃说道:“我不是他妻子。”

她掩唇一笑:“夫人说笑呢,那位先生说你们是私奔的苦命鸳鸯,还让我低些价格卖于你们。”

我抬首望去,一个熟悉身影顿时闪到树后,我汗颜,扬声嚷道:“丰叔!”

杨修夷咧嘴轻笑,抬手抛出一锭银子:“这些全买了。”

随后卖铃铛,卖土豆,卖小首饰的行脚商贩尽数涌来,一口一声夫人,我解释不清,哄劝不走,恼羞成怒,一拍桌子:“都给我滚!”

众人撇嘴,一哄而散,我怒道:“什么样的主人有什么样的管家,都脑子有病。”

杨修夷心情很好,随意点头,随后一愣:“你说谁?”

我一下笑出声,倒一杯花茶,举杯啜饮。

这时隔壁传来一个男音:“那些传说多半有假,这世上年少技高者不在少数,但威慑群雄之说,实乃无稽之谈。”

一个女音轻笑:“我看也是,那日鸿儒石台上多为豪气侠者,武功盖世,论到玄术大成者也有云大侠穆大侠在,绝不可能如你所述这般不堪一击。”

一个略为清逸的男音道:“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就这么一说,当个聊资也无妨,总之事实就是如此。”

鸿儒石台?

我朝杨修夷看去一眼,他神色淡淡,如若未闻,我忍不住起了兴致,见隔壁坐着两男一女,我探过头去:“我信我信,你再说一遍如何?”

男子回过头,模样清秀,十分年轻,看似不过十五六岁,面如冠玉,五官娇俏秀致,像个女子一般。

他笑道:“姑娘当真想听?那我就再说上一遍。”

我忙不迭点头。

他说:“宣城血猴之事你可有所耳闻?话说那日血猴凭空冒出,在街上大开杀戒,逢人就食,惹一片腥风血雨,那惨景,真乃人间地狱。他们……”

我听着心里难受,杨修夷打断他:“跳过这段吧。”

男子点头:“……就因这血猴惨案,柳州几个大门帮派决定在宣城举办屠妖大会,本是决定捉三千只妖怪在鸿儒广场上火烧,岂料宣城周遭别提妖怪,连只山鸡都难寻,最后只捉到两百来只小妖,哈哈,我还准备看笑话呢,谁知江湖上又传出风声,说是血猴惨案源于一名妖妇,她在城内豢养妖物,以人肉血骨为食,说她欲图谋苍生,说的玄乎其神。那日我也去看了,不过是个少女,模样不算好看,也没他们说的狰狞丑陋,还挺可怜,不过我看着好玩,花了十文钱问隔壁大妈要了五个臭鸡蛋,也砸了一顿,嘿嘿……”

我:“……”

杨修夷顿时抄起茶杯砸过去,正中他脑门,速度之快,根本躲闪不及。他额上开出血窟窿,大怒:“你干什么!”

“滚!”

与他同桌的男人拍桌而起:“你小子哪号人物?如此嚣狂!?”

那女人生得好看端庄,皱着秀眉,定定的望着我们,目光长久落在我脸上,若有所思,忽而美眸一凛,起身道:“不打扰二位了,我们这就走。”

“大姐?”

女子淡淡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开,走的很快,身姿却缥缈从容。

另外两人不解,怒瞪我们一眼,紧跟着追去:“大姐!”

我看向杨修夷:“她认出我了,她……”

杨修夷顺手拿走我的茶盏,倒一杯水,端起来抿一口,淡淡道:“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不用怕。”

“你认识她?”

“没猜错的话,大概是江湖上盛传的孙神医。”

我一惊:“她就是孙神医?可是她不过才十八九岁的模样,她……你不会认错了吧。”

“她身上有股竹筠骨药香,夹着天诛草气,这是治疗沧珠霜专用的。”

我看向杨修夷,说不出心中滋味,喃喃:“你连沧珠霜的事情也知道了,你去查过那日来店里闹事的人了对么,你将他们如何了,你不能因我而……”

他皱眉打断我:“我没有杀人,不过想弄清事情原委罢了。”

“杨修夷……”

他忽而神色严肃,转眸望向一座客栈,我一愣:“怎么了?”

“那边有些不寻常。”

“什么不寻常?”

他玉立起身,扔下茶钱:“我去看看,你将这些带回客栈。”

第八十二章 故事中的人

杨修夷说走就走,跟火烧屁股一样,一溜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离开没多久,在远处躲躲藏藏的丰叔就带着两个车夫屁颠屁颠跑来,笑得像躲在街角巷口那些偷卖赃物的奸商一样。

想到他刚才令人发指的变相骚扰,我不满的抓起茶盏撞几下桌面:“去去去,别过来!”

他嘿嘿一笑,抬手顺走杨修夷扔下的茶钱:“那我可走咯!”

我顿时傻眼,忙拉住他:“丰叔丰叔,来来来,好巧,快喝茶!”

他继续嘿嘿一笑:“大晚上的喝什么茶?”

我赔笑:“丰叔,我们一起也有六七年了,请我喝顿茶的交情还是有的吧。”

他拿眼斜我,得意一哼:“小丫头片子,我还拿不下你?”说罢老神在在的坐下,招手叫两个车夫也入座,扬声叫伙计来壶莫清茶。

两个车夫一个叫劳古,一个叫温良,说是车夫,其实我猜多半是杨修夷的暗人,两人面容腼腆,不爱说话,只低头喝茶。

我脸上带笑,心中却在腹诽,死丰叔,若不是现在我两袖清风,身无分文,我一定抄起茶盏泼你一脸茶叶。

丰叔喝一口茶,瘪吱下嘴,忽的说道:“丫头,你可知道这莫清茶的源来?”

我也抿一口,有些涩,入味极苦,我表情很是嫌弃:“怎会有人爱喝这种茶?”

他又喝一口:“我和少爷都挺爱喝的。”

我恍然大悟的点头:“果然品味奇特,与众不同,作茧自缚,咎由自取,玩火**,道貌岸然,丧心病狂……”

他没理会我乱用成语,也不恼我话中讥讽,指指我刚买的一包玉珄糖:“你这么爱吃糖,知道它的来历么?”

我随意点着茶盖:“我爱吃的东西多了去,每样都要知道它的来历,我这辈子的时间都不够,还要不要吃喝拉撒,快意人生啦?”

“那我说给你听?”

我正看他不爽呢,哪有功夫听他闲言碎语:“你还是辞职养老娶个媳妇早点生个娃去,兴许他爱听你说话。”

丰叔笑笑,看向劳古温良:“丰叔我活了这把年纪,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但有句话我每次一听就毛骨悚然,你们知道是哪句么?”

他俩摇头,我翻个白眼:“他们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他们哪能知道?”

丰叔懒得理我,又笑:“这句话叫‘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知道什么意思么?”

我“噗嗤”一笑:“你俩别理丰叔,他老糊涂啦,这句话多好理解。”

丰叔继续笑脸迎人,端起茶盏悠闲一抿,笑道:“这话呢,是说有人在一家客栈吃东西不付钱,但他武功了得,那老板和小二无可奈何,只得白日里忍着,结果等到半夜,他们悄悄摸进他房间把他给一刀宰了,并剁成碎块做成了肉包。”他抬起头,望一眼星空,又笑:“之后呢,许多客栈茶肆对那些吃霸王餐的客人依法炮制,你们看,现在的月色多好,这驿站鱼龙混杂,也没多少人会在意有血案发生是吧。对了,我们该回去了,我得告老娶媳妇生娃去,客栈的行装得打点好。还有,你俩可仔细了,我们的少爷可是个丧心病狂,道貌岸然的人,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看我,真是老糊涂了,估计我肚子里的蛔虫也是糊涂虫,这样子还怎么吃喝拉撒,快意人生……”

我:“……”

眼看他正要走,我一把拉住他:“丰叔!”

“咦,这不是丫头么,真巧啊。”

我:“……”

“丰叔走之前说个故事给你听,要不要听呀?”

我:“……”

“哦,不听呢,那我走了。”

我忙抱住他胳膊:“啊,丰叔!我听说莫清茶和玉珄糖很有来历,我兴趣很浓,你给我说说呗!”

他淡淡斜我一眼:“兴趣很浓?”

我忙不迭点头,一副虚心好学模样:“丰叔,您学识渊博,博闻强记,您定是了解的对吧,来来来,快坐!”

他淡哼一声,颇为得意的坐回原位,我起身为他斟茶,顺手将温良劳古的也满上,讨好的望着他。

他大获全胜,笑得春风得意,捡起一颗玉珄糖:“其实这段故事说来也不算长远,就发生在这小桐县。”

我知道他说故事不爱被人打断,眼下情况我也不敢再得罪他,只得做出认真模样,双目炯亮,猛盯着他。

“小桐县西郊有一座容山,山灵峰秀,多陡峭峻岭。容山上满是稀珍药材,其中最著名的叫做紫芍茗。相传是当年轩辕黄帝在此炼制神丹妙药,留下的药草生根繁衍。”

“话说这小桐县中有一千金小姐,名叫唐玉珄,秀丽端庄,尤重孝道,一日她父亲病重,请遍名医,都说回天乏术,可备后事了。但唐玉珄性子倔,不肯放弃,最后听闻这紫芍茗能救她半死不活的老爹,便四方散财派人去寻,但这容山飞禽走兽颇多不算,还有许多妖魔鬼怪,流寇贼匪,她雇的江湖侠客全跑光了,她气急之下,自己胯马佩剑,一骑绝尘而去。”

我被勾起兴致:“然后呢?”

“她独自到了容山,还未入山便碰到一群强盗,见她生的好看,起了歹心,她被逼的快要举剑自杀时,从天而降一只叫慕卿的鹤妖将她救下。唐玉珄这丫头心细胆大,见鹤妖本事极高,便死命央求他带她去寻紫芍茗。结果他们一路朝夕相对,几经磨难,互起了爱慕之心。最后寻到紫芍茗时,有一只修为高深的玄绿妖蝎看守,一番恶战,鹤妖拼掉全部修为,终于夺下紫芍茗,奄奄一息时用最后晶元将唐玉珄送到容山崖下。”

我喃喃:“他死了?”

丰叔摇头:“唐玉珄也是这么认为的,她回到家用紫芍茗救活了她爹,她却开心不起来,终日以泪洗面,闷闷不乐。这时有一大户公子听闻她的孝举,对她心生倾慕,叫了媒婆上门提亲,她爹见门当户对便欣然答允。但唐玉珄死活不应,三天投井,四天上吊,不吃饭不喝水,闹了场大病,瘦如枯槁,这下轮到她爹四处给她请名医了。一日,一只鸟雀忽然衔一封书信而来,竟是慕卿写的,他在信上劝唐玉珄好好享受人间富贵,嫁与那公子定能幸福,别再折腾自己。”说到这儿,丰叔停下,端起茶盏微抿一口,抬眼朝我望来,“丫头,你要是那唐玉珄,你会如何做?”

我想了想:“那我一定不嫁,死活也要把慕卿找出来。”

“哦?”他挑起墨眉,“为何?”

我说:“他为了唐玉珄命都快没了,这份恩情怎能不报?”

丰叔略略皱眉:“我还以为你要说因为唐玉珄对他有情,才非要与他一起。”

我捡起玉珄糖塞入嘴中:“有情算得了什么,男女情爱又不是非要在一起,像我喜欢……”我顿时止住嘴巴,可恶,差点嘴快给说漏了,我忙痞笑,“之后呢,唐玉珄怎么做的?”

“她自然也是死活要找出慕卿了,背地里请了个巫师,还真被她找到了。原来慕卿在她家当了个后厨杂役,说来也可怜,他已修为尽毁,晶元破碎,连寻常武夫都打不过了。本可以回山上重新修炼,却心系这唐家丫头,跑来当个人尽差遣的小杂役,光挨护院的打骂就够他吃一壶的。”

我托腮叹息:“这是何苦啊。”

丰叔板起脸来:“世间情之为物,你这个小丫头得好好学学。”

我懒得理他,问:“之后呢?”

“之后,那巫师跑去告诉了唐家老爷,要了笔不小的赏钱,这姓唐的非但没有感激慕卿,反而怕坏了闺女名声,派人将他赶走。没想那巫师又跑去跟唐玉珄的未婚夫说了此事,那未婚夫因爱生妒,将那慕卿捉走,当众羞辱,在菜场口污蔑他,说是一只采花纵淫的邪妖。”

许是感同身受,令我想起不愉快经历,我猛的一拍桌子,震得茶盏跳起:“太可恶了!”

丰叔继续道:“群情激奋,都说要将慕卿处以火刑,这时唐玉珄急急赶来,说出事情原委,救下了慕卿,却因此令她爹蒙羞,当众宣布与她断掉父女关系。”

我顿时笑了:“断了好,这样慕卿就不能不管她了,两个人刚好可以在一起,闲云野鹤,恩恩爱爱。”

“两个人么?”丰叔斜斜看我一眼,“丫头,这慕卿可是个妖啊。”

“啊?”我拉下脸,“那怎么办?还是不能在一起?”

“怎么可能不在一起,被你说对了,唐玉珄这个处境,慕卿哪能不管她。”

我心中发闷:“可他们身份差异太大,一人一妖,连子嗣都不能要,否则生出一个半妖,多可怜?”

“那就不生。”丰叔拎起茶壶倒茶,水声潺潺,悦耳好听。

“不生?”

他扬眉一笑:“孩子很重要么?对妖怪而言,他有无数寿命可活,又不需要别人为他送终养老。”

我怔怔的望着他:“那也不能在一起,唐玉珄会老,会变得很丑,会……”

“你这丫头,你管人家做什么?他们在一起恩恩爱爱的,哪有你说的这么可怜。这世间最幸福的就是携手白头之说,慕卿自己不能白头,但能望着心爱之人白头,那也是种幸福,而且这样反而更能珍惜相处的时日,你羡慕不?”

我低下头,捡起玉珄糖含在嘴中,端起莫清茶抿上一口,一甜一苦两种滋味在嘴里搅合,好吃到极致。

丰叔微微叹息,语重心长道:“丫头,丰叔想说什么,你应该能懂。”

我不再说话,垂首望着盏中清茶,茶叶幽然漂浮,闪着微微月光。

“丫头……”

我忽而抬头一笑,打断他:“我知道了,你是想说不是所有的妖怪都是坏的,他们也有善心,也有好妖,我可以不用怕他们了。”

“啊?”

我将桌上散乱的物品一一抱在怀中,起身笑道:“谢谢丰叔请我吃茶!我有些困了,回去睡咯!”

一转身,我便再也笑不出声,抬头望向客栈门口用以装饰的大红灯笼,心中泛起苦涩,比莫清茶还苦,也不是玉珄糖所能融化得了。

故事终究是故事,它可以打动我,却改变不了我已凄凄惨惨的人生。我不是唐玉珄,她可以因相思大病一场,我却连砍掉手脚都不用寻医问诊。况且,在我脑中男女之情一直于我可有可无,喜欢上了,我逃避过,但我也认了。像认命一般,默然接受,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会去做,不愿不想,也没有资格。

而且,在这个故事里,我不是唐玉珄,我是慕卿。我被万人唾骂,被人丢臭鸡蛋,被人恨到了骨子里面。我懂他的卑微与屈辱,我也只能如他一般,像个小杂役偷偷躲在暗处,观望所念之人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是唐老头与唐玉珄断绝父女情缘,唐玉珄一无所有,我相信慕卿永远不会与她走在一起。

而我,我的所念之人,他的身份远比唐玉珄来的复杂。他是珠玉,他是华光,他是凌于高空的日月。是我此生都不敢奢求的仰望,我怎愿他从神坛摔落?我又怎舍得他碎于尘埃之中?华彩尽失?我宁可粉身碎骨都不愿看到那一幕。

我忽的心痛如绞,抱紧怀中之物,或许我真的不能多呆了,多留他身边一刻,便多出许多嗔痴贪念。这些都是虚妄,既已认清,便该早早抽身离去。

我望向杨修夷消失的那片夜空,压下心中凄楚,深深呼吸,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第八十三章 我是女鬼我怕谁(一)

几日赶路,终于从清风岭进入益州边界。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清风微凉。我从马车上跳下,和几日朝夕相处的同租车友道别,背上包袱,穿飘花小径,绕曲水幽桥,徒步走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辞城南郊一座名叫岩花村的小村庄。

我坐在村口外的土坡上,啃着硬邦邦的干粮。举目四望,满眼淡雅清然,这样的雨中旷野,既粗犷大气,又雅致诗情,美的心旷神怡。

阵阵笑声传来,土坡下几个垂髫小儿嘻嘻闹闹,在玩追迷藏和跳空格,远远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望着他们,目中满是羡慕。

我望望天空,阴晦深沉,可能会变为瓢泼大雨。便几步跳下土坡蹿到那牧童旁边:“小孩,你知道哪里有荒废的寺庙或山洞么?”

他扎着两只小髻,眨巴下明亮眼睛:“你是要躲雨吗?”

“嗯,有地方可去吗?”

“你为什么不去客栈呢?”

我吐吐舌头:“我盘缠快要不够了。”

他拿眼睛在我身上来回的看,皱起小眉头,认真的想了许久,伸手指向远处一座小庙。我拿出两包薄荷花糖作为答谢,轻拍他的小脑门:“谢谢啦。”

背着包袱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疾走,远远便见到那座庙宇,极为破败,面门耷拉在两边,像垂死的老者。墙上红漆已剥落得差不多了,屋檐下积压着厚厚灰尘和浓密蛛网,一派荒凉。

进入庙宇大门,是宽敞的庭院,庭院正中,一个巨大香鼎倒在地上,鼎中供奉香烛的泥土少了大半,定是常年雨水冲刷给冲散了。

这时乌云已遮天蔽日,不露一丝光亮,大风迎面而来,夹带着豆大雨点砸落在我身上。我加快脚步,来不及多加勘探,直接冲进寺庙大殿。

全身已被淋得通透,浑身淌水,随身带着的火折子也报废,只得蜷缩在门口,借着微薄光亮看清周遭。

正上方,偌大的金佛瘫倒在地,已有不少蛛网缠密而绕,香案上面七零八落的倒着长满霉毛的瓜果鱼肉,大殿的门上布满各种深浅不一的刀痕,还有斑驳黯红的血迹,无一不说明这座庙宇的荒败和曾经的杀戮血腥。

我将衣上雨水拧干,坐在门口,无事可干又拿出包中的泥兔子,脑袋被挤压得有些变形,泥香也变得极淡,我伸手点着它的脑门,心中无比怅然。

转眼已经八天了。

那晚我谎称要买礼物给杨修夷,问春曼借了十两银子却跑去车马行,最后与三个路人合凑一块儿,租了辆连夜赶往益州方向的马车。临走时,我将极泪瑄琛解下放在客房枕边,我很不舍,可是我真不想和杨修夷再有任何牵连。

我倚靠着殿门,望着苍茫雨景,心中空空的,像拿一个铁勺在一大块豆腐上挖出一个凹坑那般。

这几日赶路,路上所见所闻甚多,近日内最轰动天下的是宣城鸿儒石台,到处都有人在津津乐道。自五百年前举世愤恨的“鸿儒之难”后,它终于再度被推向世人瞩目的焦点:一个年少轻狂的不羁侠客独闯千军,挑战天下群雄,救下一个穷凶极恶的丑陋女巫。

自古英雄救美常被世人挂在唇边,如今英雄救丑,更别提多有话题性了。于是,为了强化戏剧效果,我被极尽丑化,说我浑身烂疮,头发稀少,皮肤褶皱泛黄,眼睛如绿豆大小,鼻子被磨盘滚过……

比起我的全民痛骂,杨修夷则褒贬不一,众说纷纭。光是称谓便数之不尽,有称他“轻狂剑侠”,有称他“瞎眼枭客”,还有“狼心贼匪”、“逸尘公子”、“人间痴狂客”等等。

我没想过我会出名,好在出名的这个田初九与我相去甚远。我没有干过她的“丰功伟绩”,也没有她长得那么惊世骇俗,相反,我的容貌常让人记不住,淡如清水,过之即忘。

倒是杨修夷,他因我而一战成名,被跳脚嫌太平,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世人推向风口浪尖,我不知他心下会作何思量。

左思右想之际,神思忽然一阵轻晃,似有人踏雨而来,荒郊野外,不由得我不多些戒备,我慌忙收起包袱,在殿门旁摆一个切灵阵。

不多久,就看到一个粗布麻衣的小男孩进来,他收起竹伞,在殿门口胆怯张望,声音颤抖:“姐姐,你在吗?”

我认出是那小牧童,就要出去打声招呼,转眼想到他就站在我阵前,我若忽然出现,怕是会将他吓到。

他站在门口,很是恐惧,又鼓足勇气喊道:“有人吗?”

我本想等他离开后再追出去,谎称说刚才睡着了,可在这时,又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而且颇为凌乱,听似来人众多。

小孩听到声音,转头望去,一个粗犷的男音响起:“哟呵,这里还有个娃子!”

很快,五个男人跑进大殿,一股浓郁的汗液和腥气顿时将殿内的腐朽霉味给冲散。再瞧见他们的模样衣着就知非奸即盗,大刀傍身,形象狰狞,举止粗鲁,头发许是多年未梳理,死结成堆。

其中一个面上有刀疤的男子伸手拎起小牧童,在他脸上一掐:“哪来的野小子,还没几两肉,都不够我们吃的!”

小牧童惊恐的瞪大眼睛,眼泪从明眸里滚出,没有听到哭声,想是吓得话都说不出了。

一旁一个男人笑道:“你别把这小屁孩吓得尿了裤子,到时一阵臊味,老子剁了你!”

众人哄然大笑:“哈哈哈哈!”

那男人一把将小牧童扔在地上,小牧童摔地,从他怀中掉出一个布包,男人一眼瞅到,伸手捡走,打开布包,竟是一个糯香饭团,隐约可见里面包着咸叶酱菜。

“哇咧!还有这好东西!”

男人当即咬上大口,另一个男人伸手夺走,几下吃完:“妈的,都不够吃!”

他同伴不满:“都被你吃光了还牢骚!”他转向小牧童,语声粗厉:“你家住何处?可还有吃的?”

小牧童惊惶摇头,说不出话,伸手支在地上跌跌撞撞往后爬,男人几步上前揪住他衣襟,凶神恶煞:“快回家再弄一锅来,不然老子宰了你!”

小牧童浑身发颤:“我,我家没有多少粮食。”

“有多少拿多少!走!给老子带路!”

小牧童摇头:“我不能带你回去!”

“他妈的!”男人一掌拍在他脑门上,将他拍飞出去,刚好落在我阵前。

男人骂骂咧咧,又要过来,我急速破阵,一把将小牧童拽进阵中,顿时在他们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八十四章 我是女鬼我怕谁(二)

大活人骤然不见竟没有引起这群人的恐慌,他们骂骂咧咧几句,回去香案前坐下,边生火边大声聊天,掏出干粮在那啃着,不时剔牙挖鼻屎,甚至大咧咧的伸手挠裆部……

我拍拍小牧童吓傻的小脸,他终于回过神,不等他开口,我先说道:“千万别怕!我是以前跟一个神仙学过法术,不是妖怪。”

他傻愣愣的望向波纹迭荡的阵法晶壁,再傻愣愣的朝我望来:“神仙?”

“嗯。”

“那这是仙阵?”

我不多解释,从包中拿出干粮给他:“饿了吧?吃吧。”

他摇头:“我已经吃过东西了。”

“瞎说,东西都被人抢走了。”

“那饭团是准备给姐姐的。”

“给我?”

“嗯,因为你给了我花糖……”他双手搓在胸前,“那薄荷花糖很贵的,爷爷说过不能平白受人恩惠,所以……”

我心下感动,抬手敲在他额上:“你这小孩真不懂事,这寺庙荒凉枯败你也敢来,要是今天我没在,你就被这几个坏人给捉走了。”

他委屈兮兮的瘪起嘴,我微微叹息,剥一颗脆糖塞入他口中:“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但以后不要这么善良,这个世界坏人很多的。”我指向阵外几个高声谈话的男人:“他们就是坏到骨子里的。”

刚转过头去,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便忽然听到一个熟悉人名。我不由一愣,竖起了耳朵。

“你说什么?卫真回来了?”

“嗯,听说还傻了,脑子不大好使。”

“啊呸,这狗杂碎回来也兴不起什么浪了,禾柒门早名存实亡了。”

“要不,咱哥几个去瞅瞅?听说还留着不少好货,随便抢一件都能卖不少银子。”

“要去你去,鬼才乐意去送死,卫真脑子坏了,功夫可还在呢,一撕就是一颗人头,记得赤铜县那琼英三匪首不?听说现在成琼英三无头了。”

“蠢!明的不行,你不会来暗的?找帮人聚一块儿闹闹事,他卫真劲道再大,能撕几个?”

“找人聚一块儿?你不知锦龙堡也搅和进来了?听说黄大霸在前日辞城商会上当众宣布,要将他小女儿嫁给卫真呢……”

卫真要娶媳妇?这是怎么回事?他目前还是傻大个一只,哪个不长眼的父亲会把自己闺女嫁给他,这是脑袋被按水缸里淹坏了么,这下郭丸子那小厮不得乐成一朵向日葵了?

……难道就是郭丸子按的?

我再度心烦意乱。夏月楼至今下落不明,她身上有避尘障,我每日摆乾元星阵都寻不到她,一方面心急如焚,担心她处境,另一方面却不得不马不停蹄往辞城赶来。而卫真这边似乎更加复杂,其实先前郭丸子一番话以及卫真的残暴行径,我便猜到他未痴傻之前绝对是个凶悍人物,但万万没想到他在益州这边名号居然这么响亮。

我朝切灵阵晶壁望去一眼,愈渐琉璃溢彩,这意味着阵法就快要破裂,我和小孩要暴露了。

我略一思量,抬手解下发绳,将头发一顿乱拨,再从包袱中拿出好些器材。不管如何,眼下当务之急是将这伙人赶走。其实这几个人我并未放在眼里,以我的巫术对付他们完全绰绰有余,可那些害人的巫术多半阴损,不好掌控,我总怕会闹出人命,万一搭上自己,那太不划算。

小牧童怯怯道:“姐姐,你在做什么?”

我拿出古灵牙,催动它发出幽绿荧光,然后用头发吊在下巴处,并将其掩盖好,边说:“姐姐出去赶他们走,你先躲着。”

之所以想到扮作女鬼,除了跟此时此景环境气氛有关之外,更重要的是,我实乃装鬼吓人的高手。

最成功的一次是在秉州,当时师父带我去探望他的故交好友风华老头时,路经采月城,恰好遇上一老道在一街口吹嘘其本领高超,只手便可翻云覆雨。本来自吹自夸不算什么,可他却将我师公师尊一通言语羞辱,说他们徒有虚名,不过名号好听,实则一堆烂泥。他说话顺溜,口才太好,骂人时旁征博引,引据典故,将围观众人逗得哈哈大笑,我也笑得前仰后翻。唯一板着脸的是我师父,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说非要修理这老道一番,而且因我笑的合不拢嘴,便将这“好差事”强塞给我。但人家武功玄术皆在我之上,我能做什么?唯一想到的就是靠我的一身浊气,带上一大堆抵御玄术的护身结,跑去装鬼吓他。结果我真成了,我演绎了史上最难对付的千年厉鬼,将这老道吓得尿了裤子。事后才知道,师父当时义愤填膺不是因为师公师尊被羞辱,而是因为这老道没有连他一起骂进去,他觉得被人看不起了……

准备好一身行头,摆了个随身而动的三元乾坤阵。我从阵法里钻出,直接以隔空移物术将香案上长满霉毛的摆件尽数移起,全朝这些人身上砸去。他们大惊,纷纷跳起,转目朝我望来,有两个当场大叫。

我用刺耳尖锐的声音说道:“哪来的小杂毛?敢到姑奶奶这儿撒野?都给我滚!”

我本以为他们会夺门而出,嚎叫溃逃,最不济也会缩在偏殿角落两股战战。可我没想他们在短暂惊惶后,竟立刻跳到一个高大男人背后,那男人双手举刀:“你,你不要过来!哥几个不是没有捉过女鬼,你要再过来,老子让你灰飞烟灭!”

我哼一声,摸出袖中竹筒暗器,一下子发出去两波。这人身手不错,当即飞耍刀锋将银针挡开,并极快提刀在手心一抹,沾上他的血后“哗”一下朝我甩来。

他身后众人齐齐大喊:“砍中她!砍中她!”

我:“……”

大刀确实将我命中,可惜我有三元乾坤阵。但听一声金属交鸣,疾飞的大刀撞上阵法晶壁,被瞬间反弹回去,几个旋转后竖插在香案上,颇有气势。

他们同时发出失望的哀嚎:“唉!”

我抛出一个圆结,暗念咒语,鼓胀的结形顿时爆裂,白色药粉喷洒,如雨花飞舞,将这五人淋了通透。他们僵愣原地,下一秒蓦地纷纷扔掉武器,伸手在身上四处乱挠,像猴子一般又跳又叫:“好痒!”“痒死老子了!”

我隔空抓来一把大刀,冲过去装作要砍人:“都给我滚出去!”

他们边龇牙咧嘴的挠痒,边死皮赖脸的不肯走,东躲西藏躲着我,大骂:“她不是女鬼!”

“女鬼哪会用痒药和暗器!”

“就是个死女人!快把她杀了!”

“妈的,老子好痒啊!”

这时有人伸手指向我背后:“快看!又他妈出来一个!”

这声东击西的把戏我用多了,比我装鬼吓人用的还频繁,我怎会上当,我用刀背拍那人的胳膊,又扬脚踹他屁股:“你滚不滚?”

他当真在地上滚了两圈,抓的脖子都出血了,苦着一张脸:“我滚了我滚了,你给我解药吧!”

我伸腿在他身上乱踢,预备将他踢出大殿,这时神思猛然一颤,一阵戾气阴沉笼来,我大惊,真的有邪物!

第八十五章 我是女鬼我怕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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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书名《女巫传奇》太过欧洲中世纪风格,被很多读者吐槽,所以在此改名为《浮生谣》,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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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趴下身子,朝大殿一根两人合抱的红色梁柱爬去,边爬边好心的吼道:“快跑!这鬼很凶!”

但这五个白痴完全不理我,仍在贴地打滚,喊痒喊杀,并伸手指向那女鬼破口大骂,将对我的愤恨尽数朝她泼去。

普通鬼魂最怕秽言脏语,但对这些怨气戾气浓重,死了最少七八十年的女鬼而言,脏话不过挠痒一般。她们早已修炼出形魄,别说倾盆大雨,便是一大桶狗血都未必冲散的了。

我背靠梁柱坐下,将身上器材一一排开,并在脑中罗列出数种布阵之法。有了选择后,我回头望去,但见这女鬼周身黑风缠绕,看不清面貌。她行动极缓,像乌龟中的老太婆。我猜她是在度势,推测我们深浅,她心中必也在忌讳。

我无法掐准她究竟死了多久,但可以料定,她绝对许久没有见到人息了。否则以她如今修为,完全可以冲上来一口一个精魄的吸光我们。

我将一小截沧冬竹滚上紫翠砂。昨天坐马车赶路在一个小村落停脚休息时,还凑巧采了两株月琼草。我把月琼草嚼碎,塞入中空的沧冬竹里。这是听月锁魂印的引器听月引。

师公说,浮生万态,有人妖鬼魔,有动物植物蜉蝣蝼蚁,有水气泥石山河尘埃。但在这纷呈众相中却没有一样是纯粹的,只要有善便有恶,只要有净便有邪。这不叫矛盾,这叫均衡。如果有任何一物能跳脱均衡,独立于尘埃之外,绝世于轮回之道,那便是仙。

这话是师公在我第一次被妖怪掳走后救回时所说。当时月明山静,寒鸦孤飞,他搂着我坐在望云崖西南的赏月台上。叫我放下恐惧和恨意,要心似皎月,感怀善心。让我不要恨妖,妖天生轻贱,多半植物动物修炼而来。它们每日汲取天地精气,吸食日月晶华,实为不易。师公说理论道时往往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最后他提到鬼魄,说滞留人间,不入地府的鬼魄或可怜孤苦,或含冤遗恨,我若以后遇到,能助它们入地府便尽量一助,若实在穷凶极恶的,再以灭神阵毁去。

我四下张望,瞅到一个蒲团,抬手将它抓来,正欲扯下包裹在外的菱锦时,忽然身后大乱。

我忙回头,那女鬼悬上半空,周身雾气尽散,长发飞至身后,如狰狞黑蛇。我看见她的脸,心下一惊,她的脸满是烧伤疤痕,几乎没有完肤,眼珠只剩一颗,另一只空洞深黑。鼻梁处断裂,宛若贴着焦炭,而嘴巴,她没有嘴巴……

她冲一个男人伸手,弯指成爪,正被瘙痒折磨的男人顿时飞身而起,速度太快,我们全没反应,再下一秒,我瞪大双目掩住嘴巴,她竟活生生挖走他的心脏!还能看到淋漓血肉在她手中跳动。

“四弟!”

“住手!”

“不要!”

“哥!”

……

女鬼单目露出贪婪凶光,迫不及待捧起心脏塞入森寒口中,一番狼吞虎咽,每咀嚼一口,肉汁带血喷出,溅了满地,触之惊心。

那几个男人双目通红,早已忘却身上之痒,其中一个朝胸口空洞的男尸跑去,悲哭出声:“哥!”

他愤恨抬头,望向女鬼:“我跟你拼了!”却被其他男人强行往香案后拖去。

女鬼几下吃完心脏,满意的舔着牙齿,望向那群男人,再度伸手。

这时一把大刀冲她而去,飞砍在她肩上。她惨厉一叫,旋即朝那高大男人追去。

“大哥当心!”

男人没有躲回香案后,而是直直朝我这边跑来。女鬼跟在他身后,速度因疼痛而有所滞缓。

我大惊,这混蛋,他要把女鬼引来我这儿么!

果然,快要靠近我时,他侧身一闪,紧跟他身后的女鬼顿时撞上我的三元乾坤阵,晶壁泛出白光,与她身上黑雾泾渭分明。

女鬼从地上爬起,厉目瞪我,嘴角残余血肉,实在狰狞。

那男人转身跑走,跟狗一样。但不知为何,女鬼不再追他而去,而是不断拍击我的阵法晶壁,尖叫声快要将我头皮刺破。

我忙用匕首割下蒲团的菱锦,包在古灵牙外,以红丝缠绕,绑一个游蝶结。并不断抬头望向晶壁,唯恐它被女鬼拍碎。

这时,女鬼忽然猛的蹿起,跳上梁柱,一把本欲砍中她的大刀顿时冲我疾飞而来,直接撞上我的阵法晶墙,三元乾坤阵瞬息碎裂,化为白烟。

一股尿骚味从刀刃上隐隐传来。我大怒,抬眼望去,那高大男人站于大殿门口,冲我冷笑,而后跟其他人一起离开。

真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阵法破裂,女鬼如鹰般俯冲而下。我的器材还未备妥,匆忙中将听月引抛起,能拖一时是一时。

我朝切灵阵跑去,想从包袱中再拿些器材,却在门口撞上重返的大畜生。他一把抓住我衣领,朝被控在月色光圈中的女鬼望去一眼:“果然有两下子!解药呢?”

我指向女鬼:“掉那了。”

“去拿过来!”

我乖乖应声,却极快将匕首刺入他肩膀,入肉极深。他惨呼,扬脚将我踢飞出去,落在女鬼身旁。我顺势倒地装作昏迷,一副不省人事模样。他恶语威胁我,要我拿解药过去,却不敢自己过来,期间不停喊我“小婊/子”,“小贱人”,好在我脸皮有些厚度,全当他放屁,不予理会。最后他挨不住血流如注的伤口,终是走了。

他一走我就坐起身子,将匕首放在鼻下,气味果然奇怪,隐隐有苍羽草的味道。

我抬眼看向女鬼,书上说人死前什么模样,死后的鬼魄便也什么模样。看她形容,定有一段极惨过往,怕是生前被人长期虐待过。尤其是她嘴巴周边的切口,整齐光滑,像被人拿剪子剪去了双唇。

她的怨念已将她意识尽毁,与行尸走肉的死役毫无两样。而在我平生所学的巫术之中,没有一个阵法能将一个不配合的鬼魄强行送入轮回之道。

我难过的看着她:“我本来想渡你一程,但你已失了意识,若将你放出,你也不会让我好过,以后还会害其他人。为了自保,我不得不杀了你,而杀一个鬼魄,便是让她魂飞魄散……对不住。”

语毕,我将古灵牙抛出,暗念咒语,顿时幽光大散,晕染浮空,旋即成一团白雾。

我握紧手中带着苍羽草血的匕首,颤抖着举起,对准女鬼胸口,咬牙,手腕使力,猛的刺入。

第八十六章 物非人非(一)

雨停之后,我把吓傻的小牧童抱回岩花村。在村口遇到一位老人家,小牧童顿时大哭,扑入老人家怀抱,再不理我。这老人家对我很有戒备,语声冰冷,几句交谈之后我讪讪离开,临走前将包袱里所有糖果都给了小牧童。

星野辽阔,风声习习,大雨过后天地四泽清澈,满是泥土芳香。

我挽着包袱,脚步轻盈,朝辞城而去。将手举在额上,举目眺望,前方道路悠长,铺满莹白月光,蜿蜒朝前,似通向天际。

我想起小时和师父云游,我喜欢白日人多热闹的地方,他却总在月寂人静时踩着旷野月光而行。理由很简单,他说世外高人得有世外高人的样子,必须喜静厌动,于世绝立,给人一副清高模样。

那时我蹦蹦跳跳在前,他老神悠悠在后,披着星光,顶着皎月,迎着清风,哼着小调。但常常没走几步,他就会不满嘀咕:“怎么没人赶夜路?怎么没人发现我?”

我说:“就算有人发现你也不会当你是高人,顶多一酒糟鼻子丑老怪。”然后就被他当做水桶踢飞出去。

走了三十多里,终于遥遥可见辞城的高耸城阙。但现在天际尚未泛白,城门定然紧闭,我挑了一棵看着顺眼的歪脖子老树,一倒地就呼呼大睡。

再醒来天色大亮,日头高照,我抬手抚额,气愤的发现自己竟满身鸟粪。

好在辞城不远处有条清水大河,不过河畔人流如织,密集攒动。我不得不沿着河道往下流走,寻得一静谧处后将手脸头发洗净,但衣上鸟粪实在不好处理,我脸皮再厚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跳河洗澡浣衣。

带着一身鸟粪,我披头散发,大摇大摆进了城门。

辞城比宣城要热闹许多,长街规模更宽,沿路商铺更多,来往人流更密,当然,物价也更高。比如宣城烧饼两文钱一个,这里要四文,我买了俩,一摸口袋剩下十六文。索性又买了四个,再死皮赖脸软磨硬泡跟小贩多要了一个。

之后我四处打听卫真,但这民风不及宣城淳朴,多半我刚说“这位大叔,我想问一下”时,他们便直接对我摇手,绕过我走开。后来我在路边以俩烧饼跟一小乞丐交换信息,结果他给我的地址还是错的。

我火气顿时大了,气冲冲的回去找他算账,烧饼被他吃掉了,我直接抢他破碗里的铜板,跟他打成一团,不过极快被人拉开,然后我竟与他闲聊起天来,和他一起蹲在了街口。

我托腮望天:“得了,我也身无分文了,还没你有钱,要不你腾个地给我,我陪你一起要饭算了。”

他非但没有担心多出一个抢饭碗的,反而眉开眼笑:“好说!我正缺个手下!”

“那给我二十文买只烧鸡吃先。”

他一把拍掉我的爪子:“去去,晚上才管饭!”

哟?还真当真了?我强势躲走他的破碗:“那刚才俩烧饼的八文还我!”

他不依,于是我们又打起架来。这次打得动静更大,他揪我头发,我撕他脸,他踹我肚子,我踢他裆。不知不觉引来大量路人,将我们围作一个大圈子。

打着打着,几道鞭子猛的抽来,火辣辣的疼。我和小乞丐顿时跳起,结束战斗。

人群不知何时都退到了两边,几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统一墨色武服劲装,站在我们面前,其中两个手握腕粗的长鞭,一人大骂:“什么破世道,臭要饭的都敢在街上闹事了!”说完,扬起一鞭狠抽而来,我忙不迭跳开,小乞丐比较倒霉,脸上顿时开了道口子,鲜血直溢。他张嘴哇咧呼痛,却跪下双膝,不断磕头求饶。

那人朝我望来:“你个小杂/种,还敢躲!”

骂谁小杂种?你才小杂种!

我怒火腾起,往一边躲掉他的长鞭,大骂:“你个老野驴!死毛贼!祖上全是绿毛龟!”

“还是个女人,臭贱/婢,老子今天不剁了你!”

说完数个大汉一齐朝我追来,人群急速躲开,避之不及。

虽然在街上打架,引起道路堵塞是我不对,但也轮不到这几个家伙来管,更没资格拿鞭子抽我!

我边跑边从包袱里摸出两个定身结朝他们头上丢去,咒语一念,他们旋即僵在原地,如若石化。

我拍掉手上灰尘,几步蹿过去,强掰下他们手中长鞭,给那小乞丐一根:“来,报仇!”

他怯怯望我,抱头钻入人群,连他那口破碗都不要了。我将他碗里铜板全倒入包袱,而后扬声道:“专接发泄业务!拳打脚踢五钱,刀砍鞭抽三两,时间有限,机不可失!快来咯!”

之所以放开性子胡闹,实在因我不喜欢这座都城,完全没必要顾忌许多。等卫真和夏月楼花好月圆后,我会立刻拍拍屁股走人。

人群沸然,兴奋莫名,却没人上前,不少流里流气的男子捋起袖管,不断怂恿旁人。

就在这时,一声厉喝响起:“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回首望去,一个上着浅粉交领衫,下穿百花粉蝶小裙的清秀少女一手提剑,一手叉腰,边走边道:“好个臭不要脸的乞婆子!快将我这些人放了!不然姑奶奶要你好看!”

她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人衣着打扮与她相似,另一人穿得极为精致讲究,绣花云烟霞束腰长裙,紫色绫罗披帛,垂地极长。一头青丝挽一个飞仙髻,对插两只幽花玉簪,脸上薄施粉黛,贴着花钿,点着梨涡,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却足以倾倒一方,耀如春华。

她们一出现,人群更加喧哗,我隐然听到有人在议论:“小青椒来了!”“这下热闹了!”“叫我家死鬼今儿个不出门!得错过好戏了。”

我说:“原来这些不长眼的狗东西是你的手下!以后可要看仔细了,不要随便放出来咬人。”

她冷笑:“我不与你耍嘴皮子,识相的快将他们放了!若惹急了我,别怪姑奶奶不给姑娘家面子!”

哈,是谁在求谁呢?她语气怎这么嚣张?

第八十七章 物非人非(二)

我嘿嘿一笑:“你若肯跪下喊我姑奶奶,我就放了他们!”

她面目一凝:“我看你是真不要命了!”

“想要我命的家伙多了去,你算老几?”

“你!”

我举起竹筒暗器,一触机关,倒霉!银针没了,我忙转身向后跑。

她一个轻跃追来:“站住!”

我立即回身,手里药粉朝她脸上洒去,她双手乱挥,尖叫刺耳:“这是什么!”

不用我解答,她很快就知道了。她顿时伸手在脖上手上乱挠:“小贱人!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没空跟她逞口舌之快,举起暗器冲向人群:“让开!都给我让开!”

未出几步,头皮一紧,有人揪住我的头发,将我强行往后扯去,我扬起手臂,大喊:“毒药!”

那人瞬息松手,我极快回身举起暗器,是另一个丫鬟,我故作凶神恶煞:“想死吗!”

话刚说完,她挑腿踢掉我的竹筒,旋即回身侧踢,将我踹飞在地,弯身揪起我头皮,左右开弓给了我数记耳光。混乱中,我掐住她胳膊,狠命一拧,她痛呼出声,滚出眼泪,起身又跳又叫,疯了一样拿脚踢我。

我甩开包袱,抱住她一条小腿,把她拖到在地,然后扑过去摁住她,抬手给她一串耳光。还没打过瘾,她就将我反压在身下,我死死抓住她的头发和胳膊,如果不把她缠得紧,给她空间施展拳脚功夫,那我只有死路一条。

她怒吼一声,用力挣开我,头发被我扯乱,发饰钗子掉了一地。

“啊——!”

精致梳理的发髻被毁,她暴跳如雷,双手捏作发颤的拳头。我揉着被她打疼的地方,想要起身,却见她捡起一根尖锐的簪子冲我扑来。

我急忙伸出一脚,将她绊倒在地。她极快跳起,扬手将簪子戳入我肩上,又很快抽出,朝我的脸划来。

我捂着肩膀,拔出匕首:“我给你拼了!”

匕首横拉,在她臂上划出血线,她侧身给我一脚,我又被踹倒在地。但我不服输,抱住她的小腿,又将她拖下来,她脑袋砸地,状似疼得不轻,我就趁这功夫跨坐在她身上,扬起匕首,就要冲动的挥下时,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咒文。

我咬牙,算了,为了她赔上自己根本不值,且跟她也没多大血海深仇,若只因怄气便斗个你死我活,实在滑稽。她在我肩上刺了一簪,我还她手臂一刀,也算扯平了。

我垂下匕首,从地上爬起,这时一道疾劲掌风猛的袭来,速度之快,我完全躲闪不及,顿时被打飞出去,重摔在地,一口腥甜的血水脱口喷出。

我昏昏沉沉跌趴在地,耳边依稀听到:“这要饭的得完了。”

“她也算有点本事,可惜了。”

……

听得脚步声沉稳传来,有人将我一把拎起。我想也不想反手甩去一耳光,却被人拿住手腕,瞬息一扭,我的胳膊顿时脱臼,垂在肩下。我惨呼出声:“我不会放过你的!给我记着!”

我能明显感到那人握着我手腕的手一紧,我回过头去,伸手拨开自己蓬乱的头发,看清来人顿时愣在原地:“卫真!”

他定定的看着我,眉飞入鬓,双眸似月,头发以玉冠束着,一袭青色长袍修长,玉立笔挺,将他魁梧身材衬得欣长秀颀。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的轮廓依然分明,五官仍旧俊朗,可是他的双目却失了往日清澈。我蓦地想起二一添作五出事那天,他一个人坐在湖边望着清水湖面出神的眸光。落魄,失神,没有感伤,只有无尽淡漠。

他望着我,没有说话,身形僵硬在那,宛若也被下了定身结。

我低语:“卫真?”

他忽的松开我,旋即一个耳光落在我脸上,我被打翻在地,忘却脸上疼痛,难以置信的抬头。

他目光落于别处,冷声道:“滚!”

“滚?”从始至终安静站于远处的锦衣女人终于出声,轻移莲步而来,美眸冷然落在我脸上,“她先堵我去路,又将我数名弟兄一番羞辱,青椒被她下了痒药,红姑被她刺了一刀,就这么轻易放了她?”

卫真再度望我,眸中波光微闪,我一愣,旋即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好,我走。”

这时那女子娇嗔一声:“真真!我要生气了!”

我呕,恶心的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却在这时,腰上猛的一痛,极大的力道撞来,我顿时惨叫一声,被撞飞了出去。混乱中的含泪一瞥,是卫真刚收回他的长脚。

他将我踢得极高,再落下时,我不知身在何处,我也无心去管,我的感官全被腰上剧痛冲乱。仿若有人将我钉在地上,以巨大磨盘来回翻滚,一遍一遍,永无止境。

我痛的大哭大叫,浑身冷汗如雨,抱住一旁的巨石,不知哪来的力道,竟将十指插/了/进去,快要将它捏碎。

疼痛愈发剧烈,我脑中又出现许多混乱场景。尖锐的哭声,刺耳的惨叫,冲天的大火,缭乱的原野……鸿儒石台后,我在庄园醒来,每每回忆这些画面都会头疼欲裂,许多散乱念头似能拼凑一起,却旋即支离破碎。如今卷土重来,像疯了一般不断冲击我的大脑。

腰上和脑袋的剧痛令我痛不欲生,这时听得沉闷碎裂声,我竟将那石头捏碎了。

“姑娘,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含糊不清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强撑开眼睛,想看看是谁,却睁眼如盲,面前满是燎原火景。

“天啊!你们看她的腰!”

“妈呀,这是什么东西!”

“她是妖怪?”

疼痛从意识中逐渐淡去。我心中宽慰,终于要昏过去了,昏过去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快睡吧,快昏吧,或者干脆死掉,来个永久的解脱。

可老天爷像是跟我过不去,就在这时,一阵清然从额间散开,顿时清明了我的五官神思,我立即被腰上剧痛逼出眼泪,睁开眼睛看清来人,我边哭边骂:“花戏雪!你怎么不去死!”

第八十八章 你才野猴子(一)

大夫离开时背上衣衫全湿了,头也不回,门也忘关,听得外面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的动静后,就是噼里啪啦滚下楼梯的声音。

花戏雪关上房门,我将手里软枕砸过去:“你脑子有病啊!吓他干什么!”

他伸手接住软枕:“不吓他怎么给你看病?再说了,先吓到他的是你那破腰!”

“你才破腰,你从头到尾都破铜烂铁!”

他将软枕丢回来:“再吵一句我现在就吃了你!”

我哈哈一笑:“好啊!我现在浑身鸟粪,还跟又臭又脏的乞丐打过两架,你咬我啊,来啊!”

他嫌恶的看我一眼,拿起桌上药方往外走去:“总有一天收拾你,给我等着!”

“我呸!”

他一离开,我便慌乱的脱掉衣衫,我的腰被大团纱布给缠得严严实实,已敷了药,却仍有些隐隐作痛,周边肿的像挂了串馒头圈,活活从水桶变成了水缸。

我心跳极快,不安的抚着床单上的绿色汁液,是从我腰上流出的,有股怪异气味,说不出是香是臭。方才大夫被吓得转身就逃,说尽好话都不肯理我,花戏雪忍无可忍,把他揍了一顿,还威胁说要他全家性命,他才乖乖过来为我看病。

其实不光大夫被吓到,我也傻了。活了这么久,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居然有绿色的血。真的是绿色的,浓稠黏糊,鲜嫩的绿……

大夫当时颤着声音大喊有妖怪。哈哈,我是妖怪?那真是无稽之谈。妖怪长寿,我短命,妖怪精通玄术,我是玄术白痴。且我和它们是天生的宿敌,我一身鲜血是妖怪的最爱。我怎会是妖怪?

可不是妖怪的话,我会是什么?我还是人吗?但人怎会有绿色的血?

我怔怔的望着床单上的绿液,无数可怕念想不知从何钻出,不能再想了。我跳下床,一把抓起被子将它撕碎,汁液黏在我手上,越看越讨厌。我将它们踩在脚下,来回跺脚,我就是人,我绝对是人,我一定是人!这不是血,这是假的,假的!

忽然,脚下滑开,我跌摔在地,腰上一痛,再难爬起,我索性将被单又撕成碎块,边撕边破口大骂,却不知在骂谁,只将生平所学的脏话如倒豆子般全数抖出。

花戏雪回来时,我的模样像个疯子。上身只穿着鹅黄色贴身肚兜,下身是一条满是鸟粪的裙子。好在我长发及腰,将裸/露在外的后背掩住了。我抬头冷冷的看向他,他惊愕在原地。我说:“过来扶我。”

他举步走来,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随后缩回去:“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把头转向一边:“不扶就不扶。”话音一落,肩上多了两股巧劲,他把我小心扶回床上。我本想说谢谢,想起先前他让我吃的苦头,顿时将话咽了回去。

他买回来许多好吃的,其中有我想了一天的烧鸡,可我毫无胃口,把东西都推到一边。他用油纸包着鸡腿,坐的离我很远,边优雅啃着边问:“你在街上见到卫大爷了?”

我回头:“卫大爷?”

他讥笑:“可不就是?”

我颇有深意的望着他,将他细细打量,他一袭月色衣衫,轻袍缓带,容貌俊美,剑眉凤目,眼形促狭,眼眸深邃乌黑,潋滟着眩人的涟漪,邪魅勾人。真的太美了,所以怎么看怎么都像传说中的……

其实想想,他也很不容易,我忽然生起些同情,叹道:“你还是打消对他的念头吧,不管如何,他都不会是你的人,你争不过夏月楼的,虽然你比月楼还美,但……”

他一愣:“你说什么?”

我肃容道:“花戏雪,卫真满门被灭,他要负责传宗接代的,且不说你是只男妖,就算你是女妖你们也不能生子,半妖有多凄惨你知道么?”

话刚说完,一只缺腿的残疾烧鸡顿时朝我飞来,拍着它没有鸡毛的翅膀,兴冲冲的趴在了我头上。

我大怒:“你干什么!”

他阴沉着脸:“闭嘴!”

我一把将烧鸡砸回去:“戳到你痛处了是我不对,你也不能拿这么油腻的东西来砸我!”

他往旁边一躲,怒道:“谁告诉你我和卫真是那什么了!”

我哧道:“装什么装!你不是死赖着卫真不走么!为了他连我都不敢吃了,要不然我早死在牡丹崖后的山洞里了。还有,你现在躲在辞城吃闷醋,不还是为了他么?你又让我……”

“我叫你闭嘴!”

他暴喝,疾快扔来一串东西,包括一碗滚烫的馄饨,顿时将我劈头盖脸淋个正着,葱花紫菜虾皮馄饨哗啦啦滑下,垂在我眼角眉梢鼻下胸口。

他愣住:“我,我……”

我被烫的龇牙咧嘴,勃然大怒,掀开被子强忍腰上剧痛冲他跑去,对着他又拍又打:“死妖怪!臭狐狸!王八羔子!活该卫真不要你了!”

他连连后退:“滚开!你脏死了!别碰我!我叫你不要碰我!喂!你的手!啊!好脏!”

“脏是吧?我让你脏个够!”我一头扎在他背上,将头脸的馄饨葱花在他白衣上一通乱蹭。

“真是要疯了!果然山上长大的野丫头!我的衣服啊!!”

他忍无可忍,一把将我推开,我跌坐在地,痛出眼泪:“我的腰……”

他怒火十足的瞪我,凤目深邃的好好看,我可怜兮兮的望着他:“求求你扶我起来,我起不来了。”

他冷哼一声,冲我伸出手,我拉住他莹白修长的手指,忽的一使力将他拖下来,另一只手抓起落在地上的缺腿烧鸡,在他俊脸上一通乱抹。油腻腻且有点黑焦的烧鸡和他来了无比亲密的接触。他抓狂哀嚎,甩开我的胳膊后扑来:“我杀了你!”

我冷笑:“杀啊!杀了我,看卫真还要不要你!”

“你这只野猴子!”

就在这时,房门“砰”一下被推开,我们齐齐回过头去,门口站着两人,一男一女,我顿时一愣,怎么会是他?

第八十九章 你才野猴子(二)

客房里窗扇紧掩,一地狼藉,满是食物香气。

我的未婚夫眉心微拧,玉立于门口,穿着青色锦衣,腰间一条深色金丝纹带,黑发束以碧玉冠,整个人丰神俊朗,英挺贵气。

他身旁站着一个窈窕女人,着一袭宝蓝色百褶裙,发髻轻挽,斜插莹白花卉钗,长发如瀑布散落,长及臀下,一张俏脸生得光彩逼人,夺魂摄魄。

两人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满是惊诧。

我和花戏雪衣衫不整,缠坐在地上,姿势极为暧昧。花戏雪的白皙俊脸因一番争执而微有红晕,我的脸烫烫的,估计也是红光满面。

我们四个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怪异。

我心下感慨,未婚夫今天穿的真好,一身青绿,连头上发冠都为碧玉色,他若知道我是他未婚妻,估计要夸赞自己真会搭配,因为我这顶绿帽,绿得快滴翠了,与他这身打扮多相衬啊。

我将头发披散到身前,裹住自己,蜷缩成一团,花戏雪不悦道:“走错门了?”未等他们回答,紧跟着又说,“那还不出去?”

那女子轻咳一声,一双美眸转到我身上,水灵灵的眨了两下:“这位姑娘,你……”

虽说我和花戏雪什么都没有,但眼下的造型和架势说出去谁会信?我打断她:“快出去!”

她面目一凝,与我未婚夫对望一眼,两人无声交流几秒后,她挤出一笑:“姑娘,我似乎与你……”

花戏雪皱起漂亮墨眉,“你走是不走?”

我语声更暴躁:“没见过你这么怪的人!走错门了就赶紧离开啊!啰嗦死了!”

她弯眉一蹙,似是生气了,但微微呼吸后,再度一笑:“我只是见你太过眼熟,与你许是少时失散的发小,你见我可否熟悉?”

这话听着太假,我这清水清汤的一张脸,怎会令人眼熟。而且她话中试探意味很浓,我不由看向未婚夫,难道他将我认出来了?

世人多将女子清誉看得比子嗣更重要,而我未婚夫,他容貌气质衣着皆是不俗,定是什么门第森严的贵人子弟,恐怕更变态。我如今被他撞见这副模样,想是跳进长流大江也洗不清了。

虽说我对他没有多大好感,也早已不打算和他有任何交集,但有一件事我不得不依赖他,那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寻到我的父母。

思及此,我顿时头疼无比,心中愈发暴躁,怎么偏巧就被他破门而入了?若是他找我父母退婚,若是他把我拉到市集当众批斗,若是他召集一帮人用浸猪笼,吞辣椒,往鼻孔里塞绿豆来虐待我,就算我忍得过去,但是我父母的脸往哪搁?我可不想一回去就给他们丢人。

我慌乱的想着应对措施,忽而瞅到扔在一旁的烧鸡,我忙将焦掉的地方掰下来,在手里揉搓,而后极快擦在脸上,再拨乱头发遮住脸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们已目瞪口呆。

之所以做出疯子举动,是我抱着侥幸心理,我的脸这么不好记,若是这段时间躲着他们,等过几日再来个“街头偶遇”,兴许就认不出我了。

花戏雪被我吓到了:“野猴子,你怎么了?”

“……野猴子?”

“你发烧了?”

“你说谁野猴子?”

“你没事吧?”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忽的,我们同时掉头,看向门口仍杵着不走的两人,异口同声道:“你们看够了没?”

触及我未婚夫,我忽的一颤,他那双潦黑如墨的眼睛竟一直盯着我,光芒晶亮。我忙低下头,伸手拉扯花戏雪衣摆:“去去!将他们赶走!”

花戏雪卯足劲要和我对着干,他将脑袋扭到一旁:“我为何要听你的?”

我略一思索,立即抛出好处:“你若帮我,我便说服夏月楼,到时可以让你当卫真的妾室……”

“够了!”

他遽然抬手拍我头上,将我拍得双眼昏花,满头金星。

我深深呼吸,压下心头怒气,挤出一笑:“花大爷,花公子,花少侠,我求你了……”

他冷哼,表示不屑。

就在我快怒不可遏时,我绿的发油的未婚夫终于开口:“擅闯之罪,多有冒犯,还望二位莫往心里去,不打搅二位了,君琦,我们走。”他的声音不似花戏雪泠汀清冽,而是嘶哑沉稳,极具男性之魅,别有一番韵味。

他不再看我一眼,转身离开。他身边那蓝衣女人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眸光深深,把我看得又要骂人时,她退出了房间,将房门带上。

我立刻回头看向花戏雪:“真是婆婆妈妈,磨磨唧唧,要不是我衣衫不整,我早就摔凳子,拿夜壶将他们轰出去了!”

他冷目望来:“衣衫不整?野猴子貌似不需要穿衣服。”

我嗤笑:“死狐狸都人模狗样了,你管野猴子干嘛?”

他面容森冷,厉目瞪我一眼,而后起身整理凌乱的房间。他的隔空移物术使得比我好,我看着不顺眼,和他较起劲,选中的目标又是那只不幸的烧鸡。

我们死死盯着缺腿烧鸡,它在我们视线中间来回摆定,看得我快斗鸡眼了。这样下去,眼珠子定型了怎么办,于是我边斗鸡眼,边徐步朝花戏雪走去,却不知踩到什么,忽的脚下一滑,顿时失重,我惊呼一声,慌忙金鸡独立稳住身形,未想花戏雪突然反应激烈,他几步后退,曲腿掩住裆部,大怒:“你还是不是女人!”

我好无辜:“……”

僵持片刻,我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老是觉得我要攻击你的那个部位?”

他面色顿时很难看,恶狠狠的瞪着我,我不服输的和他对瞪,没想他怒意如海浪般退散,最后竟含羞带臊的别过了头去。

我打趣:“真看不出来,你们妖怪也会害羞?”

他再度沉下脸:“谁像你这么不要脸,当我的面穿成这样。”

我“切”一声:“反正我没把你当人看,就算当人了也是卫真的小妾,是个女人。”

第九十章 裸奔的女童

我们又吵了半天架,他被我气得摔门离开。

我将乱七八糟的客房整理好,打开门窗通风换气。阳光和煦,清风撩人,我揉着水缸腰站在窗前举目眺望。

花戏雪挑的这家客栈处繁华地段,极为热闹,周边商铺茶馆林立,街上满是行人。隔街有一条花红柳绿的莺燕长巷,歌声绵延,重艳浓香。又是个男人们的温柔流连处。

我边按摩腰部,边漫不经心的随意打量,目光扫过远处一家饭馆,在门口瞅到一对熟悉身影。我揉揉眼睛,想看的清楚些,这时房门被推开,花戏雪换了身雪白衣裳,扔来一个包袱:“换上。”

我指向那对身影:“你来看看,那是不是卫真?”

他直接将窗户关上:“不用看了,就这小子。”

“你怎么知道?”

“黄珞喜欢那家的午茶,傻大个这几日天天带她去。”

“黄珞?”

他嫌弃道:“……我说你先去换身衣服行么?怎么又把上衣穿回去了?”

我打开他扔给我的包袱,都是衣物,衣料柔软舒适,我嘻嘻一笑:“真懂女儿家呀,贤妻良母。”

他美到惨绝的眉眼狠狠一跳,沉着脸转过身去:“我去叫人打些水。”

温水很快送来,倒在浴桶中,温度刚好。我将花戏雪轰出房门后,褪尽衣物,腰肢肿的很大,纱布外围泛起一圈红晕,又刺又麻。卫真这小子下脚真狠,居然把我踢成这样,这笔账不找他好好算算,我田初九以后叫田王八。

因腰身不便,我拧水擦身堪称艰辛无比,洗净后翻出衣物,不由一愣,他竟连亵裤和肚兜都一并买了。

颜色与我先前的一样,淡雅鹅黄,不过这条好秀气,绣着淡金昙花,末摆还有一圈娇俏流纹。

我怔怔的望着它,一段熟悉却又陌生的画面忽的跳出,我的目光顿时穿过屏风,穿过窗棱,穿过万里河山和苍翠林海,停在了群山共捧,云海壮阔的望云崖峰顶。

四野星空,月光娇柔,天地万物都被披上银白外衣。葱翠林草中,虫鸣作响,反衬一片静谧。

这时,骂骂咧咧声和哗哗水声从一间烛火昏黄的木屋里传出。一个白衣老头正在为一个女童搓澡。女童很调皮,又蹦又跳,踩得遍地水花,嘻嘻笑笑。老头忍无可忍,扬起一掌怒拍在女童臀上,女童刚好跳起,轻易就被打趴在地,澡盆一翻,水流满地。老头慌忙拉起女童:“摔痛了没?”女童摇头傻笑,老头叹气,手心蕴出红光,地上的水渐渐消失,却在这时,女童忽的捡起澡盆盖他头上,然后极快跑了出去,咯咯直笑。

院外有个白衣少年正在舞剑,衣带轻飘若仙,身姿清逸潇洒。月色倾泻而下,他周身泛着白芒,光彩华生。一举一动都魅人心魄。

忽的,他停下手中长剑,侧目望向身旁未着寸缕,歪着脑袋的小女童,浓眉一拧,转头看向竹屋:“小玉!你家傻子又跑出来了!”然后他脱下白色长衫,扔在女童身上,恶声警告:“再来脏我的眼,把你踢下山去!”

恍若惊雷在头顶乍响,我从记忆中跳脱出来,我以前竟干过这种事?我竟赤/身/*/*的跑去杨修夷面前转悠?他的“又跑出来”和“再来脏我的眼”从何解释?难道我以前经常这么干?

我张口结舌,眼角抽搐,强烈的羞赧之感从心头冒出。

十岁的记忆多半丢失,既然忘掉便干脆忘个彻底,为何忽然让我想起?我的天!那我还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没?怎么师父从没跟我提过?难道怕我不好意思?

轰!

我到底还做过什么?我不会去偷看杨修夷洗澡吧?还有师公师尊和师父……

天!

我有没有偷他们的亵裤套自己头上?我有没有将头塞进粪桶里?我有没有去吃屎?我有没有忽然脱光自己衣服扭屁股跳舞?我有没有把手砍了自己吃?

……

我将能想到的最变态,最恶心的事情一一想遍,最后我跌坐在地,欲哭无泪,恨不得将那女童倒吊在树下用鞭子狂抽一顿。

许久,我才穿好衣服,扎好头发。拉开房门,花戏雪就站在门口,不满道:“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呢,洗个澡要这么久。”

我有气无力:“你才死了。”

“你的头发怎么回事,别浪费了我这条漂亮裙子。”

“你这条漂亮裙子?你穿的?”

他沉下脸:“我不想跟你吵了。”说着,拉住我手腕进屋,把我按在梳妆镜前,将我发上长绳轻柔解下。

我狐疑的望着镜中的他:“你会梳女儿头?”

他抬眼和我对上视线,嘴角邪勾起一抹冷笑。

我继续狐疑:“不是吧?这么难学的你也会?”

他将一缕头发捏在手中,另一只手在我脑后盘旋,并不做声。

“这应该是你在认识卫真之前学的,难道那个时候,你便已经……好痛!你干什么!”

他语声凶狠:“不想痛就闭嘴。”

“切,难道我猜错了?你可是狐狸,那么短的狐狸毛怎么挽髻?你一定是刻意学的,看你这么漂亮,我的天,花戏雪,你不会没事就给自己化个女妆吧?”

“我叫你闭嘴!”

我深深的打量他,真的太美了,五官精致,妖娆俊美,如果他也去当男妓的话,全国花魁比赛,他也绝对能挺进前十。

我叹息:“我输给女人也就罢了,怎么还会输给男人?你要是化个女妆出来,估计清婵都不及你一半。难怪卫真那段时间死赖着你,难道这个傻子很早就发现你的美貌了……你干什么!很痛的!”

他一把将梳子扔掉,抬手为我插上一支兰花吐翠簪:“懒得梳了!”

我左看右看,还不错,我嘿嘿一笑:“作为婆婆,我很欣慰我的傻儿子有你这么心灵手巧的媳妇。”

眼看他俊容又阴雨密布,我忙起身推他一起往门外走去:“好饿好饿,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第九十一章 辞城夜市

在面馆吃了两碗牛肉面,一出门闻到烤肉摊上的香气,又忍不住垂涎三尺。但跟花戏雪不算亲,不好意思再要他请。

市集喧嚣吵闹,水泄不通。这边贩卖首饰铃铛,那边杂役表演如火如荼,两道满是店铺,偶尔会有老板出来赶跑门前挡路的小贩,吵骂不休。

我说:“还是宣城好,那边清静悠闲,多适合养老。”

花戏雪哼道:“你才几岁,就开始想养老的问题了?”

我抬头看他:“我儿子都妻妾满堂了,我只要等着抱孙子就可以了。”

他烦躁的看我一眼,别过头去:“你不是问我黄珞是谁么?她是……”

“是锦龙堡黄大霸的小女儿?”

他挑眉:“你知道?”

“嗯,路上听人提过。”

他边朝前走去边道:“黄大霸不过是个称谓,那人和卫真算是臭味相投。”

“我对他没兴趣,你直接告诉我卫真是怎么回事?”

他侧头斜我一眼:“还不是因为你,那天跑去救你,他在城墙上踩了块青苔,摔了下来。醒来后多半恢复智力了,却还跟我装疯卖傻,我随他来了辞城,他立刻使计把我关了起来。”

我诧异无比:“关你?这是为何?”

“我怎么知道?个白眼狼,真不是个东西!”

我本想问是否卫真恢复智力后便不记得我们了,但旋即浮现出他当时望我的那个眼神。

他绝对认识我,眼中眸色分明在意味些什么。且他那么残暴可怕的一个人,据说动不动就撕人脑袋,却没有对我下手,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我又没有可以令男人瞬间折腰的倾国之颜。

我顿了顿,说:“你别伤心,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伤心?我伤什么心?老子是气不过!”

我忙劝慰他:“他这么做一定有原因,你对他有些信心!”

他瞪大眼睛,像吞了只苍蝇一般,怪异的望着我。许久,他扶额:“我还是不跟你说话了。”话刚说出来没多久,他紧跟着又问,“你的腰是他伤的?”

我双手贴着腰肢两侧。花戏雪买的这条高腰襦裙很精美,雅黄罗衫,上缀红色花纹,腰身宽洒,足足多出一尺,将我的水缸腰遮挡的很好。我说:“没错,是这臭小子干的。当时那个女人不依不饶要对付我,他可能想把我赶走。不过他不知道我腰不好,所以你放心吧,我不会打他的,你别心疼。”说完立刻腹诽,我当然不打他,我顶多剪他头发,再给他施个巫术,叫他一个时辰内痛不欲生!

花戏雪杀气十足的瞪我一眼:“他死不死跟我没关系。”说完往前大步走去,再不理我。

我实在搞不懂他,世俗对断袖是颇有微词,但他一只妖怪,何必这么在意?就算是为了卫真名声着想,但其实吧,我觉得卫真差不多算是臭名昭著,恶名远扬了,名声再难听,还能难听到哪儿去?反正换做我这破罐子破摔的性格,我肯定直接拉一堆男宠到街上得瑟去,看谁不爽就打谁。

我跟在花戏雪身后,和他一前一后又逛了半日。他一直闷声不吭走在前头,我几次找话题都不理我,我也懒得再自找没趣,便走马观花,四下张望,欣赏这繁荣市景。

暮色渐渐四合,沿路商铺高挂起各式大红灯笼,火光交缠映衬,一片五光十色,更多小吃摊铺被推到街上,看的我愈发眼馋。

路过一家糖炒栗子时,飘散出的香气令我快要发疯,我紧紧闭住嘴巴,就怕一张嘴,口水便像檐下雨线一样笔直淌下。我盯着摊主的手,脚步渐缓,终于走不动了。

想想我和花戏雪虽处得不愉快,但中间夹着一个卫真,好说也有点交情。师父不让我问人借钱,那就让他请我一顿,但他还在气头上,我得想想怎么讨好他。我抬起头:“花戏雪……咦,人呢?”

可恶!这小心眼的家伙居然就这么把我抛下了!

我四处张望,远远瞅到他的欣长白影,也在那回眸眺望。我扬起手:“花戏雪!”但隔着偌大人海,我的声音如水滴入海,引不起丝毫波澜。我推开人群欲朝他挤去,忽然一阵不安蹿上后脑,我转过头去,但见身后两个体型健硕的高大男人匆忙侧身,拔出一旁糖葫芦串上的糖葫芦,和小贩攀谈。其中一个面色有异,微微侧头望我,我忙移开视线,几乎一眼就认出他是黄珞的手下,下午被我下过定身咒的其中一人。

我心下一惊,他们是在跟踪我?跟了多久?什么时候注意我的?怎会认出我?

花戏雪仍跟个二百五一样在远处东瞧瞧,西瞅瞅,偏偏目光落不到我身上。

我只得挺起腰板,咧嘴大笑,目光频频流连于街边摊铺,装作兴致勃然模样。却在这时,蓦地一眼瞅到前面也有同样眼熟的大汉,不止前面,连左手面也出现了。

真的是来捉我的?会不会是我疑心太重?太以自我为中心?

且不说我面貌本就难记,就我今天和他们打架时,还是一副披头散发,衣着褴褛的模样呢。如今虽算不上珠光宝气,可这身穿着也算是大家小姐的款式锦缎,他们哪有这般神通广大,能将我认出,并四面围我。

思及此,我真觉得自己多心了,但不管如何,还是早点去到花戏雪身边比较安全。他本事多高我不知道,但至少他轻功超然,脚底抹油那叫一绝。

就在我加快脚步的同时,这几人竟也加快步伐,以包陇之势朝我而来。我顿时大惊,真冲我来的?

我张口喊道:“谁的银票掉啦!五十多两呢!”

周遭之人冲我望来,我又喊:“有人认领吗?是金耀钱庄的银票!”

人群顿时起了兴致,花戏雪这白痴终于看到了我。我扬手招他过来,却在这时,有人忽然从背后以巾帕捂住我口鼻,极难闻的气味顿时充斥我鼻口腔腹,将我熏得昏昏欲沉。

第九十二章 星野(一)

临昏迷前,我见到花戏雪白衣如鸿般掠来。于是我放心入睡,自以为可以得救,未想醒来时在一架马车上。

两个少女的声音传来,其中一个是那小青椒的嗓门,她轻呼:“你说的可是真的?卫真确有龙阳之好?”

另一个女声道:“你居然不知道?小姐这几日不是一直派人在追杀花公子么?”

“什么!原来这花公子是卫真的男宠?”

“……你,你这脑子可真是笨啊!”

小青椒在我腿上踢了一脚:“那这个女子又是谁?小姐叫我们绑她来是……”

“这女的就是那姓花的相好。”

小青椒长叹一气:“唉,小姐这是何苦?堂堂锦龙堡千金之躯,非要嫁给一个家破人亡的傻小子,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也在心中重重叹息,原来她们没有认出我,但认不认出又怎么样,我都落在了她们手中。

马车继续颠簸,车外人声鼎沸,喧哗嘈杂。火光透过单薄的车帘投射而进,落在我脸上,时明时暗。

这时马车悠悠停下,小青椒伸手撩开车帘,我微眯眼睛,瞅到朱红金箔的城阙大门。

小青椒从袖中拿出一吊铜板,吟笑道:“大哥们辛苦了,换岗后拿去喝点小酒。”

“哈哈!青椒姑娘就是大方,不过,你家小姐的马车不是刚出去么?这车上又坐的什么人?”

“你呀,还是不要管的好!看你的城门去,嘻嘻!”

“那今晚还回来不?”

“兴许要吧!你换岗的时候给刘大哥说声,到时记得给我们放行。”

“成!没问题!不过……”说话的守卫压低声音,“最近听说知府大人要来,你告诉黄大霸,叫他悠着点,再闹出什么人命,我们县太爷那也不好交代了!”

小青椒冷哼:“这你让县太爷自个儿找我家老爷说去!”

说着放下车帘,坐回车上,马车穿过城门,吱呀吱呀往城外奔去。

虽然早知道世风日下,官匪一家,但亲耳听到还是令我一阵恶心。我说这群人怎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对我动手,原是地方最大的官在背后撑腰呢。

这令我忽然想起二一添作五的那个浴血清晨,同样被一群敢置王法于不顾的贼人们迫害。可笑的是,最后上门寻衅的成了受害者,而我们却至今还是潜逃在外的穷凶恶徒。说起来,也许我在宣城的名声会比卫真在辞城的更臭。不,不止宣城,也许整座柳州,也许整个大汉,反正田初九这个名号足以遗臭万年了。

人声渐消,光影昏暗,想是马车已驶出城门极远。我得开始思衬如何逃生了。

在望云崖时,有次吃晚饭,师公他们曾提过,我不会武术玄术,若被坏人追赶或捉走,该如何自保的话题。

师公说要遇到这种情况应往人多处跑,越热闹的地方越好。

师尊点头称是,叫我身上随时带着防身器引,但切记不可伤人性命。

师父嘿嘿一笑,捏着嗓子说:“你还要记得喊‘非礼啊!奸/淫良家妇女啦!’这样才会有人帮你,就算没人帮你,也有很多看热闹的人把你围在里面。”

如今,热闹的地方定是没有了。防身器引,身上也没有。师父那馊主意更不用提了,除非有男鬼刚好路过,又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

不对,情况不好说,我不是香,也不是玉。倒是这小青椒和另外一个丫头长得水灵乖巧,如花似玉,兴许这男鬼还帮她们来捉我呢,那我不更惨。

胡思乱想半日,忽的听到对面有两辆马车迎面而来,车轱辘转啊转,渐渐停下。一男声道:“两位大哥,劳驾问下,你们是从城内出来的么?城门可还开着?”

声音听着很是耳熟,总觉得在哪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车夫道:“开着的,赶紧去吧!”

“多谢!”

两辆马车与我们交错而过,朝后驶去。交叉时,有晚风吹来,扬拂车帘,带起一阵沁脾的芳草香气,还有淡淡的熟悉清香。我用力嗅了嗅,那清香转瞬散尽,我心下苦笑,许是太想他了,才会有这莫名错觉。

小青椒随意问道:“大彪子,外面谁啊?”

“谁知道,可能举家搬迁吧,不是什么有钱人,马车简陋的很。”

“这么晚了还赶路,别是被什么仇家追杀吧?欸!橙儿,我听说谦州第一首富司马家五日前被满门灭口,可是真的?”

车厢内另一个女子道:“嗯。不过这几个字眼,你少在姑爷面前提起,不然仔细你的脑袋!”

“姑爷姑爷,不过就是个倒插门的!还没入赘呢,瞧你叫的那个亲热!也不知道小姐瞎了什么眼,看上了他哪点,恶心!”

那个叫橙儿的轻轻一笑,不再说话,车内只剩小青椒的喋喋不休。

我就趁她骂骂咧咧时,将她的佩剑隔空移起,她一惊,伸手要抓。我将长剑穿过车帘,直接扔了出去。

她忙大叫:“见鬼了!快停车!”

马夫“吁”了一声,马儿停蹄,小青椒钻了出去。我看不到外面情景,只能以神思勉强维持长剑停驻半空的状态,不给她拿到。

两个马夫过去帮忙,车上这叫“橙儿”的女人却连热闹都不去看,仍是斜靠着车厢:“不就一把破剑么,也就二三十两银子,你急个什么?”

她语气颇有些嘲讽,小青椒顿时啐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手脚有多不干净,我不想说你罢了,小姐上次那红豆玲珑珠钗,就是被你给偷去卖的!”

“我偷的?我看是你偷了想嫁祸到我头上吧!”

她们叽里呱啦的吵了起来,偏偏这橙儿死活不肯下车。这么拖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我咬牙,猛的起身,边极快拔出头上簪子,一把戳在这女人腿上。她顿时大叫,应激性的踹我,我慌忙爬开,掀掉车帘往外跑去。

“这女的跑了!”

“什么!”

“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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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更新比较慢哈,大家见谅!

第九十三章 星野(二)

我双手贴腰,强忍疼痛拼命往前奔跑,并不断移起脚下石块往后砸去。

夜风极寒,带着莫名腥气迎面而来。月华柔和,星子漫空,横亘我眼前的是黑漆漆的莽莽平野,草长及腰,招展如邪佞的鬼魅。平日我最怕这类地方,尤其是夜间,总觉得藏有许多鬼怪妖魔,如今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往里面跑。

腰上剧痛愈发强烈,将我痛的冷汗淋漓,胸背尽湿,一层粘稠汁液渗透纱布和衣衫,我抬手,隐约可见深浓的绿。心中愈发冰寒,我今夜不会就要死在这儿了吧。

他们就追在身后,边追边骂,这时忽然听得耳后风声急啸,我心里暗骂一句混蛋,但身手着实不够灵敏,只能任冰凉的短刀穿透我的身体。我被带来的气劲撞摔在地,没多久又咬牙爬起,对比于腰上疼痛,这把短刀带来的伤害微乎其微。可我毕竟已是强弩之末,未出几步,终于双脚一软,摔趴在杂草丛叶之上。

虽然星子密如棋盘,但夜色浓郁,似书生案前墨汁,将大地泼得不留白点。我一手贴在腰上,一手揪住杂草,拼命喘气,如奄奄一息的岸上之鱼。脸上一片濡湿,分不清是泪是汗。

恍惚中,又想起那夜情景。

当时师父用娘娘腔的声音说完那句话后,杨修夷白了他一眼:“你当别人是瞎的,谁会相信有人在大街上奸/淫她,就算被下了春/药,在街上也不挑这类长相。”

我“哼”一声,骂他:“什么狗屁尊师叔!”

他冷冷的侧目望我,顿了许久,忽然道:“怕什么,不还有我么。”

那会我看他很不顺眼,没有放在心上。还伸筷子抢了他要夹起的肉丸,得意的放在了师父碗中。

我放声大哭,其实我若没有刻意逼自己去讨厌杨修夷,我应能早就发现他待我的好。

清婵说他一年前就开始为我做准备,他当时说那句话的时候一定是认真的。但就算他是杨修夷,有多么的神通广大,天资过人。可我田初九却是个怪人,身子古怪,性子讨厌。下山之后的几经生死,一半是我自作自受。摊上我这么不安分的一个人,换谁都会无奈和头疼。

这时,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没了石块阻碍,他们很快就能追上。目前我还有利用价值,短时间内应不会死掉。但我用发簪刺了那个橙儿,待会儿在车上定少不了一顿虐待。不过也没什么好怕,比起我这腰上疼痛,任何苦难都算不了什么。

我扬起头,此时星空一片璀璨,寒鸦孤叫而飞,长风呜咽,冰冷如铁,将衣衫吹得瑟瑟作响。我不知是因痛还是冷,浑身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

“在前面!娘皮子的,还敢跑!”

“小心点,我看这女的有点邪术,当心她耍花样!”

“被你一说还真有点怕,你说要不咱直接在这里把她宰了?妈的,老子可不想带她回去了,万一在车厢里闹出点什么,赔了命可不值。对了,她刚才跑步的模样你看到了没?别是个孕妇吧。”

“那糟了,又会邪术又怀着野种,这类女人命硬,可能杀不死,得在兵刃上撒泡尿。”

我:“……”

听说?你脑子被猪群踩过吧,你听谁说的!我宁可被虐待死都不要这么恶心!

我深吸一口气,挣扎着爬起,将杂草揪了大半,终于勉强起身。我踉跄往前跑去,身后两人大叫:“不好!快追!”

不好你个头!追你个头!你们两个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但我的咒骂丝毫不起作用,我们的距离逐渐拉近,最后有人扯住我头发,将我往后扯去,一个火辣辣的耳光抽了过来:“妈的!还跑!”

我被打倒在地,另一人道:“你把她肚子里的野种先踩死,不然死了有怨气,我来撒泡尿。”

那人比狗还听话,顿时抬脚,狠踹在我小腹上,剧烈的疼痛令我当即发出凄惨叫声,喉咙都快要撕破,泪水如流滚下,浑身的气力像被抽尽一般。

他又抬起脚,我大哭着想求饶,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就在我绝望的要闭上眼睛时,一道刺目血线从他膝盖喷薄而出,血色横洒,他的小腿“啪塔”一声掉在我身侧。

他茫然的眨了下眼睛,然后发出与我不相上下的惨叫,身体随之跌坐在地,抱着断脚处哇咧大哭。

我也震在当场,难道因我将死而瞬间冲破了什么潜能,练就了一招未知名玄术?以目光便能断人手脚?

我当即看向另一人,他背对着我,刚解下裤腰带,因同伴的遭遇而愕然侧头。

就在这时,一袭淡黄清影随幽香而至,斜蹬在他头上,借力一个灵巧翻转,极快停稳在我面前。如仙鹤点过一汪秋池,惊起几许清水落花后优雅落在池畔,不染纤尘。那人被踹飞去很远,听得骨骼碎裂声,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

我满脸眼泪,惊愕的瞪大双眸。

杨修夷站在我身前,身姿秀颀,长发和衣袖随夜风狂舞。他的目光冷冽到极致,宛若千年寒冰,能将一切冻死在极寒之中。

我抽噎的望着他俊美的天颜,难以置信他怎会突然出现。

他蹲下身,眸中寒意尽敛,半跪在我身前,抬手擦掉我的眼泪,手指温热,如暖茶一般,瞬间温润我的心肺。他望向我的腰,抹泪的手一僵,黑眸难得出现惊诧,另一只手轻抚而去,声音沙哑:“怎么回事?”

我忽的放肆大哭,他忙将我揽在怀中:“先别哭了。”抬手欲将我抱起,我痛呼:“不要!”

他语声不掩担忧:“得找个平坦处才行,很快的,你先忍忍。”

我咬牙,将头埋进他胸膛,揪住他衣襟,放肆吸闻他身上香气,想借此来平定浑身的颤抖不已。但心已然平静,如果我真的要死了,能死在他怀里会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美好,不会有任何的害怕和恐惧。

第九十三章 为什么是我亲你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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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啦~好开心!容我啰嗦几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先求个长评!让长评砸死我吧!

二,下个月日更最少九千字,希望大家多多评论,给我动力!

三,本扣群:一七二四六七六一七。入群记得报上文中任一主角或配角名字哦!

我揪住他衣襟,如海中溺者终于寻得漂木,至死不愿放手,拼命汲取他的温暖。分明心中已不再畏惧,可眼泪却始终不停,似长流江『潮』涨时翻腾的浪水,不断在我脸上汹涌。

他轻拥着我,脚步极缓,每一步都似如履薄冰,将我抱的四平八稳。感受到他的小心呵护,我哭得更加放肆。

良久,他把我平放在地,伸手抹掉我的泪,语声极轻:“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浮世谣93

“不是爱哭,是痛,很痛。”

我哽咽抽泣,紧盯着他,将他眉宇间的担忧尽收心底。

他看向我的腰,微微一顿,黑眸询问似的望我一眼,我点头,他轻抬手,极缓的解开我的衣带。

因从小常被妖怪捉走,不时砍手砍脚,光膀子『露』大腿于我已是习以为常,我早没有这世间女子的娇柔害羞。可此刻衣衫被他层层揭开,肌肤寸寸『露』出,曝于星空月夜下,我的呼吸和心跳骤然间快到难以控制。

晚风拂来,我感受不到一丝寒意,浑身烫的可怕,从未有过的局促令我暂时忘却腰上疼痛,我将衣衫拉来,紧掩在胸口。怯怯的望着他。

他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星光浇在他脸上,白皙玉容浮出两片酡红。但当衣衫褪开,纱布解下后,他的神『色』散尽。顿时浑身一僵,双眉紧皱,我循着目光望去。忍不住掩唇惊呼,吓得肝胆快裂。

一条伤口整齐的出现于我腹上,如平坦大地忽而裂开的一条缝隙。周遭血肉模糊,绿『色』汁『液』随着我的每次呼吸而拼命溢出,汩汩而流。

我惊恐的瞪大眼睛,四肢冰寒,心中像被千斤巨石狠狠一砸。并疯狂碾压。泪水再度攀上眼眶。直直滚下。我哭着大吼:“怎么会这样!我没有受过伤啊!我只是被踹了一脚!”

“初九……”

“我的腰断了……”

我茫然的看向他:“会长回来的对吗?我不想死,杨修夷,我不能死!”

我忙举起手,张嘴咬在虎口上,他伸手掰开我齿缝:“初九,你先冷静!”

冷静,我如何能冷静?!

我疯了一般大哭出声:“我会痊愈的。我的身体明明还会痊愈的!我砍手砍脚都没事的!为什么我的腰会这样?”

他将我拥在怀里:“我去找些草『药』帮你止痛,你不要怕,我极快回来。”[]浮世谣93

我惊恐的拉住他:“不要!我好怕,你不准走!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都是你扔下我,我何时扔下过……算了。”

他直接抬手,修长一指点在我额上,将我所有神思驱散得一干二净。我还想张嘴唤他,大脑却骤然空白,思绪蓦地飘向很远,穿过云层,落于常在梦中出现的那片油菜花田上。

天空一片清明,碧云高浮,和风丽日。月牙儿蹲在地上挖土,浅『吟』一曲欢乐小调,但她声音『奶』声『奶』气,着实听不清在唱些什么。

这时,她忽的抬头朝我望来,模样骤然清晰,推开了以往梦里的云雾朦胧。

我惊艳原地,她竟是这么貌美。一双乌黑雪亮的明眸灿若星子,粉嫩白皙的肌肤如玉凝华,鼻梁秀气高挺,仿似青山高岚,嘴巴俏红盈『色』,如若含着朱丹。年岁虽小,却已有倾国之姿。

她笑『吟』『吟』的起身,穿着月白『色』烟衫上衣,下身一条鹅黄『色』散花纱裙,腰间系着红丝穗儿,坠一清波软玉。她歪着头,站于清风花田间,风儿将她头发吹得起舞,像天上仙童,被派入凡间广散善缘。

我朝我跑来,却穿透我的身子,扑向我身后来人:“清拾哥哥!”

我回过头,愕然一惊,竟是我那未婚夫!他的俊俏五官丝毫未变,只是穿着不似我两次所见那么雍容沉重,一身罗衫白衣,长身玉立,极为仙逸出尘,风华气质竟丝毫不逊『色』于杨修夷。

他弯腰将月牙儿抱起,在她小脸上一掐:“想我了么?”

月牙儿伸手在他怀中『乱』『摸』:“就没有给我带吃的吗?没有吃的你为什么要来?”

他轻轻一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你爹娘,他们可在?”

“娘亲在村里和姑姑剪窗花呢,爹爹和大伯上山打猎物去了,我是偷偷跑出来玩的,你可不要告诉别人。你真的没有给我带吃的么,上次分明说了要买桂花糖的。”

我未婚夫将她放在地上,他蹲下身,俏皮点着她鼻尖:“月牙儿,嫁给清拾哥哥好不好?这样天天都能吃到桂花糖哦!”

月牙儿抬起眼睛看他,小脸蛋认真想了许久,摇头:“我才不要因为桂花糖就嫁给你,我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我今天就是来跟你爹娘提亲的,以后你就是我的小未婚妻了哦。”

“我说了不嫁就不嫁!我才几岁啊,你烦不烦!”

说罢,小女孩气呼呼的推开他,转身跑向远处炊烟袅袅的幽雅村落。

我怔在原地,心绪极『乱』。

我一直猜测自己与月牙儿的关系,可如今凭空冒出的一个莫名念想,令我心慌意『乱』。我摇头,拼命将它推开,不可能,那太过荒唐,太匪夷所思!

我蓦地想到月牙儿的父母,顿时拔腿要朝她消失的地方跑去。却在这时,有人瞬间晃到我身前:“你是谁?看够了么?”

我直愣愣的看向未婚夫,他模样骤然变得极凶,与方才的柔声细语全然不同。他凝起一掌,拍哪不好。拍我脸上,将我四仰八叉的拍飞出去。好在只是个梦,我全然感受不到疼痛。他举步朝我走来,又要袭来一掌时,身后忽然有人将我拉走。与他击掌相推,顿时周遭山河崩裂,花田尽毁。气势磅礴万钧,雷霆作响。

我看清那人是杨修夷,顿时一愣,他边跟未婚夫拼掌力,边侧头望我,悠闲笑道:“看打架很无聊的,要点什么?蜜豆糕?龙眼酥?藕丝糖?竹叶糕……”

我愣愣的说:“茶叶蛋吧。”

然后天上哗啦啦的下起蛋雨。将我砸的鼻青脸肿。瞬间被埋于其中。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这时听得一人喊我名字:“初九?”

杨修夷轻晃我肩膀,将我从荒唐的梦中拉出,我睁开眼睛,他顶着无边星光,垂眸望我,一手轻托我后脑,一手捧一叶清水。

我费力撑起身子。衣服已被完好穿上,腰上疼痛全然消失,不过很麻,如今哪怕再踹上一脚也未必有感。

我将叶上清水喝光,抬眼看他,他静静望着我,薄唇紧抿。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想骂我,但眼下我伤势极重,几乎垂死,有点人『性』的家伙都不会选择这个时候跟一脚踏进棺材里的伤员算账。

但沉默还是得打破,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

我顿了顿,将头发别到耳后,故作轻松模样:“谢啦!”

他眉心微微一拧,似是不满,我又说:“那不谢?”

他冷冷一哼:“烧坏了?”

我笑道:“我这具身体倒是想发烧,连个伤寒都染不了,就这腰奇怪点罢了。”

语毕,想要坐起,徒劳挣扎半天,如翻不过身的乌龟和死咸鱼。他终于看不过去了,伸手将我扶住。坐稳后,我又道了声谢。

忽然这么知书达理懂礼貌,无非是想让他跟我多说几句。但他心情看起来着实很糟,理都不理,不愿跟我搭话,可能怕一开腔就要骂我。其实我倒宁可他此时来骂我几句,也好过这样沉默。

我抓来一根小草,绕在指上,故作漫不经心:“欸?你怎么会忽然出现的,真巧哈!”

他淡淡道:“确实挺巧,如果没有刚好路过,兴许你死了我都不知道。”

我点点头:“哦,那刚才问路的是温良?”

他斜我一眼,半天鼻音“嗯”了一声。

我继续找话题:“哈哈,名字取的不错,你取的?他娘亲取的?暗人老大取的?对了,叫什么来着,守益和碧狼是吧,听说很凶的而且……”

他忽然打断我:“你呢,田初九,你什么时候能温良一点?”

我“哈”了一声,转头看着远处星空:“你想要温良啊?养只阿猫阿狗,要是不听话就打它一顿,一只叫小温,一只叫小良,或者阿温,阿良什么的……”

他忽的将我轻轻一扯,我的腰肢本就毫无劲道,顿时连反抗都没机会,一头扎进他怀里。他紧紧揽住我的肩,不给我挣脱,听得他胸膛心跳极快,我也跟着如马狂奔。

他磨牙切齿:“够了!不要再跟我扯东扯西,以后若是再不告而别,我就把你……”尾音拖的好长,等了许久还未等到下文,我抬起头:“把我如何?”

他皱眉,眸『色』不悦,许是他也想不出怎么样威胁我比较有效,我正要取笑他,他忽而道:“我就把你师父脱光了扔街上!”

我:“……”

他继续:“或者把他绑去『妓』院,让他晚节不保。”

我:“……”

他仍在继续:“或者关进猪圈里熏他一年。”

我:“……”

他还在继续:“或者送到泼『妇』柳花家当赘婿。”

我好奇:“泼『妇』柳花是谁?”

他一笑:“秃头阿三是谁?”

我:“……”

他还要继续:“或者把他……”

我怒皱眉头:“够了!你丧心病狂!”刚指控完他,我便顿时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丧心病狂的想要将清婵嫁给秃头阿三的。

杨修夷破天荒地的没有反唇相讥,而是别过头去,颇为得意的一笑,给了我一个俊朗侧颜,极尽清逸绝世之洒然。将我看的如痴如醉。

半日后,我终于忆起自己还在他怀里,忙想要爬起,他却不依,手臂紧紧桎梏我。体温熨烫。我惊惶叫道:“放开!”

他垂首,黑眸凝视我,眸『色』深沉。宛如沉淀的古井幽潭,深邃『迷』离,有着慑人魅『惑』。我怦然心动,忙转移视线,余光却瞅到他一直盯着我。我小心翼翼又掀起眼皮,他的眸光深不见底,令我紧张发颤。

我被他惹得脸红心跳。感觉有人拿火把在熏蒸我的脸。烧的耳根也定是一片通红。

我直愣愣的望着他。他缓缓低下头,俊容离我越来越近,温热的吐气喷到我脸上,轻轻痒痒。我快不能呼吸,浑身绷紧,如弦上之箭。

脑中诸事被我抛掷一空,我只觉得星空银野都飘起花洒。无数樱花纷扬而下,白鹤起舞,彩蝶成群,空中五光十『色』,赫然架起一座仙桥。我坐在桥上哼着曲调,吹着清风,双脚轻晃,一身惬意舒然。

我深深看着他,他的俊美天颜和气质风华堪称旷世少有,无论何时何地,都雅持他一贯的清冷漠然。我忽的弯唇一笑,这个男人,是我欲眼望穿却不得不暌违的心上之人,是我想奋不顾身,抛却一切杂念却终究没有勇气去走在一起的男子。我多想和他白头偕老,结发同床,风雨无惧,细水长流。走过悠悠浮生,低『吟』浅唱一曲山河歌谣。可我是个执念深重的人,我比谁都清楚,所以我想离开他,在深陷之前逃离。可此时此刻,心却忽若雅客诗人笔端下的梦幻仙境,有霜林染醉,有倾城烟火,有万古清欢,有我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令我心甘情愿沉浸其中,再不想抗拒。

我深深呼吸,慢慢闭上眼睛。

未想这一闭就等了好久,我皱起眉头,这小子怎么还不亲我?

我又深深呼吸,鼓足勇气,猛的凑过唇去,孰料一下子撞在柔软滑嫩的肌肤上,是他的侧脸。

我:“……”

我睁开眼睛,直愣愣的望着他,他回首,唇瓣恰巧贴着我的双唇滑过,引起我一阵战栗。他的眸『色』比我还要呆愣,我们就大眼瞪小眼的互望对方,如两座石像。

良久,我喃喃:“难道刚才是我做梦,你没有要亲我?”

“不是,只是有人来了……”他倏尔一愣,“亲你?初九,你愿意被我……”

他语无伦次,剑眉忽的轻轻挑起,一丝笑意从他眉间扩散,紧而眸『色』湛亮如星,盈满喜悦。再下一秒,他骤然扬唇大笑,将我拉回他怀中,紧紧拥住,语声愉快:“初九,我好开心!”

我顿了顿,伸出手,缓缓环在他腰上,收紧双臂,发出不满嘀咕:“你的腰好细。”

他孩子气的哈哈大笑,笑声豪放不羁,震得胸膛一跳一跳。我将头埋得极深,闷声道:“别笑了,会被人听到的。”

他松开我,捧起我的脸,目光相对,我躲闪不已。

他将唇畔凑来,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我一颤,忙低下头,他执着的又捧起,轻声道:“初九,不准躲我。”

夜风忽的急促起来,遍野群草随风摇曳,哗啦翻飞,如我此时凌『乱』慌张心境。我嘴硬道:“谁躲你了,有什么好躲的。”

他又笑了,目光那么温柔,那么坚定。他俯下头,闭上眼睛,睫『毛』如两弯蝶翼。我则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再不肯闭上,唯恐又是我的妄想。

眼看他俊容越来越近,我觉得我也应该主动一点,就在我准备也凑上去时,眼珠子莫名一咕噜,转到一边,眼角余光瞅到一个身影。

我当即一愣,回过头去,杨修夷的吻同时落来,正好贴在我脸上。

他:“……”

我惊喜大叫:“师父!”

师父仍秉着“世外高人就得有世外高人的样子”这个原则,穿着他万年不变的一身白衣宽袍,留着他万年不剪的白『色』长须。我想他想得快要发疯,顿时扬起手,又大喊:“师父!”

师父怒瞪向杨修夷,语声发颤:“你,你你你,你在对初九做什么!”

语毕,白影急速掠来,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拉走。

我呼痛:“我的腰!”

杨修夷皱眉,以诡异身手把我夺回去,轻揽怀中,望向我师父,不悦道:“不是叫你呆在车上么,一把老骨头走夜路不怕摔着!”

师父气得胡子快要炸『毛』:“丫头!给我过来!”

我顿时委屈瘪嘴,快要哭出声:“师父,我的腰快断了,走不动。”

“腰断了?”

“嗯。”

“腰断了……”

他喃喃重复,蓦地瞪向杨修夷,颤抖的伸手指控:“你,你你你,你这个禽兽啊!你对我的初九做了什么?她是你的晚辈,长得又不漂亮,你怎么下得去手?还要了那么多次,腰都要被你搞断,你,你不是禽兽,你简直禽兽不如,我今天跟你拼了……”

杨修夷:“……”

我忙道:“不是,不关他的事。”

杨修夷将我轻柔抱起,往前走去,语声淡淡:“不用理这老家伙,他不敢跟我动手。”

我:“……”

师父暴跳如雷:“死丫头!你被他勾魂了!给我站住!”

我抱住杨修夷脖子,撑起上身,以悲凉目光回首望他:“师父,我回去再跟你解释吧。”

他骂骂咧咧跟在身后:“不用解释了!女大不中留!我知道这姓杨的长了一副小白脸模样,换我我也得心动……”

我:“……”

“……但你情窦开的还真快,才下山三个月就跟了这王八小子!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叫你离他远点,离他远点,你全当放屁了是吧!”

这就太冤枉人了!

我顿时怒道:“你个死老头,当初还是你拼命怂恿师公把这混蛋赶下山的,怎么怪到我头上了!”

通常情况下,我和师父吵嘴其他人都不愿出声。一是我们吵嘴太过粗鲁恶俗,二是就算其他人出声,也会被我们听若未闻。

所以杨修夷以重重一哼来表达他的不悦。

师父勃然大怒:“我何时怂恿师尊了!是这臭小子自己要来的!还有,我说了多少遍了!你又骂我死老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早知道不捡你了,我宁可脏着屁股回去洗个澡!”

我“切”一声:“你就别装了,你当初捡我才不是因为没纸擦屁股,是小虎子欺负我的时候你刚好路过,我都想起来了!”

他一愣,脸『色』蓦地又极为难看:“那把你衣衫撕下,我现在给你拉一个!”

我:“……”

好吧,我认输。

我还是乖乖把头埋回杨修夷怀中,先不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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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屁股开花

由于和杨修夷关系变得莫名尴尬,且师父一身滔天怒焰,不容我犯。所以被抱上马车后,我就装作深度昏睡,任谁喊都不睁眼。

师父非要挤上杨修夷的马车,被踹走好几次,每次都强硬回来,不依不饶。杨修夷在不要脸这一点上完全不如他,最后他老人家如愿以偿,大摇大摆坐在我们旁边,伸手扯我,杨修夷不依,两人抢了半天,最终师父大获全胜。

一番折腾,城门已关。我们就在城阙外和其余行脚路人一起休憩。

天亮醒来时,师父一条腿翘在我头上,一条腿翘着车窗,双手伸展,口水哗哗,流在他胡子上,像春雨后屋檐蛛网上的水珠,剔透晶亮。有这个想法后,我旋即觉得自己恶心,转头望向另一边,杨修夷靠着车厢,长腿舒展叠加,双手交叉胸前,垂着几缕如墨青丝。我特别喜欢他的侧脸,轮廓那样深邃,鼻梁高挺,如酒一般,会让人沉醉。

可惜和他的关系必须点到为止了,再纠缠下去,别的不说,师父会先剥我一层皮。

我讨好般朝师父爬去,躲进他怀里,拉过他手臂环住自己,就在这时,他嘴巴瘪吱几下,喊了声:“入云阁的老白干才是绝味。”然后翻身,另一只手挥来,落在我脸上,清脆一响。

我一愣,随即大怒,伸手掐在他脸上,拧啊拧,怎么都拧不醒。

这老头,又用仙梦秘法了。

自我睡相坏,每次跟我睡觉都用这一招,结果有一次在一家客栈,半夜来了贼子,我怎么都叫不醒他。结果那小贼不仅搜刮了我们的财物,还把我给夹走了。[]浮世谣94

我从他肩上爬起。呆看他老脸半天,然后掀开车帘准备出去走走。

磨蹭半天『揉』着腰下了马车,一抬头便见到一个熟悉身影。我惊喜:“月楼!”

她穿着一条淡白绣花纱衣,棉柔料质。款式极好,裙摆上一圈淡粉花晕,典雅中不失俏皮,除了腰身略有些宽,其余很是贴身,与她容『色』相映,妩媚动人。娇俏清秀。

她手里捧着许多鲜果,还带着清水『露』珠,见到我顿时奔了过来,弯唇绽颜:“初九!原来杨公子昨夜是去找你了。你的腰怎么了?”

我轻拍水缸腰:“快断啦,对了,你怎么也在这儿?你不是被捉走了么?”

她一笑:“此事说来话长,你先等我一下,我去给里面的伤者换下『药』。”

“等等!”我叫住她。她回头,我伸手拿了颗果子,然后打发她:“去吧去吧。”

东方天际已出了新阳,将远处旷野染得一片金黄。长风吹来,颇有些清冷。我把果子咬得清脆声响。望向城阙,城门还未开,城墙下横七竖八睡躺着许多人,有些于梦中被清晨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与他们对比,我着实幸福许多,我最在乎的两人都在身后车中,连几日吊在我心头的夏月楼也完好出现。我如今心境就同这旭日初阳,满是暖意。

我抬手移来石子,在他们外边摆一个涤尘阵,以抵御晨风。

夏月楼很快回来,扶着我在一棵树前小心坐下,鉴于我对这类歪脖子树有了极深恐惧,我死活要她去车厢内取一把竹伞回来撑开。她极为郁闷,但拗不过我,终究还是被我拉下,坐在一起。

我侧头问:“谁受伤了?没事吧?”

“一个路人,昨夜玉尊仙人和劳古去找杨公子,玉尊仙人让劳古救回来的,至今昏『迷』,还不算认识。”

“对了,你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的?我担心你好几天了呢。”

她浅笑:“谁叫你走了,你若是不走,在小桐驿站时,我们就能见面了。”[]浮世谣94

“小桐驿站?怎么会在那?”

她略带责怪的看我:“那夜杨公子将我救回去,发现你偷偷走了,还发了顿大火,骂丰叔多事,差点没把房间拆了。他至今还没跟丰叔讲话呢,你去劝劝吧。”

我眨巴几下眼睛,别过头去,摆弄胸前头发:“哦……”

她迟缓片刻,犹豫问道:“初九,你和杨公子,你心中是否有何心结?”

我忙岔开话题:“你是被谁捉走的?是蔡凤瑜那老贱/『妇』么?”

她摇头:“是两名本事极高的陌生女子。”

“陌生女子?可有伤害你?”

“没有,她们极为古怪,没有打我,也不骂我,将我掳走后一直不理不睬。直到去了小桐驿站,来了另一个女子,那女子用匕首在我手背上割了一刀,观看许久后发怒,说是找错了人,将那两名女子一顿毒打。后要来杀我,争执缠斗时,杨公子忽然出现,将我救下。”

我看向她手背上结痂的伤口,心念一转:“莫非是来找我的?”

她顿了顿,点头:“杨公子也是这么认为的,对了初九,那玉牌有什么来历么?那女子将我身上所有物品都拿走了,包括你的玉牌。”

我皱眉:“什么玉牌?”

“你在翠叠烟柳交予我的那块白玉呀,上面还刻着一个‘原’字。”

我略一思索,想起后顿时有些心虚:“其实月楼,那玉,那玉是我偷的,所以有没有来历,我不清楚……”

她扬起两弯月眉,诧异:“偷?”

我低下头,细声咕哝:“偷它也只是因为好玩,不是图财,真的。我知道那玉细腻滋润,为上上佳品,极为贵重,但我,但它,那主人,是我……也罢,偷都偷了,解释也没用,其实不光是那玉,有人还带我偷过银子,有可能我身上这套衣服也是用偷来的钱买的……”

“初九,你不该偷东西,你……”

“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我忙打断她,“你也不要跟我师父提起,他会打死我的。我以后不偷了……”

她没有说话,眸光投向远处,良久。她极缓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想着脱世绝俗,远离尘嚣业障,为何你偏偏要入世随俗呢?玉琼十里尘埃路。荷梅烟水皆不如。你在我心中,也一直如玉琼般纯净。不染纤尘,我实在不愿看到你被市井之气玷染。初九,以后不要再鸡鸣狗盗,亏心之事多了会令你寝食难安,如鲠在喉的。”

虽然偷玉牌另有原因,且其他偷窃行为都是花戏雪干的好事,可夏月楼认真关切的神『色』。令我十分动容。

我忽的想起师尊,他平时极少理我,但在我下山前夜,他将我叫到院中。轻声道:“你虽然生得笨,也不貌美,但毕竟是我望云山出去的徒弟,再差也比别人强点,且你巫术在身。总有一些人会因莫名理由接近你,更或欺骗你伤害你。这世道,狐朋好寻,诤友难觅,你要擦亮眼睛。明澈心境,分辨得清楚仔细,切忌勿被妄言媚语『迷』失心智,人心要比任何妖魔都来的可怕。”

师尊说的这段话犹响耳边,我看向夏月楼,拉过她的手,咧嘴轻笑:“月楼,谢谢你,我跟你保证,再也不偷窃了。”

话刚说完,脑袋猛的挨了粒石子,我抬起头,师父站在马车外,一双眼睛如火燎亮,十分锐利。我心下大骇,知道他五官清明,神思极远,能将我方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师父……”

他掠到我身前,看向夏月楼,语声严厉:“月楼,你先走开。”

夏月楼望我一眼,起身,语声温婉:“见过玉尊仙人,月楼告退。初九,我走了啊……”

她一走,我脑门顿时被“啪”了一下,我『揉』着脑袋:“师父!”

“跟为师说话岂有坐着的道理!给我起来!”

“我的腰断了怎么起!”

他一把将我拉起,怒道:“为师教过你偷东西么!”

“没有……”

“那你跟谁学的!”

我犹豫,咕哝:“我拿这玉牌其实是因为……”

他又“啪”我一下:“你真是学坏了!自己说,该怎么罚!”

我『揉』着脑袋:“你先听我说,这玉牌是我……”

他继续打我:“我是问你该怎么罚!偷了就是偷了,不用解释!”

跟夏月楼可以不用解释,但是我最不愿,最不想误会我的人是师父,而且他要罚我,我怎能不解释。我怒道:“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他又抬手,我慌忙将竹伞往前挡去,顿时鸟粪哗啦啦掉到他白衣上,他气得胡子『乱』飞:“死丫头!你,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说罢夺走竹伞,收拢,将我放倒在地,用竹伞狠打我屁股。边打边骂:“为师如何教你的,犯错便认,不可寻理由,找借口,狡辩推脱!我问你,你今天是认不认?”

我痛的满头大汗:“师父,你先听我说,这玉牌是我未……”

他力道加重:“还想解释?今日你必须忆起被偷者音容面貌,用阵法寻他,将东西物归原主!”

我气急:“你听我说好不好!”

他“啪啪”连打:“为师不求你武艺精湛,也不迫你强学琴棋书画,只为给你一个无忧生活,可你如今却连人都不会作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含泪大骂:“死老头,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他大怒:“真是学坏了!偷了东西居然还理直气壮!为师是如何教你的!人之立命,勿行不义之举,你知之不可而为之,却还不知过错!下山下山,我叫你下山!今天就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

“你回不回?”

明明很痛,我偏要嘴硬:“我不回!死都不回!”

“你,你还敢顶嘴!”

“我就顶嘴!”

“别以为现在有杨修夷替你撑腰你就能爬到我头上!我刚给他摆了锁魂阵,他现在救不了你!”

“谁稀罕他撑腰了!你要打就打死我吧!你个臭老头子!你臭的可以酿臭豆腐了!”

“你,你!”他被气到不行,顿时发狠,竹伞猛的打下,断作了两截,他不依不饶,握着断柄仍继续打我。

我痛的张嘴大哭:“臭老头!你下手好狠!我没错,我哪错了!我拿我未婚夫一块玉牌怎能算偷!就算偷了,我也是你的徒弟,又不是你的仇人,你干嘛这么狠!”

“给我闭嘴!”

我委屈万分,哭得越发狠:“就不闭嘴!你要打就打死我吧!就算我屁股会痊愈,可是我的腰已经受伤了,你为什么还要下手这么狠!你这么久没见我都不知道想我,昨晚一见面还骂我,你算什么师父!我才不要跟你回去!我要去找我未婚夫,我要嫁给他,你别想再见到我了!”

他忽的一愣:“丫头,你会流眼泪了?”

“别叫我丫头!谁是你的丫头!你打死我吧!我不要你这个师父了!”

“你找到你的未婚夫了?”

我把头别向一边,抽噎着不予理会。

“丫头?”

我捂住耳朵:“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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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轮椅

我缩在车窗旁,一路望着车外络绎之景,不愿说话。

屁股的疼痛完全感受不到了,但我的腰被竹伞数次擦过,引发的疼痛更为强烈。

师父一直喋喋不休,还把他的老对头丰叔给拉上马车,两人说是哄我,不如说烦我,足足唠叨了我半个时辰。但我定力也不是常人所能比及,最后师父无计可施,不得不把锁魂阵解了,杨修夷一出来就先狠揍了他一顿。

未婚夫的事情我本不愿被杨修夷知道,师父却骂骂咧咧说了出来:“这死丫头,不就打她几下屁股么!小时候我把她吊在树下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还跟我犯起了驴脾气!小丰,你说说看,她犯错是不是该罚?她说拿她未婚夫玉牌不算偷,不告而拿就是偷!你说我打错了吗?还说我心狠,这要换我师父,指不定把她皮都给剥了!我跟你说啊小丰,我以前就偷了一个苹果,被我师父打的一个月下不了床,那才叫惨啊,那会儿我师父都不来哄我,她现在做错事情了,我还要去哄她,有我这么温柔体贴友好的师父,她该捂嘴偷笑了啊……”

杨修夷伸手过来贴在我腰上,我扬手要拍掉,被他另一只手拿住手腕。他在我腰上轻『摸』一圈后说:“可能伤口又裂了。”

师父一愣:“伤口?什么伤口?这丫头还能有伤口?”

这话莫名让我眼眶又泛起红波,杨修夷将我肩膀板过去,替我擦掉眼泪:“很痛么?”

我委屈点头:“痛死了。”

他只手将我揽在怀中,轻『揉』按摩,转向我师父,沉声道:“她偷东西确实不对……”[]浮世谣95

丰叔忙道:“就是!”

“……但你不该现在打她……”

“就是!”

“……她的腰受伤极重,我怀疑曾被人砍过一刀……”

“对!”

“……她腰上有蕴罡参……”

“是啊!”

“闭嘴。”

“就是!”

杨修夷甩去冷冽一眼。

丰叔嗫嚅:“……少爷我错了。”

师父难过的朝我看来:“丫头……”

他的后悔神情落在我眼中。看的我尤为心疼。我也不想再和他怄气,小心挪过去,扑在他怀里:“师父。初九真的想死你了!”边哭边伸手一直狠扯他白『色』长须,算作报复。

马车行驶许久。穿街过巷,东绕西转,终于在一座普通大宅前停下。一个雍容女人携一众下人早早站在门口,将我们笑脸迎入朱门。

穿过回廊,绕过月树,经过重重屋舍,我被扶到一间房中。房内空间大出我在二一添作五的居室两倍,布置典雅,家具秀致,文绮精美。桌椅案几木柜盆架无一不精雕细琢,极具女儿家闺房秀气。[]浮世谣95

湘竹拉开玢烟软帘,窗外满目婀娜月树,飘来极淡清香,其中掩映一池清潭。潭边满是光洁的鹅卵小石。

这座大宅就同丰叔安排的马车一样,外表简朴大方,内里却是红木条凳,锦布软榻。说他不爱『露』财又偏偏不是,只是不识货的人认不出马车外罩的青布为匡城青竹碧罗。既防水又耐火烧,已有千年历史,在巫书上被多次提及,价格极贵,同样尺寸的青竹碧罗价格,可以买一百匹西窗烛。

本来在师父的教育下,我理应坚决不受杨修夷的照顾和恩惠。可如今他老人家以身作则,死皮赖脸的登堂入室,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住下。

湘竹帮我把衣衫脱掉,扶我趴在榻上,不多会儿,其他人就纷纷进来。丰叔将我的纱布层层揭开后,我听到湘竹春曼她们的惊呼声。我刚要回头,师父按住我的脑袋:“看什么看!”说罢冲我额间戳来一指,让我陷入了昏『迷』。

再醒来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燃着一豆烛火,有着好闻清香。

我枕在师父腿上,他闭着眼睛,风鬟雾鬓的脑袋像一颗白『色』绣球,一点一点,打着盹。

我望了师父半天,他实在不算好看,虽然他老把责任推卸给年纪问题,但我觉得他年轻时应该也俊不到哪去。

我拉扯他衣角,将他喊醒,他『揉』『揉』眼睛:“丫头,醒了?还疼么?”

我摇头:“不疼了。”

“气师父么?”

“快气死了。”

他叹气,在我肩上打着轻拍:“那不要气了,不然把你气死了师父会伤心死的。”

我一愣,他在我面前老口是心非,毒舌咒我,巴不得我早点翘辫子,如今忽然这么煽情,不得不让我有种命不久矣的错觉。

他把我扶起,指指一旁的轮椅:“小丰弄来的,来,为师带你去走走。”

本来只是我们师徒二人散步叙旧,未想刚出房门就遇见湘竹春曼,之后在院中碰上对弈的夏月楼和丰叔,后来杨修夷也悠然出现。看模样刚沐浴完,整个人似月清爽,眉目如画,俊秀挺拔,一身磊落青衫,衣上若着一幅泼墨水画,有着整幅淡淡的竹叶青草。一头乌玉长发及腰,不同往昔以发绳随意绑束,而是以竹簪轻挑,颇具闲士风情,松竹气骨。

因他们加入,令我原本想对师父说的话都咽回肚子,变得沉默不语。杨修夷也很安静的走在我的轮椅旁,偶尔抬头悄悄望他一眼,他眸光深沉,若有所思,心事未见的比我少。

半日信步闲庭,多半都是湘竹她们兴致勃然的聊着家长里短。这本是我往日最爱八卦,如今心中有结,也没了趣味。这时,湘竹忽然说道,辞城夜市繁华,为大汉第一,比京城还要繁盛,一定得去看看,开拓眼界。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朝我投来目光,我顿时一愣:“看我干什么,我又没钱。”

夏月楼温婉浅笑:“那你要去么?”

其实我早想去了,可我确实没钱,这世上我唯一能借钱的人是我师父。可就他这穷酸抠样,与其信他会借我一个铜板,还不如信清婵会死心塌地的爱上秃头阿三。好吧。清婵已死,再消遣她着实不厚道。我换个更高难度的比喻,还不如信师尊会死心塌地的爱上泼『妇』柳花呢。

我说:“我不去,要去你们去。”

话音刚落,师父突然喊道:“师叔。”

我吓了一跳。

杨修夷颇为淡定的应道:“嗯?”

啊?

师父又道:“借我五十两吧,我徒儿要买吃的。”

我:“……”

杨修夷摇头:“不用,本师叔请小侄孙吃点东西应该的。”

我抬起头,月亮依旧皎洁。清风徐徐舒爽,星星没有变成五颜六『色』,天地更没有翻覆倾塌。那只有一个解释了,就是我的小命真的快没了。这么好的待遇。绝对只有将死之人才有,否则打死我都不信眼前这个人会是我师父。他肯为了我借五十两?还问杨修夷?把我卖了都不值这个价呢。

最后聊着聊着,我不知不觉被推出了府邸。

这时,杨修夷说同行姑娘较多,街上鱼龙混杂。许会周顾不全,便掉头令丰叔喊几个人手过来保护。他终于肯与丰叔说话,丰叔受宠若惊,于是一兴奋,竟不知从哪叫了一百多人。着实夸张。于是,我们一行人便阵容颇大,声势浩『荡』的朝夜市走去。路上惹来许多目光,又因我被包围中间,且坐着轮椅,最为惹眼,所以更多人的好奇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一开始我有些不自在,但到最后,不得不生出些虚荣之心。我心想,终于啊终于,我田初九也有可以在街上横着走的一天了。那个谁谁,你再看我一眼,信不信我让人挖了你眼睛啊,还有那个谁,你长得那么像秃头阿三,我好想让人打你一顿你知不知道。蹲在街角的那个,对,就是你,你同行可还欠了我一只烧鸡呢!你最好别惹我,不然抢光你一天的收入……当然,这些只供我心里念叨,自己偷着乐,我要真说出口,估计会被杨修夷和师父因嫌丢人而当场拍成路边摊铺上的烧饼。

小人得志在心中,春风得意挂脸上,好几次没忍住,自己笑出声,引来更多注目。最后杨修夷可能看不下去了,忽然伸手过来贴在我额上,我抬头对他嘿嘿直笑,把他笑得莫名其妙。

一路被人推着轮椅往最热闹的市集走去。湘竹拉着春曼到处『乱』跑。湘竹衣衫楚楚,丽雪红妆,加之『吟』『吟』笑语,环佩叮当,颇有些娇俏千金之感。而春曼打扮再俏,五官再端,但因肤『色』不好,在湘竹比对下,也不过一个容貌端庄点的丫鬟。

夏月楼和丰叔走在我们前面,像对忘年交,不时谈诗论赋,街边一个竹叶糕都能被他们道出大段典故,有些遥远的小吃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之时。

我从为虎作伥的幻想中流着口水回过心神,随便嗅了嗅,感叹一句:“好香啊!”

杨修夷低头望我:“想吃什么?”

我不假思索道:“糖炒栗子!”

他抬起黑眸四下一扫:“这哪有糖炒栗子?”

我说:“反正这条街上就有,也许就在前面,过去看看!”话一说完,侧头忽的看到一家生意兴旺的臭豆腐摊,摊前人头挤满,黑压压一片,引起我关注的倒不是这个,而是臭豆腐摊上的招牌大字——田初九臭豆腐。

轰!

如若闷雷在头顶乍响,那日鸿儒广场被万夫所骂的场景回到脑中。我浑身僵持,再难找到言语,平日喜爱的臭豆腐,如今闻到味道终于令我作呕。

杨修夷和师父循着我的目光望去,师父顿时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丫头,你看你名声臭的,哈哈哈哈!”

杨修夷举步就要朝那走去,我一把拉住他:“不要!”

他回眸,眉头紧皱,眸中蕴满怒气,绷得我神思发疼。

我和他对望许久,忽的一笑:“你看,我出名了!去给我买一碗吧!要是味道不好,哼哼!我不砸了它!”

他静静的看着我,眼珠漆黑如化不开的穹州之墨,分明深奥难懂,却又宁静如水。我笑容僵在嘴边:“喂!你再不去我要脸部僵硬啦!”

他仍是静谧望我,良久,声音低沉的说道:“我在权衡。”

“啊?”

他深吸一口气:“没什么。”继而一笑:“我去给你买?”

都说女人翻脸快如翻书,他这瞬间的表情转化才叫一个快!宛若一缕暖阳瞬间冲破满空阴霾,在大地冲刷出一片金光。又似回春转暖的高山流水,挣破寒冬封镜,冲出山涧,如许清冽。笑得那么清新俊逸,潇洒脱俗。

我点头:“好,要是不好吃就不给钱!”

他微微皱眉,有些无奈,正要说话,师父猛的拍我脑袋:“你蠢的啊,不给钱人家怎么给你臭豆腐,不给你臭豆腐,你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我捂着脑袋,回头瞪师父,忽的眸光一凝,落在他身后一家面摊上。其中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束发玉冠,品貌非凡,女的海棠标韵,丽质娥颜。女子依偎在男子怀中,两人耳鬓厮磨,亲密低语,女子不时娇羞侧头,粉腮红润如丛生了百媚之芳。

俨然一对郎情妾意,羡煞旁人的良配佳偶。

我看向夏月楼,她早已注意到了,一双美丽瞳眸有些呆愣,低下头看我,难以置信:“初九,那,那个男子是卫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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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女人的骂战

我本想将卫真恢复智力这件事情说与她听,但今天一天都被腰痛折磨而搁置脑后,如今还没找到恰当时机便被她自己撞上了。饶是知道卫真十有**在弄虚作假,可是这情侬画面着实令人恼火。更莫说,它会如何灼伤夏月楼的眼睛。

我轻声道:“卫真已恢复智力了。”

她一颤:“恢复?”

我轻轻点头。

“那,那可还记得我?”

“记得。”我拉过她的手,“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月楼,你信他么?”

“原因?”

她低语喃喃,忽的眸中一亮,微笑:“我信!”

我没想她会如此迅速并笃定万分,一愣:“月楼,你……”[]浮世谣96

她狡黠看我,眨了眨眼:“若说逢场作戏,当初你们可全被我骗了哦。”

如此聪慧女子,哪轮得到我担忧。我顿时失笑,转头想让师父推我离开,孰想这时兴奋了一夜的湘竹忽然指到:“卫少爷!”

她兴冲冲的拉着春曼奔去:“真的是卫少爷!”

卫真抬头,微拧眉心:“两位姑娘是?”

湘竹转向黄珞,瞧见他们亲昵举止,不悦道:“这女人是谁?”

黄珞身后一个丫鬟上前:“你又是谁?滚开!”

湘竹『性』格泼辣,且生得一张伶牙利嘴,又因今夜我们人多势众,无形中涨了气势,她当即冷笑:“怎么?问个名字就急成这样,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荡』/『妇』/『淫』/娃?怕说了名字堕了如今这清纯模样?”

“你!”

我忙出声:“湘竹!”

他们顿时都朝这边望来,卫真看到我的轮椅后一愣。目光浮上歉意,再投向我身后,淡淡的扫过杨修夷,丰叔,夏月楼。眸中波光微闪,转瞬又沉为一汪深潭。

我说:“回来吧,我们去别处逛。”

湘竹怎肯听我话,拉着春曼一屁股在他们邻桌坐下。伸手从筷筒里挑了双筷子,掏出怀中手绢细擦,而后道:“老板娘,两碗面!”

师父大笑:“哈哈哈哈!你请的这丫鬟,模样比你像小姐不说,连脾气『性』格都比你像,你还是跟我回去。给我乖乖当洗脚丫头吧!”

他这话说的我很失面子,我的心情立刻差了大截。

杨修夷伸手搭在我肩上,淡淡道:“吃面么?这家面据说很不错。”[]浮世谣96

“据说?”

我打量这面摊,简陋寒酸,几张八仙桌横陈门口,桌上放着醋壶,酱壶。辣椒小碟。长条凳在后面堆摆如谷,有些凌『乱』。摊主是个中年『妇』女,面貌与我一样,属于一入人海就再难寻到的那种。

整个面摊毫无特『色』,生意清冷,唯一令人侧目的就是竖于煮面锅旁的落地木牌,有些破旧,上书“天地面馆”四个前朝楷字,字体苍劲,浑厚有力。偏又风姿飘逸,清新潇洒。

我同这世俗之人一样,以貌取人,顿生偏见,撇嘴说:“你少糊弄我,不就一个普通面摊么,有何出彩之处,你据哪个不长眼的说的?”

话刚说完。他抬手在我额上一敲:“笨蛋,连我师父的字都不认识了?”

我一愣:“师公?”遂再望向那招牌,纵横曲直收笔处的确有几分神似。我看向师父,师父捋一长须。皱眉:“这就是师尊说的天地面馆?分明只是个面摊,馆在何处?师尊瞎了眼了?”

杨修夷抬手在他后脑狠狠一拍:“你徒弟就是跟着你学坏的!”

周遭之人除了我和丰叔,都齐齐傻眼。

虽然杨修夷辈分在那,身高在那,且肃容气势不输于我师尊。可毕竟师父长他一百多岁,且一副仙风道骨的清癯模样,如今被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当众拍头,画面着实有些滑稽。

我心中轻叹,师父啊,我对不起你老人家。怪只怪,刚下山时我和杨修夷相处的极不愉快,动不动就吵嘴打架,无形之中养成了他爱拍我脑袋的坏习惯。偏偏你和我在他心中又是一个档次,都属于欠拍一类……

既然是师公提笔过的面馆,不管味道究竟如何,过去吃一顿总是应该的。但我对湘竹有些生气,所以师父推我过去后,我气鼓鼓的不理会她。她竟也不理我,喊都不喊我,反对杨修夷和夏月楼颇为热情。

丰叔差人搬来长条凳,我和师父杨修夷坐在一桌,丰叔和夏月楼坐在隔壁,其余百人就跟标杆一样杵着,杨修夷终于忍受不住,令丰叔遣散他们,只留下十人。

老板娘过来热情招呼,师父又开始装模作样,捋着长须,眼眸微闭,故作高深模样,缓缓道:“此处面摊有何特『色』,你且一一道来,若是好吃,老夫定为你四海传扬。实不相瞒,我乃琼台之上,风月之……”

我一脚踹去:“你能少丢点人么!”

老板娘爽朗一笑:“小店只一种酥秦面,五十文一碗。”

五十文!这么贵!

我乍舌:“老板娘,你这卖得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吧!”

老板娘仍是笑面迎人:“姑娘要是不要呢?”

我问:“酥秦面,从未听过,可否有何来历?”

“倒无来历,不过祖上所传,到我夫君这儿已是九代,我夫君今日卧床养病,所以只我前来。”

师父又捋着他那把花花长须,老神道道的说:“岁月沉积而来,必有其精华之处,历传九代而不……”

我忙伸手掩住他嘴巴,转向老板娘:“如此,便人手一碗吧,我们等得起。”

老板娘抬眼一扫,而后又笑:“小店一日只做二十四碗,本还剩五碗,方才那边两位姑娘要去两碗。如今只剩三碗。”

丰叔皱眉:“怎么会有如此不成文的规矩?不能破例?”

“这是祖上订制,我不过遵循罢了。”

我耸肩:“也罢,这面实在太贵,我和师父就不吃了,让给你们吧。”

丰叔看向夏月楼:“要不我们待会儿吃点别的?”

夏月楼点头:“这面与杨公子他们有些渊源,我便不抢了。”

这时,坐于一旁的湘竹忙道:“我和春曼饭口不大,两人可以分吃一碗。月楼姑娘,我这碗面便让给你吧。”

我顿时不满,我说不吃时,她怎么不让?

师父夸赞:“湘竹这丫头可真懂事!”

我更加不满,死老头,我谦让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我懂事?而且。丫头丫头,你怎么可以叫别人丫头!

老板娘应下,转身去做面,我心下烦躁,一手一根筷子举在胸前,来回击响,还没敲个尽兴。忽听到黄珞那边的丫鬟说道:“吃饭便吃饭,聒噪死了,哪家姑娘这么没教养!”

她看似和同伴说,实则声音故意放大,摆明了挑衅。师父凑过身来,唯恐天下不『乱』,压低声音:“徒儿,这姑娘跟你叫板呢!你可千万别输!”

我白他一眼,乖乖收起筷子:“她说我没教养,不是指着你的鼻子骂么。分明跟你叫板,关我什么事。”

那边又传来笑声,是小青椒的声音:“玉琢,还是你厉害,那女的竟比狗还听话,哈哈。”

我本来和这姓黄的就有积怨,按理说我今天有师父和杨修夷撑腰,我应该过去掀桌拍人的。但考虑到卫真可能有计谋打算。我会妨碍到他,于是我暂时作罢。包括方才说我没教养,这点我认了,也忍了。但如今这话,我再忍,我就不是田初九了。

我顿时怒道:“哪家的小姐请不起丫鬟,养些畜生出来『乱』叫,白日里街上咬人也就罢了,牵到人家摊上吃面,总得收敛一点。”

黄珞抬起头,朝我望来:“这位姑娘可是在说我?”

我点头:“不错,挺有自知之明。”

小青椒脾气很烈,冲我伸手一指:“小贱人,你说什么!”

我的丫鬟终于活过来了,湘竹顿时拍桌起身:“老娼/『妇』!她说你是狗你听不懂么!”

黄珞厉声道:“你们是哪来的?可知这辞城是什么地方?敢来这儿撒野?”

一听这语气便知她平日养尊处优,作威作福惯了。我讥笑:“好个地头蛇,怕是官家千金在这儿也不敢如此嚣张,你是什么来历?”

“我的来历何须说给你听?”她转首看向老板娘,语气颇为高傲,“今日剩下的五碗汤面尽数归我,否则你这家面摊也不必开了,反正生意不好,也没什么必要。”

老板娘依旧笑如春风:“姑娘,这些面已被订走,你若还要再吃,只能等明日。”

玉琢大怒:“你是蠢的么?听不懂我家小姐意思?”

湘竹顿时笑道:“你也是蠢得么?听不懂人家老板娘意思?”

夏月楼也『插』嘴:“大人物我算见识不少,你家小姐有多了不起?口气大的堪比天高,莫不是王公贵族?”

春曼点头:“就是,有本事说个名字出来,看看我们听过没有!”

小青椒不屑讥讽:“我家小姐的名字?你们也配知道?”

我哼一声:“名字不让人念,取来只为写在墓碑上么?”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斗得越发起劲,一群男人在一旁扶额,唯独我师父兴致勃然,不时夸我:“徒儿口才有进步!”

最后骂得狠了,小青椒忽然抓起两根筷子冲我飞来,还在半路便被杨修夷的筷子当空击落,且杨修夷力道过重,筷子仍势如破竹,疾驰而去,瞬息穿透了小青椒的手心和右肩胛骨。与此同时,还有师父砸去的酱壶,顿时酱油从她头上哗啦啦倾下,将她粉颊染的一片通黑。

师父大惊,忙道:“哎呀!老夫只是想将那对筷子砸下的啊!罪过罪过!”

他表情焦灼,很是紧张。我掩唇笑出声,恐怕在场只有我和杨修夷,还有丰叔知道他绝对是故意的。

我看向卫真,他表情很是无奈,我怕黄珞又要拉他下水,到时他会为难,正斟酌要如何开口,听得一个女音娇柔响起:“老板娘,两碗酥秦面!咦,怎么这么热闹呢?”

声音很是耳熟,我回过头去,瞪圆眼睛,又是我那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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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天地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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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群号:二二四七九一五八八。敲门砖:书里任意人名。【友情提示:群里疯子较多,入群需谨慎!】

这女子正是昨日在客栈和我未婚夫一起闯入的那个女人。她似乎酷爱蓝『色』,今日换了身衣着,蓝『色』云影蝶衣,袖口有夹纱花结,衣襟微敞,雪白晶亮的锁骨肌肤若隐若现,上面有着淡淡红斑,像被什么虫子咬了。

丰叔极为热情的说道:“姑娘,这家店的面已经卖光啦。”

那女子柔媚一笑,率先走到一张空桌前坐下:“看来老板娘和你们提过,无碍,我们不在这二十四碗的范畴里。”

我撇撇嘴角,还说看我太过眼熟,说我是什么少时失散的发小。如今我穿上衣服,梳了个发髻就不认识我了。真是一对骗子。

未婚夫在她对面入座,捡起一双筷子,掏出手帕细细擦干,递给她,她温柔接过。两人模样俨然新婚燕尔的甜蜜夫妻。

好在我已打算毁掉婚约了,不然我嫁过去也只能做个小妾,还是个没有正妻漂亮的小妾,那太可怜了。

那边,黄珞在令手下将小青椒送走。湘竹和春曼一结束争吵,便又精力十足的对即将入夏的最新服装款式进行一番探讨。夏月楼频频回眸,不动声『色』的朝卫真望去,两人目光相触,旋即又各自避开。避开后又忍不住望去,然后又避开,周而复始,反反复复。看的我想拿胶水把他们眼皮对眼皮的粘住。一辈子都呆一块儿。[]浮世谣97

师父仍是世外高人的幽雅坐姿,端端正正,不时捋一把他的白『色』长须,一个人在那摇头晃脑,眼眸半眯:“嗯,就是这样。灵山有仙,道风玉骨,尊上……”

说实话。虽然他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我长大的师父,但我实在很想上街敲锣打鼓,呼朋引伴:“大家快来看啊!这里有个老神经病!”

杨修夷望着远处的阑珊灯火若有所思,挺拔身姿坐在繁华集市中,如玉石拔于瓦砾,仙鹤立于鸡群。

而我就是那拍着翅膀,膀大腰圆的老母鸡:“咯咯哒。咯咯哒,咯咯哒……”

这时,和我未婚夫一起的那个女子抬眼四下一扫,道:“姚娘,今日你这里还真是难得的热闹,似乎有过什么争执,刚才那位姑娘怎如此狼狈呢?”

湘竹闻言。抬头道:“世上有句话说得好,叫自作孽不可活!”

黄珞刚令人将小青椒送走,朝我们望来,冷冷一笑:“不是要知道我是谁么?我乃锦龙堡黄三小姐,不算什么名门望族,也并非达官千金,不过江湖友人给了些面子,封了家父一个益州商主的称号罢了。”

她自报家门,状似无谓,语声却十分得意。我看向丰叔:“商主是什么?”

“就是一个地区或者州府的江湖商会推选而出的老大。”

“有什么用?”

他顿了顿。道:“多半为黎民百姓发善意,行善举。平日里接济穷人,收留孤儿,若出现旱灾、水灾等,商主会发起募捐,送粮赈灾,往往比官府要有效率。”

我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倒是些良善之辈。”

“不错。”

我转向黄珞。她将我们的对话听在耳中,神『色』更为傲然。我顿时冷哼:“什么接济穷人,收留孤儿,真是说得好听。昨日便有人在街上拿鞭子抽打乞丐。叫手下殴打路人呢!”

她弯眉一皱:“你说什么?”[]浮世谣97

我看卫真一眼,他淡淡坐着,面若无波,目光简静,完全不在状态。我想了想,算了,逞这口舌之快毫无意义,也许还会累及他,不说也罢。我道:“没什么,既然你是善人子女,我不跟你争吵了。吃面吧。”

玉镯冷笑:“瞧你这话说的,倒是你大度相让我们了?别怪我说的难听,今日你们若不给青椒姐姐磕头道歉,这辞城虽大,我也能让你们无处可藏!”

眼看湘竹又要大骂,我忙呵斥:“坐下!跟狗吵什么!”

我极少这么凶她,她顿时一愣,然后埋怨的瞪我一眼,在原位坐下。

那玉镯又道:“如此是怕了么?既然知道怕了,便赶紧磕头,看你是个坐着轮椅的残废,你就算了,且喊几声姑『奶』『奶』饶命,我也权当青椒姐姐领了。”

她平日得为虎作伥到何种地步,才有如今这跋扈姿态?分明我们人多,且将她们一个丫鬟弄得焦头烂额,都被人送走就医了,她理应乖乖闭嘴才是,怎还不知进退。

过了许久,她一人仍在骂骂咧咧,自鸣得意。我心中居然有些窃喜,终于有个比我还笨的蠢货了。我的自娱自乐多半放在心中,自我享受就好,她却嚷嚷讲出来,还一直讲啊讲,真是丢人现眼。

我转过身子,回首之际,看到未婚夫正和那名女人温柔低语,两人模样太过柔情蜜意。想是昨夜在客栈定是颠鸾倒凤,一番巫山**过。心中又忍不住泛起恶心和鄙夷。这男人,他究竟有多少红粉知己?他在我梦中说的那些软语温言,是我因幼时记忆产生的妄想么?可他却真的来宣城寻我了,是何原因?他忽然在辞城出现,又是因为什么?

我皱眉思索,百感交集,不得其解。

良久,老板娘终于将面汤端来,我们一看,齐齐傻眼,好小的一碗,连块肉丁都无,汤汁闻着无味,别说五十文,便是五文都不值啊。

那边春曼和湘竹还想两人共分一碗,如今看来,三碗还不够一人填饱肚子。她们估计也没了劲头,将那碗端去给了丰叔。

我将面条捞了捞,着实少得可怜。我说:“师公以前该不会是纨绔子弟吧?”

师父微微一顿,看向杨修夷:“师尊好像也姓杨。莫不是你祖宗?”

杨修夷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话特别少,淡淡看了师父一眼:“吃面。”

我好奇道:“师公真的是你祖宗么?追溯起来,应该是爷爷的爷爷了吧?”

他不做声响,提筷夹面,我撇撇嘴,也开始吃面。

面条白嫩晶莹,柔滑细腻。放在嘴中一番咀嚼,劲道很好,口感十足,很有牛肉的嚼劲,但是味道有些苦闷。我再吃了两口,味道又变得复杂,我顿时一愣。竟有雪山灵芝的香气,不可思议的又捞起一团,这味道太过熟悉!我喃喃:“怎么又变成蜜豆糕了?”

杨修夷皱眉:“分明是臭豆腐。”

师父仰头把汤喝光,点滴不剩后抹抹嘴巴:“胡说,是鲍鱼!”

丰叔凑过脑袋:“怎么我这碗是白玉仙汤?”

夏月楼轻笑:“奇怪了,我这碗是凤尾香饼,这分明是面食。怎么会有糕点的味道?”

我嘀咕:“难道每碗都不同?”

丰叔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巧妙之处,心中想吃什么,便尝到什么,难怪叫天地面!”

杨修夷点头,沉『吟』道:“天之高也,无物不覆。地之广也,无物不载。心之辽阔,却可藏天地,吸万象,吞日月。纳宙宇。将心中所想全付诸于面上,当真神奇。”

我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想想还是闭嘴好了。

师父趴在桌上,广袖长袍及地,以手肘托腮,另一只手剔着牙缝。全然忘了此时高人该有的清闲雅姿,一幅无赖的酒糟老头模样。他懒懒的开腔,说道:“要是有人吃面时忽然闹肚子,又憋着不去拉。那吃到的岂不都是屎味?”

我们:“……”

“对了。”他又掉头看向杨修夷,“你刚才说什么味道来着?臭豆腐?”说完和我对视一眼,我们顿时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

笑得快岔气时,师父边擦老泪边道:“你刚才在想什么?臭脚丫?茅厕?我才不信你会喜欢吃臭豆腐!”

丰叔忙跳出来维护他家少爷的伟岸形象:“怎么不可能!丫头不也爱吃臭豆腐么!我家少爷怎么可能不喜欢?”

可能因为杨修夷实在不食人间烟火,他面孔光洁如玉,眉眼高雅,一身清冽风华,如高山流水,天外飞仙。把他和专在市井街边才能出现的臭豆腐联想到一起,这感觉莫名的就想我让大笑。

杨修夷心狠手辣的朝我看来:“有这么好笑么!”

我摇头:“不好笑啊,哈哈哈哈!杨修夷,你刚才在想什么?”

丰叔气得快来掀桌了,顿时怒道:“你还笑!还不是你这个死丫头,那边写着什么田初九臭豆腐,你忘了?”

我边笑边不假思索道:“你的意思是,他要吃我呀?他又不是妖怪!”

丰叔冷冷一笑:“你才知道么?我家少爷想吃你可是想很久了。”

话刚说完,他屁股下的凳子猛的朝后移去,他顿时摔在地上,屁股砸地,“啊哟”一声,少顷,却『揉』着屁股笑呵呵起身:“丫头,懂丰叔意思了么?”

师父古怪的朝我望来,神『色』有些严肃。

我回望他,目光怯怯,知道他不喜欢杨修夷,应更不喜欢我和杨修夷往来。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也不敢去看杨修夷的神情。

丰叔的意思我当然懂,这世间有种说法,就是男子和女子做过那档子事后,也可以称之为,男子把女子吃干抹净。丰叔说杨修夷想吃我,那,那就是说……

我忽的心跳加快,再难控制,忙端起已空空如也的面碗装作喝汤。眼角余光悄悄往杨修夷脸上瞟去,由于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脸颊和耳根,红彤彤的,在白皙肌肤上十分好看,如梅瓣落入雪地。

他可能有所察觉我在偷窥,骤然回眸,朝我望来,黑瞳炯炯发亮,有着『逼』人灼热,似滚烫的岩浆,从我心口注入,将四肢百骸烘得一片柔软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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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五女夺玉(一)

从面摊出来,约莫已亥时。

灯市越发喧闹,过往之人如过江之鲫,有挑担吆喝的行脚小贩,有粗布麻衣的市井街坊,还有许多锦绣繁衣的大户小姐和轻摇折扇的书生公子。满目火树银花,流光璀璨。

丰叔笑道:“辞城夜市,果然名不虚传,大家莫走散了,今夜定要好好玩上一把!”

我抬眼,目光横过熙熙攘攘的人海,一片欢声笑语,盛世太平之景,这气氛着实令我欢喜,我推开心中百杂念想,最先欢呼:“好!我要吃穷杨修夷!”

他回眸一笑:“来啊。”

我哼一声:“你给我等着!”

他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折扇,摇啊摇,一派潇洒,闲闲道:“等着就等着。”

我们随着人流而走,沿路不断被我喊停,有时要上一杯煮酒,有时令湘竹去买些糕点糖果,没多久又嚷着要去路边小摊,挑些钗宝首饰,胭脂香粉,多半送给夏月楼,再挑一些给春曼,偏偏无视湘竹,对她的不满嘀咕也装聋作哑。

穿过这条长街,灯火更加琉璃瓦彩,一群孩童提着彩灯,糖葫芦串嘻嘻哈哈迎面跑来,有几个停在我身前,明亮的眼珠子好奇的眨啊眨,一个容貌漂亮的小姑娘问:“姐姐,你的脚不好吗?”[]浮世谣99

我笑道:“不是脚,是腰,别怕,姐姐还能走的。”

她将手中糖葫芦递来:“姐姐,那你的腰早点好哦!”

我心中一暖,将她端俏的五官在心中一番勾勒:“谢谢!”

她和几个同伴笑嘻嘻的跑走了,我咬一口糖葫芦,味道酸甜,爽口清润,我举起来递给杨修夷:“今天都你请我,来,我也请你一次,不过只准咬一颗!”

其实我只想逗他。哪想他真的张嘴一咬。笑『吟』『吟』的咀嚼两下:“不错,挺甜的。”说罢伸手夺走我的糖葫芦,又不客气的咬掉一颗。

我眨巴了两下眼睛:“杨修夷,你……”

这时,前面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竹炮声和锣鼓声,许多人影纷纷朝那跑去,以我爱凑热闹的脾『性』,自是按捺不住,忙兴高采烈的非要去看上一看。

推开层层人群,是一座高大酒楼。楼宇占地极广,横宽约有八丈。楼前搭一方宽阔平台,高出地面两尺,铺以红『色』软毯,看模样像是有场盛大的宴会。

我激动道:“不会有什么歌舞戏剧可以看了吧?”

丰叔顿了顿,摇头:“今日四月二十六,不是节庆之日,也非什么伟人祭日。”

我一愣。恍然想起自己已许久未去关心日份了,只知道每天都在变暖,衣衫穿得越来越薄,虫子也越来越多,没想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天。

想想这大半个月,我多数是在昏『迷』和赶路中度过,心中不由惋惜,当初师公说我短命的谶言又重回脑中,我曾经还发誓说要过好每一日呢。如今却又将大好光阴虚度了。

伤春悲秋之时,有两排模样俏丽,衣着统一的女子娉娉上台,站在擂台边缘,而后一个臃肿肥胖的中年女人带着四名清秀女婢缓步而来。她衣着富贵,珠光宝气,举手投足雍容富态,五官其实生得不错,无奈赘肉太多,遮了美貌。

她在台中站定,抬眼扫过偌大人海,随后双手抱拳,朗声道:“辞城乡亲,各方外来友人!承蒙各位照顾,才有我大香酒楼的今日兴隆,小女金湘梦,这厢谢过各位了!”

说罢,端起一旁侍女托盘中的酒碗,一饮而尽。[]浮世谣99

她的声音铿锵坚定,掷地有声,这碗酒喝的豪气冲天,气魄十足。台下顿时掌声四起,我也不由心中一赞,期待下文。

“我金湘梦虽喜爱热闹,但绝不喜欢被万人瞩目,心胸谈不上多广,但一些小人流言多半入不了耳中,更别说放在心上给自己添堵。今日之所以站在此处,只因我妹妹的一句话,她说小人流言不要紧,但就怕小人流言再传下去,会混淆大家视听,失了明辨是非之力,变得愚昧荒唐,可笑蠢钝!我金湘梦到底还呈着各位的情,索『性』就站出来挽救下各位的智力,毕竟辞城也为我故土,我不想故土子女被外来友人给耻笑!”

这话讽刺得实在巧妙!丰叔忍不住赞道:“好个金湘梦!”

她继续道:“近些时日的满城谣言,大家多半听过,也传播过,还得谢谢各位帮我打响了名声,金湘梦感激不尽!这谣言将我说的极为精明干练,聪慧狡诈,将我脱胎换骨一般,别说我亲生爹娘不认得我,就连我自己也崇拜起这‘金湘梦’的高超手腕。她买卖私盐,以低廉价格收购死猪病鸡,用强抢手段,夺来粮食庄稼,她管理的大香酒楼不干不净,吃死过人,谁若说句不好,就被『乱』棍打死,此种女子,怎叫人不叹服!但我要说句,最先编造这段的家伙,你纯属放屁!我金湘梦若有这般凌厉狠绝,第一个就先扒了你的皮!”

一口气说完后,她微微喘息,再道:“此外,也有说我赚钱不折手段,说我派美人勾引达官,开通便利手续,并偷逃税款,更有甚者,说我几大股东都为娼/『妇』/『淫』/女出身,才有这广大人脉,支撑着大香酒楼的生意兴隆。我今日告诉你,你侮辱我金湘梦便也罢了!但我这些股东都为纯良女子,我的顾客更不容你玷污!我真想找人将这始作俑者『乱』棍打死,可我金湘梦不是滥用私刑,以暴制暴之人!能造谣出这些话语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我就说几句,大家都为商者,开业创财之路多有艰辛,各自心里明白,有本事就明枪明刀的竞争,别在背后整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勾当!”

夏月楼轻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的酒楼开得这般盛大,又为女子,难怪了。”

我笑道:“不遭人妒是庸才,她真为我们女人争气!”

金湘梦越说越激动,伸手指向身后楼宇。大声道:“二十年前。我和六个姐妹一起创下大香酒楼,那时不过一个茶馆,今日变得这般规模,除了客人们捧场,我这些妹妹更功不可没!造谣过的那些混蛋们给我竖起耳朵听着,我们就是女人!全是女人!没有贿/赂达官,没有出卖肉/体,没有做过任何害人之举的女人!你们这些个没用的手下败将!”

台下顿时雷鸣声起,我也跟着鼓掌:“说得好!”

金湘梦胸口起伏很大,许久缓过劲来。抬手扬起一个微笑,道:“好了!下面开始正戏!今日搭这红台不止为我方才的一番胡言。而是我大香酒楼专为女子而搭!缘何女子不如男?缘何女子就要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金湘梦抛投『露』脸,照样过得恣意快活!世俗偏见,就统统见鬼去吧!”

接着,其余女子开始布置现场。我兴冲冲道:“她说的真好!”

丰叔点头:“嗯,不输洛城十九娘。”

洛城十九娘是三百年前盛名天下的女商贾,富可敌国。豪气吞云,关于她的传言实在太多,有好有坏。有传秉州旱灾,她大手一挥,连夜派人送去百吨甘霖。也有传她曾掷下万金买下京城最大的『妓』院送给弟弟,供他享欢,着实惊世骇俗。但不管传言如何,她在世人心中总占着一个令人仰望的高度,丰叔将金湘梦与她相比。可见金湘梦这一番言谈举止已令他叹服。

不多会儿,一个美艳女子一袭槿花长衫站在台中,举目四望后,温笑道:“第一局,品菜书谱,共三十盘精美菜肴,一一试吃,谁若写得最全最准,便是胜者,可得银三十两,并在大香酒楼免费吃喝一月!”

“哇!”

人群瞬间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不论输赢,都能过过口腹之瘾,这实在是天大的好事。湘竹和春曼立马屁颠屁颠的跑了,顺带把夏月楼也扯去了,我却只能坐在轮椅上干巴巴的咽着口水。

师父安慰我:“没事没事,你去了也赢不了嘛。”

我抱怨:“可是有便宜放在眼前,却占不了,要死人了,我也是个女人啊!”

杨修夷幸灾乐祸:“哪像个女人了?不上去是对的。”

我拿眼狠瞪他:“等着,我腰好了要跟你打架!”

他立刻抬手弹我脑门:“就你?”

我疾快抓住他的手腕,举到嘴边就要咬下,忽的一愣,抬眼看他:“你怎么不躲?”

他挑眉:“看你敢不敢咬。”

他如此挑衅,我理应咬下去的,可斟酌片刻,我很没出息的松开了他:“算了。”

他眉心微皱,脸上笑意退散,别过了头去。我也看向另一边,不再说话。其实心中明白,不咬他不是怕他报复,也不是舍不得,而是不敢将嘴唇触到他的肌肤。

真怀念以前一生气,就可以扑上去打他的光阴,虽然多半被他踹走,被他欺负,可那时毫无男女顾忌,他不知道我喜欢他,我也不知道他喜欢我,我更不知道自己喜欢他。

那时一不开心就能骂对方,或者拿锅盖砸对方,打打闹闹,虽会生气,可多半无忧无虑。哪像现在,窗户纸只剩薄薄一张,我不敢捅破,怕沦落陷入,他不敢捅破,怕把我吓走。于是我们有意无意的避开一些话题和触碰,结果越来越疏远。

这种感觉糟透了,糟的我又想快点逃走,眼不见,心不烦,躲我的乌龟壳里闷一辈子都好。

我抬起头,看向擂台,一百来个少女围着偌大拼桌流动行走,莺言笑声绵成一片,大香酒楼的辉煌灯火在她们脸上映的明明烁烁,如暖玉敷面,美到极致。

小半个时辰后,品赏时间结束,她们人手分到一支笔和一张纸,不会写字的则在一边低声口述,有专人记载,想的着实周到。

之后公布答案,胜者为一名衣着淡雅的女子,但看妆容和衣饰,也非寻常百姓,许是哪家逃出来玩耍的大户小姐。

湘竹她们心满意足回来了,湘竹像是故意要气我,一直在说那些菜有多么多么好吃。可能我脸『色』太过阴沉,夏月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记住了那些菜名,到时定请你吃上一顿。”

这还差不多,我总算能扯出一个笑脸。

台上收拾干净后,那槿花衣衫的女子重回台中,所有人都期待的望向她,她神秘一笑,举起纤手,手中一块浅碧『色』玉石,形状并不规则,竟是原玉。

她笑道:“第二局,百花夺玉,此为暮蓝山云竹璧,算不得多么名贵,但寓意极好,文武两会,胜者得之。”

云竹璧一块小玉佩,价格约莫三十两,于她们有钱人而言确实不算名贵,但于寻常百姓眼中,却是天价之物。而这块原玉,有一掌之大,雕琢一下,价格最少也值五百两。

陆陆续续有不少女子上台,其中见到两个熟悉人影,一个是和我未婚夫一起的蓝衣女人,一个是黄珞。

看到黄珞,我立即转向夏月楼:“你怎么不去?”

她摇头:“方才有些吃撑,没什么好去。”

“你也算能文会武,你不去多可惜呀,这可是银子呢!”

她了然般一笑:“你是不是无形中一直拿我和那女子作比较呢?”

我忙否认:“有什么好比?她哪点如你?”

这时,台上槿花衣衫的女人扬声道:“还有要参加的么?”

我赶紧拉着夏月楼,大喊:“这里!这里!”

所有人顿时朝我望来,那女人看我一眼,而后对身旁女婢道:“那边有个行动不便的姑娘,差人去扶一下。”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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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五女夺玉(二)

我求助般的看向师父,他叹了一气,容颜沧桑,道:“我望云山的脸面,终于要丢出去了。”

我顿时不服:“不是早被你丢光了么!”

他白眉一皱:“你这死丫头,没大没小,不懂尊师重道,你……”

杨修夷摇着折扇:“别争了,你们师徒半斤八两,真是我师门不幸。”

我应激『性』回嘴:“就你好,就你了不起!”

他一哼:“难道不是我在撑着门面?”

师父立刻撅嘴:“明明是我……”

我:“……”

几句话语间,台上的女婢落到我们跟前,我正想婉言拒绝,师父却忽的拍我肩膀:“去吧,难得的机会。”[]浮世谣100

“什么机会?”

杨修夷朝我望来,眸『色』很深,面容认真道:“别怕,有我呢。”

因我这一搅,夏月楼不得不陪我参加。她把我小心扶上擂台,坐回女婢帮我搬上来的轮椅。从这个角度望去,台下人海一片密密麻麻,四面八方皆是水泄不通,一些可怕的回忆骤然冒上心头,我忙别过脑袋,眉头皱的很深,强忍自己不做出夺路而逃的丢人行为。

夏月楼拉走我的手,语声轻柔:“别怕。”

我抬起头,她眼中含笑,如杏花晕染,极缓道:“我就在这里陪你,下面还有你的师父,有杨修夷,有丰叔,都是你最亲最近的人,至于那些人海,也没什么好怕,你不是最想入世随俗么?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呀。”

她说的话很对,我也懂,可心魔如果那么容易解开,便不叫心魔了。

我轻声咕哝:“我还是做不到。”

说完看向槿花女人,想跟她说我要退赛,夏月楼却一把拉住我:“你喜欢杨修夷,他也喜欢你。分明两情相悦。你为何几次三番想要逃走?”

我没想她会忽然说这个,顿时不悦:“谁说我喜欢他?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不管是脸上的两只,还是心里的那只。”

我别过,冷哼:“恐怕都是瞎的吧?”

她冷笑:“究竟是我瞎了,还是你自己瞎了,你比谁都清楚,我以为你的『性』子敢爱敢恨,没想道你却这般懦弱,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愿承认。”

“够了!”

“人生得意不多时,且握一刻是一刻。你心中百般顾虑,如何做到惬意潇洒?”

我捂住耳朵:“你给我闭嘴!”[]浮世谣100

她忽的一笑:“还恐惧么?”

我抬起头。怪异的看向她:“你疯了么?”

她指向台下:“你现在看到这片人海,可还害怕?”

“我……”

“愤怒是战胜恐惧的最好利器,姑娘当真聪明。”优雅妩媚的女音忽然传来,我们转过头去,一抹蓝影翩跹而至,冲夏月楼一笑:“姑娘如何称呼,待我家初九这般用心良苦。多谢了。”

我心中一惊,她怎会突然知晓我的名字?并将我认出?

夏月楼眉心微蹙:“你是?”

“我叫君琦,是初九的少时好友。”

夏月楼望向我,我摇头:“我不认识她,谁知道哪里跑出来的疯女人。”

她神情娇柔,不掩失望,眼中却又带着明显的戏谑笑意:“哦?田初九,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我强作镇定:“什么田初九?我不认识,你认错人了。”

她弯身。丰盈双唇贴在我耳畔,声音嘶哑娇媚:“我说初九,你就不用怕了,我知道你如今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们交情这么好,我怎么会说出去害了你呢?”

夏月楼拉开我的轮椅,将我和她隔开一些距离,沉声道:“这位姑娘,我妹妹说了,她不认识你。”

君琦百般风情的抬起一双美眸:“认识不认识,她自己知道,初九,哦?”

语毕,蓝影扬长离去,留下一串银铃笑声。

夺玉比赛分文武两项。文比琴棋书画,武就拳脚功夫。台下之人兴趣最大的是在比武。平日里他们见多了舞文弄墨的书友会,也见多了男子比划拳脚,虽然不乏侠女路见不平,大打出手,可是一群女的在擂台上比武,实在赚取眼球。

我抬起头,万丈高空之上,一片静谧安详,月光穿透云层,柔光淡薄,有些细碎。心中轻轻一叹,琴棋书画,我是打死都不会的。师父用意是想我克服心魔,如今倒好,心魔没克服,还得把老脸搭上。也罢,反正就是走个过场,就算第一个被淘汰也没什么,丢人就丢人。

比赛开始,第一项是作画,以辞城夜景为题,限时一柱香,能画多少是多少。

我托腮对着宣纸发呆,想了半天,不知从何落笔,歪头见其他人都奋笔疾书,心中越发烦躁,想想干脆交个白卷,也好过画个不伦不类的玩意儿出来惹人大笑。

有此打算后,我便百无聊赖的四下张望,夏月楼坐在我斜对面,我想凑去看看她画的是什么,却忽然瞅到她隔壁姑娘的宣纸,画的是一棵老树,树上缀着大红灯笼。我心中一亮,福至心灵的想到了九厄尸障。

九厄尸障很是阴邪,戾气极重,我只用过一次,就是用碧儿的脊骨,在鸿儒石台上『迷』『乱』那些江湖人士。当时效果不大,只因就一根脊骨,若是有成千上万根,别说一个鸿儒石台,便是整个宣城都能被我『迷』『乱』其中。而配以九厄尸障的血梵谱,则根据脊骨数量来斟酌,共有三个谱法。

我现在要画的就是这数量最多的一张,它的图谱排列夹含了一些建筑物和树,我若再以笔端点几盏莹烛灯火,兴许就能蒙混过关了。反正我不信其他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作好画,充其量都是个轮廓。

心中有了想法,我随即提笔,下笔如神。若说其他我不如别人,但这巫术作图,天下能比得上我的人还真没几个。只因我学什么都笨,只有巫术不用脑子,我不想一无是处,便勤学苦练。练摆阵。练画谱,练剥皮……

一炷香结束后,完成全图的只我一人。虽然画的不怎么样,可因速度最快,也侥幸晋级。

第二个比的是琴艺。一个姑娘许是为了标新立异,笑道:“弹琴多少有些无聊,想是大家也听腻了,不如我用茶杯为大家吹奏一曲?”

她要了一只瓷杯,凑在嘴下,纤指轻叩。也不知用了什么巧妙,那瓷杯竟嗡嗡响起。音『色』清越,时如山涧泉水,时如幽林莺啼,带着高低起伏的旋律,尤为动听。

一曲作罢,全场兴奋,我也不由的想投机取巧。壮着胆子要了七个瓷杯,一壶女儿红,一壶贵妃醉。她们觉着好奇,很快就准备妥帖。

我将瓷杯一个倒扣,一个摆正,依次一字排开,分别倒上女儿红和贵妃醉。在脑中回想一下鸣月醉魂曲,而后镇定心神,心中默念醉魂咒。舒缓手指。

鸣月醉魂曲极为动听,对手指柔度也极具考验,当初练它时,书上的比喻是要如溪边浣女一般灵气,如歌姬舞女一般柔媚。为此,十三岁那年,我偷偷泡了一个月的醋,将骨头活活泡软。

为什么要用偷偷两个字?因为醋太贵,我太穷,我只能在厨房里偷偷就着醋坛泡。师公他们全然不知,然后那坛醋也很快被他们用光,这里再悄悄提一句,望云崖上最喜欢蘸醋的是我师尊和丰叔……

别说我恶心,毕竟年少不更事嘛,而且我脑子又时常不好使……

我从第一个瓷杯边缘开始绕圈,手势尽量做到柔似无骨,优雅灵巧,手指滑过后,再轻灵一翻,于第二个倒扣的茶杯上,用指甲清脆一弹。

其实这算不上什么曲子,不过巫术作祟,加之女儿红和贵妃醉,这曲子悠扬出来,着实悦耳。

我也不怕这台下人海之中会有同行,因为这鸣月醉魂曲早已绝迹,除却望云崖上的书阁中有一本珍藏。而这书阁,除了我们,其余人哪进得去。

等我奏完,全场无声,倒不是我技惊四座,震撼得他们无言,而是这贵妃醉和女儿红的酒气使他们略有沉『迷』。

这就是鸣月醉魂曲的功效,多半是古时女子用来『迷』醉心仪之人所用,等『迷』醉了,然后,就,嘿嘿嘿……为所欲为啦!等一场春梦醒来,还可以佯装委屈,捂着被子大喊“禽兽”,然后要死要活,软硬皆施的『逼』对方娶自己。

本来这么好的东西不该绝迹,我想了想,要么是某个男子中招了,恰好他权势滔天,一怒之下将它禁了。要么就是因为媚『药』更简单直接一些,物竞天择后,它被淘汰了。

但不管如何,我凭着它又顺利晋级了。

第三是比作诗,主题是女儿英姿,我不打算再死撑下去了,干脆坐在轮椅上,垂首玩弄手指,等着轮到我时被直接淘汰。反正已下去了二三十个,我也不算丢人了。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瞅到一旁有个姑娘悄悄递给黄珞一张纸,黄珞不动声『色』接过,面不改『色』的替换掉自己的宣纸。

切,我心中一番鄙夷。一抬头,就见到我身前的宣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首诗词:“江上秋波叠声起,千帆过尽皆忘归。寻云楼里箫诗会,多少才情自娥眉。”

我看向夏月楼,她狡黠的冲我眨了眨眼,我立刻收回对黄珞的鄙夷,面不改『色』的将这诗词摆正。

交诗时,一张一张念过去,等我的念完后,那叫君琦的女人忽的转头过来对我神秘一笑,声音蛊魅:“看你衣着打扮和才情学识,你失踪的这些年,想是过得不错。是被有钱人家收养了么?”

说不出原因,我就是很讨厌这个女人。我冷冷看她一眼:“都坐轮椅了还过得不错,你眼睛是瞎了么?”

说完,掉头看向槿花女人,再不理她。

槿花女人正在念黄珞的诗:“豪情万丈弃钗环,长剑直击九重云。风啸八荒极旷野,巾帼亦可定太平。气魄十足,倒也押韵,不亏是黄商主的女儿。”

黄珞冷然看她一眼,不做回答。

文项最后一赛是下棋,台上还剩十个女人,抽签来分配对手。

夺玉比赛一开始便说了文武两会,因此除了我这个莫名其妙上台的,其余来参加的都是腹中有些诗华,手脚有些功夫的女子,多半是出身于大户人家的小姐。不管遇到的对手是谁,这一轮我都得乖乖下台。

一番排序后,分给我的对手是方才偷偷塞纸条给黄珞的那个女人。她容貌不算多漂亮,但很清秀,眉眼文静,抬眸看我一眼,有些不屑,素手在棋罐里随意摆弄棋子,淡淡道:“你叫什么?”

我用更淡的语气回道:“下完棋就各走各的,有什么好问?”语毕,捡起一颗棋子,看哪儿顺眼直接按哪儿。

她略略挑眉:“我让你十子,你继续。”

我不耐烦道:“要下就下,装什么清高威风,谁需要你让?”

她冷冷一哼,捡起一颗棋子落定。

我又随便落下一颗,她迟迟没动静,我循着她目光望去,发现她正在用眼神示意黄珞该棋落何处。我手指轻敲棋盘:“你快些好不好?”

她回神,扫一眼后落下棋子,然后又忙不迭的去教黄珞。

几个来回后,我也懒得看棋盘了,一手托腮,支在轮椅扶手上,歪着脑袋,无聊的到处张望。时而打量夏月楼,时而望向黄珞,再要么望向刚才那个用瓷杯奏乐的姑娘。另一只手捡着棋子,等轮到我时随便按上一颗。

这时,这女的忽然抬头望我:“你,你这棋子……”

“输了?”

“你,你……”

我低头看向棋盘,咦,位置不对劲,理应我的棋子都围在我这边的棋盘上,白花花的一整片才对,怎么明朗疏离的这么有序?

我忙看向台下,师父和丰叔站在原处,两人手舞足蹈,不知在聊些什么。杨修夷不知何时站在了台前,离我极近,一身青衫玉立,面容俊朗,悠闲摇着玉骨折扇,牟晗笑意,饶有兴致的望着我。我心中顿时了然,冲他微微一笑,想说谢谢,但场合不宜,便吐了个舌头。

“你,你师承何人?棋艺怎如此高超?”

我得意一笑:“我凭什么告诉你?我才不说。”

她仍是直直盯着我,从震惊变为难以置信,良久,凄凄一笑:“我从未输得这么快,只怪我太轻敌,你可还愿与我再下一盘?”

真是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我扬眉吐气了,我高傲的拿眼斜她:“想得美!”

她双手抱拳,态度变得恭谨:“小女高晴儿,还望姑娘告知芳名,待比赛结束后,求你再与我对弈一盘。”

“我没那么多闲工夫。”

她不依不饶:“难得棋逢对手,还望姑娘告知,晴儿想与你讨教一番!”

她这低眉顺眼的模样,我也不好再冷言冷语。我放柔语气,道:“我叫田九,你要真想找个对手,我可以介绍我徒弟给你。”

说完,很不要脸的指向夏月楼:“看到没,她就是我的徒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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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章 五女夺玉(三)

夺玉最后剩下五人。

夏月楼,君琦,黄珞,我,还有吹瓷杯的那个女人,叫苏双双。

台上另架起一座由许多八仙桌拼凑的高台,云竹璧原玉被一团模糊的白绳绑缚,垂在高台之下,谁先争得就归谁。

这下我真的彻底没戏,黄珞侧眸斜我一眼,很是不满:“你这残废何故来参加?平白占去一个名额,方才下棋之时输掉就好,真是令人讨厌!”

我冷笑:“谁叫刚才下棋时,高晴儿没有和我磕头讨赢,你现在要不要也磕个头?兴许看你可怜,我就退赛了呢。”

她面『色』一变,怒道:“就你这残废模样,你退不退赛有何差别?”

夏月楼轻懒一笑:“她不过是养伤,终究会好,算不得残废,倒是有些人,相由心生,她骨子里的贱『性』给她生出一张狰狞面貌,这是好不了的。”

我故作恍然:“月楼,经你一说我才知道,怪不得我见到这个黄珞那么怕呢,原来是这样呀。”

君琦掩唇笑道:“你们一唱一和,配合得真好,可嫉妒死我这姐姐了,小时候我与你同人打架,上房揭瓦也没有这种默契呢。”[]浮世谣110

“哦?”黄珞冷笑,“原来都是认识的?那这比赛恐怕是不公平了?”

君琦妩媚一笑:“我只与这田九认识,那位夏姑娘我非但不认识,反而有些气她,谁叫她占去了田九身边好姐妹的位置呢,分明该是我的。”

我的鸡皮疙瘩顿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我说:“我跟你不认识,也不想跟你认识。你这张嘴巴,最好去行医,垂死病中之人都能被你恶心活了。”

这时,擂台四处猛的一阵锣鼓敲响,比赛开始,全场鼎沸到极盛,吆喝击掌声响彻云天。

我忙拉住夏月楼。贴耳叮嘱道:“输赢没什么。只是一块玉,你自己小心,千万不要受伤!”

她回以浅笑:“虽说不该让你担心,可我这人,一旦起了争强之心便不想作罢,我不会输给她的。”顿了顿,她又道:“不管是这玉,还是卫哥哥。”

她的眸『色』湛亮,十分自信,如绽放五光异彩。美到极致。

我说:“另外两人不是什么善类,你不要轻敌。”

她面容素净。沉声道:“初九,我只跟黄珞争,只要她先输给我,这玉于我,便无关紧要了。”

语毕,冲我恬然一笑,转身走向高台。和其她三人一起站定。

她一袭淡粉嫣红拼『色』束腰裙,背脊挺拔,态若桃杏,花凝一枝如玉立,满树浮香盈月楼。如画中背影,令人不由遐思。

黄珞着金『色』藕花长衣罗衫,翠环绮发,妆容极好,带着大家小姐的跋扈野蛮。扬眉转袖间,满是傲然。

君琦蓝『色』云影蝶衣,映出一汪玉骨冰肌,浑身透着妖娆蛊『惑』,似沧珠遗泪,神秘异彩。

苏双双环带轻衣,发饰衣着最是简单,气质如兰,落落大方,五官秀雅绝俗,有股难言的轻灵之气。

她们四个各种风情,围绕高台而站,若是从高空俯瞰,这个画面应很美。我心中暗暗庆幸自己因腰伤而参加不了,不然我过去,可能连绿叶衬托红花的资格都无。[]浮世谣110

比赛开始,她们直接往高台冲去,轻盈跃上木架,身姿灵活。

最先触到原玉的是君琦,但旋即被苏双双拽下,指尖擦玉而过。夏月楼没有夺玉之心,一脚蹬在一条桌腿上,纤腰一扭,一个侧踢正中黄珞脑袋,将她踢倒在地,鬟鬓凌『乱』。黄珞压根不知道夏月楼对她的女儿家嫉恨,哪料到夏月楼会有此一招,被踢得毫无防备。爬起时勃然大怒,冲上去和夏月楼斗到一处。

几招下来,我便看出不管内力还是招式,黄珞都远胜于夏月楼。但夏月楼极为聪明,她很能判断形势,每次都能料准黄珞的下一步出招。轻盈闪避之后,能迅疾抓住局势,给黄珞一个出其不意的偷袭。

可能比起蔡凤瑜和夏月河,黄珞根本无足挂齿。

那边君琦和苏双双斗得难分胜负,君琦出手太诡,动作狠辣,苏双双狡诈灵活,反应极快。两抹身影跃上高台,互不相让,势均力敌。可能她们也发现了这个局面,斗下去许会两败俱伤,必须要找外力打破僵持,于是她们竟默契十足的冲夏月楼和黄珞而去。

夏月楼旋即腾空侧翻,巧妙避走,黄珞贴地而滚后瞬息跃起,在君琦腹上击去一掌,君琦吃痛,就趁这功夫,苏双双转身飞起一脚欲踢向君琦。君琦没有躲闪,挺身硬挨后,拿住苏双双的手腕,反手一个清脆耳光,随即后翻,脚尖踢在她下巴上,堪称绝妙的反击!

两人各自跌地,黄珞和夏月楼本该趁人之危,上去痛打落水狗,结果这两人仇怨颇深,无暇顾及她人,又手脚并用,拳拳相击的斗到一处。

稍稍喘息后,苏双双和君琦起身,仍是冲向夏月楼和黄珞,她们手脚膝盖估计都已红肿发麻,却仍顽固的死撑着,不在招式上输于人后。

四人混斗一处,娇喝声清脆悦耳,满眼皆是拳影衣袂。

台下人海一片沸腾,各种叫好。我看的眼花缭『乱』,心中替夏月楼暗暗担心。

就在这时,一抹清瘦身影猛的跃出打斗圈,是苏双双。她双眸狠厉,朝我望来,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短刀,“唰”的一声冲我疾飞而来。

“住手!”

“初九!”

夏月楼和君琦齐齐惊呼,拔腿奔来。

有杨修夷在,我自是不必担心这种伎俩。倒是苏双双这一招,声东击西,目的再明确不过。我大喊:“别管我!月楼你当心!”

那柄短刀在空中骤然一个回旋,冲苏双双飞去。她本欲偷袭君琦,未想这短刀会折返,而且速度之快,完全无处可躲,顿时戳穿她的左肩,血线喷出。

与此同时,黄珞扬手在夏月楼背后狠劈一掌,将她劈倒在地后,支起手,欲以手肘击她。夏月楼极快贴地侧滚,抱住她的腿,将她“噗通”一声放倒在地,却刚好落在苏双双旁边。黄珞右手触及那柄带血的短刀,眸中狠光一闪,顿时握住并高高扬起。

“月楼!”

我心中一慌,从轮椅上爬起,强忍腰上痛麻,边跑边掏出袖中刚买的胭脂盒扔去。借助杨修夷的隔空移物术,胭脂盒极快击中黄珞手腕,匕首清脆落地。

我慌忙扶起夏月楼:“月楼!”

这时,黄珞爬起冲我挥来一掌,我的身体却被强大的力道往后吸去,躲开了她的攻势。

一掌落空,她死咬不放,紧跟着追来一拳。我回头和杨修夷对视一眼,心中涌起无限勇气,顿时迎向她,抬手“啪”的一声,在她脸上落下清脆一响。几乎同时,她对我的进攻在瞬息消失不见,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硬挨了我这记耳光。

她不可置信的捂住脸庞,气急,又要朝我进攻,夏月楼缓过劲来,挡在我身前,再次与她缠斗不休。

那边苏双双虽然受了伤,可她的意志顽强的可怕,竟仍缠着君琦不放,两人重跃回高台,如鱼得水,灵活游转。

我看向悬在高空的原玉,看清那团白绳后,我恍然大惊,绑住它的竟是千年霜蚕!而这结扣是最难解的十三梅扣!

分明已有人受伤流血,却没人上台阻止喝断。台上台下都是热闹至极。我忽的想起,一开始槿花女人就没说规则,毫无讲究,连做做样子的“点到为止”四字都无。加之这原玉绑缚的巧妙,金湘梦她们根本就是坐看我们斗个头破血流。我们全成了她用来吆喝的棋子!过了今晚,相信不出七日,这大香酒楼恐怕就要盛名天下。受女『性』推崇已是必然,一些附庸风雅,装腔作势的文人墨客兴许还能作诗题词,将它传为一段佳话。

分明阴险卑鄙却能顶着冠冕大帽,大香酒楼这一招堪称绝赞!

我大怒,看向后台的槿花女人和悠然品茗的金湘梦。再看向台上四个女人,两两相斗,难解难分。她们本意可能只是图个好玩,不是为玉,现在恐怕因仇怨而更不肯罢手。但若没人喊停,这么下去,定会闹出人命。官府律法对江湖摆擂之事大多不管,称其自愿上台,就算不幸身亡也与人无尤。而对大香酒楼而言,若是有位美人死在台上,恐怕她们会更加高兴。

我当即转身踩上木桌,攀上高架。

千年霜蚕,普通人极少接触,怕是夏月楼家为布坊大商贾也不一定知晓。它刀砍不断,火烧不烂,驱邪辟魔,多为巫术玄术上所用。杨修夷的发绳就全是丰叔弄来的千年霜蚕。

十三梅扣,最难解的结扣之一,共六十九种变化,一环相扣一环。多为古时祭司时,绑缚人牲所用,还有其他用法是在巫术中。

我畅通无阻,几下爬到原玉下方,踩在八仙桌上,提起原玉细细端详上方的十三梅扣,唇角扬起得意一笑,好在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我抬手开解,解到第九扣时,缠在手中打了一个三磊结,再拔出头上簪子,在中间轻轻一挑。

嘻嘻,这可是我自己投机取巧时发现的小窍门,可能当世还没人知道呢。

千年霜蚕顿时松开,我将原玉握在手中。就在这时,脚下猛的一震,以八仙桌迭起的高架瞬间倾塌,我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被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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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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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二章 诛神殿

八仙桌搭起的高架,离平台最高不过两丈,平台离地面也不过两尺,可我这一掉,却掉了许久,仿若隔了一个春秋。

混『乱』下坠之时,周遭噼里啪啦一堆东西跟着我一起掉下。我顾不上原玉,只一心想护住腰部。待听得悠远的轰隆声响后,我终于摔在地上,桌腿,桌板,碎小石块纷纷砸下,将我埋在其中,尘埃烟味呛得我咳嗽不止。

良久,身上的疼痛渐渐消散,我推开杂物,艰难爬起。四处一片黑暗,毫无光亮,仿若与刚才的灯火辉煌隔着两个世界。

我张口大喊:“有人吗?”

绵延不断的回音顿时响起:“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

心中一骇,这是哪里?

我忙凝结神思,一番细察,可神思纯净,毫无波澜。周遭没有人息,连妖魔鬼怪都无,死一样的寂静。

我伸手在脸上狠狠一拧,能觉察到痛楚,这不是在做梦。[]浮世谣112

心下慌『乱』,又大喊:“师父!杨修夷!你们在哪!”

但除了自己的回音之外,什么反映都没有。我重重叹气,在周围『摸』黑『乱』走,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我不敢走远,便在废墟里坐下,捡起两根桌腿,反复敲击把玩,弄出点声音来驱散这可怕的寂静,平定自己的心『乱』。

但这敲击声越听越诡异,我一把扔掉,双手抱腿,开始背诵巫书。从《巫曲》开背,一字一字,一章一章,背完《巫曲》,紧跟着背《巫灵典》,一本一本,一卷一卷。

背着背着,语速渐慢。想到了君琦。她的音容笑貌在脑中出现。

吃面时,她连正眼都不看我,怎会在之后忽然喊出我的名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细细一想,我忽然一拍脑门,原来是这样!

我未婚夫对我了解很多,当时他跟翠叠烟柳的玉如打听我时提起过我的许多资料:女子,不满二十,巫师,半年内新去宣城开店。

这些线索在隔天就统统指向了鸿儒石台上要被付之一炬的恶女人——田初九。

而在面摊时。我们取笑杨修夷,丰叔提起过田初九臭豆腐。

切。还什么少时伙伴,上房揭瓦,都是假的。她之所以跟我套近乎,自然是跟我未婚夫有关。看他俩关系匪浅,难道君琦是怕我出现,会抢了她的男人,所以提前跟我处好关系。要我别夺友人之夫?

说实在的,我对那个未婚夫着实没什么好感了。估计他也不想要我这个臭名昭著的未婚妻,但我终究还是得找个机会接近他,我的古怪身体,我的亲生父母,包括月牙儿,我都要问个清楚明白。

左思右想之际,头顶一阵晃然,我抬头。遥遥见到一道刺目强光,我忙眯起眼睛,伸手遮挡。光亮消散极快,旋即不见,四周又一片漆黑。

一个人影落在我跟前,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我再熟悉不过。

杨修夷伸手拉我,在我脸上『摸』了『摸』:“居然没哭,不害怕了?”

我一笑,怕是有,但是很快就不怕了。因为知道他和师父都不会抛下我不管,虽然等的时间有点久,可是我坚信他们会来找我。

我拍掉他的手,故作无谓:“我田初九艺高人胆大,何时怕过?”[]浮世谣112

他“哼”一声,蹲下身子,黑暗中听得窸窸窣窣声,我疑问:“你在干嘛?”

“点火。”

这绝对是我听过最难以置信的话,我说:“点火?你用得着点火?”

话音一落,火光从脚边冒出,顿时将四周点亮。我抬眼一扫,不由惊愣原地。

此处极为空旷,横宽百丈,俨然一个地下宫殿,四周光滑平整,却空无一物,静的可怕。

他将一条燃着火焰的桌腿递给我,继续挑拣,淡淡道:“你这笨脑子当然觉察不到这里的诡异,你对我用冰蓝珏试试。”

这是想让我自取其辱?我一哼:“我冰蓝珏厉害得很,怕把你冻坏了。”

他抬头,目光不屑:“我不要求你冻住我的手指头,你试试看能不能冻住我的头发丝?”

手指头?头发丝?你,你欺人太甚!我要把你冻成冰雕!

我怒道:“你给我等着!”

说完,心中暗念咒语,念到一半就觉得气不通畅,再念一遍,连气息都无法聚拢,我不死心,仍要继续。他忽的起身:“不用念了,这里施展不了玄术。”

“啊?”

他拉起我的手,朝前走去,我忙道:“等等!”

说完举着火把,在一堆废墟中翻来翻去,良久,终于找到那块原玉,我得意的举起:“杨修夷,看!这是我们两个一起赢的!”

他淡淡看一眼,转过头去:“哦。”

我几步蹿到他身边:“你怎么了?”

“没事。”

我不悦道:“没事就没事,我才懒得管你。”

四下张望一番,我问:“对了,这是什么地方?我明明在大香酒楼门口啊,就算掉到擂台下,也不至于掉的这么夸张,其他人都没来呢!”

他回首看我一眼,又拉起我的手,因为我的腰不好,走的极慢,边走边道:“此处叫诛神殿,玄术巫术皆用不了。”

“诛神殿?怎么从来没听过。”

“我也是上个月才知晓的,是从……”他顿了顿,继续道,“是清婵告诉我的。”

我顿时一愣,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这个人名,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他也不再说话。我们就静静的往前走,气氛沉默,脚步声响在空旷悠远的大殿中,反衬一片静谧。

许久,他忽然道:“她告诉我诛神殿,是因为我让她调查夏月楼和卫真的身世背景。”

我看向他,心中一暖,笑道:“她是在柳清湖边告诉你的吗?血猴惨案的那个下午?”

他眉心微皱,略作沉思后点头:“嗯。”

那个下午,我们还有过一场大争执。不,确切来说,是我对他发了一顿大脾气,把他气得快要冒火。他当时一定很莫名其妙,一定很委屈,一定很想杀人。

我叹了口气,他明明是在为我好,我却那么不懂事。也许有时候,我真的太任『性』胡闹了,这个坏脾气一定要改。

我问:“为什么调查他们的背景,会牵扯出诛神殿呢?”

他顿了顿,轻声道:“跟禾柒门被灭有关,但再查下去就毫无头绪。不过,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诛神殿比整座辞城都大,出口在辞城郊外,我们要出去恐怕得一天一夜。”

我惊在原地:“跟卫真满门被灭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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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吻【福利】

()他淡淡道:“禾柒门虽然人数不多,但绝非小门小派,一夜被灭,其中有许多蹊跷,背后那股神秘力量直指这诛神殿。其中也牵涉了辞城锦龙堡,所以卫大傻才蓄意接近黄大霸,并跟他小女儿勾搭到一块儿。”

我了然,嘀咕:“我就知道知道卫真是有原因的。”

他侧眸挑眉:“你是怎么知道的,居然没有上去打他,还帮着劝解夏月楼,这不像你。”

“因为我之前和他遇到过。”

“昨夜追你的两个男子是谁?”

我『摸』了『摸』腰,轻叹:“是黄珞的手下。”

他看向我的腰:“是她伤的?”

“……是卫真。”

“卫真?”[]浮世谣102

我叹气:“昨天我和一个小乞丐打架,本来打得好好的,我都要赢了,结果黄珞的手下过来打我,我一怒又和他们干上了,本来又要赢了的,结果卫真来了,他想赶我走,一脚踹在我腰上,然后就……”

我抬眼看向他:“他应该知道我的身体会自愈,但不知道我的腰不好,所以才下手那么重,不怪他。”

话一说完,额上“咯噔”挨了一记指骨:“你怎么跟谁都能打架?到底是个姑娘家,在街上和乞丐打成一团,成何体统?”

我嘻嘻一笑:“所以,你替我保密啊,别给师父知道。”

他冷哼:“我跟那老头没话讲。”

我撇撇嘴角,懒得理他。

没几步,他又问:“你被黄珞手下追杀,卫真那臭小子就没管你?在面摊时看到他的眼神,分明记得我们。”

我顿了顿,极缓道:“这件事情有些复杂。其实他们追杀我,不是因为街头打架的事情,是因为昨天晚上我和花戏雪逛夜市,他们以为我是花戏雪的女人,所以……”

他一口打断我,浓眉怒皱:“你和花戏雪逛夜市?”

“怎。怎么了……”

他眉心更紧,提高音量:“都说了你是个姑娘家,怎么可以跑去和其他男人逛夜市?而且这个花戏雪真能伪装,据说真身是个美男子?哼!”

我:“……”

“还有,为什么你们会被别人当做一对?举止很亲昵?他抱你了?你靠在他肩上了?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这山下男女忌讳颇多。有授受不亲一说,你……”

他这模样别别扭扭,如孩童一般,我再难忍住,捧住肚子大笑:“哈哈哈哈哈!”

本想问他是据谁所说。旋即想起今日下午入住的那个府邸。想是他早已在益州安排了许多人手,可能我还没赶到辞城,他就掌握了许多情报。[]浮世谣102

他抬手给了我一记手骨:“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和这花戏雪到底……”

我拉住他的手,笑得险些岔气:“我和花戏雪确实很好,关系匪浅,但这是有原因的,我跟你说出来,你可不准对他有偏见!”

他气恼:“关系匪浅?”

我左右张望,虽然知道周遭没人,但就是忍不住要贼溜溜的巡查一圈。然后轻声道:“其实。花戏雪和卫真,是那个……”

他浓眉一皱:“哪个?”

我提高声音:“就是断袖啦!”

他一愣:“啊?断袖……”

我叹气,很认真的说:“你可不要说出去,也不要看不起他们,花戏雪很在意的,如果有必要的话,帮他撮合一下也好。这花戏雪吧,虽然跟你一样阴阳怪气,脾气不好,但是他心智没你强大。而且他很爱卫真,万一扛不住,跳河自尽都说不定。”

杨修夷面容怪异,许久后点头,淡淡道:“龙阳断袖,世俗之人是有些难以接受,帮他撮合还是免了,我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劝他。”

“我尝试过了,没用,他对卫真情深着呢。”

“你懂什么,我们男人之间比较方便说话。”

我贼贼挑眉,嘿嘿一笑:“男人之间?那你可不要被他勾走了,他生得可漂亮了。”

他蓦地俊脸一沉,转过头去:“算了,这种事情我懒得管,到时候他为情所伤,跳河寻死了,你喊我一声,我去捞他回来。”

边闲聊边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偌大殿室中出来,沿着幽暗长廊,进入另一个殿室。依旧宽阔空当,广敞无物,只是空气越发清冷,如腊月寒冬一般,再走了小半个时辰,一股莫名压抑直『逼』我胸口,令我沉闷难受,快喘不过气。

杨修夷捕捉到我的不对劲,回头关切问我:“怎么回事?累了还是腰不舒服?要不休息下吧。”

我摇头:“不是腰,是胸口,闷的好难受。”

他顿时反手握在我腕上,探脉后皱眉:“脉象是正常的,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我锤了胸口两下,不悦道:“就胸口,这感觉特别奇怪,每次到阴森森的地方都会冒出。”

“阴森?”

我约莫回忆:“第一次是在穆向才别苑,地底那座亡魂殿,第二次是在冠隐村,那片棺材山。”

他问:“五羡路旁的那个『穴』道呢?”

五羡路在望云山东南口,那边有条幽长小道,小道外有块凸出的巨大山石。杨修夷很喜欢在每月十五坐在那边赏月喝酒,好几次带我同去,凌空悬脚,悠然惬意。不过那个洞『穴』又深又长,我被他捉弄过几次,之后都不敢去了。

他忽然提及这个,竟像是上辈子的回忆了,那么悠远深长。

我说:“那边不怕,没有这种感觉。”

他微微点头,眉头轻皱,若有所思。

穿过这空旷殿室,是另一条幽长廊道。廊道上多出许多分叉路,地形古怪,如『迷』宫一般。杨修夷不假思索的走在前头,毫无犹豫,我忍不住问道:“不是不能用玄术么。你的神思还能判断?”

他淡淡道:“我看了眼地图。”

“竟有地图?”忽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我忙问,“我到底是怎么下来的,不是应该掉在平台上么?再严重点,大不了压坏搭建平台的木板,落在青石板地上啊。”

他回头斜睨我一眼:“你傻了么?你忘了自己的老本行了?”

我顿时恍然:“是阵法?”

他点头:“诛神殿入口共有五处。皆有巫阵掩护,其中一处在大香酒楼。你身上有蕴罡参,加上下坠力道,误打误撞就进来了。”

“蕴罡参?”

“极阴之物,就是你身上的绿汁。”

我一愣,垂头望向腰肢。终于如释重负:“天啊!原来是什么参,我还以为我是妖怪呢!”

他静静的看我,忽然语重心长道:“以后不要一心钻在巫书里,多,别浪费了师父的心血珍藏。”

我虚心受教:“嗯。那你知道这蕴罡参是何物么?为何会出现在我腰上?”

他微微一顿,而后道:“我不太确定,不过已书信给师父了,他不日就会回信。”

已书信给师公了……

我心中一暖,如暖流淌过,抬头看向他,他走在前头,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火光映照他的俊美面庞,如泛着柔光的白玉。

我蓦地想起望云山的腊梅初绽。凌寒『吟』雪,满山幽香。他靠在树下,曲腿吹笛,面如冠玉,冷风摇曳清枝,花瓣粉洒,纷扬在他发上,肩上,是绝美的画面。那时,我常常躲在屋里。伸手抓着窗棂,踮起脚尖偷看,他蓦地回眸,捕捉到我怯怯目光,笑如清浅梅雪,声音清冽道:“躲什么躲,出来。”被捉到偷窥,我还能颇具气骨:“师父说你恶贯满盈,我才不去。”最后却仍是溜了出去,和他一起堆雪人,打雪仗,虽然每次都被他欺负得很惨,但在我要滑倒摔地时,他总会以高超轻功闪到我身旁,将我扶住。

还有镯雀那杯醉梦南柯,我私心想让陈素颜和穆向才在一起,于是我想害镯雀。如果郑伦真的给镯雀服下,镯雀就此一梦百年,也许我此生都会在愧疚中度过。杨修夷了解我,所以不爱管闲事的他去了西城,将事情告诉镯雀,让她自己抉择,使我免去心中煎熬。

在我不知不觉的情况中,杨修夷究竟为我做了多少事?

“又在想什么?”

他忽然出声,将我从沉思中拉回,我抬头,恬然一笑:“你刚说到极寒之物,我想到一些冬日雪景。对了,那你呢,你是怎么下来的?”

“我当然有我的本事。”

“那我师父呢?”

他看我一眼,眼中突然染上孩子气的得意光彩:“被我踢出去了。”

“啊?”

他哈哈大笑,朝前走去,我忙拉住他,微怒:“你为什么老是欺负我师父!”

他墨眉一挑:“他为什么老是跟我过不去?”

我怒声道:“那你现在踢他干什么!他来救我又没错!”

“那老家伙太招人烦。”

“可他是我师父!他救他徒弟关你什么事!”

他骤然停住脚步,笑意敛尽,如冷风吹散梅雨纷雪,一片净明,黑眸直直凝视我,一本正经道:“因为我想跟你单独在一起。”

“那就在一起呗,你对他……”

我顿时愣住了,抬眼望向他漆黑如墨的双眸,有巨大的情绪酝酿其中,如似海啸一般,要将我淹没在他的浪『潮』里。我别过头,不敢和他对视,心中长久的坚定不能崩塌,我必须强力撑着,不让自己被他蛊『惑』。

许是我的眼神躲避惹怒了他,他转头往前走去,冷冷道:“自己跟上。”

气氛瞬间变得沉默,只有火光滋滋烧着,偶尔爆出一串火花。我静静跟在他身后,保持两步距离,垂着头,望着自己鞋尖一起一落。分明脚步轻盈,却觉得脚上如似缠着千斤沙袋,一步一步踩在心头,针扎一般。

夏月楼说我懦弱,我不否认,可我并非不敢爱,我只是不能爱。纵横我和杨修夷之间的。是千山万水的差距,绝非自卑这么简单。她没有过我这么古怪的身子,没有经历过我那么多荒唐惨痛的经历,她自是能说的云淡风轻。

心中悲感愈浓,凌『乱』凄楚。我抬头看向走在前方的欣长背影,一如既往的孤高轻狂。许是我心中苍凉。竟瞧出一丝落寞。

若我和杨修夷都是平凡简单的普通人该有多好,在某个带雨秋天,于长流江边偶遇,然后义无反顾的牵手,看四季流转,相约白头。我会给他生一窝小孩。他撑船捕鱼,我织布结网。每日清晨,我煮鱼汤送他出江,船楫划浪,听桨声渔调悠扬离去。碧水清流。日薄西山时,与他牵着我们的孩子踏岸嬉笑,看满江清水被残阳染透。玩累了,我会拉着他坐在江边,安静的靠在他肩上,抬眸望着他清朗眉目中的笑意,甘愿沉沦一辈子。

这样的生活,长流江沿岸的万千对夫妻都有,我却苛求不到。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还要叹多久的气?”

我一愣,低语:“我一直在叹气?”

他背对着我。身影挺拔,如竹如松,忽然深深呼吸,像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回过身来:“田初九,你非要一直躲我么?”说完,『逼』近一步,我下意识后退:“什么?”

他落寞一笑:“你终究都是要离开我的,对不对?”

我语声结巴:“你,你在说什么?”

他继续『逼』近:“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终究都是要走,所以无所谓是不是我吓走的,不是么?”

“杨修夷……”

他黑眸紧锁住我,眸光锐利,眸底流光翻转,慑人的可怕。

“我知道你爱胡思『乱』想,知道你心中顾虑诸多,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怕把你吓跑,但不管我如何谨慎,你始终都会离开我,我又何必再白瞎这份忧心,我今天便要把话说清楚。”

心跳不能自己,无边的紧张和忐忑让我做出一个幼稚行为,我一言不发,猛的转身,可笑的想往原路跑去。肩上却传来极大力量,他一把从后面将我抱住,伸手揽在我胸前,沁人幽香瞬间把我环绕其中,我微微挣扎,他勃然大怒:“你还想跑到哪儿去!”

我胸口急剧起伏,慌不择言:“你放开我,我有未婚夫的,他会娶我的,你不能这样……”

他暴喝:“够了!”

我几乎求饶:“杨修夷……”

他没有说话,将我搂的更紧,唇畔贴在我耳边,吐气细细痒痒,能感觉到他胸膛的炙热,还有他有力的心跳。

良久,他嘶哑说道:“田初九,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而不是一直赶我走,或费尽心思逃离我。”

眼泪因这话而一瞬滑落,淌过我的脸颊,顺着下巴滴落在他揽于我胸前的手背,我挤出一笑:“尊师叔,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师父都不会这样抱我的。”

“尊师叔?”他骤然大笑,语气嘲讽的说道:“哈哈哈!现在知道叫我尊师叔了?我命令你嫁给我,你可会听?你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为什么非要躲我?你何曾考虑过我的感受?你……”

我一口打断他:“不要说了!”

我深深吸气,想要让自己静心,眼泪却掉的更加汹涌。终于,抑制心中的情感再难压住,反爆发出掀天巨浪。我猛的在他怀里转身,将头埋进他胸膛,放声大哭,伸手揽住他的腰,恨不能融入到他的身体里,去分享他的长寿无尽,感受他的喜怒哀乐,和他化作一体,踏盛世河山,望浮世清欢,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他浑身紧绷,许久,一只大手在我背上轻抚,声音低沉:“初九……”

我哭道:“杨修夷,我不想走,我比谁都不愿意走,我想留在你身边,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我没有资格!”

“我不准你想那么多!”

我缩紧胳膊,将他抱的更用力:“你不要说话,听我说!杨修夷,我是个懦弱无能的胆小鬼。我不想你看我变老,更不想你们因我死掉而伤心难过。你记住我的容貌,虽然我不漂亮,可是今年我十六岁,是我最美好的年龄,你一定要记住。记两百年,三百年,记一辈子。你的人生那么长,还会遇到其他可以让你喜欢的姑娘。我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千万不要把我和她们作比较,在你心里留一个角落给我。最隐蔽最隐蔽的那种。”

说到此处,我已泣不成声。这是我心中最深的痛,痛的我想把心挖掉,踩碎,蹂躏。可是我这具身体,挖了一颗心。它还会长出来,连死都不让我痛快。

他松开我,我死抱着住他不放。他微微叹息,轻道:“初九,我喜欢你。”

我一颤。抽噎点头:“我知道,我也喜欢你。”

他伸手抹掉我的泪,语声温柔:“我很开心你能跟我说这些,但是答应我,不要胡思『乱』想了,你身上的所有……”

我踮起脚尖,勾住他的修长脖颈,将他往下微拉,凑嘴上去,堵住他的嘴巴。堵掉他的话。

他漂亮的黑眸讶异的瞪大,难以置信的望着我,我同样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鼓起勇气和他对视。

我不敢听他要说下去的话,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会劝我,会动摇我,会让我再舍不得离开。可我这具古怪身子,连师公都无计可施,我不信他能帮我解决。他本领再高,到底还是年少轻狂。等他慢慢长大,有了岁月洗礼,有了光阴沉淀,这一切终究都会化作云烟天雨。

我哭的更加伤心,眼泪忍不住的一直掉,对视许久,我慢慢离开了他的唇。

我想亲他很久了,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于我也算是求仁得仁的圆满收场。接下去,收起不该有的心思,离开不该爱的人,出了这座宫殿,从此再无交集,两处天涯,形同陌人。

他心痛的望着我:“你又想跑了,是么?”

我沉默不语,他凄楚一笑:“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跟去。”

我泪眼朦胧的望着他清俊模样,抽泣道:“我若嫁人呢。”

“把你丈夫送去当太监!”

“你!”

他忽的伸手按住我后脑,将我托回去,柔软双唇再度贴上。我急忙想逃,他却不依,死死将我禁锢,笨拙的舌头撬开我的唇齿,滑入我口中。我的舌头触及他的舌头,慌『乱』闪避,他霸道的与我周旋,我最终无处可逃,索『性』鼓起勇气,同样笨拙的回应,闭上眼睛,与他缠绵一起,将他口里的清雪木香气贪婪的吸吮过来。

良久,这个吻终于结束。若非他扶着我,我定站不住脚。我攀在他身上,他凝望我,眸中染上笑意,伸手轻抚我唇瓣,跳过那个话题,轻声道:“今夜在台上,你冲我吐舌头时,我就想吻你了。”

我脸一红,忙低下头,他又道:“生了一晚上的气,现在心情可好点了?”

我的脸因这句话变得更烫,嘴上却较真:“什么叫现在心情可好点了,你的意思是我跟你这个了,心情才变好么,你把我当什么了,女『色』/魔?女/『淫』/贼?你……”

他朗笑出声,把我拥在怀里:“我指的是湘竹,她不是惹你不开心了么?”

我一愣,随即冷哼:“原来你都看在眼里了。那你呢,你今天为何心情不好,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

他垂下头,眸光深深:“因为昨晚有人欠了我东西,还没有要还的意思。”

我皱眉道:“你又不是小器的人,什么东西让你郁闷成这样?”

他哈哈大笑,如春风化开冬雪,俊朗明亮,声音清越:“她刚才已经还了。”

“是我?”

他在我脸颊落下一吻:“昨夜本来就可以吻你,都是那老头出来捣『乱』,我气了一天。”

“一天……”

你还真能气。

他捧住我的脸,又在我唇上一触,然后与我额头相抵:“田初九,你是我的,不准跑,你也跑不掉!”

“我……”

“给我十年的时间,我陪你一起去找出真相和解决方法。十年后你也不过二十六岁,尚算年轻,不会在我面前变老,不必担心。”

我愣愣的望着他,他神『色』认真:“快答应我。”

我想了想,摇头:“你这是缓兵之计,如果十年后还找不到,到时候我就人老珠黄没人要了。”

“那五年,五年后二十一岁,照样能嫁人。”

我不悦:“你当菜市场呢,还讨价还价……”

他扬唇一笑,笑意浸透眼眸:“就这么决定了,这五年内不准逃跑,不准躲我,每日和我一起,看腻了也要看。”

我继续不悦:“你这菜市场,还强买强……”

额上又挨一记,他冷冷一哼,拉起我的手往前走去:“尊师叔的威严是时候让你感受一下了,我说了算。”

我:“……”

童鞋夺下初九童鞋的初吻,耶!熬了30万字,恭喜修夷这也算是他们首次坦诚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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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是谁惹事?

翌日被杨修夷从地宫背出,是在辞城北处一个叫腊月岭的山腰。荒凉的超出我想象,饶是如今四月盛春,也没多少绿意。

我们在路边一家茶铺歇息,要了一壶清茶,几个花饼,等啊等,终于等到一辆马车。一上车,杨修夷便闭目入睡,这山路很不平坦,一路摇晃颠簸,看他长眉紧锁难解,我抬手将他的脑袋枕在我的腿上。

下山时,经过一个峡谷,从车窗遥遥望去,远处平原上有一座占地极广的建筑,屋舍绵延,声势浩大,等马车靠近了些,回首看到三个赤金大字刻于府前巨石上——禾柒门。

当初陈升介绍卫真时说,这个禾柒门不是什么大门派,加上扫地的总共也才十来个人。我当时脑子里首先出现的画面是一间小茅坯,院前一人在扫地,一人在磨玉米面,另外八人叼着剔牙条凑成两桌纸牌。一块结满蛛网的牌子斜挂着,写着“禾柒门”,还都是错别字。毕竟这年头,只有我们开店的要登记入目,办理手续,上缴税款。那些江湖人士拉帮结派,自封称号,完全不用花钱,有时连块地皮都不用。我怎能想到禾柒门会如此壮观?我行走江湖,云游天下的时间虽然不长,江湖上的大小帮派却至少见过三十来个,除却秉州七曜门之外,论建筑规模,禾柒门堪称第二。陈升还说十来个人,难道除了卫真一家,剩下的全是扫地的?但看这占地面积,别说十个,就是来上五十个也不够呀。

回到辞城府中已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

众人一拥而上,关切询问,我早已头眼昏沉。意识含糊,随意答了几句,忽的被杨修夷抱起,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穿庭过院,送进为我准备的厢房。此时我近乎睡着,模糊中。他在我额上落下一吻,要我好好休息,给我盖上被子后转身离开。

这一觉我睡得很香,睡到了第二日中午。醒来就有许多好吃的在等我,我一顿风卷残云后,又美美的泡了个澡。洗澡时脑中想了许多事情。待洗完换了身舒爽衣衫,我忙令春曼去找丰叔要些流喑『露』。而后缓步到桌案后研磨,提笔书信。

湘竹杵在一边,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等我写完后。她忽的轻声说道:“小姐,对不起。”

我边将信纸折成纸鹤模样,边道:“我不爱听,不用说了。”[]浮世谣103

她抬起头,可怜兮兮的望我:“小姐,你不会赶我走吧……”

我冷冷道:“迟早的事。”

她突然走到我跟前,双膝跪下:“小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原谅我!不要赶我走!”

我绕过她,将纸鹤飞走。回头看她,她的娇容苦巴巴的皱作一团,看模样实在很想哭,挤了半天却只红了个眼眶,连滴泪珠都无。

我心下一叹,是不是我平时看上去真的很蠢,所以这丫头才把我当猴耍?可是现在我还不能赶她走,她这张嘴巴伶牙俐齿,待会儿还得靠她帮我撑场面呢。我说:“起来吧,打扮好点。陪我去个地方。”转头看向春曼:“去喊夏姑娘过来。”

要去的地方是黄珞喜欢的那家饭馆,我提前给卫真飞去书信,让他有些准备,省的我和夏月楼忽然杀过去,会令他措手不及。

夏月楼知道我的目的后,微微皱眉:“初九,这样不好吧?我虽也讨厌黄珞,可如此针对她……”

我将巫器『药』材一一归类,抬头打断她:“才不是因为想要针对她,而是你和卫真总需要说些话,单独呆会儿也好。我想早日把你们的事情了结了,好去找我父母。”

“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处理,你还是……”

我又打断她:“别忘了,你和卫真还是我的雇主呢,而且这辞城于你是异乡,你独自在这,我怎能放心?”

“我自小独立惯了,异乡也没什么,而且我和卫真的事情……”

我再次打断她:“好了好了,知道你是个心高气傲的家伙,活的累不累,就不能学学我的死皮赖脸么?有人帮你还不好?别说了,帮我拿下那个醉鱼螺。”

将一切准备就绪,我蓦地感到一阵热血沸腾,恍惚觉得自己像是要带领千军万马上阵杀敌的女将,于是乎,走起路来都足下生风。为了增加气势,我连轮椅都舍了,一副凌人盛气模样颇有些神挡杀神,魔挡诛魔的凛然威风。

但这嚣张气焰在中庭碰上杨修夷后立马消失不见,一瞅到他的衣角我就慌忙转身,如老鼠见了猫,推开夏月楼和湘竹,想从她们中间钻走。还未得逞,忽的后领一紧,被人强拉回去。

男音响起:“刚想去看你,这是要去哪?”[]浮世谣103

我目光望向远处,极不自然:“我们姑娘家出去买些吃的和用的啊。”

他看向其余人,这三个家伙立即出卖我,将我的计划全盘抖出。

他没好气的朝我望来:“我下午还有事,就不陪你去了,我派些人跟着你,你不要惹得太过。”

我本以为他会训我,没想到他会冒出这句,顿时欣喜:“够意思!”说完立刻闪人,避之不及。

“等等。”

他叫住我,从丰叔手里接过一袋银子,抛了过来:“身无分文就想去下馆子,准备让我去牢里捞你么?”

我接住银子,一愣:“我不能要你的钱。”

他墨眉一挑:“为何不能?我们都已经……”

我脸一红,厉喝道:“别说了!”

你不要脸,我还要呢。我收起钱袋,狠狠瞪他一眼,抬脚就走,他拉住我:“你的轮椅呢?”

“不想要,麻烦死了。”

他斜睨我,双手抱胸:“你就没觉得坐着轮椅被人推去,更显威风么?”

我脑袋一歪:“威风?”

好像是有点……

但他是长在我脑袋里的虫子么?这么能捕捉我的小心思。

最后,我还是坐着轮椅出门的,手里摇着从杨修夷那抢来的折扇。“扑哧扑哧”拍在胸前,将垂下的鬓发吹得飘飘洒洒,四下张望,颇有些意气风发。当然,如果我在街上看到有个人这么装腔作势,态度这么飞扬跋扈……我一定上去把她往死里打。

到了醉乡饭馆。卫真还没来,我们上了二楼一个包厢,要了一桌丰盛菜肴。花戏雪说黄珞爱喝这里的午茶,我便跟小二打听了下,说是有六种专在午后提供的茶点,我大手一挥。颇为豪气的全要了。

夏月楼一直笑眯眯的盯着我看,把我盯的想打人了,我说:“你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尽管开口。我知道多少都不会告诉你的。”

她掩唇乐道:“我想问什么,想说什么,都不会开口,你差不多全写在脸上了。”

我恼怒的瞪她一眼:“你可不要『乱』猜,我和杨修夷还是清清白白的,我才不会花他的钱,这顿饭可是算在卫真头上的,不叫白不叫。”

她摇头,唇畔带笑:“跟这顿饭没关系,是你今天从醒来就不对劲。”

我看向春曼:“有吗?”

春曼愣了愣。忙摇头。

再看向湘竹:“有吗?”

湘竹愣了愣,缓缓摇头。

最后看向夏月楼,肩膀一耸:“你看,都说没有。”

她悠悠端起茶盏,清风将她几缕头发吹得颇为清闲,她淡淡道:“嗯,的确没有。”

这话题再争下去毫无意义,指不定还要将我和杨修夷亲过的事情漏败,我脸皮再厚也禁不住这么折腾。

我问小二要了一捆筷子,在桌上横七竖八摆了一张图。说:“待会儿黄珞来了,湘竹春曼负责上前挑衅,最好『逼』她们对你动手,然后把她们引到这个位置,这样才能闹得满店风雨,你们要记得佯装受伤,我才能出面将水搅得更浑。到时我会偷偷让卫真从这里进到包厢,月楼就在这等着吧,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

她面『色』微凝,迟疑道:“初九,虽然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还没做好准备面对如今的他。他,他毕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卫哥哥了。”

湘竹劝她:“你不用担心,他一定还认得你,他跟那黄珞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待会儿我替你好好骂骂那女人!”

春曼也道:“他只要还记得你就成,别的啥也甭想了,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抢不走!”

夏月楼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他认得我,可是他……”

我叹气:“所有顾虑,等你们见面了再一一说清,如今不要多加揣测。”

她抬眸望我:“你呢,初九,你自己何曾不是喜欢在那胡思『乱』想,自我揣测?”

我如若未闻,径直道:“黄珞平日里骄纵惯了,每次出门至少带两个贴身女婢和一群大汉。她的女婢我知道的有四个,玉镯,小青椒,橙儿,红姑。除了玉镯,其他三个身上都有伤,吵架我不怕湘竹会输,就怕她们会毫无预兆的忽然动手……”

湘竹打断我:“杨公子不是派人保护我们么?”

我皱眉:“没见过他们动手,不知道身手如何,而且万一脑子不好使,反应迟钝怎么办,上次在二一添作五,丰叔老手拍烂了都没人出来。下场可看见了?我可不敢再来一次。”

她顿了顿,肃容道:“我事后听丰叔说,他们是被清婵使计支走的,这件事情你不知道么?”

我从袖子里拿出两个定身结:“不用管了,杨修夷没有欠我什么,也没有义务要保护我,我没资格数落他的手下,更没资格次次要他帮我。这两个你们先拿着。”

春曼接了过去:“这是啥?”

湘竹好奇的把玩着:“小姐,这是巫术上的玩意儿么?”

“嗯。”

她眸中一亮,兴趣深浓:“这个有什么用?”

我睨她一眼,故意道:“没什么用,挨打的时候咬嘴里,好受点。”

她:“……”

一盏茶后,就看到黄珞挽着卫真胳膊出现在大堂下。戴着一顶浅紫『色』帷帽,轻薄的婵纱垂下,遮挡住她不可一世的跋扈娇容,一头泼墨长发垂至『臀』下,每走一步,发梢扬起。极为飘逸。后面跟着红姑和玉镯,两个丫鬟一『色』打扮,各握一柄长剑。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没有上二楼包厢,而是坐在大堂里最右边的靠窗位置。窗外一片桃林,映的桌椅板凳皆是淡粉。极为雅致。小二上前殷勤询问,离开后,湘竹和春曼就齐齐起身。我良心大发,喊住她们:“如果待会儿有什么危险,你们就把这个结抛过去。”

湘竹举起定身结。细细研究:“这个结是?”

“这叫定身结,你们抛出去即可,定身咒我来念。”

她们点头,临走时湘竹夹起一块糖醋里脊放入嘴中,忙道:“得给我留着点哦,我回来还想吃的。”

她们一走,夏月楼就抬眸朝我望来:“初九,你对湘竹……”

我边啃猪蹄边回头:“嗯?”

她眉心微拧:“她很没规矩,你毕竟是她主子,她有时太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我将嘴中东西咽下。嘀咕道:“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若不是价格便宜,早把她赶走了。”

她若有所思:“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可能你生『性』单纯,自小长在山上,无拘无束,没有管人的经验,才养出她这骄纵的坏『毛』病。也可能,她本就不是个伺候人的丫鬟。”

这时,厢房屏风被人推开。一颗白白嫩嫩的圆脑袋探出,清秀模样再眼熟不过,我一喜:“郭丸子!”

小伙子精气神都算不错,比第一次见到时面『色』红润许多。看来他老大恢复智力,重振门派,他也跟着春风得意,精神抖擞了。

但他见到我,俨然没有我见到他来的那么喜悦,圆溜溜的脑袋一扬:“原来你们在这啊。”

“怎么了?”

“我家少爷说,让你们赶紧走,不要闹事,他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语气听着特别刺耳,我哼一声,给他一个白眼:“谁不知道你想让你家少爷娶那个黄珞啊,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一个商主之女么,我家月楼也是大门大户,且人品『性』格面貌哪样不胜于她?”

说着我摇轮椅,走出包厢,隔着木栅栏望向楼下,湘竹和春曼在她们邻桌入座,刚冲远处的小二扬手,示意他过去。

郭丸子追出来,循着我目光望去,顿时一惊:“怎么就下去了?那还了得!快喊回来呀!”

我回头,见他神情焦灼,不太寻常,疑道:“当真是你家少爷说的?他为什么要……”

话未说完,楼下忽的传来巨响,我忙低头,但见一张木桌被掀翻,茶壶瓷杯碎了一地,正是湘竹春曼的桌子。

湘竹一愣,旋即怒骂:“你这人怎么回事?你撒哪门子野?无缘无故来翻人桌子!”

这是什么情况?按照我的剧本,糕点都没上,还没到可以吵架的时候啊。

郭丸子道:“黄小姐不喜欢有人坐在她旁边,被赶走也是正常的。”

夏月楼闻声出来,站在我旁边。我顿时冷笑:“正常?欺压弱小之事怎能算正常?本来我们是想惹事,如今看来,惹事的一方倒不是我们了。”

这时,湘竹不知骂了一句什么,忽的见到黄珞起身,身形极快蹿到她跟前,抬手给了她一个清脆耳光,又要再来一掌时,卫真极快抓住她的手腕,抬头看向湘竹,叱道:“够了!回去!”

湘竹捂着脸,微微一愣,双眸盈泪,霍的起身怒道:“你个小贱/婢!你狗/娘的算什么东西,竟敢来打我!我今天跟你拼了!”

说罢冲上前,混『乱』中,一手撩开黄珞的浅紫帷帽,纱帐飞扬而起,缓缓落下,『露』出帷帽下的端俏脸蛋,乌青一片,颧骨高肿,眼角还有淤血,是前天晚上在擂台上,夏月楼留下的杰作。反观夏月楼,丰叔为她涂了师尊炼制的雪梨玉肌膏,已褪得差不多了,薄粉敷面,玉润红颜,真是妙娟佳人。

卫真极快将黄珞拉到怀里,紧紧拥住。没让她的脸面被别人多瞧上一眼。我顿时一愣,尽管我不漂亮,且经常邋里邋遢在街上溜达,但那多半都是出自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作为一个女人,我深刻知晓丑陋面貌被别人看到的感受,尤其是黄珞这么心比天高的姑娘。卫真这举动。满是呵护爱意,也心细到极致。

黄珞众多手下将湘竹和春曼包围其中,她们似乎已傻了,忘了要抛出定身结。我心中一慌,『摸』出袖中浮世结,却见温良他们先我一步。齐齐跳到湘竹跟前,将她护住。

卫真抱着黄珞,语声大怒:“让开!”说完,猛的抬头朝我们望来,眸中怒意如火般燃烧。看的我都为之一颤。我回头看向夏月楼,她僵在那儿,脸『色』苍白,直直和他对视,眸中满是惊诧。

虽说我不聪明,可也有许多捉鬼捉妖经验,对于计划布阵我还是得心应手的,通常情况下,就算横生些小枝节,我照样能把控好全局。可今天这局势。我千算万算,独独没算准卫真。

我深吸一口气:“月楼,你先呆在这里。”说完,从轮椅上起身,拉起一旁的郭丸子往楼下冲去,走在楼梯上,郭丸子一把拉住我:“田掌柜,这件事情你还是不要管了。”

我语声冰冷:“为何?”

他支吾着没有说话,被我强拖着走到卫真身前。

卫真冷冷的看着我,如似路人。我极难将他和记忆中那痴傻大笑。喊我“娘亲”的男子想到一处。

湘竹在一旁啜泣低哭,春曼不断哄她。我冷冷一笑:“怎么,我的人在这里吃饭,谁有意见?”

玉镯上前一步:“又是你们,你这残废怎么没被压死在台上?”

湘竹擦掉眼泪,冷笑:“没看到你们这些畜生先死,谁舍得死掉?就你们这类混蛋,死了坟墓都得被人挖!”

春曼怒骂:“别说死了被人挖坟墓,祖坟也得挨个被人刨!生儿子没屁眼,女儿脸上长阴疮!”

玉镯横眉竖眼:“两个贱嘴蹄子!我今天不撕烂了你们的嘴!”

湘竹不理她,自顾自的和春曼怒声:“什么生儿子,生女儿?最好别落到我手里,男的全数阉了,女的都弄条贞『操』裤,我看你们以后跟谁劳什子爽去!还有你,卫真!没良心的狗/杂/碎!我们哪点对不住你了!别人欺负我们,你默不作声,我们说她几句,你发什么脾气!”

郭丸子轻声道:“此处,此处桃林是黄小姐母亲被害之地,是故黄小姐喜欢每日来此饮茶,且不被人打扰,少爷他只是……”

我嗤之以鼻:“娘亲死在这了,就比天还高么?天皇老子都得让着她么?我是她娘?湘竹是她娘?我们凭什么让着她!”

卫真深吸一口气,扶住黄珞,一手将她按在怀里:“我们走。”

黄珞却不依,抓狂大叫:“把这些人都给杀了!”

湘竹冷冷一笑:“真是个矫情的婊/子!”

黄珞气急,哭骂:“卫真,把他们杀了!杀了!快杀了他们!”

卫真软语哄道:“黄珞,我们回去。”

“不行!杀了他们!你怎能忍我受人如此侮辱?”

卫真皱眉,强行将她拉起,往门外而去,如玉双眸在人群一扫,围观众人顿时分开两道。

郭丸子欲言又止的看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转身走了。

湘竹哭着上前:“小姐,刚才我和春曼什么都没说,只是想要些茶点,他们就忽然过来掀翻我的桌子。”

我看向卫真的背影,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个结局,他一步一离开,我脑中不断将两个他重合叠加一起,最终痴痴傻傻的那个卫真支离破碎,如梦幻泡影,碎沫漫天飞舞,尘埃落空。

我对湘竹点头:“你受委屈了,我知道。”回头猛然喝道:“站住!”

他们停下脚步。

玉镯转身冷笑:“不知死活的贱东西,我们姑爷宅心仁厚放你们一马,是嫌命长么?”

我一笑:“想必你弄错情况了吧,如今是我的人被人翻了桌子,还无缘无故挨了一个耳光。怎么倒像你们受了欺负?非但嚷着要杀人,还饶过我们?今日这记耳光,我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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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你们在一起吧!

难得我有如此胆气,本当好好冲动一下,可是夏月楼将我拦住了。她轻盈跳至我身旁,目光沉静如水,掩去所有波澜,淡淡一笑:“还是不要让卫哥哥为难了吧。”

卫真背影略略一僵,声音低沉的说道:“多谢。”

他们离开没多久,饭馆内响起一片热烈掌声。不知是热闹看的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我的心情因这片掌声而变得极差,细想原因,可能是我真的将卫真当作了亲人。而亲人离自己而去,并被人嘲讽痛骂,这种感觉太不好受。

回去时,路过天地面馆,湘竹和春曼没有吃过,眼神向往不已,频频流连。我瞅一眼湘竹俏脸上的红肿,黄珞手劲真大,我前夜在台上打她的那一下,用尽周身气力,于她不过挠痒一般,她给湘竹的这一下不算太猛,却给湘竹打成了这个模样。到底湘竹还是我的丫鬟,这记耳光迟早得要回来。

我转头看向她们:“馋了,就去吃吧。”

摊主还在养病,老板娘因我上次闹过事,且坐着轮椅,对我映像颇深,热情如旧,话也多搭了几句。我对这面很是好奇,但想到是人家祖传,许是秘术,定不方便透『露』,便识相的没有过问。

因为我们人多,我将余下的面全要了,等了许久,面终于端上,她们提筷开吃,我却纹丝不动,反将自己这碗推给吃不上面的温良。

湘竹好奇的问:“小姐,你不吃么?”

我摇头:“不吃。”[]浮世谣104

她看我:“为什么?”

我哀怨的看一眼面汤,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师父那张嘴巴。上次吃完面,他平白无故提到“屎味”,害我刚才一入座就一直在想。大约是物极必反。或其他什么原因,总之这“屎”字已在我脑中盘桓不散,我现在若是吃面,纯属给自己找不自在。

但我这人不但小心眼,还很坏心眼。我看一眼湘竹,忽的起了恶搞之心。于是悄悄俯在她耳边,将我心中想法如实相告,她正在吃面,咬了几口后顿时面『色』怪异。

我生出些愧疚,在她眼里可能有些幸灾乐祸。我问:“吃到屎味了?味道如何?”

“……”

她匆忙扔下筷子,转身跑走大吐。

吃完面。在街上闲逛一圈,路过一家玉器店,心念一动,令春曼推我进去。

伙计看我们排场不小,要我们稍等。转身去喊掌柜。不多时,老板从落日竹影屏风中缓步而出,是个年轻男子,微微含笑,面貌生得极好,穿着繁重锦衣,身上却有股脱俗灵气。

我随他单独进到别间,拿出怀中原玉,他接过细看,修长手指摩挲一番:“倒是块好玉。姑娘是想将它卖了?”

我摇头,微微沉『吟』,而后道:“能将它雕琢成双生蝶模样么?”

“双生蝶……?”

他略一合眉,提笔在纸上画下模样:“可是这样?”

我瞟去一眼,不由被这画工惊艳,不过寥寥数笔,却传神到极致,勾笔提锋皆是大家之气。把玉交给他应是没问题了,心中顿时没了顾忌担忧,我点头:“嗯。”

签了合约。交了定金,满心期待的离开玉店。一出门就遇上两个女人,见到我忙欣喜冲来,被温良拦在外面。她们看向我,神态兴奋:“你是田九么?”

几个对话之后,我才知晓,我竟已同大香酒楼一样,声名大噪了。我奏的那首鸣月醉魂曲被谱乐盛传,成为时下茶馆酒楼流行。夏月楼为我写的那首诗,因“多少才情自峨眉”而被口口相传,脍炙人口。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我和高晴儿对弈,一炷香的时间不到,她就中盘认输,心悦诚服。[]浮世谣104

原来高晴儿祖父在殿前为官,位居二品,她父亲富甲一方,家世颇大。而她本身,是名动益州的清高才女,尤擅下棋。她曾掷下豪言,长她三岁的男子,若能在棋艺上胜她一次,不论家徒四壁,举债八方,或已有妻室,儿女满膝,她都照嫁不误,哪怕委身为妾。

足见她对自己棋艺的自信。

送走那两名女子,我当即离开轮椅。我在宣城呆了三个月,一直默默无名,安分守己。孰料来这辞城不过三天,就成了大名人。倒不是我虚伪,不想要这名声,而是我怕它带来的麻烦。毕竟除了田九,还有个恶名在外的田初九。被人扔臭鸡蛋,烂白菜的滋味,我再也不想尝试了。

思及此,心情又变得难受,这时就很想见到杨修夷。伸手抚着他的扇子,扇下吊坠凝滑如脂,我出神的走着,忽的转身:“还是回去……”说到这儿,我停下,因目光触到一家客栈,正从里面出来两个男子,一前一后,毫无交集,我却都认识。白衣那个,是颜如渥丹,身如玉树的花狐狸。墨衣那个,是品貌非凡,器宇轩昂的未婚夫。

我此时应该想的是,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偏偏脑子里面莫名冒出一句感叹:果真花戏雪和哪个男子在一起,都是绝配,毫无违和之感啊。

他们停下脚步,微微皱眉,突然转头朝我望来。再一下秒,两人齐齐抬脚,或许注意到有个路人和自己眼神步伐出奇一致,他们同时看向对方。

虽然会被当成心理变态,可我不得不说,这画面真的艳『色』欲滴,风月无边,美绝人寰……

脑中忽然有了一个阴谋。

若是能让花戏雪移情别恋,和我这未婚夫双宿双飞,那该多好。于夏月楼,她少了个强有力的美貌情敌。于我,若以后未婚夫要我嫁给他,并拿婚约说事,我可以以此倒打一耙,称他品行不正,喜好男风,闹上官府丢脸的也是他。于杨修夷,他绝对喜闻乐见。于花戏雪,我未婚夫模样家世都不比卫真差,而且未婚夫的床上功夫我亲眼见过,他毫不吃亏。于我未婚夫,花戏雪此等绝『色』,他绝对是捡了个宝贝。

如此一看,真是一举五得,皆大欢喜。

他们走到我跟前,同时开口:“你……”

我激动的拉过他们的手,叠到一起,几乎热泪盈眶:“你们在一起吧!”

“……”

紧跟着我就被花戏雪一脚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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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专注偷听一万年

我原先想,我和未婚夫正式相见时会神情扭捏,矫『揉』造作。但实则,我怒目圆瞪,语声粗厉,如被踩了尾巴的老虎,如此凶悍模样当然不是冲着未婚夫,而是那只不知死活的花狐狸。我们吵了半日,气急之下,我顾不得夏月楼在场,直接破口大骂:“活该你这臭脾气,难怪卫真不要你!你爱改不改,我看以后谁还敢要你!”

卫真果然是他心中大痛,一提及就会触碰他的脆弱神经。他气得又想来打我,身形极快,温良他们拦挡不住,他几下冲到我身前:“你这个死女人!”

我忙往后退:“你这只死狐狸!”

一直静立一旁的未婚夫这时一把拿住他的手腕:“怎么能打女人?”

花戏雪暴怒:“她哪点像女人了!”

我更愤怒:“对对对!我不是女人,你是!你去嫁给卫真啊!”

“你!”

“我什么我?哼!”我拉过夏月楼,“正妻在这呢!你再撒野,连小妾都没得当!”

夏月楼:“……”[]浮世谣105

未婚夫回头朝我望来:“你不能少说几句么?”

我立刻迁怒到他头上:“关你什么事!你也想当女人了?”

刚骂完就有些后悔,忙闭了嘴巴,抬眼看他,终于又与他眸光对视。

从君琦可以分析出,他也多半将我认出了。但他肯定想不到我会这么粗鲁野蛮。他眉头微微皱起:“你对我可有印象?”

我全然没有心理准备要在此时与他相认,顿时摇头。下一秒又想起自己亲生父母,忙又拼命点头。他困『惑』:“你……”花戏雪甩开他的手,冷哼:“怎么可能没有印象,不就是那天走错客房的家伙么?”

这时,夏月楼轻拉我衣角:“初九。”

我回头,她用眼神跟我示意。我才发觉周遭许多人都在盯着我们。

这也难怪,我们四个姑娘,一张轮椅,身后跟着一队墨服劲装的保镖,中间又『插』/进两个俊朗男子,其中一个丧尽天良,毫无人『性』。对残疾姑娘又踢又骂。想不引起侧目都难。

我想支走其他人,单独和未婚夫找处茶馆酒肆坐下细谈,他们却死活不肯,非要同去。我不想被他们知道我和这男人的关系。执拗不让,最后吵了半天,无计可施下,我看向未婚夫:“你先回去吧,我会找你的。”

他冲我淡淡一笑,如清莲浮水,声音淡雅:“你记起我的名字了?”

我摇头。

他又问:“那你可知道我的住址?”

我说:“我记得住你的面貌,我可以找到你的。”

他愣了愣,微笑:“这么说。你将我认出了?”

“……嗯。”[]浮世谣105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手指温柔的从眉骨滑过脸颊,将散下的一缕头发别到我耳后,轻笑:“一别六年,没想到你仍是做了巫女,这是冥冥中注定的么。”

我因他这动作而呆在原地。其余人如是。

夏月楼轻咳一声,不动声『色』的将我拉至身后:“这位公子,你与我妹妹当真认识?不知如何称呼?”

他平静的看向夏月楼,淡淡道:“自是认识,她是我找了六年的未婚妻。”

天空下起绵绵春雨,我不知是如何回来的,几个丫鬟掩在树丛后发出窃声惊呼,将我拉回思绪。

此时府中清闲的丫鬟多半都闻声赶了过来,躲躲藏藏,于暗处对花戏雪和我未婚夫指指点点,细声议论。我听到其中一个声音:“这两人都生得极俊,要是有一个能将田姑娘娶走就好了。”另一个接话:“那个墨衣的俊朗男子据说是田姑娘的未婚夫呢。”“真的么,那太好了。”

我用余光记住她们的面貌,心中腹诽,定要找个机会用麻袋套住,拉角落里去打一顿。

丰叔撑淡木青伞,推开雨帘而来,瞟了一眼我未婚夫,对我说:“少爷现在没空,说晚上一起用饭。”

我问:“他在哪里?”

丰叔对我的态度又恢复往昔在山上时的清冷,淡淡道:“在忙。”又瞟了一眼我未婚夫。

“忙什么,我能去找他吗?”

丰叔摇头,越发冷漠:“少去烦他。”语毕,再瞟一眼我未婚夫。而后撑伞离去,清癯身影如似江上行舟,每一步都带起一细水花。路过月树下,雨点淅淅沥沥打落在他伞上,顺着伞沿滴淌在地。

未婚夫微微皱眉:“你尊师叔不该年岁已长么,为何唤作少爷?”

我心下因丰叔态度而生起不安,莫名有些心『乱』,转首看向夏月楼,她极快读懂我的眸『色』,点头:“去吧。”而后转向未婚夫,得体一笑,开始解释我和杨修夷的师门关系。

我朝着丰叔离开的方向跑去,他没有进入杨修夷办事的书房,而是径直进了主间卧室。我悄悄猫到窗下,木窗微敞,里面传来人声,好在今日准备对付黄珞,身上藏了诸多巫器,我急速摆好切灵阵,躲在阵中,光明正大的趴在窗边偷看。

丰叔站在宽大的晨木衣柜前,柜门大敞,满是锦衣华服,无一不贵重奢侈,缎布精珍。哪怕挑出一件最清幽淡雅的衣衫,恐怕也要五十多两。他一件一件挑着衣裳,时而比对,时而沉思,嘴中絮絮叨叨。

杨修夷坐在床上,双手抱胸,穿着白『色』中衣,乌发披散,似柔软的黑『色』锦缎,衬得肤『色』如玉凝白。但面容却不似玉般温润,相反阴鸷低沉,一双促狭双目斜望着丰叔,如蕴狂暴风雨。

还说下午有事呢,看模样分明刚刚起床。难怪丰叔刚才对我态度不好,定是他发了起床气,把人给臭骂了一顿。

丰叔挑了许久,拿出一套玉白『色』锦衫,有着淡金『色』祥云月纹,款式极好,他回头道:“少爷。这件配个银『色』束冠如何?”

杨修夷瞟去一眼:“自打那老头子出现,我就不想穿白衣,看到都烦,换。”

丰叔又拿出一件靛蓝『色』罗裳,流纹如水泻,做工精细,他道:“少爷。你穿什么都丰神俊朗。何必挑三拣四呢,你比那小子俊美多了。”

“你不是说那小子穿着墨『色』衣裳么,我再穿这个颜『色』,会不会撞上?”

“你就是穿得跟他一样。他也比不上你呀。”

“不行,田初九那张死嘴巴,谁知道会说出些什么,我要连挤兑的机会都不给她。”

“……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和她斗嘴的么?”

“那是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继续换。”

“……”

尽管被他说了句坏话,可我心中却犹如一股蜜/水注入,灌得心窝一片香甜。

绝大多数不认识杨修夷的人,见到杨修夷的第一印象都是沉稳,内敛。有担当。雅人深致,器宇轩昂等诸如此类的褒美之词。但实则,他脾气不好,『性』格别扭,又霸道又无耻。有时候还很孩子气。比如现在这副模样,着实让人哭笑不得。但这一面,若非我在这偷看,他也是死都不会给我看到的。

丰叔很是头疼,又挑了一遍,叹道:“少爷,这里衣裳总共才六七十件,几乎都挑遍了。”

杨修夷起身,缓步踱到圆桌旁,倒一杯清水,端起微抿一口,忽地回头:“那小子看上去真的不差?”

丰叔马屁功夫向来一绝:“虽然不差,但比你是差了一大截的,他要是鹤立鸡群,少爷你就是牛立鹤群。”

杨修夷心满意足的点头,突然一愣,不悦的皱眉:“什么破比喻!”

丰叔忙道:“虎立鹤群,虎立鹤群。”

我:“……”

丰叔转身继续,半响后挑出一件深紫『色』莲槡锦袍,配了条同『色』暗花纹腰带,若有所思道:“那小子看上去家世不赖,应也是大家门户,要不你穿这件,过去压压他?”

杨修夷神『色』认真,黑眸细细打量那件衣服,若有所思道:“若真要压他,不如你去把南宫池叫回来,他身上那件朝服不错。”

丰叔汗颜:“……少爷,你们的身板不对啊。”

“他身板如何?”

“他又矮又小,哪能跟你比?”

杨修夷眉梢一扬,眼眸湛亮:“当真?”

“……你是问丫头那未婚夫?”

“不然呢?”

“我以为你说南宫大人啊,丫头那未婚夫的身材,呃,不输于你……”

于是,杨修夷再次给我们展现了他的变脸绝技……

丰叔小心开口:“但少爷的风采气质,绝非他可以比拟,少爷你……”

“砰”的一声,杨修夷暴躁的将茶杯摁在桌上,怒声道:“这死女人,出个门还给我带个男人回来!还有那臭小子,到底哪跑出来的,我看他活得不耐烦了!”

丰叔忙劝道:“少爷,切莫失了风度啊!”

杨修夷侧过头,面『色』忽而失意落寞。他在月牙凳上坐下,手指捏着茶盖,随意轻点茶盏,良久,语声清冷的问道:“丰叔,你说她会跟他走么?会离开么?”

丰叔没有说话,顿了许久,微微轻叹:“少爷,初九这丫头虽说我也喜欢,可她的一些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你的意思是,会?”

“少爷,你和她……唉!其实老爷上次派人送来的那批画像确实不错,有几个姑娘堪称绝『色』,你就算不喜欢,先纳来做几房妾室也行啊。”

杨修夷淡淡摇头:“我要是纳妾,可能她会立刻消失,真的再也找不回了。”

丰叔在他身旁坐下,诚恳说道:“少爷,你何必非丫头不可?她当个小丫头玩耍吵嘴是挺有意思,但要娶她为妻,你一定要慎重。不是我在这要说丫头坏话,她是的确不漂亮,『性』格也不温顺,而且身体古怪,招惹妖物,不能生儿育女,传承子嗣,这些都算了,更重要的是,她是个短命鬼啊!”

仿若一道闷雷当头劈下,我的眼泪直直滚了出来,烫的要将我烧死。我忙伸手擦掉,咬着唇瓣不让自己发出哭声,虽然知道就算哭出了声音,他们也听不到。

杨修夷没有说话,端起茶壶,又斟了一杯。

我不知此时自己是何种心境,分明知道丰叔说的没错,我的理智上应支持杨修夷将这番话听进去,放在心里,好好细嚼,想清楚后和我彻底诀别,天涯两不相见。可心中却那么难受,简直想拿根针把丰叔的嘴巴逢成蜈蚣嘴,不准他再开口说话。尽管他这番话说的很委婉,尽管他没有明确说出“田初九配不上你”,尽管他没有说田初九就是个怪胎。

我哭得越发伤心,凄凉无助的自卑感在心底疯狂生长,宛若流沙,将我铺天盖地掩埋其中,窒息的透不过气。

我擦掉眼泪,平定抽噎声,准备悄悄离开,忽的听到丰叔又道:“少爷,要不你就先纳几房妾室吧,大少爷孩子都一窝了,你到现在连个女人都没碰过,像话么?”

本来以为心已经被雷击给震麻了,这句话却又让它狠狠一痛。我不能想象杨修夷和其他女人一起的画面,当初清婵就快让我气疯了,若还有别人,若还是小妾,若还生儿育女,做夫妻那档子事……

我不能再想了,这会让我嫉妒的失去理智,甚至想要杀人。

杨修夷放下茶杯:“师父让我少近女『色』,有没有妾室本就无妨。”

丰叔微微一叹,起身继续找衣,随口问道:“你和丫头前几日在诛神殿里有没有……”

杨修夷立刻鄙夷的斜去一眼:“你觉得呢?她的腰受的住么?”

我一愣。丰叔也一愣,他回过头:“……你想哪儿去了?我又没问你们是否交欢,我问的是别的,比如……”

杨修夷雪白的脸上浮上两片酡红,一口打断他:“没有。”

对,什么都没有!

我忙用力抹自己的嘴唇,饶是过了这么多天,他留在上面的痕迹都已消失,可就是觉得这样抹了,便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丰叔贼兮兮的凑过去:“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从地宫里出来就有点不一样了,少爷,你们两个一定……”

杨修夷“唰”的起身,走到屏风后,淡淡道:“穿回那件青衫吧。”

“那件前不久刚穿过呀。”

“世外高人得有世外高人的样子。”

这不是我师父的台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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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莫名把自己小虐了,于是来个恶搞的章节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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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未婚夫

虽然师公常把早饭的重要『性』挂在嘴边,但在我眼中,晚饭才是最值得重视的。因吃晚饭时,夜幕深沉,屋外清冷,人们围坐屋内,总觉得有种别样的暖感温馨。在山上时,吃晚饭我总是张罗着摆筷子摆碗,然后跑去喊师公他们。下山后,在二一添作五,哪怕早饭,午饭顾不上,但晚饭一定要坐在一起吃。我想杨修夷也是这么认为的,有段时间,早上中午常常不见他,但是到了晚上,他再忙也要回来吃饭。

今夜如是,一桌丰盛菜肴,全是我最爱的荤食。

我已许久没有这样和人围在一起吃晚饭了。最后一次是在二一添作五,当时卫真痴痴傻傻,不时端起一盘菜全倒在夏月楼碗中,殷勤的说:“月楼妹妹,你吃。”晚饭后,他要抢着洗碗,结果把碗碎的满地都是,瘪着嘴巴过来认错,被我罚蹲了一个时辰的马步。那时我还不知道他腿不好,看他满头大汗,腿脚抽搐,我没有丝毫心软,仍硬着心肠让他蹲完。事后知道他的腿疾,心里很过意不去,更大的愧疚在于,他明明撑不住了,却咬牙不肯开口求饶,只因在他心中也认定自己该罚,罪不可恕。那时的他多么单纯天真,纯粹无邪。

那天晚上,夏月楼一直陪着他,拿着巾帕为他擦汗,不断和他傻笑,说着胡话。不得不承认,她装疯卖傻实在一绝。我当时还和杨修夷打趣:“他们一前一后的来到我这,还都是傻子,这缘分太奇妙了,可以凑成一对当对活宝夫妻呢。”

那些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忽如浮光掠影一般。虽然常常被卫真气到,可是他给我们的欢乐也是颇多。但灭门仇恨不可消弭,不管多接受不了他今时今日的面貌。我却依旧能理解体谅他的处境遭遇。

杨修夷和丰叔还没来,虽说这里是他的地盘,但我和师父两人向来粗野惯了,没什么礼仪讲究,更何况和杨修夷也没什么好讲究。我们直接大咧咧的坐下,提筷开吃。

我尽力将丰叔的那些话扔在脑后,挤出一张笑脸。忙着倒酒夹菜盛饭。并和师父『插』科打诨。

良久,杨修夷终于出现,没有穿那件风骨青衫,而是一袭深紫锦袍。腰束赤金流月条带,黑发束以玉冠,姿态磊落,雄姿英发,俊朗之气如刀锋出鞘一般,配上他本就略显清冷的气质,浑身风华更似月『色』寒芒,凌于夜空,无法令人忽视。

看惯他的随意穿着。如今忽然高冠华服。所有人顿时齐齐呆住,我也有片刻失神。他微抬起睫『毛』纤长的双眸,淡淡看我们一眼,从容走向主位,洒然入座。师父饮一杯酒。低声凑过来:“这小子哪根神经不对了,大晚上穿成这样?”[]浮世谣106

我看他一眼,夹起一颗肉丸塞过去:“闭嘴!”

他狐疑的看向我:“丫头,我忽然发现你今晚也有些不对劲。”

我端起酒杯:“哦,哪里不对劲了?”

他不说话,就在那拿眼睛盯着我,目光如鹰,灼灼『逼』人,我看他一眼,极不自然的转走,喝完酒后又倒一杯,最后忍受不住,烦躁的瞪向他:“死老头,看够了没有!”

他猛的扬手拍我脑袋,语声粗厉:“说!是不是做亏心事了!”

我捂着脑袋:“哪有亏心事!”

他冷冷一笑:“没亏心事你心虚什么?为师还不了解你?”说着『摸』出自己的钱袋,翻了翻,自言自语:“没少啊。”语毕,又要脱鞋,我忙拦住他:“喂喂!现在在吃饭,你悠着点!”

“真没动我银子?”

我翻个白眼:“就你鞋底那十六个铜板,打发乞丐都不要,熏死了送医馆,『药』费都不止这个价。”

他鄙夷的看我一眼:“什么十六个铜板,为师现在藏两钱了!”

“……”

杨修夷轻咳一声,看向花戏雪:“听初九说你一直住在客栈,那边多少有些孤单,不如来这同住吧。”

花戏雪吃鸡腿吃的开心,闻言顿时一愣,朝我看来,我给他一个安慰眼神。

杨修夷继续道:“初九刚下山不久,生『性』单纯,为人鲁莽,不善言辞,以后若又惹你伤心生气,你尽管跟我讲,毕竟是我这个做长辈的没有教好,但打她骂她之类的就免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说罢朝我看来:“你在街上羞辱人家,可道歉了?”

这演的是哪出?就是他口中的尊师叔威严?就是丰叔口中的风度?明明是只大尾巴狼,装什么仁义君子啊。[]浮世谣106

师父莫名的摇头低叹,拍拍我的肩膀:“你啊你。”

花戏雪貌似也被雷得不轻,我想他来这一是为了蹭吃蹭喝,二是为了靠近夏月楼。所以从始至终,他都在那埋首狂啃鸡腿,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他是绝对不想搅进我的是非里来的。我也不好拖他下水,看向我不爱说话的未婚夫,介绍道:“这是我的尊师叔,虽然只年长我三岁,却比我多了两个辈分。”

未婚夫起身,端起酒杯,淡笑:“在下原清拾,与初九有娃娃亲,这些年多亏尊长照顾,先敬一杯!”

杨修夷长眉一轩,目光落在他脸上,端起酒盏,象征『性』的一举,微抿一口便放下,模样颇为轻狂,淡淡说道:“客气了,只是这声尊长叫的有些过早,其中许多疑问还未解开,我怎能相信你是就是我家初九的未婚夫?”

……我什么时候成他家的了。

师父继续摇头对我低叹:“你啊你。”

未婚夫神『色』不见尴尬,饮毕入座后,笑意敛尽:“哦?有何疑问?”

夏月楼一笑:“你说你与初九为娃娃亲,可有何凭证,譬如婚书,信物之类。你凭空出现,总不能你说是便是吧,那样我们待初九也极不负责。”

未婚夫摇头:“婚书信物早已不见,但我是否为她未婚夫,相信初九心中比谁都清楚。”

我正边听边啃鸡腿呢,忽的所有人看向我,我咽下嘴中东西,『舔』『舔』油腻腻的唇瓣,侧头道:“如果你和我是娃娃亲,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世了,对么?”

他点头:“当然。”

我的心情顿时激动难言,咽一口唾沫,深深呼吸:“那,那你可知晓我的父母,他,他们……”

他一笑:“自是知道,但此处外人甚多,不便言说。”

杨修夷眉梢一挑:“外人?”

“还望诸位谅解,初九有一具古怪身体,你们朝夕相处,发现不难,她不是什么**凡胎,父母也绝不会是寻常百姓,中间许多秘要,我实难告之。”

我一愣:“我不是人?”

他讳莫如深的看我一眼,筷子夹来一颗肉丸,语调轻柔:“你本名也不叫初九,我只是从善如流罢了,许多事情,只我们二人私下可说。”

师父也不悦:“外人?私下?怎的,我养育这丫头这么多年,连她身世也不便知晓?”

未婚夫仍是清清淡淡,丝毫不将师父喜怒放于心上:“我说与初九听后,若她要与你说,那是她的事,但我只可告诉她一人,还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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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夜探禾柒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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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原清拾家里定有万贯家财,他修养极好,不过纨绔子弟的不可一世也没少。

他的一番话将我的心悬到极致,也将师父他们尽数得罪。其实我师父是个特别好哄的人,只要拍他几句马屁,立刻就能对你喜笑颜开。这就是他最矛盾的地方,分明是一个没皮没脸的老家伙,却常常死要面子。

我继续低头扒饭,并越吃越多,因每次原清拾给我夹菜,师父和杨修夷就立刻有所行动,像是斗气一般。于是,我的碗里全是菜,叠得如同小山。我却乖乖照单全收,一声不吭,之所以不抗议,是害怕一说话又引发什么争执,然后原清拾被我师父和杨修夷这两个坏脾气的家伙拉到角落,一顿狂殴。虽然我跟他没有感情可言,但毕竟爹娘还在他那悬着,总得看他脸『色』做人,哪敢得罪。

气氛就一直怪异着。窗户微敞,清和晚风吹来,灯火摇曳,满厅安安静静,飘着浓郁的食物肉香。直到一个丫鬟跑来通禀,总算打破寂静。她说:“有人拜访,自称卫真。”

我顿时看向夏月楼,她正在舀汤,闻言淡淡看我一眼,继续喝汤,闲淡的如倚楼听雨,临湖赏荷,毫无波澜。

我再看向花戏雪,他正在啃鸡腿,注意到我的目光后,一双漂亮长眉怒皱,嘴唇动了动,估计想骂我,没想又低下头继续啃鸡腿,估计觉得骂我也没用。

杨修夷推开椅子起身,淡淡道:“叫他去书房。”[]浮世谣107

我看向未婚夫。心中斟酌了一下轻重缓急,之后想,既然他千里迢迢跑来找我了,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便道:“天『色』不晚了,要不你先回去?”

他冲我一笑,忽然伸手抚上我的脸:“你不随我一起么?”

未等我拉下他的手。杨修夷身形一晃。掠到我身侧,恰到好处的站在我和原清拾中间,将我拦在身后,语声冷到骨子里:“你的身份还未明确之前。她哪里都不会跟你去。”顿了顿:“就算……”

我忙打断他,接话道:“就算有婚约,毕竟也没成亲,怎能和你一起回去?”

原清拾微眯起眼睛,看向杨修夷,眸光深邃复杂,暗涌滚动。杨修夷微挑眉梢,气定神闲,和他静静对望。他们之间的这种互动。我再熟悉不过。每次杨修夷想打我之前,我们也常常这样,江湖人称——杀气。

我知道未婚夫应该有些身手,但他绝对不是杨修夷的对手。真要打起架来,我是劝不住的。只能先跟杨修夷通知一声,留口气给我未婚夫。于是我轻拉他衣角,正要说话,这时未婚夫忽的抬头,望向窗外幽深的静夜一眼,目光落回我脸上,语声温软:“嗯,既然已找到了你,也知道此处住址,如今也没什么好急躁了,那我明日再来。”

我松了口气,扬起一笑:“好,我等你。”

“你不送送我么?”

杨修夷立即看向丰叔:“送客!”

去到书房时,卫真站在敞开的木窗前,穿着一袭夜行衣,与窗外夜『色』融为一体,看上去不似往日那般魁梧挺拔,反显得尤为清瘦。淡青『色』月光落在他身上,化去了不少戾气,平添了几许落寞。听闻我们的脚步声,他缓缓回首,目光凄凉的落在我脸上,我差点没摔倒在地。

“郭丸子!”

夏月楼顿时脸『色』一冷:“怎么是你?”

他鼻青脸肿,几步跑到我们跟前,忽的膝盖一软,在我们身前跪下。我吓了一跳,脑中顿时冒出数种猜想。一是卫真有难,他要我们赶快去救。二是卫真因今日逢场作戏,演得太过,心中有愧,派他来跟我们磕头求原谅。三是他私自来求我们离开卫真,不要耽误卫真和黄珞的姻缘,误了卫真前途。可没想,他接下去冒出的一句话是:“田掌柜,求求你借我五十两银子吧!我实在没办法了!”

这种感觉实在恼人,就像小时候师父要出远门,临走前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要糖人,半月后师父回来,我正在和杨修夷玩捉『迷』藏,看到他后顿时兴高采烈的抛弃杨修夷,屁颠屁颠拉着他往屋里走。没想到他包袱里空空如也,我顿感失落,他忙从袖中拿出一只小木盒,我的希望再度升起,结果一打开盒盖,从里面弹出一只用木头做的玩具小拳头,在我脸上狠狠揍了一拳。

两次满怀希望都逐一落空,并且因这虚假希望推掉了别的事情,怎能不让人怒上心头。夏月楼也定是这种感觉,于是乎,他话一说完,我们立即冲上去,把他拖到墙角一顿狂殴。[]浮世谣107

许是我们太过彪悍,杨修夷看不过去,伸手将我们拉走。但这郭丸子实在不经打,几下功夫已奄奄一息。一番审问,原来他今日去了赌坊,欠了银子,不敢回去,怕被黄珞打骂。这就着实搞笑了,我说:“你又没签卖身契给卫真,输了钱也是你的事,跟卫真都没多大关系,她黄珞有何资格打你骂你?你这借口找的实在太烂!”

他顿时掉下一串眼泪,跟我们哭诉这黄珞是何等死要面子活受罪,又刁蛮,又娇贵,爱无理取闹,爱撒泼任『性』,动不动就对下人又打又骂。欠银子虽是他自己的事情,但黄家跟赌坊青楼都有渊源,怕就怕黄珞嫌他丢人,把他赶出禾柒门,最后流落街头,与乞丐无两。

我嘿嘿一笑,极为好心道:“正好,有个乞丐正想招募小弟,你去正合适!他还欠我一只烧鸡,索『性』算作你的拜师费好了。”

杨修夷眉心一拧,声音低沉的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们住于此处?”

郭丸子小心抬眼,顿了顿,低声嗫嚅:“那我说出来,你们不要打我。”

我和夏月楼对视一眼,齐齐摇头:“不打。”

他微微犹豫,声音极低:“黄珞今日在饭馆被你们气疯了,回去后就一直嚷着要杀你们,所以就派我去找了两个巫师,也不知用什么方法寻到了你们,然后就,我也顺带知道了你们的住址……”

夏月楼柳眉一挑,笑意盈眸:“所以,黄珞打赏了你一些银子,你想去赌坊以钱生钱,结果反欠了五十两,可对?”

“……嗯。”

我皱眉,捋起袖管,怒喝:“打他!”

于是,再次将他拖到墙角。

打完后,我『揉』着发疼的指骨:“想借银子可以,但得回答出我们的问题,你要不说,或者故意说错,有你好看!”

他抱着脑袋缩成一团:“不用问了!我全告诉你们!”

“嗯?”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我家少爷和黄珞快成亲了,婚期就在三日后,但少爷心里想的都是夏姑娘,连着几日做梦都在喊夏姑娘名字,可是少爷不能不娶黄姑娘,因为黄大霸手里有尘寰罡,只有当了他女婿才能彻底变成自己人,少爷要那东西有用。你们也不要怪少爷今日下午过分,少爷既然决定要娶黄珞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得对人家姑娘好,不然不就是人渣了么!我家少爷虽然残暴了些,可是骨子里是重情重义的,不能负了人家姑娘啊!”

“……”

他怯弱的看向夏月楼:“夏姑娘,黄珞虽然刁蛮任『性』,可是对少爷是真心的好,有她照顾少爷,你,你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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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夜探禾柒门(二)

脾气不好是一码事,丧心病狂是另一码事。

黄珞在我眼中差不多就是丧心病狂一类。所以,就算夏月楼放心,我怎能放心?说起来,我还是卫真他娘呢!

杨修夷支着下巴,声音低沉:“尘寰罡?这是何物?”

郭丸子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就算少爷得到了尘寰罡,他也不可能抛弃黄珞,少爷不是那种始『乱』终弃……”

我烦躁的喝道:“闭嘴!”

他瘪瘪嘴:“那夏姑娘也可以嫁给少爷做个偏房么不是,又不打紧……”

我踹去一脚:“叫你闭嘴!”

别说黄珞那脾气令人难以忍受,就是她身边那几个丫鬟,个个都令人讨厌,我真想拿根棒子把她们串起来架在树上,当『乳』猪一样烤。若夏月楼真去当偏房,日子定是水深火热,她虽有足够多的尔虞我诈经验,但我希望她的日子能淡泊安然,素雅幸福,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而且于她自己,她自小的家世背景在那儿,她也不会接受一个妾室身份。

但换句话说,若卫真娶了黄珞,得到尘寰罡后又弃之如敝屣,那这样的男人,也不值得托付终身。[]浮世谣108

所以,归根结底,问题就在那尘寰罡上。

我急急去找师父,他正在床上打坐凝气,眉头一皱:“尘寰罡?略有所闻,过来给我『揉』『揉』肩,我好好想想。”于是,我卖力的为他按摩敲背,捶腰『揉』肩,冒着被熏死的生命危险,附送了个脚底按摩,半个时辰后。他神情舒坦:“好了好了,没你什么事了,回去睡吧。”

我一愣:“尘寰罡呢?你还没说是什么呢。”

他打一个哈欠,挖挖耳屎:“鬼知道那是什么,闻所未闻,快滚,别打扰为师清修!”

我顿时竖起两根眉『毛』。一脚踩在他背上:“臭老头!你去死吧!”

我从床上跳下。就要摔门离开时,他忽的又叫住我,我怒目回头:“干嘛?”

他头也不抬,朝着床榻内边。语声昏昏欲睡:“丫头,你那未婚夫并非寻常男子,身上气韵极怪,你得多留些心眼,他若找你独处,你千万不要答允。”

我略略暖心,怒气稍缓,点头:“知道了,师父你睡吧。”

他忽的低沉一笑。仍未抬头。声音无赖:“死丫头,就是这么好哄,看在为师关心你的份上,要不去给我打盆洗脚水吧。”

“……去死!”

在月树林的小池旁洗手,摘下一片月叶。挤出汁『液』,反复『揉』搓数遍。洗得一手清香后,我『揉』着酸疼的腰肢起身,轻轻按摩。

春雨后的夜晚,风清月皎,映的一池熠熠,极为舒惬。不经意的转身,瞅到树影繁密间,一个紫衣男子微倚月树,鹅黄『色』月花从树上落下,缤纷在他肩头,盈满画意诗情。

我下意识要朝他走去,想了想,还是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吧。他的声音极轻,在瑟瑟晚风里似要被『揉』碎:“又要躲我么?”

我如若未闻,继续往前走,不疾不徐,反正他都追的上,索『性』也不跑了。

他朝我走来,脚步踩着落花嫩叶,脆炼好听,想象中他月下徐步应是极美画面,玉树琼花,聚尽风华,可是不敢回头去看。不多时,他就从身后将我拥住,胳膊揽在我腰上,低语:“为何还要躲我?”[]浮世谣108

我不能说出我傍晚躲在窗下偷听的事情,以免又害了丰叔,但若拿未婚夫做挡箭牌又怕激怒他,思来想去间,他等的不耐烦了,板过我的身子,嗔怒:“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样?拿根铁链铐住你么!”

这么变态的行为一般只是口头说说,我知道他不会真做,可是嘴上偏忍不住嘲讽:“你太小看我了吧,区区一根铁链铐得住我?我断胳膊断腿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眸『色』一凛,语声阴沉:“是因为原清拾么?”

我伸手拍掉他肩上月花,淡淡道:“我师父也不知道尘寰罡为何物,如何是好?”

他眉心拧起:“你真的会跟那小子走么?”

我继续转移话题:“三日后就是卫真和黄珞的婚期了,若传信给师公询问,来回时间也完全不够,如何是好?”

他不耐烦:“我在问你话。”

我轻叹:“唉,如何是好呀如何是好。”

他暴喝:“田初九!”

好吧,我投降。

我抬起眼睛:“他现在于我就是一个陌生人,而且给我的感觉阴阳怪气,我才不跟他走。”

他眸光明明『露』出一丝满意,嘴中却要冷哼:“那你为何对他那么温顺?他夹的菜你都照吃不误?”

还说呢,要不是我有个大胃口,指不定得被撑死了。我说:“毕竟现在,只有他知道我的身世来历和父母下落,我怕惹他不开心,他万一不说了怎么办?而且,我对他也没有多温顺啊,不就是吃菜么,他要是夹猪粪给我,我才不吃。”

“……”

他松开我,双手后背,掉头望向别处,晚风将他的长发紫衣吹得迭迭作响:“笨,他真的跑来找你,就足以说明你在他心中非比寻常,不管是人还是身上其他。总之,如果他对你情深,又岂会因为这些小事而发脾气?初九,我不喜欢看到你对别的男人逆来顺受,你听到了没?”

我撅嘴:“他又不是别的男人,他是我未……”说到一半,我语音渐低,怎么就绕在这些讨厌的问题上了,再说下去,三天时间都纠缠不完。

我忙乖乖点头:“我听到了,我以后对别的男人就像以前对你那样。”

“……”

“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他略略扬眉:“又是闲事吧?”

我顿时不悦:“这算什么闲事?卫真和月楼与我们关系都极好,卫真当初叫你爹的时候,你还应过呢!”

他无奈叹气:“你想做什么?”

我若有所思:“还剩三天时间了,这三天卫真应该不会来找我们的……”

“所以?”

我冲他一笑:“所以我想去找他!问问清楚那尘寰罡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有什么用。若在黄大霸手里,凭我们的身手还偷不过来么?”

他蓦地一顿,愣怔的望着我。我扬手晃了晃:“姓杨的?”

他握住我的手。包在手心,温润柔软,另一只手在我鼻上轻轻一刮:“你刚才的模样很自信,很美,我喜欢看到这样的你。”

平日常被他挖苦嘲讽,如今突如其来一句赞美,令我无所适从。我的脸也一定瞬间爆红。忙别过头要走,他一把拥住我,将我拉到他怀里,脸靠的极尽。吐息近在咫尺:“初九……”

我伸手推他:“别,别过来,我们不能……”

和他推攘定是必输无疑,怎拗得过他,心中也是不想再争,反而有些期待。我啊我,果然是师父的徒弟,也是个矛盾到无以复加的人。索『性』又破罐子破摔,干脆放弃挣扎。微微仰头。准备迎合他的唇瓣。

就在他的唇几乎触上我的唇时,忽的听到一阵细碎脚步声停在远处,杨修夷微微一顿,我就靠着一股巧劲,从他怀中挣脱。一抬头。夏月楼和花戏雪这对好“姐妹”正直直望着我们。目光带一丝讶异和震惊。

我顿时尴尬的想跳入池中,杨修夷却面不改『色』,牵起我的手,从容朝他们走去。夏月楼轻笑:“你们……”

杨修夷语声清淡如池中细水:“我们要去禾柒门,你们去么?”

这纯属白问,他们怎会不想去。

说起来,这不是杨修夷第一次背我,却是第一次背着我施展轻功。他和花戏雪为了等夏月楼,脚步已放慢许多,可迎面而来的风仍是极快,将我们头发吹得惬意狂舞。我紧紧抱住他,感觉颇为爽快,心中烦心之事仿若烟消云散。于是,一兴奋就忘乎所以的坏『毛』病再犯,我忍不住单手迎风举起,发出一串欢呼:“耶耶耶!”

杨修夷顿时止步,微微侧头,语声关切:“伤到腰了么?”

我:“……”

这时,黑夜中不知哪家传来一句男人的骂声,伴随着粗重喘息:“哪个『骚』娘们,叫的这么激烈,婆娘,你也叫,快!”

他家婆娘顿时疯狂:“嗯!啊!嗯,嗯,死男人,我好爽……”

我们:“……”

可见花戏雪对卫真的确情深,竟将禾柒门路径『摸』得这般驾轻就熟,仿若闭眼都能踏去一般。我们跟在他身后,一路踩着房檐屋楞,到城北郊外时间,比坐车缩短了数倍。

禾柒门的规模我和杨修夷絮絮叨叨提过,他见了后微一点头:“确实不俗。”忽而又一愣,皱眉:“不是说十来个人的小门派么,难道除了卫真一家,全是扫地的?”

我噗嗤一笑,果然师出同门,都想一块儿去了。

之所以执着于扫地这个问题,而不是做饭浣衣或其他,跟我们在山上轮流清理三院有关。

望云崖极大极阔,南为入山口,有万级石阶,拾级而上后,还有诸多花径小道,可通天霞山脉四面八方。崖上西边是我平日最爱去游玩的地方,有五羡路,有落日霞峰,有寒霜石阵,有君兰幽径……东边为后山,种着极广的一片菜田,多为师公师尊打理,他们常挽着裤脚,提着锄器,如似山下农夫。北片是处绝顶凌峰,底下万丈悬崖,云海波澜,壮阔如海,能将心境视线望的极宽极远。我们所住的三个院落坐北朝南,第一院为采薇居,多为招待宾客所在。每年寻仙拜山,慕名而来的人颇多,且师公他们故交好友也是天下遍布,于是这采薇居打理起来最是麻烦,尘埃繁多。第二院为抄重居,我们平日煮饭洗衣,休憩生息之地。数排居室连坐,极为随意,不似山下的庭院建筑,有诸多的讲究理学。但说是院,其实与庄园无意,占地极广,还种有一片梅林,因山上温低,梅花时常绽放,一片清香。第三院为清心阁,靠于北面,为梅林另一端,有连绵的藏书雅阁。师公师尊常于庭中对弈品茗,抚琴奏乐。我没有玩心时也常常去那,坐在淡雅木窗边,捧着巫书死记硬背。窗外是一处绝顶孤峰,杨修夷常在那习武养『性』,或被师公传道授业,我有时背累了,就趴在窗上看他们,但多半听不懂,趴着趴着就瞌睡连天。

总之,三个院落每日都要清扫,一个个轮流过去,包括师公。虽说尘埃不多,但是师公严令过,哪怕一尘不染也要孜孜清理,角落都不能放过。但杨修夷的活都是被丰叔抢走,一身轻松孑然。而师公,他说的好听,轮流轮流,结果他的活都推给了师尊,师尊从善如流,推给我师父,师父没皮没脸,连带着师公师尊两份一起推给了我。于是,我扫四日,丰叔扫两日,最后是我们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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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应还有两更,第二卷的故事快要结束了,哦耶耶耶。

欢迎大家多去贴吧玩呀~好清冷的说。

然后,再度推荐几本荒的朋友看过来~

一:《丑医》必成神之作。

二:《祸水蓝颜闪远点》经典肉文,嘿嘿嘿的,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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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夜探禾柒门(三)

我们刚从高墙跃下,便听到极轻的打斗声远远传来。顿时循声探去,宽庭中院里,两抹清瘦身影正缠斗的不可开交,一蓝一白,各执一柄透亮长剑,金属交击声清脆鸣响。我眼神不好,只觉得身形有些熟悉。惊诧一声:“卫真难道是聋子么?打得这么激烈都毫无反应?”

夏月楼也随之惊诧:“那不是君琦和苏双双么?她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忙定睛看去,竟真是她们。

花戏雪漫不经心道:“卫大傻可能早习惯了,这里半夜经常有人光顾的。”

夏月楼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继续漫不经心:“前些时日,我常半夜潜来。”

我和杨修夷顿时齐齐望去:“哦,这样啊。”

他眉头一皱,懒得理我们。

苏双双和君琦仍不分胜负,剑刃不断碰撞,火花四冒,比之在擂台上更为激烈。好在我们此行目的不是来观看比斗,否则以她们不分伯仲的实力,谁知道要斗到什么时候。我看向花戏雪:“可知卫真睡在何处?”[]浮世谣109

他立即点头:“跟我来。”

这下连夏月楼看他的眸光也变得复杂许多。

我们就要转身之际,却忽见苏双双一个凌空跃起,纤手一扬,从袖中『射』/出一柄明亮短刀。君琦极快躲避,苏双双再度甩手,娇喝:“再看!”君琦忙又侧翻,未想苏双双只是做做假,长剑陡转,一道明亮剑花后,猛刺而去。就在我以为终于有胜负决断之时,忽而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急速掠去。紧跟着便听得剑刃断裂声响起,清脆鸣亮,“砰”的一声,断刃撞地。

我不由惊叹:“好凌厉的身手啊!”

但看清来人后,我们齐齐愣怔原地,竟是原清拾。

苏双双月眉一拧,扔掉断剑:“清拾!你为何要帮她!”

我脑袋顿时充血。她也和我未婚夫认识?

君琦『吟』『吟』媚笑。如若无骨的依偎上原清拾:“不帮我,还帮你么?”

苏双双怒声道:“你得意什么?”

原清拾眉目冷冽,声音极冷:“若要打斗,去往别处。不要误了我正事。”

“哦?你心情不好?”君琦一双柔软纤臂缠上原清拾脖颈,脸颊贴着他胸膛磨蹭,“如何,和你那丑娘子怎么样了?她看上去那么蠢,应该很好骗吧?可到手了?”

我蠢?

我看向花戏雪,他怨气极大的斜我一眼。再看向夏月楼,她慰问般的扬起一笑,最后看向杨修夷,他很笃定的点头:“蠢死了。”

苏双双上前一步。扯住原清拾衣衫:“清拾。那坐轮椅的残废女人当真是你未婚妻?”

“啪!”[]浮世谣109

原清拾猛的回头,一掌落在她脸上,连我都惊了一跳。他声音极冷:“你竟敢用匕首暗算她!她若死了,我必将你挫骨扬灰!”

这话令我不无动容,没想到我在他心中竟有如此地位。杨修夷顿时朝我望来。眸光晦涩,我讪讪一笑,别开头,又对上花戏雪的目光,他不屑的斜睨我,还饶有兴致的冲我挑眉。我怕杨修夷就够了,还会怕你?我顿时怒骂:“看什么看!再看把你剥了做衣服!”

他冷冷一哼,继续看戏。

真是阴阳怪气!

苏双双捂住娇脸,难以置信的抬眼,美眸旋即盈满晶泪:“我那时并不知道她是你未婚妻啊,这女人也没告诉我!”

君琦娇媚一笑:“你何时看我对其他女人紧张过?你都知道伤她会『逼』我出手,怎猜不出这其中缘由?”

“你这女人『性』情古怪,我怎能知晓你心中想些什么!”

“还装呢,你应隐约猜出她身份了不是么?”

“你!”

“够了!”

原清拾怒意极重,一张俊脸阴沉到极致,与我先前所见完全判若两人,他目光烦躁,一把推开君琦,径直往前走去:“不要再多事了。”

君琦笑着跟上:“你那小娘子如何了,以你这般雄姿,她应早被你压上床了吧?味道怎样,可开过苞?比起我来如何?”

苏双双怒骂:“你好不要脸!”

君琦掩唇低低笑道:“怎能说我不要脸,你我三人一同缠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那放浪形骸的模样,可比我厉害多了。”

这番话于我们可谓惊世骇俗,杨修夷脸上表情极为复杂,我望入他眸光,有怒意也有欣喜,隔着一尺距离,夜风将我的头发拂到他脸上,他深深望着我,忽而唇角缓缓牵起弧度极小的一笑。

她们随着原清拾离开的方向而去,君琦声音忽的清脆传来:“清拾,你骗我,你那小娘子模样分明难看的要死,你为何要说她绝美?不过,她身上倒有股『骚』态,令男人有种要把她剥光的冲动!嘻嘻,所以你还是去看看吧,指不定早被人开苞过了呢!”

胸腔内的怒火一拱一拱而起,如若不是杨修夷拉着我,我早就爬起冲去揍她了。我低声怒道:“瞧她这话说的,她又不是男人!她怎么知道男人心思!还这般羞辱我!”

夏月楼说:“你何必跟这类女人置气?她嘴巴不干不净,不值得放于心上。而且在你面前,她也说不出这话。”顿了顿,她微微凝眉,“对了,她不是说是你少时发小么,怎方才说话似路人一般,与你毫无相干。”

我起身朝他们消失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道:“本来就毫无相干,不过试探我罢了。在面摊上不就没有将我认出么。”

夏月楼若有所思:“初九,有些闲话可能我不该多说,但你未婚夫和这类女人来往,且他们言谈之中不乏『淫』/秽污事,足见你未婚夫并非良善之辈,你可想清楚了。”

杨修夷立即点头:“夏姑娘所言甚是,你多听着点。”

我回头:“我知道的,你们不用担心。倒是他口口声声说什么正事。总让我觉得不像好事,现在怎么办?”

花戏雪看向他们消失的地方,忽的说道:“我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你们跟我来。”

语毕立即往另一条小路抄去。我们疾快跟上,但这一夜着实不够太平。我们刚穿过一座雕花石门,进到满园芳庭时,迎面而来两个男人。皆着夜行衣。头上罩着黑布,手里各提一把大刀。其中一个手提清决花瓶,淡『色』上釉,瓶体清香。渲染一芳古意,瓶口晶莹白润,掺着华星秋草,只一眼就看出是自日城所产,那是巫术器材上最好的瓷器之一,价格也不便宜。这家伙还真能挑。

我们隔着一段距离站定,他们齐刷刷举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杀意骤现。个头略矮的那个先嘿嘿一笑:“里面还有很多存货,要不你们去翻翻?”

另一个在他头上猛的一拍:“翻个头。看他们穿着就跟我们不是一路的!”

我看了眼。的确,我们四个穿得太像秉烛夜游的公子小姐了,尤其是某个为了一顿晚饭而盛装打扮的男子,他这套行头隆重得像是要上朝拜圣一般。我忽的心起调侃之意,凑过头去:“你今天不是穿这件的。怎么到了晚饭就换了?”

他闻言淡淡看我一眼,面不改『色』,气定神闲道:“嗯,下午朝中有个客人来访,不能失了脸面。”顿了顿,“你倒是经常关注我的衣着?”

“……没有。”

他一笑:“有也无妨。”

可见以我的功力想要调戏杨修夷,还是完全不够的,光是脸皮厚度就不在一个层次,我还老自夸我不要脸,天下无敌,在他面前简直甘拜下风。再看他一眼,忽的脑中幽幽冒出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但不敢说出来,唯恐被他像张饼一样拍扁在地。

夏月楼看向那两个小偷,面容沉静,声音清脆的说道:“放下那东西。”

两小偷对视一眼:“想得美!识相的滚开!”

这种情况最是喜闻乐见,我希望他们越猖狂越好,这样待会儿被打得落花流水时,我就能好好的幸灾乐祸一番。于是我继续挑衅:“不放下那花瓶,我就把你们打成那形状!”

可见我挑衅的功力也变差了,他们懒得废话,直接提刀冲来。杨修夷眉眼一厉,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这两个小贼便旋即离开地面,尖叫着悬上高空。提着花瓶的那个手一颤,花瓶直直坠下,我忙凝结神思,想要将它接住,它却瞬息消失不见,一回首,已落在杨修夷手中,他打量一眼瓶身,随手递给花戏雪:“拿去还给卫真。”微微一顿,转向夏月楼:“还是你还吧。”

我噗嗤笑出声,花戏雪立刻给我了一个狠毒眼神。

我上去扯掉一个小偷面罩,拎起他耳朵,面目狠厉的一番『逼』问后得知,他们已是常客,这几日偷的东西够买一座庄园了。而且,不光他们来偷,每日光顾的最少有二十余人,还有一大波正在里面翻箱倒柜。

我不由一叹,这个小『插』曲让我确定了两件事。一,此处满是贼子,可能我那未婚夫也是个小偷,一身行头说不定都是这儿偷的。二,卫真可能脑子还没好,不然谁家有这么多贵重东西,却随意摆放,连个护院都不请?

夏月楼当即要往里面冲,声称要教训下那群小偷。但我觉得不像话,毕竟她和卫真现在关系着实复杂,我怕到时卫真仍不肯认我们,而且若是不小心撞见黄珞,很容易被她恶语中伤,说夏月楼自作多情,不要脸,主动倒贴什么的,以夏月楼的心高气傲,指不定要难受很久,表面却仍要装作一副云淡风轻。

我一把拉住她:“我来。”

翻翻全身上下,器材却没剩多少,刚才一路风驰电掣,可能掉了也说不定。这时『摸』到袖中浮世结,想了想,抬手抛上半空,轻念咒语,将整座禾柒门连同我们自己都置于浮世隔音阵中,把这群小偷变作瓮中鳖,等见到卫真后,让他自行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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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浮世隔音

阵法一落定,便看到斑驳高树后走出三人,正是我未婚夫和他两个小姘。

小姘俩字是在心中默默腹诽,因师公自小教导,女孩子不能造口业,类似于“姘/头”“娼/『妇』”“『淫』/娃”等词汇字眼,我若说出来,会被罚得极惨。但好在我也没机会受罚,因山上就我一个姑娘,我想骂人,也没人可骂。

其实随着刚才两个小偷的叫声响起,我们便知晓跟踪计划已宣告破产。于是现在不得不真做出一副秉烛夜游模样,然后无意中抬眼,看到未婚夫,来一句“世界真小”的感叹。

君琦已没了先前的浪/『荡』模样,虽仍是阴阳怪气的妖姬神态,嘴巴却变得极甜:“初九,可巧了。”

我面无表情,不予理会。夏月楼演技也着实一绝:“咦,竟是你们两个,不是那日在擂台上打斗的君琦姐姐和双双姐姐么?”

苏双双微扯嘴角,算作招呼,目光落在我身上,像苍蝇叮上鸡蛋一般,不肯离开。我被盯得极不自然,顿时皱眉:“看够了没有?”

她微微一哼,侧过头去:“你这模样,没什么好看。”

我提高音量:“那你还看?”

君琦笑着说道:“初九,如此静夜,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呢?”[]浮世谣110

我还没问她呢,她倒先问起我了。我正要实话实说,我们跟这儿的门主是故交,来看望看望。夏月楼却抢先我一步,开口笑道:“听说这儿有些彩宝首饰,特来看看,能不能顺两件回去。”说罢抬手,掂了掂手中的清决花瓶,“看。刚从里面拿的好货。”语毕,反问,“你们呢?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杨修夷看向原清拾:“不打算介绍下这两位姑娘么?”

原清拾淡淡看她们一眼,笑道:“我和这里的主人有些浅交,刚想来看他,便撞上了她们。”

君琦揽上苏双双臂弯,做出亲密模样。笑眯眯的朝我望来:“若我说出我们来此的目的。初九可不要嫌弃我。”

我嫌恶的一撇嘴角,继续不予理会。

她垂下眼眸,略带娇羞:“那日我和双双在擂台上不打不相识,事后做成一对朋友。你们别看双双外表柔和素净。实不相瞒,其实她身世凄苦,不得不卖身到烟火银楼处去谋求生计。刚好这几日我又手头紧,她就介绍这门主的生意给我了。”

苏双双演技显然不够,或者根本不想演,稍『露』嫌恶,推开她,君琦又笑:“对不起,不该拿你的伤心事在外人面前提起。初九。我们便不提这个了。可好?”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杨修夷的不要脸根本不算什么,在此等女子面前,简直小巫见大巫。师公说的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如今算是长见识了,真正天下无敌的是面前这位君琦姑娘。我很想冲上前去猛晃她肩膀,询问一声羞耻之心可还在否。但我不可能真的冲去,因为我嫌脏。

不过不得不承认,他们这借口找的又快又好。毕竟于他们看来,我们这群做贼的不可能跑去找主人确认身份,更不可能跑去问他是否叫过『妓』女上门。于是,一层窗户纸就这么无形出现,而且谁都没有要捅破的意思。

夏月楼的用意我明白,她不想被他们知道我们和卫真的关系,这样可以于暗中观察他们究竟要做何“正事”。但已经被我们撞上了,哪怕真要做什么坏事,也不可能现在进行。

原清拾朝我走来,眸光温柔的像岩浆中蕴埋的暖玉:“初九,看你们不似穷人,今夜是来偷着玩的么?”

我点头。

他轻叹:“果然富家子弟都有些难言癖好,放心,我不怪你。”

“……”

好吧,那我要跟你说声谢谢么,不过你的癖好,我可是完全接受不了啊。[]浮世谣110

脑中又幽幽冒出君琦那句话:三人一同缠绵……放浪形骸的模样……

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他们三个,瞟了一圈后,脑子里忍不住就出现一些缠绵悱恻的画面。不知不觉中,我毫无意识的掉头看向杨修夷,三人太夸张,我跟他两个就够了……

他的眼睛忽然朝我望来,我顿时一惊,如遭雷击。我的天,我在想什么?我忙敛回心绪,伸手抚上脸,我怎么能想入非非,怎么能好『色』成这样?

夏月楼微微皱眉:“初九,你怎么了?”

我羞得快要挖一条地缝:“没,没怎么……”忙看向原清拾:“你们要出去么,我送你们出去。”

他抬眼四下举目,淡淡一笑:“怎么偷东西还要在这里布下阵法,防谁?”

我顿时诧异:“你也认得阵法?”

他含笑看我:“浮世隔音阵,苍牙芝,古瑗藤,酒泉湘『露』,小衍草……”

“行了!”我忙打断他,浮世结的配方极难,编发也难到极致,我没有闲心多半不做,再听他絮絮叨叨下去,指不定要等到天亮了。

我说:“要没什么事,你们回去吧,我送你出阵,明天记得来找我。”

“哦?你不跟我一起?”

我摇头:“光偷一个不够尽兴,还得去看看。”

“那你们为何出来?”

我脱口而出:“我想『尿』『尿』啊,怕黑,让他们陪我。”

此话一出,刚才面对君琦那番说辞都面不改『色』的几人,忽然脸『色』大变。花戏雪猛的一咳,朝我看来,杨修夷比他稍显镇定,眸光淡淡,若即若离,雪白的俊脸浮着两片红晕。他们这个样子,把我也弄得不好意思了,我忙催促原清拾:“走吧。”

他摇头,淡笑:“不用,我自己能来。”

我顿时心中偷乐,咧嘴一笑:“你能解我这阵法?”

他模样有些不屑:“浮世隔音,有何难?”

我颇为得意:“要不我们赌赌?”

他看似也起了兴致:“好,赌什么?”

我脑袋一歪:“若你能出去,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一个条件,但你若出不去的话,你就答应我任意一个条件,如何?”

他洒然一笑:“无妨,于我并不吃亏。”

我伸手指向东北天空,直接告诉他:“我这阵法弱点就在此处,你来吧。”

ps:

明天开始高『潮』~~tut,第二卷快结束吧,快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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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月家儿女(一)

他微微抬起眼睛端详,而后看我:“你不会故意骗我吧?”

我下巴一扬:“爱信不信。”

他无奈一笑,伸出手,掌心寒光一闪,蕴出一把紫银长剑,剑身有着深紫藤纹,不似刻意雕琢,仿若以气结成,以灵为基。

师公曾有提过,一个人若是长久持同一件武器,是可以令它与自己结成某种默契的,这种默契于玄术上称为灵契。一些玄术大成者,其随身武器甚至会衍生出自己的意识灵魄,例如剑灵。也有一种情况,就是有人以**殉剑,将魂魄藏身于剑中,蕴为一体,剑身不毁,灵魄不死,但若剑身碎裂,那灵魂也将于天地宙宇中消散,不入轮回。

原清拾化出的这把剑,别说是我,就连杨修夷都难得『露』出一丝讶异。我这人藏不住话,直接发问:“你这把剑从何而来?”

他勾唇微笑,没有回话,对我伪装的淡雅宜人消失不见,莫名生出些邪魅妖娆之感。他松开手,长剑悬浮,剑身微颤后,被他送入高空,而后他腾空跃起,墨衣翻飞,身如鹰姿,隔着三丈距离,凌空『操』纵长剑,比划出一连串我前所未见的招式。

剑体紫光愈发强劲,将我的阵法晶壁勾起数阵波澜。如石子坠入湖心,泛起圈圈涟漪。这动『荡』声响,令屋内的小偷都闻声赶出,见到此时此景,无不震愣原地,目光发直。而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卫真这小子真的变聋子了。

阵壁本为透明,于黑夜静空中更难看到,却因这强烈紫光冲击,隔空显出一方圆形晶墙。并有裂纹从晶墙上裂开,如铁锤砸破冰层一般,有着清脆裂响。并逐渐蔓延,在阵壁上留下极为潋滟的紫『色』裂痕,如藤蔓攀附土墙一般。

我心中诧异,更难掩面上震惊神『色』。[]浮世谣111

原清拾的灵气修为强的超出我想象,并且他还有所保留,看他模样年轻,难道他也同杨修夷一样。是个天纵之才?亦或者。他已年岁上百,同师公师尊师父一样,已有长生不老之态。后者更为可怕,因为他面貌年轻师公近十岁。也就是说,他比师公更早修得白元境界,而这境界,杨修夷目前还未达到。

玄术修仙各有阶段,我因天资不足,难以修炼,便也不多关心,对高人们排布的境界期段毫无兴致。唯一知道的是入门的凝气期,混沌期。和长生不老的白元期。普通人修仙习法。最先学习凝气结神,比如隔空移物,比如感应神思,掌握熟练了就算达到凝气期。而后要渡混沌期。一般升至凝气期和混沌期不算难事,但可悲的是。我师出高人,在山上每日饮用仙汁仙『露』,五六年下来还只是凝气期,连混沌期的边都没有『摸』到,可见我的确资质愚钝到了极点。所谓师门不幸,就是出了我这种白痴。

原清拾还在继续,一炷香后,终于听得晶体碎裂声,被紫光凝结的晶壁如雨纷扬而下,因在浮世结里掺了寒霜水,所以凉意极重,如若寒风迎面刮来。

他于空中蓦然回首,冲我扬起一笑,自信张扬到极盛。虽然我接触的异『性』不多,但我能确定的是,原清拾是最会发挥男『性』魅力的一个人,他游刃有余,毫不疑难的将他的阳刚俊朗展示给别人,只要他愿意,恐怕没有得不到的女人。好在我不算女人,连葵水都没有,谁会把我当女人。

他落在我面前,面不改『色』,不见丝毫疲累喘息,『露』出灿烂笑靥:“如何?你输了。”

我望向天上月影,晚云如纱,拂过时,与月绞缠,有着丝丝暧昧。我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看一眼杨修夷,对我绽出灿烂一笑,柔情盈满眼眶:“吻我?”

我饶有兴致的望着他:“不能换个?”

他摇头,神『色』认真,就要伸手抚上我的脸,我“噗”地笑出声,转头看向杨修夷,他脸『色』极冷,没好气的斜睨我一眼,别过头去。

我伸手指向天空,对原清拾道:“你再看看,我真的输了么?”

除了杨修夷,所有人都齐齐抬头,与最初没有两样,月光下,仍是天地清明,万物幽静。

原清拾浓眉微皱,忽而面目一凝,反手掷出长剑,直『射』九天,却在途中,剑体发出呜鸣,转瞬疾回,悬浮在他身前,紫光萦绕。

他转眸看向我,眸『色』幽深,我笑盈盈的回望他,不乏得意。

“哈哈哈哈!”

他突然仰首朗笑出声,而后兴趣颇浓的问道:“怪了,这是怎么回事?阵法还能生生不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浮世谣111

我歪头一笑:“说了不就没意思了?”

“我若非要知道呢?”

“我若就是不说呢?”

他上前一步:“别忘了,你是我的女人。”

我佯装要躲到杨修夷身后,却忽的抬脚给了他猝不及防的一踢,借力跳到花戏雪身后,冷笑:“我不是你的女人,我谁都不是,我是我田初九的!”

杨修夷冲我伸手,语声霸道:“过来!”花戏雪长臂拦在我面前:“不用过去。”我狗腿子的点头,想了想,现在躲在花戏雪屁股后面也不安全,他可能会突然给我来上一口,于是,我又绕到夏月楼身后。

原清拾一愣,怒目看我,半响,又忍俊不禁的一笑:“你是把这当捉『迷』藏了么?”

我有这份闲心倒好了。

我躲着原清拾,是讨厌他。躲着杨修夷,是怕他打我,因为这浮世结里掺了我的骨头,从他刚才神情就知道他早发现了,而他最讨厌我的自残行为,指不定要狂揍一顿。躲着花戏雪,他毕竟是妖,我不敢在他面前提及我的骨头和血,谁知道他会不会忽然丧心病狂的又想来吸我的血。

我看向原清拾:“你现在可是输了!”

他略略点头:“嗯,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学狗叫吧。”

“……”

夏月楼微微侧头:“初九,这样不好吧?”

我嗤鼻:“有什么不好的,愿赌服输呗。”

刚一说完,忽的心里一怔,虽然我是有存心侮辱的意味,但这样似乎确实不太好。虽说跟师父打赌,我们也经常罚对方学狗叫猫叫。但毕竟和师父是自己人,这里这么多外人在,似乎确有不妥。而且,我父母的消息可还在他手里捏着呢,激怒了可得不偿失。

正当我要收回话时,原清拾却忽而一笑:“可以,等你什么时候不开心了,我自会学小狗小猫来逗你开心。”

我心下一愣,怔怔的看向他,虽然知道他不过哄我,却不由钦佩他这嘴巴蜜汁抹得恰到好处。这样的男人,面目俊朗,身形挺拔,又有一张巧言花语,真是天下女人的不幸啊。难怪君琦和苏双双因他斗成这副模样,这种男人,真是死一个少一个的好。

我敛回心神:“如果没有别的事,我送你们出阵吧。”

他仍不依不饶,眉目含笑:“初九,我起了兴致,你先告诉我这阵法究竟有何不同。”

我不予理会,拿出怀中另一只浮世结,就要念破阵咒语时,原清拾忽的身形一晃,掠至我身前。与此同时,另一抹身影却在他落定之前赶来。杨修夷挡在我面前,语声冰冷,带着明显烦躁:“闹够了没,我们还有正事,不想在闲人身上浪费时间。”

原清拾眉梢一挑:“尊上管的未免有些多,我与我未婚妻说些情话也要『插』手么?”

杨修夷回头看我,清俊脸上扬起一抹冷笑:“她何时成你的未婚妻了,她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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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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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月家儿女(二)

我怔在原地,这几日和他的关系是变得匪浅莫测,还曾脑袋一热,跟他互诉情肠。但毕竟都是四下无人之时,如今这么多人,还有我未婚夫在,他怎么就说出口了。

而且,我什么时候是他的人了。就算我难以自持,跟他抱过亲过,但我也明确说过我会离开,没有要留下来陪他的意思。他凭什么这么霸道?我想骂他,嘴唇微动后,低下头,算了,还是找条地缝缩进去吧。顺带把我的腰挤瘦一点。

许是冥冥之中,有神灵听到了我心中呼唤,我的脚下当真裂开了一条缝,我瞪大眼睛,伸手『揉』了『揉』,看看是不是出现错觉。却在这时,大地猛烈晃动,一阵剧烈颤抖,脚下裂缝逐渐变宽变深,繁衍如蛛网。我们顿时似遏浪行舟,动摇西晃,杨修夷极快转身揽我入怀,却在同时,原清拾也伸手将我拉去,挥出剑势,直攻杨修夷,杨修夷侧身一闪,手腕翻转,银『色』长剑蕴出,旋即与原清拾交战。

我被原清拾推到一旁,臂上一痛,一只纤手猛的擒住我,指甲极长,隔着衣衫掐入我肉里,我跌跌撞撞想要挣开,君琦冲我一笑:“初九妹妹,你跑不掉的。”

她掐的我极疼,我顿时大怒:“少跟我沾亲带故!”边骂边扬脚踹她腿上,她吃了一脚,柳眉怒皱,扬手就给我两个清脆耳光,我口间顿时漫上腥甜,脸庞发辣,火烧般的疼。昏沉中见她又抬起手臂,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隔空抓起石头,打算砸她个头破血流,砸死了大不了同归于尽。这时却有一道白影极掠。将我瞬息抱走,无奈我收势不住,石头顿时砸在白影头上,然后就见到花戏雪一张俊脸做出面瘫表情呆呆凝视我,语声极为平淡:“你为什么打我。”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我:“……”

我慌忙抱住他,在一片地动山摇里。抱住一个个头高你许多的男人着实考验技术。更遑论后边还有追兵。好在就在此时,一声轰隆巨响猛烈传来,瞬间地陷天塌,君琦的蓝影像母鸡下蛋一般掉入地缝里。未等我心生喜悦,身体忽而失重,我抱着花戏雪也直直掉了下去。

天地瞬间漆黑,我心下一惊,这感觉太过熟悉,这是诛神殿!

杨修夷极快摆脱原清拾的纠缠,沉身而下,抱住我和花戏雪,稳当停在地面后从怀中『摸』出一颗圆珠。光亮忽如其来。我不由眯起眼睛,稍稍缓和后,看清是一颗夜光石。[]浮世谣112

他交到我手里,伸手按住我后脑,在额上一吻:“照顾好自己。”语毕。抽身离去,身形跃起,接住坠下的夏月楼和一名小偷,放置地面后,再度飞身而起。

我高高举起夜光石为他照明,可悲光亮有限,只能给他一缕淡薄光影。

昏沉光线里,他紫影如鸿,翩若轻雁,可毕竟无法施展玄术,饶是武术修为再精进,听风辩位能力再超强,轻功所能抵达的高度也是有限。混『乱』中,只听惨叫连绵而起,不断有重物坠地的闷声响起,刺入头皮,令人胆寒。待尘埃落定,地上躺有七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腥气弥漫满殿,惨不忍睹。余下众人鬼哭狼嚎,哭爹喊娘,杨修夷和夏月楼忙着为他们检查伤势。

这一切太过仓促,不过眨眼瞬间,我想问是如何一回事,却蓦地想起杨修夷当初所说,我身上有蕴罡参,极阴之物,能破这诛神殿的入口阵法。

我顿时如遭雷击,四肢发寒,若论极阴之物,我浮世结中的寒霜水凝成晶壁,在阵法碎裂后跌落,那是冰冷到极致的。或许恰好禾柒门有诛神殿入口,于是误打误撞将其破开。那么……

我瞪大双眼,望向那六具尸体,那么他们岂不是因我而死!

我颤颤巍巍的将花戏雪放在地上,这时肩膀忽然被人扣住,一股力道板过我的身子,顿时跌入一个陌生宽阔的怀抱。

原清拾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初九,吓死我了,好在你没事。”

没事吗,我又害了人啊。虽然他们都是偷鸡『摸』狗的贼子,可罪不至死啊。

我推开原清拾,他眸中的担忧神『色』不知是真是假,但真假都与我无关,我微微扯起嘴角,算作笑脸,然后转身朝杨修夷跑去。他单膝蹲地,垂眸在为一个小偷接骨,伴随着骨头移位声,还有极惨烈的一声嚎叫。

我语声颤抖:“杨修夷……”

他没有回头,安静的起身朝另一个小偷走去,熟练的点『穴』,止血,『摸』骨。我深吸一口气,再度喊他:“杨修夷……”

他依旧如若未闻。

我怔怔的望着他,师尊的音容面貌在脑中瞬间清晰。我的眼泪再难忍住,一下子滚了出来,脚下一软,跌坐在地,嚎声大哭。

我这一哭,引得目光尽数落在我身上。他终于回眸,把我从地上拉起,皱眉望着我,伸手抹掉我的眼泪,我顺势扑入他怀里,哭得更加放肆。[]浮世谣112

他语声嘶哑:“别哭了。”

我抽噎:“杨修夷,我又杀人了……”

他没有说话,伸手抚着我后脑,力道轻和。

我把头埋得更深:“你为什么不理我?不跟我说话,是不是也跟师尊一样,开始讨厌我了?”

他低低叹气,声音极轻:“我怎么会讨厌你,我只是在害怕。”

我抬起头,抽泣的问:“害怕?害怕什么?”

这时,夏月楼声音极轻的响起:“杨公子,他们落地之前已经死了,都是剑伤致命。”

“剑伤?”

我茫然回头,杨修夷又将我按回怀中,沉声道:“夏姑娘,你方才说,他们全是剑伤致命?”

“嗯。”

“七个都是么?”

“是的。”

他不再说话,我靠着他胸口,听到极长的一声吐气,如释重负一般。良久。他的声音又响起:“另外四个,是你杀的?”

原清拾声音平静:“没错。”

“为何?”

“其余三个是你杀的吧,你又是为何?”

“因为我不想她杀人。”

“哦?”原清拾微微一顿,而后笑道:“一样。”

我震惊的回头朝他望去:“你知道我不能杀人?你知道施加在我身上的咒文?”

他看向我:“咒文?也对,也算是咒文,不过不是施加在你身上,而是你的血中。”

我急忙擦掉眼泪:“我的血?”

他缓步朝我走来。看杨修夷一眼。伸手将我拉走,勾起我胸前一缕头发把玩,细细摩挲,淡笑:“这是你们月家一脉相承的血。”

“月家?”

我顿时怔在原地。直直看他,心跳快不能自己,仿若要蹦出来一般。他语声平淡,却充满魅『惑』,如似幽谷泉水,叮咚入涧后激起清扬回音:“本是曲乐的乐,后来你祖先因犯大错,被驱逐出族,剥夺姓氏。自成一脉后换作圆月的月。”

我紧张的问:“大错?什么大错?”

他低下头。俊脸垂得更近一些,鹰眸锁在我脸上,淡淡道:“滥杀无辜,祸『乱』天下,以人肉鲜血喂养上古凶兽。你说是不是大错?”顿了顿,语声极缓的吐出一个数目:“二十三万黎民苍生因此殒命。”

“二十三万……”

“所以,自那时起你们一族便被下了诅咒,若是伤人『性』命,则必遭反噬,流脓生疮,溃烂而死。”

我低下头,敛回心绪,细细咀嚼他这一番话,原清拾又道:“你从何得知自己身上有这诅咒?”

“……因为我杀过人。”

他顿时诧异,比我想象中还要吃惊:“你说什么?”

我凄惨一笑,抬眼看他:“那我这一身的怪『毛』病,全是自那代开始的么,我们还被诅咒过什么?短命?被妖怪分吃?被凌迟,却有生生不息,**自愈的本事?好受尽无穷的折磨?”

他没有理我,眉头皱的很深,目光一直盯着我,像要剜却我的肉骨一般,鹰隼可怕。

我微微后退,想要离开他,他却忽然激动的抓住我的双肩:“你跟我说实话,你真的杀了人?却没有遭过反噬?”

我被他抓的极疼:“你放开我!”

杨修夷一步上前,将我护在身后:“离她远点!”

原清拾朝我望来,面容阴沉的可怕:“你真的杀过人!?”

杨修夷冷笑:“杀人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骗你做什么?”

他『逼』近一步:“那你为何没死?”

这话说的,像我活着碍着他什么一样,我顿时怒骂:“你都没死,我为何要死!”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忽的抬头看我,“难道你不是月家后人,你的血并不纯净,你……”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眸『色』一凛,手中长剑一个比划,瞬间向我冲来。

杨修夷将我推向夏月楼,举剑拦挡原清拾,虽失了灵气,没有蓝『色』流萦和寒芒附蕴,他的银『色』长剑却仍与寻常剑刃差别极大,不时发出一阵龙『吟』清啸。

他们二人身形步伐快到极致,长剑连挡间,交鸣声起,如雷电撕裂长空,一片白亮陆离。

原清拾面容冰冷,沉着冷静,出招狠辣,专攻死角,几乎每一招都是致命之击。杨修夷身姿矫健,气势凌厉,极快化解原清拾的进攻,剑气中带着一股强劲的不屑张狂。

这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见到杨修夷遇到对手,紧张到快将衣袖撕碎。这时,夏月楼忽的将我推到一边:“初九当心!”瞬息和飞身而来的蓝影交织一起,君琦娇喝道:“还等什么!还不动手?”

苏双双立于远处:“你想骗我上当?”

君琦怒骂:“蠢货!你看不出清拾找错人了么!她根本不是!”

我瞪大眼睛,看向苏双双,忙转身往后跑去,她极快追来,听得风声就在身后,我鼓起勇气猛的回头,用脑袋狠狠撞去,她猝不及防,竟被我撞飞了出去。我朝一具小偷尸体跑去,捡起他身边的大刀,颤抖的举在胸前。

苏双双从地上弹起,伸手擦掉鼻下鲜血,冲我冷冷一笑,袖中滑出两柄短刀,比一个潇洒起招,一腿微曲,一腿伸直,娇喝一声后,猛的冲来。

我慌『乱』舞弄大刀,像疯子一样『乱』劈『乱』砍,虽毫无招式可言,却滑稽的令她无法近身,『逼』离一丈之外。就在我沾沾自喜时,她放弃了我,扭身随君琦一起去对付夏月楼。

未等我赶过去,忽见君琦飞身而起,一个侧踢,夏月楼轻巧躲避,却被紧跟而来的苏双双一脚正中小腹,朝后跌了出去,重重摔地。

“月楼!”

我发出怒吼,挥着大刀冲去,不知哪来的力道,竟一把砍在了苏双双肩上,她惨叫一声,血线冲起。君琦却哈哈一笑,旋身而来,将我踢倒在地。我还未看清她如何出招,手里的大刀便落在她手中。她妖娆笑道:“初九妹妹,干得漂亮,姐姐也给你舞个漂亮的刀花如何?”

说着,比划一招,刀锋停在我脖子上,妖娆一笑:“直接砍了脑袋吧?省的再多出事端。”

语毕,扬起大刀,寒芒刺的我双目发疼,我却仍睁得大大的,不屈的瞪着她。她干净利落,毫不犹豫的将大刀落下,生死就在顷刻,我看向杨修夷,眼泪直直淌出,唯一愿望只求他安然无恙,逃过此劫。

就在我看向他的一瞬,他的身形在我眼中骤然『逼』近,紫影掠来,长脚踢开君琦,来不及扶起我,极快运剑回身,刺入身后来人的胸口。

是个被原清拾踢来的小偷。而原清拾紧跟着小偷,举剑直直刺来。

好『奸』诈!

我瞪大眼睛,周身血『液』都在愤怒沸腾,喉咙快要吼破,尖声大叫:“不要——!”

谁都可以死,杨修夷不可以!我会毁了这个世界!我会杀光所有的人!我会把整个世界拖到地狱里去!

所有可怕的想法令我一跃而起,速度快到超出自己的想象,我直直扑去,电光石火间,许多回忆骤然清晰,似在何时也曾做过如此举动?也曾替人挡过一剑?是亡魂殿中,替陈素颜的那一刀?不,不是,似乎更加遥远……

我像疯了一般扑上前去,冰凉的剑刃从后背穿透心脏,尖锐的疼痛在胸口扩散,鲜血顺着胸前剑身滴滴淌下。

杨修夷爆声怒吼:“初九!”

我含泪看向他,口中呕出一口血:“我也可以保护你的,不过,不要担心,等我一炷香就好,别怕……”

说完瘫软在他身上,沉入了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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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月家儿女(三)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大脑一片昏沉,浑身酸痛,模糊中听到泉水叮咚作响,声音空灵,有着幽远深长的回音。

我在一块石台上睁开眼睛,仍是光线昏暗,高渺上空却变作无数垂直而下的尖锐石笋。不是诛神殿,而是一个空阔溶洞。

我在哪?

“杨修夷……”

我微微呻/『吟』,想要撑起身体,刚一发力就被腰上巨痛疼的龇牙咧嘴。低头一看,身体缩小了一倍,缠满绷带,将我厚厚包裹,如似蚕茧,动弹不得。我放弃挣扎,扬声大喊:“有人吗?”

“牙儿别怕,姑姑这就过来。”

清冽的声音遥遥传来,我抬起头,朝来源望去,一个布衣女子疾步赶来,杏面玉腮,细润如脂,五官百般难描,赛月欺花,虽发丝凌『乱』,容颜憔悴,却是难求的一抹绝『色』。

她走到我跟前,抬手抚着我的脸,温柔笑问:“牙儿醒了,饿了没?”

她的眼睛很漂亮,又圆又大,眸『色』流转间,满是淡泊安然,像辟开喧闹市集的一方净土,若非红肿一片,定是如玉阳湖里的碧水一般纯净。我指向我的腰:“这是怎么回事?”[]浮世谣113

她微有一愣,眼睛一眨,干涩双目又滚出眼泪,将我轻轻『揉』在怀里,风雅精致的下巴抵在我额上,语声温软:“没事,姑姑把你救活了。”

我抬起眼睛,不明所以,她捧起我的脸,在我鼻子上亲了一口,边哭边微笑:“牙儿,你以前的心愿可还记得?”

“心愿?”

“嗯。”

我愣愣摇头。

她抬起头,目光投望远处,像是穿过漫长洪荒,停在天地浊尘清扬之际,悠远深邃。从容淡然,但这气韵不是那种浑然天成,而是沐雨经霜后留下的淡看人间。

良久,她垂眸一笑:“姑姑没有时间可以陪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为了我们族人。快快乐乐活下去,知道么?”

我一惊,忙拽住她衣角:“你要去哪?”

“姑姑要去引开那些坏蛋。”

“不要!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我会很害怕的。”

“不要怕,你可以去完成自己的心愿了。你不是想去江南玩吗,对了,前些时日你一直说想吃清州的玉『露』羹对吧,姑姑让人送你去哪儿好不好?”

我拼命摇头:“我不要!不要!姑姑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能走!”

我想哭,眼泪却怎么都流不出来,我害怕的紧拉住她不放:“姑姑,你不能扔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你要再扔下我,牙儿怎么办!我不要你走!”

“牙儿,你听我说,姑姑不得不走,不然我们两个都难逃此劫。”

我哀怨恳求:“姑姑。我求求你……”[]浮世谣113

她紧紧将我抱在怀里,语声苍凉:“牙儿,天不怜我,我们一族蒙受多难,说是多行不义。其实于我们这些后辈何其无辜。我们辟开尘世,隐居千年,仍是等到了举族倾亡这一日,也许明日,你将是月氏最后血脉,姑姑虽没有包纳天地的宽容之心,却也希望你不要复仇,卵不击石,你只需好好活着,多行善事,为我们赎罪祈福,你可明白?”

我惊恐的看向她:“姑姑,你会死么?”

她眸光温柔,淡淡一笑:“牙儿,死亡不可怕,活着才可怕,但是姑姑很残忍,姑姑不给你死亡的权利,你要一直活着,知道么?”

“我听不懂。”

她解开我头上发绳,精心为我梳理发髻,语声温婉:“姑姑为了救你,不得不在你身上落下重光不息咒,今后切记不要在人前受伤,更切记不要伤到腰肢,若你因此咒而被人当做异类,姑姑……”说到这儿,她哽咽抽噎,将头埋在我的颈窝,无声大哭。

我伸手拍着她肩膀,低声安慰:“别哭了,我不会怪你的。”

她擦掉眼泪:“其实不止重光不息咒……但牙儿,你说了不会怪姑姑的,姑姑不希望被你怨怼,姑姑真的都是为你好……这个香囊收好,是你娘亲出事前为你准备的,你要随身带着。忘了自己姓月,也忘了姑姑吧。今后的路,一切看你自己的造化,姑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你要记住心存良善,不要害人,不要杀人,不要……也罢,说再多,你终究都会忘掉,我只求你好好活着,平平安安。”

她又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起身指着一旁磐石上的野果:“牙儿,这些够你吃五天,若吃完了,洞外还有许多果树,你腰不好,千万不要去爬,姑姑给你准备了一根长杆子,你可以一个个打下来,你笨手笨脚,可不要打到自己的头上。”

我难过的看着她:“姑姑,你真的要离开我了吗?”

她不理我,自顾自道:“十天后,会有一个叔叔来这儿寻你,他会带你去清州定居,那边有许多好吃的,到处都是河道,白房黑瓦,临水而筑,你会很喜欢那儿的。不过要懂事,那个叔叔家境不算好,他若给你买很多好吃的,要学会拒绝,嘴巴要甜,要乖一点,以后那个叔叔就是你的爹爹了……”

“我不要……”

她深吸一口气:“牙儿,姑姑要走了,你,你……”话至此处,她再难继续,目光痛惜的看着我,眼泪拼命直掉。片刻,她猛的转身离去,拔腿跑开。单薄清瘦的身影被洞外光线拉的极长。

“姑姑!姑姑!”

我想用手拉住她的影子,浑身却难动弹,她越跑越远,像要跑出我的世界,跑离我的生命。削瘦的双肩抖得那么厉害,还能清晰听到她的哭声,那种强忍却又憋不住的抽泣。

我冲着她的背影放声大吼:“姑姑!我不要!我不要什么叔叔!我要我爹爹,我要娘亲!我要姑姑!你们为什么不要我,牙儿做错什么了!姑姑你不要扔下我!姑姑!”

为什么我哭不出来了,姑姑最怕我哭的,可是我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我只能发疯似的喊着“姑姑”,快要将喉咙撕破撕裂。她最终却仍是一个回眸也没有留给我。

余下几日,我一直躺着。双目直愣愣的望着洞顶石笋,不吃不喝,没有要如厕的冲动。能明显感到的,是身体的渐渐变化,视线逐渐模糊。不似以前清明。嗅觉听力都有弱化,五官疼痛酸痒,却不及腰肢难耐。所有的一切都在翻天覆地。

直到第四日。几只耗子将我未曾动过的果子咬出许多窟窿,我挣扎着爬起,想要将它们赶跑,其中一只胆大包天,仗着鼠多势众,蹿上我身子,在我手背狠咬一口。我想起娘亲的话,耗子多带瘟疫,浑身又脏又臭。被它们咬了要赶快挤出伤口的血,再找些**草敷上。

我小心的从石台上翻身而下,手背的疼痛却消失不见,我抬起手,除了上面一滩红血,伤口已经痊愈。

我走出洞口。洞外薄暮落日,天边云影似火。我找了块方石,独自坐着,想要大哭,眼泪却一滴都掉不出来。这种感觉好难受。满心皆是酸辛无助和惊恐担忧,我的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泥沼,暗无天日,陌生又绝望。

第六日,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模样消瘦,我抱住他的腿:“叔叔,你是来找我的么?”

他打量我,目光晶亮,盯得我浑身发憷,半响,他温柔笑道:“是啊,叔叔就是来找你的。”

“你早到了四天,一定是急着赶过来的,对吗?”

他『摸』『摸』我的脑袋:“是啊。”

我想了想,犹豫道:“叔叔,但是我不想跟你走,对不起,我想回村里,求求你送我回去,我想爹爹和娘亲,还有姑姑。”

他点头,笑容和蔼:“好,你住在哪里?什么村?”

什么村?

我歪着脑袋,眉头皱得很深,绞尽脑汁,却如何也不想出来,我失败的垂下脑袋,摇头:“我忘了。”

“那你叫什么?”

我仍是愁眉苦思,最后气急,猛拍自己的脑袋:“忘了忘了!我怎么会把自己叫什么都给忘了!”

他蹲下身子,拉开我的手:“不管叫什么,叔叔都带你去看,叔叔认得路哦。”

这句话纰漏过多,我却毫无感知,傻愣愣的拍手欢呼,然后拉着他朝山下走去。

一路下山,道路崎岖,泥径难行。我却玩的很开心,嬉笑耍闹,不时将路边野草鲜花凌『乱』簪在头上。

第三日清晨,他摘来野果给我,我捧着狂咬,他坐在一边盯着我看上许久:“咦,你的脸怎么跟之前不一样了?”

我眨了两下眼睛,茫然看向他。

他不悦:“怎么变丑了?”

我给他一个傻笑,继续吃果子。

他忽的抓住我头发,将我的脸扬起,猛盯许久,神情大变,愤怒的扬手给了我一个清脆耳光,在我身上狠踢一脚:“妈的,老子还以为捡了个宝,可以拿去买个开苞价抵债,难道我前几天眼花了?”

我被打趴在地,一块尖锐石子扎破我手心,我忙坐起,痛的大叫,他凑来看一眼,冷声:“死不了,再他妈吵一句,老子把你剁了!”

我害怕的盯着他,片刻,手心疼痛消失,我忙擦掉上面的血,讨好一般的伸到他面前,低声道:“求求你不要凶我了,我的手不疼了,你看,没事了呢。”

他难以置信的把我的手拉过去,反复『揉』搓后,瞪大眼睛朝我望来,一把将我推开,连连后退:“你是妖怪?你是女鬼?你,你……”

我连连摇手:“你别怕我,我不是。”

他捡起许多石头朝我扔来:“你别过来!滚开!别过来!”

我被扔的好痛,抱着脑袋躲在树后,可怜巴巴的看向他:“我真的不是妖怪,我们族人最讨厌妖怪的,我也不是女鬼,真的不是,求求你不要怕我……”

他理都不理我,边跑边拿石头扔我,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了山野丛林中。

我难过的静立许久,最后漫无目的的在丛中寻着出口。饿了想吃野果。但是腰疼令我难以爬树,只得一直忍着饥肠辘辘,数日后,终于饥饿难耐,拔出路边的野草连泥土一起疯狂吞下。

我的思想已越发模糊混沌。渐渐记不起自己要去哪儿。常常蹲在路边托腮。我叫什么,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儿……所有一切都想不起来。只知道要往前走去,要填饱肚子,困了要睡觉,渴了要喝水。

又过去数十日,我在深山里东绕西转,终于稀里糊涂的走了出去。山下不远处有个小村落,飘来许多食物香气,我瘪嗒嘴巴上前,偷偷溜进村口一间小屋。偷了两个馒头,狼吞虎咽。

尝过偷窃滋味后,我便打算在村里藏着,未想第二日就被人发现,无数人围着我,用木棍打我。我蜷缩成一团,连如何求饶也忘了。

他们把我扔回山上,我孤零零的躺着,漠漠望着夜空,天上星子漫布。一眨一眨,我也一眨一眨。这时听得细细碎碎声,我撑起身子,还未清楚发生什么,一只麻袋顿时兜头罩下,将我捆缚其中。

“二哥,这妞这么丑,能行么?”

“总比拿你闺女去好吧,刘老三那货心狠手辣,你舍得让你闺女去受罪?听说张婶的丫头直接被刘老三卖给赵麻贩子了。”

“这妞应该没什么家人吧,千万别被人找上,不然我们得……”

“少他妈给老子废话,快扛走,拉去洗白净点,叫你媳『妇』收拾妥帖,刘老三的人明早就到。”

两个中年女人将我一顿清洗,给我穿上一件花衣裳,扎了漂亮发髻。我被人拎上一辆破烂牛车,和另外六个小女孩一起。她们一直哭,我却因为坐牛车新奇好玩而一直傻笑。有个小女孩擦掉眼泪,伸手指我:“她是个傻子!”

所有人都朝我望来,有几个开始扯我头发,拉我脸皮,回头说道:“真是个傻子!”

坐着牛车,避开官道,一路颠簸『乱』颤。天上日月星辰轮替,有汤汤大河,有连绵峻岭,还有无边旷野。赶车的是两个膀大腰粗的大汉,偶尔会在中途停下休息,并喂我们一些水粮。

车上的小女孩动不动就欺负我,因我是个傻子,反促成了她们的同气连枝。独独一个叫小灯笼的姑娘待我极好,却也不敢帮我,只在事后悄悄安慰我,陪我说话聊天,讲故事给我听。

没日没夜赶了数天,一日停在路边休憩,她悄悄爬到我身边,低声道:“傻丫,我刚才偷听到,他们把你卖出去了。”

我听不懂,呆呆的看她,她难过的说:“傻丫,你会不会死掉呀,如果被发现你不聪明,我怕买主会打死你。”

我不解:“不聪明就要被打死吗?”

她垂下头,眼睛红红的,从怀里拿出一块原玉,伸手到牛车外奋力捡起一块石头,往玉上狠狠一砸,材质不好的玉登时碎成数块,她心疼的望了许久,将最大的碎块递来给我:“这是真源玉,娘亲去世前留给我的,你拿着,希望我的娘亲也可以保佑你。”

我接过来,小心放在香囊里,认真的说:“我会好好珍惜的。”

她轻轻抱住我:“傻丫,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我点头:“嗯!你也要。”

但我终是没有被买走,与买主会面时,我一直傻笑,被人一眼看出是一个傻子,为此我惨遭了一顿毒打。他们把我打的奄奄一息,看我伤势极重,语声冰冷的说我没救了,路过一处悬崖时,毫不犹豫的将我抛了下去。我被崖上一棵倒挂的枯松拦住,求生意念让我爬了回来,途中艰辛汗水不忍回顾,再经历一次,宁可跳崖摔个粉碎。

就这样,我又恢复吃野草,捡剩饭的生活,瘦的皮包瘦骨,尖嘴猴腮,唯独腰身极粗。

流浪了一年多,饮『露』餐霜,『穴』居野处,沿着一条道路一直往前。不知不觉沿路荒草稀疏,人烟愈静,天地越渐辽阔,一片苍茫。

我走到一家小村庄,走累了,坐在村口瞭望落日残阳,傍晚的风吹得很是悠闲,我喃喃开口,哼着自己都听不明白的小调。

就在这时。有人拿石头砸我,是三个小男孩,他们边追边骂:“女疯子快滚,不要靠近我们的村子!”

我被砸的头破血流,他们不依不饶。一直跟着我:“又臭又脏的女疯子。恶心死了,我要吐啦!砸死她!”

混『乱』中,我听到为首的那个男孩叫小虎子。心中有气,咬牙切齿的想,一定要报复他。但我脑子着实不好使,我的报复计划,就是捡一根略粗树干前去打他,还很愚笨的挑了一个许多成年男子在场的时候。我英勇无畏的直接冲上去,用树干敲他脑袋,敲出血来,然后就被其他人围作一团拳打脚踢。他们把我关在牢里六日。被放出去时,小虎子带了一帮小孩找我麻烦。我被拉到村口,他们朝我吐口水,用夹子夹我肉,把我脑袋摁在村口的小河里,反复令我窒息。一个小男孩不知从何处挑来一堆狗屎。他们起哄要我吃下,我极力挣扎,转身想逃,一头撞在一个白衣老人身上。追着我身后扔来的狗屎与我偏差,“啪塔”一下。落在他不染纤尘的衣上,直直滑下。他愣在原地,片刻,跳脚怒骂:“我宰了你们!”

我愣愣的望着他,他好厉害,几下便把小虎子他们全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得意的『揉』『揉』鼻子,冲我扬眉:“如何,我厉害吧?”看我没有反应,皱皱眉,转身离开,临走时不忘将衣上狗屎擦在那男孩身上。

我心下已将他认作可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于是我一直跟着他。许久未与人说话,已忘记如何开腔叫他收留我,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你跟着我干什么,去去去!”

我摇头,可怜巴巴的看着他,鼓起勇气,伸手拉住他袖子。他看向我黑漆漆的手,目光又落在我脸上,半响后叹气,自言自语:“要再带一个回去,我会不会被师父宰了?诶,丫头,你叫什么?”

我继续摇头。

“你是流浪儿?”

我顿了顿,点头。

他伸手触碰我伤口上的血,放在鼻下一闻:“怎么是甜的,还有股花香,你吃了什么?”

我茫然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皱眉:“你被打得这么惨,痛不痛?怎么不哭的?”

我小心开口,语声嘶哑,发音极不标准:“我忘记怎么哭了。”

他静静看着我,眸光神『色』复杂难懂,许久,忽的大笑:“哭还能忘记?有趣,哈哈哈哈!走,被骂被罚都认了,以后你就跟我吃香的喝辣的,我叫玉尊仙人,你叫我大仙吧,不不,还是上仙,上仙听起来威风……”

“……”

他将我带到一处客栈,买了一套干净衣衫,要为我洗澡,脱衣时从我衣中掉出一个香囊,里面有张花笺,他端详半日,沉『吟』:“此处为寒荒漠北之地,『露』少雨缺,林稀草疏,百姓寄望祥瑞,又称此地‘十二田’,望此处雨水充沛,长年灌溉,恰好你生于十二腊月,索『性』取个‘田’姓罢,就叫你田初九,如何?”

我直愣愣的望他,表示听不懂。

他哈哈一笑,将我抱到浴桶里,舀起一勺水从头淋下:“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初九了,你运气真好,能撞见我,我跟你说,我是日月重光千古第一人,法术无边,身份高贵,风月琼楼玉尊容,说的就是我……哎呀,你别跑,我的天,你多久没洗澡了,哦哟,好粗的腰……对了,丫头啊,我道行极深,住在仙山,我所住的地方云阶月地,璇霄丹阙,不过有个家伙比较招人烦,虽说年岁不大,却让人想掐死他啊……你再跑,再跑我揍你啊!听我说完!我可是走到哪都有鲜花铺道,曲乐夹声的,我一离开,满城鸣琴而送,百姓啼哭,你能想象那画面么……我叫你别跑,别把水溅起来!我真的会打你的!”

第二天,鲜花铺道,鸣琴而送没有看到,相反我同他被人一起轰出了客栈。当时,他一把老泪一把鼻涕的『摸』着口袋:“我的钱袋呢,我的钱袋呢,最后脱靴『摸』出十六文,被忍受不住的掌柜抄起扫帚追了两条街,也哭了两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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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诸神偏殿(一)

师父总说我没心没肺,这话不假,因为我最爱看到他出糗,并在往后时光多次提起,一番嘲弄。

也许这就是他要捏造我们初次见面,他撕我袖子用去擦屎的谎话的原因。毕竟被狗屎扔中,为老不尊的揍一群小孩,还被客栈掌柜抄起扫帚狂追数街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换我我也说不出口。

但无论如何,因他最后的粉墨登场,这场梦于我而言总算不是彻头彻尾的噩梦。

睁开眼睛,安然的躺在杨修夷怀中,他面『色』冰冷,唇『色』失血,目光静望暗处,宛如入定高僧。嗓子干裂的疼,我说:“杨修夷,我醒了。”

能明显感到他身体一僵,他垂下眼睛,定定望着我,眸光深邃,有些『迷』离,好半天,缓缓点头:“……醒了。”

我撑起身子,伸手揽住他脖子,将脸凑在他发凉的颈窝:“我吓到你了,对么?”

他没有说话,就那么盯着我,平淡无波,静如深海,我心中酸涩,轻轻在他脸颊磨蹭:“对不起。”

一双大手贴在我背上,将我紧紧往他怀里拥去,冰冷的唇畔落在我眉间,他语声喑哑:“你不是说一炷香就会醒么?”

我顿时紧张:“难道不是一炷香么?”说完想起冗长梦境,我一惊:“难道我睡了一年多?”[]浮世谣114

他冷冷望我:“你敢。”

我咬着唇瓣和他对视,想起梦中场景,不由感慨和他相遇有多么蹊跷不易。踏遍万水千山。寒来暑往,从深山丛林到漠北寒荒,一路苦难磨砺,几经生死,任何一个环节差池,都可能不被师父遇上,更无从谈起与他相识。眼泪滑落脸颊。我挤出微笑:“不是不敢,是不舍。”

他愣了愣,赞许般的用手轻『揉』我头发:“终于有觉悟了。”

我凑得更近些,把自己塞到他怀中,忽的发现此时处境不对。我立刻转头张望,四周烛火明亮,墙上壁灯静燃,空间缩小整整一倍,俨然一个密室。夏月楼微蜷在一张简易软榻上,一个高大身影坐在她旁边。我呆了呆:“卫真!”

花戏雪斜靠在墙角,漂亮的浓眉皱成一簇:“吵死了!一醒来就吵个没完,比鸡妖还烦。”

我想骂他。杨修夷低声道:“自他醒来见到卫真,脾气便一直不好,你不要与他置气。”

我撅嘴:“你对他倒善解人意。”顿了顿,一愣。“你,你不会也看上他了吧,你不准,你……”

额上顿时挨了一记手骨,他无奈道:“你为何瞒我他是只狐妖?”

“……你知道了?”

“你的血刺激了他,我能不知道么?”

我一惊,看向花戏雪。他半坐靠在墙角,姿态优雅,眉目俊美,独独额上突兀肿起一个血包,那是我的杰作。可见我当时有多讨厌君琦,下手这么狠……

我说:“我怕你会伤他,毕竟他是妖怪,而我的血……”

他轻叹:“我师兄的话,你可还记得?”

“……哪句?”

他顿了顿:“郭彦盛遭袭那次。”[]浮世谣114

郭彦盛是师尊友人之后,长我四岁,家境富庶,居于南州酷暑之地。每年五月中旬都要来望云山避暑,呆至十月回去。他跟杨修夷交情不错,跟我就差远了。因师尊一直不喜欢我,且那时我和杨修夷斗狠斗的热火朝天。

一日,师父嘴馋要我去挖埋于后山的梨花酒,郭彦盛许是以为我又要做些手段阴丰叔,于是一直跟着我。我早有所觉,走着走着,忽然闪到一旁的土丘后,想着等他过来时,再出其不意的跳出,吓他个魂飞魄散。

结果,我跳是跳了,但出其不意没有,魂飞魄散更没有。他应激『性』的伸手一推,恰好师尊设的防兽栅栏在我身后不远处,削得极尖锐的木刺瞬间穿透我的身子,鲜血喷薄而出。

他吓到了,慌忙上来扶我,混『乱』中衣上沾满我的血,我被痛得龇牙咧嘴,气呼呼的要去告状。他拼命拦住我,求我别去,很无耻的塞来十两银子,钱财面前我毫无尊严可言,推都未推,也愚笨的不知道要坐地起价,同样无耻的塞进怀里,并承诺不告诉别人,还按了血印契约。

赚了十两,我志得意满,回去洗澡,烧掉血衣。但郭彦盛不知我血『液』奇怪,换了衣服后扔在房中,结果当夜引来大量妖怪。师尊他们穿着中衣就出来杀怪,混『乱』之中,郭彦盛差点死掉,第二日望云山一片狼藉,满是腥臭血气。师尊大怒,将我一脚踢至院外,执剑指我,师父跪地求饶,师尊不依,拂袖背立而站,语声冰冷:“这大千世界浊尘清扬,包罗万象,却独你徒弟一人身形古怪,绝出尘界。都道妖魔邪佞,却孰知一叶一草一石一泥皆有善有恶,你这徒弟能引群妖悸动,不论善恶都为之蛊『惑』,『迷』『乱』心智,这实乃万恶之源,原罪之根,岂能留于人世!”

这番话说的我印象颇深,也包括师公,他说过妖天生轻贱,我不该生恨,怀以慈善之心面待最是妥帖。我一直做不到,我对妖的恐惧扎根于骨肉血脉,但现在回想,花戏雪除了牡丹崖下吸过我的血,此后再无害我,也未曾害过别人。可能他本『性』不坏,确是我的血主动引他害我。我看向杨修夷,点头:“我没忘。”

他笑了笑,声音极低:“你瞒着我是在保护他吧,难得你能放下恐惧与妖为友,这是好事,我为何要伤他?”

我立即不悦:“谁说我和他是好友了,我们哪次见面没有动过手,我和他比当年我们还要水火不容……”也罢,不说了,我转头看向卫真:“他是哪条缝里钻出来的?这里是哪里?月楼怎么会昏『迷』?原清拾那混蛋呢?那群小偷呢?”

他支额,好笑的望着我:“你要我回答哪个?”

我想了想,挑了个最近的:“我昏了多久?”

他微微一顿,又将我揽我回去,像抱婴儿一般,两鬓厮磨,语声温柔:“很久,我以为你不会醒过来了,初九,以后不要做这类傻事,就算他那一剑刺中我,我也可以避开要害,你却笨的要死,把自己心口撞上去。”

心下一暖,我很认真的道歉:“对不起。”

花戏雪不知何时走到我们跟前,双手抱胸,冷哼:“不久前还吵来吵去,打个惊天动地,如今又抱又亲,你们不嫌太快了么?”

卫真一直静坐在夏月楼身边,对我们不理不睬,按理说,此时此刻我应同情一下花戏雪,可他这话说的我生出许多恼意。我说:“你要想人抱,我可以抱你啊,省的你在角落长出酸蘑菇。”

他脸『色』紧绷,斜睨我一眼:“我懒得跟你吵。”说完,看向卫真,“卫大傻在你一死掉就出来了,一出来就直接把我们卷这儿了。那群小偷没这么好的待遇,估计在外面死的差不多了。”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被我砸晕了?”

他当即大怒:“你还说!老子好心救你,你拿石头砸我,要不是看在修夷的份上,我早掐死你了!”

鸡皮疙瘩顿时像锅上熬煮的浓稠糖粥,一层一层沸腾外翻,我一个哆嗦:“……修、修夷?”掉头看向杨修夷,他一直搂着我,眸光若有所思,但面目毫无异样,我咽一口干唾沫,“你不恶心?”

结果发现他完全没在听:“……什么?”

花戏雪一哼,指向夏月楼:“至于他,她是被蓝母鸡用刀把击中头部,还未醒来。”

“……”

蓝母鸡……

在我的认知里,都是狐狸吃鸡,鸡恨狐狸。我眼前的这只狐狸凭什么对鸡有这么大的怨念?

卫真回过头,像是终于发现室内还有其他活人一般,目光如柔风拂过湖面,带着些许柔和,却又清清淡淡,有些生离,他开口:“田掌……初九……”顿了顿,实在想不出如何称呼我妥当:“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头,从杨修夷怀中爬起,走到他身前。眉眼面容如是,气韵眼神却判若两人,我顿时感到紧张:“卫真……”

他微微颔首,分明也是别扭,却给我装作一副云淡风轻模样。这种感觉很不自然,我厌恶这种客套疏离场面,转眼又想,我为何要紧张,我没有亏待过他,还被他连累的无家可归,我紧张个屁。于是我扬起手,一掌拍在他后脑,如以前那般大吼:“你找死是不是!”

谁都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招,连杨修夷都吓得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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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诸神偏殿(二)

卫真怔在原地,我拿手指狠戳他肩膀:“你还是不是男人,躲避我们算怎么回事?你看看月楼瘦成什么样了!一个交代都没有,就打算把我们踢到一边么!好歹也呆在一起那么久,算是同生共死过,你分明没有忘记,为什么不理我们!再看看花戏雪!因为你变得人不人,妖不妖,男不男,女不女,你一点歉意没有,还把人家晾在一边!还有,你家里进贼了你知不知道!那么有钱你连护院都不请,你是猪脑啊!对了,跟黄珞结婚办酒席是不是也不打算喊我们?嗯?”

我连珠带炮的发泄完,喘了口气,在软榻上坐下,开始正事:“说吧,这里是哪,尘寰罡又是什么?”

他被我吼得一愣一愣,我忽的峰回一转,他没能及时反应。连杨修夷和花戏雪也怔在一旁。好半天,卫真才道:“其实此事,我不愿你们多加干涉。”未等我开骂,他『摸』『摸』额头,无奈一笑,“但我猜你的脾『性』,不达目的死不罢休,否则你也不会执着跟来辞城,死赖着不走了。”

“你怎么说话的,你……”

他不理我,回头看向夏月楼,伸手轻抚她的脸:“初九,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不能!”

他还是不理我,自顾自道:“不要告诉她我来过这,我不想再跟她有什么牵扯,这样于她于我都好。”

若非杨修夷和花戏雪拉住我,我一定上去揍他,我大怒:“你当真要和我们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既然不想找她,只能断个一干二净。”[]浮世谣115

我气急:“姓卫的!你何曾断过?你连一个交代都没给!就把人一颗心悬着,你太混蛋了!”

他回头看我,眸『色』复杂,如翻搅的浑水,再无清澈:“若有交代,只怕更是不舍难缠。我不是什么拖泥带水之人。不爱藕断丝连,本想不予理会,令你们识趣离开,谁想,你……”他顿了顿。苦笑:“再继续这个争执毫无意义,直接说正事吧,我要赶在她醒来之前离开。”

“卫真!”

杨修夷急忙捂住我嘴巴:“等夏姑娘一醒,他会立即跑掉,你若想听完,就先忍着别骂。”

卫真感激看他一眼。起身走到墙边,伸手细细摩挲光滑墙石,沉声道:“此处为诛神殿。以杨大侠的神通广大,应以知晓其中玄妙。这故事若要追溯,得从一千多年前开始论起。”

“那时别说辞城,便是益州全图也是长林丰草。杳无人烟之地。我禾柒门祖上卫氏,时为墨国大将,与陈国一战大败,六万逃兵被追至此处,粮尽马乏,饿殍遍野,最后军纪溃散。许多人以尸肉为餐。我先祖难以维持局势,亦不忍再见如此泯灭人『性』的疯狂举止,便于一日月夜带领一队亲信逃离。谁知误打误撞进入一处云合雾集之地,尘霭里骤现一座墓碑,一名亲信大喜,言说此处定有古墓,可得无数宝藏,届时重振旗鼓,亦可再逐鹿天下。于是他们开挖,六日后得一入口,隧道狭长幽暗,走了许久后豁然开朗,出现一片巨大殿室,如他们所愿,满室金银财宝,珍珠玉器。他们发疯一般夺走,只道天不弃之,却也如他们所愿,凭此财宝招兵买马,夺得陈国八城,燕国十二城,潭国二十六城。连连大捷,先祖不愿再为墨国君主效命,自封卫主,占地为王。”

我讶异的瞪大眼睛:“你,你是卫人之后!”

他浅浅一笑:“其实史书所记载的圣贤卫君不是我先祖,而是他手下。我先主封王后便噩梦缠身,时有一名老者前来梦中索要财宝,驱邪避魔毫无用处,反而愈加顽劣,大病数日,回天乏术。后一高人以入魂香探梦,方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我先祖盗的那一墓为大月国师苏智之墓,法术极高,命理已脱轮回凡俗世外,若非飞来横祸,必以成仙。先祖要摆脱的唯一方法,就是将那些宝贝如数归还,且在寻回之前,要建一座大宅,镇压于墓上,以避噩梦缠身。高人还论及,宅内人数不得超过十二名,女『性』只得两名,此叫禾柒天阵。于是,我卫家数代便在此定居,不得避开,且世世代代都在追寻那些宝贝,集齐之日,便是我卫家清静之时。”

我惊愣许久,难难开口:“那如今,寻得如何了?”

“只差尘寰罡。”

“不能去偷去抢么?”

他摇头,苦笑:“那些宝贝都已受过诅咒,如何偷抢,我只能知晓它在锦龙堡,却无法知道具体位置。且尘寰罡为七星玉柄,若打斗之时碎裂,煞星降世,恐怕难以遏制。”

我斟酌片刻,终是问出声:“这件事,跟你,跟你卫家满门被灭有关么……”

他略略一愣,神情泛出苦涩,而后淡笑:“我父亲年岁四十有一,正是当年先祖盗墓之龄。我祖上历代皆为单传,每位男子皆活不过四十一,父亲生辰前夜找我促膝长谈,交代许多,我自认有了心理准备,未想死的不止父亲,连同我母亲以及……”

我泛出一丝心疼,上前一步:“卫真,不用说了。”[]浮世谣115

他静默直立,腰背宽阔,身上却似压着无形巨山,仿若每一个吐字呼吸都沉重艰难。他回头看我:“所以,初九,不管如何我和夏姑娘都不能走到一起。我不能确定还上尘寰罡就能解开诅咒,好在我已不打算再要子嗣,我卫家累世千年所受折磨苦痛已足够多了,我不能再害后人。所以,劳烦你尽量劝月楼收回对我的情意,卫真感激不尽。”

累世千年,与我的身世多么相似。

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人果然不能作恶,殃及的都是无辜后人,可这对我们多不公平。罪孽之人双腿一蹬,两袖乘风,潇洒离开,留下我们这群转世不会挑胎的倒霉鬼来替他还债,这着实滑稽。

看来投胎转世也是门学问,不仅防半妖,更要查族谱。可见杨修夷果真脑子灵活,捡了这么好的家世来投,我和卫真就倒霉了,活脱脱俩傻蛋。

我轻轻一叹,越发羡慕师公他们,已跳出轮回,再无循环,留得今生记忆绵延与天地同寿。

我不知何时掉出了眼泪,伸手擦掉,啜泣道:“咒语没办法解开么?”

他摇头:“若是能解,千年之中早已解开了。”

“真的都是四十一岁,无一例外么?”

“没有。”

我恨恨跺脚:“这死老头,还在阴曹地府里掐指算着时间呢!他怎么这么无聊!”

语毕,忽然觉得不对,我伸出手指,一一数着,抬起头:“卫真,你说的是卫国么?”

他给我一个疑虑表情。

我看向杨修夷:“你学问好,卫国开过几年,距今几年?”

他想也不想,直接道:“一千三百六十一年。”忽的面『色』一变,“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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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差一千字,qaq,明天补上~~

我要存稿,我要存稿,不做手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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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滔天之怒

卫真浓眉一拧:“何处不对?”

我严肃道:“世上诅咒分有两种,一种依靠巫术,一种集结怨气。巫术并非凭空产生,都有引器『药』材,借引器之灵力,取『药』材之精魄。巫术强弱,除了看施术之人的熟练程度和时间把握,更关键的就在这引器『药』材上。最好的引器为玉类,历经千年而不衰,『药』材如是,有千年霜花,万年灵芝,是以,巫术施加的诅咒可以亘古永存。而怨气所结的诅咒却不同,这世间江河行地,云行雨施,便是三四百年都有一番沧海桑田。怨气不过一股没有凭借的气蕴,就算难以被日月灵气所净化,也会被天地万象所湮灭,别说一千多年,能维持五六百年都是稀罕了。”

花戏雪饶有兴致:“那他不能施放巫术么?”

我摇头:“灵体鬼魄是不能施放巫术的。”

“那能不能过上三四百年再用怨气诅咒一次?”

我双眼一黑:“你当怨气是那么好结的?你以为谁都像你啊,怨『妇』!”

“你!”

杨修夷沉声道:“灵体的怨气的确不好结,无论脾气再暴戾,『性』情再乖张,所结都并非怨念。且这数百年来,卫氏一脉一直在极力寻找财宝归还,他就是想继续害人也难以施咒。”

卫真沉思:“那以你们的意思,这个诅咒并不存在?”[]浮世谣116

我摇头:“自是存在的,只是其中蹊跷之处还没……”

话说至一半,忽的传来一阵极强琴音。静室被打破,花戏雪和卫真顿时齐齐捂住耳朵,连昏睡中的夏月楼都因琴音而不安躁动。

花戏雪俊容皱作一团,张口大骂:“鬼难听的玩意,谁弹得!”

杨修夷微顿倾听,而后速掠至他们身旁,极快落下几处『穴』道。

我不解:“不是说此处不能施展玄术和巫术么?这琴音是怎么回事?”

花戏雪在地上胡『乱』打滚。怒声骂咧。卫真跪倒在地,神情痛苦,杨修夷也渐渐不适,我左右难顾,冲上去扶他:“杨修夷!”

他表情凝重。墨眉紧拧成结:“初九,你曾说我无所不能,可还记得?”

虽不知他为何忽然冒出这一句,但我毫不犹豫的点头:“记得,但是现在……”

他沉声道:“我只能暂时封住他们经脉,但抵御不了多时。你若信我,那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害怕,因为我是无所不能的。知道么?”

我望入他眼睛:“杨修夷,你不要吓我。”

他微微一笑,颠倒众生,修长手指『插』/入我头发。从发髻滑向发梢,俊容渐浮现出一丝痛苦,唇畔凑到我耳边,声音极弱:“夏姑娘体质最弱,若有什么意外,记得最先保护她。”

我紧紧拥住他:“……好。”

这时,琴音愈发强烈急促。幽咽似鬼泣,夹着巨**力,穿透宽厚城墙。花戏雪和卫真被琴音弭『乱』,逐渐失了意识,杨修夷也捂住耳朵,唇角溢出鲜血,滑过精致绝伦的下巴,在雪白容颜上,似梅瓣洒成一条蜿蜒路径。

我不知所措:“杨修夷!”

从未见过他如此痛苦,我慌『乱』的将他抱在怀中,眼泪止不住的下淌,疯了一般摇着他肩膀:“杨修夷,你还没说清楚啊!到底怎么回事?杨修夷!”[]浮世谣116

他不悦嘀咕:“别晃的太狠,我内脏受损,很可怜的。”

“……”

地老天荒一般的遥远,琴音终于静止。室内独剩我一人,瞬间寂静荒凉的可怕。

良久,密室石门被人推开,软的如若未存,轻易瘫倒在地。

我哭着坐在地上,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杨修夷,抬起头,擦掉眼泪,朦胧光线里,原清拾一袭墨衣,手执紫银长剑,面容严峻,冰冷阴沉,似夺命修罗。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君琦,双目微肿泛红,梨花带雨,为她张扬的艳丽神采加了两分楚楚可怜。第三个白衣翩然,身形削瘦,我以为会是苏双双,待她容貌从黑暗里映出,五官逐一清晰时,我万分诧异,打死都想不到会是她,天地面馆的老板娘,姚娘。

原清拾鹰眸一落到我身上,便大喜奔来,如黑蟒俯冲,双手紧梏我双肩,将我从地上扯起,眸光亮的可怕:“你没死!”

我狠狠瞪他,擦掉眼泪:“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一笑:“你说呢?”

我的脑袋极『乱』,孰真孰假早已难辨。所有的残缺记忆都来自于梦境,可师父说过,梦境最是虚无,多半是假。他就常常梦见自己趴在软榻上,师尊为他按摩捶背,师公为他端茶送水,但梦醒却恰恰相反。

在我来不及整理的梦里,原清拾的确与我关系匪浅。梦中的他和不久前刚刚相认时一样,温笑脉脉,风波柔和。我都已确信他是我未婚夫了,可方才他为何要拿剑伤我,面容那么阴鸷可怕。

见我没有回答,他上前一步,语声柔和:“刚才吓到你了么?”

我不置可否,他伸手欲捏我的脸,我想将他拍掉,反被他握在手中。他说:“我怕自己找错人,只想取你的血闻闻罢了,未想你们反映如此激烈。但不管如何,终是在混『乱』中将你误伤,对不起。”

不管是真是假,这话于我们都算是个台阶,我应一笑泯恩仇,握着他的手乐道:“都是一家人,何必伤了和气,来来来,把这四个家伙给弄醒,然后送我们出去。”可莫名的抵触,令我想要躲他极远。我说:“现在呢,确认我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了么?”

他心疼望我:“你生我气了?”

我很诚实的点头。

他轻笑:“那想怎么罚我,我现在便学狗叫哄你开心?”

我抬头看他,这个男人阴晴不定。神秘诡谲,若要和此人共度一生,这一生该何其担惊受怕。我微微沉思,忽的想到梦中场景,或许只有他能替我解答了,我顿了顿:“我叫月牙儿,对不对?”

他蓦地一怔:“你恢复记忆了?”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可得到他这回答,我仍是不可置信,我瞪圆眼睛:“你的意思是,我真的是月牙儿?”

他静静望我,伸手摩挲我右额。良久,淡笑:“看来你没有恢复记忆。”

我紧张的抓住他衣襟:“我到底是不是月牙儿?快告诉我!”

“这很重要么?”

“当然!”

他微微沉『吟』,半响后点头:“是的,不过,你还会恢复多少记忆呢,是不是我的出现令你回想起了许多往事。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他温和清笑,忽的鹰眸一亮,抓走我右手。在唇下一咬,鲜血顿时溢出,我慌『乱』挣扎,却拗不过他。他放在鼻下微闻:“很香,果然是你们月家的血。”

我骇意大盛:“原清拾,你在做什么!放开我!”

他望着我手背逐渐愈合的伤口,面容清冷:“我早该想到会是重光不息咒,月新涯真是个可怕的女人,自毁灵力,自断筋脉不算。还要将你拖入无穷折磨里去。”

我一惊:“什么是重光不息咒?”

“上古之巫,你身为月家后代,不该比我清楚?只是没想到它如此强劲,连月氏杀人后的反噬诅咒都能被它化去。”说完,蓦地一把将我甩开,淡淡道:“你不是想问身世么,与其等你自己回忆出来,不如我直接告诉你。你这蠢模样,我也看得生烦了。”

我心下生出不好的感觉:“什么?”

他冷冷看我一眼:“跟你演戏实在太累,一是你如今不美,令人倒胃。二是我喜欢被女人哄着,而不是去哄女人,尤其是你脾气『性』格这么不讨人喜欢的。”他缓步踱到卫真身旁,踢去一脚,“他为什么会疯,你知道么?”不等我说话,他继续道,“因为他全家都被杀了。而你为什么会失忆和疯傻呢?你猜猜?”

一阵寒意猛的掠过四肢百骸,我瞪大眼睛:“你是说,我的全家,也被杀了?”

他摇头,语声清淡,听在我心里,却每个字都如千斤巨石敲下:“你说错了,不止你全家,还有你全村,全族,包括原本的乐氏。”

恍如闷雷乍响,我僵愣原地,他伸手托起我下巴:“月牙儿,你猜,我在这场屠杀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我被迫抬起头和他直视,他眸中戏谑嘲讽尽数落于我眼中。

眼泪难以置信的直直滚下,如山石倾塌,山泉翻涌。多年的追寻不过一场笑话,更可怕的却是这淋漓真相。胸口堵闷到极致,仍是那种可怕感觉,我想晃醒自己,这还是一场噩梦,可他捏在我下巴上的痛楚却那么明显真实。

我直直的望着他,俊朗的眉目愈渐丑陋,令人想吐,我猛的拉过他的手放在唇下狠狠咬去,一口破皮,我疯狂的吸吮着他的血,腥涩味道滑入喉间。

他一把将我踢开,紧跟而来在脸上落下极重一掌。

我愤恨的瞪向他,咬牙切齿:“魔鬼!你这个魔鬼!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与你何怨何仇!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

我像疯了一般扑上前去,君琦极快闪来,一个腾飞侧踢,将我踹在墙上,剧烈的撞击让我喷出一口鲜血。我转瞬爬起,不顾一切的继续冲去,所有的血『液』都在沸腾,脑中只剩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我要将仇恨化作一把利刃,我要把他大卸八块!我要令他生不如死!我要将他挫骨扬灰!

君琦抓走我的头发,将我往后扯去,我全然忘了什么叫痛,我已经死了,我也要化作魔鬼!我要将他们啃骨吸血!诅咒他们永世难安!

我抓住君琦的手,愤怒令我爆发出惊天力量,我抱住她一起往墙上冲去,摁住她脑袋拼命撞击,她恢复神智反手将我擒拿,抬手抽打我的脸。原清拾将她拉开:“够了!”

我顺势抱住原清拾的胳膊,一口咬在他肩上,像难缠的藤蔓,死抓着不放,他又踢又打,再次把我甩了出去。

我靠着墙角,擦掉鲜血,双目定是如血一般的红:“原清拾!我会杀了你!你给我记住!我一定会杀了你,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他微眯起眼睛:“是么?”

君琦不悦道:“清拾,为何不让我继续打她?”

原清拾淡看她一眼:“她并非生生不息,她身上定有一处致命之伤,你若打死了,我如何交差?”

君琦冲他扬唇艳笑:“哼,这也都怪你,你不说清楚,我当真以为她是你未婚小娘子呢,可嫉恨死我了,不让我多打几下,难消这怨气。”

姚娘上前一步,语声凉的如隔夜冷炙:“伤害双双的人真是她么?”

君琦掩唇一笑:“这是我唯一看她做的顺眼的一件事。”

姚娘冷冷朝我望来:“她怎么没有昏『迷』迹象,心脉都未见丝毫亏损?”

原清拾斜睨我一眼:“她姑姑为防我,为她置了一身浊气,你的苏琴之音自是被抵了。连我都不得不以入魂香进她梦里,将她引致宣城。”

君琦不满的娇嗔道:“那你为何不直接将她杀了?编造什么未婚夫的谎言出来,可把人家气坏了。”

我扶着墙上壁灯,颤颤巍巍爬起,伸手拔出烛台,对准自己小腹,惨笑:“我还是有利用价值的是么,若我死了你是不是无法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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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同生共死

语毕,我直接扬起烛台,毫无犹豫的刺下。

原清拾大怒:“住手!”

就在同时,两道白绫直击而来,打中我的手腕,烛台“咣当”砸地。

原清拾紧跟着扑来,伸手掐在我脖子上,语声极冷:“你不怕死,你怕不怕他们死?”

我一愣:“你想干什么?”

他冷冷一笑,看向君琦。

君琦即刻走到夏月楼身旁,手握一柄短刀,支在她白嫩颈旁,我大惊,嘶声怒吼:“不要!给我住手!”

她抬头,冲我娇媚笑道:“又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呢,我最爱杀她们了,看着就讨厌,死一个少一个的好。”说着,“咦”了一声,百媚柔光转向杨修夷,眨了眨,缓步走去:“不过,这位俊俏公子是你的相好吧,长得比我家清拾还俊,就是面相太薄情了点,哪有清拾情深。”

我浑身发颤,欲冲上前去,却被原清拾紧紧拉住,我慌『乱』大喊,眼泪直掉:“你不能伤他!我警告你,你若敢动他一下,我会将你千刀万剐!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浮世谣117

她抬起一双妖魅眼眸,笑『吟』『吟』的望我:“是么?”说着,短刀扬起,对准杨修夷胸口,低低笑道,“你猜,我敢不敢呢?”

“不要!不要!”

我再难嘴硬,急忙摇头,眼泪『乱』掉,双腿一软,从原清拾的桎梏中跪倒在地:“对不起君姑娘,我求求你!你不要伤他,我求求你放了他,你若有什么不满都冲我来,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都去,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求求你放了……不要!!”

我的恳求无济于事,她冲我妖魅一笑。手腕用力,短刀直直扎入了杨修夷的胸口。

刀锋刺入**的声音令我猛的发颤,鲜血瞬间喷出。灼伤了我的眼睛,画面似定格一般。极缓极缓。烛光幽暗,这朵血花却宛如极烈焰的火光,将我所有声息凝滞其中,滚烫的像要浇灭我的希望,我的声息,我的存在。

我瞪大眼睛,绝望的瘫软在地。大脑一片空白,耳边鸣声不断,我忘却了呼吸,忘却了感思。一切一切付诸于空旷幽冥。

君琦拔出短刀,带出一片血线,喷洒在蓝锦上,如血雨落于墨田,刀尖上的血珠诡艳『逼』人。仿若刚从我心头拔出一般,胸口钝痛难耐。

她又高扬起匕首,我悲声大喊:“不!”

我疯狂一般爬去,原清拾紧紧拉住我,我死命挣脱。声嘶大喊,却始终不遂人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一刀扎进杨修夷的胸口。

“啊!!!”

我放声尖叫,眦目欲裂:“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我随便你杀!你为什么不杀我!你要刺我多少刀都可以,你将我凌迟都可以!你为什么要对他动手!我会将你碎尸万段,我会活吃了你!你给我记住!记住!”

原清拾将我往后拖去,我至死不从,悲痛的要往杨修夷爬去,指甲不断在地上磨出鲜血,连带我的双目也弥漫上血『色』。

我大哭着往前爬去:“杨修夷!你睁开眼睛,你看看我,我是初九!我不跑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求求你睁开眼睛,你不要死!”

“你说过要保护我的,你说过我逃不掉的,你为什么不醒来,你醒来啊!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杨修夷!”

我将周身力气尽数吼光,拼命拍打着地面。[]浮世谣117

他静静躺在那,侧脸冰冷,脸『色』雪白,如剑的墨眉舒展,毫无痛苦。轻狂不屑的双眸紧闭,极长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两片阴影,我多怕再也看不到那深邃的眸光,凝视我时的眼底深沉。眼泪止不住的直掉,杨修夷,我的杨修夷,他毫无声息,他死了,他死了。

我抱着脑袋发出尖叫,猛的回身看向原清拾:“魔鬼!魔鬼!我会杀了你!杀了你!”猛的一股力道,我曲腿将他踹开,朝君琦飞扑而去,我坐在她身上,撕扭抽打她的绝美容颜:“贱人!娼/『妇』!烂/婊/子!你凭什么伤他!你有什么资格!我杀了你!”

愤怒令我充满力量,我狠心将她的脸抓烂,一个一个巴掌猛抽过去,将她头发『乱』扯『乱』撕,将她头部抓起,狠击地面。混『乱』中她也在还击,可我全然忘却了疼痛,哪怕她拿匕首在我身上捅出数个血窟窿我也不怕。

原清拾过来将我拉开,我像个毫无理智的疯子,又蹦又跳,一脚踢掉君琦的短刀,我极快捡起,旋身刺向原清拾。他极快避开,姚娘上前一步,掷出手中两道白绫,缠住我的手腕,我反手割掉白绫,白布纷扬中,我朝原清拾猛的冲去,短刀极快扎入他左肩,血线冲起,喷到我脸上。他立即扬脚踹我,我像没有力气的死狗,再度撞在了墙上。我强撑着身体爬起,狰狞大笑:“我不会刺在你心口的,我要让你生不如死,将你千刀万剐!如果你不杀了我,就等着被我杀!”

姚娘和君琦齐齐赶去:

“尊上,你怎么样?”

“清拾,你如何了!”

君琦怒目回头,朝我望来,一张俏脸被我尽毁,皮肉外翻,满是污血,她磨牙切齿:“我杀了你!”旋即拔出原清拾肩上短刀,冲我扑来。

我万念俱灰,心如死寂荒野,躲也不躲,被她摁在墙上,连捅两刀,她抓起我的头发,将我摔在地上,眼睛看向我的腰,狠光一闪:“你要死是么!贱人!我成全你!”

语毕,短刀高扬,直直落下,蓝影水袖翻飞,如梦似影。

我平静的看着她,莫名弯唇,扬起一缕笑意。

电光石火间,思绪遽然飘的很远。想起一年前的秋天,那日天朗气清,秋意深浓,师父和我嘴馋,便同去玉阳湖垂钓。到山下时,杨修夷和丰叔早早在那。我们如往日一般。互看不顺眼,从冷嘲热讽,变为最后的激烈斗嘴。吵着吵着。不知是谁提出钓鱼比赛,谁钓得多谁赢。输了的负责烤鱼。师父贼笑着凑到我耳边:“要是赢了,就他们烤,要是输了就你烤,看他们怎么吃得下,嘿嘿嘿。”

但不知是师父好胜心作祟,还是着实不想吃到我的手艺。他非要派我去干扰杨修夷不可。我不得不拔来两根芦苇,跑去杨修夷面前。不时指着湖水,指着鱼篓,指着鱼竿,东问西问。没话找话。他烦躁瞪我:“滚开!”我死皮赖脸,『插』科打诨,还将他钓得鱼捉出来,用石头敲鱼头。他忍无可忍,扔下鱼竿来追我。却不施展轻功,也不将我定住,就一路追在我后面。我们绕着芦苇丛跑来跑去,边跑边骂,我不小心脚一崴。摔倒在地,他紧跟而来摔趴在我旁边,两个人摔得一脸泥渍。我冲他咯咯直笑,他也忍俊不禁,伸手将我脸上黑泥抹去,淡笑:“丑死了。”我也抹掉他的泥渍,偏头一笑:“总算跟你同生共死了一回。”他浓眉一皱,一记手骨敲来:“是这个用法么!”

……

同生共死。

眼泪再度滚出,我现在才知道这四个字有多么的美好,我甚至感激君琦,她在这一刻了结我,可以让我陪着杨修夷,不至于令他孤单一人。

世界似乎安静了,只有刀锋在蓝影水袖里,间或闪着寒芒。画面极缓,如乍暖还寒之际,冰柱消融一般缓慢。

真正的死亡到来,如此安宁,等腰上剧痛骤现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再无喜怒哀乐,恐惧绝望,我所有的执念虚妄都将风烟一梦,山云俱静。

但心中又有奢求,祈愿灵魂不散,然后和他执手回穹州,执手游天下,沐东风细雨,踏亭外幽径。若是被高人捉走魂魄,死也要和他呆在一个法器里,相依相偎,相濡以沫。

我闭上眼睛,因憧憬而不再畏惧,却在这时,忽的一阵极强灵气将我在诛神殿中溃散混沌的神思急速凝聚。一阵清脆的金属迸裂声乍响,我睁开眼睛,眼前光影缭『乱』,短刀化为数截,于空中遽然翻飞,映着烛火,似玉壶光转。

一寸断刃冲我飞来,在我眼前逐渐清晰放大。我瞪大眼睛,忘却躲避,它却骤然在我右眼上停顿,仅差数寸便要刺破我的眼球。

旋即,刀刃离去,反扎向君琦。

我僵愣躺在原地,一只冰凉的手忽然触上我的脸庞。我缓缓转过眼睛,杨修夷捂着伤口半蹲在我面前,唇『色』失血,面容苍白,却不见一丝憔悴,仍是清傲孤绝的神情。他弯身将我扶起,轻柔的抹掉我的泪,眸中带着明显痛惜。

我傻愣愣的看向他,忽的抬手在自己唇下一咬,他皱起眉头,我含泪一笑:“真好,不是在做梦!”想要扑进他怀里,目光触及他胸口,蓝衣一片深『色』,血流如注。我心痛无比:“杨修夷,你……”

他『揉』『揉』我凌『乱』的头发:“蠢死了。”

我忙拿出手绢,替他擦拭,眼泪不值钱的『乱』掉:“一定很疼,你快躺下,不要『乱』动。”

他抢走我的手绢,往胸口随意一按:“真啰嗦。”

他起身看向原清拾,我慌忙跟着爬起,他眸『色』极冷,一汩清澈灵力自他身体流出,他语声轻懒:“刚才不过元神出窍了一会,破了这诛神殿的结障,你们就把我身体弄得这副模样,是不是该算算账了。”说完上前一步,手指蕴出冰蓝萦光,斜睨向君琦,淡淡道:“不过看在你没毁我容貌的份上,我考虑给你留个全尸。”说完光影自手中凝气,急速旋转,君琦连连后退,躲在原清拾身后。

原清拾抬起左手,皱眉凝视掌心,看向姚娘:“为何我的法力仍无?”

杨修夷张狂大笑:“虽然老子说不出这诛神殿的阵法叫什么破烂名字,但是排布演阵一看我便知道其中奥妙,你觉得我会让你有招架之力么?”

姚娘一跃而来,沉声道:“尊上,你们先走,此处交给我!”

原清拾看向我:“留那女人活口。”

“尊上放心就是!”

他们极快离开,我当即上前拦在杨修夷身前,他立即将我拎到一旁,斜睨我一眼:“还当不当我是男人了,这种场面,应让我给你威风一把。”

我再难忍住,顿时哭出声:“你装什么装!撑不下去就直说,演什么戏呀!”

他冷冷一哼,直看向姚娘,语声极冷:“谁告诉你我在演戏了,我好得很。”

我斜抱住他,哭道:“如果你好得很,你会放原清拾走么,你会显山『露』水说那么多么。你这么阴险的人,巴不得没人知道你厉害,然后痛打对方一顿,你又怎么会『逼』出灵气吓跑对方?哪有什么结障,哪有什么元神出窍,你不要当我是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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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得心里好难受,老是答应瞳瞳不虐了,结果还是。。。

不过这些交代清楚了也好,

后面小两口可以恩恩爱爱过日子了~~温馨节奏开启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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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年之咒

姚娘冷笑:“原来不过是装腔作势啊。”

杨修夷掉头看我,烦躁的将我头发略略梳理:“别哭了,我还没死呢。”

我点头,现在的确不是我哭闹的时候,说再多只会给他造成困扰。我抽泣的退到一旁:“那你小心。”心中已笃定,若此劫难以逃过,黄泉碧落也要追随而去。

他弯身下蹲,从靴子内侧抽出一把匕首,长一尺一寸,锋利无比,状若玄月,纹如龙鳞,光似流星,刀柄上饰以文玉,表以通犀。这是三年前他生辰时,师公赠送的匕首,名曰星玥,从未见他用过。

姚娘望向匕首,眉目一凝:“倒是把好家伙,今天也归我了!”

语毕,袖中白绫直直击来,却是冲我。杨修夷飞快将我拉至身后,侧身抓住白绫,旋身而去,一阵刀光『乱』影,登时撕碎声起,白绫断裂,碎成无数细布,纷晃『迷』『乱』满室。紧跟而来,碎布阵中飞出无数银叶暗器,我心快悬到嗓子口:“小心!”

杨修夷轻盈跃起,身影快的如浮光骤雨,鬼魅般的手起刀落,看不清他如何出招,只听得空中铿锵的金属交鸣,叮咚『乱』响。不出半会儿,银叶子尽数落地,他旋即站定,眉目不屑:“就这么点把戏么?”

姚娘怒目,转瞬神情淡漠,面寒如冰。她微微后移,足尖微点,身体悬空飘起,双手抬高,与肩同宽,掌心相向,化出一团白芒,冷冷一笑:“看你气韵神采,应也是玄术大成者,我本想给你个体面的死法,留具全尸也好。如今这,可是你自找的!”

白芒中隐然出现一具琴架,她双手握住。一个陡转,于空中飘浮坐定。杨修夷淡淡道:“哦?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花招。”[]浮世谣118

姚娘双手轻挑琴弦。流出一串清扬银『色』,面淡无波,语声却冰凉:“并无什么花招,却足以令你致命!”

杨修夷眉梢一挑:“苏琴之音么?”

姚娘目『露』得意:“不错。”

杨修夷嗤之以鼻:“不算什么稀罕之物,六大古曲除了绛珠亡魂曲,其余五首我烂记于胸,你这首在六首里面排名最后。如果不是苏智那老头当了个大月国师,恐怕这名声也轮不到你们头上。”

姚娘仰头大笑:“你听过?你在何处听过?”

杨修夷淡淡道:“五百年前,我师父游至辞城,与你祖上一个老头有过一段交情。你祖上那个老头弹过全曲给我师父听,并赌他记不住,不过我师父强记能力好,回去一字不差的记下了谱子,你若不信。我可将全曲五十七个乐段一一道来。”

姚娘面『色』微有讶异,而后勃然大怒:“无耻之徒!盗窃他人祖传之秘,还沾沾自喜,实乃宵小之辈!”

杨修夷哈哈大笑:“我师父记下谱子,只做收藏之用。并未流传于世。而盗窃祖传之秘几字从何说起,这曲本是苏智为大月国祭所谱,曾在当世广为流传过,后因晦涩难懂,导致阻塞不盛,因而失传,算不得你一家之秘吧。不过说来也有趣,捡别人嫌弃厌恶的东西拿去当宝贝,你们苏家真是可怜。”

我一惊,这姚娘竟是那小心眼的苏老鬼后代?而更惊的是,现在我们可是在人家的祖坟里,杨修夷一身灵力不能发挥不说,还受了重伤,这小子哪来的胆气敢这么猖狂,如此挑衅别人?

姚娘怒目望他,一张比我还清汤寡水的面孔阴厉到极致,冷声:“那你倒是说说,我们这曲艺差在何处?”

杨修夷闲闲勾起唇角,淡淡道:“虽然看你很讨厌,觉得没必要跟你浪费时间,不过略略跟你提一提也是无妨。方才我们在密室中,你弹的那首为正声部松墨朝飞,可引人神智涣然流离,脏腑痛如绞割,对么?但你琴艺不精,本就不怎么样的曲谱被你弹错了十八个音,恰好让我钻了空子,凭借你的灵力,蓄得望嘉引,不过你的灵力比琴艺更差,微弱甚小不算,还浑浊不清。”说完,似笑非笑的抬起眼睛,“本来就沽名钓誉的曲谱,如今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你这代手里,更是可悲,你在你祖宗坟里弹这曲子,不怕把他气活了再死一次么?”

姚娘面『色』愈渐难堪。

杨修夷仍不怕死的凉凉说道:“不过这老头罪孽太多,恐怕早就魂飞魄散了,就算没有散尽,余下几魂几魄也只能投胎当个粪虫来做,你就放心吧。”

我的心快拧成一团,他的身体果然不行了,否则以他的『性』情哪会跟讨厌的人说上这么多。他在争取时间为自己调理内息,偏又改不掉心高气傲的『毛』病。如此辱人,换我是姚娘,我一定马上把他撂了。

姚娘冷目瞪着他,好半会儿,忽的冷笑:“你与我说这么多废话,是在拖延时间么?”[]浮世谣118

“拖延?”杨修夷淡淡摇头,很是淡定从容,“你倒不如看做是我让你多苟延残喘一刻。”他微侧过身,绝美的下巴微扬,对地上的卫真抬了抬,“卫氏一脉的千年诅咒,是不是你们苏氏后人在背后作『乱』?”

我顿时震惊,抬眼朝姚娘望去,她冷冷看着杨修夷,点头:“不错,是我们干的。”

我瞪大眼睛,愕然:“什么!”

她清清冷冷道:“没什么,不过就是每隔四十一年杀个人罢了。”

我愣愣的看着她:“卫真一家是你杀的?”

她不悦皱眉:“我不是承认了么?”

我气急怒吼:“这是为何!你这个疯子!他们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他满门!”

她泊然无感的一笑:“祖训没有提及不准杀他满门呀,一杀上瘾,我便控制不住,索『性』全杀了。若不是怕卫氏就此绝后,我的后人过不了瘾,可能卫真也活不到今日了呢。”

我呆若木鸡:“难道千年光阴都不足以泯灭仇恨么?”

她摇头,手指轻抚琴弦:“仇恨不仇恨我不知晓。这只是祖训,跟每日二十四碗面一个道理,我不过遵循罢了。而且。”她咧嘴一笑,“这还挺有意思。自我幼时知道了这个祖训后,我便每日都盼着长大,盼着卫乃四十一岁的生辰,好以河间序杀他以无形,这种兴奋,你们能懂么?就像养了条狗,看着它一天天长大。等着宰它的那天。”

我被震撼得无言,脑中一片空白,眼泪直直滚下,怔怔的抬首望着她。

杨修夷问道:“那原清拾是你何人?你为何称他尊长?莫非与你苏姓一家渊源颇深?”

姚娘饶有兴致的看向他。而后目光转向我,哈哈一笑:“虽然你们快死了,我是该发下慈悲之心告诉你们,可我觉得这样悬而未决也挺有趣。这就叫死不瞑目,可对?哈哈!”

我愣愣的望向杨修夷。他侧眸和我对视,抬手擦掉我的眼泪:“感觉如何?”

我哽咽,半天后听到自己的声音:“太变态了,丧尽天良!”

他浓眉略扬:“比你师父如何?”

我一愣,哭骂:“你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眸『色』变得温柔:“别哭了。”

我不理他。

他又道:“现在怕么?”

我诚实的点头,想了想,又哭着摇头:“不怕,没什么好怕,跟你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怕。”

他眸中笑意更浓,开口表扬我:“好样的。”

姚娘起手拨弦,一串琴音流泻而来,旋律如水般轻灵跳出。起奏极美,似繁花春景,莺歌燕啼,一双素白纤长的十指极快的抚拢捻挑,哪有杨修夷贬得那么差劲。

她抬眼冷笑:“时间差不多了,不想再在你们身上浪费,我还得赶去摆面摊呢。”

我擦掉眼泪,掩唇一笑:“还去什么面摊,我们待会儿直接送你去棺材铺。”

杨修夷好整以暇的望我,一哼:“你倒是有闲情。”

我吐舌头:“不是为了气她么?”

他愣了愣,别过头去:“别冲我吐舌头。”

说着抬步朝前走去,边走边对姚娘说道:“你是怕了么,一来就弹未兆『乱』声,可不要祸『乱』了自己的心智。”

姚娘冷笑,素手一扬,两道音『色』化作银光疾『射』而来,杨修夷灵巧跃起,星玥发出龙『吟』,风啸之中将琴光斩断,撞击声清脆如钢珠相撞。

我僵持原地,不敢『乱』动,忐忑不宁的望着他的欣长身影,心神难安。

师公说过,玄术是先天资质,后天修习,吐纳天地和仙汁『药』材四者结合。而武术,不过个人修为。以武术相抗玄术,其中悬殊极大。就算武术内力修为多么雄厚,可玄术毕竟以天地灵力为辅,可幻化无形,可凝气成冰,可修炼成仙,远胜于武术的强身健体。

而如今,姚娘这玄术琴光戾气极重,阴狠毒辣,杨修夷却是身负重伤,失血过多。这个对比实在太可怕。我看的胆战心惊,心脏快要跳停,却束手无策。我现在任何举动都不能做出,唯恐分散了杨修夷的注意。

琴光愈渐强烈,我睁眼如盲,满室光团声影里,皆是清脆击响,且来自于各个方位,变化莫测,移晃飞快,每一声都令我恐慌。

良久,光影终于渐渐疏离,杨修夷落定,长身笔挺,双目紧闭。而姚娘却不知所踪,了无声息。

忽的一道寒芒自东南处骤现,我脱口大叫:“当心!”

不用我提醒,杨修夷早已旋身而起,一脚踏在壁上,借力跃去。但姚娘换位极快,星玥刀光顿时扑空。与此同时,另一道寒芒从西南而来,如闪电撕裂长空,又是冲我。

我目瞪口呆,难以躲避。忽的肩背一紧,杨修夷猛的扑来,抱住我在地上连滚数圈。他的胸口遭受挤压,溢出鲜血,沾在我身上,触目惊心。

我心痛难耐,眼泪又滚出,懊恼的想拔光自己的头发。哭哭哭,除了哭你还能做什么,田初九,你是多么没用!

他身形微晃,极快从我身边抽离,如松竹直立,磊落自若,匕首横置胸前,仍是双目紧闭,听声辩位。

我难过的看着他,他的俊容愈发苍白,浓眉紧锁,少见的严谨模样让他失了往日的清冷不屑,多了一股沙场战将之风。

这时,他耳廓微动,忽的睁开眼睛,神『色』冷冽,目光如雪。抬头望向右处前方,嘴角牵起一抹自信又森寒的笑意。一道寒芒瞬息自那而来,他却未有躲闪,而是如豹子一般猛地曲腿跃起,飞身迎上,手里匕首急速飞去,风驰电掣般,与寒芒交击鸣响,穿透了白光,同时瞬间击中暗处一物,快到不可思议!

刀锋穿透肉/体,撞在墙上,一朵血花自半空喷出,姚娘的身形显现,连同琴架一起重重摔落在地。

与此同时,那道零碎白光击穿了杨修夷的左肩,带出一细血线。他单膝跪落在地,直身而起,忽的身形微晃,险些站不住脚。我惊恐的冲过去,扶住他身子,哭喊:“杨修夷!”

他微微撑开眼睑,俊容血『色』全无,嘴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一个踉跄,瘫软在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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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啦啦啦骑『毛』驴,因为马跨不上去~

字数剩下好多,我来卖个萌~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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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暖日玉生烟

“……生『性』当禀之自然,应节饮食,注强身,修『性』情,不可一溉妄长益,不图一劳得永逸,应当知万物自得其律。需精神平粹,服食养身,保神安心。殊不知,令人心忧之虑多……”

我听得头昏脑涨,终于从梦里挣扎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抓起枕头朝床边烦人的老家伙砸去,堵住他的滔滔不绝:“臭老头!吵个没完,让不让人睡了!”

他抓住枕头,朝我脸上拍来:“你个死丫头,可算醒了!”

我气呼呼的拉下枕头:“你吵死了!比苍蝇还烦!”

“不烦你,你能醒来么!”

他没好气的看我一眼,抬起手,桌上的沉香食盒隔空移至他手中,掀开盖子,清淡粥香迎面扑来,我深深吸气:“好香啊!”

端起瓷碗,用勺子搅拌两下,里面满是红枣桂圆,我吹走上面的热气,抬头随口问道:“杨修夷呢?”

后脑顿时挨了一掌:“就知道问他!为师照顾你三天三夜了,你怎么不知道问问我!”

我嘿嘿一笑:“他辈分最大嘛,轮流来,轮流来。”[]浮世谣119

他“切”一声:“那小子体魄比你好多了,昨天就醒了,不过还躺在床上,小丰不给他下来。”

说完忽的按住我,神情紧张。

我轻轻懒懒舀起一口甜粥喂入嘴中,瞟去一眼:“怎么?怕我去找他?”

“想都别想,我是不会给你去的!”

“哼,我才不去。”

我咕噜噜喝完,抹抹嘴巴,缩回被窝里:“我都没睡够,能到哪儿去。”打个哈欠,“月楼在么。她如何了?”

师父挑了挑眉,贼贼一笑:“你猜?”

瞧他这贼头贼脑的模样,我顿时大喜:“她和卫真。她,他们……”

他哈哈大笑:“你可别想太多。月楼这几天一直在照顾你,刚被我赶回去睡了。”

顿时有如一盆冷水浇下,我在被窝里缩了缩,没好气道:“哦,那卫真如何了?”

“这孩子真是可怜啊,唉。”

我一惊,坐起半个身子:“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我闲着没事做,带上小花去他梦里兜了一圈,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我咽了口干唾沫:“……小花?”

“就是花戏雪那小东西。”[]浮世谣119

……

小东西……

一阵寒意猛然蹿出,我打了个冷战。继续缩回被窝,裹得更紧些:“哦,那就小花吧,我睡了。”

师父坐了半日,终于起身。『摸』了『摸』我额头,而后收拾碗筷,拉开房门走了。

听得脚步声离去,我忙用神思清扫,随后立马爬起。掀开被子跳下床,从另一边的木窗爬了出去。

日暖生烟,清风闲云,天地一片清明。我心情大好,忽然发现自己忘穿了鞋子,懒得回去,索『性』赤脚就朝杨修夷的主卧室跑去。

沿路都为光滑小石,挠得脚底心细细痒痒。为了走近路,我抄了月树丛中小径,两旁的绵软草地开满许多黄白两『色』小花,清幽扑鼻,娇嫩巧趣。几只鸟儿吱吱喳喳在枝桠上来回跳跃,一派明朗舒惬。

路过清潭时,我瞅见水面被清风徐徐吹开,涟漪细纹一圈一圈的『荡』漾,忍不住就过去,伸脚沾了沾,沁人凉意带来的舒爽令我咯咯直笑,心绪仿若白云般悠闲。

清越的声音不冷不热的飘来:“真是个白痴。”

我回头,花戏雪不知何时坐在潭边石上,双手抱胸,漂亮的凤目斜觑着我。仍是穿着一袭白衣,迎风飘展,连带墨发纷飞,清新俊逸,潇洒出尘。俊美容颜一如往日,令人叹绝,却独独额上一个血包很是突兀,令我忍不住捧腹大笑。

我几步蹿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用肩膀一撞:“早啊,小花。”

他本来气定神闲,一听这称呼顿时嫌弃的伸手推我:“早什么早,滚开!”

我死皮赖脸可是一绝,又蹭了蹭他,不怀好意:“你家真儿怎么样了,可还有戏?”

他冷目斜我:“你这只野猴子,心术不正,脑子里面都在想什么?”

“想的可多了,比如被你打过多少下,我可全记得。”

他顿了顿,忽的咧嘴一笑:“你把我记得这么清楚么?”

“你那次在客房里拍我脑袋拍的可疼了,还有上次在街上,一连踹了我好几脚呢!”

他强忍笑意,回头望我:“那你打算怎么报复我呢?嗯?”

我捡起石子随意把玩,漫不经心道:“还能怎么报复你,等清闲了,我就雇些打手把你用麻袋套住,拖到黑巷口里打一顿。”

他极为不屑:“净说些没用的。”

我侧头看他:“花戏雪,那晚在集市,你怎么就把我抛弃了呢?”

他顿了顿,眉心微拧,眉间隆起的纹皱若似远山青黛。我不由感叹,果然是狐妖,这家伙,连皱眉都这么美。

他望着清池水面,淡淡道:“黄大霸家里养了很多门客,有许多玄术道士,连黄珞那几个贴身手下也被置了屠妖障,我难以靠近。”

我点头,拍拍他肩膀:“我被人捉走,你一定很担心吧?”

他一愣,侧眸望我,半响,用鼻音“嗯”了一声。

眼看他对我放松了戒备,我拍拍手掌起身:“对了,你刚才不是说……”尾音拖了拖,他抬头:“嗯?”

我猛的伸出食指,往他额上血包狠狠戳去,他痛的跳起:“田初九!”

我往后一跳:“你刚才不是问我要怎么报复你么,嘿嘿嘿,痛吧?”

“你!”

他气急要来打我,却被我以石头摆下的困兽阵困住,难以跳出。我冲他比了个鬼脸:“你就慢慢等上一个时辰吧!”

说完,得意的扬长离去,留他在后面骂骂咧咧,跳脚跺地。

杨修夷半靠在床上看书,神采奕奕,身后垫着两个软枕,穿着紫『色』寝衣,衣上有着淡不可见的流云水纹。丰叔站在不远处的案几前研磨,声音隐隐传来:“南宫池那边的事情,老爷的意思是可以,如何定夺少爷你自己决定。”

杨修夷淡淡翻过一页书章,没有理会。

“夫人那边又在催了,希望你今年中秋回去时,最好带个……”他停了停,回头看向杨修夷,“少爷,你和丫头现在关系怎么样了,她那未婚夫既然不是个东西,那这一次……”

我怕丰叔会再说出令我难过的话,当即推开半掩的窗棱,趴在窗上,欢呼一声:“哈哈!我来啦!”

丰叔被我这平地一声吼给吓了一跳,拍拍胸口,无奈笑道:“你个小丫头,可醒了!”

我踮起脚尖从木窗里爬进去,凑到他身前,望一眼桌上书信,嘀咕:“你们怎么一天到晚一堆破事要忙?”

他伸手『摸』『摸』我脑袋:“大门不走,你要爬窗,真是只野猴子。”

“野猴子?花戏雪说的?”

“是啊,阿雪说你又粗鲁又野蛮,说你嫁不出啊。”

“……阿雪?”

我一个哆嗦。

这花戏雪,怎么一个个的都用昵称喊他。随即又想到,喊他昵称的可都是男人,他的男人缘可真好,不是一般的好……

杨修夷放下书:“丰叔,如果没什么事,你先出去吧。”

丰叔似笑非笑的看我一眼,摇头:“我还有事呢,这些书信还没整理好。”

杨修夷一愣,微微皱眉:“没关系,我自己整理。”

“林风先生的回信还没信呢。”

“……我自己写。”

“哦,想起来了,还有老爷和夫人,大少爷和一些三姑六婆的家信……”

“……不用你处理。”

“还有……”

“你先下去!”

丰叔摇头叹气,表情很是忠心:“不行呀,这些不整理,又要拖到明天,那明天可忙死了。”

“你!”

杨修夷就要发作,我先他一步发火,一把住起丰叔的胳膊,将他往门外推去:“啰嗦死了!快走!”

他死拉着门框不松手,故作诧异的望我:“咦,丫头,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我想和杨修夷单独……”

算了,再厚的脸皮也撑不下去了。我脸一红,推开他往门外走去:“没事了,你继续吧!”

他慌了,忙拉住我:“回来回来,你个小丫头!我走,我走行了吧!”

ps:

温馨了有木有~~~\(≧▽≦)/~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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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一寸芳香一寸情

终于把丰叔赶走,我转身走到杨修夷床前,不满嘀咕:“这老家伙,比我师父还烦。”

他斜斜靠着,笑着望我,目光落到我脚上:“怎么鞋子都不穿?”

我一屁股坐在床边,抬起脚丫子互相『乱』蹭,蹭掉脚底的沙石杂草,随口道:“我忘了,你的伤怎么样,没事吧。”

他看上去精神很好,闻言得意一哼:“我能有什么事,像我这种……”

我噗嗤一笑,打断他:“像你这种天之骄子,却差点被人莫名其妙捅死,这说出去多好笑呀,哈哈哈!”

脑袋一疼,他敲了我一记手骨,不悦道:“好笑么?”

我狂点头:“你醒来会不会很郁闷,咦,我胸口怎么就有血窟窿了?妈的,老子不就昏了一下么,怎么差点把命给昏没了,哈哈哈哈……”

他冷目斜睨我,一副心狠手辣模样。

我『揉』『揉』鼻子,冒出几丝心酸难过,声音渐低:“好吧,其实也不是很好笑。”[]浮世谣120

他抬手,语声霸道:“过来。”

我摇头:“不。”

他不悦:“为什么?”

我指指他胸口:“我会伤到你的。”

“没那么严重。”

“你的血都流成那样了……”

“没死不就行了?”

“死”这个字,让我莫名心痛,想起当时情景,我不由后怕:“杨修夷,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去禾柒门的,我真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顿了顿,眸『色』转深:“如果我不去,可能我就见不到你了,也不知道我在你心里分量这么重,我庆幸我去了。”

我一愣:“什么心里分量这么重?”

他似笑非笑的看我:“其实当时我没有被琴音『迷』『乱』,我意识尚在。”

“可是你分明吐血了。你……”

“那琴音我了熟于胸,不可能会被它伤到。吐血是我以或跃在渊自损内脏,为契合那段琴音,好借之蓄得望嘉引,用以救醒他们三人。不过我很少用武术内功,加之当时琴音『迷』『乱』,我一时没控制好。损的有些厉害,沉之难醒……”

我气恼:“可事发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多担心么!”

他轻叹:“不是跟你说过无论我发生什么都不要怕么。而且这或跃在渊稍一不慎就会自断筋脉,当时情急,我怕跟你说了,你会担心,冲我烦烦叨叨。”[]浮世谣120

“我像那么婆婆妈妈的人么!”

他立即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气呼呼的看他:“哼,那你不是更郁闷了,活活被人捅了两刀,却不能还手,还是个身手差你那么多的阿猫阿狗。”

他没有说话,转头看向窗外。静望向天际的重山迭云,眸光忽然那么深邃悠远。

清风掠过,满园树影轻晃,有着隐隐花香飘『荡』入窗,调皮的蹿入我鼻尖。我循着他目光望去。盘腿坐在床边,把玩着胸前发梢,心中百杂情绪忽的涌出,推之不掉。

良久,他清冽的声音缓缓道:“初九,对不起。”

我回过头,他望着我,眸『色』很深,柔情尽付。

这眼神令我无所适从,我怔在原地,他抬手轻抚我的脸,语声略有些嘶哑:“我没有保护好你。”

我摇头:“你不欠我什么,而且,你把我保护的很好,是我自己太笨,不懂隐忍,反害你被……”

他轻声道:“过来。”

这次我不再拒绝,爬进他床榻内侧,小心趴在他右胸,唯恐触伤他心口的伤。

他低笑:“你总算乖了。”

我闷闷的说:“我不想再跟你作对了。”

“哦?这么有觉悟了?”

我轻搂住他脖子,望着他的眼睛,笑着说道:“杨修夷,你猜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

他想也不想:“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

“……你好自恋。”

他饶有兴致:“那不然呢?”

我没好气道:“那时我痴痴傻傻,哪懂那么多,第一眼见到你,是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他侧过身,斜支着头和我对视,眼中满是笑意:“需要我给你提醒么?”

我想起自己曾光着身子在他面前跑来跑去的尴尬记忆,顿时摇头:“还是免了。”

微撑起身子,往上挪了挪,我轻声道:“杨修夷,我对我的身世,有些记忆了。”

他宠溺的看着我,把弄着我胸前一缕头发,闲闲道:“嗯,说说看。”

我想了想,像是为自己整理思绪一般缓缓说道:“我不是孤儿,我有家,还是个大家族,我们生活在一个很美的村庄,村外是大片大片油菜花田。我们姓月,因祖先犯过大错,所以我们的血可以招惹百妖。千百年来,我们族人一直怀着赎罪之心隐居世外,却不知是何原因被人……”我微微皱眉,心下一痛,不忍再讲,强颜撑起一个笑脸:“杨修夷,我跟你说过一个小女孩,你可记得?”

他略略点头:“月牙儿?”

我得意一笑:“她可漂亮了,比清婵,比陈素颜,比夏月楼,比镯雀,比君琦,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漂亮呢!”

他轻捏我鼻子:“你这么自恋?”

我拨开他的手:“她真的很美,她姑姑也很美,我想她们族人都应该很漂亮。”顿了顿,我抬起头,因靠的太近,他的香气带着体温暖意,很是温馨,我笑道:“我可不是自恋,我当初还不知道自己是她呢,嘿嘿嘿,没想到吧,我也是个美人哦。”

他冷哼,目『露』嘲讽:“你美在哪?”

我立即朝外爬起,边爬边道:“哦,我不美,那我走了,我配不上你,我还是滚回我的……”

他一把将我拉住,跌回他怀里:“我信了。”

我撅嘴:“那你说我不美。”

他伸手揽在我腰上,嘴角溢出一抹笑:“你还是不美的好。”

“为什么?”

“你若真那么美。我怕很多人会来抢你。”

这小子,终于会哄我了。

我紧紧依偎着他,心中无限甜蜜,目光穿过他的发丝,隐约可见屋外明媚春『色』。

这样的感觉真好,本以为会和他双双死于地下长殿,没想还能见到这日暖风和。翠树明花之景。

我扬起一笑,忽的想到宣城湖畔诗会上。一位千金小姐为她爱慕之人所作的诗句:春心佳意迭几重,一寸芳香一寸情。

他伸手托起我的下巴,薄唇贴来,在我唇上细细摩挲。我微微一愣,而后笑眯眯的望他,张开唇瓣,闭上眼睛,任他长舌直入。

他力道极柔,在我口中反复碾转吸吮,和我唇舌缠绵。比起上次的笨拙。这次灵活太多。我也鼓起胆气,将舌头探入他的嘴巴,还未得逞,舌尖就被他微微含住,他轻轻啃咬。用他的舌头来回『舔』弄。我被激起一阵阵的酥麻,思绪仿若在蜜罐里浸泡,脑中一片甜汤,浑身绵软无力。

他掀开丝被,将我拉入他被窝,缠绵激/吻越深,越发忘情。他的大掌从我腰际一寸一寸上移,停至我胸口,轻轻解开我的寝衣。我一惊,极快握住他就要滑入的手,从痴醉中睁开眼睛,直直望他,心如擂鼓。

他黑眸灼热,似烧着两团温火,语声嘶哑:“初九……”

我摇头,心慌意『乱』:“杨修夷,不可以。”

他停下动作,声音有些压抑:“你这身浊气并非天生,定也有方法可以去除,散尽之后,再修炼习术,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我将他的手移回我的腰上,低声道:“我是觉得太快了……”

他略略皱眉,把头埋在我肩上,良久,含笑凝眸我:“什么太快了?”

我咕哝:“我们做那档子事太快了……”

他挑眉:“那档子?哪档子?”

“就是男女交/欢……”

他当即义正言辞指责我:“你心术不正!”

我眨了眨眼睛:“……”

一天之内被两个人说心术不正,第二个还是贼喊捉贼,明明都有了“不正”举动,他真好意思说!

我顿时大怒:“那你要『摸』我胸部!”

他垂眸,目光移至我胸口,我面『色』涨红,慌忙起身整理凌『乱』的衣衫。他一把将我拉回去,我跌跌撞撞要爬起,胳膊却完全无力,又摔进他怀里,两只铁臂将我禁锢其中,把我搂的很紧。我抬起头,他的清俊模样就在咫尺,黑眸满含笑意,在我唇上亲了亲,低声道:“若你不愿意,我不会『乱』来的。”

我气还未消,哼一声,转过头去,忽的瞅到枕边一个破碎香囊,有些眼熟,伸手捡起,不由一愣,是我第一次腰伤时送他的平安符。杨修夷雪白的俊容微有些红,想要夺走,我不让,死死捏在手心,硬邦邦的,里面似装着东西。

我恶语警告:“要是再抢,我就不理你了。”

他不自然的看我一眼:“哼!”

我小心翼翼在他怀里转身,背对着他。

香囊破损很严重,像被利刃割开过,本就蹩脚的针法,如今线头蓬『乱』。他身上的杜若清香将香囊原本的落英花香和青竹香给冲淡了,我慢慢将香囊打开,是一条玉坠,蓝『色』玉石,他送我的极泪瑄琛。连带玉坠出来的,还有一缕以红绳绑缚的头发。

我心中一颤,怔怔的望着,找不到言语。

他的嘴唇凑来我耳畔,轻声道:“如果没有它,我可能已经死了。”

眼泪掉出,我哭道:“你一直放在胸口吗?”

“嗯。”

“你当初不是嫌它丑么。”

“我也嫌你丑,不也将你放在我心上了?”

我抹掉眼泪,不服气的说道:“我才不丑,我可是大美女,一族谱全是大美女。”

他低低一笑,下巴支在我肩上:“哪个族谱出来的美女,这么不懂矜持。”

我拿出那团头发:“这是我的么?”

“嗯。”

“什么时候剪的?”

“很早了,我忘了,好像打架的时候用东西把你砸晕了。”

“……”

腹上的手搂得更紧了些,他低声道:“以前跟你打闹,没轻没重,以后不会了。”

我点点头,顿时有些委屈:“我也下手很重,可是没一次能打到你,不如你现在让我……”

他立即打断我:“想都别想!”

我破涕为笑,转过身,捧起他的脸,壮着胆子亲了亲:“我得回去了,不然师父要揍我,你好好休息。”

“嗯。”

我从他身上爬过,跳下床,没走几步,他忽的喊住我,我回头:“怎么了。”

他黑眸深深:“你在密室里说,若是我醒来便不离开我,可还记得?”

我点头,忽的起了一丝顽皮,歪头笑道:“但是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什么?”

我笑眯眯的望着他:“给我十年的时间,我去找出真相和解决方法,等我变成了倾国倾城的大美女,我是不会嫌弃你的,你不必担心。”

他:“……”

我神『色』认真:“快答应我。”

“不行!”

“那五年,五年后我会尽快……”

他不悦:“一年都不行!”

我嘿嘿一笑:“就这么决定了,这五年内不准找我,不准烦我,但是每日都要想我,想腻了也要想。”

他浓眉怒皱:“不要告诉我你是认真的!”

我撇撇嘴:“只准你威严,不准我刁蛮么,尊师叔了不起呀,是时候让你感受一下大美女的脾气了,我说了算。”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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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师公曾跟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在华州古道城,有这么两户人家,家族庞大,子孙兴旺,香火繁盛。但他们之间有着上千年的仇怨,至今未解,一代一代沿承下来,都已说不清当初先祖为何结怨,只知生下来就该视对方为仇家怨敌,每一辈必出几桩人命血案。

我当时不解:“会是什么样的仇怨才能怨恨上一千多年?”

师公摇头:“说不好,可能千年前出过一桩惊天命案,也可能只是两家各有一位小姐同时看上一块缎布。”

我难以置信:“就因为一块缎布吗?”

师公淡淡一笑:“不过是个比喻罢了,可能比缎布还不如。”

我觉得滑稽,撅嘴:“师公,你又在杜撰奇闻异事寻我开心了。”

他轻『摸』我的脑袋,笑道:“九儿,人心可大,大可吞天地,人心也小,小的难容一粒沙。别说一块缎布,就是一株草,一块豆腐都能引发滔天仇怨。不是它们有多么稀罕珍贵,而是人心戾气将它们无限放大了。”

我扬起脑袋:“戾气究竟是什么呢?”

他微微沉『吟』:“戾气是个可怕的东西,它是**,是嫉妒,是攀比,是狂妄,是杀戮,是妄语……”[]浮世谣121

……

对于师公的这个故事,我一直唏嘘不已,从未放于心上,总觉得太过虚假,如今卫氏一族的悲剧令我重新想起,且不由不信。

世上有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之说,如今应再加几个说法,譬如前人砍树,后人被树压,或前人种树,树引天雷,挨劈的还是后人。

但可笑的是。卫真一族一直怀着赎罪之心,苦寻所谓财宝,到头来却不过是苏氏的取乐之物。而这苏氏欠下的血债,又该如何去还?

我问师父,他捋着花白长须想了半日,摇头轻叹:“仇恨怨气最是耽人,我一向不赞成血债血还。但若劝说卫真冤冤相报何时了,要他以宽容之心释怀对待。也太过虚伪轻巧。毕竟这是累世之恨,祖上一脉血仇所在,不报便是不忠不孝不义,所以你这问题,难到为师了。”

花戏雪在旁冷冷一哼:“若是我,我就把苏氏关押起来,找些秃子乞丐给她配/种,传承千年,让我后世子孙日日凌辱虐待他们,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我转头看向杨修夷:“你呢?你会如何做?”

他略略沉思。反问我:“你觉得苏氏一族可怕么?”

我点头:“嗯。”

他再问:“那如若卫氏一族按照花戏雪的说法去做,你如何看待?”

我想了想:“那一千年后,肯定会有人觉得卫氏一族丧尽天良,泯灭人『性』。”

他收起折扇,淡淡道:“若是我。我是不愿自己后人变作复仇工具的,更不愿放过苏氏。我会把这一族尽数杀了,哪怕远亲也是一个不留,为我后人留下一方安详净世。”

卫真想的也如是。

杨修夷没有杀死姚娘,将她留给卫真处置。卫真却将她救下,一段时日的调养后送交了官府。

我最初不解,怒其过善,恨其太仁,觉得不能手刃仇敌实乃不快。事后才知,卫真打点钱财,要官府判以凌迟,于大庭之下将其衣衫尽除,刀刀片肉。同时他还在暗中派人,将苏氏所有亲族尽数暗杀,包括婴孩,除了销声匿迹的苏双双。[]浮世谣121

经此一事,他和夏月楼理当心结尽除,花好月圆。但他和黄珞的婚讯已满城皆知,退婚势必引起许多波澜,不得不顾。我在晚桌上咬着筷子,想了半天:“不如给黄珞下个巫蛊,令她忘了卫真?”

师父瞪来一眼:“为师说过多少次,让你学巫术,不是肆意妄为,怎能『乱』加干扰她人的思想感情?”

我撇撇嘴巴:“我就是讨厌黄珞,我想看到月楼幸福美满。况且,我只是个平凡百姓,有血有肉,有自己的**私念,想为好友做些事,何错之有,我又不是什么阴阳怪气的玉尊仙人……”

一颗丸子极有弹『性』的跳到我头上:“你个兔崽子,你说谁阴阳怪气!”

我低下头,筷子随意扒拉着米粒。师父又道:“你可以帮,为师没让你不帮,但我不希望你以巫术滥为。巫师者,必当戒躁戒肆,惟平和是见,抑情忍欲,不可伤天害理,不可……”

饭桌上顿时齐齐响起筷子落桌声,瞬间人烟尽散,只留丫鬟面『露』疑难,僵持原地。看来不止我一人,所有人都受不了他的喋喋不休。

但我不得不说,师父是对的,他在防微杜渐,怕我以巫术胡作非为,毕竟尝过一次甜头,就会愈发不可收拾。如我当初痴傻之时偷的那个馒头一样,这就是人心的贪欲,一个傻子都不可避免。

夜晚召集了一群姑娘于庭中纳凉,听她们讲些街坊趣事,人手一把轻罗小扇,扑着悠然萤虫。忽的从北方天边蹿出烈焰火光,如似一团红鹭花,像要将半边天空烧毁殆尽。

我们抬头齐齐愣怔,天地顷刻寂静,杨修夷从屋内踱步出来,凝眸片刻,看向夏月楼,含笑道:“夏姑娘,这聘礼可喜欢?”

夏月楼呆呆的眨了下眼睛,一串眼泪潸然而下,映着天火,闪闪发光。我凑过去,把头靠在她肩上,笑道:“那叫橙天光,以后的孩子可以不用叫卫吃的,或者卫东西了,叫卫天光吧,嘻嘻!”

她又气又笑的望我一眼,擦掉眼泪:“你在瞎说什么呢?”

我揽着她肩头,凑得极近,笑着打趣:“夏月楼夏小姐,我替我儿卫真正式跟你提亲,你可愿意?”

她顿了顿:“初九,他这把火烧的或许只是禾柒门的仇怨和过去,与我无关,我不想自作多情。”

我一笑,抬眸望向天空:“若只是想遗忘过去,何必以橙天光来焚烧,闹得满城尽知。今夜后,禾柒门将不复存在,化为一片焦土,点滴灰尘不剩。”我看向她,语声诚恳,“月楼,我祝你们携手白头,子孙满堂。那是我的心驰神往,你要替我圆满。”

“初九……”

我抬起手,凝结神思,满院月树微微轻晃,鹅黄『色』小花被我隔空移起,不出片刻,就又洒落一地。

我不悦的皱起眉头,求助般的看向杨修夷。他轻摇折扇,冲我清俊一笑,一阵清风顿时迎面而来,满地花瓣齐齐升起,在空中如雪一般,飞扬『乱』舞,缤纷漫落,似呼应着天边火光。

我伸手一指:“月楼你看,好美!整座辞城的百姓都看得到呢!”

她抬眸,眼泪再度涌出,睫『毛』上一片晶莹,如似星光落入眼眶。她伸手接住一片掉落的花瓣,轻叹:“真的很美。”

我忙拉起她转圈,大笑着欢呼:“好漂亮!”

她莞尔点头:“嗯!”

隔街一个乐坊忽地传来一曲笛音,音『色』悠扬,轻快明亮,院中的丫鬟们被感染,纷纷起身,在花雨中追逐,满是笑语『吟』『吟』和沁人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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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满园花香盈月楼

天地顷刻寂静。

临街乐坊的笙乐骤停,院中纳凉的姑娘们纷纷止笑,街头遥遥传来的喧哗吆喝瞬间静默。所有人都抬着头,仰首翘望天边的炙热红光,烈焰灼灼,如似一场声势浩大的红尘绝歌。

我站起身:“那是,橙天光……”

他伸手揽过我肩头:“嗯。”

“这是卫真放的么?”

“应该是。”

我喃喃:“可是,将禾柒门化为一片焦土,就能烧尽所有的恩怨情仇么?”

他低下头,垂眸望我,淡淡一笑:“自是希望他能。”

“那月楼……”[]浮世谣122

“你派春曼去找他,他现在给你答复了。”

我点头,却还是要问:“什么答复?”

他抬起头,白皙俊容被火光映的一片『迷』离璀璨,嘴角含着一丝笑,轻声道:“今夜后,天下将皆知禾柒门被付之一炬,这把火烧掉的不仅是千年基业,还有一个叫卫真的狂人。”

长风卷来,带着温热,火焰于天边肆意招展,直冲云霄。

我怔怔望着,心中蓦地阵痛,忆起脑中的一场火海,绝望的凄厉惨叫在耳边回『荡』不绝,我不由眼泪潸然。

此处尘嚣飞扬里,烧的是峥嵘仇恨,宛若凤凰涅槃,重获新生。

而我脑中的火海,燃的是我亲人的血肉,是绝决的毁灭和凄鸣的悲歌,如似天地泣血般通红,万里血『色』弥漫。

杨修夷为我擦掉眼泪:“怎么了?”

我紧紧拥住他。哽咽的说道:“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摇头,不想说话。

抬起眼睛,一轮弯月凌于万丈高空之上,月『色』皓白,不为尘间烟火所动。从始至终都冰寒漠然。高处的风萧萧吹来,带着北边余热,我心中却觉得一片苍凉。

就这么一瞬,我忽然就懂了卫真。懂得他的痴狂和孤独,懂得他的隐忍和疼痛。仇恨二字,若没有切身体会,怎懂它所带来的磨骨之痛。它只能一人所扛,一人肩挑。不需要他人来分担安慰。这注定是一条孤者独自『舔』血,蹒跚行走的沉浮道路。

可是我不如卫真,他是一个自律极强的人,他能藏好所有的情绪波动,做到不动神『色』,按捺心中渴望。我却不行,对于杨修夷我毫无办法。我难以割舍,更难狠心离去。可是灭门屠族之仇。我若不报,我枉为人。

“……姑姑虽没有包容天地的宽容之心,却也希望你不要复仇,卵不击石,你只需好好活着,多行善事,为我们赎罪祈福,你可明白?”[]浮世谣122

不,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们何罪之有。为何要赎罪,先祖之错不该由我们来还。我们全是无辜受害者,我为此不能生育,不能有子嗣,为此几次三番被妖怪捉去折磨虐待,受尽凌辱。我身上有重光不息咒可以生生不息,那我的其他族人呢。千年之中,他们中又有多少人成为了妖怪的腹中之物?而祈福,身为巫女,我比谁都明白祈福是多么荒唐无稽的行为,不过用些奇巧花样去骗骗那些有钱的蠢货。所以,赎罪有何用,祈福有何用,是仇就一定要用血来还,不管以卵击石还是蜉蝣撼树,我必穷尽一生将原清拾那些人千刀万剐!

五年,十年,前些时日和杨修夷的玩笑话如今想起只觉得心酸疼痛。心中惆然不舍,眼泪越流越凶,我深埋在他怀中,把他哭得不知所措。

哭了许久,听得开门声轻轻响起,我擦掉眼泪,低头望去。夏月楼的房门被拉开,她似刚沐浴完,仪静闲适,肩若削成,穿着一袭轻薄月影紫衫,袖边领口镀着天韵银『色』流线,素面清丽,不施粉黛,长发垂直『臀』下,迎风轻舞。

满园月树微晃,花瓣纷洒,她在廊前止步静立,抬眸望着天边火云,卷长的睫『毛』上缀着点滴泪光,一片晶莹,如繁星落入眼眶。

清风拂来,她伸手接住一片掉落的花瓣,淡淡望着,忽的莞尔一笑,眼泪从她莹白如雪的脸颊上滑落。

杨修夷轻声道:“去陪她聊会儿吧。”

我点头:“嗯。”

却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月楼。”

声音太过耳熟,我们顿时愣住,齐齐望去,夏月楼单薄的清影也随之一僵,缓缓的回过头去。

远处树影中走出两抹人影。一个欣长单薄,飘逸洒脱,一个高大健硕,宽阔挺拔。是花戏雪和卫真。

夏月楼僵愣原地,他们缓步走到她跟前,花戏雪双手交叉胸前,对卫真冷冷一哼:“你小子表现好点,可别让老子背你白跑一场。”

卫真洒然一笑:“知道了。”

花戏雪凉凉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那你们聊,我没工夫凑热闹,先走了。”话虽说得潇洒,但一到他们的视线盲点,便转瞬白影一闪,晃到另一处房檐上躲起来偷瞧。

夏月楼仍是呆愣着,卫真抬手捡掉她发上的花瓣,大掌滑落到她脸上,轻柔抹去她的眼泪:“在哭什么?”

夏月楼没有说话,他轻轻一叹:“月楼,我是卫真。”

如此面面站立,四目相接,卫真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

饶是夏月楼心智强大,果断勇敢,到底还是一个姑娘,在卫真挺拔宽阔的身影相衬下,我第一次觉得她这么脆弱娇小。

脑中不由想起初次和她见面的情景。那日满庭花开,春风怡人,一个娇俏的少女从前堂带着一串银铃笑声跑来,桃腮杏面,粉嫩如玉。她亭亭立在后院石阶上,如水青丝和一袭粉衣随风轻扬,嘴角噙着一抹甜笑。灵气无双,顾盼飞扬。

她的穿着第一眼就让我觉得她是有钱人家的千金,是那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间娇儿,我当时绝对想象不到她清瘦的双肩会扛着那么多恩怨情仇。她要多坚毅勇敢,才能饮尽爱恨。在人前笑得那么甜美可人,淡若轻云。

想起她的自小经历,我心中略略一痛,但又为她庆幸,庆幸她在那种环境下成长,却没有『迷』失善良本质。她重情重义,聪慧灵巧,一双如雪杏目能洞察一切。会在我难过悲伤时如暖风般来温言开解。她的善解人意也令人叹绝,一直在替别人考虑,自己从不无理取闹,恃宠而骄,比谁都懂得进退隐让。

这样一个女子,她配得上世上任意一个男子的宠爱,她值得令人去拼尽全力的呵护和疼爱。

卫真轻声道:“听说你要离开辞城了。是么?”

夏月楼微微一怔,点头:“嗯。”

“去哪里?”

夏月楼淡淡道:“家中还有些仇怨未解。搁浅太久,总需有个了断。”

卫真顿了顿,缓缓道:“我已无冤无仇,左右也是个闲人,不如陪你一起去,如何?”

夏月楼没有说话,晚风将月树吹弯,刚好挡住了她的脸,见不到她的神情。但不难想象,许是傻了。

卫真抬手将她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微微梳理:“你心中可曾怨过我?”

安静许久,夏月楼摇头:“我知道你有难处,我不会怪你,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那你会嫌弃我么?”

“什么?”

卫真看着她,语声萧然:“我满手杀虐,血债无数。你觉得我配得上你么。”

夏月楼静了静,轻声道:“卫哥哥,我们是一类人,我的手上也有许多条人命,有时为了自保,我们之间无所谓谁配不配得上谁。”

卫真淡淡一笑,凝视她双眸:“既然如此,你方才说支持我的所有决定,那我要你跟我成亲,你可支持?”

夏月楼抬起头,眉目一凝,再次愣在原地。

卫真上前一步,伸手揽她入怀,语声温柔:“禾柒门虽然没了,但我还有几处房产,不少存银,我养得起你,也养得起我们的孩子。你可以去你爱的地方开商铺或茶馆,想开多少是多少,如果你不喜欢这种生活,我们可以到处游玩,踏遍河山天下,无论江南漠北,还是苗疆雪地,我都会陪你去。除了要我离开,任何你想要的生活,我都可以给你。”

夏月楼喃喃,眼泪滑落:“卫哥哥……”

卫真轻抚着她的泼墨长发,缓缓道:“我如今不是傻子,不会再横冲直撞惹出一堆事情连累你,我懂得如何保护你和照顾你。从今之后,再没人可以欺负你,我不会让你伤心难过。月楼,跟我成亲吧,与我相依相许,共度白头,好么?”

夏月楼泣不成声:“可是,可是我家中……”

卫真淡淡一笑:“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去柳州匡城,早日了结那些恩怨,莫要他们耽误我们的生活。”他在夏月楼额上落下极轻的一吻,而后深情的望着她的眼睛,郑重道:“月楼,人生很短,不能再让仇恨占去光阴,我要你今后的生活都快乐幸福,无忧无虑,跟我成亲吧!”

夏月楼痴痴望着他,没有答话,忽的听到一个熟悉声音不耐烦的响起:“你答应啊!怎么还不答应!”

师父的白影从庭中一棵榆树上跳下:“月楼丫头,你倒是答应啊!”

丰叔紧跟着从一个墙角爬出:“是啊月楼,你快答应呀!”

夏月楼大惊,僵愣原地,饶是她见过不少大世面,如今也尴尬无比,娇脸红成一片,不知所措。

卫真面淡无波的将她揽在怀中,处变不惊的看向师父他们:“玉尊仙人,丰叔,你们怎么在这?”

师父边绕着后颈低骂:“『奶』『奶』的熊,这树上虫子可真多……”边抬头冲我大喊:“丫头,快给我滚下来!”

丰叔冲我们指来,阴险一笑:“本来是偷瞧少爷和丫头的,没想到撞上了你们这对,嘿嘿嘿嘿……”

我:“……”

杨修夷抱着我落地,我立即出卖花戏雪,冲他藏身的地方喊道:“花狐狸!你也不用躲了!出来吧!”

夏月楼顿时连耳根都红了,紧紧埋首在卫真怀中。

我几步凑上去,像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一般『色』眯眯的说道:“夏小姐,要不要我给你挖条地缝钻一钻啊?”

她羞得不行,却不忘跟我贫嘴:“你们自己钻吧,把你们都塞进去,我就不用躲了。”

我拉住她的手:“月楼,快答应真儿吧,然后……”我嘿嘿的看向卫真,“生出一窝卫东西或者卫吃的,嘻嘻!”

她又气又笑的回头瞪我:“少胡说!”

我敛起戏谑,诚恳的看向她:“月楼,你们会携手白头,子孙满堂的,我相信他能照顾好你。”

子孙满堂。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驰神往,我此生已无法做到,若她能替我圆满,我也能无比开心的。

顿了顿,我又笑道:“不过,如果你们两个太能生,孩子很多很调皮,可以过继一个给我,嘻嘻!”

卫真当即拒绝:“不行,最多认你做个干娘。”

我哼一声,拿手戳他肩头:“什么干娘,分明是『奶』『奶』!”

师父一把将我拉开:“行了行了,你这丫头别出来『插』科打诨!月楼,你还没答应呢,快答应!”

我们齐齐期待的看了过去。

她愣了愣,抬起眼睛,望向卫真,卫真温柔的抚着她的脸:“嗯?”

夏月楼绽颜一笑,扑入他怀里:“好!”

卫真顿了顿,俊朗一笑,脸颊贴着她的头,笑着轻喊:“娘子。”

我们顿时用阴阳怪气的语调齐齐应声:“哎!相公!我是你的娘子!哈哈哈哈!”

这下连卫真也闹了个大红脸,『揉』着鼻子忍俊不禁。

天边火光如倾城烟火,绽放出万千柔情。他们紧紧相拥着,我们在旁边瞎闹着起哄:

“哈哈哈!我有儿媳『妇』啦!”

“小丰,你说他们生几个?我猜三男三女。”

“我猜五男六女。”

“哈哈!丰叔,你想孩子想疯了,还是你把我的月楼当母猪啦!”

“你个丫头,不是你想问他们要一个么,多生点,不就可以抢了?”

“野猴子养孩子?还是省省吧,又得养出一个气人的东西来。”

“死狐狸,你去死吧!”

……

我弯身捧起一堆花瓣,抛向月楼,纷纷扬扬洒了漫天,煞是好看。花戏雪看着好玩,忙过来效仿,结果我和他为了抢花瓣而打了起来。

我立刻拉杨修夷帮我,师父顿时站到花戏雪那边和我对着干。我们边骂边绕着庭院『乱』跑,打起了花瓣仗,不用武术,不用玄术,将鹅『色』月花撒的如雪飘扬,满园皆是。

隔街的笙乐不知何时再度响起,音『色』悠扬,轻快明亮。我们在花雨中追逐,府上的丫鬟仆人们都闻声赶来,纷纷加入,笑声盈满夜空,满是温情暖意。若是有路人从墙外路过,定要以为这里全是疯子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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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再遇瘟神

五月末,云白天蓝,风清气爽。

我打扮成老头模样,抱着素布包裹,从辞城西门出来。

按照原本路线,理应往城南去,怕就怕会被他们洞察我的目的,所以不得不绕上大圈,取道见峰路,再折回城南。

这半个月思来想去,终于敲定先回宣城一趟。因我身上的重光不息咒和血咒都出自于上古之巫,总觉得自己身世也和它有着莫测渊源,便不由联想到宣城旷野的冠隐村和穆向才别苑的亡魂殿。若那两边都找不到线索,那我就得跋山涉水跑去漠北一趟,依着梦中记忆原路返还,看能不能寻到月牙儿苏醒过来的那个山洞。可能我们族人隐居的村子就在那山洞不远处。

走了四日,一路平安无事。路上有太多的行脚路人,我丝毫没感到孤单落寞,偶尔看到一堆人围着聊天,还会兴致勃勃的冲上去凑热闹。不过江湖嘛,讲来讲去也就那些事情,无非就是谁谁抢亲啦,谁谁招婿啦,谁谁偷情被捉啦,谁谁打架被废成太监啦。之所以这类八卦会被热传,我觉得跟听众口味很有关系,反正我是很少听到有关忠孝仁义的故事的。

第五日要往南城折返了,得先绕过一个叫陷活岭的地方,才能赶到见峰路。在陷活岭不远处,看到路边一家茶肆,便停下休憩,要了壶碧螺春和一盘玉茶糕。

这茶肆很热闹,满是南来北往之人。几乎座无虚席,一片沸沸扬扬。我的邻桌是两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嘚啵嘚啵,嘴不停话。他们从天南聊到地北,最后提及知府大人前几日刚从既安城出来。今明两日就能到辞城了。听说在既安城搜刮了许多民脂民膏,光是金子就有三大箱。

我不由低声“哇”了一下,一个中年男子在那偷笑:“看,那边那个臭老头也在打主意呢!”

我转过头去:“什么叫也在?”[]浮世谣123

他抓了把瓜子边磕边道:“你不知道吧,附近的山匪都齐齐出动了,这一路得刀光剑影咯!”

我又“哇”了一声:“知府的主意也敢打?不要命了吧!”

另一个中年男子讥笑:“你这臭老头,岁数白长了,你见过哪个土匪是要命的?”

我忙凑上前去:“两位小哥。你们可知道他们要在哪里动手么?我这几天可都要赶路的啊,万一不小心撞见,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他们吐掉瓜子皮,摇头:“我们要是能知道那早就发财啦,偷偷去衙门里通个告,指不定能得到大把大把的赏银呢!”

我仍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真的敢吗?知府出巡那一定走在官道上,而且前呼后拥。都是官兵……”

另一桌一个中年大汉哈哈大笑,指着我道:“你这老头。真是白活了,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

“什么话?”

“五州不过地,自能活长命。”

“啊?”

他解释道:“五州不过地,就是清州不去花莹郡,益州不来陷活岭,华州不至珠翠庄,沧州绕道德胜城,秉州避开崇正郡。不过前些时日多加了一个,就是柳州勿经牡丹崖。”

我一愣:“牡丹崖?这是为何?”

中年汉子虎饮了口酒。声音粗犷:“那柳州宣城不是出了个妖女田初九嘛,据说牡丹崖那些妖骨当初就是她干的,那边冤魂多着呢,现在都没人去了。”

切,我暗暗骂了句脏话。又问:“那这陷活岭有何说法?”

“能有啥说法,就是土匪多呗,三步一窝。十步一帮,惹急了他们,别说一个益州知府,就是皇帝老子也把他给宰了,哈哈!”[]浮世谣123

我弱弱坐回原位,心中大呼倒霉,看看天『色』还早,想着还是先回辞城吧,累点就累点,总好过被土匪给咔嚓一刀。于是招来伙计结账,灌满随身水壶,并多要了几个糕点。

原路回去,心中把土匪和知府一起骂了数十遍,忽的听到路边一个男音骂得比我更狠,顿时回过头去,眼睛都不由瞪大了一倍,竟是傅绍恩!

他穿着一袭书生青衫,正唾沫横飞,破口大骂:“可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几个贼头匪寇算得了什么,占了个山野之地也敢称王,我呸!比猴子都不如!”

我立马加快脚步,遇到此瘟神,应有多远躲多远,我人轻命贱,惹不起。

但瘟神不亏为瘟神,遇到他准没好事。

没出几步,我后背猛的一痛,被一个从天而降的重物压趴在地,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一个年轻男音响起:“你这臭小子,我看你就是找死!”

我吃痛的翻过身子,看清把我撞倒在地,并落在我旁边的那个重物正乃瘟神是也。

一个白嫩的小伙子走来,抓起他的衣襟,将他狠狠扔了出去,撞在了前方树上,咕噜噜滚下。

我缓口气,慌忙爬起,抱着包袱往前跑去,路过树旁,傅绍恩一把拉住我:“老大爷,你没事吧,我带你跑!”

“……”

我急忙拍掉他的手:“你不要连累我啊!你跑你的!”

他如若未闻,死抓着我不放,跑得飞快。这足以证明他平时得罪的人着实不少,不然一个文弱书生从哪练就如此腿力?

不过跑得再快也不顶用,哪有人家轻功来得快。一个紫衣身影两个跟斗追来,在我和傅绍恩的胸口一人蹬了一脚,借力落定。我们被踹飞出去,屁股摔得生疼。

紫衣少年颇为潇洒的转身,面若冠玉,唇红肤白,黑发束以墨玉冠,紫衣随风而飞,神采飞扬。他手里握着一柄木骨折扇,“啪”一声打开,悠悠扇了两下。先前那个白嫩小伙子追来,喘着粗气指向傅绍恩:“就是这家伙!”

我忙道:“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紫衣少年瞅我一眼,眉头一拧:“这老头子哪冒出来的?”

竟是个清脆好听的女音。

白嫩小伙盯着我,摇头:“不知道。”

我忙从地上爬起,指向傅绍恩:“这混蛋想拿我这老头当挡箭牌,非要拉着我一起跑,我不认识他!”

白嫩小伙鄙夷的看向傅绍恩,对我道:“那你走吧。”

我长舒了口气,赔笑了两声,抱着包袱拍拍屁股起身。未出几步,女扮男装的紫衣人忽的伸手拦在我身前:“站住!”

我惊了一跳,回头看她。

她冷冷一笑:“你这老头子身板不错嘛,挨了我一脚还能爬的这么快,我看你……”脸上一痛,她一把撕掉了我的假胡子,顿时柳眉倒竖,一掌把我拍飞在地,怒声道:“好你个官府狗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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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倒霉透顶

一炷香后,我和傅绍恩被扔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双手反绑,双脚被缚。

他紧紧挨着我,身上飘来淡淡的书卷气,不像是多日赶路之人。不过我没兴趣问太多跟他有关的话题,我现在只想一掌拍死他。

对于此人,我着实不知该说他没心没肺好,还是该说他脑子有病好。总之从被绑到现在,他一点骇意都没有就算了,反而还笑嘻嘻的用肩膀蹭我,像是我跟他交情多深一样,不断用亲热的语气跟我问东问西。将近过去一个时辰,他仍不依不饶:“田掌柜,你到底为什么扮作老人家的模样?”

“闭嘴。”

“我都没认出你啊。”

“闭嘴。”

“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

“闭嘴。”

“你真的是官府派来打探敌情的吗?”[]浮世谣124

“闭嘴。”

“难道跟我一样是自发的?”

我顿了顿,转过头去:“……你自发来打探敌情?”

他一脸凌然正气:“是啊,这些盗匪胆敢打官府主意,身为大汉臣民,我理应……”

我打断他:“打探敌情是门技术活,就算你不是行家,最起码也应该懂得谨言慎行,你在那边大呼小叫做什么?”

他小声说道:“一时没忍住嘛。”

“……好了,你继续闭嘴吧。”

我一直以为他书生模样,腹中应有不少墨水,谁想他就是个草包。完全不懂“闭嘴”是为何意。“嗯”了一声后,继续滔滔不绝:“田掌柜,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呢?你不是应该在柳州么?生意做得如何啦?以前就觉得你生意不好,不会是开不下去了吧。对了。你觉得益州好还是柳州好,其实我觉得辞城跟宣城相比……”

我咬牙切齿,拿目光喷火般的瞪向他。

他抬头望着远山,叹气:“女人开店实不容易,不过大香酒楼的金掌柜就很了不起,你听说过她的故事没?如若有机会。我带你一起去拜访她吧,你这『性』子有些泼辣,应该会招她喜欢……”

忍无可忍了,我深深吸气:“傅绍恩,看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回头:“嗯?”

我蓄足力道,猛的仰头,“啪”一下撞过去,额头对额头,他闷哼一声。两眼一翻,世界终于清净了。

天『色』渐晚,落日熔金,几只鸟雀啪嗒啪嗒飞过,叫声清脆。

我的神思全凝结在头顶,如果有鸟粪落下。便迅疾隔空移至傅绍恩身上。一个下午下来,他身上已斑斓一片,像被人从鸟粪堆里捞起来一般。[]浮世谣124

看押我们的是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坐在路边闲聊,从他们谈话中可以得知,那个紫衣少女是他们的二当家,名号宋十八,正带领他们和一个叫花兰寨的匪帮较劲,比谁先劫到知府那三箱黄金。

由于说书先生的生动描绘,山贼强盗们在我脑中的形象一直是满脸横肉。一脸刀疤的粗臂壮汉模样,我极难想象如此年轻的女子会是绑匪首脑之一。她模样生得很是白嫩,肌肤可以挤出水来,不过五官算不上多精致,若换回女儿妆的话。应也不算美人,顶多清秀。

其实现在我不是特别担心自己的处境,这里都是石头,够我隔空摆阵困住他们,所以想要离开并不困难。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得等到晚上,因为不知道外面形势如何,万一屁颠屁颠的跑出去,面对的是一排弩箭,那我宁可跳鸟粪堆里滚一圈。而且这里还有个傅绍恩,虽然讨厌他,但也没有讨厌到见死不救的份上。

等了许久,终于熬到了月亮上空,四方泼墨,我很轻易的就将手上的结扣反手解开,连踢傅绍恩数脚终于把他弄醒,他一睁开眼睛我就压低声音,恶狠狠的警告:“你最好给我闭嘴!不然我宰了你!”

他忙伸手捂住嘴巴,怯怯跟我点头,我愣了愣,极为友好的提醒他:“……仔细你手上的鸟粪。”

以神思探寻周遭,带着傅绍恩猫腰从路边的小径穿过。前方埋伏着许多人,至少两百来个,再上去无疑是送死,我环视一圈,指指一旁的隐蔽处,悄声道:“先去那躲着吧。”

刚一蹲下没多久,忽的听到一声清锐鸟叫响彻长空,鸟叫一停,旷野长草便瑟瑟翻飞,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闷声,大地都在微颤。

我不明所以:“他们在做什么?”

傅绍恩低声道:“他们在变换阵型,以鸟哨声为信号。”

我略略惊心:“变换阵型?难道要开打了?”

他若有所思:“嗯,想是要打了,他们行动如此敏捷,俨然训练有素,这陷活岭的土匪果真名不虚传……”

我忙低喝:“不要说话!”回过头去,身后夜『色』幽幽,波澜无惊,但静谧之中却有大量人气在悄无声息的靠近。

“怎么了?”

我低声道:“有好多人在靠近,我们被包围了。”顿了顿,又道:“不是我们,是这群土匪。”

“会是官府的人么?”

我从包袱里掏出玉茶糕,摇头:“不知道。”

他一愣:“你怎么还有心思吃东西?”

我看他一眼:“干着急也没用,正好我饿了。”

他『摸』『摸』肚子:“……那给我吃点。”

我不予理会,独自吃得开心,吃完拿出第二块,就在这时,对面山野上隐现火光,有大队人马手握火把而来。由点成线,由线成片,宛若火海一般蔓延而下。

前方不远处,一个男人声音忽然响起:“二当家的,发现后面有大量埋伏!”

“什么?”宋十八的声音在夜『色』中尤为清脆,怒道:“多少人?”

“至少六百!”

“妈的。中计了!吴献,快通知弟兄们跑路!横向四野!”

这横向四野应是暗语,果然,鸟哨声三短二长的响起。前方大片草丛立即有所行动,数百个土匪分别向左前左后,右前右后四个方位退散。但几乎鸟哨声刚停下的同时,对面山野的喊杀声便随之而起,直冲云霄,颇有气势。

我和傅绍恩屏息凝气。缩在长草丛中,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混『乱』中,宋十八的声音十分清晰:“吴献大乘,带几个人跟我去那边放火!敢阴老子,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是!”

我和傅绍恩顿时一惊,忙转身往后爬去,没出几步,身后长草便被人撩开,我们齐齐回头,眨巴着眼睛。咽一口干唾沫,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来人正是紫衣少女宋十八,昏暗光线中看不清她神情,但能明显感受到她那两道锐利目光,应是长年杀人磨砺出来的胆气凶戾,看的我一阵胆寒。

“什么人!”

她身后那白嫩小子立即抽出大刀。厉喝了一句,却不给我们答话机会,扬起刀锋,直接对着我们的屁股横劈而来。

这一刀对我而言不会致命,于是这么一瞬,我竟荒唐的冒出一个念头,心想人的屁股天生就是两瓣,再横来一刀变成四瓣,我会痊愈还好,那傅绍恩的屁股会不会皮肉外卷。翘成一朵花的模样?

胡思『乱』想之际,金属撞击声起,宋十八手中的长剑陡然将大刀挡开:“留着有用,把他们带上!”

我自是逆来顺受,乖乖起身听令。反正逃跑机会多得是。但傅绍恩这蠢货完全不会审时度势,白嫩小子上去拎他,他至死不从,满口仁义道德,骂骂咧咧。我隐晦的劝他几句,反还被他怒叱奴颜婢膝。

宋十八没了耐心,怒声道:“没时间了,把他宰了!”

白嫩小子估计一直在等这句话,顿时拔出大刀,冲上前去,我大惊:“住手!”

傅绍恩挺着胸板,语声发颤:“杀就杀,大丈夫何惧流血丢命……”讲到一半,到底还是怕死,忽的抱住脑袋,放声大叫:“啊!!”

刀光反『射』月芒,自半空极掠,我不忍去看,正要闭上眼睛,却见刀光戛然而止,看上去武力不凡的白嫩小子竟被一根树枝绊倒,摔趴在傅绍恩旁边。

傅绍恩刚还在惨叫,见状忙兴高采烈的翻身坐在白嫩小子身上,顿时我觉得杨修夷的变脸神功简直不堪一提……

更令我诧异的是,傅绍恩夺走白嫩小子的兵器,我以为他要杀人,正想开口制止,让他砍个腿跺个手意思意思就行了,没想到他竟做了一个令我终身难忘的举止。只见他一手抓着白嫩小子梳理整齐的头发,一手握着大刀,来回磨砍,颇为趾高气扬的冷哼:“断你发肤,让你无颜见人!”

我和宋十八等人齐齐目瞪口呆:“……”

接下去傅绍恩的惨状可想而知,白嫩小子回过心神后,暴跳如雷:“我杀了你!”极快抓起傅绍恩,像甩面条一样到处『乱』摔,将傅绍恩摔的鼻血四喷,惨叫连绵。连宋十八都阻止不了他的暴怒……

最后终止这场悲剧的是大队官兵,这几个土匪别说放火,连跑路都给忘了。傻了一会儿,宋十八立刻揪住我,横剑至我脖前,冷声道:“站住!再过来,我就杀了你们的人!”

一个官差瞅了我几眼,哈哈大笑:“你耍我们呢,她是谁啊!”

宋十八横眉竖眼:“我说了,别过来!”

“大人说了,活捉宋十八可得赏银三十两!”

“哥几个一起上,到时候大家一起买酒喝!”

“好!”

一大群官差摩拳擦掌,提着兵器率先冲来,宋十八拉着我急速后退,她的几个手下纷纷拔刀迎上。但在这种人数相差悬殊的情况下,就算他们再勇猛也难敌四手,更何况他们也不怎么勇猛,总之就是没几下就被打趴了。其中一个官兵举起大刀就要砍掉一个土匪的脑袋时,一声清越男音忽而响起:“住手。”

我们顿时抬头看去,官差分开两道,自丛丛火把中徐步走出一个颀长身影,穿着一袭锦衣官袍,熨帖修身,器宇轩昂。待他五官也从阴影中显现,我不由一愣,是个年轻男子,好英俊的一张脸!不似杨修夷的倨傲轻狂,也不似花戏雪那般妖娆美丽,而是沉稳内敛,有种超出他年龄的大气稳重。

锐利的双眸停在我的脸上,而后转向宋十八,眸『色』微凛:“你就是宋十八?”

后者明显落入下风绝境,骨头却仍硬得很:“没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就是……”

年轻男子不等她说完,挥了挥手:“全带走。”

我忙道:“我不是她的人!我是老百姓!放了我!”

宋十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神情悲痛:“翠花妹妹,事到如今,我们只能有难同当了。”

我瞪大眼睛,给她一个哑巴吃黄连的表情,她冲我眨眨眼睛,而后被人推走,紧跟着我也被人往前推去,蹒跚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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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次蹲大狱

臭烘烘的辞城大牢里关满了土匪,全是那新任知府以各种各样的计谋诱捕生擒而来。宋十八快要抓狂,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民脂民膏,也没有什么三箱黄金,一切只是为了逮她而放出的谣言。

我的随身包袱被没收,衣裳也被迫换成一套狱服,味道极为难闻,天知道上一个穿这套狱服的人是谁,指不定会是个浑身酸臭的秃头老汉。

想想就一阵恶寒。

我仰头长叹,心中郁结,从没想过我这么遵纪守法,在外谨言慎行的人也有锒铛入狱的一天,还是以一个女土匪的身份。这要是被师父知道,一定会拧着我的耳朵,死也要把我拖回望云山,然后罚我跪个三天三夜。

可我不得不喊冤,这次我真的是无辜到了极点,没有管闲事,更没有挑衅别人,明明安分守己,却莫名其妙的就蹲了大牢。

我靠墙坐着,铺在地上的杂草又脏又臭,若是以后还有机会和花戏雪见面,并仍是吵斗不休,把他关到这里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不信『逼』不疯他。

宋十八和我关在一起,坐在斜对角,两腿大大咧咧的张开,戴着铁拷的双手架在膝盖上,正在痛骂隔壁牢房的白嫩小子。已经骂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无非就是嫌他没出息,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对付不了,还被对方给毁了发型云云。她的骂人火候是我生平所见女子中最为彪悍的其中一个,主要得力于她的音量。若单拼骂人的气势,可能来上十个姜婶和十个湘竹。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我平生最讨厌这种女人,于是离她有多远是多远,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我想的太过美好,等她骂尽兴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头冲我招手,极为自然的说道:“过来,给老子锤腿!”

我着实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姑娘家要自称“老子”,连卫真这么粗犷暴戾的江湖人也从未以“老子”自称过。花戏雪是很爱这个自称,可能觉得这样能沾点人气,至于杨修夷。他通常只在心情不悦时才以“老子”自称。

见我没有反应,她吼道:“喂!我在跟你说话呢!你/他妈是聋子啊!”[]浮世谣125

我不悦的皱起眉头,想的是能不惹事就不惹,待见到那个以雷霆手段为民除害的新任知府,把来龙去脉说上一遍,定能全身而退。但眼前的情况,这个女人是要跟我杠上了。

果然,她又怒声道:“我不想再重复一遍,你要是再不过来,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周遭囚犯顿时连连附和。对我冷嘲热讽,倒着喝彩。我最受不住这种场面,怒火冲天而起,我深吸一口气,回头冲她僵硬一笑:“姑『奶』『奶』我也是腰酸背痛,你怎么不来给我捶个腿。『揉』个腰?”

她愣了愣,霍的起身,眉心怒皱:“你有种再给我说一遍!”

哈,我田初九什么世面没见过,还怕你一个小小女土匪?我从地上站起,冷笑:“再说一遍?免了,我对你没什么兴趣了,就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连给我捶腿『揉』腰的资格都没!”

她怒极而笑:“真有意思!敢在我的地盘上和我这么讲话的女人。你是第一个!”

我立即反唇相讥:“是挺有意思,在自己的地盘上被铐着手链脚链的,你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她朝我走来,活动手腕:“好一张嘴巴!我倒想看看你今天……”

不等她说完,我已经先扑了过去。饶是她武功再好,我不信她手脚铐着链子还能发挥出本事。这种场面,先发制人才能胜利!

我把她压在地上,没想她力气极大,一个翻转,将我反压在地,并用手肘撞我太阳『穴』,我张嘴咬在她手腕上,用脚上铁链缠住她的一只脚,并不断摩擦,势必能让她小腿痛个半死。

就在我们打得难分难舍之时,一道鞭子猛的从外抽来,打落在她身上,她吃痛,转过头去,怒目狠瞪。

满脸络腮胡的狱卒站在牢外,厉声怒骂:“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

这一鞭着实有些狠,宋十八的左肩登时破损,鲜血溢出。他回头又对我抽来一鞭,幸好我躲得快,只从我右臂划过,割破了囚服,却没有伤到皮肉。

不知是因宋十八受伤出血,还是对这狱卒恨之入骨,方才在我们打斗时兴致勃勃看热闹的土匪们,顿时纷纷指着那狱卒破口大骂,张嘴就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狱卒扬起鞭子挨个牢房猛抽过去:“我叫你吵!你给我吵啊!”

这下子,四面八方一片沸腾,除了宋十八手下的骂声,其余囚犯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在吹着口哨,发着嘘声嘲笑狱卒。[]浮世谣125

狱卒愈渐恼怒,扔掉长鞭,转身拿来一根长矛,直接捅进木栅栏里,一顿狠戳,四五个人受了伤,却仍嘴硬不肯作罢,宋十八猛的暴喝:“够了!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她走到木栅栏前,伸手指着狱卒:“你这老家伙,有种冲我一个人来,别对我的人动手!”

“洒皮子的贼娘子,落得这个下场还敢嘴硬!”

宋十八淬了口唾沫:“老子就是进了牢房也比你这老杂/碎有些本事!”

狱卒脸『色』一沉,直起长矛就戳来,宋十八连连躲了两下,忽的脚步一闪,伸手抓住那根长矛,手腕一转,往后用力强拉,狱卒的身子顿时的踉跄跌了过来。

宋十八极快用手中铁链缠住他的脖子,顿时传来肌肉强压的绷紧之声。狱卒双腿『乱』踢『乱』踹,两眼泛白,双手揪着她的手背,撕出无数血痕。

我忙上前拉扯宋十八:“你在做什么!你疯了么!快放了他!”

她抬头怒目瞪我:“没你的事,滚开!”

“你不能杀人!”

“我叫你滚开!”

我虽不是良善之辈,可师公他们对我的教诲颇深,人之一命极为珍惜,非不得已之时,不要强自夺去。且男人存活于世,为家中米粮支柱,身后多有拖家带口,杀一个而害一群,这种行为若不制止,我良心怎能安定。

我强行要掰开宋十八的手,撕扭之时,又一番恶斗,她打得我极疼,我也没让她占了便宜。

她厉声怒骂:“你再不滚开,我先杀了你!”

其实我明白她的顾虑,若把狱卒放走,她绝对没有好果子吃,思来想去,我道:“你不要杀他,我带你逃走。”

“哦?”

我拔出头上玉簪,走到牢门后,卡在锁孔里,这种锁不算复杂,比起一些巫器的管卡锁眼,这简直就是小儿科。我循着感觉探到要处所在,使力一拧,锁孔登时开了。

周遭之人齐齐望向我,顿了顿,紧跟着所有人拍手鼓噪,发出呐喊尖鸣。

我忙又锁上,回头看向宋十八:“如何?”

她扬唇一笑,眼睛晶亮,二话不说,直接抬手在狱卒脖颈后狠狠一击,将他击昏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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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字数还有多,来唠嗑几句。

首先还素求评论,哪怕一句话也好,写手很寂寞的,尤其是我这种不被编辑看好的。。。于是,求评论啊求评论。

其次,求给姐妹《丑医》拉些票票,有多少素多少。

然后,有个童鞋说木有杨修夷木有爱,其实不用怕,尊师叔很快就会出场的。其实我也好想他。。。

最后,弱弱问大家,喜欢花戏雪花狐狸么???对他的剧情走向有神马建议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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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空凌六合阵(一)

我本来是打算趁他们困乏入眠之际,自己悄悄逃跑的,如今闹得这么招摇,实非我所愿。而且,放出一个女魔头宋十八已经属于造孽,她还想我放出她其他手下,我狠狠甩了她两个字:“做梦。”

踩着审讯室的老虎凳从天窗里爬出来,才发现偌大牢房只有一个狱卒的原因,是因为其余几个都闹了肚子。这实在太过幸运,我就当是老天爷给我的善后补偿,并在心中下了个决定,一定要在傅绍恩身上种点巫蛊,方圆一百里内他一出现,我就马上跑路。

将手链脚链全解了,我和宋十八合作偷了两套护院服。我的意思是就此别过,她却不依,拉住我颇为自大的说道:“我宋十八在江湖上也算有头有脸,喊得上名号,想要巴结投靠我的人数不胜数,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封你做个护法长老什么的,你可愿意?”

我当即拒绝。

她不悦道:“难得我看你有些顺眼,觉得和你志趣相投,你居然不给我面子?”

我白她一眼:“志趣相投?投在何处?你是我最讨厌的那类人,我怎么会跟你相投?”

她愣了愣,冷哼:“你装什么清高臭屁的模样?不就是个小贼么,有什么了不起?”

被当做小贼是我预料之中的,我懒得理她,径直往前走去。

她几步追来,忽的抽走我发上玉簪,对着夜『色』望了望:“说吧,这么好的玉簪。你哪偷的?”[]浮世谣126

因为要扮作老头模样,所以特意去问丰叔借的念生玉。其实说是借,多半也没机会还了,但留下做个纪念总是好的。我伸手要夺回来:“还我!”她嬉笑着不肯。我哪有她敏捷,顿时被耍的团团转,一怒之下,我隔空移起数十块石头朝她打去,她瞪大眼睛,略带诧异的望我一眼。后凌空而起,于石堆里左躲右闪,不忘将石头踢还给我。

热火朝天打了半日,我们从前堂打到中厅,再打到后院,两人各挨了数百粒石头。我还好,疼痛旋即恢复,她就不如人意了,鼻青脸肿,身上挨的那道鞭子溢出了更多鲜血。

打的不死不休之时。数声大吼蓦然响起:“什么人!”“在那边!”

我们当即停下,她冷冷一笑,一脚踩在我肩上,借力朝府衙高墙外跃去。我心下一惊,这府衙高墙高约丈余,底下光秃无物。我想出去恐怕得磨蹭好久,忙低头在地上寻着狗洞,却在这时,宋十八的身影“啪”一下被弹了回来,空中晃现一层透明晶壁,隐隐有梨花香气。

我哈哈大笑,幸灾乐祸:“你跑啊!”

她恼羞成怒,旋即又扑来:“你找死!”

护院他们正在飞快赶来,我若再和她打,我就是傻子。我硬挨着她的连踢带踹。爬到娥花树下的石桌下面,她紧追而来:“你想干嘛?”

我四下张望,院中只有花草树木,还都是些没用的,眼看幢幢火光和凌『乱』脚步声就在『逼』近。我牙一咬,抬手迭起石阵,摆下空凌**阵。

一脚踏进去,宋十八揪着我的衣衫也进来了。护院家丁们急速赶来,举着火把,在院子各个角落一遍搜索:“人呢?”“好像是两个女的。”“不见了,见鬼了这是。”“不好,去牢里看看!”

空凌**阵于我是一个阵法,于宋十八不过只跨了一小步,周遭环境景物丝毫未变。她惊怔在原地,喃喃朝我望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一愣:“你是巫师?”

顿了顿,我点头,本以为她会逃跑,没想她忽的冲上来拉住我的手:“你真的是巫师?”

我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她挨在我身旁坐下,兴趣颇浓的说道:“现在巫师那么少,都是上了岁数的婆子老头,像你这么年轻的可能就没了,你当初怎么会想要当巫师的?家境贫寒吗?”[]浮世谣126

我皱起眉头,怕她联想起宣城的田初九,她却思维跳得极快,问了一串后忽的抬手指向高墙:“那边有个阵法吧?叫什么名字?”

我看去一眼:“那叫锁神『吟』,你得再飞高两丈才出得去,但你功力不行。”

她撇了撇嘴角:“那么高?我不信有人飞得上!”

我再凝眸望去,夜『色』幽邃,乌云如纱,阵壁如若未存,毫无波澜。

其实能飞得上的人有很多,只要会轻功,再加上玄术底子就可以。而我认识的那几人,莫说这区区锁神『吟』,就是望云崖的千丈壁刃,于他们而言也是如履平地。

她又拍拍屁股下的土地:“那这呢?叫什么阵法?”

“空凌**阵。”

“好奇怪的名字,有什么用?”

空凌**阵,一旦阵法落定,没有三天三夜是出不去的。有一次我和师父想要用这个阵法困杨修夷和丰叔,结果把师尊误打误撞给关了进去。三天后他出来,我和师父的惨况可想而知。为此,我们又给称此阵取名为“不长眼的老东西”。

我没有说话,默默发了会儿呆,背对着宋十八躺下,手掌贴着自己的胸口,这里忽然有些疼,仿若空了一般。

这几日疲于赶路,可以遏制自己不准去想,但如今静下心来,一些微妙的情绪自心口流出,再难受我控制。

我抬起眼睛,望着苍茫夜空,师父他们过得好不好,我的不告而别会让他们发多大的火?杨修夷那臭脾气,一定会把身边的人臭骂一顿的,丰叔首当其冲,会被我连累得最惨。但比起丰叔,我最对不起的人是我师父,他含辛茹苦把我拉扯长大,我不报恩就算了,临走前为了不让他们看出我有异样,仍是和他作对,嬉笑打骂,我还胡闹到把他的胡子打了一个十三梅扣,可能他现在都还没解开,一定恨透我了。

宋十八不耐烦的拿脚轻踢我:“喂!我跟你说话呢!”

顿了顿,我淡淡道:“这叫空凌**阵,要三天后才能出去,你做好不吃不喝的准备吧。”

如我所想那般,她砰然跳起:“什么!三天三夜?我可是受伤了的啊!没吃没喝怎么可以!妈的,你怎么不跟老子吱个声?拉疙破宰户的,老子得被你活活拖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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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空凌六合阵(二)

第二日是在悠扬的琴音中醒来的。

我撑着身子坐起,抬眼望去,一个眉目清俊的白衣男子坐在娥树下抚琴拨弦,曲调轻灵,如雨落荷塘,滴滴清脆。

模样看着有些眼熟,我『揉』『揉』眼睛,是那年轻知府。换掉了官袍,身上英气也锐减不少,一头乌玉情丝以月牙簪轻挑,几缕发丝垂在额前,被清风拂起,尤为清闲。阳光温和落于他身上,白衣仿似发着微光,气质如水清冽。

宋十八托腮坐在我旁边,不知醒了多久,见我坐起,瞟来一眼:“醒了?”

“嗯。”

她伸手指向年轻男子:“这混蛋叫独孤涛。”

我点头,淡淡道:“哦,长得可真俊。”

她提高音量:“俊?哈,就是这狗崽子把我们捉来的,俊有什么用!”

我抬手开始整理头发:“他捉你是为民除害,又没错。捉我是因为我被小人陷害,我不怪他。”[]浮世谣127

她冷冷看我一眼,置气般的说道:“等我出去了,我一定把帮里的弟兄都带来,非把这破府衙给踏平不可!”

我一笑:“是拿那些山贼的尸体把这里给填平吧?”

她终于忍无可忍:“田初九,你干嘛跟我过不去!”

我满肚子的火气立即冒出:“是谁先跟谁过不去的!”

“我什么时候跟你过不去了!”

“不是你我会这么倒霉么!”说着我伸手一摊,“快还我玉簪!”

“还就还!”她伸手『摸』向衣袖,忽的一愣:“对了。你的玉簪去哪了?”

什么?

我勃然大怒:“你这个女魔头,你把我的玉簪……”话音骤停,我看向她,“你刚才叫我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她边在身上『摸』来『摸』去找玉簪,边道:“还不是你的梦话?老子就没见过一个女的这么能说,一个晚上嘀咕了一大串,吵死人了!”

我大惊:“我说了什么?”

她眼底浮起笑意,贼兮兮的凑过来:“说的可多了。我还知道了个秘密哟,如果你去把我那几个手下给救出来,我就把这事给忘掉,如何?”

秘密?我好像没有什么秘密,但是如果说出了一些跟杨修夷告白的情话,那不就羞死人了……

我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转过头去:“算了。我不想知道。”

还是不知道的好,万一真是些丢人的话,我会想找棵歪脖子树上吊勒死自己的。[]浮世谣127

她很是得意的扬起脑袋:“你不用装了,我已经知道你就是那个田初九了,信不信我去街上敲锣打鼓,帮你声势浩大的宣传一下?”

“你说的秘密就是这个?”

“不然呢?”

我松了口气,回头冷笑:“那敢情好。我也可以顺带告诉街坊们,你就是臭名昭著的女魔头宋十八!”

她仰头大笑,在我肩上猛地一拍:“喂!你就没觉得我们挺投缘的么?我叫十八,你叫初九,我可是比你大了整整一倍啊,要不你干脆认我做个姐姐好了!”

我推开她:“滚开。”顿了顿,回头看她,很是不解,“我可是个妖女,比女土匪要可怕多了。你不怕我?”

她哈哈一笑:“怕个屁啊!那些传言多半是假的。而且,能让我宋十八害怕的人,估计还没生出来呢!”

“你怎么确定是假的?”

“你知道外面怎么传我么?说我爱吸人血,爱啃人头骨,说我每天不杀上三四个人就心里不舒服,还说我没事爱砍自己几刀,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变态!哈哈哈!”

我被她逗乐,笑道:“你这算什么变态。他们把我传得才叫变态,说我爱搜集眼珠子,还有小孩的肠子呢!”

“哈哈哈!对对,上个月我去赌坊里顺顺手。就听到过一个你的版本,更变态!”

“什么版本?”

“他们说你有集阳之癖,专爱找男人寻欢作乐,完事后阉了他们,把他们的阳/具搜集起来,挂在房间里面……”

我快要吐了:“别说了!恶心死了!”

转过头去,准备听听曲调,冲淡反胃感,琴音却在此时戛然而止,独孤涛漂亮修长的手指轻压在琴弦上,微微抬头,望向游廊。

一个年幼小厮疾奔而来:“少爷少爷,丰叔来了!”

我一愣,丰叔?我认识的那个丰叔?

独孤涛眉心轻拧,沉『吟』道:“可说了是何事?”

“好像跟早上送去的玉簪有关。”

“不过一支玉簪,他会亲自登门?”

“是啊,而且看神『色』好像很急。”

“那叫他进来吧,叫人备茶。”

“是!”

“等等。”独孤涛喊住小厮,“他口味叼得很,泡壶天音村的清音茶吧。”

“嗯!”

一个熟悉身影极快出现在游廊另一处,清癯消瘦,脚步稳健,穿着一贯的玄青衣衫。真的是丰叔,我怔怔的望着他,不过几日未见,却觉得像隔了好久好久。

宋十八推了推我:“喂!你没事吧?”

我看她一眼:“好得很。”

独孤涛从石凳后起身,抬手做一个虚礼:“丰叔,你怎……”

丰叔急急上前,从袖中『摸』出那支念生玉簪:“贤侄,你这玉簪是哪来的?”

瞅到那玉簪,我立即回头瞪向宋十八,她吐吐舌头,对我讪笑了两下。

独孤涛道:“昨晚前衙跑了两名女盗匪,其中一个身上掉落的。前些时日去拜访琤兄时见到你用过,所以一早才特意派人去问你。这玉簪于丰叔可有何渊源?”

丰叔大喜,表情落在我眼中,令我又暖心又难过,他道:“两名女盗匪?叫什么名字?”

独孤涛略略沉思:“一个叫宋十八,一个是她的丫鬟,好像叫翠花。”

“十八……那宋十八长得如何?”

“未曾细看过,不过皮肤极白。”

丰叔很是激动:“她们现在身在何处?快带我去看看!”

独孤涛摇头,眉心微皱:“她们已经逃掉了,不知下落。不过你放心,我会尽量捉回来的。”

宋十八立即“呸”一声:“他当老子是蠢货么!上了一次当就够了,还会上第二次?他要落到我手里,我不把他给宰了!”

丰叔不掩失望:“逃了?”

独孤涛点头:“丰叔,莫非她们对你不利过?不过你长期陪在琤兄身旁,理应和这些土匪不可能有过节……”

丰叔一叹,在石凳上坐下,抬手『摸』着琴台,难过道:“哪是什么女土匪啊,是我家那丫头,前段时间又跑出去了,少爷伤心的几日没理人了。”

我微微一愣,心中的酸涩顿时如狂风浪卷而起,我『揉』了『揉』鼻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

独孤涛斟酌许久,沉声道:“丰叔,这两人应不是你要找的那人。”

“嗯?”

“宋十八是陷活岭最有名气的匪首之一,她的容貌就算我不认得,这里的衙役官差也不会认错,而且她身边跟着很多手下,宋十八绝对不会是你要找的那人。”他顿了顿:“这玉簪有无可能是她逃跑路上被这货土匪劫了?”

丰叔立即摇头:“不可能!丫头那脾『性』我知道,这玉簪是我给她的,她死都会留住的,怎么可能……”说到这儿,丰叔猛的停下,一双锐利精明的眼睛略微瞪大,“难道……”

独孤涛马上道:“先不要胡『乱』猜测,如若你不放心,我现在就去提审宋十八的手下,必能问清来龙去脉。对了,她们还有一些随身包袱,你也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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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妖女田初九

从阵法里脱身而出,仍是在月夜。

宋十八肚子咕咕叫了两天,拉起我就往后院厨房里蹿。

远远看到那边灯火嘹亮,似府内有什么宴会,现在去无疑是送死,我们绕了一圈,在墙角瞅到一个狗洞,她指了指:“这里应没锁神『吟』吧?”

我摇了摇头。

她二话不说,立刻趴在地上开爬。我默默走到一边,推开隔园门,绕到她身前,她的屁股卡在了那,正挤得满头大汗。抬头冲我望来,一愣:“你怎么在这?”

我说:“我腰粗啊,爬不过来。”

她掉头看向敞开的木门,眨巴了下眼睛:“你为什么不喊住我?”

我转身往后走去:“我不高兴喊你呗。”

月轮倾洒,万物如覆银霜,估『摸』时间,现在应是子夜,城门应已关闭,今晚恐怕是出不去了。[]浮世谣128

我目前身无分文,又被活活饿了三天,早已饥肠辘辘,因宋十八跟我允诺,说跟着她可以吃喝不愁,所以我决定先跟她混一晚,填饱肚子再说。

她对辞城一带极熟,我们在大街小巷一顿瞎晃,最后停在一幢明亮大气的酒楼前,阔达豪气的乌木大门敞开,上挂一块红『色』匾额,镌刻四个镂金大字:“天繁酒庄。”

她拍拍袖子,抬脚就要进去,我忙拉住她:“你疯了啊,我们哪有钱?”

她得意的斜了我一眼:“你当我宋十八的名号是白瞎的?”语毕,昂头走了进去。

我就要跟上,跨过镀金门槛时。无意中瞅到门口的公告栏。其中贴着一张悬赏通告,上画两个女人,模样一般,与清水无异,但画下的名字,一个叫宋十八,一个叫翠花。

我心里一惊,就在这时。宋十八夺门逃出,拉起我就往巷口里钻,身后跟着一堆手拿木棍和大刀的壮汉。

宋十八边跑边骂:“妈的死杂碎,把老子给卖了,当初这店的开业资金还他妈是老子出了一半的,个大爷的!”

后面的壮汉越追越近,她抱起我。想往一边的高墙上蹿去,蹿到一半两人齐齐掉下,摔个四脚朝天。她不悦道:“没吃饭就是他妈没力气,你等着!”说罢扎了个马步,气吞山河一般,颇为豪气的怒吼一声:“哈!”再度抱起我,仍是失败。

我说:“要不你自己跑吧。我没事。”

她立即在我脑门上一拍:“我宋十八是这么没义气的人么!”说完抄起路旁的扫帚,『揉』了『揉』鼻子:“老子这风云寨二当家可不是靠吹牛得来的,看着,姐姐我给你耍一段!”

我左右张望了一下,跑去拿了根短帚,她捂着鼻子:“好臭!刷粪桶的东西你也敢拿!”

话刚说完,那群大汉已喊打喊杀的奔了过来,宋十八道:“要发现情况不对,你自己跑吧,老子轻功好。这群家伙还弄不死我。”

我点头,握紧手里的短帚:“嗯。”

大战很快开始,宋十八当真不是等闲之辈,她的身手极为敏捷,出手也狠,可惜舞的不是乌金战刀,而是一柄竹叶都飞得没剩多少的扫帚。

我拿着短帚退得很远,若有人上来。就『乱』扫一通。[]浮世谣128

一开始他们都围着宋十八,最后可能发现我比较好对付,纷纷朝我袭来。宋十八几步跃至我身前,扫帚一横。怒道:“老子很久没开杀戒了,识相点的快点滚!不然宰了你们!”

一个大汉上前道:“你滚开,我们不要你,交出你身后的那个!”

“什么?”

另一个大笑:“宋十八,你怎么混的,赏银还不如你的丫鬟多了,你猜猜她多少?”

我一愣,宋十八不耐烦的问:“多少?”

“一百两!”顿了顿,补充俩字,“黄金。”

我顿时腿都要软在地上了,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宋十八忙问:“我是多少?”

“八十两。”

“黄金?”

“……白银。”

“妈的!”她蓦地回头,“你不过偷了那老头一根玉簪,他竟拿一百两黄金要你人头?这心眼小的,太可恶了!”

我讪讪赔笑,不置可否。

她看向拿群大汉:“你们甭想打我妹子的注意!今天想要动她的,得从我宋十八的尸体上踏过去!不过我有言在先,老子现在是虎落平阳,但是我风云寨弟兄上千,总有一个能把你剁了喂狗!”

“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说着两边人马又是一番开战。

那天丰叔离开后,宋十八就一直烦我,我不得已之下,编造说我骗了一个名叫月牙儿的姑娘,偷了她的玉簪,而那个姑娘恰好是那人少爷的心上人,所以才想着来抓我。

这几日的相处,我不得不说,宋十八是个绝对豪爽义气的姑娘,当然,如果能改掉她说脏话的『毛』病,可能我会更欣赏她。

打到激烈处,宋十八终于有些扛不住了,回头对我大吼:“你怕不怕自己身份曝光?”

“什么?”

“事到如今,名声臭也臭了,你干嘛还要遮遮掩掩,不学我干脆出来溜达瞎晃呢?”

“我听不懂……”

“笨蛋,就是把你的身份曝光了!”说着她猛喝一声,扫帚挡开两人的攻击,登时断成两截。

她拉着我跳出极远,怒道:“你们可知道她的赏金为什么这么贵么!”

一个大汉朝我看来,摇了摇头:“不知道。”

宋十八扬天一笑:“那你们可知道刚才她为什么一直不予反击么?”

她顿了顿,伸手指了他们一圈:“因为她想引你们,把你们一个个做了!”

“什么意思?”

她回头看向我,而后一笑:“我的丫鬟翠花,就是前些时日在柳州宣城干下轰轰烈烈一番大事的妖女,田初九!”她将两柄短帚微微一扫,淡淡道:“她的传言你们应该都听过了,她就是要来你们的阳/具,供我泡酒喝的,怎么,怕了么?”

说着,猛的

她拉着我跳出极远,怒道:“你们可知道她的赏金为什么这么贵么!”

一个大汉朝我看来,摇了摇头:“不知道。”

宋十八扬天一笑:“那你们可知道刚才她为什么一直不予反击么?”

她顿了顿,伸手指了他们一圈:“因为她想引你们,把你们一个个做了!”

“什么意思?”

她回头看向我,而后一笑:“我的丫鬟翠花,就是前些时日在柳州宣城干下轰轰烈烈一番大事的妖女,田初九!”她将两柄短帚微微一扫,淡淡道:“她的传言你们应该都听过了,她就是要来你们的阳/具,供我泡酒喝的,怎么,怕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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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逸扇公子

我和宋十八都犯了一个错误。

田初九这个名号是十恶不赦,却是以在背后耍手段而臭名昭著的。江湖上各类版本,皆是我多阴狠,多变态,却从未提及过我武功多强,玄术多高,因此又出来的一种版本,是说我只能躲在暗处施妖法,要是正面对战,那就是个废物。因此这群大汉闻言不仅没有抱头鼠窜,反而兴奋异常:“难怪赏金比谦州司马那家还高!哥几个可以扬名立万了!”

“原来田初九就长这样,我还以为多可怕呢!”

“你蠢啊,她要真长得丑,哪还有男人愿意跟她颠/鸾/倒/凤,她上哪儿集阳去?”

我闻言大怒:“闭上你的臭嘴!”

宋十八面目森寒:“你们几个真的不怕死么!当心你们裤裆里的那玩意儿没了!”

一个大汉仰头大笑:“这田初九在鸿儒石台上不照样被人打得像条狗一样吗!”

我气坏了:“我记住你的长相了!我要把你打得像条狗!”

宋十八朝我望来:“你倒是弄些个阵法出来整死他们啊!”[]浮世谣129

我低声嘟囔:“这里都是青石板地,连块石头都没有,我能弄出什么阵法?”

“怪不得要我们不要伤她毫『毛』,看来有人是想活捉她得个名声!我看不如我们直接拿了她的人头,三百两黄金没了就没了,成名后还怕没钱?”

“这主意好!有钱了咱开个赌馆茶坊,一定有很多生意!”

这就玩大了,我本来还有些有恃无恐,一听这话,顿时觉得脖子发凉。忙看向宋十八,她也回望我,眨巴了两下眼睛,我们忙齐齐转身往后跑。

这群大汉极快追来,追得很紧,好在我们跑出没多久,看到一捆丈余的竹竿斜靠一旁,宋十八一刀砍断麻绳。和我一起奋力往身后推去,哗啦啦直倒。

跑没几步,见到一堆木柴,忙像扔炮仗一样扔得他们难以靠近。

再没几步,是一筐煤球。

又没几步,是一桶泔水。

……

平日里穿街过巷从未注意过的平凡之物。如今成了我们的武器。我们像是寻宝一般,到处都能发现惊喜,顿时。整条长巷被我们弄得鸡飞狗跳,沿街住户纷纷推窗大骂,『乱』七八糟的东西噼里啪啦,从天而降。

我欣喜无比,以隔空移物术将它们往身后那群人砸去。但不知是哪个缺德鬼,竟将夜壶都扔了出来,一个大汉当即被淋了一脸,顿时嚎啕大哭,拿着砍刀要上去砍人。

绕了许久,终于从巷口里钻出。是辞城的繁华夜街。宋十八因后背伤势流血太多,脸『色』苍白的可怕。我看她再撑下去。恐怕不死也得废。不论她是杀人无数的女魔头,还是烧伤掠夺的女土匪,她这身伤都是因我而受,我不能置之不管,就算要送她去刑场问斩,我也要等她伤好了以后才答应。如今之计。只能硬着头皮回去找师父和杨修夷了。

我四下张望一圈,咬咬牙,隔空移起沿路摊铺的糕点面汤往那群大汉砸去。不过准头不行,连累了无数逛街游市的路人,顿时将夜市闹得一片混『乱』。

宋十八摇头直叹:“真是威风啊!不过这些摊贩很可怜的,你良心能安么?”

这就新鲜了,一个女土匪跟我提良心。我一哼:“谁告诉你我有良心了。”[]浮世谣129

话虽如此,可我心中怎能没有愧疚,不过现在已经决定去找师父认错了,可以先问他老人家借点银子再回来赔偿道歉。

我艰难的扶着宋十八在混『乱』中穿行,仍不忘四处捣『乱』。对于突然蹿上高空『乱』飞的食物,有人认出是隔空移物术,有人却在大呼有鬼。还有几个穿着玄『色』衣袍的老道跳出,俨然拯救天下的凛然模样。不过我一身浊气,他们就算挖地三尺也找不出我这个始作俑者。

没走几步,忽的有人拉住我们,我回过头去,顿时瞪大眼睛。来人眉清目秀,清俊淡雅,一身王公子弟的衣着打扮,气质闲淡,宠辱不惊,竟是和我在欢宾客栈打过一架的那个逸扇公子。

我心中一沉,正准备跑路,好在他没有将我认出,而是眉心微拧,看向宋十八:“你怎落得这个伤势?”

宋十八愣了愣,冲上去一拳捶在他肩上,大笑:“妈的,老子就知道自己福大命大,死不了,哈哈哈!”

“到底怎么回事?”

“你非要现在问么!没看到老子正在大出血啊,快给我找个地方治伤啊!”

“……”

逸扇公子将我们带到一家豪华客栈,要了一间天字上房,宋十八终于扛不住了,昏趴在软榻上,我拿巾帕沾了温水,先替她先清理伤口。

没多久,逸扇公子领着一个绿衣美人进屋,很是端庄娴熟,眉若纤细柳条,眼似一池秋水,身上有着极浓的『药』箱,令人怡神安和。不过她的面貌很是眼熟,但我一时想不出来在哪见过。

她皱眉看了眼宋十八的伤口,回头问我,声音很是清冽:“伤口是你处理的?”

“嗯。”

她顿时不悦,微怒道:“你怎能用湿『毛』巾给她擦理,若是伤口发炎感染了怎么办?”

她只是微皱个眉头,就让我觉得威严无比,我一时有些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她又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打盆水来!”

我撇了撇嘴角,极不喜欢她的语气,但看在宋十八的面子上,还是乖乖照做了。

端着脸盆回来时,在房门口差点和一个清秀小子撞上,他抱着一个『药』箱急急奔来,靠着门框喘气:“这赵邦彦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一个『药』箱要藏得这么仔细……”

一看到他,我顿时就回忆了起来,怪不得觉得那位女大夫眼熟,原来是在小桐驿站时遇到的那个孙神医。而这小白脸,正是那唯恐天下不『乱』,砸过我臭鸡蛋的家伙。

孙神医正在处理宋十八的伤口,闻言抬眸,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语声冰冷的说道:“东西拿来就行,废话少说。”

真是个冰块一般的『性』格。

那小白脸将『药』箱放在她旁边,转身朝我看来:“你就是那个翠花?”

我对他实在没有好感:“干嘛?”

“嘿嘿。你这家伙,真是祖坟冒了仙光,如今名气可大咯!”

“什么?”

他蹿到桌边,拉开月牙凳一屁股坐下:“你没想到吧?那悬赏告示上把你和宋十八的金额给写反了,你现在可是声名大噪了,这五百年来。天下悬赏金额超过一百两黄金的还不到五十人呢,你就是其中一个,怎么样。感觉威风吧?”

我诧异的看他:“五百年?你活了这么久?”

他斜瞟我一眼:“你蠢的啊?我一看就只有十五岁嘛,不过我师门几代都有搜集悬赏告示的癖好,不足为奇啦!”

我乍舌:“你师出何门?”人说吃饱了撑的,他们能撑到这种地步,着实不易。

他道:“一川烟草满城愁。”

“什么?”

“一川烟草满城愁啊。”

我再度乍舌:“这,这是师门?”

“我师父说了,门派名号多半用来装腔作势,取什么都无所谓啦!”

我愣了愣,点头:“嗯,有些离经叛道。不过说的极是。”

像师公就没有取名,我们的门派只在望云山。确切来说,也不算门派,加上丰叔,山上一共也就五人。

我不由纳闷,我当初一听禾柒门只有十来个人时,曾想象过它的破烂程度。我是哪来的自信?

他又道:“你听过一个叫玉尊仙人的老头子没?”

我一惊:“什么?”

他悄悄凑来:“你以后闯江湖的时候留心点,我师父说有个糟老头,老自称风月琼楼玉尊容,还自封了个玉尊仙人的称号,简直太能装了!”

家师被辱,我当即怒道:“你师父是谁?”

他得意一哼:“我师父啊,风华无双,乘云舞月的风华圣人啊!”

“……秉州的那个?”

他眼睛一亮:“你听过我师父?”

那个老爱自称风华无双,乘云舞月,并自封了“风华圣人”的老头子,我怎能不认识……

随后几日,我跟宋十八一直呆在房内。她是个土匪,作风自然也是一派『乱』来,要的全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我粗算了下,这四天我们光是吃饭,就至少吃了八十多两。好在这个逸扇公子在我眼里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出手却很豪爽,一句怨言都无。

我从宋十八那里得知,此人本命王悦之,据说家世颇大,世代都有伯侄叔舅在朝为官,且都官居三品以上。他自己是湛明堂六将之一,排行老三,除了“逸扇公子”,还有一个外号叫“笑面豺狼”,据说在汉东九州名号极响,黑白两道通吃。

湛明堂我以为是类似于朝廷的点将堂和尚武堂,一问才知,是个杀手组织。不由想起当日二一添作五被血洗的那个清晨,恐怕那些杀手跟他都脱不了关系。

按照我以往的『性』格,我一定剪他头发,施个狠绝的巫咒,让他痛不欲生。但如今却莫名的不想计较,兴许跟他的这点恩怨,在另一桩血海深仇面前简直微不足道。也兴许是因为这几个月的遭遇,实在吃了太多亏,已让我没有心思去顾及什么“二一添作五”和“有仇必报”了。也罢,反正这几日胡吃海塞了他那么多银子,就当他还债好了。

又过去几日,宋十八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我不得不感叹孙神医的医术,同时也不得不说,这女人真不是一般的讨厌。总之待我极冷,没给过我好脸『色』。根据小白脸的分析,此女人很注重尊卑礼序,而我身为一个丫鬟,却因悬赏金额夺走了小姐的风头,这令她觉得我是根扎人的刺。这于我实在冤枉,不过也没什么她是个神医,很多人排着队要拍她马屁,而我非但没有,反而还不给她打招呼,没有觉悟主动为她端茶递水以及倒洗脚水,这也是我招她讨厌的原因之一。我顿时觉得她不用当神医了,赶紧进宫当个妃子贵嫔去吧,简直脑子有病。而且,我又不需要什么神医,我若是当她的面砍下一条腿,再重新长出来,我看她会不会被吓死。

好逸恶劳的日子终于结束,我得重新出发赶去宣城。

整理了没多少的包袱,跑去跟宋十八提了一句要走,她反应很激烈,死拉着我不肯,说她已经派人去联系帮里的弟兄了,不日就会来辞城,到时定要当着他们的面跟我拜个金兰把子。

我很是嫌恶,坚决要走,她见留我不住,就说要吃顿饭,不跟她吃就死押着我,不给我自由。我无奈之下点头同意,没想这顿饭一吃,直接把我的自由给吃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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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极香苑

虽然贴满大街小巷的悬赏告示画的和我们的长相格格不入,但宋十八毕竟不是寻常女子,认识她的人实在太多。于是她让王悦之买了一些胭脂水粉,说她平日里多为男妆,若来一个杏面桃腮,灿若朝霞映雪的温婉女妆,一定没人认得出她。

我脑中也不由开始想象她的女妆模样,皮肤净白,点着桃瓣,双眸灵动,转眸之间神采飞扬,额间再点一簇银杏花钿,那定是美到了极致。

于是我和她激动无比的拿起妆奁里的眉黛流丹,胭脂墨髻,开始描眉刷腮扑粉。渐渐的我觉得不对劲,越看越像猴屁股,忙停下并喊她住手,她却不依,仍在那边兴致勃然,还不忘冷哼:“你是嫉妒了吧,老子女妆绝对漂亮!”

“哪个姑娘女妆会不漂亮?我化女妆的时候也是大美女!”

“噗,哈哈!”

她把自己一张白皙雪容彻底毁掉之后,忽的将我拉去,强按在梳妆台前:“老子就看看你女妆到底美成了什么样!”说完,极快拿起胭脂盒,“啪”的一下就冲我的脸门倒来……

半日后,她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指着我的脸:“还说你好看呢,丑死了!”

“你也丑,戏台上的戏子都没你花哨!”

将她一张白皙雪容涂得比戏台上的戏子还花,大功告成后,她已面目全非。[]浮世谣130

她拿着菱花镜坐在窗口傻望半天,我咽一口唾沫:“要不洗了重新弄?”

她抬起头望我,忽的一扔:“算了,认不出我就好。”

我点头,早点吃完早点走。不要浪费时间。

她嘿嘿一笑:“但是出丑也不能我一个人吧?”

我一个咯噔:“……什么?”

她一下将我拉去,强按在梳妆台前,极快拿起胭脂盒,“啪”一下就冲我的脸门倒来……

一路垂首低头而走,倒没引起多少人的侧目,到了王悦之所订的酒楼,才发现是大香酒楼,我不悦:“怎么在这?”

“是个女人就该来这捧场嘛。我特意嘱咐的,走吧!”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这顿饭只我和宋十八二人。王悦之是知道的,但这家伙真是财大气粗,简直皇帝作风,居然给我们包了大香酒楼的极香苑。

我一进去就差点站不住脚。这哪是包厢,完全堪比宫殿,空间极大。装潢豪华,红丝螺毯铺地,清梅香薰萦绕,墙上挂满书画装饰,布局很雅,却并不显累赘。一张硕大的红木大桌至于庭厅中,四周一圈雕花木椅,整整摆着三十六张。

我目瞪口呆:“我们就两人啊。”

宋十八大咧咧的在椅子上坐下:“最近生意好,包厢都没了,只剩极香苑了。这种大包厢,一共也才两个呢。”

这时进来六个容妆精致。身着彩衣薄纱的乐师,在我们面前微微福礼,开口问好,而后坐到琉璃屏风后,起调流出一串琵琶音。

无数精致小菜被一一端上,宋十八虽然是个土匪。但俨然富贵惯了,张嘴便爆出一串名酒,我忙阻拦她:“你疯了啊!我们就两个,哪喝得完?”

她得意扬眉:“恐怕你不知道我的酒量吧?老子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浮世谣130

本来二人吃饭,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可是坐在这么空旷的殿室里,实在太显清冷了,不由食不知味,巴不得快些结束,好早日离开。

又有一波菜盘端上,雕花大门被推开时,传来外面的觥筹交错。宋十八正双手捧着一只猪蹄在啃,抬头道:“另一个极香苑也被包走了?”

伺候我们用餐的一个女侍笑道:“是啊。”

宋十八摇头晃脑:“那还真是奇怪了。”

我问:“有何奇怪?”

“这大香酒楼虽然生意不错,但是极香苑很少有人包,一个月一次都算不错了,今日居然两个包厢撞在一起,真是巧了!”她扔下猪蹄,抹抹嘴巴,“老子去看看,能不能喝上一碗!”

我忙拉住她:“喂喂,你现在的容貌还是不要去吓人了吧?”

话刚说完,忽的听到一个娇蛮女音飘进:“我们才不信被人包了,不过进去练练琴音罢了,为何不肯?”

“高小姐,里面真的已有贵宾了,你们还是不要进去吧。”

“莫姨,我们怎么说也是你们大香酒楼的常客了,这么多次的捧场,如今小姐去连个琴音顺顺心都不行?又不会把里面的东西给弄坏!你怎么那么小气?”

宋十八抬起眼睛,看向一个女侍:“怎么回事?”

女侍微微福礼:“我去看看。”没多久回来:“是高家小姐,想要练首曲子。”

“练曲子?到这儿?还真能挑地方!”

女侍压低声音,很是八卦的说道:“隔壁极香苑很热闹呢,高小姐是想表『露』一下才艺,不过有些紧张,从而手抖,所以……”

宋十八不耐烦的挥挥手:“让她快滚!矫『揉』造作得要死,最烦这类女人!”

话音一落,便见几个衣着鲜亮的女人闯入,我愣了愣,竟是那个清傲张狂到不行的高晴儿,她不是应该很自信的么,怎么也会有这么一出。

她带着两名丫鬟,其中一个深受指向宋十八:“丑八婆!你说什么呢!你让谁滚!”

话刚说完,宋十八就捡起一个菜碟砸了过去,拍桌而起:“老子吃顿饭,你/他妈跑进来唧唧歪歪,快给老子滚!”

小丫鬟被油腻腻的菜劈头盖脸淋了一身,登时僵持,包厢内的几个女侍也纷纷愣在原地,木槿女人上前赔笑:“客官,还是勿要动手了,大家都是来吃饭的,和和气气点多好?”

宋十八冲那伸手一指:“叫老子和气可以,把她们轰出去!老子付钱是来吃饭的,不是看这群母猴显摆的!”

高晴儿大怒:“你说谁母猴!”

“老子说的就是你!滚不滚?不滚别『逼』我动手!”

我汗颜,忙凑到她耳边:“吵架归吵架,千万不要动手,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逃犯啊!”

她朝我看来一眼,略略点头,就要坐下,忽的一只花瓶砸了过来,刚好砸在她头上,速度极快,根本无法躲闪,

虽然贴满大街小巷的悬赏告示画的和我们的长相格格不入,但宋十八毕竟不是寻常女子,认识她的人实在太多。于是她让王悦之买了一些胭脂水粉,说她平日里多为男妆,若来一个杏面桃腮,灿若朝霞映雪的温婉女妆,一定没人认得出她。

我脑中也不由开始想象她的女妆模样,皮肤净白,点着桃瓣,双眸灵动,转眸之间神采飞扬,额间再点一簇银杏花钿,那定是美到了极致。

于是我和她激动无比的拿起妆奁里的眉黛流丹,胭脂墨髻,开始描眉刷腮扑粉。渐渐的我觉得不对劲,越看越像猴屁股,忙停下并喊她住手,她却不依,仍在那边兴致勃然,还不忘冷哼:“你是嫉妒了吧,老子女妆绝对漂亮!”

“哪个姑娘女妆会不漂亮?我化女妆的时候也是大美女!”

“噗,哈哈!”

她把自己一张白皙雪容彻底毁掉之后,忽的将我拉去,强按在梳妆台前:“老子就看看你女妆到底美成了什么样!”说完,极快拿起胭脂盒,“啪”的一下就冲我的脸门倒来……

半日后,她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指着我的脸:“还说你好看呢,丑死了!”

“你也丑,戏台上的戏子都没你花哨!”

将她一张白皙雪容涂得比戏台上的戏子还花,大功告成后,她已面目全非。

她拿着菱花镜坐在窗口傻望半天,我咽一口唾沫:“要不洗了重新弄?”

她抬起头望我,忽的一扔:“算了,认不出我就好。”

我点头,早点吃完早点走,不要浪费时间。

她嘿嘿一笑:“但是出丑也不能我一个人吧?”

我一个咯噔:“……什么?”

她一下将我拉去,强按在梳妆台前,极快拿起胭脂盒,“啪”一下就冲我的脸门倒来……

一路垂首低头而走,倒没引起多少人的侧目,到了王悦之所订的酒楼,才发现是大香酒楼,我不悦:“怎么在这?”

“是个女人就该来这捧场嘛,我特意嘱咐的,走吧!”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这顿饭只我和宋十八二人。王悦之是知道的,但这家伙真是财大气粗,简直皇帝作风,居然给我们包了大香酒楼的极香苑。

我一进去就差点站不住脚,这哪是包厢,完全堪比宫殿,空间极大,装潢豪华,红丝螺毯铺地,清梅香薰萦绕,墙上挂满书画装饰,布局很雅,却并不显累赘。一张硕大的红木大桌至于庭厅中,四周一圈雕花木椅,整整摆着三十六张。

我目瞪口呆:“我们就两人啊。”

宋十八大咧咧的在椅子上坐下:“最近生意好,包厢都没了,只剩极香苑了,这种大包厢,一共也才两个呢。”

这时进来六个容妆精致,身着彩衣薄纱的乐师,在我们面前微微福礼,开口问好,而后坐到琉璃屏风后,起调流出一串琵琶音。

无数精致小菜被一一端上,宋十八虽然是个土匪,但俨然富贵惯了,张嘴便爆出一串名酒,我忙阻拦她:“你疯了啊!我们就两个,哪喝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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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极香苑(二)

我慌忙用衣袖在脸上『乱』擦,把头垂的很低很低。

独孤涛的声音略带笑意:“看来这顿饭你来得值了,到时可别再怨我把你强拖过来。”

杨修夷冷冷的说道:“你的囚犯逃了,你不用去追么?”

独孤涛大笑:“追是不必了,她还会主动上门,不过我还是识趣点,给你腾个地儿吧,哈哈哈!”他转身离开,将其余人都统统叫走,偌大包厢一下子清场,安静的我都能听到自己咕咚咕咚的心跳狂擂。

静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杨修夷也走了的时候,我抬起头,悄悄窥去一眼,正对上他冷如幽雪的双眸,忙又埋首于怀中。

“起来。”

我赶紧缩成一团。

“我叫你起来。”

我缩得更紧。[]浮世谣131

他举步走来,拉起我的胳膊,将我从地上拽起,力气大得我无法抗拒。修长的手指托住我的下巴,将我面目全非的脸抬起,和他四目相接。

他的眉目俊朗如旧,眸底光影复杂,深不可测。我鼓起胆气和他对视,但这么盯着,就算我眼睛不斗鸡,我心脏也得跳停。我语声结巴,颇有骨气的打破沉默:“要,要打要骂,还,还是要杀,悉听尊便!”

他没有说话,静静的望着我,良久,薄唇牵起一缕讥笑:“田初九,你发现了没有,每次我们一段时间没见,再遇上时你不是丑得不行。就是倒霉得不行,就不能光彩一次给我看看,让我觉得你离了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愣了愣,没想他会冒出这句,反应过来后平静的朝窗口走去:“那好,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去活得潇洒一点给你看……”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将我扯回,恶狠狠的说道:“还有机会么?你还想跑!”

我挺直背脊,不服输的怒吼:“我就跑给你看!”

他捏住我的下巴,眉目狠厉:“翅膀硬了是么?”

“不仅翅膀,浑身都硬得很!”

“你想讨打么?”

“哈,有句话叫好了伤疤忘了疼,我连伤疤都留不住。你觉得我会怕疼?”

“你还跟我理直气壮!”

“就跟你理直气壮,有本事打死我!”

“你!”

他被我气得胸膛起伏,浓眉皱得很深,狠狠的瞪着我。我也瞪大眼睛,咬牙回望过去。大眼瞪小眼半日,我的气焰渐渐湮灭,不由败下了阵。他的肃容模样太过吓人。比师尊还要可怕。

我『舔』了『舔』唇瓣,壮着胆子伸手揪住他的衣襟,把头埋在他的胸膛,轻声道:“杨修夷,这么多天没见面了,我很想你。我们不要一见面就吵架了好不好。”[]浮世谣131

他一声不吭,没有说话。看来这一套只对师父有用,对他貌似没什么用处。

我环住他的腰身,柔声道:“难道你不想我么?”

明显感到他身子一僵。

我斟酌了一下,忍着鸡皮疙瘩,继续道:“修夷……”

他的身子顿时僵硬如石,终于开口:“……修夷?”

我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睛:“不喜欢么,那,琤哥哥?”

他的俊容登时如吃了苍蝇一般:“……还是修夷吧。”

用清茶浸润巾帕,将脸上的胭脂水粉全擦掉,为了报复我的不告而别,这心狠手辣的家伙把我的脸当成了磨刀石,我痛的龇牙咧嘴,却没敢提出抗议,万一又惹怒他,最后遭殃的人还是我自己,被当成磨刀石事小,当成搓衣板就惨了。

折腾半天,终于把我的脸擦净,他用手指将我头发略略梳理,声音清淡:“我跟人有约,隔壁包厢暂时还不能脱身。”

我点头,掩住喜『色』,面容平静道:“嗯,那你去吧。”

“那你呢?”

我面不改『色』:“我一个人认得路呀。”

他眉梢一挑:“哦?认得去哪里的路?”

“……去你家的路。”

“嗯,那可会走丢?”

“绝对不会!”

他双手环在胸前,似笑非笑:“如今世风日下,盗匪横行,让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我转身朝门外走去:“没事,我再怎么说也是望云山出来的高徒嘛,谁敢把我怎么样。”

他几步跟上,牵起我的手,往前带去,淡淡道:“那就更不行了,若是真有人把你怎么样,我望云山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所以……”

“所以,我这个尊师叔应该形影不离的保护好你。”语毕,回眸邪笑,“不用谢我。”

“……”

被他强牵进了隔壁厢房,装潢布局大致相同,唯一差别的是,我那儿冷清如寒冬荒原,这里却热闹似春日花苑。曲调弦乐汩汩而出,三两个舞女衣着锦绣薄衫,腰如水蛇般灵动,正在缓歌缦舞,让我恍惚想起翠叠烟柳的玉如,还有她和原清拾在幔帐床帏里的一夜缠绵。

偌大的红桌旁围坐着一圈人,皆锦衣玉袍,容妆不俗。桌上杯盘铺满,菜『色』丰盈,是我那儿的五倍之多。他们正在举杯邀酒,满室谈笑,我们一进去,所有目光顿时齐齐望来,略为一滞后,有讶异,有玩味,有好奇。

一个丰姿隽爽的中年男子起身笑道:“贤侄,你这一去可太久了,我们都喝了好几杯了,得罚!”说完目光朝我看来,“这位姑娘,就是你那仙山上的小徒孙吗?长得真是可人机灵啊。”

另一个品貌轩昂的年轻男子饶有兴致的将我打量一番,一笑:“你那仙山真是个好地方,不仅能养出你这么个踏月乘风的俊俏公子,还能养出这么灵气清雅的姑娘来,真是块宝地啊。”

一位容『色』晶莹的姑娘掩唇笑道:“果真钟灵毓秀,这姑娘面目如水,气质如水,想必『性』情也是如水淡泊,好一位水韵佳人。”说着起身朝我走来,身姿窈窕,着一袭淡青『色』长衫,裙摆绣着玉兰『色』雅纹,随着她的纤纤细步而轻洒摆动,宛如湖面涟漪。她的脸上巧施雅妆,肤『色』凝白,若似出水芙蓉,比我更像什么水韵佳人。如果不是夸我的那几句话太假,我一定会对她很有好感。

随着她起身,另一位姑娘也站了起来,上着一袭花妍香蝶羽衣纱,下穿一条丝褶烟罗长水裙,挽着一条淡粉披帛。容妆十分精致,娥眉星眸,俏鼻樱唇,在四方高墙的璀璨灯光下,很是明艳动人。看着有些眼熟,我定睛细看,略略一惊,竟是高晴儿。果然,姑娘家一番精心打扮,再其貌不扬也能赛花比月。

她没有将我认出,和先前那位姑娘走到我跟前,上来就是一句:“妹妹模样看着水灵,年方几何?”

我看向杨修夷,他饶有兴致的望着我。

若是以前,我被人这么一顿天花『乱』坠的瞎夸,绝对会恼羞成怒。但如今知道自己是月牙儿,比她们还要漂亮得多,我安之若素,连丁点恼意都没有了。

见我没有回答,青衣女子看向杨修夷,嫣然笑道:“杨少爷,你家的这位小徒孙不爱说话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给吓到啦?”

杨修夷清俊一笑,牵着我往一旁走去,边走边淡淡道:“若说大场面,你见得应该还没她多,可能她不喜欢这种场合,你们就不用打趣她了。”

倒不是我不喜欢这种场合,而是对杨修夷的家世产生了好奇,一时忘了该对她们答话。

且不说其他人的阿谀奉承有多么虚假,光说高晴儿,在琴棋书画比赛时,她目中无人,清高的不可一世。后来我知道她家世极好,想想『性』情孤高也是情有可原。但如今,她却因为我和杨修夷有那么点师门关系,就纡尊降贵的跑来对我这种小角『色』殷勤笑颜,杨修夷到底是什么来头?

跟着他入座,女侍极快添筷加碗。其他人许是见我不爱说话,也没再打趣我,饭桌上酒香浓烈,气氛依旧,满室灯火闪烁,笑语鼎沸,不时谈论着家国大事和天下民生。

杨修夷跟我一样沉默,眉眼俊秀,面淡无波,提及他时,只是淡笑着『插』上几句,多半时间都举杯浅酌,也不跟我说话。

我的注意力大多放在独孤涛身上,他对这种场合显然游刃有余,谈笑风生,侃侃言辞,泰然自若,可能因为喝了酒,俊容略有些红。

高晴儿坐在他旁边,不时偷偷瞧他,我看出些端倪,回头看向杨修夷,发现他正不悦的盯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他语声清冷:“别的男人很好看么?”

我一笑,挨得离他近点:“没你好看。”

他冷哼一声,举起酒杯,却掩不住嘴角的淡笑。

……分明就很得意,装什么装。

我戳了戳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那高晴儿和独孤涛是什么关系?”

他抬眸望去一眼:“听说年幼时有一纸婚约。”

“不是听说高晴儿非要嫁给棋艺胜她一筹的男人么?”

“嗯,前几日他们下过一盘,独孤涛半场不到就赢了。”

我点头,眉梢忽的一跳,心下莫名生出一阵寒意,禁不住微颤了一下。

杨修夷极快握住我的手,语声关切:“怎么了?”

我皱眉:“不知道。”

抬眼再朝他们望去,脑中蓦地浮现出宋十八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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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暧昧【这算小福利么?】

淡月斜照,摇挂天边,夜风里满是月花清香。如今正是春去夏来之时,它们就要凋零,开到这末尾,似要穷尽一生芳华般绽放香气。

我踩着杨修夷的影子跟在他身后,绕过繁华市集,走入月『色』盈满的幽然长道。四下环顾,周围没人,我踩了几步后忙追上去:“杨修夷。”

他轻摇折扇,很是闲然:“嗯?”

“我们关系挺好的是吧,要不商量个事吧。”

他脚步微缓,侧过头来,一脸了然的笑意:“你是怕回去以后,你师父会打你?”

虽然被戳中心中所想,但他的表情实在令人讨厌,我颇有骨气的挺了挺胸膛:“我怎么会怕?我都说了,我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像我这么勇敢无畏……”

他嘲讽的斜了我一眼,径直朝前走去,语声凉凉的飘来:“嗯,既然你不怕那我也放心了。”

“虽然我是不怕,但是……”

他淡淡打断我:“但是什么?哦,对了,你师父这次被你气得不行,上次是拿竹伞,这次可能会拿扁担,如果扁担没有的话,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擀面杖……”[]浮世谣132

我咽一口唾沫,忙追上去:“喂喂,杨修夷,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他回眸灿烂一笑:“应该不止我。”

我一个咯噔:“什么意思?”

他将折扇紧合,双手抄在胸前。语声含笑:“他放出豪言,说这次要是找到你,会把你拖到院中毒打,邀请府内的丫鬟和家丁们搬张板凳去看。”

我立即默默转身,他身形一晃闪到我跟前,像是好奇的小孩。眨巴两下眼睛:“怎么了?”

我别过头:“你明知故问。”

他做出无辜茫然的表情。继续眨着眼睛:“嗯?”

我愤愤的抬头:“你是不是故意吓我,就不怕又把我吓跑么!”

他笑了笑,打开折扇微摇:“你如今还跑得掉么?”

我瞪大眼睛,看向他身后:“师,师父!我再也不敢了……”

趁他回首之际,慌忙往后逃,但心中知晓这举动不过白费而已。

他一下子就将我拉住。我旋身,学着宋十八揍人的模样,一腿微曲,一腿横扫。虽然他对我毫无防备,也一直当我是武术白痴,根本不可能想到我会有这么一招,但他的反应实在高于常人。微微一个脚步侧闪。就躲了过去。却害得我重心不稳,我“啊”的低呼一声,就要仰躺在地,他急忙扶我,却被我摔倒时抬起的脚误打误撞踢到,顿时和我一起摔趴在地。刚好压在我身上。

月光如水,星子低垂。他的深邃俊容近在咫尺,衬着夜『色』,愈发白皙如雪。晚风将他额际的长发微微吹散,垂落在我脸上,细细痒痒。

远处灯火明亮的夜市仍在鼎沸喧哗,招租的马车来回驰骋,车轮轧地,咯吱咯吱。几家姑娘的『吟』『吟』笑语遥遥飘来,还有不知是哪个公子的声音,正焦急的喊着一位小姐的名字,良久,终于得到一个清脆答复:“你还是死心吧,我家小姐有心上人了。”

我和杨修夷面面对望,他的眸『色』很深,由一开始的戏谑转为古井无波,他伸手将我脸上的头发拨开,睫『毛』极长的幽眸潋滟出难得的柔情:“初九……”[]浮世谣132

我脸红耳热,慌忙推他,忽的小腹一痛,似有硬物抵着,我毫无意识的『摸』去:“你身上带着什么?”

他面『色』大变,霍的从我身上离开,将扇子扔了过来,面『色』『潮』红,极不自然:“没什么,不过一把扇子,你要就给你好了。”说完直直往前走去,再不理我。

对于我的回来,丰叔又气又喜,骂了我几句,急急吩咐丫鬟去准备房间。我小心翼翼的张望:“我师父呢?”

“跟阿雪喝酒去了。”

我悄悄拉住他的衣衫:“丰叔,他要是回来,能不能先不要告诉他我的事?”

丰叔无奈的看我一眼,点头:“知道了,迟早都能被他发现,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不同。”

回到我的卧房,还是原来的模样,丝毫未变。但沐浴更衣,上床入睡后发现,床上有着淡淡的杜若清香,床头还垂着一只双生蝶。看着眼熟,我坐起来细看,放在鼻下一闻,竟有尘曲香的气味,是我挂在二一添作五床头的那只,他竟拿了回来。

心下一阵暖流淌过,我忽的想起我在玉店请人雕琢的原玉,算算日子,前几日应该送来了。

掀开被子跳下床,想要去问问杨修夷收到了没有,刚一拉开房门,就见他穿着深紫寝衣站在我门口,乌玉长发如墨披散,气质竟难得的生出几许邪魅。

看他模样似要敲门,我说:“正好,我刚要去找你呢。”

他站定:“找我什么事?”

“你先说,你找我什么事?”

他微微垂眸,脸『色』有些红润,迟疑半会儿,语声清冽道:“没什么,就想看看你跑了没。”

我倒是想跑,他以为我不知道这房子四周有多少暗人在盯着么。我撇了撇嘴角:“我送给你的双生蝶,可收到了?”

“双生蝶?”他望向我床头,“不是我送你的么?”

看这反应就知道没有了,明天得自己去问问。

“那没事了,你回去吧,晚安!”

我转身回屋,就要关门,他忽的一掌轻按在门上:“初九。”

我眨巴眼睛:“还有事么?”

他静静的看着我,面容平静,眸『色』却复杂难懂。房内烛火忽的爆出一串噼啪火花,映在他黑眸里,如似烧了两团温火。

他个子高出我太多,我这么仰着脖子和他对视,看得怪难受,我皱眉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一把将我拉了过去,紧紧揽在怀中,像是要把我『揉』碎到他身体里去。

我顿了顿,伸手环住他:“杨修夷……”

他把头埋在我的头发里,我轻声道:“你再这么勒下去,我的小命要被你勒没了……”

他将我抱的更紧,语声粗鲁:“闭嘴!”

“你讲不讲理,我被你……师尊!”

他冷笑:“刚拿那个老头吓唬我,如今又想搬出一个谁?”

我慌忙拍打他的肩背,语声极轻:“真的是师尊!我没骗你!”

他冷哼,表示不屑。

这时,一个清徐声音淡淡响起:“师弟,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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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师父的辛酸

师尊身材高瘦,风姿轩潇,最爱穿一身玄衣青袍。不似师父满脸褶子,一头白发,师尊的模样不过四十来岁,有时扛着锄头去后山耕作,还会被上山踏春赏花的山脚百姓认作农夫。

我不知晓他的本名,从我记事以来,就知道他被唤作天悠仙尊,而且不等同于我师父,他这天悠仙尊的称号据说是一百年前世人所封,至于事迹为何,我不敢打听。我一看到他,脑子里面就自动蹦跶出七个字:“能跑多远是多远。”

说到名字,其实师父的本名我也不知道。在我十三岁以前,杨修夷都喊他“小玉”,颇具挑衅耍弄意味,后来更是不客气,直接改口喊他老头,每次都能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也因为师父讨厌这两个字,于是我和他一吵架就喊他“老头”来气他,结果是爽到了嘴巴,害惨了屁股。

其实师父除了玉尊仙人这个自封的称号之外,还有一大串的称号。比如他曾在某郡跟一个小孩打架,结果被一画师画下面貌,到处张贴,称其“不尊老头”;又比如他在某镇救济了一窝穷苦乞丐,结果那伙人是个骗子,把他骗的身无分文不说,还将他最喜爱的白『色』外衫都给骗走,他不得已前去偷窃,但因经验不足,做贼心虚,被人发现后『乱』棍打到街上,又被好事者画下面貌,到处张贴,得一称号“偷衣老怪”。诸如此类。还有脚臭老妖,长须怪,老酒棍等等,每一个称呼背后,都有一段不忍回顾的辛酸血泪史。

不能怪师父时运不济,每次倒霉都能被人画下容貌。而是他的外貌实在太有标记『性』。长眉白须。面貌清癯,一身白衣大袍,临风招展。但用杨修夷的话来说,除了神经病,没人会把胡子养的那么长。而世人对于疯子傻子的热衷程度不亚于对桃『色』新闻的向往,多半都在茶余饭后,一群人兴致勃勃的围坐在茶肆酒馆。或『露』天湖边,笑侃哪个傻子又干了哪件蠢事,然后哄堂大笑。我想这就是师父常年打喷嚏并难以根治的原因。

但师父的遭遇也不尽然全是倒霉。

话说六十年前,亦州浩尚有一村庄,名叫炭沟村,全村男丁被强行征兵,多数死于战火。该村因而又得名寡『妇』村。师父在浩尚时。得闻有一伙强盗因那儿男丁稀少,要去那边干一票。于是他老人家连夜赶往炭沟村,以一人之力,将那群强盗尽数撂倒。全村赶紧不尽,送了好几筐农家咸菜和白面馒头给他。本来是可以得一个好名声了,但偏偏那村一叫炭沟。二叫寡『妇』,配上任何神尊。仙尊,仙人,老道,仙长都不好听。师父看了看咸菜和馒头,最后目光落在一位寡『妇』送来的祖传玉佩上,即兴而道:“风月琼楼玉尊容。”干脆就自封了一个“玉尊仙人”。

这些故事都是师公讲给我听的,真实『性』还有待商榷,若是真的话,那师父绝对堪称“霉神”。于是我又禁不住在想,若他遇上傅绍恩那“瘟神”是不是会更倒霉,能倒霉到什么程度,这令我第一次急于想见到傅绍恩,好进行一番观摩研究。

相比师父,我和杨修夷出名就容易许多。因鸿儒石台一事,我们齐齐名动天下。我的名号臭的不行,杨修夷则有褒有贬,我前段时间闲聊时问过他,最爱哪个名号,他淡淡一笑,没有回答。[]浮世谣133

杨修夷本名杨琤,“修夷”为师公取的字。我喜欢喊他杨修夷,一是因为自小喊到大,二是因为这样很亲切,只有我们才会这么称呼他。

而至于我呢,自打我知道我就是月牙儿,我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大美人,在街上看到其他姑娘也不嫉妒生恨了,相反还巴不得她们再漂亮一点,好跟我比比,尽管如今我仍是田初九的清淡模样。

清晨的风自木窗外吹来,带着淡淡花香,舒爽惬意。我满足的伸了一个懒腰,抱着薄被一阵磨蹭。被上满是杨修夷身上的清香,可能我没在的几日,他都睡在我这。一想到这个我就浑身绵软,开心无比,在床上到处打滚。

春曼端水进屋,穿着一袭翠纹凤尾罗裙,见到我后笑了笑:“小姐,醒了。”

我斜趴在床上,乐悠悠的托腮:“今天打扮的很漂亮嘛。”

她低低一笑,娇羞道:“哪有小姐漂亮。”

我认真的点头:“嗯,你真有眼光。”

她:“……”

一番洗漱,她为我梳了一个朝云近香髻,对簪了两只蓝玉海棠珠花,我对着镜子望了望,抬头道:“重新梳个简单点的吧,越简单越好。”

开玩笑,我怎敢在师尊面前花枝招展,他本就不喜欢我了,再看我浓妆艳抹,搔首弄姿,指不定要把我一脚踢到穹州去。在他面前,我要尽量保持我的路人本『色』,脑袋能垂多低就多低,面容能多寡淡就多寡淡。

而且,宣城血猴一案是我心中的鲠刺,加之昨夜和杨修夷在他面前抱成那样……

天,真是要疯了,我多想装病躲在被窝里,然后躲他个十年八载啊!

春曼将我发上的簪子小夹一一拿下,拿起梳子重新梳理,忽的说道:“小姐,湘竹走了。”

我微微一愣,想起和她也相处了四个多月,一时有些感触,我淡淡点头:“嗯。”

“是被丰叔遣走的。”[]浮世谣133

“为什么?”

“因为她是你的贴身丫鬟,却没有一直守着你,连你消失了都不是第一个发现的。”

我顿了顿,轻叹:“什么贴身丫鬟不丫鬟的,其实她月钱很低,对我用不了那么尽心尽力的。不过走了也好,我早就想赶她了。”

春曼将我脑后的一小簇头发轻轻绾上,看向镜子里的我,道:“小姐,你知道么,你刚失踪的那几日,少爷一直关在你房里,谁都没理,把丰叔急的小病了一场。”

“……嗯。”

心下酸痛,我垂下头,捡起妆奁里的水碧簪在手心把弄。

“小姐,你自个儿想想,如果有一天,少爷他对你不告而别,而且可能这辈子都不能见面,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会难受得令我想死掉。

她轻叹:“小姐,你怎么就能狠得下心呢?”

我难过道:“春曼,不用说了。”

她又低低叹了一气,将发绳在我头上绑好:“嗯,那就不说了,不过小姐,你能用阵法寻下湘竹现在何处么,她一个姑娘家,我总觉得不放心。”

“嗯。”

吃完早饭,想着先去找师父,再一同去拜会师尊。未想他房间窗明几净,被褥软枕叠放整齐,几个丫鬟正在扫地擦桌,室内有着刚染的熏香,尚未冲散浓郁酒气。

我心中一咯噔,慌忙问一个丫鬟:“我师父呢?”

她见是我,怔了半响:“仙人随他师父走了。”

师尊也走了?我顿时舒了口气:“什么时候走的?”

春曼在耳边低声说道:“一个时辰前了,走得很急,少爷说先不要吵醒你。”

我回头:“很急?可知什么事么?”

“说是萍宵大旱,西南六州闹了饥荒……”

我顿了顿,转身坐在门槛上,托腮望着湛蓝天际。

跟师父混了六年多,分别的次数加上脚趾都算不清,早已没有离愁别绪可言。但心中还是有些感想的,他昨夜喝了酒,定是要被师尊惨训一顿。更惨的是,可能师尊会把我和杨修夷的那点猫腻也算到他头上。更更惨的是,他绝对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否则临走之前死都要来揍我一顿解恨。更更更惨的是,师尊是个便秘脸,喜欢沉着脸不说话,等把人『逼』的神经脆弱之时,再来个火山爆发。所以,等师父发现我已回来的事情后,可能已身在千里之外了。这于他是多么的憋屈和悲催,于我又是多么的幸灾乐祸和大难不死啊。

还想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揍我,如今却要替我壮烈牺牲一次,我嘴都快要笑歪了,师父啊师父,你老人家就节哀吧。

乐了半天,拍拍屁股起身,准备去找丰叔卖个乖,认个错,再看看能不能说服杨修夷,让他还我自由。

脚步轻盈的穿庭过院,远远瞅到两抹削瘦身影,正是昨夜极香苑里的高晴儿和任清清。看模样似在等人,拖家带口似的各带了四个丫鬟,每一个都娇俏可爱,仪容不俗。

是来找杨修夷的?

我撇撇嘴角,拉着春曼躲到假山后。

没多久,丰叔从园后走出,双手抱拳,朗声笑道:“少爷今日事务繁多,说不见客了,他日得闲,定登门拜访。”

高晴儿微有不悦:“一刻功夫也挤不出么?”

一个丫鬟道:“哪有男子拒姑娘家于门外的,就算再忙也要出来请杯茶呀。”

任清清浅浅一笑:“丰叔,你再去问下可好,我与琤哥哥已有三年未见,昨夜酒桌人多,也未来得及细谈,有许多话想和他说呢。”

我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攀住假山,有些手抖。

琤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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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宋十八

她们一走,我就蹿了出去,在丰叔肩上猛的一拍,他被吓得不轻,回头拍着胸脯,不悦道:“你这个小丫头,嫌丰叔命长么!”

我冲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个任清清是什么来头?”

他顿了顿,而后饶有兴致的望我一眼:“丫头,嘿嘿嘿……”

“是京城来的么?”

他双手背后,往前走去:“嗯。”

我忙追上去:“她跟杨修夷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叫他琤哥哥,是表妹?远亲?还是……”讲到这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丰叔回头笑了笑,替我说道:“还是红颜知己?”

“……真的?”

他继续往前走去:“这有什么奇怪嘛,像少爷这么绝艳天纵,玉树临风,卓尔不群,英气『逼』人……”

我忍无可忍:“丰叔!”[]浮世谣134

他停下脚步,四下环顾:“哎呀呀,谁早上吃了醋酸蘸包?怎么有股好强的酸味呀。”

我一把扑了上去,伸出爪子抓着他的肩膀,晃啊晃:“你说不说!”

他笑叹了口气,将我拎到一边:“丫头,丰叔现在真要忙,有空再给你讲,不过也没什么可说,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对了,独孤涛在少爷里面坐着呢,你要不要进去聊聊?”

我不悦的别过头,双手抱在胸前:“不了,我要去街上一趟。”

他顿时很紧张:“去街上?”

我拍拍他的肩膀,诚恳的安慰:“放心吧,我不会走的,你可以继续派一群人盯着我呀。”

一炷香后,我就因为这句话懊恼的想给自己来上几个大嘴巴。

我没想到丰叔会被我吓怕成这样,他几乎将府内的丫鬟家丁全派了出来,不止如此,暗地里还有五十多个暗人。用他的话说。我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不这样防着不行。

对他这番举动,我又喜又愁。喜的是,我在他心中地位着实不轻,愁的是。我彻头彻尾没了自由。

想起悬赏我的三百两黄金,我昨晚戳着杨修夷的肩膀指责他差点把我害死。他却毫无所知,那肯定又是丰叔的馊主意了。这老家伙,平日清高内敛,低调寡言,但一出手,干的绝对是轰轰烈烈,满城风雨的大事。

带着大队人马出了府宅,路上诸多行人避之不及,许是以为我们是上街干架的不良分子。为此。沿街摊上有几个刀客,一直虎视眈眈的盯着我们,可能以为逮到了一个路见不平,拔刀出鞘的良机。这就跟英雄等『乱』世的概念一样,只有『乱』世才能显出英雄的用武之地。

但可惜了,我又不是秃头阿三。

硬着头皮到了玉店。伙计再次被我吓坏,忙让我稍等,这就去找掌柜。

我坐在馨桦柳木椅上,有些期待和激动的捧着茶盏,这算是我至今送出最贵重的礼物了,杨修夷一定会很开心。想象他收到玉雕时的模样,我就觉得心里如灌蜜汁。但前些时日害他伤心难过。光这个玉雕还不够,得再想想别的办法去哄他,顺带还要给丰叔要挑件礼物。

掌柜从屏风后踱步走出,清朗英俊,惊才风逸,脸上仍是春风般的微笑:“田姑娘。”[]浮世谣134

我起身一笑:“掌柜记『性』真好,还能记得我。”

“呵呵,田姑娘此行为何而来?是再做笔生意,还是上次的双生蝶有何不满呢?”

我愣了愣:“双生蝶,你给我了么?”

他略略皱眉:“不是你的贴身丫鬟给取走了么?”

春曼一惊:“湘竹?”

他笑道:“叫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模样倒还记得,上次站在那个位置的姑娘,长得很是清秀水灵。”

我瞪大了眼睛:“她是何时取走的?”

“有些时日了,拿着我们签订的合约,多余的定金也都被她取走了。”

我怔在原地,如五雷轰顶。

春曼轻声唤我:“小姐……”

“田姑娘,有何不对么?”

眼泪一下子气的直掉,春曼忙来扶住我:“小姐,还是先弄清楚吧……”

掌柜微微一顿,似乎恍然:“莫非那丫鬟将东西据为了己有?”

春曼点头:“……嗯。”

掌柜眉心微拧:“此事该怪我疏忽,要么,我再为姑娘雕琢一只吧。”语毕,看向一旁的伙计,“去找些好的原玉出来,让田姑娘挑一块。”

我愣愣的望向他,心中一暖,忙摇头:“不用了,不该怪你,是我自己没有藏好合约,你只是按照规矩办事,不用了。”

他淡笑:“我是看姑娘合我眼缘,就当送给姑娘的礼物了。”

我连连摇手,想想这么当众掉眼泪着实丢人,朝外走去:“不用了掌柜,这玉对我来说意义不同寻常,其他玉雕代替不了的。”

慌忙走出店外,走没多久,越想越难受,气得蹲在路边大哭。几个丫鬟忙喊人将我层层围住。

春曼蹲在我旁边安慰我,但她着实少了根筋,她竟说湘竹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是不会干出这种事的,让我体谅宽容一下。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暗指是我离家出走,才害的湘竹被骂被赶,我也有一半原因。

她语气中的哀怨令我顿时大怒,发泄一般的对她一顿拳打脚踢。

我又不是湘竹的父母,凭什么体谅宽容,我爱去哪也是我的自由,她偷了我的东西,反过来还是我的不对,这是什么歪理!

想想这玉,可是我和杨修夷一起夺下的,我不通诗书,最烦棋画,亦难学琴艺,却一路过关斩将,从那么多绝妙佳人里胜出,并差点摔死在诛神殿里,这是多么的不易。

当初所想的是,玉能永恒亘古,若我离开了杨修夷,有此玉在,千百年后也不会腐化。他日后看到这玉就能忆起曾有一个叫田初九的丑丫头。所以我好开心自己得到了这块原玉,可是如今却被湘竹取走了,这种背叛的滋味,令我想要摔东西,更想将她塞进木桶里,从望云山上一路踢下去!

春曼跪在地上。缩成一团,一声不吭的任我打骂。我力气虽小,但是打了那么多下,她也是会疼的。我渐渐停了下来,擦掉眼泪,打她有什么用,又不是她害的我。我要赶快回家,定要用阵法寻到湘竹,将她找到后,看我不好好收拾她!

一个熟悉的清脆声音在此时忽的传来:“好狗不挡道听过没有?你们这么堵着。还让不让人过了,都给老子滚开!”

宋十八!

我心中略略一喜,忙推开人群奔了出去,她一身笔挺蓝袍,黑发束冠,又恢复了男儿打扮。比寻常姑娘家的男妆多出了不知几倍的英气。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最少也有百来个,完全将我比了下去。

见到我,她愣了愣,随后欣喜的奔过来:“初九?”

我吸了吸鼻子,抽泣两下:“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

她得意一哼:“老子说了要踏平县衙的,咦。你怎么哭了?”她顿时怒目瞪向我身后的大群丫鬟和家丁,“你们群殴她了?!”

说完一把将我拉至身后,并扬起纤臂:“敢欺负老子的妹妹,把他们干了!”

我踉跄跌了几步,哪想到她这么雷厉风行,忙摇头:“不是的啊,他们没有打我!”

孰料这群土匪全是饿虎出笼,一听号令瞬间就扑了上去,完全超出了我的反应能力。我拉住宋十八:“你在做什么!他们是我的人啊,快住手!”

但是想住手也难了,丰叔派来的暗人齐齐跳出,跟这群土匪斗到了一处。手无寸铁的丫鬟家丁们乘机抱头『乱』跑,和慌『乱』逃窜的路人交织相撞,长街顿时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我脑袋一黑,怎么就变成了这个局面。

混『乱』中,宋十八将我拉走,远远躲到暗处,而后弯起食指至于唇前,发出鸣亮鸟叫,一长三短二长。这群土匪当真训练有素,立即四下溃逃。宋十八拉起我:“快走!”

“你还有手下躺在那边啊,他们受伤了!”

她边跑边道:“想要全数而退是不可能的,必要的几个牺牲还是要的。”

我一怔:“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的人不能被人动么?”

她冷冷一笑:“你傻的吧,出来当土匪的,脑袋本来就别在裤腰带上,能救则救,救不了的,我也不会枉送自己。”

我没想她会说出这种话,忙使力想扯开她的手:“你快放我回去!他们不是坏人,真的是我的人!你那些手下不会有事的!”

她回过头,意味深长的望着我,忽而淡笑:“初九,你觉得我会放你回去么?”

我略略心惊:“什么?”

她拉着我跑进了一处弄堂,停下后一把将我摔至地上:“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傻到为了救你而扔下那么多弟兄不管吧?”

我被摔得生疼,抬起头怒瞪她:“你想干什么!”

她抄起双手,目光轻懒,淡淡一笑:“那日县衙后院握着玉簪赶来的中年男子,找的人是你吧,他对你多重视,瞎子都看出来了。再看独孤涛待他亲和有礼,照顾周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之后我们在大香酒楼分散,我在门口等你,结果看到你和一个锦衣玉袍的男子一前一后嬉笑着走出,我就更加确定你的来历不是一个妖女这么简单。”

“……你想拿我要挟他们?”

她点头:“不错,初九,虽然我们相处时日不多,但我真心视你为我妹妹。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

我从地上爬起,厉声斥她:“说这么多假惺惺的话,能有什么用?”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等你换出了我的弟兄,我会把你安然无恙的送回去。”

我摇头,冷冷的看向她:“宋十八,你不用枉费心机了,我认识的那几人和独孤涛是有些交情,但原则问题不能更改,你们这些土匪满手人命,罪孽滔天,他们不会放虎归山的!”

她冷笑道:“是么?三百两黄金的悬赏都砸得出来,你太低估自己的分量了吧?”

我一笑:“就算他们肯,你觉得独孤涛会同意么?他是傻子么?”

她微微眯起眼睛,眸光阴鸷,冷冷的望着我。

我继续道:“宋十八,你现在放了我还来得及,不然你就是在玩火**。”

她略一合眉,面容森冷:“哦?”

“你说的那位和我嬉笑打骂的男子,他是我的尊师叔,他本事极高,勿说你们帮派有多少人,就是整个陷活岭的土匪全加起来,也斗不过他。”

她闻言哈哈大笑,神情颇为不屑,笑罢,斜挑我一眼:“初九,我一直以为你心智极强,没想到你这么胆小,而且愚不可及,怕到连这种胡言都说得出口!”

我冷冷一笑:“胡言么!其实莫说是他,就连我也能毁了你们整个陷活岭!这天地万象包罗,有八方之海,三十六州,山川草木水土无一不聚凝灵蕴,玄巫两术便是以类物善恶,大成者周四方之气,可引江河倒灌,万川倾塌,昆虫禽兽皆殒气绝灭,莫说你区区一个陷活岭,就是整个益州都能化为一片荒土!”

她直直的望着我:“好!老子没什么爱好,就是图个热闹,若你们这有这番本事,我就见识见识这所谓的天塌地陷!跟我走!”

她伸手拽我,我转身要朝弄堂深处跑去,被她扯住头发:“初九,我不想跟你再动手了!识相的乖乖跟我走!”

我抬手移起小巷一旁的短帚冲她打去,她略一分心,我便慌忙朝前跑去:“宋十八,你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不要让你的手下白白死掉!”

“给我闭嘴!”

我边跑边拿一旁的东西往身后丢去,她反应再灵活也被我打中不少,恼怒般的将东西砸了回来,并渐渐追上我的脚步,后来一脚踏在墙上,娇喝一声,猛的踹在我后背,抬手在我脖子上狠狠一击,将我击晕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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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皮帽男子

她没有将我带出城,而是落脚在南城一房民舍,派了几人看守我,除了没有自由,吃喝供应都不错,对我也是有求必应。

我要了一坛花雕酒,一篮盈砣花,隔窗望外时,搜集了不少石头。本打算用切灵阵将看守我的几人关住,但想想他们人散不容易,于是我大喊一声:“有鬼!”自己钻了进去。

没多久,宋十八带人从屋外急急赶来,对看守我的那伙人一顿怒骂狂揍,揍完派人沿路各处去寻,留下四人看守原地。

算算我被绑来已有三个时辰了,杨修夷应该很快就能找来,我索『性』就在里面睡上一觉。睡得半梦半醒之时,被嘈嘈切切的说话声吵醒,房内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男人,如今六月炎热,竟穿着厚貂大裘,戴着一顶『毛』绒皮帽,将大半张脸遮去,剩下的鼻嘴又被浓密的胡须遮挡,完全看不清面貌,配上高大体型,像是雪山上跑下的野人。

他端坐着,手里执一盏茶杯,淡淡道:“要胡闹就随着她罢,日子也快近了,又能胡闹多久。”声音极为嘶哑怪异,像是有麦芽糖黏在喉中,听着令人很不舒服。

“可是大当家的,如今四下剿匪,陷活岭许多帮派都已迁走逃窜,她非但不躲,反而还带弟兄们进城闹事,这不是把弟兄们往刀尖子上送吗?”

“就是,那群没脑子的就爱跟在她屁股后面,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把你挤走变成大当家的!”

那皮帽男大笑:“你们是入戏太久。忘了原先的自己罢,这大当家,二当家又有如何,一个且小的山寨。何时入过吾辈眼中。”

笑罢,手指用力,将茶盏蓦地捏碎,陶瓷碎片戳入他的皮肉,鲜血溢出。我刚在想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有自虐倾向,却在下一刻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他破损的皮肉竟在缓缓愈合![]浮世谣135

他用巾帕随意擦掉皮肤上的血渍,起身朝门外走去:“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了,你们几个看好她,不要让她出现任何意外。”

他在门口驻足,微微侧头:“她这条命只能是我的。”

“是!”

被杨修夷找到是在半个时辰后,这半个时辰里,我一直处于愣怔状态。当他拽着一个男子破门而入时,院外夜阔星垂,月『色』凝白,远处琼山相映,他如似松骨玉人。当然。若是表情能雅持他往日的清高淡漠就更好了。

我从切灵阵里钻出,将那四个男人吓得不轻。有杨修夷在,如此绝妙的可以狐假虎威的机会自是不能放过。我将他们五花大绑,其中一个倒吊在梁上,要他说出刚才那人的来历,但这土匪着实嘴硬,『逼』得我不得不剪下他的头发,施了数个令他痛彻心扉,求死不能的巫法。

他痛的浑身抽搐。大汗如雨。没了可以开口说话的力气。我转头看向其余三人,伸手瞎指:“看到了没。看到了没,你们要是不说,就是这个下场!”

话刚说完。杨修夷暴喝一声:“不好!”

一股纯净灵力自他体内冲出,却也来不及了,这三人竟齐齐咬断自己的舌头,并咽下堵在喉中。

杨修夷极快冲去在他们背上击下一掌,三条血肉模糊的断舌被猛的吐出,看的我几欲呕吐。

平日里吃饭,不小心咬到舌头我就能痛的跳脚,如今他们三人,竟能活生生将舌头咬断,这疼痛超出我想象,同时更无法想象他们的勇气和魄力。

杨修夷用玄术催他们入眠,蓝光微晃后,三人瘫软在地。

我被吓得不轻:“土匪能这么忠心护主,真是少见啊……”

黑眸望来:“你为何要问那个大当家,他欺负你了?”

“面都未见上,哪来的欺负,不过他……”想想还是不说了。他却不放过我:“他怎么了?”

心下生出些烦躁,我转身朝外走去:“没什么。”[]浮世谣135

肩膀被一把拉住:“他真的欺负你了?”

知道他『性』格倔得很,不说怕是没好果子吃,我顿了顿:“他身上也有重光不息咒。”这时忽的想到了什么,我急急走到桌边,还留着那人滴的血,俯身凑去闻了闻,味道腥涩,没有我的甜香,心中不由有些失望。但转眼又想,他怎会是月家的人,能当上土匪大当家,手中哪能不沾血,若是月氏族人,恐怕早就因反噬而死了数十回了吧。不过他身上的重光不息咒必然跟上古之巫有着联系,我定要找他问问清楚。想想这也绑架算因祸得福,总好过千里奔赴柳州。

真不知道杨修夷的脑子是什么做的,竟能将我心中所想一一道出:“既然他也有重光不息咒,那么就从他开始着手吧,比你大老远跑去柳州要轻松吧。”语毕,嘴角挂起一缕嘲讽,“省得又被当成土匪捉回来。”

我看向他,略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柳州?”

“一开始就在想你会去柳州,派人去那几个路段守了五天却没找到你,我以为自己判断错了。后来丰叔说你在陷活岭被当成土匪捉了回来,你是想绕道吧,专门躲我?”

不敢看他眼睛,我转过头去:“你蠢的吧,官道每日最少有上万人路过,一个个盯过去么,而且,我这么聪明绝顶的人,哪会堂堂正正走在路上被人认出?”

他灿烂一笑:“容貌是可以易掉,但是像你这么粗的……”顿了顿,许是怕我伤心,他换了个婉转的说法:“我手下在那五天共排查了一百六十多个孕『妇』。”

“……”

他径直朝外走去:“走吧,味道怪难闻的。”

我指指那几人:“我还没问出事情呢。”

“没什么好问了,他们不会说的。”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很多招数没用呢。”

他回头,闲闲看了我一眼:“从去年开始,你嘴上就时不时的挂着阴德二字,如今不想积了?”

“我……”

他又一笑:“阴德积多了,指不定就能给我生孩子了呢?”

他,他在说什么?我眨巴两下眼睛,一下子涨红了脸,怒目瞪他:“你胡说什么!”

他侧过头去,略略吸气,再望我时眸『色』又恢复波澜不惊:“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你又心术不正,想歪了吧。”

他真是倒打一耙,贼喊捉贼,且厚颜无耻的能手,而且这话还有些此地无银,可我偏偏不会回嘴,于是气呼呼的推开他要往外走,却被他一把拽回,终于拉下脸跟我道歉:“初九,是我无意中轻浮了,对不起。”

他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极少能说这样的话,我心中如似升起一抹暖阳。脸上却仍做出气恼表情,想的是机会难得,要好好戏弄他一番,却被他蓦地抱在怀里,翻身跃上屋顶。远处宋十八等人正往这边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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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猫儿和随风的打赏~~~鞠躬感谢~~~

另外,前段时间有些心态不正,『性』情烦躁,导致文章有些水,对不起我的初九和修夷,还有大家,以后不会了,我会尽量保持本书的质量的,谢谢大家一路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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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计划

月『色』皎洁,照的四方一片白亮,晚风很柔和,我和杨修夷趴在屋顶上,他把我揽在怀里,我斜斜的靠在他的肩头。

总觉得皮帽男子有个对宋十八不利的大阴谋,我将他的那些话一一告诉了杨修夷,他作出沉思状,我以为他要说出一些猜测和推理,没想半天后冒出一句:“看来宋十八对你不错,你吃了多少东西?”

我这才发现我们挨得极尽,吐息尽在咫尺。他又道:“桂花糖,银芝梅,雪梨膏,玉兔甜包……你还喝了酒?”

我不自然的往外挪了挪,被他拉了回去,唇畔毫无预兆的贴来,长舌在我唇齿间极快游走。我心猿意马,挣脱出来后急忙别开脑袋,低声怒骂:“你别闹了!”

他给了我清雅一笑,转眸看向逐渐走进的宋十八等人:“照你的说法,她挺可怜的。”

我『舔』了『舔』唇瓣,完全没在听,随意咕哝:“有什么好可怜的。”

他将我揽的更紧了些:“被自己身边的人背叛或者背后放暗箭,不可怜么?”说着,微垂下头:“玉器店的事我听春曼说了,你昨夜问我收到双生蝶没,原来是想送给我的?”

我小心瞟他一眼,轻声:“……嗯。”

他笑了笑,笑声低哑好听,如夜风掠过月树,瑟瑟轻舞。他低声道:“初九,我很开心。”[]浮世谣136

我托起腮帮子,别过头:“我可一点都不开心……”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你不喜欢湘竹,对她无所谓信不信任。宋十八对这群手下却是肝胆相照的,但那几个人将她出卖的太快,有一个还主动提出带我来这。所以,你觉得她可怜么?”

我另一只手也托起腮帮子:“明明我更可怜……”

说完看向宋十八的清瘦身影。走路四平八稳,却又不失姑娘家的轻盈,忽然就对她产生了许多好奇:“她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当山贼呢,而且都混成了二当家,看她功夫底子,也不是一朝一夕练得出来的。”

“可能从小就是个山贼了吧。”

“是孤儿么,还是父母都是土匪?”

杨修夷双眸微微一沉:“不管是哪种情况,她能当这二当家。绝对是靠自己的真实本事,土匪不似官宦世家,里面若想做老大,就一定得服众,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着实不易。”

宋十八领着几个手下渐渐走进,面容森寒,一语不发。一个土匪推开木门后,她微怔在门口,旋而冲进房内:“快去找几个大夫!”

我心中略有些不悦。低声嘟囔:“真想下去告诉她,屋内那五个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修夷微抬着头,眸子黑似夜『色』,剑眉微拧,没有说话,我推了下他:“怎么了?”

他顿了顿,握住我的手:“陷活岭地势复杂,若想找到你说的那个皮帽男子,我们须不动声『色』跟着这群土匪才行。但以宋十八的脾『性』。没有救出狱中同党。想必不会回去,此事我得去找独孤涛。”

我咬着唇瓣。呆呆望着他,他微微一笑,伸手将我唇瓣从齿下拨出:“怎么了?”

我很想说他是不是太自大了。虽然他跟独孤涛是有交情,可是当官怎能没原则,何况独孤涛也不像是可以走后门的人,这种事情会答应他才怪。

但还真怪了。

杨修夷说完就立刻带着我,飞檐走壁,跳到县衙里,连下人都懒得通报,直接跑去拍他房门。独孤涛穿着中衣出来,两人不悦的互骂了几句,最后杨修夷提到这事,独孤涛二话不说就给答应了。不过如今夜『色』已深,城门大关,就算放了他们,也得等到明早才能出城。我提出让我做些准备,最起码得睡个好觉,不如明天中午再放,他饶有兴致的盯着我细看,俊朗眉目转向杨修夷,两人对视半天,对的我醋劲大发,要拿东西砸人时,他终于笑着答应。[]浮世谣136

回去路上,踩着一地月花,我满脑子心绪,很想问杨修夷怎会有如此面子能让独孤涛答应,脑中却蓦的跳出任清清的花容月貌,还有高晴儿那张不讨人喜的面孔。想想,也许是杨家真的可怕到难以想象,我不由生出许多的自卑和不悦。

到家后,我最先冲去丰叔房间,把他从被窝里扯出,非要他替我招呼人手,帮我张罗巫器『药』材。忙东忙西了一个时辰,等人走光后,杨修夷穿着沐浴完的中衣,屁颠屁颠的跑来找我,斜靠在门口,语气不满:“我跟你一起去,你还准备这么多做什么。”

我抬起头:“谁同意你跟我一起去了?”

他浓眉一扬,语气不容抗议:“你尊师叔。”

“……”

我放下手里编织到一半的七星结,站起身朝他走去,学着他的模样斜靠在另一侧,很认真的说道:“杨修夷,你跟我去的话,能不能不要太管我。”

不等他说话,我紧跟着道:“如果我有危险,你再来管我,其他的话,能不能让我自己解决?”

他眼神变得『迷』『惑』:“为什么?”

我看向屋外夜『色』,万籁俱静,月树的花儿不断凋零,绿叶却因夏季而越发茂盛,月光穿透婆娑树影,在地上落下圈圈白晕,『迷』『迷』晃晃,斑驳如剥落的墙漆。我指向那些白晕:“杨修夷,你看它们,再看月亮,这就是我和你。”

他没有说话,我走到门口,抬起头,望着皓白月『色』,低低一叹:“你不可能会一直保护我的,你也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我总得学着一个人独挡一面吧,我不想当废物。”

“初九……”

我顿了顿,回头望入他眼睛,笑着说道:“就算我变不成和你一样的月亮,至少也要变成银烛之火才能配得上你吧,你看看那堆白晕,难看的要死,还沾满鸟粪……”

他眸中一喜,浓眉舒展:“初九……”

我偏过头:“你想想,我至今有什么地方可以配得上你,除了美貌以外,家世天资才艺都不行,连辈分都比你低了两个。”

他愣了愣,不由自主的换上一副质疑表情:“……美貌?”见我不悦,忙又改口:“嗯……”

我正想为他描述一下月牙儿有多么好看,我梦中那位姑姑有那么倾城倾国,却在这时听得一个大笑,许久未见的花戏雪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跳了出来,落在我们跟前,嘲讽的看着杨修夷,指手画脚道:“我真是看走眼了,瞧瞧你这出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野猴子别说配不上你,就她这张脸,跟美貌能沾上一文钱的关系?果然啊,一陷入男欢/女爱,再逸群出众的家伙都能……”

我一脚踩过去:“住嘴!”

他一脚踩回来:“就不!”

幸好杨修夷及时将我拉走,不然我的脚准得痛死。

我怒气冲天:“你这家伙,你家卫真都跑去柳州了,你还死赖在这儿不走干什么!”

他摇头晃脑两下:“啧啧啧,还没进修夷家的门,就开始有女主人的气度了,想赶我走?”

杨修夷看向他:“阿雪,你先回去吧,我和初九还有事要说。”

一阵鸡皮疙瘩如浪般涌起,我哆嗦:“不准喊他阿雪!”

我将花戏雪又打量一番,肤如皓『色』凝脂,眼若剪水秋波,鼻梁高挺似峻岭,唇『色』丹红如映日,除了那双浓密剑眉不似美人的柳叶弯弯,这张脸真的是好看到无以复加,看多少遍都不会腻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恐怕月牙儿也得气死。

我极快挡在花戏雪面前,看向杨修夷:“你是不是想走卫真的老路啊,月楼可以原谅卫真,但是我不行,我宁可你有三妻四妾,都不想你有男宠!”

但看来杨修夷是真得想走卫真的老路了,分明答应不打我了的,结果因我这话赶在花戏雪出手前,一把将我拍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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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上女频嘉年华第三名了~~虽然很快就会被踩下去,但素好开心!

闺女加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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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半月之约

许多暗人在轮流盯着我的房间,所以现在睡觉我连门栓也懒得上。

杨修夷进来把我从床帏里捞起时还不到寅时,我也是有起床气的人,抬手移来『乱』七八糟的东西朝他身上扔去,砸得满室叮当作响。终于清醒后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双目阴沉,狠狠瞪着我:“睡死你得了!”

我立即躺下:“好,我死了你可别来送葬。”

他掀开我的被子:“出事了。”

我拉回被子:“能出什么事?”

“一个时辰前,宋十八带人去县衙劫狱,独孤涛也被绑走了,沿路杀人放火制造混『乱』,买通了守城卫士跑了,你最好快点。”

“什么!”

我被震撼得发懵,她真是疯了!

忙下床洗漱穿衣,跳上杨修夷的后背,好在他轻功强劲,在南城十里外就追上了他们。[]浮世谣137

遥遥看到上百支火把明晃如灯海,蜿蜒如火蛇。想起杨修夷说的杀人放火,心里有些悲凉,我趴在他肩头,低声道:“杨修夷,那日我和宋十八从县衙里逃出来,为了逃命,我在夜市制造混『乱』,当时她还说了我几句……”

“说你什么了?”

“她说那些摊贩很可怜,问我这么做良心能安么。”

杨修夷淡淡一笑:“怪了。”

我点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为什么一个女土匪会说这样的话,当时还恍惚觉得她是好人。你知道么,那晚她为了救我。后背受了很重的伤,差点死掉……”

杨修夷没有说话,顿了许久,微微侧头:“初九。人心不是一成不变的,没有绝对的善恶好坏,许多周济一方的善人也有自私凉薄寡念之时,暴戾恣睢的恶徒生出些恻隐之心也不足为怪。人心这种东西。是世上最难测的,不用深究了。”

我歪着脑袋,斜斜看着他的深邃侧颜:“那杨修夷,如果她被捉走,是不是会被砍头?”

“你想救她?”

我摇头:“虽然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但是我还没到是非不分的地步。我只是在想……”

“什么?”

我顿了顿,问出心里纠结多年的问题:“杨修夷,你说我要是被砍头了还会长出一颗脑袋吗,还是我的脑袋会再长出一个身子?”

墨眉一皱。他侧过头盯着我。半响。凉凉的:“我觉得你脑子有病,还是再长一颗好的吧。”

“……”

跟了许久,天『色』渐亮。他们将火把齐齐熄灭,拐入一条小道。小道后是长草丰茂的广阔土坡。算算辞城到陷活岭,最快也得五日脚程,他们应是走累了准备休憩。

我隔空在宋十八附近摆下切灵阵,杨修夷以一道玄术雷光引众人纷纷仰首,而后抱起我,闪电掠空般蹿了进去,速度太快,连他都不能控制脚步,顿时双双跌地,啃了我一嘴的草。[]浮世谣137

他将我扶起,伸手捡掉我脸上头上的杂物,声音饱含笑意:“摔倒,最起码得护着脸吧?”

正想和他吵嘴,却脑袋一歪见到一旁的独孤涛,只穿着昨夜见面的那套白『色』中衣,长发随意披散,微有些凌『乱』,双手被粗重麻绳绑缚,是最简单的那种绑法,但绕了七八圈,换我反解,也得耗上许多功夫。

可饶是如此处境,在他身上却见不到一丝落魄,正气定神闲的端坐在那,双目微阖,睫『毛』弯卷,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正在『妓』院里听美艳的歌姬哼着娇莺婉啭的靡靡小调呢。

我扯扯杨修夷的衣衫:“要不要救他?”

他仰躺于地,以臂为枕,闭上双目:“不必理会。”

“好歹也是你朋友,不救会不会……”

他如若未闻,淡淡道:“九岁时,母亲太想我,将我要回家半年,父亲把我送入点将堂修文习武,一日课上,闯入三百名盗匪,将我们尽数捉走,关入一处暗室,独孤涛是最先从三百名盗匪眼皮底下逃出的,他虽不会功夫,但自解绳索和脱身能力远胜于常人。他现在不跑,可能想混入龙潭,『摸』清地形,还是别『乱』了他的计划为好。”

我有些惊讶:“他也会自解绳索?”

他轻轻一笑:“别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小时候最爱上树掏鸟窝的就是他了,他父亲脾气不好,每次他一惹事就揍他,三天两头关禁闭和柴房,早练了一手本事了。”

我不解:“按你说他是点将堂出身的,怎会没有功夫呢?”

杨修夷顿了顿,睁开眼睛看着我,眸『色』清冽如泉:“他父亲不准。”

“为什么?”

“他父亲为大将,于平『乱』蛮夷有功,统兵……”浓眉微皱,他摇头,“总之,他父亲膝下三子二女,无一是习武的。”

我听不懂,觉得也没什么好听懂,倒是对那逃生起了浓厚兴趣,在他旁边趴下:“那你呢?你们被三百名盗匪捉走,你为什么不是第一个跑出来的?你好歹是师公的高徒,这样多丢人呀。”

他眉梢微扬,低低笑了几声:“初九,点将堂是什么地方?我王朝将帅多出自于那,怎会被人轻易闯入。别说点将堂本就防护森严,就是那群王孙子弟每日跟去的随从和暗人,加起来就有上千,这区区三百个盗匪凭空冒出,不觉得太过虚假么?”

我愣了愣:“所以,你……”

他侧过身,黑眸直视我,爽朗一笑:“我难得下山偷得清闲,自然要抓紧时间偷杂书了,那些天看得有点困,终于有人打扰课堂,我自是趁机好好睡了半日。”

我乍舌:“师公知道还不骂死你!”

“嗯,可惜他不知道。”他继续闭目,唇角挂着淡笑。“昨夜闹了一晚,我得睡了,你想睡的话可以靠过来。”

我转向另一处:“我还是盯着点吧,省得你的好友被人宰了。”

宋十八站在独孤涛身前。双手环胸,饶有兴致的盯着他,独孤涛依旧神情淡淡,不见任何波动。我心里不由佩服起他的镇定。思及刚才杨修夷的话,他好似什么大将之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儿。

宋十八盯了他半日,莞尔一笑,弯身勾起他的俊容,像是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一般:“独孤涛,感觉如何?还能神气么?”

我觉得这真是废话,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独孤涛现在的模样就挺神气的。

他没有理她。

宋十八忽的扬手。似要给他一个耳光。到脸庞时。却忽的收势,在他脸上轻拍了两下:“难得我宋十八能遇上对手,果然不是寻常男子。”

独孤涛一直淡定从容。面对她迅疾而来的耳光毫无惧『色』,眼都不眨。之后的调戏,更是不放在心上,从始至终都像个入定高僧,这种定力绝对高出杨修夷。别的我不知道,但如果有女人要这么揩杨修夷的油,他绝对会像对清婵那样把她瞬间化为灰烬。

面对这样沉默的人,就好比蓄满浑身力道,结果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宋十八定是有些无力感的,她单手擒住他下巴,再度托起他的脸:“怎么?被吓到不敢跟老子说话了?”

独孤涛仍是一言不发。

“哈哈,堂堂益州知府,如今这般处境,明日传出去会有多好笑?”

“我要怎么戏弄你呢?把你脱光了在陷活岭二十三峰各大帮派里转上一圈?让人吐口水浓痰,如何?”

“你快跟我求饶吧,求饶老子就考虑放你一马!”

“独孤涛,不说话是嫌活的太长,还是嫌舌头是个累赘?”

“老子让你说话!”

“再不说话,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你真的以为我不敢?”

“不要以为你是知府,我就不敢对你动手!老子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独孤涛!”

宋十八终于暴怒,扬手在他脸上落下一掌,极为清脆,他的俊俏脸蛋登时红肿,留下清晰的五指。“蹭”的清脆鸣响,一把长剑出鞘,直指他喉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心下一慌,杨修夷忽的握住我的手:“不用管。”

我忙道:“他会死的啊!”

他声音舒缓,不见丝毫紧张:“不会,宋十八舍不得杀他。”

“你怎么知道?”

他一笑,睁开眼睛看我:“你若得到一匹野马,会想将它驯服么?”

“……我不会骑马。”我这水桶腰,哪能爬的上去。

他顿了顿:“那换做野狗野猫。”

“为什么不是野虎?”

他摇头:“若是野虎,许多人多半都杀了,少数人才会想着驯服它。但独孤涛不是老虎,他不会武功,只身单形的他对宋十八而言毫无威胁,像她这种匪帮二当家,占有欲/望高过常人许多,她舍不得杀他的。”

“所以独孤涛才那么有恃无恐么?”

他看向独孤涛,浓眉微皱:“不该这么说,那家伙一直都这样,不管是不是『摸』准了宋十八这种心理。”

说话间,宋十八在那边又骂了半日,长剑在独孤涛面前晃来晃去,后者却完全没有将她当作一回事,仍是淡看风云一般的盘腿端坐。这时,白嫩小子啃着酸菜包走入视线,坐了十几日大牢,居然胖了不少,一张秀脸愈显白嫩。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吃上牢饭就跑了出来,都没机会看看牢里的伙食待遇。

他一来就在独孤涛肩上踹去一脚,力道很重,独孤涛却纹丝不动,坐如钟鼎。我不由暗想,他父亲当初得把他揍成什么模样,才练就如今这挨打经扛的本事。但很难将眼前这坐怀不『乱』,温和清润的男子同一个上房揭瓦,上树捣『乱』的小皮孩联想一块儿。就如很难想象杨修夷熬夜杂文一样。

宋十八一把将白嫩小子扯开:“滚开!这人是老子的,只准老子能打!”

“二当家的,他可把我害惨了!”

宋十八很不留面子,拿剑背猛拍他肚腩和后背:“瞧瞧你,都肥的可以当猪宰了,还惨!老子以为你出来得瘦个三四圈,没想还给我胖了一大轮。”目光看到他手里的酸菜包,长剑一把刺中,甩了出去,“吃吃吃,吃你个死人头,给老子绕山坡跑圈去!”

这顿火发得太大,连我都觉得莫名其妙,白嫩小子僵硬原地,宋十八回头招来一人:“大乘,带吴献晨跑去,来回二十圈,没跑完别给他停下!”

说完望向独孤涛,独孤涛抬眸和她对视,一个冷如封冻镜湖,一个沉似幽谷深潭。良久,宋十八明眸微眯,磨牙切齿道:“独孤涛,不出半个月,我定让你哭着跪在我跟前!”

我不知道独孤涛是不是那种骨头硬到宁可折断的刚毅之人,但是半月期限着实有些太过自大,莫说独孤涛,就是少时妖怪捉走我,都极难在半个月将贪生怕死的我变得温顺乖良。

本以为独孤涛会一直装聋作哑,懒得理她,没想他竟忽的清淡一笑,如丛林掩映中『露』出的一琼桃枝:“哦?那如果半月后,我没有跪哭在你跟前,你当如何?”

我一愣,宋十八也一愣,眼角冰寒略退,微微垂眸后,双眸蓦地湛亮如星,一字一句的说道:“那我自断右臂!”

独孤涛点头,温笑:“好,到时你可莫要忘了。”

自断右臂于我而言,不过短时间内痛个半死,于她而言,却是终身残疾,因一时意气而自残,这赌注下得不免有些过大。不过想想,她此时应也不会有顾忌,她又不知道我和杨修夷跟着他们,到时过了半个月,把独孤涛打哭,再踢他后膝盖,照样可以哭着跪倒,若独孤涛打不哭,用青葱熏他一脸泪花,看他哭不哭。

我略略思量,宋十八虽然满手罪孽,但待我确实不错。她被砍头,我无能为力,但这面子问题,我还是得帮帮她,救她一臂当还她一刀。若到时杨修夷阻拦他们折腾独孤涛,我得拉着他,拉不住大不了我哭着跪他一回,反正我脸皮厚。

宋十八转身朝另一处走去,独孤涛看着她背影,依旧态若古井,能安详到这种境界,连我都有想要挑战他的冲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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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剧痛

因宋十八人多,路过必留下许多痕迹,且我们也不能跟的太紧,待他们走光后,我们才慢慢悠悠起身尾随。

比起十几日前的心绪沉重,独自赶路。如今这趟轻松愉悦,一路和杨修夷赏山『色』河光,踏春夏之草,望野径云翻,眺天际山峦。几日下来,吃了许多野味,不得不说他烤野兔的本领实乃一绝,我一顿能吃掉整整一只。

每当夜『色』,我们就偷偷溜去宋十八身边,摆个切灵阵躲着偷瞧,听着她对独孤涛的絮絮骂骂入睡。闲着没事做,我会和杨修夷打赌,赌独孤涛今天会不会理她,但多半都是我输,想想我真是笨,他们多年好友,明显杨修夷更了解他。

越到后面,宋十八脾气越好,许是已被独孤涛这千年不变的古井脸打败,闭门羹吃到最后,她竟能笑嘻嘻的捏着他脸蛋:“不理我?没关系,离半个月时间还长着,等到了寨里,有的是办法让你服软!”

独孤涛的双手几日前就被解开了,行动也自由不少。他们停下休息时,他常常独自坐在一边,或眺望远山,或静静沉思。通常这种情况下,宋十八没多久就会出现,『插』科打诨,嬉笑怒骂,虽然常常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跟在他们身后,从另一处捷径抵达陷活岭,与我想象中的贼窝盗窟相去甚远。此处峰岭绵延起伏,绿树浓荫掩映,莺飞草长,一条宽阔大河自高山而下。滔滔奔流,沿岸石子映着水『色』艳阳,发着夺目光华。我觉得有些不对,怎一点苔藓都无。凑上去观察半会儿,竟布着紫罗玲珑阵。

采了附近的紫罗草捣碎,滴了三滴酒泉湘『露』,将稀释的透明汁『液』沾在眼皮上。再踮起脚尖给杨修夷抹了抹,眼前顿时一片清朗,能瞧到前方浅滩上的森寒刀阵。心中暗暗咽一口唾沫,这一脚踩上去,得多可怕,要是不小心摔倒,下辈子投胎就当刺猬吧。

被杨修夷牵着走到刀阵中心,寻得阵法器引,我一把将引器里的紫罗草和玲珑结烧光。刀阵顿时曝于光天化日下。权当为民除害了。

再往前走没多久。终于体会到杨修夷所说的地势复杂,更头疼的是,每条路口皆有大队人马走过的痕迹。我们都忘了。这里可是贼窝聚首之处,又不止宋十八一伙人。[]浮世谣138

寻了些石头想摆个乾元星阵。杨修夷却拉起我往其中一处走去,指着路边一个不明显的记号:“独孤涛留下的。”

我乍舌,这都能发现。

一路跟去,阵法多不胜数,头疼之后,干脆脱下自己外衫,用绿草汁『液』绘了一张鹤舞幻真图。走上一步,探寻一次,再走三步,就得破掉一阵,着实麻烦,因此和熟谂地形的宋十八等人距离也越拉越开。

心下感叹这群盗匪比谁都怕死,同时也终于知晓,为何当初宋十八知道我的巫师身份后,竟毫无讶异,反而兴趣颇浓。

都说世上巫师剩下不到百来个,我看三分之二都跑这儿来施法了,难怪巫师要被人大骂,不是帮『妓』女堕胎祈福,就是帮强盗布置阵法,这般助纣为虐,名声好得了才怪。

循着记号,到风云寨已是两天后,我实在懒得走了,趴在杨修夷肩头,他分明可以一跃腾空,直上千步石阶,偏偏要绕着小路,一阶一阶拾级而上。我把玩着他的头发,又香又软,他嫌我会玩坏,摘了把香草给我。

我一边甩着香草,一边哼着自己都听不下去的难听调子,到半山腰时深深呼吸,感叹一声:“啊!自从离开了望云崖,好久没上到这么高的地方啦,真怀念这种空气!”

他语声清冷:“叫你回去又不肯。”

我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在这种视野下,他的白嫩肌肤更显白璧无瑕,我满足的叹息:“杨修夷,我好喜欢你啊。”

他愣了愣,灿烂一笑:“什么时候喜欢上的?”

我摇头:“不知道,上次那么说是想逗你的。”

他顿时不满:“逗我?”

我伸长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但他真的不容易讨好,声音略带危险:“你倒敢逗我了?嗯?”

我细细回想一下湘竹以前跟我提过的一个作者,名叫清欢书客,他写的,里面的情话细细绵长,很能让姑娘们感动。我就常看湘竹在二一添作五的柜台后偷偷抹着眼泪,见到我后非要念几句给我听,见我没有反应,斥责我没心没肺。

若我忽然跟杨修夷说上几句情话,会不会把他说的一脚踩空?[]浮世谣138

心里起了几丝调皮,我清了清嗓子,伸手指向远处:“杨修夷,你看那座山,它高大巍峨,就像你在我心中……”

话至此处,他忽的喝断我:“别说话!”

满腔情意被他吼得瞬间消失无踪,我正要捶他肩膀以示不满,循着他眸光望去,却见我方才『乱』指的那座峰岭有大片红云罩顶。

高空疾风,云层汹涌翻滚,如大浪前推,一波一波,却惟独此处红云盖顶而罩,像是被牢牢钉固,其内却又汹涌隐伏,腥红如血,变幻万端,仰首望了许久都不见它消散离开。

我愣愣的:“那是什么?”

他伸出两指,低『吟』几句,忽的一道白光冲那片红云疾驰而去,于空中落定后,瞬间幻化出四面晶蓝屏障,将那座峰岭包陇其中。却见此时,那峰岭之上狂风忽起,一圈气流急旋,四面八方皆是红蓝交织,难分虚实,有股强劲的气浪逐渐向外推出。

片刻后,如铁锤敲破冻湖之镜般的清脆声音响起,那团红光撑破了杨修夷的晶蓝屏障,晶体碎片登时如雨急风狂中的漫天飞花,四处迸溅。煞为壮观。

我彻底呆若木鸡:“天呐,到底是什么……”

杨修夷神情凝重,剑眉紧皱,沉声道:“我也不知。刚才小试了一下,这个结障玄术极强。”

“你破得了么?”

“应该可以。”

我莫名生出许多怯意,将他抱的更紧些:“可以也不要管,不归我们管。快走吧。”

他顿了顿:“初九,你怎么了。”

我不解:“我怎么怎么了?”

他微侧过头:“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被他一提我才惊觉,我的手脚抖得如同机杼上来回穿梭的纱纺一般。我被自己吓到了,慌忙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转身将我放下,手指按住我的脉搏,半响后浓眉紧皱,担忧望来:“怎跳得这么厉害,你生病了?哪里不舒服?”

我比他还困『惑』:“真的没有。”

这时,人中一阵滚烫。我低下头。一滴血从我鼻下滴落。顺着下巴流在衣上。我未来得及擦掉,胸腹紧而传来剧痛,五脏六腑像被人伸入一只手。正在使劲的『揉』捏它们,挤出血肉汁『液』。我一下子被痛出眼泪。缩成一团。他将我抱入怀中,看得到他慌张失措的表情,却听不到他喊我的声音。我张口想喊他的名字,却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我抱住脑袋,大哭出声,痛的不能自己,眼泪噼里啪啦直掉,浑身都在抽搐,若非被他紧抱在怀里,恐怕我会在地上『乱』跳着打滚。但这疼痛好熟悉,恍惚中忆起是鸿儒石台上昏『迷』前的那阵巨痛。

杨修夷的手微有颤抖,不断擦掉我的血,贴在我后背的右手一直往我体内灌入他的清澈灵气。我抽泣的看着他,他殷红的双唇惨淡无『色』,白皙俊容苍白如纸,从未见过他这么恐惧过。本想张嘴问他我是不是要死了,却不想他再为我担惊受怕,只得一声一声重复“我没事,不要担心。”声音弱的连自己都听不真切。

痛到最后,我怕自己一睡便不复醒来,紧紧揪住他的衣衫,求他不要让我昏阙,眼泪和半张脸的鲜血混成一处,全流在他身上。他的手臂那么有力,紧紧揽着我,我攀住他,就像攀住我的全部,包括生命。

良久良久,疼痛终于消散,我瘫软在他怀里,连流泪的力气都已散尽。他轻轻推我:“初九?”

额上落下柔软一吻,我睁开眼睛:“对不起,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他长长舒了口气,将我紧揽在怀,语声嘶哑:“没事,是不是我刚才的随意之举害得你?”

“不是,这种感觉以前有过。”

“什么时候?”

我微撑起身子:“在鸿儒石台上,杨修夷,我好渴……”

他隔空捏来一片掌大的青叶,凝集空中水汽于叶上汇成一汩,喂入我唇中。清凉感觉沁润心田,我挤出一笑,想让他放心。他却不领好意,目光别向另一处:“嘴巴都是血,还是笑不『露』齿吧,狰狞死了。”

我顿时不悦,微抬起手,有气无力的打他:“我可是月牙儿,是个大美女,敢说我狰狞,当心以后我不要你了。”

他俊目一凝,浅浅一笑:“还知道贫嘴,看来真的没事了。”

我没力气再说话,瘫靠在他身上,将他眉目轮廓用眼光一一描绘。

他四下环顾一圈,微作沉思:“初九,我们就在此休息吧,你布一个阵法,我独自去山上照应独孤涛,每逢一个时辰回来一次,好么。”

我当然不肯:“我要自己去。”

他立即拒绝:“不行!”

我想了想,忽的一笑:“你忘了么,我们一路上来,巫器『药』材快用光了呀。”说完将袖子里的小筒花雕酒喝光,『舔』了『舔』唇瓣:“你看,最后一滴都没了。”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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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随风童鞋的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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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阴谋

从后山往上,渐次望到前山坡上大片大片的稻田,如绿波春浪,欣荣明媚,看这长势,再过些月必定能有丰盛的收获。真难想象这些稻禾会出现在匪山之中。

路上不时有人往山下走去,三两五对,杨修夷神思比我灵感许多,避开他们不过轻而易举。

他一直担心我的身体,我几次说了没事,他就是放心不下。我身上有重光不息咒,即便五脏六腑真被人用手捏成肉汁,我也能重新长出。为了让他彻底放心,我故作活泼,在他面前又蹦又跳,结果好几次跳得太过,差点从坡上滚下去。他忍无可忍,恶声警告:“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我嘿嘿笑了两声,当作耳旁风,继续『乱』跳。跳到一半他忽的晃来,一手揽在我腰上,飞快将我带到一旁花径中。不多时,宋十八的声音遥遥传来,听上去火气不小:“一定要找到他!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找不回来,老子拿你们当下酒菜!”她声音本就清脆,如今在这山涧中回『荡』,真如黄莺啼谷一般。

许多凌『乱』脚步纷至沓来,听这意思,想是独孤涛已安全逃出。这倒省心不少,我可以放心大胆去找那什么大当家了。不过想想下山路上也有许多阵法陷阱,危险不可估量,忙蹲在地上捡石头,杨修夷将我拉住:“他会设置避尘障,你寻不到的。”

话音刚落,却见一身玄青长衫的独孤涛从一处小径踱步而出,怀中抱着大簇杜鹃。模样优雅清闲,他望向宋十八,淡淡道:“我就是想跑,也不会挑这种时候。你紧张什么。”

宋十八背对着他,暴怒焦躁的俏脸因他的声音而有一瞬呆滞,再下一秒,不可抑制的弯唇而笑。抿了抿嘴巴后,却做出一副凶狠表情,回过头去:“我不会让你再有机会逃跑的!”

独孤涛轻懒看她一眼,眸光投向苍茫远山,仍是语声清淡:“离半月之约还有十日,你若闲着没事做,便勤劳一些吧,以后断了右臂,许多活想做都做不了了。”

宋十八哈哈大笑:“是么?那我就用这右手多杀几个人。让你管辖内的无辜百姓又死上一堆。”[]浮世谣139

独孤涛摘下一瓣杜鹃。修长手指细细摩挲:“宋十八。知道我为何要用三箱黄金诱你上当么?”

宋十八没有回答,独孤涛淡淡一笑:“因为我打听过你。”

“哦?打听了我什么?”

“我知道你痛恨贪官污吏,嫉恶如仇。虽然拦路抢劫,杀人放火的事情不曾少干。但对待百姓还是……”

“笑着打断他,“独孤涛,你这是怕了么?往我脸上贴金,想求我放你一马?还是想学唠唠叨叨的长门僧人,用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屁话来感化老子?”

独孤涛目光转向她脸上,眸『色』闲淡,清风吹拂,将他头发往后吹散,一派从容,宛如画中丛山翠『色』中的世外闲士,他淡淡摇头:“贴金?没这个必要,你待百姓良善并非你本『性』良善,而是你怕无意中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可对?”

他将手里杜鹃塞入她怀里,转过身去,声音清冷的毫无感情:“而且,我也不可能是长门僧,因为我不会给你成佛的机会,你们这种满手血腥的强盗不可饶恕,最终归宿只有一个,那就是断头台。”

他徐步离去,沿路枝桠轻晃,听得一声细微撕裂,一截布料滞留枝上,逆风『乱』舞。

宋十八仍在原地,没有离开也没回身,似在凝望他的背影。她穿着一件黯红衣衫,依旧男妆,正因如此,才显得愈发清瘦。

我似乎从她身上看出了什么,却难以确定。她是大大咧咧,但并非没有脑子,相反,她很聪明。我转头看向杨修夷,他眉目凝重,没有说话。我『舔』了『舔』唇瓣:“杨修夷,她,她不会喜欢上独孤涛了吧?”

“如果是你,你会么?”

我想了想,摇头:“他们之间的差别好大,我想我不会。”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入夜,我们偷偷潜入风云寨,是个环山而建的极大房群,多为石屋,正前处有片空旷场子,应是练武强身之处。

杨修夷最先带我去的地方是后厨,一头扎进去,东翻西找。我一开始只道他吃了多日野味,被馋的丧心病狂,却见他对一堆珍果糕点视而不见,而是捧着老醋酱料,酒坛瓮子一通『乱』闻,最后『摸』进了酒窖。[]浮世谣139

看来他还是不死心。

我跟着进到里面,扑上去蹭住他:“这里只有稻花酒和青稞,没有花雕的。”

“你怎么知道?”

“宋十八告诉我的啊,她说她们口味……”谎话说到一半,支吾不下去,他手里已抱起一坛小花雕,强行拉住我:“回去。”

我死活抱住泥墙,用很严肃的语气说道:“你若是把我扔在山腰,我会跑走,再也不跟你见面!”

他眉目一凛:“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会跑走!而且这辈子都不跟你见面!”

“你再说一遍!”

我挺直背脊:“你这么不想见到我,要把我赶走,我当然要跑得远远的,省的招你烦!”

他眼神凶狠的盯着我,声音像从齿缝里挤出一般,咬牙切齿:“田初九,不管是不是气话,以后这种话不要轻易让我听到!”

我立即不服输的怒瞪他:“我不仅会说,我还会做!你要是真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说到此处才觉得自己又冲动了,他已经为我担心了一整日,实在不该再惹他不快。我眨巴两下眼睛,瞬息变脸。委屈兮兮的蹲下身子,伸手扒拉着地上黄土,低声咕哝:“你要是真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那里,万一我又被痛得半死怎么办。你又不在我身边。我会被痛死过去的,跟上次那样好几天醒不来……”我抬起头,“那样我会想死你的。”

他垂眸静静望着我,许久。无奈道:“你跟谁学的?”

我立即拍马屁:“不是学的,是被你宠的。”

说完起了一身鸡皮,但好在脸皮厚,仍能用诚恳感激的眼神真切的盯着他的双眸。

他叹了口气,伸手拉我起来:“真拿你没办法了。”语毕,将花雕酒隔空移回原处,抱起我跳上厨房上的横梁。

我不解:“怎么了?为什么要到这儿?”

他轻声道:“知道为什么天下茶馆酒肆是非最多么?”

我笑着说道:“你想等人过来闲聊,好听些消息?”

他点头:“嗯。”

我嘿嘿两声:“你没觉得这么守株待兔很笨么?”

他长眉一轩:“你没觉得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这么挤着?”

我高兴的靠在他肩窝上:“那你不把我一个人扔那了?”

他凉凉的看我一眼:“你如今这么难缠,我哪敢?”

许是见我表情不满。他凑过来在我额上亲了一口。语声温柔:“我也舍不得。”

我静静望着他。心里想的和行动出来的总是相差太多,分明想要逃离,却愈发依赖和深陷。叹了口气。我环住他劲瘦的腰肢,如果可以。我想和他一直呆一起,到地老天荒。

没过多久,有三个男子说说笑笑走来,从酒窖中抱了几坛酒,再在厨房里搜罗了一堆瓜果,在庭外坐下,边剥花生边闲聊。我竖着耳朵在听,他们聊得却都是哪家『妓』院的姑娘最丰/『乳』翘『臀』,叫声浪。陷活岭哪家弟兄又干了一单肥票,可两年吃喝不愁。哪家赌坊专出老千,被发现后连同赌坊老板的双手都被剁烂。聊着聊着,终于提到宋十八和大当家,还有独孤涛,却恰在此时,宋十八的声音猛的响起:“吵什么吵!都给老子滚回去睡觉!”

她双手抄在胸前,身边跟着白嫩小子,看模样心情很暴躁。将那三人赶跑后,她抱起桌上的酒坛子猛饮数口,“砰”一下放在桌上:“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一个狗屁知府么!给脸不要脸!”

白嫩小子的头发先前被傅绍恩用刀子割得参差不齐,『乱』七八糟,现在干脆全部剪光,『露』出一颗圆圆亮亮的光头,像过年时各家各户门口垂放的招福小偶。他剥着一颗花生,抬起眼皮:“是没什么了不起,那你干嘛给他脸?直接一刀宰了多好。”

“一刀宰了?”

宋十八捡起一片牛肉塞入嘴中,咀嚼两下,声音很轻:“说实在的,真要宰了他,老子有些舍不得。”

“为什么?”

宋十八顿了顿,若有所思:“他这样的人,世上太少,宰了总觉得有些可惜。”

白嫩小子顿时讥笑:“二当家的,咱可是土匪,这世上人才是多是少都跟我们没有关系,轮不到我们替天下『操』心。”

宋十八没有说话,一口一口灌着酒,大盘牛肉瞬间吃的一干二净。

白嫩小子望着她,忽的若有所思:“你,你不会看上他了吧?”

话刚说完,他的脑门被空掉的牛肉盘子当头敲了一下:“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他那么风度翩翩,内敛沉稳,不是说最讨姑娘家的喜欢么?”

宋十八横眉竖眼:“老子是姑娘家?嗯?姑娘家?”

白嫩小子咽一口唾沫:“你要不是姑娘家,你每月那月信……”

连我都觉得他在找死了,不过宋十八这次不再仁慈的用盘子,而是直接抓起一坛酒,幸好他跑的快,不然白白亮亮的光头得变成红红火火。

他『揉』着屁股起身道:“二当家的,喜欢他也没什么,咱可以给他灌媚『药』,把他强上了,到时候你要是怀了他的骨肉,看他还敢不敢把你送上断头台!”

说着伸出手指,一根一根数过去:“还剩差不多十天,每天都强上一次,怀孕机会应该有的。”

我本以为他这次会死得更惨。换我是宋十八,我会恼羞成怒,直接掀起桌子砸过去。可没想宋十八竟文文静静的端坐着,雪白的脸上浮起两片红晕。若有所思道:“真的可以么?”

我:“……”

白嫩小子连连点头:“当然可以!我告诉你,你得先把……”

接下去的一炷香时间,他对宋十八进行了绵长的『性』/教育普及。从下『药』到脱衣,到上床。到女方强上应注意的要素。我和杨修夷听得面红耳赤,我干脆埋首在自个儿怀里,可脑中却不由出现很多画面,挥之不去。

从中可以确定两件事:一,宋十八这大马金刀的女土匪竟还是个纯情娘子。二,白嫩小子这稚气未脱的小屁孩绝对是个采花大盗。

就在他们对如何强行压倒一个男人进行激烈讨论时,东南处的耳光后拐来六七人,看步伐摇摇晃晃,像是几个酒鬼。

他们高声唱着难听到极致的小调。其中一个忽的吆喝:“马大哥什么时候带人去找大当家啊?快把他们都给端了吧!然后把宋十八那小婊/子赏给哥几个玩玩!哈哈!”

宋十八和白嫩小子闻言。齐齐一愣。转过头去。

另一个声音大笑:“是啊,再不快些,宋十八的小命就得没了。都玩不了几天了!”

“放心吧!辞城局势没那么快恢复,狗知府在我们山上。那脑满肠肥的县太爷也被马老大给一刀宰了,要调兵的话得去隔壁县城,至少还有半个月,咱有的是时间玩她!哈哈!老子要让她在我身下喊我大爷!”

宋十八闻言皱眉,看向白嫩小子:“县官被马志奇宰了?什么时候的事?”

白嫩小子同样一脸困『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边声音越来越近:“哈哈,那小婊子最近被那狗知府『迷』得可是七荤八素,瞧她那股浪劲,人家狗官压根看不上她啊,哈哈!”

“你不想想人家是什么身份,那可是知府,模样又生得好,平日里得多少大家闺秀得围着他转?就宋十八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野丫头,人家哪看得上?”

“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哈哈,等城里来人之前,咱一定要让她享受几日,听说她还是个未开苞的呢!”

几个醉汉口无遮拦,借着酒劲大肆发疯,待转过一丛茂树后,忽的看到了面容森寒的宋十八,顿时僵愣原地。

宋十八猛的冲上去,腾空而起,将最后说话的那人踹倒在地,膝盖狠狠的压在他脖上,使他难以动弹,继而一个飞快旋身将另外两人踢倒。其余几人想跑,白嫩小子急急前去阻拦,但这家伙功夫实在不行,宋十八喝住他:“不必追了!”

她伸手揪起一个醉汉的头发,袖中匕首滑出,抵在他脖间:“说!什么城里的人?县太爷是怎么死的?”

如此剧痛下,那人早已酒醒,惊恐的看着她:“二,二当家。”

“说是不说!”

“说,说什么?”

宋十八冷冷一哼,匕首一个陡转,毫无犹豫的将他左手三指削飞,鲜红血线顿时喷出。

醉汉发出凄厉惨叫,大声痛呼:“我说我说!”

他捂住满是鲜血的手掌,痛哭道:“二当家的,不关我的事啊,都是马志奇干的!”

匕首寒芒更递一寸:“别他妈给老子磨叽,快说!什么事?”

“马,马志奇说要把罪全顶你头上,然后把大当家的也给端了。我们风云寨以后就不用守那么多规矩,想抢谁就抢谁,想杀谁就……”

宋十八揪起他头发:“罪?顶什么罪?”

醉汉犹豫许久,宋十八冷笑:“老子不是白混的,你若是敢骗我……”匕首如嗜血猛兽,瞬息将他右手小指切断。

醉汉忙道:“二当家你放了我吧,我全告诉你!那晚你带弟兄们劫了狱,就去绑架知府狗官。你们一离开,马志奇就把牢里所有的囚犯都放了,他们血洗了县衙,宰了县官,一路烧杀掠夺,一把火把将夜市全给烧了,他们杀红了眼,听说死了差不多三千来个百姓。回来后弟兄们觉得玩大了,不止得罪了白道。恐怕黑道也要人这罪得由人扛着,就推出了你,他令弟兄们不要透『露』出去,二当家的。这不关我的事啊!”

宋十八愣怔在原地,忽的大怒,一脚踩上他的脑袋:“赵大脖,老子平日里对你怎么样?亏待过你没?嗯?”

“没。没,二当家我知道的全说出来了,你放了我吧!”

宋十八弯身揪住他的头发,将他脑袋往地上连撞数下,眸中有着疯狂的晶亮:“哈哈哈!这就是我的好弟兄,居然瞒了我这么多天!让我替你们去死,替你们背负骂名!嗯?”

醉汉不断求饶,她却像疯了一般:“老子先前还当什么罪,哈哈!劫狱和绑架朝廷命官是老子犯的。老子被砍头。老子无话可说!但他妈要我背负上三千条老百姓的命。你当老子冤大鬼投胎么!嗯?”

她一刀斩下那醉汉的耳朵,在他的惨叫声中,转头看向另一个醉汉。皮笑肉不笑:“张才,这事你也是知道的?”

后者咽一口唾沫。艰难点头,旋即被她反手一个耳光:“我宋十八何曾对不起你过!老子真是瞎了眼了!”

她将匕首竖斜戳入那人喉间,角度刁钻,完全不会令人瞬息致命。拔出时,鲜血喷薄而出,她冷冷一笑:“等城里来人之前,让我享受几日?哈哈,还是等你死之前,你先好好享受这喘气不能的滋味!”

她将刃上鲜血随意在衣上一擦,举步往一处走去,白嫩小子慌忙拉住她:“二当家的,不要啊!”

“放开我!”

“你斗不过马志奇的!”

宋十八大笑:“我斗不过他?他马志奇算什么东西!”

白嫩小子抱住她胳膊,另一只脚勾住院中桌脚,急切道:“二当家的,你想想,这都几天了!我们居然毫不知情,全派上下,连张才这种小角『色』都能知道的事情,我们却不知道,难道你还没发现不对劲么!”

他继续道:“大当家的隐退好几年,如今寨里几个有点资历的老家伙也都站在马志奇那边,我们怎么对付得了他们,吃亏的还是我们啊!这种局势,你去找他撕破脸皮,我们只会死得更快!”

宋十八拼命狠挣:“老子就是死也要跟他同归于尽,放开我!”

“二当家,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想想值不值,你这一死,罪名可就坐实了啊!”

宋十八一掌劈在他肩上:“吴献!老子叫你放手!”

白嫩小子仍死死抱住她:“二当家!这不是一两条人命,这是三千多条啊!你最痛恨被人骂,这遗臭万年的滋味你自己想想好不好受!”

“老子名声还不够臭么!给我放开,不然我砍了你的手!”

“还有大当家,马志奇明显还要对他不利,你自己死了不要紧,你就替大当家考虑考虑吧!”

“放开!”

“大当家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有再造父母之恩,二当家的,不能不管他老人家啊!”

宋十八终于渐渐冷静,放弃挣脱,白嫩小子一松手,她就瘫软在地,微微侧过头,才发现她脸上血『色』尽失,苍白的可怕:“吴献……”

白嫩小子心疼的跪在她面前:“二当家,我在。”

宋十八双目发直,喃喃道:“你说得对,全派上下,连张才这种小角『色』都能知道的事情,我们却不知道,这说明说什么?”

一滴眼泪忽的从她明眸里掉出,她语声颤抖:“他们怎么都这么待我?我平日里何曾亏待过他们?全派一千多人,竟没一个人告诉我!我要是今天不来这儿喝酒,等到军队杀来后,他们会毫不犹豫把我供出去,任人拉去菜市口凌迟给剐个一干二净吧?”

白嫩小子慌了,手忙脚『乱』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二当家的,你怎么哭了,你怎么……”

就在这时,听得凌『乱』脚步声遥遥传来,大地都在微晃,来者绝对不少于百个。

宋十八抬起头,举起匕首:“我杀了他们!”

白嫩小子将她拉住,指着屋内我和杨修夷藏身的横梁:“二当家的,不宜正面冲突,我们先躲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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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善恶

夜『色』苍茫,凉如深水,山下万家灯火如豆,带着鲜微圆晕,如火花点在黑缎上,宛若一匹上好的玄黛锦绸。

独孤涛拉着宋十八和白嫩小子疾跑在接连天际的山峦草地上,长风迎面而来,卷起满场荒草,如张牙舞爪的凶兽,将他们身影没入其中。

两百多名土匪人手一支火把和一柄大刀追在他们身后,刀刃剔亮,映着火光,反『射』的寒芒如夜般森冷。

我趴在杨修夷背上,忍不住感慨这番炎凉世事:“半个月前,她还是威风凛凛的二当家,现在这个模样,真是令人唏嘘啊。但我觉得这件事情上她有些笨。”

“嗯?”

“我要是她,绝对不会有漏网之鱼的,我会将那几个醉汉都砍了,他们就不会去通报了,然后我以静制动,在背地里悄悄干坏事。”

他一笑:“看来你也不是很笨,不过当时情景她应该想不到那么多。”

“……嗯,但是她挺可怜的,杨修夷,其实她也不算特别坏吧。”

他顿了顿,沉声道:“不管她是特别坏,还是一般坏,她都难逃一死。就算逃过了这群土匪的追捕,也难逃律法制裁。”[]浮世谣140

我环住他的脖子:“这就是独孤涛突然跳出来救她的原因?”

他略略点头:“以独孤涛的『性』格,想必是要把她亲手关入大牢吧。”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杨修夷,你说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

他没有回答,我继续道:“师公跟我说,这世上有好多战『乱』,改朝换代都有一番天下屠戮,各种明争暗斗,阴谋阳谋,成王者手里都是血,他们还有对别人生命生杀予夺的权力。跟强盗有什么……”

他出声打断我:“初九,这类事情不用多想,浮世百态,各有因缘业障,不是我们所能参透的。”

我怔怔的望着他的侧脸,心中一直隐匿逃避的问题重新『露』出一角,我轻声道:“杨修夷,你会怨我么?”

“怨?”

我垂下头,埋进他发里:“鸿儒石台上。你因我杀了四十一人,一百多人受伤严重,背负了天下骂名……”

他静了许久。眸『色』极深。侧脸望去,睫『毛』又长又卷,他淡淡道:“初九,你能说出这些,我很开心。”

“什么?”

“我至今不后悔杀了他们,若那日我去得晚些。恐怕……”他微垂下头,语声极轻,却十分有力:“如果你有什么意外,别说一个鸿儒广场,我会血洗整座宣城为你陪葬!”

“杨修夷……”

“初九。我说过,这世界混沌苍茫。并非你所想的那般非黑即白,纯善纯恶根本不存在,圣人如师父,他手上也有许多杀戮。你说的王侯将相,他们坐到如今高位,没有一个是良善之人,但若非他们设定等级制度,管束着天下秩序,这人世间恐怕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我轻叹,又想发问,却见那群土匪提着大刀在长草中横劈『乱』砍,刚好走过宋十八他们藏身的古木大树前,刀刃拍着树根,铿锵作响。我略略惊心:“你怎么还不帮他们?”

他语气淡得像喝茶看戏:“我想看看独孤涛会怎么逃掉。”[]浮世谣140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恐怕要挖个地洞钻走才行。”

他随意应声:“嗯。”

我有些不悦:“你不会真要看他们挖地洞吧?他怎么说也是你的好友,你忍心看他担惊受怕?”

他淡淡道:“你太小看他了,他这种人,永远不知道什么叫担惊受怕。”

脑中顿时浮现出独孤涛的古井脸,心里随即也起了几丝好奇。再抬头,却发现独孤涛的身子已消失无踪,我“咦”了一声,杨修夷抬起下巴,冲树上一扬:“在那。”

我不由惊诧:“他有轻功么?怎么那么快!”

他一笑:“那是他的拿手绝活。”

独孤涛用匕首砍下一根树枝,极快削着,而后将发上玉簪抽出,将削好的尖锐木枝塞入玉簪里,凑在嘴前,目光盯着远处一个土匪,猛的吹去,那土匪瞬息倒地。手中火把摔落,撞上易燃的杂草,极快蹿起一团火苗,将所有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我低声“哇”了一下:“那支玉簪是空心的么?”

“不止那支,他每支玉簪都是专门特制的。”

独孤涛极快跳下树,往另一边走去,宋十八和白嫩小子紧跟在后。杨修夷背着我也悄然跃去,落在他们重新藏身的土坡旁。

三个身影如绷紧的弓弦,蹲坐在那,侧耳倾听,姿势是随时起跑的那种。

半响,独孤涛微松口气,回过头去,静静的看向宋十八。她一直盯着他,因痛哭过,眼睛在夜『色』中尤为明亮,湛若天上星辰,目光却如狼般狠厉。

白嫩小子不自然的说道:“多谢咯。”

独孤涛摇头:“不必。”

“你怎么会忽然出现的?”

独孤涛拿出匕首,继续削木枝:“后厨么?下山最快也需一天一夜,怕饿到肚子,所以去厨房拿点吃的。”

宋十八眸『色』略有诧异,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白嫩小子却哈哈大笑:“风云寨啊风云寨,真是我的好弟兄们!说吧,知府大人,是哪个内『奸』将你从密室里放出来的?你许了什么好处给他?黄金?白银?还是珍珠美人?”

独孤涛没有说话,低头削着木枝,极细极细,以长草绑成一捆。

白嫩小子继续道:“事到如今,就算你暴『露』了那人,我们也没本事追究了,你便说说吧,让我们一次心死到底!”

独孤涛抬起眼皮,闲闲的看了他一眼:“你想得未免太多。我独孤涛再不济,也不会和土匪沆瀣一气,更不提拿财宝去收买他们,我宁可买些骨头喂路边的流浪野狗。”

这话说得有些毒,宋十八把头转到另一边,见不到脸上神情。今夜这番变故于她实在太快太猛,如今的她恐怕没有气力去争执这些口舌之快了。

约莫半柱香后,独孤涛长身直起。四处环顾,拍了拍衣上杂草,一声不吭的就抬腿往前走去,宋十八一愣,忙起身将他拉住:“你要去哪?”

他微微回头:“找路,难不成要在这里呆一个晚上,等明日他们找来再被捉走?”

宋十八将他拉回:“不准走!”

独孤涛冷冷一笑,饶有兴致的望着她,眸中除了戏谑和嘲讽又另加了几丝同情和可怜。如似瞅着一条落水小狗。

月『色』森白,隐约可见他们身上有着雾茫茫的银光。宋十八呆愣原地,一双明亮的眼睛微微泛起水雾。我以为她会哭。但她比我想得坚强。她绽颜一笑,缓缓松手:“也好,你走吧。”

独孤涛立即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未出几步,宋十八又张嘴喊他:“等等!”

他停下脚步,没有转身。语气冰冷:“还有何事?”

宋十八神情微恸,眉心拧的很紧,深深吸气后,面容变为一汪静水,淡淡道:“从前处往下走。有一个阵法,在它周遭有片黑『色』礁石。踩着礁石过去即可,千万不要碰到黄土。”

独孤涛冷然点头:“知道,多谢了。”

“再等等!”

独孤涛修养极好,没有丝毫不耐,驻足原地,仍是背对着她。

宋十八咬了下唇瓣,将凌『乱』的头发用手指别到耳后:“独孤涛,你,你和初九交情怎么样?”

我微微一愣,完全没想她会在此时提及我。

独孤涛淡淡道:“算是认识。”

“你若安全下山后,可不可以帮我两件事?”不等独孤涛答复,她忙道:“第一件,辞城三千多条枉死的人命不该算到我头上,不过我引狼进城,我愿以死谢罪,但求你还我一个清白,不是我畏惧骂名,而是,而是……”

独孤涛不置可否:“第二件呢?”

宋十八顿了顿,语声略有些凄凉:“第二件事,劳烦你跟初九言声歉意,我对不起她。”

“嗯,还有什么事么,一次『性』说光吧。”

其实我心里有许多疑问,杨修夷跟我一样,也是一脸困『惑』。我十分不解,他明明可以早早逃开,却要现身将他们救走,置自己于危险之境。杨修夷说他是要亲手将宋十八关入大牢,但如今他却抽身离去,且有些急促,片刻都不愿逗留的意思。唯一的解释,恐怕就是他忽然闹肚子,要找个地方蹲坑去。

宋十八摇头:“没事了,你,你自己多加小心。”

“嗯。”

独孤涛抬脚朝前走去,背影挺拔欣长,一袭玄青衣衫不多久就消失在莽莽夜『色』中。

白嫩小子『摸』着光头:“二当家的,初九是谁?”

宋十八望着独孤涛消失的方向,良久,淡淡道:“我妹妹。”

“你哪来的妹妹?”

宋十八朝他看去,顿了顿:“对,我哪来的妹妹……”

白嫩小子一头雾水:“啊?”

宋十八抬起头,静静道:“我根本没资格与她作姐妹。我是土匪强盗,她身边满是达官贵人,我生『性』凶残,杀人如麻,她视人命如天,善良单纯。最后我还将她绑了,跟她恶语相向……”

若我一个人在这,听她夸奖定会喜乐滋滋,但身边有个杨修夷在,我总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敢去看他神情,估计正意味深长的笑着望我,就像那种盯着你钱袋的『奸』商一样。

白嫩小子很是不屑:“切,又是那种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吧,你可千万别被这种女人给骗了,天下名门闺秀,哪个不假的要死。上个月我和大乘溜去既安城,那全城有名的赵家美人,正在床上和人颠鸾倒凤呢!”

宋十八摇头:“初九不是愚善,她从未跟我仁义道德过,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她的来历……”

白嫩小子一拍脑袋:“初九?不会是那个田初九吧!”

“是她,但她并非传言里的那么穷凶极恶。”

“哇!那她身边的那个剑客呢?是真的假的?”

宋十八若有所思,没有说话,白嫩小子继续激动,眼睛明亮:“据说那个人很威风,剑术超群,容貌不俗,在顷刻就把柳州几个排得上名号的大侠都给杀了!”

我看向杨修夷,许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淡淡回头,面『色』平静,毫无波澜。我旋即换上一张『奸』商笑脸,意味深长的望着他,本以为会把他盯得头皮发麻,不自然的别过头去,他却眉梢一挑:“笑成这副德『性』,终于发现自己捡到宝贝了?”

我:“……”

宋十八一直没有说话,自言自语够了的白嫩小子回过心神:“二当家,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宋十八从靴中『摸』出一柄匕首:“吴献,你去沧孔山找我义父吧,告诉他寨里出事了,让他多加小心,切记提防小人。”

白嫩小子一愣:“那你呢?”

“我得去引开那伙人,否则你和独孤涛都跑不了。”

“你一个人?”

宋十八顿了顿,点头。

白嫩小子一脸慌张,拉住她衣袖:“二当家的,你知道你被捉走会有什么后果么?他们可能会直接把你脑袋砍下,送去辞城的啊!”

宋十八莞尔浅笑:“咱们当土匪的,何时怕过死?”

“可是二当家,我,我……”白嫩小子一下哭出眼泪,“可是我舍不得你啊!”

宋十八动容,将他拉到怀里,紧紧拥住:“不必担心我,我轻功好,就算被人寻到也不会有事。倒是你,路上记得照顾好自己,多加小心。要是我真的命衰,脑袋搬家,能给我上坟点蜡的也就只有你了,你小子要也死了,老子就只能当个孤魂野鬼了。”

白嫩小子大哭出声:“二当家……”

宋十八推开他:“你现在就去吧,一定要让义父当心!”

“可是二当家……”

宋十八猛的抬起一脚,在他屁股上狠踹:“老子不喜欢磨磨唧唧,废话连篇,你快滚!”

白嫩小子踉跄跌出去几步,回头望她。

宋十八转过身:“快滚!”

“那二当家,我走了,你也要保重……”

“老子用不着你费心!滚!”

她背脊挺得很直,容『色』坚毅的仿若玄武岩。待白嫩小子脚步远去,她再难维持这故作的坚强,蹲在地上掩面痛哭。清瘦背影被长草完全没入,与夜『色』融为一体,哭声在狂风里呜咽,吹得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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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晨起之时【福礼】

分明此行目的是为了找到皮帽男子,但此刻却不想跟着白嫩小子离开。杨修夷也只字未提,陪着我藏在土坡后,静静看着宋十八。

她哭了很久,哭累后起身,走到一处悬崖旁,纵身一跃,一个灵巧跟头,翻入一旁的山体内凹处。

杨修夷递来一个小竹筒:“摆个阵法吧,我们也得休息了。”

因宋十八的事情,我心绪极重,翻来覆去睡不着。杨修夷被我吵得火大,直接探过手来,将我拎到他怀里,语声粗鲁:“再动一下试试!”

也不知是他的威胁有用,还是别的原因,我在他怀里一下子入睡。

第二日,阳光破云而出,天边一片金灿。

我从他身上小心爬起,最先往宋十八藏身的山洞望去。

洞口坐着一个清瘦身影,这个角度望去极为模糊,想想应是宋十八,别是呆坐了一宿,一夜未睡吧。

这时,那身影略微侧身,独孤涛?我难以置信的『揉』『揉』眼睛,真的是他![]浮世谣141

杨修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竟然又回来了。”

我回过头:“你醒了?”

“嗯。”

睡了一觉,他面『色』红润,躺在地上静静望我,眸底倒映着云光天影,美到极致。修长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心,痒得我想躲掉,他却不依。

他坐起身子,把头靠在我肩上,这几日一直躲在阵法里,睡草地。枕木石,我的身体可以自愈,不会有疲累劳碌感,但他不同。我心下一疼,伸手抱住他,在他唇上轻吻:“杨修夷,你很累对不对?”

他抬起眼睛,眸『色』很深。淡淡摇头:“不累。”

“你不用逞强,这些时日我们一直在风餐『露』宿,你一定会累的。”

他一笑:“你太小看我了,这么几日怎么会累,我是……”

“是”了好久,没听出一个所以然,我给他一个困『惑』表情:“嗯?”

一双铁壁环在我腰上,他凑过来:“初九,我很辛苦。”

我立即给他一个白眼。故意道:“刚还说不累,现在就喊辛苦,你这转变也太……唔……”

他的双唇毫无预兆的贴了过来。堵住了我的话。长舌直入,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在我嘴中涤『荡』。我僵愣,伸手推他,语声含糊:“杨修夷,你在干什么?”

他微微离开。和我退出些距离,双眸凝视我,语声喑哑:“初九,不要拒绝我。”

语毕,薄唇又和我贴上。力道变得温柔,不再狂暴汹涌。我试着慢慢回应,和他唇舌绞缠。

“初九……”[]浮世谣141

温热大掌轻抚着我的脸,慢慢从脸颊滑入脖后,探入后领,稍一用力,我随意披在外面的外衫掉落在地,我略微轻颤,半睁开眼睛,『迷』蒙的望着他。

他不安分的大掌滑向我腰间,轻轻解开扣子,我忙握住他的手,这次却无济于事,大掌不容抗拒的将几排扣子全数解开。一阵酥软感觉从心底升起,我慌忙攀住他宽阔的肩膀,他加重口中力道,似要将我的舌头如冰块般『舔』化。

“啊!”

我惊呼一声,忽的被他压倒在地,他离开我的嘴巴,本就殷红的双唇,因激吻而红得更加诡异。我的心跳很快,怔怔的望着他,他轻声道:“初九,你愿意么?”

我咬着唇瓣,不知如何作答,心里说不期待是假的,可又在害怕,我家仇血恨未报,若跟他,跟他……

他埋首在我脖间,语声压抑:“这几日清晨,我忍的很辛苦,初九……”

我深深吸气,鼓起勇气捧起他的俊容:“杨修夷。”

“嗯?”

我很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我爱你。”

他眸中一喜:“初九。”

我迎上前去,吻住他的嘴巴,小腹软软绵绵,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令我急切想要他真的做些什么。

他解开我的中衣,清晨的寒意令我一阵颤抖。肚兜是淡紫『色』的,他的手掌隔着薄薄布料抚在我胸口,温度热得快要将我炙烤。他轻轻『揉』着,我忍不住低『吟』:“不要……”

他要将肚兜挑开,我忙伸手按住:“别!”

他软语低哄:“让我看看……”

我死活不让,这时想到一件往事,我撅起嘴巴:“你当初不是说我脏你的眼么!”

他不解:“什么?”

我故作委屈:“我小时候有次洗澡跑出去,你说再去脏你的眼,你就把我踢下山去!”

他微微一愣:“你还记得?”

“不小心回忆起的。”

我将他的手拿开:“所以,你还是不要看了,省的脏了你的眼。”

他将手移了回来,不容分说的扯掉了我的肚兜,我“呀”一声,慌忙用手遮住,他还是看到了,轻轻一笑,垂首在我唇上摩挲:“那时可没这么大。”

我羞得就要挖地缝了,在见了陈素颜,曲婧儿,夏月楼那么多的曼妙身姿后,我对自己的身材早就不抱希望,之后再遇上君琦那个胸部/丰满到极致的女人,我已是彻底绝望。我不悦的别过头:“我饿了,给我找吃的去。”

他伸手环住我:“生气了?”

“很生气。”

他第一次用这么软的声音哄我:“不要生气。”

说着起身将我的衣衫一件一件穿了回来,我不解,心中莫名失落:“杨修夷……”

他将我抱住:“此处山野,我不想委屈你,等回去以后。”

我轻轻靠着他,想说很多,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将目光看向宋十八和独孤涛,我已确定独孤涛昨晚离去是找个地方解决拉肚子的问题去了。不知道宋十八有没有我这么聪明,能猜到这一点,但可见没有,否则她醒来后就不会这么惊讶了。

不过惊讶归惊讶,如今的她面对独孤涛已没有几日前的嚣张跋扈,她的惊讶只在表情,并且语气上开始效仿独孤涛的万年古井,变得宠辱不惊,波澜无痕。

也不知道是何原因,我心中不愿出去站到他们面前,杨修夷似乎也没这个打算。我靠在他肩头,发现这种行为越发频繁,心里暗叫不好,若是养成依赖,以后去到丰叔和师尊师公面前还是这样,那我就完了。想着,离他远些,学他盘腿而坐。

闲坐半日,想听听独孤涛和宋十八聊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一个仍在削木枝,一捆又一捆,一个在吃果子,一个又一个。

我觉得有些无聊,想着出阵到远处散散步,杨修夷忽的皱眉:“有人来了。”

循着他的目光望向一处路口,遥遥可见密密麻麻的人影弯身而上,不像是寻常土匪,再定睛细看,瞅到一个令我磨牙的绿影。二一添作五被血洗那日,提着双刀,又中了花戏雪一支毒镖的绿衣姑娘。而在她不远处,有一个秀颀清瘦身影,竟是花戏雪。

ps:

这个。。算被扑倒了么~~~~总之就是被扑倒了。。。不要打我,我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委屈了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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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四女之争(一)

五十多个江湖人士,六个巫师,十七个玄术道士。

这是高晴儿花钱雇的。我几乎忘了她和独孤涛的婚约,能得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喜欢,其难度跟得女土匪的欢心一样,可见独孤涛真是魅力不小。

整好是暖阳和煦,云霞遍天。她穿着一袭粉白拼『色』窄袖骑装,长发束成马尾,『露』出明亮五官,不施粉黛,看上去竟有数分英气,比她女儿妆要讨人欢喜得多。她身旁紧跟着任清清,头发微绾,簪着三支扭珠蝶形珠玉,身穿杜兰缙云锦衫,也算是一身轻便。

宋十八没有跑路,跟在独孤涛身后从洞中出来。微微晨风轻拂,她的秀净脸庞有少见的淡泊,令人想起安生湖畔盛产的白玉。

高晴儿见到独孤涛,梨花带雨般的扑上前去,独孤涛稍稍一愣,伸手轻拍在她背上,嗓音有些嘶哑:“不用担心我。”宋十八站在他身后,一丝沉痛在眉间隐然,她垂下头,从他们身边快步走过。独孤涛抬头望着她的背影,眸『色』深沉难懂。

他们悄然下山,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我起身整理衣衫,被杨修夷牵着走出阵法,跟在人群后面。

下山之路比上山难走,但繁芜景『色』却能尽数落于眼底,阡陌纵横,良田千亩,对面山岚漂浮数缕烟波,如水般涤流,成团成团的杜鹃影印其中,美不胜收。

拦路草木枝叶繁茂,其上『露』珠被走在前头的人沾染得差不多了。但因是晨间。山中仍满是『潮』雾,我的衣衫不多会儿就黏黏糊糊,我蕴出热气蒸掉它们,但灵气着实不行,憋了半天,手心传来热度,恰到好处的驱散了我的冷意。

我回头冲杨修夷一笑:“谢啦!”[]浮世谣142

话音一落,走在前面的老道脚下一滑。幸好杨修夷及时将他拎住,不然这么一路摔下去,这条小径上的五十多人,有一半要倒霉。

虽然我身上有浊气,杨修夷又敛了自己的灵力修为,可是我们走路毕竟还有声音,这老道居然一直没发现后面有人,惊恐的望着我们,手心蕴出蓝光:“你。你们是谁!”

我反指自己,脑袋一歪:“我是山鬼啊。”

“什么?”

我笑了笑:“我是山鬼。”

他以手做出喇叭状,放在耳前:“啊?”

原来是个聋子。

我提高音量:“我是山鬼!”

“啊?”

杨修夷在一旁忍俊不禁。我忍无可忍。凑到老道耳边大吼:“我是山鬼!”

刚吼完就觉得自己玩大了,身前数人顿时齐齐脚滑,噼里啪啦往下滚去,连带走在前头的人也被带下,好在几步之后就是一片山腰草坪,不然我就罪孽深重了……

我盘腿坐在磐石上。双手托腮,盯着远处谈话的杨修夷和独孤涛。宋十八双手被绑,抱膝坐在另一处,和我隔着许多距离,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花戏雪就斜靠在我的磐石一旁,脑门又肿了个包包。一直拿眼睛瞟我。把我瞟的不耐烦了:“看够了没?”

他指着自己的脑门:“你看。”

我点头:“我看到了。”

他皱眉:“肿了。”[]浮世谣142

我点头:“我没瞎。”

他瞪我:“这可是你害的。”

我点头,忙又摇头:“关我屁事!”

“你!”

我拍拍他肩膀,淡淡道:“你走在那么前面,独孤涛宋十八那群人都没事,就你一人摔成这样,可见原因是在你身上,也许你刚好脚步不稳,摔了这么一跤,这不能赖给我。”

他终于大怒:“田初九!”

我吃吃一笑,不再故意气他:“好啦好啦,对不住了,但你也吸过我的血呀,就当抵消咯!”

他仍气呼呼的瞪着我,一双狭长凤目漂亮得不像话,我拍拍一旁的磐石:“上来一起坐吧,大半个月没跟你好好聊天了,来!”

他瞬息跃上,坐姿闲散优雅,语声不满道:“大半个月前我们也没有好好聊过吧?”

这倒是实话,自从知道他是狐狸后,我跟他就没有心平气和过。

我叹了一气,抬头看向天空,阳光被积压的云层挡住,天地一片灰雾蒙蒙,看模样是要下雨了。

他用手肘推我,我回过头:“干嘛?”

他指指我衣襟:“这么多血,你又受伤了?是你的腰?”

我低下头,外衫上不仅有大片大片的血,还有我用绿『色』汁『液』绘的蝶舞幻真图,也许被他当成蕴罡参了。心里有些暖意,我笑道:“不是受伤,没什么。”

他看向杨修夷:“他没把你保护好?”

心下暖意更浓,我摇头:“没有,他把我照顾得很好。”

“拿这血哪来的?”

我愣了愣:“花戏雪,你对我的血不敏感了?”

他静望了我一会儿,别过头去:“……嗯。”

“为什么?”

他霍的皱起眉头:“不敏感就不敏感,什么为什么?难道这不是好事?难道你想让我成日惦记着你的血,然后你一出血我就跑路?”

我眨巴两下眼睛,被吼得莫名其妙:“喂!你激动什么嘛,我只是问问而已,不说就不说,拉倒!”

他微微一顿,欲言又止。

我从磐石上跳下,举步就要朝宋十八走去,他一把拉住我:“你还没说呢,你的血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怎么回事,就是我嫌血多,没事吐掉一点。”

“你是疯子么!我要听实话!”

我静静的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很真诚的说道:“谢谢你了,花戏雪。”

他一愣:“谢我?”

我点点头,冲他一笑:“你对我很好,你跟着他们跑来这里肯定不是吃饱了撑的,应该是来找我和杨修夷的吧?”

“……嗯。”

“我以后尽量不气你了。”

他讶异的眨了两下眼睛,睫『毛』如蝶翼,忽闪忽闪:“野猴子,你怎么了?”

我心中有很多感叹:“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很倒霉,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比起宋十八,我幸运无比。她只有一个吴献待她好,我却有杨修夷,有你,有月楼,有丰叔,有……”

“……说点我听得懂的?”

我点头,笑着道:“就是,谢谢你待我的好,不过也真难为你了,卫真都已经走了。其实吧,以后若是不嫌弃,你也可以学着他喊我娘亲,过个有名无实的瘾也好,啊!你干嘛打我头!你这只死狐狸!站住!不老老实实呆在山里修炼,啊!你还打我!我杀了你!啊!杨修夷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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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四女之争(二)

在宋十八旁边坐下,她始终低着头,我不知如何来个开场白比较稳妥,便轻咳一声。她抬头,眸中有显而易见的诧异,语声却很清冷:“是你,风水轮流转,开心了么?”

师公说,冷漠是所有情绪最好的伪装,果真不假。

我笑了笑:“我最擅长幸灾乐祸和痛打落水狗,你说我开心不开心。”

她顿时秀眉一拧:“田初九!”

我微微一顿,收起坏笑,轻声道:“十八,我从来不喊人姐姐,但是我心里把你认作了姐姐。”

这套变脸神功得意于杨修夷的言传身教,顿时把宋十八弄懵了:“……什么?”

我伸出手指:“一,我跟你很像啊,我们都不漂亮,但是我们皮肤都很好。二,你是我遇到过的那么多个女人里,身材跟我最像的,不是说你腰粗,是你胸部小啦。三,你说得对,我们『性』格很投缘。四,其实不瞒你说,我以前被某人说丑,气得差点就去当你的同行了。怎么样,还要不要我这个妹妹?”

她直直的望着我:“初九……”

我看向她的双手:“这独孤涛真是的,分明知道你不会跑,居然还把你捆成这样。”[]浮世谣143

她摇头:“不是他绑的。”

我盯了小半会儿,一笑:“管他的,看着,我给你『露』一手。”

说完,我用手指在绳团里微微一勾,挑起另一结拉了两下。她手里的绳子顿时松散。

她松动两下手腕,竖起大拇指:“厉害!”

我得意一哼:“天下没有我解不开的绳索!”

讲到这,我就有些忘形,左右无聊,便准备将我所认知的结扣都搬出来与她卖弄一番。将绳子握在手上,刚打了一个梅形结扣,就要开讲时,却远远听到一声娇滴滴的“琤哥哥”。

循声望去。正好看到任清清那只白嫩嫩的爪子搭在杨修夷的胳膊上,我霍的起身,心中升起一把火,待我冲到他们面前时,杨修夷已轻巧抽身:“任小姐。”

连我这么笨的人都能听出语气中的生疏,任清清却毫无感知,娇俏一笑:“琤哥哥,你和独孤哥哥聊够了没,在这里总没有繁忙事务了吧。”

我瞪着杨修夷。他眉目含笑的看我一眼,转向她:“任小姐有何事要与我商议?”

任清清不悦的皱起眉头:“琤哥哥,先前我叫你杨公子是我不对。但如今我都唤你琤哥哥了。你不打算再喊我清清妹妹了么?”

脚一软,幸好杨修夷及时扶住我,不然我一定摔得很难看。我瞪一眼他,再瞪一眼他,巴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弹在他脸上。清清妹妹。干脆叫亲亲妹妹算了。

越想越气,我真想狠跺一脚,哼的一声转身离去,但却没有做出。一是因为这样太过小家子气,实在对不起我这世外高人的身份。二是因为我不确定杨修夷这心高气傲家伙会屁颠屁颠追来。然后软语哄我,万一没有。我又得丢人。三是因为我不想输给这任清清,该被气走的人才不是我。

我伸手挽住杨修夷的胳膊,学着她的语气:“琤哥哥,我饿了!”

由于贴得近,能明显感受到他身体一僵,脸『色』却平淡无波,他回头一笑,如春柳低垂湖面,微点起一圈涟韵,淡雅到极致:“饿了,想吃什么?”

我又学着君琦,挤出一抹柔媚笑脸:“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浮世谣143

他点头:“嗯,那你等着。”说完唇畔垂到我耳边:“笑得丑死了。”

我:“……”

雨势来得很快,哗哗直下,好在不远处就有一个山洞,听宋十八说是一百多年前用来防官兵所挖。总之规模很大,别说五十多人,就是五百多人也是容得下的。

我仍在啃杨修夷为我烤的野鸡,他采摘的香草很有讲究,每次都能烤出不同的香气。花戏雪坐在一旁,垂涎欲滴,虽然不久前被他狠揍过,但看他这模样,我实在于心不忍,扒下一条鸡腿给他,却反被他嫌弃手脏,宁可馋着。

真是只怪妖。

杨修夷仍和独孤涛在那边聊东聊西,任清清也在,高晴儿也在,本来我也在,但着实觉得他们的话题太深奥,不适合我这类白痴。索『性』缩在这边和花戏雪,宋十八一起聊些奇闻异事,结果吸引了一大堆听众,还有那个讨人厌的绿衣双刀姑娘。

以如厕借口把宋十八拉到洞门,细细打听那绿衣双刀姑娘的来历。名叫未锦,湛明堂六将排行老五,惯使双刀,没有王悦之那么显赫的身世,她的上位靠的全是一身真本事。

宋十八问我怎么回事,我将二一添作五那日清晨发生的事情如一相告,她听后静了很久,没有说话。我握住她的手:“十八,虽然你们交情不错,但这笔仇我不能不报。”

顿了顿,我又道:“我把我的故事说了些给你听,你也要跟我说些你的事。”

“我的事?”

我细细观察她的神『色』:“比如,你的身世,你的父母呢?”

她摇头:“我没有父母,我自小是个孤儿。”

这多半在我意料之中,我却故作讶异:“啊?”

“义父将我捡到,抚养我成人的。”

我一喜,不动神『色』道:“你还有义父?是谁呀?”

她微微叹气,目光转向洞外雨帘:“义父,就是风云寨的大当家,不过他现在在养病,基本不过问帮里的事情了。”

“大当家,那应该很有名气吧,叫什么,兴许我听过呢!”

“叫宋积。”

我差点没坐稳:“送鸡?”

花戏雪会开心疯了吧……

她眉心微皱:“是叫宋积,你怎么了,难道我义父跟你也有仇……”

我忙摇头:“不是不是。”

她松了口气,一笑:“嗯,想也不是,义父他身体不好,尤其畏寒,需要在沧孔山火焰口四周长居,以久不问世事,不可能会和你有怨。”

我忙顺水推舟:“畏寒的话,有一门巫术可以帮他,兴许我能治好他,要不你带我去找他吧?”

话音一落,一个女声嗤嗤笑了两下:“初九妹妹,你这是要私放死囚么?可知罪当同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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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四女之争(三)

在宋十八旁边坐下,她始终低着头,我不知如何来个开场白比较稳妥,便轻咳一声。她抬头,眸中有显而易见的诧异,语声却很清冷:“是你,风水轮流转,开心了么?”

师公说,冷漠是所有情绪最好的伪装,果真不假。

我笑了笑:“我最擅长幸灾乐祸和痛打落水狗,你说我开心不开心。”

她顿时秀眉一拧:“田初九!”

我微微一顿,收起坏笑,轻声道:“十八,我从来不喊人姐姐,但是我心里把你认作了姐姐。”

这套变脸神功得意于杨修夷的言传身教,顿时把宋十八弄懵了:“……什么?”

我伸出手指:“一,我跟你很像啊,我们都不漂亮,但是我们皮肤都很好。二,你是我遇到过的那么多个女人里,身材跟我最像的,不是说你腰粗,是你胸部小啦。三,你说得对,我们『性』格很投缘。四,其实不瞒你说,我以前被某人说丑,气得差点就去当你的同行了。怎么样,还要不要我这个妹妹?”

她直直的望着我:“初九……”

我看向她的双手:“这独孤涛真是的,分明知道你不会跑,居然还把你捆成这样。”[]浮世谣144

她摇头:“不是他绑的。”

我盯了小半会儿,一笑:“管他的,看着,我给你『露』一手。”

说完,我用手指在绳团里微微一勾,挑起另一结拉了两下。她手里的绳子顿时松散。

她松动两下手腕,竖起大拇指:“厉害!”

我得意一哼:“天下没有我解不开的绳索!”

讲到这,我就有些忘形,左右无聊,便准备将我所认知的结扣都搬出来与她卖弄一番。将绳子握在手上,刚打了一个梅形结扣,就要开讲时,却远远听到一声娇滴滴的“琤哥哥”。

循声望去。正好看到任清清那只白嫩嫩的爪子搭在杨修夷的胳膊上,我霍的起身,心中升起一把火,待我冲到他们面前时,杨修夷已轻巧抽身:“任小姐。”

连我这么笨的人都能听出语气中的生疏,任清清却毫无感知,娇俏一笑:“琤哥哥,你和独孤哥哥聊够了没,在这里总没有繁忙事务了吧。”

我瞪着杨修夷。他眉目含笑的看我一眼,转向她:“任小姐有何事要与我商议?”

任清清不悦的皱起眉头:“琤哥哥,先前我叫你杨公子是我不对。但如今我都唤你琤哥哥了。你不打算再喊我清清妹妹了么?”

脚一软,幸好杨修夷及时扶住我,不然我一定摔得很难看。我瞪一眼他,再瞪一眼他,巴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弹在他脸上。清清妹妹。干脆叫亲亲妹妹算了。

越想越气,我真想狠跺一脚,哼的一声转身离去,但却没有做出。一是因为这样太过小家子气,实在对不起我这世外高人的身份。二是因为我不确定杨修夷这心高气傲家伙会屁颠屁颠追来。然后软语哄我,万一没有。我又得丢人。三是因为我不想输给这任清清,该被气走的人才不是我。

我伸手挽住杨修夷的胳膊,学着她的语气:“琤哥哥,我饿了!”

由于贴得近,能明显感受到他身体一僵,脸『色』却平淡无波,他回头一笑,如春柳低垂湖面,微点起一圈涟韵,淡雅到极致:“饿了,想吃什么?”

我又学着君琦,挤出一抹柔媚笑脸:“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浮世谣144

他点头:“嗯,那你等着。”说完唇畔垂到我耳边:“笑得丑死了。”

我:“……”

雨势来得很快,哗哗直下,好在不远处就有一个山洞,听宋十八说是一百多年前用来防官兵所挖。总之规模很大,别说五十多人,就是五百多人也是容得下的。

我仍在啃杨修夷为我烤的野鸡,他采摘的香草很有讲究,每次都能烤出不同的香气。花戏雪坐在一旁,垂涎欲滴,虽然不久前被他狠揍过,但看他这模样,我实在于心不忍,扒下一条鸡腿给他,却反被他嫌弃手脏,宁可馋着。

真是只怪妖。

杨修夷仍和独孤涛在那边聊东聊西,任清清也在,高晴儿也在,本来我也在,但着实觉得他们的话题太深奥,不适合我这类白痴。索『性』缩在这边和花戏雪,宋十八一起聊些奇闻异事,结果吸引了一大堆听众,还有那个讨人厌的绿衣双刀姑娘。

以如厕借口把宋十八拉到洞门,细细打听那绿衣双刀姑娘的来历。名叫未锦,湛明堂六将排行老五,惯使双刀,没有王悦之那么显赫的身世,她的上位靠的全是一身真本事。

宋十八问我怎么回事,我将二一添作五那日清晨发生的事情如一相告,她听后静了很久,没有说话。我握住她的手:“十八,虽然你们交情不错,但这笔仇我不能不报。”

顿了顿,我又道:“我把我的故事说了些给你听,你也要跟我说些你的事。”

“我的事?”

我细细观察她的神『色』:“比如,你的身世,你的父母呢?”

她摇头:“我没有父母,我自小是个孤儿。”

这多半在我意料之中,我却故作讶异:“啊?”

“义父将我捡到,抚养我成人的。”

我一喜,不动神『色』道:“你还有义父?是谁呀?”

她微微叹气,目光转向洞外雨帘:“义父,就是风云寨的大当家,不过他现在在养病,基本不过问帮里的事情了。”

“大当家,那应该很有名气吧,叫什么,兴许我听过呢!”

“叫宋积。”

我差点没坐稳:“送鸡?”

花戏雪会开心疯了吧……

她眉心微皱:“是叫宋积,你怎么了,难道我义父跟你也有仇……”

我忙摇头:“不是不是。”

她松了口气,一笑:“嗯,想也不是,义父他身体不好,尤其畏寒,需要在沧孔山火焰口四周长居,以久不问世事,不可能会和你有怨。”

我忙顺水推舟:“畏寒的话,有一门巫术可以帮他,兴许我能治好他,要不你带我去找他吧?”

话音一落,一个女声嗤嗤笑了两下:“初九妹妹,你这是要私放死囚么?可知罪当同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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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阵法

我冲她一笑,回过头却吓得一身冷汗。

任清清双目紧闭,唇『色』发白,脑后蜿蜒出一滩鲜血。我慌忙托起她脑袋检查,好在只裂了道口子,没有『性』命之忧。

宋十八一掌将高晴儿劈晕,过来替她止血包扎,手法娴熟,她起身往里走去:“我去喊人。”

我忙拉住她:“不要!”

她回头,顿了顿,笑道:“没关系,就说是我干的。”

我『舔』『舔』干燥的唇瓣:“十八,我们跑吧,去找你义父。”

她微微皱眉:“初九,你怕了?”

我别过头去:“不是怕……”

只是有许多无力感,任清清的话每字每句都戳中了我心中软肋。我晓得再沉『迷』下去会万劫不复,现在逃走正是最佳时机,这些时日的美好相处,足够我日后回味,这就够了。[]浮世谣145

鼻尖酸楚,我转身朝洞外走去。天幕混沌,大雨滂沱,狂风将树木吹得『乱』颤。宋十八追上来:“初九!”

我擦掉脸上雨水,无言看着她,以为她要把我拎回去,她却指指一处路口:“那边不远处也有个洞『穴』,我们先去那儿避雨吧。”

没想这雨一下就没完没了,待到光风初霁,已是两个时辰后。她用匕首在洞口附近斩下两根粗壮树枝,和我踩着泥泞艰难前行。越往下越难走,积水越来越多,鞋袜浸湿,我们不得不放弃,又想找一处地方休息,却瞅到不远处的石罅里,一颗白亮亮的光头斜靠着,隐约还有呼声。

宋十八大喝:“吴献?!”

白嫩小子惊的跳起,光头磕在岩上,“哎哟”一声蹲了回去。他朝我们望来,欣喜的瞪大眼睛,急忙奔来:“二当家!真的是你!”

宋十八毫不客气的在他脑门上一拍:“不是让你小子去沧孔山了么!都快一天一夜了还蹲在这儿?”

白嫩小子愣了愣。转身爬上土坡,举目四望。忽的脚下一软,瘫坐在泥水里,双目发直:“还是没有出去啊。”

宋十八不解:“怎么了?怎么回事?”

他回头,低语喃喃:“二当家的,我,我中邪了!”

“什么?”

“昨晚离开你以后,我就一个人都看不到了。我把陷活岭几个大大小小的帮派全走了一遍,别说人,连只虫子都没有啊!”

宋十八斥目:“少胡说!”

他挽起湿嗒嗒的袖子,把手伸到我们跟前。白嫩嫩的像洗净的藕,哭道:“二当家的,你知道我最爱招虫子,可我睡到现在,一只蚊子都没咬我。二当家的,这个世界真的是死的啊!”

宋十八难以置信,我也怔在原地:“不可能!怎会凭空消失?山川树木都在,雨水尚未枯竭,它们亦同样有灵气生息。绝对不可能!”

他指向远处:“河瞎子的帮派就在那边,你们要是不信,就过去看看!”[]浮世谣145

我心中一惊,当即回头,转身朝原路走去,宋十八紧而跟来:“初九,你去哪?”

疾快赶回洞『穴』,一片静谧,任清清留在地上的血迹渐干,我扔下树枝朝洞深处跑去,脚步声响在幽邃长洞里,令我头皮发麻。忐忑难安的跑到原先休憩处,空无一人,隐约还能闻到杨修夷身上的杜若清香,我一下跌坐在地,脑袋嗡的空白一片。

宋十八喃喃:“初九,会不会是我们死了?”

强令自己静下心,我抬头环顾凹凸不平的洞壁:“死后的鬼魂不是我们这个模样,这应是阵法,我们误入了。”

“什么阵法?”

我摇头:“世间阵法大千,精妙奇姿,我并非全部知晓。”

白嫩小子惊恐的望着我:“那我们还能出去么?”

我顿了顿,咬着唇瓣:“我不知道。”

“不过怪石有上万嶙峋模样,归根究底仍是石头,阵法也如是,万变不离其宗,都有结罩所在,如能找出,我定能破阵,但如果找不到……”

宋十八愕然:“找不到的话,我们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了吗?”

心下一沉,我捏作拳头:“不会的,一定能找到!”

用匕首砍下木枝,做一个尺『吟』,暗念咒语,将它抛掷空中,良久折返,掂了下重量,我看向宋十八:“阵法可能恰好将整座陷活岭拢于其中,陷活岭中心在哪?”

她想也不想:“在禹邢山。”

“禹邢山?”

她略略皱眉:“那边鬼怪传言颇多,凶险隐伏,几乎为陷活岭禁地,极少有人过去。”

我一咯噔,忽而想起那日所见的霞云孤峰:“可是有片红云罩顶?”

“嗯,不错。”

白嫩小子颤声道:“不会要去那边吧?二当家,我害怕啊。”

其实我也害怕,忆起胸腹绞痛,当真生不如死。而且昨日吐了那么多血,如今真是身如竭泉,要再来一次,定会昏阙过去。而在这我是得不到好照料的,鬼晓得什么时候能醒,倘若过个十年八载都未醒来,我恐怕就老死在此了。更惊恐的是,死在阵法里,魂魄也是难以脱出的。阵法不灭,灵魂难安,来世当树,当平凡女人的夙愿将统统都是笑话。

所以不到那一刻,我死都不去。

我将能派上用场的阵法全数细想,以树枝于地上横列条目,让他们帮忙寻找,一一试验,却无一成功。不多时,天地再度彤云密布,顷刻大雨如注,我们忙将『药』材抱起,躲回洞中。

白嫩小子瘫靠在洞壁:“这到底是什么破烂玩意儿,二当家的,真的要去禹邢山吗?”

宋十八啃着野果:“怕什么!连只虫子都没了,那些妖魔鬼怪也肯定没了。”

“……可是万一我们能破阵,不是刚好暴『露』在他们面前了么?”

“那也没事,还能拼一拼,总好过在这里等死吧。”

我低着头,将我们今日走过的路一一回想,始终想不通是在何时踏入的阵法,它不可能毫无预兆,更何况我外衫上还画着蝶舞幻真图。

想了许久,没有头绪,一阵熟悉的沉闷却蓦地袭来,我抬起头,无意识的往洞深处望去。宋十八也霍的起身,白嫩小子结结巴巴:“怎,怎么了?”

宋十八神情严肃,做了个噤声动作:“别说话。”

渐渐的,一个女音尖叫传来:“救命啊!救命啊!不要过来!啊!”

是高晴儿!

声音回『荡』洞中,极为悠远空旷,我们面面相觑,立即朝洞内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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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又见血猴

高晴儿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如纸,边跑边不断回头张望,骑装上布满腥黄粘『液』,有股难闻的恶臭。

看到我们她惊恐大哭:“快救救清清,求求你们去救救清清!”

宋十八指着她,回头对白嫩小子道:“照顾好她!”

“是!”

我们继续往里面跑,压抑沉闷的感觉越来越重。一声低闷咆哮忽的响起,数道炫亮光芒自深处直『射』而来,宋十八身姿轻盈,极快避开,我没那么好的身手,一道白芒瞬间穿透我的肩胛骨,力道将我带摔在地。

宋十八慌忙扶我:“初九!”

我踉跄爬起:“不碍事,快走吧。”

她瞪大眼睛,盯着我肩上伤口:“你的伤,你怎么也会痊愈,这……”

我随意搓『揉』肩膀:“先不讲这个,回去再说,走!”[]浮世谣146

未出几步,宋十八忽的拉住我,眼睛往洞顶上移去,语声颤抖:“那是什么?”

我循目望去,不由一怔,昏暗光线里,洞顶上正倒趴着一团模糊身影,状似人形,但拖着极长尾巴,空气中隐然一股腥味,我瞠目:“这,这是血猴……”

话音刚落,它猛的扑来,宋十八将我推开,手中匕首胡『乱』连斩,其中一刀将它斩作两半。腥臭气味喷溅而出,令人作呕,宋十八忙捂住口鼻:“好臭!”

我蹲在地上,仔细嗅了嗅,她一把将我拉起:“你疯了啊!”

我吸吸鼻子,又嗅了两口:“……气味不对劲。”

“怎么了?”

“它不像是活的,像是本来就死了。”

她可能觉得匪夷所思,眉心微拧:“怎么可能?”

我压下心中恐慌,也觉得不太可能,这时听得深处动静愈大。我们慌忙跑去,光线渐渐明朗,遥遥可见远处洞顶上『射』下的一束直光。

在那束光线里。我们见到任清清夺路而来,形容比高晴儿更为狼狈。锦衫破破烂烂,头上的珠玉簪子只剩一支,我们为她包扎的布条松垮在脖上。看到她还活着,我松了口气,但忍不住又想,她这模样如果去蹲在街边,再放口破碗。一天收入绝对不菲。

我们转身朝来处跑去,任清清放声大叫:“等等我,救命!”

这么个心比天高的清傲小姐居然冲我喊救命,我回头看去。她身后跟着无数血猴,幽红眼睛在黑暗里若隐若现,如似鬼魅。宋十八骂了句脏话,而后道:“有病才等你!”我点头表示认同:“就是!”心里却极为不安,没跑几步。还是停了下来,没想宋十八竟跟我同步转身。我们愣了愣,相视一笑,算了,有病就有病。总之遇到这种情况,谁都不想一个人被落在身后。而且,我虽然讨厌任清清,但也没讨厌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从袖中『摸』出匕首,再将沾血外衫脱下,扔在一旁,我咽一口唾沫,沉声叮嘱:“血猴爪子极利,能瞬间把你开膛剖腹,要当心了!最好一刀剁了它们的脑袋!”

“嗯!”

任清清跌跌撞撞跑来,看模样已快虚脱,身上灵气极弱,带着一股腐朽恶臭。宋十八迎上前去,将她拉至身后,手起刀落劈掉两个血猴的脑袋,出手凌厉,果断狠绝。[]浮世谣146

我握紧手中匕首,虽然不及杨修夷的星玥来得锋利,但毕竟为师父所赠,也算削铁如泥,可以节省许多气力。

血猴极快扑来,一哄而上。这种拥挤场面,有没有武功底子,差别只在于速度和体能,招式已完全无法施展。而且因为『乱』砍『乱』杀,毫无技术讲究,总要和战友离得远些为好,以免误伤。同时又想要防着自己腹背受敌,所以我自作聪明的贴着洞壁而靠,结果因为不小心被血猴划了一道口子,血『液』流出,引致它们兴奋,尽数朝我挤来,龇牙咧嘴,伴着刺耳尖锐的嘶叫,冲来一波又一波。

我杀红了眼,匕首毫无章法的『乱』挥,心下『吟』诵罗烟咒,没有引器『药』材,只能将它们略略『逼』退数步,但没多久又会重扑而来。

腥臭酸『液』四处喷溅,血黄的脑浆肉骨挂满我身上,腐『液』令我几度作呕,但神思却不能容许有片刻溃散。不出片刻,手臂便挥斩得又酸又麻,已无暇顾及宋十八和任清清的状况。

忽的头皮一阵剧痛,一只血猴绕着洞顶爬来,正在疯狂拽拉我的头发。我不敢抬头,左手拼命将它扯下,狠摔在脚边的血猴尸堆里,一脚踩上。臭『液』四溅,腐味浓郁,我终于忍无可忍,趴在一旁狂呕。

这群血猴果然不是活的,但想想也没什么好诧异,亡魂殿中的万千死役不是照样能从棺材里面爬出。

吐得天昏地暗时,它们再度靠进。一只血猴猛的蹿来,咬在我胳膊上,活生生的撕咬下我一块皮肉,我仰头惨叫,痛得眼泪直掉,暴怒之下,一手抓住它的尾巴,将它狠摔在墙上,孰料力气从未有过得大,将它摔的脑浆迸裂,腐烂的臭汁溅了我一身。

模糊中听到宋十八的声音:“初九!你怎么样?”

我斩掉两只血猴的脑袋,大喊:“不用管我!你们快跑!它们不会追去的!”

又被一只血猴寻隙蹿来,在我腿上咬下一口,我再难忍住,放声大哭,边哭边不肯作罢的用匕首到处『乱』挥:“滚开!我杀了你们!滚!都滚!”

以我如今境况,撑到现在着实不易,只凭一股求生意念在苦苦强撑。

我真的不想死,我必须活着,心里那么舍不得杨修夷,虽然又想离开他,但是我坚信我能复仇成功,我一定还会回来找他,和他还有那么多的幸福生活可以过,怎能轻易死在这群血猴的爪牙下!

但挥到最后,气力点滴不剩,手臂不停颤抖,连握住匕首的气力都无,我瘫靠在墙上,喘着粗气,血汗混为一处,黏糊讨厌。

这时,一只血猴跳到同类头上,蹿到我面前,我爆喝一声,伸手将它的脑袋劈掉,孰料它身后紧跟着另一只,尖锐的爪子顿时探入我肚子,嘶的一声,布料和我肚皮同时破开。

“啊——!”

嘴唇被我咬破,眼泪如雨狂涌,翻转匕首欲冲它挥去,却被又一只血猴给夺走。我痛苦的低下头,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内脏蜿蜒而下,伴随着鲜绿的蕴罡参将衣裙染的斑斓浓郁。

那么多次的死亡擦边,这次终于没那么好运了。我难过的大声痛哭,杨修夷,师父,你们一定要把我的魂魄放出去,来世我再来报答你们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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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太乙极阵(一)

高晴儿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如纸,边跑边不断回头张望,骑装上布满腥黄粘『液』,有股难闻的恶臭。

看到我们她惊恐大哭:“快救救清清,求求你们去救救清清!”

宋十八指着她,回头对白嫩小子道:“照顾好她!”

“是!”

我们继续往里面跑,压抑沉闷的感觉越来越重。一声低闷咆哮忽的响起,数道炫亮光芒自深处直『射』而来,宋十八身姿轻盈,极快避开,我没那么好的身手,一道白芒瞬间穿透我的肩胛骨,力道将我带摔在地。

宋十八慌忙扶我:“初九!”

我踉跄爬起:“不碍事,快走吧。”

她瞪大眼睛,盯着我肩上伤口:“你的伤,你怎么也会痊愈,这……”

我随意搓『揉』肩膀:“先不讲这个,回去再说,走!”[]浮世谣147

未出几步,宋十八忽的拉住我,眼睛往洞顶上移去,语声颤抖:“那是什么?”

我循目望去,不由一怔,昏暗光线里,洞顶上正倒趴着一团模糊身影,状似人形,但拖着极长尾巴,空气中隐然一股腥味,我瞠目:“这,这是血猴……”

话音刚落,它猛的扑来,宋十八将我推开,手中匕首胡『乱』连斩,其中一刀将它斩作两半。腥臭气味喷溅而出,令人作呕,宋十八忙捂住口鼻:“好臭!”

我蹲在地上,仔细嗅了嗅,她一把将我拉起:“你疯了啊!”

我吸吸鼻子,又嗅了两口:“……气味不对劲。”

“怎么了?”

“它不像是活的,像是本来就死了。”

她可能觉得匪夷所思,眉心微拧:“怎么可能?”

我压下心中恐慌,也觉得不太可能,这时听得深处动静愈大。我们慌忙跑去,光线渐渐明朗,遥遥可见远处洞顶上『射』下的一束直光。

在那束光线里。我们见到任清清夺路而来,形容比高晴儿更为狼狈。锦衫破破烂烂,头上的珠玉簪子只剩一支,我们为她包扎的布条松垮在脖上。看到她还活着,我松了口气,但忍不住又想,她这模样如果去蹲在街边,再放口破碗。一天收入绝对不菲。

我们转身朝来处跑去,任清清放声大叫:“等等我,救命!”

这么个心比天高的清傲小姐居然冲我喊救命,我回头看去。她身后跟着无数血猴,幽红眼睛在黑暗里若隐若现,如似鬼魅。宋十八骂了句脏话,而后道:“有病才等你!”我点头表示认同:“就是!”心里却极为不安,没跑几步。还是停了下来,没想宋十八竟跟我同步转身。我们愣了愣,相视一笑,算了,有病就有病。总之遇到这种情况,谁都不想一个人被落在身后。而且,我虽然讨厌任清清,但也没讨厌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从袖中『摸』出匕首,再将沾血外衫脱下,扔在一旁,我咽一口唾沫,沉声叮嘱:“血猴爪子极利,能瞬间把你开膛剖腹,要当心了!最好一刀剁了它们的脑袋!”

“嗯!”

任清清跌跌撞撞跑来,看模样已快虚脱,身上灵气极弱,带着一股腐朽恶臭。宋十八迎上前去,将她拉至身后,手起刀落劈掉两个血猴的脑袋,出手凌厉,果断狠绝。[]浮世谣147

我握紧手中匕首,虽然不及杨修夷的星玥来得锋利,但毕竟为师父所赠,也算削铁如泥,可以节省许多气力。

血猴极快扑来,一哄而上。这种拥挤场面,有没有武功底子,差别只在于速度和体能,招式已完全无法施展。而且因为『乱』砍『乱』杀,毫无技术讲究,总要和战友离得远些为好,以免误伤。同时又想要防着自己腹背受敌,所以我自作聪明的贴着洞壁而靠,结果因为不小心被血猴划了一道口子,血『液』流出,引致它们兴奋,尽数朝我挤来,龇牙咧嘴,伴着刺耳尖锐的嘶叫,冲来一波又一波。

我杀红了眼,匕首毫无章法的『乱』挥,心下『吟』诵罗烟咒,没有引器『药』材,只能将它们略略『逼』退数步,但没多久又会重扑而来。

腥臭酸『液』四处喷溅,血黄的脑浆肉骨挂满我身上,腐『液』令我几度作呕,但神思却不能容许有片刻溃散。不出片刻,手臂便挥斩得又酸又麻,已无暇顾及宋十八和任清清的状况。

忽的头皮一阵剧痛,一只血猴绕着洞顶爬来,正在疯狂拽拉我的头发。我不敢抬头,左手拼命将它扯下,狠摔在脚边的血猴尸堆里,一脚踩上。臭『液』四溅,腐味浓郁,我终于忍无可忍,趴在一旁狂呕。

这群血猴果然不是活的,但想想也没什么好诧异,亡魂殿中的万千死役不是照样能从棺材里面爬出。

吐得天昏地暗时,它们再度靠进。一只血猴猛的蹿来,咬在我胳膊上,活生生的撕咬下我一块皮肉,我仰头惨叫,痛得眼泪直掉,暴怒之下,一手抓住它的尾巴,将它狠摔在墙上,孰料力气从未有过得大,将它摔的脑浆迸裂,腐烂的臭汁溅了我一身。

模糊中听到宋十八的声音:“初九!你怎么样?”

我斩掉两只血猴的脑袋,大喊:“不用管我!你们快跑!它们不会追去的!”

又被一只血猴寻隙蹿来,在我腿上咬下一口,我再难忍住,放声大哭,边哭边不肯作罢的用匕首到处『乱』挥:“滚开!我杀了你们!滚!都滚!”

以我如今境况,撑到现在着实不易,只凭一股求生意念在苦苦强撑。

我真的不想死,我必须活着,心里那么舍不得杨修夷,虽然又想离开他,但是我坚信我能复仇成功,我一定还会回来找他,和他还有那么多的幸福生活可以过,怎能轻易死在这群血猴的爪牙下!

但挥到最后,气力点滴不剩,手臂不停颤抖,连握住匕首的气力都无,我瘫靠在墙上,喘着粗气,血汗混为一处,黏糊讨厌。

这时,一只血猴跳到同类头上,蹿到我面前,我爆喝一声,伸手将它的脑袋劈掉,孰料它身后紧跟着另一只,尖锐的爪子顿时探入我肚子,嘶的一声,布料和我肚皮同时破开。

“啊——!”

嘴唇被我咬破,眼泪如雨狂涌,翻转匕首欲冲它挥去,却被又一只血猴给夺走。我痛苦的低下头,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内脏蜿蜒而下,伴随着鲜绿的蕴罡参将衣裙染的斑斓浓郁。

那么多次的死亡擦边,这次终于没那么好运了。我难过的大声痛哭,杨修夷,师父,你们一定要把我的魂魄放出去,来世我再来报答你们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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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太乙极阵(二)

《八相即》上说,洪荒之际,天地混沌,人妖魔齐聚人间。人为万界最卑,体弱身薄,常遭屠戮虐杀,但人最为聪慧团结,钻研五行生克,阴阳八卦,探寻星宿列张,经纶往复,以奇门遁甲,天时地利保护自己,反攻妖魔,最终夺得万顷山河,成为天下之主。而魔族被赶往两处,一处极寒北地,于赤鳄之水和阴界荒漠之北,一处不知所踪,据传在五居中央,但九宫难寻,或只是传说,不知真假。

总之,魔族已极少踏入人界,几乎难寻,师公一生五百多岁也只见过两次。如今我不过十六岁就有幸目睹,着实应该得意一下,但我毕竟没那么神经大条,此时此刻早已吓得战战兢兢,魂飞胆丧。

我牢牢抱紧树木,稳住身形,它越跑越近,每一步都堪称地动山摇。我不知它是不是冲我而来,就算是也不想跑了,反正迟早都会被追上,跑了只会累死自己。而且如今心态已看淡许多,活还是想活的,但活不了也没什么好挣扎,自被血猴开膛剖腹的那一刻起,我就已不抱希望了。

它终于『逼』至眼前,我将头埋在树后,把脸皱成一团纸,脑袋一片空空,心跳都快要停止。

三步,两步,一步……

它直接从我身前跑过,毫无驻足。

我眨了两下眼睛,呆呆的回头望着它火红背影,良久,手一松,一屁股坐倒在地,冷汗将衣衫浸湿,夜风吹来,越发冰冷。

拄着树枝,艰难走了许久,终于见到重重屋舍。推开宽敞大门,我径直『摸』到厨房,柴米油盐都有。心下欣喜,忙生火开灶,煮了锅热粥,顾不上好不好吃,先温暖脾胃。而后在后院连排厢房里一间一间『摸』索。终于找到一间女室。可能是杂役女仆所住,柜中衣衫多为粗麻布衣,但很干净。还有股香草清气。

烧水洗澡,因身体太冰,稍微凉一点都承受不住,用滚烫的沸水才觉得舒服一点,这若换成平时,恐怕我都被烧熟了。[]浮世谣148

沐浴换衣后,身子清爽许多,终于没了难闻的恶臭。我在那间女室床上铺了好多被子,缩进去仍觉得冷。这种寒意是由内而外的,觉得体内流淌的血脉都是冰泉,四肢百骸都是冰柱,真怕明天一醒来,整个人就成了冰雕。

『迷』『迷』糊糊中终于入睡,一夜无梦。第二日被一阵剧烈咆哮惊醒。拄着拐杖出门,看到那头大火兽侧坐在我前方不远处吃东西。这种场面应有多远躲多远,再找个山头换个帮派,照样能调养身子。

我转过身去,却在这时忽的看到几个东西从它手中跳出。竟是活的!

我大惊,难道是宋十八她们?忙急急过去,走到一半,一只血猴冲我迎面奔来,我心下大恨,也不管它对我是否有敌意,举起拐杖一把将它拍倒在地。它爬起身,冲我张牙舞爪。不同于上次的昏暗洞窟,此处阳光明媚,它的脸被我看得一清二楚,腐烂得如同水里泡了数日,又肿又臭,皮肉耷拉,恶心得我又想吐。一连打了数下,把它打死在地。没走几步,它又晃晃悠悠的爬起,差点忘了,它也是死役,得把它脑袋打成烂糊才行。

我实在不想脏了衣服,四下搜寻利器。却在这时,天空陡然昏暗,我抬起头,一只火红大掌遮天蔽日而来,我忙蹲在地上抱住脑袋,却见那大掌用两根手指捏住血猴,将它拎走,我循目望去,大火兽将血猴扔入自己嘴巴,一番津津有味的咀嚼。

恶心感再难忍住,我“哇”得一声,吐了一地的酸苦胃『液』。

回到厨房继续煮粥,边喝粥边整理思绪。

首先,这只大火兽的存在对我有益无害。它爱吃血猴,并且对我毫无兴趣,跟着它再安全不过。其次,这里许多阵法用不了,连寻人的乾元星阵都无效果,得想个办法联系上宋十八她们,不知她们如今境况如何,但愿平安无事。最后,等身体好点了,我要马上去禹邢山,我要尽快逃离这个地方。就算会死,也好过老死在这儿。

懒『性』大发,喝完粥直接从厨房出来,懒得收拾。拄着树枝朝火兽走去,胡思『乱』想之时,神思一凝,一道疾风自身后掠来,我下意识举起树枝转身以攻为守,却被极巧妙的步伐躲去,紧跟着一股大力踹在我肩上,我仰摔在地,后脑被猛烈撞击了一下,痛的双眼一黑。

『揉』着脑袋撑起身子,定睛细看,面前站着两人,其中一人竟是我一直要找的宋十八义父,宋积。

他身旁那男子见到我后忙对他颔首:“大当家的,对不起,我看错了。”

我仰首望着宋积,他垂眸和我对视,半张脸都是胡子,头上又戴着顶皮帽,着实不知他长相如何。

他开口问道:“你是如何进来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听得我皮『毛』发憷。

我摇了摇头:“我要是知道了,还会被困在这儿么?”

他不屑一笑:“就是让你知道了,你也出不去。看你模样,你是这陷活岭哪个帮派的杂仆吧?”[]浮世谣148

我心里生出些希望:“你知道怎么出去?”

他侧过身去,抬眼眺望天际,略略点头:“此阵法为我所设,你说呢?”

柳暗花明的欣喜令我一下子爬起身:“太好了!你知道么,我找你有很多……”

眼前人影一晃,他身边的手下骤然过来,极快伸脚踹在我肚子上,手忙脚『乱』之际,我伸手揪住宋积的衣衫,却稳不住身形,再度摔倒在地。几乎同时,宋积冰冷的眸光落在我的手上,毫无感情的两个字从他嘴中吐出:“砍了。”

一刀白芒骤现,我未来得及弄清发生什么,便见血线冲起,我的右手被齐腕斩断,微顿后传来剧烈痛意,眼泪一下子跌出眼眶,痛的我蜷缩在地。

冰冷如我体内血『液』的声音自头上响起:“到了这里,你认为我会放你出去么?”听得极响的倒吸声,他忽的话音陡转。“你是什么人!”

他弯身揪住我衣襟,将我拉去,眼珠极亮,慑人得可怕:“你是月家的人!?”眸光落在我胳膊上,上面沾着大片血迹。他垂首又吸了一气。“你叫什么!?”

“大当家,你看她的手!”

他一把抓起我右前臂,微微一顿。略有些激动:“你身上也有重光不息咒?”

我怯怯望着他,不知如何面对,刚才那一刀太过惊人,足见他的暴戾凶残。如今又这般激动,像是一头不知何时就会跳出来吞掉你的猛兽。

他的大掌覆在我的手上,指尖在手背上摩挲,比我略有些温度,他定定看着我,顿了许久。忽然大笑:“真是重光不息咒!你叫什么名字?”

本就冰冷的身体因他这么一笑而打了个冷战,不由更加冰寒。

身后响起不耐烦的声音:“我们大当家问你话呢!”

我正要说话,但这人实在没有耐心,伸脚在我腰上一踹:“听见没有!”

腰部猛的剧痛,我的怒意顿时冒出,驱散所有怯意。我回头瞪他:“你们大当家算什么东西,他问我话我就要回答么!你又算什么东西,连踹我两下还对我大呼小叫,我就是不回答,要杀要剐随便!”

话音一落。脸上蓦地挨了个极重的巴掌,将我又打回地上,宋积低首,冷目看着我,眼睛微眯:“罪人之后敢当着我的面如此叫嚣,你族人死之前没教好你么!”

我冷笑,不服输的站起,伸手擦掉嘴角淤血:“我先祖是有罪,但我们后人何罪之有!你有什么资格当着我的面叫嚣?就因为你家先祖没犯罪么,可笑!荒谬!你何来的自大!”

预料中会再挨一掌,所以有所防备,我很容易就抓住了他疾飞而来的手腕。反手打他是不可能了,一是身高有所差距,二是他胡子着实太多,估计打了也不会疼,反而我会扎手。所以我张嘴咬在了他的手背上,拿眼睛恶狠狠的瞪他,他大怒,把手抽走后,我极快蹲下身子,又躲掉了他的一掌。

但终归只是些小聪明,只能占点小便宜。

他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拽起,我“呸”的一声将他的血沫吐在他脸上,冷笑:“你应该知道怎么对付我才能把我杀了,是吧?但我也告诉你,这重光不息咒除了多次救我,还练了我一身硬骨头,休想从我这里听到一声喊痛或求饶,更别想看到我对你行什么大礼和叩拜!”

“那你也该知道我有多少办法可以折磨你!”

“放马过来吧!”

他阴狠的看着我,就在我以为他要把我碎尸万段之时,他抬起头,望向一处,一个手下从一条小路跃来,抱拳颔首:“大当家的,是二当家,正在过来!是否现在行动?”

我心下一沉,惊恐的回过头去,本想大喊让宋十八逃跑,但想到我一出声,她定是更快赶来。

宋积问道:“共有几人?”

“共七人,四男三女。”

心念一动,几乎第一时间我就确定这四男里面会有杨修夷。张嘴就要大喊,一只手及时捂住我的嘴巴,将我反拉过去,揽在怀中,宋积对那手下吩咐:“静观其变,不要妄动,最好等到她落单。”

“是!”

那人极快离去,宋积垂下头,对我冷冷一笑:“我不会杀你,留着你还有其他用处。”

说罢大手一扬,黑袖翻飞后,带出一道晶壁,将我强拉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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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几章的错误都已经修改好啦~~~~

脑袋不好使,缺筋少根,求脑白金!!!!!!!

另外想写番外啦:

1:陈素颜和穆向才结局番外【温馨为主,抒情为辅】

2:夏月楼番外【宅斗为主,虐心为辅】

3:花戏雪番外【花狐狸的一些逗比花絮】

4:夏月楼和卫真结局番外【大大的温馨】

5:田初九和杨修夷还有逗比师父在望云山上的小番外【短篇故事为主】

大家选一选,要先写哪个???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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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笔四十九章 太乙极阵(三)

我果然没有猜错,杨修夷真的进来了。不止他,连花戏雪和独孤涛也来了。

我猛拍着晶壁,又喊又叫,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阴沉着脸,从我面前经过。

宋积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的站在我旁边,颇有戏谑之意。我抬头怒瞪向他,气得快要炸裂,他嗤笑:“都说你们一族资质聪明,美貌更甚,如今我算是大开眼界了。”

我也嗤笑:“都说你们一族天资愚钝,丑陋无比,如今我算是信了。”

他竟没有恼意:“哦?你听谁说的?”

“有点玄术巫术根基的人都能看出我一身浊气,你稍微想想就能知道我为何不聪明,为何不美貌,你说你蠢不蠢。”

说完我立刻蹲下身子,料定他又要打我,他却没有,而是饶有兴致的盯着我,突然一笑:“小丫头,你叫什么?”

我抬起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望向晶壁之外的翻飞草木,语气平淡的说道:“虽然你们一脉是我族耻辱,但如今境况,遇到一个同宗之人,还是有些亲近感的,不防就说说吧,你叫月什么?”[]浮世谣19

我冷笑:“亲近感?你那一掌呼的可真亲近啊,我替我们全族谢谢你。”

他哈哈大笑,垂下头盯着我:“想必你们族人也没能逃过浩劫,这替死人的谢谢还是免了,我受之不起,不过,如今我算是你唯一的远亲,你又何必再跟我针锋相对?”

我站起身:“一开始找事寻衅又打人的可不是我,你说得倒是我蛮不讲理了?”顿了顿,发现这么争执下去毫无意义,这口气不争也罢,我深深吸气:“好吧,我叫月牙儿。”

他低低重复了一句我的名字。而后道:“看你年岁不过十六七八,出现变故之时只是个幼女,能逃出来算是不易,这身浊气倒是能保护好你。”

心里猛的一颤,我看向他:“是什么变故?”

他没有说话。皮帽阴影下。能看到浓密墨眉微微拧起。

心一下子沉到底,我伸手抓住他胳膊:“你们族人是不是也被屠杀了?你可知道是谁干的?”

他垂眸看向我的手,浓眉更紧。看这模样似不喜欢与人触碰,我忙松开,紧张的盯着他:“到底是谁?”

他的目光望入我眼睛,我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良久,等来的却是他的摇头:“我若知道,我定早去复仇了,又岂会苟活至今?”

我失望的垂下双肩:“那这些年,难道你没有找出一点线索?”

他仍是摇头。语声略有些嘲讽:“这些年我根本就没有去找过。”

我瞪大眼睛:“这是为什么?”

他苦笑:“我这样的身体,只能留在沧孔山一带,离得远了恐怕会被活活冻死。”顿了顿,他回头看我,一笑,“你运气真好。我苦心经营十八年,恰好被你赶上了,捡了个大便宜。”

“什么?”

他望向远处宋十八的背影,在丛林掩映中极为清瘦,我循目望去。一股凉意从我背脊冒出。将一些细枝末节略略整理,身为巫师,我很快就能明白其中诡妙,我喃喃道:“你要将宋十八拿去做一个祭祀巫法?解除你身上寒症?”[]浮世谣19

他淡淡盯着,用鼻音“嗯”了一声。

心下一沉,我问:“那她会死么?”

他回头看我:“上古之巫多是阴狠绝决之术,无一不要求以『性』命作为献祭,她怎能不死?”

我回望他:“以自己利益夺取他人『性』命,你这样的做法,与我先祖何异?”

他一笑:“她作恶多端,本就该死,这条命与其送走断头台上,不如归我,你也可以享利,有何不好?”

我摇头:“我不会让她死的,我宁可她死在断头台上。”

“哦?”

“我相信她也是宁可死在断头台上的,因为那样于她,是对天下的交代和赎罪,而死在你手里,不过只为满足你的一己之利,于她毫无意义,并且是枉死!”

他仰头大笑:“我养育她十八年,为我献出这条命有何不妥?”

我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是么?是她跪求你养育的?不是你派人将她从生生父母手里夺走的?你毁了她的一生,何来脸面提‘养育’二字,你也配!”

回盯着我的这双眼睛,明亮的不像话,因愤怒而狠厉无比,甚至陡现了一丝杀意。

我镇定的看向他,鼓足勇气:“我因一身浊气,难以修文,又因受过重创,难以习武,十一岁时不得不修习巫术,师公最先让我看的一本书却是《天下大命》,其上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民,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师公要我强记背下,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宋积,你是巫师,且不是寻常巫师,你出自悦氏一族,有着万年辉煌,当年我先祖因涂炭生灵被悦氏驱逐,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们宗祖所坚守的原则信念么!”

他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我。我晓得自己口才不好,不求将他说通,只望他能稍稍升起些恻隐之心。

忽的手被他拉走,握在大掌中,我想要抽出,但他力气极大。

他没有感情的笑道:“看你穿得这么少,你应该是这几日才开始发寒的吧?”

“什么?”

“你被蕴罡参反噬成这副模样,你居然毫无感知?”

身子冰成这样,绝非我所想的伤寒,我已隐隐猜到了一些不对劲,深吸一口气,我问:“什么反噬?”

他松开我,双手抄在胸前,将我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伤在何处?”

“腰上。”

他垂眸看向我的腰:“你就没觉得你的腰有所改变么?”

我低下头,伸手『摸』去,忽的一惊,瞪大了眼睛,心中说不出是喜是忧,双手颤抖得难以自持。

他继续道:“你的腰身,原先多大?如今这么纤细,感觉如何?”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眼泪直接从脸上滑下,不知是欣喜还是什么,我呆愣的望向他:“我的腰……”

“你没发现也不奇怪,刚被蕴罡参反噬,浑身冰寒彻骨,生死不能,哪有多余心思去管这些。”

我愣怔的望向他:“那你呢?”

他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听我嗓音,你还猜不出么?我被人砍掉了脑袋。”

我忍不住掩唇低呼了:“砍头?”

他淡淡点头,目光略略扫过山峦高峰,晶亮的眼睛微微一凛:“嗯,砍头。”顿了顿,缓缓道,“我母亲以自身为献祭,为我布下重光不息咒唤我重生,她自己却经脉尽断,修为尽毁,将我送出后没多久,在我面前化为一滩粉尘,点滴不剩。”

我瞪大眼睛:“挫骨扬灰?”

他一笑:“不是说了么,上古之巫必须以命献祭,重光不息咒也是如此,但它更为可怕,施法之人需自愿承受其中痛楚,如万千虫蚁啮咬,万针齐刺骨髓,若因痛而稍有松懈,这阵法便成不了。”

他转眸看向我,语声凄凉:“所以,月牙儿,你我是何等有幸?”

想起梦中姑姑,我心中剧痛无比,眼泪如雨直下。

他继续道:“初时我流落街头,脖子肿的极大,连转头都是困难,因这模样奇怪,所以处处遭人欺负,有次我被『逼』急了,用刀捅死了一个地/痞,结果被他弟兄拉到巷口一刀割喉,蕴罡参流了一地,第二日我的身体便发生了变化。”

我没有说话,抽噎的看着他,他回眸望我,忽的伸手抹掉我脸上眼泪:“现在六月不算糟糕,我还能下山走走,若到冬季,我只能躲在沧孔山上,半步都离开不得,更何谈报仇雪恨?好在,我发现了解决之法。”

他伸手,指向远处火兽:“那叫火麟,我豢养了一十八年,每年都要喂养许多食物给它,可它真不好养,只喜欢吃活物,但世上哪弄那么多活物去。陷活岭四周的妖怪基本都被它吃光了。”

难怪我吐了那么多血,一只妖怪都没有引来。

我看着火麟:“所以你把那些血猴变为死役来刺激它,是么。”

他点头:“不过,好在我的计划终于可以结束,不用再费尽心思给它找食物了。”他回头冲我一笑,“我们也可以一起去找仇敌,寻出真相了。”

原来说那么多,是为了这个。

我抬起头,云白天蓝,天地清明,昔日镯雀要害陈素颜时,我对她说的那番话蓦然在脑中跳出。

我沉静下心,摇头认真的说道:“宋积,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会一直阻挠你,我不会让宋十八无辜枉死的。这是信仰和原则的不可动摇,我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私利而毁害别人的『性』命,毁掉长久以来的坚持。人可以不善良,可以自私,但不能害人和『迷』失本『性』,那样与畜生何异。”一顿,想起花戏雪,他这只狐狸着实不错,我改口,“不,连畜生都不如。”

话音一落,遥遥看见远处的花戏雪猛得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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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太乙极阵(四)

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宋积不会杀我。若换做我,孤寂近二十年,忽然遇到一个命运跟我如此相像的人,我也不会杀她。

他将我关在晶壁中,临走时冷笑:“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办法来阻止我。”

我不死心的拉住他衣角,仍在妄图劝说:“宋积,大千世界,奇术万象,解除我们身上寒症非独此一招,你长期居于此处,未曾了解过外面的高深玄术和巫术,一定还有其他方法的!”

他斜睨我,不屑冷笑:“若论巫术,有何巫术可高于上古之巫?”

我死死拽住他衣角:“上古之巫固然高精绝妙,可这世界日新月异,千百年来,巫术玄术云蒸霞蔚,各种高人异士层出不穷,你……”

他冷冷的打断我,一脚踹在我肩上:“真是可笑!”拂袖离去。

我蹲坐在地,因寒冷而蜷缩一团。良久,深觉这样不是办法,强撑着冻僵的身子从地上站起,抬头研究这个阵法。

晶壁微有紫光,有点类似浮世隔音阵,我伸手轻抚,细细感受,没有浮世隔音的酥麻,倒像清沦静心阵的触感。

心中一喜,伸手贴着晶壁在紫光隐现处逐一『摸』索,因手指颤抖,这么简单的动作变得极为费力。花了半个时辰,终于『摸』到柔软处,我深吸一口气,欲念破阵咒语,但是口中两排牙齿像有仇似得不停打颤,心下一恼,手指略略使力,阵法竟轻而易举就破碎裂开。[]浮世谣150

阵法外的暖阳令我终于有些好受,但伴随的还有山岚清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躲到一块石下,用地上石子摆一个涤尘阵,用以抵御山风。但此处不宜逗留,当务之急是先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躲开宋积,再想办法联系杨修夷。一番思量,我起身朝原路返还,宋积肯定想不到我会回去,那边还有厨房。我得喝些热汤暖暖身子。不然我真的会被活活冻死。

像个老太婆一般缩成一团,行迈靡靡,别说神思溃散得难以凝聚。就是听力视力都变得模糊不清,以至于被宋积手下跟了许久都未曾发现。

宋积豁然出现,一见面就是扬手给我一个耳光,我真庆幸我月家被赶出了正族,鬼才愿意和这么凶残暴戾的人做亲戚。

他揪住我头发,将我的脸高高仰起:“你还真敢跑!想去哪儿?”

我脱口而出:“关你屁事!”

他一把将我摔在地上:“你怎么出来的?!”

我踉跄爬起,扶住身后石头,不知是怕是冷,总之整个人抖得不行。但语气还是得镇定的,我尽量压下颤意:“你这个阵法叫什么?”

他顿了顿,眼睛如鹰般锐利,沉声道:“太乙极阵。”

我差点没站住脚步:“太乙极阵?”

“你听过?”

我抬起眼睛,翠山环顾,如似帷帐。重重叠叠,碧云漂浮,如同轻纱,细细绵绵,这般惬意晴天之景。竟是以人肉血骨堆砌的太乙极阵。

我凄凉的看向他:“上古之巫中戾气最重的几个阵法之一,书上有人提过,你摆的这个阵法,你,你杀了多少人?”

他淡淡道:“没有杀人,不过挖了不少尸骨,大约六千来具。”

一阵悚然,我重复:“六千多?”

他讥讽一笑:“这里可是陷活岭,六千来具尸体来得很快,光每日他们自相残杀就有上百具尸体可得,哪用得着我亲自动手?”[]浮世谣150

我转目望向禹邢山方向:“是埋在了那里吗?”

“不错。”

我心念一动,终于看到一丝希望,这时手腕一紧,他遽然将我拽去,语声狠厉:“你想去那边放把火烧了这些尸骨吧,不错,那样是可以破阵,但你觉得我会让你去么?”

我别过头,望向远处:“我没想过你会让我去,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一只大掌掐住我脖子,力道极重,越缩越紧,他冷笑:“月牙儿,你认为我真的不会杀你么?”

呼吸变得困难,我艰难的说道:“你是不是觉得上古巫术很了不起?”

我扯住他的手,稍稍搏得喘息空间,抬起眼睛看着他:“宋积,其实我问的不是太乙极阵,我问的是你刚才困住我的那个阵法,你知道我为什么破阵而出么,因为那个阵法根本不堪一击!”

“你说什么?”

“破阵很简单,那个阵法与我认知的一个静心阵极像,我用得是同样的方法,但它比清沦静心阵要好破许多。”顿了顿,我念出一句诗词:“清沦无尘无风雨,一淙溪水一座亭。诗中所提的‘亭’是苍山竹坞亭,据传是上古之巫最后现世的地方。这清沦静心阵定是衍自于上古巫术,但显然它更青出于蓝……”

他一把将我摔开:“住口!”

我擦掉嘴角鲜血:“宋积,我想说什么,你还不明白么!你这是固步自封!上古之巫是了不起,但我敢说,若它流传于世,后人定能衍生出更加绝妙的巫术。别忘了,旧时天地浊尘清扬,混沌不开,如今万物清明朗朗,盛世……”

他拽起我衣襟,将我撞在一旁石上:“我叫你住口!”

我呕出一口鲜血,怒瞪向他:“有本事就杀了我!否则休想叫我住口!这世道终究是朝着光明前程发展的,任何事物都在革故鼎新,你抱残守缺,只会自取灭亡!不要再谈什么报仇雪恨了,你根本不配!你不配当悦氏族人,更不配为他们复仇!”

他死死盯着我,没有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强忍住身体难受,平静道:“因巫书都会提及上古之巫,所以我对它尤为好奇,幼时常常跑去找师公,缠着他问东问西。他多是对我摇头叹气,惋惜这巫术已绝迹千年,无迹可寻。我师公他学识渊博,云游天下,足踏四方,以他这般阅历对悦氏一族却毫无所知,足见你们隐藏极深,或者如我们月氏一样,已经与外隔绝。你怎能知晓这世上除了你那上古之巫一术,就没有其他办法可解寒症?”

我鼓起胆气,上前一步:“宋积,不要一错再错,我知道你本『性』不坏,你……”

毫无预兆的一个耳光再度将我打倒在地,又吐了一口鲜血,眼泪因疼痛而夺眶而出,我胡『乱』用袖子在脸上『乱』擦。

他朝我走来,我以手肘撑地,往后连退数步,分明胆怯却仍不服输的瞪他。他止步,微眯眼睛,静静的盯着我,良久,淡淡道:“这霜寒之苦,我尝了二十多年,你只尝了几日,怎么会懂我的煎熬。我十八年的经营,如今只在一夕便可成功,要我放弃,不可能。”

我心中一喜,只道他这态度,许是被我略略说通了,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却见他袖中出现一柄匕首:“重光不息咒,天行其健,却非任何情况都可自生不息,除却你四肢,在你腿根往上随意斩断,你都会死。不过你放心,事后我会解开太乙极阵,送你魂归阴司。”

语毕,匕首带着寒芒冲我脖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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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太乙极阵(五)

我睁大抽出袖中匕首迎了过去。

横飞而来的刀刃却在我脖前略略一停,再下一秒,连同他的手腕一齐被我斩飞了出去。

他惨叫一声,捂住伤口跪倒在地。可见他不像我这么倒霉,隔三差五断胳膊断腿,他应是很多年没有受过这种伤了。

我颤颤巍巍的握着匕首,慌忙爬起,往前逃去,他潜伏在暗处的手下顿时追来,我隔空移起石子,却不是为了阻挠他,而是在前方叠下空凌**阵,一头扎了进去,连同阳光山风都隔绝在外。

心跳极快,我坐在地上,害怕的抱住自己,全然忘了寒冷。匕首上满是宋积的血,腥味难闻。刚才他的匕首快于我的,若非他在割断我脖子时稍有停顿,我现在定是身首异处,一命呜呼了。可能他只是吓我,不是真的想杀我,但我顾不了那么多,防卫是本能,不管他是不是真要取我『性』命,我都不能让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

我艰难喘气,手指快要将身上布衣撕裂。他的手下站在阵外,茫然四顾,手中大刀映着阳光,反『射』出尖锐寒茫。我垂下头,埋首怀中,心中祈祷杨修夷一定要找到我,不然我真的要和他尘寰永隔了。

宋积很快追来,手下指向我的阵法所在:“她到这里就消失了。”

我一阵骇然,慌忙爬起,举刀在胸前。在我平生所知里,空凌**阵只能等三天时间过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解,但上古之巫可不在我的“平生所知”中。何况,我这是阵中之阵,许多阵法都无法使用,能摆出这个空凌**阵已幸运无比。更何况,这太乙极阵是他所设。他是主控者,若他巫术绝妙精湛,他绝对能控制住我的阵法。更更何况,太乙极阵是上古之巫中最诡谲阴狠的阵法之一,鬼晓得这阵法有些什么古怪功能。

宋积略略扫了一眼我的方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微微抬起。表情凝重。低『吟』几句咒文后,宽厚大袖一翻。我的空凌**阵顿时现出白『色』晶壁,并传出刺鸣嗡声。[]浮世谣151

我大惊,连连后退,脚骨一崴,身子撞在了一侧晶壁上,剧烈的痛意如雷电般从晶壁上传来,在我体内极掠而过。

胸口一阵麻痹,难以喘息,片刻后恢复正常,连带我的心也忽的静下。再无一丝恐惧。

我垂下手,匕首掉在地上,我也随之瘫坐在地,心如死海。

其实想想,不管他能不能破阵。我都已必死无疑。他若能破掉,我会死在他手里,他若破不掉,我这具冰冷的身体也难以撑过三天。倒不如被他杀了来个痛快。

宋积手下大喜:“大当家的,她应该就躲在这了!”

宋积“嗯”了一声,手中匕首在掌心一割,带着他的血『液』朝我『射』来,“砰”的清脆声,匕首撞在晶墙上,微微反弹,掉落在地,晶壁的白『色』瞬间消失无踪。

我长长吐息,如释重负,权当是个解脱了。

用眼睛直直的盯着他,我从地上爬起,胸膛背脊挺得像根标枪。我有一个连自己都极为欣赏的优点,就是越到一些紧要关头反而越能淡定,这种镇定不得不感谢师父和杨修夷。每次我不小心毁了师父收藏,都能面不改『色』的将责任推到杨修夷头上,当然,前提是师父不盯着我的眼睛。

我对宋积说:“这次姑『奶』『奶』我不躲了,要宰哪里随便,只求给个痛快!”

他冷冷的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顿了顿,抱着侥幸心理继续道:“不过,你砍了我的手,我也还了你一刀,这可以看出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所以,你要是杀了我,你的命也不会留住的,会有很多人厉害的人物找你报仇,你自己考虑清楚吧。”

他仍是没有说话,跟我大眼瞪小眼半天,越看他的眼神越不对,像是斗鸡眼的相反。我不耐烦的起身,朝他走去:“要杀就……哎哟!”

脑袋撞上硬物,我一屁股坐回地上,难以置信的伸手『摸』着晶壁,竟还在!

难怪觉得他眼神不聚焦,原来根本没在看我。

那手下朝我走来,一脚踏入空凌**阵,站在我的脚上,虚影重叠,看着诡异,我慌忙将脚移开。[]浮世谣151

他看向宋积:“大当家的,可能她已经跑了,这阵法是她的障眼法,我这就去喊人四下搜罗!”

宋积摇头:“先不急,这阵法还未破,再等等。”

“未破?”

宋积又要说话,忽的面目一凝,举目望向远处:“有人来了。”

循着他目光看去,两个修长清瘦身影如风般掠来,点在虬枝林木上,一紫一白,我再熟悉不过。是杨修夷和花戏雪!

回过头去,宋积和那手下已陡然消失,无影无踪。我脑袋一下空白,想起自己尚在阵中,刚才的大喜瞬间骤散,我暴躁的尖叫一声,仰躺在地,望着天幕,眼泪涌出,顺着脸庞两侧淌入耳廓,黏黏糊糊。他来了又如何,我又出不去,要三天三夜才能破阵,破阵之后,我可能是座冰雕了。

花戏雪在轻功上真的丝毫不输于杨修夷,他们同时跃来,一个站在石上,一个站在坡上,神情焦灼,四下张寻,

我撑起身子,抽泣的望着他们,不知他们为何过来。这时花戏雪伸手一指:“修夷,你看!”

那是我吐的血。

杨修夷欣长身影急速晃去,弯身以指微沾,摩挲两下后,黑眸浮起欣喜。

花戏雪同样欣喜:“这是刚吐的,她真的没死!”

杨修夷霍的起身,哑声大吼:“初九!你在不在?”

我死命点头,手掌在晶壁上快要拍烂:“我在,杨修夷,我在!”

从未见过他这么不顾形象,这么情绪大泄,清俊脸上一丝轻狂孤傲都寻不到。阳光落在他脸上,苍白惨淡,有极易发现的憔悴。

“初九!你在哪里?”

“野猴子!你出来!”

他们一直在喊我的名字,我不断回应。声嘶力竭,虽然分明知道他们不可能听到。

许久,宋十八他们急急赶来,任清清和高晴儿身上也穿着粗布麻衣,脸『色』红润,看来她们和我想得一样,都找了个帮派大宅。吃喝不愁。

宋十八看向花戏雪,神『色』紧张:“真的是初九吗?”

“是她。”

任清清双目圆瞪:“怎么可能。她分明已经死了!”

宋十八又道:“确定吗?”

花戏雪点头:“嗯。”

宋十八一喜:“初九没死?太好了!”

“好?”杨修夷勃然大怒,回过头去,“好在哪里!你口口声声喊她妹妹,你怎么能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

独孤涛上前拦他:“琤兄,先不要动怒!先找到田姑娘为要!”

杨修夷冷冷看着他,俊容煞白,毫无血『色』。

高晴儿问道:“真的亲眼见到了田姑娘么?仅凭血气能说得了什么?”她目光转向地上的血,“就是这滩血么?”

任清清眼眶泛红,上前一步:“琤哥哥,你清醒清醒吧。宋十八说田初九身体会自愈,可她的小腹两天都未愈合,呼吸全无,身体又冷又僵,她真的死了!我们守了她尸体两天。已经仁至义尽,火兽追来,再带着她尸体逃跑,难道要把我们的命也搭上不成!”

我气急大吼:“住嘴!”杨修夷已为我担心成这样,她怎么还能说这样的话!

高晴儿又道:“这摊血也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叼走她尸体的妖怪吃她时溅在这的,她不可能活着!”

花戏雪伸手指她:“给我闭嘴!”

她抬头怒瞪回花戏雪:“田姑娘确实已经死了,死的尸骨无存,你们几个男人就不能清醒一点!”

花戏雪上前就要踹她,长脚伸到一半放了回去:“你要再吵,老子一定踢死你!”

高晴儿脸『色』略白,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只是实话实说,我是不喜欢田姑娘,但是我并非没心没肺,她因救我们而死,我感激不尽,此生定为她吃斋念佛,『吟』诵福经,若非当时迫不得已,我也定能徒手挖土将她尸体掩埋!”

任清清将她拉住:“晴儿,不用再说了。”

高晴儿冷笑:“为什么不说?分明可以好好找找出去的方法,他们却在这里来回找了那么多天,这几日吃了多少苦头?为了个已死之人值不值?就算找到了她的尸体,也被野兽啃得差不多了,带残肢皮『毛』回去还不如直接挖个衣冠冢……”

残肢皮『毛』……

她的话令我蓦地胡思『乱』想。

其实我真的不想死,好不容易腰变瘦了,我多想出去跟杨修夷炫耀一番,让她好好『摸』『摸』。而且人是不知足的,我有了梦寐以求的一柳纤腰,现在又急于想要变回月牙儿的容貌,那样,我就算死了也会是个冰雕美人。杨修夷要是把我抱回去,放在书房里还可以每天欣赏,夏天避暑纳凉。若有客人来了,我希望他得意的指着我:“你看那个美人,美吧,那是我的心上人。”那样我就算死了,也会觉得很幸福。可是现在的田初九实在不美,他要拿我回去丢人,我一定气活过来打他。

之所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想让自己开心一点,带着憧憬和美好死去,总好过在怨愤和戾气里消亡。

但想想,其实高晴儿说的没错,如果我是她,我可能会说的更加恶毒,没必要为了个死人浪费那么多时间。但是我没她那么笨,这世界上最在乎我的人就在这里,她怎么能当他的面说这些。

杨修夷不是翩翩公子,他跟我一样在山上长大,他的优雅从容不是出自于贵族门庭,而是来自于世外闲适,来自于高山流水,梅林竹海。他不会跟许多贵族公子那般,惺惺作态的说我不打女人。

一个耳光赶在花戏雪伸腿之前率先落在高晴儿的脸上,力道这么大,没将她脑袋打飞出去真是她前世积福。她的身子旋身翻来,落在我脚边,摔了一个狗啃屎,这种摔跤姿势是我常有的,作为旁观者看来,确实不雅,以后我得换个姿势摔倒才好。

她捂着脸,抬起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的盯着我。

我不敢再自作多情的认为她看得到我,刚才对宋积自言自语,想想就觉得丢人。但是她一直盯着我,实在把我盯烦了,我伸手在她脸上虚晃两下,她一眨不眨,我轻叹:“打傻了活该,叫你这么说我。”

这时一阵清风拂来,我忍不住打颤,抱紧自己,心中大惊,忙抬起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看向杨修夷,他僵立在那,黑眸睁得大大的。泪水一下子淹了我的脸,我跌跌撞撞爬起,冲他跑去,一把扑在他怀里:“杨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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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佳佳的打赏~~!!!!!!!!

被小欣欣童鞋催命,所以这章传得有些急促,可能会略略修改,我对行文流畅有着特殊的偏执。。。不影响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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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花狐狸

一觉睡了好久,睡得好沉,一双炙热的铁臂环着我,源源不断的热量自身后传来,仿若我的边疆城墙,将所有冰冷霜寒抵挡在外。

醒来时,屋外黑沉一片,透过纱窗能见到一轮单薄弦月,模模糊糊。我轻叹,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呼吸,真好,我还活着,我没死,我在我心爱男人的怀里。

转过身,睡在身后的杨修夷因我的动静而眉眼一紧,又长又密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看来他真的很累。我将头轻贴在他胸膛,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像亘古梵音般令人安详。

我的诈尸将高晴儿和任清清还有白嫩小子给吓得屁滚『尿』流,从他们描述中可以想象我当时身体极其惨烈,被开膛剖腹,绿『色』汁『液』和红『色』肉末搅成一团,五脏六腑模糊如烂泥,四肢躯干僵硬如寒石,还有脸『色』,惨白的像是漆墙石灰。如果换我是他们,这么死相凄惨的一具尸体忽然活蹦『乱』跳的出现,我可能会马上摆个巫阵让她死回去,彻底死透,别来人间祸害。

我抬起眼睛,静静看着杨修夷的睡容,不知他听到他们描述我死相时会是什么心情。也许他也认为我死了,之所以执着留下寻我,是想将我尸体带回去。

心里酸涩无比,我伸出手,用食指从他光洁的额头开始描绘,滑过浓密的入鬓剑眉,深邃的眉骨轮廓,还有那双有些狭长,幽不见底,此刻紧闭的双眸。鼻梁很是高挺,鼻骨结实英朗,面相上说这样的鼻子很有正气,可是他的嘴巴却很薄,面相上又说这样的双唇薄情寡义。可见面相学说跟巫术祈福一样,都是骗子。

我微微仰起身,在他弧线完美的下颚上亲了一口。轻声说道:“杨修夷,你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拿整个宣城为我陪葬,虽然那个做法不好,但我当时心里很开心的。你知道么,在诛神殿时,君琦拿刀刺入你的胸口。我心里的念头是想将整个世界都拖到地狱里去……当然,我没有那个本事。我能毁掉的,只有我的世界。”我环住他,在他温暖的怀中磨蹭两下,“杨修夷,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再醒来是被冻醒的,被窝一片冰冷,他不知去了哪里,我裹着被子下床,刚穿好靴子。宋十八抱了一个大箱子进来,“啪塔”一声放在地上,招呼我过去。箱子里全是厚厚大衣,是她连夜回风云寨拿的御寒衣物,我心下感动。却又一阵后怕:“你一个人回去的?”

她顿了顿,脸『色』微红:“我拉独孤涛陪我去的。”[]浮世谣152

我低下头,琢磨该如何将宋积的事情告诉她,既怕她不信,又怕她承受不住打击,她却伸手拍拍我肩膀,大大咧咧道:“哎呀,你放心吧,我知道这里布满了义父手下,我不会有事的!”

我一愣:“你知道?”

她蹲下身在箱子里随意挑拣衣物,淡淡道:“我们差点被火兽吃掉时,他跳出来救了我,然后,”她微微一顿,“然后,他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好在独孤涛和那两个小白脸及时出现,不然我这条小命就玩完了。”

我愣愣的看着她,她拿出一件『毛』皮冬裘在我身上比对:“最厚的也就这件了,陷活岭这边就算冬天也冷不哪儿去,而且我身体又壮,不怎么畏寒,要不你多穿两件吧?”

她能这么看得开,真是件好事,也省了我的唠唠叨叨。我往被子里钻了钻:“穿多少也没用啊,我已经不会发热了。”

“你现在的身体跟我义父一样了?”

我白她一眼:“我是女人,他是男人,能一样到哪儿去,鬼才乐意跟他沾亲带故。”

这时,她略略皱眉,耳廓微动,抬头笑道:“哈哈,你男人来了,那老子先撤了,这箱衣服你们慢慢挑。”

我点头,面不改『色』:“嗯。”

但她一走,我忍不住就把嘴巴咧得大大的,脑中回『荡』着她那几个字:“你男人……”

哈哈!

我几步跳回床上,卷着被子开心的打了两个滚,心里莫名发甜,还是快要腻死人的那种甜,虽然昨晚和杨修夷什么都没做,可这是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睡了一晚。

你男人……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咯咯直笑。

沉稳的脚步声响起,我抬起头,杨修夷端着热粥热菜,在门口停步,朝我望来。阳光打在他身上,背脊宽阔,身形修长,看得我想扑上去,想像猴子抱树一样死死缠着他不放。[]浮世谣152

脑中忽然忆起胡先生的一段说书:“前朝晋升郡有一美男,面比芙蓉,风华月貌,传其出门,必引『妇』人欢呼,尾随其后。一日月夜,他于城中高楼与友人『吟』诗作对,对一佳人探扇而笑,岂料佳人身旁坐一肥婆,该肥婆对他……”

之后的就没什么好听了,本该花好月圆,郎才女貌的爱情故事,变为了恶肥婆横刀夺爱,拆散情侣的悲惨结局。在财势权力下,美男最终委身于肥婆,而佳人遭了肥婆毒害,容貌尽毁,双脚残疾,最后投湖自尽。

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那美男留给我的印象却是很深。

那日暖阳柔风,柳清湖岸一如既往热闹鼎沸,湖面波光粼粼,泊满才子佳人的画舫游船,无数妙龄姑娘笑『吟』『吟』的放着纸鸢,穷酸册斜靠在树下摇头晃脑,之乎者也。还有东家大婶,西家姑婆,南家大汉,北家老头和各种各样的行脚小贩。当时我托腮想了许久,仍想象不出一个男子能美到何种地步才能令尘间遵守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女人们忘乎所以去竞相追逐。

如今,我忽然就理解了那些女人的心态,也理解了当初湘竹一直跟在杨修夷身后,愿为他东奔西走买东西的心情。我望着杨修夷,体内血『液』有些沸腾,连心情都跟着澎湃,如果不是这些时日吐血太多,我甚至觉得自己的鼻子可能会淌血。

他徐步进屋,面『色』没有我想象中的温暖。淡淡道:“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冲他咧嘴一笑:“琤哥哥,你来啦。”

碗碟略一碰撞,他手中托盘明显一颤,而后面不改『色』:“嗯。”

我靠在床头,将软枕抱在手里,张了张嘴:“来。喂我,啊——”

他在床边坐下。抬手给我一记指骨:“没长手吗,懒成这样。”说完,大掌贴在我额上,略一合眉,“怎么还是这么冷?”

我掀开被子,挺了挺身板,很得意的指着我的腰:“快看!我的水桶腰没了。”

他低眉瞅了一眼,抬手端起米粥,调羹轻轻搅拌:“嗯。”

我又挺了挺身板:“不盈一握吗,是不是。快说是。”

他略略皱眉,嫌恶的看我一眼。

我不依不饶:“纨素纤纤堪可握,婀娜倩秀素芙蓉,说的就是我的腰。”

他抬手递来汤匙堵住我的嘴巴:“喝粥。”

我气呼呼的瞪他,顿时心里不悦。一把夺来粥碗,咕噜咕噜仰头喝光,放在托盘上,用巾帕抹抹嘴巴,缩近被窝里,死死摁住被角。

他拉了一下:“出来。”

鬼才要理你。

屁股挨了一掌:“出来!”

哼!

“不出来我走了。”

有本事你就走好了!

我像只乌龟一样趴着,继续不理。

没想他离开的脚步声真的响起,我心里一沉,他竟连哄我都不肯了。

我烦躁的抱住脑袋,发出闷吼,心里暗暗赌誓,死杨修夷,我田初九今天跟你说一句话,我叫田乌龟!

这时身上一轻,被子被人一把扯掉,我抬起头,不悦的瞪着他,他一手提着被子,一手提着一套紫『色』冬裘:“起来。”

这才几天不见,对我的态度就差成这样,我真为自己刚才的卖乖撒娇觉得丢人。想把脑袋扭到一边然后让他滚开,但想想小『性』子偶尔耍耍可以,一直耍就真是太给他面子了。我乖乖伸手接了过来,直接套在外面,管它能不能御寒。

找到了我,接下去就是离开这鬼阵法。

我记得昨天高晴儿分明还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要为我吃斋念佛,『吟』诵福经云云,今天见了我脸『色』却难看得要死,倒不是那种讨人厌的便秘脸,而是被我吓的惊魂未定的苍白脸。任清清对我倒是不错,不是一开始的虚以委蛇,也不是撕破脸皮时的针尖麦芒,我能明显感受到她的真诚,不过仍少不了摆摆架子。

去禹邢山的路上多少有些无聊。

杨修夷走在我旁边却不怎么理我,一直闷声不吭,有说话也是和独孤涛还有花戏雪,视我如若未存。

任清清和高晴儿是对好姐妹,两人能聊的话题多了去,时不时来句令我头昏脑涨的诗词对赋,或高级名店里售卖的胭脂水粉,锦衣罗衫。跟湘竹春曼果然不同档次,她俩就只知道哪个媳『妇』偷了哪个汉子,哪个小贩专爱缺斤少两等等这些巷口八卦。

宋十八一心扑在独孤涛身上,我跟她搭话,她心不在焉,到最后直接爱理不理。隔三差五故意装作看风景,四下张望,目光却时不时的停在独孤涛身上。终于一次,独孤涛有所感知般的回眸,和她四目相接,她这才想起我这个妹妹还是活的,忙探来爪子,挽住我『毛』绒绒的胳膊:“初九,你看那边啊,那边有很多个帮派,其中一个……”边说,边悄悄朝独孤涛瞟去一眼,见他回过头去,她松了口气,旋即而来是掩藏不住的失落。

唯一当我真正活着的,恐怕只有花戏雪了,但是白嫩小子一直缠着他,不得不再次令我叹绝花戏雪的良好同『性』缘。

我思来想去,真想不出自己哪里得罪了杨修夷,很想问个清楚,但我这人最讨厌热脸去贴冷屁股,自讨没趣的事情一次两次还能忍受,三番五次我都会嫌弃自己。

边走边踢石子,衣服穿得又厚又重,活脱脱一只山熊。虽然身体不会发热,保不了暖,但抵御山风还是有些用处的。

走了两个多时辰,前方不远处出现一个帮派,屋宅大院规模不小。独孤涛提议停下休息,任清清和高晴儿忙自告奋勇为大家做饭,我本来想说就你们两个还是算了吧,但想想不管是谁做,这饭应该都一样难吃。花戏雪一看就不食人间烟火,这狐狸只对烤鸡情有独钟。宋十八是二当家,生灶做饭估计从未接触过。白嫩小子这狐假虎威的小跟班自然一样。而君子远庖厨,我确定独孤涛连厨房都未曾进过。至于杨修夷。他烤山鸡,野兔,活鱼着实一绝,至于厨房的活,早上那碗粥,我真的不想嫌弃他……不过再难吃我也甘之如饴,并且不愿意其他人吃到他亲手做的饭,想必以他的心高气傲也是不肯的。

没事可做,没人理我,我就一个人无聊的在帮派后院里绕来绕去。这帮派比我呆的上一家要有钱许多。油水肥得可怕,玉器银箱,珠箔绸缎几乎每间都有。职业习惯使然,我挑了许多小件玉器放在身上,并用匕首割了些绸缎。不管太乙极阵里有多少巫术阵法用不了,多些准备总是没错。宋积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更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宋十八,虽然有杨修夷在,可是宋积巫术高深莫测,这里又是他的地盘,我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

刚从一个房间出来,反身关门,忽的瞅到花戏雪鬼鬼祟祟的从垂花门后一间房舍走出,手里捧着叠东西,我开口叫他:“狐狸!”

他回过头看我,面『色』有些不自然:“哈,野猴子,真巧。”

我朝他走去:“你偷东西?”

他指指我怀里玉器:“你不也一样。”

“我拿来是有用的,你拿了什么?给我看看?”

他躲了躲:“没什么。”

“没什么就没什么,我是想跟你说,这里拿了东西你也带不出去,等阵法幻灭,这些东西也会变没的,所以你不用浪费时间啦。”

他点头:“嗯,没什么事我走了啊。”

我一把拽住他:“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眼睛往他怀中瞟去,瞅到一页纸张,我眨巴两下眼睛,凑近一些,看清纸上所画为一男一女赤/『裸』绞缠,姿势火热,我轰的一下连耳根都跟着发热:“狐狸,你,你哪找的……”

他的绯红变为大红,映在白皙俊容上,如云霞缀满天际。他转身,疾步离去:“你看错了,这是武功图谱……”

我忙追上,拉住他衣角:“你这人怎么这样的!”

他顿了顿,忽的对我发怒:“老子就看了,怎么着吧!”

我也大怒:“这种好东西你不跟我分享,你太自私了!”

他:“……”

东张西望,偷偷『摸』『摸』,终于找了个不错的角落,虽然花戏雪是只妖怪,并且有断袖之癖,但怎么说也修炼出了人形,跟他一起看多少觉得怪怪的,觉悟到这一点时,我们已肩挨肩的蹲在了草木丛中,我很不自然的用胳膊肘推他:“喂,能不能让我一个人看,你先找个地方转悠两圈?”

他定定的望着我,一双水光凤目潋滟奇彩,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狐狸?”

等我以为他入定为石时,他终于开口:“野猴子,你这几天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还好啊,就是被人抽了几个耳光,不爽。”

他看向我的脸,通常这种情况下,他应该冷嘲热讽,比如说好在你会自愈,不然这么丑,再被人打肿,还怎么活之类的。我都想好反唇相讥的话了,他却忽然轻叹:“我真搞不懂你,别人都生活的很好,吃喝玩乐,哪怕那些山下穷人,起早『摸』黑种田耕作,虽然辛苦,但总不会有『性』命之忧,你怎么就不能过些平淡点的生活?”

我怪异的看着他,他抬起头,清风将他头发吹得闲散,棉柔的像在水里漂浮,他顿了许久,回眸看我:“这次出阵,我可能要离开你们了,你会不会想我?”

我一愣:“你要去找卫真?”

他无奈的看我一眼,摇头:“不是。”

“那你去哪?”

“不知道,到处走走,看些风景山水,反正我也没什么计划。”

我忽然起了好奇:“狐狸,你有父母吗,亲戚朋友这些呢?”

他眸『色』微凛,顿了许久,瞥我一眼:“关你屁事。”

我咕哝:“跟我的屁可没什么关系……”

他顿时面『露』嫌弃。我看向他手里的春/宫,就要伸手去拿时,他道:“喂,野猴子,你还没说呢,你到底会不会想我?”

我想了想,嘿嘿一笑:“我只记得别人对我的好。你对我又不好,我干嘛想你。”

他愣了愣。浓眉轻拧,呆呆的看着我,我伸手拍在他肩上:“其实,既然你不知道去哪里,为什么不留下来呢,我们都是你朋友啊,你看你这么吃香,混得比我都好,你舍得离开么?”

他没有说话,将手里春/宫放在我手上。直身玉立:“你看吧,待会儿吃饭我来叫你。”顿了顿,长手又捞了回去,“算了,这个不适合你们姑娘家看。看这种的女人都是……”

我急忙扯住:“喂喂,给我呀!”

他剑眉一拧:“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马上摇头:“不要!”

“你!”

我抓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快给我!”

他一把拍掉我的手:“给什么给!滚开!”

我忙又扑上去:“我好奇嘛!给我看几眼,看几眼就好!”

他冷笑:“这对你还有什么可好奇的?你和杨修夷恐怕都洞房好几回了吧,还用得着对这个好奇?”

我一怒:“谁说我跟他洞房过了!”想起杨修夷今天待我这般冷漠,我一下没了兴致,“算了算了,不看就不看,出阵了我自己上街买去,有什么了不起!”

顿时拍拍屁股朝外走去,他拉住我:“你和他没洞房过?”

我甩开他的手:“这跟你什么关系,烦不烦!”

他死拉着我:“野猴子,你这就生气了?”

我顿了顿,发现自己脾气又变坏了,老是说要改,没有一次能改掉。我摇头:“没有生气,就算生气也不是对你,对不起。”目光无意识的移向他手里的春/宫,他忙将它藏在身后,“还想要?”

本来是不想要了,但因他这一动作莫名有些生气,我点头:“嗯。”

他挑眉一笑:“现在更不能给你了。”

“为什么?”

他眉目含笑,转身往后走,我追上去:“狐狸!给我呀!”

“嗯,求我?”

我顿时将要改脾气的话忘在脑后,一脚朝屁股踹去:“给不给!”

他很快躲掉:“就是不给,你打得过我么?”

他这模样实在讨厌,我牙齿磨了两下,后退一曲,猛的跳起,但是衣服穿得太多,身上又带着不少玉器,一时没有适应负荷,跳没两尺就晃铛一声脸门砸地,痛得半死。

他伸手扶我:“野猴子?”

我龇牙咧嘴的抬起头:“死狐狸,我跟你拼了!”

『摸』出袖中玉汤瑈朝他扔去,他身手敏捷的躲掉,紧跟着玉簪,玉石,玉铛统统扔了过去,他边躲边骂:“还扔!给你!”

“谁稀罕要!”

瞅到扔在他身后的玉器,我隔空移起,朝他后脑勺丢去,没想他反应真快,身形一晃就躲掉,结果遭殃的是我,所有玉器顿时朝我自己的脸门袭来,我呆若木鸡,只来得及叫声“啊”,慌忙闭上眼睛,料定这次惨了。

他猛的扑来,将我带了出去,太过仓促,他也毫无防备,顿时和我齐齐摔地,大手护住我后脑,没让我重摔在地。四目相对,差一点就跟我亲到,我直愣愣的瞪着他,伸手推他:“走,走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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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死我了快!!!!

先这样吧,晚点再来改,我表示某些人真的快要把我『逼』疯了!!!

花戏雪戏份会慢慢补上的,大家不要慌~~

这卷还有很多的,喜不喜欢宋十八都这个样子了啊~~

木有办法,另外我真的不是一个码细纲的人,写到哪是哪的,大家不要怪我,也不要让我剧透,我自己都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剧情,只有这样的文,才能让主角依照自己『性』格发展不是么……

最后,可能凌晨会修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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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分水岭

饭比我想象中的好吃,得知是任清清做的,我下巴快要砸到地上。

不止我,饭桌上的所有人都对她刮目相看。独孤涛摇头打趣:“同样是去世外高人那儿修习学术,你比某人可厉害得多。”

我埋头吃饭,微微一顿,知道他打趣的是杨修夷,可是听在我耳中,就那么不是滋味。

任清清笑着说道:“我哪比得上琤哥哥,他是被高人相中,非要带走。我是靠着几株千年血参才进的行登宗门,他可以带着丰叔去,我却还要伺候人呢。琤哥哥,我的手艺如何呀?”

杨修夷点头:“嗯,手艺不错。”

……不错你个头。

这时,高晴儿往独孤涛碗里夹了片腌肉,独孤涛愣了愣,淡淡道:“谢谢。”

我悄悄瞟向宋十八,她脸『色』略略低沉,眼看高晴儿又要夹菜,她忙提筷夺了下来,左右张望,丢到了我碗里:“妹妹,你身体刚好,补补!”

我十分配合:“好好吃,还要!”[]浮世谣153

她立即又夺下高晴儿要夹的菜,再度扔到我碗里。高晴儿怒瞪着她,她挑衅的勾起嘴角,不甘示弱。在夺下高晴儿第三次夹菜后,她们两个的大战终于爆发了,在一片油腻菜叶翻飞中,桌上的菜盘不出片刻便空空如也,我和独孤涛的碗里则叠满了小山般高的荤肉素菜。

一桌人大眼瞪小眼,几个安然看戏,几个目瞪口呆。高晴儿“啪”的一声将筷子摁在桌上:“宋十八,你什么意思!”

宋十八嘿嘿一笑:“初九为了救你们差点死掉,让她多吃点总没错,你呢,你是什么意思?”

“独孤哥哥为了救我们特意入到阵里。我让他……”

宋十八指指杨修夷和花戏雪,一口打断她:“这两个美男不也是,你怎么只照顾你独孤哥哥一人呢?”她将“独孤哥哥”四个字加重音量。还饶有兴致的朝独孤涛望去一眼。

独孤涛抬眸和她对视,古井脸不见一丝波澜。侧头将碗推给杨修夷,淡淡道:“我吃不完,你跟我分了吧。”

任清清幽幽叹气,故意笑道:“哎呀呀,我这当厨娘的,自己可没吃多少呀。”

独孤涛无奈一笑:“来吃吧,我再去盛饭。”

任清清顿时喜笑颜开。伸出筷子:“晴儿,来,这下没人跟我们抢了。”

我这么自私的人,自然是没独孤涛这种觉悟的。但是白嫩小子眼巴巴的盯着我碗里的菜,盯得我都吃不下去了,我不得不将碗推了出去:“你要是不嫌弃我的口水,你吃吧。”

“不嫌弃不嫌弃。”

白嫩小子立即伸来筷子,被另一双筷子横空架走。杨修夷冷冷的看着他:“你敢。”

宋十八夹起花菜扔到白嫩小子碗里,看向杨修夷:“有什么不敢,你们公子小姐一碗,我们鄙俚浅陋的山野粗人一碗,各分各的!”

我抬头在桌上环视一圈。经她这么一提我才发现,杨修夷他们四个锦衣玉食,名门子弟,而我们四个则粗犷野气,不知礼教,这差别高下立见,有如云泥。我皱了皱眉,仿若一条分水岭横空而降,将我们八人分向两边。说不出是惺惺相惜还是什么患难之交,总之一股意气凭空冒出,我立即提筷将菜夹到花戏雪和宋十八他们碗里:“对,我们吃我们的。”

杨修夷拉住我:“你跟着瞎闹什么?”[]浮世谣153

我皱眉看向他,心下琢磨是理他呢还是不理他,理他了是跟他吵架呢还是问他为什么不理我。正苦思冥想,听到高晴儿笑道:“宋十八,要不我们比比?”

宋十八挑眉:“比什么?”

高晴儿指向窗棱外的远山:“我们分为两组,比谁先到那个山头,如何?”

“两组?”

高晴儿点头:“就按照你刚才分的,我和清清,还有独孤哥哥和杨公子为一组,你们四个关系好,你们四个一组,如何?”

我怒火大盛,我们四个关系好?她是瞎子么,分明我和杨修夷关系才是最好!而且,我和杨修夷的那些差别,我自己想的是一回事,别人硬生生将我们分开是另一回事,哪怕是个比赛也不行。我当即摇头,怒声道:“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要你来分!”

宋十八伸臂拦在我跟前:“没关系,就这么分!我不信还能输给他们,不过先说好,不准用玄术和武术,全部都到才算赢!”

我回头看向杨修夷,他和独孤涛正在低声说话,被传染了一张古井脸,可能注意到我的眼神,似笑非笑的朝我望来。有人要把我和他分开,对立两面,他竟一句话都不出来说。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

任清清笑了笑:“有点意思,不过输了的怎么罚?”

高晴儿想了想:“输了的一组任由赢家惩罚,如何?”

宋十八点头:“好!”

荒烟蔓草,日头高悬,爬了好半天的山路,就算是千年寒冰也得开化了,更何况裹着这么厚的『毛』绒大裘。我瘫趴在磐石上,累得气喘吁吁。

刚才从大门出发时,我就想到这是宋十八和高晴儿这对情敌的恩怨,我们被拉入进去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本来想通这个,理应不该再继续下去,可是我的争强好胜是从骨子里就出来的,并且看到那谁谁,想到那什么“清清妹妹”,“琤哥哥”,我就一肚子的火气。我宁可杨修夷和泼『妇』柳花一对,都不想看到他们走在一起。

宋十八咕噜咕噜将茶壶里的水喝光,往草堆一扔,在额上猛擦一把大汗,怒道:“他娘的,老子分明记得这条路很近的,鬼晓得哪里冒出这么多弯路。”

她跳到高石上,举目四望:“他们四个跑去哪了?会不会背着我们偷偷用轻功?”

我摇头:“不会,我出门前在杨修夷和任清清身上施了千斤坠,他们跳不起来的。”

宋十八仰头大笑:“哈哈哈!干得好!”

花戏雪朝我望来:“你身体没事吧?”

我喘了两口:“没事。”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手绢:“给。”

“谢了。”

我伸手接来。额上满是冷汗,黏糊的要死,擦完后顺手塞进怀里。他一愣:“不还我了?”

“你这么爱干净的人,一定会嫌弃。等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顿了顿,我『舔』『舔』唇瓣,“不过,你应该不是小气的人吧,要不我就不还你了,我现在身体差的要死,不能碰水。我们关系这么好,你就当送我好了,谢谢啦。”

该说的都被我说了,他模样有些无奈:“那走吧。”

宋十八忙扬起手:“再等一下!吴献。跟我来!”

他们屁颠屁颠的跑走,就知道她又是去路口布置小陷阱,看这兴高采烈的模样,我着实不想打击她,这样的小陷阱。我在十二岁时就已经不会上当了。

但真不知另外四人是怎么回事,我们绕了大圈,『迷』路重回原地时,在一根虬枝上见到了高晴儿的布料,脚下石阵也有凌『乱』。看模样,她十有**已崴了脚,

白嫩小子哈哈大笑:“这群笨蛋中计了,这下独孤涛得背着她走了,他们的脚程一定会慢,我们赢定啦。”

宋十八本来笑得开心,闻言顿时面容一沉,气呼呼的把石阵踢『乱』,却不知踢到了什么机关,十几块石头忽的从树上哗啦啦掉下,花戏雪一把将我拉走,她和白嫩小子被劈头盖脸的砸了一顿。

两人鼻青脸肿,快要气炸,我忍不住幸灾乐祸:“还想害人呢,结果中了他们的招了吧?”

宋十八恼怒的跺脚:“老子一定要把高晴儿那小婊/子给宰了!”说完一愣,朝我和花戏雪望来,“你们两个……”

我这才发现自己还在花戏雪怀里,若是平日我一定会马上跳开,但现在我非但没有,反而抱住他揽在我腰上的胳膊,嘿嘿一笑:“是呀,我们两个……”卖弄神秘后,回头看向花戏雪,轻声道:“儿媳『妇』,你体力怎么样?”

他眉头一拧,我忙道:“他们又听不到。”

他仍是神情不悦,我说:“好了好了,以后不打趣你了。”

他点头:“体力还行,你想让我背你?”

我从他怀里挣出,一把跳上他的背,老气横秋道:“我老人家腿脚不好,你作为儿媳『妇』尽孝是应该的。”

“……你不是说不打趣我了。”

宋十八呆呆的看着我们,我冲她一笑,伸手环住花戏雪的修长脖颈:“走咯!”

花戏雪僵在原地,我探出头,望着他美艳绝伦的侧脸:“怎么了?”

他微微侧头,笑了笑:“没什么。”

举步朝前走去,没想脚下一空,竟赫然出现一个大洞,我们顿时失重,往下掉去,洞深得超出想象,仓促中他踩着下方泥壁借力跳出,孰料宋十八和光头小子当头掉下,将我们狠狠压了下去。

我闭上眼睛,死死抱住花戏雪,把头埋在他的后颈,心想他们这次不死也得半残。却在快要落地时,有股轻灵之气自下而上迎面扑来,像团柔软的棉花将我们接住。

片刻后终于不再有失重感,我仍抱着花戏雪,最怕一抬头看到的是宋积那半脸胡子,还有奇形怪状的阵法晶壁。

花戏雪微耸右肩:“野猴子。”

我闷闷应道:“嗯。”

“落地了。”

“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没?”

“下来。”

我一愣,这声音……

忙抬起头,杨修夷站在我们面前,眉眼阴沉,正冷冷的盯着我。

ps: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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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别有洞天(一)

洞深高达千丈,两旁泥壁整齐平滑,用翡玉铛撞去,会出现橘『色』晶纹,果然还是宋积的阵法。

现在解开杨修夷和任清清身上的千斤坠也晚了,我只能挨着宋十八坐下,尽量装作镇定模样,无视他的怒气。

宋十八和高晴儿仍少不了一番逞凶斗狠,宋十八骂人固然凶悍,可高晴儿也非泛泛之辈,两人嘴架斗了半天,谁都没占到便宜。倒把白嫩小子给乐得捧腹大笑。

不知怎的,话题忽然又被高晴儿带回到等级制度和尊卑礼序上,她为千金之躯,我固然明白她的高傲,但着实不知这些在我们四个身上有何好讲,我们又不是穷苦农人和市井百姓,我们是两个土匪,一个妖怪,还有一个山野丫头,她就算是天皇老子的女儿,对我们而言也就那样。

但偏偏在讲这个话题的时候,任清清朝我看来:“喂,田初九,你是个贩卖巫术的,我们呆的这个阵法叫什么?”

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实在令人讨厌,加上现在高晴儿在那卖弄身份门楣,我生出许多厌恶:“喂你个头。”

她明媚一笑:“我任家手下共有三十七名巫师,巫术应皆在你之上,但他们在我家大宅,却连进入中庭的资格都没,只有每年寒司节进来……”

独孤涛打断她:“清清,够了。”

真是明摆着的羞辱,早上跟我总算有些冰释前嫌,看如今模样,这朋友恐怕又做不成了。我冷冷道:“你家既然这么了不起,那你何必来问我,我这种山野丫头,不学无术,还有个恶臭的妖女名声。只能死皮赖脸的在这碍眼,哪有资格让你跟我说话。”[]浮世谣154

说完看向杨修夷,他浓眉紧皱。神『色』严肃,仰首望着洞顶。完全没有理会我们。

我忽然就不想跟任清清争了,跟她争真是抬举她,毫无意义。站起身,独自坐到角落里去,从袖中掏出玉簪在地上百无聊赖的刨着。

刨着刨着,忍不住回头看向杨修夷,他面容越发严峻。俊眉皱的很紧,如临大敌一般。我不由心中一紧,想过去问他怎么了,他忽的低头。朝我望来,我忙别过头去,手中玉簪刨的越狠。

身后响起脚步声,我略略一喜,这家伙。总算肯主动来找我了。

“野猴子。”

清冽如雪的声音响起,却没让我觉得动听,我顿时失落无比,回过头去:“狐狸。”

他低头看我:“你和修夷……”

我看向杨修夷,他又没在看我了。我一哼,跳过这个讨厌的话题:“狐狸,你刚才摔下来,有没有受伤?”

他摇头:“我没事。”

我拍拍身旁:“坐吧。”

“你和他……”

我眉头一皱:“你这只狐狸怎么那么爱管闲事,过来!陪婆婆坐坐!”

他眼角抽搐两下:“婆婆?”

我顿了顿,叹气:“算了,也不算什么婆婆,你和卫真终究是不可能了,他现在应该和月楼很幸福美满。”我抬头对他一笑,“不过也没事,没那个男人,我们照样可以婆慈媳孝。”

他眼角又抽搐两下:“婆慈媳孝?”[]浮世谣154

这模样实在好玩,我“噗嗤”一下笑出声,伸手拉他,将他拉坐到旁边:“狐狸,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斜我一眼:“干吗?”

我将他的脸仔细打量数遍,五官精致俊美,毫无瑕疵,皮肤吹弹可破,嫩的可以捏出水来,他被我盯得不自然了:“看够了没?”

我托腮道:“狐狸,你不像是普通的狐妖,你能把自己的妖气敛得点滴不剩,还有,你以前装扮的那个丑模样可还记得,你的腰身都变胖了,是怎么回事?”

“亏你还是个巫师,能将妖气敛得点滴不剩的方法多了去了,有什么好问的。至于腰身,你问这个干嘛,难道你想变回水桶腰?”

我忙问:“如果我想变回水桶腰,真的可以?”

他解下腰间水囊,边打开边古怪的看我:“是可以,但是你脑子有病吧?”

我脸红了红,朝他凑近些:“那,那胸部呢?可以变大一点么……”

“咳咳!”

他被水呛了一口,俊脸通红,目光移向我的胸部,裹着厚厚的皮『毛』大裘,哪能看出大小。他顿了顿:“其实,你的胸部也不算很小。”

“真的很小!”

“那是你以前腰身太大,你如今腰身瘦了,就不会觉得小了。”他拍拍屁股起身,“而且,我那个法子你也用不了。”

我忙拉住他:“你去哪?”

他低头一笑:“你师叔祖来了,我要再不跑,会挨揍的,我可打不过他。”

我抬起头,杨修夷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我立即爬起:“那我也跑!”

花戏雪毫无人『性』的将我的爪子拍掉:“要死自己死,别拖老子下水!”

杨修夷身形晃至我跟前,俊眉一挑:“想跑去哪?”

我抬头看向天『色』,因为洞深,天幕已变为一个圆点,但还是有淡淡白光的,算算时间,现在不过酉时,我今天早上跟自己赌誓,说今天要和杨修夷说话就叫田乌龟,看来真得要变乌龟了。

叹了口气,我先低头认错:“对不起,我不该在你身上施下千斤坠,让你们也掉了进来,你要生气就骂我吧。”

他没有说话,我抬起眼睛,悄悄瞟去一眼,光线太暗,他的目光低沉幽邃,让人看不清里面翻涌的波涛。

想起今日种种,就有股无明业火,我深吸一口气,干笑一声:“行了,歉也道了,接不接受是你的事情,如果你和你的清清妹妹在这里有什么生命危险,我会拿我的命先垫上的,没什么事我走了。”

说完转身要走,他一把拉住我。“这就算完了?”

我猛的甩开他的手:“你放开我!”

他一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是骨气不允许我低头。我鼓起勇气,其实嚣张的瞪着他:“这当然算完了。不然你还想我怎么样,要我给你三跪九叩么,也对,你是我的尊师叔,你当然受得起。”

说完赌气就要下跪,他一把将我拉住,神情威仪:“别说话!”

我愣愣的看着他。心里隐隐冒出不好的感觉,再大的火气瞬间消失无踪:“怎,怎么了?”

他抬起头,剑眉紧拧。就在这时,大地忽的剧烈颤抖,如同海上舟船,伴随剧烈颤抖的,还有从天而降的碎石泥土。杨修夷极快将我揽在怀里。周身蕴出白光屏障,旋转扩散,织丝成网,如同天幕一般往上升去,将掉落的碎石泥土拦挡在外。

我紧张的趴在他怀中。不明所以,这时,一声巨响猛然乍起,我们几个女人下意识的发出尖叫,抱住脑袋。

一道裂口出现在洞壁上,随着大地颤抖而越裂越开,白嫩小子的声音在地动山摇中听起来颤颤咧咧:“这山洞是不是要塌了呀!”

独孤涛大喊:“大家先不要慌!”

一个身影猛的扑进他怀里,竟是宋十八,混『乱』之中,独孤涛非但没有将她推开,反而伸臂紧紧拥着。

又一阵爆响传来,我看向杨修夷:“怎么回事?”

他仰着头,目光凝重,浓眉紧皱,循着他视线抬头望去,空中满是疾落的泥土石块,被他的白『色』屏障隔绝在半空,越掉越多,由最初的疏疏落落,变为遮天蔽日。他静望许久,忽的眉目一凝,那些石块泥土发出红『色』强光,各自盘旋,紧而瞬间炸裂,碾碎如粉,被他汇成一渠,缓缓流在我们脚边,积的厚土竟有一尺来深。

他面『色』一变,看向那道裂开的缝隙,大喝:“快往里面躲!”手刀劈去,隔空打出一道长鸣玉光,缝隙顿时裂得更大,里面幽幽可见深红火光,未等我定睛细看,体内传来一阵清然之感,不似血脉里的冰寒彻骨,而是如潺湲溪水和山外清音般的安定清和。

杨修夷将我率先送入了缝隙,是个空旷溶洞,我跌撞在地,心中升起强烈不安,顾不上打量这里的场景,忙起身要往外跑。任清清,高晴儿,独孤涛,宋十八他们却在这时逐一钻进来,不断挡住我的去路,待白嫩小子和花戏雪也进来后,忽地听到外面传来巨响,似有万吨重石顷刻砸下,本就剧烈发颤的大地猛地一震,轻功高超如花戏雪,也跌倒在地,难以维稳。许多石块噼里啪啦砸在我们身上,着实好痛。

待那强震消失,大地也不再颤抖,我急忙爬起,往缝隙冲去,外面本来有着明亮光线,如今却彻底黑暗,我就要钻出去,伸手只碰到僵硬的石头,将缝隙堵的严严实实。

我瞪大眼睛,心跳骤然静止,脑袋嗡的空白。

杨修夷呢,杨修夷呢?杨修夷呢!

白嫩小子大呼:“杨少侠还在外面啊!”

我浑身发颤,直愣愣的看向他,任清清跌跌撞撞朝他走去,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琤哥哥呢!琤哥哥呢?”

白嫩小子吞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杨少侠让我先进来,他在外面撑着,他现在恐怕已经被压成……”

我抱住耳朵,暴然大喝:“闭嘴!”

任清清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琤哥哥本事那么高!”

我转身猛拍着堵住缝隙的石头:“杨修夷!你听得到吗?杨修夷!”

花戏雪和宋十八上前拉我:“初九!”

“琤哥哥,琤哥哥!”

“杨修夷!”

心中焦『乱』无措,慌得几乎忘记呼吸,胸口剧痛像是高山倾塌,海浪倒卷,我拿拳头狠砸着石壁,骨头都被我砸烂,鲜血从石面上淌下,像是我的心口在鲜血直溢,我哭出声来:“杨修夷!你不要吓我!你快进来!一点都不好玩!杨修夷!我求求你了!你在不在!杨修夷!”

“初九!”

“我不跟你闹脾气了,我跟你认错!你快出来,你要不在了我怎么办,我还复什么仇,你快出现呀!”

一个身影猛的扑来,尖锐的爪子在我脸上留下五道火辣辣的剧痛,任清清双眼通红,愤怒的指着我:“妖女!你这个妖女!如果不是你,琤哥哥怎么会来陷活岭!如果不是你!我们前几天就已经出去了!你这个妖女,你害死了我的琤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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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别有洞天(二)

花戏雪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狠摔出去:“疯子!”

宋十八扶起我:“初九,你不要伤心,外面的情况还不清楚,先不要自己吓自己。”

我怔怔的看着被高晴儿扶起的任清清,她怨毒的瞪着我,目光犹如利刃,要将我活活撕裂。我脸上的伤痛渐渐愈合,但有丝悲凉的气息却伴随着寒意浸润了四肢百骸。

我抬手擦掉眼泪,靠着石壁坐下:“嗯,他会没事的,我的尊师叔是那么了不起的一个人。”

话在安慰自己,但又分明知道不过自欺欺人,溃散的神思早已告诉我,外面毫无空隙,毫无人息,偌大空间被千丈巨石堵的『荡』然无存,任何人在外面都会上天入地,无处可遁。而被压在下面,粉身碎骨会是最好的结局,怕就怕连肉末血渍都无。

剧烈颤抖的手指轻抚过厚重冰冷的石壁,脑中想起凌晨对他说的那句话:“……我能毁掉的,只有我的世界。”

我从袖中抽出匕首,花戏雪疾快拿住我的手腕:“野猴子,你想干什么!”

我回头看向他,眼睛酸涩发肿,他担忧的望着我:“你疯了么!”

我摇头:“不是的。”[]浮世谣155

手腕发力,匕首狠狠扎在坚硬的岩石上,锋利刀刃将岩石拉出刺耳长声,火星迸现,石末飞溅,一刀细长裂痕骤现,我疾快举起匕首又刺下第二刀,第三刀。

花戏雪伸手拦住我:“这块巨石有多大你知道么,你这样要挖到什么时候?”

宋十八将他推开,从怀中抽出匕首,跑来和我一起:“区区一块巨石算得了什么,就算是整座陷活岭也要挖出来!”

白嫩小子拉住她:“可是二当家的,那边有路啊!”

宋十八冷声说道:“有路关老子屁事,你要怕了,你跟他们先跑!”

我含泪看向她。撕心裂肺的疼痛终是难以被压下,如洪水倾塌般暴涌而出,我哭出声来,她给我一个坚定眼神:“初九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有我陪着你!”

“十八……”

她将匕首刺在岩石上:“我这把刀也是个宝贝。不用担心,我们很快就能把他挖出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轰然巨响。雷霆万钧的力道自溶洞一壁炸开,硕大石块如雨点般密集,向四处喷薄,我们被强大的气流带起,撞在石壁上,纷纷滚下。

“嗷呜——”

咆哮破空长嘶,火麟从炸裂的洞口奔来,大地都在微晃,一股热气顿时将溶洞变得如同火炉。

火麟仰头又发出一声呼鸣。它直起身子,身上烈焰光芒,将八方照亮。

花戏雪将我扶起,我举目环顾一圈,这溶洞空旷浩阔,石笋如箭矢般倒垂而下。除却万具木棺,与穆向才别苑下的亡魂殿竟毫无差异,连下方崎岖纵横的石路,溶洞中央的四方石台都布局得一模一样。我本该震惊讶异,亦或恐惧骇然。此刻却心如死海,哪怕五岳群山瞬息倾塌,长流大江须臾枯竭,都不过云烟清汽。

高晴儿伸手指向远处一片高悬石坡:“清清,那是上次我们遇到这怪物和那些血猴的地方!”

任清清凄凉的投去一眼:“不错。”[]浮世谣155

高晴儿看向独孤涛:“独孤哥哥,我们往那边跑去!那边有路口的!”

独孤涛摇头,沉声一笑:“从地现深渊到天降巨石,这些陷阱就是为了把我们『逼』来这里,他们哪会留路口让我们出去。”

高晴儿喃喃:“我们要死在这儿了么……”

我转过身,继续举刀往石壁上凿去,高晴儿跑来,拉起我:“田初九!你疯了么,都什么时候了!快想想如何出去!”

宋十八一把将她推开:“你出得去出不去管我们什么事!”

“宋十八!事到如今都是你的错!你要死自己死,为何拉我们下水!”

宋十八仰头大笑:“哈哈哈哈,便是我的错又如何,我一个土匪何曾将别人的命放在心上!真好,老子我贱命一条,死之前拉你这个大家小姐垫背,真是不错!”

“是!已经有杨公子先为你垫背了!你看看田姑娘如今这番模样,你可开心了!”

不能说高晴儿鼠辈怕死,她不过做了一个正常人最该有的反应。如果被巨石压在外面的不是我的杨修夷,我也会如她这样,迫切想离开这个地方,甚至比她更加暴躁,谁不理我,我揍谁。

她一句话将宋十八堵得哑口无言,我垂下眼睛,轻声道:“杨修夷的死不管她的事。”

任清清冷冷大笑,眸『色』着我:“你这种害人害己的贱人根本就不配活在世上!”

我抬眸看向她:“你怨我恨我,是因为他来这个地方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你。”

我从地上站起,勾起一抹冷笑:“你别忘了,你也为了他跟着高晴儿来了,你怎么不怪他害了你,你怎么不怪独孤涛害了高晴儿?也对,你肯定又要说,如果我离开他,他就不会有危险之境,那他如果远离你,你会开心么。”

我轻轻摇头,语声悲凉:“棋局尚能堪破,人世却最无常。没有人能猜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如果能猜到,谁愿意自己心爱的人以身犯险?这世上杜绝不测之法唯有闭之以笼,锁之以链,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良计么。”

语毕,心里又泛起酸楚,想起杨修夷曾说要把我锁在他旁边,不让我离开的话。他是那么霸道的一个人,在我和他之间,能拿铁链锁人的也能只是他,不会是我。可他也只是说说,不会去做,如果真锁,相信也不是把我锁在雕笼里,而是锁在他身边,如同比翼而飞的双生蝶,形影不离。

火麟又发出一声闷吼,我转眸看向它,吸了吸鼻子。转身走向幽长石路,花戏雪追来,将我拉住:“野猴子,你去哪?”

我平静的回头:“去杀了它。”

他深深的看着我,凤目中的神采如沧珠于月『色』下蕴出的琼瑶之光。他点头。手中蕴出长剑:“好,我跟你去!”

我摇头,顿了顿。伸手轻抱住他,将头靠在他肩上,语声哽咽:“狐狸,这是我一个人的仇,你不要『插』手,替我照顾好宋十八,千万不要让她有事,更不要让你自己有事,出阵之后。丰叔和我师父就拜托给你了。”

他一把推开我:“野猴子,你想干什么?”

我静静看着他:“狐狸,你今年多大?”

他暴然怒喝:“我问你,你想干什么!”

我淡淡道:“你若以狐成精,那最少也得一两百岁了,可能比我师父都大。不适合拜他为师。但倘若你父母都是狐妖,你应不满二十四吧,真好,那样你可以当我师兄了。不,入门早为长者。你应是我的师弟。”

他伸手拉住我:“谁要当你的狗屁门人!跟我走!”

我皱眉,做出痛苦模样,他眉目一敛:“初九?”

我从他掌中缩回手,捂住肚子,悄然从袖中『摸』出纵玉和白草,抬头冲他孱弱笑道:“狐狸,虽然我一直跟你吵嘴打架,但我挺喜欢你的,我一直把你当成朋友,以前对你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出阵之后,记得想想我们,我和杨修夷可是这个世界上最般配的一对。”

说完直起腰板,从他头上敲了记手骨,猛的往后跳去,冲他比了个鬼脸,他愣了愣,一步跨来,却有一道凝红紫壁将他拦住,隔绝在我们面前。

本来离别场景不想感伤,弄得快乐一些,但仍止不住心中酸涩,我难过的看着他,伸手摇了两下,唇语读出“再见”俩字。走没几步,又驻足回头,他疯狂踹着纵云玉壁,怒目瞪我,嘴中厉斥大骂,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挺着背脊,举步朝前走去,握紧手里匕首,我咬着唇瓣不许自己悲伤。这是我一个人的仇恨,谁都不能『插』手,花戏雪不能,任清清也不能,杨修夷是我的,他的仇也只能由我来报。

我抬头看向火麟,把它杀了后,我还会杀了宋积,至于灭族之仇,我已再无能力去报。先祖族人,父母姑姑若要恨我怪我,我无话可说,我的世界已经塌了,支撑我的力量不复存在,除了死亡,我别无去处。

走下廊道,穿过崎路,踏上焦土,我站在火麟面前,看在别人眼里,对比可能就像一只新生小狗和一个成年壮汉。

我抬起头,如此近的距离,能将它看得更加真切清晰,但除了一身蒸腾火焰和炽烈双目,着实不知它五官和体表是何模样,就如它的主人宋积一般,都混沌不清,令人憎恶。

几次和上古之巫的接触,我或多或少已了解了一些它的规则,譬如宋积说的,以『性』命作为献祭,又譬如它一定要在幽暗的地方进行:镯雀和陈素颜的换骨之术,我姑姑为我施咒的重光不息咒,甚至诛神殿下的诡谲气氛都有可能和上古之巫有关。所以此处溶洞,定是宋积要拿宋十八开刀的地方了。

火麟静立在原地,除了闷声咆哮,再无其它动作,可能在等宋积的号令。那面目可憎的男人应该就在附近,也许想看好戏,也许还在等时间。

抬手在我和火麟四周摆下纵横天阵,八**十一块石头迅疾归位,就算他想出来,也已经没有机会了,我要让他眼睁睁的看着我把他辛苦豢养的火麟给一刀宰了。

这并非我自不量力,狂妄不可一世,要杀死这只火麟确实困难,但于我而言并非登天难事。我已『摸』清了一些门路,一,它的眼睛炽亮这样,别人盯久了都会瞎,我不信它自己能好使到哪儿去。这就是它要吃活物的原因,因为静止的死物它压根看不到。二,我知道它不是不吃人,之所以几次三番不吃我,因我身上有浊气,它完全感应不到我的存在。这于我真是好事一桩。

我脱下『毛』裘大衣,将所有玉器抖落出来,身上只剩单薄衣衫,也许都是冥冥中的注定,让我在此时被蕴罡参反噬,多了一身严寒之霜。刚好可以抵御火麟的焚天焰火。

挑了八块『色』泽相差无几的玉石,以隔空移物术移起,分别打入它的四肢、头部、背脊和胸腹。它喉间发出不满咕声,伸爪挠了几下。

我将剩余玉石端在怀中,深吸一口气。又移起数十块石头。风驰电掣般从它眼前掠过,它循目望去,爪子凌空『乱』挥。我就趁这个时候。闭上眼睛,默念易水寒霜口诀,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我身体冰冷,幻出的玄术结罩破天荒地竟有极厚的晶层。

我将石头尽数移向左处,火麟顿时回过头,我立即朝它奔去,接近时猛地跳上它的脚板,紧抓住它烈焰下的皮肉开始攀爬。

蕴罡参为极寒之物。但火麟能被选中用来驱寒,想必也非泛泛之辈,极寒极热如阴阳交会,日月凌空,真是场旷古绝今的巅峰对决,令我平生了些风发意气。不过心中也明白。只是自欺欺人,如此对比强烈的两个体型,我寒到九霄云外去也没用,它一脚板就能将我踩没了。

火焰扑到我身上,有易水寒霜尚能抵御一阵。但是手掌脚心却是贴身与它接触。在我身子还未感到炙热和疼痛时,我就先闻到了自己**被烤焦的气味。

剧痛会来本就在预料之中,但没想来得如此之快。我死咬着唇瓣『逼』迫自己不准放手,不准睁脚步往上爬去,现在拼的就是速度,重光不息咒的自愈速度,火麟炙烤我的燃烧速度,还有我凝集真气重『吟』易水寒霜诀的速度。

腰肢的轻便让我身手好了不少,攀着它的皮肉,我强忍剧痛,几下就爬到膝盖处。不过此时神思再难凝聚,隔空『乱』飞的石子逐一掉落,它又发出闷闷咕声,终于感知到我这边的不对劲,但只是挪动几下后肢,没有其它动作。

空气愈发稀薄,我在易水寒冰结罩里艰难喘气,在火麟腿上稳定好身形,从袖中抽出匕首,深吸一口气,一把扎入它皮肉,炙热如岩浆的黄『色』血水瞬息喷溅,浇灭我的寒冰护罩,衣衫被烧的滋滋作响,我呼痛之后,及时凝集神思。但好运终于用尽,再度幻化出的易水寒霜孱弱的可怕,只能勉强将我裹置其中,保住我的破烂衣衫,但空气已然窒息,快要将我闷透。

好在我这么一刀,令火麟勃然暴怒,它闷吼一声,狠跺后蹄,俯身四肢落地,前爪探来抓挠。我屏声凝气,艰难睁开眼睛,于烈焰火光中盯住它的爪子,全神贯注。在它就要贴上的前一瞬,我微微曲腿,猛的跃起,攀住它掌中皮肉,极快朝它腕处爬去。

腿上的疼痛令它暴躁不安,不时直立趴下,原地翻滚跺脚,我每上一步都变得艰辛无比,结罩越发薄弱,每寸肌肤都恍如在薪炭熔炉中蒸烤。终于快要攀爬到它的心窝处,隐隐听到它心脏结实撞击胸膛的声音,我的眼泪再难控制,潸然直下。

今天凌晨,我还趴在我心爱的男子怀中,他的心跳也是这么的有力稳健。他紧紧环住我,用他的灵力为我输送暖意,驱散我的寒冷,绵长的呼吸吐在我的额上,轻柔细痒。

这一路,从辞城到陷活岭,是我和他在一起最美好的时光。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每日清晨醒来我就能喝到清水,吃到野果。每顿野味烤肉他都别出心裁的用不同的香草烤出不一样的味道。我分明不会累到,他却硬要背我,我环着他的脖子,给他『吟』唱连自己都听不下去的小调,却还要『逼』着他夸我好听,宠我至此,世上独他一人,可是如今他却不在了,我的爱人,他不在了。他把我最先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他自己却被粉身碎骨,齑肉糜躯,他再厉害,再不凡,终究只是血肉之躯。

我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忆起鸿儒石台上的橙天光大火,在柴谷倾塌的那一刹那,他伸手将我从中拉出,拉离地狱苦海。但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他,我宁愿跳回大火,跳回地狱,黄泉碧落,上天入地,海角天涯,我都要跟随他的脚步。

爬到心跳最激烈处,我从怀中拿出玉石,凝结微弱神思,将它们隔空悬在火麟胸口,凌于皮肉上方一寸,迭出七星罗阵。我艰难的『吟』诵口诀,阵光旋转,犹如白『色』云团,映着火麟皮上烈焰,美得如同长河落日。

玉阵陡转越快,阵中隐现紫光,我举起手中匕首穿透白芒中心,狠狠刺入了火麟的胸口。

它顿时发出怒天咆哮,胸口喷涌而出的烈焰瞬间将我环绕包围,如山洪般冲撞在我身上。它蹦跳如雷,我死攀着它的皮肉不放,残忍的将匕首一转,一挑,活生生从它胸口剜出一块碗大的血肉。岩浆般的血水喷薄,将我的皮肉烫开,如翻滚的汤汁,我的血水咕噜冒着沸腾的泡沫,重光不息咒的愈合速度越发缓慢。

七星罗阵旋转骤停,玉石渐次钻入它胸口的窟窿。

我忍着剧痛,深吸一口气,将七星鬼哭『吟』沉声念出,缺了许多引器『药』材,我不知效果如何,但匕首玉石已送入它心脏,它必死无疑。

口诀念至一半,身子骤然一紧,终究是被它捉到了。

火麟仰首暴怒,溶洞震『荡』,隐约可见倒悬的石笋顶端都在微颤,恐怕九天上的雷公震怒也不过如此。

我毫无惬意,抬眸看着它,心中唯一遗憾是不能亲手杀了宋积。但将火麟除去,对他打击恐也不小,相信花戏雪他们不会令我失望。

震天般的怒啸后,火麟将我举起,张开血盆大口,连口腔都燃着烈焰火光,其中可见极长獠牙,一想到血猴被它咀嚼过,便不由泛起一阵恶寒。但想想这种死法也是不错,杨修夷已粉身碎骨,我也不想要什么全尸了。书上说人死前什么模样,死后便也什么模样,我只但愿它不要把我嚼得太烂,这样我就终于有机会可以在相貌上嗤笑杨修夷了。

就在这时,一声空灵悠长的笛音隐隐传来,火麟蓦地停下动作,不甘的嘀咕自它喉间闷声响起。又是一声笛音,深远清啸,如云外浅雪,我的身子越发绷紧,火麟加重力道,快要将我捏爆之时,忽的松开爪子,一把将我摔了出去。

身子撞上洞壁,从高空直直跌落,骨头碎裂声如折竹踩枝,五脏六腑估计也摔成了一团麻糊。我痛不欲生,艰难翻过身子,抬手擦掉嘴边不断溢出的鲜血,狞笑的望着火麟。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它的死期近在须臾。

我在心里默数时间,从一到二十,还未数到一半,一道青黄长光由它胸口喷/『射』而出,光芒万丈,流洒四方,如月落千江,日破层云,骤光陡转间,流彩溢出,斑斓炫目。我攀着岩石爬起,蹒跚走到它跟前,任滚烫的血水浇头灌下,我用最响亮的声音将最后一句口诀念出:“聚六荒以残毁躯体之不世血肉,集八合以凄灭肉主之不世魂魄!三『穴』之罡,七星之嶂,鬼哭神嚎,尔非我人世之物,当滚回魔界幽冥之渊!”

所有玉石闪着星芒同时自火麟体内钻出,在空中一个急速回转,再度钻回它体内,穿透它躯体后,又重新钻入。如急雨掠空,烟火骤燃,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数道极长白芒于空中悬绘出一副七星罗图,也在火麟身上穿出无数空洞窟窿,带出漫天滚烫血肉。

火麟咆哮怒吼,震天『荡』地,也不过困兽挣扎,一盏茶后,它轰然倒地,呜咽作响。洞中光芒顿时失了大半,变得黯淡无光。

我双腿一软,瘫软跪坐,掩面大哭,一只大掌落在我肩上,冰冷寒意穿透我的单薄衣衫。我大惊,急忙站起,往后退去,睁着眼睛怒瞪着面前的男人。

宋积面貌本就不清,如此光线下更是模糊。

他抬手,隔空将我的『毛』裘大衣移来,声音嘶哑:“穿上吧,你的身体会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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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天塌地陷

我怒目瞪他,仇恨将体内所有冰寒驱散,沸腾的热血令我不顾一切朝他冲去。但孱弱身体不过以卵击石,他轻易避开,一掌握住我脖颈,将我拉至他胸前,张嘴想要跟我说话,我反擒住他胳膊,抬脚踹向他胯间。他及时松开我脖子上的手,双手使上蛮力,将我身子强行扭转过去,反背着禁锢在他怀中。

“月牙儿!够了!”

够了?对一个求死之人,只能不死不休!

我死命挣扎,又蹦又跳,活像落入沸汤中的活虾。他一脚踢中我的小腿,我顿时失重,往后仰去。他以诡异身姿抱着我跌坐在地,长腿卡来,双手桎梏,我背坐在他怀里,终于难以动弹。

目光落在地上,看到一只青玉短笛,忆起刚才那两声清音,我心沉如石,一丝嘲讽从心底生出。我哈哈大笑,边笑边哭,还以为杀了火麟如断了他左膀右臂,原来我们都不过他的取乐玩物。

身上力道更紧了些,阴狠声音从耳后传来:“月牙……”

我一口打断他:“我不是你的对手,你杀了我吧!”

他冷笑:“杀?”

我闭上眼睛,绝望如蛛网在心底缠绕密布,我张嘴咬在自己舌上,想效仿他那几个手下。他明明坐在我后面,却有所预料般探过手来,强行掰开我的齿缝,大力将我扭过身去,我睁开眼睛,他目光鹰隼,狠狠捏住我的下巴:“我为了你连火麟都赔上了,我会这么轻易让你死掉?!”[]浮世谣156

我呸他一口唾沫:“说得真好听,它的晶元早已被你取走,你何必惺惺作态!”

唾沫沾在他浓密胡子上,他抬手将虬髯黑须全数撕掉,『露』出光洁白皙的半张脸孔,伸手掐在我脖子上:“敢再吐我一口试试!”

语毕,不等我吐他,蓦地欺身压来。嘴巴贴在我唇上,蛮横的吸吮我唇瓣,我瞪大眼睛,恶心的感觉从心底冒起,死命挣扎,他抵开我牙关,舌头在我口中横冲直闯,我喉间发出闷吼,一口咬在他舌上,他吃痛。抬手给我一个耳光。把我打摔在地。

我踉跄从地上爬起。不停擦着嘴巴,连呸数声,他上前一步,我急忙后退。憎恶的盯着他。

他一笑,舌头『舔』了下唇瓣:“连唾沫都带着甘甜,难怪那么多妖物想吃你们。可惜你们月家女人皆绝经闭子,不能生育,不然我一定把你要了。”

胃里翻江倒海,如若不是经刚才一战,体力消耗太多,我现在一定会吐。

他弯身拾起玉笛,徐步走到火麟尸体旁边。淡淡道:“不错,它的元丹精魄确实已被我取了,但它留着总是有些用处,你可知道我为了弄到这只火麟费了多大功夫,将它养的这么大。又耗了多少心血?”

我没有说话,他伸手指向中央石台,转过头对我说道:“那下面埋着十七具尸骨,从婴孩渐次到成人,按阴阳星罡之图排列。每年各埋下一具,第一年为八字极阴男婴,第二年为阳刚女婴,每年阴阳轮替轮替,今年恰好轮到宋十八。”

我冷冷的看着他,双手仍在拼命擦拭,他面目微凛:“你擦够了没有?”

“野猴子!”

花戏雪的清越声音响起,白影如风而来,银『色』长剑于空中化出十二柄芒光,冲宋积疾驰『射』去,将他『逼』退数步,但芒光未待接近他的身子,便凌空被玄『色』晶体挡去,碰撞声如镜面碎裂。

“野猴子,你没事吧!”

我摇头:“我没事。”

他伸手在我唇上一抹:“没关系,就当吃了猪舌鸭舌鸡屁股。”

我:“……”[]浮世谣156

他转身挡在我身前,长剑直指宋积:“修夷是你害死的吧,你这臭不要脸的东西,连他女人也敢碰!”

“害死?”宋积一笑,“你是说,像这样么?”

话音一落,一块水缸般大的石头便从溶洞顶端掉下,花戏雪极快转身抱住我跳向一边,身形未定,紧跟而来又是数块巨石。

以花戏雪的敏捷,躲避这些石头不过轻而易举,但四周极快旋转的影像中,我见到疾奔而来的宋十八和独孤涛,这着实令人担心。我张嘴想喊他们止步,却见一支细长木签疾驰飞来,穿透宋积眉心,他身形猛的一晃,单膝跪倒在地,因他神思松动,攻击我们的巨石也随之停下。

花戏雪将我推给宋十八,银剑比出明晃剑花,修长身形冲宋积猛扑而去,宋积极快站起防御。我转向独孤涛:“他的弱点在颈部!”

独孤涛点头,眉眼微眯,专注盯着宋积。宋十八紧紧握住我的手,微有颤抖,我回眸看向她,她眼眶通红,清秀白脸上,难得有了女儿家的怯弱怜惜。

耳边风声破空,一细淡影极掠,我迅疾抬头,独孤涛的眼神好的实在令人惊叹,在如此混战局面中竟真能以木签刺穿宋积的脖颈。

就同我腰肢受伤时的那般剧痛和难以痊愈,宋积闷吼一声,捂住颈部,对花戏雪的玄光攻击搁浅于空中,光矢消散。我长舒一口气,料定花戏雪可以一刀将他宰了,却未想,那簇光矢并未敛尽,而是朝独孤涛直直『射』来。我心下大惊,急扑而去,欲挡下所有光矢,身侧的宋十八却先我一步,闪身跃起,以她的轻功和矫健身姿尽数挡下。

血花飞噗,溅出无数血线,她像具被抽光筋骨的娃娃,从空中绵软掉下,独孤涛伸手将她搂住,古井脸难能出现恐慌:“十八!”

宋十八重重咳嗽,鲜血从她嘴里倒汤一般流下,触目惊心,她伸手揪住独孤涛衣襟:“明日就是半月之约,我和你,我的……”

独孤涛掩住她嘴巴:“你先不要说话!”

那边宋积以诡异身形和阵法躲过花戏雪的攻击,直奔而来,暴喝:“把她放下!”

他一把推开拦在他们跟前的我,在我腰上落下一掌,痛的我再难爬起,旋即提起一脚朝独孤涛踹去,独孤涛闷哼一声,挺肩硬挨,双手却紧紧拥住宋十八不放。

花戏雪旋身追来,宋积略微侧头,大袖一翻,一横红『色』刀光冲我急『射』而来。花戏雪脸『色』一白:“野猴子!”长剑瞬息脱手,在红光砍断我脖颈时飞转过来,将它斩灭。就趁这功夫,那边宋积已夺下宋十八,以独孤涛这般『性』格自是宁死不肯相让,原因无他,是宋十八自己从他怀里挣扎离开。

但宋积显然不想放过独孤涛,扬脚又要一个猛踹,宋十八抱住他的腿,身上鲜血不断涌出,哭声痛喊:“义父!我跟你走,你放了他们!”

我放声大吼:“宋积!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你快放下她!”

宋积抓起宋十八,后退到玄光陡转的阵法里,冷目朝我望来:“你放心,我今天不会要了她的命,至于你们。”他抬起眼睛,望向溶洞顶端,阴寒一笑:“月牙儿,这几日我一直观察着你,对你有些喜欢,本想带你一起复仇,不过你太不听话了,而且你的本事也超出了我的想象,留着你终究是个威胁。”

花戏雪将我护在身后:“你想干什么!”

宋积抬手,粗哑嗓音更显喑哑:“送你们去陪下那个小白脸,他现在应该很孤单。”

他脸上神情很淡,眸『色』却那么可怕,有着疯狂锐利。没了长须遮掩的唇瓣因体内寒霜而苍白无血,他无言动了几下,而后勾起一抹讥笑。带着宋十八隐然在玄光阵中。

他一消失,整座溶洞便急剧颤抖,无数泥土石子纷纷砸落。花戏雪把我牢牢护在怀中,奔到独孤涛身边,将他扶起:“你怎么样?”

后者捂着胸口,眸『色』痛苦,朝我焦急望来:“田姑娘,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我自是不知道,但根本没有让我说话的时间,仅在一瞬,一块三丈来宽的巨石蓦地砸下,花戏雪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独孤涛,艰辛无比的躲开。

他抬头怒道:“这溶洞塌了!”

和杨修夷一个死法,我应当开心,可是着实不想让他们也跟着赔上一命,但是神思游走,找不到一条出口,四面八方都被堵死,毫无空隙。

无数大石泥土石笋一直下砸,任花戏雪身手再好也是无处可躲。陡然一块脸盆大的石头砸下,正中他背脊,他顿时松开我们,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衣襟浸染。

我慌忙爬去:“花戏雪!”

他抬起眼睛,清冽如雪的双眸忽的绽出紫光,一如初时见面那般妖娆蛊『惑』,他又咳出一口血,轻声道:“野猴子,躲不掉了。”

我抱住他,难忍哭声:“对不起,我不想让你陪我死的。”

他抬手擦掉我的眼泪:“来这里,其实我挺开心的。”

我将他抱的更紧些:“狐狸……”

大地颤动加剧,闷声如雷,自我们头顶响起,我抬起头,大到难以丈量的洞顶四周出现裂缝,紧而一瞬,整块洞顶倾塌而下。

在整个世界陷入黑暗之前,宋十八的踉跄身形从黑暗中扑出,满身狼藉,不由我多看她一眼,另一个身形扑倒我跟前,花戏雪紫眸潋滟,直直的锁着我的眼睛,我不明所以,他贴了上来,吻住了我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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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新生

雷声轰鸣,一道白亮霹雳撕裂混沌天幕,大雨倾盆倒下。

我茫然睁开眼睛,浑身泡在冰冷的雨水里,夜『色』如墨,四野疾风强劲,呼声长啸,似是一处漫烟旷野,千里荒芜之地。

强撑从地上爬起,掌心触到柔软肢体,一声闷哼轻响,是花戏雪,长臂紧紧环抱着我,脸『色』苍白,剑眉凝成一结,神情痛苦。雪白衣襟上大片血渍被雨水冲得稍淡,如晕开的胭脂粉黛。

寻到一个没有积水的土丘,摆下涤尘阵,在浩大雨势中艰难的将他抱到阵中,又在不远处寻到了宋十八和独孤涛。把他们二人都拖到阵里后,我满身泥泞,体内血『液』如冰冻一般。但还不能停下,宋十八受伤严重,气若游丝,我得马上找些救命的东西。

重重冰雨丝毫没有做歇的意思。用湿嗒嗒的袖子在脸上一抹,极目远眺,一望无际的雨幕带起巨大烟气,荒罩八方,朦胧中除了一些萧疏草木,剩下的唯有被雨水泡软的泥土和坚硬石块。

没有多余时间去想如今处境,我缩成一团,咬咬牙关,刚迈出一步,却因体力透支,一个脚步不稳,直接从土丘上滚下。手肘碰到一块尖石,鲜血漫出,因着冰冷,疼痛更为加剧。心下难受,生出许多暴躁,我发泄般的举起这块石头朝远处狠狠扔去,一抹银辉亮『色』在怒雨中骤现。我眨了两下眼睛,弯身又捡起一块扔出去,又显出一抹银『色』,这些石头竟会发光。

短暂的新鲜好奇极快消失,想起正事要紧,费力迈出脚步,却在这时见到那边无垠雨帘中一团如玉成烟的紫衣。我僵愣原地,冰冷的雨水渗透衣衫,浸润肌理,但心中却滋生出前所未有的炽热希望。

跌跌撞撞。一路蹒跚,不知栽倒多少次,终于奔了过去。只一眼便双腿跪倒在地,真的是他!杨修夷的清俊容颜毫无血『色』,一袭紫衣躺在冰冷积水里,泥浆将他向来清爽的衣衫染脏,再无玉树琼花,风清月皎之态。我垂泪大哭,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仰首望着肃穆苍穹。口中连连道谢。却连自己都不知到底在谢谁。

一夜怒雨。日破积云后,大地荒野变为千里水泽。[]浮世谣157

最先醒来的是独孤涛,我将一把烘干的木枝草叶扔进火堆,用以延续不熄。将烤暖的几个果子转身递给他。他眉眼有丝『迷』茫,愣怔片刻,伸手接过:“谢谢……这是哪里?”

我摇头:“不……”嗓音哑在喉间,我清清咳嗽,重复一遍,“不知道。”

他盯着我看了看,再转眸望向我手里枝叶:“田姑娘,你去休息吧,我来。”

我指着宋十八:“你快替她换『药』吧。『药』草我都采好了。”

他垂眸,微微一愣:“男女恐有不妥……”

我认真的看着他:“我身体冰,不敢再碰她,只能你来。”

宋十八被光矢击穿胸腹,理应毙命。好在宋积舍不得她死,不知在她身上施了什么巫术玄法,总之她这条命是捡回来了。

独孤涛不是婆婆妈妈的人,稍稍犹豫后点头,伸手将她的衣衫缓缓揭开,恰到好处的用衣角遮挡住了她的胸部,只『露』出小腹。

他目不斜视,将我用花戏雪手绢包扎的伤口解开,用土丘下的清澈积水洗净手绢,回来用火稍稍烘烤,小心擦拭掉她身上的『药』草汁『液』。触目惊心的伤口横纵在白皙肌肤上,皮肉外卷,伤口附近皮肤一片乌黑。独孤涛愣怔,疼惜自幽眸中显『露』。

比起我的笨手笨脚,他处理伤口极快,待他将宋十八的伤口包扎完毕,我终于撑不下去,一头栽在了地上。

身体这么虚弱,一觉睡到天昏地暗已在预料当中。再睁开眼睛,入目的是粗质青布,床榻陈设简朴,枕边有着淡淡清气,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杜若馨香。

微侧过头,室内燃着一豆烛火,一个欣长身影背对着我,伏案疾笔。

我『舔』了『舔』唇瓣,轻声唤出:“杨修夷。”

执笔的手略略一僵,他回过头,清俊眉目在昏暗烛光里有着平日难见的温柔:“醒了。”

端来一杯清茶,在我后背垫一软枕,我半坐在床头,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捏。他皱眉,模样不悦,声音却很宠溺:“又梦见我欺负你了?”[]浮世谣157

我长舒了口气,把头靠在他肩上:“不是,我怕这是个梦。”

温热大掌贴在我腰上,将我往他怀里带去,他清浅一笑:“不是梦,我们都活着。”

我闭上眼睛,满足的叹息:“嗯。”

气氛安静,我们久久没有说话,灯芯噼啪爆了蹿火花,带起一股奇异清香,我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他的脸颊贴来在我头上:“怎么不问我现在在哪?”

我摇头:“不想问。”

“嗯?”

我抬眸冲他一笑:“只要有你在,只要我们都活着,我在哪都无所谓。你也不要告诉我,我现在不想知道这些……对了,你怎么不问我饿不饿,一点都不体贴。”说到这,我不满的抬起头,“还有,早上为什么不理我?”

他略略合眉:“早上?”顿了顿,抵着我额头一笑,“已经五天前了。”

我把身子往他怀里挪得更紧些,很小家子气的跟他秋后算账:“那你说,五天前的早上为什么不理我,高晴儿那讨厌的女人把我们分开,你为什么不说一句话,还有,还有……”我眼眶红了红,“还有,为什么不吭一声就把我扔到缝隙里面去,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快难过死了。”

他没有说话,温柔的看着我,我环住他劲瘦的腰,埋首在他胸膛,语声哽咽:“杨修夷,我不是好人,我也不想你当好人,以后有危险要第一个跑,不要自己撑着,如果你死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怎么办?”

那日情景回想还有后怕,我闭上眼睛,忙甩开这些念头。良久,他坐直身子,也将我扶正,潦黑如墨的幽眸直直望入我的眼睛,严肃道:“你只知道想你自己,那我呢?”

我不解:“什么?”

浓眉严肃的拧着,他道:“你不想自己担惊受怕,我又何曾想。你老想着从我身边逃开。你想过我是什么心情么?那日不理你。是因为我心里有气,我以为从辞城一路下来,你会死心塌地跟着我了,可宋十八跟我说你想带她去找她义父才误入了阵法。田初九,你……”

我忙堵住他嘴巴:“别说了。”

他拿开我的手,不依不饶:“那日的比赛有什么意思,我和独孤都没说要参加,结果你就跟着他们跑了,还跳到了别的男人背上。”

说到这,他的眉目一冷,我一颤:“我……”

他转过头去,冷冷一哼:“那天我和独孤一直跟在你们身后。你就这么不要脸,跟花戏雪又笑又闹,还……”

我忙抱住他,心虚道:“我叫你别说了!”

他不客气的推开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我死皮赖脸的黏上去,抱住他不放。低声咕哝:“那你也有错,我跳上他的背,还不是因为被你宠坏了,你老背我,害我都不想走路了,所以是你害的。”

“……什么歪理?”

其实想跟他说我从来没把花戏雪当男人看,一是因为他太美,二是因为他在我眼中是个断袖,但是溶洞倾塌前的那个吻……我咬咬唇瓣,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许因为太想杨修夷而在临死前出现了幻觉。撇开这些杂念,我叹了一气,『摸』『摸』肚子:“好饿。”

他刚舒展的眉心又一皱:“饿?”

我弱弱的看着他:“你不会生气到不给我饭吃吧……”

他指指不远处青木桌上的碗盘:“我刚喂了你那么多,你还饿?怎么腰身瘦了,饭量反而大了。”

我撅起嘴巴:“你不会养不起我吧。”

他在我唇上啄了一口:“你想吃什么?”

刚被他提及腰身,我忙伸手将他的手掌拉到我腰上:“你还没夸我呢。”

他:“……”

我嘿嘿一笑:“不盈一握吗,是不是,快说是!”

他做出沉思模样:“我要说不是,你会不会打我。”

我很严肃的点头:“会。”

“嗯,那我要说是的话,有什么奖励没?”

我:“……”

我伸出爪子晃他:“快说是!”

因为水桶腰,我受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委屈,忍了多少嘲讽,如今这柳细腰,我怎能不欣喜若狂。但他就是不说,偏过头来,很是执着:“有什么奖励没?”

他的乌玉长发以玉簪斜挑,几缕从额际垂下,模样清闲慵懒,带着点坏坏的邪气,我看得有些呆,他伸手将我搂入怀里,一只手轻轻抚在我腰上:“如果真是不盈一握,那会很可怕,你这样的刚好。”

我微微仰起头:“你不跟我讨价还价要奖励了吗?”

他眼睛泛起一池秋水,将我轻轻抱起,坐在他腿上,黑眸紧盯着我,缓缓垂首:“我现在就来要了。”

我忙伸手推他:“等一下!”

他略一挑眉:“嗯?”

我深吸一口气:“这得我自己给,你不准动。”

说完我捧起他的脸,凑唇上去,笨拙的伸出舌头,『舔』弄他的柔软唇瓣,他『迷』离的望着我,眼眸漆黑。我鼓起勇气,撬开他的皓齿,被自己的大胆吓到,身子忍不住轻颤。一双大掌环住我的背脊,他的唇舌反被动为主动,很快占据了引导一方,攻城略地般将我的舌头抵了回来。因我身体太冷,所以觉得他的唇舌炙热如汤,我几近贪恋般的吸吮回应着,整个人绵软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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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较劲(一)

灯火摇曳,满室清香,与他缠吻到深处,不知不觉将他的绛紫外袍脱掉,伸手解开他的棉白内衫,颤栗着双手从他滚烫的胸口滑向健美的臂膀,长年锻炼,他的肌肉十分结实阳刚,却又不会像卫真那般狰狞粗壮。

双手落在他劲瘦的腰上,我睁着眼睛『迷』茫的看着他,面『色』白皙,嘴唇被我吻得殷虹,眼神带着邪气,俊美到无以复加。我垂下眼睛,颤抖着手缓缓移向他腰际,就要探入他里裤时,被他手掌握住。

他轻抚着我披散的头发,语声压抑嘶哑:“你身体刚好,不合适。”

我跪坐在他跟前,呢喃的望着他:“可是,我想……”

他丝毫不掩柔情,修长手指摩挲着我发丝:“我比你更想,等你身体好点。”

脸忽的就红了,我侧头望向别处:“那,那睡吧……”

他拉来被子将我和他盖在一起,我伸手脱掉自己『毛』绒绒的外袍,他伸手阻断我:“别脱,会冷。”

我看向他:“可是你会热死的。”

他把软枕放好,将我拉躺到他怀里:“我没事。”[]浮世谣157

如今天气炎热,他陪我盖厚被,为我蕴热气,会没事才怪。我撅着嘴巴,拿眼睛直直瞪他,他视若无睹,慵懒闭上双眸,完全不理会我。过去一炷香,他终于睁开眼睛,无奈叹气:“你想一个晚上都这么盯着我?”

我郑重其事的点头:“嗯。”

“除了答应你脱衣服,还有别的解决方法么?”

“没有。”

他轻轻一叹,伸手将我衣服脱掉,还剩下厚的令人发指的中衣,但这已是他的最大让步,我不敢再得寸进尺提出要求了,心满意足的抱住他。唇畔贴在他耳侧,轻声道:“修夷,你为我传热气。我为你送凉意,我们多般配啊。”

他身子微微一颤。长臂环住我,低低笑了笑:“一直都很般配,就你这不长眼的东西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

我顿了顿:“这么多年?”

他脸『色』有些不自然,下巴支在我额上:“睡觉。”

我抬起头:“多少年?”

浓眉一拧,清俊的脸上略有些红晕:“睡觉。”

我掩唇吃笑:“老实交代,你到底暗恋我多少年了?”

屁股挨了一掌,他磨牙。黑眸微眯,声音冷冰冰的威胁:“你到底睡不睡。”

眼看他要恼羞成怒,我偃旗息鼓:“睡,睡……”

但已经睡了五天。现在哪来的困意,在他怀里静静呆了会,没多久就听到他的轻柔吐息,睡得真快。我咧开一个笑脸,权当是因为我醒了。他心安了。

抬眸将他五官逐一细看,在光洁的脸上亲了又亲,趴上他的肩,看到桌上烛火,静静一簇。幽幽烧着,心下忍不住有些失空,就差一点点,它就要当我们的洞房花烛了,真的就一点点。[]浮世谣157

窗外稍有光亮,泛出几丝胧白,我蹑手蹑脚从他怀里挣出,一番拾掇,拉开雕花淡香房门。想的是寻常人家,妻子都会为丈夫准备早点,虽然我厨艺不行,但他要敢说不好吃,我就一掌拍死他。

关上房门一转身,只一眼,我便掩唇低呼,忙上前扶住木廊栅栏,垂眸往下。是座闲庭小院,我们的房间在二楼,院中一地银亮,光晕如似江上烟波,在晨风中浩渺轻浮,并不璀璨,如月般清和淡雅。

我被眼前所见美得无言,这时一个纤瘦身影从虬枝盘旋的院侧走出,手里抱着装满米糕的木盆,脚步略有些急,许是注意到我,她抬眸朝我望来。蛾眉青黛,明眸流盼,好生娇俏。

我直愣愣的看着她,她也直愣愣的看着我,而后扬唇,冲我莞尔一笑,略略点头后,抱着木盆往另一侧走去。

事后得知,这个姑娘名叫乔雁,是这所民宅主人的女儿。而我们目前所处的地方,唤作崇正郡。得闻此事,我险些没从软榻上滚下。

崇正郡又有一个别名,唤作鬼郡。鬼怪妖魔我向来不怕,又不是没有见过,但是崇正郡却让我发憷恐慌,只因它传言实在太多,太诡,太怪。

相传二十年前,它一夜之间全城百姓蒸发,空无一人,但是城内大街小巷,每户房舍中的面貌却都保持原样。街上『露』天茶肆的桌上茶盏仍冒着热气,似有人正在品茶;受雇于人的行脚挑夫,他们的板车扁担原封不动的斜靠在路边角落,未结蛛网;做桂花糕麦芽糖的零嘴小摊,还在不断飘出浓郁香气,勾人馋涎;而铁匠铺,烧瓦房的敲敲打打也从未停过……朝廷曾派了许多人来此调查,都无功而返,三年后再不过问,权当它是处荒瘠贫土。

时隔至今,期间仍不断有江湖人士前去,但不管是胆大好奇,寻找刺激的游侠剑士,亦或身怀异术,除魔卫道的玄家道人,去了此地都毫无收获。贴上咒文符纸,摆下捉鬼阵法,该冒热气的照样冒热气,该叮当『乱』响的地方照样不消停。

宋十八靠在软榻上,青丝松懒披散,脸『色』比平日多了些红润。她边剥着寸香果,边道:“别说是你,就我这么大的胆子,当时也被吓了半死。”

我举起寸香果咬着,眉头深锁,她又道:“你是在想我们分明在益州,怎么就跑到了秉州,是不是?”

“嗯。”

她将剥好的寸香果递来,又捡起一个,得意的斜瞅我:“三奇,六仪,八门,九星,可曾听说过?”

我当即对她刮目相看,惊道:“你也懂星辰奥术,奇门遁甲?”

她顿了顿,一笑:“嘿嘿,不懂。”

“那你……”

她脆声咬了口果子:“听杨修夷和独孤涛谈话,觉得名堂大得很,就学了几个术语嘛,让我装下高深不行啊。”说完,微微皱眉,“虽然听不懂,不过也能听一个大概,就是我们在机缘巧合下,被古怪阵法传送到了此处。这个崇正郡根本就不是什么死城,街上热闹的很,都是人,不过听他们说这地方好像被一股莫名力量给控制了,处在什么地盘八宫某个静止之位,每隔三月才与尘间接触一次,所以我们暂时还出不去,还得等上三个月。”

我瞪大眼睛:“三个月!”

她疑『惑』不解:“怎么了?你在辞城有要事要办?”

我除了复仇,几乎就是闲云野鹤,哪有要事可办。之所以失态,一是担心辞城里的丰叔和师父会急坏,二是担心我们这三个月如何生活。

因为养过二一添作五的一大家子,所以我对柴米油盐酱醋茶等日常开销极为敏感。如今虽然有落脚之地,但我们身无分文,死赖在别人家里怎能像话,但如果搬出去,在野外风餐『露』宿的话……我茫然虚望半空,脑袋里面蹦出一个画面,杨修夷和花戏雪还有独孤涛三个美男,赤/身『露』/体,只在腰下悬着一条草裙。他们围着篝火扭腰摆『臀』大跳野人舞,而我和宋十八各抱着一个小孩,被晒得黑乎乎的,在旁边傻笑着喂『奶』……

虽然场景太过荒诞,也不切实际,可是不由令我起了一身冷汗。我急忙跑去找杨修夷,他和花戏雪正在独孤涛房里谈话。看到花戏雪我有一些怪异,极不自然,他抬眸淡看我一眼,端起茶盏,抿了口:“穿成这样,以后不叫你野猴子了,叫你雪山熊好了。”

我眨巴两下眼睛,他表现这么从容,与平常无疑,难道那天的吻真是我的幻觉。

刚想开口说话,忽的一愣:“你们三个的衣服哪来的?”

杨修夷立即道:“抢的。”

花戏雪同时道:“偷的。”

我:“……”

独孤涛一笑:“自来是买的。”

我白了前面两人一眼,转向独孤涛:“你们哪来的钱?”

“琤兄和阿雪各当了玉佩,我当了玉簪。”

“能当多少钱?”

花戏雪烦躁的皱眉:“我们男人说话,有你什么事?”

杨修夷也点头:“你去陪宋十八吧。”

我咽一口唾沫:“难道花光了?”他们顿时面『色』难看,我瞪大眼睛:“真的花光了?”

杨修夷轻咳一声:“材质不好的衣服我穿不了。”

花戏雪又端起茶盏:“丑衣服我也不要穿。”

我:“……”

独孤涛尔雅笑道:“这几日吃喝住行都要付钱,你和宋姑娘的『药』材也不便宜,花得是快了些,不过你不必担心……”

杨修夷修长身形一下晃到我跟前,双手擒住我双肩,将我往门外推去:“养家糊口是我们男人的事,你出去。”

我死攀住房门:“你们在商议赚钱的事吗?那我要听!”

他语声霸道:“没你的事,出去。”

我顿时不悦:“凭什么赶我走!看看你们三个,两个不知柴米贵的纨绔子弟,一个不男不女死狐狸,你们三个养家糊口,我看你们一头猪都养不活!”

花戏雪大怒:“你才不男不女,浑身哪点像个女人!”

“就你像女人!”

杨修夷剑眉怒皱,眼角抽搐了两下,我这么说他,要是换做以前他绝对会马上揍我。宽阔胸膛深深呼吸后,他压下怒意,将我的手指一根根从门边掰开,尽量用平和的嗓音说道:“去陪宋十八吧。”

我咬着唇瓣:“可我想听。”

他将我拎了出来:“我待会儿再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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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较劲(二)

房门砰得关上,我骂骂咧咧离开,拐过一个弯后,轻手轻脚爬了回来,想贴在门缝偷听,但不知是杨修夷还是花戏雪,竟直接设了道玄术屏障。

可恶,这么对我!

我拍拍膝盖从地上爬起,连踹三下房门,怒哼一声,气呼呼的去找宋十八,本想听她说些好话安慰我,没想她听了更加生气,直接破口大骂:“啊呸!老子前年就当上风云寨的二当家了,你知道我单挑了几个男人么,连徐三虎都被我一下给撂了,他那嘴皮子真他娘的贱,说我们女人张腿给他们男的生娃落仔就行,让我滚去学女工,老子当场废了他一只胳膊!”

我汗颜:“杨修夷他们是霸道了点,但也没有瞧不起我们女人啊。”

她柳眉一皱:“那你气什么?”

我憋闷的剥着指甲:“气他们把我当外人,防我像防贼一样。”

“防贼?”她面『色』一凝,神秘兮兮道:“初九,他们不会是想……”

“什么?”

“你看他们这么遮遮掩掩不让你知道,说不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应该知道『妓』女吧,可听过男『妓』?”[]浮世谣159

我:“……”

她仰头大笑:“哈哈哈!不可能的,我逗你呢!”

我没好气的看她一眼,心下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独孤涛我不清楚,反正杨修夷这心高气傲的傲慢家伙,他宁可死掉都不会委身屈穷,而花戏雪,他偷东西实乃一绝,这比当男『妓』来钱可快得多了。

宋十八盘起双腿,说道:“男『妓』是不可能,可是别的未必啊。”她举起手指。依次数去,“要饭,挑工。唱小曲,拉板车。拉皮条,挑大粪……”

我忙打断她:“喂喂!怎么全是这些,他们哪有这么没用!”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你男人经商本事再好,现在没有资本他们怎么做生意?”

我心里变得很不舒服,她又道:“这样的生活多幸福啊,男人在外沐风栉雨。辛勤赚钱,女人在家洗衣做饭,勤俭持家,等他辛苦一天后回来。马上就能吃到你做的一桌饭菜,你再给他捏腰捶背,端洗脚水……”

她越说越多,双目虚望着半空,眸中满是憧憬和向往。我讶异的看着她。她良久才停下:“初九,你男人是个王侯贵族,难得有如此机会,你应好好珍惜。”

我仍是讶异的看着她,她伸手晃了两下:“傻了?”

我拍掉她的手:“你刚还说男人瞧不起女人。这么现在就变得这么,这么……”

她满不在乎道:“该争的地方当然要争,至于过日子,自然哪样舒服过哪样。”

她可是个土匪,当初在逸扇公子那大口喝酒,大嘴吃肉,买东西不顾价钱,吃喝玩乐的潇洒模样,我可是历历在目。我惊道:“你觉得伺候男人,粗茶淡饭,寒屋贫门是舒服日子?”

“要看跟谁过了。”顿了顿,她鄙视的投来一眼,“真看不出来,你也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女人。”

嫌贫爱富我倒从来没想过,不过经她这么一提,我忍不住道:“嫌贫爱富不是很正常么,嫌富爱贫那叫脑子有病。”

她哈哈一笑:“也对!”从软榻上撑起点身子,换了个舒服坐姿,继续道:“不过说真的,他们摆明了就是瞧不起我们女人,你就不想表示表示?”[]浮世谣159

“表示什么?”

“反击呀!只准他们赚钱,不准我们赚钱么,你想想,要是我们赚的比他们多的话……”

我顿时来劲:“那不把他们气死才怪!”

脑中出现许多扬眉吐气画面,由不得我不向往,立马拉起她兴致勃勃的讨论。但赚钱这种事,哪有想得这么简单,尤其是面前这位只知道烧杀掠夺的女土匪,一开始她说的头头是道,譬如开酒楼的盈利模式,如何招揽来客,宣传炒作,如何勾结官府,少交税收,跟豪门人士打交道,专门开辟一条熟客路线等等,最后绕着绕着,又提到倒卖文物。我幽幽道:“你不是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你哪来的银子起家?”

她也幽幽道:“那么多年的土匪你以为我是白当的?”

我一愣:“你要去抢?”

“抢了再说,赚钱了还给那人呗。”

“那要赚不了呢?”

她明眸微眯,心狠手辣模样:“那就再抢!”

我翻了个白眼,开始说我的计划,依旧是我的老本行,贩卖巫术。职业虽微,但开价不少,客户来源可以找乔雁帮忙宣传,巫器『药』材再想办法。至于名号问题,我们俩琢磨半天,我说叫初九大仙,她说叫十八尊者,后来觉得挺像江湖骗子,便讪讪然作罢,重新叫回“二一添作五”。

一切策划好,我第一件事就是回房搬东西,但也没什么好搬,就几件衣服,手感很好,料质很厚,款式也很漂亮。指责他们花钱快,其实应该都花在我和宋十八身上了,心里不由起了些温暖。也暗暗敲定一个注意,等我赚钱了,要马上去赎回那些玉佩和玉簪。

民宅主人叫乔达,早年丧偶,『性』格憨厚,待我们热情有礼,据说在南斜街开了家糕点铺。他的女儿乔雁模样漂亮,细声软语,举止温柔乖巧,我一见到她就颇有好感。吃晚饭时一直跟她聊天,吃完后自告奋勇陪她洗碗,本想表明来意,委婉的告诉她我是巫师,不要被我吓到,然后需要她帮我介绍客户等等,但是忘了身子寒冷,一碰水就冻得牙齿咯咯,不小心打碎了两口碗,没脸再待下去。

回到宋十八房间,又闲聊几句,正准备睡觉,杨修夷怒气冲冲的杀了过来,房门拍得噼里啪啦,把花戏雪和独孤涛都吸引了过来。最后破门而入,我忙缩进被窝里。宋十八『露』着一颗脑袋在外,不爽道:“喂喂!这是我们女儿家的房间,你们三个男人要不要脸!”

杨修夷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阴冷:“你是土匪。算什么女人,田初九。给我出来!”

宋十八摁住我的被角:“我不是女人,初九总是吧,你们这样像什么话!”

“她是我的女人!”

宋十八脆声道:“她什么时候是你女人了?你们拜堂成亲啦?你明媒正娶啦?”

虽说这些世俗礼仪于我们无关紧要,但我仍是附和:“就是!”

床榻猛地一晃,被狠踹了一脚:“就是你个头,你身子不好,晚上睡冻了怎么办。给老子出来!”

我闷声道:“不会的,我在床下烧了两炭盆。”

“你!”

独孤涛的笑声朗朗传来,幸灾乐祸道:“嗯,这几日无聊得紧。终于有幕好戏看了,在床前强抢女人,某人果然纨绔。”

“闭嘴!”

花戏雪也跟着笑:“只听过温香软玉的美人暖被窝,没听过俊朗多金的公子哥为……”

话音截然而止,听动静似乎杨修夷去揍他了。不知怎的独孤涛也参与其中,和花戏雪叫得虽惨,却充满笑意。闹到一半,独孤涛被人扔到床上,压得我和宋十八快要吐血。宋十八怒吼一声:“花戏雪!我跟你拼了!”说着跳下床和他们打闹到一处。最后连带我也被莫名其妙拉扯下床,因为穿得多,行动笨拙,完全没有招架之力,被人东拉西扯『乱』打一通,连杨修夷也不帮我了,反而过来踢了我好几下屁股。

闹到很晚,他们玩得尽兴,独我像个软柿子,被欺负的最惨。

被某人在混『乱』中强势拎回去已在预料之中,看他模样便知道撒娇卖巧派不上用场,我索『性』朝床榻里面睡下,背对着他。一只手从背后搂来,源源不断的热量传入小腹,身体很快有了温度,我轻声叹道:“你就一点都不热么。”

他语声冰冷:“不用管我。”

我哼一声:“谁稀得管你,你以为我跑去跟十八睡觉,是不想热到你么?”

“嗯?”

我转过身,望着他的眼睛:“你们今天讨论出什么了?”

他躺正身子,将我揽过去:“睡觉。”

我卖弄神秘:“不说是吧,那我也不告诉你我们的计划。”

他回过头:“你们什么计划?”

我闭上眼睛:“哼,睡觉。”

下巴一紧,被他以修长手指挑起:“说不说?”

“不说,你看我像是轻易妥协的人么?”

本想等着他开口哄我求我,然后我和他交换,没想他顿了顿,淡淡道:“嗯,那便不说吧。”

我的火气一下子就来了,伸手捶在他胸口:“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啊!”

他一脸了然神情:“你所谓的计划,也是去赚钱吧,我想想,开巫店?”

“……”

他揽住我,和我额头相抵:“可对?”

“……”

我有些泄气:“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子么?”

他低低笑了笑:“我再想想,你和宋十八想和我们暗暗较劲,比谁赚得多,所以你搬过去和她住,好和她一起做事?”

“哼。”

他咬住我唇瓣:“想都别想,我不会放你走的。”

这么自大的模样实在招人讨厌,我想了想,爬上他的身子,用低哑嗓音呢喃:“修夷……”

他的俊朗眉目渐渐变得灼热,我附身在他唇上『舔』了『舔』,埋首在他脖颈处吸闻他的香气和温热的男『性』气息。一双手掌渐渐贴上我的腰背,就在他要翻身将我压在身下时,我手脚并用爬了出来:“哎呀,我的身子好虚弱,还没好呢,哎呀,天『色』不晚了,好困要睡觉了呀……”

缩到了床榻里面,他没有来捞我,默数片刻,我忍不住回过头去,却见他气呼呼的瞪着我:“敢使坏?”

我忙夸张的打个哈欠:“哈,真的好困啊,我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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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新的二一添作五

第二日起得晚,枕边没人,但被窝仍很温暖,以为他离开没多久,穿鞋时发现是床下烧着两个炭盆,染得是好闻的熏香,跟蜡烛的味道一样。

换了套衣服,却跟自己犯起了难,这衣服如何洗?我不能碰冷水,用热水洗衣服的话实在太过奢侈,而且这还是住在别人家里,薪炭柴火都不便宜,哪好意思去烧。

正纠结着,一个衣着朴实,眉清目秀的少女端着糕点茶水进屋,见到我温和一笑:“少夫人醒了。”

我被震在当场:“少,少夫人?”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我叫轻鸢,杨公子早上刚将我买了,以后我就专门伺候少夫人了。”

我继续被震:“买?你确定是买,不是雇佣?”

她笑了笑:“少夫人吃点东西吧,桂圆红枣羹和蜜豆糕,公子特意嘱咐我做的。”

我手颤:“叫我小姐就好,别喊我少夫人……”

她微微颔首:“好的小姐。”[]浮世谣160

她将窗棱打开,水『色』烟帘顿时被微风吹起,但见窗外绿树浓荫,晴空当头,清风连绵灌入,带来幽幽花香和市集喧嚣,我忽的起了些诗情,张口就道:“一重清风吹塘东,添得绿意四五丛。满庭幽香沁心脾,谁说浮世一场空。”

她正在收拾床铺,笑道:“小姐好才情。”

这是我第一次作诗,顿时有些脸红,赶忙喝一口汤羹,含糊道:“我哪有什么才情,耳濡目染一些罢了。”

她一笑:“那我也献丑一首罢。”

我回头去,她微微沉『吟』,而后道:“东塘有风无细雨,卧后重帷却绵绵。两情久长天不渝。万里层云共长去。”

不知她说的是不是我和杨修夷,我垂首咬了口蜜豆糕,觉得自己有些脸红。脑中不断想着卧后重帷却绵绵,兴许她以为我和杨修夷早就那什么了。虽然也快那什么了,可毕竟还没有那什么嘛。

她抱起我厚的像熊皮的衣服:“小姐,我先去洗衣了,就在楼下庭院,有事你招呼一声就行。”

我点点头:“嗯。”

喝一口汤汁,咬一口糕点,胡思『乱』想半日。宋十八拄着拐杖屁颠屁颠的来找我,坐下就道:“怎么这么晚才起来,昨晚你俩折腾坏了吧?”

我看她一眼,懒得说话。她又道:“有生意上门了。接不接?”

我一愣:“生意?”

真没想到对较劲赚钱这件事宋十八如此看重,大清早就跑去找乔雁说了,乔雁也着实热心,不出半个时辰就立刻弄来了一单生意,而且还不是小生意。听完委托内容。我脑壳砸在桌上,还颇有弹『性』的跳了几下,捉散落在南城郊外的五百只鸡,当然不算小生意。

整座崇正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加上主县城,城郊外还有十几家村庄。郡里的人应都明白了崇正郡的诡异古怪,但恐慌过后,该继续的生活还得继续,而且这般与世隔绝似乎令他们更加团结,街上人流喧哗,店铺兴隆,高层屋舍连绵,丝毫不输于辞城。

跟着乔雁到了南城郊外,数十人愁眉苦脸的坐在溪边石上,他们身旁草地放着一百多只鸡笼,关着为数不多的鸡,鸡『毛』掉的可怜,看样子被折腾得不轻。

一番了解,这些鸡是赵家庄的养鸡大户赵祥头为城里东塘一家大酒楼送的订单,总共五百三十只,每只鸡算我五文钱,抓回两百只才给付款。我稍一计算,如果全部抓回,也才赚二两五钱,比起二一添作五当初三十五两的基本手续费真是少的可怜,而且工作量大得惊人。可惜回绝不了,这是第一笔生意,名声就靠它了。[]浮世谣160

从怀中拿出尺『吟』,配合用石头摆下的九宫寻妖格,确定了鸡的大致散落范围,隔空设下困兽阵,五百只鸡一只也别想跑。

接下去的三个时辰,我和宋十八是在和鸡的斗争中度过的。它们可能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拼命做着垂死挣扎,又洒鸡『毛』,又拉鸡屎,发狠起来拿尖嘴啄我们。

宋十八大伤初愈,行动不便,惹急了直接拿拐杖拍去,最后数下来,被她拍死了十八只,一只得赔二十文,也就是说,我们白抓了七十二只鸡。我欲哭无泪,要不是她的神情也愧疚难当,我一定拿拐杖拍飞她。

要了个鸡笼,抱着十八只死鸡顶着一头鸡『毛』,一身鸡粪在万众瞩目之下回到乔宅。

天『色』已晚,乔雁在准备晚饭,厨房香气四溢,闻着垂涎。我们将鸡笼放下后去到住处,刚从浓荫绿枝的石门后拐出,就看到三个修长身影斜靠在二楼廊外,从容闲淡,正在谈笑风生。

花戏雪最先注意到我们,其余二人也转身望来,片刻的大眼瞪小眼,紧跟着就是他们三个的朗声大笑,笑得全无形象,攀着栏杆眼泪都笑了出来。宋十八磨牙切齿:“我杀了他们!”

我忍辱负重,一脸悲壮的将她拦下:“姑娘报仇,十年不晚,让他们等着!”

洗澡吃饭,完事后立即钻进宋十八的房间,这次学聪明了,在外摆了个清心阵,宋十八明眸狡黠,写了张纸条贴在门外:“内无美人,『淫』贼勿扰——宋十八”。

我:“……”

累得快要趴下,但还不想休息,两人就今日这笔单子做了个简单交流。拿出纸笔入账,赚了二两一钱,说多不多,说少却也很可观,比起寻常贩夫走卒,一日二两着实多出好几倍。

其实我本来也没想过这崇正郡能有什么好差事,我的强项是用巫术捉妖打鬼,但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哪来的妖魔鬼怪,宋十八又起了个鬼点子:“要不我们去装神弄鬼,再摆个地摊,卖些福牌祈文平安符?”

我凉悠悠的斜她一眼:“然后我们的名字就会被写在碑文上,每年清明等人来拜祭。”

“啊?”

我低头在纸上随意画着绛云苍玉谱:“我宁可被饿死都不要做江湖骗子。”

她凑过头来:“你在画什么?”

“巫术图谱。”

她欣喜道:“我们要不摆摊算命看面相吧?”

我摇头:“我的巫术都是死记硬背的,说到生辰八字,命格算术,那是我师公师尊师叔祖的强项,我哪学得会。”顿了顿,我看向她,很认真的说道,“而且路边摆摊算命的,你也不要信,多半都是假的,那东西很难学的,真正学得会的都干大事去了,谁会没出息的缩在路边给人看相呢。”

她脸『色』略红,垂下头道:“但是,有个算命的就说我命里会跟一个当官的有……”

我放下笔,叹了一气:“十八,你应该晓得你和独孤涛的悬殊差距,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喜欢他呢?”

她脸『色』一凝,反问我:“为什么不喜欢?”

我道:“他是官,你是土匪,你们不止门不当户不对,你们是天壤之差。而且他和高晴儿已有婚约,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控制好自己的感情。”

她冷冷的回过头去:“那又如何,我就是喜欢他,配不上他也没办法,喜欢就是喜欢了。”

“可是,你没替他想过么,他是一个知府,跟你这个臭名昭著的女土匪在一起,对他的名声和仕途会有多少影响?”

她没有说话,背脊挺得僵直,良久,她点头,极缓道:“我确实从来没想过,因为我压根没奢想他会看上我,会和我在一起。我也不会去争取和强求,我身上人命债太多,我晓得自己的最终归宿。”她转过头来,眼睛明亮如星,笑着说道,“我这条命早该没了,但是我很幸运,又多了这三个月,如此无拘无束,自由畅快,还能每日看到他,和他关系也融洽许多,他再不会冷语待我,仿若那些恩怨是非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老天爷给我这么好的眷顾,我要更加肆无忌惮的去喜欢他,得不得的到那是后话,只要我喜欢他,自己开心就行了。”

我怔怔的望着她,本想问她就不会有遗憾么,转眼又想,这有什么好问,她一定说没有,然后自己咽下满腹的惆怅惘然。

每次离开杨修夷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喜欢他,自己开心就行,又不是非要和他在一起,可是心里的难受只有自己明白。这三个月于我又何尝不是眷顾,出了阵,也许我还会逃,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他因我而涉入危险之境。这次是太乙极阵的玄妙古怪让我们侥幸不死,但谁能想到下一次又会是什么险况。

越想越烦,抱着脑袋开始磕桌,被宋十八拎着后领甩上床,她穿着中衣在软榻上趟下,我撑起身子:“你不睡床上?”

她白我一眼:“下面烧着火盆呢,我可不想被热死。”

“但是睡软榻多不舒服啊?”

她不耐烦的皱眉:“让你睡床还不好啊?”

我想了想,点头躺下:“也好,谁让你是我姐姐,让让我是应该的,不过你睡得腰酸背痛可别赖我。”

她抬起头,怒道:“喂,田初九,谦让是我的美德,你怎么就当成理所应当了,还要不要脸了!”

我裹成一团,嘿嘿一笑:“早没脸了,被我尊师叔亲光了。”

“……真不要脸,我呸!”

“就不要脸,我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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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花旦

接下去的几日一直在忙碌。

第二单生意是替一个小姑娘找一只花猫,五文钱。

第三单生意是替一个老人去郊外挖『药』材,二十文钱。

第四单生意是替一个『妇』人在『妓』院门口蹲点,蹲了两天,真发现了她丈夫。结果就是,该『妇』人一哭二闹三喝『药』,至今昏『迷』,一分钱也没要着。而她丈夫,该逛的窑子照逛,该亲热的老相好照旧亲热,连她那份『药』钱都不出了。当晚就此事我们在用饭时深刻探讨了一番,最后我和宋十八得出结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对面三个这几日过得潇洒的男人立刻跳出来,义正词严说我们女人就是爱小题大做,说我们以偏概全,一叶障目,不识好人等等等等。

第五单生意,第六单生意……第十八单生意,全是鸡『毛』蒜皮,付出和收获难成正比。其中一个让我们揍人的糟鼻子男人甚至欠银子不还,被我们一路追杀至小路村,结果他是真没银子,脱下又酸又臭的衣服问我们能不能抵债,被我们拖到角落一顿狂殴。

第十九单生意是替一个满嘴牢『骚』,满腹哀怨的男子看住他的心上人,开价五十两。我当即拒绝,没好气的拿眼狠瞪他:“你脑子烧坏了?”宋十八这没出息的却一掌拍在他的宽上:“放心!交给我了!”一手接过杨修夷的银子,二话不说将我从她房里扯出,塞进他怀中,关门前嘿嘿一笑:“慢慢折腾,慢慢折腾……”

我大怒:“折腾你个头!”

“头”字刚说完,脑门挨了记手骨,杨修夷眉目不悦,斜斜睨我:“你们二掌柜的可收了我的银子,你要自砸招牌么?”

他穿着一袭墨『色』衫袍。高挑笔挺,衣袖襟边皆以金丝线绣着工细的流云烟波纹,眉如墨画。面如冠玉,整个人脱拔出众。风姿俊朗,我一时有些看呆,忍不住环住他,低声道:“你不用给银子的,我不会跑。”[]浮世谣161

这几日以业务繁忙,一直没怎么理他,他可能真的生气了。

头上传来冷冷一哼。我抬起眼睛,可怜巴巴道:“不过,我昨天刚接了两个单子,要是不去的话。招牌真得被砸了,等我处理完了再回来陪你好不好。”

想的是他肯定不会同意,争辩的措辞我都准备好了,他却顿了顿,打开折扇。悠悠摇了两下:“今日左右无事,我便陪你去走走罢。”

半个时辰后到了塘西蒋家,进屋不到一盏茶,他面『色』自若,又悠悠摇着折扇踱步出门:“嗯。那什么,我忽然想起有件要事还未处理,我先去……”

我一把拉住他:“别想跑!”

他合起扇子,回眸看我:“这种事,你去做就行了,我去像什么话?”

我抱住他胳膊:“要是被他发现我在跟踪他怎么办?”

“不会的。”

“我穿得这么多,很惹人注目的,一下子就会被发现了。”

他松开我:“那就不接这单子了。”

我又抱住,忙上前蹭了两下:“琤琤,被人发现了,我会挨打的,十八又不在。”

他一僵:“……琤琤?”

我抬起眼睛,效仿这几日新学的一招,捏着嗓子轻喊:“琤琤……”

长眉一轩,他凉凉笑道:“你现在倒会逗弄我了?”

我目光无辜:“没有啊。”[]浮世谣161

手腕被他牵起,朝前带去,他无奈低叹:“越来越拿你没办法了,走吧。”

这单生意其实跟我的第四单差不多,替蒋家夫人赵仙仙跟踪她的丈夫蒋青禾,不过不是在『妓』院门口蹲点,而是尾随一天,将他的全部行程一一记下。

蒋青禾模样二十五岁上下,俊朗谈不上,但是气度很好,身子板笔挺,略略偏瘦,很像入仕为官的儒士。

我觉得跟踪人还要记行程是件繁琐细碎的事,所以连纸笔都准备了大叠。未想他行程简单得很,绕过熙攘大街,穿过酒巷弄堂,途中替一个老人扛米袋,帮两个挑夫卸货物,路边小女孩抹着鼻涕眼泪哭花了脸,他还自掏腰包买了两串糖葫芦,一包米花糕去哄他。

坐在春杏戏台下,我咬着笔杆子,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叹息:“赵仙仙会不会疑心太重?多好的夫君啊。”

杨修夷垂眸低笑,端起花茶微抿,没有说话。

我转过头去:“你在笑什么?”

他自若的点着茶盖,眸『色』湛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

他幽幽道:“废话我可不会说。”

我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手忽然被他抓去,握在温热掌心里,他一笑:“我是觉得,我们说是跟踪人,但其实更像在幽会。”修长手指将我的头发别向耳后,低绵清冽的声音缓缓道:“而且困在这阵法里,我一点都不担心你会逃掉,也不用去处理父亲给我的那些事务,很轻松。”

心中生出许多暖意,我将他的手贴在我脸上,刚想说些肉麻的情话,却被戏场里的闹声打断。

不满的转过头去,却不由眼睛一亮,一个体态丰盈,曼妙婀娜的倩影立于台上,眉目含笑,正婷婷福礼,穿着凤螺彩绣牡丹云锦戏服,身上满是朱玉翡翠,看这容妆打扮,演得似是前朝被容贵妃『逼』死的欣秀皇后。

福礼后,她水袖披帛一甩,连卷两朵云花,脚步陡转间,衣袂翻飞如浪,纤腰招展似柳。以一个绝妙站姿立罢,她一手背后,一手虚握拳头置于胸前,开喉放声,语声凄惋,如圆珠碎玉,杜鹃泣血。

这段戏太过经典,被广为流传,我看过无数场,却没有一场能比的上台上所演。连杨修夷这么清傲孤高,吝于言表的人都忍不住赞了几句。

一场戏作罢,全场掌声轰鸣,欢呼绵久。演容贵妃的那位青衣并不出彩,但因这欣秀皇后演得太凄太惨,太绝太美,以至于入戏十分的观众都对那容贵妃痛声恶骂,连我都忍不住骂了几口。

第二场为红娘闹喜,这是我最爱看的戏剧之一,那红娘又可爱又调皮,从头到尾都能逗乐人。我忙又招手叫来一壶花茶,一盘牛肉,三个茶叶蛋,想着可以回转下心情,却见蒋青禾推桌起身,扔下二十文钱,朝后台而去。

我忙要跟上,杨修夷一手按住我:“慌什么,这样太明显。”

小二将花茶端上,他抬起头,尔雅笑道:“小哥,刚才那位花旦叫什么名字,我家娘子喜欢得紧,能否去后台言谈几句?”

小二烦躁的挥手:“一边呆着去,喜欢翠娘的人多了,要都往后台挤,那还不……”说话间不经意瞥向杨修夷,话音戛然而止,他眨巴两下眼睛,“这位公子,你是哪家的?你,我,我从来没见过你吧?”

杨修夷墨眉一合,我抢先讥笑:“你没见过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每个都能记住啊?”

“不不不,这位公子太贵气了,我见过绝对忘不了的,公子,你是北城那片的么?李家的?程家的?你……”

我打断他:“为什么刚才那个男人可以去后台,我却不可以呢,我还是个女人,我进去又不会胡作非为。”

他面『色』略略一沉,许是真的忌讳杨修夷的身家背景,态度敛了许多,只道:“那男人不同,多余的,你们就不要问了。”

我顿时起了好奇之心,一把拉住他:“是不是里面有什么猫腻?”

杨修夷拿出锭银子:“小哥,可否通融下?”

我掉出来了,怒目朝他望去,这可是二十两!

他含笑回望我,伸手『揉』着我的脸:“娘子不气了,为夫一定带你去看她。”

小二盯着那十两银子,皱眉在做天人交战,而后牙一咬,伸手接过,沉声道:“跟我来吧,不过得先在门外等着,翠娘她,她……”

杨修夷一脸了然神情,轻摇折扇道:“幽会情郎么?”

“是不是情郎我不清楚,总之,哎呀,就跟夫人说的那样,是有点那啥子猫腻,反正你们要真喜欢翠娘,为了她好,还是不要声张吧,走走,我这就带你们去。”说罢转身,我也急忙起身,杨修夷却纹丝不动,从容的喝一口花茶,剑眉微皱,做出沉思模样。

小二道:“公子,怎么了?”

我道:“你屁股沾上黏合剂了?”

他嫌恶的看我一眼,而后望向小二:“我是不经常出门,所以你不认识我也不足为奇,但是我家经常请些戏班子为丫鬟女眷们唱戏『吟』曲,这翠娘唱的这么好,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号人物?”

我奇怪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公子,不瞒你说,其实这戏班子也是三个月前才来的,说是最南边的小村界的人,都是新手。其实我看那翠娘资历丰富得很,一点都不像新苗子,不过管她的,能为我们戏台子赚钱,我们掌柜也高兴不是。”

“这戏班子,可叫白虹戏班?”

小二点头:“不错。”

杨修夷合上扇子,玉立起身:“嗯,有劳小哥了,烦请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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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白虹戏班

后院漾绿凝波,满庭芳草,丫鬟杂役来回疾奔,面无表情,看上去很忙的样子。

那小二将我们带到一个角落后匆匆离开,我双手抄在胸前,气呼呼的看着鞋尖:“我们自己又不是没本事来,花这冤枉钱干嘛?”

下巴被一柄折扇轻轻抬起,杨修夷眉目含笑:“纨绔子弟出门在外,不都出手阔绰,财大气粗么,我这样有何不对?”

想到这些日子,我辛辛苦苦还没赚够十两,这小二轻轻松松就赚了二十两,我着实气不过,伸手推开他的折扇,转头看向房门紧掩的别厅,就要走去,他拉住我:“里面正在翻云覆雨,有什么可看的。”

他耳聪目明,想是已听到了些动静,我点点头,『毛』笔在口中蘸了点口水,趴在墙上边写边道:“真是道貌岸然,还以为是什么好男人呢。”

写到一半停下,回头看向他,疑『惑』道:“白虹戏班……”

他眉梢轻扬:“嗯?”

“怎么像在哪里听过?”

黑眸盈满笑意,他擦掉我脸上墨渍,淡淡道:“柳州宣城的落雨街口,小道场那戏台子,可还记得?”[]浮世谣162

我恍然:“原来是他们,那个白虹戏班啊!”

“嗯。”

我惊道:“奇了,他们怎么也进了崇正郡,还有,你怎么想到会是他们?”

他笑意尽敛,沉声道:“有一件事,你就一直没想过么?”

“什么事?”

“你在宣城被血猴攻击的那天,宣城四方城门毫无异样。那数百只妖猴从何而来?”

忽的被他提起,仿若上辈子那么遥远了,我叹气:“这件事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事后发生了一连串变数,包括跟你的争执,我根本没有心思去琢磨了……”顿了顿,深深望着他,“杨修夷。那天的事,对不起……”

他上前一步,将我揽在怀中,柔声道:“你已经说过对不起了。”

我摇头:“那次的对不起是因为觉得没有资格管你的私事,太任『性』对你发脾气。现在的对不起,是我误会冤枉了你,你分明待我那么好……”

他低笑。轻抚着我的头发:“知道我的好就行,以前的事情我们不想了,以后好好爱我,听到了没有。”

我环住他脖子:“我一直都在好好的爱你啊。”

他一哼:“那这几天还不理我?”

我撇嘴:“不是在忙么……”

他在我额上轻轻一吻,垂眸凝视我:“初九,我不会干涉你做你想做的事,但是你不能不理我。”

心下一暖。我柔声道:“杨修夷……”[]浮世谣162

他缓缓垂下头,吐气绵软:“嗯……”

四目相接,距离越拉越近,呼吸近在咫尺,我忽的脸一红,忙推开他:“这可是在外面,不要这样。”

他清俊一笑,斜靠在墙上,慵懒闲淡的轻摇折扇,发梢轻轻扬起。颇为潇洒飘逸,语声调侃道:“纨绔子弟不都是这样的么?”

真是爱记仇,我横他一眼,回身执笔,微微一顿:“血猴跟这白虹戏班有关?”

他点头:“嗯,我派人调查过,白虹戏班花旦名叫祝翠娘,唱腔极好。刚才听伙计提到了她的名字,我便试探『性』的问了下。”他定定的朝我望来,“还有一事,不过我不确定。”

“什么?”

“夏姑娘曾被人掳走。可还记得?”

“嗯。”

他眉心微拧:“在小桐驿站寻到她时,有个女人的身段步伐和祝翠娘很像。”

我瞪大眼睛:“不会吧?”

“我只是怀疑,不过时间有些对不上。”他转眸望向那扇房门,将我拉至树荫后,“他们出来了。”

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徐步走出。蒋青禾衣冠楚楚,着装整齐,难怪赵仙仙会怀疑他在外偷腥,应就是这种做贼心虚的心态所致。在外游耍一天,哪能不沾点风尘泥石,他却整理的连衣袍褶皱都无,真是笨。

一个丰盈女子依偎着他,是卸了粉妆花黄,换了一袭简单绿衫的祝翠娘。容貌生得不算好,完全比不上赵仙仙的端丽明艳,但她有股浑然天成的妩媚,尤其是那双如翦水瞳仁,满是风情,闪闪生辉,一蹙眉一转眸都是难言的风韵。

两人依依惜别,一番唇舌热吻,丝毫不避讳院中来回疾走的下人杂役。蒋青禾看似内向,不爱言辞,却在这光天化日下直接伸手探入祝翠娘衣襟,在她浑圆的胸前一番暧昧『揉』搓。

我惊的嘴巴半张,杨修夷折扇一合,在我下巴上一抬,合上了我的嘴,用凉凉的语气重复我在戏场里的话:“多好的夫君啊。”

我看向他:“我还说他道貌岸然呢,可他现在这模样压根就没有要装正人君子,否则哪能在这么多人的庭院里这么……”

“这么多人?”

他弧线绝伦的下颚略略扬起:“你用神思寻一下,能否觅到人息?”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他眸『色』微敛,淡淡道:“如果不是避尘障,那么也许这些人,都不是活的。”

我略略惊心,转头看去,但见满庭丫鬟仆役仍是面无表情的来回疾走,越看越不对劲,我惊道:“那个手里拿戏服的,刚才就看到她拿着那套戏……”

“谁?”

杨修夷忙掩住我嘴巴,带着我身形一晃,眼前场景骤变,待回过神,已和他躲到了另一处屋檐下。

我眨巴眼睛,心跳急剧,回头望向我们原先藏身的角落,祝翠娘和蒋青禾正疾步过去,我低呼:“我的纸笔!”

话音刚落,神思一阵清澈,我的笔被隔空移起。在纸上急速而动,笔杆影子快如惊雷掠空,捕捉不到。

祝翠娘转过弯角,四下寻视张望,神情严肃的可怕。踩到我的纸笔,她弯身捡起,淡淡扫着。蒋青禾尾随跟来:“是谁?”

祝翠娘将纸张放到他手里,语声烦躁:“又是个讨人厌的戏『迷』。”

蒋青禾坏笑。仍掉纸张,从身后搂住她,不忘『揉』搓她胸前浑圆,语声暧昧:“你这么受欢迎,我很吃味的。”

祝翠娘从他怀里脱出,回眸睨他,柔若无骨的白嫩纤手摆弄着他胸前垂发。娇嗔道:“那我呢,你回家搂那个赵仙仙,和她在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你想过我在这边独守空闺的滋味么?”

“别生气,不是已经快了么?”

“哼。”

祝翠娘转身往别处走去:“看呐,时间也不早了,你该回去了。省得被她发现古怪。”

我松了口气,看向杨修夷,他揽我入怀:“回去说吧。”

在南斜街平乐茶肆的二楼包厢坐下,随便点了些东西,我聚精会神的把玩着杨修夷买给我的组木暗格,绕了半天都解不开。

他坐在我对面作画,时而凝眉沉思,时而提笔着墨,良久,将他画好的数张纸推了过来:“初九。你看看。”

我被组木暗格弄得快要气死,没空理他。他长手一捞,夺了过去,几下就将九个木格全数解开,在檀木茶海上一字排开。我愣了愣,愤怒的瞪向他:“你太过分了!”

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几张画,他道:“你比对下。”

我捡起画纸,一张是一个身姿窈窕绰约的女人。蒙着垂置腹前的面纱,手执一柄长剑。她身后跟着两个女人,同样蒙面,其中一个丰盈娇媚的女人确实眼熟。比对另一张画里的祝翠娘,我几乎可以马上认定她们是同一个人。

我道:“会不会是你脑袋里认定了她是祝翠娘,所以才画的相似了?”

他端起茶盏,摇头:“不会。”

我又比对一番,忽的心下一咯噔,伸手指向为首的那个女人:“她,她穿得可是蓝衣?”

杨修夷浓眉微拧,摇头:“不是,穿的是白衣,不过面纱为蓝『色』。”

“眉梢有颗黑痣?”

“似乎是有。”

我瞪大了眼睛,怔怔的盯着画中人:“那,她多大?模样怎么样,肤『色』很白对不对?”

杨修夷黑眸浮出一丝担忧:“初九,你怎么了?脸『色』白成这样?”

“是不是很年轻,眼睛很漂亮很妖娆,不,不对,她现在应该也有三十多岁了,不算年轻……”

他绕过茶海,坐到我身旁,握住我颤抖不已的手:“初九?”

心下一痛,我几乎要哭出眼泪:“杨修夷,她,她就是砍我腰的那个女人!”

他身子一僵:“什么?”

脑袋忽然好痛,我艰难的回忆着:“她要杀我姑姑,我替姑姑挡下了那一剑,被她拦腰砍作了两半。姑姑为了救我,在我身上设下重光不息咒,为此姑姑粉身碎骨,她,她……”眼泪潸然掉下,我激动的抬起头,“就是这个女人!我们全村被杀也一定跟她有关!我要找到她!杨修夷,你记得她的容貌么,可以用乾元星阵寻到她吗?不对,连我都记不住,她带着面纱,面纱……对了,祝翠娘,我要去找祝翠娘!”

他一把拉住我:“初九,先别急。”

头痛快要将我撕裂,我含糊不清的说道:“一定是她!她知道我还活着,她知道我身上有重光不息咒,所以她在月楼手背上划了一刀,她是来捉我的!可是为什么会找到我,为什么会找到夏月楼,我知道了,杨修夷,是原清拾的那块白玉!那块玉上一定有蹊跷,所以月楼身上有避尘障都能被她找到,她以为是我!但是为什么原清拾不知道我身上有重光不息咒,为什么原清拾能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而她没有……”

他将我抱在怀中,眸『色』痛惜:“别说了,你冷静一下。”

我抬起头,惊恐的看着他:“杨修夷,你知道吗,我当时被她一剑砍成了两半,地上都是我的血和我的内脏,树林里好黑,我已经死了,真的死过一回了,这种感觉好可怕……”

脸被他双手捧起,深如幽潭的漂亮黑眸凝视我:“初九,看着我的眼睛,先别说话。”

我伸手抱住痛的不行的脑袋:“可是我要去她报仇啊!我一定要杀了她的!”

“初九!”

我将他推开,起身要走,他紧紧拥住我,深吸一口气:“初九!先听话好不好?”

我狠拍着他的胳膊:“你放开我!我要去找祝翠娘,我要把她们都杀了!我姑姑不能白死!”

他捏住我双肩,怒道:“你给我冷静点!”

我喃喃看着他:“冷静,对!冷静,我不能杀人,我们月家的人都不能杀人……”

我难过的看向他,哭道:“可是杨修夷,就是因为不能杀人,所以我们只能被人杀。还有我们的血,月家女人都要喝绝经汤『药』,我们不能生子,我们多想要孩子啊!你说我娘亲为什么要嫁给我爹呢,她为什么会愿意嫁到这么古怪的村子里来,如果她不嫁过来,就不会有我,我好讨厌自己啊,我这样活着好难受,我每天都在问自己……”

头痛加剧,现实和记忆混淆不清,心里莫名有好多话想哭诉,他却不给我这个机会,修长手指点在我眉间,阻断了我所有话语,昏『迷』在他怀里之前,他眸中痛『色』如化不开的浓墨,轻声道:“先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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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纸鸢

清风乘兴,花香沁入门窗,几只鸟儿点着脚在窗棱上来回跳跃,唤声清脆。

我半坐在床头,手里把玩着组木暗格,一个一个解开,解到第五个就怎么都解不开了。

轻鸢提着大桶汤水进屋:“小姐,该泡脚了。”

我皱眉,不悦道:“怎么又要泡脚。”

她掀开我的被子,将我裤脚卷到膝盖上,轻笑道:“这是公子吩咐的,说这样对你身体好。”

赤足踏入桶里,我继续玩弄组木暗格,咕哝道:“那还不如多在床底加两个炭盆呢。”

她笑了笑,转身离开,看她神情,就知道还在把我当傻子看待。

其实被浊气『迷』『乱』神智于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痴痴傻傻时说的话在事后都能被记起,可事发时就是脑子混沌,一片紊『乱』。不过这次与平常不同,这次的痴傻状态整整持续了两日,把花戏雪他们都给吓得不轻。唯一庆幸的是,有杨修夷在,我没有出格的做出脱掉衣服跑出去『乱』溜达的举止,不然我一定会剥掉自己被人看过的皮,重新长一层出来。

躺的烦了,想起床走走。杨修夷他们三个男人不知去向,宋十八接了好几个单子,也不见人影。乔雁在厨房卖力的捏着米糕,我想去帮忙,又怕自己碍手,想想还是不烦她了。百无聊赖之际,轻鸢不知从哪弄出一只彩『色』蝶形纸鸢,上画缤纷百花,绘金描银。我一见便爱不释手,她莞尔笑道:“小姐,我们放纸鸢去吧!”[]浮世谣163

“嗯嗯!”

风日晴和,夏意舒暖,跟她一起出了城门,绕过小溪土坡,踏上一条宽阔大道。路旁满是葱茂青树,粉花绽放。莺啼清脆,长风从远处峰峦吹来,带起一波又一波的翠浪,快要『迷』晃了我的眼。

心情大好,我把玩着纸鸢,这时渐听得欢语清歌,我说:“好多人啊。”

轻鸢点头:“嗯。那是去年新筑的草场,除却阴雨日子,平日里满是姑娘家,还有许多好吃的糕点铺子呢。”衣袖被她轻轻一扯,她指着半空,“小姐你看!”

我抬起头,空中飘满形『色』不一的纸鸢。迎风摆动,在晴空碧霄上惬意来去,我被带起了浓郁兴致,忙牵起她,觅声奔去:“快些啦,我也要玩!”

草场宽阔,一望无际,远远近近皆是成群的五『色』罗裙。除却拖家带口的千金闺秀和小家碧玉,还有无数衣着朴素,笑语『吟』『吟』的农家小女。

草场上疏离坐落着几处长亭。无数小贩围着长亭摆下摊铺,食物香气飘洒四溢,闻得我口水都要出来了。

买了根馨德糖含在嘴里,我胡『乱』把弄着纸鸢的竹篾和牵线,想起今日的组木暗格,越发急躁,结果糊成了一团。轻鸢在一旁掩唇笑道:“小姐,你就没放过纸鸢吗?”

我顿了顿。诚实的摇头:“没有。”

她手把手的教我,边道:“怎么会没有呢,寻常姑娘家基本都会呀。”

坦白的说,自我十岁有意识后。清楚认识到自己无父无母,脑子愚钝,且几次三番要被师尊赶下山,心中便莫名嫉妒那些所谓的“寻常姑娘家”,所以对于她们的兴趣爱好,譬如放纸鸢,做女工,我虽好奇,但因自己没得玩,反生了很多抵触,甚至常常故意做出不屑模样。以前在柳清湖畔,她们放纸鸢时我也只抬头偶尔瞟几眼,哪会细看她们手里在鼓弄什么。

轻鸢将绳子拉开,捏住纸鸢就要乘风而跑,我觉得太麻烦,得意道:“你看着。”正好一缕清风迎面拂来,我直接以隔空移物术将纸鸢飘上半空,轻鸢一愣,而后叹羡:“小姐,你好厉害!”

牵着筝线在草地上奔跑嬉闹,放了半日,感觉全身骨头都舒展了,很是尽兴。玩累了,拉着轻鸢又买了些桂花糖和脆口酥,想着去长亭坐一会,刚踏上石阶,无意一抬头,差点没摔下来,我『揉』『揉』眼睛,我看到了什么?

轻鸢也呆愣:“小姐,那,那是宋姑娘吗?”

宋十八穿着一袭桃云拼『色』锦衫,站在不远处,妆容精致典美,梳着云近香髻,髻上对簪四支合菱镂空莲花翡翠,俨然一位芙蓉出水,袅袅聘婷的大家闺秀。这还不足以令我们吃惊成这样,令我们惊讶的是她那双握刀砍人的手,此时正挽在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哥,两人互相依偎,对目时含情脉脉,羡煞旁人。[]浮世谣163

许是注意到了这边的目光,她抬头望来,忽的面『色』一变,拉着那位公子哥转身就要离开,我大喊一声:“宋十八!”

她背影僵了僵,贴在那位公子耳畔低语了几句,那公子略略点头,她便转身提着裙子朝我们奔来,一到跟前就骂:“吼吼吼,吼什么吼,没看到老子在忙么!”

我没好气的瞪她:“为什么见到我就跑,有新对象了也不介绍我们认识,不够朋友!”

她回瞪我:“就知道你会『乱』想,哪是我的新对象,他,他是……”

“嗯?”

她叹气,就着草地坐下,将我也拉了下去,轻声道:“是我早上接的一个单子。”

我睁圆眼睛:“宋十八!我们是接单子,可是不是什么单子都接的啊!那样与青楼『妓』女有何两样?”

脑袋被毫不客气的重重一拍,她怒道:“少想歪了!老子是那种人么!这笔单子有些复杂,我简单的说,就是一个小白脸看上了一个俏姑娘,那俏姑娘又喜欢我牵着的那个小白脸,那小白脸就雇我把这小白脸勾搭过去,牵着他在那俏姑娘面前溜达几日。”

我听得头昏脑涨,她冲我摆弄她的衣衫披帛:“你看,我这女妆漂亮吧,就是那小白脸派人给我打扮的。”

轻鸢低声道:“可是这样拆人姻缘似乎不太好吧……”

宋十八在她肩上拍了拍:“哪有拆人姻缘,那小白脸又不喜欢那俏姑娘,我只是让那俏姑娘死心,让她看清谁才是真心待她好的人。”

我偏过头:“开价多少?”

她嘿嘿一笑,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两。”

我惊叹:“那么多!”要知道崇正郡里的物价跟外面世界可不一样,三十两完全抵得上外面的一百多两了。

轻鸢同样惊叹:“是哪个公子开的价呀?”

宋十八起身,随意道:“叫蒋才晨,模样生得还不错,下次见面带你们去看看。先不聊啦,我得去陪人了,你们放心吧,老子很有分寸的。”

清瘦身影很快跑开,轻鸢咬着嘴巴,朝我看来,我忙摇手:“别说啦,苍生各自有命,我们这么折腾也权当是那俏姑娘命中注定好啦。”

她摇头:“小姐,我不是想要干涉你们的生意。”

“嗯?”

她望向宋十八的背影,顿了顿:“我实话实说吧,宋姑娘这番打扮确实娇艳可人,可是比她漂亮的姑娘在城里不在少数,三十两实在太多太贵,我总觉得里面有些古怪……”

我起身拍掉裙上杂草:“你想多啦,我们就是干这行的呀,来找我们不足为奇。”

她眉头微蹙:“小姐,塘西蒋家在城里的名声地位可是很大的,蒋才晨身上有着无数风流债,他哪会因为一个姑娘就这么……”

我打断他:“塘西蒋家?”

“是,是啊……”

我一愣:“那蒋青禾是……?”

“是蒋家的当家主子,也是蒋才晨的亲大哥。”

脑中忽而捕捉到一丝诡异,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我将纸鸢交到轻鸢手里:“你先拿着,我去喊十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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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掌 古眷

因为要勾引人,宋十八装成了窈窕淑女,我轻而易举就将她从那小白脸身边扯出。她自始至终都一副弱不禁风,矫『揉』造作的模样,待离开了小白脸视线,旋即恢复本『性』:“田初九!你找死啊!没看到老子在赚钱么!”

我拉着她往长亭走去:“这笔生意不做了。”

“为什么?”

具体原因我说不清楚,只是古怪感觉太过强烈,但没给她一个交代,她又得骂骂咧咧上半天。为了耳根清净,我伸手捂住脑袋:“不行不行,好痛!”双眼一闭,身子直直往一旁倒去。

就在这时,听得有人“呀”了一声,一股浑浊灵气冲来,将我往下倒的身子略略往上抬了抬。但支撑不住多久,我还是“啪塔”一声摔在了地上。且因被那股浑浊灵气微微移动了身子,我的脑袋偏离了原先预定摔倒的草地,直接磕上长亭旁的石头,虽然没有出血,但够我痛的半死。

龇牙咧嘴爬起身,循着神思一下就找到那混蛋,是个皮肤黝黑,营养不良的年轻男子,衣着粗布素衣,看年龄跟我不相上下。我摩拳擦掌,预备要去揍他,他却飞快跑到我跟前,咧开一口灿烂白牙:“虽然没能接住你,但我也算好心,你不用谢我,这都是为了轻鸢。”

我:“……”

轻鸢上前介绍:“小姐,这是我老乡,叫古誊。”

“哈哈,我是跟轻鸢自小一块玩大的,我的摊铺就在那边。你们要不要过去坐坐?”[]浮世谣164

看在轻鸢份上,我懒得跟他吵,随手拍掉裙上杂草,冷声道:“免了,没兴致。”

拉起宋十八就要走,他却忽的嗤鼻一笑:“大夏天的穿成这样,真是个怪物!”

宋十八一怒:“臭小子,你说什么?”

我没想他会忽然冒出这句话。回过神后立即怒骂:“你又黑又瘦,丑不拉几,你才是怪物,你哪来的资格对我评头论足,成精的猴子都比你好看!”

“切!就你这鼻子长在脑门顶上的女人,你知不知道……”

轻鸢拉住他胳膊:“古誊,住嘴!”

“为什么住嘴。她就是个怪物,你看看她,长得还没你漂亮,要不是出生好……”

宋十八怒喝:“你找死!”

古誊的话音中断,疾步后退,还是没能躲过宋十八的拳头,眼眶挨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轻鸢忙拦住宋十八:“宋姑娘,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们快走吧!”

古誊从地上爬起,伸手将轻鸢拉去:“就这样的女人你还去伺候她们,跟我回家去!”

轻鸢使劲扭动胳膊:“我已经签卖身契了,你放开我!”

“多少钱!我帮你赎回来!就算卖了……”

话音再次中断,我和宋十八一齐扑了过去,对他抬脚一顿『乱』踢,他不得不松开轻鸢对付我们。轻鸢一获自由立即抱住身手最好的宋十八:“宋姑娘,不要打他了!”

就这么短短一瞬。那臭小子一头朝我肩膀撞来,我被撞翻,后脑磕在长亭石阶上,这次没那么好运,我两眼一黑,昏了过去。[]浮世谣164

不出一炷香就苏醒,仍是在长亭。

宋十八盘腿坐在石凳上,正啃着一只烧鸡。满嘴油腻。轻鸢垂首坐在一旁,绞着衣袖,闷声不语。叫古誊的那臭小子不知跑去了哪里,我『揉』着脑袋爬起:“那混蛋呢!我砍了他!”

宋十八朝轻鸢抬了抬下巴:“被她说走了。”

我拉起轻鸢:“走。带我去找他!”

轻鸢从我手中抽走手腕,蓦地双腿跪在我跟前:“小姐,对不起。”

我拉她起来,她执意要跪着,我叹气:“你放心吧,跟你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

她难过的看着我,轻声道:“古誊是误会你看不起他才那么说你的,小姐你绕过他吧。”

我皱起眉头:“你这个样子真讨厌,我只是说说气话,又不会真的砍他,你这神情,弄得我像地/痞流/氓一样。”

宋十八凉悠悠道:“你是没什么本事,可你家尊师叔本事可大得很,看看把人家小姑娘吓成什么模样了。”

我更加不悦:“本事大又不代表他会率意胡闹,我不准你这么说他!”

她面无表情,干笑一声,继续啃鸡腿。

我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对轻鸢气呼呼道:“不找他麻烦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姐可以罚我不吃晚饭,可以罚我做很多苦工,我会的还有很多的,我……”

“停停停!”我伸手止住她,“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不是……”

我心念一转:“他学过玄术?”

她做出一个『迷』茫表情。

我定定的看着她:“还有你,你虽然不是富裕人家的孩子,可是你也不像是穷到非要卖身的人,你接近我,并且百般讨好我到底是为什么?”

宋十八像看戏一般,啃完一只鸡腿,又不知从哪『摸』出一只,继续啃。

轻鸢垂下头,这角度望去,她睫『毛』纤长微翘,皮肤白嫩,素软衣领后隐隐可见一条伤疤在浓密黑发中,状若狰狞的蜈蚣。

良久,她抬起头,眼眶微醺,轻声道:“小姐,我实话相告吧。”

她望向我身后的苍翠夏景,目光悠远:“我本不是崇正郡人,十一年前被人贩子拐卖,逃出来时误打误撞进了此地,一直想要出去,却苦寻不到办法。得知你们是从外面世界而来,所以我就……”

宋十八打断她:“你怎么知道我们从外面来的?”

她顿了顿,细弱蚊声:“乔雁其实是我的好姐妹,是她告诉我的。小姐,我真的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出去找到我的父母,你们不要怪她。”

我没好气道:“哪敢怪她,她可是主人,一个不开心把我们赶走怎么办。”说着将她拉起:“但是你怎么就知道我们有办法可以出去?”

“一开始不确定,但是后来,小姐,不瞒你说,在南城郊外散落的五百只鸡是我和古誊干的……”

我和宋十八齐齐张大嘴巴:“啊?”

她继续道:“赵祥头上个月强纳了孙姐姐做小妾,我们气不过,得知他接了金玉酒楼的大订单,所以想要他赔上大笔银子。”

宋十八眨巴两下眼睛:“可是一百多只鸡笼,你们怎么办到的?”

她没有回答。

我问:“是玄术?”

她微微一顿:“不是玄术,古誊说,这叫巫术。”

我脱口问出:“他从哪学的?”话音一落就觉得自己太管闲事,也没想她会告诉我,她却皱了皱眉,直接道出:“是他家中的一本书,叫《苍梧澜》,因为他不识字,所以很多都是我教的。”

我被这三个字惊得一下站起:“苍梧澜?”

《巫灵典》上记载,此书最是接近上古之巫,但在九雄争霸时便被吃过它大亏的燕国大夫安清剑毁去。我对它太过好奇,曾求着师公四海为我搜寻,得到的答复就是真的被毁了。

宋十八伸出手指在我面前瞎晃:“初九,你没事吧?”

我激动道:“那本书可还在,能不能容我抄一份,多少银子我都给!你快带我去找那臭小子吧,快快快!”

这次她就没那么爽快了,死活不同意,可能觉得我要夺人之好,也可能觉得我还是要去对古誊不利,总之我最后都搬出了那些大家小姐的凌人盛气也没能吓到她,她仍是倔强的不肯点头。

但要找人哪有这么麻烦。

我故作恼怒,让她回乔宅把我的衣裳重洗一遍,再转头找了个借口支走宋十八。一个人溜到小树林里,摆乾元星阵,最后一块石头落定,听到宋十八的声音响起:“你赶走轻鸢就行了,把我赶走干嘛?”

确定了古誊当下位置,我起身走去,边走边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又不是二一添作五的单子,我干嘛拉着你。”

她撇了撇嘴角,一步跟上:“说得是挺有道理,可是我很好奇啊,是本什么书能把你『迷』成了这样。”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它的价值,你又没学过巫术。”

她一哼:“谁说我没学过,我们陷活岭的巫师可多着呢,你可别忘了,我义父的巫术比你还厉害。”

她忽然提及宋积,我顿时脸『色』一沉,下意识的咬住唇瓣。她吐了吐舌头,讪讪笑道:“有我陪着总是好的嘛,万一那臭小子欺负你,我也可以揍他不是?”

我看她一眼,懒得再说话。

寻了半日,天『色』渐暗,按着乾元星阵所给的指示,我们离古誊竟越来越远。我一拍脑袋,想想他要摆摊,可能是坐着驴车来的,如今暮『色』四合,徒步哪能赶上,不得不能先回乔宅,等明日再跟了。

从原路返还,刚回到来时大道,忽的从路边跳出八个蒙面人将我们前后包抄。宋十八当即呸了一声:“向来都是老子拦路抢劫,如今真是开了眼界,八个小『毛』贼也敢拦老子去路!”

这话说得气势十足,擅于小人得志的我顿时连事后嘲讽他们的台词都已想好了。孰料几个回合下来,宋十八完全不是对手,可怜兮兮的被打趴在地:“初九,救我……”

我虽然贪生怕死且厚颜无耻,但义气还是有些的,不过未等我冲去救她,便听得一个娇嫩女音响起:“把那女的也一起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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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庭院春色深几许(一)

鉴于被人绑走次数太多,逃生经验积攒的颇为丰富,我带着宋十八极快就从柴房里溜了出来。是处赌坊后院,前堂喧哗叫嚷不断,很是聒噪。

我们的意思一致,此仇不报不行。两人默契十足,同时朝厨房『摸』去,宋十八一掌一个击晕五个厨娘,帮我张罗巫器『药』材,顺带饱餐一顿。

换上厨娘的单薄夏衫,我被冻得半死,颤着手端起托盘,跟在宋十八身后朝乌烟瘴气的前堂走去。宋十八干净利落,趁着没人注意,抓起一个赌坊打手的头发,用菜刀把他抵在角落,凶神恶煞道:“你们赌坊说得上话的年轻女人有几个?”

打手牙关颇紧,宋十八没了耐心,一刀斩了他的左手双指。在打手的凄厉惨叫声中,我捂住耳朵同情的说道:“别叫了,这里有阵法,没人听得到的。”说完看向宋十八,忍不住道:“你斩他手指干什么,打一顿就行了,绑我们的又不是他。”

“闭嘴!”

菜刀在她手里比了一朵明亮刀花,停在那人胯间:“老子脾气不好,下手很快,你要是再不交代,我就……”她阴险笑了两声,不言自明。

这招真是管用,我们极快就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疾步从前堂出来,朝后院厢房走去。比起我因寒冷而行路艰难,宋十八显得脚步轻盈。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由想起半个月前的一幕,若是当时她也用刀这么『逼』在独孤涛胯间,古井脸会是什么反应。更令我好奇的是。她为什么不这么做,师公说敏而好学,应不耻下问,所以我问了,她不假思索直接道:“你蠢啊,老子要是把他那什么了,万一以后我有机会跟他那什么,那怎么那什么!”

我傻眼。愣在原地。[]浮世谣165

她顿了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口快,秀脸大红。还没等我说话,她腰板一挺,双手叉腰,气量十足的瞪我:“看什么看!老子那时候就喜欢他了,怎么样!”

我奇怪的看着她:“还能怎么样。跟我又没关系。”

她不自然的别过头去:“反正他面貌身板都不错,我也不算看走眼,对吧?”

我弱弱的补充:“嗯,家世和未婚娘子也挺不错的……”

果然给她泼了盆冷水,她怒哼一声,抬脚往前先行走去。

虽然前堂都是喧闹嘈杂,但赌坊后院跟『妓』院后庭实在不能相比。翠叠烟柳的后院花绽草盛。满园芳菲,盈满浓香,而这里,我都不好意思称之为后院,用宋十八的话说:“我风云寨的茅坑都比它大气。”

从掉漆生蛀的回廊转过,再穿过草木稀疏的幽径,几排厢房映入眼帘,厢房门前数棵郁葱大树尚算翠秀,也就它能意思意思搬上台面了。

蓉姑娘的房间门前有几盆轻舞草,寻到不难。我们以为里面没人,打算进去弄些机关陷阱,结果刚到门口就听到人声交谈,正要贴上门缝偷听,一声清脆叫唤响起:“谁在外面?”

我忙摆下切灵阵,拉宋十八躲了进去。不多时,房门被拉开,一个红衣姑娘走出。站在门前四下张望,面貌清丽,美艳动人,但看神情似乎不太高兴。一双远山黛眉皱的极深。

一声男音从屋内传来:“蓉儿,是谁?”

蓉姑娘冷声道:“我怎么知道是谁。”

男音低笑:“还生气呢?”说着缓步走来,俊朗眉目从屋内阴影中『露』出,我和宋十八齐齐一愣,竟是宋十八今天下午勾搭的那个小白脸。

他伸手从背后搂住蓉姑娘:“我都说了,真是蒋二爷让我去的,不过逢场作戏,你别生气嘛。”

蓉姑娘一把将他推开:“别想说好话哄我,反正我是不会放了她们的。”

“你不放,要是蒋二爷生气了怎么办?”[]浮世谣165

蓉姑娘不屑冷笑:“你觉得我怕他吗?”

“那钱就拿不到了。”

“哼,多少?”

小白脸更凑近了些,唇瓣贴在她耳畔:“五十两。”

我和宋十八还有蓉姑娘异口同声:“这么多!”

宋十八气得快要喷火:“为什么都是演戏,我才三十两,他有五十两?”

我严重发现她搞错了重点:“你就不觉得奇怪么,那姓蒋的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请你们两个演戏?”

她顿了顿:“难道他的脑袋别开生面?”

我呵呵干笑:“你的成语用得也挺别开生面。”

蓉姑娘神情难以置信:“蒋才晨脑子被人砍过了吧,花钱就让你演场戏?”

“也不全是演戏。”

“那还有什么?”

小白脸微微一顿:“这你就不要问了,也没什么好知道,你先把她们放了吧,我不想你搅和到这件事里来。”

蓉姑娘一双秀眉皱的更深,思考半日,摇头:“不行,我总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干我们这行的应该知道,钱财可以来得快,但不会来得虚,横祸跟横财只有一字之差,这笔钱不要也罢,谁知道有什么阴谋。”

“蓉儿……”

“不必再说,那两人我先留着,这几日你好好呆在坊里,蒋才晨那边我去处理。”

我叹道:“这蓉姑娘心智极强,胆气十足,身手也不错,厉害。”

宋十八冷笑:“哪厉害了,要不是她有帮手,我刚才会输给她?”

说话间,喧闹声响伴着凌『乱』脚步遥遥传来:“蓉姑娘,那两个丫头跑了!”

宋十八再度冷笑,语声不屑:“看到没,这帮蠢货,这么久才发现我们跑了,这要在我风云寨,不到一盏茶就能知道了。”

那是因为我会巫术,设置了阵法,才导致他们没能及时发现。但看她这么较真,我还是不说的好,不然一定会被迁怒,挨顿揍那是少不了的。

蓉姑娘带着小白脸疾步离开,我正要出阵去她房里,宋十八却一把拉住我:“初九,还是算了。”

我“咦”了一声,给她一个困『惑』表情。

她看着蓉姑娘背影:“这是个误会,我们都被蒋才晨给耍了。”

我又“咦”了一声,继续困『惑』:“你怎么这么通情达理了?”

她垂下眼睛,轻声道:“我刚才想了想,如果有人跟独孤这么亲密,我也会生气发怒的,哪怕独孤已经跟人有婚约了,我也不想看到那些画面。”

这点我深有体会,我想把清婵嫁给秃头阿三这个念头到现在都没有断过,哪怕清婵已死,我也觉得他们天造地设。而且,秃头阿三应该感谢我,因为我最近又给他物『色』了一个叫任清清的小妾,哼,真般配。

但有体会是一回事,快意恩仇是另一回事,我可没闲心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我道:“可是她绑了我们,我们就得报复回去,这叫二一添作五,公平公算,有什么不对。”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因为我跟蓉姑娘太像,所以才不想。我运气比她好,和你不打不相识,做成了姐妹,但倘若我们没有化敌为友,我也许就跟她一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想了想,很认真的看着她:“不知道的话我告诉你,我不能杀人,杨修夷不喜欢折磨人,所以你的死法应该是被他直接怕死或烧死,放心,没有痛苦的,很干脆。”

她做出面瘫表情回望我,干笑两声:“呵,呵。”

天『色』大暗,星子密布,庭院开始起风,将树影吹得四处摇动。我们从一个墙角狗洞里爬出,是条安静巷弄。我被冻得不行,快要僵成冰人,不由想起这些年的飘雪冬日,常常同杨修夷一起玩雪,为了尽兴,不畏严寒穿着轻便秋装也能跑去梅林和君兰幽径,那么强悍的少女如今真是令人怀念。

正在伤春悲秋顾影自怜,走在前方的宋十八忽然停下脚步,抽出菜刀在纤长指尖转了两个圈,我被吓了一跳,抬头望去,蓉姑娘一身潇洒红衫单枪匹马站在前方,英姿飒爽,红衣似火,漂亮双眸满含讥讽,正斜斜睨着我们。

对于手下败将,她确实有资格自大,但这次她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这次宋十八有菜刀,我田初九有巫器,几乎没费工夫她就被我们打趴在地。

宋十八菜刀抵在她脖间,我得意上前,心想终于有机会念出事先准备的台词来威风一把,没想她忽的甩出一包粉末,将我们劈头盖脸洒了一通。趁我们双眼『迷』『乱』之际,她夺下菜刀砍向宋十八,被我仓促之中挡下,菜刀嵌入我右肩骨肉,不知是不是疼痛原因,我浑身燥热,手臂不再冻寒,应激『性』的在她脸上狠狠挠下两爪,她高声呼痛,旋即被宋十八踹飞出去。

我拔出菜刀准备砍她个缺手残腿,宋十八一把将我拉住,脸『色』红得如抹了整盒胭脂,两鬓汗湿,粗声喘气的带我往前跑去:“初九,快跑!”

我『摸』向她额头:“十八,你怎么了?”

她一声不吭,绵软靠在墙角,双颊越来越红,在秀净玉脸上,仿若雪海映梅。

我终于发现不对劲,因我身体也有了明显变化,小腹和双腿有股怪异感觉令我浑身有说不出的难忍之感。说书先生最爱的那些猎艳段子在我脑中冒出,我再没见识也知晓了方才那包粉末所为何物。

当然,我有重光不息咒,这于我无关紧要,可是宋十八就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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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庭园春色深几许(二)

我从来没研究过媚『药』价格,事后据宋十八说要比『迷』『药』便宜很多。在外面市价,『迷』『药』最便宜都要二十两银子,而媚『药』,街边地摊上的不良小贩几乎人手一捆,买一送三。后来我抱着学术研究的心态去书里翻了一遍,原来我常在巫术里使用的**草也可用来制造媚『药』,怪不得便宜,**草这种植物几乎开遍漫野。但便宜也不能这么害人,要知道女子贞洁何其重要,我这么看淡世俗礼仪的山野丫头都因为被宋积强亲了一口而想要割掉舌头,更遑论其他人。

艰难拖着宋十八往前走去,我身上的燥热渐渐退散,血『液』骨肉又变回严冬霜寒。为了维持热量,我不断将洒在衣襟上的白『色』粉末往脸上抹去,循环往复体验着媚『药』效果,身体一阵热一阵冷,着实难熬。

更难熬的是,宋十八实在难扶,此时的她已经处于癫狂状态,双颊红如鲜血,浑身是汗,不断扭动着身子,好几次伸手去解腰带都被我强行制止,连冲我挥来的拳头都没了气力。

举步维艰,一盏茶才走了不到十丈,身后脚步凌『乱』追来很多人。宋十八在理智完全泯失之前,伸手推我:“初九,不要管我,你先跑!”

我死拉住她的手不放:“闭嘴!”

巷口就在前方,虽然不确定到了街上就能得到好心路人的援助,但制造混『乱』逃跑于我也是拿手一绝。我半背着宋十八,将沿途能扔的东西都往后砸去,心中咬着一口气,不信自己龙潭虎『穴』都闯过好几回,会栽在这群小『毛』贼手中。同时也在愤愤不平,为何说书先生和武侠里那些喜好路见不平,仗义拔剑的英雄好汉我就从来没遇到过。都他妈掉粪坑里去了。

难得造下口业,完全因为已被『逼』急『逼』疯,孰料刚在心中骂完。却真见到一个壮汉执一柄厚重大刀出现,头戴斗笠。身形高大魁梧。恍惚中我仿佛见到卫真,几乎要喜极而泣,他大步冲来,却是张陌生面孔,刀锋一个比划,风声低啸,他沉声道:“你们快走!”

我感激的看他一眼:“谢谢壮士!”

背着宋十八往外连跑带走。恰好碰见一辆华丽马车,我伸手拦下,车上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俏丽佳人,带着两个女眷。我拿出菜刀,恶狠狠的瞪着她们:“滚下去!”[]浮世谣166

『逼』着车夫驶往乔宅,路上宋十八面『色』『潮』红,口中『吟』声不断,双手艰难攀着车窗。好在她不是寻常姑娘。毅力胜于常人,可是若再耽搁下去,真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许久,终于回到乔宅,下马车时。她见到车夫便要扑去,我忙扔了一钱银子,让车夫马上滚蛋。

月淡星明,晚风瑟瑟,玩家灯火点起,乔宅却一片静谧,阒寂无人,只厨房那边燃着几盏油火。我放声大喊:“轻鸢!乔雁!”

远远听到轻鸢应了一声,我忙道:“不用过来!快去准备冷水和醋!”

拖着宋十八朝那边走去,因寒冷而渐渐力不从心,我急的快哭了:“还有谁在啊!杨修夷!花戏雪!独孤涛!你们死哪儿去了!”

连吼了数声,终于听到清冽低沉的男音如救星般响起:“田姑娘?”

独孤涛抱着一把七弦琴分花从幽径中踏月而来,一袭白衫一如往日风雅,墨发微绾着玉簪,庸闲垂落,随风而舞。见到我们,他浓眉微拧:“回来了,琤兄和阿雪出去找你了。”

我将宋十八推了过去,他伸臂接住,我气喘吁吁:“快把她抱到后……”

说到这,忽的一顿,眸光转向宋十八,她娇软在他怀中,清澈双眸里不见往日的英气飒爽,如今百媚丛生,如院中娥花,地上石子发着银光,将她一张扑着彩妆的俏脸更添几许朦胧妩媚。

脑中想起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就是喜欢他,配不上他也没办法,喜欢就是喜欢了。”

“……我压根没奢想过他会看上我,会和我在一起。我也不会去争取和强求,我身上人命债太多,我晓得自己的最终归宿。”

“……我这条命早该没了,但是我很幸运,又多了这三个月,如此无拘无束,自由畅快,还能每日看到他,和他关系也融洽许多……老天爷给我这么好的眷顾,我要更加肆无忌惮的去喜欢他,得不得的到那是后话,只要我喜欢他,自己开心就行了。”

……

我忽的想哭,我一直埋怨命运待我不好,有时会自暴自弃,可是比起宋十八,她同样不是命运宠儿,却比我坚强许多。

她晓得自己的最终归宿,她晓得个屁!她本该是个大家小姐,衣食无忧,有着幸福家庭,父疼母爱,可是命运跟她开得玩笑实在太大。想想梦里的我,九岁之前过得是快乐无比的,有我的父母疼爱,姑姑宠溺,可她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宋积偷走,该属于她的一切温馨快乐被尽数剥夺,人生仿若换了篇章的书页,变为一片血雨腥风,刀光剑影。如若没有宋积,她的最终归宿绝对不会是断头台。[]浮世谣166

心里起了莫名波澜,我话锋一转,指向娇/喘不息的宋十八:“独孤涛,你救救十八吧!”

他垂眸望去,伸手探去她脉搏:“她怎么了?”

我咬着唇瓣,深吸一口气:“她,她被下媚『药』了,那人说如果没有,没有那什么,她,她会死的……”我指着自己的衣襟:“她路上吐了好多血,我好怕,独孤涛,我求求你救救她……”

他面『色』一凝:“媚『药』?”

说话间,他怀中的宋十八已撕开了自己的衣衫,因夏日衣薄,轻易便『露』出大片香肩,她肌肤本就欺霜赛雪,如今衬着月『色』更加白皙嫩滑。

也许因为寒冷,也许因为撒了谎而害怕,我浑身颤抖不已,艰难上前接过独孤涛手中的七弦琴。他已僵愣原地。如若石化,我小心看他:“独孤涛,十八是我的好姐妹。我不想看她死……”

年轻的男子没有说话,表情复杂难懂。月光银珲,落在他脸上,依稀如某日清晨宋十八脸上的面『色』,秀净淡泊,仿若安生湖畔盛产的白玉。

他没有说话,我垂首在他们周遭摆下清心阵,而后抱着琴弦徐步离开。穿过花径后。微抬起头,整好是银牙月『色』,满地如霜,娥树婵庭把月照。半笼霜『色』清宵长。

杨修夷回来时,我呆坐在宋十八的房间里。桌上烛火被他隔空点燃,他穿着深绿长衫,衣上以淡绿纹线滚出鹤纹花边,腰上束着暗金『色』锦带。腰身极瘦,几缕发丝垂散在宽阔双肩上,如似绸缎。

凉薄殷红的双唇一见到我立马怒声道:“你怎么回事,穿这么少,你的衣……你怎么了?”

他疾步走来我身边。我疲软的把头靠了过去:“杨修夷,我心里难受。”

热量从他体内流来,熨烫我的四肢百骸,我闭上眼睛,贪婪闻着他的香气,淡淡的杜若清香已成了他的体香,没有丰叔的每日熏染还能这么持久,真好。

他托起我的头:“你怎么了?”

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独孤涛是他自小的好友,我怕会挨揍。也正因为他们是好友,所以我心中对独孤涛的愧疚才更甚。

其实我能感觉到独孤涛对宋十八也有情,虽不深浓,但并非没有。可他不似宋十八那般闲云野鹤,他的家世身份和肩挑的责任要超出我们的想象。除却将军之子不说,他还是百姓的衣食父母,他们的身份立场注定是对立两面的。

而我如今的做法却很自私,只考虑自己的好友,置他的身份于不顾。我将一个完璧无暇的宋十八推到他怀里,也将他推入了两难之境。

杨修夷在我身旁坐下,将我紧搂在怀:“听轻鸢说你们去放了一天的纸鸢,玩得不开心么?”

我回头看向他:“你今天去哪了,都见不到人影。”

黑眸渗出笑意,下巴支在我肩上,声音如鸿雁掠过云层般清逸:“今天听到一个秘闻,想不想听?”

“什么?”

“上古之巫有大荒十罗,你是悦家之后,但在这崇正郡里,还有一家。”

我一愣:“啊?是谁?”

他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对了,有一事我忘了跟你说,你的名号仍叫二一添作五,若传到祝翠娘耳中,势必会……”

困『惑』一日的怪异感觉终于恍然,我一口打断他:“原来是这样!”

“什么?”

我回身攀住他肩膀:“她应该已经知道了,今天蒋青禾的弟弟雇宋十八做一个单子,怪不得出手如此大方,原来是在试探我们。”我忙将蒋才晨那个单子以及小白脸和蓉姑娘的对话告诉他,他听完后俊容严肃,没有说话。

我戳他胳膊:“嗯?”

他顿了顿,沉声道:“我在想如何应对。”

“想出来啦?”

“嗯。”他像移凳子一样,将我轻轻松松拎起横坐到他腿上:“一方面,想把你妥帖保护好,不让他们找到,避免你有危险。另一方面,想迎敌而上,先他们之前有所行动,敲山震虎,让他们『露』出狐狸尾巴。”

分明在讲正事,我却不忘『插』科打诨:“你想看狐狸尾巴,让花戏雪变出来不就得了。”

他冷冷看我,冷冷给了我一记手骨,冷冷说道:“不好笑。”

我撇撇嘴角,他继续道,“但想想,以你这么不安分的『性』子,我把你藏得越深,你只会跳脱的越凶,倒不如放手让你闹一场,省得你无聊。”

我起了兴致,凑上去:“嗯?怎么闹?”

他额头和我抵在一起,尔雅一笑:“让你威风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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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商主(一)

临睡之前,半坐在床头就着烛火翻阅杨修夷买给我的奇闻,轻鸢将炭盆端来推进我床底,临走前回头问道:“小姐,宋姑娘呢?”

我望向窗外,枝桠随风摇曳,晃的落在窗台的月『色』又细又碎,我轻轻叹气:“好冗长的夜啊。”

“啊?”

放下《生涯志》,我看向她:“轻鸢,你来到崇正郡后,跟谁生活在一起?”

“小姐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看到你后背有条伤疤,你应该吃过很多苦头吧?”

她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心中忽然有些落寞,我淡笑道:“我身上有重光不息咒,如果没有的话,我身上的伤疤应该更多,比你多出好几百倍都有可能。不对,如果没有重光不息咒,我应该早死了。轻鸢,你猜猜我右臂断过几次?”

她怔怔摇头:“不知道。”[]浮世谣167

我一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自己砍它都超过二三十回了。”

“……为什么?”

我故意逗她:“因为饿嘛,砍了可以吃呀。”

她顿时面『色』怪异,惊呼一声:“啊?”

我哈哈大笑,笑完认真道:“轻鸢,其实我们都是一类人,我,你,还有十八,我们都吃过苦,都父母自小失散,不过目前看来,似乎我运气最好。”

她轻声道:“小姐,你怎么会和我们一类,你命好人好,本事也高,你是我的贵人。”

命好,我不否认,我能遇上师父,能认识杨修夷。这般幸运怎敢说不好。

人好,这点很想承认,但实在受之有愧。反正心眼比我小。比我还爱斤斤计较的人,我目前是没遇到过。辞城街头那小叫花子欠我的一只烧鸡。我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呢。

至于本事高,我一不会琴棋书画『吟』诗作对,二不会玄术武术奇门遁甲,哪有本事可言。我的一技之长巫术,靠的不过只是死记硬背和不断温习,其实寻常人只需花上我十分之一的工夫就能学的比我好。但是“寻常人”都看不起巫术,看得起的人也静不下心来背这枯燥的东西。当然。我也静不下心,可我不得不静,因为我不想碌碌无为和不学无术,不想当个只会吃喝玩乐的饭桶。

我凉凉看她一眼:“我会带你走出这鬼地方的。这种奉承的话,你就不要说啦。”

她轻轻一笑:“真不是奉承,小姐,你睡吧,轻鸢告退了。”

我点点头。忙又叫住她:“记得明天早上穿漂亮一些。”

“啊?”

我故作神秘:“本小姐带你去威风威风。”

“威风?什么威风?”[]浮世谣167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杨修夷跟我卖关子,我当然也得吊吊别人的胃口。我又神秘兮兮道:“去了就知道了,你去睡吧。”

房门被轻轻带上,我无心再看书。将烛火吹灭,缩在被窝里,想想杨修夷那么优秀,我一定要更加努力才行,不敢奢求望其项背,但起码不要离他腰『臀』太远,不给他丢人。

第二日醒来,宋十八不知何时回来的,正睡在软榻上,面『色』红润,嘴角挂着一丝浅笑。我说不出心中滋味,一方面怕独孤涛只看作寻常救人,待她如往日那般不温不火,克制守礼却疏离漠然。另一方面却又怕独孤涛与她就此毫无界隔,相濡以沫,可一个知府与土匪相交,定会被天下百姓唾骂。最让我害怕的是他父亲,杨修夷将他说的那般严厉,万一他要将独孤涛逐出门楣,那我的罪孽实在深重。

轻手轻脚穿好衣物,出门去找杨修夷。他一身爽朗衣着,俊秀挺拔,正在院中乘风吐纳。

望着他的欣长背影,我忽的想起以前在望云山上,他每天都要被师公抓起来晨练。我偶尔兴致好,会故意跑去幸灾乐祸,翘着二郎腿说风凉话气他,若是那时知道如今会这么喜欢他,我一定会好好陪他,为他端茶递水送巾帕的。

和他一起出门吃早点,在东斜街『露』天早茶铺要了豆浆油条和酱菜馒头,我饭量大,又多要了三个茶叶蛋,他一手夺走,剥下后非要亲手喂到我嘴边。吃到一半,他忽然道:“明天也早起吧,如今你腰身瘦了,学些武术应是没问题了。”

我咽下馒头:“可是,我衣服穿得太多……”

“先扎马步和练些基本功,你身上的寒症我会想办法的。”

见他神情认真,我『舔』了『舔』唇瓣:“我很笨,要是学不好,你不要凶我。”

俊朗眉目染上笑意:“自然是舍不得凶你,不过以前被你说的那些风凉话,我一定要说回来。”

我:“……”

我撇撇嘴角:“就知道你小器。”

他笑着道:“就不想问问今天的行程么?”

我瞪着他,没好气道:“你若是不想说,我问再多遍也没用,我才不要自讨没趣。”

他抹掉我嘴角馒头渣,轻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么?我们在和官府谈一笔生意。”

“……空手套白狼?”

他无奈:“你觉得这里的官府是傻子么?”

“……我觉得你们三个是人精。”

他闷笑出声:“崇正郡与外隔绝,很多物资匮乏紧张,他们急需外界帮助,我给了他们一个承诺,每隔三个月会派人依据他们的清单来提供所需,价格低于市价。”

我不解:“可是你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他们凭什么信你?”

他顿了顿:“因为我信杨。”

心下一沉,触及他眸光,我忙随意一笑,语调轻松:“哈,你们家世可真大,原来二十年前就声名大噪了呀……”

“初九,关于我家……”

我打断他:“可是,他们既然知晓有能出去的办法,为什么不直接出去呢。反而要你送东西来?”

他凝眸望着我,半响,淡淡道:“在这里。一郡之官就等同于皇帝,谁掌握物资命脉。谁就能万人之上。而出了这里,一无所有不说,更有可能被世人当成异类鬼魅,你觉得对他们而言,哪条路为上?”

我若有所思道:“那想必知道你来历的人,也是为数不多了。”

他点头:“嗯,其余人都只当我是新任的商主。”

我乍舌:“商。商主?”

这厮也太能混了吧!

本还想问他为何先前一直瞒着我,不肯透『露』,话到嘴边却不由失笑,还用问么。一定是他的某些心理作祟。想起原清拾来的那个雨天,我躲在他房间外面偷听他和丰叔讲话,他当时低骂了一句:“不行,田初九那张死嘴巴,谁知道会说出些什么。我要连挤兑的机会都不给她。”

如今和他关系不同往日,他应也知道我舍不得再挖苦他,细想原因,可能是他不想让我看到他的失败,所以才在事情没有把握之前死都不说。

这个男人。说他傲慢,他确实清高自大,落拓不羁,许多事情都难入那双不可一世的深邃眼眸,可在另外一些事情上,他偏偏比我还爱钻牛角尖,比我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吃完饭,在东塘池边洗手,我不能碰冷水,他将手绢洗净熨烫后一下一下帮我擦着。

我很想问他,杨家究竟是什么来历,可又不敢,若是皇亲国戚,我怕自己又要受惊,我的自卑感永远都在。

左思右想之际,他忽然出声唤我:“初九。”

我随口应道:“嗯?”

“其实,我不如你。”

我立即回神:“啊?”

他垂着眼睛,轻柔擦拭我冰冷的手指,沉声道:“我靠的不过是我的家世,顺带依据人心耍了些心机手段,但你靠的是自己的双手,你比我厉害。”

“那些手段也是你的本事啊……咳咳,嗯,你认识的还挺深刻。”

出乎意料,他没和我斗嘴,黑眸深深望来:“关于我的家世,你从来不问,每次我要提起你都会『插』科打诨,含糊过去,为什么?”

“啊,啊?”

“不必跟我装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看着我,眸光微闪,“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初九,你不用管我的家世,我跟独孤不一样,我父亲母亲管不住我,更左右不了我,家世门第对我们两个而言应该什么都不是,我们是山野之人,你忘了么。”

我认真的说道:“可是,家族带给了你荣耀和财富,你应该为他们……”

他打断我:“这跟娶你并不矛盾,娶你跟维护家族是两码事。”

我一愣:“你说什么?”

他顿了顿,如玉俊容浮起两片酡红,眼神反而更加坚定,似浮起一层烟尘秋水,朦胧脉脉,清冽嗓音略有些低绵:“初九,离开这鬼地方后,我们成亲吧?”

我怔怔的看着他,心跳急速,快不能呼吸。这时,一个斜挎着花皮学包,梳着两根麻花小辫的女童手捧糯米糕经过我们旁边,眨巴着明晃晃的眼睛好奇的停下脚步。

我们回头看她,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女童咯咯一笑:“姐姐,你这么大也要被打手心的吗?”

我忙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当然不是了。”

“这位俊哥哥待你可真好。”

杨修夷嘴角牵起清雅笑颜,伸臂揽在我腰上:“她是我娘子,我不待她好待谁好?”

我仿佛看到自己整张脸都红成了猴屁股,忙转身朝另一边走去:“我,我才不是你娘子……”

没几步被他长臂给捞了回去,禁锢在怀里,我忙道:“有小孩在啊!”

女童脑袋一歪,很神气的说:“我早看腻啦,我爹娘连睡觉都搂在一起的。”

杨修夷也很神气的说:“哼,我们两个睡觉也是搂在一起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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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商主(二)

杨修夷说今日有个商会,时间在辰时,地点是城中青路大道的玉云酒楼。他昨夜说让我威风一把,想是就在这个商会上了。

和他手牵手慢悠悠散步而来,宽阔豪华的二楼大堂里已人头济济,多为身着绫罗绸缎,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和白须老头。

花戏雪玉衣如月,风姿清雅,斜靠在金漆门上。轻鸢跟在他身旁,穿了一条彩绣雨花衫,脸上画着浅妆,体态玲珑娇小,模样水灵动人。见到我忙迎上来:“小姐。”

我还沉浸在杨修夷说的那些话里,像一锅甜稠的浓汤,将我四肢百骸都浸润其中,听到她喊我,我傻笑两声:“嗯,嗯……”

花戏雪睨来一眼,凉凉道:“野猴子的脸跟屁股装反了么,红成了这样。”

我当即瞪他:“死狐狸,你又讨打!”

他哼一声,看向杨修夷:“陈武派人说可能晚些时候到,要你先主持一下局面。”

杨修夷点头:“独孤呢?”

我忙竖起耳朵,花戏雪意味深长的朝我望来,淡淡道:“今天来不了了,有事。”[]浮世谣168

我咬了咬唇瓣,低下头,手被杨修夷牵起:“走吧。”

跟着他们从大堂正中徐步穿行而过,迎面迎来许多探究目光,盯得我难受,我不由自主将头垂的更低,手心一紧,坚硬温热的力量绵绵传来,杨修夷声音清如山泉:“别怕。”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故作轻松的笑道:“我才不怕呢。”

他一副不信的模样:“哦。”

我随意道:“他们又没有臭鸡蛋和烂白菜,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浓眉微微拧起,我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握紧他的手:“真的不怕了,经历了这么多。已没什么好怕,更何况。”我双目闪闪的看向他,“更何况。现在还有你在,你不会让他们欺负我的。”

他『揉』『揉』鼻子。眼眸盈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我很爱看你出糗的。”

我偏头看他,笑着说道:“你才舍不得呢。”

他深深望着我,指尖摩挲我的手背:“既然知道有我在,你完全可以不用逞能,怕就是怕,有什么好装。”

我撇撇嘴角:“我才没装。我是真的不怕。”

他故作恼怒:“给我个怜香惜玉,好好哄你疼你的机会行不行。”

走在旁边的花戏雪忽然抱着双肩抖动两下,转向轻鸢:“你受得了他们?”

轻鸢:“……”

“我是受不了了,我先走一步。”

我掩着嘴巴咯咯直笑。往杨修夷靠了过去:“嗯,那我好怕,你来保护我吧。”[]浮世谣168

轻鸢一个哆嗦:“花公子,你等等我……”

走到大堂正上方,工整摆着十六张黄花梨木香椅。杨修夷在正中右侧入座,顺势将我拉坐在他身旁。几个俏丫鬟端来茶水,闻了一口茶香,我忍不住愤慨:“居然是一品青尧,**。太**!”

杨修夷端着茶盏微抿一口:“陈武的父亲是原崇正郡郡官,五年前因病去世,官位传给了陈武,陈武自封崇正侯,你见到他可直接称其名字。”

“嗯。”

“在崇正郡,官大不如财大,有五个财阀一直是陈武的眼中钉,那个脑满肠肥像冬瓜的老头子,是程家长主,为人阴险,无利不图。那边模样精瘦干练的中年男子,是赵家长主,脑子不错,有点见识,他是赵仙仙的父亲。李家和曾家的人目前还没到,但都是一丘之貉。还有一家,就是塘西蒋家,蒋青禾。”顿了顿,他压低声音,“其实我怀疑他不是本人。”

“啊?”

他眉心微皱:“我这几日旁敲侧击,许多人都说他『性』情大变,以前好逸恶劳贪图享受,如今却敦厚有礼温润如玉,不仅如此,他还做了好几笔亏本生意,很多人以为他要赔得倾家『荡』产,孰料蒋家产业却越来越大。”

我若有所思道:“他是不是大量收购这里的泛滥之物,然后卖到崇正郡外面去,赚更多的钱?”

他淡淡一笑:“谁说你笨的,明明很聪明。”

我卖乖似的吐了吐舌头,忽的想到一件事:“对了,你说崇正郡还有一个上古之巫后人,那蒋青禾和祝翠娘来这里,应是和他有关吧?”

他点头:“嗯,我是这么想的。”

我皱眉:“我真想知道这群人的目的是……”

话说到一半,被一声朗笑打断:“哈哈哈,杨商主!今日终于有幸得见了!”

回过头去,是个精神矍铄的白须老人,身板笔挺,很是硬朗。

杨修夷起身,修养极好但不失威仪,淡淡道:“杜掌柜好。”

“杨商主好眼力,竟能一下子将老夫认出。”他朝我看来,“这位姑娘是。”

我一把翘起二郎腿,双手抄在胸前,脑袋一扬,语声不屑:“你就是小杜呀,姑『奶』『奶』叫田初九!”

“噗!”

正在喝茶的花戏雪一口喷了出来,杨修夷俊容一凝,黑眸朝我望来,隐隐可见眼角在抽搐。

我无辜的看着他,用眼神跟他交流:“不是你叫我来威风的么?”

他可能没读懂我的意思,就如我读不懂他给我的眼神,倒是花戏雪的眼神我读懂了——这死狐狸在使劲的嫌弃我。

杜掌柜愣在当场,不解的看向杨修夷,杨修夷支额,顿了顿,说道:“她是我的未婚……”

语音被我一口打断,我道:“我田初九可是名扬五湖四海的大巫师,皇上曾御赐亲笔书法,天下第一巫,我把它裱框成匾额,现在还挂在我家书房呢!”

杨修夷:“……”

我提高音量:“看不出来吧,我这么年纪轻轻,眉清目秀的姑娘,却本事这么大,成就这么高,我跟你说,当初我以巫术治好太后的病时,皇帝还哭着给我下跪叩头呢,坤山上,我曾一人单挑四大玄术高手,他们全被我打成了猪头。”

隐隐听到花戏雪在问杨修夷:“她哪根神经不对了?”

杨修夷没有说话,我回头冲他挑眉嬉笑了两声,他没有怪我疏狂荒唐,毫无礼教,眸底反而浮上一丝赞许。

因我声音,众人都看了过来:“她是个巫师!”

“不会吧,真从外面世界来的?”

“听她吹吧。”

“小娘子,你今年多大?”

……

这时一个身影被前呼后拥从门口迎进,是个年轻贵态公子,模样有几分潇洒,遥遥见到我,冷声一笑:“哪来的野丫头,这里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吗?”

杨修夷端起茶盏,声音极低:“他就是蒋才晨。”

我点头,盯着他细细打量,也压低声音道:“喂喂,你只准『插』手不准『插』嘴哦,别抢我风头,不然我不理你了。”

“……”

我放下二郎腿,本想起身,想了想,一脚踩在椅子上,标准的土匪坐姿:“姑『奶』『奶』是从京城来的,皇帝面前我都照样撒野,你们这区区小郡,你觉得我会放在眼里么?”

他仰头大笑,折扇在胸口轻摇:“京城?你这丫头牛皮吹得倒不小。”

“怎么,前几日找我手下做了笔生意,如今就把我忘啦?”

他微微一顿:“二一添作五?”

“没错,我就是二一添作五的田初九。”目光看到大堂边沿几个端茶递水的丫鬟,我隔空移起一杯,越过大堂众人落在蒋才晨手边,他反应太紧张,紧合折扇应激『性』的将茶盏拍了出去,眼看瓷杯就要摔破在地,另一股神思及时将它托住,又重新落在他手边。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杨修夷的意思是将我主动曝『露』,把祝翠娘和蒋青禾从暗地里引出来。虽然不知道他想要我怎么“威风”,但我所想的“威风”就是这样,如此飞扬跋扈,夸夸其谈,好大喜功的莽撞『性』格,相信会更让祝翠娘喜欢的,因为这样的人又愚蠢又好利用。

蒋才晨抬头朝我望来,微微一顿,伸手去接。却在这时,第三股神思横『插』而来,在我和杨修夷都没有预料防备之时,将那茶盏疾快抬起,泼向了蒋才晨的脸。

我们齐齐愣住,几乎同时,杨修夷霍的起身,望向大堂右侧,眉睫一凝,一个精瘦黑影顿时被他横空牵出,狠摔在细致瓷砖和兰香软毯铺地的大厅正中。

轻鸢掩唇低呼:“古誊?”

我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小子,他这举动一定是想让我和蒋才晨打起来,这坏蛋!

他翻个跟斗就地爬起,当即往临街窗口奔去,一道晶蓝阵壁将他拦挡回来,他冲力太猛,额头顿时肿起大包。

我忙回身看向杨修夷:“让他跑!”

“你们认识?”

“快放了他!”

他不解,但没多问,旋即撤去晶壁,又将紧追而去的蒋才晨手下以灵力击退。可古誊这胆小鬼却不敢再冲,杨修夷直接把他甩出了窗口。

我举步追去,杨修夷拉住我:“初九!”

“杨修夷,我找那人有事。”

知道他不放心我,也知道他目前脱不开身,我道:“你放心吧,对付他我还是有些本事的。”

手上力道仍是不减,我晓得他的顾虑,我刚才那么不可一世,气焰嚣张,暗地里一定已经有很多人盯上了我。

这时花戏雪起身:“修夷,我带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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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大商主(三)

古誊被杨修夷从二楼摔下,砸到一个豆腐羹小摊,循着路人怒声叱骂的方向追去,远远能见到一个跛脚身影。

如今不可能再大咧咧跳上花戏雪的背了,饶是他轻功本事再高,带着穿得像熊球的我,脚程也慢了许多。

他可能看不过我喘气的模样,说道:“要不你坐在这,我去把他捉回来。”

我摇手:“别惊扰他,我想偷偷跟着他。”

一条手绢从上空飘来:“你擦下虚汗,我去跟着。”

我接过手绢:“谢……”眼角余光瞟到那小子身影又跛着回来,忙起身将花戏雪拉到一旁菜贩后。花戏雪不解:“他怎么又回来了?”

我想了想:“掉钱包了?”

“不像,掉钱包走路都是低头的,你看他的脑袋昂得多高。”

“流鼻血了?”[]浮世谣169

花戏雪牵起我:“他还想回玉云酒楼去,跟我来。”

玉云酒楼迎客大门共开六扇染金柚木,门口被那些商贾们的马车轿子和手下给挤得水泄不通。我们跟在古誊后面,他推开拥挤人群,往大厅斜侧猫去,拉住一个路过伙计:“有没有看到一个身穿褐衣,这里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男人?”

“这样的人我们酒楼到处都是啊。”

古誊比划道:“他模样六十岁左右,个子大概这么高,这里别着一串黑穗儿。”

“没有没有,没见过。”

古誊又依次问了几人,未果,他独自走向偏僻楼梯处躲着,我和花戏雪正纳闷不解的时候,他突然蹿起将一个端着茶水经过的伙计拍晕,随后脱下那伙计的衣服换上。蹲身抹了一手尘土糊自己脸上,转身往二楼大堂跑去。

楼梯上去是不起眼的斜角口,我们跟上时。大堂正上方的十六张黄花梨木香椅几乎坐满,杨修夷端正坐在原位。手边茶案上多出一摞墨蓝『色』账薄,他淡淡翻着一本,动作优雅随意,眸『色』却很认真。

虽然隔着很远,却仍把我看呆了。没有丰叔的照料,他的着装不像以前那般精致到细枝末节,但清俊五官和孤高气质令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卓然不群出拔脱众。相信他穿着粗布素衣也定能如玉凌于瓦砾之中。

花戏雪扯我一下:“看入『迷』了?”

我侧头看他:“啊?”

“那小子躲那边去了。”

我眷眷不舍的再看杨修夷一眼:“嗯,追吧。”

从斜角绕到三楼木梯,古誊又蹲在了角落,怕被他发现。我们藏身在了拐弯处的红漆廊柱后。过去半会儿,见古誊没有反应,我忍不住趴在木梯口,再度往二楼大厅望去,瞅到那抹清俊身影心里就无比开心。

花戏雪将我拉回来:“就这么好看么?”

我忙不迭点头:“嗯嗯!”[]浮世谣169

“崇正郡跟我们无关紧要。还有两个多月就能离开,你们这么认真做什么?”

我一眨不眨的盯着杨修夷:“因为师公说过,在其位,谋其职,不管喜欢与否。做了就要做到最好和最后,这是一个人的担当和责任。”

顿了顿,回头看向他,犹豫问道:“狐狸,你是不是知道独孤和十八之间的事情了?”

他淡淡看我一眼:“嗯。”

“那你也知道……”

他轻轻一笑:“独孤回来时身上的媚『药』我闻得出来,野猴子你居心不良啊。”

我不敢看他,结巴的问:“我,你,那,那独孤是什么态度?”

“什么话都没说,放心吧,他不是始『乱』终弃的人。”

我冷汗:“他本着救人的好意,哪跟始『乱』终弃扯得上关系,而且,我怕的就是他的不‘始『乱』终弃’啊……”说到这,觉得自己好矛盾,心烦意『乱』的回过头,朝古誊望去,一愣,“那小子人呢?”

“去上面了,跟我来。”

三楼全是客房包厢,古誊躲在一个落地长瓶后,手里捏着一个青判结,正在捏弄结须。不多久,一个身影探头探脑从最末间客房里猫出:“臭小子!你不知道老夫在忙啊!”

声音听着有些耳熟,一时想不出来在哪听过。

古誊急道:“师父,我闯祸了,我们快跑吧!”

那背影挠了几下后背:“闯什么祸啦?”

“我想害人打架,结果被人抓包了。”

背影不耐烦的挥手:“屁大点事,行了行了,快去给我把风,老夫这边还有正事!”

“哎呀!师父!那几个人太厉害了,你还是快跟我走吧,我怕他们要找我麻烦啊!”

“谁敢你找麻烦!嗯?敢找我徒弟的麻烦!我不剁了他!”

就这语气!我福至心灵般终于想起,原来是这老头!

我几步跳了过去:“风华老头!”

身影极快回过头,眉眼口鼻如是,不过那一脸他自诩骄傲的白『色』长须消失不见,变成了两撇怪异的黑『色』八字胡,看上去尤为滑稽,我愣了愣,随即捧住肚子指着他大笑:“哈哈哈哈!”

没等我笑够,他双手擒住我双肩,从诧异变为激动:“你,你不是玉尊老怪那丫头么!”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伸手捏住他的一半八字胡,稍一用力就撕了下来:“哈哈哈!老头,你没胡子的模样,好像公公啊!”

脑门就要挨一下,花戏雪快他一步将我往后拉去,风华老头手掌落空,抬起眼睛:“咦,这俊小伙是谁?你相好?”

我擦了擦眼泪,生出许多亲切感:“老头,你怎么在这呀?”

他一哼:“老夫为什么不能在这。”

“可是……”

他伸手探来,在我腰上和袖子里『乱』翻:“死丫头,这么久不见,有没有给我准备礼物啊,没有的话,来点银子也好。”

我忙将他的手拍掉:“我哪能知道会在这里遇上你呀。”

这时,傻在一边的古誊贴在他耳边说道:“师父。二楼那个商主,是她们认识的,一定有钱。”

我顿时瞪去一眼:“你这个臭小子。我还没找你算账,风华老头。你这个徒弟把我……”

话说至一半,一阵风忽的卷来,把我带走,仓促间看到花戏雪俊容一脸错愕,呆愣了一下,旋即追来。

几乎就瞬息的功夫,风华老头已带我躲在了二楼廊道后。他夺走我手中的八字胡。边贴脸上边打量杨修夷:“又是个俊小子,也是你相好?我能多要点见面礼么?”

我横他一眼,转头看向杨修夷,忽的一怔。不同于先前的静谧,此时大厅吵成了一锅,而且都是冲着杨修夷,有几个男人激动的面红耳赤,甚至捋起了锦衣大袖。如果不是有人拦着,可能就要上去揍他了。而杨修夷却如若未闻,视若无睹,仍是雅持着端正却又给人慵懒之感的坐姿,淡淡翻着蓝『色』账薄。面『色』平和,如闲茶喝水,闲庭散步一般。

风华老头弄完胡子,皱眉道:“看情况有点不对劲啊,要不要老夫上去帮这俊小子教训那群肥头大耳的有钱人?”

不等我拉他,刚赶来不久的花戏雪先拉住了他:“用不着,你还是躲这儿吧,别出去招人烦。”

我掩唇一笑:“就是!”

这时杨修夷放下手中蓝薄,抬起头,幽眸横扫了一圈,清徐声音盖过满堂喧闹,沉声道:“有意见的可以提,我没拦着,不过我基本不会听,渴了自己喊茶,茶水我包。”

一个玄『色』衣衫的中年人一脸激愤的说道:“商主,你这样不是断我的后路么!你让我一家老少怎么活啊?”

他身旁的富态男人紧跟着怒骂:“那茶叶都是我的特供,你凭什么让塘东的花家也掺和进来!”

“盐田在三十年前就是我程家的,如今要我分出来转卖,我告诉你,你做梦!”

……

骂骂咧咧仍在继续,我听得火大,真难想象以杨修夷的爆脾气居然能忍受这些。

风华老头推我一把:“小丫头,你也不上去帮帮他,真没义气,跟你师父一个德行。”

我用手肘撞掉他的手:“你这老头,岁数真是白长了,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再爱管闲事也不能『插』手啊,而且他又不是处理不好,他是懒得计较,我现在出去撒气,只会害他丢人你知不知道。”

他定定看着我,忽而一笑,伸手在八字胡上捏了捏:“你真是玉尊老怪教出来的?怎么看都不像嘛。”

外人面前,自是要为师父争光的,我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我师父很自谦敦厚的,表现出来疯疯癫癫,其实为了掩盖他的不世才华。”说完指向古誊:“但是,我一看他这贼头鼠脑的模样,就知道他是你教出来的!”

“你这丫头……”

我忙道:“闭嘴!”忽然这么不知礼教,是因为此时空中突生一物,竟是一只靴子,朝我的杨修夷直直扔去,实在太快,我根本措手不及。好在杨修夷神思敏捷非同常人,那靴子飞至一半,旋即按照原来路径返还而去,不偏不倚掉在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精瘦男人头上。

几个官府衙役顿时朝那男人奔去,架起他左膀右臂,那男人旁边的几个富贾拦住他们,发生了肢体碰撞和言语争执。一个衙役望向杨修夷,杨修夷头也不抬,语声冰冷:“扔他需要商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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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萱少的长评!!好喜欢!!

为了这个长评我会加更的!!!努力努力~~~玉尊仙人请赐予我神力,叩拜!

另外,这几章有些平淡,再过几章就开始剧情高朝啦~

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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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大商主(四)

不仅不需要,我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眼看那人被丢了出去,我摩拳擦掌就要过去揍一顿,却见杨修夷将最后一本账薄合上,直身而立,手掌支在那两叠高约两尺的账薄上,依旧面『色』平和,清冽目光淡淡在大堂三百多个人头上扫过,开口说道:“不破不立,不废不兴,在崇正郡这蔽塞之地,不管一家独大也好,平分秋『色』也好,撑了二十年,各位早该明白自己不过行将就木,愚昧不肯承认者只能自食苦果,好机会我只给会审时度势,有脑子的聪明人。决策三日后就会执行,各位掌柜早些回家做移交手续吧。”

“你是哪跑出来的野小子!算个什么东西,我家祖传盐田凭什么要我转卖,陈武呢,叫陈武给我出来!”

杨修夷端起茶盏,云淡风轻道:“陈大人有事没在。”

“不管他在没在!我祖传盐田是不可能交出去的!”

“商主,你让那些盐田梨园让出我能理解,可是这跟我钱庄有什么关系?”

“覆巢之下无完卵,商主这做法我赞成!”

“呵,马屁拍的真响!”

“他当然赞成,花那么点银子就能得到百倾良田,占了便宜能不卖乖么!”[]浮世谣170

……

大堂又吵成了一团,端坐在杨修夷两侧高椅上的十几个男人也在交接低语,独独杨修夷像个局外人,他摆手令人将账薄搬走,又坐回椅子上,手指随意点着扶手,目光闲淡的望向窗外。

风华老头啧啧两声:“你这相好见过不少大世面吧?”

我得意道:“算你有眼光。”

“但这做法真过分,把人家祖传的良田给抢走,便宜那些个小人,换我我也受不了。”

看到受益者小人得志的模样。我也觉得不舒服,但更不舒服杨修夷被人说闲话,我又用手肘撞他。胡『乱』掰出些措辞想替杨修夷辩解:“哪过分啦,你看看那个什么盐田的。秉州离海又不近,那盐田估计早枯啦,让他转卖出去是为他好,过分你个头!”说到这忽然觉得自己有理,我挺直了腰板:“再说了,这里要不是被施了什么鬼阵法,也轮不到那个卖盐的吃香喝辣二十年啊。估计他的盐卖得老贵了!看看这崇正郡,鸟不拉屎,屁大点地,物稀粮少。再看看那些人,卖茶叶的搞特供,卖盐的搞垄断,价格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你让老百姓怎么活啊!我家修夷这个做法哪里过分了!你说。哪里过分了!亏你还是个世外高人,见识就这么点,难怪我师父说你鼻孔『插』葱眼睛长瘤嘴巴起脓包……”

风华老头的死不要脸和我师父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被我这么骂反而捏着八字胡笑呵呵的望着我,倒是古誊指着我怒骂:“你有理说理。对我师父不讲尊卑就算了,你骂他干什么!”

“哼!”

大堂的闹剧持续了一个时辰,本来可以提早结束,但我不知道杨修夷是在等我,反而傻乎乎的躲在这边等他。

临走前他凉凉对堂内众人抛下一句话:“崇正郡不同外界,在外面你有不满,山河江川五湖四海你可以想去哪去哪,但在这里,你们只能逆来顺受,乖乖听话,否则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在我看来,他这模样比我的虚张声势要威风多了,我越看越喜欢,回去时,顾不上是在大街上,抱住他的胳膊傻乐呵半日,把他弄得无可奈何时,终于想起要给他介绍风华老头。

寒暄客套了几句,我贴在他耳边悄声说,随便给点东西意思意思当见面礼就好,他随手摘下腰上吊玉,以他的目光,佩以装饰衣采的玉质自是上品,『色』泽极佳,风华老头顿时喜笑颜开,冲我道:“我跟你师父认识了五十多年,这么多个徒弟里,就你最有出息啊。”

捏着吊玉的莹白手指忽的一顿,杨修夷极快将吊玉挂回腰间,风华老头一愣,我尴尬道:“杨修夷……”

他闲闲道:“我跟你师父不熟,这人情要给你自己给。”

“……”[]浮世谣170

所谓见面礼,不过一种假模假样的客套,我比谁都不愿意给。可风华老头和师父虽然嬉笑打骂,互说坏话,但五十多年的交情妥妥的摆在那儿呢。最重要的是,师尊极重尊卑礼序,要被风华老头打小报告,我的膝盖又得跪上四五个时辰了。

不情不愿的花了五两银子买了一串彩凤铛,风华老头比我更不情不愿的接了过去,换下身上那攒黑穗儿递了过来,本来不想要,凑在鼻下一闻,竟有股奇异甜香味儿,我一愣:“横秋草?”

他『摸』着八字胡笑道:“便宜你这丫头了,就是横秋草编的。”

我大喜,爱不释手的把玩,他回头看向古誊,指着我道:“看看人家丫头多有见识,就你这没出息的,连**草和陇丝草都还分辨不清。”

古誊撅起嘴巴:“谁叫你把我扔在这儿不管的,外面的大千世界,我又没得去……”

风华老头一口打断他:“少为自己找借口!没用就是没用。”

他转过头冲我们说道,“丫头,老夫还有些事儿没办,先走了,省的你说我蹭你饭吃。”

本来是有这个顾虑,但没想到他自个儿提出来要走,我忙点头:“慢走慢走,不送了啊。”

接下去的日子,天气越发炎热,街上姑娘们的衣衫一件比一件少,又薄又透,几乎一撕就破。我穿的隆冬严寒,厚衣绵裤,走在街上能引来多少目光自是不必多讲。最初以为会养成习惯,能将我的厚脸皮更练一层,没想境界还是不够,尤其是常常碰到一群调皮的垂髫小儿,喜欢追在身后喊我女疯子,我走到哪他们跟到哪,几个大胆的偶尔还会扔石头过来。虽然我和宋十八揍过他们,但对小孩毕竟下手不能太狠,而且他们耍赖本领实乃一绝,有几次还没开揍,他们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撒泼打滚,惹来一群围观路人对我们指责厉骂,后续真是没完没了。

最后我干脆躲在乔宅,再也不想出去,心态又恢复昔日刚下山时那般。那时因为水桶腰而不爱出门,如今水桶腰换成了一身严寒,仍不能好好出门,但想想还是值得的。

杨修夷他们很多事情要忙,和独孤涛花戏雪三人常常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那群商贾们的难缠这期间有幸见识过几回,杨修夷不爱搭理,坐在旁边淡着脸不发一语,看戏一般。独孤涛却不同,当过父母官的耐心就是比常人好,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至于花戏雪,这家伙比杨修夷还冷艳,多半坐在旁边玩弄手中有的没的,谁要碰他一下,手干净的还好,手脏的直接被他就地打残。

不知不觉过去一个多月,这夜月上梢头,蝉鸣鸟啼,我在庭院里边陪宋十八她们纳凉边吃着古誊在傍晚时为轻鸢送来的甜点小吃,想想这一个多月都没见到古誊,不由多聊了几句,无意中提到风华老头,轻鸢皱起秀眉:“古誊有师父?”

我偏过头:“你不知道的吗?”

她摇了摇脑袋:“从来没听过,奇怪,他要是有师父,为什么还找我一起看苍梧澜?难道那本书是他师父给的?”

我笑呵呵的看着她,捡起桃花糕塞进嘴巴里,宋十八笑道:“傻丫头,人家那是看上你了,找机会接近你呢。”

轻鸢垂下眼睛:“少胡说。”

我咽下嘴中东西,语声不满:“不过这风华老头也真是的,有苍梧澜居然都不给我师父知道,小气鬼!”不过也因为是风华老头的,总是有机会去借来翻阅的,我也懒得再偷偷『摸』『摸』跟踪古誊了。

宋十八回过头:“初九,我还没见过那种传世高人呢,他怎么也不来看看你,不是你师父的好友么?还把你晾在这边一个多月。”

“他说有正事要忙,我跟他不熟,不好多问。”

她叹道:“按照古誊和轻鸢说的,那风华老头应该在十几年前就知道崇正郡的古怪了,真厉害!”

我先她一步抢来最后一块梅花糕,点头道:“他比我师父年长二十多岁,模样比我师父年轻十岁,当然厉害了。不过轻鸢,古誊跟你一起长大,他都没跟你提过他有师父的吗?”

“从来没有。”

宋十八撅撅嘴:“这些什么世外高人,就是爱故弄玄虚,没什么好奇怪,当初寒司夜时我们寨里几个元老聘了一个巫师来祈福,那架子摆的比老子都大。”

又闲聊了半日,想等到杨修夷他们回来,但我已困到不行,因哈欠流的淹了半张脸。轻鸢看不过去,提了好几句要扶我回房,被我摇头拒绝。

我心里的怨念已积了无数天,切实体会到了当初杨修夷塞五十两让我陪他的心情,可惜他在忙正事,实在不能胡搅蛮缠。

最后终于扛不住了,撑起身子想要回房,刚走出几步,却见乔雁兴冲冲的跑来:“田姑娘,你猜猜谁来找你了!”

我打一个哈欠:“谁呀?这么晚了来找我。”

她兴奋道:“是翠娘!祝翠娘呀!”

我又打一个哈欠:“不认识,叫她走。”

忽的一愣,困意全无:“你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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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无眠之夜(一)

自玉云酒楼大吹牛皮后,这段时间我不断制造各类事端刺激祝翠娘来找我,却始终不见她有所行动,如今忽然登门,还挑这么晚的时间,真是古怪。

想了几句说辞让轻鸢跑去应付,我悄悄跟在她后面。本想让宋十八陪我一起去,但这胆小鬼躲独孤涛已躲了一个多月,估『摸』这个时候他们快要回来,她死活不肯,早早躲回了卧房。

祝翠娘一袭逸绿轻纱,上着峨眉淡月妆,满头青丝舒软披散,迎着晚风『乱』舞,尤为清爽。她站在大门外,身旁是一辆朴素马车,车夫长相奇丑无比,比秃头阿三还丑。

轻鸢模样为难的说道:“翠娘,我家小姐说时间晚了不想见人,你有什么事找她,我明儿个就帮你转达吧。”

祝翠娘一笑,五官虽不出众绝『色』,但眼睛却明亮得不像话,声音柔婉道:“田姑娘,已经睡了吗?”

“睡到是没睡,她说不想看到搔首弄姿的戏子……”

祝翠娘也不气恼,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到轻鸢手里,笑着道:“姑娘,你再去看看能不能说通,见上一面我和她说几句就够。”

轻鸢面『露』喜『色』,左右张望一圈后,急急将银子塞入袖中,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找我家小姐,是因为杨公子最近在城内的商业改动吧?”

祝翠娘秀眉一扬:“嗯?”[]浮世谣171

“跟塘西蒋大公子有关是么?”

祝翠娘明眸微眯:“哦?你说什么?”

轻鸢又张望一圈,将声音压得更低:“翠娘,其实我很喜欢你的,前些时间我天天去看你的戏,你琵琶悦那一段,真是太棒了,你的身段和唱腔……”

祝翠娘冷声打断他:“你说的塘西蒋大公子。是怎么回事?”

“……你们戏场的伙计跟我是老乡,他跟我提过,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我最喜欢看你的戏了!对了。你要找我家小姐帮蒋大公子走后门,你准备些烟波软玉就成,我家小姐最喜欢了,她虽然脾气臭,可是贪财得不行。”

“烟波软玉……”

祝翠娘微微垂眉,顿了顿,抬眸一笑:“听你语气。你不怎么喜欢你家小姐?”

“哪,哪有……”

祝翠娘举步来回轻踱,慵懒的点头:“嗯,那你很喜欢你们家小姐?”

我不明所以。轻鸢有些懵:“啊?”

翠『色』衣袖微掩嫩唇,祝翠娘妖娆蛊『惑』的笑声『吟』『吟』响起,下一秒却忽的伸出一掌狠击在轻鸢颈上,轻鸢顿时绵软倒地,我瞪大眼睛。却见她回头看向车夫:“你在这守着。”说罢推开冗重漆门,我后退一步隐在黑暗处,就见她的丰腴身影直直往后庭而去。

车夫将轻鸢抱上马车,我慌忙移来石头,将整辆马车装置阵法里。钻进去后,心跳吓得漏了半拍,大喝:“住手!”

轻鸢昏睡在长凳上,额头被抹了厚厚一层青汁,车夫正用螺子黛将青汁在她秀净白脸上均匀抹平,听到我的声音,他不是回头,而是先将左手边的单薄叶子刀朝我『射』来。

我躲也不躲,直接扑了上去,他反应很快,我都没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便被他一把掐住脖子反按在车厢里,后脑撞得生疼。回过神后拼命跟他撕扭挣扎,边用手指在他褶皱颇多的手背上刨下血肉,边不忘拿脚狠踹轻鸢。

挨了车夫十来个掌掴后,轻鸢终于被我踹醒,她判断形势的能力比我胜之百倍,惊呼一声后,迅速起身从背后用前臂卡住车夫的脖颈,车夫手肘一抬,狠击在她脸上,她摔向车壁,抹着鼻血爬起,从袖中『摸』出祝翠娘方才给她的银子,再度扑来,砸在车夫后脑上。与此同时,我死抱住车夫双手不放,她一连砸了数下,砸的车夫头破血流,血沫突飞,终于倒了下去。[]浮世谣171

脖上力道消失,我攀住马车窗喘着粗气,轻鸢颤颤巍巍爬过来:“小姐,你没事吧。”

这时,车夫微动了一下,轻鸢一把拔出刺在我肩上的叶子刀,尖叫着将它扎入了车夫的左眼,车夫发出惨叫,她迅疾拔出刀片,又在他喉间连扎数刀。

鲜血喷溅,在她槿花白衣上开出更为鲜艳的红花,她双目圆睁,愣怔片刻后,一把扔掉了叶子刀,脸『色』苍白的扑入我怀里:“小姐,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我也傻在原地,兀自镇定后扶住她:“别怕,我们不杀他,他就会杀我们的!”

她哭了出来:“小姐……”

我忙用手绢擦掉她额上的青汁,她也随即擦一遍:“小姐,这是什么?”

用天眼卵和狼孔花熬煮的汁『液』,专用来活割面皮,因天眼卵被沉曲香熏过,所以剥下的面皮可以数日不烂。我轻描淡写跟她解释,若是将天眼卵的配方说出,恐怕她想死的心都会有。

车夫的尸体面目狰狞到极致,我带轻鸢从车上跳下,仍呆在阵法里不敢出去,想等到杨修夷他们回来。此时并不担心乔宅里的情况,在后庭我设下许多阵法,更有杨修夷为保护我而设下的结障晶墙,祝翠娘不可能破得了,就算闯进了也只有受罪的分。

但有句话说的着实好,世事难料。

等了许久,杨修夷他们不见回来,却见祝翠娘拎着昏『迷』的宋十八和乔雁从大门里走出。

仿若惊天之雷轰然乍响,我僵愣在原地,看着她如鬼魅般的绿影步步走近,心中慌『乱』到了极致。

她,她是如何破掉我和杨修夷的诸多阵法,就算是师公出马,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到啊!

轻鸢一急,拉住我的胳膊:“小姐!是宋姑娘和乔雁!”

祝翠娘走到门口,迈过门槛后微微一愣,抬眸在空旷的门庭一扫,了然般的笑道:“田初九,你躲在附近吗?”

我浑身都在急剧颤抖,咬着唇瓣不敢说话。

她又妩媚一笑:“你处心积虑将我引来。却躲着不敢见我,真孬!”

我怔怔的望着她,本就冰寒的四肢因惊恐而快要冻僵。

她将宋十八扔到地上。捏住乔雁的脖子,淡淡道:“田初九。我数到十,你若不出现,我就依次拧断你这两个朋友的脖子。”

轻鸢惊恐的朝我望来:“小姐!怎么办!”

我艰难的回望她,想象自己脸『色』应比她更加苍白。

祝翠娘鲜红的唇瓣轻启,慵懒吐出一个字:“一。”

“二。”

……

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考虑,我没有舍己救人的伟大品行,但我做不来让别人因我而横遭不幸。我转向轻鸢。急促的说道:“轻鸢,帮我转告杨修夷,我田初九下辈子还当他的女人。”

“小姐……”

“让他记得等我,我十六年后还会去找他的。”

……

“七。”

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我从阵法中钻出,昂首站在祝翠娘面前:“数数数,数你个头!我在里面撒泡『尿』而已,裤腰带让不让人系了!”

“月牙儿?”

她饶有兴致的敛起眼睛。将我从头到尾一番细看,巧笑嫣然:“穿得这么多,想必很不舒服吧?”

我朝她走去:“你放了她们!我跟你走!”

“放?”

她笑了笑,忽的手腕一转,听得清脆的骨骼声响。乔雁的脑袋以诡异的姿势歪向一旁,清瘦身子如抽掉骨架的娃娃一般,顿时绵软倒地。

我呼吸一滞:“乔雁!”飞快朝她跑去,眼泪急急掉出,我使劲晃着她的肩膀:“乔雁!乔雁!祝翠娘,你要找的是我!你为什么要牵累无辜人!”

“杀个人而已,用得着理由么。”

我难以置信的瞪着她,以我平生所见,哪怕是宋十八,她也不会将人命看的这般云淡风轻。

她淡淡斜睨我,顿了顿,烦躁的将我拉起,“行了,别哭哭啼啼了,这个女土匪和那阵法里的小姑娘我就不杀了,跟我走吧。”

我擦掉眼泪,抬起头:“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捉我?”

她轻懒一笑,没有说话,目中带着怜悯。

我抽噎着:“我们族人是你们杀的吗,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反而要捉我走?”

“这些我没资格告诉你,你起来吧。”

我紧抱住乔雁:“原清拾到底是什么人,你们都是哪里来的,我的村子在哪?我……”

她将头发拨到身后,笑着说道:“月牙儿,你是在拖延时间么?”她慵懒摇了摇头:“不用浪费精力和口舌的,你那厉害的尊师叔是不会出现了,不仅他,连同那只狐狸和知府大人,他们都被困在了望乡石阵中,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今晚来捉你呢。”

我霍的起身,激动的抓住她肩膀:“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她轻轻拨开我的手:“对他们做什么的人不是我,月牙儿,识相的乖乖跟我走,不然你的这位……”她转头看向宋十八,这时宋十八猛的从地上跃起,一拳冲她眼眶挥去,厉喝:“初九!”

我随即扑上去,抱住祝翠娘,她力气着实大,将我狠摔了出去,撞在漆『色』大门上,背脊闷痛,与此同时,宋十八陡身一个侧踢,踹在祝翠娘头上,将她踹飞在地。

我再度扑去,借力一蹬,跳得老高,本想一屁股坐在她的肚子上,没想她贴地一滚,诡异的跃起,将宋十八的进攻招数轻易拆解后,手肘狠击在宋十八背上。宋十八跌趴在我身旁,口中呕血,而我的屁股,此时早已裂成数瓣,痛得爬都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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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无眠之夜(二)

通过这么两下子,足以看出这女人是我生平遇到女子中身手最好的。她左手食指中指尤为特别,这是玄术大成者的共通之处。我的屁股开花不要紧,怕就怕十八她们难逃此劫。

越急越『乱』,本就不好使的脑袋瓜此刻更难想出好办法,情急之下伸手抱住自己的脑袋:“要炸了,又要炸了!我又要死了!救命啊!”

话说完才发现语病颇多,顿时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可祝翠娘的惊恐却远远超出我想象,本要袭向宋十八的身影转而掠至我身旁,神情担忧:“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我做出痛苦模样,边呼痛边搜肠刮肚在想逃生之法,不忘双手紧紧抓住她,唯恐她对宋十八不利。

流云时而遮住月『色』,她的翠衣在月光下有丝妖娆美感。就在我苦思无门之际,另一道绿光穿透月夜,击中她的胸口,两种翠『色』重叠成一抹浓绿,继而变为一簇血花开在她的衣襟上,一种诡异的美。

轻鸢跌跌撞撞从阵法里出来,披头散发,满身凌『乱』,手里握着一个包裹,有浓稠腥『液』从那渗出,顺着她的指尖下淌。她高高举起包裹,颤着脚步走到我们跟前。

宋十八诧异呼出声:“轻鸢,你的头发!”

轻鸢紧盯着祝翠娘,也不做开场白,直接念道:“血骨青丝缠,拂衣钩残魂,溅肉纳生年,微度……”

定是苍梧澜上所记的阵法,我闻所未闻,祝翠娘却表现的很是惊恐,厉喝:“闭嘴!”旋即一道黄『色』光矢自她手里疾出,直冲轻鸢,我和宋十八吓得快没了呼吸。[]浮世谣172

“轻鸢!”

“当心!”

轻鸢惊愣在原地,没有血『色』的苍白面孔更加苍白。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却听得清脆撞击声如珠玉落地般响起。再睁开眼,那道黄芒消然不见。徒剩轻鸢身前一片耀眼红云。

轻鸢圆睁着眼睛,跌坐在地,双手紧紧捏住包裹,已然吓坏。

祝翠娘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狠狠瞪了我们一眼,绿影跳起,斜蹬在一旁高石上。跃上夜空,骤然间便在十丈之外。

宋十八好奇的翻开轻鸢手里的包裹,当即冲到一旁大吐,我不用去看已猜出了那是什么。伸手将轻鸢如今短至垂肩的头发轻轻梳理。我难过的说道:“去陪陪乔雁吧。”

车夫的尸体被轻鸢剜的支离破碎,胸口心脏处空出大块,像巨大的黑洞深渊,令人望之生畏。我们将他从车上拖下,和乔雁的尸体一齐放在阵法里。而后跃上马车,宋十八扬鞭驾马,轻鸢指路,我在车厢里用仅有的材料编织我能派的上用场的巫器结形。

望乡石阵,轻鸢说那是一个恐怖传言。因崇正郡与外隔绝,许多老人便说人死之后灵魂同样困禁难出,而崇正郡阴气邪气最重之处是在西城郊外的一处荒野。二十年前本是一片桃林,如今草木萧疏,红花凋零,满是银石秃坡。

坐在马车上颠簸,车厢内的腥味令人难以忍受,我掀开车帘,宁可被灌入的夜风冻得半死。

月『色』惨白,长街寂静无声,空无一人,只几家酒肆茶楼尚有明亮灯火,却不见行客和伙计穿梭其中,一切都像死了一般,与辞城的喧哗夜景有着天壤之别。

一阵猛烈的夜风横扫而来,许是起了错觉,觉得里面也满是腥郁。

胡思『乱』想半日,手中叠了一半的七星结不知不觉停下,双手搁在腿上,隐隐生出一股不安。就在这时,听得宋十八娇喝一声:“不好!”

我回过头,遮帘外光影淡薄『迷』离,宋十八一把将轻鸢推下马车,她借力滚地,弃车而走。

我脑袋一昏,开什么玩笑,我哪会赶车!

就在我要破口大骂时,听得“嗖嗖”破空声响起,两只弩箭从外『射』来,势如破竹,我无处可躲,一只贴着我的左耳疾飞而过,另一只穿透了我的右胸。我连呼痛都来不及,奔驰的马儿忽然发出哀鸣,车厢一震,轰然倒地。[]浮世谣172

“初九!”

“小姐!”

宋十八和轻鸢极快将我从瘫倒的车厢里拉出,这时趵趵脚步声踏来,一个陌生男音遥遥怒道:“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敢出来!找死吗!”

是三个粗臂腰圆的大汉,人手执一把短枪劲弩,宋十八勃然大怒:“这弩箭是你们……”话至一半,她瞪大眼睛,“妈的,那是什么!”

循声望去,一个纤瘦身影自一家三层建筑楼顶一跃跳往另一家住户,身形极快,如似鬼魅,一个大汉当即架起弩箭,微微瞄准后,“嗖”的疾『射』而去,将它打落在地。

他回头睥睨我们,扔下一袋银子,冷声道:“这当赔你们的马,刚才只是误伤了你们,没事就好,快些回去躲着!找死也给我滚远点!”

宋十八秀眉怒皱,抓起钱袋就要扔回去,我慌忙抱住她胳膊,夺下来后直接揣进怀里:“好的好的,我们这就走。”

饶是对他方才『射』下的东西颇为好奇,此时也懒得多问,无论是管闲事还是争执都是在浪费时间,我现在满心所想是尽快赶到城西郊外。

从破碎的车厢木屑里捡起巫器,和她们徒脚朝城西奔去。抄着轻鸢引领的近路,从一处宽阔道场绕过,未出几步,我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宋十八及时扶住我:“怎么了?”

胸口抽搐抑闷的感觉再度袭来,闷的难受至极,我抬头环顾四周,不同亡魂殿诛神殿这些幽闭之境,也不同冠隐村那了无人烟的阒寂之所,此处可是天阔星垂,四周民巷住户的『露』天道场。

宋十八关切的问道:“初九,哪里不舒服吗?”

我皱眉,摇了摇头:“没事,我们走吧。”语毕,忽地瞅到不远处地上大片黯红血迹,看成『色』已经年累月,我心念一转,看向她们:“快帮我拔些绿草和树叶!”

脱下身上的雪绒大衣,用捣碎的绿『色』汁『液』疾快绘上鹤舞幻真图,最后一笔落罢,图上蝶舞鹤形当即显出黑『色』玄光,果然有古怪。

宋十八凑过来:“这是什么?”

我看向轻鸢:“这里叫什么?”

“啊?”

“这个地方叫什么?”

“铜镜道台,小姐?”

我点点头,将衣服穿回身上:“先不管了,我们走吧。”

西郊荒野,是我们从太乙极阵逃脱时初入的荒凉之地。

轻鸢说前方千里之外有一处白芒,据传是崇正郡与外界连同的栈道,老一辈所说的灵魂鬼魄都积于此处。

对这说法我自是不信,若灵魂鬼魄难以出去,那自然也难以进来,那此间二十年来的新生幼儿岂不都是毫无生息的僵肉之躯。即便按照地盘八宫所排的三月一次与尘间相接,那不在当日所生的婴孩仍会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愚笨生灵。但我看成日跟在身后扔我石头的那群调皮小孩就活灵活现的很,个个都是人精,气的我都想把他们扔塘里淹死做鱼了。

宋十八偏头问我,有无可能灵魂鬼魄就地重投为胎,我摇头,若投胎那么好投,那这千万年来的万象世道,福报恶报,天理因果不都成了虚妄之谈。更何况,我如今的神思清澈无比,毫无戾气,足见此地干干净净。

披着月光,踩着银石,漫野皆是银石挥散的珲光,加之迎风而行,恍惚中竟有种踏月踩云的错觉。不过仙雅风情此时无心欣赏,满脑子皆在担忧心系之人,宋十八也应如是。

越过一处土坡,轻鸢拉住我:“小姐,我忽然想起,为什么我们急急就赶了过来,如果祝翠娘是骗我们的呢?”

宋十八回头一笑:“轻鸢,你要是害怕就先呆在这里等我们回来,让初九为你摆一个阵法。”

“不是,我真的觉得蹊跷。”轻鸢抬起眼睛四下举目,“近几日雷雨颇多,道路泥泞,但这里却毫无脚印,你们没觉得不对劲吗?而且,杨公子他们皆有逸群之才,怎会轻易落入别人的陷阱?”

这一点我早就想到,可我毫无办法。

花戏雪和独孤涛身上皆有避尘障,我完全不能以乾元星阵或其他寻人阵法觅得他们踪迹。而杨修夷,他的修为已高到不用阵法结障也能将自己气息敛尽的地步,想要寻他,我宁可跳到河底去捞针,至少针是不动的,也不会凭借高超轻功突然蹿出来吓你一跳。当然,我还是抱着侥幸用阵法试过,尝试几遍都如是,毫无音信。

既然寻不到他们,我只能往前走,因为无法解释为何那么晚了他们还没有回来。就算祝翠娘撒谎,她也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相信她是知道杨修夷的厉害的,在鸿儒石台上成名的人并非我田初九一个。更何况,她今夜前来是带着万分的自信能将我捉走,我实在不觉得她有撒谎的必要。

不过,他们到底在不在那狗屁阵法里,只有去了才知道。

大约知道无法说动我们,也不敢一个人回去,更不敢承认自己怕了,轻鸢硬着头皮跟了上来。

淡月浮云,将我们影子拉的极长。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遥遥可见轻鸢所说的白芒,而此时天『色』不知是因这白芒还是我们消耗时间太多,已亮堂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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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白芒

白芒高悬在崇峰孤崖上,由远至近,它在我们眼中逐渐变大,从白点到玉片,到月盘,待我们走到跟前时,它盛大如泛着烟波水汽的湖潭,若是摊开铺于平地,占地恐怕有半个崇正郡那么广。

我不由惊叹,不止因这蔚为壮观,更因它的清澈纯净和逴绝精妙。设阵者以星宿月奇为基,将玄术巫术相融其中,他的博采广学和仙家修为堪称旷世少有,恐怕师公都难以与其相比。

如今更加坚信鬼魂聚众不过是个假话,也确定了杨修夷不在此处,这里灵力之净,丝毫容不下污秽邪佞,一切邪魔歪道,伏『吟』凶险都将无所遁形。

我敛回敬仰之情,回过头,心里又担忧又失空:“他们真的不在这。”

宋十八一脸崇敬,仰首而望,半响,朝我望来:“那怎么办,他们会去哪?”顿了顿,她眨巴两下眼睛,继而忽的瞪大,“你是谁?”目光望向我身后,不知在张望什么,突然拉起还在发愣的轻鸢往后跳去,充满敌意的瞪着我。

我皱起眉头:“什么时候了还玩。”

轻鸢也瞪大眼睛:“小,小姐?”

这种一惊一乍的玩笑在过去一个月我们乐此不疲,一开始只当她们闹着玩,但又想她们演技不可能进步这么神速,不由顺着她们惊诧的目光『摸』向自己的脸,也终于发觉脸上不对劲,渐渐的又疼又痒,难受的我直挠,我不安的看向她们:“我怎么了?”

“你真是初九?”[]浮世谣173

我怒道:“不是我是谁!我到底怎么了?”

宋十八转向轻鸢,焦急问道:“你快看看我,我是不是也变丑了?”

轻鸢满脸忧『色』,摇了摇头:“宋姑娘,你没事。”

我一惊:“变丑?我变丑了!?”

“小姐……”

我激动的冲过去:“我真的变丑了吗?”

“小姐。你不要怕,先别急啊!”

“初九,先不要慌。我们快离开这里。”

我大声吼道:“我到底怎么了!”

轻鸢难过的看着我:“小姐,是你的脸。变得好可怕……”

宋十八弯下身,从靴中『摸』出一柄匕首,小心递了过来,我瞪大要急哭了:“你让我『自杀』?我丑到见不得人了吗?”

“……拿去照照。”

脸上疼痛愈发加剧,我颤颤巍巍接过匕首,刀刃中的脸完全称不上脸。左眼大如杏核,右眼小如绿豆,鼻孔一高一矮,嘴唇以人中为界。一厚一薄,连我最引以为傲的皮肤也变得阴阳不均,无论左半张脸还是右半张脸,都不是我田初九的脸,都丑到了极致。

不对。不是丑,我不是变丑,我是变成了怪物。

宋十八艰难说道:“初九,你一定是中了什么邪术了,会好的。”[]浮世谣173

轻鸢急道:“那个车夫!一定是那个车夫。他那么丑,说不定就是他下的什么邪术!”

我摇头,眼泪蓦地溢出眼眶:“这里太纯净,是容不下邪术的,它只能让一切返璞归真,让邪术无处遁形,让……”

宋十八一愣:“那,那你原本就是这个面貌?”

脑袋轰鸣,我睁大眼睛看向她:“你胡说什么?怎么可能!我是月牙儿,我不是怪物!”

“初九……”

回望向匕首里的脸,越发狰狞丑陋,映着白芒,那么刺眼扎目,我尖叫着将它扔掉,蹲下身子捂脸大哭:“我一定是在做梦,一点都不好玩!你们快走!都给我走!”

“小姐,你先冷静一下!不要慌,你的浊气又要反噬你了!”

我霍的起身,伸手推她们:“你们给我滚!滚开!不要看我的脸!”

宋十八怒瞪我:“田初九!再这样我打你了!”

我将怀里所有的巫器结阵都掏了出来,一件一件扔地上,哭道:“你去救他们吧,你去吧,他们不会有事的,我就是自不量力以为自己可以救他们,其实他们哪用得着我救,我就是个怪物,你们走吧,快滚!”

“小姐,你先别急,一定会没事的啊!”

我大哭:“哪会没事!我不可能在这里被浊气反噬,我就是怪物,我是怪物,你们都给我滚!给我滚!”

我擦掉眼泪,转身往前跑去,宋十八一步追来,我隔空移起地上石头朝她丢去,极快摆下故里曲,回头用袖子捂住脸,哽咽怒道:“不准再跟来!我会翻脸的!”

在崖前右侧的望乡石阵里躲了两天,两天里不断胡思『乱』想,许多尘封记忆一跃而出,浮光掠影在脑中不断叠加,其中一个高大男子牵着年幼的我四处游玩,有半城柳『色』花腔婉转,有『乱』石击空江涛拍岸,有寒鸦孤叫掠过荒野,有霜降之后天幕森寒,最后思绪定格在一片油菜花田后,是座绮美的小村,他让我留在村外,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但能觉察到他在温柔的轻笑:“牙儿,爹爹回村拿下渔具,待会儿就带你去垂钓,不要『乱』跑哦。”

我抱住自己哭了好久,第三日终于想通不管自己变成什么模样都不能这么躲下去。从阵中悄然『摸』出,见到一个身影坐于不远处,背脊宽阔,有几分眼熟。

我停下脚步,正想转身逃掉,却恰好踩到一块细碎石子,他回过身,眉眼生得正气,鼻梁高挺,皮肤略黑,用师父的话来说,长了一张行侠仗义的脸。

我慌忙用袖子遮住脸,只『露』着一双眼睛。他定定的看着我,目光掠过一丝讶异,旋即波澜不惊。我愣了愣,将他认出:“是你。”

“你认识我?”

我点点头:“赌坊后巷,一个多月前,你救过我。”

他浓眉皱起。

我问:“你想起来了吗?”

他盯着我的脸,我一惊,忙又捂上,他淡淡道:“有点印象,你能跑到这儿来,胆子倒是不小。”

我没有说话,低头看着他的手,他正在削弩箭,大掌上满是老茧,手法很熟练,身侧已摞了一堆:“你哭了?”

我没敢说话,低着头,气氛一时变得安静,坐了许久,我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两声,我这才想起自己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

他回过头:“饿了?”

我一手捂脸,一手支地爬起:“没关系,我自己去找吃的,对了壮士,你叫什么,你的救命恩情我会报的。”

一个小包裹被他抛来:“里面有些糕点,吃吧。”

我从怀里『摸』出三十文钱放在他身旁:“谢谢。”

“现在还要钱有什么用?”他冷冷一笑,“拿回去吧,用不上了。”

我单手拿起包裹,边不解:“为什么?”

他没有说话,削好一支弩箭后放到一旁。我低下头,转身要走,顿了顿,回头小心翼翼的问他:“壮士,你知不知道崇正郡这里,那个,埋尸体的地方在哪?”

“你找这个做什么?”

我咬着唇瓣,不知道如何开口。想的是去找具刚下葬不久的女尸,割下面皮贴自己脸上,但怎么能说出来。

“你要找亲人么,最好去三千庄,兴许你亲人还活着。”

我一愣:“什么?”

“如果不在三千庄,也不用费心找尸骨了,昨日在塘西已烧了一批。”

“……”

我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

他抬起头:“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他停下手中的活:“你在这躲了多久?”

“两天……”

他忽的起身凑过来,我忙后退,他擒住我,在我身上嗅了嗅:“你身上分明有气韵,我没理由感觉不到。”

我慌忙拍掉他的手:“你干什么!”

他坐回原位,继续刨木枝,淡淡道:“三日前,城里横空冒出一批死役,死了三千多人,现在城内已封禁,郡里活着的人都躲往三千庄,你要去的话我可以送你过去。”

我眨巴两下眼睛:“什,什么?”

他抬眸:“你家本在城内哪里?”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你开玩笑的吧,三日前我还在城里啊,那里好好的,哪有什么死役……”

他冷冷一笑:“死役最先从城北冒出,当时官府派人去塘东塘南遣散住户,那边的人也是不信的,不然也不能死这么多人。”

我慌忙蹲下身,用石头摆下阵法,宋十八和轻鸢就在不远处,看来她们一直在等我。

“乾元星阵,你懂巫术?”

我抬起头:“你也懂?”

他淡淡点头:“略懂一点。”目光移到我脸上,眸『色』一凝,我忙掩住脸,别过头去:“壮士,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以后一定会谢你的。”

“佘毅。”

“我叫月牙儿。”

我抱起包裹,忽的想起城内封禁,食物也定然稀少,便将包裹推回去:“谢谢你的好意。”

他斜睨包裹一眼,没有感情的一笑:“你怕我对你怎么样?”

“什么?”

“手一直举着不酸么?”

我微有些尴尬,他垂首继续削木枝,语声冰凉:“我承认你面貌很美,但你不用觉得我对你会有什么非分之想,这些糕点没什么问题,饿了就吃吧,不信的话我可以先吃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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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雨夜(一)

这人要么是瞎子,要么脑子就是被死役给吓傻了。

但他傻,不代表我就可以无耻,意思意思在包裹里只拿了几块云片糕,道谢后朝宋十八她们走去,乾元星阵上显示很近,实际却走了将近两个时辰。

一路上我在心里不断对自己念叨皮囊都为身外物,再丑还能丑到哪儿去,这下别人想不记住我都难……抱着视死如归,看淡人世的沧桑和壮烈心态鼓起勇气走到她们跟前,两人过的真好,竟在吃烤鸡,嘴角一片油渍,身旁一堆骨头,看到我后目光发愣。

我从师父身上学的最好的就是他的架势,于是我双手负后,举目望向天边,像水『性』淡泊的高人那般,用仿若能将世间一切堪破的嗓音低沉道:“不必这样看着我,权当我长了一个猪头吧,但其实天地万物都为平等,人最注重的还是内在之美,若无质实之心,娇容花貌也只是一……”

如我往昔打断师父那般,宋十八也将我打断,骂了我一句神经病后,将油腻腻的匕首递来:“我就说了没事吧,自己吓自己,害我们在这儿白白担心两天。”

单薄刀片中倒映出来的脸清汤寡水,眉目尚算清秀,但毫无特『色』可言,我却再熟悉不过,正是我那张掉落人群便难寻踪迹的路人面孔。

我呆了许久,热泪盈眶,欢呼着跳起:“我变回来了!我变回来了!”

一个精瘦黑影抱着一堆杂草出现,见到我冷冷一哼:“又不是变成大美人,高兴成这样。”

“古誊?”我看向宋十八,“这小子怎么在这?”[]浮世谣174

“他受他们嘱托来找我们的。”

“他们?”

“就是你师叔祖和独孤大人。”

我微微一顿,敛回心神,在她身边坐下:“怎么回事?城里出事了吗?”

她点头:“听这小子说城里凭空冒出了八百多个死役,他们见人就咬。杀也杀不掉,现在已经死了四千多人了,独孤他们都在三千庄呢。本来那晚派这小子来找我们,结果他在路上被十几只死役追住没来成。幸好当时我们来这了。”

我越发不解:“那祝翠娘为什么说他们被困在了望乡石阵里……”

“兴许想将我们引来这里好躲过城里的死役?她不是舍不得你死么?”

轻鸢摇头:“怎么可能,她想的可是把我们都杀了,把小姐掳走,哪里会这么闲。”

我前后想了想:“可能她真的以为他们被困在了这里,结果却没有……”

宋十八咬着鸡腿:“你是说她的同党失手了?”

我没有说话,心中将这几日的困『惑』一一总结,总觉得有许多古怪之处。一是祝翠娘怎会知道我知晓她的存在。就算我牛皮吹上了天,更大几率也应被当成招摇撞骗,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我又不曾主动招惹过她。

二。她知道杨修夷的厉害,想要害他一定会有万分准备,比对付我这种小喽啰要严正许多,可这望乡石阵根本就是个纯净仙琼,毫无陷阱暗道。更容不下邪魔妖术,难道她根本就没来过这里。

三,她的玄术虽然厉害,可并未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怎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将我和杨修夷的阵法巫术全给破掉。这是我最最难以想通的地方。

轻鸢忽的说道:“对了小姐,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一声。”

“嗯?”[]浮世谣174

“……我们对杨公子撒了谎。”

“啊?”

她紧张的说道:“我们没敢进去里面找你,也不放心把你一个人扔在这,所以我让古誊用纸鹤跟杨公子说,说是你贪恋这里好玩,暂时先不回去,到时候你别穿帮了……”

我笑了笑:“你做得好。”现在情形杨修夷他们一定忙坏了,如果被他知道我走丢了,真是给他添『乱』。当然,我猜想她们不敢说实话的原因是怕被杨修夷骂,上次在太乙极阵里,杨修夷怒骂宋十八的画面我可历历在目。

说话间起了大风,天『色』昏沉黯淡,黑压压的乌云愈聚愈多,似要倒下满盆大雨。

古誊刚将火堆点起,抬头望了一眼,怒骂:“妈的,怎么就要下雨了!”

我道:“还升什么火,要在这里过夜不成,快走啦!”

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杨修夷,想他想的快要疯掉,迫不及待就想见到他。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独孤涛一定会拉着他忙东忙西,我要去陪他,帮他排忧解难,为他煮茶洗衣做饭按摩捶腿,把寻常人家妻子会做的都做一遍。

古誊不悦道:“走什么走!你没看到天『色』黑了么?”

我“切”了一声,转身拉起宋十八:“那我们走,你也想坏独孤大人了吧?”

她撇撇嘴角:“我想他干嘛?”

我嘻嘻一笑:“口是心非!”

轻鸢几步跟上来:“小姐,等等我!”

我头也不回,道:“自己跟上。”

语毕,后脑一痛,一块石头蓦地砸了过来,古誊暴然大喝:“你这女人,就仗着自己有个身份了不得的男人胡作非为任『性』刁蛮,你不知道天『色』晚了么!干嘛拖累别人?”

忽然发这么大的火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们回过头去,他那张黝黑精瘦的脸青筋都爆了出来,像要把我吸血啃骨一般。我捡起他扔来的石头砸了回去:“你脑子有病啊,我惹你了!”

他躲开我的石头,暴然跳了过来,一把掐住我脖子将我摁倒在地,宋十八和轻鸢都愣了,回神后将他扯开:“古誊,你在干什么!”

我隔空移来许多石头,往他身上砸去,他力气忽然大得吓人,一把将她们甩开,又扑了过来,甚至跟我一样隔空移起石子砸我。

四人撕扭拉扯许久,停歇后发现混战里我们用石子『乱』打『乱』砸,竟误打误撞摆下一个玄牧轮阵,将我们完全困于其中。

轻鸢将古誊拉到一旁,我发泄般的对阵壁又踢又打,气得五脏六腑都在发疼,最后恼怒的坐在地上,真是想宰了他的心都有。

宋十八将古誊骂的狗血淋头,骂累了回头道:“妈的,这小子精进的也太快了。”

我吸了吸鼻子:“十八,我什么时候仗着杨修夷胡作非为了,不管有没有杨修夷,我一直都是这个脾气,他那张嘴巴一定吃了大粪,对不对?”

“不用理他,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他,初九,这个阵法怎么办?”

我踢了一脚阵壁:“用仙逆花粉泡水,可以马上破掉,没有的话,只能等上四个时辰。”更惨的不是这个,我顿了顿,“它不能阻挡外来之物。”

“啊?什么意思?”

已经不用我解释什么意思了,巨大的雨点在我说完话后就倾盆砸下,宋十八低呼一声,捧住脑袋,“初九,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被淋个通透活活冻死。

玄牧轮阵在巫书上是最具特『色』的困阵之一,相传是西南和东北那些游牧民族专用来放牧所用,五百年前三国大『乱』之时传到了中土,被广泛用在军/事囚禁上。该阵法与其他困禁之阵最大的区别在于,它内里出不去,外面的人却能轻易进来,当然,进来的也是出不去了。

也正因它有这个特『色』,所以常被一些心理变态的贵族子弟用来取乐,比如将一个奴隶困在阵里,再放进去一只猛虎……总之,巫术在世人眼里邪恶阴毒,主要都得归功于这些擅于“另辟蹊径”的疯子。

不过玄牧轮阵流传当世甚少,因为它的石头摆法很复杂,就算依着图谱也很容易摆错,我们能在误打误撞中将它摆出,真是奇妙。

轻鸢又过来帮古誊说话,说他只是『性』子急,只是心直口快,只是脾气不好,古誊冷笑着将她拉开:“不用跟她说这么多。”

哈,弄得我想听一样,我讥讽的看向他,却在瞅到他的笑时蓦地感到一阵寒意。

雨水越下越大,冻得身体快要僵掉,心下思绪却在不断的翻滚整理,我擦掉脸上冰冷的雨水,觉察有什么东西就要浮出水面,一跃而出时,一声极为耳熟的女音软软响起:“啧啧啧,被困在了这里,好可怜呐。”

我抬起头,是个陌生女人,撑伞而来,身段软如水蛇,丰腴娉婷,五官生得不错,只是面『色』略有些泛黄,毫无生气。她抬步跨过阵法,掩唇轻笑:“田初九,你不认识我了么?”

虽是不认识,她身上的敌意和杀气却很强烈。宋十八警惕『性』的上前一步,拦挡在我面前:“你是谁?”

她微微抬伞,一双眼睛睨向宋十八,打量几眼后停在我脸上,又一笑:“几个月不见,你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模样?”

终于听出了声音主人是谁,我心下一沉:“你,你是君琦?”

她在脸上轻『摸』了两下,语声冰冷道:“拜你所赐,现在每一个星期就得换一张死人面皮,还是你好呀,就算容貌被毁也能自愈。”

我惊恐的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

“可不止我。”她转身望向身后,扬声道,“怎么,现在步子倒放慢了,你心心念念的小贱人可就在这里呢。”

我看向她身后,雨帘里缓步走出一抹秀颀身影,墨衣长衫,周身蕴着淡紫微光,这层微光让他衣袂临风招展而不被风雨打湿,他越走越近,俊朗眉目在天地昏沉的光线里渐隐渐出。

我不受控制的脚步后退,原清拾『露』出灿烂白牙,微微一笑:“月牙儿,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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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雨夜(二)

天空黑沉一片,大地无光,不时有雷电撕破天阑,映在他们脸上如白骨般森寒。

分明是我静止不动,原清拾在徐徐走来,给我的错觉却像是我一步一步登上九幽断头台,而他静立在百丈石梯下抬头望我,嘴角挂着狰狞轻笑。

一种难以挣脱的悲切无力在心头升起,不过饶是处境不佳,可心底有股戾气不发不行,想的是就算是死也要过个嘴瘾,于是我张开嘴巴,准备用近期学会的污言脏语表达下对此番久别重逢的恶心憎恶,但一字都尚未吐出,后脑便被重重一击。

和宋十八一齐瘫软在地,昏『迷』前瞥到身后的古誊,冷冷的睨着我们,目光寒冷堪比雨水,恰时一道雷电骤然掠过黑幕,他的神情就像我曾开棺过的那些死人,不断出现在幼时我的梦里,可怕诡异到无以复加。

再醒来被人抱在怀里,第一反应是伸出一拳,传来的却是宋十八的惨叫,她一把将我踹开:“田初九你干什么!”

我撑起身子,地上燃着一个火堆,我们置身于阵法中,阵外天地如洒,满是泥泞积水,我伸手抚额:“我们逃出来了?”

她『揉』着眼眶,不悦道:“一个怪人把我们救了,痛死老子了,你下手真他妈狠!”

我努努嘴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是那个谁谁嘛……”

“妈的,老子胸小,也没平到像个男人吧!我胸前两个圆球你看不到啊!再说了,就你这长相,谁稀得抱你!”[]浮世谣175

“……”

我衣服穿得多,哪能感觉得到什么圆球不圆球。但看她模样是真生气了,再吵下去可能会被她当作圆球踢飞,我只得拉下脸跟她歉意说上几句软话。这时觉察不对。伸手『摸』着自己胳膊:“我的衣服怎么是干的?”

“那个怪人干的。”她拿出一个熟悉包裹,“饿了吧,他留了好些吃的。”

看一眼包裹。认出是佘毅所有,不由心下一暖。她又翻出一块木牌:“对了。这是那怪人掉下的,要不要找他还回去?”

目光淡淡瞟去,忽的一惊,忙握住木牌,以指尖来回摩挲,刻镂的当当真真是流云纹章,没有多余雕痕。没有上漆,俨然浑然天成。我急急起身:“当然要!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不等她开口,我又好笑的坐下:“算了,不急于一时。”

变脸太快。把宋十八弄得纳闷:“怎么了?”

只是忽然觉得浑身疲累,思绪如浪翻滚,在脑子里卷来卷去,我把脑袋靠在她肩上,一叹:“为什么我走到哪都有人要害我呢?”

她哈哈一笑:“老子不也是。我走到哪都有人想逮我呢!”

我抬眼瞪她:“你那是自找的,谁叫你是土匪,可我又不曾主动害过别人。”

她肩膀一抬,将我的脑袋弹了出去:“懒得跟你聊这个,起来走路了。再死赖在这儿那些家伙就真追来了。”

我懒得理她,这里被佘毅布着清沦静心阵,我完全不担心原清拾会找到我。索『性』双手托住腮帮子,将目光望向它处。

此时心情真是复杂,震惊于原清拾和君琦的蓦然出现,同时心中『迷』雾也被拨开。难怪祝翠娘能看穿我,也难怪她能那么轻易破阵,原来是有内应。不过想想,如果我是轻鸢,我一心只想着出阵,跟谁不是跟,何况,跟了田初九得当一辈子的使唤丫鬟,但跟了原清拾,有许多好处不说,指不定还能被他看上。

不由想感叹一番世态炎凉,却想起自己几次三番被佘毅不计回报的救下,还馈赠粮食雪中送炭。但想歌颂人间真情吧,又被推心置腹的轻鸢背叛。不过也算不上背叛,因为她一开始就是处心积虑接近我,是我自己傻了吧唧,轻易信人,到底还是涉世未深。

坐了许久,想睡一觉等天亮再行赶路,却见宋十八用匕首雕着木头,神情专注。看不出她还有这一手,我凑近了些:“哇,你雕得是你自己!”[]浮世谣175

她很是得意的用鼻音“嗯哼”了一声。

我不解:“你雕自己做什么?自己拜自己?”

她横我一眼,将木头塞进我怀里:“当然是让你拜了!”

“啊?”

顿了顿,她抬起头,望着阵外雨幕狂风,淡淡道:“按照原先的计算,还有六天我们就能走出这鬼地方了,一旦出去,我这辈子也算走到头了。”她转眸看我,轻扬一笑,“老子这是为你好,省得你到时候想我,给你留个东西好让你睹物思人!”

大雨在阵外滂沱,仿若将我的衣衫再度浸湿,直接穿透肌理冷入心头。我愣了愣,别开头,将雕像扔回去:“那你好好雕,雕难看了我可不拜。”

她声音忽然沙哑:“初九,还有一事。”

我没有说话,想想会跟独孤涛有关,果然,她轻声道:“我被砍头那日,你能不能帮我想办法不让独孤去刑场,事后也尽快将我尸体收好,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身首异处。”

这话题实在感伤,我想换个轻松愉悦的,故作无谓道:“你罪行滔天恶贯满盈,也不一定就是砍头啊,凌迟知道吧,车裂知道吧,五马分尸知道吧,兴许看你体格不错,又是个女人,被朝廷炼『药』术士抓去当实验品也没准,权当是做做好事,为医『药』典籍做些贡献了。”说完才发现自己过分了,说的太过刻薄,她却没有反应,愣愣的望着手中木雕,半响,道:“在我手里死了那么多人,凌迟于我而言可能都算轻了。”

我『舔』了下唇瓣:“十八,对不起,我……”

话被她一口打断,忽然问道:“初九,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么?”

我摇头:“我哪能知道。”

“我十二岁那年,我们寨和另一个帮派斗得很凶,有一日我和大乘去后山玩,被他们的人盯上,我用随身匕首将那几人杀了,当时场面太过混『乱』,我什么都顾不上,只一心求生,事后看到他们的尸体缺胳膊断腿,脑浆鲜血流了一地,其中死相最恐怖的是我用刀子从他的太阳『穴』里戳进去,将他半张脸给横刮了,眼珠子悬在了眼眶外,还有黄『色』的脑浆和血从七窍里流出。”她的声音本就清脆好听,如此委婉道来,如莲华静绽于水面般潺湲清绵,但讲得内容却是这么血腥可怖。

她一笑:“后来回去一直做噩梦,义父知道后,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似乎不用想,我道:“他很虚伪的过来对你嘘寒问暖,然后每晚搂着你睡,为你讲睡前故事?”

她摇头:“义父将我关在了一个黑漆漆的山『穴』里,每日只派人送来些食物和水,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果然不是亲生的。”

“十日后他来看我,问我想不想出去,我说想,他扔进来一具男尸,要我将他切成六段,否则不给我出去,一开始我不肯,又过去三日,实在忍受不住黑暗和恐惧,我闭着眼睛照做了。自那之后,我杀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十五岁时为了当上副帮主,几乎每天都在杀人。”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一语不发静静听着。

她伸开十指秀骨,垂首望着:“我的手背尚算看得过去,但是手心却有好多茧子,以前为了练好功夫常常三更天就要起来扎马步,跑平场,各种武器都要会用,练得最疼的是九节鞭,最容易抽到自己身上,但是义父不允许我有松懈,我只道他是严厉,待我好,所以心中有怨也总忍着,可现在我很不明白……”她举起手,火光中,从手背望去确实极美,曼若细腻,光滑如玉,若是提笔作诗『吟』文写赋或抚琴奏乐轻挑弦音,在视觉上似乎都是一种享受。她续道:“我很不明白,既然义父已准备在我十八岁时取我『性』命,他何苦这么费心栽培我?让我好好过一个女孩子该有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何必陪我早起,监督我练武强身,又何必为我扫清障碍,将我扶上副帮主之位?如果,如果我没有杀那么多人,如果我不是土匪,也许今天……”

她摇了摇头,凄凄笑道:“木已成舟,端上桌的『乳』猪不可能重新生龙活虎,怪只怪我命不好。”

我问出心中久久不敢问的话:“那夜后,独孤可对你说了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垂首继续雕刻木像,忽的一滴眼泪滴落,在木头上晕开,留了些许斑驳水渍。

我一慌:“十八……”

她抬手在脸上豪气的一抹,抬起头,眸子微醺水汽,头发还有些湿,贴在秀净白脸上别是一番楚楚动人,难得的娇弱。

“他说会娶我过门,会待我好,会陪我用余生赎罪,建很多寺庙,收留那些孤寡老人和流浪幼儿……”顿了顿,她摇头,“他说了很多,但我拒绝了。”

我呆呆看着她,完全没法想象独孤涛那古井脸说这些话是会什么神情,愣了愣问:“为什么?”

她微微一笑:“我配不上他,有他那些话我已经很知足了,其他不敢再奢念。”说到这,她抬起头,“初九,那边是不是有人来了。”

我回过头去,眨巴两下眼睛,滂沱怒雨中,一个娇弱身影在前方疾跑,另一个身影在身后追她,是轻鸢和古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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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象白芒阵

宋十八摇头感叹:“追得可真凶,这就叫戏水鸳鸯吧。”

我盯了小半天:“鸳鸯你个头,古誊在打她。”

“引我们出去的苦肉计?”

“他们应该不知道我们躲在这。”

“那是分赃不均?”

困意袭上,我打个哈欠,翻身躺下:“管他的,死活跟我们无关,我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做了一个美梦,梦到杨修夷抱着我,温暖的热量从他体内传来,那么真实。我闭着眼睛在他的怀抱里窝得更紧些,这时鼻子吸了吸,发现不太像梦,我抬起头,他的俊朗眉目清晰落入我的眼睛,如海深的眸底柔情满付。我愣了片刻,确定不是自己太想他而出现的幻觉,忙将他抱住,絮絮叨叨倾诉着几日不见的想念。

缱绻温存引起了旁人不满,宋十八阴阳怪气调侃了数句,实在破坏风情,我转过头就要跟她吵嘴,才发现跟杨修夷同来的还有风华老头。

他本来乐悠悠的捏着八字胡,触到我目光后躲躲闪闪:“看什么看,谁还没教出过几个坏心徒弟啊。”[]浮世谣176

我气冲冲的瞪着他,他又道:“你师父四年前捡了一对姐妹,还偷过他五十两银子下山,你忘啦?”

提起那对姐妹我怒火更甚,这时杨修夷轻咳一声,似乎怕我迁怒到他头上,忙出来打断:“这老家伙是来清理门户的。”

我不由奇怪:“你们怎么知道的那么快?”

宋十八将两封飘着流喑『露』清气的纸页递来:“一封是佘毅的,另一封,是轻鸢的。”

信纸上,轻鸢一向清秀的字迹变得颠倒凌『乱』,就像以前早课我和杨修夷互相写字条骂对方那般,表面上目不转睛听着师公讲课,手却在条案下一笔一画写着“我一定要用火烧了你屁股”“你天生脑门二十八个窟窿,所以你脑子注水”“你全家都是神经病”“有本事喊上丰叔,今天晚课后去后山打一架!”……

杨修夷可以隔空移笔书写,我却做不到。这种情况下,我的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而轻鸢如今不仅难看,更像是仓促所写,信上内容却看得我心脏一颤,我抬起头:“十八,难道我们误会她了?”

她顿了顿,轻声道:“轻鸢被古誊捉走了。”

杨修夷墨眉合起:“怎么回事?”

我忙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他,风华老头不等听我说完便打断我:“你这丫头怎么就不会想的,如果轻鸢是坏人。她为什么要帮你们对付祝翠娘?”

我想也不想:“因为祝翠娘和原清拾是两伙人啊!”

“那你为什么又怀疑她帮祝翠娘进到乔宅?”

我微微一怔。风华老头摇头叹了两声。几块大小均匀的石头在他身前隔空而起,竖直成图,按照某种轨迹快速移动,而后他转身面向东南:“他们往那边去了。走吧。”

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走?”

他敛了平日的嬉闹,神『色』严肃道:“我那孽徒自小喜欢轻鸢这丫头,此番打她定是发现了她给我们通风报信,且不论是不是他们的诡计,我就问你,如果轻鸢真的不是坏人,因为救你们而遭我孽徒毒打,明明逃到了你们跟前你们却见死不救,你们余生的良心能安么?”

他说的这些我想宋十八也能想到。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急躁,不过想想师父也总是急不可耐,一烦躁就揍我,也许他们这些活到一百出头年龄段的老头子多多少少都有些神经质。[]浮世谣176

我之所以不急躁,一是因为雨势瓢泼。二是因为轻鸢和古誊毕竟一场青梅竹马,再狠也不至于要了她的命,三是因为,他们脚程应该没那么快,以杨修夷和风华老头的超高轻功,我们完全可以一下子追上。

不过到底还是我经验不足,因为随后再寻他们,四人竟全罩上了避尘障,天地苍茫,我一下子就懵了,风华老头大手一挥:“他们一定去西南那边了,直接去那堵他娘的!”

绕过崇正城,从小路村而过,村里一片死寂,黑灯瞎火,如若不是大雨,这里大概会有一场冲天腥气。杨修夷微侧过头,对趴在他肩上的我轻声道:“我真庆幸你当时不在。”

我想起那夜我容貌毁得比猪头还丑,也轻声道:“我也庆幸你当时不在。”

“……我当时在。”

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那我们不想了。”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雨停后的天幕漆黑一片,昏暗模糊的微光里,他仰首的侧脸弧度俊美如天成,如若不是狂风被他周身阵法挡去,他这般迎风而立,定会是处绝美风景。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你有心事?”

他略略点头:“我在想你。”

我又戳了两下:“我就在这,你摆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找打啊。”

他不理我,自顾自的淡淡道:“那日我们赶来时已经晚了,全村血流遍地,我平生所见多为妖尸横陈之境,那时看到的却是千具人肉累骨。我一直认为自己胆气过人见惯了大场面,但在当时却……”

我忙抱住他:“乖了,我们不想了好不好。”

“我确实不愿再想当时的感受,但是。”顿了顿,他续道,“我在后怕,想到你在亡魂殿下和太乙极阵里……”

我捂住他嘴巴,难过的说道:“别想了,我以后不会再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了。”

他没再说话,过了好久,忽然徐缓说道:“初九,让我担惊受怕最多的人是你,让我变得勇敢努力的人也是你。”

鼻子微有酸意,心中却甜的像吃了一坛的桃花糕,我低下头,趴在他肩上,声音有些哽咽和嘶哑:“杨修夷,我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

说话间,已落下了风华老头和宋十八一大段路程,但不难赶上。却引致了风华老头不满,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的轻功,从他自称“风华无双。乘云舞月”就足以可见他的自信。一开始他怔了怔,而后干笑“哈哈,果然后生可畏”“唉!再过个一百年就能赶上我了”“不过真的不错,你小子挺有前途”,杨修夷懒得理他,我却不爽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他现在就比你厉害,哪用得上一百多年!”他眼角抽了抽,我又道:“你跟我师父称兄道弟,他却是我师父的师叔。换句话说。他的辈分比你还大呢!还后生可畏。不要脸!”

越在意的东西越不容许被人轻视,于是乎这么两句话就把他惹急了,他寻死觅活般非要跟杨修夷一较高下,比了四场。各赢两盘,还想再比时,他背上的宋十八猛的抬手在他头上拍下:“前面都快到了,还比个屁啊!老子被你晃的要吐了!”

抬头望去,前方山峦高峰横亘于夜『色』之中,如巨大黑兽,连绵起伏的模样竟与西南白芒所在的山壁相差无几。

被宋十八拍懵的风华老头从郁闷中回过心神,指着那处山峰:“这里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啊。”

我转过头去:“啊?”

“天地相对,阴阳相对。此尘间既有西南的天象白芒阵,便必然有一处躁畏戾气之境与其相对,就是此处了。”

杨修夷回过头:“初九,你可有胸闷之感?”

我摇头:“没有啊。”

他神情担忧:“会不会同上次那样头痛吐血?”

我忽然起了好奇:“你说我这会不会跟葵水一样,隔一段时间就吐一次啊?”

他面瘫:“……”

越走越近。确实没有胸闷感觉,倒是被宋十八的乍然惊呼吓了一跳,她叫道:“初九,你看看那座山有什么不同?”

这一惊一乍的本事跟姜婶还有她那帮泼『妇』姐妹团实在有的一拼,不过她观察力真差,现在才看出来,我道:“跟那边的白芒一样啊。”

杨修夷抬眸凝视,沉声道:“是禹邢山。”

我“啊?”了一声,宋十八道:“厉害!只看了一半便能猜出。”

我继续“啊?”,她转过头看我:“初九,将那座山单独提出与白芒所在的山壁紧合,就是陷活岭的禹邢山!”

我的脑袋听大了:“那我们现在是在哪?秉州还是益州?陷活岭还是崇正郡?”

杨修夷定定望着前方,低声道:“哪里都不是,此处绝出尘间,不在版图之上,与禹邢山相似可能是每隔三月与尘间相接时感应到了禹邢山下的太乙极阵,从而幻化而成。”

“哈哈哈!”风华老头仰首大笑:“臭小子,这下你可猜错了,这两座山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了,那个时候那狗屁太乙极阵还没出现呢!”

我看向他:“你知道太乙极阵?”

他得意哼道:“老夫活了一百多岁见多识广哪能不知道,你以为老夫跟你那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师父一样么,哈哈哈!”

我竖起眉『毛』:“你才废物!”

杨修夷煞有其事的点头:“师门不幸,我回去会好好训斥他的。”

我:“……”

风华老头继续道:“其实你也没有说错,不过说反了,是禹邢山感应到了崇正郡里的天象白芒阵,才幻化而出了相似模样。”

宋十八纳闷:“山还能随意更改模样?”

“厉害点的巫术玄阵能致山崩地裂,天塌江竭,更改个山体模样算得了什么?”风华老头叹道,“更何况,天象白芒阵为上古巫术中最强盛纯净的阵法之一,你可知道因为此阵法死了多少人?”

天象白芒阵书上不曾有记载,因此我毫无所知,但太乙极阵在巫书上却是赫赫有名,为戾气最重的上古阵法之一。

风华老头说得没错,世间万物皆有相对之物,天对地,阴对阳,黑对白,男对女,太乙极阵这么阴邪所在,便必有一处阳净相对,我当时猜的是禹邢山上那片红云,没想是在这崇正郡中。

我不解道:“天象白芒阵也需要人命献祭吗?”

风华老头没有回答,把宋十八从背上扔下,双手负后朝前走去:“如今白芒所在之地,原先有一座小村,名唤紫田村,全村人口不多,不过七十来户,却个个来头不小,都为上古十荒的血脉之后,除了周姓,悦姓,青阳姓,其他七户都齐了。”

似乎有故事可以听,我们三个都没说话,他继续道:“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大约三百多年,一直平安无事,但在二十年前却发生了一个变故,为了躲避免顶之灾,他们不得不动用上古之巫,本只想将紫田村与世隔绝,但他们低估了阵法之威,竟将整座崇正郡都给搬了上来。”

我忙焦急的问:“可知是什么变故?”

他回过头:“他们全村都神秘兮兮,我哪能知道?”

宋十八问道:“那有办法将崇正郡恢复正常吗?”

风华老头长叹:“当时我在村中结交了一位友人,他也参与了设阵,同其他人一样,都成了这上古巫法的生灵献祭,他们皆为当世少有的巫法精湛者,集他们之力所设的阵法,当今世上恐怕再没人能破了。”

可以感觉那场变故也跟我有关,看来不仅仅是我月氏和悦氏,所有的上古巫族之后都被牵涉在了其中。

我悄悄摩挲着佘毅留下的木牌,除了宋积,我又有了同命之人,他应也想着复仇的,那样我们可以结伴而行,互为援军。

这真该值得我高兴,可是心中却起了森冷寒意,遥想当年那么多先人高辈都难逃祸难,那我们的对手会可怕到什么地步。上古巫术已可怕到极致,能打『乱』阴阳往生和轮回之界,难道这些对手更为厉害,能翻云覆雨颠倒乾坤?

还有,他们为什么要对上古十荒赶尽杀绝,连我月氏旁系都不放过,却独独不杀我,反而对我的生死看的这般紧张。难道是因为我的血特别好喝,想把我抓走当『奶』牛一样养着?

最古怪的地方不在此,而是上古巫术分明绝艳天纵,光辉万丈,它的后人为什么要躲藏避世,这里面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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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巫族之后(一)

终于将原清拾他们等来,四个人影,却不见轻鸢,而是变成了祝翠娘。

我们躲在暗处,可以听到他们谈话,原清拾和古誊多半沉默,剩下君琦和祝翠娘在互相较劲。

从对话中可以听出,轻鸢被佘毅救走了,而祝翠娘和原清拾虽来自于同一个组织,却互为死敌。就像司麟钱庄,总部设在京城,但旗下每家分号都在竞争业绩,踩来踩去。

听了半日,多是女人的口舌之争,毫无我要的线索,本还想再继续听着,按捺不住的风华老头已幻出一柄长剑跳了出去,直指古誊。

杨修夷也要过去,我“哎哟”一声将他抱住:“好像要吐血了。”

这当然是假的,只是觉得人家师父教训徒儿,哪用得着我们出去碍事,而且这老头就算打不过了也可以凭着超高轻功逃掉。总之轻鸢已经安然无恙,此时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为我相信就算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不会说出为什么要害我全村,『逼』急了可能直接凑身上前自动抹脖,倒不如躲在背地里暗暗调查的好。

风华老头回身骂我们没心没肺,不讲义气,我懒得理他,摆了个秋阳静心阵,却没料到他和花戏雪一样,只胜于轻功,玄术上简直烂成一绝,几下就被原清拾打成了猪头。

在我们瞠目结舌之际,他转身往西南群岚奔去,我忙拉起杨修夷,风华老头要是被砍死,师公他们定会拿我去陪葬的。

我们极快追去,此时已日破苍穹,一夜骤雨后换来满山泥土清新。推开拦路虬枝,阳光在山脚茂林下留下斑驳金晕。却听不到一声清脆鸟叫,万籁枯死一般。[]浮世谣177

不知风华老头吓得躲到了哪去,连同原清拾他们也不见了人影。我们边寻边大声嚷嚷,最后觅得一条上山石径。石阶布满青苔,因夜间怒雨而布满翠『色』流光。

脑中冒出几个阵法,便准备刨些来用,不料手指未触到石阶便撞上一层透明晶壁,雷击般的痛感传来,我忙缩手:“这里有阵法。”

宋十八也好奇去碰,抗打耐摔本事不如我。浑身一个痉挛,惊呼道:“什么鬼东西啊!”

我深深吸气,再度伸手,强忍着不退缩。指尖的剧痛缓缓消失后,传来清凉舒爽之感,我忙回头四下张望,而后朝不远处的低矮群草奔去,捡起草中细碎石子。映着阳光有璀璨水波,我不由哈哈笑出了声。

杨修夷和宋十八被我笑得莫名其妙,我说道:“有人本来想在这里弄一个三转静步阵,但是你们看。”我摊开手心,顾不上雨水冰冷。笑道,“这些叫凉乌石,专生在戾气地煞之处,它将三转静步阵变为了山『色』沉江阵。”

宋十八捏起石头对着太阳瞅啊瞅:“两个阵法有什么不同?”

“先说相同之处把,他们都是困阵,能将人禁锢其中。不同之处,三转静步阵会出现许多奇异现象,比如横空冒出凶禽异兽和妖魔鬼怪,甚至能燃起虚妄大火和滔天洪流,为的是将人意志『逼』疯再被设阵之人捉走,任其摆布。至于山『色』沉江,你听名字就知道它多有意境了啊。”

但其实困在阵法里,哪能有什么意境,没得吃没得喝,别说山『色』沉江,就算周遭景物演变为九天仙宫也没用。但好在破阵之法不难,不过也得等上一天一夜,等我们的气韵与阵法之气融合后就能出入自由,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杨修夷一开始想用玄术强破,被我拦下,没有把握之前不敢『乱』来,万一有反噬那出去之日指不定又得延后,这里延后几天是不打紧,可离我们出崇正郡不到七天了,那边一延后就是三个多月,想想都『毛』骨悚然。

看出我在担心风华老头,宋十八捡了一堆凉乌石说教我玩游戏,跟姜婶她们的纸牌差不多,玩腻了这个,她开始摆谜题,将石头按照某种秩序摆好,让我猜下面该摆几粒,平日这些算术最招我烦,但这种新奇的玩法却让我一下子着『迷』。不过我脑子真不好使,每次都傻在那,好几次杨修夷看不过去了,给了我提示我却仍解答不出。

宋十八捧着肚子大笑:“这道可是最简单的了,癞头三那十岁的儿子都能解出,你这脑袋怎么这么笨啊,哈哈哈!”

一怒之下,我随手抓了把石头扔在框框里,结果歪打正着被我蒙对,一连好几次都如是,最后发现不是我运气好,而是杨修夷在偷偷帮我。我非但没感谢他,反而冲他发了脾气,只因觉得自己被人看不起了,被他哄了半日才肯理他。

其实很明白如今的自己越来越恃宠而骄,可能十岁以后没被人疼过,而十岁以前的那些疼爱都恍如上辈子那么遥远,所以杨修夷对我越好,我便越得寸进尺。也正因如此,这一幕在一个多月后回忆起来,我气的想把自己的头发拔光,如若再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对他任『性』,也绝对不会再不理他,可惜没人能预料未来,于是我们最后的温存时光就被我在置气中虚耗了。

走出阵法的时候,天气很好,草木葳蕤,心情却没那么开朗,因为没多久就迎面碰上了原清拾和君琦。

没说上话,杨修夷和他就打了起来,这边君琦也朝我冲来,被宋十八疾快拦下。[]浮世谣177

君琦身手远不如祝翠娘,她也不懂玄术。

她身边玄术高成者很多,我不信她没学过,应该不是那块料。可见她比我还笨,至少我一身浊气之下,还会隔空移物和一些简单玄法。

瞅准一个时机,我扑过去抱住她的腿,她腰肢一扭,手刀冲我劈来,被宋十八拿住手腕,反手一拧,她仰首呼痛,宋十八旋即飞起一脚,刚好踢中她侧脸,她那张戴了数日的人皮面具顿时脱落,摇摇欲坠的挂在另一侧耳边。

面皮之下是她的本来面貌,本该花颜月娇,美艳妖娆,此时却布满疮痍,狰狞如掉漆白墙。那些伤疤是我指甲所为,当时心头激愤,几乎想把她抓死,足以想象我下力多狠,而这些指甲造成的伤疤比起刀剑之伤,丑的岂止一倍两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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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巫族之后(二)

宋十八真不应该去踢这一脚,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旦暴怒,也可以迸出无穷之力,更何况是君琦这功夫本就不弱的女人。

她尖叫着将我们挣开,几乎疯狂的扑来,我和宋十八一下子招架不住,被打的抱头『乱』窜。

身手不行,只得靠嘴皮子了,顿时一口一声“丑八怪”的叫她,渐渐发现这些话比打她来得更有杀伤力,于是我们越说越开心,将一向擅长的小人得志和幸灾乐祸发挥的淋漓尽致。

……

“恭喜你啊,长得这么丑,以后上街吃霸王餐多方便啊,人见人跑,掌柜的也跑了的话,整家店可就归你啦。”

“哈哈,还可以长生不老,因为来勾魂的牛头马面都被她给吓得口吐白沫了。”

“你那些死人面皮怎么割下来的?那些死人居然没被你吓活过来,真是奇迹啊。”

“初九,你还跑得动吗,我被丑的腿软了。”

“……我比较没出息,我被吓得跑好快,再吓我两年,我轻功都能练好了。”[]浮世谣178

……

一唱一和间,杨修夷和原清拾这对打得正热火朝天的男人也忍不住频频回头,往她脸上看去,终于有一次君琦和原清拾撞上了视线,忙用袖子捂脸,大哭出声,气急败坏的发出尖叫,夺路而逃。

杨修夷朝我望来,给我一个无奈表情。

我忙道:“看什么看,你给我当心啊!”

原清拾的紫银剑刃冲他脖颈横去,杨修夷陡身接招,伴随着银『色』长剑的龙『吟』清啸,两人再度交击出无数铮亮剑花。

他们的剑术不相上下,我早已见识过,比起那时诛神殿下,此时场景更为盛大,剑气扬起疾风,摧枯拉朽一般将在戾境中蕴生的树木飞削成屑。

我紧张得要死。这时想起一个能帮得上忙且只需石头的阵法。就要有所行动时,他们却决出了胜负。

杨修夷挡开原清拾的疾劲剑锋,长剑比出诡异刁钻的角度,挑掉了原清拾手中的剑柄,而后以势不可挡之势刺穿了他的胸膛。

长风带起林叶簌簌,两人高立于虬枝树梢之上,衣袂束带当风,一个素来淡漠张狂的清俊面容稍显严谨,另一个分明应该『露』出痛苦神『色』的男子却诡异的勾起一抹邪笑。

我正不解,忽的神思一凝。一股极为蛮横的毒辣之劲骤然自远处破空而来。直冲杨修夷而去。迅猛如雷。

未等我惊呼出声,杨修夷已侧身避开,就趁这功夫,原清拾那柄紫银长剑飞回他手中。他凌空跃起,幻出二十四柄玄光流云剑阵。

杨修夷不羁冷笑,长剑脱手而出,于空中旋起浮光玉影,附于剑身的蓝『色』寒芒激『荡』出清冽灵气,与原清拾的流云光矢交织互销。

宋十八捂着被君琦打肿的脑门纳闷道:“他是傻子吧,明明受了重伤为什么不跑,还留在这不是找死吗?”

我心中一沉,望向远处竹林:“糟了!”

“怎么了?”[]浮世谣178

话刚说完。方才偷袭杨修夷的那股蛮狠阴戾之气再度袭来,我大喊:“小心!”

杨修夷神思自然是比我敏锐,长剑行云流水般变幻出万千招式,直『逼』原清拾的同时又与那股力道周旋。但此时此境并非常地,躁畏戾气之重使这些阴损玄术如虎添翼。

情势危急。我忽然想起苍烟秋阳阵,杨修夷却猛的喝道:“初九,不要『乱』动!”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和宋十八身上都被他罩了一层琼『色』瑞光,可是已来不及了,我已跨出了步子,一只手从地上猛地伸出,抓住我的腿将我强拉了下去。仓促间我发出尖叫,混『乱』中来起头,杨修夷脸『色』煞白如霜:“初九!”

抓我下来的人是古誊,他旁边站着冒牌蒋青禾,要是知道他们就躲在下面,我一定雇钱请一帮人,再买一箱泻『药』让他们蹲在这里边吃东西边拉个三天三夜。

但人生没有早知道,我也没那么有钱。

被他们强拉硬扯从一条小道爬上,想想还不如落在原清拾手里,那人虽然道貌岸然不是东西,但至少不会这么粗鲁。

不过,或许这就是报应,对我『性』情凉薄,没心没肺的报应。若是当时我们出去帮风华老头教训徒弟,哪用得着这么狼狈。

从小道到竹林到水泞泥路,我一路上反复强调自己会走,古誊却非要推我,而且推的不是肩膀而是我的头,将我头发弄得越『乱』他越兴奋,真是变态。

终于一次我暴怒,在他推我时疾快抓住他的手,用从宋十八那学的一招将他整个人摔进了泥潭里,并一脚踩在他后脑上,还连蹬了数下。

怒气冲冲的瞪向冒牌蒋青禾,他往后一退,我顿时愣了,难道他没有功夫?那我刚才干嘛要逆来顺受!

我隔空移来石子,在他身侧摆下空凌**阵,没个三天三夜别想出来。

拍了拍手,“哼”一声转过身,身后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人,无声无息,吓得我跳了起来,待看清面貌后,我一喜:“死老头子!我可找到你了!”

风华老头捏着胡子嘿嘿一笑,冲我伸手,我以为他要抱我,准备扑上去,他却比出一个手刀,在我后颈狠狠敲下。

再醒来,被困在了不知名的阵法中,恍惚觉得一切像是一场梦,但风吹竹林和弦音挑拨那么真真切切,终究不是梦。

风华老头悠然靠在青竹下,手里捏着一把玲珑青瓷小壶,原清拾坐在他身前不远处,正在抚琴奏乐。

本就冰冷的四肢瞬间更加冰冷,我静静的躺着,睁着眼睛望着混沌天幕,心口像被人倒了一瓶苦『液』进去。

我真不是一般的蠢,风华老头修为比师父还好,在玄术造诣上怎么会差,又怎么会那么轻易被原清拾打成猪头。刚才偷袭杨修夷的那几股狠劲想必就是出自于他。

还有祝翠娘,她能轻易破阵,内应不是轻鸢,也不是古誊。而是风华老头赠我的以横秋草编织的黑穗儿。

其实再仔细回想,还能发现他身上一直有好多破绽,从一开始便不断引我们来这里,而我和杨修夷之所以不怀疑,全因为他是师父的故交,即便杨修夷对我师父再不满,这些信任却一直都有。

不久前,我还在懊悔自己置身事外,作壁上观,如今却不由庆幸。若是当时没有拉着杨修夷。没有摆下秋阳静心阵。后果真是无法想象。

忆起被宋十八掳走要当人质的那个晚上,当时风清月皎,夜风舒爽,杨修夷将我救出后。和我趴在民户屋顶上,他把我揽在怀中,轻声说道:“被自己身边的人背叛或者背后放暗箭,不可怜么?”

我当时感触并不深刻,因为没有亲身经历,和湘竹虽然呆了三个多月,可交心不多。如今,我终于体会到了这种感受。

风华老头算得上是师父最好的挚友之一,每年春耕和秋幕他们都约好一个地方。一起喝酒畅谈人生大向,互相吹牛调侃尘间琐事,嬉笑怒骂之间尽是五六十载的交情。好几次师父带我同去,因我脑子愚笨风华老头喜欢拿我开玩笑,但玩笑过后却不忘给我鼓励。十三岁那年,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至今不忘,他『摸』着我的脑袋笑道:“修身高于习法,养『性』高于学道,宁疏于术,勿悖于心。”

眼睛忽然好酸,忍不住就要哭出来,但当下情况着实不能容许自己在他们面前哭鼻子。脆弱的一面只想给在乎自己的人看,因为他们会哄我,劝我,疼爱我,而在敌人面前,除了演戏之外,眼泪只是自取其辱。

他们将我关在阵法里轮流看守,等着三日后的出阵。

期间我一直不肯说话,不肯吃饭,每次遇到类似情况似乎都是这个样子,上一次是在牡丹崖后,当时被花戏雪捉走,他掰开我嘴巴喂我吃东西,当时特别讨厌他,其实想想,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把当我朋友了。因为比起如今的原清拾,他那时的力道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了。

原清拾一开始很有耐心的跟我周旋,我始终不予理会,他终于气急,强行将我嘴巴掰开,下手之重,几乎要将我下巴捏碎。我好几次痛出眼泪,却仍是执着的要将满嘴食物吐出。

君琦重新敷了张死人面皮出现,她对我恨之入骨,挨她毒打自是少不了。她将我的脸抓烂抓糊,但想象她应得不到什么报复的快感,因为我的伤口旋即就能愈合,这似乎更加刺激她。

她打我的时候,原清拾就冷冷站在旁边,双手抄在胸前,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等君琦打累了停下喘气时,他弯下身扯起我头发,擦掉我皮肤上的血,用怜悯的口吻说道:“你来求我,我就帮你。”

我连一个冷笑都不愿给他,伤心悲悯的目光穿过他望向他身后背对着我们的风华老头。

还想忍,可是没能忍住,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就算我是巫族之后,就算我们已处于对立两面,可是他和师父的交情也要『荡』然无存么,昔日对我的疼爱就丁点不剩么,为什么我被人打成这样,他却连头都不回一下,声都不吭一声?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轻鸢,哪怕是宋十八和夏月楼,她们出卖利用我,我都不会这么伤心难过的啊。

我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泪,却越哭越伤心,下巴一痛,原清拾将我的脸拉过去,鹰眸微眯:“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

本想给他一个冷漠眼神,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心中的酸涩难受却翻江倒海,我又擦了两下眼泪,转头望向别处,他却忽的凑过来,伸出舌头在我脸上一『舔』:“别哭了。”

我如若石化,顾不上以卵击石还是不自量力,抬手给了他一个清脆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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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巫族之后(三)

天气是难得的清朗,微风都仿若带着碧『色』。穿过旷野时,五日前还草木萧疏的荒芜之地,如今开满了十里殷红木槿,如火般绚烂,快要灼了眼。

离开崇正郡的出口在天象白芒阵下,我猜杨修夷会早早在那等我,他们可能也这么认为,所以带着我舍近路,攀斜坡,走一条几乎垂直的陡路从另一座山峦绕道而来。

怕成这样实在搞笑,于是路上我一改几日的沉默,极尽揶揄嘲讽之能事,将他们从头到尾一顿奚落。君琦听不下去怒踹了我一脚,我险些坠下百丈高空,原清拾疾快将我拉住,扬手给了她一个清脆耳光。

我冷冷笑道:“狗咬狗,一嘴『毛』,狗打狗又是什么?”

原清拾回眸冷冷看我,我偏头补充道:“满手长烂疮咯。”

说完看向君琦,她红着眼眶怒瞪我,我冲她扬眉撅嘴斗鸡眼,完事了还犯贱的补充一句:“来踹我呀,来呀。”

至此,觉得激怒她后再对她扮鬼脸真是过瘾,每次看她被我气得浑身发抖却拿我无可奈何的时候,我心里就跟捡了银子一样开心。但若不是因为不能杀人,我最想做的其实是冲上去趁她不备将她推下悬崖,报了她在杨修夷胸口刺下的两刀之仇。

乐此不疲的气了她二三十回,脸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又痒又疼,这时看到前方隔着一脉山谷的硕大白芒,心中骇然,想起不久前的猪头丑样,忙弯身撕下厚裘衣裙里的中衣布料,绑住自己的脸。但已经一边高肿一边凹陷,绑一层棉花估计都遮挡不住。

最先发现我不对劲的是祝翠娘,所有人目光都看过来时,我干脆一把撕掉布料,本想怒骂有什么可看的,却脑中一亮。大哭出声:“我怎么会在这,有个女人把我换了,我不是田初九,真的不是。”[]浮世谣179

师尊说自作聪明的人干的都是蠢事,真是没错,意识到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后,我『揉』『揉』鼻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面不改『色』的跟了上去,边走边继续绑脸。却被原清拾一手扯掉布料往崖下扔去。

我愤怒的抬起头:“你脑子有病啊!”

他眉眼阴狠的盯着我。而后冷笑:“不用遮遮掩掩。你尊师叔看不到你的长相了。”

我冷哼:“死到临头还嘴硬!”

他侧过头去,望向山下成片的红木槿,扬唇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们绕远道是怕了他?”

不等我开口讥讽,他微微摇头:“是因为那条路上有不少碍事的东西。不想费时罢了。”

我不屑道:“能有什么东西?”

他没回答,而是自顾自道:“待他处理完那些东西后再赶到这里,出阵的时辰已经过了。而等我们一出去,这个地方将不复存在,崇正郡会变成真正的鬼城。”说着,他悠然转过身,笑得温润如春风:“真可惜,人生少见能碰到这样的对手,却要灰飞烟灭了。”

他说的这么认真。我不由心下一沉:“你说什么?”

“天象白芒阵强光之盛,所有死灵都要被灼成烟灰,不就是魂飞魄散么?”

我睁着眼睛瞪他,在琢磨他话里的可信度,他却捏起我下巴。柔声道:“他很喜欢你吧,临死之前都没见到你变美,真是遗憾。”

我强拿开他的手:“不用吓我!还有一个巫族之后在此,你们怎么舍得毁了这里?”

“那个巫族后人对我们的用处已没了,留着死了都跟我无关,倒是你,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漂亮么?”

我『摸』向自己的脸,仍是凹凸不平,有些皮肤肿如硬石,有些却软如甜糕,难道他已经被君琦丑的神志不清了?

我冷冷一笑:“我漂亮不漂亮很无谓,倒是你,你不用自我安慰,等杨修夷一来,魂飞魄散的人只能是你!”[]浮世谣179

他将我拉去,鹰眸居高临下的盯着我:“你们月氏一族出来的女子个个都有倾国之姿,但当年我初去月家村却第一眼就被你吸引,你知道为什么么?”

“关我屁事!”

“因为同龄小姑娘里你是最漂亮的。”他牢牢抓着我,继续道,“再猜猜为什么我们杀了你全村却独留你一个?”

我停下死命推他的动作,抬起头:“为什么?”

“因为你母亲姓月,你祖母也姓月,你祖上所有女人都姓月,你是至今为止血脉最纯正的月族之后。”

我惊愣:“怎么可能!”

他冷冷一笑:“你家先祖当年以那么多条人命喂养了上古凶兽,怎肯轻易罢手,自然要有纯正血统的月氏后人将它控住。你应庆幸自己离家早,否则等你来了葵水初『潮』,也要被关进初杏山涧,等生儿育女后喝了闭经汤才能出来。”

我拼命摇头:“你在说什么,不可能!”

“可惜你娘亲被误杀了,你姑姑因你而粉身碎骨,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费尽心思来找你。”

心下大惊,我抓住他衣襟:“误杀?我娘被误杀了,那我爹呢,我爹呢!”

“你爹?”他将我的手从他衣襟上扯下,“死在天尊翠珉剑中,死相你自己猜吧。”

如若一道雷电猛然自头顶劈下,我踉跄一步,险些摔倒,眼泪决堤一般涌出,我大哭出声:“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要杀我全家!如果要找的是我,带走我就行了啊!”

他可怜的看着我,语声却没有一点怜悯:“这样就把你激怒了么?”

我擦掉眼泪,眦目欲裂:“不,不是激怒,是同归于尽!”

语毕,再度揪住他衣襟,借力跳起在他脖颈处张嘴咬下,他大力将我甩开,一巴掌紧跟而来:“疯子!”

我擦掉嘴角的血,又扑了上去,却被君琦横扫而来的长腿绊倒。她揪住我衣襟将我提起,扬手给了我好几个巴掌,祝翠娘过来拦她,我就趁这功夫,一把拉住君琦的胳膊,带着她一起跳下了悬崖。

疾快的落势被一棵倒挂的枯松拦住,和她在摇摇欲坠的枯松上又是一场恶战。混『乱』中被她打得近乎七窍流血,幸而『摸』到崖上一块尖锐石头,我怒吼着将石头戳去,扎入她的右眼,同时也被她狠狠踹下了云海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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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白芒之巅

撞落在地时,五脏六腑剧烈一震,痛的我快要昏死。待稍微恢复知觉,我极快爬起,仓促之间不辨东南西北,挑了一条谷道拔腿跑去。

峡谷悠长深远,常年的不照日光令这里森冷无比,我被冻得瑟瑟发抖,边跑边觉得自己其实应该好好躲起来。如果原清拾说的都是真话,那我的存在价值真是不可估量,珍稀程度堪比极泪瑄琛。就是不知和毁去崇正郡带给他们的利益相比哪个更高,不过赌一赌也是无妨,就算错过了出阵时辰,要在这里多呆三个月,但只要有杨修夷在,一切都不足为惧。

正准备挑个无风又能晒到阳光的好地方躲着,却在拐过一个谷口时看到远处山坡下迎面疾奔而来的人群。

独孤涛拉着宋十八,一旁跟着轻鸢和佘毅,他们身后追着黑压压的人海。我『揉』了下眼睛,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口,那些哪是人,七窍流血不谈,有些甚至脑袋被削去半个,连七窍都没有,身上淌着发黑的汁『液』,血肉内脏模糊一身,是死役。

长风疾『荡』而来,带来铺天盖地的腥味,催人欲吐。我大叫着他们的名字跳下斜坡,但隔得太远,旷野太空,声音被瞬间吹碎在风里。

我疾步跑去,白芒所在山壁就在我右后方,不需两里那些死役就能瞬间飞灰。独孤他们只需再快些,再快些,但就要触到望乡石阵时,轻鸢被一个死役扯住了头发,宋十八极快回身,举剑横劈,却被紧跟其后的其他死役缠住。

这是我第一看到她拼赴全力的使剑,点刺之间灵活轻盈,没有半点花哨,毫不拖泥带水,如果面对的是生人,她独挡二三十人绝不是问题。

可死役不同。锋利剑刃能把人『逼』退,它们却不会。它们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和疼痛,它们存在于世的唯一感官只剩对血肉的贪婪,这种嗜血**让它们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我加快脚步奔去,快赶到时,四人已浑身浴血。宋十八和佘毅杀红了眼,轻鸢尖叫着『乱』劈『乱』砍,独孤涛没有功夫,但强壮体格足以看出不是寻常文弱书生。并且。他对局势的判断拿捏很准。如此混『乱』局面下。竟还能从容不迫的分析敌我形势,带着他们缓慢朝后推移,留下一地无头却还在不断扭动身子的死役。[]浮世谣180

听到我的呼声,独孤涛转过头来。深邃眉眼微微眯起,忽的『摸』出一把匕首冲我飞来。我惊呼一声,往一旁躲去,没能躲掉,好在避开了要害。

从肩上拔出匕首,倒抽了一口凉气,若是往日,一定甩回去刺他。现在第一时间却是捋起衣袖,剁掉自己的左前臂往远处抛去。能想到的只有这么一招。巴望能引开那些死役的注意。

杨修夷说过要教我功夫,最初那几日我每次睡的正香都被他从被窝中强拖到院子里绑着沙袋扎马步。因实在吃不了这份苦,于是学会跟他软磨硬泡撒娇卖巧,借口推脱说等离开了崇正郡再刻苦训练。如今真是后悔万分,深刻体会到何谓书到用时方知少。武到用时才恨懒。

我痛的浑身抽搐,瘫软在地,饿了几天身体已虚到极致,刚从崖上坠下,体内元气恐怕都已流失殆尽,只能勉强撑着神思等他们安全脱身。

但胳膊毕竟只有一条,死役却有七八百只,没能引开多少,倒引了几只朝我跑来,其中一只身形那么眼熟,是乔雁。

我愣怔的望着她,一时找不到言语。

我此生虽短,见过的可怖场面却不在少数,腐烂的死人,狰狞的妖怪,包括这些死役,有独眼的,没鼻的,烂嘴的,甚至开颅,脑『液』淋了一脸的,却没有一个让我觉得这么发憷,让我抖的镇定不下。

语声哽咽在喉:“乔……雁……”

她自然听不到,那么热情好客,美丽爱笑的姑娘,她此时正瞪着空洞无神的眼睛,双手虚伸,挤在死役群中朝我冲来。

我难过的看着她,心里在默数时间,待数到了十三,它们的身形瞬间成烟,被我身后盛怒的白芒净气燃的点滴不剩。

如果我懂事坚强一点,就不应该在此时伤春悲秋,可是眼泪止都止不住。想起这三个月来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照,想起她每日在斜街店铺忙完都要给我带一堆甜品糕点解馋,想起那些风和日丽的晴天,她在庭院里晒衣哼曲子,有蝴蝶鸟儿在满园娥树上飞来飞去。也想起,她是因我而死。

眼泪顺着捂脸的指缝滑下,但不能允许自己悲伤太久。我缓回片刻心神,举刀想要再引一批死役过来送死,这时听到一声粗哑嘶吼自远处天幕传来,抬头望去,只见一团黑雾呈虎豹模样,立于高空,仰首长嘶。

黑雾身前,凌空悬着两抹笔挺修长的身影,一蓝一紫两团莹光分别罩着他们,是杨修夷和花戏雪。

高处疾风强劲,朔朔鼓吹,他们衣袂翻飞间,可见殷红鲜血染袖。我心下骇然,忙踉跄爬起,那黑雾陡然分散为十六团黑烟,将他们环绕其中。

以气蕴成的妖兽最为难缠,也很稀少。当世对凡尘妖物记载最为详细的《焜世经》上也只记载了两只,一只为良兽,名叫叩叹,六百年前,它在风平关以西卷跑数千万蝗虫,为百姓谋福。世传它为须文太山常至仙长以精气仙材所炼,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另一只为凶兽,世人取名凶孽,闻名便可得知它的凶残暴戾,它虽不吃人肉血骨,却嗜好虐杀生灵。世传它晒不得日光,夜间专躲在深山洞『穴』里,最后被几位高人以铜镜引光杀死。[]浮世谣180

以气蕴成的妖兽,刀剑于它们全无用处,用玄术屏障将其禁锢其中虽可,但它若能逃出一丝一毫,便又可再度凝结庞大,实在令人头疼。而我们眼前的这只,从未听闻,真不知它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弱点又在何处。

搜肠刮肚,焦头烂额之际。独孤涛的声音猛的爆响:“十八!”

我陡忙转过头去,整好看到独孤涛身形上前,将宋十八拉至身后,迎面而来的死役尖爪在他胸上开出一朵绚烂血花,白衣浸染,我险些被吓晕过去。

宋十八应是和我一样,被黑雾妖兽分了心,好在独孤涛伤势并不致命,但方才一番恶斗下来,他早已没了再撑下去的力量。

“独孤。你撑住!”

宋十八紧紧护着他。手中长剑像疯了一般『乱』劈『乱』砍。虽剑劲狠辣,却没了章法,我匆忙上去接应他们,她看到我立即担忧惊道:“初九。你的脸怎么肿成了这样?”

死役体内的汁『液』横流,将草地染成一汪黑潭,恶臭味道遮天蔽日,难得此时此景她竟还有心思关注我的容貌。我用匕首削飞几个死役的脑袋,身手不佳以至于肩上被咬下一大块血肉,强撑着疼痛从她手里扶过因失血过多而晕厥的独孤涛:“你快去帮佘毅!”

在望乡石阵中替独孤涛草草止血包扎,宋十八等人赶来,她的双目通红,一把冲上来推我:“你不是能摆阵法吗。你怎么不摆啊!”

佘毅咬着布条,在左臂上打了个结,抬起头看我一眼,再转向宋十八,沉声道:“你以为阵法是无所不能的么?那精通玄术巫术之道的人岂不可以称王称帝。胡作非为了?

宋十八恼怒的看着我,我顿了顿,轻声道:“我跟你说过,玄术巫术可以引万界灵力,倾江倒海,颠覆山川,可是也有相同之力可以与之匹敌。灵鹤护身结用玄线编织,泡在紫云花『液』和青玉酒『液』里就能抵御一次阴邪玄术。专开在南方山涧里的泉鸣花,它的花香可以防止隔空移物。古时两国开战,沙场征伐,强劲如赤阳仙屏阵和垂天之幕这些玄术屏障,也抵不过劲弓强弩的万箭齐发。更别说我只用几块石头擂的小巫阵,那么多死役在这,被破掉不过一时半会儿,倘若让你误认为有阵法保护而心生懈怠,那我不是罪人了。”

她抬手擦掉眼泪,气呼呼道:“我不过心急了找个发泄,你让我打几下会死么,不过说了你一句,你说我一大堆干什么!我已经难过的要死了!”

我微微一愣,随即为之一惊,往昔难以记住的玄术名字方才竟一下子在脑中清晰。不止于此,连五官都清明许多,可是眼下分明应该担心杨修夷,怎在这里和她扯起这些。

风忽然大起,我转过身去,抬手遮在眉骨上。杨修夷和花戏雪身形被黑雾笼于其中,难以辨清,偶尔可见光矢飞绽,声如铮鸣。

宋十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头怪物就是从铜镜道台出来的。”

我双手绞着衣衫,紧张的快要将它揪破:“我猜到了。”

轻鸢忽然大声疾呼:“小姐!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不等我转首,宋十八猛地将我往后扯去,仓促之间听得细碎声响起,像无数镜面同时跌地,清脆却令人心口一窒。佘毅弯身背起独孤涛,大喝:“往山上走!快!”

我仓然回头,天幕被五『色』霞云遮蔽,『色』彩奇艳,追逐我们的死役不管是否到了白芒之下都顷刻灰飞,消失无踪。远处的成片红木槿碎裂成细小花瓣,如落雨在空中四处飘散,随之而起的还有漫野石子,带着银『色』光环流转点晕,刹那笼罩天地,如风月无边的琼台仙境。这本是极美的一幕,可是大地陡然裂开的巨缝令人全然无心欣赏。

我被宋十八拉着,跌跌撞撞往山上跑去,迎面飞沙走石,疾风怒号,身形不稳恐怕就要被大风刮走。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那么久,我们终于攀到峰上。独孤涛已转醒,玉立在崖边,葱树掩映中,他面容苍白毫无血『色』,一双幽深黑眸担忧的望着崖下赫然出现的巨大深渊,听到我们的动静,他转首,眸中一喜:“十八,田姑娘。”

攀着斜侧树木再上了一个土坡,看清他身旁站着的人除了佘毅外还另有他人后,我瞪大眼睛:“独孤当心!”

已经晚了,本在谈笑风生的风华老头忽然踢开受伤不轻的佘毅,反手极快掐住独孤涛的脖子,将他身子往外推去。我和宋十八下意识的抱住脑袋尖叫,跟在我们身后的轻鸢吓得跌倒在地。

风华老头掐着他脖子,冲我慈眉善目的笑道:“丫头,两条路,你选吧。”

我疾步跑去:“你快放了他!我跟你走!”

独孤涛却冷冷一笑:“我虽没什么本事,骨气还是有点,用不了一个女人来救。”袖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柄匕首,刺中风华老头手腕,风华老头吃痛松开,独孤涛身形便如秋叶一般坠下了悬崖。

我和宋十八尖叫着扑去:“独孤!”

白雾苍茫,已寻不到他身影,我忽然觉得无比寒冷,整个人都在拼命发颤。但没有太多悲凉和凄惶的时间,风华老头已转瞬冲我奔来,宋十八比剑冲去:“我跟你拼了!”被他凌空一掌拍在胸前,喷出一口血雾。

我急忙抱住宋十八,大哭出声:“够了!我没说不跟你走!”

宋十八拉住我:“初,初九,不要跟他走……”

“十八,我对不起你……”

抬头朝杨修夷望去,他和花戏雪仍被黑雾死缠住不放。我抬手擦掉眼泪,将宋十八放下,直起身子朝风华老头走去,他探手就要拿我,这时一阵刀光陡现,他伸出的右手被齐腕斩断,带起一细血线从我眼前飞过。

独孤涛捂着伤口出现在崖上,趁我们惊愣之时,他朝风华老头冲去,一枝崖上折来的枯木迅疾刺入风华老头的脖颈,顿时血管爆裂,喷涌而出三尺血柱。

风华老头终于不再嘻嘻笑笑,清癯脸上骤现难以置信的狰狞眉目,紧而一束红『色』光矢自他掌中疾出,在冲入独孤涛身体前被宋十八扑来挡下。

“师父!”

古誊从另一侧出现,焦急奔来,扶住身形不稳的风华老头,双眼睁得通红:“师父!”

他怒焰充目,转过头来:“我要杀了……”

话音说了一半,戛然而止。原因无他,是我手中握着的匕首横『插』进他的脖颈,将他下半句话烂在了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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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抔黄土尘烟里

用力拔出匕首,血花喷了我一脸,他倒在我脚边,伸手抓住我的小腿,双眼睁得犹如铜铃。

我将他一脚踢开,转身跑向宋十八。她瘫倒在血泊里,今天穿的衣衫算不上是女儿家款式,但因是鹅黄『色』,便多显了几分娇俏。可是腹上鲜血层层渗出,将单薄黄衫染红,从小腹漫至下裙,似桃花遮掩了树梢圆月,也似残阳灼伤了我们的眼睛。

她抬眼望着独孤涛,微微一笑,清秀眉目宛若梨花,声音仍如往昔清脆悦耳,却低了不少:“老天爷待我,还是不错的。”

独孤涛紧紧抱着她,没有说话,脸『色』白的比她还要吓人。

她把头埋入他怀中,叹息:“杀了那么多人,我从来没想过能死在心爱的人怀里,真好。”

独孤涛颤着唇,眸『色』深痛:“你是我的妻子。”

怀中的她轻轻摇头:“不要让我污了你,我不配,这样,这样已经很好了……”她重重咳了两声,方才的淡然自若再难维持,鲜血从她口中溢出,将胸前滚着淡『色』丝线的衣襟全部染透。她转头冲我望来:“初九……”

我忙抓住她的手,声音哑的听不出吐字:“十八,十八,我在这。”

一个木雕人偶被她轻轻塞来:“我杀了那么多人,我下辈子是不是得做猪做狗了?”[]浮世谣181

我拼命摇头,眼泪直掉:“不是的,你先别说话好不好,杨修夷医术很高的,他可以救你的!”

她又吐出一口血,浑身剧烈颤了两下,神情痛苦,却强撑着笑脸看我:“那天你说的,还记得么?”

“记得什么?”

她想做出一个得意不屑的表情,却那么困难,轻声道:“看。看吧,老子没有被砍头,没,没有被凌迟,没有被车裂,没有……”

我哭着打断她:“别说了,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先别说话,杨修夷很快就来了!”

“……没有,没有被五马分尸。也没有。没有被。被炼『药』术士抓走,老子,老子是死在,死在……”

知道她想说什么。但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她亲口说出。

我颤着手推她:“十,十八,你,你别吓我。”

她的所有吐息至此终结,徒留唇角还挂着一缕浅笑。

没有戏台上戏子们临死前的连篇累牍,也没有里主人公去世前的缠绵情话。她就这么走了,什么遗言都没有交代,虚无缥缈的来世承诺也没有留下,跟她『性』格一样。走的干干脆脆,甚至临死还不忘和我斗嘴逞能。

明亮的眼睛失了神彩,涣散无光,缓缓的阖上。握在我手心里,平时打人那么有劲的手。也失去了力气和温度。

我难以置信的推她:“十八,宋十八!你醒醒,你醒醒啊!”

多希望她忽然睁开眼睛冲我扮个鬼脸,然后用贱兮兮的表情和声音来告诉我:“老子是在逗你的。”

可是没有,过去互相捉弄了那么多次,这次却再也不会了。

我嚎啕大哭:“十八,你给我醒来,醒来啊!没有你在,谁陪我一起欺负人,谁陪我一起打架,陪我一起胡闹,陪我一起睡觉和说人坏话。十八你醒醒,我们再吵一架好不好,我一定让着你,你可以随便打我骂我,我不告状了,我不仗势欺人了,十八你醒醒……”[]浮世谣181

山风拂来,将她两鬓碎发吹开,『露』出雪白净致的脸。这个连睡觉都在骂人,睡相难看无比的女人终于有了难得的宁静,如此看去是那么的安谧美好,却不是我想要的,更不是独孤涛想要的。

他低下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伸手抹掉她唇边鲜血,喑哑说道:“我要你当我妻子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乎你的身份,你过往所犯的罪错我都想和你一起承担。这些时日你一直躲我,我嘴上没说,但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么?”

他静静抱着她,抬起黑眸望向远处,村庄坐落,有几个地方升起袅袅炊烟,是活下来的人们在开灶煮饭。

“你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你,我矢口否认说从来没有,那是骗你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在风云寨后山就已经喜欢你了,故意对你说那么多狠话,是在害怕,毕竟,毕竟我们身份确实不同……”

他苦涩一笑,眉宇沉痛:“十八,是不是我说了这些话才让你一直躲着我?”眼泪滑过刚毅的下巴,滴落到她唇上,他轻声道,“从风云寨逃出来的那天晚上,我已经走到了山下,放心不下你又折返了回来,却骗你说想亲手逮走你,其实类似的假话我还说了很多……”

如果他能在她活着时说出这些,该有多好。如果能知道今天会发生这些变故,又该多好。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他一直在讲,一字一顿的轻语道出,带着浓情满付,可她却听不见了。

空中云霞越发瑰丽,如烧起烈艳大火,长风迭迭『荡』来,带起满山枝桠急晃。崖下旷野银石陡转越发急速,如无数萦光月珠,在宋十八脸上映出奇幻又不切实际的斑点光晕。

轻鸢缓步走来,哭着扶起我,神情悲伤:“小姐,我们怎么办?”

我抬起眼睛,她惊了一跳,下意识后退,我含泪轻笑:“是不是开始烂了?”

她掩住唇瓣:“小姐,你的脸怎么会……”

我望向古誊的尸体:“他是你的发小,我杀了他,你恨我吗?”

她愣怔的望着我,没有说话。

我一笑:“我的脸没怎么,不过杀了个人。本来就是猪头模样了,现在更丑了吧……”

对她摊开双手,手心也开始溃烂了,皮肉层层外卷,内里血肉逐渐发腐发烂。其实很痛,但疼痛于我早就习以为常,何况如今浑身最痛的地方,是在心口。

最后望一眼依偎在独孤涛怀里的宋十八,眉眼恬淡,嘴角浅笑。其实她走得那么安详幸福,比起断头台,比起我所说的那些场景,她或许很知足了。

这个死女人,她总是表面上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一副豪迈的可吞天地的模样,其实心里这么敏感,比我还自卑,比我还矛盾,比我还会胡思『乱』想。

将她的木像在怀里放好,我平躺于地,望着云彩霞艳的天幕,轻轻说道:“轻鸢,帮我一件事吧。”

她哭着点头:“小姐你说。”

“我现在脑袋好晕,可能快要昏死过去了,等一下如果杨修夷摆脱了黑雾妖兽,你让他把我带出去,如果没有的话,你就把我扔在这吧,让我留下来陪他。”

她抽噎着没有说话,我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说道:“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真想带你去大香酒楼走一走,虽然不喜欢那,可极香苑里有几道特供的菜味道真是好,好想再去吃一遍,虽然真的很贵。”

“小姐……”

我自顾自道:“我以前的人生计划有两个,一是吃遍天下名酒佳肴,当然啦,都是我师父没尝过的,那样我就可以兴高采烈到他面前炫耀了,我总是喜欢惹他生气,因为他生气的时候会把胡子吹得『乱』飞,很好玩的,哈哈……”

“还有一个计划,就是找到我的亲人,可是,可是他们都死了……”

说到这里,意识已渐有些模糊,我『摸』了『摸』脓疮越来越多的脸,轻轻一叹:“同是上古巫术,但看来天象白芒阵是比不过我们月家累世的杀人血咒了,如果当年不是师公的全力救治,可能我的重光不息咒也比不过它,真是厉害……”

话似乎有些多,胡言『乱』语的自己都找不到逻辑:“人生在世不过酒肉欢愉,若没有好吃好喝的那多没劲呀。真希望我能快些报完仇,然后我就可以和杨修夷纵马江湖,踏遍山川,把好看的戏剧,好听的曲子都过上一遍。最好还能找个仙家名师,治好我的绝子之症,然后我要给杨修夷生个孩子,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他一定都会喜欢的,你说,我那么漂亮,他那么俊朗,我们的孩子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对不对……”

困意愈渐浓郁,我强睁着眼睛,继续道:“这样的生活多幸福啊,男人在外沐风栉雨,辛勤赚钱,女人在家洗衣做饭,勤俭持家,等他辛苦一天后回来,马上就能吃到我做的一桌饭菜,我再给他捏腰捶……”

这是宋十八说的,眼泪再度潸然流下,始终忘不掉她当时的神情,眸里的憧憬向往那么强烈。

我哽咽着抹掉眼泪,看向轻鸢,从她清澈的眼睛里,我隐约看到自己的脸,差不多没一块好皮肤了。像是煎锅上撒了辣椒粉的肉饼,又像是被人一脚踩烂的西瓜皮。

伸手想遮挡一下,却没了力气,可能再过一炷香,我的周身肌肤都会烂透。我闭上眼睛,意识散尽前说了最后一句话:“要是能再吃上一块师父做的蜜豆糕就好了。”

重风吹来,寒意浸润四肢百骸,想想人生没有憾事也是不完美的,便也释然。

如许绿池如许汤,不爱画眉爱清狂。

常于人前笑声扬,自怀心绪几宵长。

怅望临风风声绝,悲怆望云云断肠。

一抔黄土尘烟里,几曲悲歌乘风殇。

斗转千石还不休,佳人音容已消茫。

但听千里长风徊,浮生不过戏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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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氏族门阀

夏日多雨,只是没料到来的这般迅速,几道雷电骤然撕开天幕,乌云都还没有密布,哗啦啦的倾盆大雨便轰然倒下,满世界瞬间被雨雾『迷』蒙其中。

我抱着干瘪瘪的包裹,在通往康城的泥泞小路上跑了许久,终于见到前方一个破庙,迎着狂风骤雨疾跑而去,檐下已躲着几个同样避雨的路人。

鉴于上次在益州岩花村郊外破庙里的遭遇,我没敢进去,和他们礼貌『性』的稍稍问好,便瑟瑟发抖的缩在门口。好在独孤涛想的周全,给了我两件以青竹碧罗裁剪的外衫,防水耐火烧,对于不喜欢出门带蓑衣斗笠的我来说,真是方便多了。

从崇正郡出来是在一个月前了,当时我昏了过去,全然不知事后的险象环生。据佘毅所说,在天象白芒阵通往外界的气栈里,逆风横流,光怪陆离,这些已经够有难度了,偏偏还横空杀出一个原清拾。混战之中,我和佘毅被逆风卷走,一起掉到了郴州丰土城。

他照顾了我九日,据说好几次我都没了呼吸,期间浑身烂的跟泡在水里的浮尸相差无几。一等身体好转,我便立刻跑去益州辞城,没想找不到一个熟人,连杨修夷在辞城的府邸都换了一批新面孔,虽然还是杨家的人,却没一个认识我,对我不理不睬,我反复强调自己真的是杨修夷的门人,结果被人架着胳膊扔了出来。

无奈之下,决定先去找独孤涛,一经打听,他回了益州都城永嘉。等我跑到永嘉,却在知府门前被告知他生了大病,数日不好,已连夜送回了京城,临走前留下都是御寒衣物的包裹给我,还有杨修夷也回了京城的消息。

连日来雇马车跑路,加之门卫管家的银两打点。我花光了所有积蓄,抱着包裹在永嘉这座比辞城还要繁华数倍的大城里溜达,结果撞见了傅绍恩。

若是往常我一定拔腿就跑,眼下却无比开心。因我一向不问世事,连江湖恩怨都很少打听,对朝政庙堂上的那些官职部门更是知之甚少。如今遇到一个读书人,终于有机会可以好好的问长道远。

关于这类问题傅绍恩显然很来劲,顿时眼睛发光,给我滔滔不绝的开讲。但废话实在太多,中间被我删繁剪篇的打断好几次。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临走前还不忘抢了他的钱袋。可惜里面只有三两银子。[]浮世谣182

一道闷雷乍响,我啃着雪梨抬起头,虽说雷雨来势汹汹,去也匆匆。可是山路并不好走,恐怕今夜得在这破庙里留宿了。

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是喜是忧,一方面好担心杨修夷,想快点见到他,另一方面却越来越忐忑不安,尤其是进入崇州后,不知是赶路疲累,还是日有所思。总之一连做了数日千奇百怪的噩梦。

梦到杨修夷爹娘不喜欢我,拿着小皮鞭抽我非要我吃掉两把菜刀;还梦到他家里妻妾成群,清婵湘竹春曼连排站着要我给她们擦鞋捶腿;甚至梦到他和花戏雪在一个飘满帐幔的依水高阁里为了一根刷粪桶的短帚打架,然后粪桶泼了劝架的我一身……

我想我快要疯了,神经脆弱到不行。只因杨修夷的家世给我的压力实在太大。

我想过他家会很有钱,父亲要么是个大商贾,要么当了个高官,也有可能是皇亲国戚,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他的家世会这么庞大可怕。用傅绍恩的话说,他家只要愿意,一个乞丐也能当上皇帝。

一开始只觉得夸张,没有当真,傅绍恩看我不信,摆出一副怜悯模样:“你也与那些愚不可及的农民一样,竟不知道这门阀氏族的厉害。”

我正在想要不要打他时,他道:“我大汉如今共七大门阀氏族,为楚家,杨家,公孙家,魏家,南宫家,左家和任家,如今朝堂上大多数官职都是这七大氏族的人,上到皇帝内阁,下到边城治安局,连皇帝有时都不得不看他们面『色』行事,你说厉害不厉害?”

我“切”一声:“那他们为什么干脆不自己当皇帝?”

他一笑:“你知道前朝是怎么亡的么?就是因为前朝皇帝妄想收归皇权,动摇了氏族门阀的利益,结果被那些世家门阀给联手推翻了。推翻之后却没人想当皇帝,左右权衡下他们扶了如今皇甫氏登上皇位。当皇帝固然好,看似权高无上,天下都得对自己跪拜磕头,可脑袋也是不稳的,历来没有长久的政权和皇族,唯有氏族门阀长盛难衰。与其坐上高位被人虎视眈眈,不如躲在檐下品茶赏雨,反正这高位之人也动不了自己。除非其他氏族力量被严重削弱,否则这皇位,他们是谁也不愿意坐的,那又不是真正的九五之尊,不过傀儡摆设罢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他又道:“数百年来,不管是天下大统还是数国战『乱』,这些门阀贵胄都牢牢控制着各项命脉行业,兵器,良田,钱庄,瓷器……累世财富惊人得可怕,他们庞大的家族体系,仅一日的花销就可够汉东九州和关东四州的数千万百姓半月之粮。若遇上大旱天灾,百姓们拿起武器也只对当今皇帝和藩王们喊打喊杀,他们该享受的会继续享受,甚至看皇帝压不住了还会反过来开仓放粮,帮着一起打皇帝。那些农民求的不过一口饱饭,且在权谋手腕上压根不如他们,最后打下来的天下还是落在了他们手中。但这些门阀氏族的存在也并非是坏事,他们有着各自的家族利益,说是互相勾结,其实他们也在互相牵制和利用,为了家族权益,他们为百姓谋福祉的事情有时做得比皇帝还多。”

我不由感慨:“投胎在他们家一定好幸福。”

他顿了顿,摇头:“那可未必,门阀氏族也有消亡的时候,当今的七大世家中,最为可怕的是楚家和杨家,他们在九百年前便是赫赫有名的望门大族。南宫家的兴起是因家族不断有人入朝出仕,占据朝堂一席,最显赫一时的是四百年前南宫家的五世三公,至今还是史书上的绝笔。魏家和任家靠的是世代经商,左家则是国难大财,兴起至今不足两百年,与六大世家无法相比,但比起其他普通门阀已绰绰有余。除此之外,这数百年来,还有其他门阀氏族崛起峥嵘过,譬如仄客江氏,崇州刘氏,柳州欧阳氏,枫柏沈氏等等,他们都曾跻身大门阀之一,现在却连后人在哪都寻不到,甚至岭南薛氏一族在三百年前尽数被斩,九族全灭,香火都断了。笨只笨在他们太过张扬,若能学学楚家和杨家那般低调和沉默就好了,这也是楚杨两家的可怕之处啊。”

政治权谋,天下大势这些我听不懂,打断他的口若悬河后,我想得只是为什么杨家那么厉害,为什么杨修夷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我几乎想抱头逃走,躲得越远越好。

可是佘毅说杨修夷被黑雾妖兽反噬,以至于在气栈里和原清拾对战受了重伤,这令我一刻都放心不下,巴不得生出双翅膀即刻飞到他身边。

将梨核扔掉,又拿出一个啃,这些都是昨天在野外摘的,冻得牙齿咯咯『乱』响也没办法,实在太饿。从傅绍恩那抢来的银子早用光了,全用来坐了马车,却也只能坐到平州。离了马车后的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日没夜的赶路,终于到了崇州,只要过了崇州康城,离京城就更近了。[]浮世谣182

可是越近,心里的感觉却越发不安。

我抬起眼睛,雨越下越大,积水漫过寺院台阶,若再下上一个时辰,恐怕我不得不进到大殿里面去,但好在雨势真的来去匆匆。

靠在结满蛛网的破旧殿门上小憩,又做了个噩梦,醒来后打了个寒战,随手支地想要撑起身子,却『摸』到一个钱袋。

纳闷的四下张望,殿里横七竖八睡躺着很多人,我正要张嘴询问,坐在香案旁的小女娃冲我比了一个噤声手势,而后轻手轻脚朝我爬来:“姐姐,这是刚才那个大姐姐给你的。”

“给我?”

“那个姐姐已经走了,她要我跟你说一声,这只是还债。”

“还债?”

我这么小气的人,从来不会借银子给别人,哪来的债务在外?

小女孩点头:“她说她师父对不起你,让你不要拒绝。”

我顿了顿,问:“那个女的是不是爱左右张望,喜欢含手指在嘴里,然后见谁都喊爹叫娘,擅长没事一个人在那傻笑?”

“噗嗤!”小女孩笑出了声,“她才不是傻子呢,那个姐姐很漂亮,也很厉害,她治好了我娘亲的腿疾,还给开了『药』方子呢。而且,她哪会傻笑呀,她根本就没笑过,也不爱说话,更不爱左右张望。”

“那位姐姐姓什么?”

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姓孙。”

原来是她。

我垂眸看向手里的钱袋,我做人向来很有原则,最起码对事不对人。风华老头的事情我没想过找他门人报仇,如果我不是巫族之后,我相信他还会待我如初,还会很疼我……

叹了口气,将钱袋收到怀里,虽然不喜欢欠人银子和人情,可是此时真的很需要,暂时先用吧,等以后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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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京城

京师繁华,富甲天下,遍目所及皆是人山人海,光在城门外排队过通关文碟,就等了我将近两个时辰。

穿过偌大的华金门,正式踏入京城,心中更是惊叹无比。大道横宽可供二十辆马车并肩同行,一路车水马龙,十里锦绣,两旁高楼林立,满是重楼屋宇,一派峥嵘鼎盛,气势恢宏之象。

与外城区连接的宽大石桥长约百丈,桥下就是说书先生们常提的紫清河,走过石桥,进入盛京区更是豪宅酒肆连绵,钱庄商号并立。无意中瞄到司麟钱庄的鎏金招牌,它开在柳州宣城的分店宛若鹤立鸡群,主店在这里分明占地更广,装潢更为隆重盛大,却不过沧海一栗,丝毫引不起注目,只因周遭店铺的豪华精美皆不输它。

我总是觉得自己见过大江大浪,自诩再没有什么场面可以惊到自己,如今到了京城,终于明白何为一江歆羡一江,一山仰止一山。

当初湘竹说辞城夜市繁华,为大汉第一,比京城还要昌盛,真是虚谈。虽还没见到京城夜市,但如今盛景已不难想象,好后悔当初师父要带我来这时我偷懒不肯出门。如果那时来过,如今就不用这么激动感慨,以至于更加在意自己和杨修夷之间的悬殊差距。

找了家客栈沐浴更衣,换上一套新买的衣裙,贵的要死,浅粉蝶纹软烟罗裁剪的交领襦裙,特意配了条价格不菲的云纱玉带和腰下装饰的安生白玉。因怕冷,又买了条外罩的浣花锦瑟外衫,毕竟和他父母初次见面,我不想穿得太厚重,更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病秧子,相信天下父母都不愿儿子讨个『药』罐子媳『妇』回家。

对着镜子将买的胭脂水粉一一排开,而后又描眉,又扑粉,反复折腾了许久,却连最简单的口脂都没能印好。每次不是抿到嘴边,就是颜『色』不均,最后一气之下,将红纸撕了,只在脸上抹了稍许胭脂。

杨家盛名天下,打听到宅府所在不是难事。坐着马车穿过十几条大道,从玄武区到青龙区,最后停在一条热闹的巍巍主道上,车夫回头要我下车,称他这样的马车无权进去。

付了车钱。忙拉住车夫。询问今天模样好不好看。衣着服帖不服帖,却忘了这车夫是纵横京师的车夫,目光眼界岂是我这种山野粗人能比,他淡淡瞟我一眼。安慰般的笑了两声后驾车离开。[]浮世谣183

我紧张的快要不能呼吸,沿街的繁华场景,煮酒烟丝,茶水商铺都如若未存,脑中遍天盖地全是想象中杨修夷爹娘的模样。

他们会不会吃了我?他们会不会笑我没读过书,不识大体?我见面了手该放哪,他们若是请我喝茶,我要不要端到他们面前让他们先喝?要是想打喷嚏怎么办?要是忽然没忍住,放了个响屁怎么办?要是不小心踩到裙角。在他们面前摔得四仰八叉怎么办?要是……

我深深呼吸,再深深呼吸,又在心里将所有解决方法想了一遍。

若是他们要吃我,就让他们吃吧,反正我有重光不息咒。若是被笑没读过书。不识大体,一定要做出虚心模样,千万不要冲动的跳起来打他们。至于请我喝茶,最好别喝,那样会想『尿』『尿』,初次见面不好启齿。如果打喷嚏,一定要用手挡着。如果放了个屁,就说屁也想见他们,忍都忍不住,非要跑出来。若是踩到裙角摔倒,那更好,趁机拍马屁说自己见了他们就腿软,因为他们生的宛若神仙,令人禁不住要膜拜……

本以为越往前走,四下会越发清冷安静,想是这样的世家门阀,门庭前肯定霸道的不允许有吵闹喧哗。没想恰恰相反,不仅商铺越开越多,甚至连走街串巷的杂耍戏团都碰到了两支。沿街荣华昌盛,香气熏人,各类吆喝声响彻盈天,挑担小贩络绎不绝,我忽然想起自己没买见面礼,正想去商铺里挑选,转眼已远远看到了杨府金碧辉煌的盛大府门,彼时连脚步都一个踉跄。

阳光刺目,落在澄墙彩瓦上,绚丽夺目,熠熠生辉,宛如珍珠缀于锦绣布匹,瑰丽奢华到无以复加。汉白玉石铺就的九行石阶上,共十八扇金漆朱门,十六扇紧合,中间两扇大敞,门前立着四十来个健壮严整的守卫,目不斜视,面如刀削,宛似石人。

府宅外墙高砌,垒以整块平滑方石,石上有淡『色』华光,可见在砌墙之前浸泡过月萝湘『露』。墙上彩瓦,看『色』泽便知浇了巧兰骨汁烧制,且附蕴了最为辟邪的筑声钦引。若没有猜错,这里的大小阵法恐怕不少于十个,防蛇防虫防盗防贼全给配套齐全了。

我回首望向来路,从行人告知我那里就是杨府高墙到走到此处大门,竟走了**里,而这,仅仅才是一半的距离,占地之广,着实惊人。

听说杨家低调内敛,不比其他门阀那般声势浩大,如今真是难以想象其他门阀的府宅会繁盛到如何模样。

踌躇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提裙上前,跟一个守卫自报家门。这守卫很年轻,不过二十来岁模样,肤白若雪,浓眉大目,自我走到他面前,他便挂上笑颜,听完后微笑颔首:“姑娘稍等,容我进去通报。”

在我等他回来的这段时间,不断有各类人马到此拜访,有豪服高帽的官员,锦衣玉冠的公子,气质高贵的千金,素衣长衫的书生,提剑佩刀的侠士……有些直接登门进府,有些和我一样等候在外。

这群守卫一直面无表情,但等有人上前询话,却无一不有礼掬笑,态度温和,比起辞城那群王八蛋,真是太有素养。但他们越是这样,我反而越加紧张,连看门的守卫都这么谦和有礼,这样家教森严的礼仪大家,我这么一个山野丫头进去到底合不合适。都怪以前太顽皮,若是能好好静心,遵从师尊教诲该有多好。

忐忑难安了半天,终于见到那眉清目秀的守卫出来,没有时间想太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控制好脾气,再时刻保持笑脸,应该没问题的。

我整理衣衫发饰,挺直背脊腰板,迎上前去准备跟他一起进府,他却伸手将我拦下,温和笑道:“姑娘,抱歉,二少爷说并不认识你。”

我一愣:“不认识我?”[]浮世谣183

他轻轻点头:“嗯,姑娘许是找错了人,还请回去吧。”

我皱起眉头:“不可能啊,你家二少爷可叫杨琤?”

他笑意微敛:“二少爷享誉盛名,知道他名字不足为奇。”

“那你跟他说了我的名字吗?我是初九啊。”

“姑娘请回吧。”

我激动的抓住他的手腕:“他不认识田初九?”

他以巧劲抽回胳膊:“是的,姑娘请回。”

“他亲口说的?他脑子让门钉钉了么?叫他出来见我!”

“姑娘……”

我想忍,没能忍住,冲动之下,抬脚就朝大门里冲去,几个守卫疾步上前厉喝,大力拦住我。

我推开他们:“让我进去!把杨修夷叫出来!”

“姑娘,若再这样只能当贼子处理了,勿要怪我们无礼!”

“无礼你个头!杨修夷,你给我滚出来!”

“姑娘!”

我气呼呼的停下,回头看向那个年轻守卫:“你再去跟他说一声,这样一点都不好玩,他要再不出来见我,我立即走人,这辈子都让他找不到我!”

守卫面容森寒,摇头道:“姑娘你走吧,少爷的规矩向来不见生人。”

我气急:“你才生人!他不肯出来,你把丰叔喊来!”

他抬起头,顿了顿,目光冰冷的说道:“姑娘当我杨府为何地,想见谁便能见谁么,未免太狂妄自大了些,如若你不是女子,今日必不会如此礼待,还请回吧。”

我勃然大怒:“你干什么口口声声让我走!快去把丰叔叫出来!听到了没有!”

他抬起眼睛,不再理我,几步退回岗位。

我全然没想到会是这个情况,一时不知所措。发懵之际听得议论声起,这番小动静竟引起身后无数人的指指点点和观望,顿时心中怒火更甚。可是『性』格再莽撞冲动,也懂事的知道不能在他家门口闹事,那样会让他丢人,更会让自己丢人。我狠狠跺了下脚,咬牙离去。

回去后立即收拾东西要走,整理了一半却忽然停下,虚望着半空发起了呆。

会不会是杨修夷受伤严重,脑子也被伤到了,像书里用滥的那些情节套路一样,主角患了失忆健忘之类的顽疾?

虽然师父说这个假的不能再假,一般伤到脑子的很少能失去记忆,要么直接死掉,要么长睡不起,要么就是痴痴傻傻,如卫真那般。

但如果,万一,不幸,真的被他患上了呢,除了讨厌的『性』格,他各方面都完美的天怒人怨,说不定真的就是了……

我转身在软榻上坐下,越想越觉得害怕,想起书里那些可恶的配角都会在此时乘虚而入。像杨修夷这么优秀的,排着队等着给他软玉温香的女人得排成十里长龙了吧。

不行!

我将包裹摔倒床上,这种事情不可以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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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两处天涯

一连数日,我都执着的守在杨府门口。

有时装作卖花的姑娘,有时装作喝豆浆的行客,因怕引起别人注意,好几次故意把络腮胡贴脸上,装作蓬头垢面的乞丐。结果忘了这条大道连普通马车都不让进,更遑论叫花子。只是没想到这里的衙役这么悠闲,这种小事都能惊动他们,竟把我拎去了府尹,好在进去半天就被放了出来。

一晃过去七八日,始终没见到丰叔和杨修夷在门前进出,我的盘缠用得所剩无几,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趴在客栈软榻上,『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对着宋十八的木像发了半日牢『骚』,转过身将她的木像放在案几上,仰面长叹:“唉,你要泉下有知就行行好,给我变出几个江湖好友吧,什么逸扇公子,绿衣双刀姑娘,恶贯满盈,罪恶滔天的都行,给口饭吃就行,我已经快饿死了,要是再没钱,明天就真的要当『露』宿街头的乞丐了……”

语毕,坐起身子:“我怎么把你的独孤涛给忘了,那小子也来了京城了。将军之子,应该不难打听,我怎么前几天就没想到找他帮忙。”

匆匆穿好靴子,整理衣装,刚奔到门口,卧房门却被人从外面“砰”的一下踹开,差点撞在我鼻子上。

来的是六个蛮横无理的衙役,一进门就凶巴巴的要我交出户籍。

大汉户籍有两种,一种中规中矩,婴孩落地时所办,另外一种就是专为我这种没有父母六亲,不知故乡何在的孤儿所开。我原先的户籍是在宣城办的,因为田初九恶名在外,后来杨修夷帮我重弄了一本叫月牙儿的户籍。

虽然不知道这六个衙役问我要户籍干什么,但我还是乖乖的拿了出来。他们分明要我拿户籍,我拿出来了却看也不看,直接拉起我往外扯去:“走!”[]浮世谣184

我惊了一跳。拼命扭动手腕:“你们干什么!”

“给我老实点!再动一下废了你的脚!”

“我又没犯法没做错事,凭什么带我走!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涉嫌户籍造假,且被人举告贩卖假货,即日要被遣出京城,我们会派人送你回穹州府尹看押!”

我怒骂:“你放屁!你看都没看怎么就知道户籍是造假的!而且我只卖过花,花哪来的什么假货!何况又没卖出去过!”

他们听也不听,拧的我胳膊生疼:“乖乖的跟我们走,否则对你不客气!”

再笨也明白了他们来者不善,所谓看户籍不过是个说辞。

我朝门外看去:“天呐!有人抢劫!”

趁着他们回首之际,我一脚朝右边衙役的胯间踢去。手肘击在左边衙役的肩上。同时将桌上茶壶杯盏朝他们头上砸去。

匆忙跑向床边。想随手抓几件衣物,其余几个衙役却飞快跟来,我只得转身往窗户跑去,隔空移来十八送我的木像。小心塞到怀里,再纵身跃下。

三楼于我不算高,摔下来基本断条腿就算完事,反正好的也快。可是这次偏偏运气不佳,摔在了一座高耸的石台上,吐了一嘴血不说,手腕和脚骨磕在尖锐的石台棱角上,顿时痛的眼泪直掉。

周遭路人吓得后跳了好几大步,我忙擦掉血。跌跌撞撞爬起,往前跑去。

那几个衙役在窗口疾呼:“抓住那个女的!她是悬赏重犯!抓住她重重有赏!”

我惊慌失措的在南北纵横的繁华大街上『乱』跑,无暇去数身后跟着多少人。心里恐慌无比,只道是我田初九的身份暴『露』了,作为天下最臭名昭著的罪犯。我要是被捉住一定会砍头的。

越跑越委屈难受,气的眼泪直掉。[]浮世谣184

死杨修夷,死混蛋,死王八蛋!早知道这样,我来个狗屁的京城,早知道这样,我就和佘毅屁颠屁颠报仇雪恨去了!

不知跑了多久,累坐在一条深巷里,气喘吁吁的擦着满头冷汗。身后竟一个人都没跟上,可见这帮京城子弟平日里真是养尊处优,这么不经跑。

我在心里将他们冷嘲热讽了一顿,但想想,这于我总算是好事一桩。

稍缓了一口气,我靠墙爬起,鼻下忽然一阵濡湿,滑下一串鲜血,急忙抬手擦掉,却越流越多。我手忙脚『乱』的擦着,浑身无助虚脱,好怕自己就这样死掉,但眼下头不疼,胸不疼,哪里都不疼,应该不是鸿儒石台和陷活岭出现的那种怪症。

边擦血边在巷口里东绕西拐,想着接下去该如何是好。虽然气杨修夷气的快要疯掉,但是没见到他之前,绝对死都不走。对了,找独孤涛!思及此,顿时觉得天空云霞大开,五光十『色』,死杨修夷,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脑子不好使,所以思维常常与别人不同,我觉得流鼻血应该低着头,把该流的血都流光就没事了。而世人大多数仰头想把鼻血流回去,那样总让我觉得流回去的还有鼻子里的鼻涕和鼻屎,所以死都不干。

于是我一边留着鼻血,一边低眉走路,正因如此,才在转过一个拐口时,没注意前面有人,一头撞了上去。

不满的抬起头,怒道:“长没长眼!没看到有人过来……丰叔!是你!”

丰叔一身素衣青衫,轩举隽爽模样,身后跟着四个身着玄『色』劲装武服的高大男子,个个面无表情。

我的狼狈模样让丰叔无奈的摇了两下头,『摸』出一条手绢捏住我的鼻子:“你这小丫头当真凶悍,分明自己撞了别人,还在那边骂人。”

我激动的抓住他两臂衣衫:“丰叔,杨修夷怎么样了,伤的严重吗,现在好了没?”

替我擦鼻血的手微微一顿,他点了点头:“嗯,少爷没有大碍了。”

我欣喜无比,拉起他的手:“那快带我去见他呀!”

他抬起眼睛盯着我,将手抽了回去,顿了顿,摇头:“丫头,丰叔不能带你去。”

我一愣:“什么?”

他长眉轻拧。没有说话。

我撇了撇嘴角:“你放心,他病刚好,我不会跟他置气任『性』的……”

他出声打断我:“丫头,你以前想的那些念头,如今都忘了么?”

我一时没回神:“啊?”

他双手负后,眉眼微阖,望向我身后长巷,徐缓道:“丫头,少爷肩挑许多责任要事,并非如你那般轻松。他绝不能再跟着你四处『乱』跑。到处胡闹了。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你都不要来找他了。”

巷口幽风吹来,寒意那么刺骨,我打了一个冷颤,抬头愣道:“所以。他没有失忆,他是真的不想见我?”

“是我擅自做主。”

他转过双眸盯住我,一双精明锐利,甚至冰冷没有感情的双眸让我的心一下子沉到幽深寒潭,几乎要透不过气。

“为,为什么?”

他神情严肃,语声加重:“少爷每次和你出去都惹了一身重伤回来,近乎命在旦夕。上次你们失踪的三个月,你知道夫人是如何熬过来的么。以前你那么懂事。为什么现在这么想不通?还特意跑来找他?”

“可是丰叔,以前你,你不是还劝我放下心里的负担,不要胡思『乱』想么……”

他眉心紧拧,定定的看着我。目光近乎残忍。

我想了想,咬住唇瓣,垂眉一笑:“我知道了,那时我只是一个短命鬼,如今我不仅是短命鬼,还是一个来历蹊跷,身世多舛,有着滔天深仇的短命鬼……那个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肩上所负的血仇,如果我懂事点,我就不应该拖他下水……”

“丫头,你回穹州去吧,或者去萍宵找你师父。”

我抬起头望向他:“丰叔,你第一天就知道我来了,这几日我的装疯卖傻,你都看在了眼里,那些衙役是你叫来的,刚才追我的那些路人也是你拦下的,如果不是我鼻子流血,你不会出来见我的,对不对?”

他深吸了一口气,略略点头。

“这么说,他不知道我来了……”眼睛酸涩难受,我冲他扬起微笑,“好的丰叔,我知道了,我走了。”

急切想离开,实在不愿自己哭出,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他拉住:“丫头。”

我没敢回头,尽量用镇定语气:“嗯,怎么了?”

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来:“这个拿着,路上用得到。”

我压抑着嗓音:“丰叔,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么,我就算山穷水尽也不会要你们的银子的。更何况我现在还有,你就放心吧,我会去找师父的。”

闭上眼睛,心里沉痛愈发加剧,抽回自己的手想快些走,他又将我叫住,语声犹豫:“丫头,你会不会恨丰叔?”

眼泪终是掉了出来,我哽咽着摇头:“不会,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你知道什么对他才是最好的……所以我相信你,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你若觉得我不该和他在一起,那我就是真的不该……所以我会离开。”

强撑着笑脸,我回过头去,泪光中看到他心疼难过的神情,我低声道:“丰叔,其实,其实你应该了解我的,我这次来只是想知道他的伤好了没有,真的,我没有打算缠着他或者别的什么,既然,既然知道他好了就行了,我,我走了,我会偷偷给你写信的。”

“丫头……”

眼泪噼里啪啦直掉,胸口一时柔软,一时僵硬,快要把我痛死。

我抬手擦掉眼泪,和鼻血糊了一脸,挤出一个一定难看无比的笑容:“对了,你别告诉他我来过,若以后他要和其他千金小姐成亲了,也别让我和师父来喝喜酒,最好,最好别让我知道……另外,照顾好他,他的脾气真的很坏,还有,你自己也要保重,照顾好自己,一把年纪了,老胳膊老腿走路得仔细,晚上睡觉别从床上掉下来,你要残废了,就没人可以照顾好他了,他也离不开你的……”

他没有说话,眼眶泛起红圈。

我想这差不多就是诀别了,排山倒海般的酸涩苦痛快要将我淹没,我抽噎着再说不出话,幸好此时也没什么可说了,竖起手挥了两下:“我真的走了。”

转过身,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丫头,你的衣服穿多些。”

点点头,眼泪掉的越发汹涌。

我怎么好意思告诉他,我是故意穿得这么少,只是想给杨修夷的父母留个好印象。可是没用了,无论我想表现的怎么好,怎么乖巧,都没用了。丰叔一定觉得我很不懂事,很不听话,很胡闹,所以我不应该和杨修夷在一起。

抹掉眼泪,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分明背上那么沉痛,似压了千斤磐石,却能被我挺得那么笔直,真是怪事。

抬起头,太阳再大些就好了。

低下头,那边的石头真漂亮。

转过头,京城就是京城,巷口都比宣城要气派。

缩着头,风可真冷,就不能消停一阵,我还得挺胸收腹呢,你让我怎么故作潇洒。

……

这边想想,那边想想,努力不让自己感到悲伤和无力,但拐过一个转角后,终是忍不住了。

靠着巷墙蹲坐在地,把头埋在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却一定要咬着舌唇不让自己出声。

怀中木像硌的胸口好疼,疼的像在剜肉一般,若挖出心脏就能不疼了,那该多好。

若我从来没被师父捡走,那该多好。

若我不是月牙儿,那该多好。

可是不可能,我就是她,悲伤过后,大哭过后,我得起身擦掉眼泪,要用姑姑给我的这条生命,替父亲母亲族人们找出凶手,报仇雪恨。

但其实,我为什么要伤心呢,没什么好伤心的啊。

我本来就是一个人,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从没想过要真的依赖谁,仗着谁。我可以很独立,很自主,可以夜宿荒郊,可以身无分文,可以独当一面,对于这么一个我,有什么事情可以伤心的。

擦掉眼泪,攀着墙壁爬起,这番伪装故作的坚强没能撑上多久,在我迈出步子的时候随着再度涌出的眼泪一起土崩瓦解。

总是这样,说的容易,做起来难,就同我经常说要挖掉自己的心脏,却从来没真的做过。

又一次崩溃让我嚎啕大哭出声。

杨修夷,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渗入肌理骨髓心脉血肉,不能自拔,难以剔除,除非生命结束,否则生生不息。

可是爱有什么用,我有什么用,只会拉你一次次涉入危险之境,看着你为我出生入死却束手无策。

我不想放手,真的不想,可是不得不放。

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至此,是真的天涯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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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江畔

到底还是仗着杨修夷对我的爱,所以以往离开他时都不会这般难过。因为脑子里始终觉得,如果我遇到危险,如果我想他了,我可以随时跑回来躲进他怀里。就算他真的生我气了,只要跟他拼命的撒娇讨好,他就会心软。虽然很自私的念头,但事实确实如此。

如今却不行了。

仿佛听到什么东西在心里轰然倒塌,我所有的软弱疲倦,悲伤苍凉顿时无所遁形。可毕竟不能任由寒风一直横扫肆虐,没有他,自己也要为自己筑起一方僻安之所,哪怕蓬牖茅椽。

用身上仅有的三文钱买了打火石,躲在巷落里将沾血的外衫烧掉,而后起身朝城外走去。

许是怕我有危险,丰叔派了不少人暗暗跟着我,他们对我的利用价值只有过城门,过了城门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摆脱他们,虽不容易,但还是摆脱了。

站在华金门外,阳光很好,云白天蓝。回首望着高大城门,城阙坚实,耸立如山,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城门都要庞然雄伟,八十一颗鎏金门钉嵌在朱『色』城门上,这是帝王和权力的象徵,威仪无上,肃穆崇高。

十日前站在这里,心里是那么的开心,纵然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四处周折也没觉得丝毫辛苦,啃着冰冷透骨的雪梨反而觉得温暖甜蜜。

如今再站在这里,却只有铺天遮地的疲倦和寒冷,似乎支撑生命活下去的力量被抽了大半,唯剩仇恨,我的所有悲喜都易云淡散,虚无缥缈,归为宁静。

转过身,宽阔官道上皆是人群,举目四望,忽的心底生出好多『迷』茫和怅然,不知该去往何处。[]浮世谣185

不能跑去找师父。所有和杨修夷沾亲带故的人事都不能触碰,这样才好一干二净;也不能去找陈素颜夏月楼她们,乔雁因我而死,宋十八也因我而死,身后跟着这么一大群想捉我的混蛋,真是活生生把我变成了走哪害哪的不祥之人。

身无分文,衣衫单薄,饥肠辘辘,身上所剩的只有怀里的宋十八和打火石。报仇报仇,仇没报上。要先把自己报销了。

在路旁捡了两块阴阳双『色』的石头。抛落在地。两面皆阴,为西。

于是我便向西而去。

官道自是不能走,身上没有通关文碟和户籍,更没有打通的银两。很容易在驿站关卡被带走问话,要是不小心查出我是田初九,恐怕连收尸都没人来了。

绕道从天下文人墨客最喜爱的秋风岭穿过,径直踏入风平关。沿路景『色』不错,但无心欣赏,只记得都是『吟』诗作对的才子佳人,他们的锦衣玉衫和端丽容貌比这枫叶流丹更好看些。

走了半日,在路边摆了一个涤尘阵,靠在树下休憩。因寒冷睡得半梦半醒。有几片红叶落下,飘到鼻尖上,细细痒痒的。举起一片对着阳光,看着其上清晰纵横的叶脉经络,眼泪莫名滑下。满心皆是凄凉和心酸。

从望云山下来到如今,不知不觉已过去大半年了,逝水如斯,可真快。过几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了,之后是重阳,再之后是霜降,寒司,腊八,春节,上元……

去年中秋,杨修夷带丰叔回杨府,我和师父别提多开心了,打算趁他不在去他房里捣『乱』。没想一进去就中了陷阱,被困在阵法里整整两天,别说金『色』月盘没看到,就是香喷喷的月饼都没吃上一口。师父骂我粗心大意,说我巫术白学了,一气之下让我跑去千里之外的杜凉县给他买杜月坊的脆皮红豆月饼。可是我懒惰,不想跑那么远,在半梦村的小店铺里随便买了两盒。因怕回去太早被他怀疑,所以在江畔芦苇丛里捏了一天的泥人来玩。乏了趴在石头上睡觉,再醒来却是在杨修夷的床上,赶忙逃走,撞见了门口的杨修夷和丰叔,丰叔正提着锄田的篮子,说他们恰好路过,看到我就顺手拎了回来。他还特意用篮子兴高采烈的比划一番:“看,就是这么拎的,把你脑袋都磕了好几下,没想到你睡得跟头死猪一样,这都没发现,因为太讨厌你,我还用脚把你的头发像这样踩来踩去……”我被气得半死,杨修夷却在旁边哈哈大笑,于是我们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当然,输的还是我。

这笔仇我一直记恨到重阳,那日师公带我们所有人去云雁潭赏菊。我几步蹦到杨修夷跟前,让他带我去云雁塔上玩,却趁他不注意,把身上的翠绿丝绦隔空挂在了塔顶翘角上,脑子那么笨,说一只鸟儿衔上去的。他当时穿着一袭白衣,轻摇折扇,眉目含笑盯着我看了许久。其实应该清楚,高约百丈的云雁塔顶只有仙鹤,没有小鸟,而仙鹤多半不理游人,哪会衔走我的丝带。我脸皮再厚也架不住『奸』计败『露』的羞愧难当,正想着要不要跳塔了此残生之际,他却悠悠合起折扇:“嗯,我去帮你拿。”因为故意整他,所以我缠了一个难解的梅花扣在檐下翘角上,隐约听到他低声嘀咕:“这死女人,缠得够紧。”原想就此算了,因这句话,我双手架在唇边大喊:“哇!尊师叔你看,那边好多仙鹤在云里,好美耶!”塔底的师公和友人果然纷纷仰头,看得到的正是杨修夷单膝跪在这所仙灵祥瑞,风水至高的云雁塔顶的场景。虽然他衣袂临风,白衣如仙,风流蕴藉,很给师公长面子,但还是逃不了责罚,我很自然的被他拖下水,跟他一起罚跪在采薇居的檀堂里三个时辰。我常被师尊罚,早就习以为常,这次有他陪我,别提多开心了。可是他却没我想象中的不悦,好几次偏头看他,冉冉檀香中,他眉目如洗,满含笑意的盯着我,触到我目光后,凉薄唇角勾起一抹轻笑,以为他要嘲讽我,他说的却是:“没有你那个讨人厌的师父,真清净。”不等我顶嘴,他话锋一转:“我父亲差人送了好些重阳糕上山,你要吃么?”

抬手擦掉要死掉,过往影像在脑中越来越清晰明朗。那段荏苒时光里没有血海深仇,没有人心诡测和生死险关,每日都开开心心,笑语欢声。那时的愤怒生气在如今看来都是幼稚小事,从来就不知道何为撕心裂肺,何为肝肠寸断。

可是回不去了。再美好,再不舍,都回不去了。

暮『色』四合,秋夜降的很快,起身继续往西走去,透过枫林的千枝万叶,看到一条静谧大江拦在五里之外。

是与长流大江天下齐名的临尘江流。传闻它波澜壮阔,涛声滚滚,水势浩大宛若从天而来,冲天江烟可蔽日遮云,因此得名临尘。如今看去,它却寂寞萧条的如死了一般。

但江风还是很大的,冻得我行步艰难,本应找个地方躲起来避寒,可是好饿。我往江桥附近走去,想看看有没有满载而归的渔民收船回帆,说说好话,讨条小鱼来烤。[]浮世谣185

问了半日,没有要到小鱼,但一位好心老人收留了我,给了我半块干粮和一碗米粥。

坐在低矮的船舱里,就着昏暗油灯,我双手捧碗咕噜咕噜一口喝光。老人的孙女扎着两根小辫,肉呼呼的小手递来一块白糖:“姐姐,给。”

“谢谢小玲。”

她凑过来,坐在我旁边:“你很难过对吗,别伤心了。”

我点点头:“嗯,我不会伤心了的。”

她伸手搭在我手背上,却在触及时一个战栗缩走:“姐姐,你好冰啊。是不是被吓坏了,我让爷爷过来给你看看吧。”

把手缩回衣袖里,我奇怪道:“我没有被人吓到啊。”

她歪了歪头:“你不是从兖华庄那边过来的吗?”

我摇头:“不是。”

“咦,我还以为你也是从那边过来的呢,我们前几天遇到两个姐姐,她们就是从兖华庄过来的,听说那边好惨,好多年轻姑娘在晚上被人挖掉了眼睛呢。”

我一愣:“挖眼睛?”

“嗯,有人说是一个独眼姑娘干的……啊,姐姐,你怎么出鼻血了?”

我伸手一『摸』,果然,暗骂一句倒霉,忙用衣袖捂住鼻子。

她跳下长板凳,转身往舱外跑去:“爷爷,爷爷!你过来看看,姐姐出鼻血了!”

我捂着鼻子将滴落在船板上的血擦干,没有狗血,没有顼酒,希望船上的鱼腥能遮住血气。而后我跟着跑出船舱,对老人家道谢后,不顾他们在身后喊我,匆匆离开。

偏巧这次不如早上那般幸运,鼻血之后,胸腹和脑袋的剧痛终于袭来,连带嘴巴也开始呕血。忍着溃散的意识,我用石头摆下许多阵法,蜷缩在里面痛的浑身痉挛。怀里的木像掉了出来,沾满我的血,我却连捡起擦净的力气都没有。

朝四周漫延的鲜血就是我渐渐流失的生命,依稀又想起那双心痛望着我的幽深黑眸,白皙的清俊容颜苍白如雪,他无助的将我揽在怀中,不断的重复:“还痛么初九,这样会不会好点?”

我好想他,要是他能再抱我一次就好了,闭上眼睛,眼泪再度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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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骇然

滚烫的热水将我从黑暗里拉出,周身剧痛令我想要尖叫,但发出的只有喑哑在喉间的闷声。皮肉被烫烂烫卷,血泡外溢,我缩成一团,半响后恢复神智,抬手擦掉额上的热水,看到身处之地是阳光和暖,清风闲散的一方小院。

身前侧站着一个女人,一袭烟霞琼瑞束腰罗裙,外披绯红惊鸿长衫,逶迤拖地,水袖极广,她的肤『色』莹白如玉,上着雅妆,堪比花娇。待她正面转来对着我时,我却吓得掩唇惊呼,她的另一只眼睛诡异的吓人,眼珠圆瞪,毫无神采,不会眨眼,不会流转。我怔怔的望着她,心生骇意:“君、君琦?”

她将手里还冒着热烟的木盆扔在地上,转身拿起一把剪子,毫不犹豫的将一支开得正艳的紫云花剪下,语声清凉:“挖了那么多只眼睛,就我脸上的这只最为匹对,却还是被你一眼看出是假的了。”

风吹起满庭芳菲,是座建在山上的竹苑,能看到山下有泊清澈湖光,不是烟波浩渺的临尘江面,我望着湖水:“这里是哪?”

她回眸望去,一双秀眉微挑了一下,妩媚轻笑:“安生湖。”

心中不无惊讶,我抬起头:“我昏了多久?”

她心情似乎很好,难得没有与我针锋相对,淡淡道:“今日中秋。”

看来昏『迷』了不少时日了,我从地上爬起,镇定的望着她:“我落在你手上了,你想如何待我?”

她垂下剪子,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我同样不躲不闪的和她对望,良久,她又剪下一支紫云花,讥讽道:“你如今的模样可怜的连路边野狗都不如,你那年少多金,俊俏潇洒的小师尊不要你了么?”[]浮世谣156

我立即回嘴:“你如今的模样恶心的连路边野狗都不愿理你,你那器宇轩昂。风流倜傥的老相好怕是躲你不及了吧?”

她莞尔一笑:“你这张嘴巴果然厉害,难怪清拾会对你念念不忘,我最初以为只是因为你的身份,看来他真的有些喜欢你了。”

我冷冷看着她:“他喜不喜欢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喜欢这样的男人,你真是可怜。”

她抬手随意拂过高盘的精致发髻,斜『插』着一支扭珠翠绿玉簪,再仔细看,她耳坠脖间手腕皆佩戴着不俗的首饰,加上这一袭大红衣衫。可谓盛装华贵。珠围翠绕。在这样的山野竹苑,打扮出这个模样,我能想到的只有原清拾要来。

她转过身去继续剪花枝,声音好笑的说道:“哦?我哪里可怜了。你还想说出什么话来激怒我?”

我垂下眉,心中泛起苦涩,语声却很清淡:“至少我爱的那个男人根本不会让我有猜疑的机会。”

他不风流,不拈花惹草,『性』情孤高清狂,对其他女人永远客套有礼,淡漠疏离,自我明白他的情意后,我就再不会胡思『乱』想。多想知道他以后的妻子会是谁。那女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幸运的女人。可是又不敢知道,更不敢去想,我会嫉妒的生死不能。

对我的话,君琦微微扯了扯嘴角。以为她在表示不屑,她却忽然落寞的说道:“我终于知道清拾为什么老惦记着你了,因为他太骄傲,总认为没有他征服不了的女人,而他花了那么多年以入魂香去你梦里,到头来你却不把他当回事,满心都是那个男人,连提起他的眼神都不一样。”

她以这么恬淡的语气跟我说这些,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更令人悚然的是,我跟她分明应该大打出手,拼个你死我活,闹到不死不休,却在这里像对老朋友一样吹着清风,聊着感情,谈着男人。就在我要开口划下一条道时,她纤手撕下一片花瓣,轻轻把玩着:“听说紫云花『液』在巫阵里涉及颇广,这是你最擅长的东西,有一个阵法也需用到紫云花『液』,不知你听说过没,它叫焚玉醉云阵。”

说罢将紫云花瓣捏碎,饱满的浓紫『色』花『液』顺着她的白嫩纤指滑下,两种颜『色』相映,我虽不乐意,却真的只能用美来形容。

未等我说话,她摇头一笑:“你自然是没听过,这个阵法是《苍梧澜》上所记,据说是上古之巫,想试试它的功效么?”

似乎要说到正题了,我静静看着她,她顿了会儿,又一笑,抬头望着碧蓝天幕,说道:“中秋佳节,真是个好日子,到处举家欢庆团圆和睦,而你却要永远的生不如死了,比起你给我的那些伤痛,还是挺划算的。”

生不如死……

我如今就已经生不如死了,身上滚烫的热水散去温度后,是冻骨的寒冷,随着一缕缕清风,几乎要把我冻死。即便如此,我仍是正『色』的望着她,连背脊都不曾因寒冷而蜷缩一下:“你带给我的伤痛不比我带给你的少,只是我运气好,留不住伤痕,若我能留下,我能比你好到哪儿去?更何况,你给我心上人的那两刀,是你拿命都赔不起的!”

她眉眼弯弯,朝我望来,一只眼睛满含笑意,另一只假眼却始终狰狞的瞪着我。[]浮世谣156

“你可听过安生湖?”

享誉天下的安生湖,怎能没听过,早年和师父走南闯北时路过几次,不过皆是在南岸,与此处风景大不相同。

安生湖为临尘江流一脉分支流经处,位于天岁山东脉与帝陵山之间。其盛名天下原因有五:一是白玉无与伦比,如羊脂凝霜,尽管年年盛产,却千金难求,实乃怪事;二是临近帝陵山,风水奇佳,附近大大小小帝陵共计六百多座,历代帝王都喜葬于此处,包括开创文明初祖的农帝炎黄;三是一千多年前,楚国才女穆月君在此沉湖殉国,临死前留下六大古曲之一,天岁倾,也是杨修夷最爱的曲谱之一;四是此处风景实在绝妙,湖面如镜,湖水清澈,湖畔岩石晶莹光滑。有南北两处风景,既有江南烟雨之美感,又有北方萧索之大气。美称“两处天伦”。南岸绿树翠叠如海,掩映青山绿水间,如人间瑶池;北岸景『色』旷野辽阔,一派苍凉,大有长河落日圆的万钧之势。五是六百年前,东黎末年最为著名的三大战役之一“陌细之战”在此决胜,奠定了天下格局,同时也成就了一名旷世战将颜城安,至此,安生湖就以他的表字“安生”命名。荣冠天下。

我点点头:“自然听过。”

她一笑:“你觉得。将你埋在那里如何?”

我也一笑:“不如何。为何你不自己去死?”

说到此处,似乎算作撕破脸皮了,脑中最先冒出的念头是先下手为强,于是我看向庭院木门:“原清拾!”

语毕疾步后退。身边石子刹那凌空,朝她飞去,伴随的还有满地被她剪下的紫云花瓣,在空中纷扬,佐以图谱星序相垒叠加。

在她方才回首之时,我的阵法初形已将她控在其中,所有花瓣如烟落定后,她却未有躲闪,反而眸『色』含笑。诡异的看着我。

这般淡定自若令我颇为不解,就在此时,她忽的莲步轻移,抬脚踏出了我摆下的紫云困阵!

我瞪大眼睛,顿觉不可思议。这可是连师公都无计可施的阵法!

脑袋嗡的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再看她原先的丰腴身姿此时清瘦如竹,我恍然大惊,脚步一个踉跄,身子撞在身后木屋上,却无力爬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近,冰冷的身子如若石化。

她站到我跟前,娇媚的声音淡淡响起:“月牙儿,亏你还是个常跟死人打交道的巫女,你难道没看出来么,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行尸咒,你真的,真的……”

她莞尔轻笑,微微抬手,解掉红衫外的衣带,曼若纤指一层一层将衣衫脱尽,最后『露』出的却不是她的白润胴/体。自修长脖颈往下,是开膛剖腹的胸腔肚腩,五脏六腑尽数不在,空空如也,只剩血淋淋的皮囊和骨架。

骇意浸透我的四肢百骸,使我越发寒冷。我攀住一旁的花架来稳住身形,脑袋发懵空白,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淡淡道:“为了对付你的那些巫阵,我给自己施了行尸咒,反正上古之巫皆要以人命献祭,我已做好了准备。”

我怔怔的望着她,想起很早以前师公跟我说过一句话,初九小儿,你要当心那些一无所有和将一切都豁出去的人,他们能做出任何超出你想象的可怕疯狂的事情。

她会做出什么?我不知道,这种莫名的恐惧超出了我对死亡的害怕,我甚至想要夺路而逃,可几日的昏厥和滴水未进却让我毫无气力。

她在这时偏头媚笑,望向庭院左侧:“你看看那边。”

循着她的视线缓慢回过头去,看清花簇草丛下所掩何物后,饶是见惯腐尸妖物的我也终是忍受不住,恶心的感觉翻江倒海,一张开嘴巴,胃中的苦汁便不受控制的大口大口呕出。

她穿好衣衫,踱步朝那数十具扭曲到极致的女尸走去,捡起一颗面目惊恐狰狞的头颅,轻轻抚着,甚至有些温柔,目光却冰冷的可怕:“其实,我本来也没想到会这么快的,可老天待我真好,让我在江边捡到了你,恰好今日又是中秋圆月,我迫不及待便将她们杀了,然后将自己变成了行尸走肉,因为我是那么想看到你受尽苦难却无力摆脱,你知道我多期待么。”

我投去一眼,语声发颤:“你要杀我很简单,甚至可以将我魂飞魄散,你何苦拉这些无辜的女孩下水?”

她回眸看我,再无冷静可言,声音凉凉的,如秋日幕风将一树残败的枯枝烂叶无情刮下:“杀你?我为何要杀你,你难道听不懂我的话么,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语毕,将头颅往我脚边抛来,表情比女尸更为狰狞:“我只是清拾的人,清拾身后的那些秘密跟我无关,他们舍不得杀你,将你视若珍宝,我却不会!非但如此,我要让清拾也永远找不到你!我要让你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却不会让你轻轻松松的死去!你会受尽折磨,尝到什么叫真正的万世轮回之苦!”

“你疯了!”

她冷冷一笑,疾步朝我冲来,我隔空抓起她方才用过的剪子,却被她以诡异手法夺下,横『插』入一旁的树桩。

双手就要被她反背在后时,我用十八教我的一招脱身术成功解困,旋即朝庭院木门冲去,电光火石间忽的脚步一凝,转向右侧的篱笆栅栏,外面是几乎垂直的斜坡,如若跳下,定是粉身碎骨,我咬咬牙,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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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焚玉醉云

神思寻到她在庭院外布下的海棠『迷』阵,却没料到她在篱笆崖下也布下了阵法。极强的紫光交织成细密的渔网将我悬空拦住,强劲冲入体内,震得我神魂俱散,我不可抑制的发出惨叫,神思重又跌回无尽的黑暗里去。

再醒来是在湖边,月『色』如水,寒风萧瑟,我侧躺在满地的紫云花瓣上,双手双脚被铁链缚住,连带十根手指都被缠在铁环中,难以挪动丝毫。

周身横陈数百种巫器『药』材,以某种见所未见的图谱序列所摆,多数为阴邪之物:寒灵草,天眼卵,九戮真结……最为阴邪的却是我右侧所躺的六具女尸,六为阴爻,女尸为寒,又是月圆时分,如果没有猜错,这六具女尸八字命格应都是极阴。

君琦背对着我,手里捣着木冲子,一下一下,十分清晰,伴随着潺潺水音,在此处静谧的湖畔听起来很是诡异。好在今日中秋,人们多去合家团圆了,再不济也得找个地方对月感怀一番,若不然有人路过这里,定以为要闹鬼了。

我微微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脚,发出的细微动静极快被她捕捉到。她回过头,眸『色』冷淡,轻声说道:“醒了?到底还是害怕了,否则也不会逃跑,却偏要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真令人倒胃。”

我想将周遭巫器朝她身上扔去,或者为我所用,神思却根本无法凝集,此时才注意到在我身侧平铺的大团泉鸣花瓣。

我盯住她的眼睛,冷冷道:“挨打不还手,挨骂不还口,知道要死还不跑,那是蠢货。”

她回过头去继续捣弄,笑道:“不过你再跑也是逃不出我的手心的,但相比之下,更想看到你撞入海棠『迷』阵被万虫啮咬的模样。”

我边挣着身上铁链,边抬头冷笑:“何必摆出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若不是我身体虚弱。否则以你的这点本事,我会落在你手里么,可笑。”[]浮世谣157

“所以我说了,老天待我真的不错,赶在了那群妖怪之前将你虏来。”

心下忽的一沉,想起收留我的那位好心老人和他可爱的小孙女,我看向她,不安道:“有多少妖怪?可有人死掉?”

她随意点头:“自然是有,还死了不少,不过没人知道是你。但就算被人知道了。你这恶臭的名声再浓墨上几笔。还能臭到哪儿去?”

脑袋轰的乍响,我愣怔的看着她:“知道死了多少人么?”

她顿了顿,骤然冷笑:“你关心那些人做什么,有这功夫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在师尊多年的严词教导下。我最不能忍受自己的就是无辜百姓因我而死。嘴唇动了动,还想再问她些话,她却忽的放下木冲子,修长手指端起微冒着寒烟的碗盅,有股杏花酒的清香溢出。她浅酌一口,『舔』着唇瓣,嗓音凉凉的:“若我是你,我应该更想要他们的那种死法,你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么?”

我微微一顿。盯住她的背影:“是手刃仇人,夫妻百合,子孙满膝,天伦之乐。”

“哈哈哈!”她仰头大笑,“你倒真能打趣。”

捧住碗盅侧过身端坐着。她眼神有些『迷』离的望着我:“焚玉醉云阵,焚玉,焚香断玉,醉云,醉卧云阑,这阵法配上你的重光不息咒和这湖底的寒潭,真是个好阵法。你可听说过忘尘尊师黄参子?”

我冷冷的看着她:“你想学她一样,变成女鬼么?”

她将碗盅里的汤汁喝光,眉眼微阖,蕴出些凄凉:“不是说人死前什么模样,死后便也什么模样么,想是我就算当了女鬼,也不是什么妖娆琦美的女鬼,可转了来世,我便不是我了。”说完,低低一笑,将碗盅放下,起身拿起一个小瓷瓶朝我走来,语声呢喃:“如果我只当个天地游丝,残着没有鬼形的一魂一魄,将你受苦受难的模样尽收入眼底,倒也是不错的……”

心下骇意大盛,我往后挪了两下:“你想干什么?”

“你觉得什么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强装的镇定再难装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不要过来!”

“我说过的,是生不如死,求死不能。”[]浮世谣157

她一步一步走来,带着狞笑,一只眸子微眯,一只眸子圆瞪。我宁可她丧心病狂的虐打我一顿,也好过这般诡异疯癫。

“怎么,终于知道怕了?”

我继续往后挪去,不断大骂着让她滚开,却只能暴『露』自己的恐慌和无助。

她极缓的走到我跟前,弯身捏住我的两颊,苦涩难当的汤汁从瓷瓶里强行灌入我口中。我不断扭着脑袋,咬着牙关抵死不从,她微蹙起眉,忽的抽出一把匕首刺在我腹上。极致的剧痛令我仰首惨叫,汤汁终是被她尽数灌下。

我痛的神思溃散,眼泪直流,无暇再顾及她在做什么,只隐约可知她将瓷瓶扔碎在我身旁,然后捧着一沓纸张『吟』念咒语。

渐渐的,无数幽蓝萦光在我身边凝聚,说不清是清冽还是浑浊的盛气将我的身子悬空浮起,压得紧迫难当。此时,胸腹间的剧痛竟比腰肢更甚,我痛的浑身发颤,眼泪直流,想要蜷缩成一团,却被那团蓝光牢牢控制住身形。

『迷』『乱』的光影和眼泪斑驳了我的视线,心绪一层层翻涌,终是哭着声音破口喊了出来:“杨修夷,师父,救救我!我好痛!我不想死!”

可再声嘶力竭,再不断挣扎和拼尽全力,仍是抵不过身上的铁链和包围我的蓝光。

身子随着我的挣扎和哭喊越飘越高,依稀可见荒野尽头的天幕燃起了盛大烟花,将天幕缀的那么斑斓多姿。我眷恋的望着它们,哭得越发厉害,能想到最坏的事情,是我的身体也如这烟花一般,碎裂成星,倾洒四方。

但却没有。

身体猛然失重,急速下坠,重物落水之声在耳边骤然响起,击碎了静如平镜的湖面,也淹没了我的所有哭喊。

最后一眼应该好好看看湖光山『色』和万顷星河,仓促间却是惊恐看向了君琦。她倚着月『色』而立,身形渐息透明,身侧是巫器『药』材消尽灵力后腾空升起的袅袅白烟。她冷冷望着我,嘴角挂着毫无温度的媚笑,这抹笑将是我这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漫天的湖水将我包陇其中,如洪水猛兽一口将我吞没。湖面离我愈渐远去,晕散的涟漪缓缓聚拢,归为平静,仿若合上了一扇门,门外是人世百态,温暖欢声,门内是幽冥地狱,空寂深渊。

铺天盖地的窒闷袭来,犹如沉钟罩顶,我不可抑制的挣扎摇头,拼尽全力却无法摆脱这份溺水之苦,比寒冷更甚,比骇意更甚,无暇去想其他,无暇去管胸腹的剧痛,只知道要挣扎,要离开这里。

可终于还是沉到了湖底,意识溃散昏『迷』,在死亡之前,隐约看到昏暗流光里,一个小女孩抱着一捧书籍趴在雕花窗棱上,笑『吟』『吟』道:“杨修夷,你在看什么呀?”窗外的绝顶孤峰静立着一个紫衣少年,闻言回眸,暮『色』中眉目如洗,清朗如月。他冲小女孩抬起手,俊美的容颜浮上宠溺的微笑:“过来看看,那边有一对稀有的雪瓷鸟。”小女孩认真的想了想,摇头道:“不了,我要把这些背完,师尊晚上要检查的。”少年皱起一双如剑浓眉:“那些你不是背过了么?”小女孩翻着书本,笑着说道:“因为我笨啊,老是记不住,所以要多背几遍。”说完,靠着木窗转过身:“我不理你了,我要继续背了。巫者,不可与天地斗巧,不可与人道相悖,不可与小人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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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六年

黄昏薄暮,这样的阳光却让我觉得温暖无比。

穿着一件从浣衣女那儿偷来的粗布麻衣,我沿着安生湖畔往上游走去,不晓得去向哪里,只想快些逃离这个地狱。

但毕竟好久没有脚踏实地,几乎连如何走路都要忘却,走了不到两里便因不适走路而坐在路边休憩。

想想如今模样,应是七分像鬼,三分像狗,偏巧路上行人出奇得多,每个都是病容状态,三三两两,与我相比,兴许还不如。

靠着梧桐树仰首,微微眯起眼睛,望着西边云彩,恍如隔世的苍凉在心底渐次攀升。这时就想说些什么来表达一下情绪,表情却麻木的可怕。就连从湖底破水而出的那一刻,我也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喜悦,悲喜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长久的困乏疲累让我很快入睡,却没有想象中睡得踏实,许多从未见过,或者说被我遗忘的画面像是塞包袱一样纷纷挤入,胀得我脑袋生疼。

最先映入脑海的是那片我再熟悉不过的油菜花田,梦里高大男人的面貌终于被我看清,剑眉英挺,五官硬朗,气质刚毅,那是我的爹爹,伟岸的像是一座山,而我是他拼命呵护的山间精灵。他最爱将我举起跨坐在他后颈上,年幼的我抓着他的头发『奶』声『奶』气的让他东南西北到处『乱』走,沿着阡陌纵横的田间小道,一直走向夕阳沉幕。他给我唱歌,清越的声音哼着乡间曲调,随着傍晚清风被吹响遥远的天边,这时,画面里出现一个美丽的女人,穿着黄绿拼『色』对襟布衣,遥遥的呼唤我们回去吃饭。

那个年纪的我那么调皮捣蛋爱闯祸,爹爹会厉声呵斥我,转头却在娘亲面前替我说话,然后跟我一起灰溜溜的低头挨娘亲的训骂。背地里却偷偷朝我瞄来一眼,和我一起耸肩偷笑。

每次我一哭,他也是最有办法逗我开心的人,扮鬼脸,捏鼻子,让我扯他头发胡『乱』抓。娘亲怪他把我宠坏了,爹爹却乐呵呵的抱起我,在我脸上亲了又亲,宠溺的说道:“女儿就是用来宠的。”话音刚落,俊朗的眉目就被我用肉呼呼的小手再一通惨无人道的蹂躏……[]浮世谣158

一梦睡了好久。再醒来不知又过了几日。满脸都是泪水。呆愣的望着远方旷野发了好久的呆,然后重新爬起赶路。

如今一无所有,唯剩时间,但我如此短命。六年已被虚耗,实在不愿再浪费宝贵的光阴。身上肩负着这么多,不能手刃仇人,我宁可重受湖底万死的轮回之苦。

一路往上,走了半日终于感觉到了饥肠辘辘,脱离了焚玉醉云阵,再不进食可能会虚脱至死,左右举目后,转头去临近山郊摘了许多野果。

抱着野果从山径直下。在拐过土丘时迎面而来一个端庄漂亮的女人,气质清许如水,一袭月黄『色』轻烟长衫,肩背低矮竹篓,手里握着一柄镰刀。面容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与我擦身而过时,她拉住我,声音清冷如泉:“姑娘。”

我回过头,她指指我怀里的野果:“这是浮华果,有毒。”

低眉朝娇小玲珑的白『色』果子望去一眼,我点点头:“谢谢。”

抱着果子就要走,她再度将我叫住:“这些果子卖给我吧,一文钱一个,如何?”

终于从她的声线里将她认出,我看着她被岁月沉淀而越渐淡然的秀净脸庞:“你是孙神医?”

“你认得我?”

我顿了顿,伸手蓬头垢面的长发拨开,定定看着她:“你不认得我了么?”

她抬起眼睛,秀眉微蹙,注视了许久,淡淡道:“我见过的人那么多,做不到每个都记住,怎么样,一文钱一个,卖是不卖?”

我微微皱眉,心里生出许多怯意,但还是问了出来:“今年,今年是什么年份?”

“崇琰二十三年。”

身子陡然一僵,我呢喃重复:“二,二十三年?”[]浮世谣158

她点点头,转过身去,边走边道:“这些野果你若有自己的用处,那便不卖吧,不过切记不要随意『乱』丢,路上流民颇多,很容易被人误食。”

她越走越远,清淡声音仍在泠泠说道:“另外,姑娘你体虚宫寒,多穿些衣物吧,如若没有银两,可向东走上二十里,那边暖石庄里有专门接济穷人的处所。”

她的清瘦背影越走越远,消失在山坡上的葱绿繁树之后。而我还僵在原地,久久找不回心绪。

暮『色』四合,旷野星垂,晚风从林谷深处吹来,我终于又感到了冰冷的寒意,却是从心里发出。

六年,竟然已经六年了。

这六年,潭底湖水不断让我窒息昏厥,重光不息咒却让我生生不息。我每时每刻都在重复着死去和重生,这种生不如死的煎熬,我竟已承受了六年。

而这六年,我认识的那些人事,又会有怎样的变化?

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吧,而杨修夷,他,他应是成亲了吧……

六年,可有孩子了?

以为已心如止水,万念俱灰,终于又蹲下身,心痛如绞,潸然泪下。

依着孙神医的话向东走了二十里,遥遥可见天岁山下无数村舍,向路人问来暖石庄所在,结果发现同去暖石庄之人竟有数百,转眼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往另一条官路走去。

路上所听所闻,萍宵仍在大旱,七年无雨,西南六州城郭皆空,万里饿殍,千里赤地,百姓人肉相食,白骨蔽野,饥民涌入中原各地,如今天下物斛涌贵,米肉难求。

这消息于我不知是喜是忧。秉着师公天下为大,苍生为尊的教诲,我应垂泪悲悯,可如若没有这萍宵大旱,让官府引安生湖水导入西南,也许我在安生湖底真的就此踏入了永生永世的不息轮回里,万劫不复。

抬头望着又要四合的天幕,心里那么难受,云影天光里薄弱的残阳快要西陲,接下去又是天地无人的孤独和寂寞。这种时候就特别想念一些人。想着他们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在某些时刻会不会忆起我。但同师父以往的那些徒弟一样,兴许我也变成了以往,只在重阳上元一些佳节时被他老人家偶尔提起。有句话是如何说的,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去闻旧人哭。

其实这些画面,我在刚下山前就想过许久,那时所想,他们人生那么长。长至与天地同寿。而我终究不过只是一个数十载可活的短命鬼。可想归想。真到了这种时候,心里堆积的只有铺天盖地的辛酸和难受。无法接受,接受不了。

绕过暖石庄,向北行路。苍松翠柏愈渐繁多,也渐渐听到了汤汤水声。

如今应抛开一切凡尘俗世的杂念,专心想着为爹爹娘亲和族人们复丑,必须先调养好这具残破的身子,要找个地方落地生根,重头计划。

因灾民颇多,所以我沿着临尘江旁的官道走了两日也没有官兵上来质问户籍文碟,相反在一些驿站口甚至还有人布施米粥,而那么怕冷的我。如今对滚烫的米粥竟产生了抵触,每次都要捧着坐在路边,等待江风吹冷。

这一日,我如常坐着,汤粥的热气尚未消散。一个饿的皮包瘦骨的女人忽的跳上来抢夺。我自是不肯,争执间米粥尽洒,她夺走了空碗后仰头贪婪的『舔』着,『舔』了几下忽然暴怒,将碗走过来后,紧跟着扑过来打我。

仓促间毫无防备,我被她摁倒在地,混『乱』撕扭中,我隔空抓起一块石头,朝她脑门上猛然砸下,她发出刺耳的惨叫,瘫倒在地,鲜血从伤口汩汩流出,朝四周溢开。

这样的粮食争夺路上所见不下百余,我将带血的石头冷冷的扔在地上,转身要离开,却被这女人同行的老乡亲人们包围在中间。

饥饿天灾下,世道人心尽化为灰飞,谁蛮力大本事高谁就是强者,道理规则皆由他说,所谓弱肉强食,哪怕一哄而上将我骨肉尽撕,饱餐一顿,隔壁施粥的官兵也不会出来管上一下。

我微微后退,正准备以神思将周遭石子尽数移起,却在这时,有人推开人群挤入,是孙神医。

她将『药』箱放下,蹲地为那个女人敷『药』包扎,顿了顿,抬起眼睛朝我看来,语声冰冷:“是你。”

我看着她,以为她将我认了出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她却厉声道:“几日前的野果,不是叫你不要『乱』扔么?”

我摇头:“我没有『乱』扔。”

“我在下山路上看到了果核,你可知浮华果会令人见血封喉?”

“那是我吃的。”

她勾唇冰寒一笑,说话间已利落的处理好了伤口,整理『药』箱后起身,淡淡道:“我本可以救你,但你这种人,死不足惜。”

语毕,转身离去。

我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如今浮生大劫,人伦纲常『荡』然无存,她江湖名医的身份此时怕是贵比皇帝,她若要救我脱离这群流民的围困,也许只用一句话就可以。

可我似乎不太需要。

以『乱』石开道,我很快恢复自由,在这群人的惨叫声中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同时也为自己如今神思的清澈感到不可思议。

未出几步,忽的听到我的名字被人喊起,而我愣了许久才有反应,回过头去,却见不知从哪跑出的一个披头散发,满脸黑泥的女人正在抢夺食物,周遭之人纷纷退开,不敢和她争抢。

她恶狠狠的抬起头:“我就是田初九,你们谁敢碰我!”

在我愣怔之时,孙神医抱着『药』箱疾步折返:“抓住她!”

那个女人抬头朝她望去一眼,而后慌忙朝我的方向跑来。我探手抓住她胳膊,她身手不错,反手一扭便擒住了我的手腕,将我反背在后。我冷冷一笑,脚步莫名变得灵活,横扫她下盘,直接从她手中抽出手,抓住她头发往地上砸去,孙神医疾步赶来:“住手!”

我如若未闻,抓起她头发又朝地上狠砸了一下,孙神医上来推我:“不要伤害她!”

我反手推她:“滚开!”

却没想到她的身体这么孱弱,被我轻轻一推就跌倒在地,再不醒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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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田初九

柴房的门被推开,忽如其来的光线让我下意识伸手遮挡,一个容貌姣好,衣着娇俏的年轻女人跟着两个大汉走进,其中一个大汉指着我:“就是她干的。”

那女人将垂在胸前的两缕头发在指尖随意打着卷,盯着我多望了两眼,而后脆声道:“你们把她关起来做什么,我姐姐是多日疾苦劳累才昏『迷』的,跟她又没关系,她捉住假田初九有功,赏两个白面馒头,放了吧。”

说着走到我面前,弯下腰:“喂,听说你会点玄术,身手也不错?”

我定定的看着她,她的眉眼我似乎在哪见过,很是眼熟。

她弯唇一笑:“要不这样,我这边缺个人手,你留下来干份职,我们保你每日三餐,再加些糕点零嘴,怎么样?”

我攀着柴堆起身,转头看向门外,阳光在地上铺了层金毯,他们设阵困我的石头因沾了陇丝草汁而在阳光下发着刺目强光,我摇头道:“把阵法撤了吧,我要走。”

“你连这个也懂啊。”她笑眯眯道,“看得出来你本事不小,这样,我再加你每月一钱,如何?”

终于将她想起来了,我微微睁着眼睛,觉得很不可思议。竟是那个唯恐天下不『乱』,『性』情调皮捣蛋,爱说谎话和惹事的小白脸。在辞城时,她还在我面前将孙神医编排成一个不明是非,注重尊卑礼序且惹人讨厌的女人,真没想到,她竟是个女的。

她开出的条件对于现在周餐不济,身体虚弱的我而言着实是个不小的诱『惑』,但看到她我便不由自主想起风华老头,着实不愿多呆,仍是摇着头拒绝了。她耸耸肩:“真是不知趣,跟我来吧。”[]浮世谣189

庭院里忙成一团,人影缭『乱』,纷纷疾奔。有些神情暴躁,有些神情悲伤,手里端的不是木盆热汤,便是纱布膏『药』。

我们往前走去,路上不断有人和她打招呼,喊她“游姑娘”。这时,一个素衣大娘冲我们跑来,边跑边大声嚷道:“大图,快去弄个担架来,沈家娘子去了!”

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此时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这里是哪?”

游姑娘皱着秀眉:“一座闲置的庄园。用来收留灾民的,最近又闹了场瘟疫……”说着拉住迎面奔来的素衣大娘,急声道,“阮娘。沈大姐的儿子怎么样了?”

素衣大娘烦躁道:“也快了,游姑娘你快些走吧!待会儿尸体扛过来可别看!”她继续往前面跑去,“大图,你个龟孙子,给我快点!再找些人手!”

“吵什么吵,我上哪儿找去,王成他们都去火化早上那匹死人了,你再等等!”

……

我心里生出许多凄凉,喃喃道:“那灾民。定有很多吧……”

游姑娘回过头,语声难过道:“自风平关以西到西南六州全是流落的灾民,你说呢?”

我愣愣的望着她,没有说话。

她气愤道:“这些灾民多半是田间村落里的农人,那些大都城却都派了军队驻守。当官的不仅不让他们进城,还赶了很多人出来,真是可恶!你知道平州石城么?我和姐姐最先赶去那儿,等我们到时,它城门之外的尸骨垒的就有一丈来高,真是触目惊心,不过你现在去了也看不到了,都被其他灾民拿去烹食了。”

心下一咯噔,我讶异不解道:“军队?派军队驻守?”

“可不就是?”她怒哼了一声,“不救济百姓就算了,还派军队将城门关的严严实实,我听说那些都城里可都是有屯粮的,那号称米烂陈仓的雍铁城当初可有个‘天下第一粮仓’的美誉,如今却派了十万军队驻守,可恶死了!”

我皱起眉头,她继续怒道:“那些个达官贵人只会声『色』犬马,昼夜荒『淫』,真到了百姓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干的哪是人干的?都是群畜生!这六年来死的百姓饿死的倒不多,但全是被活人给活活杀死吃掉的!”

“那朝廷呢?没有管上一管?”[]浮世谣189

“朝廷?”她冷冷一笑,“那些军队就是朝廷派来的,我看朝廷是巴不得那些灾民都快些死掉呢!”

我抬头望着素衣大娘消失离开的地方,一时有些胸口发堵,胳膊在这时被推了一把,游姑娘不悦道:“喂,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不生气?”

我顿了顿,问她:“所谓的米烂陈仓和屯粮你也只是听说,可曾证实过?”

她撇撇嘴角:“我去哪证实?”

我看着她,沉声道:“既然没有证实过,你怎么可以拿来『乱』说?那几个州官是不是好官我不知道,但是朝廷上清明睿智之人很多,他们这么做一定有更大的战略考虑,我不相信他们会无缘无故抛弃那些流民,置百万苍生于不顾。”

她微眯起眼睛:“你是官宦人家的子女?”

我摇摇头:“不是。”

之所以说这番话倒不是多信任和拥护那些当权者,而是太相信我师公,若他认为那雍铁城的知县做错了,以他的本事,打开那道城门绝不是问题。别说他,连我都可以,只要在暗夜潜伏进去,撕下那知县的面皮做成面具,这对我而言有何难。

可师公他们却没有,他们如此胸怀天下,最不忍见生肉白骨,他却没有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她冷冷一笑:“既然不是,你怎么这么替他们说话?”

不想提到师公,我道:“朝堂上各大门阀氏族在你争我夺,派出来角逐的理所当然也是各家的精英子弟,除却这些世家大门,其余人想要上位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那些人绝不是尸位素餐,饱食终日的家伙,但如今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人肉相食,如此动『荡』不安的局势对天下大定和他们掌控的江山冲击多大他们怎能没想到,是个聪明人都会站出来装腔作势,拉拢下人心,但他们反而派军队驻守,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盯着我的目光变得有些深沉,褪去了方才的不屑。她沉声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可你别忘了,这些门阀氏族的存在是以自身利益为大的,若救济这些百姓损害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怎肯?”

一开始只想说出心中所想,到现在竟莫名有些恼怒,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争执这个,我看着她的眼睛,怒声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唇亡齿寒的道理这些人比我们更懂。到时候若城汤覆灭。他们世家门阀平定天下所消耗的人力物力才是真正的大损元气。他们怎会不懂利益权衡?”

说完,觉得争执这个真是浪费时间,便想要快些脱身,她却不依不饶:“那你说。他们为什么对这些百姓坐视不管?为什么还派军队禁止城乡百姓进入都城,任由他们在城外哀嚎遍野?”

我头也不回往前走去:“我哪能知道,这些人有着生杀予夺和决策断言的权力,我没有坐在那个高位,我如何设身处地去想?”说着停下脚步,“这四面八方的,出口在哪?”

她随意指了一个方向:“那边。喂,你叫什么名字?看你口齿伶俐,出口成章。你读过不少书吧?”

我抬脚走去:“我没有读过书。”

“那你叫什么?”

我微微一顿,望着前面来回疾走的人影,心绪一下就空了。

我叫什么?田初九死了,这是最好的结局,月牙儿也不能活着。那群人一定不会死心的,那我叫什么?

却在这时,一个声音猛然暴喝:“田初九!”

我略略一愣,回过头去,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疾步冲我奔来,身后跟着两个大汉,其中一个指着她,怒声道:“田初九,你给我站住,再跑打断你的腿!”

那女人转眼便奔到我们跟前,我极快横出一脚将她绊倒在地,弯身揪住她头发将她的脸扬起,洗的白白净净,倒算得上眉清目秀,但额上没伤口,不是我原先捉的那一个。

她癫狂的挣开我,瘦骨如柴的手指冲我眼睛戳来,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往后掰去,顿时听得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她仰首惨叫,痛不欲声。

两个大汉把她拖走时,她怒目瞪着我,不断破口厉骂。游姑娘走上前来,摇头啧道:“你可真狠,她那两根手指可能要残废了。”

我冷冷的望着他们,皱眉问道:“她要被带去哪?”

“送去京城呗。”

“京城?”

她把玩着头发:“这个月的田初九满三十个了,明天就会被送走。”

这语气云淡风轻的就像在说,这月的老母猪满三十头了,明天就会被送走。我诧异的转过身子:“三十个?田初九?”

她伸着两个手指,各绕着胸前的一簇头发,点头道:“眼下的世道就是如此,名声越臭的反而越吃得开,冒充田初九的还算少,冒充董翠玉和傅章的人更多呢。”她仰头叹道,“就是不知道真的田初九去哪了,我姐姐找了她六年,毫无所踪啊。”

眉头皱的更深,我道:“孙神医找她干什么?”

她一笑:“你觉得田初九可怕吧?”

我不置可否,她得意的凑过来:“其实我跟你说,田初九是个大美人,杏面桃腮,绝『色』难求,『性』情也很温柔,整个人就像是水捏的,讲话也娇滴滴的,根本不是传言中的那个女魔头。”

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让我一时呆住了。

她凑得更近些:“六年前她成名的鸿儒石台你可知道?其实她是被人冤枉的,因为她太漂亮,所以有人嫉妒她,因而故意陷害她。悄悄告诉你,当时我也去救她了,为此她很感谢我,视我为知己。”

我:“……”

如若我没有记错,当初在小桐驿站时,她亲口所说,她特意花了十文钱问人买了五个臭鸡蛋来砸我,为此被杨修夷用茶杯砸中了脑门。我看向她光洁的额头,还有淡淡的伤疤,当时杨修夷盛怒,恐怕她骨头都伤到了,即便有孙神医在,也不可能将疤痕去的一干二净。

她仍在继续:“可惜的就是不知道她去哪了,不然让你见识见识,她真是个难得的大好人,唉,真是天妒红颜,但愿她还活着。本来还有更多秘事可以跟你说的,但谁叫你不是我们自己人……”

说到这,她忽的上来拉我,尖声叫道:“快闪开!”

已来不及了,在周围一片尖叫声中,一盆水骤然从我身后泼来,而我冰冷如霜的身子过了半响才有所感知这是盆滚烫的开水。

我转过身去,是刚才被我掰断手指的女人,她的五官愤怒的皱着,一把将手里冒着热烟的木盆朝我身上扔来。

我脚步一闪,躲开木盆后朝她扑去。怒不可遏的滔天之火几乎要将她打死,周遭的人都来拉我,却在触碰到我的身子时纷纷躲开,有人喊烫,有人喊冷。

将她打的鼻血喷涌面目全非时,我才站起身子,随意将鲜血往裙上一擦,看向游姑娘:“我走了。”

她指着我湿漉漉的脸,瞪着眼睛:“你……”

兴许脸上的泥垢被开水冲掉了,但就算被她认了出来又能如何,我冷冷看着她:“你当我没来过吧。”

她没有说话,她身旁的一个『妇』人盯住我惊叹:“好标致的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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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隔日庄园(一)

一个被唤作黄婶的『妇』人给了我一件干爽的衣衫,在游姑娘的房内换好后,我无意中瞄到梳妆台上的菱花镜,顿时再移不开视线,震惊的难以言语。

镜中的脸肤白如玉,欺霜赛雪,一双娥眉形似盛春的弯弯柳叶,『色』如烟染的远山黛泽。那双乌黑雪亮的眸子常在梦里见过,总是伴随着月牙儿纤长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和我传递着喜怒哀乐。

我愣愣的望着这双眼睛,她也愣愣的望着我,眸『色』讶异茫然,却连『迷』离的眸光都这么漂亮,如云深水阔,附着绝佳的神采气韵。

微颤着手,我难以置信的朝镜子走去,捧住自己的脸颊。这张脸虽未见过,却并不陌生,有月牙儿的眉眼影子,有父亲的神采飞扬,有母亲的绝世风韵,还有姑姑的高雅清然。

我缓缓『摸』向耳际,贴着下颚弧线滑向脖颈,摩挲许久,确信没有『摸』到那层薄薄的纹线,不是人皮面具。

“月牙儿……”

我喃喃的望着她,伸手触上镜中的眉眼,所有的记忆似乎都顷刻明朗,风驰电掣般在脑中疾闪而过。爹爹娘亲的音容笑貌,日常生活里的嬉笑怒骂,村中古朴的木院建筑,还有姑姑抱着我,温柔的在我额上落下一吻,哭着告诉我,为了保护我,要用上古之巫为我布罩浊气,用的,是我父亲被天尊翠珉剑震碎的模糊尸骨。

我的这身浊气,竟是父亲的血肉所罩……

房门被猛然推开,游姑娘不耐烦的踏入:“喂!敲了半天的门都没有反应,你死了啊……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浮世谣190

擦掉眼泪,我回过头去,望着她,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盯住我的脸,目光叹羡:“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寻常人家可出不来你这么漂亮的姑娘。”

我吸了吸鼻子:“寻常人家?”

她走到圆桌旁,为自己倒了杯水,端起来煞有其事的说道:“是啊。一般有权有势有财的人都会找漂亮的娘子,生出来的儿子又继续找漂亮的娘子,一代一代传下来,那些有权有势有财的人的后代就越来越漂亮。当然,寻常人家也不是没有漂亮的,但像你这么好看的肯定没有,你说吧,你到底什么来头?”

我顿了顿,皱眉道:“你说的很对,可天下大多广积聚者。遗子孙多为祸害。锦衣汤匙出生的子弟。少有守财之才。放古望今,穷可延绵子孙,富却难过五代,而这些锦衣玉食者一旦从高处摔下。便是连市井乡民,寻常百姓的谋生之力都不如。此时男的多为乞丐脚夫,女的将以声『色』示人,他们的后代还不是沦为了寻常人家?”

她表情僵化,像吃了苍蝇一般,愣了愣,头疼的摇了两下:“你这人怎么这么能说会道,我发现我实在说不过你,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聊几句么?”

我微微一顿。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确实话多,像被傅绍恩和师父同时上了身。

别过头,望向镜子里的自己,眨巴两下眼睛,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白玉为巫器中灵气最强的器引。而安生湖最为盛产的便是白玉,想是这六年来我的浊气已被白玉净化了。如今没了浊气,我不仅恢复了自己的容貌,连带神思都清澈明朗,一片纯净。

低眉看着自己的手,以前师父怎么都教不会我的那些基本拳脚功夫,也被我无意中用了出来。当初练了那么多遍,以为学不会,没想竟都记住了。

游姑娘放下茶杯:“跟你说话,你在想什么呢?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什么名字?

我『摸』着自己的脸,初九是我的生辰,每年生辰时望云山上都会溢满腊梅清香,那是我心中最眷恋的场景,尤其是梅林下白衣如雪的玉笛少年,白璧无瑕的俊容总要装出一副清狂不屑的模样。

这个别扭的少年,他凌寒如雪,却馨香如梅,想着他,我微微一笑:“我叫雪梅。”

“雪梅?”[]浮世谣190

“我生辰在腊月,出生时开着很多梅花。”顿了顿,我看向她,又一笑:“你这里还要不要人手?我留下,管我三餐就行。”

从房门踏出时,阳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温暖,周遭忙碌的人继续忙碌,只是目光常常不经意间便凝在了我的脸上。

跟在游姑娘身后,被她带去后院,路上她回头道:“你真的不要工钱?”

我点头:“庄园里的那些姑婆们也是自发来的,帮助这些灾民只是尽心,如果要工钱,那太不义了。”

她咬了咬唇瓣:“其实我是想要你伺候我姐姐的,她身体太累。”

“我可以帮忙照顾她。”

“帮忙照顾跟伺候毕竟不一样,你没发现你这个名字就挺适合当丫鬟的么?你爹娘取这名字的时候,说不定就料到有这一天呢?”

“……”

我淡淡看了她一眼:“你会不会说话的。”

“要不你再想想,我给你再加些工钱?”

我摇头:“我做不来温顺乖巧,任打任骂的丫鬟。”

我说的只是实话,丫鬟是领工钱的,要是做得不好或小姐不顺心,挨打挨骂都只能忍着。但我这臭脾气,只会谁当我小姐谁倒霉。可这游姑娘却非要认定我出生名门,顿时不屑的撅起嘴角,低声咕哝:“都沦落成这个模样了,还装什么清高自傲,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啊。”

不过不出多久,她便对我刮目相看,不仅她,连带后院所有第一眼看到我,就对我颇为不屑的姑婆们都纷纷惊诧。

一到后院,我最先是跟几个姑婆一起烧水煮碗。因我不怕热水,这碗被我刷的很快,着实为她们节约了不少时间。之后是洗衣服,同样要用热水泡上一遍。再接下去,不管是刷地擦桌,还是清理死过人的房间,于我都不算难事。不过也有例外,就是缝补衣衫。

自以为神思清澈了,做这个也能得心应手,没想穿个针线便快把自己穿成了斗鸡眼。张二娘看不过去,笑着替我将线穿进了针孔中,我却在缝衣衫时又丢了人,不停的戳到自己的手,最后认清现状,我真的不是这块料。

将这不知是谁的衣衫随手抛下,我起身道:“我去烧水煎『药』。”

走远了听到她们开始议论我,说我长得国『色』天香,细皮嫩肉,没想到这么能吃苦,真是个好闺女。

在后厨的炉灶前坐下,她们的声音隐约还能听到。嘴角禁不住扬起一个笑,原来神思清澈后真的能耳聪目明,那以前在二一添作五时,我动不动就在湘竹面前说杨修夷的坏话,岂不是都被他听得一清二楚了,那时的他那么喜欢我,一定会很郁闷吧。我几乎隔三差五就要说他一句,连被蚊子咬了一口都要怪到他头上,他真是无辜。

斜靠着泥墙,望着炉灶里的火焰,心里那块被刻意隐藏的柔软部分在悄然瓦解,待我觉察到时,脸上不知何时已湿漉一片。

忙了一天后,回到房间里休息。中午黄婶领我来时说这儿刚死过人,问我怕不怕,我自然是不怕的,欣然接受后将它里里外外一番收拾。这将是我以后的房间,我终于不用风餐『露』宿,漂泊流浪了。

躺在床上,抱着久违的软枕,可以踏实的睡上一觉应该尽快入眠,但心绪却在此时又翻滚如『潮』,以至于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迷』『迷』糊糊终于睡着了,却没多久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阳光温和,风清云舒,我穿着淡紫流纱曳地长裙,依偎着杨修夷的胳膊走在铺满鲜花锦布的大街上,沿路人们都在冲我撒花瓣扔糖果,有些甚至热泪盈眶的在鼓掌欢呼。

我抱着杨修夷的胳膊兴奋的直晃:“快看,我说我是大美人了吧,我们两个就是天作之合,你快亲亲我,我们很般配的。”

他伸手在我鼻子上轻刮了一下,像从诛神殿出来的那日清晨一样,宠溺的说道:“哪家的美人,这么不懂矜持。”

……

醒来时望着古旧木窗,心里酸成一片,还以为死后重生的心境会不同往昔,没想还能做这种天真幼稚的梦。可,也只能是梦了。

若我七年前就恢复了这个面貌,那该多好,他会不会也像那些人一样,为我的容貌惊叹?

想象他将目光凝在我的脸上,双眸如似一潭化不开的浓墨,把我的五官在他心底绘成画卷,永远镌刻,不会忘掉。那于我真的是无上的幸福和美妙。

可惜,只能是想象,他见过的美人那么多,怕是早就见怪不怪了。

更可惜,世事总不随人意,我和他,应是再无见面的可能了。

窗外的天幕刚刚泛白,便有人轻叩我房门要我起床干活。

抱着木盆去后院打水,阮娘和黄婶立在侧门外,像在等人。待我洗完脸回房时,门外来了一队马车,许多强壮的男人来回搬着物资。

昨日听她们闲聊,知道有人在接济这儿,便多看了两眼,脚步不停。

待走远后,忽的听到一个熟悉的女音大喊:“小姐!”

趵趵跑步声传来,我的胳膊被人往后一拉。轻鸢抬着眼睛,眸中的欣喜在看到我的脸后如海浪般褪去:“对不起,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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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隔日庄园(二)

一个肩背宽阔的男人走上前来,单手搂住她肩膀:“怎么了?”

轻鸢对他摇头:“没事,我认错了人。”说着朝我望来,“你走吧。”

我淡淡点头,往那个男人看去,昂藏七尺,面容勇武,眼角多了条明显的刀疤,若除掉嘴角那圈胡渣,应还是张青涩的脸。

真没想到,劳古和轻鸢成了一对。

送来的物资卸完后,劳古带着余下车队去临县一座村野,将轻鸢留下,令我们好生照顾。

游姑娘和她看上去交情很好,张二娘和黄婶她们更是将她奉若上宾。我端茶进去时,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容貌依旧娇秀,姿『色』淡雅,比六年前丰腴红润了不少,显得越发动人。看到她眸底都溢着幸福,这些年应过得不错,真好。

尽管说不上话,但仍想和她在屋内多呆一阵,阮娘却在这时喊我出去。沈家娘子留下的小儿也走了,要我和另一个姑娘将尸体抱到庄园外的土坑里去。

如今局势混『乱』,死难者颇多,别说得体的殡葬,就是一座草草的荒坟都不可能去挖。所有因病而死的尸体都要集中起来焚以火炬,剩下的骨灰再一起掩埋。

跟我同去的姑娘约莫十九岁,名叫琉玬,和她一路无话,我抱脑袋她抱脚,从庄园东门出去,远远闻到冲天的火熏恶臭,待走近了些,面前出现一个直径六丈的巨大土坑,还在烧着尸骨,触目疮痍。[]浮世谣191

土坑外来回很多人影,我们将尸体交给一个粗臂男人后掩着嘴巴急急要逃。转身时我看到巨坑外摆着阵法,忽的一愣,拉住身旁一个『妇』人:“这阵法是谁摆的?”

她捂着鼻子,含糊不清道:“是一个游方的大师。”

琉玬过来扯我胳膊:“雪梅,我们快走啊。”

我从她手里抽出胳膊:“先等等。”

眸子盯着那阵法,错『乱』不堪,连最基本的顺序都颠倒了。看了半天,终于看出了古怪,设阵之人应想摆的是广陵渡华阵,保死者来世继而为人,且富贵平安。这跟祭祀祈愿的那些阵法一样,很虚无渺茫,多半被江湖术士用来骗吃骗喝,摆不摆都一个模样,可这阵法错得太离谱,乾坤阴阳混『乱』后。竟偏向了灵隐断魂阵。

虽然只是偏向。但灵隐断魂阵在巫书上所记。是比灭神芒星阵更为决绝残忍的阵法,就算这个并不正规,不能使人魂飞魄散,但消去三魂三魄足以。来世还做什么富贵平安的人,能投胎为家禽都嫌命好。

但愿那些死者的魂魄在刚去世时就离开了**,但这阵法定是不能留了,我回头对琉玬和那『妇』人道:“你们快去弄六坛梨花酒,再帮我找些野草,韧『性』一定要好,还需要几根粗绳,快去!”

她们不明所以,被我再三催促下。点着脑袋离开了。

我跑去将巨坑外的通光罩拿掉,几个人上来拦我,我狠目一瞪:“拦你们个头,快把这些东西撤了,派两个人去附近挖些紫翠砂来……”

一个男人抓住我的手腕:“你这婆娘。这东西好好的你……”

话未说完,另一个男人将他拦住:“就依她的吧。”

“啊?”

“我也觉得这阵法古怪,却一直说不出哪里不对。”

我抬起头,目光一凝,这男人个子高大,背脊宽阔,五官如刀削,说不上多俊俏,但气质很刚毅。我直直的望着他,这个人,太眼熟了。

他低下眼睛:“你看出这里的蹊跷了?”[]浮世谣191

我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脱口而出:“你叫什么?从哪来的?”

他微微一怔,他身旁方才抓住我手腕的男人朝我看来,而后挨过去推攘他的臂膀,低声道:“大哥,这婆娘又泼辣又大胆,可比孙大夫热情多了,哈哈哈!”

我望向这个一脸不怀好意,对着我贼笑的男人,他的音容面貌也渐渐在我脑中复苏。

顿了顿,我冲他一笑,目光移回到他大哥脸上,边起身边随手指了个地方:“你说得对,这个阵法确实蹊跷,待我破了再告诉你个中诡异吧,劳烦你先帮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小衍草……哎哟!”

脚步一个踉跄,身子顿时朝他倾去,但他非但没有要扶我的意思,反而还往后退了一步。可恶啊可恶,我索『性』不要脸了,再往前一步,终于抓住了他的胳膊,而后抬眸惊恐的看着他,做出受惊模样,厚颜无耻的说道:“谢谢。”

他不置可否,冷冷的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看好角度,起身时,手中的通光罩“不小心”划到他的手背,血珠顿时溢出,我忙连声致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随意用手抹掉,语声冰冷:“以后仔细点,别随便对男人投怀送抱。”

说完头也不回的朝我方才所指的地方走去,他身旁那男人也贼兮兮的跟上:“大哥,这娇媳『妇』是不是看上你了,哈哈,多热情啊。”

回过头,周围的人都带着戏谑和看好戏的目光望着我,隐隐还听到有人在议论我的“不要脸”,可见我演技真是烂的不行。

我撇了撇嘴角,扫了他们一眼,懒得理会。

回身蹲在地上,悄然将通光罩的尖锐一角放在鼻子下,血『液』隐然有苍羽草的古怪气味。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果然是他,当年在益州岩花村外的破庙里,差点害我死在女鬼手下的大畜生。

材料齐全后,不怎么规范的灵隐断魂阵很容易被破掉,我重摆了一个安魂静心引。六年没干这个了,手法有些生疏,摆完后琉玬却崇拜的望着我:“雪梅姐,你好厉害啊。”

我很不喜欢这个称呼,其实我还把自己当十六岁的人看的,二十二岁?哈,谁爱老谁老,回过头冲她干笑:“琉玬姐姐过奖了。”

她:“……”

接下去的日子就在每天洗碗刷地中度过,轻鸢在那天下午就被劳古接走了,一起走的还有那三十个“田初九”。他们走时浩浩『荡』『荡』,很多人去送,我偷偷躲在炉灶前。最怕自己忍不住一个箭步冲出去问她杨修夷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可有婚配,可有生子,但更怕听到答案。于是我边骂自己切不断过去,放不下一切,边又偷偷抹着眼泪,咬着牙关,不停在心里告诉自己,田初九,你可以放下的。以后都是一个人了。必须要放下。

从阮娘那里得知。这座庄园叫隔日庄园,原主人叫商桁,三年前他去世时,因感念孙神医恩情。便将这座庄园捐出用以救济灾民。除了这座庄园,还有暖石庄和鄞州壁岩村,都是孙神医所设,专用来收留灾民,伤『药』物资则是她四下写信求助江湖友人所赠。

期间我还打听到,陈升和他的门客们也在西南六州设下了不少救济灾民的处所,对我来说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当初在柳州宣城时,除了杨修夷和丰叔,我平日接触最多的人就是陈升。他为人大方好客。喜欢广交有才之士,在江湖上名望极大。相信凭我的巫术,他定会视我为上宾,去他那里不仅可以调养好我的身子,兴许还可以好好利用他的人脉和门客帮我找到一些关于仇人的线索。

有了这个决定后。我着手开始准备路上所需的干粮和衣衫,并时不时溜去庄园外挖点材料,做些防身巫器。但每次一去都要被人起哄,起哄对象除了我,还有王成,那大畜生的名字。

也是从阮娘那儿得知的,这王成的老家似乎在岭南亭山,师承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巫师。下山时他们共有五个师兄弟,一个死在破庙女鬼那儿,这我是知道的,其余两个据说在鄞州灾民动『乱』起义时走失,如今只剩他和那个一脸贼相,叫程忠的小弟。

我一直口口声声有仇必报,但其实大多数的仇我都忘了。当初刚从破庙出来时,是想过要用阵法寻到他们,再好好教训一顿,但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早让我把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如果今天不是在这里遇上,估计我这辈子都想不起来还有这号人物。

换句话说,就是对他们讨厌归讨厌,但还没恨到刻骨铭心的地步。更何况眼下局势太缺人手,每天都有大批灾民前来投靠,像他们这么能干的人着实不好找,师公常说以大局为重,那便以大局为重。所以现在对他们,我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些人就偏偏不放过我。比如吴嫂,一个比姜婶还要讨厌的女人。

在我准备离开隔日庄园的前一天,我将磨好的『药』粉送去给游姑娘,顺带跟她辞了行,回来的路上就碰见了吴嫂。

在这小半个月里,得益于我的容貌和吃苦耐劳不怕累的干劲,我的名声可谓大噪,周遭之人待我都算不错,不过也有一些人就莫名的讨厌和排挤我,吴嫂就是其中之一。

因着神思清澈,我常常在烧水时听到她在隔壁说我坏话,说我恬不知耻,风『骚』『惑』人,没出事前绝对不是什么大家小姐,肯定是哪个勾栏院里出来的表子,还提到我那日在庄园外摆下的阵法,说我一定练过类似于媚功之类的邪术。总之将我说的阴险狡诈,红颜祸水,极尽煽动之能事,巴不得众人冲进来把我叉出去架在火上给红烧了一般。

不过这些她也只在背地里说说,表面上待我一直还算客气,比如现在,许是见到我心情好,她上来一笑:“瞧瞧,瞧瞧,什么事把我们的大美人乐成了这个模样啊。”

想着明天就要走,东西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没必要再看人脸『色』,于是我也一笑,却很不客气的说道:“笑的那么僵就不要笑了,嘴巴都歪掉了,真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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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临尘江畔(一)

这话很早就想说了,憋到现在真是不容易。想象她会不爽,但没想她会不爽成这样,愣了愣后,前戏都没有,直接叉着腰就骂我小贱人。

我觉得吵架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夏月楼那种不吐脏字,笑里藏刀,非但气死人不偿命,看到别人气死反而还能延年益寿,心境开朗的,属于技巧型;另一种是宋十八那种满口脏话,连珠带炮,可以气死人,但杀敌一千,自损三百,总之戾气极重,容易伤脾累肝的,属于暴虐型。

我自是想用技巧型来骂人,但吴嫂功力之高,语速之快,自我陶醉之深,完全呈碾压之势将我踩得毫无招架之力。

她压根不会理睬我说了些什么,只自顾自的在那对我开火,一张嘴就是一连串的脏字,甚至直接攻击我的父母长辈,以及我身上从来没在人前提过的器官部位。

不知不觉被一大群人围住,她越发来劲,步步紧『逼』,手指快要戳到我的鼻尖:“……你那阴/户是不是被男人给用烂了,小娼/『妇』,天天惦记着男人的阴/头,你以后生出娃的不是堵屁眼就是烂阴/部,怀了十个月刚坠地就给你夭折,看你丈夫不打断你的腿!”

……

待到黄婶她们也闻声赶来时,她忽然就激动的扑了上来。

早在她骂我爹娘时我就想打她了,之所以迟迟没动手,一是因为觉察到从湖底出来后我的『性』子变得冷漠许多,下手狠辣,不受控制,要是把她打死了,还得赔上自己,那多不值。二是觉得从吵架变为打架,先动手的就是认怂,尽管我在这方面的吵架上的确不如她。

如今她先对我动手,那就着实没必要再忍,却在这时。胳膊肩胛忽的被人紧紧拽住,下一秒,吴嫂的指甲就在我的脸上划下了几道火辣辣的口子。[]浮世谣192

到底还是她呆的时间长,又擅长和人拉家常唠闲磕,不像我不爱和人说话,根本没有“自己人”。于是,黄婶她们明面上一副劝架的样子,背地里却把我按得死死的,我如今的身手是灵活了,气力却完全不是她们的对手。顿时被吴嫂抓住头发『乱』拍『乱』打:“弄花你的脸。叫你这浪蹄子再去勾引男人!我看你还有什么招。狐狸精!小表子……”

她的长串怒骂在一记清脆的碰撞声后结束,忍着头发被撕掉大半的剧痛,我扬起脑门狠撞在她的鼻子上,力道之大。将她撞的连连后退。

挣脱掉黄婶她们,我冲过去抓住吴嫂的头发,趁她跌跌撞撞之际拖向一旁的水缸,一把将她的脑袋摁在水里。期间有人冲上来拦我,被我以隔空移物术搬起院中的水桶,木盆,锅碗,长凳一通『乱』砸。

吴嫂拼命挣扎,双手隔空『乱』舞。双脚直蹬,我提起她的头发,脱水之后她大口换气,紧而又被我强按了回去,顺带将她拧我胳膊的手指以巧劲掰断。

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了过来。游姑娘也来了,大声怒喝:“雪梅,住手!”

我置若罔闻,这时神思一凝,八粒石头冲我疾飞而来,不用回头,仅凭风声便知道所行轨迹为最简单的八行困阵,我头也不回,直接将右起第三颗石头移至上空,改变轨迹,将八行困阵变为横刀阵,彻底拦住了她们。

“雪梅!快放了她,会出人命的!”

“雪梅姐,不要杀人啊!”

“她会死的啊!”

“雪梅,不要干傻事!”

……

各种声音吵成一片,期间听到一个声音低声说道:“她该不会是个妖女吧?”

妖女……

我皱起眉头,终于松开了吴嫂,她攀着水缸,不断咳嗽吐水,脸『色』惨白如石灰,半响,抬起眼睛惊恐的望着我。

我冷冷看着她:“跪下。”[]浮世谣192

她瞪大眼睛,我续道:“你辱我父母,辱我子嗣,跪下给他们磕头赔罪!”

她微微后退,蓦地转身就跑,我极快抓住她的胳膊,脚步陡转,反脚踩在她小腿上,她双膝一软,噗通跪地。

周遭怒骂声愈渐响亮密集,我不予理会,抬手在吴嫂脸上落下清脆的一掌:“磕头!”

游姑娘怒斥:“雪梅!”

“闭嘴!”

反手又给了吴嫂一个耳光,顺带抓起她的头发,我眯着眼睛,阴戾的盯住她:“如果不是怕脏了手,我一定割下你的舌头,叫你们这些三姑六婆日后如何嚼人口舌!快磕!”

她抬起眼睛愤恨的看着我,在我又要失掉耐心时,她剧烈发颤的双手缓缓支在地上,脑门在黄土上轻轻一磕。

回房收拾东西,在众人惊怒又骇然的目光里转身离开,游姑娘站在庄园后门外,若有所思的望着我,经过她身边时,她纤臂一伸:“你到底是什么人?”

抬手将狼藉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我的语气很不友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像你这么年轻,又这么精通巫术的女人不多。”

我嘲讽的看她一眼:“你不是来跟我问罪的?那吴嫂的手指可是要废了。”

她笑了笑:“你家自何处?”

将头发随意扎好,我很认真的说道:“我对你其实没多大好感,所以不想告诉你。”

她双手抄在胸前,望向我的头发,半响,偏头甜甜一笑:“若不是因为你腰身纤瘦,容貌脱俗,我真要以为你是我的故人了。”

“你不是说田初九因漂亮而遭人嫉妒么,怎么,如今她的容貌反而不脱俗了?”

她笑着说道:“我可没说那个故人是田初九。”

点了点头,我将包袱在肩上挂好,回头看着她:“不管如何,这几日谢谢你们的收留,就此别过。”

她叫住我:“等等。”

“干嘛?”

她似乎很爱玩胸前的头发,绕了几圈,转过头看向远处的旷野:“好吧,我说的那个故人就是田初九。”

我蹙起眉头,心里默算着和她的交情能不能称得上是故人。

她续道:“她的确不漂亮,而且腰身很肥……”

……肥你个头!

“……但她真不是什么妖女。你可以不用怕她。”

我打断她:“怎么忽然跟我说这个?”

她顿了顿,好看的双眸忽然变得『迷』离:“你不是要走么,在路上留意一下吧,如果遇到她,希望你能及时告知我们,我们都在找她,你应该懂流喑纸鹤吧?”

心里略略一惊,我看着她:“你们?”

她回头一笑:“没办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然鬼稀得到处逢人说她好话。你走南闯北时留心一些吧。如果有她的消息要尽快通知我们。千万不要和她硬来。她虽然脑子不好使,但小聪明很多,且师出高人,巫术造诣在当世可谓数一数二。以你的本事绝对抓不住她。不过她吃软不吃硬,你对她好点,弄些甜点糖果很容易收买她的。”

“……你当她没脑子么?”

她耸耸肩:“这又不是我说的。好了,你走吧,找到她后必有重金酬谢,可保你几生几世吃喝不愁。”

“……”

咬着唇瓣,很想问她要找我的人是谁,想了想还是忍下了,跟她告别后转身往西而去。

世上要找我的人实在太多。第一个想到的是杨修夷,但是过去了六年,我不敢想。第二个是师父,仍是不敢想。第三个是原清拾和他背后的神秘组织。第四个是江湖上各路对我喊打喊杀的人马。第五个,也许是这些年来。冒充我的人惹了不该惹的家伙,黑锅也背到了我头上。

这真不好猜,因为这些人都能给出重金酬谢,且知道我喜欢吃甜食也不是难事,宣城二一添作五的左邻右舍就都知道,

而且除了他们,兴许还有其他人,比如秃头阿三,当初我拍过他的秃头,还拿石头扔过他,捉弄他最狠的一次,是在他秃顶上画了个歪嘴猪头,他当时不知道,如往常一样气焰嚣张的带着一群小弟去街上晃悠,被几个青/楼里的姑娘倚着二楼栏杆看到,当街嘲笑了一顿。当时我咬着糖葫芦路过,笑得肚子快痛了,他立刻猜到是我,带着那群小弟一口气追了我好几条街,并扬言说见我一次打一次。

如今过去六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说不定祖坟冒青烟,一夜暴富,变成了家财万贯的财主,然后想要找我寻仇解气,并扔下重金酬谢。反正我要有钱了,我也可以扔着银子玩,大钱一扔:“来人啊,把秃头阿三变成光头阿三!”那感觉真是要多爽有多爽。

想了半天后觉得没什么好想,不管是谁找我,田初九已死,谁都找不到了。至于那些冒牌的,爱怎么闹怎么闹,已与我无关。

往西而上,两个时辰后便见到临尘江,其实此时不急于去找陈升,因为心中有个结至今未解。

江风萧萧,我临江而站,横阔的江面水流湍急,奔腾不息。举目远眺,远山苍茫,长风云卷,一时心绪百杂。

这些时日四处打听,却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六年前秋风岭江畔的消息。当初我吐了那么多血,引了多少妖怪,又因我死了多少人,那个好心收留我喝粥的老人和他的孙女是生是死?无从得知。

我怔怔的望着江面,天人交战后,还是决定先去看看,否则此生都无法心安。

秋风岭离京城极近,此处为亦州和云州的交接处,去到那边,走路最少也要五十多天,好在临尘江上最不缺的就是渔船。

跟一个渔夫讨价还价半日,将船钱定为六钱,登船之后忽的想到一件严重的事——我压根就没钱。

此时船已离岸,我伸手紧张的拽着包袱,渔夫在船头鼓捣了一会儿,转身朝我走来:“钱呢。”

我咽一口唾沫,浑身紧绷,正寻思着是被他一脚踹下江好,还是我自觉点,主动跳下去好时,忽的外面传来“扑通”水声。

回头看去,岸上青山碧衬,繁树翠锦,一抹欣长白影还保持着推人的姿势。

低下头去,江里水花飞浪,江雾浓浓,另一抹白影正在拍着水面大声怒骂。

这时长风袭来,江雾翻腾消散,我『揉』『揉』眼睛,水里那个,花戏雪!

ps:

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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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临尘江畔(二)

未待我们靠船过去,岸上那个白影也纵身跳下江水,以为他是下去救人,结果他在水里扑腾成了落入沸汤的鱼虾,原来是殉情。

记忆中花戏雪是有些水『性』的,但被这白影在激『荡』的水花中一个兜头拍下,他呛水怒骂了一声:“你大爷……”

身子直接沉了下去。

船夫将他们两个捞上岸后,问我还要不要走,这么好的脱身机会,我忙摇头:“这是我朋友。”

他拧着衣上江水,边走边道:“我在这江边干了五年,殉情的痴男怨女见了不少,还头一次看到两个男的跳江……”

我嘿嘿一笑:“这就叫痴男怨男啊,我这朋友,断袖来着。”

他立即回头,古怪的看了不省人事的他们一脚步匆匆离开。

月陇四野,星幕低垂,江畔千松万林,找到一捧干燥的树木不是难事。

我将火堆生好,问附近一个渔民借了个汤锅,刚把鱼汤架上,那陌生的白衣男子最先醒来。[]浮世谣193

能被花戏雪看上,他的容貌自然不差,肤『色』雪白,眉目如画,跟花戏雪近乎精致的俊美不同,他的气质偏向于神采飞扬,清俊洒脱的杨修夷,但又没有杨修夷的轻狂张扬,他更像个内敛沉默,又能谈笑风生的温润公子。

不过这些应该都是表面,要真是温润公子,哪干得出相爱相杀这种事。

他拼命咳嗽,使劲拍着胸膛,乌玉长发贴着脸颊,还在淌水,我递一块干净的布子过去:“擦擦吧。”

他抬眸朝我看来,眸『色』一凝:“姑娘……”

我歪过头:“嗯?”

他望着我,忽的尔雅轻笑,举起布子在额上轻擦:“姑娘,你长得真美。”

这阵子被很多人夸过容貌,他是第一个这样当面夸赞我的男人。且不同程忠那种戏谑态度,他的语气极为真诚干净。我点点头:“谢……”

“很像我的母亲。”

“……”

我撇了撇嘴角,低声咕哝:“我儿子要是断袖,看我不一掌拍死他……”

花戏雪没多久也转醒,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扬脚踹向这白衣公子:“你/他妈还敢推我下去,老子不是为了你好么!”

白衣公子玉影陡闪间便旋身而立,真看不出身手这么好,他面『色』不自然道:“我只是一时失手,无意将你推下去的,再说我不是跳下去救你了么。”

我在火堆里添了根木柴。乐悠悠的抬起眼睛看他一眼。就他那个也叫救。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傅绍恩二世啊。

花戏雪坐起身子,狭长的凤目蕴满怒意瞪着他。

白衣公子被瞪得不自然了,咽了口唾沫,忽的挺直背脊:“以后我的事就不劳你『插』手了。”[]浮世谣193

花戏雪勃然大怒:“你看不出那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么。你到现在还要过去送死,你是不是疯了!”

白衣公子的清雅『荡』然无存,怒声道:“我说了,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你以为老子稀得管你么!去你妈的,你现在就去,死了看我会不会给你收尸!”

一开始还以为是白衣男子『迷』恋花戏雪,将他推江后,再跳江殉情。如今看来,倒像是花戏雪『迷』恋白衣男子。而后者移情别恋,前者醋意大发。

我边琢磨着复杂的人物关系,边端起鱼汤品了一口,没有放调料,但是依着渔民所指。在附近找的那几味香草将鱼汤的鲜美都蒸煮了出来。

花戏雪不愧是狐狸,竟在这么激烈的争执中还有闲情贪吃,忽的鼻子嗅了嗅:“什么东西这么香。”回过头来,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却是盯着我手里的鱼碗。

过去了六年,孙嘉瞳变得更加成熟端庄,游姑娘出落的婷婷大方,他却毫无变化,眉眼俊秀如旧,雪白的脸庞如玉晶润,连馋嘴这一点都丝毫未变。

我把鱼汤递过去:“要么?”

他抬眸朝我看来,微蹙起眉头,忽的说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淡然自若的点点头:“有啊,这小子说我像他娘。”

他没有说话,睫『毛』纤长的双眸一直若有所思的望着我,眸『色』愈渐深浓,这时目光移到我头上:“你的头发……”

还不是被吴嫂给撕了大半,我随手撂了一下脑后马尾:“有什么可看的,我这又不是秃的,不过跟人打了一架而已。”

他收回目光,接过我的鱼汤,点头:“嗯。”

远处桨声划开水面,有悠远嘹亮的渔歌在夜幕中传『荡』。他优雅的端起木碗,搅拌勺子喂入嘴中,侧脸的轮廓深邃精致,仍是那句话,俊美的不似凡间该有。望着他,二一添作五里的那些场景画面便像流光般在脑中划过。我动了动唇瓣,欲问他这六年过得如何,六年前的黑雾妖兽将杨修夷重伤,他应也好不到哪儿去的,但终是忍了下来。

别过头,心中的酸涩如江上寒烟般聚拢,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些牵挂和眷恋,指着鱼锅道:“这是我问渡口那家村落里的渔民借的,就在村头,姓乔,你们记得还了,若有钱的话,再给他些银子吧。”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嗯。”

我站起身子:“那我走了。”

“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

“我急着赶路,要先走。”

回头再看向花戏雪,他自顾自的端着鱼汤,旁若无人。想以他这种不受礼教管束的脾『性』,自是不会跟我道谢或嘱咐我路上多加小心之类的客套寒暄。

我有些不舍,忍不住轻声道:“我走了。”

他疑『惑』的抬起眼睛,我冲他一笑:“有缘再见。”

转身举步,白衣公子再度出声:“姑娘,可否告知芳名,日后必当答谢救命之恩。”

我头也不回:“我叫雪梅,答谢就不必了。”

“在下曲皓宋闲,姑娘以后若有所需,尽可来曲皓找我。”

“知道啦。”

径直离开,沿着江畔往下,江雾将沿岸青泥润湿。走的我一双布鞋都湿了底。可饶是如此清寒的江夜,路上却仍睡着很多流民。我一方面害怕自己被他们生吃了,一方面又于心不忍,便隔着远远的距离,为他们摆下涤尘阵用以抵御寒风。没想这时一个小孩提着裤腰带回来,指着隔空的石子,大喊出声:“啊!有鬼啊!”

场面真是说『乱』就『乱』,他们甚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人指着什么都没有的幽暗林木,颤声道:“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个人影飘过去了。”

“那边是不是有颗人头在飞啊。”

“江边死的人最多了。是不是真的闹鬼了。”

“娘。我怕!”

……

我双眼一黑。将包袱紧了紧,决定过去平定下人心,没想这时却真的看到一个影子自狭路荒径而来,周身罩着浓郁黑雾。极强的戾气。

心中一惊,我扬声道:“大家趴下!”

没人理我,我抽出包袱中的听月引跑去。这时黑雾急转,在地上落定,幻化而出的竟是一个美艳女子。一袭黑衣缎袍,外罩黑『色』婵纱,长发垂直脚踝,微盘起的发髻上簪着一根衔珠莲花水碧簪。

容貌实在漂亮,眉眼中有陈素颜的影子。但她戾气太强,为我生平所见的鬼怪之最,怕是死了至少三四百年了。

她将临近一个『妇』人捉去,我几乎没看清她如何出手,一颗滚烫的心脏便在她手中跳跃。

无数尖叫齐齐乍响。我加快脚步,隔空移起石子想在她身边摆下困阵。速度不如她,她陡然临上浮空,美眸微眯,边在疾奔的人群里审视,边将心脏捏出大量血汁,随意用唇舌『舔』着,而后咀嚼。

咬了两口,似乎不对她口味,她一把扔掉,伸爪又将一个大汉隔空捉起,我趁她不备,以神思将大汉强拉了回来,继而飞快移起石头,她再度躲掉,也终于发现了我,闷声怒吼后,旋即沉身袭来。

我朝右侧林木磐石跑去,妄图将她引到那边,但没想她速度如此之快,背上顿时被她抓下一块皮肉。

忍痛回身,脖颈被她长爪戳破,血脉喷涌,离得这么近,能将她脸上戾煞之气留下的黑『色』经络看清,蜿蜒攀升在白皙肌肤上,配以精致小巧的五官,很是诡艳妖娆。

她极快伸臂抓向我胸口,我双手拿住她的手腕,心中疾快『吟』出冰蓝珏,蓝『色』萦光自她纤臂开始冻结,因我玄术太差,灵力不够,只能将她半个身子置于其中。

仓促脱身后,我摊开包袱,拿出青凝结和无尘灵草。以她这般修为,我身上所带的器材根本无法将她收服,只能以无尘阵先将她困住。

但她本事高的超出我想象,一声“砰”的剧烈骤响,她瞬息自冰蓝珏里脱困,容颜大怒,化为一团黑雾急扑而来。

混『乱』中什么都顾不上了,我抛出听月引,转身就跑。

她声音难听粗哑:“站住!”

一阵剧痛从后背袭来,透胸而过时所见是道玄『色』光矢,我“噗”的吐出一口血,摔趴在地。

此时不求杀敌,只求自保,忙以无尘阵困住自己。透明晶壁刚刚结好,便看到一团白影快如流星掠空般从远处扑来,结果“砰”的一声撞在了我的晶壁上。

我捂着胸口抬头,花戏雪被撞出了鼻血,又是一个面瘫表情:“田初九,你好狠……”

紧而双眼一翻,倒地昏『迷』。

ps:

求长评,求评论,真是要撑不下去了,不过很想对某人说,我扑得只是数据,不是我的文,我宁可太监不写了,也不会让我的文没有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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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临尘江畔(三)

几乎同时,凶戾的女鬼瞬息『逼』至眼前,我欲哭无泪,赶忙破阵爬出去拉他。好在一道蓝『色』屏障适时悬空浮现,置在他身后,将女鬼拦挡在外。

我像拖麻袋一样把花戏雪拽进了阵法,抬起头,宋闲点着树梢虬枝极快赶来,手中握着一柄银白长剑,直指女鬼袭去。剑气太过纯净,女鬼娥眉一皱,迅疾回身,迎势而上。

我暗骂一声蠢货,这样跟『自杀』有何两样,撑起身想帮他分散女鬼的注意,却见他只是作假,忽的身形一沉,修长白影从女鬼身边掠过,一黑一白交错间,他手里的长剑骤然幻化出数道七彩流光,如万千珠玉同时迸『射』,『荡』开了女鬼攻势的同时,也将女鬼罩于芒光之中。

女鬼发出怒吼,极力挣扎,我迅速移起石头,以最快的速度在她周遭摆下空凌**阵。她尖锐喑哑的叫声和扭曲狰狞的面貌顿时在我们面前消失无踪。

长舒一口气,抬起头,宋闲含笑盯着我:“没看出来姑娘本事这么高,真是深藏不『露』。”

我也一笑:“你也不错,不过你这剑术太温润了,不够凌厉。”

他利落的收剑入鞘,笑道:“我习剑只为强身健体,若我是杀手,那我一定好好练它。”

我摇头:“你这话说的不对,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不有,你不是杀手,但你怎保没有杀手来杀你,好好练总是没错的,别浪费了。”

浓密的剑眉微微扬起:“哦?浪费什么?”[]浮世谣194

我边掐着怀里花戏雪的人中,边道:“浪费你的好家世呗,寻常百姓上哪儿练剑术和玄术去?他们想练还没地方学呢。”

他朗声大笑:“姑娘看得出我好家世?”

“只报一个地名和人名的人,在那个地方一定有拿得出手的名望和身家,曲皓可是个大城,比宣城还要大上好几倍呢,你说呢?”

说着我将花戏雪脑袋小心放在地上,走过去捡起散落在包袱四周的器引『药』材。他道:“姑娘的伤口不需要救治吗?”

我随手『摸』去,伤口已经痊愈了,只是血流得太多,夜『色』雾浓,他可能没发现。

我摇头:“小伤罢了,不碍事。”

他没有说话,我将包袱收拾好,抬起头,却见他若有所思的盯着我望,我问:“怎么了?”

“姑娘。我和你以前是不是见过?”

“没有。但你说我长得像你母亲。”

墨眉微合。他低低重复:“小伤罢了,不碍事……”

我奇怪的看着他,他又重复了一遍:“小伤罢了,不碍事……”

“啊?”

他神情认真。垂着眼睛虚望半空:“小伤罢了,不碍事……”

我轻咳一声:“小伤是不碍事,断袖也不碍事,相爱相杀有点碍事,但是脑子不好,那就是出大事了……”

他眉头皱的更深:“这句话,似乎谁对我说过,也是个女子,我却想不起来了。”[]浮世谣194

“会不会是你母亲?”

他抬头看我一眼。摇了摇:“不是。”

然后继续重复低『吟』:“小伤罢了,不碍事……”

我干笑两声,看着花戏雪渐有苏醒的迹象,很是友好的拍了拍宋闲的肩膀:“你慢慢想,一定会想出来的。就此别过啦。”

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小伤罢了,不碍事……”

我:“……”

转身离开,却不能走远,沿着河道往下,寻到一处无人的岸边,躲在茂盛芦苇丛中,我慌忙脱掉身上的衣衫,忍着江水霜寒将胸前脖颈的血渍洗净,再将衣衫用火烧掉。设置好避尘障和屠妖障后,按着原路偷偷『摸』『摸』返还。

方才动脉受创,鲜血流了一地,而江河大洋向来是生灵发源之处,自古生灵喜逐水而居,真不知这天下闻名的临尘江流方圆百里内潜伏着多少妖物,要是都被我的血吸引过来,那方才那群流民都要遭殃了。

撇开这个不论,我的空凌**阵也只能困住那个女鬼三日,三日后她会自动脱身,届时暴戾之气更盛,会有更多的人要受无妄之灾。

不过心中也存着侥幸,但愿妖物一聚拢,能将这以石子所垒的空凌**阵破掉,让那些妖物和女鬼拼个你死我活,我再来个渔翁得利,这最好不过。不然我就只剩两条路可走了,一条是死路,死无全尸,一条是罪路,罪恶滔天。但不管是哪条路,过几日我田初九的名号又得震『荡』天下,臭遍五湖四海了。

看看这世道人汤,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争争逐逐都为名来,能出人头地的寥寥可数,偏偏我这一心想着入世随俗,过平凡日子的人,随便割个脉都能引发轰动。真不知九天上的神明们是怎么想的,又也许,这些神明们的身体构造跟我不同,也许根本就没脑子这个部分。

胡思『乱』想着,已绕回到原处,躲在磐石后打开包袱,巫器『药』材我杂七杂八的准备了很多,但从隔日庄园里鼓捣出来的只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架不起大阵法,连块像样的玉石都没有。

我将器引一一归类,直接以灭神阵除掉她是不可能了,但可以先用月华星银消去她的一魂一魄,再以清沦静心阵除掉她的戾气,锐减她的修为,之后用春杏丹和梨花……

这时肩上传来强劲,将我猛的扭了过去,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眨巴两下眼睛,心一下子沉到海底。

花戏雪静静的看着我,眸『色』深浓,如冬日里燃烧的薪火,将冷暖交织其中。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的响起:“有事吗?”

他微微眯起凤目,我用近乎麻木的声调重复了一遍:“有事吗?”

他冲我伸出手,伸到一半僵在半空,我垂眉望了一眼,不明所以,他却忽的拉起我的胳膊,我一下失重,跌进了他怀里。

清冽如雪的嗓音带着微颤响在耳边:“野猴子?”

想要推开他,但莫名的又不想。

他轻声道:“是你么?”

我咬着唇瓣,没有说话。

“初九……”

心里的某个地方在这声叫唤中忽如天塌地陷了一般。掩埋许久的感觉如水流在干涸的沙漠里漫延,灌溉出一片绿洲花田。我缓缓伸出手环住他宽阔的脊背,语声喑哑:“狐狸,是我……”

不期然的偶遇给了我六年来的第一次温暖,这种久违的拥抱感觉让我难受得想哭,转眼想到他又不是外人,没必要跟他装坚强,便放任眼泪把他的衣襟打湿。他静静抱着我,没有说话,但能听到他的心跳。鲜活的那么美好。

等我哭够了。他擦掉我的眼泪:“六年了。你去哪了?”

我抽噎着反问他:“我长得这么漂亮了,你怎么认出我的?”

他顿了顿,探手在我脸颊上『乱』『摸』:“不是死人面皮么?”

“……你没认出我?”

“没认出你我怎么知道是你。”

“那你……”

他停下手,没好气的望着我:“身体这么冰还穿这么少。就是怕被人认出来么?”

我摇头:“不是的,我已经不怕冷了。”

“不怕冷?”

我的身体因湖底寒潭而冻如冰块了,冰块又怎会怕冷。跳过这个话题,我期待的看着他:“狐狸,你看看我漂不漂亮,这是我的本来面貌,我如今没有浊气了。”

他盯着我看了会儿,点了点头,我欣喜。他却淡淡道:“还行,不过没我女妆的时候漂亮。”

我汗颜:“你变态啊,还女妆……”

“咳咳咳咳……”

他猛然咳嗽,而后俊容不自然的打断我:“这些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去了哪里?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知道丰叔和你师父他们……”

我也打断他:“先别说话。这里会有妖怪来的,快帮我准备一下……”

他继续打断我:“当时我们赶来江边,守益在满地尸骸中捡到了宋十八的木像,丰叔当场……”

我埋头在包袱里漫无目的的『乱』翻一气:“哎,你是妖怪你最了解了,快帮我想想江边都有哪些妖怪,而且这里又有山,一定很……”

“田初九!你到底听不听!”

我捂住耳朵,比他更大声:“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你!”

我站起身子,情绪激动的大吼:“你讲讲讲,讲够了没有,我要是想你们我早就去找你们了,可我一点都不想!这六年我活得好好的,五湖四海都逛遍了,每天吃喝玩乐,别提多潇洒了,你知不知道我离开了你们我多开心!你烦不烦!讲你个头!”

气呼呼的转身离开,他拉住我,怒道:“你在……”

不等他说话,我极快从他手里脱身,转身扬腿朝他脸上扫去,他脚步一闪躲掉,伸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脑中倏尔冒出过往所见,那些打架的人遇到这一招时都是立即腾空后翻,然后顺势扬起另一条腿踢起对方的下巴,不仅够狠,姿态也很潇洒。于是我依样学葫芦,结果忘了自己压根不会翻跟斗,于是单脚被他拎着,脸门咣当砸地,喷了一脸的鼻血。

他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我:“……你在干什么?”

我痛的泪眼花花:“你干嘛抓住我的脚!”

“我不抓住的话……”

话说到一半我扑了过去,追着他打:“你存心让我难堪!你这只死狐狸,六年了死『性』不改,老想着跟我作对,我打死你……”

他抱着脑袋到处『乱』窜:“你这野猴子好得到哪儿去,六年了还是这么个臭脾气,给我住手!不准弄脏我的衣服,你还敢踹我!你找死!我让你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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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钦明七侠

打了半日,筋疲力尽,和他背对背跌坐在地,心境却豁然开朗,仿若心中的不快都随着体能消耗一起挥散了。

宋闲坐在我们旁边以锦布擦拭长剑,擦一下,饶有兴致的朝我望来一眼,擦一下,又饶有兴致的望来一眼。

我被看烦了,捡起石头扔过去:“你就不能正常人一点!”

他轻易避开,文雅一笑:“姑娘真名可叫叶舞姿?”

虽然不知道这女的是谁,但此刻心情愉悦,我便不要脸道:“哈,我名字可比她好听多了,人也比她漂亮得多。”

在我说话间,花戏雪也捡起石头扔了过去:“闭嘴!”马上回头对我道:“你别理这小子。”

宋闲笑眯眯的望向他,清俊好看的眉目笑起来像个狐狸:“哈哈,我不过随口问问,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花戏雪眼角一寒,马上说道:“这小子以前被人强灌了汤『药』,脑子不怎么好使,你别理他。”

“强灌汤『药』?”[]浮世谣195

我下意识的朝宋闲望去,他本轻松的俊容蓦然一沉。

花戏雪掰回一局,点头道:“所以他说什么你都别理他,当他脑子有病。”

这种经历似乎很糟糕,但凡通情达理些的小姐都应闭口不谈,以免触了别人的伤痛,不过我不是大家小姐,我属于花戏雪这类没心没肺的山间野人,我几乎脱口而出:“怎么个强灌汤『药』?他被人贩子拐了?灌的什么『药』啊?”

未待我说完,宋闲霍的起身,声音低沉的说道:“我去那边看看。”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花戏雪却拉住我:“由他去,不用管他。”

我忙拍开他的手:“闹归闹,日子还要过的,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浓眉一皱:“你说什么?”

我干笑两声:“这次是跳江殉情,以后呢,吊树,喝『药』。坠崖?”

他浓眉怒皱:“你说什么!”

我慢悠悠爬起身:“没什么啊。”

他眉心都快拧成山了:“你再说一遍!”

我几步追上宋闲,回头大叫:“说你是断袖呗,听不懂啊!”

“死猴子!”

我懒得理他,转身拉住宋闲:“我说错话了,我跟你赔不是,待会儿会有很多妖怪来的,你不要随便『乱』走。”

他轻巧从我手中抽走手臂,后退一步,很儒雅的保持着距离:“妖怪?”[]浮世谣195

我指着地上那些血:“我的血可以引来妖怪的,真的。不信问那只狐狸。花戏雪。说啊。”

死狐狸双手交叉胸前,没好气的瞪我:“说,说什么说?”

“我的血啊。”

他转过头去,望着远山丛林:“说什么走遍五湖四海。这个都不知道。”

“喂!”

他顿了顿,眸子回过来望着我:“没什么可说的,自平谷关以西,早就见不到修炼出人形的妖怪了,至于那些没练到家的,用浮生剑扫一圈就能杀完,有何好怕。”

我睁着眼睛,深觉不可思议:“没妖怪了?”

他不耐烦的解释道:“你想想,饥民饿的连人肉都吃。哪会放过那些妖怪?”

心中一惊,我呼道:“吃妖怪?”

他长眉紧锁,微点了头:“嗯,不知从哪传出的捕妖阵法,总之那些人已经疯了。前两年捕妖成瘾,剩下侥幸不死的妖怪多半闻风而逃了,所以波及到了汉东九州和风平关东。”

宋闲举目望向深山林叶,声带略有些凄凉:“怕是这饥荒再传下去,这些古木也要被吃光了,萍宵旷原上如今已寸草不生,千里赤地。”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了,转过头望向远处辽阔的苍天明月,星河沉江,长风横扫,满山满林都在深寒夜幕中招摇起舞,除却风声,一切阒寂廖远的可怕。没有虫鸣鸟叫,没有野兽的咆哮,也没有妖怪们不安分的窃窃『骚』动。天地唯剩江上的渔火点点,在浓郁江雾中,如似幽冥中的鬼魅眼睛,悄然觊觎人间。

山河动『荡』,人道灰烟,举目疮痍,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早已明白这场人间浩劫的可怕,可是仍难以想象最脆弱的**凡胎去捕猎吃食妖怪,那可是人们平日最避之不及的东西啊。

心中再度沉痛,酸楚难平,想起人生所学的第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

朝堂之上的那些权谋高位者,不管心中作何打算,怎能置这百万生灵于不顾,苍生无过,你们于心何忍!

我回头看着花戏雪的眼睛:“你可见过我师公,他对……”

话说到一半,忽的听到许多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在从一条土坡斜径上奔来,我们齐齐回过身去,几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子提着刀枪棍棒,急跳而下。花戏雪眉目一凛,举步挡在我身前,宋闲仍是谦谦君子的潇洒模样,执剑的手却是随时可以拔剑出鞘的角度。

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朝我们望来,急道:“喂,我说你们这三人怎么还在这!”

我朝花戏雪和宋闲望去一眼,不解道:“我们三个怎么了?”

“你们快走啊,怎么还敢在这里!”

“什么?”

他的同伴高声道:“姑娘,听人说这里有女鬼,你们快走!”

宋闲和花戏雪紧绷的身子微微放松,我上前一步:“你们是来捉鬼的?”

花戏雪不动神『色』的拉我回他身后,低声道:“你当心点,别什么人都冲上去讲话。”

转眼他们便赶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共七人,全是十六七岁的高个小伙,衣衫脏污,满是泥泞血渍,那眉清目秀的拍着胸脯大口喘气,抬头朝我们望来,紧而一愣:“欸,你们三个……”

花戏雪嫌脏那是一定的,当即拉着我后退了一大步:“干什么?”

另一个小伙子气息平定的很快。大笑道:“真是好久没见到穿得这么好的人了,哎,你们三个哪来的啊?”

我偏偏头,发现这几人的衣着挺好玩,问道:“你们几个,来捉鬼的?”

“是啊。”

我绕过花戏雪,伸指在他们的刀刃清脆上一弹,笑着说道:“臭小子,沾了这么点苍羽草就想来杀鬼,你们这几条小命还不够她塞牙的啊。”

眉清目秀的小子双眸一亮:“姑娘你懂这个!”

宋闲指着他们腰上垂挂的以含樱藤编织的似水流结:“你们是钦明七侠?”

那小子顿了顿。忽的跟身旁同伴使了个眼『色』。未等我们反应过来。紧跟着便出现了一幕令我们毕生难忘的画面。

他们七人迅疾陡转脚步,四人在两侧,三人在中间,两侧的举起刀剑。有怒指苍天,有横向四野,还有一个支额,反手刀剑指后,姿态潇洒峻拔。中间三人也各有造型,皆做出了一本正经的沉思模样,这时那眉清目秀的小子怒吼一声:“没错,就是……”

这时一个小伙忽然惨叫一声:“妈呀,好痛。你的剑戳到我了!”

不适宜的叫声将威风凛凛的画面震碎,那小伙一脚踹向那反手执剑的同伴,那同伴一直表情严肃,被踹飞出去时都没来得及收回肃容,于是这一幕看上去便特别的滑稽……

随着他被踹飞。其余人也收到了牵累,接下去就是你追我打,争执不休。

而我们,早在他们摆造型前,我们便已呆若木鸡了。

脑中忽的觉得这些画面很熟悉,于是我边面瘫边回想,想起了以前在宣城金秋长街上,常常有一些年岁甚小的女童,裹着被单,或穿着大人的衣衫出门,然后学着戏台上唱花腔的戏子们在那边咿呀学语。还有一些小男孩,也是这样组成帮派,比如南北三侠,东街一条龙,当然,跟秃头阿三那样实打实的地/痞自然不是一个『性』质。印象最深刻的是六个小女童,常常穿着一『色』的黄衣在街上走,有次我去买桂花糖,看到其中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娃,头上『插』了好多筷子,正比着兰花指在转圈圈,吸引了好多目光。

后来丰叔告诉我,这些小屁孩只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看在大人眼里,兴许有些颠三倒四,其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谁无年少,再正常不过,比如他家少爷,话说到一半,被杨修夷沉着脸轰了出去。

除了这些孩童,剩下的就是说书先生们口中的传奇故事,比如那些纵马执剑的风发少年,初时行走江湖都怀抱着替天行道,行侠仗义的满腔热血。但年少成名者,放眼天下,除了无心『插』柳的杨修夷,还有就是那些大帮派的继承人了。

最后,我又想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风月琼楼玉尊容,云尊仙人……

这时候很想笑,可一想到那家伙便心酸的笑不出,我回头看向花戏雪,低声道:“钦明七侠?”

他垂下眼睛:“你不是走南闯北,逛遍五湖四海么,这个都不知道?”

我双眸一沉,给他一副要揍人的表情,他顿了顿,说道:“就是一个侠客组织,尚算不错,在萍宵一带名气很大,只是没想到这么年轻。”

“侠客?”

我朝他们望去,皆抱头打成一团,章法身手都算不错,但都稚气未脱,面目也很青涩,其中一个光着膀子,臂膀粗壮,一条狰狞的伤疤从上臂割到手腕,倘若偏差一点,恐怕整条胳膊都要飞出去了。

我出声喝断他们,他们倒也停得快,我道:“那女鬼已经被我除掉了,你们几个回去吧。”

“不会吧?”

“姑娘你杀了女鬼?”

我点头,正要说话,宋闲却抢我一步说道:“你们留下吧,女鬼还在。”

我朝他看去,他回眸淡笑:“初生牛犊不怕虎,除非被老虎咬过一口。他们的伤疤虽多,却只落在身上,总得让他们心里也留下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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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万盏曲(一)

围着篝火坐了半个时辰,只跑来几只妖怪,三只未成人形的花妖和两只鹅顶雪兔。

花妖跌跌撞撞,流着口水,雪兔双眼『迷』离,像喝醉了酒。它们趴在地上,可爱小巧的鼻子对着渗入泥土的那滩血一直『乱』嗅。

出于女儿家天『性』,我忍不住抱起一只雪兔,『摸』着它雪白的绒『毛』,岂料它戒备成这样,竟一口咬在我的手背上,血『液』流出,其余几只妖怪都冲了过来。

花戏雪瞟我一眼:“真是多事。”

语毕,银光扫来,一剑将那只雪兔戳穿,慵懒的挑给那边的七个小伙子,很是大方道:“你们拿去分了吧。”

我赶忙抱紧剩下的雪兔,拿眼瞪他:“别『乱』来!”

他“哼”了一声,在旁边摆下困兽阵,毫不客气的将三只花妖丢了进去,再指着我怀里的雪兔,很认真的说道:“味道很好的。”

我低下头,它仍是醉醺醺的模样,耳朵耷拉在两侧,除却头顶一簇鹅『色』的淡黄兔『毛』,其余地方是如雪的白。越看越喜欢,我爱不释手的『揉』着它的绒『毛』,说道:“狐狸,你说我把它养起来怎么样?”

他立即怒道:“你疯了吧?这可是妖怪!”[]浮世谣196

宋闲凉凉道:“想必某妖忘了自己是狐精了?”

“闭嘴!”

我捏起雪兔的耳朵:“要不就叫它雪雪吧。”

“雪你个头啊!”

“雪雪这名字挺好的啊,欸,狐狸,你的妖身是不是也很白呀?”

没有听到回答,我转过头去,他前一刻还在“雪我个头”,现在却『舔』着唇瓣盯着那边正在剥兔皮的钦明七侠,这思绪被转移的可真快。

我又叫了他一声,他头也不回,不耐烦的说道:“干嘛?”

“还记得当初在太乙极阵里时么。我问过你的出生,当时问你是以狐成精还是父母皆妖,现在想想,你应该是后者,否则你哪来的名字和姓氏。想必你出生时一定很白,不然也不会被叫这个名字,对吧。”

说到这,我抱着雪兔凑到他身边:“狐狸,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不会是你刚变成人形的时候吧?”

他转过头:“什么?”

我“噗”的笑出声:“你还记得你当时走路么。你的腰肢好软来着。连说话都好娘娘腔啊。哈哈哈。”

他一掌将我的脸推开:“滚开!”

我已经陷入了回忆里,拿开他的手后滔滔不绝道:“后来你为了接近我,练说话和走路很辛苦吧,还弄了那么丑的面皮贴脸上。对了,还有那把恶心死人的假胡子,亏你想得出来。不过真是执着啊,不错不错,毅力可嘉,而且脑子真好使,换我我就想不出来。幸好,如果不是我儿子魅力大,让你芳心暗许。情根深种,可能我早就死了。”

他一顿:“什么儿子?”

“卫真啊。”[]浮世谣196

他眼角微微一抽。

想想都过去了六年,他应该也释怀了,否则也不可能有新欢,所以我继续道:“难道不是吗?要不是你爱上了卫真。指不定我就要被你……”

他面『色』阴沉的说道:“嗯,就要被我踢飞了。”

我没反应过来,随口“啊?”了一声,身子忽的被他拎起,他毫不犹豫的给了我屁股一脚。仓促间没能保护好手里的雪兔,等我从天边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时,它也成了火架上的烤兔……

虽时隔六年,但我不理人的本领却丝毫没有退步,一怒之下两天没跟这死狐狸讲话,每天带着钦明七侠去漫山遍野的找『药』材。

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名叫徐千行,脑子不错,身手也不错,除了『性』子急了些其他都挺好。

胳膊上好长一条疤的叫吕自胜,问他那条疤的来历,最初还以为有什么刀光剑影的豪情故事可以听,结果是幼时跟人摔跤时被树枝划的。

剩余五人,话最多的是张凌,最闲不住的是白大头,互看不顺眼的是赵邛和万满,被人差来遣去,端茶递水的是曹贤瑞。

他们七人来自于萍宵长曲,皆为孤儿,自小结伴闯『荡』,自封钦明七侠,专门除暴安良,替天行道,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听得出早期混的实在不怎么样。直到后来萍宵大旱,长曲城门关闭,他们听闻城外人肉相食,白骨蔽野,便连夜出城,路上专门对付那些弱肉强食,以多欺少的人,因而在民间名声大扬。

想想这样的『乱』世,人人都渴望僻安之所,他们却恰恰相反,这种勇气和精神着实令人钦佩,更何况是年岁不过十七的小伙子。于是我将几门简单易学的巫术教给他们,顺带教他们认识了一些『药』草。到底脑子比我聪明许多,当初我要苦背好久的东西,他们念上六七遍便能记住,当然,忘得也快,这时我就明白了师尊的良苦用心。

两天的时间没能教上多少,只教了几个简单的捉鬼阵法,顺带也将师公当初的话转述给了他们。

说完后,我轻叹:“所以,对待鬼魄能放条生路便尽量放之,因为他们一死便是魂飞魄散,这种感觉太凄凉了。”

张凌指向空凌**阵所在:“那雪梅姐,你说这个女鬼,我们要不要放过她?”

我反问他:“你觉得呢?”

“四百多岁的女鬼,她应该吃了很多人,罪孽很深重。”

万满也点头:“她下了地狱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吧,会不会和我们鱼死网破,不肯听我们的收服?”

“要不这样,我们先哄哄她,然后趁她不注意,把她给杀了?”

我冷汗:“她听得见我们说话的。”

“啊?”

“她这几日什么都听得见,也什么都看得见……”

吕自胜大叫:“那我不惨了,我在那个地方『尿』了好几次啊!”

“我也是!”

“……我每次想放屁都去那边的。”

“……”

他们又开始七嘴八舌了,这时花戏雪过来将我叫去,我自然懒得理,他一把拽起我:“都过去了六年,还是这么个臭脾气,快去看看宋闲。”

宋闲半蹲在磐石后的泥地上,正拿着我的包袱,以修长手指来回摩挲包袱内的一处细纹。

花戏雪道:“你让他来拿通光罩。他看到这个就傻了。”

我弯下身:“宋闲?”

他抬起头,眸『色』深的如古木幽潭:“雪梅姑娘,我和你当真不曾见过?”

我接过包袱,看清那个不是细纹,而是一块布丁的缝针线路,颜『色』略浅,线路整齐,较为特殊的是,收线处的纹路有一个类似于十三梅扣的纹型,但比十三梅扣要好看一些。

我说:“这个包袱不是我的。是我从游姑娘那儿拿的。”

宋闲微微一顿:“是男的还是女的?”

“……”

我看向花戏雪。他压低声音道:“他不是傻子。不过听觉和眼力不如常人,应是听成了人名。”

我点点头,将包袱交到宋闲手中:“是一个姑娘家,女的。”

他不再说话。眉心拧得极深,怔怔的望着包袱,目光却穿透了它,『迷』离不知落在何处。

和花戏雪并肩离开,想起自己也曾五官浑浊,心里生出许多感慨,不由叹了口气,这时手臂一紧,花戏雪将我拉住:“野猴子。你还要跟我生气么?”

我定定的望着他的眼睛,狭长漂亮的凤目偶尔会泛过一丝潋滟的紫光,我摇了摇头:“不气了,你说得对,过去了六年。我总得改变些什么,怎能再像以前那般孩子气。”

没想他才是真的孩子气,因我这话顿时扬唇一笑:“那就是不生气了?”

洁白的牙齿晃了我的眼,想起记忆中阳光和美,清风乘兴的那个清晨,在二一添作五的庭院里,他的笑好灿烂,如四月春风,锦绣河山,这只狐狸,真是俊美。

被他感染,我也一笑:“嗯,不生气了。”

“这个,给你。”

我低下头,是块玉质上佳的碧『色』翡翠:“给我?”

“以你这脾气,肯定不想跟我们有牵连,所以明天除了女鬼后你还会偷偷溜走的。”顿了顿,他认真的看着我,“不过你放心,这块玉没有做过手脚,但是有危险或者你想,想我什么的,你『吟』念凤鸣诀,我会尽快赶过去的。”

一阵暖意自心头淌过,我抬着眼睛:“狐狸……”

“这六年你肯定没少吃苦,看看你这鬼模样,好看有什么用,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冰人,但估计问你你也不会说你这六年干过什么缺德事,我索『性』也懒得问了,不过,你真的不想知道他们这六年是怎么过的么?”

眼泪又滚了下来,我将翡翠牢牢握在手里:“狐狸,谢谢你。”

他抬手擦掉我的眼泪,轻声道:“知道你还活着就好,照顾好自己。”

“那……”我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狐狸,不要告诉他们你遇到过我,可不可……”

他眉心一拧:“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你知道这几年他们为你担心成什么模样了么?”

我哭着摇头:“不要告诉我!”

“那日我们赶去秋风岭时满地血海尸骨,宋十八的木像落在血泊中,丰叔的鼻子丝毫不输给我,闻出了那大片血迹都是你的,他瘫坐在血泊里,说以你的脾『性』想必至死都要保住这个木像,之后痛哭昏厥,大病了十日。我们都道你出了不测,唯独你师父偏死不信,这些年带着我四处寻你,因为到处都有人冒充你,你知道他那把老骨头吃了多少苦么?”

他将我垂下的头捧起,抹掉脸上的眼泪,墨眉微合:“还有杨修夷,你不想知道他的情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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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万盏曲(二)

我想,我当然想。

可六年能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的六年只有他们,而他们呢?除了我,会有络绎不绝的人在他们的世界里来去。更何况我在他们心里已经死了,一个连尸骨都没有的死人能占多少分量?我不知道。

花戏雪看着我的眼睛,眸底流转着复杂情绪,极轻道:“他被骗了四年。”

心中一咯噔,我睁着眼睛低喃重复:“他被骗了?”

他松开我的脸,眼神沉痛:“没错,我们合伙骗了他四年。”

“骗,骗了什么?”

他眉心紧拧,望着远山,沉声道:“自崇正郡出来,我和修夷都受了重伤,你去京城找他时,我们被你师公送去了玥山调养。得知你去了京城找他,丰叔连夜赶了回去,我们以为他是去接你,没想……”

顿了顿,他朝我望来:“我因受不住玥山上的枯燥生活,也跟着跑了出来,我刚到京城,正好听闻秋风岭出了妖物之事,丰叔带我一起赶了过去,知道事情无法收场了。”[]浮世谣197

“因担心修夷的伤情,丰叔将你出事的消息最先告诉了你师公,他知道后演令修夷在玥山上潜心修养习『性』,不准他下山,一呆就是四年,这期间丰叔临摹你的笔迹,你师父模仿你的口吻语气和他来往了四年的书信……”

仿若被人再度沉回到湖底寒潭,沉重闷透的感觉令我又要窒息,我看着他:“你们不知道他的臭脾气么,这样骗着他,他会发狂的……”

“没错,但是野猴子,若你是他师父或丰叔,你会如何?丰叔在那四年几乎寝食难安,一下老了好多岁,有次跟我喝酒。他说这叫饮鸩止渴,也叫玩火**。”

眼泪急急直掉,我心疼的摇头:“你别说了……”

他一笑,笑意渗不到眼中,冷冷的看着我:“舍不得丰叔难过么,还是想到了杨修夷知道真相后会如何的癫狂?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

我马上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过头:“那丰叔,杨修夷有没有拿丰叔怎么样?”

他盯着我,眸『色』冰凉:“那么担心他。为何不自己去看看。整整六年。你如何做到对我们不闻不问?你没发现自己太狠心了么?”

“狐狸……”

“三年前,在江左曲皓,有一个女人以你的名义刨棺挖尸,滥杀无辜。攒了数百来具尸体藏在曲皓城郊外的一座荒村里。她本事极高,难以对付,江湖上很多人都被她残忍害死。当时我和你师父正好在崇州寻你,闻言赶了过去,结果那一战,你师父差点筋脉尽断……”

手中翡翠快要被我捏碎,我几乎站不住身形,脸『色』一定苍白无血,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响起:“你。你说什么……”

“那女人练得一门元法,叫做佞婴,模样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实则岁数已有三百多了,修为远在你师父之上。”

心跳慌『乱』。我急急抓住他的胳膊:“那我师父呢!师父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他如何了?”

他冷笑:“现在知道担心他了?那这些年为何躲着他?你知道他为你殚精竭虑成什么模样了么?你若是对我们有一丁点的关心,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年他为你吃的苦头!”

我哭着大喊:“你先不要废话!快告诉我,师父怎么样了,他现在好不好,快带我去找他!”

他转过头去:“曲皓宋家为杨家外戚,宋家长者宋庸拼尽全力将你师父救活了,但他元气大伤,至今还被你师尊关在望云崖上,不准他再下山寻你……”[]浮世谣197

心痛快要揪成一结,我一下子瘫跪在地,哭着摇头:“师父,我不孝,我太不孝了……”

他将我拉起,浓眉紧锁:“别哭了。”

“师父,他一定很恨我吧?他出现那么大的事情我都没有在他身边,他会很恨我吧……”

“他没有恨你,但他终于死心了,他相信你死了。”

我睁着『迷』胧泪眼,他道:“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六个月前,他瘦了一大圈,在你所住的那个木屋里,他神情悲恸的说,你这么懂事,若你活着,定会去看他的,但是你没有,他相信你已经死了。”

眼泪汹涌而下,疲倦的意志再难控制住,我张开嘴巴嚎啕大哭,他拉住我,被我推开。

我捂着胸口:“狐狸,好痛,我这里好痛。”

他皱眉凝视我,我继续哭道:“我好苦,我怕自己坚持不下去了,我该怎么办?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你们,但不是我想的,真的不是。”

“初九……”

“你们因我受累,十八因我而死,师父的养育之恩,再造之恩,守护之恩,我此生万死难报,我欠的太多活的好累,我每天都在挣扎,你知道我多痛苦么!可是我敌不过,我没用,我太没用!”

他的声音压抑的极低:“那跟我回去吧。”

“回去?”我咬着唇瓣,悲哀的望着满江寒水,山长水阔,天光弥散,远处似有炊烟微微袅袅,我迎风睁着眼睛,哭道:“狐狸,我没有救天下苍生于水火的风发意气,也不想要纸醉金『迷』的人生,我只想有个温馨的家,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每日吃上一餐晚饭,互相夹菜,那是我最大的愿望,可是我永远都实现不了了,疼爱我的爹爹娘亲死于非命,死相惨绝,姑姑为了我粉身碎骨,追在我身后的那些人死都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我身边的人,我早就不是我了,我不能放下的东西实在太多,我如何回去?”

他没有说话,静静站在我身后,风吹起我们的衣衫,瑟瑟翻飞,良久,他低声道:“万盏曲,世人都不明白有何所用,你可知道这是杨修夷因为你而为?”

我抽噎看着他:“什么是万盏曲?”

“你这六年究竟去了哪里?怎会连万盏曲都没有听过?”

我忙摇头:“不要说。”

“每年腊月初九,有一个男子为他的心上人祈愿,在柳州宣城倾满城灯火燃作万盏烟花。八倾天澜皆为灼灼焰火,将夜空映如白日,璀璨如……”

“你不要再说了!”

我一口打断他,附身抱住头,心痛的快要死掉。

祈愿。

祈愿有何用!

依稀想起那张清俊眉目在烟雨朦胧的四月春日,以不屑的声调淡淡说道:“祈愿这种东西是骗有钱的傻子的,哪有用。”

哪有用。

你这么聪明的人,你为何明知而故为!哪有用!

狐狸上前拉开我的手:“为什么不说?你一个人放不下,我们就能放下你么?你一个人去生去死,你想过这些在意你的人是什么感受?杨修夷为了你痴狂成什么模样。你师父又为你劳碌成了什么模样。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心痛?整整六年。六年杳无音讯,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狠心!”

我握住他拉我的手,想要掰开,他浓眉紧皱。深深的盯住我,忽的一把松开后转过身去,声音凉如花上覆没的腊月冬雪:“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我也没资格将你管束在身边,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斟酌吧。”

江上浓雾渐渐聚起,阴沉的天空愈渐阴沉,他背影落拓挺拔,消失在幽径拐角。

摊开手掌望着手里的翡翠。心痛如江浪一涌一涌拍击着岸边江石,悲伤和无助疯狂的滋生。这时听得细碎脚步声,我抬起头,泪眼『迷』雾中看到宋闲一袭磊落白衣临风而站,直直的看着我。

我慌忙抹掉眼泪。他举步而来,形相轩举,走近后递来一块手绢:“鲜少见过你这么能哭的姑娘。”

接过他的手绢,无言可说,他继续道:“我记忆中有一位女子,她不爱说话,更别提哭了,不过我总记得她也哭过,只是模样,实在记不大清……”

我随意点着头,他一笑:“姑娘的肤『色』白的有些病态,应是常年在不见阳光的地方吧?”

我抬起眸子盯住他,他回看我,笑道:“让我猜猜,你是被人捉进了黑心作坊里?或是被人关进了地下密室囚禁了起来?每日『逼』着你做苦活么?”

我摇头:“不好笑。”

他支额,而后摇头失笑:“嗯,我确实不擅于逗人开心,不过你身子冰冻成这样,想必是不大可能,应是极冷的地方吧。”好看的眉心微微拧起,“那些玄术筑成的冰界再厉害也不能让你的身子变成这个模样,难道是雪山,湖底,亦或北寒之境?”

幽冥深渊的噩梦自心头滚过,我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一切情绪『荡』然无存,我平静的看着他:“江左曲皓宋家,宋庸是你家长者,是不是?”

“正是家父。”

双膝一弯,我跪倒在地,他惊诧后退:“姑娘这是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这一跪是为了我师父。”语毕,弯身在濡湿的泥土上重重一磕,我直起身子,“你们救我师父一命,我田初九无以回报,以后若有何需要,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身子被他扶起,我执意要跪,他也不跟我争,垂眉望我,微摇了下头:“救你师父的是我父亲,与我无关,我来此也不是携恩图报,只是有一些话忍不住想说。”

“恩公请说。”

他顿了顿,徐缓说道:“你为你父母家人报仇,此心我能理解,但你想过活着的人么,若是他们在这六年离开了人世,你又要去为他们报仇,你此生便都在复仇中颠沛了,你觉得你父母家人和你师父爱人,他们会开心么?”

我垂首咬着唇瓣,他继续道:“在这世上,会为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人除了在意疼爱你的人,其他还能有谁,你何以忍心让他们为你担惊受怕,你自认离开对他们好,这实在是自私的念头。”

本以止住的眼泪又掉了出来,他的声音仍在徐缓说道:“田姑娘,人世百态,往来成今,这浮生倥偬,繁华世象终都会千浪伏江,镜花水月一场虚无,你可知这万象世态中最大的悲凉是什么?”

我摇头,他凄凄一笑:“是风木之思,子欲养而亲不待。”

仿若万钧之力在心头敲下,脑袋嗡的空白,他续道:“你已失去了孝顺亲生父母的机会,何以不再好好待你师父,如此弃之而去,花戏雪骂你狠心,的确没有骂错。更何况,还有一个痴狂男子在苦苦寻你。”

我再直不起背脊,浑身绵软无力,瘫坐在腿上。

“我家与杨家有三世姻亲,我年长杨琤一岁,算是他的表兄,虽平日往来甚少,但他年少天才,事迹在家中常有所耳闻。”

我捂住耳朵:“不要再说了。”

他当真不再说话,我抬起头,他静静的看着我,轻笑:“堵得住耳朵,能堵得上心眼么?田姑娘,莫要做令自己后悔终生的事。”

他抬起手,望着自己手里的纹络,笑中泛起苦涩:“后悔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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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一掌的威力(一)

我和死狐狸的角se似乎调换了,这次轮到他不理我了,几次跟他说话,只偶尔会有回应,表情多是冷漠。

宋闲说,因为他的情绪外泄了,所以要躲一阵。我说,就他那臭脾气,什么时候情绪没外泄过。宋闲笑笑,饶有兴致的朝狐狸看去,再不理我。

女鬼出来是在晚上,老天爷真是故意跟我们作对,从早上开始便密布yin云,没多久大雨倾盆而下,打在江面上泛起好大一阵烟bo,将山上的脏污泥渍冲击而下,雨水漫过鞋底,一片冰凉。

我怕跟女鬼混战时会有流民过来,所以让钦明七侠他们去几个路口摆下阵法拦截,剩下徐千行和我们一起躲在涤尘阵里,将手边最后几样巫器一一规整。

尽管云层积压,但天se仍是苍白的,万里雨雾,没完没了。

徐千行将九星结放下,转头看我:“雪梅姐,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在空凌**阵外面摆下永生永世困禁女鬼的阵法?”

我当教书先生当上瘾了,转过身将他的九星结重新编织,加固了结形,边道:“世上困阵有几百种,形态万千,永生永世困禁的阵法,以我们这些巫器『药』材是完全不够的。”

“那你说我们能打赢她吗?”

阵前鼓舞士气很重要,可我现在没有这种觉悟,实话实说道:“这死女人四百多年的修为了,比我们十个人加起来的岁数还大,难度不小。”[]浮世谣198

“那可怎么办,我都还没娶上媳……快看!雪梅姐,那是什么?”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处倾斜幅度不大的土坡上,雨水缓缓带来了一样东西,我眨了眨眼睛,是具luo/lu的女尸,皮肤腐烂极为严重,皮肉破开,中间隐约可见蠕动着许多恶心的虫子,心念一转,我起身道:“有主意了。”

兴高采烈的冲进雨帘,拽住那具女尸的双脚艰难的拖了过来,这几个男人非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全程以惊悚的目光盯着我。等我快要拖入阵法时,屁股上挨了一脚,顿时趴在了女尸的肚子上。

雨势很大,我眯着眼睛回过头去,花戏雪边骂我神经病,边捂着鼻子躲远,我执意要拖进去,他又伸出一脚,这次直接把我踹飞。

无奈之下,只得在旁边再摆一个涤尘阵。

女尸虽然高度腐烂,但在雨水冲刷下算是比较干净了。我捋起袖子,抽出匕首,想想还是有些下不去手,虽然开棺见过不少尸体,也和死役几度交锋,但真要我做这个真是无法忍受。

忍着胃里的抽搐刺下一刀,而后从她颈部开割,匕首划至xiong口,再也割不下去的时候,一个人影走来:“我来吧。”

我抬头看着宋闲:“你也会?”

他淡淡一笑:“太医署正医令往上追溯六代皆为我宋家之人位居,你说呢?”

心里默默表示听不懂,但感觉来头不小,我指着女尸道:“我要她xiong口和腹下的肉,剁得碎一些。”

“嗯。”

他提刀落势,手法奇快,精准无比,容se却静雅如玉,仿若在做的不是剔骨切肉的可怕事情,而是煮茗烧茶,悠然坐于亭中,亭外是一片江南风光,蝶舞旖旎。

虽然我接触过的男子不多,但细细算起,每一个都那么特别,杨修夷,穆向才,卫真,花戏雪,独孤涛……但没有一个给我以宋闲这样的感觉,仿若静静看着他就能听到花开花落的声音,闻到酒醇茶香的芬芳,暖如南山之风,温如四日春阳。

这个男人,他身上有着温润的暖意。

可我当初怎么就把他当神经病了……[]浮世谣198

未出多久,他将我要的东西递了过来,我从包袱里拿出一叠绿叶,将肉末分出一小部分,以绿叶包裹,缠以玄se粗绳,并扣上绣銮结。一个接着一个,像包粽子一般,期间他就坐在旁边,待我包到第六个时,他出声道:“这个有何用?”

我举起一个“小粽子”,说道:“这个在巫书上被叫做腹下尸蕊,如果以竹筠骨的叶片包裹,效果会更好,很多yin邪巫术都用的到它。”

“yin邪巫术姑娘也学么?”

我一笑:“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么,学好剑术不一定是当杀手,也是为了自保。”

他笑了笑:“是这个道理,但你一个姑娘家,接触这些不会害怕?”

我摇头:“现在不怕了,虽然会觉得恶心,但是都可以习惯的。”

“习惯?”

“嗯。”

“习惯……”

我偏过头,奇怪的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皱起眉头,垂首望着我手里的尸蕊,又道:“都可以习惯的……”

“……是习惯啊。”

他低『吟』道:“似乎也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现在不怕了,都可以习惯的……是谁?”他朝我望来,“你知道是谁么?”

“……我怎么知道。”

看来还是有些不正常……

大雨滂沱不休,一直下到晚上。乌云叠嶂中,竟看到月亮隐然而现,se光凄mi,惨白惨白。

空凌**阵随着数道萦光破碎,女鬼一袭黑影坐于其中,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雷霆大怒,恰时一道惊雷掠过天际,映出她的姣好容颜,森冷又落寞。

她抬起头,朝我们看来,开口唤我,声音哑的不像话:“雪……梅。”

我们退在一丈外,因为太过怕死,在花戏雪和宋闲的鄙视下,我领着钦明七侠垒了六十多个大小阵法。

隔着这些阵法,我道:“你是在叫我吗?”

“你会……巫……术。”

花戏雪将我拉至身后,出声道:“你想说什么?”

女鬼盯着我:“雪……梅,帮我……往生。”

我探出脑袋,不敢相信四百多岁的鬼魄会这么有觉悟,顿时“啊?”了一声。

她凄楚的看着我:“我……不想……再过这种……生活了,帮我……往生,求你……”

我看向她的脸,那些因戾气而生的黑se藤纹在电闪雷光中愈渐浓郁,花戏雪回头低声道:“仔细点,她会耍花样的。”

我略一思量,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抬起头,语声诚恳的说道:“对不起,我不敢过去你那边,你若真心愿意受我帮助,便站在原地不要『乱』动。”

“你……要做什……么?”

我打开木盒,拿出一颗银钉:“这些叫做碧桥钉,可以定住你的三hun七魄,我再用阵法帮你,你放心,打入你体内不会痛的。”

她看着我的手,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我不会害你,你若愿意便ting身站好,这期间我们的神思都不能『乱』动。”

她若有所思的望着我:“不……能『乱』……动?”

“嗯,不能『乱』动。”

“好……”

宋闲低声道:“田姑娘,她态度太过和善,会不会有诈?”

吕自胜拉了拉我的衣袖:“雪梅姐,你当心一些。”

“没事。”我看向女鬼,“你叫什么?”

她摇头:“我……忘了……”

我将银钉倒在手心里:“前尘往事是没什么好记了,想来这三**也做好了准备,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嗯……”

在心底『吟』念咒语,银钉从我掌心升起,十六颗银芒于空中旋转归位,而后冲女鬼疾飞飞去。

如今虽然神思清明,可以同时让一大堆东西在空中『乱』飞,但是要让十六颗细小银钉按照轨迹星序而行,对我来说着实有些困难。

我全神贯注的盯着银芒,星序图谱愈渐耀要靠近女鬼时,她忽的嘶哑一笑,腾空而起,黑雾如风一般掠向左侧丛林,就要撞上我们设下的锁神『吟』时,身形极快陡转,绕过我们身前的诸多阵法,从右侧朝我们袭来。

“当心!”

“雪梅姐!”

一切不过眨的不可思议。花戏雪和宋闲就要迎上,被我急忙拉住:“先别动!”

紧随女鬼身后的十六颗银钉,正按照我的神思凌空谱出月华星银,在女鬼化出玄se流光撞破我们的三元乾坤阵时,也将她捕网其中。

我顿时松了口气,一颗快要跳出嗓子的心总算落定。

赵邛不解:“雪梅姐,怎么回事?”

花戏雪说道:“这女鬼想骗我们放松戒备,野猴子将计就计,让她的戒备也放松了,不然这些钉子困不住她。”

我点头,回眸一笑:“狐狸就是狐狸,真聪明。”

他冷冷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这混蛋,居然还在生气。

月华星银落定,银钉交织成星宿列谱,寒芒耀眼,无数银蓝光矢穿透女鬼笼于黑雾中的清瘦身形,带出肉渍血沫,女鬼仰首惨叫,声音凄厉刺耳,我们齐齐捂住耳朵。

不等我吩咐,张凌喝道:“快,我们去准备天罗阵!”

“走!”

雷电破空,撕开天幕,天地一片白霜森寒,大雨不歇。

月华星银时效不长,消散的极快,女鬼从剧痛中挣扎出来,怒目瞪我:“你竟……不是……要帮我?”

我冷冷一笑:“帮你岂不是死定了?”

花戏雪蕴出长剑:“鬼东西,自己先心术不正,看看你脸上的蜘蛛网爬成了什么模样,自己蠢,还要把别人当傻子。”

我看向花戏雪:“你小心一些,我只能消去她的一hun一魄,她很狡猾,你尽量将她引到我的那些清心阵里。”

他面无表情的点头,冷冰冰道:“知道了。”

我拉住他:“狐狸。”

他烦躁的蹙起剑眉,我tian了tianchun瓣,轻声道:“狐狸,你在我眼里并非什么都不是,我早把你当成了家人,你一定要小心。”

漂亮的凤目眸se终于柔缓,我将九星结放到他手里,冲他扬起一笑:“干完这一票,我们明天偷鸡去。”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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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一掌的威力(二)

花戏雪的修为远在女鬼之下,自然不能跟她正面交锋,但是他轻功超然,灵巧闪避的速度令女鬼拿他无可奈何。而且,到底是狐狸出生,论起狡猾谁能比及,女鬼的声东击西,欲擒故纵,苦肉示人都被他一眼看穿,甚至还能将计就计,寻得空隙跑去给女鬼来个反攻。

当初我问过他何以轻功这么好,他很是臭屁的跟我说天赋异禀他也没办法。后来一次吃晚饭,乔雁做了好多鸡腿,他吃的一高兴,漏嘴说出他轻功之所以那么好是因为当年还没成人形时搅了一个鸡窝,被一只轻功超高的鸡妖活活追杀了四年。当时我和宋十八笑得肚子都快破了,我说难怪你老是喊看不顺眼的女人为“鸡妖”,原来是因为这个。十八则笑他,一只狐狸被鸡追成那样,祖上十八代竟没一个气活过来打你,真是福大命大。

这些年都在循环着死去活来,没有其他经历,所以六年前的记忆在我脑中仍是这么鲜活,如今回想才恍然发觉,十八竟已死了六年了……

从苍凉的回忆中拉回思绪,抬头看向狐狸,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在雨势急促的高空中追逐。他将女鬼引往那些清心阵,女鬼却不上当,以各种气韵狠戾的术法流光击毁了那些不堪一击的阵法,溅起的烟尘如秋水长风,倒也能消去她不少戾气。

待靠近伶仃亡阵时,她再度击出玄光,撞在紫『色』晶壁上,迸溅出四散流萤,一片缭『乱』。

我舒了口气,总算是引过去了,顿时扬声道:“狐狸,九星结!”

他旋即转身掷出,被女鬼轻而易举的躲掉。

“张凌万满,快把所有的九星珠都扔出去,扔中她就能让她魂飞魄散了!”

女鬼怒目朝我瞪来:“魂……飞魄……散?”[]浮世谣199

那自然是假的。魂魄这种东西哪有这么好飞好散,无非只是想拖延时间和转移她的注意罢了。

我朝伶仃亡阵望去,瓢泼雷雨中,紫红晶壁上的浓『色』还在缓缓凝结,这龟速!心中暗暗揪心,我对花戏雪大喊:“狐狸,隔空移物!”

他点头,将被女鬼躲掉的所有九星结再度移起,从四面八方朝女鬼攻去。

我从包袱里拿出削成七星天兆的木刺,眼看钦明七侠的天罗阵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却在这时。极快闪避的女鬼忽地发出一声狂暴的吼叫。空中疾飞的九星结尽化为烟尘。

我们齐齐捂住耳朵,头痛难耐,花戏雪因神思未能收回,被震落在地。旋即一道流光冲他疾去,击破他仓促间架起的紫『色』屏障,撞在他胸上,他忙以剑支地,稳住身形,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

“狐狸!”

“花戏雪!”

我和宋闲疾奔而去,宋闲执剑跃起,拦住女鬼的攻击,我扶住花戏雪:“狐狸。你怎么样?”

他跪坐在地,浑身被雨水浸湿,鲜血模糊在嘴角和衣襟,如雪地开出的胭脂,这种时候还能妖娆至此的人。天下也只有他花戏雪了。

他抬起眼睛,黑『色』瞳眸变为流萤深紫,声音听得出受伤不轻,语调却在强装无事:“我没事,阵法怎么样了。”

容『色』苍白成这样,怎能没事,我在他周遭摆下涤尘阵:“你好好休息,不要说话。”

他拉住我:“死猴子,她似乎有急事,脾气太过焦躁,你别去……”说着想要强撑起身子,却又跌了回去,看这模样,怕是元神都给伤到了。

我叹道:“四百多年的修为果然厉害,哪怕消去一魂一魄也能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我们。”

“是我低估她了。”

“没事,狐狸。”我从他手里抽出胳膊,“我捉过那么多只鬼,对布控全局很有经验的,你放心。”[]浮世谣199

说话间,那边宋闲也受了重伤,钦明七侠全都扑了上去,这七个家伙果然不赖,竟真将女鬼网在了天罗阵中。

我松了口气,按照原先的计划,把她裹住抛向伶仃亡阵,再将我手中的七星天兆刺入她的眉心,就此大功告成,但接下去的一幕却令人始料未及。

一阵刀光映着雷电而过,白大头猛然跃起,暴喝一声后对着女鬼的脑门猛地砍下。

沾过苍羽草的大刀砍中女鬼,极强的白烟和女鬼体内的黑雾盘旋而出,纵然在滂沱大雨里也呛鼻的难受。

我惊在原地,这帮家伙,他们干了什么蠢事!

再度被激怒的女鬼发出尖声咆哮,脸上的黑『色』流纹愈甚,蜿蜒喷张,攀满了白皙秀脸。天罗阵被震碎,众人摔落在地,各负重伤。紧而女鬼凌空伸爪,没有阵法保护的白大头顿时不受控制的朝她飞去,我们齐齐失声大叫:“不要——!”

已经来不及了,血肉被强硬撕开,血柱喷薄,随着淋淋大雨染红了我们脚踩的土地。

女鬼转向张凌,再度伸手,数道剑光忽的冲她击去,宋闲以剑指她,语声不屑:“我已找出了你的破绽,有能耐再过上几招。”

说完朝我看来一眼,我领会,忙擦掉脸上的雨水朝伶仃亡阵跑去。

长风呼啸,雷声轰鸣,万物森寒一片。

在闪电白光里,宋闲的身影如疾风摇曳中的清竹,虽俊挺笔直,却给人以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倒下的感觉。

女鬼应了他的邀战,被他步步引了过来,待到了我看中的角度后,我极快移起满地的石子冲女鬼砸去,同时以困阵和护阵圈住了宋闲,他回头大喝:“田姑娘!你在做什么?”

我看向他:“你身体不行了,我不能让你有事!”

语毕,握紧手里的东西,女鬼摆脱『乱』石后果然伸手抓我,在脖子被她掐住的一瞬间,我也将九星结拍在了她身上,旋即拉住她的胳膊纵身往伶仃亡阵摔去。

落阵第一件事就想将七星天兆刺入她的眉心,但她身手更快,先一步翻身压在了我身上,掐住我脖子的手陡然使劲,却没办法将我撕碎。

这时看到我手里的木刺。她极快拿住我的手腕,以狠劲一掰,骨骼碎裂声清脆响起,痛的我泪如雨下。

“你……对我……做了什么?”她望着自己的手,脸上如虬枝藤条的黑『色』流纹像退『潮』般散去。

我冷冷一笑:“断了你的邪佞法术,看你怎么猖狂!”

“不可……能!”

我从地上挣扎爬起,望向掉在她身后的木刺,神思无法凝集,连隔空移物术都用不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比出一个起招式。我道:“现在的你就是一个废物。我一掌就能把你拍死。”

话虽说的不可一世。但其实冲刚才她捏碎我手腕的手法就可以看出她的功夫身手是远在我之上的。

她眯着眼睛盯住我,忽的身形掠来,抬手就是一记狠辣的手刀,我侧身迅速避开。她紧而又攻击我的左肩,弯指成爪,我躲无可躲,脖颈被她抓裂,顿时血喷如泉。

她稍有松懈,应是以为我必死无疑了,就趁这功夫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仰头朝她鼻子撞去,同时一步上前。弯身抱住她的小腹,将她放倒在地,伸手就要去拿木刺时,她反脚勾住我的腿,借力从我身下滚走。纤腰一扭,从地上跳起。

不等她站稳,我翻身横腿扫去,她灵活避开,但没能避开我的第二脚,顿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想是常人都不会这么干,因为皮肉摩擦实在很痛,而且要是不小心扭到了骨头,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决斗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可我不是常人,她哪能料到我会来这么一招,神情茫然的朝我看来。趁她呆怔之际,我扑去捡起七星天兆,她却忽的说道:“你……有……重光……不息……咒?”

身子一僵,我回过头,诧异的看着她。

她从地上爬起,我忙举起木刺:“不要过来!”

她幽咽道:“你也有……重光……不息咒?”

“也?”

她凄凄一笑:“我……以前……也有。”

我说不出话,愣愣的睁着眼睛。

“你……姓……什么?”

我谨慎的后退,她看着我:“你……姓什……么?若是……青阳,有可……能是我的……后人。”

“我姓月。”

她垂下眼睛,没有说话,我咬着唇瓣,想忍,没能忍住:“那,既然你有重光不息咒,你怎么会年纪轻轻的就死掉?”

她抬手解开衣带,忽的一顿,转头看向阵外:“那……些男人……在阵外看……得到……吗?”

我点点头,她垂下手,悲哀道:“我好……久没人……说话了,听我……说话很难……受吧?”

“你伤在了何处?”

“腰……斩。”

我瞪大眼睛:“腰?”

“你……呢?”

忽然觉得那么冷,彻骨冰寒让我一时说不出话,她举步朝我走来:“你知……道我……怎么死……的么?”

看她身体完好无损,我猜道:“是被活活饿死的么,或者精元修为透支而亡?或其他上古巫……”

说至一半,她忽的眉眼一厉,扑来夺走了我手中的七星天兆,并冲我脖颈横刺而来,仓促之间,我只来得及举起左手防御,顿时被极尖的木刺削去了半边手臂,痛的我惨叫出声。

第二道再度劈来,我侧身避开,怒上心头,一把拿住她的手腕,想也不想,张口咬了上去。

她以鬼魄成形,**极为不易,且没有那层黑雾罩身,被我这么一咬,疼痛比活人更甚。

我“呸”的一声吐掉这口苦涩酸臭的皮肉,顺势夺下她手里的木刺,她极快扬起一脚,狠狠踢来,木刺坠地,『插』在了濡湿的地面上。

我抬脚奔去,头发被她抓住,我反手也抓住她的头发,抓的比她更狠,撕拉硬扯将她的上半身都打弯了下去。她横腿扫我的下盘,两人齐齐滚地,又是一通『乱』打。

混战之中,她占了上风,极快往木刺爬去,我死抓住她的小腿不放,她狠脚踢来,踢得我脑袋嗡嗡直响,七窍流血。

这时看到她脸上的黑『色』流纹再度攀援,我心里大叫不好,那么几个尸蕊完全支撑不了阵法多久。

她又踹来一脚,我呕出一口鲜血,扬声大喊:“狐狸,别用剑,用尸蕊!”

她回过头去,就趁这功夫,我猛地扑了上去,她回神后立马掐住我的脖子。我掰不开她的手,抬手给了她好几个耳光,她不为所动,反而加重手中力道。

我被窒息的快要昏阙,这时感应到阵法渐渐变得羸弱,她脸上的黑纹也在由暗转明,我忙试着凝结神思,将掉落在地的九星结移来。

九星结对常人是为一种困阵,对待法力高超者却只能令他们僵持一瞬,但这一瞬足够我用了。

九星结贴上她时,我大喝一声,曲腿撑起上身,使出浑身解数按住她的脸门,将她往身后的木刺上一掌拍去。『插』在地上的七星天兆顿时穿透了她的眉心和我的手掌,她因剧痛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从木刺上拔出自己的手,尖锐的顶端挂着一串血珠,滴落在女鬼脸上,滑过她的黑『色』藤纹,妖艳如花。

浑身气力像散尽了一般,我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这时衣袖一紧,她拉着我,圆睁着双目,痛苦的说道:“帮我……去山上放……一个人,求你……了,我其实不……想他……死……”

我冷冷看着她,她将一块玉佩艰难塞到我手里:“这个……还,还给……他……求你……”

清脆鸣声乍响,阵法破裂,急冲而下的大雨将腥味和尸臭冲散。她的身体渐次透明,最终化成了雨雾江烟,随风消散,在天地间『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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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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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还在稀里哗啦,夜空不时电闪雷鸣,都说雷雨来去匆匆,这场雨却比狗皮膏药还要烦人。

我边在心里骂骂叨叨,边抱着一堆药草回到江畔,火光映天,在偌大的涤尘阵里滋滋烧着,伴随的还有徐千行他们悲戚的哭声。

他们原想把身首异处的白大头就地掩埋,我好心提醒了一下,埋在这会被那些饿疯了的饥民挖走吃的,不如火烧来得实际,虽然下场都是尸骨无存,但骨灰撒在江里叫浪漫诗情,随身携带叫兄弟情深。他们当时没理我,狐狸凭着意气,直接来了句:“你们想让他变成屎吗?”

“……”

钻进花戏雪和宋闲的涤尘阵里,我将药草放在擦干的大石上。他们两个的伤势很重,宋闲发起了高烧,胡言乱语说了一堆,口齿不清听不太懂,只模糊的听出了一个“拉猪上”。狐狸比他好一些,靠坐在旁边端详着女鬼给我的那块玉佩。

强逼着让他把苦药喝光后,我在他旁边坐下:“怎么样,明天能赶路吗?”

他对我灌他汤药仍在不满,紫眸没好气的瞪了我一眼,把玉佩抛了过来:“你先看看这个。”

玉佩圆润,为少见的莹蓝色,正面雕篆着流云纹章,背面以细小文字刻着“青阳”二字。

我看了一会儿,说道:“她知道我恨她,还在魂飞魄散之前要我帮忙,可见这个人对她很重要,也可见我的善良品行人鬼皆知。”

他轻哼了一声,伸手指着玉佩背面:“看看这个,青阳是上古之巫,那老女人要你去山上放的那个人会不会是青阳后裔?”

我看向他:“你也知道青阳一脉?”

他眉梢微挑,凉凉一笑:“能不知道么,为了你,他们把当世能找到的所有有关上古十巫的资料典籍都翻了出来。”

我忙道:“那找出什么了没?!”

“想知道怎么不自己回来看?”

我眨巴两下眼睛,将玉佩收好。背对着他躺下:“今天好累,我睡了。”

他冷笑:“果然还是如此,我们是毒药么,要你这么避之不及。”

我顿了顿,轻声道:“狐狸,你们是我的亲人,不要拿这些典籍资料作比较,你们在我心里的地位要比它贵重的多。我也不可能因为你们有这些资料就回去找你们,你们,不是我的报复工具。”

他没再说话。静坐了许久。抬脚轻踢了我的小腿两下:“野猴子。”

我没有理会。

“睡了?”

我不语。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在我脸上狠狠一捏:“真睡了?”

……我忍。

他叹了口气,把我的身子板了过去,在我脸上又捏了捏,然后伸指顶着我的鼻子。把鼻孔往上翻去。

我:“……”

他低低笑了两声:“什么野猴子,分明是头猪,睡得还真快。“

把我身子推回过去,他在我身后躺下,没多久就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第二日凌晨睡得正熟,徐千行他们把我从花戏雪的肚子下强拖了出来。大雨已经停了,空气净润,天上天下一片清明。

他们是来跟我告别的,眼睛又红又肿。模样看着令人难受。想教训他们几句,以后还敢不敢出风头,但想想他们的教训已经够了,便不再言语。

送走他们后,我抬头望了望。天色虽早,但看得出今天一定是个大晴天了。

为宋闲换下了敷额的药草,再在花戏雪鼻子上画了个猪头,而后我着手收拾包袱。临走前看向花戏雪,睡相惨绝人寰的人我认识不少,但受了重伤还能差成这样的,恐怕也只有他了,连我师父都比不上。

沿着泥径往江下渔村走去,村子门口一个手执银枪的少年见到我,远远奔了过来:“什么人!”

我微微一笑:“我不是流民,我来找刘伯,上次问他借了鱼锅,特地来还的,他认识我。”

另一个小伙子从村口树上探出头,遥声喊道:“我上次见过她,放她进去吧。”

变美了就是好,容易被人记住,若还是以前那张面貌,怕是看上十眼都记不住。

见到刘伯后,我拿出从花戏雪身上掏来的银子,求他带几个人去抬花戏雪和宋闲,并好好照顾他们。他最初不愿,我不得已之下当了一回江湖骗子,割破自己的手腕,当着他的面伤口痊愈,再以冰蓝珏冻结碗里的茶水,最后伸手握住他,故作沉静道:“我这么冰的人你遇到过么,我是保你们风调雨顺的江河女仙,听闻你们尘间有难才现身相助的,现在要去山上对付死了百年的女鬼,不忍看那两个良善之人横死,你帮是不帮。”

带着几个老实巴交的渔民回到原地,花戏雪和宋闲都还未醒。他们伤情这么严重的情况下,我着实不该舍掉他们而走,好在这些渔民能给他们的照顾比我良之百倍,也算是对我良心的稍稍宽慰。

静静看着他们被抬远,我转身朝山上走去。

这个青阳巫后对我而言也很重要,不知道他的情况如何了,看女鬼那么着急的模样,似乎随时都有死掉的可能。

有他的玉佩在手,再佐以阵法,寻到他不是难事,一路按着清樽石所指,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日黄昏找到一处干净明澈的洞穴。

推开如浪一般的野棠花,在偌大洞口处听到里面有涓涓水声。因石壁有无数透光的小孔,洞内尚算明亮,夕阳霞光入来,将洞内简单摆设的石桌石凳都披上了暖色,我就在这片暖色里看到了一个男人。

想象中女鬼这么在意的人会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男子,也许眼前的这人是,但也在曾经了。

他盘腿静坐着,双目微阖,苍颜鹤发,如银的白发披在肩上,同身上那袭白袍一起映着霞色,恍若散着芒光。皮肤褶皱如枯木,想是已逾古稀,眉宇中可见是个刚毅正直的人,但面相学说向来不准,我看人眼光更不准。

举步悄然走去,莫名有些心慌,舔了舔唇瓣,我开口:“你,你姓青阳吗?”

他纹丝不动,没有说话,我拿出玉佩:“这是给你的。”

顿了顿,我伸出手举在他鼻下,静悄悄的,没有呼吸,他死了。

我抬起头,他身后的洞壁上画着很多壁画,都是人物,线条温雅,不知是谁所作,但能看得出画上的人物很快乐,一男一女,有嬉戏秋千,有分花而行,有醉卧温柔,有画眉挽髻,女的是那女鬼,男的年轻潇洒,眉宇中有几分像他。

一日一夜的赶路令我疲累倦怠,倚着洞口坐下,山风迭荡而来,吹得花影重重。

天色悄然暗下,夜色分外晴朗,皎月皑皑,星光漫空,视野尽头,月笼寒江,涛声翻滚,千里绝尘。

忽然就想喝酒了,已经好几年没喝了,最后一次还是和十八喝的。我说我的身体不会醉,她死活不信,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坛白酒,几口就把我灌醉了。当然,不出一盏茶又恢复了清明,但那种醉酒的感觉真的很好。她当时鄙视我:“你当然觉得好,你又不会头疼,醉酒醒来脑袋可是晕的要死的。”

清月流云阔,年岁忽六载,

夜色不足醉,何人可举杯。

好想喝酒,好想她啊。

ps:

推荐炉石君的作品:大能重修记事

大能沦为屌丝的奋斗史,废材逆袭大能的修仙记。

很好看的~~~可以养肥~~~

第两百零一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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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扬花,半山烟雨,一个颀长白影撑一柄竹伞从荒花古径拾步而上。

走近了看清他的眉眼,俊秀清逸,鼻梁高挺,腰上缀着淡色丝穗儿编纂的听风铃铛,随风清脆叮铃。

他在我身旁站定,将翠微色画筒从肩上摘下,清澈眸子望着洞口:“在下青阳誉,遵家师之命,特来送还姑娘字画。”

洞中出现一名面貌年轻的女子,黑发黑衣,映的肌肤白如凝脂,冷冷的打量男子一眼,喑哑的声音不如她的容貌动人:“你那……师父,放……弃要收……服我……了么?”

男子垂着眼:“师父已被姑娘重伤,元神破碎,他令我带话给姑娘,只要姑娘不再滥杀无辜,鬼魄亦可修成正果,切勿再贪邪佞,以免落得魂飞魄散。”

女鬼笑了数声:“我为鬼魄,不……食人心肉……如何活命,更谈……修成正果?垂死之……人还说这些……真是可笑。”

男子没有说话,女鬼从他手里接过字筒:“你……回去吧。”

我已知道这是一场梦,却不知为何会梦到他们,眼看青阳誉在雨帘中转身离开,我想跟上,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随着女鬼进入洞中。

洞内昏黑无比,空气腐朽浑浊,走了许久,眼前骤然明亮,数支中天露贴在壁上,莹蓝的光照亮洞穴,没有我想象中的满地横尸,空荡荡的,除了石桌上的笔墨纸砚,别无他物。

她将字画拿出,在桌上卷开,是前朝大师苏晋石的《浮生醉态图》。真迹拓本我见过,眼前这幅应是临摹,落笔不似苏晋石那般遒劲有力,恢宏苍意,但她的这幅勾笔如流云,回举带缥缈。别有一翻妙趣,若拿去行市,懂画之人必能开出高价。

不过画纸右下的新色墨迹怕是会让此图大打折扣,凑近细看,写着一行轻逸小字:“为善者多福,为恶者必祸。”

女鬼修长指尖淡淡划过,而后不屑一笑,抬手将这幅价比千金的字画顷刻化烟。

随后几日,时光急促而过,这期间她白日作画。多为名家大作。如印刻在她脑中一般。下笔飞快,毫无滞留。每画完一幅后,她看上几眼便随即毁去,不管满意与否。到了晚上。日头西落,她会下山找个倒霉的路人,挖其心脏,一顿饱餐。胃口着实挑剔,有些心脏咬了几口她便扔掉,如弃草芥。

七日后,青阳誉再度造访,又是来送画的,这次的画是他自己所画。临行前看着女鬼:“这般见不得天日白光,只在夜间而出的日子,姑娘为何执着不放,市井巷弄的热闹欢愉,姑娘不想去看看么?”

女鬼冷冷一笑:“你安得……什么心。不知道鬼魄……见不得……阳光么?”

“既然知道鬼魄见不得阳光,为何姑娘不肯接受我师父好意,令他渡你往生?”

“你真……多事。”

青阳誉淡笑道:“浮生醉态图,姑娘莫说自己没有向往,下日再来的话,誉定带姑娘去城里游乐,如今繁华更盛,我想你会改变心意的。”

他走后,女鬼收起冷意,目光浮出一丝迷茫,淡淡的望向远空天际,清蓝澄澈,一碧如洗,几只大鸟振翅滑翔而过,风吹丛林,有浓浓花香在阳光下肆意飘洒。

每个鬼魄都有自己的故事,或孤苦,或凄惨,或悲绝,她应也有不幸的前世,可是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样的仇恨能让她恨上四百年。这么枯燥乏味,无人说话的生活她何以眷恋不放,这洞穴死寂的甚至连老鼠都不愿进来。

而且四百年,这么漫长的岁月,想必她那时的仇敌烂的连骨头都没有了吧。

还有一点令我很想不通,师公说,所有的鬼魄留在世上都因不甘,这种不甘会加剧自身的戾气反噬,扭曲其心智,变得神志不清。

在她之前我最后遇到的女鬼是在岩花村的破庙里,那个女鬼便是最好的例子。可是眼前这个已经死了四百多年了,比那女鬼要多上三百多岁,竟还能这么清明,真是令人不解。

七日后的傍晚,青阳誉又来了,穿着一袭青衫站在洞口外,无奈的低笑了两声算作开场白,声音清淡的说道:“可以让你白日出去的法子我和师父还未想到,不如先带你去逛逛夜市吧。”

女鬼慵懒倚着洞壁,手中拿着一大枝雪凝花,她将白色花瓣一片一片看似不经意的摘下,揉成粉末,嗤笑道:“夜……市我……用得着……你带么?”

青阳誉看着她,双眸清澈如天上流月:“你一个人去夜市也玩不出什么名堂,多个人陪你一起有何不好?”

女鬼不屑一笑,抬起眼睛,将手里花粉冲他脸上吹去。这种给脸不要脸反而不给别人脸的人,说实在的,我好想冲上去打她一顿,但出人意料的,她却答应了。

离此处江畔最近的大城为平洲靖阳府,他们是靠轻功去的,青阳誉自然比不上女鬼,拼尽全力较劲的模样引得女鬼心情大好。

前几次见他皆是淡然如许,镇定自若的模样,但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如今忽的发了狠,追得更凶。

其实他着实没必要觉得丢人,因为我比他更惨,像是有条无形的绳索将我拴在了女鬼身上,我的身子一直被她强行带着,不同的是,她在天上跳来跃去,恍若腾云驾雾,我却在地上连滚带爬,一路跌跌撞撞。

最后摔得我四肢散架时,那条无形的绳索终于断掉了,他们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模糊,和远处的灯火夜色融为一体,隐约可见女鬼回眸之际脸上挂着笑容,灿若星辰,丽质如花。

我不知道他们在城里玩了什么,但她回来之后便很开心,画了一幅画,贾墨山的《故里夜火》,她将墨迹吹干,卷起塞入了画筒里。

第二日阳光极好,她坐在洞中遮眉举目。容色布满期许。

看到青阳誉的欣长身影出现在树荫掩映中后,她敛了神色。

缓步走近,青阳誉淡笑:“姑娘。”

她冷漠的将画递了过去:“我说……过,我画……的比那……个测字先……生好,你拿去……看吧。”

他没有看画,将画筒握在手中,望着她的眼睛:“姑娘昨夜玩得可开心?若是白日想必会更热闹,当真不考虑往生之事么?”

她蹙起眉头,似有怒意。

他继续道:“若重新投胎为人,可在父母襁褓中享受温暖。可重新体会这人世繁华。以姑娘的不世聪慧。想必来世也是倾世才女。”

话刚说完,手中的画筒回到了女鬼手中,他微微一愣:“姑娘?”

“什么姑娘……我年长你……四百……多岁,你叫我……婆婆都还嫌少。”

青阳誉一笑。忽的上前一步将画夺了回去,疾快退到阳光下,眉梢微扬,颇有些意气风发:“你还能夺走吗?”

“你!”

他定定看着她:“若有一日,你这洞穴不复存在,天下无庇荫之处,姑娘是打算被烈日艳阳晒的魂魄烟灭吗?”

“这与你……何干!”

他露出干净的笑容:“你的死是与我无关,但你活在世上一日,便有无数无辜百姓要死于你手。这便与我有关。”

女鬼怒目瞪他,脸上藤纹愈渐繁盛。

他自若道:“我师父功力不如你,但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高人,若遇上能将你收服的先辈高人,姑娘可想过自己的命运?”

微风荡来。吹起他的轻袍缓带,映着身后的琪花瑶草,别样的清俊洒脱。

她没有说话,望着他的目光由狠厉变为冰冷,他谦和有礼的垂了下眉:“我过几日再来还画,姑娘好好考虑,别过。”

挺拔修长的身影缓缓离开,女鬼静立原地,久久盯着。

我此时竟能读出她的神思,她的脑中出现了另一抹男人的身影,模糊不清,看不出是谁,也是这么转身离开,渐行渐远。

这一日她是在发呆中度过的,眸色凄凉无措。

到了晚上,她再度出门,以为是去杀人挖心,她下山之后却潜进了一处四方堂院,院后厢房连排,她在院中四下张望,这时传来一串泠泠笑声,我们回过头去,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挽着青阳誉的胳膊从垂花石门后踏月而来。

那少女明如秋水,静若秋花,比不上女鬼的美丽精致,但身上的灵气更招人侧目。

隐藏自己对一个鬼魄来说不算难事,她在暗处躲好,美眸睁得很大。

少女喊青阳誉师兄,青阳誉望她的眼神都带着无上宠溺,推门入房时,少女在门内和他亲吻,然后笑着将他赶了出来。

接下去的几日,女鬼都躲在这里,我这才知晓,壁画上的嬉戏秋千,醉卧温柔,画眉挽髻,原来不是她,而是这个少女,她叫青阳秋水,人如其名。

此时情形,我多半已猜出了下面的故事,定是女鬼爱上了青阳誉,她不能忍受他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所以她把师妹杀了,把他掳到了山上,没想青阳誉贞洁烈男,抵死不从,所以她丧心病狂的将他一关就是五六十载……

倒不是我编故事能力太差才导致这么狗血,而是因为我相信以女鬼的心理变态,她绝对做得出来。

但我说了,我看人向来不准,更何况是看鬼。

她什么都没做,每晚来这里都很安静,听着他们的笑语欢声,看着他们嬉笑追逐,目光常是望着望着便若有所思,像陷入了一段回忆里,悠远如天边流云,云光天影的眸色里,她偶尔会浮出笑意,笑意苦涩如梅时之雨。

一晃过去两年,这对师兄妹还未婚娶,却提前入了洞房,灯火摇曳中,常常传出令人遐想的欢情动静,尽是他的呵护宠爱,她的百媚柔情。

当然,他仍没有放弃说服她,每隔七日都要上山劝说一次,执着堪比长门僧人。而她看着他时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待他转身离开后,眼神却转为深浓的沉痛。

她开始在壁上作画,线条出奇的柔和,只是画中的女人不是青阳秋水,她换成了自己。画中的男人细看也不是青阳誉,只是眉眼有些相像,也许是她脑中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过了数月,她如往常一样又想作画,似乎这才发现洞壁没了空地。

她呆愣了好一会儿,抬起眸子在洞穴内环视,然后她哭了,静静哭了许久。

哭过后她着手整理洞穴,并采了许多清香无比的野花,临走前手指抚着壁画上的男子,喑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听上去如受伤的野兽发出的闷声低啸:“执念……太深,的确不是……好事,你骗了我……说什么玄术大……成可令你……长生不老,也许……你早就死了,并转……世为人了吧……”

她垂下眼睛,眼泪大颗滚落:“其实我……只想再看你一眼……一眼就好,哪怕……万劫不复,罪孽……深重,这……是我的心魔,非……你不能解开……我以为不能……”

她擦掉眼泪,双眸通红,轻笑:“现在……我要去往生了,因为我害怕……不论什么情况……我都怕,若你死了……那我的苦苦等候,和虚度的……时光都算……什么?若你未死……你也会来……杀了我吧,我的双手……有这么多的血腥……”

“我不……记得我……自己了,你……还记得……我吗?杀人……杀多了,真的会……迷失自己……”

洞外月明星稀,长风呼啸,她徐步走去,站在遍山野棠花中,回眸凝望洞穴,黑衣宽袖在风中烈烈翻飞,和身后的月色夜幕一起,宛若一幅精修的仕女图。

她静默了许久,转身往山下走去。

素来寂静的渔火江畔,今夜别样的喧嚣吵闹,拐过一座土丘后,看到远处直冲云霄的火光,我们齐齐神色大变,她极快掠去,我跟着不受控制的往前急冲。

呛人的浓烟扑面而来,滔天火光中掺杂着凄厉的哭喊和刺耳的尖叫。

我从头皮凉到脚骨,这画面再熟悉不过,我梦里多次出现的血色火海,更熟悉的却是其中的两个身影,一个是砍我腰的蓝衣女人,另一个,是原清拾。

场面狂盛荡乱,火势愈渐冲天,半边天际被赤红浸染,明如白昼。各种色彩的光矢啸声自我耳边疾飞而过,玄青白虹,赤绿金蓝。

女鬼在后院杀了三人,从遍地尸骨中翻出俊容苍白,已无人息的青阳誉:“云舟!云舟!”

这时听得哭声,两个持剑女子追在青阳秋水身后,女鬼将她救下,胸口受了两掌。她忍着剧痛拉起青阳秋水,背着青阳誉跃出了高墙,消失在夜色尽头。

出乎意料,也惊喜无比,我竟没有被她带走,忙转身往原清拾奔去,一定要看清他们到底为了什么!

这时,一阵骤然的痛意自我脚上传来,低下头,一条腕粗的巨蛇缠住了我的小腿,死命挣开它的同时我也睁开了眼睛,终于从冗长的梦中醒来。

第两百零二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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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推荐一首歌,祝兰兰:《最美好的时光》,码这两章时一直在听,然后自己把自己虐了。。。

谢谢妖妖,木繇,小游,么么么么,爱你们,我会一直加油下去的

就要梦到最关键的地方了,却被这条臭蛇给咬醒。

我勃然大怒,边问候它祖宗十八代,边把它打成一个十三梅扣。期间它又咬我又吐信,我不客气的对着它又扁又丑的脑门连拍了好几十下,混蛋,惹谁不好来惹我,真是不长眼!

揉了揉腰,从地上爬起,天色墨蓝,泛着淡淡萦光,应只是寅时,梦里经年数度春秋,于我却不过几个时辰,果真浮生如梦。

野棠花上有许多露珠,我片片采撷,汇成一叶喝入嘴里,有些微甜。

之后开始整理思绪,想着想着又冒出了困意,迷迷糊糊就要入睡之时一阵清风拂来,神思隐约感到轻漾,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一缕若隐若现的清影出现在我身旁,我揉了揉眼睛,顿时像被雷劈了一样,跳的好高:“怎么是你!”

本该魂飞魄散的女鬼站在洞内,唇畔挂着浅笑,面色如玉,我却吓得血色尽失:“你怎么没死!”

清冽如雪的声音淡淡响起:“快了。”接下去又是一笑,“这个梦,是我引你去的。”

眼睛瞅好她身旁的石头,我边退后边道:“为什么?”

她微有些怅然,虚望着半空:“就跟那些壁画一样吧,我自认清高,目空一切,心里却十分渴望被人看见和读懂。不过更久之前的记忆实在有些模糊了,连我自己都想不出完整的。”

我死死盯着她,没有说话,她笑了笑:“你很怕我吗?”

“你说呢?”

她望向自己的手,微微透明,有几丝莹白的芒光。轻笑道:“我魂魄尽散,剩这一缕因你的血而残留着,支撑不了多久了,伤害不了你。”

本想说鬼知道你又在耍什么诡计,转眼想到七星天兆是我亲手刺入她的眉心的,我应再清楚不过她此时的状态才对。于是我放心的坐回原位,饱暖思淫欲,心安生恻隐,我看向她:“那你还想说什么便说吧,我听着。”

她莞尔一笑。靠着洞壁坐下。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半张脸淡雅如暮光:“重光不息咒果然玄妙无比,连血都可以让我苟延残喘上几日,可惜他缘浅,没有成功。”

我偏过头:“你是说。青阳誉没有重光不息咒?”

她双手环住膝盖,目光望向洞深处,淡淡道:“秋水本想以重光不息咒救他,但是失败了,她受到反噬,全身溃烂发脓死相凄惨。我胁迫了几名玄家道士,他们要我挖二十颗鲜肉心脏,用以命换命的巫术将他救活。他醒后以为秋水是我杀的,至此恨了我四十多年。”

“所以。你将他困在了这里?”

没了戾气的她极爱笑,连眼角都盈着笑意,摇头徐缓道:“其实我知道他不是云舟,一切不过是我的执念,但是我没有要困他。我喜欢他,就算拿他当了个影子,那也是喜欢了,是他想杀我才一直陪在这儿的。”纤长的手指指向洞壁上的透光小孔,“灵体鬼魄最怕阳光,这些便是他弄的,这些年他用各种灭神阵对付我,以前不停劝我往生,如今却一心想我魂飞魄散……”

“你没有跟他解释吗?”

她笑着反问:“为什么要解释?”

我眨了眨眼睛:“被误会了还不解……”

说到这,我停了下来,想到她这人清高傲物,不爱情绪外露,这种脾性不解释也不足为奇。

随手捡起几粒石子把玩,我道:“你说你没有困他,那为何临死之前对我说那些话?要我放了他?”

“那些话……”她愣了愣,垂头低眉,看不清眸中神色,语气却很难过:“遇到你们的那天清晨我和他又发生了争执,一气之下又说了狠话,若他四日后不自杀谢罪,我便每日杀上七八十人给他看……”

“你……”

她凄凄一笑:“这些话我常说的,每次都能及时阻止他自杀,但这次……世事难料,真的世事难料。”

心中蓦然一紧,我咬住唇瓣,她朝我看来:“我不恨你。”

“我也没有后悔杀了你。”

“我知道,被你们困在这里时,我听到了你对那些小伙子说的那席话。”她抬起头,望着洞顶的目光如似眺望一座在风雨流落里的老城,轻声道,“你说鬼魄天道不容,要生存就要吃食人肉心脏,不管一个鬼魄如何不幸,如何凄苦,都不是可以滥杀无辜的理由,哪怕她们的穷凶极恶并非本愿,而是戾气所致。但与天下为敌,与善类为敌,就绝不能手软,遇之必以雷霆之势收服,不想渡阴司往生的只有魂飞魄散一条绝路。同情她们,但不能慈悲她们,这为原则。”顿了顿,她回眸:“你说得真好。”

我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气氛一时安静了下来,有清风穿来,凉意沁心。

许久,她开口道:“我还听到了其他,你的那些亲人也是梦里的那些遭遇么。”

我点头,低低应声:“嗯。”

“我帮不了你什么,江畔这青阳一族只是个分支,青阳誉是为他们收养的孤儿,他也不清楚这些恩怨。不过,这四五十载里他有四处寻过,那块玉佩就是从青阳宗族遗庙中寻得,据传用途不浅,你好好收着。”

举目望向远方,江水一色,晨空宁谧,一时觉得心里好空,我将石子放回地上:“谢谢。”

她没再说话,气氛又安静了。

这时阳光从东边天际爬出,渐次穿过洞上小孔射下,落在她身上,微泛起白烟。她抬起眸子凝望天边日出,轻声道:“爱也罢,恨也罢,切莫迷失了自己,就如我,直到现在才将自己看清,可是来不及了。”

黑若绸缎的长发被掠拂的清风扬起,露出她秀净端丽的脸,想象她前世不是出生名门的大家千金,便是书香门第的才女佳人,总之出身一定不差,这种气质绝不是我这山野丫头可以效仿的出。

我说:“我晓得自己要什么,我看得清自己。”

她笑起来,目光眷恋不舍的往洞中望去:“我和你没有交情,也不是朋友,但仍想求你帮我葬了他。”

“我会的。”

“我猜你也会。”

她转眸看向洞外,阳光在野棠花上着了金色,清风吹过,卷来几片花瓣,她伸出手,深红浅粉的花瓣们却从她白净纤长的指尖穿过,悠然飘入洞中。

“差点忘了,我是虚无的残余,没有形体。”说着,笑着朝我看来:“我姓阎,名清琼,一直未曾忘过,不愿说是觉得名字于我已无意义,我有无数可以往生的机会,哪怕投胎猪牛马羊也是有名字的,可是我舍不得这一世的记忆。”

我轻道:“其实牵住你的不是记忆,而是执念。”

“……执念?对,记忆都已模糊了,的确是执念。”她伸出手,阳光将她手指烤出许多白烟,应是很痛,她却面淡无波:“以前我最爱在家中后庭晒阳光,有次倚着藤椅眯眼,听到脚步声,撑起身子看到一个男子和我父亲并肩而来,他站在紫薇花中诧异的看着我,而后对我浅笑,那一笑让我一眼就爱上他了。”

“……嗯。”

“我想晒太阳很久了,真的很久,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

有笛音自江上渔舟传来,悠扬清越,听出音律,是师公最爱吹奏的浮世谣,谱浮世成谣,歌尽悲欢。

她又笑了起来,渐息透明的眉目如她笔下晕开的水墨丹青。

当她迈出一脚时,我别过头去,山风忽的变大,将我的头发在耳边吹得乱飞,听不到她被阳光浇灭的声音,但天地间再没她了。

酸楚从我心头泛起,眼泪滚落。

第两百零三章 真源玉

回到渔村是在两日后,村口的小伙子告诉我,宋闲持续病重,昏『迷』不醒,昨天早上被村里的几个壮汉送去了隔日山庄,狐狸陪着去了,我马上跟他道谢,往隔日山庄赶去。

为了避开路上的灾民,特意从小路绕古道而走,待从石桥上走下时,眼前灾民却更多,数以千计,再往前走去,看到了张二娘她们带着一大队人在布施米粥腌菜。

黄婶恰好抬头,一眼就看到了我,别过头跟身边人嘀咕了几声,顿时都朝我看来。

隐约听到她们的声音,有说我混不下去了想跑回来,活该。也有骂我狼心狗肺,蛇蝎心肠,待我一直不错的张二娘说:“待会儿她要来讨东西,一样都别给她。”

柳娘低声道:“要是她拿妖术对付我们怎么办?”

黄婶冷笑:“那就拿最烂的给她。”

我只跟吴嫂打过架,跟她们没仇没怨,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不过话听着刺耳,倒也没有刺到心里,我随意撇了撇嘴角,拿出一颗野果咬着离开,把脑袋扬的高高的。

庄园比我在的时候更加忙碌,我习惯走侧门,短短一截路便有三十多具尸体抬出,看来瘟疫的情况更严重了。

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宋闲,最后从孙神医的一个学徒那儿得知,他病情太重,体内有数十种陈年旧毒,孙神医和游姑娘去了关东九州筹集物资,最少半个月才回,狐狸一急之下,带他连夜回了江左曲皓。[]浮世谣203

于是我脚步没有片刻停歇,又重新往江畔赶去,央求了半日,终于有一个顺路的船夫愿意带我一程。

船身很大,分上下三层,我在甲板上抱着桅杆坐了一个时辰,昏昏欲睡之时。船夫过来喊我去船舱里躺着。

平时脸皮这么厚,现在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我摇头婉拒,他看出我的心思,说道:“到曲皓最少也要五日,你总不能一直在这呆着吧,甲板下有个隔间小仓,去那里住着不打紧。”

江风很大,江浪涛急,谢过他后我『摸』到那间小仓。有张狭小的床铺。被褥是刚洗过的。有淡淡的阳光和香草的气味。

倚着床头而靠,将窗边的帘子卷起,江风灌来,吹散了闷感。窗外两岸碧山。江鸟盘旋,我渐渐入眠,终于睡了一个踏实舒软的觉。

醒来时满江银月,江水脉脉,心绪一下子悠远安静,半靠良久,船夫来敲门要我出去吃饭。一桌丰盛的鱼虾和一碗米粥汤,粥汤里没有多少米粒,但很知足了。

同桌进食的还有其他乘客。相对无言,各自埋首,吃完后我捋起袖子要擦桌洗碗,船夫说还有一个乘客没来,他将锅里的一条白鱼盛好。连同一碗米粥要我端去给她。

船舱的通道里挂着油灯,我端着托盘等在门口,不耐烦又敲了好一阵,房门终于吱呀一声拉开,一股清淡好闻的胭脂清气扑面而来:“我上船时就说了我不要食物,你们是聋子吗?”

是个香娇玉嫩,姿『色』出众的少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看一眼,发现她眉目中有六分神似孙神医,不过气质截然不同,她要明媚张扬许多。

她看到我时也愣了,这种目光这些时日我已见怪不怪。不经意的朝她房内瞟去一眼,发现她在作画,小窗跟我一样卷起了帘子,窗外夜幕低垂,星子漫空。

她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几下:“看什么看,说了不要了,你走吧。”

未待我反应过来,房门被啪塔一声关上。

接下去几日,这名少女除了如厕基本没有出过房门,洗漱的水都让我端去,有时嫌热,有时嫌冷,倒不是故意刁难我,而是太过养尊处优。

一次我将温水端进去,无意又看了一眼她的画,浅绛山水的松竹雅客,构图精细,疏密聚散,笔墨点染恰到好处,但才见过阎清琼的画没几天,不由在心里对比了一番,且高下立见。

许是我的神情没有表现出惊叹,反而有些漠视,引致了她的不满,她冷着脸叫我快走,又腥又臭,不要脏了她的房间,让我第一次有了想揍她的冲动。[]浮世谣203

第二次冲动是那天我和船夫一起捕鱼,天空一碧如洗,江水汤汤奔流,我们收获大好,高兴的将网里的鱼捉进鱼篓里。

这时她从鱼舱里出来,一袭粉『色』琢花锦衣,外罩云绣烟衫,淡淡睨了我们一眼,朝船首走去,站在那边凝眸远眺,不知是不是有愁绪,但似乎天下的文人才女们都爱这样的怅思。

我随口说道:“她这样成日不吃东西,就不饿么。”

船夫抖着鱼篓:“她自己带了东西,看不起我这船上吃的。”

我乍舌:“都什么时候了,她还看不起?”

船夫的声音本就低,被江风吹得更加听不见,叹道:“饥荒饿的是百姓,像这种出生好的小姐是遭不到这份罪的。”

我直起身子,朝她看去,锦衣宽袖如展翅的粉蝶,烟衫拖的极长,映着江水秋『色』,说不出的风情动人。若我此刻是江上行者,一定会为这抹着『色』而止步惊艳的。

“啊!”

船夫忽的低叫了一声,手里的白鱼打滑,在甲板上『乱』跳『乱』弹,我们忙去追,它却一下压在了那姑娘曳地的烟衫上。

船夫赶忙道歉,她倒也没有骂人,烦躁的皱起柳眉,将烟衫脱下,我上去道:“我帮你洗了吧。”

她将烟衫一把往我脸上丢来:“你这么腥臭的手,洗了更臭,洗好了自己拿去穿吧。”

她离开后,我问船夫:“她也去曲皓吗?”

“是啊。”船夫将烟衫拿去,“这么漂亮的衣裳可贵了啊。”

烟衫的料质少说也要二十两银子,而且这件绣工精致,如果又是哪家有名的绣房里做的,恐怕价格不少于五十两。

我道:“洗一洗吧,转手卖给其他人还有不少钱呢。”

至此我就开始思量,下船后是直接去打她一顿呢,还是罩个麻袋拖到角落里打她一顿。当众打比较泄愤,拖到角落里更能尽兴,真是伤脑筋。

两日后船在左江剑庵渡口靠岸。由于受了船夫的几日照顾,我忙着跟他答谢道别,以至于忘了要打人的事情。待我背着包袱跳到岸上时,她已坐上一架马车,绝尘而去了。

也罢,跟她这点矛盾也就鸡『毛』和蒜皮的份量,没事可干的时候想着很郁闷,如今脚踏实地,满目人烟,顿时觉得很无谓。打不打都无关紧要了。

不同于关西的萧条荒凉。左江似乎丝毫没受到灾荒的影响。沿路市面繁华,车马不息,人流如织,贩卖各类饰物水粉。煮酒糕点的小贩吆喝声不断,让我恍然有种亦梦亦真的错觉。

一番打听,从剑庵到曲皓有半日的路程,而且据说这里的官道防范更加严密,我身上什么通关文碟都没有,不得不绕道山林斜径。

路上稀稀落落遇到不少跋山涉水的流民,越往前走越加密集,也渐渐听到前面传来的热闹喧哗声,待从一条小路拐过后。出现一个偌大的草场,人头涌涌,两道放着无数竹笼,关满了皮包瘦骨的人。

每个竹笼前都围着大队人马在东挑西拣,听声音。有挑儿媳丫鬟的,有挑苦力劳工的,更多的却是艳妆华服,珠环翠绕的鸨妈们在挑姑娘。

这样的贩卖奴隶以前就有,只是那时多为偷蒙拐骗来的少女小孩,如今却是灾民们自愿的,我难过的低下头,加快脚步匆匆走过。

未出几步听到一个女音怒骂:“我真的不是流民,你们放开我!等我把绳子解了,我杀了你们!”

我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清瘦身影被强拉上一驾马车,心跳忽然莫名加快,还未弄清原因,身体已于脑子先冲动的推开了人群,扬声喊道:“喂!站住!”

没人理我,那辆马车从斜道径直跑走,待我跑去时已远了。

我愣愣的站在原地,半响,回头跑向那个竹笼,拉住脑满肠肥的老板:“刚才那个姑娘,她叫什么?是从哪儿来的?”

老板正在数钱,闻言抬了抬眼睛,看到我时眉『毛』瞬间扬起:“哇哟,姑娘你长得……”

我急道:“那个姑娘叫什么?被卖给了谁?”

“姑娘,要不你也给我开个……”

我一掌拍向他的肥头大耳:“你这恶贯满盈的老东西,你说不说!”

身边几个打手顿时围上:“哪来的『毛』丫头敢到这儿撒野!”

“你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么!”

“好大的胆子,找死!”

我懒得理他们,直接移起石头『乱』飞『乱』撞,伸手揪住老板的衣襟:“快说!”

他看那些『乱』石看的傻了眼,想来是个欺硬怕软的主,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那,那姑娘的。”

我忙打开香囊,除了散碎的银两,还有一个小布包,全是碎『乱』的真源玉,在阳光下泛着翠白莹光。

眼眶一下子泛红,那些记忆愈发清明了起来:

“傻丫,以后她们要打你,你不要还手,不然会打得你更痛的。”

“我叫小灯笼,跟你说了好多遍了,你怎么就记不住啊。”

“这是真源玉,娘亲去世前留给我的,你拿着,希望我的娘亲也可以保佑你。”

“傻丫,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

我抬头望向她离开的方向,转回头对老板又踢又打又骂:“她分明有银子,怎么可能是奴隶,你们从哪儿弄的她,你这混蛋!你们把她卖给了谁!”

他抱着脑袋缩在路边,良久,颤颤巍巍的抬头:“松,松鹤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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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四章 醉酒

宋十八摇头感叹:“追得可真凶,这就叫戏水鸳鸯吧。”

我盯了小半天:“鸳鸯你个头,古誊在打她。”

“引我们出去的苦肉计?”

“他们应该不知道我们躲在这。”

“那是分赃不均?”

困意袭上,我打个哈欠,翻身躺下:“管他的,死活跟我们无关,我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做了一个美梦,梦到杨修夷抱着我,温暖的热量从他体内传来,那么真实。我闭着眼睛在他的怀抱里窝得更紧些,这时鼻子吸了吸,发现不太像梦,我抬起头,他的俊朗眉目清晰落入我的眼睛,如海深的眸底柔情满付。我愣了片刻,确定不是自己太想他而出现的幻觉,忙将他抱住,絮絮叨叨倾诉着几日不见的想念。

缱绻温存引起了旁人不满,宋十八阴阳怪气调侃了数句,实在破坏风情,我转过头就要跟她吵嘴,才发现跟杨修夷同来的还有风华老头。

他本来乐悠悠的捏着八字胡,触到我目光后躲躲闪闪:“看什么看,谁还没教出过几个坏心徒弟啊。”[]浮世谣204

我气冲冲的瞪着他,他又道:“你师父四年前捡了一对姐妹,还偷过他五十两银子下山,你忘啦?”

提起那对姐妹我怒火更甚,这时杨修夷轻咳一声,似乎怕我迁怒到他头上,忙出来打断:“这老家伙是来清理门户的。”

我不由奇怪:“你们怎么知道的那么快?”

宋十八将两封飘着流喑『露』清气的纸页递来:“一封是佘毅的,另一封,是轻鸢的。”

信纸上,轻鸢一向清秀的字迹变得颠倒凌『乱』,就像以前早课我和杨修夷互相写字条骂对方那般,表面上目不转睛听着师公讲课,手却在条案下一笔一画写着“我一定要用火烧了你屁股”“你天生脑门二十八个窟窿,所以你脑子注水”“你全家都是神经病”“有本事喊上丰叔,今天晚课后去后山打一架!”……

杨修夷可以隔空移笔书写,我却做不到。这种情况下,我的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而轻鸢如今不仅难看,更像是仓促所写,信上内容却看得我心脏一颤,我抬起头:“十八,难道我们误会她了?”

她顿了顿,轻声道:“轻鸢被古誊捉走了。”

杨修夷墨眉合起:“怎么回事?”

我忙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他,风华老头不等听我说完便打断我:“你这丫头怎么就不会想的,如果轻鸢是坏人。她为什么要帮你们对付祝翠娘?”

我想也不想:“因为祝翠娘和原清拾是两伙人啊!”

“那你为什么又怀疑她帮祝翠娘进到乔宅?”

我微微一怔。风华老头摇头叹了两声。几块大小均匀的石头在他身前隔空而起,竖直成图,按照某种轨迹快速移动,而后他转身面向东南:“他们往那边去了。走吧。”

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走?”

他敛了平日的嬉闹,神『色』严肃道:“我那孽徒自小喜欢轻鸢这丫头,此番打她定是发现了她给我们通风报信,且不论是不是他们的诡计,我就问你,如果轻鸢真的不是坏人,因为救你们而遭我孽徒毒打,明明逃到了你们跟前你们却见死不救,你们余生的良心能安么?”

他说的这些我想宋十八也能想到。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急躁,不过想想师父也总是急不可耐,一烦躁就揍我,也许他们这些活到一百出头年龄段的老头子多多少少都有些神经质。[]浮世谣204

我之所以不急躁,一是因为雨势瓢泼。二是因为轻鸢和古誊毕竟一场青梅竹马,再狠也不至于要了她的命,三是因为,他们脚程应该没那么快,以杨修夷和风华老头的超高轻功,我们完全可以一下子追上。

不过到底还是我经验不足,因为随后再寻他们,四人竟全罩上了避尘障,天地苍茫,我一下子就懵了,风华老头大手一挥:“他们一定去西南那边了,直接去那堵他娘的!”

绕过崇正城,从小路村而过,村里一片死寂,黑灯瞎火,如若不是大雨,这里大概会有一场冲天腥气。杨修夷微侧过头,对趴在他肩上的我轻声道:“我真庆幸你当时不在。”

我想起那夜我容貌毁得比猪头还丑,也轻声道:“我也庆幸你当时不在。”

“……我当时在。”

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那我们不想了。”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雨停后的天幕漆黑一片,昏暗模糊的微光里,他仰首的侧脸弧度俊美如天成,如若不是狂风被他周身阵法挡去,他这般迎风而立,定会是处绝美风景。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你有心事?”

他略略点头:“我在想你。”

我又戳了两下:“我就在这,你摆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找打啊。”

他不理我,自顾自的淡淡道:“那日我们赶来时已经晚了,全村血流遍地,我平生所见多为妖尸横陈之境,那时看到的却是千具人肉累骨。我一直认为自己胆气过人见惯了大场面,但在当时却……”

我忙抱住他:“乖了,我们不想了好不好。”

“我确实不愿再想当时的感受,但是。”顿了顿,他续道,“我在后怕,想到你在亡魂殿下和太乙极阵里……”

我捂住他嘴巴,难过的说道:“别想了,我以后不会再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了。”

他没再说话,过了好久,忽然徐缓说道:“初九,让我担惊受怕最多的人是你,让我变得勇敢努力的人也是你。”

鼻子微有酸意,心中却甜的像吃了一坛的桃花糕,我低下头,趴在他肩上,声音有些哽咽和嘶哑:“杨修夷,我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

说话间,已落下了风华老头和宋十八一大段路程,但不难赶上。却引致了风华老头不满,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的轻功,从他自称“风华无双。乘云舞月”就足以可见他的自信。一开始他怔了怔,而后干笑“哈哈,果然后生可畏”“唉!再过个一百年就能赶上我了”“不过真的不错,你小子挺有前途”,杨修夷懒得理他,我却不爽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他现在就比你厉害,哪用得上一百多年!”他眼角抽了抽,我又道:“你跟我师父称兄道弟,他却是我师父的师叔。换句话说。他的辈分比你还大呢!还后生可畏。不要脸!”

越在意的东西越不容许被人轻视,于是乎这么两句话就把他惹急了,他寻死觅活般非要跟杨修夷一较高下,比了四场。各赢两盘,还想再比时,他背上的宋十八猛的抬手在他头上拍下:“前面都快到了,还比个屁啊!老子被你晃的要吐了!”

抬头望去,前方山峦高峰横亘于夜『色』之中,如巨大黑兽,连绵起伏的模样竟与西南白芒所在的山壁相差无几。

被宋十八拍懵的风华老头从郁闷中回过心神,指着那处山峰:“这里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啊。”

我转过头去:“啊?”

“天地相对,阴阳相对。此尘间既有西南的天象白芒阵,便必然有一处躁畏戾气之境与其相对,就是此处了。”

杨修夷回过头:“初九,你可有胸闷之感?”

我摇头:“没有啊。”

他神情担忧:“会不会同上次那样头痛吐血?”

我忽然起了好奇:“你说我这会不会跟葵水一样,隔一段时间就吐一次啊?”

他面瘫:“……”

越走越近。确实没有胸闷感觉,倒是被宋十八的乍然惊呼吓了一跳,她叫道:“初九,你看看那座山有什么不同?”

这一惊一乍的本事跟姜婶还有她那帮泼『妇』姐妹团实在有的一拼,不过她观察力真差,现在才看出来,我道:“跟那边的白芒一样啊。”

杨修夷抬眸凝视,沉声道:“是禹邢山。”

我“啊?”了一声,宋十八道:“厉害!只看了一半便能猜出。”

我继续“啊?”,她转过头看我:“初九,将那座山单独提出与白芒所在的山壁紧合,就是陷活岭的禹邢山!”

我的脑袋听大了:“那我们现在是在哪?秉州还是益州?陷活岭还是崇正郡?”

杨修夷定定望着前方,低声道:“哪里都不是,此处绝出尘间,不在版图之上,与禹邢山相似可能是每隔三月与尘间相接时感应到了禹邢山下的太乙极阵,从而幻化而成。”

“哈哈哈!”风华老头仰首大笑:“臭小子,这下你可猜错了,这两座山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了,那个时候那狗屁太乙极阵还没出现呢!”

我看向他:“你知道太乙极阵?”

他得意哼道:“老夫活了一百多岁见多识广哪能不知道,你以为老夫跟你那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师父一样么,哈哈哈!”

我竖起眉『毛』:“你才废物!”

杨修夷煞有其事的点头:“师门不幸,我回去会好好训斥他的。”

我:“……”

风华老头继续道:“其实你也没有说错,不过说反了,是禹邢山感应到了崇正郡里的天象白芒阵,才幻化而出了相似模样。”

宋十八纳闷:“山还能随意更改模样?”

“厉害点的巫术玄阵能致山崩地裂,天塌江竭,更改个山体模样算得了什么?”风华老头叹道,“更何况,天象白芒阵为上古巫术中最强盛纯净的阵法之一,你可知道因为此阵法死了多少人?”

天象白芒阵书上不曾有记载,因此我毫无所知,但太乙极阵在巫书上却是赫赫有名,为戾气最重的上古阵法之一。

风华老头说得没错,世间万物皆有相对之物,天对地,阴对阳,黑对白,男对女,太乙极阵这么阴邪所在,便必有一处阳净相对,我当时猜的是禹邢山上那片红云,没想是在这崇正郡中。

我不解道:“天象白芒阵也需要人命献祭吗?”

风华老头没有回答,把宋十八从背上扔下,双手负后朝前走去:“如今白芒所在之地,原先有一座小村,名唤紫田村,全村人口不多,不过七十来户,却个个来头不小,都为上古十荒的血脉之后,除了周姓,悦姓,青阳姓,其他七户都齐了。”

似乎有故事可以听,我们三个都没说话,他继续道:“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大约三百多年,一直平安无事,但在二十年前却发生了一个变故,为了躲避免顶之灾,他们不得不动用上古之巫,本只想将紫田村与世隔绝,但他们低估了阵法之威,竟将整座崇正郡都给搬了上来。”

我忙焦急的问:“可知是什么变故?”

他回过头:“他们全村都神秘兮兮,我哪能知道?”

宋十八问道:“那有办法将崇正郡恢复正常吗?”

风华老头长叹:“当时我在村中结交了一位友人,他也参与了设阵,同其他人一样,都成了这上古巫法的生灵献祭,他们皆为当世少有的巫法精湛者,集他们之力所设的阵法,当今世上恐怕再没人能破了。”

可以感觉那场变故也跟我有关,看来不仅仅是我月氏和悦氏,所有的上古巫族之后都被牵涉在了其中。

我悄悄摩挲着佘毅留下的木牌,除了宋积,我又有了同命之人,他应也想着复仇的,那样我们可以结伴而行,互为援军。

这真该值得我高兴,可是心中却起了森冷寒意,遥想当年那么多先人高辈都难逃祸难,那我们的对手会可怕到什么地步。上古巫术已可怕到极致,能打『乱』阴阳往生和轮回之界,难道这些对手更为厉害,能翻云覆雨颠倒乾坤?

还有,他们为什么要对上古十荒赶尽杀绝,连我月氏旁系都不放过,却独独不杀我,反而对我的生死看的这般紧张。难道是因为我的血特别好喝,想把我抓走当『奶』牛一样养着?

最古怪的地方不在此,而是上古巫术分明绝艳天纵,光辉万丈,它的后人为什么要躲藏避世,这里面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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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五章 曲皓宋家

对于花戏雪,你可以打他骂他,交情好的话,稍微弄脏他的衣服也是没事的。但若是吐他一身,还吐了两次,那就真的是找死了。

知道踩到线了,我从醉酒中恢复清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跑路,结果一激动,竟把自己困在了空凌**阵里,顿时欲哭无泪。

他也知道我用了阵法,在原地来回晃悠了好几十圈,恶狠狠的出言威胁我,要是再不出去就把我怎么怎么怎么样。

偶有人路过都先好奇的望来,看到他穿着白衣,大晚上一个人在草地上走来走去,情绪激动的在那大声讲话,马上拔腿跑得远远的。不知道是拿他当神经病了,还是当鬼了。

酒意还未全消,几日的江上行舟和今日的长途赶路,我已累得不行,反正空凌**阵没有三天出不去,索『性』也懒得管他了,睡上一觉再说。

再醒来天边日薄西山,起身活动筋骨舒展四肢,发现这里是城门外,不知是东南西北哪个门,然人影如织,来往密集,比我那天来的那个城门要热闹上太多。

对于曲皓,我还是有些认识的。

中原大地幅员辽阔,疆土万千,自古以来,天下版图横向以长流大江,临尘江流为线,纵卧以紫桂襄岭山脉,明曲和风平为界,划出了汉东九州,关东四州,关西三州,曲南七州,萍宵六州,漠北三州,尘东四州,共三十六州。

汉东九州为:柳州,清州,华州,益州,沧州,秉州,穹州,陈州。郴州。[]浮世谣205

这些我最熟悉不过,师父带我云游天下,其实说白了就在九州里晃悠来晃悠去,鲜少出来。

关东四州为:崇州,江左,仄客,长明。

天下有七大城,其中有四城就在关东,除却第一大城京城,还有康平。曲皓。何乐。都是最为富庶的都城。

狐狸说三年前有女人在曲皓以我的名义滥杀无辜,敢在如此大城造势,想想也定是修为不凡了。

筋骨舒展得差不多了,我在地上坐下。支在膝盖上托着腮帮子。

今年竟已二十二岁了,虽然不老,却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虽然身上没了浊气,但不知有没有留下后遗症,会不会影响我的寿命。而且书上说施那些邪佞的阵法会折阳寿,算算我已经施过了好几回。最邪佞的是伶仃亡阵,然后是用碧儿的脊骨和血梵图施加的九厄尸障,其余杂七杂八分辨不清是善是恶的巫阵也有好多。要是我能活六十岁,这么折扣打下去。也许三十岁就要英年早逝,翻眼蹬腿死翘翘了。

拿出青阳氏的玉佩摩挲着,上面的流云纹章一直是上古巫族的代表,在巫书上出现的次数比我这辈子跟人打架的次数还多,上次佘毅掉的那块木牌上也有。不过我在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也许因为月家被逐出了悦氏,所以没有资格吧。

叹了口气,我实在想不出会是谁要把上古十巫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如此强大的势力组织,为什么师公活了五百年却毫无所知,还有原清拾,这家伙居然在四五十年前就出来杀人放火了,这混蛋究竟活了几岁啊。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躺在地,幻想他最好是只千年王八,那样杨修夷就好厉害,因为他们打过平手,他还刺过他一剑。当时杨修夷才十九岁呢,十九岁对千年王八,这魄力和能耐,哈哈哈哈哈……

自己把自己乐了半日,大笑过后长吸一口气,这么美好的男子,惊才绝艳,风华无双,他爱过我,亲过我,抱过我,我田初九此生真的值了。

又躺了两日,没事就睁着眼睛望着来往行人,有美女佳人,书生才子,扛刀侠客,锦衣达官和各『色』衣衫式样的百姓平民。不时有许多摊贩推着小车轱辘轱辘经过,烧锅烤炉上腾起的白烟让我肚子一直叫啊叫。

两天时间终于熬过去了,从阵里出来时天『色』大黑,借着城墙上高挂的长排灯笼,我往城外南下的一条大河走去。

身上都是臭味,很想痛快的洗一个澡,站在河边时却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掉头离开了。

『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坐在一棵老榕树下等花戏雪,怕他打我,特意做出奄奄一息的垂死模样。因为演技一向不好,所以我提前演练,把自己恶心坏了的时候,一个女音响起:“小姐,那边有个人。”[]浮世谣205

如果能不倚仗花戏雪,那自是再好不过了,我赶紧装死。

半眯起眼睛,借着幽幽月光看到一个美人带着丫鬟急急走来,丫鬟捂着鼻子:“小姐,该不会是死了吧,好臭啊。”

“别『乱』说,她还有气,快去喊人。”

没多久小丫鬟就带着几个『妇』人赶来,将我抱头抱脚扛到了一辆华美的马车上,往城里赶去。

路上小丫鬟一直捂着鼻子嘀咕我怎么那么臭,牢『骚』发了一大堆,那美人忽的出声:“那我们把她扔下去好不好?”

我心里一愣,别是玩真的吧,被扔下去还不如自己走呢,正想着爬起时,小丫鬟摇头:“不要吧小姐,那样她会死的,你看她冷成了这样。”

美人一笑:“那你就不要再抱怨了啊。”

小丫鬟声音低低的说道:“就是忍不住嘛。”

我抿了抿唇,这位美人和丫鬟,我一定要请她们吃一顿。

进城没有遇到多少阻拦,那美人掀开车帘『露』了个脸,守城侍卫便马上扬声开门。

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在我们过后又沉闷阖上,紧而便是繁华锦绣,喧嚣鼎盛的曲皓夜城。

马车行了许久,在一处明亮大宅前停下,我被一个护院从车上抱出,进门穿庭过院走了好久,待到一处垂花门时,几个『妇』人上来将我从那护院手中接过,足见这美人家门第森严,非寻常大户。

由于身子太冰,在她们面前装病完全不需要演技,一直闭着眼睛就行了。但到了澡房里,我实在装不下去了,伸手按住肚兜和亵裤:“……我自己来吧。”

一脚踩进浴桶中,热烘烘的温水顷刻把我包围,身体冷热交杂,一开始又痒又痛,再慢慢变舒服,到后来体内的冰冷竟把桶里的温水都给冷却了。

擦干身子穿好衣服,拉开房门听到了无数惊羡的低呼,在一片夸我漂亮的声音里,我一下子飘飘然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美人出浴啊,我可是美人了呢,哈哈哈哈……

不过,飘了没多久我就被人摁在了榻上,捡我来的那个美人卷开针带,纤手一挑捡起一根,我没看清怎么回事她就扎在了我的脸上。打针准不准我说不上,但是速度好快,不一会儿就把我扎成了刺猬。

我眨巴眼睛:“不是要望闻问切吗?”

“嗯,你是怎么受的伤?”

“……”

我继续眨巴眼睛:“你不知道我受的什么伤,你给我打的什么针?”

她一笑:“别担心,我没有『乱』来,这套阵法帮你疏通经络的,有益无害,你身体太冰了。”

我点了点头:“我的身体没什么,已经习惯了,反正冻不死我。”

她扬眉表示诧异:“冻不死?这么冰哪能冻不死?”

窗外的月光带着枝桠树影投『射』而进,有着柔柔辉『色』,也有凄凄冷意,我轻声道:“我叫雪梅,你叫什么?”

“宋『吟』。”

“宋……”我看向她,“这儿莫非是曲皓宋家?”

她正在整理针带,抬起眸子看我,笑着说道:“我姓宋,这儿是曲皓,当然是曲皓宋家。”

“我指的宋家不是寻常宋家,应是最大的那个……”

她眸中光彩骤亮:“若你问的是曲皓宋庸,正是家父。”

宋家果然是大世家,整座府宅占地极广,宋『吟』所住的『吟』秋阁已够得上我三个二一添作五了,而据照料我的那个丫鬟说,这却是府中最小的一个院落。接下去她告诉我,宋庸共有十九个子女,七个姨太太,我当场脑袋充血,险些站不住脚。

虽然知道世家大户都是妻妾成群,可是十九个真的太可怕了。当初我还有股要把他宋家全家当庙像供起来的冲动,在这么庞大的数量面前,我默默打了退堂鼓,还是乖乖供奉宋庸一个好了。要是十九个都差我去当年做马,那我田初九这辈子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

问小丫鬟讨要了笔墨纸砚,我在窗前站定,望着天边行云,良久,终于下好了决心。

研磨提笔,许久未写字,笔端不由自主的发颤,数个时辰过去后,我推开桌边满满的纸团,轻叹了一声,落款收笔。

信是给师公的,我是个倔强执着的人,顽固的连自己都讨厌,一向认准了一个理无论别人口才多好都说不通我,除了师公。心里的困『惑』矛盾复杂和痛苦,也只有他才能替我开解,无须多深奥难懂的话语,他说的任何话我都会听。

当初从湖底破水而出时,想过连师公也不去找的,但花戏雪和宋闲知道我活着了,与其让他们去说,倒不如我自己来说,躲躲藏藏再无意义,只会伤害那些爱我的人的心。我什么都没有了,唯剩他们,怎能不好好珍惜。

坦诚,坦白,坦然,这是师公教诲的待人之道,虽做得不够,但未曾忘过。

将流喑纸鹤放走,整理了一下容妆,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得体了,我看向小丫鬟:“我想拜见你们老爷,烦请通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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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梅园飘雪【送给妖妖】

霜降以后开始下雪,一连下了三日,万物尽覆银装。清歌院中梅林怒绽,香气四溢,白雪在枝上积得有些厚,寒风吹来,枝桠晃颤中积雪簌簌洒落。

待到正午,阳光微探了头,素白雪地被染了芒『色』,映的一片耀目。

雪花还在漫舞,又起了一阵风,一个容貌绝世的『妇』人在一众丫鬟陪同下匆匆而来,一袭鸾彩银花绒锦,外披云烟水仙白裘,身形高挑丰腴,眉眼中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清冷。

从院中的湖水小桥而过,远远可见恢宏盛大的楼宇前跪着一个清瘦身影,一向挺拔的背脊如今无力伛偻,头发和双肩却很干净,跪了一日一夜也未见一片雪花沾染。

『妇』人走到他身边,伸出手:“丰叔,起来吧。”

眼角憔悴,双目布满血丝的忠仆摇首拒绝,『妇』人没有坚持,经过他走上台阶,繁盛贵气的金木雕花大门被轻轻一推就开了,声音不似寻常木门的吱呀声,略显厚重沉闷,呜咽清寂。

房中不比室外暖和,一阵寒风吹来,空气中有着独特的清香,是杜若香气与屋外寒梅的混合。『妇』人微微侧首,声音泠泠如似珠玉:“去把敞开的门窗关了,再差人去取些香炭。”

“是。”

身后一众容貌娇俏的丫鬟齐齐福礼,仪态端庄堪比寻常大户小姐。[]浮世谣1

『妇』人脱下外罩的白裘和风帽,朝内室走去:“琤儿。”

一抹欣长笔挺的身影站在窗前,只穿着一件单薄青衫,雪花『乱』舞,沾上了他的乌玉长发和浓密剑眉。

他静静站着,雪白的肌肤毫无血『色』,一向殷虹的薄唇也苍白一片,神情落寞,清冷似窗外寒梅,孤高若凌峰松竹。

『妇』人往他右侧望去。不远处有一架造价连城的镂空多宝阁,上面摆着无数珍贵器皿和青瓷古董,在离他最近的位置,有一尊斑驳的木像,乍看像剥落了红漆,细看才发现,那些黯淡的朱红并非红漆,而是干涸的血『液』。

『妇』人又唤了一声:“琤儿。”

男子终于回头,黑玉双眸微醺着红晕,淡淡看着来人:“母亲。”

『妇』人蹙起眉心。缓步走来。踮起脚尖将他肩头的雪花轻轻拍掉:“不冷么?”

“冷。”

“既然冷。为何不合上窗户?”

男子望回梅林,声音轻的如似一细雪花落地:“我在想,她以前那么冷,是怎么撑过来的。”

『妇』人弯唇一笑。绝艳的姿容泛出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的温柔:“是那个田丫头么?”

男子顿了顿,微微点头:“嗯。”

寒风带起他的长发,凌『乱』在耳后绞缠,『妇』人伸手轻轻梳理着,柔声道:“那丫头若是看到你这样,想必会心疼吧。”

没有听到回答,『妇』人又道:“就如丰叔跪在门外,你也心疼了,但与其化去他肩上的雪。倒不如让他回屋里休息,天寒地冻,他上了年纪身体会受不住的。”

“我没有要他跪。”[]浮世谣1

“你若不去出声制止,他会一直跪下去。”

男子不再说话,静静的沉默着。

“琤儿……”『妇』人望着他的清俊侧脸。心中酸痛,“那姑娘真有这么让你喜欢么,京城里的大家小姐这么多,你不常去接触,要不要去看看。”

男子置若罔闻,良久,指骨莹白的修长手指伸出窗外,接住一片掉落的雪花:“母亲,你说她真的看得到我么。”

“琤儿……”

清寂寒潭的双眸变得有些『迷』离,男子轻声道:“看到了会心疼么,若心疼了,会来找我说话么?”

『妇』人欲言又止,最后抿着红唇不语,男子忽的自嘲一笑,声音清冷如梅香:“应该不可能,杨府的阵法她如何进得来,她这么讨厌自己这一生,也许亟不可待便去阴司投胎了吧。不知道她舍不舍得我……”

『妇』人顿了顿,沉声道:“不如跟我说说,她是个怎样的姑娘吧?”

“怎样的姑娘?”男子扬起头,望着天上纷扬的雪花,眼神悠远:“她喜欢笑,以前不会哭,有次被我气哭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比谁都爱哭。她常常跟人吵架和打架,不是她好斗,而是脾气实在不好,不过她很懂事,知道做错事了会道歉。”

“真像个孩子。”

“确实是个孩子。”男子清俊一笑,静静回忆着:“她喜欢的人她会待他们很好,她讨厌的人她会躲得远远的,然后在背地里说尽他们的坏话,有事没事都要说上几句,说完后常常一个人在那边哈哈大笑。不过她痛恨的人,她反而只字不提,越恨到骨子里的人,她提的越少。”

『妇』人轻笑:“这姑娘真有趣。”

“她看似没心没肺,每天嬉笑打诨,但其实她比谁都苦,她肩上所扛心上所压的痛苦从不跟人说。”男子轻声说着,黑眸浮上心痛,“母亲,我最不愿看到她受伤,她却老仗着自己的身子特殊到处惹伤,虽然会恢复痊愈,但疼痛与常人无异,她总是不让我省心……我一直想要保护好她,可我还是把她弄丢了,一想到她的绝望和害怕,我的心就好痛,好难受。”

『妇』人上前一步:“琤儿……”

飞雪漫天,扬扬而洒,男子微仰起头,天上行云和记忆里的清澈笑脸叠加,仿若还能看到她的喜怒哀乐,浓密长眉因而轻轩舒缓,他继续道:“她最爱下雪了,她的生辰在腊月,每年一到冬天她就好开心。我喜欢跟她在雪地里玩,她的鼻头一受冻就红红的,特别可爱,我经常忍不住要欺负她,但这个笨蛋。”男子说着轻轻一笑,尽付宠溺,“每次一拿好吃的糕点给她,她立马忘得一干二净,多给一些的话,还可以帮我一起捉弄她师父。”

『妇』人蹙眉:“这样的姑娘……”

不等她说完,男子摇头打断:“母亲,她并非意志不坚,相反。她比谁都要坚强独立。”

“她浊气附身,学东西比常人更辛苦,却将山上所有的巫书都背下了,常人学一两遍的东西,她要学上十几遍,我问她苦不苦,她说不想一事无成,这点苦算不了什么。不过她真的很笨,做了很多傻事,想害别人最后倒霉的却都是自己。”

『妇』人轻笑:“听说你们以前经常斗气。她想害的是你吧。似乎是个很不服输的姑娘?”

男子不再说话。寒风夹着雪花飘洒入窗,吹过他的清雅眉眼,望着窗外寒梅,他忽的愣了。许久,红着眼睛回头:“母亲,我最怕的是她的执着和倔强,她跋山涉水来到京城找我却一面都未见上,丰叔说的那些话……如果她没死,以她的脾气和『性』格也一定会躲着不肯见我,任何跟我有关的人事想必她都不会再接触和听闻了,也许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风声轻动。梅枝晃颤,薄薄的积雪纷纷落下。『妇』人静静的看着他,这个自小『性』子清冷,不喜说话,不与外人亲近的儿子。他在她面前红了眼睛,流下了眼泪,丝毫不掩他的悲伤和心痛。作为母亲,她却帮不上任何忙,心下酸楚,她伸手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只能给予苍白的安慰:“她不会的,她一定也舍不得你。”

男子『迷』茫的看着她:“真的会舍不得我么?”

『妇』人也红了眼眶,转身拿起案上的紫绒狐裘披在他肩上,男子轻抚着华贵的狐裘,悲痛道:“她一直很自卑,总觉得我出身不俗,但她不知道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多少,那些世人皆知却常常忽视的做人道理她比谁都记得住,责任和信念,一直是她的坚守。”

眼底泛起苦涩,想起她说的那句话:“家族带给你荣耀和财富,你应该为他们……”

他当时打断了她,但是她的认真神『色』他没有忘过。

他喜欢看她的认真,看她的自信,那种光彩比任何五官精致的美人都要动人。

又一串眼泪滑落,男子浓眉紧拧,压抑着情绪轻声道:“母亲,我好想她……”

自田姑娘身亡之事败『露』,清歌院的暗人,丫鬟,下人,护院都以为会有雷霆之怒,但却没有。接下去的日子,杨修夷如常吃饭,如常处理家族事务,如常接见各类拜访的客人。只是身边亲近的人从丰叔变成了常可和关久,本就不爱多言的『性』格也越发的沉默寡言,有时在府中行路会不知不觉停下脚步,也时常遣退左右,一个人独自坐在梅林下望着梅花失神。入夜后,他房内的烛火再未亮过,有时月光明亮的晚上,可以看到他修长的身影立在窗前,一站便是彻夜。

没有怒声大骂,没有碎掉一瓷一杯,从头至尾没有发过一丝脾气,静的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直到腊月初四那日,他掷下千金差人去宣城,初九过后万盏曲盛名天下,之后他的冷静孤高再难自持,虽仍如常吃饭行事,但每日清晨却会醉倒在各个地方,有时花房,有时梅园,有时屋顶,有时湖中亭阁。潜藏在暗中的暗人不敢上前扶他,因他酒醉发狂之时连丰叔都会打骂。

元宵前,清歌院新添了几名其貌不扬的丫鬟,彼此之间眉眼很是相似,都是丰叔亲自挑的,几个在辞城见过田初九的暗人自然明白怎么回事。

如歌便是新来的丫鬟之一,她从一个叫轻鸢的大丫鬟那儿得知了她被挑选来此的缘由,向来因为面貌平淡而自卑的她第一次感到高兴。虽然少爷见到她仍是面无波澜,但他走神时,眸光常常不由自主的就凝在了她的脸上。一次她和一个丫鬟起了小争执,少爷带人刚好路过,不问原因便将那丫鬟遣出了清歌院,去浣衣处安职。女儿家的心思让她越发觉得自己在少爷心中是有些地位的,因此常常争着干活,求得更多『露』脸的机会。

但是元宵过后的隔日,少爷却失踪了,留下一封书信说要离家寻人,清歌院不管是丫鬟护院,还是暗人管事都遭了夫人的严惩,也包括她。

半个月后,一位气度出尘的中年男子将少爷带回,一回来少爷便被老爷罚跪在杨家宗堂,十日后少爷大病,她抢着去伺候,在榻前见到烧的『迷』糊的少爷对着中年男子失声痛哭。

那日睡前,她翻来覆去,能让一身傲骨的少爷痴狂成这样的女人长得真的跟她很像么,如果能嫁入杨家,就算当个影子那有何妨,更何况是少爷这样风华无双的男子,怕是清歌院所有的丫鬟都有这个念头吧。

那个叫田初九的女人,可真是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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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六章 林竹裳

宋庸跟我想象中的气度容貌一样,偏似于师尊的威严,但真是无法想象师尊生十九个孩子会是什么场景。

而且,七个姨太太,加上一个正室,共八个女人,这得好『色』成什么模样了……

据师父所说,师尊的情史好像只有两个女人,具体就不知道了,当时师父还要往下说的,结果正巧师尊幽幽然从窗外飘过,拎着师父出去按了个血印,至此师父闭口不谈,把我弄得心痒痒的。

我在地上跪下,到底这种场面见识太少,一紧张开口直接说道:“你们宋家财大人多,想必也不用我送什么见面礼了,你救我师父一命也就是我的大恩人,有什么需要差遣我的尽管吩咐,不用客气,我会的不多,但是我精通巫术。”

然后,就没什么然后了,我被当成冒牌货丢了出去……

在宋府后门拍着屁股起身,一个脑袋两个大,这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人在冒充我啊,西南六州荒旱我可以理解,可是汉东关东这边,冒充我除了自讨苦吃,还有什么好处?这些女人的脑袋都让说书先生的醒木砸成烧饼了吧。

从后门小路气呼呼的出来,未出几步就是拥挤市集,没多久我就收回我刚才的那番话,不止是女人,竟连男人也冒充我。

一个瘌痢头被一家客栈扔了出来,店里的伙计围上来对他拳打脚踢,这混蛋边挨打边怒骂:“我可是田初九,你们找死!”

“……”[]浮世谣206

我瞬间石化,石化过后冲上去揍他,我好歹还会点三脚猫功夫,这厮连个手劲都没有就敢冒充我,气得我鼻子都要冒烟了。

揍完人找了个角落托腮蹲着,师公的回信最起码还要六日。这段时间可以到处走,但是不能走远,不过身无分文真是件难受的事。

蹲着蹲着,一个乞丐上来跟我聊天。一开始我以“哦”“啊”“嗯”来打发,他丝毫不生气,反而越讲越开心,最后我被吸引了过去,和他盘腿在路边聊上了瘾。

天南地北聊了一通后,他忽的伸手指着身后的宋府:“这里面好玩的事情也多着呢。”

我啃着他买给我的烧饼:“什么好玩的事?”

“宋庸那老匹夫生了十九个这你总该知道吧?”

“……老匹夫?”

再怎么说也是我师父的救命恩人,我改正道:“叫宋先生吧。”

“我呸!”他往旁边虚啐了一口,“这老匹夫专给权贵高官看病,从不给百姓平民诊治,还叫他先生。切!”

我忙咽下烧饼。维护救命恩人的形象:“给谁看病是他的自由。你管的也太宽了吧。”

乞丐冷哼:“上次银斜街的张大婶,那么好的一个人,她儿子垂死,张大婶抱着他在宋府门前跪了两天。宋庸路过屁都没崩一个,最后她儿子快死了,他还找人撵他们走。”

护短护不下去了:“……见死不救好过分。”

“他只给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看病,有财的他都看不上,刘掌柜,西城大商铺的东家,小妾得了病,花重金请他他都不干,放话出来。他宋家压根不缺钱!那县官千金生了病,区区一个地方官的千金,他竟大半夜拎着『药』箱上门了,你说这老匹夫骨头贱不贱?”

我皱起眉头:“这就有些奇怪了,他完全没必要巴结一个地方官呀。”

“所以说他贱骨头啊!”乞丐嗤之以鼻:“还有更过分的呢!”[]浮世谣206

我咬了一口烧饼。示意他快说下去。

“素手神医孙嘉瞳,你总听说过吧?”

怎么突然提到她了,我忙不迭点头。

乞丐屈起一只脚,剔着牙缝道:“四年前孙神医来到我们曲皓义诊,不管有权没权,有钱没钱,统统一律看待,那老匹夫知道了,派了他二儿子去捣『乱』,你看看这老家伙,他自己不给穷人看病,还不准别人给免费看病,你说他坏不坏?”

我疑『惑』道:“他二儿子,是谁?”

“银玉公子宋服啊,这你都不知道?”

“那宋闲是……”

“那傻子啊,好像排行老五,不过是正室生得,地位比其他几个要高得多。”

宋闲是傻子?

看来这乞丐的话只能听八分信三分。

我又问:“宋『吟』呢?”

“还不是一样,他宋家能有什么好东西?”

如此看来,连三分都不能信了。

他继续道:“可怜孙神医,在曲皓被他们整的真惨,三年前我在城外想捡些破铜烂铁,看到她浑身是伤蹲在河边,姑娘家的他们宋家真不手软!”

我眉梢一挑:“不是四年前么?怎么又变三年前了?”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听说孙神医被他们关了整整一年啊!”

真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孙神医虽然不会功夫,但是医毒双绝,自保能力总是不差的,关他个大头鬼。

见我没再支吾,他换了个话题:“姑娘,你是哪儿来的,我在这街上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比你漂亮的。”

我横他一眼:“你是想要回我这烧饼钱才说好话吧。”

“哈哈,我老福这点钱还是有的。”

顿了顿,我道:“……那再给我买一个?”

“……”

到了晚上,他带我去了老城区一个破屋里,屋内稀稀疏疏坐着不少乞丐,有些衣容尚看得过去,有些破烂褴褛肚子的肉都『露』出了大块。

我身上的衣服是宋府的,款式料质差不到哪儿去,而且如今面貌也好看,引起喧哗动静已在预料之中。他们都把我当成了负气出走的大家小姐,我兴致一来,说我叫田初九,却没一个人信。

这些乞丐多为男的,只有三个『妇』人,跟他们在一起不管我好不好看都是不安全的,叠了几个阵法,再在周围垒了困兽阵,准备睡觉时,有三个乞丐恰好从外面回来。一回来就扯着嗓子:“大消息大消息啊!”

我趴在地上,捂住耳朵,但他们的嗓门着实大,这时隐约听到他们提及了宋闲,我抬起脑袋:“宋闲怎么了?”

那几个乞丐一眼认出我:“雪梅!”

喝醉酒时说了什么其实我都记不住了,他们记得倒深刻,立马你一言我一句的开讲,讲到马桶和“边喝边『尿』”时,所有人哄堂大笑,我听着简直想掐死自己。忙打断他们:“快说宋闲。说我干什么!”

眼睛最亮的那个乞丐盘起腿。神秘兮兮道:“你们猜我今天去城隍庙要饭看到了谁?”

众乞丐很有默契的齐声摆手:“懒得猜!”

另一个乞丐显然不是卖关子的好手,忙道:“是风振轩那林大小姐!”

此话一出,顿时沸然。

“你吹吧,鬼才信!”

“她不是被嫁到聚德帮去了么?”

“聚德帮是说在至哲吗?”

……

我看向老福:“那是谁?”

“风振轩林大小姐。林美人啊,在我们曲皓名气很大,可美了。”

我“哦”了一声,又问:“那跟宋闲什么关系啊?”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乞丐『插』嘴进来:“她跟宋闲是老相好呗!这两年把宋闲那傻子『迷』得神魂颠倒,但风振轩那老帮主自命清高,最不屑跟当官为仕的打交道,硬是把林竹裳嫁到漠北去了,听说宋闲前阵子追去了,哎。你们最近有没有宋闲的消息啊?”

“好像回来了吧。”

“没看到他从宋府出来。”

“不知道。”

这时一个老乞丐哼了一声:“那姓林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瞧你们一个个激动的,自己饭吃不饱,还去管别人的闲事。”

“林美人那脾气我就喜欢,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

“她心比天高。最看不起我们了,就你这贱骨头还喜欢她!”

……

又吵起来了,我爬回阵里,摆下材料不全的清心阵,睡前忆起了花戏雪当初在江边对宋闲的话。

“你看不出那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么,你到现在还要过去送死,你是不是疯了!”

那个女人莫非说的就是这个林姓美人,漠北至哲,那真是够远了,怪不得花戏雪和宋闲会跑到鄞州。

翻了个身侧卧,这群乞丐一直口口声声喊宋闲傻子,要不是老福给了我两个烧饼,我真想上去吵一架。

宋闲有时候是不对劲,但不能说是傻子,花戏雪说他被强灌过汤『药』,想来是很多东西回忆不起,但他比常人,最起码是比眼前这群只知道东家长西家短,闲话是非的乞丐要聪明的多的。

第二日睡到正午,破屋里剩下两三个乞丐,我将阵法撤掉后跟他们道别。

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时又茫然了,不过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还不想去找花戏雪,那晚放了他鸽子,死狐狸现在一定恨死我了。

询路往城内布告栏走去,一丈来宽的布告栏上贴满了招工启事。

绣房酱坊,苦力劳工这些一扫而过,缉拿要犯,寻人卖身的更不是我管得了的,终于在角落找到了客栈酒肆招募杂役的启事。现在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杂役了,开出来的条件只有管饭管住,压根没提到月钱,幸好我就干个五六天。

正在研究哪家客栈离宋府近些时,看到一个招募会写字的伴读女侍,要求容貌可人,语声温柔,有耐心。云锦大道刚好是宋府所在,心下一喜,伸手去撕,另一个人也同时伸手,“吱”的一声,启事恰好被我们一人一半,撕裂开去。

我回过头,一个头戴绿『色』帷帽的女人拿着另外半张启事,容貌隐在长及『臀』下的轻纱幔帐里,隐约可见姿『色』俏丽,月容花妍。

未待我说话,她先出声:“是你。”

“我?”

手里半张启事被她夺走:“你也是曲皓人?”

声音很耳熟,略作回忆,是渔舟上那欠打的小姐,我一把夺回半张启事:“关你什么事。”

“你是曲皓人,在渔舟上竟没认出我?”

我低眉逐字望着启事,边漫不经心道:“为什么要认出你,你很有名么?”

她一笑:“比起你是自然。”

真是个心高气傲的家伙,我也一笑:“有田初九有名么?”

“我跟她不一样,你应该不是城里的,你是曲皓哪个村落小镇的?”

我懒得理她,转身捏着半张启事离开。

容貌可人,我现在自信的很。

语声温柔,女孩子放慢语速,再压低嗓门说话都挺温柔的。

有耐心,只要对方别太笨,短时间内我是可以忍的,要是太笨的话……

胳膊被往后拉去,紧而纸张也被夺走:“我问你话呢,你家在曲皓乡下么?”

哈,我没记仇打她一顿,她还死缠着不放了,我捏住她手里的纸张:“关你什么事,还我!”

“你帮我做些事,我会给你很多酬劳。”

我下意识道:“你算什么东……”说着一顿,“酬劳?多少?”

不屑的轻笑响起:“果然是个穷命的贱丫头,容貌倒生得不错,你去买些纸笔吧,我要写封信。”

这话说的真想让人把她大卸八块拿去喂狗,但是我现在确实很需要钱,就算干杂工可以维持我这六七日的住食,但以后无论是赶路还是找仇人,哪怕是上个茅厕,也要买擦屁股的厕纸,都是要用到钱的。

深吸一口气,我劝解自己,一时的意气之争毫无意义,忍,忍,忍。

伸出手:“那你给我钱吧,我帮你买。”

她顿了顿:“我没钱,你帮我垫一下吧。”

“……你没钱?”

“你先不用废话,我写封信你送去宋家,自然会有人给你酬劳,不过你不准跟人透『露』说见过我。”

宋家。

前后略一整理,从鄞州到曲皓,从宋闲到那群乞丐,还有她这一身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装束,我试探『性』的问道:“你,风振轩林大小姐,林竹裳?”

隐隐听到一声冷哼,她点头,语声冰冷:“没错,是我,想去我家通风报信了么?”

我轻蔑的看她一眼,将手里的启事塞到她怀里,学着她方才的语气轻笑:“原来是个落魄的贱小姐,容貌倒生得不错,这份活归你了,穷成这样还端架子,拔了『毛』的凤凰比鸡还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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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正式展开神医篇的剧情了,哭~~~瞳瞳你神马时候可以看到呀~~~哭~~~我家网络最近崩坏了~~~继

续哭~~哭~~~哭~~~~有读者问我这本书多少字,大家想要多少字?写长了怕你们烦,写短了,怕你们

意犹未尽。以前我最爱看的一本书,看的时候觉得好长好烦,看完了好想掐着作者脖子要她继续写,

那可是我的男神呀,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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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七章 酒楼

在城里晃悠半日,终于有一家客栈愿意收留我,没有月钱,但包吃包住。

一个风韵妩媚的女人将我领到后院,和其他『妇』人一起洗了一下午的被单后,给我们的晚饭竟是食客们的剩菜,连双筷子都没有。

我愤而离开,意志太薄,最后还是没出息的找了狐狸。

华灯初上,满城辉煌,街上车水马龙,我瘫死在路边,奄奄一息。

良久,一个铜板啪嗒一声掉下,我咳嗽几声,虚弱的抬起眼睛,花戏雪面容如月,玉衣似雪,好整以暇的看着我,咧开一口白牙:“你这演技就值一文。”

我捡起铜板:“……总比一文不值好。”

和他在一家茶肆坐下,狼吞虎咽吃饱了肚子,怕他打我,我把错误推到宋『吟』身上:“是她非要救我的,说我身体太冷,真的。”

他悠悠端起一杯茶,冲我呵呵一笑,紧而翻了个白眼,懒得理我。

我低下头,腹诽他真是只死狐狸,他忽的说道:“还能找我,总算你有点良心。”[]浮世谣207

我嘟囔:“找你蹭吃蹭喝还有良心了,神经病……”

“总比不找我好吧,成天『乱』跑,有个女人的长相了,什么时候能有个女人的心『性』?”

这话是在埋汰我,我听着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狐狸,你对我真好。”

他一直看着窗外夜景,闻言“切”了一声。

我看着他:“若我是你,有这么一个烦人又没出息的朋友天天烦我,我指不定断交,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轻蹙起眉心,顿了顿,放下茶杯,凤目朝我望来:“猴子,你真的跑去找宋庸了?”

“嗯,但他不信我。”

“那老东西疑心病很重。不信你也是应该的,你若要报恩,也别对着他报,他救你师父又不是出自本愿,而是看在杨家的份上。”

我皱眉:“他真的是个见死不救的人吗?”

“你听谁说的?”

我将从乞丐那儿听到的话都说了出来,末了,忽的想到宋闲:“对了,林竹裳你认识么,她好像要找宋闲。”

狐狸扬起浓眉:“那个女人在曲皓?”

“嗯,我遇见过她。挺讨厌的。你好像也不喜欢她?”

“一个爱慕虚荣。攀缘权贵的女人,喜欢她干什么。”

“那宋闲……”[]浮世谣207

他打断我,玉立起身:“别人的事情,你『操』什么心。走吧,给你找个地方住,老坐这屁股都痛了。”

我想得是可不可以沾沾光回宋府去住,毕竟师公的流喑纸鹤会落在宋府,他却不依,说宋府都是群神经病,带着我在云锦大道东口的齐悦酒楼住下,跟宋府只一个拐角的距离。

齐悦酒楼是座高耸楼宇,横宽十丈。高达五层,外贴精致红瓷,装潢豪华,连黑檐下的一个图纹都极具美感考究。楼前宽敞极阔,满是名贵的轿子马车。比当初的大香酒楼还要繁盛上数倍。

从踏入酒楼大门以来,我的眼睛便瞪得老大,随伙计一起上了天字客房,伙计一走,我忙拉扯狐狸的衣袖:“你疯了吧,这得多少钱一个晚上啊?”

他笑起来,眼睛亮亮的:“猴子,我说我是有钱人了,你信是不信?”

我“啊?”了一声,很明显的不信。

他悠然走到窗前,打开雕花窗棱,晚风吹来,扬起他的长发『乱』舞。他回过身,双手抄在胸前,很是得意:“我现在有三家店铺,养你一只猴子还是没问题的,你要是没钱了跟老子说一声。”

我眨巴眼睛:“你?”

他招手:“过来,这边夜景很不错,那边有个湖,很好看的。”

我走过去,窗外景『色』果真『迷』人,灯火煌煌,一派绚烂,我最爱热闹了,底下便是人流攒动,喧闹『潮』天,望着他们我顿时心情大好,站了一会,忍不住伸出手臂:“哇哇哇!”

声音被高处的风吹『乱』吹散,只有旁边的狐狸听得到,他朗声大笑:“神经病。”

我转过头:“狐狸,你开了什么店铺呀?”

他眉梢一挑:“你猜?”

我想也不想:“烤鸡,烤鸭,烤鹅?”

他神『色』一凝,错愕的看着我。

我一愣:“真的?”

他回过头去:“……猜错了一样,两家烤鸭,一家烧鸡。”

“噗!”

不等他说完,我扶住了窗口,笑得肚子都快疼了:“哈哈哈哈,狐狸,你,你还真是……”

他恶狠狠的拍我的脑门,我极快躲掉,想忍笑,但没忍住:“哈哈哈哈,你怎么贪吃成这样了,哈哈哈,开在哪里,快带我去,我也要吃!”

我这态度真的惹他生气了,他磨牙切齿:“想都别想,我会拿扫把赶你的!”

“赶吧赶吧,哈哈哈哈!”

“笑够了没?”

我捧着肚子,拍着他的肩膀:“别这样,好歹相识一场,是吧,哈哈哈,我会抱住你的扫把的,你撵不走我。”

“哼。”

在他心狠手辣的目光中,我终于笑够了,长出了一口气,极目望向远方夜幕,心里生出好多感慨:“六年呢,狐狸当掌柜了,轻鸢有相好了,就我,一事无成,可怜兮兮。”说着转过头去:“狐狸,你的店到底开在哪呀?”

房里没有点起烛火,他俊美的脸映着街上的华灯,如似一块烟波软玉,细腻雪白,眉心微皱了下,淡淡道:“有机会带你去吧。”

我笑道:“你真以为我要去啊,我是打算问清楚路线,以后我没钱了,讨饭的时候好绕着走,省得被你看到。”

“讨饭?”他沉下脸,目光盯着我,“死猴子,你宁可讨饭也不愿意找我么?”

我翻了个白眼:“当然是假的,我现在不就在蹭吃蹭喝蹭住么。”

睡前,在偌大的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花戏雪说的烤鸡烤鸭,然后肚子跟我吵个不停。

这狐狸。他竟把柳州宣城那家玉烟店给买下来了,那家烤鸭可是我的最爱啊,生意好的要排好久的长队,以前杨修夷打发湘竹的时候,就老爱支她去那儿。

又翻了个身,我望向大咧咧敞开的窗户,好怀念当初二一添作五的时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每日无所事事,游来『荡』去。没有原清拾。没有上古巫族。生活那么简单纯粹。美好安详,最大的烦恼无非就是柴米油盐,哪像如今。

实在睡不着了,长叹了一口气。我从床上爬起,点起烛火。

摊开纸张,提笔落墨,一字一顿,当初那么折腾我的慎澜万相谱,如今因没了浊气,却是得心应手。

最先找的是陈素颜,线络交横中,她和穆向才在一起。真好。

卫真和月楼也在一处,师公师尊师父都在穹州,春曼在京城,轻鸢在京城,独孤在……半水?他跑去漠北做什么?

顿了顿。我试着寻找十八,虽然找不到已在预料中,可就是无端的失落和无比的心酸。

愣了好久,继续提笔,秃头阿三不好好呆在宣城,竟跑去益州鬼混了。

原清拾肯定是找不到的,苏双双在南州,跑这么远,脑子有病。姜婶还在宣城,我臭名昭著,真不知她会是什么心情。

还有湘竹,我在空白处画下图纹,而后在脑中忆出她的模样,墨线随着我的神思凌空缠绕,最后落在了密线汇至处,仍是宣城。

流年经月,物换星移,对她的恨早在其他仇恨的冲击下淡不可觉了,可是那块云竹璧双生蝶,我至今无法放下。

总想要给杨修夷留点东西,好供他思念我,不想人生匆匆而过,什么都没有留下,最后被他淡忘在浮生华年里。而那块云竹璧玉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努力得来的,意义那么不同,除了它我真的想不出什么东西可以留以纪念了。

推开纸笔,我拿出青阳氏的玉佩,莹蓝『色』的光泽映着烛火十分好看,略作沉思后,想找一下佘毅在哪,这时门外忽的喧声大吵,一个女音传来:“你们谁敢碰我一下!”

林竹裳?

收起玉佩,我往门口走去,透过窗纸看到她被几个『妇』人死死押住,她又跳又闹:“松开我!回去以后我扒了你们的皮!”

一个神情沉静的『妇』人冷冷说道:“恐怕小姐没有这个机会了,送您回至哲的马车就在楼下,老爷不想见您。”

“我不嫁!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非要送我去那边,你们只能看到我的尸体!快放了我!”

……

“住手!”

清脆的喝声忽的响起,廊道另一侧的房门被拉开,一个身着菊纹浅『色』单衣的女子执剑走出:“她说了不嫁,你们耳朵聋了么!”

“你是谁,哪来管闲事的!”

“把她放了!”

我翻了个白眼,真是管闲事,大半夜吃饱了撑的。

转身折回,收拾桌上的笔墨,将烛火吹灭时,外面恰好噼里啪啦动起了手。

在床上仍是睡不着,翻身抱住被褥。

一个尖锐的嗓门说道:“小姐,宋闲若还喜欢你,早就来接你了,你还是跟我们走吧!”

我趴在床上『乱』想,宋闲真是眼睛被屎糊了才喜欢她。

那沉静的『妇』人声音响起:“以前你就知道他不是真的喜欢你,你那时还会抗拒冷待,如今怎么执『迷』不悟了?”

不是真的喜欢?我眨巴两下眼睛,喜欢还有假的吗?

另外一个『妇』人的声音紧而说道:“小姐,如果不是你长得像孙神医,他哪会对你这样,这你比谁都清楚啊!”

孙神医?

我抱着枕头从床上坐起,林竹裳长得确实很像孙神医,当初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可是人品『性』情怎能跟她相比。

虽然孙神医只比我年长几岁,可是我心里很敬重她,如此『乱』世,她一介贫**流扛起数千灾民生计,为他们奔东跑西,劳碌集资,比起眼前这个鼻孔长在脑门上,不可一世的林竹裳要好上太多了。拿她们两个相提并论,真是拿白玉和破铜比。

还有宋闲,他仰慕孙神医的话,为什么不去追一追,就算得不到白玉,也不能捡破铜啊,这小子,真是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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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一本书三镜传奇,真心不错~~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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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八章 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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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杨琤童鞋终于可以拎着酱油瓶出场了,么么么么~~~

因为睡得晚,第二日正午才起床,出门的同时,对面那个管闲事的姑娘也正好拉开房门。一张白嫩小脸被揍的看不清原来模样,眼角淤血结了好大一块。

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干净,大大方方,转身关门,将包袱甩在肩上,朝楼梯走去。

跟她一前一后下了宽大的乌木雕花梯,花戏雪又穿着一身风『骚』的白衣,坐在楼下大堂里悠然喝茶,我跑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已上了一桌芳香可口的甜食。

他长袖扫来为我倒茶:“昨晚睡得如何?”

我边『揉』眼屎边道:“外面打架了,好吵。”

“……连脸都不洗。”

我咧嘴一笑:“狐狸,你知道重光不息咒让我觉得最好的地方是什么嘛?”[]浮世谣208

他摇了摇头,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就是不会有口臭啊。”我悠悠拿起一块马蹄糕,“至于洗脸这种事,一般人看不出来的。”

他面『露』嫌弃:“洗脸是洗给别人看的?”

我干笑两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吃了一块糕点,再剥了一个茶叶蛋,肚子总算是有点东西了,我看向他:“对了,我听说宋闲喜欢孙神医,真的么?”

“嗯,似乎是。”

“我怎么还听说孙神医被他们关了一年?”

他优雅的夹起山楂糕:“你管别人的闲事干什么,你自己呢,以后的路你想好了没?”

“我没打算管闲事啊,只是好奇嘛,我最爱听说书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街道市井谁家有点桃『色』猫腻,我都爱去凑热闹的啊。”

他冷哼:“所以这世道都是被你们这些市井巷民给鼓『乱』的。”

真是只不食人间烟火的狐狸。

我不悦道:“什么我们这些市井巷民,不止是我,杨修夷和我师公也爱听的啊,而且只是听听。我们又不去蜚短流长,八卦秘闻这种东西谁都爱,你又不是人,哪能体会。”

他没再说话,若有所思的盯着我看了会儿,顿了顿,终于说道:“孙神医跟宋闲的事,我只知道一点点,他们好像好过。”

我忙竖起耳朵:“好过?”

“嗯。”他淡淡点头,“不过宋府的人对这都闭口不谈了。你师父那会儿在这养过三个月的伤。他应该比我知道的多。”

我捡起茶盖随意点着茶杯:“这么看来。真的好几年前了啊……”[]浮世谣208

“嗯,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宋闲生母也是那个时候亡故的,在那之后宋闲便疯了。”

“疯了?他疯过?”

“……嗯。”

我托起腮帮子。好奇道:“对了,你上次说他被强灌汤『药』,是真的么?那又是怎么回事?”

他顿了顿,摇头:“猴子,不是汤『药』。”美丽的凤目朝我望来:“是『尿』。”

“什么?”

“那时我和他关系尚不算好,在宋府闲逛时入了他们后庭竹园,正好看到宋庸令一群护院强按住他……灌的是『尿』。”

是被宋庸灌的?我瞪大眼睛,震撼的无言。

他举起筷子夹了块蜜豆糕放在我的盘子上:“还有,三年前一日清晨。我给你师父买肉包,绕近路从后院跳来,我看到了几个下人在搬运尸体,其中一个尸体的胳膊『露』在了外面,整只手都是绿的。”

我动了动唇畔:“他。他们……”

他认真的看着我,墨眉轻合:“猴子,宋府是潭浑水,你不要搅和进去了,宋庸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止他,他们整个宋家都透着古怪。”

我抓起他给我的糕点,轻轻咬着,宋家别人我不知道,印象里宋『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宋闲也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至于宋庸,许是因为气质太像师尊,因此给我的感觉很威严正直。

但是狐狸不会『乱』讲话的,他说亲眼看到,那就一定亲眼看到了。

难道是孙神医和宋闲想在一起,宋庸不同意,然后棒打鸳鸯?

但是灌『尿』,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静了小会儿,狐狸问道:“你呢,猴子,你以后打算何去何从?”

“我?”思绪被打断,我放下茶盖,“我还在等师公的回信啊。”

“他会让你回去么?”

想了想,我端起花茶:“应该不会,我在信里求他引荐我去清州风崖道人那儿学术,我不能回望云崖。”

“既然学术,为什么不回……”

我看向他:“狐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不知道要捉我走的那些人有多可怕。临尘江边那女鬼多厉害你应该知道,但在我的梦里,她连他们两个手下都打不过。”我叹了口气,“以前他们不知道我是月牙儿,那还好,如今知道田初九就是月牙儿,对望云崖想必也会虎视眈眈的,我不能让师公他们有危险。”

“梦?”

“嗯。”我点点头,笑道,“我想去清州学玄术,我如今没了浊气,一定没有以前那么累的。那群人也不会想到我跑去了清州,以后我就叫雪梅啦。”

他定定的看着我,没有说话,良久,点头轻叹:“随你吧,但那块翡翠要记得带着。”

“嗯。”

吃完饭,沿着云锦大道往明韶街而去,明韶街是条小街,沿路摆设装潢竟跟宣城默香道近乎一样。

花戏雪给我买了几套衣服,我想去看看宋闲,在软磨硬泡下,他终于答应了。

跟着他迈入宋府,沿路下人都对他很恭敬,路过一座庭院时,遇到宋『吟』『吟』秋阁里的一个老妈子,她诧异的看着我和花戏雪,我冲她一笑,正要打招呼,她却低下头,脚步匆匆的绕开我们,从庭院斜石径后离开。

“她……”

狐狸咧嘴嗤笑:“没什么好奇怪的,宋家兄妹彼此都不亲,刚才跟我问好的都是后院干杂活的。像这些分配到各个院落里的,基本都躲着我。”

“躲你?为什么?”

“因为宋闲呗,走吧。”

宋闲的庭院不及『吟』秋阁秀丽雅致,相反简单的有些寒酸,若不是花戏雪提前告诉了我,我指不定要以为这里是哪个下人杂居的院落了。

院中四面高墙,白漆黑瓦,现在是夏末,四边树木却凋零得差不多了。一个老仆拿着扫把在清理落叶,看到我们弯腰颔首:“花公子。”

正房大门敞开。一个丫鬟靠着案几打盹。我们进去时她惊了一跳。慌忙立起,拿掸子在书籍墨砚上装模作样的『乱』拂一通。

宋闲躺在床上,俊容苍白,毫无血『色』。花戏雪在床边榻上坐下:“看吧,说了还没醒。”

心里生出一丝难过,我道:“那乞丐分明说他是正室所生,怎么如此不受重视啊。”

“其实宋庸对他挺好的。”花戏雪自顾自的倒茶,“这些时日,宋庸每晚都会来这里坐着,但是他的病,他体内积毒太多了。”

“宋庸都治不好么?”

“我跟宋庸没话讲,懒得问。”

“……”

我在床边坐下。想了想,看向那个不时偷偷瞟一眼花戏雪的小丫鬟:“去拿些于华木,竹筠骨,青稞酒,再挖些黄泥过来。对了,还要一个炭盆,快去。”

小丫鬟一愣:“啊?”

花戏雪道:“叫你去就去,耳朵聋了?”

小丫鬟脸一红,忙点头:“是,是……”

花戏雪朝我看来:“猴子,你有办法?”

我若有所思道:“以前是有,但现在我的身体冰成这样,不知道能不能行。”

“你想做什么?”

“巫医上有很多去毒的方法,其中最有效的一个方法是换血去毒。”

“换血?”

“嗯,虽然人的血『液』各不相同,就连父母子嗣也会有所偏差,不过可以依靠巫阵将它们融合。”

“对你的身体损耗大不大?”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摇头:“我有重光不息咒,当然没事,不过……”

垂眉看向自己的手:“我如今的身体和血都很冷,不知道可不可以。”

“用别人的血呢?”

“这多半跟『自杀』一样了,谁愿意啊,而且他这种情况,毒应该在骨头里了,得隔三差五换一下才行。”

“野猴子,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还有其他方法么。”

“有啊。”我倒茶,懒洋洋道,“找个体质情况跟他差不多的,又自愿献出一命的,我可以给他们换魂魄和身子。”

“这……”

我笑眯眯的看向他:“嗯?”

他点头,很认真的说道:“这倒真是个好办法。”

“……”

东西拿来后,我在院子里将于华木和竹筠骨捣碎,和黄泥一起用青稞酒搅和,最后放在炭盆上烤,散发出的味道酸涩苦闷,很是难闻。

嫌脏的狐狸已经跳的好远,捂着鼻子大叫:“还要多久啊?”

『摸』『摸』湿度差不多了,我将手里的烂泥都弄回盆里,恶作剧心起,端起来朝花戏雪走去,他忙跑开:“滚开,别过来!”

我眨巴两下眼睛:“要把这些东西抹遍他全身的,我一个姑娘家,像话么……”

他一脸惊愕:“你让我去?”

“不是你去,谁去?”

他指向那老仆:“他啊。”

我很认真的摇头:“不行,你的手比较细滑,快去吧。”

“我……”

我继续眨巴眼睛,垂下脸:“狐狸,不管宋家怎么样,宋庸怎么样,他们救了我师父一命,就是我的恩人,这份恩情我一定要还的,求求你帮帮我吧。”

“你……”

我朝他走去一步,嗓音凄苦:“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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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八章 江雨

换血要在五日后进行,材料有一堆要准备,真怀念二一添作五的那个暗室,里面很多巫器都是我从望云山上带下来的,堪称应有尽有。

花戏雪这几日陪着我满城『乱』跑,四处打听,仍是缺了一大堆。

其中最难找的是锁魂花,换血时要为宋闲放血,一定要用锁魂花牵住他的神思魂魄,不然保不准他就会一命呜呼。

但锁魂花极为稀有,当初我和师父为了抢它,不知道吵闹了多少回,这东西比入魂香还要千金难求。

在曲皓城西碧霄长街的一条小弄堂里,我们找到了一个巫师,据说只有四十来岁,模样却老如古稀老人。

花了三十两银子从他手里买了两坛陈年虫骨汤,临走时我问他哪有锁魂花,其实不抱希望了,没想他迟疑了一会儿,苍老的声音徐缓道:“等等。”

他朝内堂走去,没多久抱着一个又臭又烂的木匣出来:“我老眼昏花,打不开了,你来吧。”

霉成这样的锁根本不用打开,花戏雪神思一凝它便脱落,木匣里装着一封信纸,一卷附了封印的小画。

他将它们拿出,目光凄凉:“我珍藏了十年,已对我没用了,你若帮我一个忙,我便将它们给你。”[]浮世谣208

花戏雪看向那东西:“这又不是锁魂花。”

巫师低低笑道:“北城外出去三百里,有座天下名山,你们可知道。”

我道:“三千山?”

“我年幼时喜欢游历河川,你们猜我在三千山里找到了什么?呵呵,四亩锁魂花田。”

我难以置信,脱口而出:“那么多?!”

他抬起浑浊的眸子,轻道:“姑娘,你若愿意帮我了却一件尘事,我便将这地图相赠与你。”

我忙道:“你说。”

他将信封递来:“帮我收着这封信,四年后秋幕那日去重筱旧里,旧里东城外的长亭。会有个绿衣『妇』人,叫约云……你,你将这封信给她。”

我接过信封:“这……”

他凄笑:“我半生消磨,怕是等不到那日了,就劳烦姑娘了。”

“她若是没来呢?”

“没来……,没来,便烧了吧。”

我捏住信封,看向桌上的笔墨纸砚:“借你墨宝一用。”

提笔写下契约,我咬破手指,按下血印:“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到的。”

他赞许一笑。拿起匕首割破自己的手。血『液』滴在画卷上,解了封印,他递来,淡淡道:“我那时心生贪念。妄将它们占为己有,设下了五行掩日阵,破阵之法我忘了,你自己想办法。”[]浮世谣208

“嗯。”

我想忍,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苍老的这么快,邪佞的阵法真的会让施术者损耗阳寿吗?”

他盯着我看,转身往里走去,声音极淡:“姑娘。天道行常,因果有报,巫者不可与天地斗巧,你说呢。”

心下一咯噔,我咬住唇瓣。他继续道:“但什么阵法是邪佞的,什么阵法又是善的。若对邪佞之人用邪佞阵法,怎算的上邪佞……”

离开弄堂,我和狐狸分向两路,他将虫骨汤带回宋府,我回齐悦酒楼将信放好,再整理几件行装,顺带雇辆马车。

等他来时,天上下起了大雨,我说买两件蓑衣配个斗笠,他硬说没品位,非要买一把清骨竹伞,拽着我上了马车。

三千山百草繁杂,凶兽横行,奇珍异宝颇多,进到里面怕是有很多危险,一路我研究地图,估量地形,不知不觉被颠簸着睡着了,醒来时狐狸也睡着了,腿翘在我的头上,身子歪的像化了的糖人。

卷起帘子,车外雨疏风骤,冒雨赶路之人亦有很多,有些闲淡似踏步赏花,有些匆忙如锅上蚂蚁。

将手撑在眉骨,透过绵绵雨幕,可见前方原野尽头,一江浩大冲天的临尘水流。

那边上去就是京城了,京城……

眉头皱起,将帘子放下,继续睡觉。

睡没多久,花戏雪将我弄醒,付了车钱下车,得渡江了。

我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浑身包的严严实实,像块行走的长方木头,他则很臭屁的撑开竹伞,逶迤在我身旁。

岸边很多人等船,他身材修长,白衣如仙,临江衣袂翻飞,加上那张绝美的俊容,不由成为了最惹人顾盼回眸的一抹风景。

我知道他不是刻意来出风头的,就如他说我洗脸给别人看一样,不管周边有没有人,他都会这样我行我素,贯彻自认的风雅潇洒,其实师父也如是。

我忽然觉得他们都很寂寞,作为他们的亲人,我很有必要去捧个场,奉承几句。

没想,就在我上前喊他名字时,忽的一阵猛烈的江风刮来,他刚好回头看我,顿时整个伞面翻了过去,把他的头发都给缠住了。

诗情画意瞬间全无,我眨巴两下眼睛,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恼羞成怒,狠瞪了我一眼,朝另外一边走去,把我孤零零的扔在了这里,继续当木头。

其实以前很爱看江上烟雨的,长流江下雨时,师父会热壶好酒,带我下山坐在江畔欣赏雨幕。他常常诗情泛滥,挥笔成文,我则蹦蹦跳跳,没个歇停。但如今只能当个木头了,因为身体受不起风吹,虽然不怕冷水,可实在挨不住大风,于我如寒霜般的刀子,刺痛到不行。

等了许久,雨水渐大,雨天摆渡者不少,多为资历颇老的渔夫,技高价也高,每次渡船一靠岸,便有许多人一哄而上。

狐狸杵在原地,淡淡看着那群人抢船,他自是懒得争,我则当木头当上了瘾,纹丝不动的缩在蓑衣里面,也懒得去。

这时,忽然有个姑娘喊了一声:“哇!你们看那艘船,好阔气啊!”

大惊小怪,我抬起眼睛,偏了偏头,江上烟波中。自上游缓缓行来一艘大船,真的是好阔气,船身巨大,比我那日所乘怕有四倍。红毯铺地,锦绣繁华,几扇宽大木窗大敞,窗帷飞扬中,隐约可见里面的精修装饰。我撇了撇嘴,仇富心起,也不怕东西淋坏了。淋坏了最好。

“看!那个人!那个人!”

这姑娘又激动的大喊。我边在心里骂她少见多怪。边循声往船头望去,漫不经心的一眼后,却是浑身如遭雷击。

船头立着一个身影,浓浓江雾中。身姿欣长俊秀,挺拔笔直,一袭蓝『色』锦衣,腰身极瘦。他的双手轻负在后,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他旁边,为他撑伞遮雨,迎面的江风将他的长发吹『乱』,被雨水微微打湿。

杨修夷……

在我心绪处于惊怔之时,眼泪已大颗大颗的滚落。几乎要站不住身子。

六年多了,他丝毫未变,依旧丰姿隽爽,清狂孤高,宛如玉树仙人。

六年。六年啊……

狐狸在另一边回头看我,眸『色』难解,我咬住唇瓣,恳求般的看向他,快不能呼吸。

“花戏雪!”

船上传来一个女音,轻鸢高伸着手臂:“花戏雪!”

听到了声音,杨修夷侧眸,朝江边望来,目光停在狐狸身上,微微点了点头,狐狸也点了点头。

他回头对旁边的中年男子说了几句,中年男子回身看向几个船夫,我紧张到不行,这时狐狸对他们打了个手势,指了指上游,表示不顺路,不需要载一程。

中年男子也比了个手势,似在询问,狐狸点头。

杨修夷微眯起眼睛,望着狐狸,良久,又轻微点了下头,表示道别。

我在蓑衣斗笠中拼命睁着眼睛,盯住他,再不愿移开。江雨打来,潇潇沥沥,江面江雾翻滚,浩渺的烟波终将他清俊出尘的身影在**中淡去,消散于视野的尽头。

至此,咬出唇瓣不愿发出的哽咽再忍不住,我低下头,指尖快要戳破手心,心痛的无以复加。

狐狸撑伞走来:“初九……”

我抽了抽鼻子,喑哑应声:“嗯。”

他不再说话,将伞往我头上遮来。

渡江后天『色』大暗,岸边几家简易客栈没有坐地起价,房钱尚算便宜。

要了几盘清淡的吃食,和花戏雪坐在楼下大堂,筷子拨着碗里的米饭,食不知味,他夹了片蒸肉放在我碗里:“吃吧,明天很多路要赶。”

我点点头:“嗯。”

“你……”

我抬起头:“嗯?”

他摇头:“没什么。”顿了顿:“我……”

“狐狸,你怎么了?”

他看着我,忽的咧嘴灿烂一笑:“没怎么,吃饭吧。”

我将肉片放入嘴中,他轻声道:“我只是觉得我运气挺好。”

咽下肉片,我低声道:“其实我也很好,我很想珍惜,可是我不能珍惜……”

吃完回房,沐浴更衣,睡前辗转反侧,为了不胡思『乱』想,我起床就着昏暗烛光对着小画卷细细研究。这类东西果然极容易令人发困,胡『乱』塞到蓑衣里,蒙头睡觉。

做了好多梦,不过想是太累,睡得太沉,醒来没一个记得住。

发了会呆,我爬起穿衣,忽的一愣,我的衣服不见了,不止衣服,我的包袱行囊,蓑衣全没了。探手『摸』向枕下,脑袋一黑,青阳氏玉佩和花戏雪的碧『色』翡翠也不见了。

穿着单衣拉开房门,门外一片吵闹,看来遭贼的不止是我。

跑去拍花戏雪的房间,他什么都没丢。

趁花戏雪给我买衣服的空隙,我在楼下大堂听他们分析,都一致认定是女贼干的。

待花戏雪回来,我穿好衣服,『吟』念凤鸣诀,而后两人急急朝那小贼赶去。

ps:

我把修夷放出来了,明天继续放~~~快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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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章 地下长廊

追了一个时辰,距离越拉越远,那女贼一定骑着马,只能靠花戏雪的绝世轻功了。

分开时他将竹伞和匕首给我,又塞了三十两银子,我再三嘱咐,那青阳氏玉佩对我很重要,一定要帮我找回来。他则叮嘱我必须在原地等他,不要一个人跑三千山去。

我想了想,怕是我跑去也来不及了,没有花戏雪背我,那么深远辽阔的三千山脉系,我得翻到猴年马月去,而且宋闲身上的黄泥如果不在明天晚上之前用『药』水洗掉,到时候一个宋闲得肿成三个那么肥。

最后讨论,他继续追贼,我先回曲皓。

到曲皓已是下午了,这几日在宋府早混了脸熟,我如旧要进去,却被拦下,几个护院恶声恶语的要我快走。

懒得跟他们争执,我在府外绕了大圈,找到半靠在墙角晒乌云的老福,给了他三钱银子,让他赶紧去找几个人来。

宋府外墙有一丈来高,几个乞丐叠成了罗汉,我踩在他们的肩上,先破掉锁神『吟』,然后翻身跳了进去。

朝宋闲院落走去,越来越觉得别扭,那些对我恭敬有礼的杂役们,这会儿竟全像躲瘟疫一样躲我。

快到宋闲院落时,忽的跑来一大群护院,指着我大喊:“站住!快抓住她!”[]浮世谣210

真是凶神恶煞,我立马往前跑去,这时远远看到宋闲院落前一大群人正在砸我和花戏雪这几日准备的巫器『药』材,那丫鬟和老仆跪在旁边,看跪姿,像挨了顿板子。

我气得要喷火,这宋庸,他在做什么,我在救他儿子啊!

这边的喧哗动静引起了那边护院的注意,顿时又响起一阵喊抓喊打声,我烦躁的停下脚步,想想被抓了大不了就是被踢出去。索『性』束手就擒。没想几个护院上来就抓住我的头发,凌辱般的『乱』扯『乱』骂,这下我真怒了,移起石头劈头盖脸的砸了他们一顿,马上掉头往另一边跑去。

跑了好久,混『乱』里被他们追进了一片翠竹幽林,不知不觉的,身后的吵闹声没了,只剩我的石头还在凌空『乱』撞。

狐狸说宋府有个后庭竹园,应该就是这里了。遮天蔽日。光线幽暗。难以想象宋闲那么温山软水的谦和公子,会在这个地方被他父亲灌『尿』,这宋庸真是……算了,他救过我师父。不骂了。

喘了会气,只能等天黑后偷偷『摸』回去,看看宋闲情况怎么样再找机会离开宋府了。

靠着身后翠竹闭目,渐渐就要睡着时,突然感觉心绪难宁。警惕的坐起身子,四下张望,风吹竹林,竹叶瑟瑟,有几丝绵黏细雨飘洒落下。神思一片干净澄澈,没有人,没有异物。

顿了顿,我靠回去,这时肩上猛的剧痛。我惨叫出声,从地上跳起,一个通体绿『色』的男人跟着跳来,浑身像发霉了一样,五官模糊黯绿,嘴里咬着我的衣衫和滴血的皮肉。

我被扑倒在地,他又张嘴咬在我的肩上,我痛出眼泪,扬脚踢开他,踉跄爬起,他再度扑来,我侧身避开,未想他的速度这么快,尖锐的指甲抓进我的脸里,似要将我脸上的皮肉撕下,我咬咬牙,拔出匕首,迎痛而上,斜刺入了他的脑袋。

他呜咽着倒地,周围却冒出越来越多和他一样的绿人,有些甚至长了许多白『色』绿『色』的霉『毛』。

什么鬼东西!

我忙转身逃跑,目光瞅到不远处有间雅致竹屋,不及细想其它,我往它奔去,竹门没有上锁,里面物什简单,窗明几净。我将柜子推到门后堵住,翻箱倒柜想找些有用的东西,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不多久,竹门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拍打声,无数裂洞自门上破开,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我握着匕首,一步一步退到最里角,心念急转,想着可以一把火烧了这里,再用易水寒霜护住自己,在竹屋坍塌前跳窗出去,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同归于尽。

不过,无论宋庸多变态,他都是我的恩人,放火烧他后院着实不厚道,想了想,我往窗边看去,想摆下涤尘阵,神思刚动,看似无异的地面竟裂了条巨缝,我直直掉了进去。

一跤摔昏,再睁开眼四周漆黑,我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是条以整齐平滑的方石所垒的幽长廊道。[]浮世谣210

神思动了动,头顶的洞口又裂开,离我其实不算高,但对于没有轻功的人而言,只要跳不上的地方都是登天的难度。不过,就算跳的上我也不会去羊入虎口,那些绿人太可怕,他们绝对不是活人,凶残毒辣,胜似死役,却没有死役的戾气,以神思根本感应不到他们的存在。

休息片刻,稳定心绪,我捡起匕首朝洞『穴』深处小心翼翼的走去。没多久便出现了一个岔口,我掏出银子抛在地上,左阴右阳,于是朝右边走去。

过去没多久便到尽头,推开冗重沉闷的石门,里面一片黑暗。我『舔』了『舔』唇瓣,轻轻迈出一步,几乎同时,石室里燃起了极强的蓝光,刺的我睁不开眼睛。

这是烛光未阵,我一直想摆一个用来偷懒,但它只能用中天『露』,而中天『露』这东西,一株纹银百两,不如要了我的命。

但接下去,却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适应光线后,看清石室场景,我僵愣原地,寒意从脚底直蹿背脊,头皮阵阵发麻。

偌大的殿室里血迹斑驳,各类残酷的刑具数列横陈,左边高墙上有六个内嵌的牢笼,装满了腐烂的断臂残肢,却闻不到一丝腐味。它下面有个两丈来宽的条形长阁,上呈许多『药』罐,还有木冲子,『药』盆,剔骨刀,抽肠钩……

一颗面貌模糊的人头就在我右边二尺的距离,睁着无神的眼睛幽幽的望着我。

所谓的地狱,怕就是如此了吧……

呆怔许久,我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地上,心中默念寒门引,没有结出萦光,很安全,没有鬼魄。

但这样的地方实在不愿多呆。转身离开之际,目光无意落在一个木架刑具旁,悬挂的铁链下有个小布袋,我走去捡起,是以匡城盈怜布绣制的平安符。拍掉上面的灰尘,图纹依旧清晰干净,外面的针脚很眼熟,不久前才见过,类似于十三梅扣,当时宋闲问我时我还觉得他神志不清……

难道老福说孙神医被宋府关过一年。就是关在了这。

这宋府。这宋庸……

深吸一口气。我将平安符揣在怀里,从墙上拔下一株中天『露』,沿着原路回到岔口,往另一条路走去。

若宋庸真的穷凶极恶。丧尽天良,我是不能坐视不管的,恩将仇报也好,忘恩负义也罢,为人处世一定要分清是非曲直,绝不能助纣为虐,放任恶人逍遥法外。

就是不知道曲皓县令有没有资格来查,据说宋庸兄长为朝廷大官,权力够不够是其一。其二,官官相护的故事,说书先生说的都可以装满一辆牛车了。

心绪繁杂间,不知不觉走了好久,回过神后。发现地形比原来那条要复杂许多,不时便会出现好几个分叉,而我在这样盘根错节的地形里,竟没头没脑的拐了半天。

继续往前走,渐渐的心里生了骇意,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出口,岔路虽多但也是互通的,同一个地方我甚至已来回经过了好几次。

一个时辰后我再走不下去了,靠着廊道石板坐下,强压下心里的恐惧,镇定心神后,我伸手在平滑的石板路上『摸』索,比对一番后,挑出最小的一块,然后用匕首挖刨。

睡睡停停花了十几个时辰,终于将石板挖出了松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将它慢慢抬起,挪到旁边,在石板下的泥土里继续挖,待挖出细碎的石头后,这才灰头土脸的松了口气。

用石头叠下柳暗花明,少了绿『色』叶片,我不确定它能有用,忐忑不安的等了许久,在我要放弃时,悬在顶端的两块石头总算有了反应,缓缓落下,指向离我最近的一个出口。

推开隐蔽难寻的石门,有道石阶,石阶往上是一个密室,小心翼翼走去,隐约听到密室外有好几个人在说话。

我将耳朵贴了上去,一个男音嬉皮笑脸道:“千真万确的,杨琤明天就到,妹妹,你一定得好好表现了,要是被他看上,别说二哥和四哥,就是爹我们也不用放在眼里了。”

一个女音含着笑意嗔道:“他倒是看得上我,西苑的宋『吟』和宋笑还在呢。”

另一个略显雄厚的男音说道:“怕什么,论美貌医术和琴棋书画,她们哪样比得上你,明日你穿得好看一些,我让你三嫂过来教教你。”

女音道:“七哥,这事情爹爹知道么?”

那嬉皮笑脸的男音得意一哼:“这是我的线报,那老头去哪里知道?你可别浪费了我这七十两雪花银啊。”

女子笑了笑:“如此说来,西苑那两个也不知道了,三哥,你可有办法让她们明日不要出来?”

雄厚的男音很是不屑:“你的自信去哪了?要顾忌那两个人?”

女音低低笑道:“她们自是不如我,可我以前听说杨琤喜欢的姑娘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丑姑娘,这些权贵公子的品味我们哪能懂,兴许吃惯了庭院芳菲,对山野杂草觉得新鲜了呢?”

……

宋庸十九个孩子,有十一个姑娘,其中七个已经嫁人了,还有一个才九岁,除却宋『吟』和宋笑,那么外面这个就是宋语了。

我气呼呼的蹲下托起腮帮子。

哼,论美貌,虽然没见过她长得什么样,但是,有我美么,原清拾流连花丛,什么女人没见过,他当初可是亲口说过我让他眼前一亮的。

身段的话,不比胸部我还是有点底气的,有本事跟我比腰啊,她的腰要是比我瘦,我一定骂她怪胎,反正杨修夷说我这样刚好。

医术,术业有专攻,本来没什么可比,但她要说我不学无术,有本事她在医学造诣上比过我在巫术上的造诣啊,死混蛋,老母驴。

至于才学,才学,才学的话……

哈,不管了!反正她敢在杨修夷身上打主意,我,我,我……

心里“我”了半天,快要“喔”成公鸡了,却始终“我”不出名堂。

长叹了一口气,脑袋无力的贴在身后墙上,我能怎么办,我可以怎么办,杨修夷确实要结婚生子的,我不能跟他在一起,但倘若不准其她姑娘跟他在一起,那样待他太不公平,我也太过分了,可是,可是……

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好无力,一日一夜不见天日,滴水未进的疲累感终于将我压垮了。

ps:

网络崩溃,欲哭无泪,评论先不回复了,但是不会变悲剧的,么么么么,不过很多剧情不得不交代一下……于是,再推迟一章……下一章他们一定面对面了,么么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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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一章 如露亦如电

ps:

响应小曹的呼唤,车水马龙的街道~~但我觉得你会要打我是怎么回事

密室出口被一檀古香书架挡住,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推开,碰巧一个丫鬟进来,在她尖叫之前,我飞快扑了上去,威风凛凛的一记手刀击在她颈上,却没能将她击昏。心生尴尬,忙捂住她嘴巴,将她五花大绑勒在椅子上。

打开宋语的衣柜,翻出最像丫鬟的一件衣服,换好后,我开门扬长而去。

一连下了这么多天的雨,现在竟还没消停,乌云积压,厚厚的一层,压得我心头也闷闷的。

偷偷『摸』『摸』从宋府后门溜出,拐弯就到了齐悦酒楼,踏入酒楼大门时脚步却忽的一凝,回首望向车水马龙的宽阔街道,满心满眼全是那抹人影。

如若没有江边那不经意的一瞥,也许我可以放下,可以忍住的。但是现在,就像吸食了一口罂粟,还想再吸一口,再吸两口。明知道这些虚妄会没完没了,可就是难以遏制心中思念,压抑许久的情感快要把我『逼』疯了。

最后,我在心里低声跟自己说,没关系的,见一眼,就偷偷的一眼。

在宋府外很容易找到大福,我求他帮忙,编造了一个劫富济贫的江湖女侠身份,声称这几日勾引那个俊美男子一起进出宋府是为了搜集罪证。鉴于我酒量惊世,说话骇俗,他们压根没怀疑我。我说现在要去踩点,求他们支招,几个乞丐当即给我提供了好些视野极好的拐角弯落。[]浮世谣211

忙着讨论蹲点时,那老乞丐忽的说道,叫花子要有叫花子的样子,然后给了我一件又酸又臭的衣服。我死都不穿,说可以买件蓑衣遮一遮。当即被一个小乞丐嗤笑:“坐在街边穿蓑衣一声不吭的人,不是武林高手就是脑子秀逗,人一眼就怀疑你了!”

之后他们把我推进了一个泥坑。捞出来后毫不手软的将我的头发扯『乱』打结。大福不知从哪弄来一条破竹席要我躺进去,一群人七手八脚把我包成饭团。然后扛着我大摇大摆往宋府走去,在斜对面的茶肆墙角放下,两个小乞丐跪在旁边放声大哭:“卖身葬姐啊,卖身葬姐!”

每喊一次,我眼角抽搐一次。

头脸都被竹席盖住,视线盲角很多,我忍不住伸手将挡住宋府大门的那个破洞挖得大些。顿时挨了一掌,一个小乞丐哭道:“快来个好心人葬了我姐吧,都生虫子惹苍蝇了啊,哇哇哇。姐啊,你死的好惨!”

边哭边又拍我,最后压低声音道:“别再动了!”

“……”

百无聊赖,眼珠子咕噜咕噜『乱』转,又忍不住瞟向对面听雨楼上凭栏的那抹纤影。一个粉衣姑娘。花容月貌,清丽娇俏,玉葱柔荑一手慵懒托腮,一手点着栏杆。

街上人来人往,伞朵密集。这人本是引不起我什么注意的,偏巧她那目光也一直盯着大门。

这时一个小丫鬟匆匆跑来,定睛细看,是早上被我绑成粽子的那个,那这粉衣美人就是宋语了。

想是小丫鬟现在才被人发现,跟宋语哭诉来了,宋语看似侧耳在听,其实完全心不在焉。

我觉得宋语也是不知道那个密室的,我几乎可以确定那地下廊道可以通往宋府各个房间,但不确定是不是宋庸所为,不过组织人员挖地道的那个家伙,一定是个变态就对了。

目光看向另一边,恰时一阵疾风掠来,那辆一直停在斜角的轿子被扬起了幔帘,烟雨靡靡中,宋『吟』端坐着,看模样也是盛装打扮过的。

轿子旁边站着不少人,刚才听两个小乞丐议论过,他们以为轿子主人拉稀去了,还赌银子她什么时候回来,没想是宋『吟』的,且一直没离开过。

不止她,这几日对狐狸青睐有加,和宋府往来甚密的冷家小姐也在,透过临街墨坊的轩窗,看到她在垂眸作画,看似宁谧沉静,目光却不时望向宋府大门。

我能想到她们这样的原因只有杨修夷了,看来宋语和她的亲哥哥们失算了,知道他要来的人还真不少。[]浮世谣211

闭上眼睛,懒得再找其他姑娘了,以杨修夷那样的家世,怕是不管喜不喜欢他,都会有好多美人想要嫁给他吧,可以荣华富贵,可以门楣俱耀,而他,也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

心里有些难过,我闭上眼睛,管他的,反正我就来看他一眼,他要娶多少,日后怎么生活,都与我无关,我今生跟他应再无交集和缘分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陈素颜说这句话的憧憬神情,我毕生难忘,也一直心驰神往。如果他真的有了其他女人,我无法接受。哪怕九天开眼,让我如愿报仇雪恨,没有了那些处心积虑要害我们的人,我也不会跟他在一起了。

想想我真是坏透了,自私透了。

推开这些烦心的东西,闭目养神,几日的疲倦饥饿让我渐渐犯起了困。渐渐的,那两个小乞丐也没力气哭了,耷拉在一边,哼哼唧唧:“卖姐啦,卖姐啦……”

打了一个哈欠,微睁开眼睛,刚好看到一只白鸽扑着翅膀飞来,落在宋语跟前,她卷开一张白『色』小条,看后面『露』喜『色』,旋即又浮出紧张和焦虑。

他要来了吗?我也跟着紧张,却在这时,一个娇脆的女音响起:“喂!那边三个乞丐!快走!”

脚步声极快走来,踢在我身上:“装什么死人呢,肚子叫成了这样,起来起来!给你钱去吃一顿。”

我用膝盖撞了小乞丐一下,他马上了然,爬过去伸手:“美人姐姐,你多给点吧,我们家里还有一口子呢。”

另外一个紧跟着道:“美人姐姐,你是不是上个月在城北梧桐路上给我一篮子水果的那位,你心真好!”

“美人姐姐,你这身衣服我在城南蒋家小姐那儿看过,你穿得比她好看多啦!”

……

他们左一句右一句拖着那个女子,我则望要急疯了,臭杨修夷,轻功练哪儿去了。怎么还不来,让我看一眼会死啊。

这时听到马蹄声。慌忙转过头去,却是一个高大的粗臂男人,他在宋府门前勒马,回头看到我们,怒声道:“你们这些个乞丐,胆子越来越肥了,大门前摆具死人。再不滚我找人来打一顿!”

那女子忙弯身福礼:“三少爷。”

男人看向那姑娘,冷哼:“西苑那边的就是没用,教出来的丫鬟连个乞丐都打发不走,废物!”说罢从马上跳下。将马鞭扔给恭候多时的小厮,昂首进府。

女子受辱,转头对我们没了好气:“你们快走吧!”

“美人姐姐……”

“再不走他真的会找人打你们的,去吃点东西吧。”

心一下子沉到底,看来真的等不到了。我叹了口气:“算了,我们走吧。”

两个小乞丐拍拍屁股爬起,抬脚就走,我一愣,忙喊住他们:“喂!不管我啦?”

“你干嘛自己不走?”

“诈尸会吓死人的啊。快过来!以后还要不要用这招混饭吃了!”

他们没好气道:“这条街都知道我们是骗子,反正没人当你是死人。”

“……那为什么还哭得这么卖力?”

“我们喜欢演戏啊。”

“……”

我艰难的从竹席里爬出,还没挣出一只手臂,宋府一下子冲出九个手拿棍棒的护院,目标很明显是我们。

两个小乞丐很讲义气的回来拉我,我边跑边蹦,边撕开竹席,这么破烂的东西却这么难撕,没几步就被这群护院给摁在了地上,两个小乞丐也被我拖累。

黑泥把我的脸染成了这样,还是被一个眼尖的家伙给认了出来,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你这死娘们,那竹林居然没把你弄死,竟敢用石头砸老子!”

其他几个被一提醒,都气冲冲的来打我,宋府是曲皓最繁华的路段,不多时便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闲人。我边忍痛边挣开竹席,这时听到一声娇喝:“你们在干什么!”

打骂声骤停,宋语推开人群疾步走来,语声威严:“混账!都给我回去!宋府门前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九小姐,这个女人她……”

“住口!回去!”她这横眉竖眼气势真像戏台上那些当家主母,相当威风,且镇得住场面,我不由为之刮目相看。下一句,她语声歉意,气势却丝毫不弱的沉声说道:“对不住了杨公子,让你看笑话了。”

我忽然觉得这女人不是什么小角『色』,若我这样的脾气跟她相处恐怕要被整死……

等等,她说什么?

呼吸一窒,我忙抬起头,被她推开的人群后面,不知何时立着两匹骏马,赤血玉蹄,鬓『毛』飘扬,一看便是千里良驹。

马上各坐着一人,风尘仆仆,一个紫衣斗篷,风帽半掩,一个黑衣劲装,五官刀削。

细雨脉脉,横吹过整座曲皓城池的长风也不免黏腻起来,将紫衣风帽略略往后吹去,发梢随风轻扬。

风帽下的脸飞眉入鬓,眼若寒潭,鼻梁高挺,薄唇殷红,依旧清俊绝美,无上惊艳。但到底还是有改变的,白璧无瑕的脸清瘦了许多,气质更为清冷落拓了,虽然疏狂如旧,但以前是不羁,如今是不屑。

阔别多年的清冽嗓音淡淡响起:“无碍。”

寂冷的目光从我们脸上扫过,他扬头看向宋府,拽了一下缰绳,马儿轻打响鼻,前蹄刨地。

虽面淡无波,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但再熟悉不过他此时的情绪了,早已没了耐心,一定很想揍人。

人群很快被驱散,护院粗手粗脚的把我们拎到旁边。

他的马儿抬腿而来,蹄声沓沓,溅起的细细水花沾染上他镀以深丝云纹的藏青『色』长靴,像缓慢凝结的画面,落在我的心尖。

他越走越近,不到一丈的距离却恍然觉得有万水千山重叠其中,一边月落,一边夕阳。天地万物不若存在,细雨无声,长街归寂,只剩马蹄趵趵,只剩他。

经过我们身边时,他没有侧眸多看我一眼,一如既往的旁若无人,孤高清傲。

我眷恋的望着他的俊挺身影,但不论如何,总算是尘缘已了了。

裹着竹席蹒跚爬起,就要离开时,前面的马蹄声忽然停下,他拉缰回身,眉心微拧,幽深的黑眸往我这边望来。

我的脑袋嗡的空白,就在这时,一柄铮亮的宝剑破空而出,有些耳熟的清脆女音响起:“宋语!还我爹爹命来!”

一个白衣女子执剑冲向一袭粉衣的宋语,认出她面貌,是管林竹裳闲事的那个姑娘。

人群惊呼慌『乱』,纷纷往后退去,两个小乞丐就趁现在拉住我往一侧暗巷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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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流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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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

这副模样回到酒楼,差点没让伙计给轰出去。

上楼洗澡,沐浴更衣,叫了一桌好吃的,饱餐一顿后呼呼大睡。

醒来天『色』已晚,因是雨天,夜街行人少了好多,窗外静静的。

我发了会儿呆,然后爬起来写信。

第一封给宋庸,说不上是信,是洗掉宋闲身上巫泥的『药』水配方。过去了这么多天,宋闲这温玉公子绝对肿成一头猪了。

第二封是给狐狸,青阳氏玉佩让他先替我收着,如果我要找他,会写信去宣城玉烟烤鸭店的,算是我和他的联络方式。

第三封是给师公,他的流喑纸鹤想必我是看不到了,跟他做个简短告别。[]浮世谣212

第四封是给师父,写了一封,撕了一封,最后撕光了房内的宣纸还没写出满意的,停笔作罢。

将两封信折成纸鹤飞走,下楼办理退房手续时,把要给狐狸的信给了账房先生,托他替我转交。他把狐狸交的押金退给了我,一共十两,荷包鼓鼓的感觉就是好,顿时连脚步也轻盈了。

在东城夜市买了两套衣服,一件蓑衣,一大袋干果甜糕,然后到车马行和人拼租,继续北上,回到前两日的地方去。

虽然没了画卷,但地图我记在了脑子里。锁魂花田,野生的四亩,这实在太诱人了,除了给我当巫器『药』引之外还可以拿去卖钱。我需要钱,孙神医更需要,虽然她待我不冷不热,还挺讨厌我,但我发自内心的敬重她。除此之外,用锁魂花作为拜师的见面礼,这世上多半的玄术大成者想必都会心动的。

夜间赶车费用为白日三倍。和我拼租的三个乘客看模样都心事重重,彼此之间没人说话,车上一片安静。

我倚着车窗而靠。窗外水阔山长,旷野幽幽。偶有花香随风入来,我心里的倦怠疲累会减去几丝。

坐着坐着,发现行路不对,一位『妇』人先问出了口,车夫笑道:“这是近路,你就放心吧。”

车上除了这个『妇』人,还有一个女人就是我。她随即朝我看来,压低声音:“姑娘,要不我们下车吧,总觉得不踏实。”

我安慰她:“没事的。”

她面『露』焦『色』。神情担忧,我对她笑了笑,转目望回窗外。

此时毫无惧『色』,是因为完全不怕有人会谋财害命。荒郊野外,遍地石头。别说对付一个车夫,就是对付一伙强盗,对于如今的我而言也是游刃有余的。

但我只想到了人,却完全没考虑到这复杂的地形和连日的大雨。

马车颠簸进一处峡谷长道时,雨水忽然变大。马儿跑着跑着,人立而起,仰首长鸣,车夫扬鞭吆喝,把它屁股快打烂了都不愿再往前走。

夜『色』漆黑,睁眼如盲,车夫爬上土坡,伸手遮在额上,借着闪电的白光远眺,半响,回到车上:“前面被流石堵了,俺对不起大家,俺是想着绕开官道可以少交点钱的,前几天都没事的……”

话音未落,滂沱大雨将这边的山体也冲垮了,马儿疯狂长嘶,拔腿朝原路跑去,坐在门边的两个乘客慌忙拉住身形不稳的车夫,将他拽了进来。[]浮世谣212

雷雨交杂,疾风狼嚎,我们紧紧抓着车厢,被癫得意识混『乱』,浑身发麻,任由一匹受惊的疯马带着我们四处『乱』跑。

这时前面出现一块横亘的巨石,马儿一跃而上,木头做的车轮就没那么好的身手了,只听咔嚓碰撞声起,车杠碎裂,整个车厢顿时往前飞去,我们被摔得不省人事。

第二日天空终于放晴,晴得有些过分,天蓝如清潭,云雁齐飞,阳光将满地雨水照的一片绚烂。

几个乘客伤得不算重,我给他们留了些干粮和瓜果,先行离开。

满地的巨石比无人问津的山路还要难走,且很多被堵死了,流石松动,根本无法攀爬。

东绕西转,徒脚走了六日,终于从峡谷一条小径里钻出,却是片毫无人烟的莽莽山野,我摆下阵法朝最近的村落走去,之后又是一番跋山涉水,等到临尘江边时,我算了算时间,从离开曲皓到现在,竟已过去半个月了,那会儿和狐狸坐马车来这才不到三个时辰,真是倒霉到东南西北了。

过江后找了家便宜的客栈,吃饭沐浴,一睡一天一夜,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而后雇了辆马车,直奔三千山而去。

三千山泱泱浩『荡』,极为广阔,据说许多险峻古壁至今无人踏足。老巫师地图上所标的锁魂花田并不深远,但重峦叠嶂,山岷崎岖,也够我翻上一阵子了。

下车付完车钱,天空落下鹅『毛』细雨,我套上蓑衣斗笠,用匕首斩下一截树枝,沿着蜿蜒山路而上。如此一走便耗了一个下午,翻过泥泞的土坡下来时,远处山谷下隐约可见一处瓦房村落,蒙蒙烟雨中一派古老风情。

正好此时鞋底被青泥浸染,极不舒服,这样的村落,『妇』人姑婆们的手都是最巧的,一定可以买到一双适合我的鞋子。

将头发别到耳后,我『舔』了『舔』被雨水浸润的唇瓣,拄着树枝朝它缓步走去。

走在斜坡上,看到下边有个宽敞的村口,几辆牛车颠簸在土路上,赶车老农憨厚热情,冲我扬手招呼。我却脑袋一黑,居然有路可以直通到这里,那马车夫为了多赚银子,心眼可真够坏的。

暗暗骂了句倒霉,我转身朝村内走去,越走脚步越慢,最后僵愣在原地。

这个地方我丝毫不陌生,脑中渐次隐现出一个模糊轮廓,我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而后下意识的,我拔腿朝村里跑去,不问路径,不管路口,在村民好奇讶异的目光中,直直往最里面狂奔。

百顷良田后。一个宽阔的山谷坡口蓦然出现,我气喘吁吁的撑着树杖,这里。真的是这里,我幼年时被拉上牛车。被拐卖的地方!

抬起头,双手都在发颤,目光望向远山浓雾,青葱高耸的连绵大山隐匿在雨帘中,宽阔浩渺,峰岭奇秀奇高奇险。

眼睛发红发涩,瞬间有想哭的冲动。如果是这里,那么我重光不息咒苏醒后的山洞就在三千山上,我月家村也应该在这三千山系附近!

顾不上什么靴子了,我直接拄着树枝便往山上走去。

云雾浮沉。草木葳蕤浓绿,我在其中一绕便是数日,随身带的干粮吃光了,不得不以野果为食,霜『露』为水。

这日又是入夜。暮『色』四合,我在一块磐石旁摆下几个阵法,而后抱膝靠坐在地。

在山中这些日子,最难以忍受的不是凛冽的山风,而是这山中夜晚。除却睡姿不适,气温如冰,更多的是恐惧和害怕。一连做了无数日的噩梦,梦见师父,杨修夷和所有我爱的人在重演着我和家人的悲剧,被腰斩,被火烧,被重光不息咒灰飞烟灭,被天尊翠珉剑齑身粉骨……

再这样下去,怕是没有浊气我也会疯掉的。

一夜撑着不睡,熬到第二日凌晨『迷』『迷』糊糊睡着了,总算是个安稳无梦的好觉,没想睡到一半,不知从哪传来一串笛音将我吵醒,断断续续,音律不齐,似是初学者,吹得好难听。

我暴躁的爬起,摆下清心阵继续睡觉,但材料不全的清心阵弥散得很快,这没完没了的笛音又传了进来,要多聒噪有多聒噪。

捂着耳朵生了半天气,翻来翻去后我盘腿坐起,捡了七颗石头按照大小依次列开,然后从包袱里拿出玲珑结拆掉,泡过贵妃醉的绳子极长极细,将它们蜿蜒绕过七颗石子后,我烦躁的『吟』念道:“音律芳声,远畅抒怀,合百灵,比画眉,融莺啼,收一盏天『色』青雨,弦琴调。”

七颗石子悬空浮起,我凌空随意点了两下,琴音悠扬清冽,那人应该听得到。为了好好报复这家伙,我隔空移物在四面方都摆下了传音阵,届时都是音源,一定要烦死这家伙。

阵法落定,我发泄般的开始胡来,尖锐混『乱』的音调在群山中回『荡』,随着传音阵来往不断,绵延不休,非但将那人的音律打散打『乱』,还惹来了深山老林中许多妖物的愤怒咆哮。

渐渐的,笛音停了,我准备继续睡,可我一停没多久,它又响了起来。

真是要把人气死了!

我跟那人较上了劲,每次我一停,笛音就会再响,笛音一响,我就吵个不停。一连数十次,最后那人没吹了,我还气到不行,继续吵了大半个时辰。

开玩笑,说到执拗斗气,那人怎么会是我的对手,连师公都拿我无可奈何。

第二日继续漫无目的的寻路,到了傍晚,又响了起了笛音,但当我的七音阵一传出音调,便顿时寂然无声。

第三日正午,天空落下万千雨丝,我爬上一棵老树摘野果,这时笛音又来了,且离我极近。我磨牙切齿,一定要去揍这吹笛的一顿。

寻音拄杖而上,踩着湿滑山路,淋着霡霂雨滴,在一片粉花丛中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身姿清瘦窈窕,难经风雨,一根旁逸斜出的树枝遮挡了她的容貌,两只手捏着横笛,看模样吹得很累。

我将野果在蓑衣上随意擦了擦,清脆一咬,目光在她旁边想找些石头扔她,这时却看到她身后一条繁花翠叶掩映的石阶,石阶之上,有方洞『穴』。

眼睛蓦然一亮,我扔掉树杖和野果,也顾不上闲杂人了,急急拨开挡路的密林虬枝,往石阶跑去。

从泥路拐过,拾级而上,脚步却越来越慢,激动的情绪让我心跳加快,呼吸困难,都有些莫名其妙了。

待到洞口时,那女子的声音在我身后清脆响起:“站住!你是谁?”

我转过头去,看到她的脸,不由一愣,恍惚以为自己在照镜子,她的容貌竟跟以前的我那么像。

在我发呆之际,她捏着那根笛子,继续不悦道:“说话呀,你到底是谁,不准进去!”

这么霸道,我回神,哼了一声:“你管我是谁。”顿了顿,伸手指着她的笛子,更霸道的说,“难听得要死,难怪要躲到深山老林里练,你要敢再吹,被我听到一次打你一次。”

她张了张嘴巴:“你这女人……”眼光往我身后看去,低下头,没再说话。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还有同党是么,我转过身,微抬起戴着斗笠的脑袋,霎时脸『色』惨白。

杨修夷站在我面前,一袭行云白衫,轻袍缓带,中天『露』的蓝光照出他的雪白俊容,乌玉长发以发带随意束绑,披散而下。如似幽寂寒潭的黑眸凝在我脸上,眸底流光激『荡』,浮出一丝震惊,一丝疑『惑』,一丝不期然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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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流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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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还是遇上了,我怔怔的望着他的眼睛,他眸『色』中的流光几经澎湃后渐归为平静。洞外的风拂来,带着许多冷意,让我的心绪也安定了下来。

流年似水,一别六载,但许多东西刻入了骨髓心脉,磨灭不掉。比如他对我的熟知,我对他的眷恋。倘若没有这些东西,我会毫不犹豫的夺路而逃。但我逃不掉了。

熟悉的杜若清香自长袖中盈来,他抬手将我的斗笠摘下,黏湿的黑发披散,几缕贴着脸颊垂下。

修长的手指抹掉我不知何时掉出来的眼泪,顺带将我脸上凌『乱』狼狈的头发轻轻拨向两侧,清淡的声音含着一丝喑哑:“以前我是怎么说的,每次跟你一段时间不见,不是丑的不行就是倒霉的不行,你什么时候能争气一些。”

我抬着眼睛,泪水越流越多:“没有丑,我现在很漂亮。”

他淡淡理着我的头发:“头发『乱』成鸡窝,脸还瘦了这么一大圈,哪里漂亮了。”

我抽噎着:“哪里,哪里都漂亮。”[]浮世谣213

他上前一步,不顾我蓑衣上的泥泞雨水,将我轻轻拥住,随之越来越紧,勒得我快要透不过气,温热的手掌托住我的后脑,按在他宽阔的胸前,可以清晰的听见他结实有力的心跳,那么鲜活,那么快。

眼泪再度汹涌,润湿他的衣衫,我抬手环住他劲瘦的腰,闷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身上黏糊的蓑衣将他的白衣染得脏脏的,哭累后,我擦掉眼泪,抬头看着他:“杨修夷,我好饿,赏口饭吃吧。”

他狭长漂亮的黑眸微有红晕,垂眉望着我:“我现在很想打你。你说些好听的哄我,我再考虑考虑。”

把头埋回他怀里,几丝困意浮上,我轻声道:“不管是挨打还是哄你,都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我真的好饿。”

『迷』『迷』糊糊被他牵着,许是身高不同,视野也不同了,洞『穴』没有我梦里来得空旷,无数石笋垂下。有些高不可及。有些我伸手就能够到。洞壁有无数透光小孔。一缕一缕,想必没有中天『露』,光线也不会很差。推开绮美的幽草,洞深处有一汩泉水。现今下雨,泉水很急,掬一捧啜饮,甘甜清润。

他让人拿了许多好吃的,我盘腿坐在洞中石台上,越吃越困,困的像被人蒙了『药』,极不寻常。他静静的在身侧搂着我,有热量从小腹传来。久违的暖意烘烫我的四肢百骸,不多时,我便在他的怀里睡着了,睡前隐约记得自己嘴里竟还在咬着东西。

但温暖的怀抱和他身上熟悉的清香却没有让我连日的噩梦有所改变,甚至变本加厉。我梦到了君琦在对我狞笑。梦到了蓝纱女人用剑把我削成一段一段,梦到了漫山遍野的死役伸出密密麻麻的胳膊将我往下拉去,一口一口吃光啃净。最后我被人重重的抛入了安生湖池,幽深的湖水将我压在湖底,耳边听到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如似空灵天籁,我却睁不开眼睛,难以动弹。等我终于挣脱一切,从湖底破出时,入目的满地的血肉尸骸,森然白骨。

踉跄的爬上岸,猩红的湖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茫然的四处张望,这时一个清瘦窈窕的背影站在远处,认出她后,我擦掉满脸的湖水,疾步冲她跑去,哭着大喊:“娘!”

她在血海里回头,出尘若仙的眉眼静静的看着我:“牙儿。”

我一头扑进她怀里:“娘,这里是哪?”

她抬起眼睛,四下望了一圈,温柔笑道:“这就是初杏山涧。”

“初杏山涧?”

她轻抚着我的头发,慈祥的看着我:“怕了吗?”

我拼命点头:“我怕,娘,为什么这里都是血,还有好多尸体,你快带我离开!带我离开!”[]浮世谣213

绝美的眉眼浮上悲凉,她摇头:“不行的,娘亲这个时候还没怀上你呢,我这样出去,我们全村人都会死掉的。”

“为什么?”

“先祖的阵法呀。”眼泪从她眼中滚出,她轻笑,“牙儿,娘亲也很怕,可是娘亲出不去,若强行出去,我们族人会肢体溃烂,被万虫破体而出,从里面开始吃光的。”

我瞪大眼睛,在腥臭的血水里大哭:“为什么先祖要这么对我们?”

“是啊,我们。”她轻轻拥住我,抬着眸子,“牙儿以后也要来的。”

“我不要,我不要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才要当月家人,我不要当月家人!”

她将我的鬓发别在而后,温柔的看着我:“牙儿,我们没有上辈子,我们是初杏山涧最古老纯净的灵,先祖踏遍河川万土才将鸩骨修罗场选在这,只有这样的我们才不会受月家近亲成亲所累,才不会变蠢变傻,才能得以承钵月家血脉,我们死后,也不会有来世的。”

我擦掉眼泪,哽咽的看着她:“那我们会烟消云散吗?”

她弯唇浅笑:“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珍惜,也要感谢先祖,我们能生而为人,这一世来之不易。”

我抽噎着,忽的有人抓住我的头发,我惊恐的瞪大眼睛,放声尖叫:“救命啊!娘亲!救我!”

腥臭的血『液』顷刻将我淹没,她淡淡笑着,悲伤的眉眼在我眼里渐次模糊。

我慌『乱』挣扎,意识溃散时,抓住我头发的那只手倏地将我从水里扯出。

我大口大口的喘气,一个响亮的巴掌猛的抽来:“还敢哭!”

抬起头,我愤怒的瞪着眼前的女人,幽暗的灯火将她半张脸罩在阴影中,另外半张苍老起皱如晒干的瓜皮。

喉间忍不住抽泣了两声,她又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摁回水里,在我快要死掉时再度将我提起:“若是再哭,我就把你的舌头割掉,眼睛挖掉,把你手脚全给剁了!”

我双目通红,恶狠狠的瞪着她:“你们杀了我爹爹和娘亲。你们这群坏人,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们!”

又一个耳光打来,在我鼻眼昏花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手背上传来,痛的我仰头惨叫,眼泪直流。

“还哭!”

她烦躁的怒骂,拔出匕首,单手伸来掐住我的嘴巴。我咬住牙关,她恶心的手指强力撑开我的齿缝,褶皱的五官紧拧成一团:“给我张开!张开!”

“把她舌头割了。谁来控制血兽。谁来『操』纵乾魂星引。琼玉,这罪责你担得起么?”

熟悉的男音制止了她的动作,我回过头,大哭:“清拾哥哥!快救我!”

女人忙松开我。恭敬颔首:“清拾尊上。”

他的目光落在我鲜血淋淋的手背上,眉眼一冷:“你敢伤她。”

“是紫君尊上和卿湖尊上令我……啊!”

一道极掠的玄光止住了她的话语,握着匕首的手掌齐腕飞了出去,血花洒了我一脸,她惨叫出声,我亦不可抑制的抱住脑袋尖叫。

“她是我的人,要伤她也由我,他们俩有这资格么。”

说着转身朝我走来,我连连后退。贴在了墙上,他以手指托起我的下巴,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月牙儿,你还要不要嫁给清拾哥哥呢?”

我咬着唇瓣,惊恐的看着他。他鹰眸微微眯起,毫无温度的一笑,手指抚着我的脸:“清拾哥哥喜欢看女人哭,但不喜欢看女人为了我之外的事情哭,还哭成了这个样子。”

我别过头,想要躲开他的手,他顿时不满,反手一个耳光将我打在地上,我捂着脸抬头:“你,杀我爹爹娘亲的那些人,是你的朋友,对吗?”

他怜悯的看着我,眉梢微扬:“嗯?”

“你每天来我们村里是想弄清如何破掉村里的阵法,好带着他们进来杀我们,对不对?”

他很轻易的将我从地上拎起,抹掉我的眼泪:“你说的都对,但是你能拿我怎么样,你迟早都会爱上我的。”

我张嘴大哭:“你为什么要当坏人,爹爹伯伯们待你那么好,你怎么可以当坏人!”

“我从来就不是好人,你别哭了。”

“你是个骗子,坏蛋!”

“别哭了!”

我伸手打他,哭着大喊:“你这坏蛋!爹爹死了!娘亲也死了!他们都死了!都死在我面前了!被你害死的!”

他烦躁的皱眉,一把将我扔在地上,抄手盯着我,良久,扬唇笑起:“月牙儿,你这么爱哭,要是让你哭不出来你会不会很难受?”

我往旁边爬去:“你要干什么!”

却轻而易举的被他抓回:“等你什么时候对我动情了,我再还你哭的权利,这样很有意思,嗯?”说着转眸望向一旁的断掌女人:“你这么不想让她哭,不如就用你的命来施阵吧。”

碎裂的肢体血肉劈头盖脸的喷溅而来,我被活活吓晕,再醒来却是在姑姑怀里,她带着我躲藏了数日,但还是被发现了。接下去是我最害怕的那幕,一道剑光将我斩为两段,在我的灵快消失之前,姑姑将我强拉了回来,至此就是她留给我的清丽背影和我一年多的颠沛流离,直到遇见了师父。

他带我从漠北行到穹州,在望云山下,他抬手指着云雾缭绕,金阳披薄的千丈石阶:“丫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来,一格一格的走上去。”

我抬起脑袋:“家是什么?”

“家是个好地方,你要爱它,知道吗?”

“爱又是什么?”

他拍了拍我的脑勺:“爱是个好东西。”

“那我可以有家,可以有爱吗?”

他哈哈大笑:“你是师父的小初九,你说呢?”

“初九又是什么?”

“……”

他牵着我往山上走去,走了好久,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袖子呼哧呼哧的扇着满头大汗:“丫头,你自己走吧,师父待会儿一下子就上去了。”

我愣愣的看着他,他一掌轻推在我背上:“不会走路啊,啊?快自己上去!”说罢自言自语,“真是的,我干嘛遭这罪?这傻丫头,把我的脑子带的也不好使了。”

我提着小布裙,一格一格踩着石阶往上爬,空气越来越清冷,隐然有极淡的香气。

石阶走到底后,满目繁花葱翠,流云飘浮,无数花径纵横穿梭,更有溪流潺湲,清澈的水面漂着淡粉和鹅黄的雅致小花。远处有片连绵极广的琼楼玉阙,楼阙后是大片梅林,有朴素的竹屋雅苑掩映其中,一派风华清骨。

走了万丈石阶,我又累又渴,俯身在小溪上喝水,顺带将那些花瓣捡起来吃到嘴里,『舔』『舔』唇瓣后,起身朝那些楼宇走去。

走着走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我回过头去,一个皮肤白皙的紫衣少年执一柄银剑,边走边以一方锦帕拭汗,注意到我,他淡淡的朝我看来。

我惊恐的望着那柄银剑,莫名的害怕,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腰,眼看他越走越近,我捡起石头:“你不要过来!我师父一会儿就来了,他会打死你的!”

他皱起浓眉,微哼了一声,转目看向另外一边。

我扬手将石头扔在他身上,气力不够,轻飘飘的跌回在地,他停下脚步,怒道:“你还真扔!”

顿了顿,我鼓起勇气,一把扑了上去:“我才不怕你,我有师父了!你这个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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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夷:谢谢柠檬童鞋,终于抱到媳『妇』了,死作者丧尽天良,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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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望云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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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云朵评论打赏的起点币是不是要在后台个人账务中心领的?不会自动到账的吗?我感受到了来自于起点的恶意!!!!!!

望云山上很少下雨,今晚却淅淅沥沥,空气尽润。

我借着月『色』『摸』到厨房拿了两个馒头,又借着月『色』『摸』到清心阁的偏屋门口坐下,倚着花竹雕纹的木门,边啃馒头,边望着月『色』下的万千银绦,落在与我时别近七年的一屋一树上,像是有人在月『色』下打翻了一盘莹『色』玉珠,一粒一粒敲击着地面,落声清脆。

身后百万藏书的淡墨清香在我鼻下萦绕,一时之间,恍惚觉得有大片河山星野随长风于眼前呼啸而过,一路的行云流光,繁华城池都『荡』然无存,天地静谧而安详,唯剩朗朗的读书声,有我的,有杨修夷的,有师父的……隽永美好,旖旎清丽。

我的右手腕上缠着层层纱布,有道很深的口子,伤口细痒难耐,比断手断脚的剧痛要磨人许多。

那个漫长可怕的梦魇结束后,我恢复了意识,但跟以往一样,我睁不开眼睛,陷入在了无尽的黑暗里面。

这时杨修夷已经把我带回了山上,师公师尊他们都围在我的床前,议论争吵不休,又是翻我眼皮,又是抬我四肢。一个不务正业的老家伙形容我为千年女尸,说我太有研究价值了,他还在他们讨论时偷偷跑来掀我鼻子,揪我耳朵,而后哈哈大笑:“这丫头,变好看有什么用,鼻子点上去还不是像头猪。”想起当初我也老这么腹诽杨修夷,我果然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

在对我又针扎,又刀切。又泡『药』后,他们列出了一张清单,是我身上的各类巫术。其中有好几个阵法我闻所未闻。[]浮世谣214

比如一个喊不出名字的梦蛊,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体内还有这个东西。应是原清拾早年在我身上种下的,所以他才能以入魂香哄骗我去往宣城。师公他们议论时,说我这次噩梦不断,昏『迷』不醒便是因为踏入了三千山,心里的可怕记忆重唤了这个梦蛊。

又比如那个让我剧痛难耐,不停吐血的怪病,同样喊不出名字。只说有样东西牵住了我,类似于夜『吟』牵丝障,梨花梦和赤孕虫蛊,但更为阴邪恶毒。

这么可怜悲惨。我应该更招人疼才对,结果那夜师父坐在我床前,边抠脚边幸灾乐祸的逐字念给我听,念完乐悠悠的感叹:“什么千年女尸,得派上一万年的才能和你这丫头一较高下啊。下次我再跟鹿松那老家伙喝酒,终于有东西可以压压他了,他那只会三脚猫的徒弟怎么跟你比,你真是太给为师长脸了。”

“那老家伙,上次在芷盘山喝酒笑我。说我养了四五年的傻子是只说跑就跑的白眼狼,哼,这老东西,我徒弟是被人压在湖底了,凤凰浴火重生才一次,我徒弟死来死去多少次了,比凤凰还了不起呢……”

我听着心里如秋风扫落叶,寒冬刮霜雪,一片凄凉萧条,暗暗咬牙,醒来后一定要让他也凄凉一把,这时他却渐渐静了,静到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抽泣,他从床上跳下:“你这死丫头,为什么这么大了还不让人省心呢。”

听到脚步声徐缓离去,我心中泛起苦涩,没想没多久他又屁颠屁颠的跑了回来,有冰润『毛』绒绒的东西在我脸上描来描去,他一改方才的沮丧,蹲在我旁边嘿嘿直乐:“给你画个乌龟和猫脸,让你不听话。”

“……”

接下去的几日,他们为我研究破阵解法,一屋子全是我到死都听不懂的天象八卦和阴阳星序,好几次我听睡着了,再醒来他们仍在那口若悬河,悬河之外,师父趴在我旁边呼声震天。

讨论了数日,他们最先研究出了破掉我身上焚玉醉云阵的方法。

这阵法陪了我六年多,但我一直是一知半解的。君琦说什么焚香断玉,醉卧云阑,我根本没听懂,只觉得意境挺美。现在听师公他们谈及,才知道她没有故弄玄虚,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焚香断玉,以玉石花草为食,吸其精气用以生存保命。醉卧云阑,这样不食人间五谷的身子,基本与神仙无异,而神仙最爱做什么,腾云驾雾,醉卧云阑,俯瞰众生。

很明显,这个阵法听上去太占便宜了,我一点都不想他们破掉,心里骂骂咧咧了好久,好几次想爬起来抗议。杨修夷像是有所感知的,一夜进屋把又在给我画花脸的师父给拎走,边在我脸上擦着,边跟我说这个阵法的害处。比如饥不择食,饿到极致时不止玉石花草,连人肉尸体也能吸纳果腹,届时会变得半人不鬼。再比如肢体僵化,过上三年四载,我的身子会僵硬如玉,可能渐渐失去感官。还比如,寿命会锐减。

洋洋洒洒说了好多,他倚靠在床头轻抚着我的脸,不再说话。我心里又紧张又甜蜜,觉得他那双漂亮的黑眸此时一定在凝视我的脸,不由脸红心跳。没想没多久就听到了他低绵均匀的呼吸,然后一个打盹摔在了地上……第二日似乎额头肿了,又被我那没心没肺的师父笑了半天。

知道他照顾我很辛苦,至此我想睁开眼睛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他们也觉得我不能再继续躺下去了,开始全心研究我的梦蛊。

一日我入睡后,师公以入魂香进到我的梦里,不知他用得是什么方法,竟能让我在梦中看到他的灵,并和我对话交流,捡精提要问了几句后便离开。等我恢复意识时,已被他们移到了一个满是『药』香的房间。他们把我的右手泡在水盆里,盆里的水冰凉清润且带着微醺酒香,浸泡良久,师尊以刀竖直割开我的手腕,这次伤口迟迟没有愈合,我的血一直流着,流到我呼吸困难。意识全无。

再醒来便能睁开眼睛了,身体受伤了还是会痊愈,也包括右手。却独独这道伤口要像常人一样缓缓结痂,应跟那盆冰凉的酒香关系匪浅。看来我不在的六年。又有许多新奇的东西出现了,早先便跟宋积说过,这个世界永远都在革故鼎新,这老顽固就是不听。[]浮世谣214

细碎的脚步声打断我的思绪,我撑起身子,远远看到一个人影撑一柄竹伞推花分叶而来,我愣了愣。竟是丰叔。

他疾步走来,微喘着粗气:“丫头,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乱』跑?”

我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不记得这几日有听到他的声音:“丰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收起竹伞,仍是一身青衫清骨,月『色』下轩举依旧,但眼角能明显看到多了几丝刻纹,走到我身前后长眉皱起:“怎么不披件外衫。走,跟丰叔回去。”

我不知该怎么面对他,顿了顿,嘴皮子扯开,咧出一笑:“躺久了难受嘛。正找不到人陪我呢。”

“我去给你拿外衫。”

我喊住他:“不用啦,别说外衫,你给我抱十层棉被也没用的,在哪都一样。”

他略微顿步,嗯了一声,转身在我身边坐下:“我以为你走了。”

我掰下一块馒头,低头笑道:“我倒是想走,血流了那么多,满世界都是妖怪,设一百个屠妖障都没用,我才没这么想不开。”

他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伸手去接檐下落雨,一朵朵小水花开在清珲月『色』下,顺着他的指缝淌落在地,又是一朵朵小水花。

我动了动唇瓣,踟蹰许久,还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张嘴咬了口馒头,堵住繁杂的心绪。

静了良久,他开口道:“丫头,还记得小时候你和少爷掏的檐下燕窝么?”

我点头:“当然记得,那次可被师尊罚抄了三千遍的《青翰冢》呢。”

“可知他为什么让你抄《青翰冢》?”

“他说以后再调皮,就让我徒手去挖一个青翰冢啊。”

他失笑:“你这丫头,三千遍怎么就没抄到脑子里去?”

“蠢货才真抄三千遍呢。”我得意道,“师父说那老家伙不会一张一张数过去的,所以我就抄了两百遍,他替我抄了三百遍,但为了让纸张看得多一点,我们塞了一千多张废纸进去,哈哈……”

“……”

深吸一口气,我敛了笑意,转头认真的看着他:“丰叔,其实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不用再为我讲故事引申了。”

他淡看我一眼,摇头:“丰叔没什么好说的,就想跟你扯扯青翰冢里的一些忠烈义事,你不会以为我是来求你不要离开少爷的吧?”

我一愣,不免生出些自作多情的尴尬和难堪,将鬓发别到而后,嘴硬道:“才没有,我以为你是来让我离开他的,还想说让你别担心,等我血气足了,我会走的。”

“走?走去哪?”

“走哪都好啊,报不了仇至少也不能拖累你们,在南山找个地方搭间竹屋,做个山水人家也不错。”

他忽的冷冷一笑,嘲讽的看着我:“你倒是逍遥自在了,做个山水人家。”

“啊?”

“你那仇你多半是报不了了,整个上古十巫都难逃的劫难,你一个连功夫都不到家的丫头片子能做些什么?那些最好的巫器『药』材,你这身无分文的穷丫头又能买到什么?寻仇需要无数人脉资源和典籍,你这不问世事,朋友没几个的孤僻丫头又有什么能耐?不自量力,看在往日一些情面上,丰叔劝你还是拍拍屁股走人吧,直接去做什么山水人家就好,留下的烂摊子反正有一堆人替你收拾。”

没想他会忽然说这些话,我怔在门边,而后羞赧感从心头升起,近乎要恼羞成怒,他又道:“世人喊你妖女果然没有喊错,不过我最厌恶的人却是你那师父,算来这些账都应该归在他头上,如果当初他没有多事把你捡到山上,让你随便死在山下哪个角落里,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事情。不过他也挺可怜的,捡了只白眼狼上山,辛苦拉扯长大却弃他而去,他为了找你心力交瘁,最后差点死掉,这是叫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还是叫报应?”

“够了!”我霍的起身,横眉竖眼怒瞪他,“丰叔你骂我什么都行,别扯到我师父身上!”

“这难道不该怪你师父么?如果不是因为他捡了你,少爷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你以为你现在离开了他,他就能置身事外了么?”

心念一沉,我看着他:“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冷笑,“少爷为什么会出现在三千山上和你渊源颇深的那个洞『穴』里面,你没想过原因?”

“难道不是花戏雪告诉他锁魂花……”

他冷冷打断我:“上古十巫的那些典籍资料怕是你知道的还没他多,还有望云道人,他为什么能解掉你身上那几个上古之咒?你还认为此事因你不在我们就安全了,能撇清了?你现在却说自己要去当什么山水人家,你说你是不是太绝情寡义了些?”

我呆若木鸡,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他从怀里拿出两块玉佩抛了过来,一块再眼熟不过,是阎清琼给我的,另一块,我惊了惊,除却颜『色』和背面的细小文字,两块玉佩根本一模一样。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块是阿雪托人送来的,还有一块是少爷在禹氏宗庙里拿的,索『性』便送给你了。你继续当你的世外闲人去吧,仇也交由他们给你报好了,反正那些个人我们也不至于放在眼里。”

说着起身,竹伞在月下开出一朵青花,雨滴四溅,他背对着我,目望前方,冷冷说道:“青翰冢里有方豪杰之墓你应不会生疏,彼贤将吴光仪出战征伐,其因只为亡妻复仇,不为天下,后功成凯旋后于月夜殉情自刎,世人因其战功将他葬入青翰冢中,非但没让他与亡妻合葬,反斥他亡妻媚颜祸世,妖孽『惑』心,将她开棺戮尸,曝于青天白日之下,称之红颜祸水。”

“你亦应知他妻子是如何死去的,其村落为敌军所占,诸多亲友皆被凌辱虐杀惨死,她婚前闯过江湖,有一番不错的身手,便夜探主营只身前去刺杀敌军统帅,你说她笨是不笨?”

说着,语气柔缓下来:“而你,少爷已跳入了这汪深潭,你是愿意和他携手共济,相濡以沫,还是继续只身泅水,将他扔之不管,当第二个吴氏亡妻那样的笨蛋?”

语毕,踏月离开,千顷雨雾中,背影越显清冷和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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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光风霁月

ps:

补更到~~~

雨势减小,缠绵为霏霏细雨,我抄远路,穿梅林小径回抄重居。

梅林后是师公的竹筠,再过去是泉月楼和山水亭,泉月楼后紧挨着的房间是丰叔的,一豆清火点着,窗前映出的人影却不是他,长须长发,清癯仙风,是师父。

经过泉月楼,听到丰叔的声音:“可是,这样说她实在太狠,不管有用无用,都太伤她了。”

师父说:“伤就伤,这丫头是茅坑里爬出来的,脾气又臭又硬,不这样拴着她,谁知道她又要躲哪儿去。来来来,继续喝酒,别管她了。”

“拴不住怎么办,她爱胡思『乱』想,会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切,我还不了解她,现在指不定躲在哪个角落里哭,哭完后再对我们感激涕零,然后表面上还要装一装,你就等着吧,那个花生再拿一些过来。”

我面不改『色』,继续往前走。[]浮世谣215

丰叔说:“但当初明明是我赶她走的,如今又这么说她……”

师父的声音打断了他,而我此时已走到了山水亭,充耳的只有草下虫鸣和地上的涓涓细水。

云烟漫空,遍山雨雾,月光变得『迷』离,失了皎亮银白,多了朦胧绮丽。顿了一会儿,我推开房门,窗前立着一抹俊秀人影,穿着黄『色』单衣,循声回眸看着我。

风吹来几丝凉意,吹得我们披散的头发微微扬起,一言不发的对视良久,我关上房门:“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没?”

他不悦的皱了下眉头,走到桌边将烛台的芯子点燃:“你的身子如何了,有哪里不舒服么。”

还是第一次看他亲手点烛台。手法优雅的像是经过长年的规整。

我举起右手:“挺痒的。”

“别抓,也不要碰水。”

“哦。”

他抬手倒了杯茶,抿了一口:“躺了这么久。有想吃的东西么,我叫人给你做。”

我摇头:“不用。”转身朝书柜走去。“你不回去睡觉么?”

“你怎么了?”

因师尊管教甚严,我的书柜一向干干净净,如今却被翻得一团『乱』,摆在外面的都是我以前背巫文和阵法器材时摘记的纸张,幼时的字别扭生涩,错字也有一堆。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纸张是谁的杰作,望云山上能一直邋遢。且不爱收拾的人,也就师父了。

我将纸张一张一张铺平叠齐,拉开书柜下的抽屉放进去,然后抽出《坤圻司录》。抬头看着他:“你要没什么事的话就回去吧,别打扰我。”[]浮世谣215

他静静的看着我,瞳仁潦黑如墨,眉心微拧。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烛火爆粗一簇火花。滋滋烧着。

我看了他一眼,就着烛火在案前坐下,翻开书页,虽没办法静下心去看,但装出全神贯注的模样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待书页翻到第五页时。他出声道:“我睡够了,回去也无事可干。”

我淡淡“哦”了一声,翻去一页,却被人一把抽走,他恼怒的看着我:“你哪根神经不对了?”

我伸手夺书,他直接抛到了门边,我咬着唇瓣,压下心里的火气,偏头看着他:“既然你睡不着,那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不待他说话,我看向烛台,径直说道:“以前有个穷秀才,他捡了个儿子并送到了乡里的学堂。一日早课结束,这孩子看到同窗带的饭食里有一只猪蹄,闻着香,他也很想吃,自那之后,他省吃俭用,帮乡亲邻里做苦活攒钱,终于攒够了,他和父亲开开心心的吃了一只。一日,先生在学堂上列出几个家境贫寒的学生,希望其他同窗可以捐助些银两,这孩子也在名单上,但念到他的时候,一位同窗却站起来嘲笑:‘我们的这位贫寒学生,还在院里和父亲啃了一只猪蹄呢’。自那之后他们为这孩子取外号,叫他财神爷,猪蹄大王……”

我回过头:“杨修夷,是不是弱者就没有追求自己心愿的权利了?是不是穷人只能一辈子啃酸菜萝卜,稀粥烂泥?”

他垂着眼,面淡无波,没有说话。

我继续讲:“之后,其他学生得到了很多财主商人们的捐助,独独这个孩子,只有一位乡绅愿意帮他,但他拒绝了。自被同窗取了各种外号后,他觉得这是施舍和可怜,但他的父亲却私下接受了那些捐赠。”我咬着唇瓣,心中泛起苦涩,“你说,这孩子该怎么办,他从来不是一个骄傲的孩子,也不指望撑起多大的天空,他的尊严被学堂的嘲笑磨得所剩无几,唯剩下的丁点傲气也留不住了,就因为贫穷和势弱。”

“还有,你觉得他要谢谢那位乡绅吗?谢谢他的善举,也谢谢他在自己背脊上压下了永远都还不起的债务?”

“是不是丰叔对你说了什么?”

深吸了口气,我看着他:“他能说什么,他什么都没说,除了说你英俊潇洒,年少多金,风度翩翩,绝代风华……”我翻了个白眼,胡『乱』扯道,“懒得说了,你自己翻《玲珑君》去吧,他将整本都背下来夸你了。”

说着转身又拿了本书,这次还没开翻便被他夺走。

黑眸凝在我的脸上,他道:“乡绅帮助孩子的原因有很多,也许是为了广播善缘,修阴积福,也许是为了名声好听,树牌立坊,又也许,孩子本身不是穷人,而是这乡绅被人亡命追杀的故交之子亦或身份非同寻常的贵人子弟呢?”

我不悦的看着他,终于没能忍住心里的不快,暴然大喝:“杨修夷,你到底听没听懂我的故事!这个穷孩子是我,这个乡绅是你!我不想要你帮我,我讨厌你一厢情愿的付出,如果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你想让我这一辈子都抱着愧疚难安和你生活在一起么!”

“一厢情愿?”他提高音量:“对!我是一厢情愿,我若不这样。我连见你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还一起生活个屁!”

我气冲冲的瞪着他,推桌离开:“你不走我走,我出去吹吹风。”

他拉住我。冷冷一笑:“至于你那个故事,我听懂了。是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吧,你非要这么在意的话,那我要说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你才自作多情,放开我!”

他死拉着不放:“此事不止我,师父也在参预,他活了近六百年,见惯多少生离死别。心境已和光同尘,即便我们是他喜爱的晚辈,但对于儿女情长之事,再喜欢他也不会费心到这个地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么?”

我一愣,停下手看着他:“你是说,师公不是因我才管的?跟我没关系?”

“上古之巫非独你月氏一族,牵扯如此之大,死伤上万。累及百代,你觉得呢。”

心中仿若有什么东西瞬间消散,蓦然轻松了,我望向窗棂,不知何时雨声已经停了。月『色』幽然,将我幼时所贴的窗花着上了霜『色』,窗外云雾周散,光风霁月,一派清朗。

他上前一步:“你说,你是不是自作多情?”

我恼羞成怒:“你管我自作多情还是自作少情!”

身子忽的一轻,被他捞在了怀里,他一屁股抢走了凳子,垂眼冷冷的看着我:“你的故事算是讲完了,现在听听我的吧。”

我火气大得很,伸手捂着耳朵,他拉开我的手,因我右手有伤没有硬来,跟我来回磨了好几次,他终于没了耐心,直接吼了出来:“死田初九!我是个男人,我不需要靠女人来保护,也没你想得那么没用和贪生怕死,我要连自己的女人都没能保护好,我会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我抬起头,他浓眉怒皱,纤长的睫『毛』在烛火下有着好看的扇影,黑眸也被烛光点的亮亮的,有暖意和酸意一起『荡』过心头,我撇了撇嘴,故作无谓:“这就算说完了?”

他气得胸膛起伏,心狠手辣的瞪着我,我顿了顿,『舔』了下唇瓣,低声道:“你刚才问我想吃什么,我,我饿了……”

这是服软的意思,他比谁都听得懂,不过听得懂不表示会接受,修长的黑眸缓缓眯起,在我确定他要打我一顿,正准备跑路的时候,他将我往他怀里拉去,沉声道:“你的前半段故事讲得很好,可以编入《齐东史论》了,但跟我们关系不大,谁跟你是狗屁的乡绅和穷孩子,我们两个……”微微一顿,他眸『色』变深,低声道,“初九……我们成亲吧。”

这话题转的可真快,我被吓了一跳:“成亲?!”睁大眼睛,忙看向烛台:“这,这个……”

他将我的脸板回去:“前后加起来有七年了,你知道我多想你么。”

我低声咕哝:“鬼知道,可我又不是鬼……”

说着往后躲了躲,腰上的手却一紧,彻底陷在了他怀里,他捧住我的脸,薄唇凑来和我贴在一起,滚烫的舌头抵开我的牙关,柔软却笨拙的搅着我的齿舌。

我的脸一下子烧起,心脏扑通『乱』跳,浑身僵硬如石,六年没跟他亲吻了,连手都忘了要放哪儿,只能张着嘴巴,被同样不灵活的他带动着。

渐入佳境,忆起如何吸吮缠绵时,搂在我腰肢的那只手掌慢慢的往上移去,冰冷的身子被他触过的地方,皆似滚过热汤沸汁,引起一阵阵难言的战栗。

手掌刚停在我胸前,我忙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挣开,这样的反抗于他显然没用,他轻握住我的手腕往下拉去,忽的停下了动作,看向我的纱布。

“杨修夷……”

他以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唇瓣,眸『色』有些『迷』离:“初九,等你的气血调养好了,我们便成亲吧。”

我慌『乱』的喘着气,他讥笑了一声:“紧张成这样,出息呢,以前调戏我的本事呢。”

我的脸还在烧着,身板却挺了挺:“自古倾国倾城的大美人都很矜持的,我不能给她们丢人。”

他点头,凉凉道:“嗯,大美人的这句话果然矜持。”

窗外的山风呼呼吹着,他的眉目含着笑意,温雅清润,却又带着几丝坏坏的邪气。

我抬手搂住他的脖子,靠着他的肩头闭上眼睛:“我们不吵架了,其实我也很想你,想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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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师尊

ps:

这章写的好轻松,我都不想他们下山了,怨念

日破苍云,染出半空云彩,我穿得整齐干净,早早等在师公门外。

长久以来的坚持一夜之间被动摇成这样,几近颠覆,我急需要他来指点『迷』津。

但等到云彩尽散,苔痕上的晨『露』都干了,他的房门仍旧闭着。

师父迈着老步子晃悠悠的踱来,看到我打了个酒嗝,招呼我过去,我托腮坐在竹阶上,不打算理他,把头别向另外一边,却看到师尊一袭清爽长袍远远走来。

师父也看到了师尊,满脸红光顿时变得铁青,忙捂住肚子:“哎呀,为师拉了一宿啊,好痛,哎呀,又要拉了……”说完转身跑掉。

我也马上跑路:“师父,我也肚子痛,我先拉,等等我!”

没跑多远,师尊如金石掷地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初九。”[]浮世谣216

脚步一僵,我头皮发麻的回头干笑:“我要给师父他老人家拿草纸……”在他的眼神下说不下去了,我低下头,“师尊早。”

他缓步走进,锐利的黑眸看向师公的竹门,淡淡道:“师父他昨日黄昏下山去了,六日后回来。”

我点头:“哦……”

“你身体如何了,可有什么不适?”

我细如蚊声:“没有,谢谢师尊关心。”

他背着手,转身看向梅林,静了好久,我准备找个说辞离开时,他忽的道:“昨夜你和师弟在房里发生了些什么?”

我的脸“腾”的一下涨红,脑袋都被充血了,手指胡『乱』的绞着衣袖,无辜的看着他:“没,没什么呀,什么都没有……”

“不必慌张。”他回过头,淡淡看着我,“我只是有些诧异。师弟这『性』子一直清冷寡言,这几年更是不见喜怒,但我昨夜在采薇居打座却能听到你们吵架的声音,已少见他有这样的情绪了。”

我重又低下头,不再说话,静了一会儿,他沉声道:“你昏『迷』那几日我们以入魂香去你梦里,你活的不长,却是少见的坎坷。这样也好,能受折磨者方许成功。能逢苦知苦久苦者方知甜味。好好修身调养吧。”

我认真的点头:“谢师尊教诲。”

“另外。你如今浊气已除,神思清明,学东西想必没以前那般艰苦,但师尊一句话你务必记住。”

“嗯。”

他顿了顿。皱眉道:“杂学必『乱』『性』,学识可广,但更要精。你当初脑子愚笨,习巫术是百般无奈,如今其他学术的道路通了,但师尊不希望看到你荒废了巫术。”

心中感动,我点了点头:“嗯,初九一定谨记。”

“如此甚好。”他转身朝前走去,边走边云淡风轻的说道:“那今日晚课便将《巫曲》第一卷二卷背与我听吧。”[]浮世谣216

感动『荡』然无存。我差点没跌到地上:“……”

所谓《巫曲》,共分十五册书籍,每册极厚,叠约三尺来高,第一卷和第二卷共三本。于是我在望云崖上清醒的第一天。是在清心阁外抱着三本书渡过的,背了个头昏脑涨,天地无光。旁边是因宿醉被师尊罚扎马步的师父和昨夜跟我腻了一宿,正趴着大睡的杨修夷。

虽然巫阵图谱我多半熟稔于胸,也能学以致用,但要我逐字逐句的背,普天之下除了那些擅于强记的迂腐读书人和年少不经事,脑子不好使的我,剩下的就是杨修夷这类过目不忘的天纵之才了。这里有必要提一句,我这师尊据说就是个秀才出生,用他的说法,学以致用很重要,但书中很多要点偏句也是关键,尤其是巫书,常常隐含许多被人忽视的禁忌,必须把所有阵法要素都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中。

他的死板严厉注定他不是什么通情达理的人,在我支吾半天后,他把书籍一摔:“以前那么笨都能记住的东西,如今不笨了反而记不住,背了四五年说忘就忘,今夜的晚饭也别吃了,反正明早你也不记得自己吃过。”

紧跟着,师父也被罚了,还有睡了整整一天的杨修夷。

我平时虽胡闹任『性』,但在师尊这里向来不敢造次。而他们两个,杨修夷一向离经叛道,师父则没心没肺惯了,顿时一个拽着我,一个拉上丰叔,四个人屁颠屁颠跑后山捉野兔去。但师父那胆子实在太肥,居然把一只兔腿包了回去送给师尊,结果被师尊连桌椅带板凳一起砸了出来。我乐悠悠的蹲在草丛里看热闹:“怎么样,说了你会挨揍吧,马屁拍到马腿上。”

师父却嘿嘿一笑,蹲了下来,贼兮兮道:“他罚我们三个不准吃晚饭,结果我们把丰叔都拉走了,他反倒没晚饭吃了,哈哈哈哈哈!”

我鄙夷的看着他:“原来你是故意去气他的,你这老东西太阴险了,他可是你师父啊,被你气出个好歹怎么办。”

脑门顿时挨了一下:“死丫头,怎么说话的,他是我师父,我就不是你师……”

我一口打断他:“对,你再无情无义也是我的师父。”

“啊?”

我爬去捡起那只兔腿,大义凛然的看着他:“师父你放心,我这就给他再送回去,谁叫你是我师父,被你气出好歹还不如被我气出好歹,这罪名就让我背吧。”

说完双眼冒贼光,兴冲冲的往师尊房间笨去,剩下师父感动的眼睛都直了:“……”

第二日清晨,还在睡觉就被人从被窝里扯了出来,朦朦胧胧张开眼睛,师尊青着脸站在我床前,手里执着一根节鞭。

我顿时睡意全无,不是吧,还记仇呢,忙抱着被褥滚下来准备磕头求饶,他却随手抛了两个相当有分量的沙袋过来,厉声道:“绑在腿上,快点!”

洗漱完毕,我耷拉着脸跟在他身后,舒动了下筋骨,而后开始跑步。

他令我将整个望云崖跑上二十圈,期间为防我偷懒一直在旁边跟着。稍有松懈便一鞭抽来。我叫苦不迭,欲哭无泪,跑得灰头土脸,浑身是汗。

杨修夷在清心阁旁的孤峰上修习早课,每次跑到那边,我们都要交流下视线,我委屈兮兮,可怜巴巴,他同情轻叹,却爱莫能助。

第六圈时他忽的不见了。我放慢脚步张望着。师尊一节鞭抽在我腿上:“他被我困在了术法里。别找了,快跑!”

“……”

跑完二十圈,他又让我扎两个时辰的马步,重光不息咒能保我不知腰酸背痛。可再厉害也架不住我这身子如今的虚弱疲累,不到一炷香便屁股跌地,连再爬起的力气都没了。

他终于难得的善心大发:“看来是真累了,跟我来吧。”

清心阁里有个藏剑室,说是藏剑,其实兵器百杂,说是室,其实敞如宫殿。里面的兵器多为师公师尊所藏,不分贵贱。全呈在红漆榆木上,大小共逾千件。

我一件一件看过去,定不下心。

杨修夷和花戏雪的剑术都很好,行剑如水,长剑所过之处银花耀眼炫目。可清逸洒脱,可刚劲正直,可妖娆绝美,所以早前我对剑是极其向往的,但现在实在是没有多大的好感了。师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让我选鞭子,我连连摇头,以前在宣城闲逛时路过一家武馆,里面两个姑娘在道场上练鞭子,好几次打到自己身上,痛的龇牙咧嘴,真是受虐。而且鞭子给我的印象也不怎么样,当初被清婵抽的半死不活过,幸好那地方没镜子,想想自己下半张脸被抽的鲜血淋漓,皮肉耷拉,那画面真是渗人。

师尊虽然严厉苛刻,但他也是世上脾『性』最好,耐心最好的人,对于我的嫌三嫌四,东挑西拣始终没发一句不满。最后他一声不吭的走到云翳宝格前,摘下一根棍子抛来:“既然你杀不得人,便用这个吧。”

师父先我一步接住,比划了两下,旋即赞不绝口。

棍长四尺,通体翠绿,上雕着银『色』凌霄云纹,有些分量,我接过后,出于职业习惯,一『摸』便『摸』到了一个细微机关,棍子顿时缩减了一半。师父乐道:“丫头,这东西好,不仅方便带出门,没钱了还可以装装要饭的婆子,就这个了!”

之后我就用这根棍子在空地上对着一本入门图谱练了一下午。

如今虽然没了浊气,但顶多不笨,跟聪明人还是差上一大截的。而且无论自己多不愿意承认,我确确实实已经二十二了,早过了练武的最佳年龄,双腿韧带僵硬,连个劈叉都劈不下去,因此学起来着实费尽。

晚饭是没心思吃了,趴在房里研究棍法,当初脑子不好,第一次触碰巫书也没觉得这么难懂和烦躁过。

杨修夷端着糕点进屋时,我已经走神了,正在图纸上画着青雨入帘谱,听到动静,我边端起茶盏抿了口,边抬头看了他一眼,顿时一口茶喷了出去。

他火冒三丈的瞪我:“笑什么笑!”

他高挺的鼻梁上突兀的红了大块,旁边还涂着丰叔秘制的膏『药』,将光洁雪白的俊容变成了花脸。

我放下纸笔迎上去,想说些柔情蜜意的话吧,张嘴又是一串笑。把他笑得要杀人灭口了,我摇手,边笑边道:“不怪我,你在我心里的形象一直天下无敌的,要么不受伤,要么就半死不活,你这个样子,哈哈哈……”

“还笑,老子这是为你受的伤!”

“我,我哈哈,我忍不住……”

他恶狠狠的放下盘子,转身要走,我拉住他:“别生气别生气,怎么回事呀?”

“还能怎么回事?”师父端着甜汤喜滋滋的进来,笑得眉『毛』都在跳舞,“被你师尊揍的呗。”

我止住了笑:“师尊为什么要揍他呀?”

师父耸了耸肩:“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刚路过就看到了这幕好戏,嘿嘿嘿……”

杨修夷哼了一声,在凳子上坐下,捡起一块糕点喂到我嘴里:“没什么,我不过跑去跟师兄说了一句话,刚好戳到他痛处了。”

“一句话?就一句话?”师父好奇的凑过去:“你说什么了。”

杨修夷挑了下眉:“想知道?”

我和师父齐齐点头。

杨修夷看了他一眼,很自然的接过他碗里的甜汤,舀了一口喂入我嘴里,凉凉道:“我说严师未必出高徒,比如他教出来的某个徒弟,是我平生所见的玄术修仙者里烂的不能再烂的一个,可见他的方法也是烂的不能再烂。”

师父:“……”

我:“哈哈……咳咳咳咳……”

我被甜汤呛了个半死,而师父已冲上去跟他拼命了。

短暂的战斗很快结束,杨修夷完好无损,师父趴在地上。

我忙将他扶起,他一抬头,我又忍不住哈哈大笑,整块额头肿得有半个馒头那么大了。

虽然很不仗义,但我不得不承认,杨修夷那句话说的真的挺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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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七章 孙神医

拜杨修夷所赐,师尊对我更变本加厉。

比如在我身上塞一个泉鸣花香囊,禁止我用隔空移物术,然后让我将一堆石头从山门徒手搬到清心阁后的绝顶孤峰。

再比如给我半个时辰,令我将三颗红豆从一缸绿豆中里挑出,做不到就罚抄罚背罚跑。

再再比如,山上分明有更好的泉水,他要让我去山脚挑,有次杨修夷偷偷帮我被他发现了,他便眼睁睁的盯着我,罚我多挑了三倍。

再再再比如,腿上的沙袋更重了,跑步的圈数更多了,睡眠的时间更少了,练得棍法更深奥了……

这些也就罢了,反正师尊一向心理变态,我忍。

但现在连师父也被杨修夷刺激了,跟他在我身上较起了劲。

通常杨修夷一出现在我的房间,师父不到三秒立即出现;杨修夷想拉我出去走走,师父会叫嚷着老胳膊老腿不好使,非要我给他捶背按摩;我一和杨修夷说话,师父忙嬉皮笑脸凑过来『插』科打诨;我稍有不满发句牢『骚』,他就痛心疾首,骂我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杨修夷喜欢亲手喂我喝补血枣汤,有次师父进屋看到,哼了一声掉头就走,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模一样的汤碗,然后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喂我,硬是『逼』我喝了一锅,那晚厕所跑的快断了腿。当初在崇正郡里和十八一起接单子我也没这么累过,这根本就是在虐待我。[]浮世谣217

这夜我终于挑完十担水,心力交瘁的回到房间,桌上有张纸条,笔力遒劲,清逸洒脱,是杨修夷留的。说怕师父烦我,就不来找我了,让我好好休息。我心里淌过一阵暖意。却见旁边还有一行墨迹未干的绮丽小字,略显清秀和单薄。是师父的,说既然『色』狼不来烦我了,他就没必要来保护我了,也让我好好休息。

我撇了撇嘴,什么嘛,才不是『色』狼,若是你情我愿。那还算什么『色』狼,而且,压根就没『色』上……

这么想着,自己的脸也红了。

沐浴更衣。在床上躺了会儿,抱着被褥呆了半天,眼皮渐渐变沉。『迷』『迷』糊糊中闻到一阵清香,有个人影坐在床边,手背贴在我的脸颊轻抚。没多时,他起身要走,我反手拉住他:“杨修夷?”

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他低声道:“没想吵醒你的。”

我撑起点身子,把头靠在他肩上:“怎么了。大晚上的不睡觉。”

“刚接到师父的来信,要我赶去安桁一趟,东西已经备妥了,走前来看看你。”

心中一愣,我在黑暗里拽紧他的手:“可是过几日就是中秋了,我们好几年没一起过了……”

“你在山上照料好自己,我把丰叔留下,还有几个丫鬟就在山脚,你可以随意使唤,但不要『乱』跑,听到没?”

我闭上眼睛,不愿说话,他捏了捏我的脸:“继续睡吧,我会尽快回来的。”

“等等!”

我慌忙爬起穿衣穿袜穿鞋:“我送你下山。”

午夜的山路湿滑难行,今夜又起了好大一片雾岚,想和他一格一格走下去,多争取些相处的时间,但因我几次差点摔倒,被他不容分说的拎到了背上。

我不满的环着他的脖子:“这哪像是我送你,分明是在占你便宜。”

他笑了笑:“我没觉得吃亏,倒是你,师兄那边怪不怪我连累了你。”[]浮世谣217

“不怪,”我靠在他肩上,“谁还没个猪一样的队友。”

他侧头,月『色』下眸『色』阴阴的,我忙道:“其实你这样我很开心,真的。”手臂搂得更紧些,防止被他摔下去,继续道,“我们在山上无拘无束,有什么便说什么,不用动脑子,不用耍心眼,你这样好像年轻了十几岁,像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我喜欢这种感觉。”

他微微一顿,皱眉冷哼:“听着怪怪的,像是我七老八十一样。”

我撅起嘴巴:“你以为你还很年轻么,都二十五了……”说到这,心里有些难过,“也对,对你们千年王八来说,二十五就像小婴儿,可我二十二了,女人最美好的六年时光,我没了……”

他顿了顿,没有说话,静谧良久,淡淡道:“你还有我。”

我嗯了一声,把头埋进他的发里,随意问着:“杨修夷,你是怎么知道我会在那天去三千山的呢。”

“我是你男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我怎么知道。”

“啊?”

他低低一笑,声音如水清冽,响在云深山处,像好听的涧谷幽泉:“那时我不知道你在湖底,用了很多手段和方法都引不出你,最后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在那些和你和上古十巫有关的地方派人等你。”

“那日我从重筱回来,收到师父的信后马上带人去曲皓找你,你却……”好听的声音瞬间阴沉,他恨恨的说道,“事后没多久我就知道那个乞丐是你了,你为了躲我居然包成那个死模样,味道很好闻么?”

我不怕死的点了下头:“很好闻啊,要不你试试……”说完又抱紧他。

他嫌弃的哼了一声,继续道:“之后,我又气你又气自己,干脆就跑三千山去了,呆了大半个月,本来打算隔日就走的,好在老天也看不下去你这么造孽了,让你乖乖落网。”

我不客气的拿手戳他的侧脸:“什么叫乖乖落网,我是贼吗,你是捕头吗,落网你个头。”

他一笑,皓齿在夜『色』下别样灿烂:“反正你现在是逃不掉了,老老实实呆在山上,等我回来娶你。”

下到山脚,听见舟楫击水,木桨声惹了烟波,在长流江上愈显宁静。再过一个时辰,江畔渔船上就会升起炊烟,渔民要开灶煮饭,开始一天忙碌却淡然安稳的生活。

夜风拂来。带着凉意和浓郁桂香,玉阳湖泊旁的桂树林外已候着不少人马,一个高大的男子欲牵马走来。但被一旁的丰叔拉住。

我从杨修夷背上跳下,心里的酸涩和难受跟夜『色』一样浓。他拥着我,轻笑道:“以前都是你要么不辞而别,要么留书走人,这样的离别,我们还是第一次。”

我紧紧贴着他的胸口,没有说话。

“我不在的话,你好好忍着师兄。不要像小时候那样惹急了跟他顶嘴叫板。”

“嗯。”

“师兄那样是为你好,你的身子跟常人不同,更辛苦一些才能练好。”

“我知道的。”

“每日记得喝汤吃『药』,不要嫌麻烦。还有你的头发,要好好打理。”

“你好啰嗦。”

脑门被敲了一下,我继续贴着他,又被叮嘱了一大堆,终于轮到我了。他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不顾那边频频望过来的手下们,低头吻住了我。

江风拨开夜雾,桂花如雨纷下,半是清雅。半是离愁。

虽然跟他常常腻得让旁人受不了,但我们归根不是什么拖泥带水的人,因此离别很是洒脱,没有执手相看泪眼,没有依依不舍,没有眷眷回眸。他潇洒的翻身上马,带着几名手下绝尘而去,俊挺的背影隐成淡圈,消失在视线尽头。

丰叔在耳边轻叹:“丫头,你长大了不少。”

我哼一声:“我才十六岁,你才长大了。”

“走吧,回去休息吧,明天你还有一堆活要干呢。”

我回过头,他身后还站着五人,两女三男,其中一个女的是那日在三千山吹笛子老难听的那个。

我摇头:“走两圈吧,这几日累得晃,散会儿心。”

沿着桂林走了一道又一道,丰叔无奈道:“走吧,明天得累垮了。”

我随意道:“累垮之前让我学学文人闲士的情怀什么的,『吟』风咏月,诗情画意,到时做鬼也风流。”

提到“鬼”字,忽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安,我停下脚步,下意识抬起眸子往玉阳湖畔望去。

丰叔也侧过头:“怎么了?”

我看着黑乎乎的芦苇丛,皱眉嘟嚷:“那边很干净,可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想也不想:“走,过去看看。”

“嗯。”

踩着湿泥拨开芦苇,湖风吹得我阵阵哆嗦,张望了好一会儿,没有看到什么怪异,神思也很清澈,我说:“也许是我累得不正常了,走吧。”

刚松开手转身,丰叔忽的低叫了一声:“不好,那边有个人!”

硬是让人将我看在湖边,他和两个男子踏着湖畔浅水处过去,对岸滩石上趴着一个人影,清瘦纤弱模样,是个年轻女子。

我大声喊:“丰叔,是活的还是死的?”

隐约听见他的声音:“还有口气。”他们将女子身上被渔钩渔网缠住的衣服撕掉,腰上似乎还缠着一条绳子,连接着一根浮木。

抱回来后,就地生火,将女子平躺在干燥处。丰叔边令几个手下去烧水采草,边从怀里拿出他常年带着的针带,取银针在火上烫烤。

我帮忙检查伤势,她身上的伤口很多,仅『露』在胳膊外的便有二三十道,除却被渔钩扎破的皮肉,更多的是发烂流脓的鞭伤和刀伤。看她模样在水里泡了不少日了,如若不是那根浮木和湖畔处渔民设下的钩子和网,怕是这会儿已被江鱼果腹了。

丰叔掀开她的眼皮,手指顿了顿,贴着她的眼皮:“丫头,感觉不对劲。”

我也『摸』了下,随后伸手滑向她的脸颊和耳际,摩挲好久,终于『摸』到一层浅浅的褶皱,不由嘀咕:“好厉害,这么薄的一层死人面皮。”

说着慢慢将它撕下,韧『性』黏『性』之好连丰叔也惊赞:“水里泡了这么久都没掉出来,这面皮做的比你还好。”

我翻了个白眼,不服气道:“我可从来没做过死人面皮,要是我做,一定比她还好。”

“得了吧,人家这刀工你有么。”

我撇了撇嘴,别说我,这么薄的一层,怕是师尊和杨修夷也割不下来。

撕拉了半日,脸皮下的脸终于『露』了出来,再撕开一些,就着火光看清苍白失血的娇容,我们齐齐一愣:“孙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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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掌 有女湘竹

ps:

quq,这个月可能更新的很少,对不起,下个月我会补更的~~~~~

余下几日,生活如常,每日练棍法,喝汤『药』,和师父一起骂师尊。唯一不同的就是下午要挑的水少了十担,多出来的时间,师尊让我去照顾孙神医。

她已经昏『迷』了四日,用了许多仙汁丹『露』都没醒。这日我听到师尊和师父聊起,说她就算醒了也活不了多久。当时我端着水碗在扎马步,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师尊没有说话,默不作声的将我的水碗端走,再默不作声的给我换上了满满的水盆。

离中秋不过三天了,月亮已经又圆又大,当晚我干完活忙抱着酒坛子跑去找师父,他躺在藤椅上赏月,双眸半阖,手摇着蒲扇,藤椅晃得咯吱咯吱响。

庭院清风闲兴,玉阶白『露』净如覆雪,我搬了张小凳子在他旁边坐下,低笑着揶揄:“师父,人家是轻罗小扇扑流萤,你是一把蒲扇赶苍蝇啊。”

他立马将我拍走:“去去去,泼出去的水,找姓杨的那小子去。”

我不依不饶的挪了回来,伸手指指月亮:“中秋都快到了,人家喊着团圆团圆,你这老头子就那么不知趣。”

他瞪了我一眼,坐起身子,很了然的说道:“你来是想问孙丫头为什么只能活几天,对不对?”[]浮世谣18

“才不是。”我倒下一碗酒递过去,“我就是来陪陪你老人家的。”

“我还不了解你。”他接过酒碗,要喝的时候倏尔停下,徐缓道:“丫头,孙丫头是风华老东西的徒弟,你对她会不会……”

我忙打断他:“师父,我们不提风华老头。”

他眉心拧起。良久,点了点头:“也好。”

我给他的酒碗满上,边道:“我检查过孙神医的伤势。虽然多,但不至于毙命。就算溃烂发炎,也就烧个几天,有师尊在怎么还会活不了多久呢?”

“跟那些伤势没多大关系,是她体内的陈毒。”

宋闲的身影在脑中冒出,我惊道:“难道是宋庸干的?”

“那倒不是。”他扑哧扑哧摇着蒲扇:“宋家虽然神经病多了一点,但人都还算不错,宋庸那老匹夫跟你师尊特别像。尤其是『性』格,简直绝了。”

“可狐狸说他不是什么好人……”

他一蒲扇敲了过来:“你这笨丫头,都说了他跟你师尊像了,你师尊是什么人。天塌下来只要没能压死他,就算别人说这天是他一屁蹦下来的,他也不会解释半句。而宋庸,这老匹夫虽然养了一家子神经病出来,但他自己还是正常的。”顿了顿。乐呵呵的冲我扬眉,“你看咱俩运气多好,你师尊就没把咱俩养成神经病。”

“……”

我默默擦了把汗,真不忍心告诉他他在我心里的形象。

“不过你突然提到了宋庸,唉。那些个毒,就是连宋庸也没办法替她解掉啊。”

我一愣:“你是说,宋庸非但没有给她下毒,反而替她解毒?”

“嗯。”他点了点头,重躺回藤椅上,轻轻懒懒道:“三年前为师在宋府呆过一阵子,那老匹夫为她忙得三日没合眼,不过那阵子出了不少怪事,宋夫人好像没多久就忽然暴毙,紧跟着五儿子也染了一身的毒,还疯了,这老家伙怪可怜的。”[]浮世谣18

我若有所思的说道:“会不会是宋庸把夫人给……”

看不出师父对宋庸还挺维护的,顿时又打了下我的脑袋,没好气道:“怎么可能,他夫人死前那几日,他一直在给孙丫头治病,我就在旁边坐着呢。他夫人死后,他那股子悲伤劲也是装不出来的,我看他就一直坐在棺木前不吃不喝,直到大儿子从京城赶回来,他才开口说了话。对了,他这夫人还是杨修夷的表姑妈,虽算不上嫡氏一脉,但地位也是不俗的,跟宋庸是娃娃亲,宋家老大和老五就是她生的。宋庸是特别的宠她啊,三十年前,我去曲皓吃明德斋的香肉粽子时就听过别人议论,说他宠她宠到了天上,巴不得把月亮都摘下来给她。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宋府又娶了那么多小妾,生孩子跟下蛋一样,一下就是十九个。”

我越听越『迷』糊,刚要将宋府后院的那片竹林和那些个绿油油的怪人说出时,丰叔的声音蓦然将我们打断。

“丫头!”

步子仍是那样稳健的步子,但神情却有些焦不可待,师父皱眉:“小丰这是咋了?”

我也有些莫名其妙,他一下老神在在,镇定自若,如今的模样看上去实在有些沉不住气。

待他走近,师父挥着蒲扇叫道:“你要拉屎还是撒『尿』啊,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么兴冲冲的。”

丰叔不以为然,对我道:“丫头,你要我查的东西查到了。”他将一本册子递来,笑道,“这是广翠阁新发的追杀名单,要对孙姑娘下手的是丹青府和风致堂。”

师父先我一步夺走,扫了一眼后抬眸朝我望来:“行啊丫头,怎么猜到在这调查的。”

我抱起酒坛子给丰叔让座,说:“她伤势太多太杂,有新有旧,刀枪棍棒都齐了,我猜是被一大群人分好几批给追杀的,所以就让丰叔去查查看啦。”说着看向丰叔,“丰叔,就这么点东西,你怎么高兴的跟猴子一样。”

他不满的瞪我,顿了顿,神秘兮兮的一笑:“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接下去的东西便不拿出来了。”

我最不吃这一套了,从师父手里抽来册子,撅起嘴角:“不拿出来就不拿出来,我才不去求你呢。”

翻开册子,一个官府通缉的都没有,全是江湖上各帮各派所发。好玩的是,上面还有互相追杀对方的,比如沐云山庄和石阳剑派。

将近七年与世隔绝,我田初九的大名竟还挂在第一页,不过还有几个倒霉蛋更惨。名列第一的是傅章,一千两黄金,追杀他的帮派有数百来个。真不知这人是怎么得罪的。翻了几页,我兴趣索然。上面一个画头像的都没有,只有名字,特征,罪状,追杀者和悬赏金额。而且上述的罪状都差不多,似乎是照着范本编写的,写的恶贯满盈。无恶不作,但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了,反正那些赏金猎人和杀手只是冲钱和人头去的,我才不信他们有什么为民除害的好心。真不知这样有什么意思。

在第三页找到了孙嘉瞳三个字,比起第一页那些臭名昭著的,她的悬赏白银竟也不少,有三百两之多。

别说那些杀手,就是我和师父也是欺软怕硬。爱挑软柿子捏的货『色』,而孙神医恰好一介女流,没有功夫,悬赏又如此之高,莫怪追杀她的人满世界都是了。

丰叔说:“丹青府追杀她的原因是她不肯替老掌事诊治。新上任的儿子因而生恨。至于风致堂,那就有些无理取闹了,风致堂老堂主病重,派人满世界找她,孙姑娘那时人在鄞州,未能及时赶回,便被迁怒了。”

我“啊?”了一声:“迁怒?”

“哈哈哈,其实就是个说辞罢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新堂主无非就是想借孙姑娘在江湖上的名气来跟着给自己涨涨声望。”

师父晃悠着藤椅,淡淡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孙丫头年纪虽小,胆气心智和担当的能力却是我生平所见的丫头里最了不得的一个。”

平时师父要这样夸其他姑娘,我一定会发牢『骚』和不满的,但如今实在没什么好气,因为我对孙神医确也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再度低头看向册子,看着看着,脑中忆起了当初的屠妖大会,还有那些铺天盖地的鸡蛋白菜和凌辱谩骂,及那群江湖人士在万众之前的凛然正气和对我的造谣抹黑,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恶心的感觉。

我总和杨修夷说我已经不怕了,淡忘了,但其实他也知道,这已经扎在了我心底,刻进了我骨髓。

小腿忽的被人一踢,师父懒洋洋的看着我:“是不是又感同身受啦?”

“嗯。”我低下头:“不管有没有梦蛊,一些噩梦都还在。”

他轻叹:“江湖就是这样,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之外,更多的是道貌岸然和自命清高的伪君子啊。”顿了顿,他摇头,“也不止是江湖,不论庙堂之高,亦或南山之远,有人的地方便都少不了这些……唉,不说了,哎,小丰,你刚才一脸奔茅厕的喜气哪去了,不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喜气。”丰叔擦了把冷汗,抱起酒坛子倒了碗,乐悠悠的端起:“反正丫头对我这东西没什么兴趣,我索『性』就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我哼了一声,师父却道:“卖什么臭关子,来来来,她没兴趣我有啊。”

丰叔继续乐悠悠道:“对你的用处又不大,不过是一块云竹璧雕刻的双生蝶罢了,也不怎么值钱,你有兴趣?”

我一个激灵:“你说什么?!”

他拍拍袖子,爬起,仍是乐悠悠的模样:“果然是入秋了,天『色』暗得也比夏天快了,得回去睡觉咯。”

每次他这样,我就知道一定有料,忙抱住他的胳膊:“丰叔别走!快说快说!我兴趣浓得很!”

“那我还是猴子不?”

我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才是猴子!死狐狸最爱叫我野猴子的,丰叔你快说,你是找到湘竹了还是找到我的那块双生蝶玉了?!”

他咧嘴一笑,从袖中拿出一轴长卷,就要递来时忽的一顿:“不行,我还是没消气。”

我可怜巴巴的晃着他的胳膊:“丰叔,行行好,丰叔!”说着眉眼一变,一把夺走了他的长卷,他愣在原地,师父却哈哈大笑:“小丰,你看看你,你当这丫头这些时日的苦是白吃的啊。她现在的身手算不上好,当只上树的猴子却是绰绰有余了,你以后可得仔细着点了。”

我得意的挑了下眉,将长卷拉开,是幅精美艳艳的仕女图,待看清画上女子,我不由“哇”了一声:“这人是湘竹?”

娇俏精致的五官确实是她,但是衣着和首饰却着实让人为之一亮。

背景是湖泊闲庭,几缕柳树低垂,画上女子双眸顾盼,桃腮杏面,穿着浅霞云霏淡粉锦衣,外罩玉兰清逸纱衫,腰上垂着价格不菲的红丝秀玉,纤柳般的手指轻捏着一把双面美人扇。发式很简单,以翠玉珠花簪轻绾着简单的发髻,其余都拨在左胸前,尤为灵气。画旁提着一句小词:望美人之眸,湖光无『色』;观美人之态,杨柳自惭。

隐约看见亭上的木匾,我轻道:“日沉阁,是柳州子霞山的日沉阁吗?”

师父捏着胡子:“日沉阁天下很多,较有名气的有四处,看这画上春景,应是清州云晋城的日沉阁。”

我看向丰叔:“这画上的她还很青葱,是她少时的吧?”

这下他没跟我卖关子,直接说道:“她原名唐湘蓉,清州唐家前掌事的三千金,八年前她杀了她爹的正房和自己的两个姐姐,就此逃到柳州,阴差阳错成了你的丫鬟,他们到现在还在追捕她,也算是桩秘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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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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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帮忙看看错别字。。

清州唐家的名号我是没听过的,但师父却很激动:“清州桂唐东城区镇鬼桥旁的那个唐氏?”

丰叔点头,我不解的看向师父,他轻叹:“我幼时孤苦,曾被那时唐家的一个『奶』妈子收养过三个月,后来那『奶』妈子病死,我就被赶走了。”他捏了捏手指,“算算都一百二十多年了,真是快啊……”

回房前,丰叔问我恨不恨湘竹,我摇头说不恨。他问我打算怎么对付她,我说我不是官府,她杀了人应是官府去过问,我只想拿回自己的玉。

第二日太阳洒了一地的暖光,我才醒来,好奇师尊怎么没来揪我起床,刚出房门看到丰叔在院前扫地,他说师尊亲自下山采办中秋的东西去了,本来让师父监督我的,但师父心疼我多日劳累,想让我睡个好觉。

难能有半日清闲,自然要好好享受,我忙抱了一堆甜点去溪边梅林下坐着,乘着清风暖阳,从怀里拿出杨修夷这几日写给我的书信,来回翻阅,百看不厌。

他飘忽不定,一会儿在安桁,一会儿在京城,一会儿又在仄客,因此写信这件事变得特别不公平,只有他可以给我写,我却没办法给他回。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时便数落我几句,让我连还嘴的机会都没。

反复将几页纸张看了数遍,我捧在胸口,举目眺望远处的沧澜云海。[]浮世谣219

师尊说我这几套棍法练好,身体血气也补足了以后,就可以开始习练玄术了,但是我资质不行,修习多少看我个人造化,不过早期喝了那么多的仙芝仙『露』,对我的帮助还是不小的。

其实我明白,修仙者都是自幼时开始修习练术,像杨修夷这样年少有成的几乎没有。别说杨修夷,就是连师父这样苦练一生,达到长生不老的白元期的也是不多。我二十二了,阳寿也被打了那么多折扣,我不敢学天下修仙者那样在这上面倾尽全力和一生,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

此番学有小成后,最先想去的是柳州宣城,一是找湘竹要回双生蝶,二是去冠隐村和穆向才的地下亡魂殿找寻蛛丝马迹,之后要回三千山那个洞『穴』里。当时困意太浓。未来得及细看洞里之物。总觉得有什么被我遗漏了。至于原清拾,我完全不用费心找他们,只要告诉世人真正的田初九还活着,他们一定会找上我的。

左思右想。忽的起了清风,落花被卷起,在我眼前互相追逐,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着,有几只鸟儿在我旁边清脆鸣叫,我不由弯唇笑起,想想这段日子,虽然艰苦难熬,可也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恬然安谧。

云纤纤。花闲闲,风卷溪水水涓涓。凌霄汉,人间澹,流年百转满清欢。

这是师公三百年前写的小词,现在成了乡间孩童的谣歌。如今念来,真是应景又惬意啊。

丰叔来找我时,我小睡了一觉,正打算自觉的去挑水和练棍法,他却说孙神医醒了,现在想见我。

我将信纸小心塞回怀里,偏过头:“她想见我?”

“嗯。”

我微微凝眉,她找我能有什么事?回想我跟她的几次见面,似乎都没有给彼此留下好印象,虽然我敬重她,但我不喜欢她的『性』格和为人。

我见过那么多的姑娘,陈素颜大家风范,淡然安稳;夏月楼独立自强,冰雪聪明;宋十八大马金刀,不拘小节……但像孙神医这样跟她无话可说,且看她一眼就觉得消热解暑的,却从未有过。倒也不是林竹裳那种自命不凡,眼高于顶的大家小姐,她的清冷淡漠应是从自己的骨子里长出来的。

为她收拾出来的房间在山水亭旁,推开竹门进去时,师父坐在竹椅上喝茶,神情不见喜怒,竹屋内光线明亮,阳光穿过小轩窗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没添什么神采,只是更显苍白。

她倚着软枕,手里翻着一本书,听到动静后朝我看来,稍顿了一下,淡淡道:“没想到雪梅真的是你。”

我走过去:“阳光下看书,对眼睛不好。”

“无碍,时日无多,能看多少是多少。”[]浮世谣219

“你找我什么事?”

她垂了下眼睛,而后抬眸看向师父:“玉尊前辈。”

这称呼让师父瞬间挺直了胸膛,连荣光都焕发了,他放下茶盏,沉声道:“这个,孙丫头想去趟郴州上春,但是她身体不行,为师的意思是令你将她安全护送过去。”

我一愣:“我?”

“嗯,你准备一下,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我愣得更厉害了:“这么急?可是我的棍法怎么办……”

“郴州上春离这儿不算远,两日路程就到,你五日后就能赶回。我已让小丰在路上安排好了接应的人手和马车,不需要你照顾她。”

“可是今晚就是中秋……”

他眉目严肃的看着我:“中秋年年都有,孙丫头却没多少时间了,你应该仔细轻重。”

我有些不乐意,低下头,表情也跟着沉了下去:“你都说了,丰叔都安排好了人手,杨修夷那些暗人个个比我厉害,为什么非得拉上我……”

“你会巫术,有你在的话多个保障。”

“可是……”

“就这样了,总之你不要让她受到伤害,听到了没?”

我咬着唇瓣,他说的轻重我自然晓得,可我又不是圣人,心里哪能没半点不乐意。

他提高音量重复:“你听到了没有?”

丰叔推了推我:“丫头。”

当然听到了,可我要说我听到了,就表示我答应了,我才不想答应。

现在每一日对我来说都极其珍贵,五日我都可以练熟一套棍法了,而且这么多年没和自己爱的人一起过中秋,凭什么非得让我现在去。

我仍是一声不吭,师父又问了几遍,最后竟勃然大怒:“我要是身体好,还用得着你去!你去是不去!”

我没能忍住。垂着头低骂:“我就是不想去!你为什么要强人所难!”

“你!”一个茶盏顿时摔碎在我脚边,丰叔上前一步将我拦在身后:“丫头!”

师父斥声大骂:“人家孙丫头只年长你两岁,但胸怀天下,赤子丹心,你再看看你自己!你怎么跟人家比!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她要少一根头发,你就不用回来了!”

“……我现在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是不是我平时把你惯坏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好!小丰,去把我的教鞭拿来!”

我抬起头。红了眼睛。狠狠一抹:“不用了。去就去!”

望云山纵横八方,到山脚很容易,但要彻底走出望云山系,就是起码也要两个时辰。丰叔要我直接从抄重居西北山路下去。他安排的那几个人手早早守在了江边,还有一条靠岸的渡船。

一上船我就倚着船舱斜靠,谁也不理,一个名叫山梦的丫鬟递给孙神医一套衣衫,是件云雁槿花束腰长衣,水袖极广,曳地极长,配了顶帷帽,垂至腹前的桃『色』幔帐遮住了她的脸。如仙如幻。

长流江水比临尘江要温和清澈许多,窗外碧水清幽,渔舟小调,却不能纾散我心中的郁气。

从小到大我没少挨过师父的打骂,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让我委屈过。他还让我别回去,连小屁孩都知道拿梳子随便梳下都能掉出一根头发,他的意思就是要赶我走是不是,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回去了!

越想越气,自以为从湖底出来,我会变得坚强勇敢,没想他只用了几句便能将我惹得眼红,尤其是最后,竟还要用教鞭打我。

我当时为什么要害怕,直接让他打死我好了!

孙神医在我身边坐下,提壶倒茶,没有说话。坐了许久,我朝她瞥去一眼,她的目光落在江面白水上,看不清眸『色』几何。我忽的一愣,再度朝她望去,隔着纱幔,她的容颜极为模糊,但脸上的东西映着江水微折出的银光,再清醒不过……

我心下一凛,她竟在自己身上扎了无数银针!掩在帷帽下,若非光线,极不容易察觉。

许是注意到我盯着她看的眼神,她收回视线,缓缓朝我望来,江风吹起她的幔帐,像波浪一般翻滚着,声音却不似江风那般和煦,微带着晨起才有的清寒:“是我提议让你陪我来的,不用怪玉尊前辈。”

我冷冷的别开头,望向远**山,她抿了口茶,将一封信贴着桌面轻轻推来:“我要去的地方有不少巫阵,万不得已我也不想麻烦你,这是玉尊前辈叫我给你的。”

我淡淡的看了眼信纸,始终不想跟她说话,她大约也觉得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起身微点了下头,走出了船舱。

我看着折叠的信纸,心念百转,不知道师父卖得什么『药』,刚才就在山上,他有话为什么不当面说,要托一个外人转交书信?

我支起腮帮子,心绪渐渐云开雾散,兴许这老家伙心生歉意了,拉不下老脸跟我开口,所以表以文字?以他的行事做派,这样的解释最说得通。

顿了顿,我将信纸展开,映入眼帘的却令我如遭雷击,呆愣当场。

“吾养育你近七年,开你心智,授你术法,亦曾救你于火热水深之境,此恩你务必要报。今有我故友遗徒重病在身,恐不日便撒手尘寰,吾令你以换血去毒之术救之,必要延其阳寿,助其了却尘缘。”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再熟悉不过的自己,但语气却淡漠生疏得像是再无师徒情谊可言。

一直强忍的眼泪顿时潸然,打湿纸张,将崭新的墨渍晕染的墨黑一片。

故友遗徒……

那夜提及风华老头,我不愿他说,因为风华老头和他有五六十载的交情,而我和他只不过六年的相处光阴,我怕自己比不上。如今孙嘉瞳成了他的故友遗徒,而我,仿若被这样的语气隔绝在了千里之外……

虽然我从未将风华老头的怨恨迁怒到别人头上,可是,可是他杀了十八,杀了我最好的姐妹!他为什么要提故友遗徒这四个字?!

此恩你务必要报……

换血去毒……

助其了却尘缘……

每一个字都像刻在我心尖上那么疼,就好像当初丰叔要我离开杨修夷时那般,让我透不过气。

我低头望向右手腕还未愈合的伤口,眼泪越流越凶,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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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珧儿

ps:

会不会有人讨厌孙神医。。。

郴州和穹州一衣带水,隔日黄昏我们在郴州丰土城渡口靠岸,已有三十余人在岸上等着我们。

我跟孙神医分坐两辆马车,坐在车上陪我的丫鬟是杨修夷留在望云崖山脚的两个,一个叫山梦,一个叫琳环,后者就是笛子吹得让人想死掉的那位。

一路无话,窗外秋花清雅,素净明亮,偶有溪流江河,可以看到鱼儿欢快的跃出水面。

一个时辰后,暮『色』四合,月滟千里,我们进了郴州都城长忻。

明晚是中秋,今夜已满街欢声笑语,店铺皆张灯结彩,小贩推着各『色』小吃来回叫卖。整座城池挂上了无数花灯,明明晃晃的光点如轻转的玉壶,将那些结伴出游,互相嬉闹的公子佳人们镀上了温润馨悦的玉『色』。

拐过一个街口后,出现阔大的临湖广场,场上人山人海,华灯明耀,我们的车队沿着广场边缘在一家名叫“水萍居”的客栈停下。

为我准备的客房很大,布置精心,桌上呈着许多糕点水果,六个小丫鬟抱着一堆绫罗绸缎在房里候着。我随便拿了一件,把她们打发走,浴房是间另辟开的小厅,满满一桶的温水上飘了许多花瓣,馨香扑鼻。洗净后出来,聚在隔壁的丫鬟们正趴在窗边欢声笑语:[]浮世谣220

“哇!你看那盏,那盏才美!”

“那边那边!绿衣小姐手里提着的那盏!像不像去年府里发给我的那盏!”

“我好想下去玩啊。”

……

我似乎还没在城里过过中秋,如果是以前。我一定兴冲冲的往楼下跑,但现在,实在没有这样的心思了。

在案前坐下,抬手研磨,给师父回信。那群丫鬟们的声音渐渐静了下来,这时一个小丫鬟脆声问道:“山梦姐姐,你们从京城来的,京城的中秋一定比下面还热闹吧?”

“那是当然了!府里现在一定热闹的不行呢。不知道我们回去还有没有赏钱和花灯可以领,真羡慕如歌她们,都不用出来。”

“你还说呢,如歌本来抢着来的,是你自己死赖在少爷身边,这下好了吧,在那山脚喂蚊子喂的可舒爽了?”

“还说我,蚊子就咬我不咬你,气死了。”

“山梦姐姐。隔壁那个美人是不是少爷的心上人啊。”

“她长得跟琳环如歌她们一点都不像,应该不是,但是少爷好喜欢她。那天还亲了她呢。”

“哇!那是新欢啦!原来少爷喜欢这样的。”

“切。她跟那个孙神医一样,阴阳怪气的,两个人都不好相处。”

……

笔锋一顿,我拧起眉心,想了会儿,还是算了。骂是肯定骂不过她们,打是打得过,但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何况是几个活生生的丫鬟。随她们说去,阴阳怪气就阴阳怪气。说我不男不女我也认。[]浮世谣220

写完信,将纸鹤放走。信上让师父放心,别说血,就是命,只要他要我也双手奉上。语气尽量欢快俏皮,想要把他拉开的距离拉回来,因此短短几行字就能说完的信,愣是被我『插』科打诨写了三四页,譬如“这世上有钱库粮库,我今天开始就是孙嘉瞳的血库了。”,“你放一百个心吧,从现在起,我每天只吃红枣桂圆豆糕阿胶,你是酒鬼,我是血鬼,人家是饭桶,我是血桶。”……写到最后,还想写一句求他老人家别不要我之类的话,幸好忍住了,一来太影响文风,二来太给他长脸。

顺势倚在了窗棂边,窗外月光整好落在我身上,它清冷料峭的模样,与广场上的笑语『吟』『吟』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抬眸望向远方山岚,被月光照的一片透亮,想象此时望云崖上应是竹林梅枝共舞,清泉明月一『色』,人间仙境,美不胜收。

敲门声响起,我没回头:“进来。”

“姑娘。”

我看着广场上的璀璨花灯:“想下去玩就去吧,我没拦着你们。”

她笑着说道:“可是我想让小姐一起去呀。”

我回过头,小丫鬟模样大概十六七岁,容貌不算漂亮,连清秀都谈不上,但是眼睛乌黑明亮,很是有神。

她又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说道:“姑娘长得这么美,比珧儿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好看,你不出去玩,就好比闷在盒子里的沧珠,不能大放华彩了。而且姑娘现在穿得这件衣裙好衬身姿,腰身这么好,一定要出去让人羡慕羡慕呢。”

我低下头,是件绿锦淡花束腰罗裙,绣着珍珠『色』云纹滚边,衣裳确实好看,但我穿上是什么模样就不知道了,我看着她:“我的腰身,真的很好吗?”

“是啊,少爷也一定很喜欢吧?”

杨修夷……

闷闷的心情一下烟消云散了,我抿了抿唇,但抿不住笑意:“你嘴巴真厉害,我要有你一半就好了。”

她吃吃笑道:“姑娘,我们下去吧,很热闹呢,你看,孙神医都在下面!”

低头望去,她果真在,这下我更不想去了,摇头:“不去。”

她却派人找了上来,一个小丫鬟敲开房门:“姑娘,孙神医请你下去。”

我头疼的吹了口气,说不上原因,就是百般不想跟她相处。

不情不愿的走出客栈,她提着一只玉兔花灯站在湖边,身旁满是灯架,遮去了月『色』清珲,映的满湖璀璨芒光。

她仍是白日里的那套行装,帷帽下的银针不知是镇痛还是减缓毒势,听到我的声音,她略略回头,而后吩咐身后的几个丫鬟去别处玩耍。

珧儿跟在我身旁,一路指着那些长忻特产花灯跟我逐一介绍。待到孙神医身旁时,孙神医回头看着珧儿:“你很闲吗?”

珧儿一愣:“啊?”

“如果没事的话,你去那边和那些丫鬟们一起玩吧。”

“可是我要陪着……”

孙神医冷声道:“你听不懂我的话么?”

我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再回头看向珧儿,珧儿努努嘴巴,转过身去时悄悄横了她一眼,隐约听到那边一群小丫鬟的冷笑:“她是想去京城想疯了吧?”

“好臭的马屁,这巴结的可真勤快。”

“活该。自讨没趣。”

……

“我不想你明日回去。”孙神医纤长的手指拨弄着花灯里的灯芯,淡淡说道。

我敛回心神,点头:“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用,我只需你帮我解几个阵法,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这语气是要我帮忙呢,还是要我还债。

我没说话,静静的看着她的花灯,烛光已经忽明忽暗了。

“不过。”她顿了顿,抬起头,“我没有告诉玉尊前辈和丰叔实情。只说想让你送我去上春城。他们的意思是让你明日便启程回去,但我希望你能摆脱掉那些丫鬟和暗人。”

我一愣:“你不知道信上的内容?”

“你认为我会偷看么,自然不知。”

我咬住唇瓣,好想打她一顿,但诧异的是,师父竟没告诉她换血的事。那我该如何说?

她继续道:“我想不到好办法,你帮我破阵后回去,路上总需有人护着,如何能做到摆脱他们,又不是彻底的摆脱?”

我看了她一眼。回头望向湖上石桥,淡淡道:“我想想。”

脑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郴州上春。虽然没有去过,但对它还是有些了解的。

它古有土塘泥屋之称,土地贫瘠,萧条荒凉,城池占地虽广,人口数量却很少,不及宣城的三分之一,又被人戏称为汉东蛮荒。不过六十几年前一位县官来此上任,别出心裁的将那里变为了一座文化底蕴浓厚的神秘古城,招揽了许多慕名而去的文人学士和游访的客人,城内因此客栈酒家出奇的多。

这样的一座城池,会有什么东西值得孙神医将死之际还要跑过去?

但对她有太多话问不出口,包括曲皓,包括宋闲。我也不想跟她多说话,要是没忍住忽然打她一顿,我怕自己要被师父拍死。

这时才发现自己快分裂了,一方面敬重她,钦佩她,另一方面又觉得跟她相处很别扭,极不自然。那些丫鬟们说的阴阳怪气,我忽然就从她身上体会到了。也许是她太不见喜怒,又也许是她脸上的银针密密麻麻,渗到了我,反正这样的『性』子,只可远观,不可近看。

但其实,我见过她笑的,六年前的小桐驿站,当时她和游姑娘,还有另一名男子正在闲话鸿儒广场上的事,笑起来的眼睛水杏般的明亮。还有在辞城时她为十八治伤,那时的她虽也冷若冰霜,可给我的感觉至少是有血有肉的……

左思右想之际,忽的听到了一个熟悉人名,我眉心一凝,抬起眸子,神思穿过满湖斑驳的画舫和华美的花灯,停在对岸一家湖畔茶筠里。

两个男子临窗而坐,一个劲装武服,刀客模样,一个羽扇束冠,谋士打扮。

那刀客押一口茶:“……丹青府真是闲的慌了,连游惜惜这样的小角『色』也要下手,湛明堂那边就没说话?”

谋士冷笑:“孤陋寡闻,湛明堂还管她?她前阵子跟在孙嘉瞳身后,两人像条狗一样四处要钱,湛明堂不肯出,早决裂了。”

“听说孙嘉瞳已经死了,你可知是谁杀的?”

谋士端起茶盏,也不喝,只在手指中悠悠晃着:“不知道,谁杀的重要么,能抢到她的头颅才是关键。你若有闲时,不妨也去试试,拎去丹青府可换银三百两。”

“那上春城那边……”

“那个热闹我劝你就别去凑了,最新消息,傅章也去了。”

“傅章?”刀客明显一惊,“不是听说他最近在清州一带出没么?怎么跑去上春了?”

“去了不是更好,云三凌都在画筑岭杳无音讯,尸骨全无,我不信他傅章本事能高的过他。”说着,他冷冷一笑,“现今江湖上喊得出名号的人都在往那儿赶,等这一批死透了,江湖重新洗牌后,说不定就是你我的大展宏图之日,哈哈!”

云三凌,我皱起眉,子鸣山云三凌?

刀客摇头:“不行,这一趟我一定得去。”

“你?”谋士静了良久,放下茶盏,语声冰冷,“也好,你忙着送死,我不拦你。”

“大哥,你生气了?”

“若还当我大哥,你便按照广翠阁的名单去一个一个的领赏金,不要去画筑岭蹚浑水,那本毒谱就算被你侥幸得到,带来的也只是霉运!”

……

上春城画筑岭。

我偏头看向孙神医,她淡淡的把玩着手中花灯,莫非她要去的也是那?

我想了想,回头喊来珧儿,小丫鬟忙兴冲冲的跑来,我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愣愣的看着我:“啊?”

我板起脸:“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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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两胖子

ps:

哈哈,忍不住要剧透,你们猜这俩胖子是谁?

长忻到上春,坐马车需两个时辰,路上村落山庄无数,景致美伦,还有几处天下闻名之地,比如燕国大夫安清剑之墓,比如千年古刹河山寺,比如祭英坛,比如相守亭。

我拉着孙神医从长忻西城跑出,恰好赶在城门大关之前,珧儿坐在一辆马车上,扬声大喊:“姑娘,这边!这边!”

包袱和几样巫器都带上了,我的棍子也带来了,我拍着珧儿的肩膀,再三气喘吁吁的表示一定不会亏待她,谁敢怪她得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大义凛然说了一堆,之后我看向孙神医:“你的那些东西……”

她摇了摇头:“都是些无用的,不打紧。”

现在已经亥时,到了上春想必城门已关,我们决定先在上春乡郊找个客栈留宿一晚。

夜宿这样的客栈对两边来说都是挑战,客人怕遇上黑店,店家怕遇上歹人。我心里悄悄打着算盘,要真是黑店,我就马上把孙神医的帷帽摘掉,『露』出一脸银针,吓不死他们。[]浮世谣221

但显然我多虑了,附近并不是荒郊,客栈竟出奇的多,生意也出奇的好,与我想象中的荒凉破败完全不一样。寻了半日,总算一个客栈还有几间空房,开出来的价格都快赶上曲皓的齐悦酒楼了。

付了房钱,态度恶劣的伙计领我们上三楼,在廊道拐口处时无意看到二楼一个脑满肠肥的房客在敲一间房门。他微微回头,我莫名心下一凛,忙朝一旁躲去,珧儿拉着我:“姑娘,你怎么了?”

说不出的害怕感觉,我攀着角落悄悄瞄去一眼,那人已进房了,我吁了口气。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跟上伙计。

本来想要三间房,珧儿非要跟我睡一间,能省钱我当然乐意。

月『色』朗朗,明明亮亮,窗外的矮小土房皆被盖了银牙月光,我趴在窗前梳着发梢,神思像散步一样『乱』逛着。

今夜在湖边偷听后,我发现自己的五官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明。如今试了试,发现不仅这家客栈的每个房间都能听到,方圆一里以内的所有动静。只要我想。都能感应得到:呼噜声,吵架声,喝酒畅饮干杯声,洗澡声,还有做那种事的声音,还有起夜『尿』『尿』的声音……

孙神医的房间静悄悄的。呼吸声微弱平和,她那闷闷的『性』子想必已经睡着了。我打了个哈欠,准备关上窗户,这时忽的想起刚才二楼的那个胖子,其貌不扬。又肥又肿,但给我的感觉就是说不出的怪异。很怕他,又不是那种遇上鬼怪坏人的怕。

想了想,我闭上眼睛,凝结神思过去,那边静悄悄的,呼吸生息全无。

怪了,我睁开眼睛,却在这时,两股强劲的灵力猛的涌来,震得我神思发麻,我低呼一声,手里的梳子一用力,扯断了几根头发。

珧儿在整理床铺,忙回头:“姑娘,你没事吧?”

骇意大甚,我忙以指堵在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

她很聪明,顿时了然的点头,将被子放下,跑来把几扇窗户都关上。

我烦躁的将手里的断发扔掉,慌『乱』的绞着梳子,她为我倒一杯茶:“姑娘,你怎么了?”

我摇头,她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是不是,你也觉察到孙神医的不对劲了?”

“啊?”[]浮世谣221

“刚才从长忻湖心跑出来,你累得不行了,孙神医却面不改『色』,连说话的音调都波澜不惊,就像,就像是死人呐……”

我松了口气,还以为是什么。

从包袱里拿出几块玉石,我在房内摆下隔音阵:“这点你别怕,她体内陈毒积多,是『药』三分毒,是毒也有三分『药』,说不定便是哪味毒『药』让她体格变得强壮了。何况,死人哪有脉搏和心跳,我可是照顾了她好几天的,我师尊他们也没觉察出什么异样。”

“可她给我的感觉,就是怪怪的……”

“你先睡吧,”我指了指床铺,“我还有事要做。”

在桌边坐下,思绪动『荡』难安,我托腮望着桌上烛火,师公老说人外有人,我偏就那么大意,而且以神思窃听别人私隐是师父他们最不齿的,以后一定不能再这么干了。

可是那两股灵力是哪来的,可以确定的是,绝对没有那胖子的份,他左手食指和中指又粗又肥,根本不像练过玄术。

身子无端又起了阵惧意,我敛回心神,算了,没什么可想,从现在开始我乖乖做人,不去招惹是非,相信没人会无缘无故找我麻烦的。

从包袱里拿出几张『药』材单子,一一清点了下,明日进了上春城就要着手准备第一次换血去毒了。好在孙神医跟宋闲情况不同,那时候我急于脱身,想将宋闲的血清理快些,而孙神医的话,我可以隔上几日为她清换一次,无需用上锁魂花那类难寻的『药』材。不过关于我的补血良方,倒要麻烦作为大夫的她了。

第二日一早,伙计挨门送来洗脸漱口的水,并说巳时不出门就算两日房钱,不退押金,我本还想再睡会儿,不得不撑着困意从床上爬起。下楼后才知道,得到这种“礼遇”的人不多,全是出门在外,武功看上去就不怎么样的女子。都说江湖人心险恶,恃强凌弱,果然啊果然,但我还是很不甘心,拉住那个伙计:“我好不容易长得这么漂亮,倾国倾城的,就没点特权?”

他估计没遇到过这么厚脸皮的女人,愣了愣,脸红了下:“你又不是我媳『妇』儿,长得漂亮关我什么事,要不……你嫁给我?”

珧儿立马呸他:“想美事呢。擦你的桌子去!”

上了马车,孙神医将帷帽摘下,帽下的脸容貌清秀,淡若秋菊,我微微一愣,她道:“现在出门再这套行头多有不便,也不用喊我神医了,叫我素心吧。”

“可是你这脸皮。什么时候……”

她随意『摸』了『摸』:“早上去寻的女尸,刚入殓不久。”

珧儿低呼:“女尸?!”

我怕吓到珧儿,没敢说,孙神医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假面皮只能从死人脸上剥下,我用『药』草清水处理过,你不必害怕。”

珧儿惊恐的掩住嘴巴,忙掉头望向另一边窗外,不再说话。

静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出声问道:“你去上春城,是为了去画筑岭么?”

她眉梢微挑:“你如何得知?”

“你要我帮你破阵。总得先告诉我那边的情况。我好准备些巫器。”

“巫器?”她柳眉轻蹙,而后摇头:“具体我描述不出,去了你便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要去画筑岭?”

她脸『色』一沉,清冷的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继续问:“是因为毒谱么?”

“毒谱?”

“看你样子是不知道了。这样正好,我听说很多人都在往那儿赶,我们能否在城里先呆上几日,等……”

她冷冷打断我:“田姑娘,我只是让你帮我破阵。其余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我也没了好脾气:“什么叫不劳我费心,这一趟也关乎着我的安危。谁知道你让我去油锅还是刀海啊,我有权知道!”

她看向窗外:“我是要去画筑岭,但我走的那条路无人知晓,我不会让你送命的,你放心。”

“既然没有危险,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你这样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

“既然我不愿说,你为什么还要问东问西,你这样咄咄『逼』人有什么意思?”

说完闭上眼睛假寐,摆明了不会再理我。

我气得肺都要炸成七八瓣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怪人!我欠她了还是亏她了,怎么当初就没发现她这么讨厌,好想把她搓圆『揉』扁踩上一顿!

珧儿轻拉我的衣袖:“姑娘……”

好在今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芳草清香,加上珧儿能说会道,不停逗我,否则我的肺真的要开成一朵花了。

车夫没走官道,从乡间的小径穿过,珧儿说此处离上春已算很近了,再大约两柱香的功夫就能到。又颠簸了一段路后,眼界忽然开明,前方出现了一潭碧水湖泊,珧儿回身拉我:“姑娘,那边就是郴州的祭英坛!”

举目望去,湖对岸的青山土坡上有座高耸浩大的白玉石台,路口应在石台的另一侧,说是祭英坛,其实是方横宽百里的地下坟场,那是先烈征人的埋骨之处。

比起青翰冢里的豪杰英雄,这里所埋的都是不足为道的兵卒,里面的尸骨也不会分辨明确,一具一具的排开,而是同万葬坑那样,全部堆积一处。

第一次听闻这些时,我很不解,当时偏头问师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保家卫国的将士们呢?”

师公揽着我,悠远的望着天边行云,良久,沉声道:“那些尸骨虽然分不开了,但已足够幸运了,至少还能还家啊。”

我所知道的是,这里有各个朝代的士兵尸骨,最远可追溯至瑜商。后瑜商为大月所灭,大月君王实行分封制,因此,拉开了史上第一『乱』世“九雄争霸”的序幕。当时郴州名叫郴信,为陈国封地,祭英坛三个字也是陈王所命。

但最值得人歌颂的却是六百年前的“程军之战”,时漠北胡人和西域蛮夷乘东黎末年汉族内『乱』,联手攻克了西北要塞门哲关,长驱直入,直『逼』汉东九州,屠戮城池达百座,千万无辜百姓身首异处。

危难之际,与颜城安齐名的东黎大将程刚在安桁以八万程家军抵死顽抗了十七日,待援军来后程家军全军覆没。史书上记载,当时胡人汪吉部首领汪支为了威吓汉军,每抓到一个俘虏或一具汉兵尸体,皆残忍的用特制的刑木架在两军对阵前残忍的搅成肉泥。最后八万程家军骨肉成糊,被葬入了祭英坛,其中也包括了程刚,他也是祭英坛里唯一的将军。

如若不是程家军以血肉之躯拖住的那十七日,怕是整个汉族文明都要被彻底的从历史上抹去。

师公说历史是血泪的碑程,祭英坛是让人铭记历史的地方,每一根白骨,每一块血肉都不能被遗忘。

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祭英坛,何来青翰冢,偏偏青翰冢要比祭英坛气派的多,也热闹得多。

“姑娘,快看,好俊的马儿啊!”

我收回怅然的思绪,循着她的手指望去,真是两匹好马,鬓『毛』干净飞扬,四肢矫健,正在对岸低头吃草,再往上看去,石台上立着两个……我『揉』了『揉』眼睛,确信应该是人影。

待马车驶近了些,认出其中一个背影,是昨夜客栈二楼那个胖子,另一个……

我瞪大眼睛,咽了口干唾沫,实在没有要取笑人的意思,只是第一个胖子已是我平生极为少见的胖子了,第二个胖子却是他的三倍。第一个若是水桶,第二个说是水缸都谦虚了。

我再看向那两匹月照马,方才觉着膘肥健壮的良驹如今看来瘦骨如柴,这两胖子还骑什么马,一路滚着多方便……

“姑娘,他们在干什么?”

孙神医不知何时活了过来,淡淡道:“在祭酒。”

“祭酒?”

“嗯。”

两胖子一个青衫大袍,一个绿『色』锦衣,临湖当风,如此湖光山『色』,云白天蓝下,竟也生出了些风流翩翩的感觉。

这时,小胖子单膝跪地,举着酒杯似在说话,那酒杯在阳光下呈着白玉芒光,竟是上好的琼脂白瓷。

我不敢再滥用神思偷听,只见他将酒杯倾洒,酒水落地,大胖子立在他身后,手中的酒杯紧而也洒在四周。

而后小胖子双膝跪下,郑重其事的磕首三声。

酒香随湖风飘来,煞为好闻,珧儿深吸了口气:“好香浓的酒,从来没有闻过啊。”

孙神医道:“这叫十里清梅,最少得酿五十年。”

小丫头没见过世面,顿时惊呼:“五十年!”

许是仇富心起,我忍不住嘀咕:“五十年就五十年,这么胖了还跪下,他打算怎么起来?我看他爬个五十年都起不来……”

话音一落,大小胖子瞬息回头朝我望来,我惊了一跳,一把放下车帘,珧儿不解:“姑娘,你刚刚在说什么也要五十年?”

我睁着眼睛,心跳急剧,隔着这么大的湖泊,他们怎能听到我的声音?

“姑娘,你没事吧?”

我白着脸忙摇头,不敢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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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中秋节(一)

、、、、、、、

ps:

蹬蹬蹬,满血复活,常州好好玩,不过好热好闷,没有空调简直活不下去,有木有来我山清水秀的浙江东南海边玩~~!!!!!

另外,>_

再醒来不过几秒之后,孙神医落针极快,太阳穴与人中的剧痛令我骤而清醒。

清醒过后看的仔细了,赶来的这个人根本不是狐狸,只是面貌太过相似,却比狐狸要健硕许多,身段更像肌肉狰狞的卫真。

而我所见那几个熟悉身影,一个是宋语,一个是我乔装乞丐时赶我走的宋家三公子宋适,还有一个,宋家老二银玉公子,宋服。

踹我一脚的中年女道揪起孙神医的衣襟:“你们是什么人!说!”

那风度翩翩,不逊宋服的斯文公子扯开女道的手:“不过两个姑娘家,常凤道长不必这么对待晚辈吧。”

也就这么一瞬的说话间,孙神医忽的出手,绿色药粉从袖中扫出,极快回身拉我,朝一侧斜坡跑去。

呛鼻的气味让我无力的四肢更加无力,几乎是被她拖着往前狂奔,记不清跑了多久,她一松手我就瘫趴在地上,衣服都可以拧出水来。

她递来一绢手帕:“擦擦吧。”

我诧异的看着她,喘着粗气:“你,你就,就一点都不累?”

她挺着腰背,完全不见疲累,目光落在土坡下黑漆漆一片的丛林里:“这边下去有一个水潭。大约两处机关要道,你休息一下,我们今晚在这过夜。”

我撑起身子:“你不是说这条路无人知晓吗,他们怎么会来?”

她挽起袖子。边将一个沾着绿色药粉的空袋子拽出,边淡淡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也许是捉走我后用了幻术让我说出来的,又也许是误打误撞的。总之他们都已经来了,何必去追究这个。不过,”她顿了顿,抬起头看我,“我们和他们应还是会再遇上的,你可否用巫阵杀了他们?”

“杀?!”

“怎么,你不会?”

我垂下擦汗的手,惊讶的说不出话,她拔出匕首割开那个袋子。从里面的夹层抽出几张薄薄的碎片一张张抚平摩挲。继续道:“不想杀人也可。不过你小心一点,尤其要仔细那两个中年女道,她们心狠手辣。诡计多端,而且本事很高。”

我回头望向来路。方才太过仓促,我根本没机会看清他们,除了那个极像狐狸的男人。

心里隐隐有丝不安和诡异,他们实在太像了,眉眼轮廓,鼻梁红唇,可是我确信他不是狐狸,不从身段气质,单从他被污泥溅了一身的蓝色衣衫就可以辨认。

还有奇怪的是,宋语和她三哥宋适一母同胞,关系很好,但他们和宋服是向来不合的,他们三个怎么会一起跑到这里来?

这时,神思隐然晃动,我皱眉:“他们好像追来了。”

孙神医不为所动:“他们应该知道我是谁了,我几斤几两他们再清楚不过,犯不着来追,就算要抓我领赏,也会候在前面等我。”

如她说的,黯黯淡淡的火把直直而过,真的没有追人的意思,到了我们坡下一处宽阔的溪水旁,他们停了下来,女人留在原地,男人组队朝四面行去。

天色渐渐暗沉,衬得火把越发明亮,如光圈掩在斑驳树丛里。明玉似的月盘爬上了天际,夜风有些大,吹得山林瑟瑟呼呼。我这才恍然想起,今夜是中秋。

那些女人在溪边或疏或密的坐着。两个女道在水边吃干粮,模样普通,气容威严,她们旁边挨着王悦之的夫人,五官很清秀,同样不漂亮,但神采却有几分沧珠月明的韵味。她边和那两个女道闲聊,边赤脚荡水,火把下,白皙玉足牵起的涟涟水珠似镀了薄金,晃的人眼角迷离。她身后站着四个持剑的俏丫鬟,看底子气韵,十足的武林高手。

隔着潺潺水流,五个着装皆青衫翠衣的姑娘围坐在她对岸,四个聊得热火朝天,一个沉静安定,面容无波。

最上游是一个红衣姑娘,单腿支着,正往淙淙溪水里丢石头,明眸皓齿,琼姿玉貌,腰上别着长鞭,模样干练。

宋语坐在她旁边,紫白拼色的劲衣骑装,面容光洁干净,姿色与红衣姑娘不相上下,两人虽无谈话,但举止可见关系亲近。

“看样子他们不是一伙的,是几股不同的势力组成。”孙神医忽的说道。

我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她:“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方了,你还不能告诉我你去画筑岭为了什么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摇头:“现今还在画筑岭外壁,等入了内山我再告诉你。”

越是这样卖弄神秘,就越勾我的心思,可见识过了她的嘴巴严实程度,深知再问下去也是自讨没趣,反正这浑水,不管乐不乐意,我都蹚下了。

抬起头,月盖万里,霜雪似的华光从枝头洒落,点在秋花翠锦上,心情却没有因美景而变好,反而冒出一丝苦涩。

这是我劫后重生的第一个佳节,本来不能和杨修夷一起过就很难过了,如今却要在这深山老林里陪孙神医一起喂虫子。她若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也就罢了,偏偏性格这么别扭讨厌。

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枕臂独卧,从上春城出来后,我的胸腹不知何时开始又发闷又发疼,有时如磨盘压下,有时如针扎虫咬,当初师尊放掉我身子里的血也没觉得这么煎熬。

翻来覆去难以入睡,隐约可以听到坡下那些外出的男人渐序归来。孙神医斜靠在一旁,若有所思的望着月亮,素衫因风微动。云高天阔,她清隐宁静的身影像融入了青山幽景。

师尊说她毒入膏肓,除去邪术巫术,无药可医。她身为大夫,自己也应知晓,但这些时日,她一些将死之人的悲怜都未表露。就连现在,最惹人追怀惆思的中秋静夜,她也只是淡淡的看着月亮,不悲不喜,不吭不声。

我闭上眼睛,忍住自己不去过问她和宋闲的过去,却在这时,忽的听到一声惨叫。我一个激灵坐起身子,声音来处是前头松林。溪边那三四十人闻声早跑了过去。我看向孙神医。一向不管闲事不招是非的她忽然转了性:“走,去看看!”

因要隐蔽行踪,我们绕过土丘。沿着松坡往下,还未从小松林拐过。便遥遥听到一阵朗笑:“哈哈,徒儿,总算不是我二人过这寂寥的中秋了。”

声音清空悠长,淼淼如烟,听语气很耳熟,音色却从未闻过。

拨开眼前草叶,我们蹲在地上,远处苍劲松木下,两个圆滚滚的身子相对而坐,中间呈着白玉棋盘,棋盘旁,竹樽薄酒,月饼香糕,牛肉小炒。

两匹骏马在他们身后吃草,马尾轻扬,不时来个闲散的响鼻。

竟是那两个大小胖子。

一个瘦小的男人跪坐在他们斜侧,剑弩弓枪洒了一地,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到他双手双脚不停的颤抖。

那模样斯文的锦衣公子和一个扛刀侠客朝大小胖子走去,未待锦衣公子开口,大胖子先笑道:“月升画筑岭,独酌不解饮,正愁无人聚,叹时诸君临。”

锦衣公子冷笑,没有客套含糊:“看二位模样,想必坐此已久了,可是在等我们?”

大胖子看了眼他,抬手落子:“我们是踏着沧沧柳水拾石而来,专挑在这赏月喝酒,下棋作诗,与你们何干?”

“赏月喝酒,下棋作诗,在这?”

“这里山清水秀,风阑气爽,临潭水光将月色打得更亮,令人文思泉涌,忍不住便想卖弄一番风雅,小伙子要不要来喝一盅?”

宋语一笑,上前道:“柳水自柳州而来,途径柳州益州郴州,你说你们是踏着柳水拾石而来,难道是从画筑岭上下来的?”

大胖子赞许的看向她:“姑娘不仅声音清丽,见识也广,画筑岭所在未山一脉,这柳水只在未山脉细中流行,以河谷山涧为掩,怕是许多走南闯北的江湖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夸我的话先别急着说,你先回答你是不是从画筑岭上下来?”

“怎么,姑娘不信?”

宋语一把抽出长剑,直指而去,轻喝:“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大胖子看了眼染霜的剑锋,轻笑:“采石人。”

锦衣公子扬眉:“采石人?”

大胖子敛了笑,沉声怒道:“柳水途径数座名山,沿流冲下许多山石,浑浑如美玉,我师徒二人恰好凭借雕砌玉石为生,因而逐流随下,究竟是何处冒犯了诸位?”

“哈哈!”宋服将宋语的长剑挡开,轻摇折扇笑道:“玉石好,在下几代医传,对金明玉石亦有些研究,柳水这儿最盛产的怕是水昀石了,前辈可知水昀石也可用来当药材?”

“公子是在说笑吧,水昀石只在关东才有,盛产之地为秋风岭,柳州郴州这一带只盛产梨石和腊石,若遇上天时地利,浸润过柳水的腊石,可能会质变为翠血石,那才叫药材,并且价值连城。而你说的水昀石用处却不大,磨粉后顶多止泻之用,但天下止泻之物太多,它是排不上号的。不过它乌黑盈亮,颜色极美,现今多半用作女子画眉用的黛粉,这用处可比它在药材上的用处大得多了。”

虽然听不大懂,但感觉得出他的见多识广,这骗子当的真专业,一道一道的。

宋服惊诧的挑起眉梢,而后大笑:“高人如何称呼?”

中年女道不悦:“这便信他们了吗?”

“如何不信?这些石料之隐蔽,怕是我父亲知道的也没他多。”

宋语重握起剑:“二哥!”

说话间,以双刀姑娘为首的一队人从前头赶回,其中一个男子遥遥叫道:“弟弟!”

他的身形同样瘦小,一身繁复累赘的打扮,肩背刀剑,腰别弓弩,长鞭缠腹,腿绑箭筒,和地上那男子面貌几乎一样。

“哪个王八蛋害的我弟弟!”

话音刚落,一道玉光在月华下极掠,光影过后,气焰汹汹的男人眨了下眼睛,身上所带兵器卸了一地,而后也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而那道玉光,不过一颗棋子。

小胖子睨去一眼:“你不妨嘴巴再脏一点。”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中秋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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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情形,怕是有狗咬狗的好戏可看。

不过没想到最先出手的会是宋服,他厉喝住手,疾步上前,一手捏住了小胖子碗口粗的胳膊。

我眉梢一挑,他竟不是要动手,却是偷偷往小胖子的肥手里塞了张纸条,恰好只有我和孙神医的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的小动作,没想到他和那大小二胖是一伙的。

“二哥!”宋语上前将宋服拉走,瞟了眼地上那对双胞兄弟,压低声音道:“犯不着为了这两个败兴的家伙得罪别人!”

“宋二公子!”一位跟随双刀姑娘而来的道士叫道:“这两位前辈并非恶人,的确是采石大师,我几日前在柳州子霞山见过,他们还慷慨解过我的燃眉之急。”

我朝那小道士望去,模样很清秀,身板却高的很,这时听得孙神医冷笑,声音极轻:“这潭水可真够深了,连雁清也被收买了过去。”

话音一落,包括大小二胖在内的数人齐齐抬头朝我们这处望来。

我头皮一麻,马上拉起孙神医逃跑,这次他们没有放过我们,至少有六人追来。

回过头去,好在没有那大小二胖,他们听过我们的声音,若是被他们捉到,搞不好会被杀人灭口。

神思混乱,慌不择路,没跑多远,忽的脚下一滑,我们从一个秃壁上直直摔下。

这一跤摔得极疼,我抗打耐摔本事这么高都痛的龇牙咧嘴。她也没好到哪儿去,衣袖都被磨破了,借着月光,可见她前臂上七八道血痕。沾满了泥土绿汁。

我用手势示意她处理一下,她摇头,抬眸朝我看来,眸色异常的不安。急声道:“田姑娘,他们这次抓住我的话,我定是没机会逃脱了!”

我忙掩住她嘴巴,她拉开我的手:“对不住了,但无论如何你都要替我拖住他们,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微睁大眼睛:“你要干什……”

不等我说完,她忽的身子后移,拔刀刺入我的小腿,我一把推开她:“你干什么!”

她摔在地上。匆忙捡起匕首朝我扑来。我想要爬起。腿上伤口却传来剧痛,顷刻便令我浑身大汗,意识溃散。

刀锋再度扎入我的小腿。我仰首惨叫,睁开泪目看清她手里的匕首。刀锋淌下黑血,竟掺了令人痛不欲生的九葵草。

她摸出一包药粉,语声微有颤抖:“田姑娘,这是解药,伤口你自己包扎,看在我们师父的交情上,就算你死在了她们的手里,也不要恨我……”

我撑起身子,吃力的喊她:“孙嘉瞳!站住!”

“站住啊!”

“我带了巫器阵法,你不用走的!”

“孙嘉瞳!”

……

她却头也不回的朝一处幽径跑去。

因身子虚弱,伤口也恢复得极慢,我踉跄的从地上爬起,这时神思一凝,我极快回身侧步,躲掉了中年女道横来的一脚。

“小贱人,这次学精了。”

艰难的攀住磐石,我冷冷的看着她:“先前踢了我,你以为还有第二次么!”

她眉梢微扬,掌心蕴出长剑,直指我胸口:“游惜惜,识相的乖乖跟我走!”

剑锋闪着寒光,有银牙霜芒,我微眯起眼睛,想了想,点头:“好,我跟你走。”

语毕,怯怯的往右侧磐石瞥去一眼,她眉目一紧,我忙扬起笑脸,张开手臂:“那边什么都没有,走吧。”

她眸色森寒:“滚开!”

我回过头去:“师姐,快跑!”

她一把将我推开,疾步奔去,我撞在地上,顺势抓起石头在我和她之间摆下最简单的横刀阵。

不理会她的怒骂,我极快解开包袱,掏出纵玉和白草,这时神思发麻,回头看到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出现在峭壁上。

心下大惊,我慌忙摆阵,那小胖子身手竟这么好,瞬息便到跟前,恰好紫云阵法落定,我往前滚去,将他和中年女道拦在了凝红紫壁之外。

长舒了一口气,我压下心里的恐慌,起身看向小胖子,五官说不上丑,但也不漂亮,一张肉鼓鼓的圆脸,像十六个包子捏在一起。而且离得这么近,可以看到他身子异常庞大,个子跟杨修夷差不多高,但他胖的发指,我猜他打架根本不用拳脚,一跳就是一压一个死。

他的目光凝在我的脸上,眸子极黑,很是锐利,眸中神色比我想象的还要愤怒和震惊。

我忙收回视线,虽隔着阵法,可就是莫名害怕,不敢再看,从包袱里摸出棍子当拐杖,朝孙神医消失的地方追去。

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他仍站在原地,直直的看着我。大约是看到我转身,他抬手拍打阵壁,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眸色,我舔了舔唇瓣,忙加快脚步离开。

越往前面路越崎岖泥泞,我将顼酒洒在衣裙上,然后弄了个小火把,一路追着脚印,未想拐过一个路口后,出现了一片偌大的软土,满是凌乱的脚印,有人的,有动物的。

疲累的把身子压在棍子上,思量半日,眼下唯一还能找到她的方法,就是她说的那个水潭,若是先她一步守着,定能等到她。好在那边有王悦之那些人在,她一时也不会冒险过去。想想她肯舍得抛下我自己行动,打的算盘应就是尾随他们后面了。

以乾元星阵很快就寻到那些人的下落,饶了这么一大圈,离他们竟还很近,我转身朝东北面走去,走了约莫一炷香,感觉不对,再停下摆阵法,他们竟又跑到了我的东南边。

心下一咯噔,我不禁失笑,这是行路障法里最简单的一个,名叫浊世笑,一般人就是想中招也难,只怪自己脑子晕乎乎的,又大意,又倒霉。

回到那片空旷的软土上,破阵之法就是将软土上杂七杂八的脚印用沙子抹平。

抹着抹着,忽然觉得不对,我皱起眉头,伸手拂开那些沙子,渐稀露出一块半丈来宽的古旧石板,敲了敲,下面是空的。

我支起下巴,是打开呢还是不打开,终归好奇心占了上风,神思确定下面没什么阴邪怪物后,我抽出匕首沿着石板边缘刨掉那些经年累月凝固在缝隙里面的沙子,这年份,怕是最少都有七八十年了。

以匕首挑起一条小缝,把棍子强塞进去,寻一个支点,不是很厚的石板被我移开了一半。

一阵发臭的霉味顿时散出,我捂住鼻子,将火把微微下沉,是处不算大的空间,也就一张八仙桌大小,里面堆满了以红布包裹的长方形小物。

我捡起一个,分量很轻,揭开红布却不由一愣,竟是个灵牌。

“故君刘安义……”

又捡起一个,童男李军正。

一连翻了六个,全是男子的灵牌,且都为故君和童男,没有一个父辈的。

将剩余的石板往一旁推去,借着火把看清灵牌最底下那堆暗黄暗黑的东西,用棍子挑了挑,大多已发霉发烂无法辨认,只能认出不腐草和紫翠砂,应是用来保灵魂平安入阴司的阵法。

“真是怪了。”

我低声嘀咕,按理说灵牌是该放在供桌或槅子上的,怎么一堆挤在这里,而且每个都以红布包的严实精致,加上底下的阵法,完全不像是被仇家所抛。

将这些灵牌包好,重放回原处,合上石板,转身离开时,心绪莫名叹惋,没由来的悲凉从心底升起。

我仰起头,月色滟滟,凉如水,明如镜,有急促的风波荡过高空,夜岚翻涌,云雾迭迭,分明穿林过枝的风声呼啸刚劲,却让我觉得那么柔软和安详。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中秋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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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章过渡的写的好累,zz~~

赶到潭边时,王悦之他们已经在了,火光明烁,人影憧憧,我抬头望了眼月亮方位,约莫亥时七刻。

因这其中高人太多,我不敢放神思出去游晃,所以听不大清他们的谈话。

只见双刀姑娘以火把指着潭水,不知说了什么,忽的将火把甩出去,明亮的灯火在空中划出弧线,光影急闪间,可见潭水很深很清,也可见这一汪清池中满是游来曳去的尖牙鱼妖。

王悦之举目远眺,回身望向那个讨厌的中年女道,隐约听到他的声音:“常凤道长,劳烦丈量下这里的距离。”

女道对他倒是恭敬,摸出一把尺吟,尺吟很快飞回,我依据来回的时间判断,大约有九丈。

女道说出距离后,人群哗然,这时一个青布褂袍的中年男子朗笑走出,方才追我和孙嘉瞳的六人里他也在,应该有些玄术底子。

他们聊了几句后,女道唇角轻撇,似笑非笑,往后退了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中年男人笑声洪亮:“区区九丈,你们看着!”语毕,一撩衣袍,身躯跃起,速度极快,跳得极高。

不料,跃至潭水正上端时,忽而一道百丈来高的紫蓝螺纹壁隐现,穿过后,他大呼不好,身子直直的坠入了湖里。

华色银光,水面粼粼,他拍碎湖面的月影朝对岸游去,再下一秒,他发出惨叫,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密密麻麻的尖牙鱼妖从湖里跳起。攀上他的头部脖颈,岸上众人发出惊呼和尖叫,我忙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水面恢复平静,除了那一汪染红的清水之外,连件衣服的碎片都没有浮上。

掩下心中情绪,我抬起头四下张望。目光停在南岸的芦苇丛中,一个清癯的老道长也发现了那边为破阵之点,但大片流沙沼泽横亘,怕是九天上仙掉进去了也爬不出来。

我继续想其他的方法,这道长先有了主意,与众人讨论后,他在地上以树枝划了无数形状各异的线圈,而后众人分为七组,依着那些线圈开始挖坑。

看清他们所挖的坑洞后。我不由扬眉,竟是川陆阔下诀,这是破阵列法里最安全稳妥的一个。但我不会,因为它要关联星序地盘,九宫八门,而我对涉及奇门遁甲的巫术向来一窍不通。

“快看!”

“那是什么!”

一阵骚动响起。转过头去,明明耀耀的火光中,王悦之一个手下从坑中捡起一颗人头。那颗人头绿的像滚了树草汁液,有脏兮兮的霉毛从他五官里长出,我瞪大眼睛,是宋府后院竹林里的绿色妖人!

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一个姑娘叫道:“这,这长得好像云大侠!”

人群霎时哗然,那书卷斯文的锦衣公子慌忙拨开人群,看清那头颅后,失魂落魄的跪倒在地:“师兄!”

“真的是云大侠!”

“云三凌真的死了!?”

“这里太邪门了!我们根本就不该来!”

“大师姐,我好怕,我们走吧!”

……

绿色妖人。宋府盘根错节的地下廊道,满是刑具的腐朽殿室,孙嘉瞳。宋闲,宋庸,宋家兄妹……

远在江左曲皓的宋府怎么会和郴州画筑岭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孙嘉瞳死活要到这边来又到底想做什么?

我抬起头,望着夜色下连绵起伏的山麓,若说画筑岭阴邪可怕,可我没有感觉到一丝戾气,相反还让我觉得柔和安详,悠久宁静。

可那些灵牌,鱼妖,绿人……这些无一不是让寻常人一想起就害怕的东西啊。

“大家快看!那是什么!”中年女道忽的大叫。

我回身,顿时头皮发麻,身后芦苇高丛里不知何时出现无数人影,成群大片,并不断从土里钻出。

人群发出惊呼,我慌忙爬起,神思却无法凝集,抬起眼睛,四面高空都出现了一道紫蓝螺纹壁,不由想起辞城地下让玄术巫术皆无用武之地的诛神殿。

这时目光瞅到远处一个清瘦身影,跪坐在一块倾斜石碑前,那石碑上有血色凹槽,她正在往里面淌血,每次鲜血从凹槽渗入到石碑下的泥土时,便有大量绿人从土里钻出。

恍若闷雷乍响,我扬声大喊:“孙嘉瞳!快住手!”

她回头看我,面无表情,仍保持着那个姿势。

我忍无可忍,就要破口滥骂时,几个绿人已扑到跟前。

我忙仓促后退,旋身挥棍,击中一个绿人肩背后,脚步陡转,右手随之用力,匕首凌空一划,割开了他的喉咙。

绿色汁液喷溅到我身上,皮肉像被煮沸一般烂开,眼前的绿人远远毒于宋府后院。

偏偏这时,胸腹间的痛闷感越发强烈,我咬住牙,长棍挡开几个绿人,回头看向石碑,孙神医已不知所踪。

一场混战势不可免,我一路退至潭边,红血绿沫涓延在地,头颅断臂重叠成路,有几人铤而走险,站在湖边引那些绿人扑去,绿人落水,鱼妖啃食,不多久,鱼妖的尸体浮上水面。

一切发生的极快,一盏茶的功夫,从岸上到水里已一片狼藉,堆满了破骨残体。

同为血肉之躯,其他人没有重光不息咒,饶是平日身手多好,博得多高的江湖地位,眼下情况他们根本无法好好交手。

绿人浑身都是毒,哪怕被指甲划到对他们而言也是致命的。

这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那边的绿人仍在前赴后继,几个姑娘发出绝望的尖叫,甚至有人直接跳进了水里。

“姑娘!”

脚边响起一个声音,我吃力的用棍子将一个绿人推进水里,伸出手:“道长,快上来。”

他蹲在刚挖的坑里,神色焦急:“姑娘,这里有暗道,我掰不开这石鼎,你快想办法弄些尸人的血水来!”

他满手是血,艰辛的托着坑中横生出来的石鼎,一根断指卡在石鼎和坑壁上,我忙道:“道长你撑住!”

话音刚落,喉咙忽然奇痒,心口像有无数东西在蠕爬,我不可抑制的开始狂咳,一口鲜血猛的吐出。

“姑娘当心!”道长惊叫。

一个绿人在我肩上挠下一块皮肉,我回身横棍,却被另一个绿人抓住了胳膊。

就要被他们撕成两半时,一个庞然大物冲了过来,像块圆滚滚的磨盘,我忙闭上眼睛,这一闭就直接昏死了过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中秋夜(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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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来的人不到十五个。

常凤女道的半张脸被绿液毁了,宋语的手背被溅出许多细小的血窟窿,唯一安然无损的人,是与狐狸面貌极像的男子,名叫赵龄。

我们灰头土脸的坐在土砖垒的地下暗房里,三只火把幽幽的烧着,宋服宋适两兄弟挨个帮众人检查伤势。

我缩在角落,打量着方才我们掉下来的那个圆洞,在右侧土墙上端,爬上去应该不难。

我必须在他们注意我之前逃走,否则我就是孙嘉瞳的替罪羔羊,落在他们手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胖子在我身旁坐下,侧眸看着我,我投去一眼,杳杳明灭的火光下看不清他神色,我笑了笑,不动声色的往一旁挪去。

虽然他刚才救了我一命,但我对他仍是没有多少好感,心想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为好,他那张肥成包子铺的脸兴许会让我这辈子都不想吃包子了。

想了想,我又往旁边挪了点,跟他坐在一起实在太惹人注目了。

这时胳膊一紧,他伸手拉我过去,我一惊,未等反手抽出,他拿住我的手腕,粗成一绝的手指按在我腕上。

我不解的皱起眉头,却见他的手指来回摩挲了好半天,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后,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捏棋子还能隔空移物,探脉搏,他一根手指比我手腕都粗呢。

他哼一声,看向宋语,很神气的说道:“过来,给她诊下脉。”

宋语一愣,像看到了神经病。

宋服笑道:“还是我来吧。”

小胖子一掌拍掉他的手:“你来什么。把你妹妹叫来,去!”

市井传闻中纨绔到不行的宋二公子,闻言竟真的乖乖跑去了。

我忙叫住他:“不用了!”

这时,一个神情悲伤的绿衣姑娘抬头朝我们看来,我也朝她望去,对接上视线后,她眉眼一凝。我暗道完了,抬眸看向石洞,拼死一搏总好过坐以待毙!

回眸冲小胖子扬唇笑起,伸手一指:“帮我拿下包袱。”

他转过头去:“在哪?”

我猛的在他脑后敲下一棍,几乎同时,绿衣姑娘伸手指我:“她和孙嘉瞳是一伙的!”

从肥掌里抽出手,我朝右边跑去,常凤喊道:“快抓住她!”

最先扑来的是在右侧为老道长包扎的宋适,我陡转长棍。直直戳去,他微微侧闪,握住棍子,另一只手伸来抓我。

我松开棍子,贴着另一边旋身而上,手肘击在他背上。咬咬牙,心一狠,又一掌击在他被绿人汁液腐蚀的伤口上。

他惨叫跪地。我夺回棍子,耳边掌风击来,我忙转身,侧踢向身后扑来的两个绿衣姑娘。

“姑娘你快走!”

一声娇喝蓦地响起,双刀姑娘蹿来,两把雪亮的刀子逼退绿衣姑娘,护在我身前。

常凤怒道:“未锦,你在干什么!”

“以我和孙嘉瞳的交情,你说我在干什么!”

“五妹!”王悦之起身道,“我说了多少次。孙嘉瞳和我们湛明堂再无交情!”

“和湛明堂没有,和我有!”

我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爬上土墙。

一个绿衣姑娘怒道:“未锦!我二师姐三师姐都死在了上面。你不让开就是跟我们沐云山庄为敌!”

“闭嘴!”

“好!你那就看看你有多少本事能拦得住我们!”

这土墙的岁数定有百年以上了,很是粗糙,倒方便我攀爬,不料,右腿刚支上洞口时,左脚被人狠狠的往下扯去。

小胖子一脸盛怒的瞪着我:“下来!”

我死死拽着洞壁:“放开!”

包子铺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恶狠狠道:“不下来我不客气了!”

我懒得废话,抓紧洞壁,右腿朝他脸门猛的蹬去,没想这胖子脑满肠肥的,动作这么敏捷,侧头就避开了。

这时,一个绿衣姑娘执剑冲我袭来,我单手攀住洞壁,准备以棍子挡开她,小胖子却先我一步抓住了剑刃,只听金属鸣响,他竟空手将那银亮的剑刃折弯砰断!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将断剑扔在那姑娘脚边:“滚开!”

回手扯我:“你给我下来!”

我用棍子撬住洞壁,眼看双刀姑娘撑不了多久了,我这么下去必死无疑。

这时眼角余光瞅到洞壁上一块外凸的土砖,我心里发起了狠,探手去抓。

他没了耐心,使力把我拽下去,借着力道我拔出土砖,回身砸他,他极快拿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腰肢。

竟然碰我的腰!

我大怒,抓紧手中的棍子,踢开他的前臂,右腿勾住他的脖子,随后才想起这家伙胖的压鬼鬼死,撞神神飞,如此惨绝人寰的身子,我根本勒不死。

但没想他速度这么快,我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身子便瞬间失了重,为了不让脑子砸地,我不得不揪住他的衣襟,几乎是挂在了他的肩上。

头上传来巨响,被我抽掉一块土砖的洞壁噼里啪啦砸下了一堆砖瓦土块。

小胖子想稳住身形,因我在他身上又推又打没能如愿,结果我们一起摔在了地上,我一屁股坐在他的胸口,看上去肉呼呼的家伙,胸口硬的像穿了盔甲。

未待我从他身上爬起,整座暗房忽然坍塌,刹那烟雾弥漫,尘土蒙眼,小胖子翻身压在我身上,抓住我拍打他的手。

“地塌了!”

不知是谁忽然尖叫了一声,我撑起身子,下一瞬,我们身下的黄土也裂开了缺口,我和小胖子一起掉了下去。

以为下面很深。不摔死也得摔个半死,没想一丈的高度都没有。

尘烟呛得众人拼命咳嗽,黑暗中一个男音响起:“大家都还在么!五妹!”

“王公子。”宋语声音微弱,“我在你右侧,快扶我一把。”

一根中天露燃起,我单眯起一只眼睛,是王悦之那小娘子。

她举着中天露四下一照。是个很小的空间,比二一添作五的酒窖都小,四面土墙,浇了层掉的差不多了的石灰。

“是这里!悦之,我梦到的就是这!”小娘子忽的喜上眉梢,眸色打量,转过身激动的说道:“这里有四方地窟,我们应是和五妹他们分散了,要先找到外面的甬道!”

小胖子从我旁边撑起身子。我忙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他似乎坐了起来,接下去就没有动静了,静了好半天,他忽然叹了口气,把我抱在怀里。

我不由起了一身冷汗。想起很久以前在一本怪志上看过的一个故事。说一个男人因为太丑一直娶不到媳妇,所以他把刚死掉的漂亮姑娘一具一具抱回家,每晚同床共枕。等尸身烂掉了就把姑娘扔了,再去找漂亮姑娘的尸体。

眼下情景,他丑,我漂亮,我还装成了死人……

不由起了更多的冷汗。

王悦之在废墟里扒了好半天,除了宋语外,只找到一个赵龄。

本来从绿人爪下逃生的人就不多,如今更少了,除了我和小胖子,还有王悦之。他娘子,半死不活的宋语,和活着跟死了没两样的赵龄。因为这家伙压根不说话,不理人。

王悦之的妻子对这似乎很熟,她研究半日,让王悦之砸掉一面土墙,王悦之明显是个聪明人,一笑:“天色已经不晚了,我们得好好休息,外面是福是祸还不可知,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那五妹她……”

王悦之笑道:“就是想到五妹会有这个念头,我才这么说的,你先坐下,可有哪里伤到?”

“没有,韦朵韦菱把我保护的很好,她们却……”她难过的一笑,“你先休息吧,你们都受伤了,我来守着。”

“嗯,一个时辰后叫我。”

“嗯,你躺好,腿给我,我帮你揉揉。”

……

听着他们的谈话,我心里涌出无比的歆羡和向往,这便是传说中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吧。

想想以前的年月,没有血仇和家恨,我的人生那么简单,最大的愿望是入世随俗,找到父母,然后有个良人可以白头偕老。

入世随俗……

当初下山,从望云崖一路奔至柳州宣城,我一心向往恬淡简单的市井生活,如今回顾,其实在山上的那段日子才是我这辈子真正快乐恬然的光阴。

一丝酸涩从心底直冲鼻尖,变成眼泪从眼角悄悄滑下。

六年前的中秋佳节,无数烟花在天边绽放,我却被君琦沉入冰冷黑暗的安生湖底,受尽人世最可怕的折磨。

六年后的今天,我被师父赶下山,奉命保护孙嘉瞳,却被她抛弃,为了活命,现在不得不在一个心理变态的死胖子怀里装死。

没有杨修夷,没有师父,没有亲人,只有满地的尘埃泥石,还有胖子和我身上臭的不行的绿人尸水。

若是师父知道真正的孙嘉瞳是这个模样,还会让我救吗,还会贬低我吗?

忽然觉得那么难过和悲伤,不管会不会,眼下我只能一直救她,若她死了,我回去无法跟师父交代。那时告诉他孙嘉瞳的真实为人,怕也是要被他当做我推卸责任的借口。

可我实在搞不懂孙嘉瞳到底要什么,她既然能用血阵引出那么多绿人来攻击我们,又为什么费尽心思要我来这鬼地方破阵?

一直以为她面冷心热,善良仁义,但如今所见,她就是个敏感或缺,心狠手辣,甚至没有担当的小人。

看她流了那么多血在石碑上,我比谁都心疼,那些全是杨修夷前段日子用各种名贵药材,每日定时定点为我补的啊。

杨修夷……

眼泪越流越多,我好想他啊。

第二百二十七章 机关

、、、、、、、

ps:

抓狂ing,不到三千的字,我写了整整两天,彻底的手残了!!!!

四面土墙被尽数砸破,土墙之外,又有土墙。

小胖子摸了一把:“是三合土。”

王悦之以剑柄狠敲了数下:“不错。”

他的小娘子惊道:“怎么可能!”

“若是三合土,我们岂不是出不去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赵龄突然发话。

没有玄术巫术,也没有强有力的钝器,除了头顶那个破洞,的确是无路可走了。可是头顶那个破洞外面早已黑乎乎一片,我们错过了最佳的逃跑时机。

用小胖子和小娘子的话分析,此处有许多这样的暗房,按照某种既定轨迹年复一年的移动交替着,推动它们的是湖底的机关,以潭水为源力。

这真是一个令人精彩叹绝的设计。

紫蓝螺纹壁令玄术巫术无用武之地,它的破阵之点被设在沼泽里,没有玄术根本到不了。

而湖里的尖牙鱼妖,别说人游过去,便是木船舟伐都能啃个精光。

设阵之人留下的过湖之法,应就是我们所处的这个地下机关。

当初玄术和武术我都学不了的时候,师尊最先让我学的就是机关秘术,可是我脑子太笨,不懂灵活变故,他恨铁不成钢之下,只能听从师公的建议,让我学这世人最不齿的巫术。若当初脑子好使点学了机关秘术,我说不定有机会可以逃出去,并且摆脱他们了,但现在我只能躺在地上装死。

宋语昏在我旁边,她的左肩被泥块击穿,要不是小胖子和赵龄跟开药房似得,带着一身的药材膏粉。王悦之的小娘子又有一手包扎绝活,怕是她的小命就要留在这了。

我不时偷眼朝赵龄瞄去,跟狐狸真的太像了。不免让我生出亲近之感。

俊挺的鼻,秀致的眉。弧度绝艳的双唇,还有如雪凝脂的肌肤,可惜的就是气质实在不像,狐狸爽朗清逸,大大咧咧,有时像个神经病,他却内敛寡言。举止尔雅,不喜说话。

他们又讨论一番,最后决定从顶上的破洞爬出去,我总算松了口气。巴不得他们赶紧走。

赵龄过来背起宋语,我赶紧屏息,希望他们懒得管我,但事与愿违,一双肥爪扶起我的肩膀。接下去就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心下恼怒,这死胖子,找到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收拾他!心理变态的恋尸怪!

从暗室洞口爬出,空气湿闷酸臭,王悦之举起中天露。是条狭窄的甬道,下面果然有许多暗室,皆被嵌在纵横交错的轨道里,以巨大的轴承链接。

他回头说道:“这湖不大,出口应该就在前面,大家小心一点!”

他们连走带爬往前走去,空气越发腐烂,可以清晰的听到水流声。

我们的甬道下面就是湍急的水流,越往前面,水声越大,空灵的回音自四面八方荡来,黑暗漫无边际,层层叠叠。

我被小胖子放在背上,这甬道狭窄难行,对他这个体型而言极为困难,更别说背上还有个我。

他每走一步我都胆战心惊,恋尸怪归恋尸怪,最怕的就是他走累了,把我这具“尸体”扔下去。

约莫一盏茶后,狭长的甬道口出现一个半丈来宽的石台,王悦之跳了过去,转身扶我们。

除了我和宋语,几乎每个人都气喘吁吁,王悦之扶起小娘子:“琴儿,疼么?”

小娘子摇头,挽起他的裤脚,语声担忧:“你的伤势如何,可有不适?”

小胖子把我放下,喘气喘的特别粗,伸手把我脸颊的头发拂到一旁,这时一顿,肥爪贴在了我的胸上。

轰!

我身子一僵,他倒好,那肥手竟还在我胸前摸来摸去!

血液沸腾,我忍无可忍,就要发作时,他忽的出声:“任小姐,你来看看她这里是不是有东西在爬?”

我一愣,先前胸口便有这样的感觉,但一直以为是自己亏血头晕造成的,被他这么一说,这感觉变得越发的强烈。

小娘子道:“悦之,你让一下,我过去。”

小胖子抱起我的上身,小娘子从斜侧爬过来,就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石台传来了一声清脆的迸裂声。

我们齐齐僵住,赵龄大吼:“抓住木轴旁的那根铁链跳到那边去!”

王悦之转身抱起小娘子,赵龄也是轻灵一跃,小胖子抱着我跳去的那一瞬间,我心念一动,极快伸手抓住木轴,膝盖撞在他肩上,从他怀里脱身,他始料未及,身形踉跄,应变能力却是一绝,跳过去后单手撑住甬道,灵巧跃起,避免了掉下去,回头朝我看来,眼睛睁得很大。

我踩在石壁上,借力跳回了石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丈量来路的距离。

“姓田的!给我回来!”

蓦地一声咆哮,差点没让我摔下去,我回头看向小胖子,脸色一冷:“你认得我?”

他恶狠狠的瞪着我,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怒道:“我跟你师门交情很深,快给我过来!”

我打量他一眼,这么胖的身子,要是跟我师门交情深,早就天天被师父拿来在我面前说三道四了,鬼才信他。

抬头看向上空,有一捆锈迹斑斑的铁链,我吸了吸气,就要跃起时,脚下的石台却彻底崩断。

身子瞬间失重,我惊叫了一声,仓促间抓住一块外凸的石头,石台在我身下跌落,发出沉闷的碎裂声掉到水里,回音轰鸣。

几乎下一瞬,我的腰上一紧,小胖子抓着铁链跳过来,把我揽在怀里,凌空翻身,大粗腿蹬在断裂的石台上,以极其诡异的身形倒转着跃到了对面的甬道。

我吓得脸色惨白,心跳急促,手心冒出许多冷汗,他抓住我的肩膀怒吼:“你就不能安分一点!要装死就装的老实点!再乱跑我把你从这扔下去!”

王悦之他们都看着我,小娘子惊道:“你竟没死?你如何做到把自己身体冰冷成那样?”

我看向她,再看向王悦之,想了想,直接道:“没错,我是跟孙嘉瞳一起的,但绿人的事情跟我无关,放我一条生路会累着你们啊!”

转身看向小胖子:“还有你,既然你认出了我,那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了,你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完成心愿你要拿我去领赏钱还是拿我去卖,我都随你。”

他冷着一张脸:“什么心愿?”

我擦掉脸上的汗,没有说话,小娘子递来一块泥石,冷冷道:“揉碎了搓手吧,下面这段甬道很滑,不好爬。”

我一愣,她继续道:“你若是善人,我们放你一马无可厚非,你若是恶人,攫人性命者自踣,心存恶念者自隳,终会有报应,大可不必经我们的手。”

小胖子一哼:“什么狗屁歪理,若是恶徒,遇之必除之,还留着等他祸害别人么?”

说着夺走那块泥石,我下意识后退,却见他从怀里掏出巾帕,又把衣袖撕下几条,将泥石揉碎了包在里面,拽过我的手,缠在我的手心,又弯下身绑在我的膝盖上。

“你怎么和孙嘉瞳混到一起的?跑到这边来做什么?”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王悦之忽的回头:“姑娘姓田?”

心下一惊,我看了眼小胖子,他抬眸回看我,我摇头:“不是,我姓月……我姓杨。”

小娘子眉梢一挑:“杨?杨是个大姓,倒是不错,姑娘生得绝色艳逸,一貌倾城,少有的美,可是从京城来的?家里想必是个权贵吧。”

“不是,你不用试探了,我跟那个世族杨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父母早死了。”

掩下心里的惊慌,我面淡无波的望向前头。

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帮孙神医,我绝不愿横生出其他枝节。

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纱布,师公说过,险莫大于人心之念,变莫快于人心之易,越是对你好的莫名其妙的人,越要提防。

那小胖子,他认出了我,却没有要我的脑袋,知道我装死还带着我,累成了死胖子也不愿把我扔下,这说明他不是那群拿我头颅去领赏的江湖人。

放眼天下,还有谁想要田初九,并且是一个活生生的田初九?

心中泛起寒意,原清拾和风华老头的面孔在我脑子里出现,还有初次见面时柔声细语,妖娆风情,口口声声说我是她童年玩伴的君琦。

有句话说的没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一定要快点离开他们,越快越好。

第二百二十八章 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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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这个月恢复更新,会把上个月的都补回来的>3

另外弟弟和佳佳生日快乐~~~!~\(≧▽≦)/~,感觉留在这里的祝福可以一直留下去,这样想会不会很奇葩。

推开一块石板,我们从地下甬道爬出来,又是一条幽暗的甬道,宽敞许多,墙面不再是三合土,中天露照过去,刻满了铭文图腾,小娘子细细抚摸:“是东黎的行楷,这里最少有六百年了。”

“咦?”

她蹲下身,抽出匕首在一个墙角轻刨,吹掉上面的尘埃:“这里有个记号。”

赵龄走了过去,背影微僵,小胖子站在他前面,回过头:“你来过?”

赵龄微微一顿,摇头:“不曾。”

小胖子斜斜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廊道幽长寂静,细碎的脚步声显得清脆异常。

我跟在他们身后,本急于想找方法摆脱他们,心绪却莫名安定,尤其是目光触及那些铭文图腾后,虽看不懂,但让我觉得特别宁静。

又走了一段路,甬道豁然宽敞,小娘子提议就地休息一会儿。

他们的手掌都被磨破,皮肉里血泥杂糅,小胖子和赵龄却像没事人一样。

小胖子抄手看着墙上的铭文,赵龄掏出一块锦布轻轻擦拭着他的长剑。

我靠在墙下,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宋语的声音响起:“任琴儿,是你替我包扎的伤口么?”

我睁开眼睛,她坐在我对面。脸色苍白,看模样刚刚苏醒,单手抚着肩上的伤口。

小娘子朝她看去:“没错,这算是欠了我一命么?”

“想要我怎么还,说吧。”

小娘子扬唇莞尔:“你向来心高气傲,若这么一直欠着我,会不会觉得不舒服呢?”

宋语冷然一笑:“做梦。你最好尽快提出来,否则我会忘掉,别想以此要挟我。”

小娘子很无谓的一笑,不再理她。

沉默一阵,我浑浑噩噩又要睡着,宋语忽的勃然大怒:“任琴儿!你竟敢还用我宋家的凝玉膏,你不是发过毒誓再也不熬制我宋家的药了么!”

我被彻底惊醒,任琴儿看着她:“凝玉膏?”

“是我的。”赵龄转过头去,嘴角微扬。如噙一抹四月湖风,“你这鼻子果然灵,我如今是彻底服了。”

宋语一愣:“你?”

赵龄轻抬起眼睛,眸色清和,看了我们一眼后对宋语笑道:“立身之道,自强不息。处世之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习医之道。以严以精律己苛己,行医之道,无贫无富,无官无民。”

宋语僵在原地:“你是……”

“茯苓,朱砂,雄黄,人参,赤箭,是为五药,可对?”

“你是五……!”宋语杏目圆睁。“你怎么会来?你,你的头……”

赵龄清雅一笑:“我能想起一些事了。”

宋语撑起身子:“可是你的身体怎么可以来这种地方?你不是应该被父亲……”

赵龄打断她:“有些事情总需要了却,否则便是服了沉眠水也不能瞑目。”

“你的事情?你来这有什么……”

“不要说话!”

小胖子忽的出声。喝断他们。

任琴儿脸色一变,扶墙站起,气氛刹那安静的诡异。

这时听得咔擦咔擦的机杼脆声,伴随着石盘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响,我睁着眼睛,这声音……

我猛的起身后退,竟是从墙里传出来的!

刻满铭文的墙面像块棋盘一般裂开无数小格,小胖子猛的朝我扑来,我们滚倒在地,三根弩箭疾射而过。

场面顿时混乱,弩箭如雨冲出,小胖子抱着我,抬腿蹬在墙上,翻身跃上石顶。

赵龄他们也跳了上来,宋语忽然指向黑暗处:“那边有人!”

一个人影极快跑走,小胖子摸出一颗夜光珠,珠子击中了那人的背脊。她摔趴在地,怒目的回过头,我睁圆双目,孙嘉瞳!

她浑身湿嗒嗒的,衣服头发紧紧贴着身子,显得尤为清瘦。脸上没有用药水处理过的死人面皮起了大片褶皱,在夜光珠的华色下,狰狞苍白的像是女鬼。

她踉跄爬起,捡走那颗夜光珠,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里。

箭雨消尽后,我们追过去,她方才所站的地方是个甬道分叉口。

任琴儿在墙上四下一摸,最后摸到一块松动的机关石,她怒道:“刚才的弩箭就是她放的!”

宋语朝另一条甬道走去:“你们来看,这边有个潭水!”

水色很绿很深,有着极酸的腐臭,小胖子支起下巴:“她是直接从湖里游过来的。”

王悦之皱眉:“这湖里满是吃人的鱼,她如何过得来?”

小胖子转过头来看我:“绿色的尸人可是她放的?”

我顿了顿,点头。

他笑起来:“你发现了什么没?”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看着他的眼睛,眼形很小,眼眸却很黑很大,深邃湛亮。

我看向湖水,想了想,恍然大悟:“她让绿人跟我们拼个两败俱伤,她再把绿人的尸体抛到湖里毒死鱼妖,然后她直接从湖里游了过来!”

说完我忽的愣住了,她知道如何引出绿人,那也肯定知道紫蓝螺纹壁的存在了,巫术和玄术都派不上用场的情况下,她却非要让我来,我低头看向自己衣上的血,冰冷的身体更加冰冷。

当初她跟我一样,是不知道王悦之这群江湖人要来画筑岭的,所以,她让我来是想用我做饵,吸引住鱼妖,是让我送死。而不是破阵!

那,那师父知道么?

心一下子沉到底,森冷的寒意侵润四肢百骸,我攥紧衣袖,努力控制自己的颤抖。

小胖子板过我的肩膀,担忧的看着我:“你怎么了?”

我咬住唇瓣,师父一定不知道的。肯定不知道。

孙嘉瞳都不知道师父要我为她换血去毒的事,师父哪能知道这个?

绝对不知道的!

宋语冷笑:“这么蛇蝎心肠的女人倒像极了任家某个姑娘,可对?”

任琴儿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宋语继续道:“我问你做什么,你家这一脉在整个任氏门阀中不过只沾了一个姓氏,在外人面前环着任氏的光,到了家族里面,怕是连给任清清提鞋的资格都没吧?”

任琴儿脸色一沉,而后一笑:“我任家的事,宋姑娘如此多心。莫非是想过门?恕我直言,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宋姑娘一介女郎中,在我任家别说提鞋,怕是连主人的鞋面都无资格过目。”

宋语眉梢微挑。又要说话,赵龄沉声道:“宋语,尖酸言语只能称一时之快。口舌招张岂是大家闺秀之范?”

宋语笑起来:“既是君子不齿之辈,何来大家闺秀之范一说,不过某个地道的大家闺秀可是在我宋家学过医的,过河拆桥,见利忘义之举真是为我上了一堂好课。不知那大家千金可还记得当初自己穷困潦倒时,是一个下贱的郎中施予的援手雪中送炭?那个时候,她引以为傲,门楣鲜亮的任氏大族可曾救济过一分一厘?”

赵龄怒斥:“够了!闭嘴!”

任琴儿定定的看着她,目光渐渐归为一汪秋水,波澜不惊。吸了口气,轻声道:“方才我气急,出口冒犯了宋家。冒犯了医者,是我不对,不过我并未作出叛师背道之事,你若还有怨,便怨我吧,但请不要辱及我父母兄长。”

“收起那假惺惺的一套!你们任家的坏心眼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那任清清若非嫡系嫡女,怕是要被幽闭一生了吧,而你的父亲在其中做了什么勾当你可知道,你……”

任琴儿一口打断她:“宋语,你若是怪任清清扰了你嫁给杨琤的美梦,你自是怪她去,何必牵连到我和我父亲!”

我一愣,宋语也敛了笑,明澈的杏目浮出终于一丝怒意。

任琴儿继续道:“怕是没有任清清在,你也嫁不了他,当时的十七个姑娘哪个出生不是比你好,你何以认为自己就排的上号!”

宋语怒道:“那十七个绣花枕头除了出生赛过我,还有什么!?”

“呵!上个月杨琤去了曲皓一趟,你可留住他了,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抓住,你以为自己跟她们有什么差别?”

手腕一紧,小胖子拉起我转身就走。

宋语气急败坏:“你怎知他当时就没有对我另眼相待?你身在华州能知道些什么!”

“就算有又如何,你出生妾室,也只配给他为妾!论及家世和年龄相当,任清清远在你……”

“够了!我出生妾室又如何,我宋语何曾说过非他杨琤不嫁,普天之下又不止他杨琤一个男人!”

“就是!”我终于忍不住了,挣不开小胖子的肥爪,回头说道,“你千万不要喜欢他!”

她们一愣,小胖子停下脚步,我看向宋语:“你不要听任琴儿胡说,你比任清清强多了,我见过的姑娘里,论学识才艺相貌,哪个不比任清清强,那任清清除了好家世,基本一无是处,连脾气都让人讨厌!”

“还有杨琤,脾气更坏,你不要想着嫁给他了。”

宋语看着我:“你认识他们?”

我一脸为她好的神情:“当然认识,反正你不要喜欢他就对了,你们一点都不合适,真的,而且他有喜欢的姑娘了。”

任琴儿凝眉:“他有喜欢的姑娘?你可知道是谁?”

握在手腕上的手蓦然一紧,大胖子拉着我往前走去,我不假思索的点头:“肯定了!那姑娘叫,叫……”舔了舔唇瓣,我一笑,“叫花戏雪。”

“……”

“晃铛”一声,大胖子肥腿一崴,差点没把我压死。

第二百二十九章 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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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当初觉得任琴儿眼熟,原来跟任清清的眉眼有几分神似。

而任清清,六年前进到崇正郡后我几乎就将她忘了。那时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重生的喜悦,和杨修夷三个月的如胶似漆,还有之后接踵而来的悲伤,痛苦,颠沛,挣扎,绝望……

那么多强烈的情感在我胸腔内碰撞,我连她有没有从太乙极阵里脱身都不知道。

但现在可见,她应该活的不错。

关于她的事情我不想多问,对她的好感不能说没有,但少得还不够我塞牙缝,不过从她们的对话里还是听到了不少。

最恶劣的事迹是杨家为杨修夷挑的十八个姑娘被她搅乱,其中好几个姑娘和她家世相当,她们在京城闹得鸡飞狗跳,大到酒宴盛会,贵胄雅集,小到花会茶坊,酒楼戏台。其中惹出了几桩大麻烦,闹出了人命。因这些事,她被父亲禁足在了行登宗门上,已有一年多没下山了。

对于任清清我从来没觉得怕过,但对于宋语就不一样了。

那日在宋府门前,她厉声威吓下人的模样实在让人难忘,这样的姑娘心智手段定是一流的,所以我要早点断绝她对杨修夷的念想,虽然我不一定能和杨修夷在一起,但赶走一个是一个。

从甬道往前走,探路的活都交给了男人,我们三个女人全然忘了这里的凶险四伏,继续叽里呱啦,有时吵架,有时争论。我说了一堆杨修夷的坏话,实在想不出来了,我就把师父的恶习都挪到他头上。最后干脆把秃头阿三的毛病也赖给他。

可能太吵,小胖子终于忍无可忍,摸出一个东西砸我头上,看清是银子后,我忙捡起来塞在怀中,至此说得越来越活跃,巴不得他用银子砸死我。

说到无话可说时才算静了下来,脚步也终于变得沉重。

对话过程里她们反复的提到家世,学识,才能。相貌……足以可见她们对这些的在乎和根深蒂固。当初和任清清吵嘴时她也拿这个压我。那时我虽然能挺着腰板说回去。但事后的苦涩酸楚无法言表。如今又被她们提及,就像一个大石锤又重重压了下来。

杨家曾经给杨修夷挑过姑娘,这件事没人跟我说过,我知道那些姑娘他不会接受。这件事也过去了,但是这足以看出杨家的态度。

家世,我连家都没有,就算父母健在也只是个乡下村里的野丫头。印象中我和爹娘一直粗茶淡饭,葛布麻衣,有时爹爹运气好,打到许多猎物,就给我和娘买漂亮的布子做新衣裳,但那样的布子。可能还没杨家一个丫鬟的衣服来得贵重。

才能学识,我是个世人最不齿的巫师。四书五经,经史子集我说不出一点名堂,早年的浊气让我连习字都困难,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师尊的严厉教导,今天的田初九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美貌,对于他们而言,最不缺的就是貌美的女子吧。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糟透了的名声,仅凭这一点,世家门阀哪能容我,更别提我的身子,我体寒如冰,我无法生育,我阳寿无多……

心绪越来越重,压得我喘不过气,又想找个乌龟壳去躲起来,但又怕那样会伤害到他。

空白的那六年,我好想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可我一直不敢去问,更不敢问他知道我“死讯”后是什么样心情。

如果我现在还背着他偷偷跑掉,那样他会很难过吧,我舍不得他为我难过了……

小胖子不知何时走在我身边的,冷冷的说道:“想什么呢?不在背后嚼人舌根了?”

我看了他一眼,语声烦躁:“你应该知道我和他的关系,算什么嚼舌根。”

“哦。”他低头看我,“你和他什么关系?”

“关你屁事。”

他一顿,而后干笑,像长门僧一样嘀嘀咕咕:“呵,关我屁事?嗯,跟我没屁点关系……那你们关系好到什么程度了?”

我停下脚步:“你烦不烦,反正我这么说他他不会生气的。”

“不会生气?”他凉凉的盯着我,鼻子一哼:“不会生气……他脑子有病么?”

火气忽的冒起,我瞪他:“你说谁脑子有病?”

他好整以暇的抄起手:“我说了吗?”

“你才脑子有病,肥成这样,回去临摹个画像贴在茅坑旁,苍蝇都不肯来了。”

他一笑:“那把你贴茅坑旁,就会引来一堆苍蝇么?”

“怕就怕引来比苍蝇更恶心的东西,比如你们和……”

宋语这时凑过来,神情焦急的打断我:“这里有茅厕?你们找到了?我想解手很久了。”

“……”

我们在一个甬道拐口等宋语和任琴儿,本来我想陪着她,但小胖子怕我逃掉,死活不给我去。

我说我想解手,他给了我两条路,要么他陪我去,要么我拉身上。

他那神气的口气,我真想搬座小山来把他从包子压成烧饼。

但想想,他是原清拾的那伙人,想必对我的身体也是有了解的。

我平时便极少如厕,更遑论现在身子虚弱,元气大伤,吃进去的东西可能还不够填补我的灵力修为,哪有多余的好供肠胃消化,更别说现在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

我靠着墙面四处张望,估算时间,现在差不多已经巳时了,外面应是暖阳盛云,天碧风清之景。

如果没有下山,我现在应该在抄重居里练棍法了,如今倒好,棍子都给弄丢了。

小胖子靠在我旁边:“在想着怎么逃跑?”

跟他没什么好装,我很自然的点头:“嗯。”

本以为要被他嘲讽“想得美”或者“你试试”,要么就威胁打断我的腿,他却像转了性子,淡淡道:“甬道出口会有几个安全的暗室,你和他们老老实实在那给我呆着,等我回来接你。”

我转过头:“你认识这里的路?”

他直接道:“铭文上看的。”

我打量着他,发现他虽然脾气坏了点,但其实挺好说话的,想了想,起了试探之心:“你叫什么?”

他顿了顿,忽的一笑:“我姓田。”

“田……大侠,你要带我去哪?”

他饶有兴致的看了我一眼,抿唇不语。

我斟酌了下,继续道:“你应该很年轻,看你年龄大约就四十岁,你实际多少,一百?两百?”

“……二十五。”

“……”

王悦之回过头,眼角诧异:“二十五……比我还小……”

赵龄微微一顿,认真道:“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兄台的面貌与年龄……兄台应当忌口,多重养生调息,腴肥可生百病,养百毒,措身失理,积微成损,损成衰,衰而老,老而终,若从今始清肠胃,润腑脏,净……”

小胖子眨巴两下眼睛,呆呆的看着他。

我和王悦之则听得津津有味。

甬道再往前,空间越来越大,渐渐变为一个宽敞高耸的殿室,墙上的铭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大壁画,高三丈,宽四丈,画的是一幅祭祀场景,看阵仗排列和纸文魂幡数量,是清酒陌上尘,六七百年前最时兴的祭祀排场之一。

壁画以青金石,云母粉,沉曲香为颜料,因而色彩明朗,经久不褪。壁画构造大气磅礴,势壮雄劲,看得出画图之人很用心,可惜画线笔力太过粗糙,深浅不一,且断断续续,不够流畅秀劲,连贯丰润,因而显得整幅壁画精却无采,美但无神。

小胖子在壁画前驻足,微仰着头,他本就高我太多,如此更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却清晰的感到有一丝悲凉萧索从他的吐息里飘散而出。

任琴儿伸手抚壁,低声道:“整幅壁画应都是一人所为,怕是耗时不少。”

“嗯。”王悦之道:“看画上之人的衣着,这壁画的年月怕是有数百年了。”

下一个殿室更大更宽,画的是行军图,尘烟翻滚,云海苍茫,整幅壁画气势澎湃,豪情万钧。

千军万马前一匹骏马人立而起,是位年轻的将军,扬剑如虹,怒指前方,一身战甲几多浴血,却如覆星芒。

这幅画已无关笔力画工了,仅它的构图气魄,杀伐战意就足以令人震撼的无言,甚至热血沸腾。

画前有一尊四方青铜炉鼎,鼎上插着香烛,已没了星火。

宋语将中天露举得更高些,指着壁画上的那面旗帜:“是程家军!”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把目光看向了小胖子,他静静立着,胖成这样腰板却很笔直,双手负在身后,凝视着壁画。

心念忽的一动,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我不动声色的抓起一掊土,不动声色的拔出匕首,不动声色的往后退去,再不动声色的隐入黑暗里。

怪的是,竟没一个人发现我的不对。

猫着身从一条甬道拐过,终于可以大口喘息了,抬起衣袖嗅了嗅,臭不可闻,这鬼地方,我一定要快点逃出去。

这时鼻子闻到一阵清冽的幽香,越麟香!

我大喜,越麟花土生土长,需要充足的阳光雨露,这附近绝对有出口!

第二百三十章 孙嘉瞳(一)

、、、、、、、

不敢点火,我循着香气在黑暗里小心的摸索。

走上一个斜坡,光线果然明亮了起来,有许多藤蔓枝叶攀在长廊上,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开在上面,模样若似蝴蝶。

这时隐约听到水声,我心里更加开心了,如果这里也有潭水,那我可以直接游走了。

想到这,又变得心事重重,我回去了要怎么跟师父交代,说孙嘉瞳想害我,师父会信么?

在师父眼里,我就是个小骗子,小时候为了少挨罚,或者多吃糖,我可没少撒谎和耍诡计。

更何况,师父如今对我的态度,那封信的语气……

心烦意乱的走着,循着水声和花香走出了一条甬道,是个光线晦暗的峡谷,草叶茂盛,山上搭着许多木栈,蜿蜒而上,山顶极高。

不远处有潭湖水,水帘淙淙,自上泻下,水花清澈晶莹,恰好在阳光下,迷了我的眼。

拨开齐腰的杂草,前面不远处有个人影昏迷在地,看清她的脸面后,我忙跑过去。

孙嘉瞳摊趴在地,脸上的死人面皮彻底掉了,脸色无血,唇色白的如抹了石灰,幸好还有脉搏和心跳,我总算是松了口气。

把她半靠在磐石下,我撕掉她手腕上的纱布,伤口很深,不过她处理的很好,

我从怀里拿出一小块青竹碧罗铺在旁边的大石块上,再掏出凝珠草嚼烂,铺在上面。

从上春城带的巫器基本放在包袱里,跟我的棍子一起埋在了废墟中。身上带的这些远远不够,恐怕我流十滴血,进到她体内溶合的只有两滴。

但眼下情况,我必须马上救她,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住她的一口气,哪怕半死不活,只要带回望云山跟师父有个交代了就行。至于她的什么临死遗愿我才不管,白跑一趟就白跑一趟。

我用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腕,鲜血流的很慢,淌在不会渗透的青竹碧罗上。好在如今身体虚弱,伤口恢复得也慢,省得我一刀一刀割着自己。

等得不耐烦了,我伸手去挤,却在这时,一声暴喝蓦然响起:“你在干什么!”

小胖子在甬道口怒目瞪着我,任琴儿和宋语掩着嘴巴低呼,惊恐的看着我鲜血淋漓的手。

我立即抓起匕首,起身后退,小胖子疾步走来,我的匕首还没刺过去,就被他夺走了。

他一把擒住我,目光落在青竹碧罗上。

下意识的骇然,我挡在他面前,他直直的盯着青竹碧罗上的血,盛怒的黑眸转到我的脸上。

我硬逼着自己挺直背脊,瞪着眼睛和他对视:“等我的事情了结了,我一定乖乖的跟你走,你先不要管我!”

他暴怒:“不管你看着你送死么!”

他扬起一脚,我慌忙抱住他的腿,他将我大力推到一边,抓起青竹碧罗,防水防火,韧性极好的布子被他切豆腐一般毁掉,我的血也洒了一地。

我怔怔的瞪大眼睛,另外一边,赵龄站在孙嘉瞳面前,拔出手中长剑。

心中大惊,我忙从地上爬起就要扑过去,小胖子却死死的拽着我的胳膊,我拼命大叫:“不要!赵龄!我求求你,你不要伤害她!”

锋利的剑刃映着湖水,闪着寒芒,直直的刺入了孙嘉瞳的心房,血花绽出,瞬间浸润了她的素衣白衫。

“不要!”

仿若所有气力被一下子抽空,我瘫软在地。

峡谷的风呼呼而过,将我们的衣衫吹得翻响,宛如流光般带起了师父的音容面貌。

“吾养育你近七年,开你心智,授你术法,亦曾救你于火热水深之境,此恩你务必要报。今有我故友遗徒重病在身,恐不日便撒手尘寰,吾令你以换血去毒之术救之,必要延其阳寿,助其了却尘缘。”

“孙丫头想去趟郴州上春,但是她身体不行,为师的意思是令你将她安全护送过去。”

“你会巫术,有你在的话多个保障。”

“总之你保护她安全,不要让她受到伤害,听到了没?”

“人家孙丫头只年长你两岁,但胸怀天下,赤子丹心,你再看看你自己!你怎么跟人家比!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她要少一根头发,你就不用回来了!”

“……她要少一根头发,你就不用回来了!”

“……不用回来了!”

这几日的身临险境,几次丧命,包括孙嘉瞳的背叛抛弃,阴谋诡计,我都能撑住,这一刻我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我抱住脑袋,放声尖叫,小胖子扶起我,我伸手推他:“滚!你们滚!我再也不会跟你走了!你带着我的尸体回去交差吧!”

他用上手劲:“快给我起来!”

我狠狠瞪向赵龄:“你为什么要杀她!你杀了我,杀了我啊!那些绿人为什么没有把你们杀光!为什么!”

小胖子板过我的肩膀:“够了!你在胡说什么!”

我大哭出声,为孙嘉瞳换血去毒算什么,就算要我的命,只要师父有令,我也会给的啊。

那些江湖人士又算什么,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只要师父有令,我与天道正义违背又如何!

哪怕变得自己不像自己,哪怕再被扔到鸿儒石台被万人唾弃谩骂,哪怕让我重回安生湖去生不如死我都不怕!

我最怕的就是师父不要我啊!

我这一身全是师父给的,没有他就没有我,养育之恩,守护之恩我无以为报,我却连孙嘉瞳都没有保护好!

“……她要少一根头发,你就不用回来了!”

师父已经不爱我了,要是再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我蹲在地上伤心的痛哭,小胖子蹲下身,我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耳朵轰鸣作响,几日压在我胸口的不适感越发的强烈,像要爆开一般。

宋语上前帮赵龄扶起孙嘉瞳的尸体。

“住手!”我疯了一样的冲上去:“不要碰她!”

小胖子拉住我,我回头拧在他的肥手上,他毫无感知,不顾我的又踢又打,把我死死的往甬道拖去。

“咳咳咳……”

我呕出一口血,他压在我身上的劲道很快消失,捧住我的脸,慌乱的擦掉我的血。

我推开他,转身跑去捡起被他扔掉的匕首,抵在脖子下:“快让他们放开孙嘉瞳!不然你只能带我的尸体回去!”

听不见他的说话声,视线都快要模糊了,眼角余光却忽的一闪,我回过头去,

第二百三十一章 孙嘉瞳(二)

、、、、、、、

枯藤老树,寒鸦荒沙,夹雪的风从山峦上荡来,我裹紧衣衫,艰难的站在荒芜炎凉的古道上。

忽的一声锣鼓鸣响,霎时绿叶松竹开遍,暗香浮动处缓步走来一队怒马鲜衣的送亲礼队。

经过我身边时,像是有东西牵引住了我,强烈的渴望让我那么想看清那顶花轿,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轿子停下,白嫩纤手挽起幔帘,身姿清瘦的新娘走下轿,一步一步朝我而来,声音空灵清脆:“你是在找我吗?”

我愣怔的看着她,她忽的掀开盖头,血红欲裂的眼睛凑到我跟前:“是找我吗,田初九?”

我惊了大跳,害怕的推开她,转身她又在我前面,极长的指甲嵌入我的皮肉,狞笑:“看到了吗,可满意?”

冷雨淅沥而下,有白色微光从地底生出,漫延向四面方,将锦簇的繁枝,迎亲的红袍尽数染为斑白。

风又带起了雪花,我冻得瑟瑟发抖,远处传来丧乐,她拽着我转身。

简单朴素的白衣葬队迎面行来,两个男子以桑枝点着五谷,五谷落地,白光中抽出嫩绿的新芽。

极简易的棺材抬到我们跟前,棺材里躺着一个安静的女人,风吹开她覆面的白布,容色苍白,清丽安静,我睁大眼睛,又是孙嘉瞳。

耳朵剧烈的疼痛把我从梦魇里拉出,睁开眼睛,一条蠕动,圆滚滚的红色大虫被一个女人从我耳朵里强扯了出来。

她以竹筷夹着它,放到一旁青盘中,看了我一眼,语声悦耳:“醒了。”

她生得极美,约莫三十来岁,肤质好得晶莹,双目不大,却特别的清婉。一袭白衣胜雪,头发简单挽着,垂落下来的黑发扫过我的脸,柔软得像是上好的黑缎。

“身上被人种了血虫蛊还敢跳水里捞人,你不知道血虫在水里可以繁殖的极快么?不过一个月恒,值得你拿命去救?”

我摸向耳朵,有层腻腻的油脂,她轻喝道:“别碰!这些勾岩霜可是很稀有的,还有几条血虫没出来。”

我嘶哑着声音:“血虫?”

“傻瓜,母体在那月恒体内,你在用自己的命养她,你不知道么?”

我皱眉:“月恒?”

她拿起一把眉刷,将我耳垂扫得极痒,淡淡道:“女的叫月恒,男的叫日升,对了,你叫什么?”

我皱起眉心,抬头看着她,忽然脸颊极疼,像是有东西要撑破我的脑袋一般,她双眸发亮,喜道:“终于出来了!先别说话!”

一共七条血虫,在青盘里蠕动,最大的一条都快赶上了小胖子的拇指。

她用干布擦掉我耳边的勾岩霜,让我好好休息,然后端着青盘离开。

七条血虫,还不足以要我的命,看这数量,它在我体内呆着不过几日,应是刚种下不久。

是谁种下的?

孙嘉瞳不可能,我不可能,剩下知道换血去毒并可以碰到我,而且有本事孕养血虫的人……

是师父。

他在山上便已经有这个打算了吗?

悲伤几乎感觉不到了,我垂着头,静了会儿,抬起眼睛,现在的身处之境是间小竹屋,窗明澄澈,物什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榻。

掀开被子下床,走到门外,阳光温暖的落在我身上,是个竹篱笆围起的小院,清花青草,晾着一排白衣,窗下木架上,还晒着辣椒和玉米。

微风吹来,花草招摇,有淡雅温和的情愫在我心底悄然升起。

女人回来时,我抱膝坐在台阶上,她在我身边坐下,秋水似的眼睛看着我:“你多大了?”

“二十二。”

“二十二?”她笑了笑,“我儿子若是没死,也是二十二。”

“儿子?”我抬起头,“你模样不过才三十岁……”

她拉起我的手,慈爱的抚着:“我的身子已经够冷了,你却比我还冰,遭了不少罪吧。”

我没有说话,静了一会儿,问她:“前辈,你是在哪救得我?”

“在山下。”

“山下?”

她抬起眼睛,微微一笑:“不过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跟她们,不一样……”

她的笑有莫名让人心神安定的力量,和这庭院的阳光清风一般温暖。

余下半日,她挑水烧开,让我洗澡,吃的是她自己种的素菜,还有她亲手做的桂花糕,味道甜而不腻,满口清香。

我问她月恒是什么,她没有回答,静静帮我梳着头发,忽的停了下来,头皮传来一痛,她扯下一根白发放到我手里。

风月渐浓,夜色来得很快,她让我早些休息,把被角摁了摁,吹熄烛火,推门离开。

我翻身向内,抱着被褥,月光被竹窗匀散,落在我的身上,像苍白枯槁,被雪花覆盖的冬枝。

眼泪滑了下来,我闭上入睡。

第二日清晨早起,前辈不在,我拉开院门,眼界豁然平旷,不远处有潺潺水声,风卷起满坡桂树,香的沁脾。

这时刀光一闪,我眼睛微眯了下,身子一晃,躲开了忽如其来的剑锋。

“居然是你!你竟然比我还快!”

常凤一袭道袍还在淌水,右脸全是血泡,下耷的皮肉,将眼珠子的下白拉的极长。

我微微后退,她手腕一翻,剑刃对准我的胸口:“毒谱有没有在你手上!快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

我偏头一笑:“我藏起来了,你杀了我也拿不到。”

语毕,一步上前,迎身往剑锋挺去,她反倒是一愣,手臂往回收了收,我极快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冲她的右眼珠子挖去。

她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血如泉涌般喷出,我被她一掌击飞,趁她痛不欲生时朝外跑去,不敢跑太远,怕前辈回来。不料在一个土丘后崴到了脚,身子直直滚了下去。

衣裳被沙石磨破,我抱着胳膊爬起,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男音:“好个小丫头,这么的心狠手辣。”

我极快转身,摆一个起招式,遮天蔽日的绿荫下,一个男声低笑:“不用怕,老朽伤不了你。”

我吸了吸气:“你是谁?”

“我姓林,字仰止,你这丫头这么招她喜欢,要不你就顺口叫我声伯伯。”

我微微一顿,拨开绿枝和藤条,是个锈绿的铁牢,一个黑衣男子端坐其中,淡薄的光线里,他蓬头垢面,手脚皆被铐着

他旁边静静躺着一个女人,双目紧闭,呼吸匀称,我睁圆了眼睛,黑衣男子一笑:“你也是来找她的么?”r

地二百三十二章 繁花褪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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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迹斑斑的牢锁很好解开,我跑到孙嘉瞳身旁,她穿着绿衣,衣襟滚着极淡的锦鲤花纹,头发披散,双手放在小腹上,安静的面容透着红晕,我轻轻把手放在她的鼻下:“她,她没死……”

男子轻轻懒懒的叹道:“那个月恒心眼又不好,你怎么那么在意她的死活?”

“月恒?”

他一笑:“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我很诚实的直接说道:“听不懂。”

他指向孙嘉瞳:“你是这三年里,除了我和青颜,第三个见到她的人。”

我缓缓拧起眉心,一个头两个小胖子那么大:“第三个?”

他又一笑:“小丫头,你叫什么?我要听真名。”

我想了想,说道:“父母取名月牙儿,师父赐名田初九,我更喜欢田初九。”

他故意做出惊讶状:“怎么,现在倒是豁然了,说得这么干脆。”

“你把自己的名字那么快就告诉我,只准你潇洒,不准我豁达么?”

他朗笑了几声,支起一只腿:“从你们踏入画筑岭开始,我最先注意到的就是你,你可知为何?”

“注意?”我诧异的看着他,“你不是被困在了这里么,你怎么看得到我们?”

“哈哈哈,山人自有山人的本事,你的灵这么干净,是学不到我这一招的。”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过,小丫头,你身后跟着一个役灵,你可知道,还是我替你赶走的。还有那胖子,他说不定是看上你了,不过你们俩太不配,一个胖成猪,一个瘦成柴,以后要入洞房的话,你还不被他给压死……”

这什么跟什么。

我打断他:“前辈,你先告诉我月恒是什么好不好?”

“哈哈,冲你这声前辈,是得说,来,坐着。”他拍了拍一旁阴暗潮湿的地面。

我乖乖坐下,他道:“不过,我要从哪开始给你讲,六百年前,五百年前,四百年前,还是……”

我乍舌,他自言自语道:“还是先三十年前吧。”

“三十年前,我在山下救了一个女人,叫杨安月,懂事乖巧,冰雪聪明,我收了她做徒弟。没想她伤好后,偷了我一本写满毒术的随记跑了。那随记对我自是没多大用了,怕就怕传出去要祸害无辜,于是我追至曲皓。她是个大户人家的主母,世代为医官,家里经营着不少药房。我找到她后,她当着我的面把随记烧了,并按下血印发誓,如若她滥用这些毒术,便不得好死,夫弃儿恨。”

“对一个女人来说,夫为天,儿为肉,她肯立下这样的誓言,我便放过了她。之后几年我暗暗观察她,她就跟寻常妇人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心安了,回到了郴州,一呆就是二十余年。直到三年前,一个姑娘来到画筑岭,身上带着一本毒谱,我才知道安月当初自己手抄了一本,并背弃了誓言。”

我看向孙嘉瞳:“是她吗?”

“不错。”他点头,“我在银临坡拦住她,她说我害人不浅,天道不容,是来除掉我的。我当时只觉得她可笑和不知天高地厚,但没想到这姑娘年纪轻轻,却是医毒双绝,世间少有,如若不是碰上我,寻常匹夫恐怕真的挡不住她。”

我忙道:“那之后呢?”

“之后?”他微抬起头,眼睛在极长的毛发下透出一丝悲悯,“之后,我把误会解释清楚了,放她走,她却被青颜发现了。”

“青颜是谁?”

他没有理我,自顾自道:“青颜把她带回了山上,惊奇的发现她浑身都是毒却没死,她拿她的身体试了各种各样的毒,虽没有成功炼出还魂珠,却用惊鸿照影阵炼出了一个月恒,就是你见到的那个人。”

我顿时掩住嘴巴:“你是说,那个孙嘉瞳是假的?!”

这是多么惊悚的一件事,这一路来跟我朝夕相处的人竟是个假人!

他冷冷一笑:“有血有肉又有一肚子坏水,怎么会是假的?她有原体三分的意识和记忆,但更多的是自身衍生而出的邪气,有时正义有时邪佞,说白了就是阴阳怪气。”他看向孙嘉瞳,继续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过青颜误打误撞弄出来的,她为她取名月恒。之后来了兴致,打算再弄一个男人,试验了几百次,只成功了一次,但那日升隔日便死了,就是你们在湖边挖到的那颗死人头。”

我再度被惊:“云三凌?”

“叫什么我不知道,反正那小子有些本事和气魄,只是脑子不行,他想带孙嘉瞳逃跑,却把月恒给带走了。”

“……”

“那月恒体内的毒和原体一模一样,普天之下只有我和青颜可以解,她应是撑不下去了,否则不敢回来。”

我忍不住低骂:“这蠢货,回来有可能直接被你们杀了呀,还不如在山上好好过那剩下的几日,害得我跑那么远。”

“哈哈!”他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在外面她只有死路一条,但来到这儿求求情,兴许还有活命的机会,要知道青颜用相同的方法试了那么多次,可只有这一个月恒是成功的。而且她怎么能不怕死,她跟你一样,都是天地灵气所化,没有前尘后世,一旦死了,可就是魂飞魄散啊。”

心下一咯噔,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丫头,你怕不怕死?”

我端起身子坐正:“我不怕,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毫不留情的“切”了一声。

我抱住自己的膝盖:“那,你要那么厉害,活了六七百年,怎么现在会被拴在这儿?”顿了顿,我抬起头,“而且,你道貌岸然,你自己要杨安月别害人,却在这边害了那么多人,画筑岭消失的那些捕快药童一定都是你们做的,对不对?”

他承认的倒爽快,当即点头:“不错。”

未待我怒斥他,他说道:“不止如此,那什么旷世毒谱也是我们放出去的消息,因为画筑岭没人来了,我们没有毒药和珠子可以炼,所以想吸引人过来。”

“你!”

我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他朝我看来:“怎么?不是要骂我?又安静了?”

我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那锁的模样分明好几年没动了,你一定被困在了这里很久。还有,你说的青颜,想必就是昨日救我的那位前辈,我不相信她是坏人。”

“她当然不是坏人……”

“那你的话……”

他闭上眼睛,微仰起头,隐约的光线里看到他的鼻梁高挺,若似悬丹,蓬头的黑发微微向两边散下,他轻声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语声无奈悲伤,却又淡若烟云。

我静静看着他,沉默好一阵,他忽然道:“小丫头,你听过‘秋霜血战’么?”

“就是程军之战,我听过。”

“那场战役,程家军全军覆没,你可知道?”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联想到甬道的壁画,我缓缓点头:“嗯,当然知道。”

他侧过头看我,凄凄一笑:“其实没有,还活着两人。”

我一愣:“你,你和……”

他吐了口气,淡淡道:“小丫头,你没有做过母亲,你无法理解自己的儿子当着你的面被人搅成肉泥的滔天之怒,你更无法理解,你所有的部下族人一日之间被屠杀殆尽的灭天之恨,还是以最残忍的方法。”他坐起身子,声音仍是很轻很轻:“所有的一切顷刻间荡然无存,城池旷野上遍是血水肉泥。那年秋季,安桁下了一个月的雪,更令人心寒的,却是援军们对这些尸骨的处置。呵,其实算什么援军,在东黎内乱时,程家军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如今他们终于可以报仇,竟以粪车抬拉,将程家军万英烈的尸骨一车一车拉入祭英坛,而后以三合土浇盖封尘。青颜跑到东境大军将士前怒斥,却被一位将军看中了容貌,在统帅的默许下,他将青颜强带回了大营……”

我愣愣的坐着,他朝我看来:“丫头,你可知这粪车和三合土,还有那浑浊不清的血肉尸骨会造成什么后果?”

心下一寒,我喃喃道:“难渡阴司,不入轮回……”

“不错。”他继续道,“画筑岭与祭英坛遥相对应,风水俱佳,青颜便在这为他们守灵摆阵,万多个灵牌,她不让我碰,一笔一划全是她不眠不休亲手刻上去的。鬼魄不食人肉心脏,终将灰飞烟灭,为此她倾家荡产,购置了天下所有的锁魂花摆下了乾坤日月阵。无钱办丧,她就在这画了一幅清酒陌上尘,当时她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却硬是画完了全幅。”

我被震撼的说不出话,他捡起地上一根细草把弄,语声悲伤:“为了这万个还未往生的亡魂,她将自己变成了妖……”

“妖……”

“为了长生,为了守灵,为了帮她的将士们渡劫,她每日生吃未成人形的鱼妖和丹药,还要忍受身体裂变的剧痛……”

眼泪不知何时掉出来的,我看着他:“那,前辈,你呢?”

他朗声一笑:“我?我当然也得一样,她守着那些将士,谁来守她?除了我,还能有谁?”

“前辈……”

“怎么今天我就那么想找个人说话呢。”他朝我看来,“小丫头,你喜欢过人么?”

“嗯。”

他将细草在手指上绕:“你猜,我喜欢她多少年了?”

我摇头。

他笑道:“我十二岁时就喜欢她了,但她看上的是我结拜大哥。那时东黎末年,皇帝昏庸,奸臣当道,程大哥被陷害时,刚儿才六岁,抄家是我带着他们母子逃出,才有了后来的程家军。”

“之后的年月,我当了刚儿的师父,我们在兵荒马乱里颠沛流离,我一直有意于她,她却始终待我宽厚有礼,疏远有距。终于有一日,在刚儿的撮合下,她答应了再嫁于我,却在那时,胡人和蛮夷攻克了门哲关。那些不中用的家伙不是投降就是逃跑,任那胡人和蛮夷长驱直入……”

眼泪不知何时掉出来的,我说不出话。

“很多年以后,我问过她后不后悔当初让刚儿去守安桁,她说不悔,家国天下为大,民族血脉为重,不求青史留名,只求一颗浩然丹心,天地无愧。”

说到这,他回过头:“但是,小丫头,我对不起她。”

“我实在不忍见到她手上杀戮变重,你知道我怎么对她么,我给她服下了醉梦南柯。”

“前辈,你……”

“有时一百年,有时一百零二年,只要她醒来,我便喂她喝下,但是这次……”他闭上眼睛,难过悲凉的低声说道,“小丫头,我再也办不到了……”

“如果有地狱,我愿意替她下,如果有罪孽,我可以替她受,但是她心里的仇恨,我却无法替她消泯,我不愿再看到她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问他:“前辈,你做了什么?”

他顿了良久,缓缓说道:“我请了一位故友,帮我,杀了她……”r

第二百三十三章 繁花褪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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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

从土坡爬上来,我将背上昏迷的孙嘉瞳轻靠在树下,犹豫了一下,说道:“林老前辈,我不想看到她死……”

暖光和风下,他的身子极高极大,眉眼也渐稀看得清楚,低低一笑:“我又何尝愿意呢。”

“她现在在哪?”

“去祭拜上香了,现在在雅山平坡。”他抬头望着天空,绵云像薄薄的轻纱,他淡淡道,“共二十六个凝魂井,她要在那些灵牌前一个一个磕过去,最大也最近的一个凝魂井在柳水汤边,她要在那呆上半个时辰。”

我拉住他的胳膊:“前辈,青颜前辈那么温柔,也许还能说得通呢?”

他笑了笑,负手朝前走去:“若是有说得通的机会,我会这么做么,那傻姑娘,她的坚强和执念,怕是没人比得上啊。”

回到竹屋,门前满是血迹,常凤女道不知去向。

前辈煎了一锅药,让我守着,他进了竹屋别院,过了好久出来。

听到动静,我放下扇子,忍不住道:“我还以为你去收拾自己了呢,怎么还是这么个邋遢模样。”

他扔来一包东西,上面塞着一张纸,认真的说道:“小丫头,这里的密道阵法全是我设计的,你跟着纸上写的走,这包东西到时候用得上,等床上那丫头醒了你们就走吧,她睡了好些年,一时之间会分不清东南西北,你得好好牵着她。”

展开纸张,是张小地图,写的很详细,我感激的说道:“谢谢前辈。”

如他说的,孙嘉瞳醒来后便一直呆愣着,我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好几十下都没有反应。

一直因为程家军的故事而难过着,现在总算松了口气,把真正的孙嘉瞳带回去,再把这些故事说给师父听。师父一定又会疼我的。

包袱里放了好多东西,两套干净的衣衫,孙嘉瞳的药方子,还有一些沿路用得上的巫器药材,沉甸甸的。

扶着孙嘉瞳走出竹门时,我不舍的回过头去,虽然和青颜只半日的相处光阴,但我很贪恋这种感觉。

像是娘亲,像是姑姑。

心里泛起心疼,难以想象她当时站在城墙上。遥望着远处儿子被搅成血泥的剧痛。

史书上所提。程家军临死之前都在呐喊“胡人蛮夷狗畜之辈!汉家河山岂容狗觑!”

兵甲青袍。金戈铁马,烽火硝烟,此等意气豪杰,令人无不动容。

可是他们血洒疆场。以命戍边,却不过青史上的凄凉一笔,祭英坛没有成为他们的归宿,反而成了他们的地狱。

都说善恶有报,天道有眼,为什么我看到的却是英雄不得善终?这天公世道到底有眼无眼,万世面相究竟谁在主掌正邪沉浮?

以我短短寿命,怕是无缘得知。

沿着柳水往下,水花清澈。沙石净朗,我小心搀扶着孙嘉瞳,她像个没有声息的木头,瘦的跟我差不多了。因为常年没有照到阳光,她的脸色异常的白。阳光洒上去,像一尊玉娃娃。

林老前辈的地图简单明了,避开了甬道,避开了山石机关,也避开了他说的柳水汤边。

沿路秋花金叶,微风凌波,我越走越轻盈,几乎都能闻到杨修夷怀抱里的淡雅清香了。

可是乐极生悲,下栈道时,孙嘉瞳这呆娃娃踩到了我的脚,为了扶她,我捏在手里的地图跟雪花一样飘走,被谷底的水流冲走,无影无踪。

望着谷底水流发了会儿呆,我决定回去找林老前辈再要一张,毕竟我的命比冒险精神要值钱多了。

但没想,刚从木栈上来就看到了两个就差在脸上贴上“夺命鬼”三字的女人。

两个绿衣姑娘正俯在水边洗脸,见到我和孙嘉瞳时一顿,而后就亮出了兵器:“好你个孙嘉瞳!”说着瞪向我,“你还敢说自己和她不是一伙的!”

另一个怒道:“上!为师姐们报仇!”

我拉起孙嘉瞳往木栈跑,她们一跃跳了过来,堵在了木栈上。

我抽出匕首,一刀斩断地图上要我别碰的那根绳索,木栈顿时塌了,木头连着一根绳索哗啦啦下掉,她们惊呼一声,及时拉住另一旁下垂的断绳。

我举起匕首就要割掉那根绳子,顿了顿,收了回来,拉起孙嘉瞳:“走!”

巧的是,竹屋那边也有人了,老道士和云三凌的师弟,还有常凤女道都在那。

比起他们,我宁可沿着桂花林去柳水汤边找林老前辈和青颜前辈。

走没几步,绿衣姑娘从绳索下翻身上来:“抓住她们!”

我顿时拉着孙嘉瞳狂奔:“林老前辈!救命啊!”

脚下一歪,我和她沿着土坡齐齐滑了下去,好在前辈给的衣服料子厚实,不然屁股就要晒太阳了。

未从地上爬起,绿衣姑娘们的剑锋直冲了过来,我扑在孙嘉瞳身上,同一瞬,一阵白影掠来,只听两声清脆迸裂的声音,绿衣姑娘们的剑刃应声而断。

青颜冷着脸,举起断刃,我忙拦住她:“前辈,不要杀她们!”

她垂眉看我,我忙道:“她们不是坏人,是有误会。”

她扔掉断刃,捏住我的手腕,素指轻点:“你身子如何了?”

“好多了,谢谢前辈。”

“净胡说,哪能好的那么快,你先在这等等,我把这柱香烧完。”

我抬起头,发现山青水绿的柳水汤边独她一人,顿时一愣:“前辈,就你一个人吗?”

她笑着说道:“已有不少人在竹屋那等我了,让她们多等一会儿吧,不急。”

我扶起孙嘉瞳,青颜忽的回过头来,我略略惊心,说自己没害怕是不可能的,忙低声嗫嚅:“前辈,我和孙嘉瞳,我,我想把她带走……”

以为她会生气。我怯怯的看着她,她却莞尔一笑:“嗯,带走吧。”

“啊?”

她又笑了笑,没再说话。

秋风卷着桂香而来,她撑着一柄祈福用的淡木纸伞,白衣素洁,清影如竹,长长的黑发随风飘散,像洇染在山水墨画里的绝笔。

两个绿衣姑娘跑远了,再回来带了很多人。

“素心!”未锦握着双刀跑了过来。那锦衣公子看了我和孙嘉瞳一眼。上前对青颜握拳:“在下穆洋平。请问姑娘可是那竹屋的主人?”

青颜如若未闻,纹丝不动。

我上前一步伸开手臂:“你们快走吧,不要在这了。”

扛刀侠客道:“她是聋子么?”

一个绿衣姑娘冷笑:“不止是聋子,还是瞎子。这么多人来了都不知道。”

我瞪过去:“你才不知道,你都死到临头了,识相的快走!”

“死到临头?好大的口气!”

她横眉竖眼,一脚踹了过来,我侧身避开,另一个绿衣姑娘没有对我动手,反倒是拿着鞭子的红衣姑娘一鞭抽来。

狠辣的劲道让我的手腕连衣服带皮肉裂开了口子,我对鞭子毫无办法,又一鞭抽来时。两个人影冲我奔来,一个是青颜,另一个是从天而降的小胖子。

小胖子凌空握住了那道鞭子,肥胳膊往旁边一抡,红衣姑娘连冲带扑的摔了过去。

青颜慢了一拍。踢出去的一脚落了空,只得回身稳住我的身子,掀开我的衣袖,伤口一时之间没能痊愈,皮肉被撕拉向两边,鲜血渗得很慢。

她柔声道:“疼吗?”

未待我说话,小胖子把我拉过去,黑眸把我从头到尾的扫一遍。我忙挣开他,躲到了青颜身后,顺带把孙嘉瞳也拉了过来。

赵龄他们也跑来了,宋语扶起红衣姑娘:“松儿,你没事吧?”说着,怒目抬头,“喂!胖子,下手怎么没轻没重!”

我揶揄道:“对他这么胖的人来说,你还想要他能多轻?”

赵龄看着我:“杨姑娘……”目光落在我身后痴痴傻傻的孙嘉瞳身上,明显的一震。

我伸出手臂:“她不是鬼,更不是你杀掉的那个人,不准你再乱来了!”

他眸色微敛了下,刹那风波无澜,点了点头:“嗯。”

小胖子仍盯着我,我避开目光,轻摇青颜的胳膊:“前辈,我们走吧。”

她摇头:“不用走了,他们都来了。”

说着转过身去,目光看向一条斜径。

杳杳秋风里,任琴儿搀扶着一瘸一瘸的王悦之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被假孙嘉瞳称为雁清的小道士,小道士旁边是一脸肥肿,胖的像是三十二个包子捏成的大胖子,还有一个女道,是和常凤走的很近的那个。

我一颗心莫名的开始狂跳,下意识拽紧青颜的衣袖:“青颜前辈,我们还是走吧,不要在这了……”

她反手握着我的手:“不用怕。”

大胖子笑着上前,双手悠悠背在身后:“青颜姐姐。”

青颜的五官像冬日里的寒梅,目光泠泠的看着他,语声冰冷:“仰止叫你来的?”

大胖子笑道:“从柳水踩着石头来的,偏巧到了这。”

“这是你徒弟吧,以前见你时,你不过他的身材,如今真长了两倍。”

大胖子微抬起手:“这里外人太多,不方便我们说话,不如找个人少的僻静之所,我们好好叙旧。”

“不必了,你我都是痛快人,没必要玩这套虚礼,我知道我手上有多少血债。”

“我的确不是林兄叫来的。”大胖子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女道,女道上前一步:“青颜前辈,在下道号天英。”

本以为她是常凤女道的师妹或者徒弟,没成想,竟是她的师尊。

青颜看着她,唇角微勾:“林孚叫的就是你么,他也太看不起我了,要动手便尽快吧!不用在这跟我啰嗦了!”

说着低头看我:“初九,待会儿照顾好自己,尽量朝最胖的那个家伙靠过去,他会保护好你的。”

我忙拉住她:“前辈……”

相交这么短,她却待我情恩深重,不计回报,我如何说得出口要她放弃支撑她活了六百多年的执念?

身为巫师,我再清楚不过那八万亡魂的最终归宿。

祈福祈愿都是虚的,唯一有用的日月乾坤阵。也只能依靠锁魂花锁住一时,若有一天阵法毁去,等待他们的仍是灰飞烟灭。

而她说的还魂珠,被怨气戾气瘴气浊气侵蚀过的魂魄,如何能用还魂珠?

虽然不忍,但我宁可她撤掉阵法,早日还自己,还那八万亡魂一个解脱。

混乱发生的很快,她没有直接冲天英女道冲去,而是横空抓住一个绿衣姑娘。掐住她的脖子甩了出去。

几乎同时。赵龄冲我们扑来,我伸手推他,他灵巧闪开,长剑扫来。却不是杀我们,而是挡开了锦衣公子的长剑。

我莫名转头看向小胖子,那绿草坪上竟浮出一片莹蓝芒光,将他和大胖子还有天英女道以及青颜前辈都围在里面。

饶是身体如此寒冷,我仍能感受得到那片芒光中的寒霜之气,我害怕的颤抖,无论如何,青颜都不可以死。

师公说鬼魄天理不容,遇之不肯往生者必除。那是因为鬼魄必须靠人肉心脏为生,为害苍生。

但青颜不是鬼魄,她是妖,她的自制能力已经好到可以不为我的血所迷惑,她可以不用死的。

但他们会放过她么?

林老前辈又去了哪里?

“杨姑娘。你在想什么!”

忽如其来的尖叫拉回我的思绪,宋语拽着我的手往外跑去:“你这姑娘家,都打成了这样还要走神!你给我仔细点!”

“当心!”

我推开她,转身飞起一脚,踢向刀客,那刀客很快闪开,顺势一刀劈来。

刀风呼啸,狠劲十足,我疾步后退,一缕头发被他斩断,悠悠的飘了下来。

“小贱人!还跑!”

他又劈来一刀,这时一根鞭子凌空挥来,缠住他的胳膊往后拉去,红衣姑娘眉梢一挑:“好个虎背熊腰的大老爷们,欺负这么瘦弱的小姑娘,这满脸褶子的老皮还要不要找地方搁啦?”

刀客轻易甩开她的鞭子,大笑:“老子就把褶子搁在你奶子上如何!你知道老子身上哪里褶子最多么?”

“臭不要脸的!”宋语捏起拳头怒道,“松儿,打死他!”

我爬到地上捡起方才被青颜折断的剑刃,撕下袖子捏在手上。

这边红衣姑娘和刀客的几个过招后已落了下风,我猛的扑了过去,单薄的剑刃割开刀客的小腿,入肉五寸,他转过身,大怒,刚举起大刀,双膝忽的跪地,紧跟着就被我们三个五花大绑。

常凤自是最恨我了,独眼的她比两只眼睛更难对付,我都能感受得到她胸腔内的滔天怒焰。

红衣姑娘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常凤忍着手心被割断的剧痛捏住长鞭,长剑陡转,那长鞭断成了数段。

而后她一剑刺向红衣姑娘,幸好红衣姑娘避开了要害,否则我得欠她一命了。

之后常凤再不会被他人分散注意,将我步步逼退至桂林坡下。

我翻身爬上石阶,她先一步跃了上去,我只是做做假,极快朝另一边跑去,她追的更快,扬脚踹来时,我往旁边躲掉,却被她的长剑割破了手臂。

我不哼一声,又朝石阶跑去,利用她的视线盲点跟她斗巧。

来回几次,她不追了,这时头上挨了块石头,我气喘吁吁的抬起头,宋语和红衣姑娘站在一个土坡上,指了指土坡下方上翘的大青石板。

我回过身,看向常凤:“死老太婆,还杀不杀我啦?看你平日逞凶斗狠那么厉害,原来身子骨老成这样,这么几步就跑不下去了?”

她怒目瞪我,我继续挑衅:“你那颗眼珠子给我留着,我迟早有一日也要挖出来!”

她啐了口痰:“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引着她跑向那块青石板,但真不知红衣姑娘和宋语怎么能笨成这样,我还没跑过去她们便跳了下去,等我赶到时,身子顿时一轻,一股强劲的力道从脚底传来,在她们惊恐震惊又愧疚的目光里,我被活生生的跷了出去。

虽然没有摔多远,但被常凤抓住已是必然,长剑就要刺入我脖子时,红衣姑娘忽的扑来,常凤手肘一翻将她撞摔出去。

我趁机抓住她提剑的胳膊,宋语抓住了她另一只胳膊,红衣姑娘抱住了她的腿。

我们三个紧紧的桎梏着她,她站不住身子,跌跌撞撞的挣扎,又吼又叫,最后竟一口咬在了我的额头上,活生生撕下一块皮肉。

我大怒,松开她的手,爬起来打她,对着她的头发脸面肚子一顿撕拉乱扯。

她终于忍受不住,一口气挣脱了宋语和红衣姑娘,伸手就要拉我时,她忽的身子一歪,被红衣姑娘横扫了下盘,而我们在又打又骂时竟已贴着山腰悬壁而站,这么一扫,她便坠下了崖壁。

我长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一身的虚弱和疲累,弯下身准备去拉宋语和红衣姑娘时,忽然脚踝一紧,常凤死死的攀住了我的小腿,往上爬来。

我又踢又打又踹又踩,宋语蓦地大叫:“杨姑娘别动!”

我所站的一角地面渐渐裂开了一条线缝,我咽一口干唾沫,下一秒,跟着地皮一起直直掉了下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繁花褪色(三)

、、、、、、、

东黎昭安三十九年,程刚之父程禁选拔宿卫将领,同年龙廷卫密谋造反败露,程禁无辜卷入,抄满门。

东黎延承十年,汉东九州乱,程家军自柳州横空而出,统帅程刚率部击东境,控要道,劫官粮,平荒乱,有称绿林,有称贼寇,褒贬不一。

东黎延承一十三年,门哲关大破,西南数州告急,胡蛮直逼汉东,程家军于安桁固守,两军对垒。

延承一十三年九月二日,程家军右翼大将刘安义率部三千于安桁北壁筑塞,被胡蛮三万大军强攻,亡一千。

延承一十三年九月三日,刘安义其部俘虏被刑木架当众搅成肉泥,百姓恸哭。

延承一十三年九月四日,胡蛮夜袭,程家军防御副使平思阳连夜抢修城寨,构筑防御工事,被生擒八百,次日五马分尸。

延承一十三年九月五日晚,程家军西路大将潘琪率八千骑兵突袭胡人后营,斩敌四万,烧粮百车,八千无一生还。

……

延承一十三年九月一十五日,程家军路副步军挥使赵彦焕率部于安桁呈原山下奋战,以两万血肉之躯拖敌十万,两万尽亡。

延承一十三年九月一十六日,安桁西城破,二营大将林川护百姓退,六千将士被俘。

延承一十三年九月一十七日,安桁城中安平广场搭架十八座刑木架,三万程家军尸体搅成肉泥。

延承一十三年九月一十八日,程家军统帅大将程刚及其残部三千抵死顽抗被俘,临行前高喊:“胡人蛮夷狗畜之辈!汉家河山岂容狗觑!”三千将士主动跃入刑木架,程家军全军亡。

延承一十三年九月一十九日,苍天悲悯,繁花褪色,天降大雪,经月不息。

一声轻叹宛如穿过时光,穿透史书一般,在我耳边轻轻响起。我睁开眼睛。

看到的是一个清瘦的背影枯坐残灯前,握刀的手一笔一划的雕刻着灵牌,眼睛浑浊不清,雕的却精致仔细。

她抬手翻开一页名册,声音极轻极柔:“陈木头,这么好记的名字我却没在军中听到过,刚才那个陈木架该不会是你的兄弟吧……”

“刘君宝,我认识你,一营的小将,立过不少军功。对吧?”

“卢必强。你是不是上次帮刘妈一起抬浣洗衣服的那个小个子呢……”

……

有高大的身影坐在她的身后。手腕缠着绷带,目光哀伤的望着她。

她守着他们,他守着她。

这次再睁开眼睛,是在一个怀抱里。天空黑漆漆的,火堆滋滋烧着,有欢声笑语渐渐传来。

喉咙干涩,我问:“青颜前辈呢?”

小胖子低声道:“被林前辈带走了。”

我在地上坐好,大胖子也在,还有天英道长,雁清,赵龄,孙嘉瞳。宋语……

他们在嬉笑怒骂,打闹拌嘴。

小胖子递来一个葫芦,我喝了几口,他静静的看着我,我避开视线。过了会儿抬起来,他仍在看我,我皱眉,他缓缓将目光移开。

静了半日,我没能忍住,直接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斜看了我一眼。

我认真的看着他。

他顿了好半会儿,目光看向别处:“嗯。”

我尽量柔声道:“趁我们认识不久,你还是不要喜欢我的好,我有心上人了。”

肥胖的脑袋看着另外一边,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淡淡“哦”了一声。

“对不起。”道歉还是有必要的,我道,“我误会你跟你师父了,我以为你们是来捉我走的坏人。”

“嗯。”

大胖子笑呵呵的朝我看来:“你那心上人怎么样的,有我徒弟这么胖乎乎的可爱吗?”

“没人比得上他。”我捏着手指,莫名有些脸红,低声道,“可爱也没人比得上他。”

小胖子肩膀微颤了下,我心下思量,还是不管他的好。

大胖子嘻嘻说道:“总有一方面比得上吧,比如饭量。”

本想说他又不是饭桶,但觉得这样的话会伤害到小胖子,想了想,我道:“比饭量就交给我好了,我可不一定会输。”

这说的绝对是实话。

“哦。”大胖子点头,“为什么他的比试要交给你,你们成亲了吗?”

我摇头:“我还没答应。”

小胖子霍的回过头,我忙道:“你别想,你没希望的。”

“……”

我胡言乱语道:“别看我长得这么漂亮,其实我很没用,真的,除了那个不长眼的没人喜欢我,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长眼,反正你不要喜欢我就对了……”

他一哼:“你干嘛这么紧张?”

我垂下肩膀:“我怕伤害到你……”

感情的事情我很害怕,当初懵懵懂懂就喜欢上杨修夷了,要是事先知道会喜欢他,我一定马上逃掉的。

说书先生口下的故事太多了,什么求爱不成杀人放火,男女私奔拖累全家,英雄怒发冲冠为红颜,结果没几下就被人砍得红颜都不认识了。

大胖子道:“他既然是你的心上人,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微微一顿,手指捏出了一个月牙印。

“嗯?”

若是以前,我那个臭的不能臭的脾气一定怒骂过去,你这死胖子,管你什么事,你烦不烦。

但这样的脾气狗都嫌。

我干脆不说话了。

自个儿静了好半天,那大胖子忽然叫道:“你们说的是杨琤吗?那个人我认识啊。”

坐在他对面窃窃私语的宋语和红衣姑娘都被吓了一跳,不待说话,那大胖子乐滋滋道:“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徒有虚名,就是个草包。”

一直静默不语的赵龄说道:“老前辈从哪听得谣言,怎可信口雌黄?”

大胖子饶有兴致的朝我看来一眼:“这女娃,你知道不?”

我兴趣索然的翻了个白眼,爬起身子朝外面走去。

黑黢黢的一片,有瀑布水流从上灌下。似乎是柳水汤下游,月色朦朦,虬枝盘根,还有虫鸣在枝丛里叫着,悦耳好听。

林老前辈叫来天英道长降服青颜前辈,天英道长又叫来了胖子师徒,还有我们这群因为各种原因来到画筑岭的人。

我们这么一堆,而青颜前辈只孤苦一人,我忽然觉得她好可怜。

若是师公在,他会给我什么样的指导?

还有杨修夷。他最擅长在我旁边说教和引导。

师尊向来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不知他对青颜前辈会有什么样的看法。

师父的话……

至于师父……

我摸向自己的耳朵,那些恶心黏蠕的血虫在眼前浮现,这次回去,我要怎么面对他老人家?

身边传来轻咳。我回过头,小胖子不知何时过来的,那么胖的身子,却悄无声息。

他捡起一颗石头,轻轻一抛,弧线却划得好长,刚好打碎了潭里的明月。

他淡淡道:“你明天就要带着孙嘉瞳走了?”

“嗯。”

“能不能多留一日?”

我撇了撇嘴角:“你别想了,我跟你……”

话被他一口打断:“少臭美了,我巴不得你赶紧走。越远越好,多留一日是因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你没发现赵龄很像一个人么?”

我一愣:“你认识花戏雪?!”

他不置可否,轻轻懒懒道:“世人都道假面皮只有死人面皮一种,但其实还有其他方法。比如,画皮。”

“少胡说!哪有画皮!”

他含笑看我:“益州辞城有家玉器店,那家的老板有一手绝世画工,他所造出的假面皮可以以假乱真。”

似乎想到什么,我眨着眼睛回看他。

他双手抱在胸前:“你把前因后果仔细想想。”

“前因后果?”

他的嗓音忽而嘶哑低沉,循循善诱般说道:“孙嘉瞳,花戏雪,宋语……”

一个熟悉的清瘦身影从脑子里跳了出来,我一惊:“赵龄,他,他是……”

更令我吃惊的是,我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们,认识宋闲!”

“我知道的可多了。”他似笑非笑道,“你猜宋闲为什么要装成赵龄?”

这根本不用猜:“因为他想来救孙嘉瞳,但是那变态的宋庸困着他,他不得不乔装易容。”

他一笑:“嗯,那他为什么到了这里还要乔装易容,不敢露出真面目?而且找到了孙嘉瞳,却不跟你们一起走,而是多留一日?”

我想了会儿,想不出来。

“笨,那是因为宋庸也在这,而且被宋闲认出来了。”

脚步差点没站稳,我汗颜:“宋,宋庸也来了?”

他很神气的点头:“还是我带他来的。”

我一愣:“他易容成了宋服?”

他给了我一个忍无可忍的表情,微抬起了手作势要打我,顿了顿,收了回去,没好气道:“算了,你脑子笨,不会揣摩人心,是雁清。”

似乎不想听我说话了,他直接道:“几日前我和师父收到天英道长的信,要我们来画筑岭帮忙,刚好宋庸也写信恳求我和师父带他来画筑岭为宋闲求药,他在江湖上得罪了不少人,所以不得不易容,路上碰见了宋家三个冲毒谱去的兄妹,那宋家老二是只小狐狸,几番接触就认出了他的父亲。”

我皱眉:“你们那夜中秋为什么装作不认识?”

他哼了声:“本来想内讧外应把这群江湖人给赶走,大不了把他们打个断手断脚也比进去送命和碍事的强,谁知道半路杀出了个……”

他瞥了我一眼:“过潭水本来有其他的路子,当时我们都已经进去了,要不是听到了你的叫声,鬼才肯出来,害的我也掉进了那个暗道。”

说到这,他微微皱眉:“总之,你明天多留一日吧,宋闲放心不下宋庸,不会先走的。他的那身毒十有八九去不掉了,让他和孙嘉瞳多处一日是一日。另外,你也不要跟个管家大妈一样黏在孙嘉瞳身边不放,让他们单独呆会儿。”

我被说的一愣一愣的,他却潇洒,说完后转身离开,胖乎乎的身子跟滚一样。

ps:

>.

其实我只是想试着写点悬疑剧来着,埋了好多伏笔的说,>.

下一本书却想写战争了,嗷呜~~~

小曹君好可怜,摸头,我也好可怜,还不如打赏呢,哭晕在厕所~~~~

第二百三十五章 祭英坛

、、、、、、、

第二日醒来,从宋语那得知他们上山后的消息时,已是巳时了。

雨雾千倾,花木摇曳,天地如洗,湍急的瀑布倾泻而下,云阔天高处,柳水拥竹屋。

因为木栈被毁,我只能循着泥泞难行的土坡斜径经柳水汤边和桂树林坡上去,除了无垠雨声,一切静的可怕。

一个时辰后,我推开竹屋门,青颜前辈和林老前辈都不在,大小二胖和天英道长也不在。

慌乱如涨潮一般,一拱一拱而上。

说实在的,我不太相信林老前辈会伤害青颜前辈。

以我多年听书和看话本杂记的经验来看,最后危险的那一瞬间,设局的林老前辈一定会挺身而上,挡下致命一击,然后吐一口血沫,在青颜前辈悲痛的呼喊下缓缓死掉。

背景是苍山静默,桂花轻落,雨水绵绵,而我们围观众人齐齐抹泪,青颜前辈痛改前非,发誓再不伤害无辜……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我的猜测向来不准。

重回山下时遇上了上山的小胖子,看模样是来找我,几乎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往山下走。

我甩不开他的手,一路极不配合,他直接把我拦腰抱起,跃回了山下。

弄清状况,在我跟蜗牛一样爬山时,青颜前辈已经跑去祭英坛了,林老前辈他们都追过去了,小胖子要我跟着宋庸他们马上离开。

出山的路很好走,来时三四十人,回去却不到十个,我有些担心青颜前辈,小胖子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轻声道:“不用难过,她会没事的。”

我点了点头,这时胳膊一紧,被他拉入了怀里。我死命都挣不开,怒道:“你怎么还不死心啊!”

“我死心了。”他圆滚滚的下巴支在我头上,“所以,你回去以后记得要好好准备一下。你嫁给他才能过的好,那样我才能放心……”

我奇怪的看着他,他松开我:“记得快点回去,路上不要乱跑,你的身体……”说着,那天下第二肥的手指贴上我的脸,我一个激灵,后退躲开,他忙缩回手,顿了顿。双手背后,一副高高在上状,“还不快走。”

我转过身,低声暗骂:“死胖子。”

一把油纸伞撑在我头上,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裳已经全干了。回头再看向那小胖子,人已经不见了。

撑伞的是雁清,也就是宋庸,我忙接过来,他笑了笑:“田姑娘不用这么拘礼。”

我也笑了笑,撑着伞不知说些什么。

一共就两把伞,我和宋庸一把。宋闲和孙嘉瞳一把,其余人全在水里淋着。

我悄悄回头看去,宋语不解又气愤的眼睛正在用每刻三百里的速度往我身上戳窟窿。

我挺想让伞的,但我身体实在不行了,只能硬着头皮,反正我脸皮厚。不打紧。

一路走回上春城,路上有不少生还的侠客从另一条路回来,都在骂骂咧咧,说这画筑岭确实够邪门,压根进不去。

我忽然就明白了林老前辈那些刁钻的阵法和机关。其实不止在保护青颜前辈,更是在保护他们。

进城前,最后望一眼画筑岭,隔得太远,只剩云烟里缥缈的黑影。葱茂叠翠的青树斑驳模糊,山峦被乌云遮掩,但终会有云开雾散,日破层云的那一瞬。

进城后,不相干的人走了,因为宋闲和孙嘉瞳的关系,我不得不和宋庸他们回到我原来的客栈。

宋服最先进去,还在门口就被拦了下来,红衣姑娘上前理论,这时一个人影朝我奔来:“姑娘!你可回来了!”

山梦激动的回过头去:“丰叔!姑娘回来了!我们不用去画筑岭了!”

挨上丰叔一顿骂是必然的,他问我为什么这么不听话,我要是供出师父的话,就怕杨修夷要把他的老骨头给拆了,所以我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听着。

再之后便是一堆丫鬟寸步不离的跟着我,又变得跟当初辞城时的一样了。

珧儿被打得皮开肉绽,我想说丰叔的不是,又没资格,只能让人帮忙照顾好她。

沐浴更衣,吃饱喝足,我点着茶盖趴在软榻上。

之前心心念念想要离开画筑岭,如今满心都在惦念着青颜前辈和林老前辈。

思来想去半天,还是决定去祭英坛看看,反正孙嘉瞳也安全了。至于我,大不了再被骂一顿,或者被告一状,我的身体这么惨,杨修夷要是舍得打我就打好了。

以我如今的神思和身手,要甩掉这群人太容易了。

把一群丫鬟困在阵法里,刚溜到客栈门口就有一辆马车经过,到祭英坛时却发现自己没带银子,不知如何是好时,一钱银子抛了过来:“不用找了。”

宋语和红衣姑娘从身后的马车上跳下,冲我一笑:“杨姑娘。”

宋语穿了件漂亮的暗花蝶纹雨花锦衣,显得身姿高挑清瘦,头发不是乱糟糟的一窝了,梳了一个精致的飞天髻,脸上描着淡妆,额间还点了片桃朵。

红衣姑娘仍是一身红衣,腰上别着一根新鞭子,素面朝天,但是眉浓唇红,姿色丝毫不输给身旁的宋语。

“你们跟踪我?”

她给我一个无奈神情:“父亲要我看着你,我没办法。”

不待我不满,她继续道:“父亲说他也是受人之托。”

说着,她牵起裙角,踩上高耸的汉白玉石阶:“这祭英坛我路过两回,还是头一回上的呢。”

天气阴沉,乌云低压,祭英坛没有第一次见它时那么光彩熠熠,但这种视线下,反而更能显示出它的雄阔壮然和悲凉苍茫。

它比鸿儒广场还要大,四面石阶,一座巨大的以白石所雕刻的石像立于正中央,他左手执盾,右手执剑,五官严峻,眉宇正气,穿着的是普通士兵的轻甲青袍。

我对着那尊石像双膝跪下,怀着崇敬之心磕了三个响首,而后起身朝祭英坛后方走去。

入口宽敞得难以想象,几乎可以并肩过十辆马车。

里面暗无天日,没有一丝光亮,红衣姑娘叫迟松儿,看得出是个老江湖,她掏出火折子:“这种地方都会有壁灯的,大家找找。”

几盏油灯一点亮,宋语指着地上:“这里有血,还是新鲜的!”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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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万象妖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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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谢谢妖妖的长评~~!>.

“不是人血。”我闻了闻,“是万象妖蝉。”

“妖?”

“不奇怪。”迟松儿抬头看了圈,“西南大旱,大量妖物逃到这边,可能是没东西吃了,这边腐肉最多。”

我道:“基本都是些未成人形的小妖,虽然没有大妖怪可怕,但它们都是成群出现的,我们要小心点,而且万象妖蝉很狡猾。”

祭英坛按楼层所分,每一层都有成千上百个填埋尸骨的石室,廊道纵横八面,曲折迂回。往底下共八层,越下面的年代越近。

宋语跟我介绍说工部山陵使拟于近年再建一层,已交予审批。这份差事油水很多,京兆很多官宦子弟都在争抢。

说到这,她笑眯眯的望着我:“杨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我将石壁上的油灯点起,看她一眼。

她继续道:“看你模样应只有十六七岁吧,在长春客栈里的那位老者是你的管家么,他叫什么?”

迟松儿举着一盏油灯回头,随意道:“好像是叫丰叔吧。”

“叫丰叔呀?”宋语眸子灵巧的眨了下,笑道,“那老者模样轩朗,有几分闲竹雅士的味道,让人见了不由想和他对弈一局呢。”

类似于“那我帮你引荐引荐”之类的话我才不要说,小胖子说我不懂人心?切,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我扬唇笑道:“他很忙的,不过他教的几个徒弟不错,有个夏月楼,不但下棋好,人也长得漂亮,有机会带你去见见她吧。”

她面色不改,仍是桃花迎风般的笑靥:“嗯,那多谢杨姑娘啦。”

楼层越往下走,空气越发浑浊。脚步声很细碎,有种诡异可怕的感觉。

虽然这里埋得都是忠烈白骨,但毕竟是万千死人,每个廊道拐口都铺着厚厚的一层无相花。墙上斑驳的深影是被洒了贵妃醉留下的,那些墙角还挂着引路铃,引着那些未能从肉体及时抽离的亡魂离开这戾气极重的万骨殿。

一个人活着,再刚正不阿,再英勇无畏,再为国为民,他死了也不过只是一具会腐烂败坏的尸体,这祭英坛的戾气之重,着实堪比当初穆向才的地下亡魂殿,这样的地方。魂魄怎还能入轮回。

路上又发现了好多血,全是万象妖蝉的,虽然还没干,但是这里阴暗潮湿,真不好判断是什么时候的。

下到第三层时脚踝忽的扭了一下。宋语忙扶住我:“当心啊。”

手指在我手腕上轻探:“你这样的身子真不能来这种地方,要不我们回去吧?”

我摇头:“没事。”

迟松儿将油灯举得很高,四下望了圈:“第四层的入口不在这边,我们要好好找一找了。”

“这一层的年代应是八百年前。”宋语盯着墙上的铭文,回头看着我,“杨姑娘,你来这是为了甬道壁画上的程家军吗?”

“你都不知道我来这做什么。为什么还要跟来。”

她轻笑,明眸湛亮:“谁叫我父亲要我照顾你呢,女子总该从父从夫,贤良淑德的。”

“你还没成亲呢,哪来的……”

迟松儿做了个手势让我们不要说话,表情严肃。耳畔微微一动后,忽的抽出长鞭,一脚踏在石壁上,将身后扑上来的数只万象妖蝉抽的血肉模糊:“快跑!”

我闭上眼睛,溃散的神思凝成一团。忙拉住她:“前面没路了,往这边走!”

数百只未成人形的万象妖蝉追在我们身后,神思穿过它们,我急道:“它们不是来攻击我们的,它们身后还有东西!”

在迷宫似的廊道里乱穿,忽的前方一声咆哮声起,几只万象妖蝉发出惨叫,然后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我们三人齐齐止步,宋语到底是个阁中闺秀,语声颤抖:“我,我们又跑回来了……”

迟松儿怒道:“与其被追的提心吊胆,倒不如跟它拼一拼,刚才过来有个宽阔的小空地,我们把它引过去杀了!”

“知道是什么东西么你就杀。”我拉起宋语的手,“不用怕,天下没对付不了的怪物。”

宋语顺势挽住我的胳膊:“你知道那是什么?”

我凝集神思,半日后摇头:“不知道,那边只有妖蝉,我们找路口回去吧。”

我是来找青颜前辈他们的,想的是他们打得再凶也不会伤害到我,可谁能知道这祭英坛下有这么多古怪的东西,我才不要死在这。

转身折返,眼角余光却瞅到那墙角的肥胖影子,我一愣,松开宋语的手跑过去:“小胖子!”

他正捏着两只小妖蝉津津有味的咀嚼,鲜红粘稠的血水从下巴滴落,唇角还挂着肢体肉末。

听到动静,幽潭似的黑眸朝我望来,我睁圆了眼睛:“你在干什么?”

他舔了舔唇瓣,扔掉妖蝉。

我下意识后退,他身姿矫健,一下子跃到我跟前,伸手抓我的一瞬,迟松儿的长鞭抽在了他的手上。

宋语把我往后拉去,我直直的看着他,莫名的骇意从骨子里渗了出来。

他狂暴的怒吼一声,再度扑来,幽暗烛火下,五官扭曲狰狞,下一秒变成了迟松儿的模样。

迟松儿挥出去的长鞭像针扎一样收回,愣怔在原地,我忙扑过去和她一起滚在地上。

迟松儿纤腰一扭从地上跃起,和怪物缠斗,我和宋语抓起墙上的灯烛冲它的眼睛扔去。

它发出闷吼,将迟松儿摔飞在地,我和宋语一齐跳了上去。

在迟松儿长鞭的配合下,宋语抱住了它的胳膊,我把烛台狠狠的刺入了它的眼睛。宋语按在我的手背上,烛台深刺横拉,腥臭的脑液和血水一起喷出。

怪物剧烈的挣开我们,怒吼狂啸,声音粗狂嘶哑,然后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化为原形。

我们从地上爬起,宋语摸着被撞疼的肩胛,心有余悸:“这是什么东西啊?”

我擦掉脸上的腥液:“快要成人形的万象妖蝉,它怎么会吃那些小妖蝉……”

“真恶心。”迟松儿怒骂,“为什么要变成我的模样?”

“不对劲。”我蹲下身,拔出它脸上的烛台,若有所思道,“万象妖蝉很少幻化人形的,尤其是这种快成人形的妖蝉,因为很耗修为和灵力。而且它的模样,压根不会说话,毫无心智……”

宋语捏着鼻子:“妖还能有心智?”

“妖当然有心智,这种天生的妖物心智不高,但是那些以动物花草成精的妖怪,心智可能比人还高。”

迟松儿也蹲了下来,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在它外翻的皮肉里挑了挑:“也许这只害了失心疯,不然哪能吃自己的同类。”

“不止如此。”我缓缓拧起眉心,“万象妖蝉法术很高的,它却更像只只依据生存本能捕猎的虎豹。”

迟松儿收起匕首:“走吧,不是要回……”

这时神思一凝,我疾快回身,一个快如闪电的身影冲我们猛的扑来,我迎身冲上,一跃而起,膝盖撞在它腹上,手肘抵住它的脖子摁在了墙上。

竟是我的模样!

对自己怎么下手?

我顿时愣了,就趁这短暂的空隙,它抓破我的胳膊和肩胛,在我脸上咬下了一块肉。

我用手肘撞开它的脸,几乎同时,长鞭破空,缠住了它的脑袋,紧而一把匕首疾射而来,穿透了它的太阳穴。

我痛的泪眼朦胧,宋语极快跑来扶我,我忙道:“快走!”

出口已经找不到了,在暗道长廊里奔了半日,却误打误撞找到了通往第四层的路口。

两只妖蝉在身后追的紧,我们咬咬牙,硬着头皮准备下去时,一个肥胖的身影却从下坡跃上。

迟松儿提鞭跃起,那身影却冲我直扑而来,我眉眼阴郁,推开宋语,爆喝一声,飞身踢去一脚,他极快抓住我的脚踝,把我贴身拉了过去,一股极强的灵气击向我身后的妖蝉。

我回过头去,另一个“迟松儿”在红色萤光里顷刻化为了粉末。

第二百三十七章 元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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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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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五层极高极阔。

有个偌大庞然的中央大殿,四方按照星序共二十八根石墩大柱子,柱子上的浮雕刻得像是上古的一种火鸟。

青颜前辈不在,林老前辈不在,天英道长不在,只有大胖子坐在原地悠然打座。

小胖子靠着一根石柱曲腿坐着,冷冷的望着对面石柱上的雕纹。

迟松儿和宋语在我旁边包扎伤口,我绞着手指,心情就像山雨欲来的亭台楼阁,慌乱无措。

除了下来的路口,所用通往上一层的路口全部消失不见。如若不是我们的声响动静,小胖子根本不可能上来找到我们。

比起画筑岭那“浊世笑”,祭英坛这个行路障法要刁钻的多,见所未见,我根本毫无头绪。

铁架上的火盆爆出一串火花,迟松儿问:“难道我们就没有办法出去了?”

一直静默不语的大胖子忽的咧嘴一笑:“有的。”

“那为什么不走?”

大胖子举起肥嘟嘟的手指捏了捏:“时辰还没到,最起码还要等两个时辰。”他轻轻一叹,“这两个时辰能发生的意外太多了,你啊你,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还连累她们。”

我抬起头,他的眼睛落在我身上,目光像是宠溺,像是无奈,还有一丝责备。

我撇了撇嘴角,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我莽撞和欠考虑了,但恐怕连鬼都不知道祭英坛这么神圣崇高的地方会有这种邪佞阵法,更别说我。而且,凭什么说我不懂事,宋语和迟松儿又不是我拉来的。

我把头埋进膝盖里,反正就两个时辰,出去后离这伙人越远越好。

一只手贴上我的胳膊,宋语低声道:“杨姑娘,没事。我们不怪你。”

她贴着我坐下,嗓音柔软:“我平日都被关在家中,不是看书练字,就是学做女红。很少有机会接触这样的事物,倒开拓了不少眼界。”

迟松儿冷笑:“能不能活着出去都尚未可知,开拓眼界有什么用?”

“那……”宋语吸了口气,挽住我的手,“人之将死,许多话不说不快,杨姑娘,你可愿听我说?”

我闷闷不乐的点了下头。

她一笑:“你是杨家的小姐吧?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杨家。”

我低低的:“我知道。”

她顿了好久,轻声道:“那日我在甬道里和任琴儿说的话,你应都听到了。你也应知道我对你的哥哥……”

我抬起头,她漂亮的杏目湛亮湛亮的:“杨姑娘,看丰叔待你这般,怕是你们兄妹关系很好,如若还能出去。我希望你能帮我……”顿了顿,她微微垂下头,白嫩脸颊浮起红晕,如她眉心桃朵,美不胜收。

她轻声道:“我对你哥哥……已情深入骨。”

我静静的看着她,沉默好一阵,我道:“你把我当成杨家的私生女了吗?”我摇头:“我不是。”

她眉心微蹙:“嗯?”

“怪不得你对我像变了个人。不过我还是喜欢在画筑岭时的你,虽然那个时候有点怕你。”

“不是妹妹么,那你是……”

“其实我不姓杨,我是他的……”支吾了一下,看到她的脸色愈渐迷惑。

如果我说出来,会不会被她和迟松儿就地害死?小胖子会不会就是传说中那求爱不成杀人放火的变态?

我垂下了眉:“我是他的晚辈。他是我的尊,尊……”

说到这,忽然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冰冷的四肢都像要燃烧一样,我甩了甩头:“不。不是。”

抬起头定定的望着她:“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她僵愣:“什么?”

“你说得对,人之将死,许多话不得不说,虽然不一定会死,但实在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你刚才说什么?妻子?”

我深吸了口气:“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你对他情深入骨,但他就是我的骨头,我的生命,我的全部!我可以为了别人死掉,但是没有他我压根不会想活。你不要喜欢他了,我会不同意他身边有其他女人的!”

她呆呆的看着我。

我眨了下眼睛,回看她。

“哈哈哈!”大胖子忽的朗笑,“女娃,你知道你这样的神采多好看么?”

“我以前丑惯了,好看不好看对我而言无关紧要,只要他觉得好看,我就开心。”

宋语眸色微闪了下,望向我的身后,循着目光偏过头去,小胖子深深的看着我,黑眸里的流光似月色落入了深潭。

我敛了笑:“你听到了吗?”

“……嗯。”

“所以你不要喜欢我了。”

大胖子嬉皮笑脸道:“你也是他的骨头啊,论斤称两的话,你那小胳膊小腿咋跟他比,要不你就跟了我徒弟呗,这样显得你分量好重。”

我看向他,意气冲头,赌气般的说:“我虽然小胳膊小腿,但是我可以填满这整个祭英坛!我的身体可以生生不息,我对他的爱也是无穷无尽的!”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小胖子一眼,对我道:“看来你的心很小,只能装得下他一个,徒弟,你知道了吧。”

小胖子抿了抿唇,十分淡然的回看了他一眼,面淡无波的侧过身去,支着脸颊,肩膀轻轻颤着。

我汗颜,低声道:“不至于吧,他哭了?”

大胖子闲闲道:“这么可爱却没人要,能不哭么?”

我想了想,还是不招惹他的好,回过身,宋语着看我,眸色复杂难懂,我心里一凛,却不甘示弱的看回去。

她忽而一笑,明眸皓齿,起身坐到另外一边。

气氛又安静了,我低声问了几遍青颜前辈和林老前辈的去向,大小二胖皆沉默不语。

打破沉寂的是我身旁的铁架,忽然倾倒,滚烫的火盆朝迟松儿砸去。

几乎同时,大胖子的身影如风般掠去,稳当的接住火盆后朗笑一声,声音洪亮:“拿小姑娘下手出气,可见你失败了。”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从漆黑一片的大殿深处疾驰而来,在我们跟前骤停。

天英女道双手负后,白袍染血,目光凌厉的看着我和宋语:“这三个丫头是从哪来的!”

我一愣,他们反目成仇了?

大胖子微微抬手,火盆落回铁架上,又是笑眯眯的:“你把青颜如何了?”

我心下一紧,天英瞪向大胖子:“杨陨!你早就知道里面有什么了对不对!”

我就要发问,小胖子忽的朝我看来,黑眸微动,示意我闭嘴。

大胖子悠悠道:“我从何得知?我被你以阵法拦在此处,无缘得进,你倒是说说里面有什么。”

天英恶狠狠的瞪着他,忽的呕出一口血,她随手一擦:“不必得意!林仰止活不了多久了!”语毕,捂着胸口朝我们身后走去。

大胖子脸色大变,眸色一凛,身形快如白光,顷刻朝前疾去,消失在大殿虚空中。

“师父!”

小胖子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即追去。

我们马上爬起,忽的一声清脆鸣音响起,我们惊了一跳,又一道光矢飞来,撞在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身边的杏色晶墙上。

天英怒焰冲天的折回:“出口呢!出口在哪!”

我急问:“天英道长,里面是怎么回事,青颜前辈怎么样了?”

“那贱人好得很!你们给我出来!”

她冲晶墙击来一掌,红光撞在晶壁上发出清脆砰声,我们往后缩去,她像疯了一样不停的拍打。

“这晶墙撑得住吗?”宋语道,“她这是要致我们于死地啊。”

迟松儿怒道:“亏她还是个高人,连我们三个女子都不放过!”

我盯着她的脸,心下一颤,宋语惊道:“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越来越红了!”

“六阳天华。”我终于想起来了,“她练了邪功,她要吸我们的血!”

话音刚落,晶壁被她拍出一丝裂纹,如蛛网一般,向周围渐渐蔓延。

第二百三十八章 元魄(二)

、、、、、、、

ps:

下一章有个老朋友要粗来啦~~大家猜猜是谁~~~!

裂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如似在杏月上披了层地衣。

我的手背被宋语掐出了血痕,迟松儿一脸肃容镇定,握鞭子的手却在轻颤。

我想将火盆砸到天英身上,但用尽浑身气力都无法将神思凝集到一处。

“出来!你们给我出来!快出来!”

“不出来我把你们碎尸万段!”

……

渐渐有血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而后鼻孔耳朵嘴巴,甚至指甲缝都淌出了血。

最后,她趴在我们的晶壁上缓缓的滑了下去,血水顺着晶壁裂纹渗入,越来越多,终于砰地一声,晶墙支离破碎。

“我杀了她!”

迟松儿举起匕首跳过去,我忙道:“当心!”

天英忽的睁开眼睛,迟松儿大叫一声,手里的匕首顷刻融化,掌心被烫出浓烈的脓水血包。

天英一把擒住她的脖子,张嘴咬了下去,神态疯狂的开始吸血。

我和宋语咬牙推着一旁的铁架,终于,滚烫的火盆浇了下来,我扑去欲拉开迟松儿,却晚了一步,她被天英拉进了顷刻冲天的火焰中。

宋语拉住我,哭道:“不要去了,来不及了!”

我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迟松儿在火里声嘶力竭的惨叫,终于渐渐归弱,直到无声。

宋语跪在地上大哭:“松儿!”

我难过的扶着她的肩膀,不知说些什么。

火渐渐熄灭,剩下两具焦尸,宋语擦掉眼泪,我拉着她:“很烫的。”

她摇头,这时,其中一具焦尸忽的一动,我们吓了一跳。宋语叫道:“她烧不死!”

天英道长缓缓挪动着身子,有星火从她焦黑的肉里慢慢燃起,我拉起宋语:“快跑!”

没跑多远,一个身影从幽寂无声的大殿深处朝我们飞来。小胖子背着林老前辈,一时身形不稳,单膝跪在地上,唇角胸口满是鲜血。

我们忙将林前辈扶下,宋语替他诊脉,我扶住小胖子:“你没事吧,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擦掉嘴角的血,目光看向那边的焦尸,担忧的看着我:“你受伤了没?”

心下一暖,我摇头:“你怎么会伤得这么重。青颜……”

目光落在他的胸口,我一愣,抬起头看他,他一把将衣襟拉好,撑地站起。我拉住他:“等等!”

壮着胆子,我解开他的衣襟,抽出一叠满是鲜血的空白纸张,再熟悉不过的穹州梅花坊的生宣,低头嗅了嗅,好多味道,有腐臭的绿人汁液。有酸坏的尸液血水,还有极淡极淡的杜若清香,那是丰叔特意调制的,独一无二的……

我霍的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他捏住我的手。就在这时,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如流星纵空般跃来。

前面是青颜,一袭浅纹祥云软烟白衫,如墨的长发披散在后,浑身素净。不染纤尘,姣好美丽的容貌没了温柔祥和,相反带着极重的戾气。

后面是大胖子,沉着安定,古井无波,不见喜怒。

青颜在大殿中央落定,厉声道:“杨陨!我说过,再给我十年!我在尘世六百多年早就活够了,我不怕死!我只要十年,十年后不论成败,我都放下屠刀,任你处置!”

大胖子淡淡的看着她:“你为什么那么信那个人的话?你在与虎谋皮。”

“信与不信我自有定夺,轮不到你置喙!”

“青颜前辈!”我上前一步,“青颜前辈……”

她转过头,眸色微微柔和:“初九,你怎么来了。”

“前辈,你答应大胖子好不好,答应他们不要再滥杀无辜……”

“初九,苍天不公,人世残忍,这世间有何善恶可言,什么是无辜,哪个人是无辜!”

我跪在地上:“前辈!大道理我不懂,我说不出来,我只知道我舍不得你,我不想看到你受伤害,我求求你答应他们!”

小胖子拉我起来:“没用的,此事不止她一人。”

“不必多费唇舌了!”青颜一笑,森寒和绝决从她眸中滑过,她平伸双臂,悬空浮起,声音响在空旷苍茫的大殿上,有着空灵回音:“杨陨,在外面我可能怕你,但在这祭英坛中,我八万个孩子面前,真要斗起来,我未必输你!”

大胖子看着她:“的确,鱼妖阴戾,在这类地方如虎添翼。”

“知道就好!”

一弧芒光从青颜手中击出,大胖子迎身接招,刹那光影急转,击碎的流光如浮花银蕊一般将大殿照的奇彩溢出。

缭乱瑶光里,忽的听到青颜前辈的闷哼,我心下一骇,这时大胖子从浮光掠影中悬起,沉声道:“你可知鱼妖最怕什么?为什么林兄最先想到要找天英道长来对付你?”

光影消散,青颜捂着胸口从地上站起,语声悲悼:“我从未想过,林孚会真的对我下狠手。”

大胖子双目微阖:“林兄若对你下狠手,他的元魄还会让天英取走么,可叹他这一生,爱错了人,也信错了人,若爱的是个平凡姑娘,何须这几百年来的孑然孤寂,青灯残影。”

语毕,双手举在胸前,沉声念道:“十方四隅,今无壁泥山墙之阻,以灵薇之姿,循天行之周,引太极上古之气,烈月明辉!”

一道刺目华光忽的从他身上向四面八方散开,小胖子极快搂住我的腰肢转身,耳边风声呼啸,衣袍翻飞。

静下后,大胖子脚下大地漫出一片流蓝清光,在大殿地上旋转扩散成极大的一轮皎月,有翠烟清气萦绕而起,清爽如似江上寒风。

一圈萦绿光屏拔地而起,沿着皎月边缘将大胖子和青颜前辈环绕其中,美得恍如云阶月华之池。

然而,下一瞬,一场熊熊大火将一切美景覆盖,小胖子松开我,我拉住他:“你……”

他回眸看我:“别怕。”

轻易挣开我的手腕,肥胖的身影快如骤光,纵身跃入了火海。

“杨修夷!”

眼泪涌了出来,我朝他们跑去,却又被一道杏色晶墙拦住,我死命拍着晶壁:“不要伤害青颜前辈!师公!我求求你们了!”

“你,你叫他什么?”宋语惊愕的抬起头。

我害怕的蹲在地上,也许有些温暖的感觉不一定就要有亲有故。

比如我第一眼看到师父时,就认定了他一定会收留我,照顾我。

又比如我第一眼看到青颜前辈时,就觉得那么温暖和安定。

她也对我好,好的没有由来,甚至于是宠溺。

我大哭着擦掉眼泪,虽然认识不过短短几日,可我是多么的舍不得她啊。

宋语拉起我的手,又问:“你刚才叫他什么?!”

“哈哈哈哈!”

兴奋的笑声忽的响起,我们转过身去,天英道长站在原地,双手捧在胸前,两团火焰自她手心升起,泛着莹蓝的光。

她望着那团火焰,笑道:“六百多年的鱼妖元魄果然能助我过劫,你们那盆火烧的真好,哈哈哈!”

关于修夷和狐狸

(猫扑中文 ) 整篇文下来,最不好写的两个人物是修夷和狐狸,他们实在太复杂了。

修夷,他是门阀世族的嫡子,一生下来便有许多门庭礼节要规整,同时他自小便被世外高人收做了关门弟子,常年高山流水的熏陶,性情必然高洁豁然。

狐狸,他是天生的狐妖,刚转变人形时连走路都要扭腰,我本来打算把他写得妖娆妩媚,邪魅狂狷的(原谅我放荡不羁爱跟风,其他里这样的角色不都是必不可少么,呵呵呵呵……),但随着剧情的发展,在初九的插科打诨下,他慢慢成长了,超出了我的控制,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感谢初九拯救了小狐狸的恶俗之路)。

很多人说修夷和狐狸的性格有时候很像,这还得从狐狸由妖变人说起。

有一个章节里,初九提到和狐狸第一次见面时狐狸刚化成人形,初九就是狐狸人形后第一个接触的人类。

其实狐狸就是个小孩子在长大,有个片段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他一开始在湖边用马车使坏,撞到初九后笑得特别开心,那是奸计得逞后的笑,还有些傻乎乎的,他丝毫不会遮掩。为了初九的血,他玩cosy接近初九,这种时候怎么好妖娆的扭着小腰肢呢,这就是初九无形中拯救他的第一步。后来接触越多,他越被初九吸引,初九却一直嘲笑他龙阳,逆反心理是初九拯救他的第二步。

怎么逆反?如何逆反?

所以狐狸彻底不扭腰了,也收起了妖娆,目光自然而然就要投入到初九身边最近的那个男人身上,他就是杨修夷。

当时狐狸还是孩子心性,可以说杨修夷就像他的导师,无形中影响了他很多,性格也有许多潜移默化。不过像归像,狐狸仍是狐狸。他和修夷最大的差别在于,修夷体内有门阀权贵天生的霸道和占有**,狐狸是真正的世外闲人,他可以很好的收敛起他对初九的感情,小心翼翼的维护着他和初九和修夷的友谊。只在鬼门关前,才允许自己逾越爆发一次。

另外,被人救了或者帮忙了,修夷会说谢谢(是个人都会说,orz),但是狐狸不会,当初初九救了他,他只惦记着一锅鱼汤……(不是说狐狸没人情,我相信如果当时给鱼汤的那位童鞋被人欺负了,狐狸一定会去帮他,如果没给过鱼汤的,以他淡看江湖事的性格会直接拎着酱油瓶一笑而过……)

而修夷,他自小在山上长大,师父对他寄望颇深,男欢女爱之事他基本想都没想。如果不是初九,他可能到了年龄就会娶父母为他挑的一窝姑娘,然后生一窝孩子为他杨家繁衍香火。

但是他的生命里有了田初九。

其实初九也是修夷的导师。

初九的身子性格身世都很特殊,又是乌龟属性,遇事就躲。碰上这样的姑娘,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打个喷嚏丰叔都要喊上一百号郎中来伺候的杨修夷学会了隐忍。但是爆脾气实在不能忍,有时候初九的胡思乱想,胡言乱语会把人逼疯,偏巧初九身子不会受伤,如果初九身子跟常人一样,揍一顿躺在g上三五六天,你看姓杨的这小子以后还下的了手么。所以,初九还让杨修夷学会了暴力。(一群乌鸦呱呱飞过……我只是来讲个冷笑话而已,呵呵呵……)

修夷的性格是最复杂的,他和狐狸还有一个很显著的差别,一个字,狂。

他这样的出生和起点免不了他骨子里的自负和清傲,但这个狂不是目中无人的狂,修夷为人待物还是很有修养的。

我觉得最能体现他狂的不是鸿儒石台上救初九的那一幕,而是他受了重伤后还不知死活的对姚娘劈头盖脸一顿羞辱的那个地方。说到这,说说文里我自己最喜欢的两个细节,一个是修夷喊镯雀“花妖”,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觉得好有爱。第二个是初九给镯雀下醉梦南柯时,修夷跑去让镯雀自己决定,这是我认为他最细心体贴初九的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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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文的时候会常常在想,这个细节会不会不符合逻辑,会不会很突兀,会不会很不切实际。

虽然本来就是不现实,虚幻的,更何况我这是天马行空的仙侠文。

但我仍然想写的好一些,包括他们的性格对话,我不喜欢太过强烈的表现方式,无论感情还是细节我都倾向于细水流长。

虽然修夷和初九到后面常常如胶似漆,把旁人恶心的说不出话(得益于望云崖的好山好水,养出了这么恬不知耻的好性格),但其实他们俩的感情一路走来真的是细水流长,完全不算轰轰烈烈(我很讨厌轰轰烈烈,总觉得激情过后什么都没了)。

因为是第一人称文,所有的视觉都是初九的视觉,而且第一卷的时候,关于初九的伏笔超级多,所以一开始修夷被很多读者骂了,甚至有个读者比喻他是警察,说女主自己脱险后他才优哉游哉,光鲜亮丽的跑来收拾现场(第一卷·亡魂殿)。其实那个时候还没写到初九的浊气,这读者完全不知道修夷根本就找不到她。

说到这,我不得不说,我实在不喜欢女主一有危险,那些男主就从天而降。我不希望自己的女主多技惊四座,多强大,我只希望她能**坚强,没人保护的时候可以独当一面,有足够的魄力和担当。其实文中大家也可以看得出,很多时候初九就算认为自己死定了,也要拼死来搏一搏,这是一种不屈和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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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元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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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这单元的女主角存在感好弱~~~~

“烈月明辉?”天英看向大殿里的熊熊大火,“另一颗鱼妖的元魄也得归我!”

她飞身往大火里冲去,刚触到大火外的萦绿屏界,一团蓝影从火光中掠出,极强的冲劲推着天英撞上了石室。

蓝影转瞬落至我们跟前,单手执一柄我再眼熟不过的银色长剑,胖乎乎的身子罩着易水寒霜,头发和眉毛已被烧得精光。

天英黑焦焦的身体背贴在墙上,怒道:“臭小子!你先为你师父铺路吧!”

她如一团火球般朝我们冲来,蓝影朝前助跑,紧而跃起,一红一蓝两团光影在空中相撞,形相移位极快,如流星掠空,日月相争。

这时听得空中极为刺耳尖锐的碰撞声,天英跌落在一尊高大的铜像旁,伸手捂住肩胛。

蓝影在空中陡转,幻出三十六道蓝光剑影,直指天英,语声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天英前辈,交出林老前辈的元魄。”

天英扶着铜像:“前辈?这是一个晚辈对前辈的态度?”

蓝影一哼:“你多躁多畏多欲多妄,根本无资格受我尊称,叫你一声前辈是因为你长我几百岁,不然叫你死老太婆你可乐意?”

“呵,杨陨真是教了个好徒弟,这么不知礼数!”天英站起身子,厉声道,“臭小子,我与你们师徒并无恩怨,此次前来降妖也是收林孚之托,降妖收妖魄有何错之有!”

“你现在夺走的是谁的元魄?”

“你们师徒为了两只水妖,当真要与我作对不成!”

蓝影淡淡道:“我不喜欢废话,你若不自己蕴出体外,那我只好拆了你的骨头,一根一根凝练了。”

语毕,剑影发出清鸣嗡声,天英急道:“等等!”

蓝影没有停下。三十六柄冰刃泛着蓝烟,冲天英疾射而去。

天英慌忙幻出一道紫璧,她以神思击毁数柄剑刃,但那些剑刃旋即又如水汽般凝回原样。

紫璧渐裂。天英惨叫一声,被数柄剑刃透穿了身体。

几乎同时,蓝影单膝跌落在地,唇角溢出了鲜血。

他侧头朝我望来一眼,我微张着唇看着他,双手快把衣襟拧断。

他支剑起身,徐步朝天英走去。

就在这时,我们的杏色阵法忽的碎裂,一股戾气如长风般涤荡过整座大殿,他身形一个踉跄。再度跌跪在地。

我伸臂挡在脸侧,朝他跑去,忽的脚步一凝,抬眸看向大殿深处。一根大石柱下立着一个人影,身形高大威猛。双肩宽阔,他静静站着,隔得这么远,依稀可见五官轮廓,和那如鹰的目光。

我霎时脸色惨白。

似乎注意到了我,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火光斑驳在他白净的脸上。却像从地狱里出来的狰狞恶魔。

宋积……

他有些困惑的看着我,我下意识后退一步,他抬起手,身子在飞去的前一瞬被小胖子抱在了怀里。

“他不敢过来。”小胖子搂着我,“不用怕。”

心绪刹那如浪涌风卷,我轻声问道:“青颜前辈和他是一伙的……”

“嗯。”

我咬住唇瓣。回过身,抬头看着这张被火烧的黑乎乎的胖脸,仍是不敢置信他的身份。

他将我的头发轻轻别到耳后,我握住他的手:“你伤得很重。”

他事不关己的“嗯”了一声,焦炭似的手指在我脸上轻抚。黑眸亮亮的,盈出了笑意。

我皱眉看着他,他忽的眸色一凝:“不好!”

几乎同时,我的胸口沉闷的恍如被倾江之水倒灌,他转过身去,剧烈的轰鸣猛的乍响,紧跟着大殿地动山摇,像是要塌了一般。

天英女道浮在半空,周身结着玄光,大殿两旁的百丈石室被击碎,三合土迸裂破开,露出石室里高高堆起的细碎枯骨。

我听到青颜前辈的惊声尖叫,而后一切骤然安静,诡异的无声,忽的一块骨头微微松动了一下,顷刻间,高达三丈的尸骨如大江奔海一般齐哗哗的倾塌而下,耳廓沉闷。

“不要!!!”

青颜前辈在火阵中破声哭嚎,宋语抱着林老前辈尖叫,杨修夷蕴出长剑,银光脱手飞出,绕着我们急转,幻出一个三丈宽的蓝色屏障,宛如深海中的漩涡,四周满是尸山骨海。

天英抬手结出两团尸骨,缓缓挪到胸口,火光潋滟,映出她焦黑肌肤中凶狞的表情:“你们运气真好,这八万尸骨都为你们铺路了!哈哈哈!”

杨修夷纵身跃起,怒声道:“你自坠行德,如此毁师灭祖,挫骨扬灰都是便宜了你!”

他斜执银剑,左手捏作二指举在胸口,长风陡起,极强的剑气旋转在整座大殿上,扬起尸骨疾飞,如雨如雾般飞回石室。

天英击去掌中红团,戾气撞入他身外光屏上,他嘴角滑下鲜血,双目紧闭,神情严峻的可怕。

尸骨从三合土中崩塌,封印的亡魂必将无所遁形,魂飞魄散,杨修夷想保住他们,但这些尸骨的戾气对于天英道长的邪功而言,堪比万虎添万翼,杨修夷这样硬撑着……

顾不上想太多了,我隔空移来数堆尸骨叠作四海天象,咬破自己的手指,鲜血依次淌下十三滴。

默念咒语时,脑中忆起曲皓城中暮烛残年,老态佝偻的巫师,还有青颜前辈在我头上拔下的白发。

“姑娘,天道行常,因果有报,巫者不可与天地斗巧,你说呢。”

“但什么阵法是邪佞的,什么阵法又是善的。若对邪佞之人用邪佞阵法,怎算的上邪佞……”

……

我继续念咒,心中却涌起巨大的酸涩,仿若看到自己的寿命像根不断被掰折的筷子。

忆起最初的最初我下山的愿景,为了找到父母的同时,更多的是想早日离开师父他们,怕他们看到我老掉死掉,如今我没有了浊气,却仍是逃不掉这种宿命。

我田初九是不是注定是个福薄之人?

千百粒碎骨浮上半空,分别被暗红色的戾光笼罩,又有一团红光朝杨修夷掷去,被我的碎骨合成红圈挡下。

天英大怒,我将碎骨汇成一条长带,扭转着朝她疾射而去。

林老前辈的声音在耳边孱弱响起:“小丫头,你灵根纯澈,将神思汇入眉间,用你的灵去控制,你擅长巫术,应该知晓归一诀,吟念归一诀时身体运行的内里周天就是你调配灵根的方法。”

我说不出话,牙关不停的打颤。

少了太多的巫器了,可强就强在这些枯骨有六百年之悠远,而且四海天象,越是来自天南地北的尸骨凑在一起,阵法功效就越厉害。

戾气。

此时此境,我这四海万象何尝又不是万虎添万翼。

林老前辈继续道:“按照长干行图打入她的胸腹,她刚纳入我元魄,一定会被反噬。”

我轻轻点头,鼻下淌下一串鲜血。

就在我抓到时机,终于可以将碎骨打入她体内时,那阵强烈的戾风再度扫来,击碎了我的阵法。

与此同时,天英发出愤怒的咆叫,我的身子不受控制的被她抓去。

就要扭断我脖子的那一瞬间,杨修夷身形一晃,化作一柄蓝色剑影,穿透了她的胸膛。

第二百四十章 宋积

、、、、、、、

有夜风吹起满湖涟漪,映着星光点点,偶尔可见小鱼跃出吐泡。

踏上石桥前有人喊我,宋积站在白玉石阶旁,临湖当风,一袭玄袍衬得他身姿伟岸。

在石阶上坐下,他看着湖水:“没想到你敢一个人过来。”

“我也没想到你敢从那些阵法里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看他一眼,冷冷道:“满意么,这就是我们月家人的容貌。”

他却忽的咧嘴大笑,白牙在月色下皓白如玉,把我笑得莫名其妙时,他轻声道:“我找了你六年。”

“我们又没什么交情,这么客气做什么。”

他隔空移来一块石子,朝湖里扔去,涟漪一圈一圈散开,跌宕了星光,声音轻松闲淡的说道:“月牙儿,你知道我为什么姓宋么?”

不待我说话,他继续道:“因为我逃出来时,被宋家收留为仆,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宋家。”

我略略一愣。

“没多久我就发现了宋夫人在偷偷炼制毒术,还拿活人当试验,知道渊源后,我想来这画筑岭找到林老前辈拜师,但还没到郴州,在益州辞城时便被人割了脖子。”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下面?”

我没有说话。

他一笑:“寒毒困身,我无处可去,最后落草为寇,有了点手下和物力后,我仍不死心,仍是来了趟郴州,没有找到林老前辈,却在路过祭英坛时发现了不对。”

“什么不对?”

“你认为我是从哪弄到的火麟?”

我不无震惊:“是这儿?!”

“这里有个阵法和另外一个地方互通,就好比太乙极阵和崇正郡,它经常会有一股奇香透出,闻香者性情大乱。”

我眨着眼睛,想起了那些万象妖蝉。

“而且,那个阵法会吸食亡魂。”

“吸食亡魂?!”

他抬眸看向水色,淡淡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着你了,我骗青颜说我有办法,其实是想拿那些亡魂做点祭器,没想到八万多个亡魂全被那阵法吸食的一干二净。”

我惊愕失色:“八,八万!全部吗?!”

他冷笑:“忠义良将不得善终,壮士豪杰没有好报,你这就是你当初说的天行世道么?”

“怎么会这样……”

“八万,算得了什么?”他淡淡道,“当初你月家先祖,手上欠的可是二十三万。”

我低下头,捡起一颗石头,静静的玩着。

他看向杨修夷,仍是胖乎乎的身子,曲着腿坐在桥上扔石头,故作面若无波,但我知道他听得一清二楚。

“帮我跟你相好致声歉,他那身伤是我用阵法伤的。”宋积得意的笑了两声,“伤的还挺重。”

杨修夷微微一顿,没有抬眸看来,仍是淡淡扔着石头。

我唇角不屑:“没有了乌龟壳你还敢这么猖狂,不怕今晚变成这些鱼儿的晚餐么?”

他很笃定的看着我,俊朗眉目在月光下泛着病态的白光:“他舍不得杀我。”

“哦?为什么?”

“解你身上的寒毒,只有我有办法。”他朝湖里扔了块石头,“你都已经被冻得不知道冷了,你就不怕自己有一天睡了再也醒不过来?”

心下一沉,我把石头抛了出去,落在他的石头旁,搅乱了他的涟漪。

他静静看着那圈涟漪:“而且,你也舍不得杀我,我们有共同的仇人。”

我摇头,坚定的看着他:“他现在还站得起来,如果他站不起来了,我会把你千刀万剐。”

他回望我,眸色深沉,忽的微微一笑,漂亮的眼睛下有两片好看的卧蚕。

真不敢相信,我和他有一天会这么临湖而坐,像对朋友一样吹风闲聊。

我以前问过十八恨不恨他,十八说不知道,如果没有宋积,她可能是另外一个她了,心性都会不一样,也没有机会遇上独孤涛。

她说认识独孤涛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一件事,不算白来这人间走一回。

眼睛泛起酸涩的水雾,我拔了根浅草,在指尖绕着。

从台阶上下来时,他递给我一个黑色荷包,我没有接,他淡淡道:“找到仇人的话记得叫我过去,我也有份。若是我先找到了,我也会告诉你。”

荷包里是一块稀有的绿腰石,我抬起眸子:“我知道了。”

他突然一笑,弯下身来低声道:“你们月家姑娘果然美,如果不是你相好在,我真想再吻你一口。”

我浑身一僵,怒意从心头蹿起,他挑衅的朝杨修夷方向投去一眼,在我和杨修夷对他动手时,他被一团玄光环绕在了其中,抄手转过身去大笑:“身子伤成了这样,你还能打出几成功力来,连我的护身罩都破不了……”

话未说话,一道白光把他像颗球一样拍了出去,师公笑眯眯的:“老夫一成就行了。”

“……”

林老前辈的元魄没能被我们护住,彻底毁了,青颜前辈的元魄被师公取了出来。

他们由人变妖,却无法再变回人。

师公将元魄交给林老前辈,问他今后有何打算,他想带青颜回画筑岭,至此再不过问尘事。

我走到他跟前,青颜前辈在他怀里昏睡的很安详,素净清婉的容颜带着淡淡的仙姿,娥眉如烟扫,巧唇似玉琢。想起她在火阵里绝望无助的哭叫,和那些亡魂最后的归宿,我的心肝脾肺都要被搅出一碗苦汁来。

但这样的结局好过我想象中的,我的想象果然一直不准。

“林老前辈,你好好照顾青颜前辈,有机会我去看你们……”

他一笑,低吟道:“乘云拂衣,当沐空游霞,幻妙归一,尊天灵古时,风烟为友。”

“什么?”

“你的灵根纯澈,记得多练练,他日必有大成,不过不可滥用,灵一旦离了**,也是很危险的,还有,你的脸怎么……”

我摸着我的脸:“嗯?”

“没什么,没什么,哈哈哈哈!”

我忙趴在湖边,熠熠星光中,我的脸被黑焦焦的炭画了一张大花脸,额头还写着“笨蛋”俩字。

他什么时候干的?!

我怒目回头:“杨修夷!我杀了你!”rs

第二百四十五章 重回萍宵(一)

、、、、、、、

房间点着梅香,我捏着银簪轻挑着烛火的灯芯,边不时抬头往门口望去。

从祭英坛回到上春城,碍于师公和林老前辈在,路上我和杨修夷没有算账的时间。

回到上春客栈,这家伙白了一眼没将他认出来的丰叔,直接上楼,挑了个干净的客房。

我挨了骂,洗了澡,吃了东西喝了茶,结果到现在他都没来找我。

等了小半个时辰,我上床睡觉。

一睡三日,醒来得知他还在睡,进去发现他仍是黑乎乎的小胖子,那么脏的衣服和身子直接躺在被褥下。

他虽没有狐狸那么严重的洁癖,但怎么能忍受这个。

丰叔不敢叫醒他,看他这么累,可怕的起床气恐是要把客栈给拆了。

第二日正午,他总算醒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时,身子已经被丢了出去,旋即房门紧闭。

丰叔惊了一跳:“少爷,那可是丫头啊。”

杨修夷呢喃的声音从床上传来:“知道,你怎么不叫醒我?”

“我看你太累……”

声音变得烦躁:“我这个模样你也让她进来,我睡相……怎么样?”

丰叔慈爱的说道:“少爷累得都动不了了,睡相很好。”

……胡说八道,分明一头猪在滚来滚去。

昨天宋家人离开时,宋闲说这叫南衣石,质地尚算柔软,他是从一个姓花的朋友那儿得知的,他为了逃出宋府,自然要好好遮掩。

我想起以前狐狸假扮半脸胡子时也用过这个。

我问他真的不记得我了么,他摇头,临走前眷眷不舍的看了客栈一眼,要我照顾好孙嘉瞳,不要提到他来过。

之后我和师公喝茶,师公说他知道林孚和青颜是鱼妖后,每次见他们都会用这个石头。我问为什么,他毫不隐瞒的笑道:“告诉他们真名和来处,是我对朋友的信任,加上南衣石。是我对妖怪的戒心。那时我还年轻,修为太弱,不得不防,若是他们要害我,只有依靠火阵才能斗上一斗。”

“那你为什么要让杨修夷也……”

师公捋须大笑:“收到天英的信后,他得知是两只六百多岁的水妖,怕没能控制好易水寒霜,烧掉了自己的头发和眉毛,哈哈哈!你看,他那假发和眉毛。不是全被烧掉了么?别人是戴着假面皮,他是直接用南衣石捏了张脸,哈哈哈!”

果然有开包子铺的潜质……

我仍是没能习惯将水妖和林老前辈,青颜前辈联想到一处。

在我看来,那个半死不活的天英道长才是真正的妖魔。

林老前辈的元魄纳入了她的骨髓心脉。她若不肯交出,我们只有拆了她的骨头一根一根凝练。

虽然死相凄惨,但死法干脆。

但她既不想交出,也不想死,最后发狠震碎了元魄,并料定杨修夷不会杀她。

杨修夷本来就不想便宜她,他抽走了她的手骨和脚骨。将瘫软残废的她封进了万骨石室中。

以他们这种几个月不吃不喝都不会死的修为来说,天英道长会体验到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我趴在客栈后院石桌上等了半日,时近黄昏了杨修夷才磨磨蹭蹭的出来,一袭靛蓝色的缎子衣袍,袖口缀着浅灰色缎边儿,劲瘦的腰肢束着银丝鹤纹宽腰带。将高挑欣长,宽肩窄腰的身材展露的淋漓尽致。头发用紫玉冠束着,面孔光洁如玉,在暮色下眉目如洗,尤为清俊卓然。意气风发。

他站在石阶上望着我,明明想笑,却装的十分淡然和淡看俗世。

一直跟着我不放的几个丫鬟和女暗人跟他福礼,他摇着折扇在我面前坐下,目光望着庭院的葳蕤树木,很冷酷的模样,直接发问:“为什么不在山上好好呆着?”

我就知道。

我托腮望向另外一边:“闲不住,为什么瞒着我你的身份?”

“我乐意,你怎么跟孙嘉瞳走到一块的?”

我瞪他。

他顿了顿,低声道:“因为还要去别的地方,很危险,怕你跟着。”

“还要去哪?”

他回瞪我:“到我了,你怎么跟孙嘉瞳走到一块的?”

我想了想,低声道:“我被假孙嘉瞳骗了,你接下来要去哪?”

他转过头去,远处夕阳薄暮,金光染醉了半边云彩,他的侧脸被残阳描了一笔绝美的工画,深邃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坚毅的下巴。

我承认我想他想的快要疯了。

他没有说话,良久,淡淡道:“你先跟着丰叔回去,这次说什么都不能下山了,我跟师父还有……”

想到祭英坛里的危险场景,我一口打断他:“什么地方你非去不可吗?危险到都不敢跟我相认?”

他倒好,忽的斜睨过来:“你怎么没认出我?”

“你……”

他一哼:“当初我都一眼认出了你,你怎么就认不出我?”

“我……”

他墨眉一挑,不依不饶:“别跟我说身材,当时你跟裹了一层棺材一样,我不照样认出了你?”

我气急:“你最后一封信说了要去萍宵的!谁知道你会来这鬼地方!声音变了,人也变了,我怎么想得到你这么臭美的家伙会把自己变成一个死胖子!”

他对我的答案很不满,抬手倒茶,悠悠的抿了口。

我气呼呼的继续说道:“当初我在宋府门前当小叫花子,你就认出了我?”

他顿了顿,而后心虚的“哼”了一声。

静坐了好一会儿,他不放心似的又重复了一遍:“记住了,明日就和丰叔回去,我大约半个月后回来,这半个月,你的身子……”

他看向我的手腕,容色沉了下去,大约是想到那日我为假孙嘉瞳换血的事。

但到底没有说出来,包括对我在画筑岭的出现,他绝对不信我那寥寥数语的,可能是不想跟我吵了,也可能是觉得这样的话题对我们两个的坏脾气来说只会引发争执和僵持。

我也是不想跟他争了,回想起当着他的面说的那些话,我就很想把当时那张包子脸踩出一盘包子汁。

但我现在活着的每一日都弥足珍贵,我要好好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才对,而不是让无意义的争吵引得两人都不开心。

如果改善不了坏脾气,那就尽量不让坏脾气有发作的机会。

我乖乖的点头:“我会在山上等你,哪都不去了。”

回房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都不是我的。

包括我下山时穿下来的衣服也是丰叔为我准备的。

心情忽然就抑郁了起来,我盘腿坐在床上。

如歌在旁边低声道:“姑娘,你在想什么呢?”

在想自己怎么一贫如洗,寒碜成这样。

还在想我要怎么处理和杨修夷的关系,老巫师的样子一直在我脑子里面飘来飘去,如果我也变成了那样,我宁可伤透杨修夷的心都不要和他在一起了。

至少伤他心他还能记着我,如果在一起,万一被他嫌弃和厌恶……

我烦躁的抱起软枕,山梦“咦”了一声:“姑娘,枕头下有封信。”

第二百四十二章 重回萍宵(二)

、、、、、、、

丰叔几次喊我下楼吃晚饭,我都如若未闻,一直趴在床上,失神落魄的望着桌上那堆纸灰。

师父说若是孙嘉瞳安然无恙,要我直接护送她去萍宵,不用回山上了,语气不见得比上封信要好。

上封信的回信,我那么委曲求全和故作欢愉,他就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吗?

心里空空的,我抬起头,窗外凉风习习,夜幕深浓,长街的叫卖声没有停过,有小孩子在嬉笑追打,还有一个小贩遭了贼,正在满大街的吆喝追赶。

趴了半天,我跳下床,刚到门口,房门就开了。

杨修夷似乎心情很好,他将房内的丫鬟支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圆桌上:“过来。”

我凑去一看,有糕果,有甜汤,还有包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回头准备嘲笑他那包子脸,腰肢突然被他搂了去,他舀起一勺甜汤:“身子瘦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虐待了你。”说的是埋怨的话,语气却特别的开心。

我咽下甜汤,伸手比划了下:“在山上有变胖的,大概这么胖。”顿了顿,笑道,“但可能还没有小胖子的一条腿粗。”

这应该是他这辈子最不忍回顾的一件事了,可我这么嘲笑他,他却没有反应。

我奇怪的回过头去,他垂眸深深的看着我,盈满柔情,我轻声道:“怎么了?”

他伸手掰了快蜜豆糕塞到我嘴里,唇角牵起一抹笑:“师父说我不用跟他一起走了,我可以陪你了。”

我一愣:“什么?”

他唇角的笑意更浓:“我想带你去京城,我们不回穹州了,我好好教你功夫,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他顿了顿,黑眸亮亮的。像雪原上的乌玉,“我们便成亲。”

我愣愣的眨着眼睛,他眸色一沉,认真的看着我:“初九。把你心里的顾虑都说出来。”

我咬着唇瓣,鼓起勇气:“杨修夷,我想去萍宵。”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有些心事未了,我很快就会回来。”

直接说出来也好,至少不用我费尽心思自己偷偷跑路,但说出来还有一个后果,就是他一定会要求一起去。

师公让他留下来是想让他好好调养身子的,若再陪我路上颠簸,丰叔还不把我红烧了。

但在这种事上我争不过他是在意料中的,第二天扶着一脸痴呆的孙嘉瞳下楼时。他一身青衫宽袍,乌发轻扬,正坐在高头大马上悠悠的等我。

随行去的人有六个。

两个车夫,三个暗人护卫,他让我挑两个丫鬟使唤。挑了半天我只要了珧儿。

四匹马,一辆马车,不算招摇的队伍沿着上春古道踏入了和韵官道。

路上我把孙嘉瞳的事情告诉了珧儿,她半天不敢相信,伸手在孙嘉瞳眼前晃了好久,我说:“她最起码还要五日才能正常,你别闹了。”

她感叹:“我以前就听过孙神医的名声。上次见面觉得名过其实,阴阳怪气又讨厌,原来那个是假的,姑娘,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假孙神医跑步都不会累的。”

“嗯。”

她又望了孙嘉瞳好一会儿。忽的绽颜一笑,挽住我的胳膊:“姑娘,珧儿能跟着你来好开心。”

秋风吹来,把我们的头发吹得乱舞,我别开她脸上的碎发。轻轻碰了碰她额头和脸颊的乌青,生出些愧疚:“你这样一定很疼吧?”

“是很疼,不过我不气姑娘,对了!”她从怀里拿住一只小布偶,套在指头上,捏着嗓子说道,“珧儿姐姐要我替她谢谢姑娘带她出来玩。”

我新奇的扬起眉毛,她把小布偶摘下放在我手里:“这是我从我家小姐那儿学的,她们那些千金小姐天天关在闺房里,就弄很多这样的小玩意来解闷。”

“你家小姐?”

“姑娘不知道吗?”

我皱眉:“你们不是杨家的……”

“是啊。”她笑道,“我们这一支在郴州长忻,老爷的祖父和杨琤少爷的曾祖父是亲兄弟。”

“……”

“丰叔写了封信给老爷,老爷就把府上最能干的丫鬟都挑出来了,所以姑娘,珧儿也是很能干的哦。”

小丫头的嘴巴又甜又能说会道,我早看出来了,把玩了下小布偶,我转头看向窗外,秋水长空,云雁齐飞,心境也不由豁然起来。

黄昏进入柳州境内,当晚在小桐驿站休息,似乎我第一次见到孙嘉瞳时就在这。

珧儿扶着她下马车,我对杨修夷感叹:“第一眼见到她时觉得她温柔端庄,明眸善米,第二次见到她是在十八那儿,又古板又迂腐,第三次在关西,冰雕似的人,后来再见就是阴阳怪气,惹人讨厌,你看现在,她变得痴痴傻傻,话都不会说了。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呀?”

回过头,发现某人完全没在听,目光落在远处一家客栈上。

“喂!”我肩膀撞了下他,却被他揽了过去,他叹了一声:“当初你就在这跑路的。”

我循目看过去,楼房屋宇与当年几乎没变,那个卖泥人的小贩仍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本就不年轻的肩膀更加佝偻了。

渐渐有物是人非的苍凉攀上心头,想起了许多人事,我环住杨修夷的腰:“但我现在站在了你的身边。”

他一哼:“所以说,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身体虚弱,加上赶路疲累,我们谁都没有心思下去逛一逛,早早的入了睡。

第二日继续赶路,到了第三天,马蹄沿着沧州边村踏入了萍宵项州。

虽处于萍宵,但项州最靠近汉东,没有西南那么可怕,沿路可见百姓尚算丰足。

当夜我们在荒原上生火露宿,珧儿似乎是头一遭,表现的特别兴奋,但当杨修夷一屁股坐下后,她顿时止了嘴,连气都不敢吭一声。

“怎么样?”我回过头去,“附近有人吗?”

他摇头:“连尸骨都没有。”抬头看向那几个暗人,“今晚轮流守夜,稍有异动,记得叫我。”

我撇撇嘴角:“都说了我有阵法,可以不用担心的……”

脑门被敲了一下,他不悦道:“忘了诚郡大战时,赵国为什么败给宋国么?”

九雄争霸时,赵国八万兵马与宋国十三万对峙于诚郡,也就是现在的清州枫柏城。

那个时候的玄家巫师是各国争抢的对象,赵国虽兵少,但军中玄术道士和巫师有三百余人,赵国统军大帅郭云皑因此志得意满,自认胜券在握。

当时兵马占优势的宋国大将宋原臣也认为自己必败无疑,他天性懦弱,计算好逃跑路线后,扔下士兵在那拖住战线,自己带着亲信从小路开溜。

不料,赵国六十多位玄术大成者自认无懈可击的赤阳仙屏阵,竟在开战前就被宋国的万支弩箭射裂击破,余下的护阵和结界更是挡不住箭雨的雷霆之势。

宋原臣这厮听闻前线消息后,又屁颠屁颠的跑回来,好大喜功的他顿时一鼓作气,带领将士扑向了赵国。

赵军统帅郭云皑听闻后,却仍对玄家巫师们抱有厚望,三日后宋国破营,郭云皑竟还躲在清心阵里呼呼大睡。

后史学家分析,虽然赵军兵力少,但是地势占优,士气占上,郭云皑行军作战的将才之能更是远胜于宋原臣,只是他太盲目依赖旁门左道,如果他能恰当利用这三百个奇人异士,断不会惨败至此。

这也是巫书上常提的“赵军云皑”,还被老百姓编了首民谣呢。

我点了点头:“我没忘。”

抬头看了眼偌大的旷野,黑漆漆一片,毕竟这里是萍宵,不是当初的宣城郊外,就算遇不上破我阵法的高人,遇上个浩浩荡荡的吃人大队也是有可能的。

杨修夷递来一块软糕:“饿了没?”

我没有伸手去接,无意识的托起他的胳膊,低头下去咬,他一愣,而后宠溺的说道:“懒成这样。”

我咽下糕点:“一般懒。”

伸手掰了一块递到他唇边:“来。”

他张开嘴巴,却把我的手指也含在了嘴里,柔软滚烫的舌头在我的指头上轻轻舔弄着,黑眸深郁。

我的脸哗的一下红了:“杨修夷……”

忙回过头去,身边的人都愣愣的看着我们,触到我的目光,忙纷纷避开。

常可看着天上:“好大的太阳啊。”

关久目光惊喜的盯着外面:“那边有羊群!”

兆业低头在胸口摸来摸去:“我娘呢,我娘呢?”

珧儿一下子跳起:“院子里还烧着水呢,我去看看。”

“……”

第二百四十三章 入梦(一)

、、、、、、、

我们休憩的地方,旁边有条干涸的河床。

杨修夷拉着我在土坡上坐下,我浑身又绵又痒又软,一向冰冷的身子生出了一股燥热。

这几日我们连亲吻都没有,有次我想亲他,他躲开了,说怕他控制不住。

了解他说的是什么后,我不退反进,硬是在他嘴巴上猛亲了一口。

他说我的腰不好,他怕伤到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我的身子养好,气血调足。

我当时伸出手指数了数,最后懊恼的撑住头:“我的身子似乎就没有好过。”

他斜睨着我的眼睛,淡淡道:“幸好你的身子不能怀孕,否则你这闲不住的性格怎么养得好我们的孩子?”

我一愣,他轻轻的拥住我:“初九,我不在乎有没有孩子。”

虽然知道这是哄我,哪有人会不喜欢小孩的,可是心里的暖意一层层的浮了上来,熬煮成了一锅浓浓的蜜汤。

夜风不知从旷野哪边吹来的,我偏头看着杨修夷,他的头发被一根青绳简单缚着,披散的长发临风而舞,慵懒悠闲的模样。

我支着下巴,静静的打量他,他锦衣玉袍时,是个洒脱优雅,器宇轩昂的贵胄子弟。轻袍缓带时,是个清新俊逸,孤高清傲的风骨闲士。还有,他不三不四时,是个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包子铺老板。

想到这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捏了捏我的脸:“笑什么?”

说出来一定会被他拍死,我顺势靠在他肩上,想了想,低声问他:“为什么萍宵这边旱灾会这么严重呢?我听说朝廷还封锁了许多城镇?”

他缓缓皱起眉心:“怎么忽然说这个。”

“位卑未敢忘忧国嘛。”我轻叹,“虽然我对家国概念不及世人深刻,但至少我还是大汉的子民啊。”

大掌轻轻抚着我的头发,他低声道:“嗯,封城锁镇的确是朝堂的意思。”

“啊?这是为何?”

“此番旱灾。灾民多达百万,人心不稳,世态不平,好事者三言两语便能煽动蛊惑大批灾民。每进一城,他们烧杀掠夺,屠戮无辜,是以,不得不关闭城门。”

我不解:“可是那些乡下村里的灾民怎么办?”

他转头看着我:“初九,你可知萍宵西南边界是何地?”

我想了想:“胡蛮。”

他一笑,笑意没有滑入眼睛,淡淡道:“萍宵六州,地广人稀,自古就是胡蛮汉人杂居之地。良莠不齐,我大汉统辖后,唯城镇里的百姓才是我正统汉家儿女,至于城镇外的……”

我打断他:“城镇外的也有许多汉人呀,也不能不管他们的死活。”

“你怎知朝廷未管?工部屯田水利。建沟渠引江水,户部拨粮种,发粮草,减税收,礼部造学府慰民心。有些地方可以稳定,但有心人挑唆的地方……”他忽的一顿,而后轻声道。“礼部侍郎魏延唐在巡访平州时遭了灾民袭击,三百多人的长队只逃出二十六人,魏延唐被吃的只剩一条腿。”

我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胡蛮侵我之心自古未死,若是大开州城之门,任灾民涌入。后果会不堪设想。诚然许多灾民良善无辜,但在大局之下不得不弃,这就是政治。”

我点点头:“嗯。”

他眉梢一挑:“顿悟的这么快?”

我想了想,缓缓说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是我有私心。若是胡人掉了水里,我会救,但是汉人和胡人一起掉进去,我一定先救汉人,而且有可能会踩着胡人的脑袋爬上岸。”

说到这,我一笑:“而且这种私心好奇怪,就像我爹爹做了坏事一样,我可以在家里骂爹爹,但是我不允许外人指责爹爹的不是,不然我就跟他吵架或打的头破血流,这种私心是一样的。”

他双目晶亮的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舔了舔唇瓣:“这样说是不是有一股邪气?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有些东西是天生的,比如对民族和家国的一腔热血,如若不是这些热血和爱,哪会有那么多将士愿意血洒疆场呢?”

他抬手轻抚着我的脸,声音低绵:“君子但尽人事,不计天命,虽说天命往往左右人事,但对于萍宵一事,朝堂从未作壁上观过。”

我忙摸着我的脸,狐疑的看着他:“没给我乱画或写什么字吧?”

他哑声失笑,伸臂将我揽去,脸颊贴在我额上:“初九,能这样跟你坐在一起听你的见识和想法,我很开心。”

“杨修夷,我有一个地方一直不懂。”

“嗯?”

“程家军……”

他在我额上轻叹,揽我的手臂揽的更紧,没有说话。

本该柔情蜜意的一个幽会就这样被我们搅黄了,手拉手回来时,除了常可,其他人都睡了。

强壮威武的暗人护卫像战战兢兢的小兔子一样,尽量装作看不到我们,按理来说训练有素的暗人不该如此,思来想去猜不透,我趴在杨修夷耳边悄声问他,他想了想:“可能是我平时太凶了,没有外露过情绪。”

“……你也知道自己凶啊。”

屁股顿时挨了一掌,常可忙背对着我们,看向别处。

入睡时杨修夷睡到另外一边,我背对着他,很想睡觉,但神思却不由自主的凝在他身上不放。

心绪很躁动,而且我不得不羞耻的承认,有种异样的感觉在我双腿间,让我急于想洗个冷水澡或者跟他……

努力了好久都没有睡着,这时听到他的声音:“准备长吁短叹到什么时候?”

我撑起身子,他在草地上斜撑着头,姿态清雅庸闲,从容随意,目光却是烦躁和凉凉的,像是我搅了他的好梦一样。

我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若他去当男妓的话,这样侧卧在贵妃榻上,披着一层轻纱软毯,宽肩半露,我大摇大摆的走进去,然后他……

我忙晃了下头,双手捧住脸,我今晚是什么了?我当初看春宫,被下媚药都没有这种感觉啊。

他莫名其妙的看着我,半响,皱眉道:“你到底睡不睡?”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睡不着。”

他的眉心锁的更紧,我忙道:“你睡你的,不用管我,我自己找点事做。”

目光四处乱晃,忽的落在孙嘉瞳身上,我眸光一亮:“我知道做什么了!”

跑到马车上取下丰叔临行前给我的一个宝奁,翻开一堆巫器后摸出一个小锦盒,我拿出入魂香,极小的一株,但肯定够用了。

好在我这人没什么道德公义和良知,私自闯入别人的梦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因此很是心安理得。

杨修夷双手抄胸,一脸“我懒得说你什么”的神情看着我鼓捣入魂阵,我闭眼念咒语,踏入孙嘉瞳梦境时,他却一起跟了进来。

我嗤笑:“哈,你也按捺不住好奇啊。”

他没好气道:“你的灵这么进来我不放心。”

说着转过头,却忽的一顿,我也愣了,正是曲皓宋府门前,我和他那日擦肩而过的地方。

只是那日阴雨绵绵,如今却日暖花影碎,车水马龙,人流并肩,尤其一家墨坊门前别样的热闹,人群中坐着一名清瘦女子,鹅黄色的轻衫小裳,正在执笔书写。

是孙嘉瞳,她将刚写好的一张药单递给一位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又爱喝酒又怕病死,莫不如去河边喝酒,这样死的不知不觉不痛,就是苦了你娘子和小儿。”

中年男子憨笑了两声:“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一位白发老妇人狂拍着胸口咳嗽,颤颤巍巍的坐了下来,她素指搭上:“老人家,岁数不小了吧?”

“嗯,六十八了。”

她打量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低头直接在药方上落笔,我凑上去一看,却是“老不死”三字。

我乍舌:“她,她怎么……”

杨修夷哈哈大笑:“那是宋服。”

“啊?”

杨修夷笑道:“宋家有门难学的秘术,可以改自己的脉络律动,宋服是宋家兄妹里唯一会的,但他这容貌装扮实在太差了。”

“他为什么要装成这样?”

杨修夷没好气的看了我一眼:“我从何得知?”

我看向宋服的大门:“而且,孙嘉瞳这样摆在人家门口义诊,摆明了是上门挑衅呀,宋家门大户大,完全可以来轰人,反倒让堂堂宋家二公子扮成老妇人的模样……”

说话间,一辆文饰华美的马车从斜路口跑了过来,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马车在宋府门前停下,衣冠华丽的宋庸在仆人的搀扶下走出马车,他回身朝孙嘉瞳看去。

孙嘉瞳正在垂眉书写,左手搭在一个妇人的腕上:“求儿子该去找送子观音,找我不管事,我现在给你开的是养宫调血的药方,你若再怀上,生了女儿别赖我,生了儿子也别谢我。”

宋庸轻叹了一声,摇头回身:“进府吧。”

几乎他一转身的同时,孙神医执笔的手便一顿,而后抬起眼睛朝他望去,眸中滑过一丝怒意和冷笑。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入梦(二)

、、、、、、、

义诊结束,尾随孙嘉瞳一路行至一家花锦矮院,墙上攀着苔藓,满院杨柳依依,她在院中洗具煮茶,茶水刚倒上,门外铜环被轻轻叩响:“何大哥。”

捏着白瓷的手指微微一顿,清冽的男音笑着响起:“何大哥,莫生我气了,上次诈你酒钱是我不对,今天让你双倍吃回去,快出来吧。”

她抬眸看了眼木门,垂首品茗。

“何大哥,你可不像这么小器的人,你今儿要是再不出来,我可就赖在这啦。”

本不动声色浅酌香茶的女子听到这句话眉心缓缓拧起,门外的男子继续道:“还有,牡丹窖里新酿了一种好酒,色偏绿,味偏甜,酒不烈却容易醉,做法我已经探到了,我数到十你要不出来,这方子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这儿听到咯。”

木门被轻轻拉开,一名秀颀高挑的清俊男子抄手慵懒的背靠在土墙上,价格不菲的锦衣玉带被晚霞染了层柔光绯红,听到开门声,他笑着偏头:“熬不住了吧,就知道你这家伙……”

笑声渐停,男子神情微愣,挂在唇边的嬉笑略僵,呆呆的看着门内的姑娘。

这样的晚霞柔光下,再冰雕似的美人也有了八分女儿家的柔情,声音却是冰凉透骨的:“屋主将房子租给了我,你若有事找他,去小洪村吧。”

说话时,她抬起眼眸落在男子脸上,同是一愣,一丝不易捕捉的流光滑过她的清灵眼眸。

男子站直身子,有些紧张的轻笑:“租给了姑娘?何大哥是什么时……”

话被她一口打断:“公子可姓宋?”

男子点头,唇角浮上一抹笑,声音如玉温润,如风清朗:“在下宋闲。”

他们静静的看着对方,没有说话,一个眼底有奇彩渐渐燃起。一个眼眸含笑,呼吸却明显的局促起来。

我狠狠掐了下杨修夷的手,脑袋得到了一记手骨,我确定时间没有被静止。

就在以为他们要这样对视到天荒地老,从斗鸡到外斜再到斗鸡时,一向不见笑颜,玉骨冰心的冰雕美人忽的展颜一笑 ,笑意滑入眼眸,盈满水色,像是暖阳化掉一池镜湖:“在下素心。”

在宋闲神思迷离之际,她将木门拉开更大些:“公子来得巧了,我刚煮了壶香茶,公子不妨品一杯再走。”

这是他们的初逢。在一条寻常巷陌里,木门轻轻掩着,隐约听到她的声音:“公子很好酒?”

“只尝而不贪,品个浅醉足矣。”

梦境走得飞快,半月光景像走马观花一样从我们面前掠过。孙嘉瞳每日仍要去宋府门前义诊,宋服每天则变着容妆去看病。

我很不解,怎么看宋服都不像脑子有病的人,更不像是看上了孙嘉瞳,。

杨修夷说:“大概宋庸让他赶走孙嘉瞳,又不准他动粗吧。”

“为什么?”

他抬起头:“先看着。”

阳光很大,烤的树叶打了卷。天地没有一丝风,孙嘉瞳穿着轻薄罗衫,抱着一坛酒缓步走到宋府后门,一个小书童模样的少年正在翘首等她。

孙嘉瞳拍了拍酒坛子,上下打量他:“又叫你这么个小个子来接我呀,你家少爷真就是个大忙人么?”

小书童撅了撅嘴:“是你自己不挑时候。少爷去练剑了,喏,酒给我吧。”

孙嘉瞳往后一退:“这酒是我苦心酿制的药酒,开坛后还要加些东西,连配酒的杯盏也要挑一挑。怎么可以给你?”

小书童不耐烦的说道:“那你把要加的东西写下来呗。”

“写下来?”孙嘉瞳眉梢一挑,“我卖药茶药酒为生,这些可都是当世难得的酒谱,写下来给你,想得倒美,不要也罢,我走了。”

说着转身就走。

“哎哎哎!素心姑娘!”小书童慌了,“那,要不你进来,宋府什么药材都有,随便你挑。”

“我懒得进。”

“哎呦,我的姑娘啊,来来,酒坛我抱着,别累着您。”

孙嘉瞳噗嗤一笑:“你这小屁孩,说话跟大人一样。”

在后门护院的注视下走进宋府,穿过两座小院,到了一座人寂清净的高墙下后,她张望了一圈,忽然哎哟一声扶住了墙,小书童慌忙回头:“姑娘你怎么样……”

话未说完,孙嘉瞳手里一截六寸长的紫色银针扎进了他胳膊,小书童顿时绵软倒地,孙嘉瞳抱起还未碎的酒坛子,掀开盖子,酒香幽幽的飘散而出。

宋府人多人杂,她大大方方的在府里绕了一圈,看了下天色,大约是宋庸这几日归来的时间,她经车熟路的就摸到了他的书房。

对于忽然从窗子里跳进来的她,宋庸没有表现出一丝异常,镇定的将笔搁下:“孙姑娘,你仍是不死心么?”

孙嘉瞳将木窗合上,回过身:“宋先生,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师弟的死因说的一清二楚,没有答案不我会走的。”

宋庸看着她,淡淡的说:“我说过不止一次了,他五个月前便离开了宋府,死活与我宋家无关。”

孙嘉瞳勃然大怒:“宋先生!我让他跟你学医不止因为你医术精湛,更因为你德高望重!你这半个月对我闭门不见,今日又怎能说出这样的话!连搪塞我都不肯了么!你们宋家背地里究竟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这是我宋府!”宋庸忽的拍桌低喝,吓了我一跳,“孙姑娘不请自来,私自乱闯我没将你请出去已给足面子,你这晚辈竟还在这对我大呼小叫,别以为你在江湖上闯了些小名堂就可以目无尊长,来人!”

孙嘉瞳怒极一笑:“敢问宋夫人何在!”

宋庸霎时脸色大变,孙嘉瞳深吸一口气,漫不经心的看向推门进来的侍从:“都给我出去!”

侍从愣在原地,宋庸眸色微眯,缓缓竖起手,轻轻一挥:“出去。”

他看着她,沉声道:“我夫人一直抱恙在床,与你这……”

“是么?”孙嘉瞳眉梢一扬,冷冷打断了他,“先生需要我把那些事情都说出来么?”

不待他说话,她说道:“宋先生和宋夫人自小相识,成亲后相敬如宾,是别人眼里歆羡的恩爱夫妻,为何后来宋先生要和夫人争执数年,更一气之下娶了八房妾室?”

宋庸冷冷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逼近一步:“又为什么,这些年宋府老是有人失踪,以至于宋先生都不敢收留病客,最后落了个见死不救的臭名?”她笑起来,“正巧我也略通医术,还请宋先生赐教,宋夫人一病二十载不能见人的病究竟是什么病?”

宋庸微微阖眼,把弄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她继续道:“还有曲皓任家,与我师弟同时入你门下的任琴儿,你以为我看不出她的装疯卖傻么?她在替你瞒着什么?还是,”她顿了顿,一字一顿的说道,“在替宋夫人瞒着什么?”

清晰的看到宋庸的身子一僵,玉扳指磕在桌上,“砰”的一声,撞声清脆。

静了好久,宋庸轻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孙嘉瞳摇头:“我若能知道,还会来这里问你么?”

宋庸看了她一眼,孙嘉瞳的声音渐渐平静:“宋先生,我今天在这是因为对你还存着敬仰,如若不是这一点,这些话我早就拦在你宋府门口问你了,更有可能会在官府大堂上问你,不对,人命牵涉这么多,便是交给刑部也不为过吧?宋先生,你想让你宋家世代医官之名毁于你手吗?”

宋庸微微仰起头,一向不是生气就是面无表情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软弱和害怕,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双目却晶亮,甚至凶狠:“孙姑娘好胆魄,那你想过没有,你跑到我跟前问我这些,若是真的,就不怕我对你杀人灭口吗?”

孙嘉瞳哧的一声笑出来:“宋先生,你觉得我怕是不怕?”

宋庸眸色一凛:“看你有恃无恐,你做了什么?”

“你最喜欢的两个儿子是与宋夫人生的吧,大儿子远在京兆,我动不了,那只有五儿子咯。”

宋庸霍的拍案而起,浓眉怒竖:“你敢在我闲儿身上下手!”

“只是一条后路,只要我安然无恙走出宋府,你那宝贝儿子自然也会安然无恙。如何,宋先生你说不说?我的师弟究竟是怎么死的,为何他的身体会溃烂成那样,到底是不是宋夫人干的?”

“你对闲儿做了什么!”

孙嘉瞳轻轻懒懒的摇着头,目光带起一丝可怜:“宋先生,你为你儿子担忧焦虑,其他人便没有亲人同窗了吗?你为何不设身处地的想想我对我师弟的痛心?”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宋服的声音大喊:“父亲!……五弟,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说父亲书房有刺客吗?”

孙嘉瞳和宋庸的脸色齐齐大变,转向了门外。

一个欣长清瘦的身影远远的站在树影斑驳的台阶下,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阳光那么好,院子里也没有风,这影子却恍惚的快站不住脚。

第二百四十五章 入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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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宋服推开,人影之后看到宋闲站在杨桃树下,本就白净的脸色在阳光下愈加苍白,清澈的双眸变得灰白黯然,穿过众人落在孙嘉瞳身上。

她怔怔的回望他,但神情掩的极快,冷冷的看向了宋庸。

宋庸显然比她还要无措,慌乱的看着宋闲,宋服叫了几声他才回神。

我以为孙嘉瞳就是这样被抓进宋家密室的,但宋庸却没有对她做出任何不利的举动,她被宋服推出了书房。

与宋闲擦肩而过时,她的胳膊被轻轻拉住,她静静看着前方,神色如她一贯的冰冷。

这是她的梦境,在她的角度看不到宋闲的表情,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听到他轻声说道:“父亲,刚才有没有伤你?”

她一笑,眼睛仍是冰冷的:“为什么不骂我利用了你?”

他没有说话。

她留下最后一句话:“你们宋家,没一个好人。”

我看向杨修夷:“宋闲是不是喜欢上了孙嘉瞳?”

他点头:“嗯。”

“那孙嘉瞳呢?”

他想也不想:“一看就没有。”顿了顿,“你困不困,明天还要赶路呢。”

想起他的内伤和这几日的颠簸,我点头:“我们睡觉去吧。”

从她梦里出来,我轻声道:“我大概懂了,宋庸身边虽然有了一堆女人,但他还爱着宋夫人,所以他瞒下宋夫人干的坏事,哪怕世人诟病到他头上他也不吭一声,对不对?”

他困困的:“嗯。”

我忍不住咕哝:“可是,要我是宋夫人,我丈夫娶那么多女人,生那么多孩子,我就算想重新做人我也不干了,直接一条魔道死走到底。”

他迷迷糊糊的:“走得好。”

“……”

心疼的爬过去。把快要入睡的他抱在了怀里,这一路他都没有表现出一丝疲累,现在是真的扛不住了。

入魂香还剩半截,我起了坏心思。但转眼又放弃了去他梦里看看的冲动,打算留着过几日再用在孙嘉瞳身上。

师父让我送孙嘉瞳回萍宵,但我知道她的落脚处只有关西的隔日庄园和暖石庄。

穿过项州,花了三天的功夫离开萍宵,沿着荒无人烟的古道北上,还有半日就能到临尘江岸。

路上孙嘉瞳意识渐渐恢复,虽然话不多,但不多的话语却推翻了我对她的所有认识,什么端庄,古板。迂腐……

我一直认为十八的嘴巴很厉害,但到了孙嘉瞳这儿才明白什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而且她跟珧儿两人特别来劲,互看不顺眼,比如路过一条安江分支,正时黄昏。满目金霞,江面上群鹜展翅,水湾处一片灿金。珧儿激动的摇着我的手:“小姐,好美啊!”未等我点头认同,孙嘉瞳幽幽飘来一句:“能让你夸的景致,可以想象,果然丑的像田里农人浇庄稼。”之后我再看那金灿灿的一片。便越看越像大粪。

沿路行来,灾民越来越多,尤其是鄞州亦州一带,好在杨修夷挑的是官道,路上见不到饥殍遍野和人肉相食的画面。

我问孙嘉瞳对隔日庄园和暖石庄有印象没,她点头:“我去郴州前布置的。没想到能坚持到现在,那月恒给我惹了一堆麻烦外,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问她打算如何处置那些麻烦,她痛苦的撑着头:“只能躲在关西了,他们要来找麻烦。只好来一个扔一个,反正等着吃肉的人那么多。”

我:“……”

到了隔日庄园,我认识的那些人都不在,全换了新面孔,他们不认识孙嘉瞳,孙嘉瞳更不认识他们。

未几,琉玬和阮娘抱着刚晒完的被褥从后院出来,顿时就愣在了那里。

房间很紧缺,她们为我们腾出了两间,杨修夷不同意我去打扫,我让他别忘了师尊对我的那些训练,比起来这个都不算什么了,他才勉强答应。

弄了好多毛兰叶泡在水里,琉玬陪着我和珧儿,我们边清洗边闲聊,把床榻洗净后,琉玬忽的叹道:“雪梅姐,长得漂亮就是好,不过才短短两个月,你就带着一个年少多金又俊逸洒脱的少侠回来,可惜吴嫂她们看不到,不然要气死。”

我将抹布拧干,直起腰背:“她们去哪了?”

她从珧儿手里接过毛兰叶水洒在角落里:“两个月前孙神医和游姑娘去汉东关东筹集物资后一直没回来,王成带着程忠去找,回来后告诉我们孙神医和游姑娘被江湖通缉追杀,已经死了,头颅还被挂在了丹青府上。”

我心下一惊:“游姑娘,她……”

她抬起头看着房梁上的脱漆,难过的说道:“很多人知道后就闹开了,尤其是庄园里呆久了的那些婆子们,她们抢了许多粮食和钱财跑了,王成大哥被打断了一条腿,程忠被……”她顿了顿,“他平日里嬉皮笑脸,一脸痞相,那日却,唉,他被黄婶捅死了……”

“现在庄园里的灾民比以前更多了,雪梅姐,幸好你把孙神医送了回来,你救了我们大家啊。”

杨修夷和孙嘉瞳在为灾民看病,常可和兆业在马棚守着,我把珧儿留在房里和琉玬继续打扫,带着关久去了以前那个焚尸坑。

大火烧得很高,风烟漫延,一里之外就能闻到呛鼻的烟味,远远看到火坑旁站着很多男人,其中一个拄着拐杖。

我在土丘上站了一刻,关久低声道:“姑娘,不过去吗?”

我叫住一旁扛着尸体经过的两个少年:“里面烧着多少人?”

一个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少年皱眉道:“三十多具了,庄园里还有七八个人快死了,也不死快点,赶不上这批就要放到后天了,最恶心那怪味道。”

“快走快走,抬完了还要去抢馒头呢。”

……

话听着那么刺耳和令人不舒服,我想说他几句,话到嘴边却什么都不想再说。

晚饭用的是我们自己带的米和肉,杨修夷让珧儿把剩余的肉剁碎。搅在饭里煮成咸粥汤分给那些灾民。

吃饭时我想起以前那些假田初九,问是不是跟他有关,他摇头,声音很低。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是任清清和丰叔,我事后才知道的。”

怎么会跟任清清有关?还想再问,但看到他向来淡漠清冷的眉宇也挂上了显而易见的疲倦,我便舍不得了,忍不住伸手轻抚他的脸,我柔声道:“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就走。”

他夹了块肉放在我碗里:“嗯。”

我静静的看着他,忽然发现他不再高高在上,不再遥不可及,也是个会害怕会受伤会困乏。有血有肉的人。

忆起在崇正郡时,他说平生所见多为妖尸横陈之境,那时看到那些人肉累骨,他感到颤动。

我也如是,就算经历过无数你死我活的生死血战。就算从脑浆迸裂内脏横流的尸山血海里爬出过无数回,但每次见到人尸血骨,我仍是会觉得森寒心悸。

一身既去,万般皆空,其实怕的不是淋漓血肉,而是摆在你面前那空洞洞的死亡。

没有来世怕不怕?真的没什么好怕,就算有来世。没了今生的记忆那也不是自己。

人活着,只有这一世,只有这一刻,只有当下。

忽然就想起了宋闲,爱笑又尔雅斯文的一个男子,不知道他的病如何了。

正想着。碗里那块肉被送进了嘴里,杨修夷脉脉注视我,柔润的笑着:“吃顿饭也能走神,快些吃完好回去睡觉。”

我点头:“嗯。”

吃完饭后烧水洗澡,和他清清爽爽的躺在了床上。

床榻有兰草的馨香。床板很硬,我特意铺了两层床褥,睡上去软软的。

我趴在杨修夷的胸膛上,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当初睡在这里觉得好冷,现在有你在,觉得好幸福。”

他背靠着软枕,轻抚着我的头发:“你若那个时候来找我,我们两个都不会冷了。”

我笑起来:“杨修夷,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吗?”

脸被捏了下:“你成日嘴巴歇不下来,谁知道你指的是哪句。”

“在辞城的时候,我说你是天上的月亮,我就算变不成月亮,至少也要变成银烛之火,但是现在。”我撑起身子,“现在我还没有变成银烛之火,可是我觉得你不再高高在上了,虽然你仍是高悬的明月,我也是地上的白晕,但是……”唇畔往他耳廓凑去,“杨修夷,我们的心好像近了。”

宽阔的身子微微一僵,然后把我往他怀里拉去,他揉着我的头发,垂眸轻笑:“现在是近了,但谁知道你明天会不会一个脑子犯病,把我这颗心给踢到曲南去。”

我想了想:“想踢也踢不到曲南,顶多穹州清州……”

下巴被捏了下:“你敢。”微微一顿,“不过,提到清州倒是有一事你一定会很有兴致。”

我抬头:“什么?”

“本来打算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说,不过看现在。”指骨莹白的手指绕着我的脸颊落在额头,轻描着我的眉,“在三千山那个洞穴里,寻到了一个包裹,是你姑姑留下的。”

我一个激灵撑起身子:“我姑姑?!”

“包裹在山上没有带下,跟清州有关,到时候我们一起……”

说到这,外面忽的响起极吵的喧哗,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怒道:“老子看谁顺眼给谁,谁敢抢!”

杨修夷微微皱眉:“阿雪。”

我顿时欣喜:“狐狸!”

第二百四十六章 物需(一)

、、、、、、、

中秋过后,天气愈渐寒冷,尤其是关西一带,我早早醒来给杨修夷烧茶和打洗脸水。

抱着木盆去到后院,远远听到孙嘉瞳的声音:“嗯,看来肌肉还是不行。”

“大,大人,我撑不住了。”

“腿脚也太不利索了。”

“大人,我的手……”

“这两味药的分量得再加三两。”

……

孙嘉瞳盘腿坐在一个水缸上,轻轻懒懒的写着字,三个健壮的小伙子在她面前扎马步,腿脚抖索的像筛糠。

她掀起眼皮子瞅我一眼:“起这么早。”

那三个小伙子见到我顿时一喜:“雪梅姐!”

我认出他们:“徐千行,张凌,曹贤瑞,你们怎么在这?”

张凌汗流满面:“我们跟着花大哥来的……”

“花戏雪吗?”

我走到井边打水,昨晚狐狸抱着一堆果子被两百多人围着,我和杨修夷又疲又累,干脆回房睡觉,压根没看到这三个家伙。

打完水烧茶,张凌叫道:“雪梅姐,你救救我们啊。”

我回头指了指他的屁股对孙嘉瞳说道:“下面放个香炉他们就不会抖了。”

“……”

“手上再端盆水。”

“雪梅姐!”

我笑眯眯的:“满的。”

回到房里,杨修夷已经醒了,懒靠在床头,神清气爽,没了倦怠的模样。

常可站在床边,珧儿把我们昨日换下的衣服抱出去洗,见到我,两人一个垂首一个福礼:“姑娘。”

杨修夷抬起手:“过来。”

我从锦盒里抽出一片清雪木塞到他嘴里,再把茶盏递去,看到枕边的一沓信和信上的火蜡,我咦了声:“怎么那么快。”

他喝了口茶,淡淡道:“早几天我便写信让虞伯把信都寄到这来。”

“虞伯是谁?”

“父亲的亲从。”温热的手掌抱住我的手。“见到阿雪了没?”

我摇头:“还没,听说一大早就出去了,我想先见他一面再走,行吗?”

他看着我。半响,轻声道:“不急,你可能要在这多呆几日了。”

我拧起眉心:“我?不是我们?”

他清淡一笑:“记不记得《拂衣录》里的青梅子?”

有那么点印象,我点头:“嗯。”

他拉着我在床边坐下,笑着看我:“离这八十里有个不到七十人户的气平村,村外大地因干旱而皲裂,你猜地下出来了什么?”

“……一筐没有腐烂的青梅?”

他横了我一眼,兴许觉得跟我卖关子很无趣,直接道:“是长延皇帝出逃时掉落的玉甲和他所埋的玉棺。”

我细细回忆了下,青梅子讲的似乎是一个年轻的皇帝被人篡位。想要东山再起,救他的那个姑娘几番劝说无果,最后两人不知道为什么闹了很大的矛盾,姑娘一气之下悬树自尽,死后坡上开满青梅。皇帝也不知是终于发现复国无望,还是发现美人比江山重要,最终遣散追随的手下,拂衣隐去,消失于江湖之远。

我不解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好看的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监星司和紫薇祭台的那些老家伙们说是大凶之兆,上报了内阁,世家长老们派了不少人马前来。其中有我几个堂兄,父亲不放心。”

想起说书先生讲过的一些故事,我低声道:“难道是故意借些说辞,除掉他们?”

鼻子被刮了一下,他笑道:“聪明,借这些凶兆鬼神之说来杀人是最方便的。事后什么都可以推卸掉。”

我若有所思道:“那有可能玉甲都是有心人埋下去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此次来的人太多,不好猜是谁。”说着搂住我,“初九,我下午就要过去。你在这好好等我,答应我不准再乱跑。”

我脸一红,乱跑,你才乱跑呢,我要调好身子养好腰,然后开开心心的嫁给你,这样再睡在一起就不会那么难受了,还可以想亲就亲,想摸就摸……乱跑,我为什么要乱跑,我才不会乱跑……

手指托起我的脸,黑眸看着我:“你的脸怎么了?”

我“哗”的一下更红了,我在干什么,白日宣淫?这王八蛋,把我意乱情迷成这样了!

我忙站起身:“那,那你先忙吧,这么一沓信肯定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我,我去院子里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然后,然后再去找狐狸玩。”

“初九!”

我一下子就跑远了。

在庄园里胡思乱想逛了半日,心情和身体总算都静了下来。

其实想想,比起诛神殿,太乙极阵,祭英坛里那些直面生死的凶险,我宁可杨修夷搅在这些政治权谋里。

有这个念头,主要因为那些凶险我经历过,知道它们的可怕,而政治权谋,在这一方面我完全称得上涉世未深。

不知不觉,沿着别苑小道去到了宽敞的后院,跟以前一样忙的不可开交。

当初在这的每一日都可以用生不如死来形容,如今重回此地,深爱的人守在我身边,因他在,枯槁红尘铺开千里云彩,苍凉紫陌绣出万丈锦布,再死寂黑暗的蛮荒之地都能变得温暖光明,更不提这小小的隔日山庄。

孙嘉瞳在后院最偏寂的角落里整理药材,想起宋闲,我几步就凑了过去,捏起一个牛蒡,随便找了个话题:“怎么样,回来的感觉如何,很辛苦吧?”

写字的笔停下,她看了我一眼:“还行。”

她的字很漂亮,比陈素颜的还要好看,密密麻麻全是药材名字,我说:“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她抬起头静静打量我,淡笑:“确实没想到,你不仅活着,还变得这么漂亮了。”

虽是笑着,声音却是清清冷冷的,像许多小玉珠子跌落到山涧里。泠泠好听。

看来她天生音色如此,无关情绪。

我低头闻了闻黄芪,把竹筛抖了两下,清淡的甘香飘散出来。我漫不经心道:“你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吧。”

悄悄瞟去一眼,打算慢慢把话题引到宋闲那里去,却见她对着大大小小的竹篓竹筛发起了呆。

半响,她轻声道:“我是自己跑去画筑岭的,并在那位老前辈面前大言不惭的说是去替天行道,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自量力?”

我完全没料到她会忽然说这个,她又一笑,继续道:“其实我是想自杀,抱着必死的心去的,压根没想过要活着回来。只想激怒对方,羞辱对方,让他给我一个痛快罢了。”顿了顿,絮絮低语:“确实没想到还能活着……”

她微微抬了下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似有情绪流过,但掩饰的极快。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听到自己声音低低的说道:“不管如何,现在活着总是好的……”

她缓缓看向院子里忙碌的那些人,阳光软暖,有鲜活的气息渐渐落进她眼睛里,她点头:“活着是好。他们也需要我活着。”

我静静的看着她,终是问不出宋闲两个字,默默咽回了自己的肚子。

杨修夷说十日内就可以回来,到时候直接回京城,我和珧儿把他们送到了江边,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当心身子。有暗人在就不需要去跑跑跳跳了,他非但不感动我的细心不舍,反而嫌弃的瞪我:“跑跑跳跳,我是僵尸么?”

沿江牵马,缓步徐行。枫叶软软的落在我们身上,其实想想就十天,实在没必要依依不舍,在他肩上靠了会儿,想亲他的嘴巴,还是忍住了。

他纵马绝尘离开后,珧儿呆愣的时间比我还久,我皱起眉头:“不准再看了。”

“姑娘。”她歆叹的说道,“都说少爷冷冰冰的,手段狠辣,从不外露情绪,还说他很有耐心,但他脾气分明很坏,跟传闻的一点都不一样嘛。”

我兴趣渐浓:“你们都怎么议论他的?”

“可不是我议论的,我都是听小姐说的。”

我示意她快说。

她左右紧张的看了眼:“姑娘,我听到的可都是秘闻,你可不准让少爷知道。”

“嗯。”

“其他的传闻太多,我就说两件真真切切的。去年寒司时,兵部尚书因病告老还乡,尚书一位空缺,多方抢夺,兵部里就先不用说了,中书内阁里的大人们都想安插自己的人,皇宫里的妃嫔娘娘在皇上耳边吹了好多风,门下省的太监们一个个收得荷包据说鼓得那么大。当时抢得最凶的是公孙家和左家,左家最有资格得到的这个职位的左行恭在那几日被挖出一桩陈年旧案,牵扯了好多人,好几颗脑袋掉了地,左行恭因为家族周旋被发配到了凌北,留了一命。公孙家那公孙霖本是兵部司城,没想那阵子考功极差,频频出错,最简单的事务都出了漏子,还有魏家的魏宁德……”

我打断她:“最后是杨家的人当的?”

“不是,是楚家的。”

“啊?”我皱眉,“这是为什么?”

“小姐说杨家当时没有可以担任那职位的人,也不可能忽然调拔一个京兆外的人上来,反正楚杨两家世代交好,如此既交好了楚家,又把楚家变成了其他人的眼中钉……”

我撑起腮帮子:“这是杨修夷干的?”

“是杨琤少爷和杨玚少爷一起谋划的。”

我一哼:“我小时候就经常被他陷害和捉弄,阴险,太阴险!”

“姑娘,你别看珧儿说的这么简单,里面每一步都很紧要的,一定要做的滴水不漏,细致周密。对了,还有一件事,小姐赞不绝口了好久,但是珧儿觉得有点狠,就是……”

我打断她:“那你有没有听闻他这几年过的好不好?”

“好不好?”她想了想,“有次听老爷和门客时提起,说他有阵子酗酒很凶,身体都快糟蹋惨了,没想到现在出手这么狠……”

“……嗯。”

我爬起身:“不晚了,回去吧。”

修文



非常抱歉!本卷大修,重写!

(猫扑中文 ) 做这个决定之前很多天没有睡好,我写至今没写过大纲细纲,所有的情节都是信马由缰而生。一是因为懒散,二是太过自信于自己的脑洞,以至于现在,写崩了,才枯思竭,情节空洞……

这一卷写得确实不负责任,木繇说看得凌乱,看不懂,佳佳的邻居(谢谢这位姐姐对我的支持!)说情节跳跃很大。我自己也能找到许多致命的缺点,对人物的把控,对情节的琢磨,对细节的掌握,我都没有做好。

前几天一直翻来覆去,向基友们诉苦抱怨,很多人建议我开新文,小欣欣说如果开新文他照样给我上盟主,还有星团那些弟弟妹妹们,说无论我写什么都会一如既往的支持,还有妖妖,还有平仄,还有豆芽,谢谢你们!

但是我舍不得浮世谣,舍不得初九修夷,舍不得狐狸和师父,对我而言是一时兴起,但是到了现在他们都是我一字一句敲打出来的人物。我以前说过,哪怕有一个读者我也要写完,哪怕这本书一百万,两百万,三百万,士为知己者死!

同时我也明白,如果现在大修对这本意味着什么,那些已经不在乎了,没有推荐,没有名气都不要紧,做出这个决定确实很艰难,但这是我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本,我为它倾尽过心血,我也为它哭过笑过,怎能让这一切付之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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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的大修从188章开始,原卷名玉骨冰心·孙嘉瞳,改为古今不肖·萧睿,

初九从湖底出来后一切懵懂,所以视觉不得不产生变化,从第一人称转到第三人称,如果大家仍是喜欢第一人称我会在下面一卷改回来。

大修后的更新用标题作为记号,比如原本第一百二十章,更新后会变为120,我会尽量规范文章标题的整齐!

关于看文的费用,已经订阅过的是不需要再花钱的,而且字数会比原来的多,这是起点的规定,比如原来上传2001字,我修文后最少就要上传2002字,所以大家不会吃亏的,尽情放心!

然后希望大家帮我宣传,支持正版订阅(就几块钱,真的不多的),你们的不离不弃会是我一直努力下去的动力!也希望大家给我提出不足和批评,但求不要毒舌,我有一颗玻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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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小欣欣对我一直的支持,像个大哥哥一样,在我心烦意乱时开解我,在我跌落低谷时鼓励我!

谢谢编辑贝壳,上架后的章节标题只能由编辑来改,将近七十章的标题是个不小的麻烦,~~~~(>_

谢谢念念,妖妖,小曹,你们三个的支持是我更文的最大动力!

谢谢安群和依依的电子杂志!

谢谢木繇和柠檬,谢谢不想说话而猫猫,要感谢的人太多了,我会加油的!猫扑中文

睡不着,絮絮念

(猫扑中文 ) 每当大半夜,我都是鸡血状态~~简直了~~~哈哈哈哈~~~

明天任务3879,心里一群小人摇着旗帜敲着鼓:拿下它!拿下它!拿下它!

~\(≧▽≦)/~

接下去的每一章我都会认真对待的,尽量不水不拖沓不凌乱,也尽量加快节奏!

对了,大半夜的写鬼怪真的好可怕,quq。

我记得写曲婧儿篇亡魂殿时,为了想象那个悬棺,我特意去看了纪实片,也是半夜,结果被吓得两晚做噩梦,但好有成就感的是,丸子看了那章也做了噩梦,咩哈哈哈~~~~!【丧心病狂停不下来~~~

今天写这个中元节,我自己没事在那瞎想,想了一堆妖魔鬼怪出来,变成文字却只有几句描写,还是不咸不淡的,真想把脑子里面的场景搬出来啊!可是笔力不够,又怕描写太水太累赘,便作罢了,哭瞎……

上次有人说我一些地方写得很血腥,问我是不是胆子很大,其实我出了名的胆小,quq,不过,我房间对面就有好几个坟,里面都是棺材,不是骨灰盒的那种……

其实不稀奇啦,我们家乡依山傍海,都建在山上,很多房子和房子中间就是一座坟,还有的是荒坟。小时候我放学回来,经常可以看到有人在迁坟,捡骨头,白森森的那种,然后回去又是噩梦……

讲到这个发现好多鬼故事可以讲,哈哈哈,以后没事开个卷名专门讲鬼故事~~~~【我好作死~~~

另外还是要谢谢贝壳编辑,修改标题这种事一次两次举手之劳,次数多了就很烦心的,鞠躬,跪谢,脚趾头脏了灭?来,我给你舔舔~~~【我要是说好臭会不会被打死……猫扑中文

244 最贵推诚

“我给他端过去?”我撅起嘴巴:“想得美,我辛辛苦苦做了那么久,.”

说着我端起托盘朝房里走去,八字眉她们要跟进来,心下一紧,我忙叫道:“你们进来干什么!”

她们一顿,我温和道:“快出去,把门带上。”

房门合上,我匆匆朝内室走去,摸出袖子里的药粉洒了大半进一个空盅,赶紧舀上汤汁搅拌,把它端到我跟前。

房门被轻轻推开,我放慢速度,慢悠悠的将另一个空盅呈满。

清透的声音响起:“你做的东西能吃么。”

我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

沉稳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我强吸一口气,回过头,他风姿翩翩的走到我跟前,穿着一套玄色莽纹长袍,腰束黑金玉带,高挑挺拔,浑身一股说不出的王者英气。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不由愣了。

他斜斜打量了我一眼,唇角抿了抿,像是要做出一副冷酷的模样,却没能抿住那抹得意的笑,赶紧垂眸看向紫檀木桌上的吃食,凉凉道:“忙活一下午,就做了这两样?”

我仍是微不可见的点头。

他冷声一哼:“无事献殷勤,安了什么心了?”

我回神,继续给他盛汤,故作漫不经心的开了个话题:“杨修夷,如果我要走,你会不会强留我?”

以为他会相当果断的说:“会。”他却偏头朝我看来,黑眸翻过我看不懂的眸光,摇头,语声轻淡:“不会。”

我愣了。他站在我身旁,我的脑袋只到他的肩膀,气势上似乎也矮了一截。

他端起银耳羹,勺子搅了两下,沉声道:“鱼雀困禁于笼。尚未有归穷委命之心,何况猛兽乎,何况初九乎?”说着眉梢微挑,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垂下头,头发从肩上滑落,我看着自己的那碗银耳羹:“当真不拦我?”

“适得其反的事。傻子才干。”

“这么通情达理,一点都不像你,真的假的……”

“不敢一毫欺你。”

我抬起眸子,皱眉道:“跟拂云宗门那群老头子呆久了吗,你怎么也酸里酸气了?”

他垂眸深深的望着我。唇角勾起足以倾倒众生的一笑,灿若万钧阳光照彻大地,又似山泉冲破寒霜倾入涧谷。我忽然就想起一句词,花开花落无须伤情伤怀,古今诸事尽可付诸笑谈,这一瞬,我仿若在他身上看到了气吞河山的豪情,又有淡泊云烟的豁然。

我说:“那我现在走。你会不会有意见?”

“当然有。”

他放下银耳羹,端起我的那碗,放在鼻下闻了闻:“你还没喂我呢。怎么走?”

我大惊:“你怎么知……”

他朝床榻走去:“你把药下在自己的碗里就以为我闻不出来了?过来。”

我呆在了原地,傻乎乎的看着他。

他在床边坐下,笑意褪尽,冷冷道:“你现在变得会耍心眼了,你是怎么想到去后厨学手艺的?又能给我下药,又能骗钱。还能带着一堆做好的桂花糕跑路,为了离开我。你真是不遗余力啊。”

我绞着衣袖,没想到败成了这样。想着要不要恼羞成怒和他大吵一架,然后拍拍屁股杀出去时,却听到他又道:“就按照你的计划吧,把我放倒,然后开溜。”

我一愣:“你,你傻了啊?”

他清冷的看着我:“我说了,我不会拦你,但避免你又用小人之心腹诽于我,就按照你的计划来吧。”

我愣愣的看着他,抬步走了过去,狐疑道:“你当真放我走?”

他给我一个不耐烦的表情。

可是我还是不能相信:“我怎么那么不安,这一点都不像你啊。”

他眼角跳了跳,把玉盅递了过来,压抑着情绪:“喂我。”

“你会不会使诈阴我?什么欲擒故纵,七擒七纵,苦肉计,激将法之类的?”

他浓眉一拧,勃然大怒:“田初九,非要老子装聋作哑看着你乱来你才开心是不是?你就那么喜欢在老子不知情的情况下溜走?你知道你每次走了我心里多难过么!你要走好歹给我打个招呼!”

我被吼得胆颤,指了指那碗银耳羹,弱弱道:“喏,招呼来了,你喝了吧……”

他气呼呼道:“待人之道,最贵推诚而非权术,老子一片赤诚之心还要被你给活生生的抹黑,真是……气得我头疼,你快喂我!”说着将白玉小盅递了过来,力道太大,洒了一半。

银白的汤汁溅到红毯上,染了深色,他皱眉,不耐烦道:“洒了这么多,药效会不会不够?”

我从袖子里摸出药粉:“没关系,我这还有。”

他烦躁的揉着额头:“那你再去盛一碗。”

我赶紧重盛了一碗,当着他的面把药粉洒进去,忽的一顿:“杨修夷,我怎么觉得气氛很不对劲。”

他点头:“我也觉得挺奇怪。”

“下药下的光明正大,被下药的嚷嚷着要喝……”

他抬眸看我,我继续道:“只能说下药的人一身是胆,被下药的脑子有病……”

他作势起来:“我想起我一堆要件没处理,我不喝了……”

我忙摁住他:“你可千万别反悔!”

他没好气的在我头上敲了一记,我摸了摸头,舀了一勺递到他殷红的唇边,他别开头:“这么就想打发我?”

我可怜巴巴的望着他:“那你想怎么样?”

“不要勺子。”

我潇洒的把勺子往后一甩,将玉盅递过去,递到一半他目光凉凉斜来:“你敢。”

“嗯?”

他气定神闲的坐着,神情饶有兴致,似笑非笑。

我一愣,忽的想到了什么,心跳无端快了几拍。

我鼓起勇气,小心扶着他的肩头,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的身子微微一僵,黑眸烧起一团火,深深的望着我。我的脸火辣辣的,端起银耳羹喝了口,伸手捧起他的脸,顿了顿,慢慢撑起身子以唇堵住了他的嘴巴。

他搂住我的腰肢,舌头抵开我的唇缝,将我口中的汤汁舔吸了过去,水花顺着我们的唇角落下,他缠绵翻搅住我的舌头,太过急促和热情,不肯作罢。

我推开他,耳红心跳,又喝了口,继续喂他。

那夜他吻我时有些笨拙,如今舌头灵活激烈的像攻城略地的一军之将,我被他撩拨的脸红耳热,忍不住发出轻咛,好在药效很快起了作用,我和他在昏昏沉沉的意乱情迷中拥吻,一起倒在了床上。

一盏茶后我苏醒,他压在我身上,俊美的天颜埋在我的颈窝里,呼吸沉稳有力。

我呆呆的望着淡黄色上邪银花纱帐,这一切委实匪夷所思,太过荒唐,可是他确确实实昏过去了。

愣怔了小半天,我在他眉间亲了口,帮他脱衣脱靴,将他庞然的身子挪到了被窝里。然后起身拿了件干净的衣裳将桂花糕包好带走,拉开轩窗时,我回头看向床上闭目安睡的清俊男子。

终归四年前在京城的时候我就已经经历过了一次痛彻心扉,如今诀别一点都没有当初绝望死寂的痛楚,相反,我甚至一点都不伤心,下午的离愁别绪此刻荡然无存。

都是杨修夷搞的鬼,但他说过不会用权术对付我,那便不会,我信他。可是,他就这么大咧咧的睡着了,任我离开么?

我撇撇嘴,气氛和心情变得这么古怪,真令人无解。该说杨修夷化腐朽为神奇好,还是该说他颠三倒四不伦不类好?

最后我很淡定的叹气:“杨修夷,我们好聚好散,各找各妈,有缘再见,无缘不见。”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潜意识里却觉得这辈子和他必定还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斩不断缠不完的纠葛,唔,烦心。

月色为吴府铺了层霜白,寒风从楼宇间隔中吹来,我故意绕了一大圈,最后确定没有人跟踪我。

萧睿的小院静悄悄的,青灯如豆,两个小丫鬟歪在软椅上入梦,一个清瘦的身影支额在桌上打盹,我走路的脚步极轻极细,还是将她吵醒了。

曹琪婷揉着太阳穴:“阳儿?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呢。”

我低声道:“我睡不着,挂念着大哥,便来看看。”

她一笑:“嗯。”起身为我倒水,我惊道,“大哥动了!”

她忙回过头去,我赶紧将药粉洒在她的水杯里,失望的叹道:“没有……是我眼花了。”

她摇头,神情落寞:“没事,我也经常这样。”

我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端起起杯子:“阿婷,谢谢你照顾我大哥这么久,我这当妹子的都没你贴心,但我大病初愈,身子欠妥,便以茶代酒。”

她莞尔,没有说话,水杯跟我碰撞了一下。

一个丫鬟在这时起夜,见到我后忙福礼颔首,我摆摆手,她匆匆走了。

曹琪婷抿了口清茶,轻声道:“世事真是奇妙,没想到我当初在大雨中捡来的瘦弱姑娘来头会这么大。”

回想曹府后院的那段光景,我诚恳道:“阿婷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可能我半年前便已经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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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 朱颜辞镜

她轻笑:“谢我?你应该恨我才对,今日的这一切可都是我造成的。”

她捧着茶杯轻轻扭转,淡淡道:“在你昏迷的时候,邓先生来找过我,他问我们之间的交情如何,想让我帮忙劝解你,杨公子怕你会为拂云宗门的事情而心生自责。”

我没有说话,她喝了口茶,继续道:“后来邓先生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我自己推敲了一番,愕然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我将你的画像公之于众。”

“阳儿,你若做错了事,那固然可以自责,可是你没有,错的是我。我太自负,太争强好胜,我自小便喜欢看那些坏人当众出丑和恶事败露后的惊慌神情,所以我多此一举,将你的画像当众揭开。”

“杨尊者的神秘身份确实让全场鸦雀无声了,你的画像也让常秦惊慌失措,可是,倘若知道之后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她自嘲一笑,“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屋内无风,烛火却摇摆不定,摇曳了满室清冷。她将茶水喝光,手指不自觉的一圈一圈磨着茶盏杯壁。

“对了阳儿。”她侧头望着我的眼睛:“听说你以前是个巫师,开过巫店,专门帮人解决困事?”

“嗯。”

“其实这世上当真是有容颜不变之法和返老还童之术吧?”

我看了萧睿一眼,缓缓点头:“嗯。”

“那你为何不帮你大哥……”

我静静说道:“阿婷,世上之物都有其不变的能量规则,你须知你想要青春年少,便要有人为你付出青春年少。而且这类违背天地阴阳纲常之事。需要付出的可不止一人。”

她支着额,双眸半阖,轻声道:“可我,总觉得萧睿不会就这样老去。”

我没有说话,低头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这对他太残忍。太不公平了,明明犯错的是我……”

大约是药力起了作用,她有些意识模糊,轻叹了一声:“阳儿,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会被卷入松石血案而遭贬么?”

我摇头。

“因为我……我父亲为国子监丞,在鄞州感觉来头不小。但放在京城,我还不如那些氏族小姐们的贴身丫鬟。可是我性子太爱较真,太爱得理不饶人和去做无谓的意气之争……那时不知触了什么霉头,那么大的京兆都城,我却和兵部侍郎家的陈二小姐几次三番在街上碰见且发生争执。可父亲毕竟不如人家官大。遭了羞辱我只能往肚子里咽,但我性子好强,我便怂恿我爹去投靠九皇子,还设计了一套连环相扣的阴毒计策妄图陷她父亲于不义之地。未想还未等我实施,九皇子这棵大树便倒了,爹爹受了牵连,庆幸的是只是遭了贬,九皇子其他幕僚们的脑袋。尽数落在了神武广场上……”

她说的极慢,渐有些力不从心:“发生了这番变故,我那妒火应该浇灭了才是。可是离京那日,陈二小姐和她那群闺友特意为我‘送行’,那日我实在气不过,又怂恿爹爹变卖了家产,让大哥回京城开一家酒楼,妄图伺机而……”

说到这。她的脑袋垂了一下,迷茫的眨了眨。抬头笑道:“这些事情如今提起真有一番隔世经年的沧桑之感了,不提也罢。并不光彩……阳儿,我好困。”

我起身道:“我扶你去软榻。”

“我还是觉得萧睿会好的……”她靠着我喃喃道,“阳儿,我喜欢他,这些日子我越发害怕,我总怕他会死,可我又觉得他会好……”

她在软榻上躺下,轻拉住我:“阳儿,若是他醒了,你记得喊我一声。”

我反握住她的手:“阿婷,你睡吧。”

她淡笑:“阳儿,我一向不爱对他人的私事多做置喙,但杨公子待你是真的好,像他这样的天潢贵胄,能如此待一个姑娘是多么的不易,若非亲眼见得,我死都不信的。”

“睡吧……”

“嗯……”

她渐渐合上眼睛,我把被褥替她盖好。

那个起夜的小丫鬟已经回来了,对付她们不用那么麻烦,用困阵即可。

我缓缓走到床边,床上躺着的男子比前日又老了几分,我低声道:“大哥,可以了……”

浓密的睫毛微颤,萧睿缓缓睁开了眼睛,眸色依旧清亮,声音却喑哑苍老的可怕:“阳儿。”

我扶着他起来,递给他一杯水,他整整瘦了大圈,泛黄的脸上布满沟壑纵横的皱纹,往日朝气蓬勃,一身热血的年轻男子不复存在,两鬓已有几丝斑白,看上去像他父亲的兄长,可我知道,萧家一直单传。

帮他穿衣穿鞋,他的眸光一直望着曹琪婷:“阳儿,给我点时间。”

“嗯。”

他行迈靡靡的朝曹琪婷走去,在软榻旁坐下,枯瘦的指尖轻触着她消瘦憔悴的脸。

“这么一走,便是诀别了……”他轻声说道:“阳儿,她心性太强了,虽然聪明,可太容易得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我心下酸楚,嘴上却嗔道:“还说她呢,你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轻轻一哂:“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你看我现在还年轻么?我现在一定很稳重大气。”

我静静的看着他:“你倒能想得开。”

“躺了大半个月,想不开的看不开的都开了。”他轻柔的抚着曹琪婷,安静一会儿,淡淡道:“她这年纪,该嫁人了。”

“你喜欢她么。”

他微微一怔,神情转瞬恢复简静清宁,摇头淡淡道:“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今后,不会喜欢了。”

一阵酸痛涌起,我轻声道:“大哥……”

他小心托起她的脸,在她唇上轻轻触了触,没有太多的依依不舍和眷眷情深。他起身朝门外走去,踩着月光回头看我,扬唇笑道:“阳儿,要不是你来了,大哥会在这张床上一直躺到死为止的。”

我向他走去:“可是大哥,你走了他们会伤心的。”

他伸出手,月色落在他的掌中,照出上面凌乱不堪的掌纹,清风将他披落的长发往后轻拂,像个独居野外的世外闲士,他悲凉一笑:“我这副模样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们,儿女情长的苦情场面最惹人讨厌了,你说是不是?”

我抿了抿唇,微微点头。

他抬起眼睛,望着莹白月色,轻描淡写的吟念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么快就让我体会到了,王八犊子的……”举步潇洒的迈出门槛:“阳儿,走了。”

德胜城不似那些四面城墙高耸的大城,从吴府后院出来后我们便直接出了城,在城郊野外看到了一家还未打烊的面馆。

萧睿要了碗卤面,一坛黄酒,我另点了几叠小菜,等菜时有笙歌舞曲自城里飘来,极为动听,但响在半夜着实扰民。

我给他满上黄酒:“我们先在乡下找个房子住吧,等开春了我再送你回鄞州,现在实在太冷……”

他眉梢微扬:“浩尚?”

“嗯。”

他端起酒碗,咕噜咕噜喝光:“回那儿做什么……”

我继续为他倒酒:“大哥难道不回家吗?”

他淡笑:“你觉得大哥还能活多久?”

我捧着酒坛的手猛的一颤,愣愣的看着他,他执筷敲敲我的手:“满出来了。”

我忙放下酒坛,他喝了一口,目光眺向窗外:“别哭了。”

我眨巴眼睛,这才惊觉自己满脸是泪,我忙用袖子抹了两下,没能抹掉,我又抹了两下,可是眼泪一直的下掉,我抽噎道:“大哥你千万别讨厌我,我不哭就是了。”

他没有说话,我一遍一遍的抹着,他轻声道:“不要哭了。”

他回眸看我,眼眶也泛起了红光,我越发的忍受不住,最后情绪尽数爆发了出来:“都怪我!大哥如果不是因为救我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为什么啊,为什么是大哥,我讨厌那些坏蛋,我讨厌死他们了!”

“阳儿……”

“还有我,我好恨我自己,我这辈子都原谅不了我自己了!如果我胆子够大,如果我不那么自私和懦弱,如果我早一点站出去跟却璩离开,那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大哥也不会老了,可以跟阿婷成亲生子了。大哥还有那么多抱负,大哥还那么年轻……大哥,我舍不得你……”

他走过来抱着我:“阳儿,你别这样。”

我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他拍拍我的脑袋:“难道不是应该你来安慰我么,让我安慰你就算了,还说一堆刺激我的话,别哭了。”

我拼命点头,努力咽下所有的泪声,他轻搂着我,我抬起头,他慌忙避开,却还是让我看到了他脸上的眼泪,

我轻声道:“那大哥不回浩尚,我们去哪儿?”

“这个时节想来个小楫轻舟星河入梦都不行,要不我们找个梅园喝酒吧。”

我点头:“嗯。”

面色古怪的伙计端着面汤过来,放下后匆匆走了,大哥揉了揉我的头发:“好了,我们吃面,不要再哭哭啼啼了。”

我擦掉眼泪,漫不经心的转移话题:“那伙计肯定把我们当鬼了,你看那边,还搁着把泼过狗血的刀子……”

好像有什么不对,我的话音渐渐弱了下去,几个伙计都阴狠的望了过来。

ps:好激动~~~还有三章了!!!!!I861

246 别矣吾兄

一炷香后,我扶着萧睿离开,在门口时我望了会儿天,短暂思量后回头对倒吊在房内的几个伙计道:“谋财害命到了姑奶奶头上,也算你们几个倒霉,听着,姑奶奶大名田初九,明天官府的人来了你们直接报出去。”

他们瞪着眼睛,嘴里塞着抹布,支支吾吾响成一团。

我对萧睿笑道:“要是连这几个家伙都对付不了,那我直接用猪粪活埋我自己算了。”

“怎么忽然想起要将自己的名号报出去?”

我边走边将脑袋靠在他肩上:“威风嘛。”这才发现他以前还算健硕的肩膀如今骨头硌得我脑袋疼。

这夜在春鸣山脚敲了几户茶农的门,终于有个大叔愿意收留我们,萧睿睡在客房,我和茶农的女儿挤在了一块儿。

模样清秀的小姑娘觉得别扭,面朝里面背对着我,我和衣睡在外面,眼睛睁了一宿。

大约寅时,我听到隔壁客房传来了细碎声响,大哥起来了,穿衣,下床,走路,开门,下楼。

我攥紧了被褥,眼泪从眼角滚向两侧,濡湿了我的头发。

他极轻极轻的打开了院子的门,脚步微微停驻,却还是走了。

我小心爬起,微微推开窗子,冬日的晨风别样的刺骨,东方天际一片莹蓝紫色,尚有几点星光。他佝偻的身影略显蹒跚,抱着双臂,一步一步的走了。

我咬着唇瓣,不准自己发出丁点哭声,心头震颤,痛的我快要死掉。

他忽然停下。回眸望来,深藏眷恋,我赶紧藏好,背靠着墙壁捂住嘴巴。喉间有腥气涌上,我仰头紧贴着土墙。哭得心碎绝望。

腊月二十七,这个孤独安静的背影,是大哥留给我的最后画面。

我没有去拦他,也没有偷偷跟着,从我答应将他带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一幕。可是他用发颤的指尖在我手心里描上两个字,求你。我硬不下心肠去拒绝。

天上飘下雪花。在空中辗转漂浮,几朵落在我眉睫上,和我渐渐冰冷的泪水一起凝固。

隔壁的客房一尘不染,枕头被褥叠放整齐,桌上一张留书。字迹清逸,别矣,吾妹。

我慢慢将它收好,静默伫立良久,在桌上放了一钱银子,转身离开。

汉东九州有四个大狱最是有名。

第一是华州古道城,萍宵未归入大汉版图时,古道城作为边界存在。大狱看押的都是军中将帅,坚固程度可想而知。

第二是秉州武城,以残忍酷刑闻名。阴毒刑具多如牛毛,据说光剔骨刀和抽肠钩就有十来种型号,每种型号又各十来种剧毒。

第三是穹州宵泽城,与武城作为极端的相反,进到里面好吃好喝好穿招待着,那些作奸犯科的人出来后甚至都和狱卒成为了莫逆之交。

第四是沧州德胜城。以玄术巫阵出名,当年尸群屠城时。那些行尸都被关在了这里。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难如登天,但也有一些事情易如反掌。比如进大牢。

我扮了个男装,抢劫了两个老人,钱还没捂热就被人架来了。

和辞城那个大牢相比,这儿的犯人少得可怜,气味非但不难闻,还有一丝芳草清香。

看守的人很多,这个不难猜到,却璩关在这儿,杨修夷一定会严密布控的。

我花了两日时间研究摸清了一切,待到入夜时分,我解开了自己的脚链手链,摸进了却璩所在的暗殿。

这里应是当初用来困阵尸群的地方,两边墙上各三十几盏宫灯,照得一地幽暗枯黄。殿中有方平阔石台,石台上立着一座四面皆可缚人的铁架,却璩被粗重的化劫链绑在了上面。脸色青白无血,眼圈黑如发色,头发蓬乱的像个草窝,身上特制的珩殁衣破破烂烂,全然没有了当初仙女下凡般的惊艳风采。

我用清沦静心阵隔开了那几个看守,再用厌犬灵昆阵和川陆阔下诀破掉周围的阵法,缓步朝她走去。

她抬起眼睛,我撕掉脸上的胡子,放下盘起的发髻,将头发拨到胸前,轻轻梳理。

她微皱眉,语声嘶哑:“你是谁?”

我弯唇一笑:“你不是一直找我么。”空旷的暗殿将我的声音回荡的清脆空灵,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可以这么好听。

她低笑:“月牙儿?”

我一步一步迈上石阶,伸手在石台上的火盆里捡了一块炭,她诧异的望着我,我将炭递到她跟前:“你说它烫么?”

“难道不烫么……啊!”

我一手托着她的脸,一手将炭块摁在了她的眉间,但她只低呼了一声,旋即便咬着唇瓣强忍,再不出声。

我折断发簪,倒出里面的尺骨粉沾在她的眉心伤口上,一阵青烟盘浮而出。

我说:“你果然不是凡人。”

她痛的双眸含泪,怒目瞪着我,我望着她的伤口,若有所思道:“不是妖怪,也不是鬼魄,你是魔族?仙族?神族?”

她忽的哈哈低笑,把我笑得莫名其妙的时候,她说道:“月牙儿,你知道月家还有多少女人在我们手里么?”

“多少?”

“一十七个萌妻。”她又笑起来,“她们每个人都能将男人迷得忘了魂儿,你这个血统最干净的月氏后人如今却比青楼里的烧火丫头还不如,真叫人唏嘘。”

我皱眉,她啐道:“你真丑。”

我拨开她遮颜的头发,淡淡道:“你觉得杨琤好看么?”

“呵。”

“你觉得他厉害么?”

她别过了头,仍是冷笑。

我继续道:“他又好看,又厉害,是个举世无双的人儿。却看上了这么丑的我,你说我要是再好看一点,你还让不让天下女人活了?”

她的头发被我拨到两侧,露出憔悴却依旧清丽的容颜,我看着她的眼睛:“我此行来的目的不是做意气之争的。却璩,你是魔族?”

她斜睨我:“你觉得像么。”

“不像。”我摇头,“可你更不像仙族和神族。”

“为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

“你先说我为什么不像仙族?我不够好看么?”

我走到火盆旁又捡了个炭块:“我觉得我有必要帮你认清一下你的处境。”

她不屑的望了眼星火明曜的炭块,闭上眼睛。

我一怒,举起手就要烫她脸上,却又忽的一顿。我笑道:“你觉得我会烫你的脸?”

她睁开眼睛,我眸色亮亮的,目光饶有兴致的落在她的腿间,缓缓道:“我有个朋友,她是当强盗的。她跟我说过很多折磨人的法子,有个专门对付女人的,叫什么……哦,骑木驴。”

她一怔,我偏头笑道:“你到底是什么?”

看来还是这招有用,她定定看着我,低声道:“你可听过半仙?”

“嗯,街头瞎眼算命的。”

“……”

“半妖可听过?”

我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你是……”

她继续道:“我是半仙,半魔半仙。”

“那原清拾他们也是半仙?”

她淡淡瞥我一眼:“我只回答我的,其余的。我一概不答。”

“你们居住何处?”

“不答。”

“不是在凡界?”

“不答。”

“你们有多少人?”

“不答。”

我深吸一口气:“你们是邪教?是帮派?是修仙之家?”

“不答。”

“你们和上古十巫有什么仇怨?为什么要将我月家灭族?”

“不答。”

“啪!”

我扬手在她脸上落下了清脆一掌,她抬眸看我,怒道:“你敢打我?”

我眉梢一挑,背脊挺得笔直:“我连你的脸都烫了,还怕打你?”

她怒目瞪我,我不甘示弱。她怒极反笑:“看来紫君说得没错,三十年前便该对你们月氏下手了。晚了十年便出了你这么一个妖孽。”

“紫君是谁?”

她可怜的看着我,嗤笑:“连她都不认识了?你的腰是怎么断的?”

我呆在原地。胸中掀起强烈的恐惧和悲愤:“她叫紫君……”

“你们月氏一支的性子向来懦弱,挨打不还手,挨骂不还口,受了气也全当自己的错,到了你这儿却是大变了。你自小便目中无人娇气刁蛮,真不知道月新涯和月玲珑这俩孬货是怎么养出你这样的性子的,你怎么看都不像是月家的种。”

“你说的月新涯和月玲珑,可是我的姑姑和娘亲?”

“不错。”

我再度扬手在她脸上落下一掌,她瞪着我:“你还敢再打?!”

我好笑的望着她:“看你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这些时日你除了睡觉和拉屎撒尿不方便,杨修夷是好吃好喝的将你供着吧,你以为他不对你动手是为了什么?是给你面子?我告诉你,他是怕你死了,他是为了我!你这条贱命是留着给我的,我为什么不敢对你动手?”

她眸色恢复淡漠,微挑了下眉:“哦?那你打算如何对我动手?剥皮,抽筋,挖骨?”

我左右望了圈,目光落在一条银鞭上,尖锐的倒刺映着烛光,那般扎眼。

我走过去捡来,她轻蔑的看着我:“就这个么,你以为我会怕,月牙儿,我什么苦没吃过?”她不屑的冷冷一笑,“你们凡界孤陋寡闻,恐怕只听过半妖吧,我告诉你,半仙半魔半神所受的痛可不必半妖少,我生生煎熬了百年,会怕你这区区一条银鞭?”

我举起银鞭,激烈的情感在胸中澎湃冲撞,脸上却从容淡定的像望云山上的冬雪松石,我冷冷道:“那我也告诉你,我只活了这短短二十年,可我所受的苦不比你们这群不伦不类的家伙少。你真正死过么,你被寒毒侵蚀过么,你被湖水压在湖底四年,每时每刻都在死去活来过么?”眼泪滴了下来,我恨声道:“我经历过,可是我还是怕痛,断手断脚多少次我都会痛!没人不会怕痛的。”

银鞭被我往前递去,我深吸一口气:“曾经有个女人就拿这个银鞭打过我,每一鞭都能钩掉我的皮肉,将我半张脸的肉都给拉掉,有多痛我深切体会过。我能恢复痊愈,你却不能,你现在说还来得及,我给你机会。”I861

247 胭脂泣血

她眸中隐现恐惧,却仍是一语不发。

我舔了下唇瓣,努力抑制自己的颤动:“你知道你说你是半仙半魔的时候,我有多开心么,因为杀了你我就不用偿命了。”

她闭上眼睛:“就让我试试多痛吧。”

“快说,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来自何处,为什么要将我月家灭族!不说我就打过来了!”

她勾一勾唇角,轻笑:“不答。”

我情绪越发激动:“我要怎么找到原清拾!怎么找到紫君!当初杀我月家的都是哪些人!”

“不答。”

“你!”脑袋一热,我霍的扬起银鞭,就要击出去的一瞬,我却生生停了下来。

浑身颤抖不已,我含泪望着银鞭上那些可怕锐利的倒刺,打不出去,打不出去,我以为足以噬骨吞血的仇恨却连这么一击都挥不出去。

她睁开眼睛,牵起一缕讥讽:“心软了?”

我垂下了手。

她极缓极缓的笑道:“你们月家人,果然还是,孬。”

眼泪掉了下来,我抹掉,摇头:“我没有心软,你惨死在我面前我都不会眨眼,我只是不想把自己变成我讨厌的那类人……”

我将银鞭扔了:“血腥的施暴我做不出来,可是我依然不会让你好过的。”

“哦?你想做什么?”

“做最后一步。”我朝一旁的刑具走去,安静说道,“以你的修为和坚韧的心性,我那些低级的巫蛊之术必然也用不上了。既然你对我而言没有价值了,那我们便好好算一算血账。”

“不用算了,我已经值了。”她轻蔑冷笑,淡淡道,“说起来。你们可真是差劲,拂云宗门在凡界似乎是数一数二的大门大派吧,却被我一只小小的千世妖兽弄成了这副模样。嗯……这次死了多少人?两千?三千?”

我压下心头愤怒,回以冷笑:“我若是有所准备的跑到你家去,我也能将你家搅得天翻地覆。”

我挑了柄短刀,锋刃在烛光下有几个明显缺口。我在手背上割了一下,尚算锋利。

我边走回去边道:“我一个朋友说过,毁灭只在须臾,重生和守护才是费心尽力的……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毁灭你,将你费心尽力的毁灭。”

“呵。连根银鞭都举不起来的孬货,你打算如何待我?”

我划开自己的手腕,任鲜血淌在地上,伤口痊愈后,我沾血在铁架周围画下大衍胭脂泣血谱。

她面色大变。

我起身割开她的手腕,取一掬血滴在地上的图谱间格上,如似珠玑下落,片刻后。一层红芒宛如江上涛波般淼淼盘浮。

我抬起头:“上说,半妖之痛,百骸四肢如扭曲拧断。棒槌猛敲;五脏六腑似磨盘碾轧,酸醋浸泡;外皮肌肤若万针狠戳,千蚁啮咬。夫半妖者,生不如死,却不得求死。”我一笑,“如扭曲拧断。似磨盘碾压,若万针狠戳……这些只是比喻。如今便让你真正体验一把扭曲拧断和万针狠戳吧。”

她的脸渐渐变得痛苦狰狞,点点鲜血渗出珩殁衣。空气里一股浓郁的清甜芳香和一股热烈的血腥气息绞合在一起,气味古怪的像是大雨冲刷呈着腐尸的土地。

我转身走下石阶,冰冷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凌迟之死,千刀万剐,片片剜肉。泣血之阵,皮肉搅烂,滴滴淌血,相比之下后者更缓更慢更折磨人。我生为月家人,生性善良,见不得人受苦受难,我先走一步了。”

我脚步极慢,还存着一丝侥幸,可是到我彻底走出暗殿她都没有跟我开口求饶,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哭吟,这女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坚韧顽强。

踩着夜色摸出大牢,两日前的寂静长街如今挂满了彩灯,街头巷尾的门窗皆贴上了大红对联,耳旁丝竹声萦绕,觥筹声不绝,我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找到入狱前设下的阵法换好衣裳,我找了家客栈饱腹入眠。

这夜做了个梦,梦到了二一添作五。

阳光软暖,清风拂花,我和花戏雪,十八还有独孤涛在一起打牌,师父和杨修夷坐在一旁下棋,陈素颜和穆向才四手抚琴,湘竹拉着春曼在做糯米糕,丰叔收拾酒曲准备酿酒,夏月楼和卫真在一旁傻笑玩闹,口水流的满地都是。

忽然梦境一转,满院涨了秋池,天上嵌了一轮皎月,一个眉目俊朗的青衣公子坐在一叶扁舟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打了个响指,勾勾手让随从把水桶给他,他在水里舀了一下,慵懒道:“让她喝光。”

我把一桶水泼到他头上,他生气的泼回来,结果我们所有人在院中玩起了泼水大战,玩着玩着,另一个萧睿穿着拂云宗门的干净白衣,俊逸潇洒的从高墙上跳了下来,笑得皓齿灿烂:“六妹!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担心坏了!”

胡天明和方笑豪跟在他身后跳下,胡天明忽的叫道:“糟了!要下山接人的啊!”

他们立刻手忙脚乱的把东西都扔给了我,嘻嘻笑笑着跑走,边回身冲我招手:“阳儿,帮我们交给周薪呐!我们先走了!”朝气蓬勃的就像是开在盛春的桃花。

可是转眼,暖黄的烛光和清白的月色又化为了一个熊熊熔炉,将他们的身影吞没其中,桃花成灰,风尘覆盖,只留一缕残音:“别矣,吾妹。”

我撑着额头坐起,在床上呆愣了会儿,下床倒水,倚着窗栏静望。

冬天的日出来得慢,是以山那边的万千霞光酝酿了良久,一开始我漫不经心的欣赏,越看到最后却越发觉得不对劲。

我站正了身子,手不自觉的抓在了栏杆上。

冬日霜雪迷茫。视线不清晰,如今春鸣山被朝阳披了层千丈锦绣,起伏的金线将百折青峰凌空勾勒了出来,峰峦险峻,秀颀壮观。

是崇正郡里的天象白芒山和禹邢山的形状。而那屏画般的金光,是萧睿从赵青山身上撕扯下来的缎布上的花纹。

当时赵青山身上穿着葛布素衣,那块缎布却是一等锦缎,在拂云宗门上时,隐约听到萧睿和曹琪婷提到赵青山是拂云宗门那几个仙师困养的药人,那块缎布有没有可能是他从拂云宗门上偷去的?

还有一个问题我竟一直忘了要问。杨修夷为什么会呆在拂云宗门上?他跟九头蛇妖之间到底怎么回事?我发现这一切看似毫无关系,竟都有几缕丝丝相扣。

回去找杨修夷是不可能了,我决定去春鸣山看看,但没想到还没进山就撞见了熟人,还不止一个。

寒风呼啸。又飘起了雪花,我穿了四件棉袄,棉袄里暖了三壶热酒,头上戴了一顶雪帽,雪帽外又罩了顶帷帽,手里捧着个暖手壶。整个人肿的像一只滚在路上的米缸,一开始还在担心米缸会不会滚下山去,结果发现春鸣山竟一点冻土都没有。山地松松软软,特别好走。

走了半日,我在开阔的峡谷口停下。取出棉袄里冷掉的酒重新热一热,刚搭好支架,便听见几个清脆女音笑吟吟的传来。

“我可不管了,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要敢再这么晾着你,让你守活寡。管他是不是将军的儿子,我都得叫人把他绑回去!”

“这次我也同意。一年两年还好说,这都多久了。他真要守个死人坟过一辈子么。”

……

几个盛装打扮的年轻女子缓步从另一条路上走来。

高晴儿走在中间,穿着一套云纹绉纱厚裘,披着古烟皮毛斗篷,双手团在毛绒绒的袖筒里,被冻的鼻尖发红,模样较四年前丰盈了不少。

右侧那个古灵精怪,双眸流光婉转的姑娘我不认识,但是左侧那个,纤眉飞扬高挑,容姿明艳多娇,气质跋扈,满口嚷嚷要绑人的女人,正是四年前跟我积怨不少的黄珞。

她们身后各跟着两个丫鬟,还有六七个保镖护在身后,黄珞身后跟着的是小青椒和橙儿。

我安安静静的暖我的酒,经过我身边时她们淡淡打量了我一眼,继续她们的话题。

黄珞冷笑:“挽挽,你就是单纯,你真当他守着宋十八那杀千刀的贱人的坟是长情呐。”

“啊?”

“啪!”

我一个趔趄,不慎将酒袋撞入了火里,顿时大火烧起,我忙跳起来拍掉身上的焰火。

她们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没当回事,黄珞继续道:“那宋十八脏的像粪坑里捞起来的一样的,哪个男人看得上,你姐夫那么待她,还不是因为她有个会耍邪术巫阵的朋友。”

她轻描淡写的语声却像榔头一般,一字一下的重重砸在我的心口。

那俏皮恬静的女人掩唇惊道:“你的意思是,她那朋友给姐夫下了邪术?”

“谁说不是呢。”

高晴儿恨声道:“被下了邪术的可不止我涛郎一个。”

黄珞慵懒的点了下头,耸耸肩:“罢了罢了,干嘛提这些败兴的人,还是合计合计怎么对付独孤涛吧,这路可真是难走,又滑又湿的。”

我将两个酒袋暖完,贴着冰冷的小腹绑好,再将双手在火上烤暖,而后捡了几粒石头布下乾元星阵。

代表独孤涛的石子如星子般在阵法上轻晃,而后跟我的眼泪一起缓缓落下。不同的是,我的眼泪结成了冰珠子,石子却落在了阵法上离我极近的东南方。

小剧场

花戏雪:我觉得涛郎两个字有点恶心,相信不是我一个人被恶心到了。

菠萝:我以为你会习惯了的。

花戏雪:我去哪儿习惯?

菠萝:真儿啊。

菠萝:琤琤啊。

菠萝:琤哥哥啊。

菠萝:清清妹妹啊。

菠萝:阿雪啊。

菠萝:小花儿啊。

菠萝:花戏雪那小东西啊。

菠萝:你怎么了?

……

菠萝:别闹。

……

菠萝:醒醒。

……

ps:谢谢夜型的打赏~~~~!I861

248 山涧清坟

ps:终于修完了!!!我太激动了!!!!!!!

古钟一鸣空灵,在山涧来回悠荡,一座规模不小的寺庙掩映在苍雪白雾中,檀香沁脾。

我拄着拐杖往坡下走去,那三个女人出现在了视线里,虽然我无向佛之心,但委实不待见有人穿得这么花枝招展去参拜佛像。就算是青楼里的姑娘,去寺庙时也是一身素衣白裳清淡模样的。

然则我此行目的不是来管闲事的,因着短命,跟她们那点鸡毛蒜皮的小恩小怨也实在没有必要再去计较了。

我将寺庙附近的山坟一座一座看去,运气甚好,不多会儿便找到了十八的坟墓。简单干净,墓碑前清樽薄酒,几叠小菜,一旁设一花梨木架,上置一张破旧的不忍再碰的古琴。

墓碑上的字迹落拓清晰,爱妻,独孤门宋氏十八。

我的眼眶一下子热了,一些陈旧的回忆浮上心头,我在坟前坐下,轻倚着墓碑,淡望着远山峰峦:“你还老怕自己变孤魂野鬼,现在可爽快了?”

我端起那盏薄酒一饮而尽,牙齿冻得打颤,我闭上眼睛叹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跑到你坟前蹭酒,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来着,不过挺累的,我先缓一缓。”

结果因为心情从未有过的宁静安然,我直接就歪在她的坟包上睡着了,直到独孤涛的脚步声停在我跟前,我才茫茫然睁开眼睛。

雪花纷扬,他穿着一袭白裘,英姿挺拔。青丝随风而飞,手执一柄青竹白伞,隽永安详的目光看着我:“田姑娘?”

我将帷帽的纱布分开:“是我。”

他弯唇浅笑,清逸如雪,我也笑了:“那三个女人。你给打发走了?”

他收伞坐下:“烦得紧。”

“你娶了高晴儿?”

他望了眼十八的坟:“不得不娶。”

我撑起腮帮子:“让人守活寡了?”

他无奈的看我一眼,我眨巴眼睛:“该不是手都懒得牵人家的吧?”

他细细摩挲着伞骨,不说话,我又道:“我以前那个干儿子吧,他比你有情义多了,他就算不喜欢那个姑娘。但若是娶了人家,还是会照样待她好的,才不会像你这样平白耽误了一个女人一生。”

他眸含笑意:“那我现在回去陪她?”

“回去吧,陪她就算了,休了另娶个吧。”

他敛了笑。望向远空,目光安然。

我轻声道:“独孤,你这样守着十八,她未必开心,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风雪呼呼,带起不少冷意,良久,他语声落寞清淡的说道:“她哪能知道我这样守着她。又何来开不开心?”

他望向弦琴:“天象白芒阵几乎让她魂飞魄散,我须在这样清净静宁之处弹唤魂曲将她的残魂孤魄引聚而来,否则她如何入轮回?”

我怔了。

他回眸看我。笑道:“如何,现在还劝我回去么?”

我怔怔的看着他,挣扎一会,咬牙道:“你若是回去了,我绑也要把你绑回来!”

他又俊逸一笑,弹掉裙上雪花。笑道:“至于高晴儿,当初我想取消婚约时她不肯。高家的人闹到了我家,我父亲以毁墓为要挟我才娶了她。若说耽误。也是她误了自己,总之我写的休书一直放在家中,她什么时候耐不住了随时可以拿去。”

我连连点头:“极好极好。”

顿了顿,他望向那张古琴:“这唤音琴是琤兄特意为我寻来的,他说你和它颇有渊源,你竟一点古怪感觉都没有么?”

“跟我?”我循目望去,端详一会儿,“很破,很久,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心中一顿,确实生出了一丝异样感觉,我好奇的走了过去,指尖抚过面板上的古雕花纹,来回数遍,终于在右侧细纹中找到了一个精刻的古字:“乐”。

他不知从哪摸出来的一个酒囊,将我喝完的那盏满上,淡淡道:“田姑娘可晓得这四年里琤兄为你变成了什么模样么。”

我抬头看他,他静静看着我:“你这四年去了哪里?”

我手指轻拈一根琴弦,弦音蓦然轻颤,音色清圆匀润,我看向墓碑上的字,他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样东西,我目光一凝,猛的走了过去:“它,它怎么会在……”

十八送我的木像,被啮咬的破损不堪,一层脱漆了似得黯红色血渍染在上头。我颤着手接过,尚留着独孤涛身上的温热。

热血汹涌的像要冲上喉间,我贴着墓碑坐下,轻抚着坑坑歪歪的曲线,甚平和的说道:“这应是我落在秋风岭的……”

独孤涛静默含笑,清润如玉。

真难想象当初那张古井沉沉,不见喜怒的脸会有这样的表情。

老实说,我接触过那么多男人,独孤涛是最像迷的,怎么都看不透。

说他温柔儒雅,的确,没人比得上他,当初那些商人们全是他和颜润色一个人应付掉的。但若说他杀伐决断,他下手也是极狠的,四年前我赶往京城的路上便听闻他翻手一个雷霆,将陷活岭那些土匪们全斩了,四千多颗脑袋说砍就砍,眼都不眨。

我看了他一眼,再看了墓碑一眼,最后目光落回木像上,拂去刚落下的几片雪花。

我似乎确实需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虽然觉得甘苦自囚也没什么不适之感,但有人说说总是好的。

我轻晃了晃木像:“我在秋风岭胸腹绞痛,吐了一摊子血,快被妖怪吃光的时候君琦救了我,她带我去了鄞州,把我压在了湖底,所以……”我装作无谓的耸耸肩,“我四年哪都没去。我就在湖底被淹死,没多久又活了,然后又被淹死,活过来,死过去。活过来,死过去……”

“最后我大哥这成日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跟人斗气,不知怎的就把我捞出来了。”

他俊眉微蹙,我垂下眼眸,掩不住难过:“你不要和杨修夷说,我不想他们担心。其实都已经过去了,你看我现在好端端的,我胃口好的可以一餐饭吃一锅米。”

“好,我不和他们说。”

“不过我的身子……”我望着手心里复杂的掌纹,“从湖底出来的那阵子。我神思浑浊,很多事情记不得,后来慢慢的恢复了记忆,可是我常常丢三落四。上次在拂云宗门的炼丹室里,我连保护自己的阵法都给忘了,虽然我粗枝大叶,但我很胆小的啊,我可是个巫师啊……”

“除神思之外。身子可还有其他异样?”

我想了想:“我似乎,更强大了。”

“强大?”

我细想再三,点了下头:“以前我断根手指头都会疲累。砍手臂断腿会头晕的不行,但是从湖底出来的这半年,我吃得不多,睡得不好,可是身子没有以前那么娇滴滴了……”顿了顿,“这不是光靠我意志就可以支撑起来的强大。似乎我的身子真的有什么不同了……”

沉默一会儿,他轻笑:“这是好事。但代价不由太大。”

我觉得这话题有点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后问道:“这儿是你们从崇正郡里出来的地方?”

他抬头环视了圈匍匐的群山:“嗯。”

“这儿有什么古怪么?”

“古怪?”他双眉微阖。温言道,“对你来说应是没有,但对其他人而言……你看那。”

他所指之处,一座清秀霜白的峰岭隐于绮美景际中,他淡淡道:“阿雪睡在那。”

我略有愣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是阿雪,还以为是雪山女神之类的人物。待他一字一句讲完后,我才想起是我不日前梦见过的花戏雪。

这半年我偶尔也有牵挂一下他,总以为他逍遥江湖,手提砍刀满世界捉鸡去了,但世事真是难料,我在湖底四年,他竟在这山上睡了四年。

独孤涛说崇正郡里的最后一战,他晶元破损,修为耗尽,师公费了好大精力护住他的心脉,但他元气太弱,不得不将他用阵法护在此处调养,如此一睡便是四年。

我怅然望着那座峰岭,将他那美得天怒人怨的脸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看向独孤涛:“我挺想他的,怎么过去。”

小剧场

菠萝:春风十里,花开锦绣,在这咱老妖怪们真呀么真欢乐的日子里,我正式宣布,群妖相亲大会,开始!

花戏雪:由于时间有限,下面有请各位做一句话的简单介绍。

九头蛇妖:拥有我,你等于同时拥有九个伴侣,不用担心缺乏新鲜感,我,你最好的归宿!

花戏雪:下一个。

五灵血猴:大家看看啊,单子都发下去了!只要你牙尖嘴利爪子快,包你吃香喝辣天天撑,入伙后我们免费提供……

花戏雪:来错地方了,拖走。

五灵血猴(语速极快):这个年代体小力弱的不好混,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才能在这片土地混口饭吃!有意向的记得……啊!

花戏雪(甩手):呼,下一个。

万象妖蝉:一个我,千千万万个我,你喜欢的样子我都有!

菠萝:他为什么不拿新鲜感说事?

花戏雪:你看九头蛇妖的表情。

花戏雪:下一个。

人形巨蛙:防蚊好助手,选我,你最明智经济的决定!

花戏雪:下一个。

三眼异虫:请不要被我的外表吓到,虽然我有三只眼睛,但它们又小又有眼肿泡,加起来还没有一只大,跟我走吧,让我这个内在的男人照顾你一生一世!

花戏雪:咳,下一个。

火麟:亲爱的姑娘,你冷吗,你饿吗,你被人欺负了吗?我是你热情火辣的小兽,我将为你遮风避雨,做你最结实的壁垒,我胸腔里炙热滚烫的心脏从今之后将只为你一个人而跳动……

花戏雪:时间有限,请不要加太多赘语……什么味?

菠萝:一只动情的母兔精激动的扑了上去。

菠萝:……然后熟了。

花戏雪(咽唾沫):我能吃吗?

菠萝:看我眼神。

花戏雪:……861

249 星湖温泉

ps:这是正式更文了~~不叫修文了!!!送个温馨给大家~~~~(*^__^*)嘻嘻……~~~~

本以为进山的路会崎岖陡峭,没想到会这么好走,不仅道路宽阔,脚下的泥土更是松软温暖。

我拄着拐杖走了一个时辰,在一个坡上停下来暖酒的功夫,结果又遇见了那三个女人。

此时已快黄昏,她们迎面从深山里走来,脸色较来时红润了不少,按理说独孤涛赶了她们应该会生气的,眼下却有说有笑。

我自暖我的酒,无心去顾她们,她们却顾上了我,对我随意议论了几句。黄珞忽的说道:“你们发现了没,我们进山时这路老难走了,现在怎么这么松软了?”

那叫挽挽的娇俏姑娘轻跺了两下脚,笑道:“该不是我们泡了温泉,将这鞋底也泡出了热气?”

有温泉?我下意识的看向她们的来路。

那挽挽朝我看来,“咦”了一声:“大娘,原来你在暖酒呀。”

我回头看向她,点了下头。

她对身后一个丫鬟道:“去跟大娘买一壶。”她笑着对黄珞和高晴儿道:“冬日泡过温泉后再喝壶热酒最是舒惬了,我和我二哥便经常这么干的。”

我说:“这酒不卖的。”

她稍稍一愣,而后笑道:“是个姑娘呀,我出两倍价钱。”

我摇头。

“四倍呢?”

我很诚恳道:“抱歉,真的不卖的。”

她敛了笑,眼睛亮亮的,眉梢微挑:“十倍呢?”

先前的温和礼貌可以说是她的修养。如今这个略显高傲和盛气凌人的神情应是她的性子了,我看着有些不舒服,不打算理她了。

黄珞说道:“一壶破酒你还想卖多少?”

对于她我更是不愿意搭理,摸了摸两个酒袋,发烫的速度着实有些慢。

身后响起碎碎脚步声。一股清淡的蜜水甜香飘了过来,挽挽嗓音压得有些低沉,缓缓道:“姑娘,难得我姐妹们远道而来,你这壶酒,我今日便是要定了。”

我抬起头:“若我就不卖。你当怎的?”

她一笑:“这里面进去荒寂无人,三面秃壁光崖,唯一处温泉有吸人之处,姑娘此番来必也是冲这温泉了。”

我瞥一眼那路,当然不能说是冲狐狸。我点头:“对。”

“既然姑娘知道此处有温泉,便不该不知道这整个德胜城的温泉都被我吴家买下了,平日里游人想泡一泡自是无妨,但今日……”她顿了顿,笑吟吟的蹲了下来,望着支架上的酒袋,“姑娘,我不想与你为难。落了个我们吴家小家子气的说法,这样,我照例花十倍的价钱与你买这壶酒。如何?”

吴家?

我微微一顿:“你说的是德胜城文竹长街的吴广之?”

“不错。”

我纳罕:“你是他的什么人?”

黄珞讥笑:“看她年岁和穿着便不难猜出了,还用得着问?”

“我是吴家四小姐。”

我皱眉打量她。

吴广之有五个女儿,我只见过三个,那三个容貌都生得不错,眉眼跟吴夫人极像。而眼前这个,漂亮是漂亮。可完全没有吴夫人身上飒爽的英气,她更小家碧玉一些。更温婉可人一些,不过挑眉的那一瞬。有些人可能会觉得神采飞扬,但在我眼里是很不舒服的。

我收回目光,也许她是庶出的吧,庶女虽不比嫡女,但在我这样的人面前还是可以摆一摆威风的。

这时,她伸手去拿我的酒袋,我下意识去拍她的手腕:“你干什么……啊!”

她先我一步抓住我的手腕,反手狠劲一转,我低呼一声,顿时背转了过去,听到自己骨头扭动的声音,整只胳膊顿时脱臼了。

她霍的起身,语声冰冷:“我的手也是你可以碰的!”

“不过,看来你还是不想给我这壶酒咯?怎么,我吴家都买不起这个面子么?”

我吃痛的将手转过来,她拿出一两银子扔在我脸上,而后拧开酒囊,将冒着烫气的酒水来回洒在了我跟前,盈盈一笑:“你当真以为我稀罕这廉贱的酒水?”

话一说完,空酒囊也扔了过来,却在空中一个回转,砸在了她自己的脸上。

我一愣,这是我的意图,可是我没想到我的隔空移物术的反应会这么灵敏了。

“小姐!”

两个女婢疾步跑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其中一个忽的绊了一跤,狠摔了过来,带着吴挽挽一起压在了我的支架上,木柴炭灰将她们漂亮的白衣滚得又脏又黑。

吴挽挽低斥了一声,刚撑起身子,另一个女婢又是一绊,将她压了回去。

“啊,小姐!”

“挽挽!”

那边的黄珞和高晴儿赶紧带着丫鬟来了,大约那个地方真的很滑,黄珞也是一个踉跄,小青椒忙去扶她,结果身手不差的小青椒竟和她一起摔在了地上,连带着将高晴儿和其他女婢都给绊倒,一堆人摔得惊天动地,好不热闹。

我唏嘘的看着她们,捡起砸的我生疼的一两银子砸回貌似伤到了腰的吴挽挽脸上,外边听闻动静的保镖们正在赶来,冰天雪地的我肯定打不过他们。但就这么放过她们真不舒服,于是我边溜边出声恐吓:“吴四小姐是么,最近你睡觉小心点门窗啊,我会找机会跟你算算这条胳膊和酒水的账的。”

酒囊坏了,想想接下去还有好多路要走,心里便生出一股无名火,好在前面有个温泉,今晚睡觉的地方算是有个着落了。

天色暗沉,映的雪地越发白芒,我在温泉边坐下。摸出蜜饯糕点,等到一池星光时她们都没有追上来找我报仇,我才放心的从阵法里爬出来,找了些树枝升火取暖。

这一日遇上的熟人太多,困意不是甚浓。我便找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画描描。

我跟独孤涛说我丢三落四确实没有说错,现在静下心来算算,我在外面欠的债着实有些多。

比如我说要帮北风往生的,这事我竟忘了,连北风那根木簪都似乎落在了顾闲花庄里,这着实太没责任心了。还有小疯。这匹与我缘分不浅的马,我说过要报恩的,这些时日也给忘了。还有烛司,她在拂云宗门上帮了那么多的忙,无论如何都要好好谢谢她的。可我这几日连想都没想过她。还有周三恒,当初想的是一定要和他去拜访周城的坟的,结果一想到杨修夷就慌了,把那事也忘了。

我觉得我的脑子又开始混沌了,许多朦胧的景象复杂的交织着,拨不开云雾。

我抬起头,千古独此月,悠悠照浮生。脑中不由想起师公当初关于我浊气的谶言,还有那些我施过的邪佞巫阵,碧儿的九厄尸障啦。却璩的胭脂泣血啦,碧霞酒庄前的万劫血肉啦……这世上大多的邪佞巫术都会折损自己的寿命的,这么一算,我的三千红尘路看来是快要走到尽头了。

一时心烦意乱,我把雪地随便抹了抹,和衣靠在一旁睡觉。半夜里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却见漫空萤火虫飞舞,和一池星光将偌大的温泉染的莹蓝流紫。如梦如幻。

冬季也有萤火虫么,我迷迷糊糊的坐起。

“来。”

温和低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回过头,杨修夷轻袍缓带,穿着一袭慵懒闲散的墨绿色长衫,一手端着碗青瓷小盅,一手执着一口粥递在我的嘴边。

我眨巴眼睛,茫茫然的凑唇下去:“好香啊。”

萤火虫在他身旁游来飞去,将他白皙的俊容映衬的迷离好看,我伸手捏了把他的脸,疑惑道:“我是在做梦?”

“做梦?”他蹙眉,不悦道,“前天你弄坏了我的寿石印钮,不想赔了?一个做梦就想蒙混过去了?”

我支额揉了会儿,依稀想起他那方寿石印钮是我十四岁时弄坏的,是他很崇敬的一位大儒家亲手镌刻赠他的,当时还对我发了一顿大火。

看来还是场梦了,我就说,这么冷的地方怎么会有萤火虫。

他又递来一口粥,我抬眼看他,我们这个时候按理说还没亲密到这种程度,可见我的梦越来越颠三倒四了,我乖乖张嘴喝了下去。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么?”

我想了想:“前天弄坏你的印纽后,我被师尊罚不准吃饭,很饿。”

他顿时一愣,面色古怪的看着我,而后摇头失笑,我皱眉:“有哪里不对么?”

“没有。”

他很快敛了笑,端起一盘切成一片一片的肉:“饿了,那多吃点。”

说着竹签挑起一片递来,闻着好香,我一喜:“兔肉?”

“嗯,你最爱吃的。”

一旁还有几叠小菜,他一口一口喂我,我目光看向哪样,他便喂我哪样。

我顿时喜滋滋,飘飘然了,什么叫梦,这才叫梦啊!

想起师父经常梦到师公和师尊给他捏腰捶背,想起我以前经常梦到杨修夷给我按摩揉脚,这样的梦真是好久没有梦到了。

想着,我便开始脱靴,杨修夷皱眉看着我:“你干什么?”

我很神气的斜视:“闭嘴!”

我穿着一双超大号的男人靴子,费劲脱掉以后,开始剥厚袜子,一双两双三双四双……我都不记得我穿了几双。

寒风打来冷得不行,我身子一凛,忙把脚伸了过去:“呐,给大爷揉揉,不舒服我可不给钱。”

他眼角抽了一抽。

几只萤火虫飞来,点在我的脚趾上,我脚尖一挑:“等什么呢,快点!”

他抽着眼角缓缓握住我的脚,温暖的气息从他的指间涌来,手法却很生疏和僵硬,看那表情还有一点想打我。

但是他学什么都容易上手,梦里也不例外,渐渐的,他的指骨变得温柔了,力道也拿捏的很好,又软又痒,轻轻绵绵却又巧劲十足,不时把我弄得咯咯直笑。

我仰靠在身后石上,看着他变得温柔和专注的神情,轻笑道:“杨修夷,你看我的脚和你的手,多好看的肤色啊,这样的光线下很配,对不对?”

他抬起头,黑眸澄亮,深深的看着我:“嗯,你的脚很漂亮。”

“有眼光,这可是月家出产的,能不好看么。”

他继续揉捏,没有说话,良久,语声漫不经心的问道:“月家是什么?”

“嗯……”

我含糊应了一声,他抬起头,我眼睛半睁的望着他,他柔声道:“困了?”

我略略点头,他握着我的脚附身凑来,我的身子被他带动着歪进了他温热怀里,我缩成了一团,两只脚还捏在他手中。

杜若的清香铺天盖地,我的困意渐次爬了上来,他在我唇上亲了口:“睡吧。”

我搂紧他的腰,嘟囔:“杨修夷,我喜欢这样的梦,可是我忽然觉得我在饮鸩止渴……你以后都不要来了,别让我放不下……”I861

250 短腿狐狸

春鸣山大的超出我的想象,从两座峭壁中的一线天穿过后又出现了一片大湖,冬日暖阳洒在封冻的湖面上,如碎金一般夺目耀眼。

我捡了根树枝去戳湖面上的冰层,很薄很脆,好在东张西望后,看到了远处一座浮桥。

浮桥上的湖风相当大,且清寒料峭,我一手裹紧衣裳,一手按着帷帽,浑身又痛又麻,几乎没了知觉。

将浮桥走完后我瘫坐在地,胸闷气短的难受,脑袋也昏昏沉沉,这种情况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我才勉强扶着磐石起身。

找到狐狸睡觉的山洞已经快黄昏了,风雪呼啸而过,又清又冷。我站在洞口望着来时的路和脚底下的雪谷深渊,那日在客栈里看到的应该就是这座峰岭了,禹邢山和白芒山的三胞弟。

洞里比外面稍微暖和一些,我搓着手走了进去。

老实说,有个绝世美男睡在这,我认为山洞也该是绝世的,好歹得有几座晶莹剔透的冰雕坐镇,结果呢,黑灯瞎火,还一股子药味。

我四下一番鼓捣,终于弄了点亮光,握着洞壁上的灯盏往里走去。

在九曲迂回的山洞里摸索了半日,终于看到一只白毛狐狸软绵绵的趴在石床上,四脚舒展。

我执着灯盏停下脚步,这感觉委实奇怪,我如何也不能将记忆里那妖娆绝世,俊美天成的花戏雪和眼前这只毛绒绒的小家伙联想到一块,它还是只短腿的……

就我这么一停顿的功夫,他忽的睁开眼睛,懒洋洋的瞅我一眼后。伸舌舔了舔爪子,翻身继续睡觉。

我过去戳它脑门,他不耐烦的挥爪打断我,我把灯盏放在一旁,一手拎他起来。一手点着他的鼻子:“喂,狐狸!”

他又懒洋洋的睁开眼睛,懒洋洋的抬眼瞅我,然后,懒洋洋的闭上,继续睡觉。

我眨巴两下。一记手骨敲了过去,他顿时清醒了,一下子挣开我,掉到地上后慌乱翻了两个跟斗,屁股着火了似的朝里面跑去。

“花戏雪!”

我叫着追了过去。却见他呼哧呼哧的跑进了一个另辟的洞穴。

洞穴里点着两簇中天露,光线明亮,他躲到了石墙屏风后,我放慢脚步过去,忽的一个白影站了起来,身形清瘦高挑,脸上缠着白纱,只露出一双被遮了眼形的眼睛。肩上挂着块脏乱的抹布,双手抱着花戏雪,腋下夹着一柄扫帚。

我微微一顿。他愣愣的看着我,半响,清冽如雪的声音响起:“野猴子?”

我笑起来,摘下覆满霜雪的帷帽:“想我了吧。”

他的瞳孔微微睁大,眸光凝在我脸上,我轻拍开帽上的积雪。奇怪的抬头看他,他忽而怒道:“你到底是谁?”

我一愣:“你不是狐狸?”

“你不是野猴子!”

我没好气道:“我本来就不是!”

“那你是谁?”

我翻了个白眼。朝一旁石桌走去:“花戏雪,你身子没好。脑子也没好吗,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

他怀里的狐狸这时挣扎了一下,跳走了,他缓步走来,目光难以置信的看着我的脸,我斜眼打量他,指了指脸:“你,毁容了?”

他拉掉脸上的白纱,露出精雕细琢的俊美脸蛋,肤白若玉,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巴线条完美利落,气质既妖娆妩媚又清新俊逸,混在他身上竟一点都不矛盾,仿若浑然天成,慑人的光彩刹那让我觉得中天露也黯淡无光了。

他在我对面坐下,眸光凝在我脸上,声音平静的淡淡说道:“我怕脏。”

我看向那道一尘不染的石墙,了然了:“你在打扫啊。”

他定定的看着我,我被盯得不自然了,怒道:“你干嘛呀?”

“你贴了死人面皮?”

我不悦的捏了一把脸腮:“像吗?看来你没我想象的那么半死不活,你身体怎么样……啊!”

他忽的挥来一拳砸在我鼻子上,登时传来尖锐的剧痛,我跳了起来,一抹,好样的,出鼻血了,我含泪大怒:“花戏雪!”

他一愣:“野猴子,真的是你啊?”

“废话!”

他慌忙过来给我擦鼻血,擦着擦着,我闻到一股尿骚味,一愣:“你拿的什么给我擦?”

他停了下来,跟我面面相对,然后我们一同垂眸,他手里捏着的正是他挂在脖子上,脏兮兮的抹布。

这时听到水声,我们缓缓回过头去,那只短脚狐狸正优哉游哉的在石墙屏风后尿尿,大约注意到了这边的四道目光,懒洋洋的回头看我们一眼,闲闲的抖了抖小短腿,昂首离开。

我们缓缓回过头来,继续面面相对,他咽了口唾沫:“野猴子……”

“我杀了你!”

架是要打的,打累了肚子也是要填饱的,我气呼呼的坐在石坡上,鼻青脸肿的花戏雪将几个果子推过来:“吃吧。”顿了顿,“热的。”

我咬了一口,还真是,不由惊道:“怎么办到的?”

他没有说话,转眸望向石坡下的山洞,这个石洞极大,另一旁还有流的极慢的水声,显然一派避世幽居的良所。

我果断干脆的消灭完果子,他问:“野猴子,你特意跑来看我的?”

我一哼:“不是,我脑子有问题,我特意跑来挨打的。”

他神色不自然的抿了抿薄唇,我拍拍手:“还有没,我待会儿带几个走。”

俊秀的眉毛一挑,他道:“待会儿就走?”

“不然呢。”我意犹未尽的舔着唇瓣,“这果子没吃过,味道真好。”

“那我送你吧。”

我打量他的气色:“你可以出去了?”

“嗯。”

我关心道:“身体没什么大事吧,独孤涛把你说的挺严重的。”

他斜眼看我,良久,点了下头:“没什么大事了。”

半个时辰后,我发现这真是一句屁话。

迈出洞穴前,我又问了一遍,他神色冷峻:“烦不烦,说没事就没事了。”结果刚迈出一脚便神色冷峻的栽倒在地。

我费了好大劲将他拖回来,待他醒后,我打个招呼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走出了三丈,他忽的叫住我:“野猴子。”

我回头看他:“干嘛?”

他的容色藏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静了会儿,他语声清凌道:“你这么跑来很辛苦吧,就来见我一面?”

“被你一说,好像是挺不划算的……”

“那要不今晚……”

我笑道:“我没想那么多啦,看到你好端端的我也放心了,你好好养着吧。”说完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几缕落寞从心底冒了出来,其实不划算吗,挺划算的,有人二十年换一眼花开,我这一面是当最后一面来见的。

天色昏暗,黑压压的乌云积了好大一片,浮桥是最难走的,一踩上去便心慌意乱,迎面的寒风刮得脸颊生疼,像要将我的五官给移位了一般。

终于上岸,仿若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我揪着衣襟喘了会儿气,匆匆离开。

忽的一声爆响从天际传来,我抬起头,一朵盛大的烟花绽放,紧而又是一朵,以星空为屏,衬出万千璀璨。

我恍然惊醒,今日是腊月三十了,也是杨修夷的生辰。

我摘下帷帽和雪帽,解下头上的发绳,用天女花咒将花堪结升至天边绽放。

潋滟五彩映在我的眸中,我双膝落跪,背脊笔挺,虔诚合掌:“九天神明在上,巫女田初九在此祈愿,愿杨修夷万世平安,无忧无虑,愿师父永远健康,得偿所愿,愿十八魂魄回聚早日投胎,愿萧睿……”眼泪潸然落下,“愿萧睿此时衣食温饱,头有房梁遮风避雪……”

“愿花戏雪早日恢复元神,也愿,也愿我能以此残生手刃仇敌,报得血仇。”

长风自山峦横来,将我头发吹得凌乱,861

251 鸳鸯交颈

ps:以后每晚八点更新~~~大家不用一直刷新等啦~~~

因为被花戏雪糊了一脸狐狸尿,我不得不去温泉里洗一个澡,泡了一个时辰后浑身暖洋洋的。

出山时,我跑去十八的坟上跟她道个别,清坟不远处一盏灯笼高悬,灯笼下架着一口大锅,沸水咕噜噜响。

旁边有封字迹苍劲的信笺:寺中无荤食,见谅,祝新春吉,独孤涛。

我掀开锅盖,迎面扑来一阵甜香味,沸汤上架着糕点甜食,还有几盘腌制的酱菜,我搓搓手,开开心心的坐了下来,一顿朵颐。

吃完跑去十八的坟前,自言自语了几句,然后哼着小调,心情甚好的出山了。

眼下最紧要的事是去顾闲花庄找北风,他一定恨死我了,不过车马行现在门庭冷落,明天都不一定有人,今晚还是得呆在德胜城。

已经很晚了,街上却热闹无比,到处都有小孩在嘻嘻闹闹,姑娘们三五成堆,围在一起聊天,一些大商铺特意准备了许多活动供人参与游玩。

我在山下过的第一个春节是在宣城,和湘竹姜婶一起过的,当时为了节省开支我没有买烟花爆竹,拉着湘竹去柳清湖边玩,看哪家哪户的烟花更大更好看。

那时节,流金璀璨,今佳节,形单影只,命啊,这就是命。

我买了一捆肉串,在路旁摆下乾元星阵,左右无事可干,打算找那三个女人算算账去。

在春鸣山时,从她们的对话里知道她们大过年的不在家里呆着是因为高晴儿要找丈夫。黄珞随黄大霸一起去青林县赈灾,中途无聊就跑来了。

黄珞性格太过尖锐,喜欢当出头鸟,她们还叫她小姐,显然到现在还没有嫁出去。不知是对卫真情深似海,还是她眼高于顶。

跟她的交道我胜多输少,但若不是因为她横插一脚让手下绑架我,我也不可能被杨修夷遇上,兴许连诛神殿都发现不了。可见人生百折千绕,今日种种都是由无数的因缘造成。错开一步,差以千里。尽管如此,但如果不是春鸣山遇见,可能这辈子我都不会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女人。

黄珞骂十八的那几句话,我当时有事无心计较。如今没事干了,我不跟她算算如何对得起我这二一添作五的掌柜身份。

高晴儿,这个女人我想到她的脸就一肚子的气。

我这辈子最看不起忘恩负义的人了,她高晴儿就是活生生的一个。当初在山洞里,我和十八救了她们,之后是怎么待我们的,一想到高晴儿和十八的那些针锋相对,还有她对杨修夷说的那些话。我就想一脚把她踹天上去,再念个舞天咒看看会有什么效果。

至于吴挽挽,在她家白吃白住了那么久。我恐吓归恐吓,总不能真的下手,恩将仇报。虽然我知道杨修夷帮了吴家许多忙,一张大单子的零头就够给我们交借宿费了,但毕竟他是他,我是我。

吴府是德胜城的大户人家。比寻常百姓气派的何止十倍百倍。

我摘了帷帽,脱了衣裳。从后墙翻了进去。

整个吴府灯火明亮,所有的房间都被点了蜡烛。院子里挂满大红灯笼,高架桐油灯台隔着距离摆上一尊。

山下习俗年三十是要守岁的,一般都是聚在一起玩牌聊天,或找些人奏曲跳舞唱花戏。

我现在去找她们三个可能不好下手,我打算去大哥呆过的那个院子里坐会儿。曹琪婷和二哥应该已经回去了,眼下还在回浩尚的路上颠簸吧,不知今夕今夜他们是何种心情……万般伤怀翻涌而来,想着还是回我呆过的那个院子吧,杨修夷应该也走了。

半路折回,走的是那晚去找大哥时特意选的僻静小道,结果没走几步,便撞见了一对正在鸳鸯交颈的男女。

不论是谁,上去打扰人家总是不好的,我便摆了个清心阵,摸了包玉珄糖悠悠品着,边睁着眼睛观望这活色生香。

看着看着不由脸红,两人都是站着的,女人趴在墙上,男人在她身后扶腰。女人的叫声很压抑,不敢放太响,男人的律动很卖力,而且,貌似好久了……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胡思乱想,因为和杨修夷已经没可能了,可是身体仍是不由自主的一片燥热。

我赶紧又摸出一包梅干一口一口往嘴巴里面塞。

又过了会儿,男人低叹了一声,似乎到极限了,女人疲软的弯下了身,男人扶起她,一顿唇舌缠绵。

我看着赶紧又捧起梅干一口一口往嘴巴里面塞。

结果就在这时,他们的脸从黑暗里稍稍露了出来,我登时便被梅干呛了个半死,咳的满脸通红。

他他他,这男的,他不是那个俊美到不行的吴二公子么!

她她她,这女的,她不是那个傲慢又可恶的吴四小姐么!

他们,不是兄妹么?!

我拍着胸口,隐约记得吴二公子是有妻室的,似乎叫唐采衣来着,那日我爬墙时吼住我的那个少妇,模样气度看着比这吴挽挽简直要好到天上去了,要是不盘发髻,将头发披散下来,指不定比这吴挽挽还要年轻一些。

更重要的是,眼前这对可是兄妹啊!

呃……

脑中忽然冒出一句话:“我们没有上辈子,我们是初杏山涧最古老纯净的灵,先祖踏遍河川万土才将鸩骨修罗场选在这,只有这样的我们才不会受月家近亲成亲所累,才不会变蠢变傻,才能得以承钵月家血脉,我们死后,也不会有来世的。”

我爹和我娘,似乎也是,兄妹来着……

可惜的是我,我这个灵,到头来还不是又蠢又傻么……

这对兄妹穿好衣裳后开始互诉衷肠,对于这类情话,我是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又不是杨修夷说的,我才懒得听。

他们离开好久后我才从阵法里出来,浑身仍是燥得慌,分明那么冷,却又那么热,感觉怪怪的。

胡思乱想走了一段路,却见前面又有一个黑影,高大魁梧的像只熊,比卫真还要卫真,还是只蹲在假山上的熊。

我无声无息的飘了过去,他目光定定的望着前方,根本没注意到我。为了不节外生枝,我便无声无息的飘走,飘着飘着觉得不对劲,回过头去,他那双眼睛从前方移到了我身上,眸色晶亮的像狼一样。

四目相接,我不打算打破沉默,他似乎也没这个打算,顿了顿,我继续淡定而无声的开始我的飘飘之旅。

却听耳后风声疾劲,我的脚踝登时一痛,整个人趴倒在地。

他跳了下来,声音低沉嘶哑却很显年轻:“你是谁。”

我眉目一凝,满园的石子登时飞起,冲他打去,他反应也不慢,左躲右闪之际嘲讽道:“哦?会点玄术么,不过看来火候太差。”

我气恼,不断控制石子去打他,出乎我意料,石子的速度竟越来越快,甚至超出了我的控制,急转之间的劲道也加重了许多。

黑影渐渐有些吃不消了,我停了下来,石子也渐渐停下,稀稀落落的跌回地上。

我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他却没有感谢我的不杀之恩,反而又飞来一样……刀片!

这次击中的是我的腰,我不可抑制的发出了一声惨叫,脸色惨白的扶住了石头。

仓然回过头去,他已经不见了,抬起头,一道朦胧的白色气道划过天际,好快的轻功!这不止比杨修夷和花戏雪还快,这更胜于师公了!

就在这时,眼前忽然天旋地动,一双大手贴着我的腰背,将我横抱了起来,大步往前冲去。

身旁场景飞快后退,黑暗中只能看见他白皙的肤色和清俊深邃的五官轮廓,但是他身上特有的杜若清香,我再熟悉不过。

强烈的寒意和剧痛从腰间传来,我止不住的发颤:“杨修夷?”

“先忍着。”

“你还没走……”

“先别说话!”

他速度很快的回到小院,厉声大喝:“准备纱布热水顼酒姜汤贵妃醉和九葵草,快去!”

几个随从忙点头,他将我放在软榻上,我的战战发抖将整个软榻都晃动了起来,冷汗和血一层层外渗,我痛的满脸是泪,咬着牙齿不说话。

他单手搂着我,单手帮我脱衣裳,因为穿得太多,他不知从哪个角落隔空抓来一把剪子,将它们全剪了,剩了件中衣给我。

他用被子裹住我,抱在怀里,忽的怒道:“你到底知道不知道痛的!”

我抽泣了两声,委屈的看着他:“你吼什么吼……”

“在我面前你忍什么?痛就哭出来啊!”

我越发委屈:“我这不是在哭么……”

他暴喝:“我让你哭出声音!”

我抽噎了两下:“那你不要后悔……”

他喘着粗气瞪我,我张开嘴巴:“哇哇哇……”

他将我搂的更紧,脸颊贴在我额上,不时凑下来吻我的眼泪,我死攥着他的衣裳,将满肚子的辛酸心痛尽数流在他怀里。

小剧场

杨修夷:什么轻功比我快,那是被我丢出去的。

厉诚(野人舞):就是比你快,就是比你快,就是比你快——

厉诚:啊——!

(一道朦胧的白色气道再次划过天际。)I861

252 急火攻心

哭累了,我静静趴着,杨修夷轻柔的帮我处理麻掉的伤口,红织金毯上软绵绵的绒毛被中天露罩了层蓝玉般的温润,落下了他认真忙碌的影子。

但今晚不止是个多事之夜,还是个多人之夜,在我昏昏欲睡时,隐约听到有屋外有争吵声,一个随从走了进来:“少爷,玉尊仙人在外面。”

精神一个抖索,我顿时撑起身子:“师父?”

目光看向杨修夷,他黑眸深静,沉声道:“他知道你在这,伤还未好就跑来了。”

我愣愣的看着他。

他点头:“让他进来。”

我睁大眼睛,期待又慌乱,我好想师父,可我怎么面对他啊。想了想,我一头栽回枕上,今晚混过去再说。

令我心碎的脚步声和呼唤慌乱的跑来:“九儿!丫头!丫头!”

依稀记得那日在拂云宗门上师父还对杨修夷低眉顺眼的,眼下冲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屁股挤开他:“你个死丫头!还知道回来!给我起来!”

杨修夷在我腿旁坐下,大手探进被窝轻揉着我的腰,烦躁道:“你晃她干什么,她身子不好。”

我在被下轻轻捏住他指骨修长的手指,他微微一顿,反手握住我的,指尖摩挲我的掌心,酥酥痒痒。

这夜我在师父的骂骂咧咧和杨修夷的温暖呵护下睡着,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这一世的每个夜晚都是如此。

次日凌晨在陌生的大床上醒来,我花费了一些时间回忆了下昨晚发生的事情,然后抓起被褥狠咬,心中哀鸣。师父那一关横竖都得闯啊。

这一笔账真要算起来,得追溯到四年前我从辞城逃离遇上十八之前了。

那次杨修夷就说过,师父放出豪言要当着全院的人揍我的,凑巧那晚师尊把他带走了,因为我和杨修夷搂搂抱抱的事师尊一定会教训师父的……再之后我们进了崇正郡三个月。杨修夷出来受了那么重的伤,师公一定会被惊动了的……我带着杨修夷东奔西跑,连丰叔都讨厌我到要赶我走了,而师公,他老人家是疼我,可是我和杨修夷在他心里孰轻孰重还用得着说么?至于师尊。他一直讨厌我,那次的事情应该会让他更讨厌我吧……然后师公师尊和杨家对我的所有厌恶和不满都会迁怒到师父头上,因为我是他捡回去的……

我这辈子最最最亏欠的人,就是师父了。

我攥紧被褥翻身,面朝外的趴着。已经还不起了,不能再继续欠下去了。

我必须绝决,毫无犹豫,马不停蹄,大刀阔斧,一往无前,源远流长的开溜!

“开溜还源远流长大刀阔斧,哈哈哈!”

我一愣。眨巴两下眼睛,就看到一个火红火红的人影不知何时坐在软榻上,正哈哈大笑。

“烛司……”

“嗯哼?”她的红色双瞳笑吟吟的。双手抄胸,“哟哟哟,看你眼神,你这短命鬼还挺想我的嘛。”

她望入我的眼睛:“嗯?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因为我回家的界门还没打开,我懒得跋山涉水讨苦吃。一时又没地方去,看你男人本事挺高。来投靠投靠呗。”

我忙道:“他不是我男人。”

她眉毛饶有兴致的挑了两下,优哉游哉的捡起一个苹果:“迟早的事。你看,你现在就在回味那些美梦了不是。”

我用被子蒙住脑袋,跟她聊天太危险了,顿了会儿,我掀开被子:“上次在拂云宗门的事谢……嗝!”

我倒吸了口凉气,被活生生吓了一大跳,她那张娇俏稚嫩的火红脸蛋儿此刻就在我跟前,睫毛老长的眼皮眨啊眨,笑道:“谢谢我是吧,不用客气,以后我睡不着了还会找你聊天的,咱两谁跟谁。”

我弱弱的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远一些,她火眉一皱:“干嘛?”

“看我眼睛。”

“切!”她一个旋身,如风掠室般,身形蹲坐回了椅子上,“不就是吃几颗九头怪的脑袋嘛,想当年我吃你们凡人的时候,几个被吓得屎尿拉了一裤裆,我不也是照吃……”

“住嘴!”

我忙埋回被子里,这种代沟和隔阂真的是物种差异造成的。

“行了行了,我就跑来跟你打个招呼,我现在要去谦州了,你可别想我啊。”

“去谦州?”我露出一双眼睛,“谦州在曲南啊,你去那么远做什么?”

她风风火火就走了:“你男人不给说,我走咯!”

杨修夷居然能差使这条狂傲又臭屁的烛龙?他俩不是互看不顺眼的么……

不管了,眼下是我开溜的最好时机。

这么堂而皇之的开门出去绝对是给自己找不自在,我忍着腰痛爬起来,将被子叠好,房间打扫好,然后我把桌上的吃的都抱过来,在床榻旁摆了个清心阵。一摆下就发现不对劲,我动了动神思,可恶!这房间跟诛神殿一样,不能用巫术和玄术。

我忙将地上的东西整理好,攀着床榻蹭蹭爬上了床顶。

一个时辰后,八字眉和唐芊来了,两人一慌,唐芊转头就出去了,我猜杨修夷和师父应该马上就赶来的,但是唐芊出去了好久都没人来,就八字眉一个人在房内极有耐心的杵着。

我贴着床顶缩在最里面,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缩着缩着我就睡着了,忽的耳朵一痛,我慌忙睁开眼睛,就见师父的脸在我面前放大,一手正拎着我的耳朵将我往外扯:“又跟我装睡!给我下来!”

我捏着耳朵:“好痛!”

“给我下来,快点!”

我应激性的抓住上好的檀木床顶:“不下!”

“下来!”

“就不!”

“你下不下!”

“我不下!”

他一生气胡子就会乱飞,我咬着唇瓣,心里渐渐生出愧疚。他一掌就拍在了我的头上:“你这臭丫头!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

“我没……”

又一掌拍在了我的背上,噼里啪啦的一通乱扯:“快给我下来!”

我抱住脑袋:“好好好,我下来……”

室内不知何时站了一堆人,却不见杨修夷,唐芊低声道:“姑娘。少爷连夜赶往九龙渊去了……”

心下一咯噔,我看向师父,心中最害怕的终于要来了,我要完了。

他冷冷的看着我,对她们冷声道:“你们出去。”

八字眉上前一步,嗫嚅道:“仙人。少爷吩咐我们……”

师父回头瞪她:“你们这儿不方便老夫教徒儿么,那我带徒儿换个地方。”

唐芊拉了拉八字眉的衣裳,两人小心的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满室十几个人顿时也哗啦啦的退走。

我慌乱的攥紧衣袖。一动不动的望着师父,他冷声道:“跪下!”

我深吸一口气,乖乖照做。

“衣裳脱了!”

我一件一件往外脱,剩件单薄的中衣。

刚脱完背脊就挨了重重一鞭,细长细长的软木,那是师尊制作的教鞭,看来师父是特意从山上带下来的。

我倒吸了口凉气,咬着牙关。

“你知不知道你错了!”

我红了眼眶。点头:“我知道。”

啪啪又是三鞭:“错在何处!”

我低头,眼泪因痛直掉,他又抽了过来。痛的我将后背绷得直直的。

“快说!”

我咬着牙齿,啜泣道:“我不该跟杨修夷有牵扯,不该四年来对你老人家不闻不问,不该在拂云宗门上懦弱退避,害死那么多人。”

一连六七声鞭响,痛的我抽搐。他哽咽道:“还有呢?”

我哭道:“我不该昨晚装睡,不理你。”

“啪啪啪啪!”

我缩成一团:“师父我痛……”

“还有呢!”

“我不知道了……”

又是数道鞭子挥了下来。师父声音带了哭腔:“你辱没了你师门!”

我茫然睁着泪眼,连忙摇头:“我没有!没人知道我是……啊!”

“啪啪啪!”

“没有?你困心焦虑。却含血吞齿,不肯将心事说与先师长者听;你狂妄养心,刚愎自用,身单力薄却要去闯龙潭虎穴,置师门之人于何处;你在外颠沛流离,孤苦伶仃,空腹受冻都不愿低头找师门求助,这种种事由皆可看出你轻视你师门,这不叫辱没又叫何!”

我拼命摇头,大吼:“我没有!我就是没有!我怎敢轻视师门!……啊!”

他手下劲道越发加重,软木分皮入肉,痛得我神思溃散。

“为师当初如何教你的,遇挫遇棘遇难之时,无须咬牙坚忍,须第一时告知长辈,勿让长辈牵挂担忧!你将为师所教置于脑后,这是不敬,便是轻视!”

我大哭:“我没有!”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你遇困惑而不言,遇烦忧而不语,遇艰难而不说,你目无尊长!你置师门于何处!你这就叫辱没师门!”

“你无理取闹!”

他暴喝:“孽徒,你放肆!”

他一怒之下用上了玄术劲道,几乎要将我的身体劈成碎块。

我痛的不行,混乱里回身抱住他的腿,哭嚎:“师父我错了!你不要再打我了!我好痛!”

“更遑论你处心积虑想要逃跑,四年来毫无音信,你将师门视为何物!洪水猛兽,凶龙饕餮吗!田初九,你忘恩负义!”

恍如惊雷乍响,刹那胸口血气翻涌,我抬起头,泪眼望着他,他眼眶又红又肿,执着教鞭的手剧烈的发抖。

“啪啪啪!”

他扬手对着我的肩背抽了下来,力道轻了一些,我全然忘了疼痛,麻木的虚望着他,每一鞭都似落在了我心上。

一鞭两鞭三鞭……

“这世道能为你牵肠挂肚之人必是爱你之人,你令爱你之人为你日夜忧心,你寡情凉薄,是为不仁不义不孝不情!”

我霍的推开他,大哭:“我没有寡情凉薄!这天下谁都能冤枉我,师父你不可以!”

“啪”的一鞭朝我脸上挥来,师父怒瞪着我:“你长大了是不是,你找到了靠山对不对,有姓杨的给你撑腰了,你连师父都敢反抗了!”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情绪猛烈的起伏,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怒吼什么,便听到自己咆哮的声音响起:“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你说我错在何处?对!我错在何处!我里外都不是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错在根本不该来这个世上!师尊说我是不祥之人,既然我这么祸害人间,当初你就该让师尊把我一剑杀了!我早他妈活够了!”

他瞪大眼睛:“你说什么?咳咳咳……你给我再说一遍,你,咳咳咳……”

我慌忙跪过去:“师父,你怎么了?”

他急火攻心,一口血顺着胡子流下,身子晃悠两下就跌要跌倒,却一把推开我:“孽徒,你滚!”

他颓然倒地,我慌了心神:“师父!”死抱住他,“来人啊!来人啊!”

ps:不派师父出来,拴不住初九的心~~~~~大家放心吧,主线是不会再虐了的~~~~!另外,我也是个有存稿的人了!!!哈哈哈哈~~~~~I861

253 我不走了

ps:欢欢乐乐的模式要开启了~~~~对了,有人喜欢烛司没???变成主线肿么样???另外,有个妹妹听了一首歌,说歌词让她想到了宋十八和独孤涛,大家有兴趣的也去听听看,重小烟的

整整一日,房内的咳嗽声一直不歇。

我穿着破破烂烂的血衣跪在院子里,纹丝不动。

身旁围着一堆我赶都赶不走的丫鬟,有替我挡风遮雪,有忙着烧炉煮水,更多的是拿着一柄蒲扇将热风暖气往我身上吹来。

远处有吴府的丫鬟们路过,渐渐的闻声赶来的好奇人越来越多,唐芊派人将她们支走,连热情的吴夫人也被拒之千里。

到了黄昏,一个丫鬟从屋内出来,对我轻声道:“姑娘,仙人肯见你了,去吧。”

我忙跌跌撞撞爬起来往屋里冲去,在门口时腰一痛,狠摔在地,顿时一堆人手忙脚乱的跑来扶我。

我抬起头,师父捏着一叠纸坐在床头,我推开那些人,撑着身子爬起:“师父……”

“过来。”

我扶着酸痛的腰肢走过去,他往门外看去:“你数过她们一共烧了几锅水吗?”

我一愣,全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他看向跟在我身后的八字眉,八字眉说:“回仙人的话,前后大约八十锅。”

师父看着我:“她们怕你熏着,用的是银炭,八十锅要烧多少银炭,价格你自己算。”

我眨巴眼睛。不悦道:“可是,不是我让她们……”

他眉眼一厉:“今早训你的话都忘了么!能为你做这类事的人是对你有情义的人!你就平白受着?”

我愣了半会儿,看向八字眉,她的表情完全一脸惊愕,不是串通的。

我别开头。皱眉咕哝:“可是我没钱。”

他冷声一哼,松开手,手里那叠纸悠悠落到了我跟前,每张都是药单,我一张张翻着,瞪大了眼睛。

他揉着太阳穴。怡然自得道:“这是为师欠的药钱,你看着办。”

“……”

一共十四张,最少的一张三十八两,最贵的一张……一百五十九两!

我手颤:“你吃的是十全大补丸啊!”

“怎么,早上把我气得吐血。你打算磨磨蹄子开溜,不管我了?”

我埋下头,低声道:“你本来身子就不好,怒火攻心了才吐的,不只是我……”说到这,想起他先前在拂云宗门受的伤也是因为我,我抬头看他一眼,咽了口唾沫:“我没钱……”

“养你是干什么的?教你巫术又是干什么的?”

我绞着药单。不知如何是好,他却又飘来一张纸,这一看我差点没喷血死掉。

纸上按了一个红红的血印。白纸黑字说他欠吴广之一笔钱,如若三个月不还上,他必血溅当场,脑浆迸裂,而且作为按印之人,他给自己下了取缔咒。

一般的血印。如若主宰一方同意取消合约,那血印是可以作废的。而下了取缔咒便是死协议了,对方想要取消都没有资格。

那笔钱……

我眉目一瞪。再控制不住情绪,霍的起身:“五百两!臭老头,你疯了!”

他眼角抽了抽:“你叫我什么?”

我恨恨的撕了契约:“你单方面按了血印不算!”

他又悠悠摸出好几张契约,喜上眉梢:“你撕了是吧,为师多得是,有八百两的,有七百两的,哦,你把最少的那张给撕了啊……”他大大方方的递来:“呐,你随便挑一张,我看着合适就把血印给按了。”

我气急败坏的夺了过来,格式内容几乎一样,除了主宰一方的名字和欠款数额。

这主宰一方有写着杨修夷名字的,有丰叔的,有师尊的,有颂竹老丈的,有鹿松老道的……

我气得发抖,怒道:“你这个老神经病!你干什么啊!”

他不理我,很神气的看向一个丫鬟:“去,我要的一品燕窝和金凤烧肉该端上来了,账记在我徒儿头上。”

“师父!”

他抽了一张出来,懒懒道:“你想办法给我弄钱来吧,嗯,就这张吧,九百两,三个月的话,每个月是多少来着?”

我气的眼眶通红:“我哪赚得了那么多,你不要为难我了……”

他眉梢一提:“那怎么办?”

静对良久,我擦掉眼泪,在他床前跪下,恻然道:“师父,我求你不要逼我了!”

“逼你?”

我抽噎的看着他。

他撑起身子,重复:“逼你?”

我鼓起勇气,点头:“你在逼我。”

他冷冷的看着我,许久,唇角讥笑,点了点头:“好,好得很,你走吧。”

心下惊痛,我瞪大眼睛:“师父?”

他靠回床头,摸了抹眼睛:“我不想看到你了,走吧。”

胸闷的快不能呼吸,我愕然:“……师父,你,你不要我了?”

“下去。”

眼泪掉了下来,我抽噎着缓缓道:“师父,你要把望云山变成第二个拂云宗门了你才开心,你要把我的心往油锅里生生炸了你才开心,是么。”

他闭上眼睛,坚决冰冷的道:“下去。”

我凄厉绝望的哭道:“臭老头!你该知道我多心痛!你为什么不能替我想想,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寡情薄幸,我是你自小拉扯大的初九啊!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你为什么要逼我!”

“逼你!你还说我逼你!”他霍的回头,双目赤红,手里又捏了厚厚一叠的药单和契约,他发颤的挥着它们,大喝,“田初九。为师自轻自贱,这么作践自己是为什么!是你!你这个孽徒!我辛辛苦苦的把你拉扯长大,我日思夜想你过得好不好,我为了找你赤脚徒行千山万水,我终于看到你了。你却把我这老头子逼得只能用这样的方法留住你,这说出去就是个笑话!你说,究竟是谁在逼谁!”

“啪”的一声,所有的纸张朝我脸上摔来,他气得眼眶红肿,胡子乱飞。身板激烈的喘着粗气。

满室噤声,只有漫天纸张瑟瑟乱飞,端着燕窝回来的小丫鬟站在我前面不敢说话,师父看她一眼:“这碗赏你了,再去弄一碗。账还是记在我徒儿身上。”

我披头散发,一身狼狈的颓然跪着,被纸张摔过的地方像火烧一般火辣辣的灼痛,心空洞似茫茫长河,又似长途赶路的疲累老马,有寒风呼啦啦吹来,冷。

他翻身朝内,语气漠然:“你走吧。”

我戚痛的望着他。抿了抿唇,终是咽下了所有的话,抓着床边蹒跚爬起。一转身就撞上了一对澄亮潦黑的双眸,满屋子的人都在看我,唯独这双黑眸静深隽永,无言安详。

我不知道杨修夷回来多久了,风衣都还未脱,连衣的风帽垂挂在他身后。看上去清贵高然,静默孤冷。

我怔怔的望着他。他深深的望着我,柔软的唇瓣微微动了动。似要说话,却归为平静。

我抹掉眼泪,我眼下太狼狈了,师父说的那番话让我无颜见人,像剥皮抽骨一般,将我丑陋肮脏自私的一面晒在阳光下,无处可藏。

我垂下眼睛,攥紧手心,从他身旁匆匆离开。

回到房间,我穿着脏兮兮的血衣蒙头躺下,眼一闭便是三日,自己都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就是不想睁眼,不想理人。有人喂我饭,我烦躁的推开,大约有人跟我说话,但我一个字都听不见。

我经常破罐子破摔,但我极少自暴自弃,世上能将我伤得体无完肤的人到处都是,但能将我的心伤得至深至痛的人却就这么几个。四年前的丰叔,今天的师父,他们给了我两种截然相反的选择,一个要我走,一个要我留。

第四天惶惶然睁开眼睛,脑子有点混沌,一时间没能想起自己是谁,好半天才恢复清明。

屋外明月高悬,屋内满室落着淡蓝的清光,许是怕我伤眼,她们只点了一根中天露,还在外面套了层薄纱。

八字眉守在我旁边,不掩倦色,见我睁眼没有说什么,只递来一杯温烫的参茶。

接过我喝干净后的茶杯后,她轻声道:“姑娘,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跟我说说。”

我看向她漂亮的脸蛋,顿了半响:“我除了把这张床给啃了,没有其他想法了。”

“姑娘是饿了吧,这里都为你备着……”

我讷讷摇头:“我不饿。”

她点头:“嗯……少爷这几日都守着你,仙人也是,他们都很疼你的。”

我想给她笑一个,却挤不出表情,结果她冲我笑了一个:“不过姑娘,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点了点头,她垂下头望着鞋尖,语声清脆温柔,一字一顿的说道:“姑娘,你任性,刁蛮,自私,不懂事,我觉得你根本就不配拥有这一切,你不该仗着男人的宠爱就肆意搅得天翻地覆,你一觉可以睡上三日,你可知这三日有多少人而因你睡不好,吃不好?”

我抬头看向她,她也抬眸,与我对上视线,眸色亮亮的,没有一丝畏惧和退缩。

“论起出生,美貌,聪慧,甚至修养和本事,你可能连吴府里的一个丫头都比不上,更遑论我们这些杨府的大丫鬟。但是人各有命,姑娘你运气好,能得到少爷的垂眸怜爱,我们不如你,我们认。可是你不该这样胡闹,让少爷为你牵肠挂肚,为你茶饭不思,你不配。”

我靠着床头,呆呆的看着她,呆呆的把玩着我的发梢,像把小梳子一样轻刷过我的手心。

我只是心情难过,不想理人,不管有没有她们,不管我身在何处,过去的三日我都会是这么过的,就跟不开心就躲在空凌*阵里闷上三天是一个道理。我很想说是她们自作多情了,自己要干巴巴跑来照顾我,但这话不免有些伤人,伤得不止是她们,还有杨修夷,师父说,不该让爱你的人为你难过。

多么重的一把锁啊。

我怅然半天,而后轻声道:“你说的没错,我是不配,所以你帮我想个办法让他不要这么对我吧。”

她眉头一皱,怒声道:“姑娘,恕我不敬,您实在太可笑了!以你这样的姿色和……”

我滑回被窝,捂住了耳朵,这个世界太恼人了,我还是继续睡吧。

她大怒:“姑娘!”

她这声叫的不免有些太大,不出多久,我便隐约听到了许多脚步声跑来,唐芊怒斥八字眉的声音,师父跑来喊我的声音,没多久,那热心肠的吴夫人又被惊动了。

杨修夷没在,他大概又出去了,他最近似乎很忙。

我闭上眼睛,一闭又是几日,再睁开眼,天色清朗,是个开春的午后,冰雪消融的日子。

师父来见我,坐在床边,语声闲淡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考虑清楚了?”

我顺着胸前的头发,望着被上刺绣:“你怎么知道我这几天会考虑?”

“别废话了,给我答案。”

我头疼的瞪着他,他头疼的瞪着我。

瞪了会儿,我淡淡道:“那些药钱我会替你还的,至于那个血印,你爱怎么死怎么死。”

他一喜,双眸亮亮的:“丫头,你肯留下啦?”

胸口冒出一丝心疼,我垂下眼睛,安静一会儿,我掀开被子爬过去抱着他:“嗯,我不走了……师父,还完钱后,我们再一起走吧。”

他乐呵呵的拍着我的背:“好,好……嗯?走?去哪?”

我低声道:“去哪都好……没杨修夷的地方。”

师父微微一顿,扶开我,看着我的眼睛:“丫头,这次的事情跟他没关系,是师父自己……”

我埋回他怀里:“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咕哝:“杨修夷对我从来都是坦荡荡的,就你这臭老头,非要让我伤心难过……”

他继续乐呵呵:“呵呵,呵呵……”

沉默好一会儿,他开口道:“丫头,你知道小丰他……”

“我不想听。”

“那你跟姓杨的那臭小子……”

“也不想听。”

他不吭声了,少顷,重重叹了一声:“那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伸手在他怀里乱摸,一下子摸出了一个钱包,他登时惊道:“你这死丫头在干什……”

“别碰!”我忙藏到身后,撅嘴,“你要我帮你还钱,你不给我开店的资本怎么行?”

“你……”

说起来,我还欠唐芊她们三十两呢,还有一个多月的吃喝食住都是用杨修夷的,这笔银子也不是少数。

我跳下床,在衣柜里翻了翻,忽的想起我原来的那些衣裳全被杨修夷一剪子给咔嚓了。

我叹了口气,掏了掏师父的钱包,嫌弃道:“就这么点银子,对得起你那什么破仙人的身份么……”

我掏出一钱扔了过去:“呐,去给我买套厚衣裳,还要鞋子。”

“这里不是有么?”

我拉起他往门口推:“这些一看就贵,我买不起,你快去快去快去!我等你回来带我去街上吃面,下午还要去看房子呢!”I861

254 新的巫店

ps:说到牙齿,我嘴巴里面已经有六颗假牙了。。哭瞎,其中两颗门牙是高一的时候换上的假牙,小时候太爱吃糖了,又不爱刷牙,啊啊啊啊,要是人生能重来就好了~~!

长街热闹拥簇,我们在街边面摊上坐着,我呼哧呼哧吃了两碗牛肉面,边吃边看师父在那算账。

前前后后加起来,我要替师父还的债一共是六百二十九两七钱三十文,师父将白纸推过来的时候,我咬着筷子,快要吐血:“六百多两,你,你……”

他看我一眼,眉目阴隼。

我赶紧话锋一转:“你还是真好心,把零头都记住了,算了,六百三十两吧……”

我欠的比较难算,笼统算了算,也就一百两。

看看,一百两在我口中都变成了“也就”。

最后我一掌拍在纸上,意气风发:“七百三十两,拼了!”

师父瘪嘴吃面,咽下后,随意点着脑袋:“拼了拼了……哦,你问我这借的那开业资金也得算上啊,到时候记得还,二十三两是吧,六分利好了,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到时候你得还我多少来着……”

我摁下将面汤泼他的冲动,冷静的看着他:“做人不能这么无耻。”

“我也没有很无耻啊。”

我揉了揉脑袋,懒得跟他计较了。

开巫店,地段繁华不繁华是无关紧要的,在金秋长街之所以付那么高的租金,是怕“未婚夫”找不到我。

我们在德胜城西南民宅巷弄里找了个还算看得过去的老旧院子,墙上攀着苔藓。绿油油的,生机盎然,租金每个月八十文,委实便宜。

接下去,我忙进忙出的打扫。师父却翘着腿在院子里嗑瓜子哼小调。我去街上购置被褥脸盆茶具桌椅,搬得千辛万苦,他却从我这儿抢了三钱银子蹦蹦跳跳的去听小曲儿了,回来后直接和衣睡在了我新铺的床榻上。但这还不是他最无耻的地方,最无耻的是,当晚他居然回吴府了。把我一个人扔在了这儿,临走时不忘笑眯眯的拍我的肩膀:“好好加油啊,师父看好你的。”

我抱着扫帚:“看好你妈个头。”

然后,我的头被他用扫帚打扮得很好看了。

当晚先给陈升写信,除了要他帮忙介绍生意外。特别要他将北风的木簪先给我送来。之后开始整理巫器药材的单子,能不花钱购置的尽量不花钱,实在不行就让师父上山替我采去。

等所有忙活完后,窗外打鸡鸣了。

我将被褥换了一面,洗澡烧炭盆,上床睡觉。

微凉清爽的床榻却让我毫无睡意,脑中忍不住就想起杨修夷。

对我又开了个巫店,他会是什么心情。他知道我又跑出来了吗,他现在睡在哪,在干什么?

炭盆微微发热。被窝里有了些暖意,但只让我冻僵的身子稍稍舒缓一些,好想念杨修夷身上的清香和他为我传送的热量啊。白天的他冷峻沉敛,入睡后的他会露出难得的安详和温暖,好几次令我忍不住偷亲他的下巴和脖子。记得小时候听丰叔说过,杨修夷自小就是一个人睡的。这么说,也许我是他第一个同床共枕过的人呢。但应该不是最后一个吧。他的人生是那样的长,而我的人生却有随时到尽头的可能。而且我没有可以和他继续厮守的来世了。

我四仰八叉的望着床榻顶板,双目哀怨。

长剑毁损,剑灵魂飞魄散;器件破裂,器灵魂飞魄散;肉身殒灭,我这个特殊的灵体也得魂飞魄散。

其实确切来说,我们这不叫魂飞魄散,我们只是灵,哪有什么魂魄之说啊。

我自言自语的轻叹:“杨修夷,你老说我离开你就会过得凄惨无比,只有在你身边才能过得好,我哪能不知道。可是我和你在一起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和过得好,在你身边就算寒屋白门蓬牖茅椽我田初九也可以甘之如饴的啊,什么苦是我吃不了的呢。杨修夷,我舍不得你,可是我有太多太多离开你的理由了。”

话一说完眼前便浮现了他那双越发沉静深邃的眼眸,四年不见,他最大的改变就是这双眼睛。还是那么漂亮,促狭细长,眼角微挑,睫毛纤长浓密,这样的眼睛是很戏谑和邪魅的,配上他疏狂孤高的气质,就像个轻狂不可一世的天涯浪子。但如今,他的眼睛似乎能将情绪全部藏起来,他不想让人读出来的情绪他可以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

胸口有些心疼和不舍,以前的杨修夷虽然对外人不咸不淡,有礼而疏远,但他还是鲜活的。如今他却不爱外露情绪了,太过沉稳内敛,深藏不露,又或者说,他根本什么都没藏,他只是变闷了,死气沉沉了……

心脏想被人捏着一般难受,我拉过被子愤愤啃着,这样强烈骚动的情感应该尽快压掉的,可是情不由人,我压不掉。得而不敢求,就像一桌上好的佳肴摆在你面前,你却不能碰一样。

余下几日拖着师父到处找药材,又晒又烧又捣,不知不觉就到了元宵。

这日在院子里忙碌着,敲门声不紧不慢的响起,我捏着刨苍牙芝的骨刀过去开门,顿时就愣在了门口。

师父探头看了眼,哈哈大笑,扔掉瓜子壳:“来了呀,来来来,挂上挂上。”

门口站着大队人马,两个大汉扛着一块遮着红布的匾额,身后跟了一排穿着大红衣裳,手拿唢呐喇叭铜锣大鼓的乐手。

师父跑过来便叫道:“这边这边,来,把那些彩带也给挂上,那边,你们几个,这些药材给理了,对了,那那那,那两尊狻猊放那,那些字先不要动……”

我靠在门口,跟个局外人似的望着他东奔西跑到处招呼,他一脸得意的过来:“怎么样,为师这惊喜大不大?”

这番折腾开销最少也得十两,师父大人,这是惊喜还是惊痛啊。

我没了脾气,冷静而面瘫的看着他:“你看我的白眼大不大?”

他哈哈大笑,拂袖离开:“先别太大,不然待会儿你拿什么跟我翻。”

我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却升起了强烈的不安。

院子不算大,布置起来也简单,这期间师父一直要乐队们敲锣打鼓别停下,将街坊邻里们都给吸引了过来。

布置完后,师父又点了好几簇爆竹,还撒起了五文钱一个的小红包,钱少不说,一共才十个,我羞得不知道把老脸往哪儿搁了。

他却毫无所知,双手抱拳,来了一番初到此地,希望大家多多帮助照顾之类的陈词后,将遮匾的红布一端塞到我手里:“来,丫头,掀咯!”

我就要掀开,忽的一顿,狐疑道:“别是二一添作五吧?你该知道这个名声已经臭了的。”

他嗤鼻:“多拗口啊,谁取这破名字?”

“我取啊。”

“所以说破名字啊。”

“你才破名字!”

“我名字破?你那名字才破!”

我一乐:“你傻了吧,我的名字是你取的!”

他面色微微一僵,顿了顿,又神气道:“我说的当然不是我取的这个,是那个,那个什么月牙儿。”

“月牙儿弯弯的,挂在天上多漂亮啊!”

他跟我较上了劲:“初九生的取个月牙儿,你怎么不叫上弦月?又不是初一生的。”

我怒道:“我爹娘给我取月牙儿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有两颗乳牙了,跟月相没关系!”

他捋了把胡子,冷哼:“还乳牙,咋不叫你月大牙,月门牙,月板牙,月掉牙,月牙牙,月双牙,月蛀牙,月……”

“咳……”那边乐队的组长听不下去了:“那个,掌柜的……”

我点头:“知道了。”

我捏着红布的一角,就要掀开时,我回头对师父道:“你才月掉牙,你全家月掉牙!”

说完,我手臂一挥,将红布扯了下来,鎏金大字镶嵌在红色匾额上,赫然五个字,所有认字的都呆了一呆,唯独师父春风满面。

“田初九巫店。”

……

“先别太大,不然待会儿你拿什么跟我翻。”

我终于懂师父的意思了,但其实我已经不想翻白眼了,861

255 东郊湖畔

敬德酒楼是德胜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门庭若市,热闹非凡。正值黄昏薄暮,我手脚并用的死抱着酒楼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不肯撒手。

师父一脚抵在树上,双手扯打我,争执了小半个时辰,他一掌拍在了我头上:“你到底去不去!”

我别头:“就是不去。”

他怒道:“享大名而不用之,非自馁谦恭,而是目光短浅,不堪大用的懦士弱者!”

我愤愤嘀咕:“又不是什么好名声,用了也讨不到好。”

“淤泥妖身而不与世辩,你堪忍这辱,为师却不愿,世人欠了你四年的公道,现在该还了!懂否?”

“吾一个脑袋一双大,不懂否。”

“今日这酒席特意为你所备,你不去师父这老脸往哪儿搁?给我松手!”

“你把那块牌子砸了我就去。”

“哪有人自砸招牌的?!”

我忍无可忍,竖起了眉毛:“你是不砸,那我的店就要被烂白菜和臭鸡蛋给砸了!说不定回去还有人给我的大门泼粪呢!更说不定,我今晚睡觉就要连房子带人被烧死了!”

“我看谁敢!”

“你说的倒……”

这时眼角余光瞅到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我悻悻然松了手,当即被他呼呼往前面拖去,我委屈道:“当面没人敢,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他却说的云淡风轻:“你一个巫师还怕人阴你?”

我扯开他的手,撅嘴:“我说师父,你干嘛非要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你要知道……”话音倏地一顿,目光落在了远处一群盛装打扮的女人身上。

走在前头的是唐采衣和吴挽挽。唐采衣外披一件上好的香色锦绣斗篷,斗篷边缘一圈纯白绒毛,里面穿着一袭银丝苏瑾长袍,典雅端庄,贵派的大家之风。吴挽挽亲昵的挽着她的臂弯。穿着紫色碎花霏纹小袄,下身一条藏青色海棠纹襦裙,两根白玉晶簪斜插在精致的小髻上,如水墨发拨到左胸前,乖巧清新,内秀静敛。

单论面貌。吴挽挽不如唐采衣,可是眼下二人并肩,却不觉得她输给唐采衣丝毫。唐采衣的打扮分明也很漂亮,只能说吴挽挽更懂得怎么妆点自己,而且。这么厚重的颜色愣是被她穿出了一身灵气和娇俏,我不得不服。

师父骨子里也是有贱性的,我这么一停顿,多好的下手机会,他非但没有趁机将我拖走,反而停下来在我跟前打了两个响指:“丫头?”再循目望去:“看什么呢。”

我回过神,忽然想到一个很严肃却被我一直忽略的问题:“你带我来这儿是赴宴?”

他不耐烦的皱眉:“你不是知道么?”

“特意为我所备的宴会?”

“对啊。”

我一咯噔,盯着他的眼睛:“不会跟杨修夷有关吧?”

他大大方方的点头:“是啊。”

我睁大眼睛。故作痴呆的望着他身后来来往往的人流:“我已经看到他了……”

师父下意识回过头去,我屏息一凝,用生平最快的速度给他磊了个空凌*阵。然后撒腿就跑。

招牌必须得砸,还得准备几篮鸡蛋什么的挨个敲邻居的门赔笑赠礼,说辞我都想好了,就说是田初九故意送我的匾额,因为我跟她积怨甚深。至于我是做什么的,就说我原是青林县下偷学过拂云宗门一些晒药炼药法子的小孤女好了。

师父要又要揍我。那也得等到三天后,管他的。

今日元宵。街上盛闹无比,不时有活泼伶俐的小孩提着小灯盏追逐着嬉笑打闹。穿过途川街时听到哄哄闹闹的敲锣打鼓声。好些人在那焦急大喊:“那边舞龙的要来啦!那辆破马车快点!”

我不经意的瞥了一眼,恰好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窗帘飘起,一张精致粉嫩的睡颜落入了我的眼中。

唐采衣?她怎么睡在这?

我回头朝敬德酒楼看去,再看向这俩朴素寒酸的马车,心下一惊,顿时冲口而出:“站住!”

声音虽响,但比不过唢呐喇叭,我拔腿追了过去:“停下啊!”

车夫却全然不知,扬鞭一甩,朝城外跑去。

拥挤的人潮将我挤得寸步难行,我拔出头上的木簪扔了过去,借着移物术落在了马车顶,而后转身朝另外一条人少的小道循着木簪追去。

两个时辰后,我在东郊湖畔的密林里找到了马车,空无一人,四处望了圈,听到湖边有细碎声响。我攀上高坡,顿时呆在原地,却见那车夫正在脱唐采衣的衣裳,唐采衣昏迷不醒,衣衫发髻被弄得凌乱不堪,而这车夫,竟是个年轻白嫩的女子。

听到我的动静,车夫抬头看来,昏暗光线里,她唇角勾了勾,手上劲道一扯,将唐采衣的衣襟彻底撕开,露出了胸前大片如雪的香肌。

我跳下土坡,诧异道:“你可是个姑娘,你怎……”

车夫冷喝:“多管闲事!”

风声呼啸,三柄短刀冲我飞来,电光石火间我急调神思,一道淡粉晶墙被我幻出,修为太差,其中一柄短刀穿透了晶墙,刺在了我的身上。

紧接着车夫灵巧跃来,我仓猝后退,她腾空飞起,侧身将手中短刀劈砍过来。

我贴地一滚,避开了锋芒,扭动腰肢,飞起双腿,毫无章法且容易被剁掉大腿的一招让她猝不及防,被我狠狠踹了下来。

我翻身欲用短刀抵住她,她猛的一仰头,额头狠撞在我的鼻子上,顿时痛的我神思与意识全无,眼泪共鼻血直掉。

她极快起身用软帕从身后捂住我的嘴巴,短刀抵在我的脖子上,低喝:“不准出声,否则要了你的小命!”

软帕有刺鼻难闻的臭味,将我熏得昏昏沉沉,绵软无力,这时隐约听到有许多凌乱的脚步声往湖边赶来,一个略为尖锐的年轻女音叫道:“是二夫人!二夫人在那!”

过了一会儿,一个丫鬟的大哭声传入我愈渐模糊的意识:“真的是二夫人,二夫人怎么会被人奸污呢……呜呜呜,如果不是二夫人,今天被奸污的可就是我家小姐了……”

那尖锐女音的丫鬟叫道:“你少胡说!什么奸污,二夫人分明好好的!”

那丫鬟哭的越发大声:“这可怎么办,老爷和老夫人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对二夫人……二少爷又会怎么看呀?呜呜,二夫人可是为了救四小姐才被奸污的……”

我撑着眼皮,侧头看向车夫,她谈不上好看,五官清淡,冰冷的眸色正毫无感情的盯着湖边那些人。

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冷冷瞥来,捂住我嘴巴的手越发用力,短刀的尖锋对准我的胸口,极轻极冷的说道:“我实在不想杀人的,但是你,留不得了。”

虽然这种程度的死亡对我而言没什么可担忧的,但这高高在上,似主宰一切的口气让我起了厌恶,沉寂许久的好胜之心因这话而活了过来,我用尽力气握住她的手腕,并往外推去。

林间的晚风吹起,将我一头披散的长发吹得乱飞,我双眸瞪得澄亮,不甘示弱的盯着她,她的动作幅度不敢太大,不得不在一柄短刀上与我较劲。

我将溃散的神思缓缓聚拢,蕴出一阵冰蓝薄烟,从我的指尖开始结霜。

以我的晶元修为,怕是倾尽全力也只能冻住她的一条胳膊,所以我毫无保留的发功,却不曾想,一股极强的寒气刹那从我体内涌出,顷刻就将她变成了一座冰人。

我眉目一愣,这就玩大了!

而接下去发生的事情更让我措手不及,久违的剧痛从胸腹中猛的传来,这次最先流血的不是我的鼻子,而是我的眼睛。

我发出呜咽痛呼,想让山坡下那群丫鬟过来救我,抓着车夫的冰雕撑起身子,不料一个趔趄,861

256 不虚此生

ps:明天要不要上肉,是上还是不上啊?严打貌似还木有结束……好纠结……

这一日应是我们师徒两人毕生难忘的元宵节了。

这一日,我师父被他徒弟暗算,在空凌*阵里孤苦伶仃的呆着。他徒弟招牌没砸不说,还吐了一身的血,痛得死去活来后被人大张旗鼓的扛进了吴府,老脸丢得遍地开花。

这是我第三次来吴府了,跟前两次一样半死不活,也跟前两次一样将吴府炸开了锅,有人匆匆跑去敬德酒楼了,有人匆匆跑去烧水煮汤了,后来据我所知,还有人匆匆跑去开赌局了,赌我还能以这样的状况进府几次。可见我的老脸丢得不止遍地开花,还遍地生财。

痛昏过去后再醒来,一切都安静了。

我浑身无力,发虚想吐,一双滚烫的胳膊将我轻轻拥着,我微微一动他便醒了。

杨修夷在我额上一吻,语声嘶哑,夹着浓浓困意:“还痛吗?”

我细细将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而后叹息:“心痛。”

“嗯?”

我埋进他的颈窝:“呜呜,我的脸丢光了!”

不久前我和师父闯出吴府的时候,好几个丫鬟拦着我,我一怒之下骂道,谁拦着我就是挡我财路,因为我再回来一定是风光满面的来还钱的,不然我从吴府的狗洞钻出去。

结果我一分钱没赚到不说,我又来欠债了。

杨修夷漫不经心的轻揉着我的脸:“你师父呢?”

我在他颈窝里埋得更深:“呜呜,被我困在了空凌*阵里。”

“……你完了。”

我悲壮的认同:“我完了。”

他同情的拍了拍我,说的话却是:“先把我们的账算一算。”

我抬起头:“啊?”

他在床头坐起。慵懒的歪在软枕里,目光变得揶揄和戏谑,双手抄胸道:“我记得你先前离开的时候还说我要对你耍计谋来着,七擒七纵?现在呢,我还没对你下手吧。已经三次了?”

我面色涨得通红,他低笑,徐缓道:“田初九,命中注定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打算什么时候弃暗投明?”

我趴在枕头上,闷声道:“不是的。”

“今天为了你那个破店。我摆了一桌酒宴,结果你跑哪儿去了?我连夏月楼和卫真都请来了,他们的儿子可是叫你干娘的。”

我又抬起头,喜道:“他们有儿子了?!”

他长眉一轩:“你都不知道他们的近况?”

我重重的把脑袋埋回枕头里,贪婪的吸食着他的发香。不悦道:“我知道了会忍不住去找他们的,找他们的话,说不定把那群家伙也给吸引了过去,所以还是不打听的好。”

他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膀:“起来。”

我懒得动:“不起来。”

“我有话说。”

我不耐烦:“耳朵没捂着。”

他在被下轻踢了我一脚:“起来!我要看着你的眼睛。”

我举起手,摊到他跟前,他轻拍了下:“干什么?”

“拿匕首。我挖给你。”

“……”

从小到大,我和杨修夷的每次作对都是输,最终结果都是被他武力制服。今晚也不例外。他大手一探就把我拎了起来放在他的腿上,我像被抽了骨头似得软趴趴的靠在他肩上。

他说的第一件事是:“再过两日,我要去接阿雪出来了。”

我点了下头:“好。”

第二件事:“我去年在平州找到了你们月家村的废墟,在里面……”

心头一颤,我睁开眼睛,轻攥着他的衣衫:“我家?在哪?”

他挑眉:“你不是认识周三恒么。难道你没问过他地址?”

我茫然了一阵,被他提醒才发现。这么重要的事情我都忘了要问人家,可见我丢三落四的多么严重。

杨修夷继续道:“我在月家村里找到了一件东西。你应该会感兴趣的。”

“什么东西?”

“与原清拾他们的来历有关。”

我大喜:“真的!是什么!”

他勾唇一笑,修长的手指托住我的下巴,像个纨绔子弟似的:“我现在不想说,你要是偷偷跑去了,我上哪儿找夫人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含笑,黑眸深亮,面色很是镇定。但我紧挨着他的胸口,他忽然加快的心跳我感受的一清二楚。

他眉宇清朗,双眸沉静的望着我:“田初九,你什么时候才愿意跟我成亲?”

话题忽然绕到这个,真是令人措手不及,我眨巴着眼睛避开他的视线:“那什么,还有别的事没,要,要没了,那我得睡了……”

见他没有反应,我赶紧溜回被窝,他没有拦我,也没有说话,我偷瞅他一眼,正好整以暇的望着我。

过了许久,见他还靠坐着,我伸手轻拉他的衣角:“喂喂,下来,该睡觉了。”

他仍旧坐着,我翻了个身,爱睡不睡,我先睡,他却忽的缓缓道:“田初九,上古之巫非独你月氏一族,十巫皆被牵扯其中,死伤上万,累积百代,你想过他们为什么要处心积虑的抓你和对付巫族后人么?”

我一愣,抬起眸子。

他垂眸看着我:“初九,牵扯之远之广已超出了你的想象,他们轻而易举便能毁掉拂云宗门,若是他们想要重建天道秩序,改变阴阳往生,甚至毁天灭地,你觉得他们能不能做到?”

我撑起身子,喃喃道:“会有那么严重吗?”

他话锋一转:“若给你四个字形容他们,你会用哪四个?”

我微微皱眉:“太多了,丧心病狂,穷凶极恶。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畜生不如,不得好死……”

他阻止我的滔滔不绝,眉梢微挑:“你现在觉得会不会有这么严重?”

“提到丧心病狂的时候。好像是有点……”

他话锋再转:“那我们成亲吧。”

“……”

有关联吗?

我先前觉得我和烛司的思维总有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的差距,如今我觉得我和杨修夷的差距是天南地北天涯海角。

我本就不好使的脑子被他弄得一团乱了,他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我,下一瞬翻身压在了我身上,双臂撑在我两侧,居高临下的望着我。

中天露的蓝光被薄纱稀释的温柔清灵。落在他精致清俊的五官上,越发显得他的肌肤白皙清冷,他的双眸灼灼,似要将我燃为烟火飞焰。

我有一丝紧张,一丝期待。一丝……刺激,揪着被褥弱弱的看着他。

他灿然一笑,在我额上亲了口,在我身旁躺下:“紧张成这样,你身子不好,我能对你做什么?”

心里蓦地缺了块,不过没有落寞多久,我的思绪很快被他先前的那番话给拉去了。

静了好久。我轻声道:“为什么今晚的话,你不在那天说?”

“哪天?”

我侧过头去,他的侧脸轮廓俊朗到无以复加。深邃的眉骨,高挺的鼻梁,下颚弧线简单干净,堪称完美。

这张当初我觉得普普通通的脸,在我入世随俗后几番让我惊艳,如今又让我怦然心动了。

我低喃道:“我给你灌迷药的那天。”

他顿了顿。轻声道:“那天说这番话,我没有把握能留得住你。现在……”他一笑,“你师父背着我师兄溜下山。这是我看这老家伙做的第二件顺眼的事,也是他这辈子最有魄力的一件事。”

我暂时没空去理会留不留的问题,我担忧道:“杨修夷,我原先认为只是我的家仇,但是烛司说的那些上古神器和上古传说让我觉得可怕,你说的那些加剧了这种恐惧……似乎不止是我,我们都逃不掉。”

他顿时凉凉斜来一眼:“什么我们?除了你,没人想逃。”

我悲辛的发现,似乎确实如此,于是心虚的“哦”了一声,埋进了被窝里,背朝他趴着,在脑中过了一遍千世妖兽凶残狂暴的模样,紫君的笛音,天象白芒阵的白光瑞气,太乙极阵的阴森诡谲,亡魂殿的万千死役……

过了会儿,我随口道:“你刚才提到我师父,你看他做的第一件顺眼的事是把我捡回山上吧?”

他没有回答,我以为他睡了,刚要回头看看,他忽的从身后搂住我,结硬滚烫的胸膛压在我背上,我身下的柔软被褥被他压的微微下陷,薄唇凑在我耳边,蛊惑般的低吟道:“初九,我们成亲吧。”

心弦轻颤,旋即身子也被激起了一阵战栗,因为他说完后便张唇咬住了我的耳垂,我轻轻发颤:“杨修夷……”

他低沉的“嗯”了一声,极轻极柔的舔.弄着,慢慢滑下了我的脖子。

我心慌意乱,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轻轻板过我的身子,双眸漆亮逼人。

我的脸阵阵发烫,渐渐烫意烧向全身,小腹升起一股燥热。

他凑唇吻了过来,我伸指抵住他的柔软唇瓣,期待又害怕的说道:“杨修夷,我的身子没事了,但你若担心我的身子的话……”

他贴在我腰上的手顿时不那么用力了,我本想说你若担心我身子的话就不要继续,半途而废什么的很讨厌。但因他这一动作,我无端被勾起了一股意气,我继续道:“你若担心我的身子的话,那你就温柔点……”

说完我自己抖了一抖。

他拥着我的手略略一紧,嗓音低沉的撩人:“初九,我情难自禁。”

我羞红了脸,忙捂住自己的眼睛,却被他轻轻拿开,我不敢看他的眸子,顺势环住他的脖子,动情的说道:“我又何尝不是……情难自禁。”

说完又抖了一抖。

抬眸偷瞅他,他雪白的俊脸浮起了两抹红晕,黑眸幽深的望着我,幽深处一片热烈的大火。

于是,我又情难自禁了,我魔障似的说道:“杨修夷,我想自私一回,什么都不去管了。我们成亲吧,做一日的夫妻也好,让我田初九这辈子不虚此行。”

他一怔,眸色震惊:“你说什么?”

咦,我说了什么?

我茫然了,咬着唇瓣,心跳咚咚响着,脑袋嗡嗡空着。

他的双眸渐渐浮现出巨大的惊喜,像明月忽然拨开乌云,落入深潭,照亮了一池光辉,湛亮炫目的令人不敢直视。

炙热的大掌捧住我的脸:“初九,你说的是真的?”

我茫茫然的点头:“好像是真的……”

他骤然将我拉入怀中,翻身压着我:“哈哈哈哈!”

我被他的朗声大笑给瞬间笑清醒了,这可是三更半夜啊,我忙捂住他的嘴巴,他却压住我的手,抱着我在大床上滚了两圈,埋在我的颈窝里,闷声大笑:“初九……我好开心!”

如此不掩喜怒,让我刹那间觉得大片河山光阴从身旁疾驰倒流,恍然像回到了年少,那时他每次把我捉弄惨了都会哈哈大笑,被我偶尔扳回一局会大怒发火。

那段时光里,他是意气风发,清高疏狂的少年,我是无忧无虑,吃喝玩乐的傻子,我们朝夕相处,针锋相对,嬉笑打骂,互不认输。

师尊说望云山的清净雅致被我们破坏了,师公却说望云山因为我们多了一份新鲜的活力,而师父呢,他只会挥着拳头,飞着胡子大怒,打回去,踢回去,骂回去,捉弄回去,干得漂亮,哈哈哈……

我一直以为那些记忆好远好远了,像被千山万水所隔,与我天各一方,可是现在被他紧搂在怀我才知道,一切都很鲜明。

这个世界只要还有杨修夷,就有我田初九最最美好的时光。

小剧场

穆向才(合起折扇):他俩若是要成亲的话,我们得表示表示。

陈素颜:我去写一本夫妻相处之道。

夏月楼:我去写一本婆媳宅斗指南。

曹琪婷:我去写一本人身安全防范手册。

独孤涛:十八,你呢?

宋十八:我去帮他们看大门?

独孤涛:……

宋十八:当保镖?

独孤涛:……

宋十八(摊手):我认识的字还没我们上过的床多。

独孤涛:……

宋十八:那我再去干一票,这一批的赃物归他们?

独孤涛:……

菠萝:喂喂喂!

菠萝:你们几个乱入是怎么回事!陈素颜你回去看店,夏月楼你回去养胎,曹琪婷你快去找萧睿!

菠萝:宋十八!你还在天上飘着的,谁同意你下来了!I861

257 去去不来

ps:接下去是甜宠爽文了~~~~~~小猫么么么,肉再炖烂一点,马上端来~~~~

与杨修夷相守一生我从未奢望过,但是此刻年华和与他相处的时光不该被辜负。

当他的唇舌落下来的时候,我半撑着身子去解开他的寝衣,上好的紫色绸缎缓缓滑落,他的肌肉紧实匀称,宽肩窄腰,健美有力。

他捧着我的腰身,吻得深入而缠绵,大掌探入我衣下,从小腹往上,一寸寸,一点点,最后落在我胸前,轻轻揉捏着,激起我的低吟和浑身的颤抖。

他离开我的唇,看向挽起的纱帐,金色幕帐柔柔的垂下,中天露的蓝光透进来,像一汪被染了夕阳,波光微漾的湖水,浸润了他白皙如玉的肌肤,浸润了我温暖甘甜的心房。

窗外夜色幽黑阒寂,他的双眸比夜色更深更幽。

“初九……”

“嗯。”

他给了我一抹颠倒众生的浅笑,俯首在我唇上轻舔了下,在我的脖颈和肩窝温柔啮咬,边伸手去解我的衣裳。

我的呼吸越发急促,身体变得生涩而干燥,我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背,指尖穿过他柔软的青丝,妄图得到一些安慰。

却在这时,剧烈的轰响忽的炸开,我们同时一愣,下一瞬,难闻刺鼻的硝烟味扑入了口鼻。

杨修夷穿衣走了,临走时缠着我的舌头一顿辗转汲取,让我好好睡,他去去就回。

结果他不是去去,而是去去去去去……

我等了又等。望了又望,空虚寂寞冷的趴在床上,不知不觉就哼起了重门怨,据说是京城一位女词人写的,唔。被丈夫冷落的女词人。

杨修夷一走就进来陪我的那几个丫鬟捂着嘴巴在一旁低笑,我眼一扫,她们忙肃容,眼睛却调皮的冲我眨了又眨。

这几个跟我处得算很熟了,尤其是唐芊,我撇了撇嘴角:“帮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

一个丫鬟应了声。转身走了,我又道:“对了,今天几号了?”

唐芊道:“回姑娘的,正月十七。”

这么说,我昏睡了两日。

伸手把玩细腻柔软的纱帐。脑中不由浮现方才和杨修夷的缠绻温情,我唇角噙了抹笑。却在这时,师父的老脸忽的冒了出来:“你个王八犊子!为师被你困在了阵法里,你却在这边跟姓杨的臭小子颠鸾倒凤!我打死你!”

我恍然惊醒,妈呀,我的招牌还没砸呢。

天亮了杨修夷还没有回来,派人过来要我别担心,他大概下午忙完。我问那人他们在忙什么,沉默的剑客摇了两下头,跟我告退走了。

几个丫鬟过来服侍我起床。我不由想起了轻鸢,望着铜镜里正在为我绾发的唐芊,随口那么一问,她说没听过此人。倒是正在叠被的天芽回过头:“姑娘说的那个轻鸢,可是眼睛大大的,生得漂亮温婉。个子比姑娘差不多高的?”

我点头:“对,你认识吗?”

“见过。她四年前被夫人送去了霜原细图,后来少爷出事了。丰叔将她调了回来,没多久就还了她自由身。”

心口一紧,这是我过去不敢打听的,顿了顿,我回头看着她:“你说的出事,是碧霞酒庄那次吗?”

天芽看向唐芊,唐芊淡淡看了她一眼,继续专注的为我绾发,没有理她。

天芽舔了下唇瓣:“姑娘,少爷这几年过得不好。”

接下去,她跟我一字一句的讲述杨修夷是过得如何不好,我拈起一支攒珠兰花翠钗把玩,静静听着。听到他为了我七个月米水不沾,只抱着酒坛子虚度浮生,被师公用软木打得遍体鳞伤时,我身子一颤,唐芊轻声道:“好了天芽,不用再说了。”

天芽啜泣道:“姑娘,那段时间少爷瘦的比你还要可怕,整个人枯槁如木,就像是行尸走肉,姑娘,你既然也那么爱少爷,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呢,如果你现在还要离开他,少爷他又要……”

胸口剧烈的钝痛,我点头:“我知道了。”

用完早饭,我说要出府一趟,她们没拦着,还帮我弄了辆马车。

我让车夫去了德胜城最大的赌坊,下了车,跟车夫支吾了一声,我提起裙子直接走了进去。

以我平日的装束这么进来肯定引不起什么哗动,但今天实在有些华贵了,别的不说,光唐芊为我挑的这件银白羽缎斗篷怕是最少也得五十两。

所有人都盯着我,待我反应过来后,浑身不自在的别扭,恰好身旁站着一个气质和秃头阿三不相上下的男子。我赶紧将他拉到一旁,在他发懵之时,摸出一两银子,要他替我去砸巫店,顺带扬声吆喝几句,比如这破店借着田初九的名号行骗,接了老子的单子,收钱以后就跑了之类的。

他接过银子,拍着胸膛跟我保证没问题,怕他不办事,我又道:“我会差人跟着你,等你办妥了,我再给你几两银子当酒钱,你记得多带几号弟兄。”

他爽快的答应了。

我放心的离开了。

得另外找个地方继续折腾,巫店还是得开的。师父这个老顽固一开始拿血印逼我的确是为了留我,但倘若知道我和杨修夷好上了,说不定又要故技重施了。

他不喜欢杨修夷,尽管他现在跟杨修夷的关系不像我少时那般冰火不容,但是骨子里的不顺眼一直都在的。

想到这,我不由叹气,天芽那番话说的我的心像油炸了一般疼。这就是我以前不敢去打听杨修夷的原因,打听了,便会害怕,便会情不自禁,而不知道的话,我可以冷漠的逃避掉一切。

我有太多离开杨修夷的理由,我不祥,我短命,追在我身后的那些人随时可能伤害他……但这些理由归在一起,是我不想让杨修夷因我而受累。可倘若我离开他会让他过的这么不好,我为什么还要离开他,我是那么的爱他啊。

我抬起头,望着蓝澄澄的清寂天幕,委实无法想象他那样风华绝代的人烂醉如泥会是什么光景,他一向尊师重道,怎能忤逆师公,不理父母。

师公用软木打他,有多痛我深切体会过,不久前我还被师父狠狠回味了一顿呢。师公慈眉善目,宅心仁厚,他若不是心寒彻骨,绝不会动手训人的,还是他的爱徒。所以他打杨修夷的时候,那手劲想必会比师父打我来的更重更痛吧……

心中蓦然具颤,忽然就这么想见到他,我揉了揉又发红了的眼眶,爬上马车,这时看到一个清瘦人影进了赌坊对门的酒庄,我微微一顿,是那个被我冻成过冰块的女车夫。

长发绑成马尾,垂至臀下,一袭白衣长衫,外罩黑色纱袍,腰身系以红绳,手里握着柄长刀,干净利落的刀客打扮。

奇怪,吴府的丫鬟们救我时,难道没发现一旁的冰雕么,理应将她送去官府了才对啊。

我想了想,跟着走了进去,上下两间大堂一一看去,没有找到她。一个伙计上来招呼我落座,我形容了一下她的穿着,伙计指着楼梯:“那姑娘啊,刚才好像在那边。”

“她是经常来的吗?”

“我们酒庄里客人那么多,我没太注意……诶!她在那!”

伙计话音刚落,忽的叫了一声往后退去,我的背上则挨了一痛,被人以手肘压在了身前的八仙桌上,杯盘砸地,正在用饭的几个食客纷纷跳开。

清冷的女音厉喝:“你是什么人!”

我移起长凳朝她砸去,借机挣脱她,回身扬脚踹她,她抓住我的脚,欲往后拉去,我旋即又飞起一脚,踢中了她的脸,代价是我在空中一个翻转,狠摔在地。

我这一脚踢的不重,却恰好撞在她鼻梁上,她被我踹出了血:“是你!”

我爬起来:“你怎么会在这?”

她再度冲来,我迎身而上,却有一张椅子横空摔来,在她身上砸的四分五裂,我的车夫紧跟着冲来,一记擒拿手,一个拈花折梅指,一个扫堂腿后,干净利落的就将她按倒在了地上,朝我看来:“夫人可伤到了?”

我惊愣的看着他,全场也呆了一呆,有个中年男人叫道:“这位大侠的功夫好俊啊!”

大家纷纷赞开,我敛回心神:“我没事。”

他拎起这个女人,我说:“送去官府吧。”

“是!”I861

258 离奇梦境

衣裳外滚了一层油腻的酱料,还有骨头和鱼刺,带着一身怪味,我扇着手回到了吴府内宅。

唐芊帮我重挑了套衣裳,我刚洗完澡就有一个丫鬟进来道:“姑娘,吴四小姐求见。”

吴挽挽?

我擦着头发,我在吴府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半死不活,期间也听过吴夫人和那些小姐要来见我,都被唐芊给挡了,用这几个小丫鬟的话说,是来找我套近乎的。

这种感觉很讨厌,如果因为我的能耐找我套近乎,那我可以飘飘然了,可惜是因为杨修夷。

至于和吴挽挽的那点小矛盾,让我记恨上倒不至于,就算记恨上了我也不屑仗着杨修夷这层关系去找她麻烦,我摆摆手:“我待会儿还有事,让她走吧。”

小丫鬟低了低头,走了,没多久又回来:“姑娘,她说她是陈升介绍的。”

我心念一动,顿了顿,转向唐芊:“除了杨修夷的书房,还有其他可以谈事的地方吗?”

花厅精致典雅,徐徐清风从轩窗吹来,地上落了一细一细的嫩芽小影。

天芽摆了两道茶,我挽袖研磨,丫鬟领着吴挽挽进来,我抬眸看她一眼,不由眼睛一亮。

她穿着一袭米绿色锦衣,衣上绣着深绿色花纹,大朵大朵的,煞为好看,胳膊上轻挽的翠色披帛随风摆动,整个人像一汪清池,充满了活力。我发现她每次的着装都很出彩,很能衬出她的娇俏灵气,着实令人佩服。

她款款到我跟前。福了一礼:“杨夫人。”

我淡淡道:“叫我田掌柜吧,坐。”

她笑笑,在一旁落座。

我端起茶盏,直接道:“既然是陈升介绍你来的,多余的话便不说了。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她面色微有疑顿,明亮的眼睛望向屋内的几个丫鬟。

我说:“唐芊,你们先下去。”

“是。”

人走净了,吴挽挽起身,从袖中摸出一个红木长盒递来:“田掌柜,这是陈先生要我转交给你的木簪。”

北风!

我忙接过。盒上有新烙的封魂咒印,触感柔滑,看来他的魂魄完好无损,我松了口气,将木盒收好。心情明朗了许多。

然而抬头的时候,却被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

吴挽挽双膝跪倒在地,头垂的低低的,手指将衣衫揪的满是褶皱。

她抬起头,双目通红:“田掌柜,求求你救救我吧!”

“先起来呀!”

我不悦的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水给她:“有什么话你好好说,别这么别扭。”

“田掌柜。我似乎,中邪了……”

“中邪?”

她垂下头,咬着唇瓣。顿了顿,轻声道:“这些话很难启齿,我若说与你听,你勿要告诉他人……”

我认真的点头:“嗯。”

她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般的抬起眼睛看我:“田掌柜,不瞒你说。我经常梦见我和我二哥做那种下流的事……”

我愣了愣,依稀想起那日她和吴洛在那个角落里的鸳鸯交颈。

她面色羞愧。满目愤恨:“最先我以为是梦,可是有一日午夜梦醒。我在我胸口发现了好多吻痕,我的下身也有好多粘稠的脏东西……”

“直到一日,我梦见我和二哥又在龙湖亭里乱来,那次醒来,我鬼神使差的去翻自己的鞋底,结果找到了龙湖亭的泥草……”

她颓然的捂脸:“我与我二哥不是亲兄妹,可是我与他真的无男女之爱啊!”

我神色严肃了起来:“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梦的?”

她想了想:“去年谷雨时节。”

“你发现了不对,没让旁人为你守着吗?”

她苦笑:“没用,我也并非夜夜都做这梦,也并非只在夜间……”

“那,你有没有问过你二哥?”

她皱眉,不悦的看着我,嗫喏:“田掌柜,这种羞人的事,我如何启齿?”

也对,我支起下巴,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前的剪影,静了会儿,她轻声道:“不止如此……我还梦见我杀人了。”

我一愣:“杀人?!”

“我梦见我杀了一个农妇,还将她的尸首……”她痛苦的垂头,双手托在头上,“那个梦后的第三天,官府就在一处民宅的枯井里找到了她的尸体,据说她的心肝内脏全没了……”她惊慌的抓住我的手,“田掌柜,跟我梦到的一模一样!”

最先我想到的有三种可能,一是吴洛,也就是吴二公子瞧上了她,在她身上下了蛊咒。二是一些野妖野鬼附在她和吴洛身上,这种例子不是没有,有些妖怪是没有性别的,比如石妖,它们就常常附在人身上尝鲜。三是分裂人格,这种例子更是屡见不鲜。

现在她提到了杀人,那第一种和第二种可以直接排除了,这第三种,我一个巫师要怎么帮?

吴挽挽轻泣:“田掌柜,我怕我还会伤及无辜,无论如何你都要帮我,我不想当杀人犯……”

我回过神,她哀求的看着我,我硬不下心肠回绝,轻叹:“我不一定能帮得上,我尽量一试。”

这笔单子她给了五十两,待她走后,我收好合约趴在了椅子扶手上,唐芊进来收拾茶盏,抬眸看我一眼,和我撞上目光后笑了笑。

我忽的说道:“八字眉哪去了,怎么都没看到她。”

唐芊将茶盏放在托盘上,淡淡道:“那日她冒犯姑娘,被邓先生遣回去了。”

我伸指敲点着椅子,咕哝:“别扭死了。”

“啊?”

我把脑袋埋回臂弯里,没再说话。

她站了会儿,然后走了。

我一直觉得我很讨厌湘竹,眼下忽然发现还是湘竹好,毕竟是自己花钱雇的,在她跟前我最轻松畅快了,哪像如今的唐芊,我差遣起来都觉得别扭。

只怪师父师尊的教育太深刻了,一方面让我自卑,从来不觉得自己就高了这些丫鬟一等,一方面又让我自尊自傲,不想仗着男人依靠男人。就算我那么爱杨修夷,把我和他看成了一体,愿意为他生,愿意为他死,但钱财方面还是做不到的。

天芽又端了杯新茶上来,我支腮望着袅袅白烟,心里把所有的事都琢磨了一遍。

首先,我得再找个店面,然后买个水灵乖巧的丫鬟,签卖身契的那种。

其次,得跟杨修夷谈谈我们的事,我没勇气再离开他了,可是我的仇要怎么办。

然后,吴挽挽的单子,关键人物是吴洛,如果我没住在吴府还好点,但现在去找他的话多少有些不方便,这事还是要等杨修夷。倒是唐采衣,我是可以去旁敲侧击一下的。

最后,师父下午就要从阵法里出来了,一顿打是少不了的,我和杨修夷的事绝对不能现在告诉他,否则就是火上浇油,我的屁股不开瓜也得开花了。

想了想,我看向天芽:“去把我那夜睡的房间和我师父的房间收拾下吧。”

ps:女人只有经济独立才有人格独立,这句话好想在文里说,但是古言文出现这种话太颠覆了,呼~I861

259 女子茶会

唐芊带我去找唐采衣。看书神器.

我边走边又琢磨,要想确定吴挽挽的真正“病因”,需要等她下次发作。倘若是人格分裂的话,那是不定时的,而且有可能再也不发生了。倘若是巫蛊之类的术法,那我得确保自己不被暴露,否则那干坏事的人可能就不现身了。想来想去都挺棘手,这五十两银子我还是先不碰的好,到时候没辙了还得退还人家。然后,对于唐采衣这个二夫人,我印象还是挺好的,端庄,贵气,大方,待人温和。吴挽挽离开前跟我说,因为她跟吴洛做这种事,她觉得愧对了唐采衣,所以经常黏她,待她比旁人更亲,但她觉得唐采衣和二哥的相处很奇怪,具体哪儿奇怪,她也说不出来。

因为还要赶着去敬德酒楼接我可怜的师父出阵,所以唐芊带我走了条近道,步入石苑后,忽的一阵凛冽寒风,我缩了缩脖子,几个丫鬟嚼人舌根的声音就顺着风钻进了耳朵。

最先嚼的是我,不知哪个说:“馨萍方才同我说,杨公子看上的那个丑姑娘又回来了,一身狼狈的,像从馊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呢。”

我动作一顿,唐芊皱眉,就要过去,我忙拉住她。这事怪丢脸的,当不知道最好,不然被人提起钻狗洞那回事,我老脸往哪儿搁。

又一丫鬟道:“馊水里捞出来的也有杨公子喜欢呀,听说都宠到天上去了呢。”

我翻了个白眼,踢到天上去还差不多,就他。

一丫鬟道:“切,那算什么。她若被人奸污了我看杨公子喜不喜欢她。”

我顿时皱眉,唐芊大怒,我仍拉着她。

“喜欢不喜欢不好说,但怕是不敢娶回家了吧,那可是杨家呀。你看我们商贾之家就没那么多的讲究,二夫人被奸污了,二公子不照样宠着她么。”

一丫鬟愤愤不屑的说道:“这跟商贾之家有什么关系,都是丢人的事,我要是二夫人,我哪还有脸活着呀。残花败柳!”

“诶,你们说老爷和夫人会不会因为这事让二公子休了二夫人呀?老夫人讨厌二夫人那么久了,这次还有贵客在府上呢,这名声可不太好听……”

刚才那不屑的丫鬟又道:“我觉得还是劝二夫人自刎了好,建座牌坊竖那儿也算是为吴家赚个名声。都娶回来五年了呢,那肚子可一点动静都没有,养着干嘛呀。”

“唉,谁叫二公子宠她,宠得连个小妾都不娶。”

几个丫鬟在对面的石子小路里渐走渐远,唐芊怒气冲冲的瞪着她们,再看向我:“姑娘……”

我啧啧:“嘴巴真毒,走吧。”

我现在眼前一堆事。大到四海八荒,上古神巫,六界轮回。千古神兽,小到师父出阵,一身债务,单子棘手,身份别扭,哪有功夫去计较这几个丫鬟的闲言碎语。倒是她们的话。听上去吴洛和唐采衣似乎挺芙蓉并蒂,鹣鲽情深的。还有。吴夫人讨厌唐采衣?接触过几回,没怎么看出来。不过唐采衣被玷污的真相。我得找个时间跟老夫人说一说。

快到吴洛宅院时,遥遥闻到了一阵清甜的香气,唐芊笑道:“姑娘,是女子茶,大约是吴二夫人煮的吧。”

我又嗅了嗅,低低道:“真香啊,前些日子我忙着开店,在街上也闻过这味道,跟她完全不能相比……”

一个叫春桃的丫鬟领着我们进去,远处水桥楼阁前,一个纤瘦身影端坐着,正在煮茶,巧的是吴挽挽也在,闲情逸致的跪坐在茶海对面。

冬梅还未委地调零,已有桃朵悄悄绽放,婉转的点在嫩绿的枝桠上,看的人心头暖暖。

还未到跟前,吴挽挽起身迎我,恭敬又熟络的将我拉到茶海前,我有样学样的跪坐。

唐采衣抬起眸子,冲我颔首轻笑:“杨夫人。”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她,比远看更美些。肤如凝脂,唇点檀色,一双拂烟眉微微上翘,唯一遗憾的是她的眼睛,很漂亮,却似蒙了层水汽,不是楚楚动人,泫然欲泣的水汽,而是雾蒙蒙,毫无神采,像被瘴气遮蔽了一般。

此时她唇角的这缕笑太过安静祥和,有种超出她年龄的稳重深沉,明明看着很舒服,我却觉得不适。

我说:“叫我田掌柜吧,初九也行。”

微风习习而来,茶海上茶具整齐干净,一套上好的穹州官窑金案瓷。

唐采衣也不别扭,微笑:“便叫初九吧。”

她垂下头,纤细漂亮的手指点过茶盖,轻搓茶叶,一步一步工序下来,着实复杂,但她的手法优雅漂亮,像皮影戏上的指法舞蹈一般。吴挽挽笑道:“我来得早不如你来得巧,终于说服二嫂煮茶了,你看她的手骨很柔软吧。”

我点头,由衷感叹:“真美。”

吴挽挽忽的道:“对了二嫂,看到初九才又想起件事,过几日新春的衣裳钱就拨下来了,范家昨儿送来了几匹好看的锦缎,待会儿二嫂陪我去挑挑吧?”

唐采衣温笑:“我陪你做什么,你挑衣裳的眼光总是比我好的。”

“我也想学二嫂那样穿着端庄一些呀。”

接着两人便聊起了这时季的衣衫款式和京城的流行花样,唐采衣看似文静,说起这些却也能口若悬河。不止她,连我这丝毫不懂的门外汉一时也听得入迷,忘了此行来的目的。

这时,吴挽挽笑吟吟的朝我看来:“初九,你似乎对衣裳这些丝毫不感兴致?”

我回神:“不是的,漂亮衣裳我也喜欢的。”

“那你怎么不讨论呢?”

唐采衣笑道:“初九自然用不着讨论,以她的身份,她穿什么衣裳都会成为时下的流行,被姑娘们竞相效仿的。”

我纳罕:“为什么?”

吴挽挽歆羡的看着我:“差点忘了,你可是杨公子的心上人……”

原来是这样,我撇撇嘴角,前臂交叠趴在茶海上,手指敲点着打趣道:“得,我回去以后马上做个牌子挂胸口,镶上‘我是杨琤对象’六个鎏金大字,看看以后上饭馆能不能白吃白喝去。”

身后的唐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唐采衣也笑:“来,喝一喝我的茶吧。”

说着双手端正的捧来杯盏,吴挽挽也接了一盏,轻点茶盖道:“初九这次真是来得巧了,我二嫂已经好久不煮茶了,她这女子茶的手艺放在整个德胜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这么厉害?”

我看向唐采衣,她仍是温柔大方的坐着,嘴角噙着淡笑,她的眼睛瞳仁有些小,眼白略多,白日看看还好,晚上的话……多少是有些诡异的吧。

我抿了口茶,故作漫不经心道:“那吴二公子可有福气了,怎么不见他人呢。”

唐采衣摆弄茶具,笑道:“他们男人总是成日忙着的。”

这时衣袖一紧,我看向吴挽挽,她端起茶杯饮茶,眼睛悄悄瞥来,怯弱的摇了摇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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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 厉大块头

接下去她们又聊了春季花会的筹备,仕女蒲扇的绘制,聊天中得知我对说书话本感兴趣,便又讨论起德胜城能说会道的几个说书先生。

时间匆匆,唐芊凑到我的耳边:“姑娘,不早了,你该换衣去敬德酒楼了。”

我看看天色,有些意犹未尽,起身道别,吴挽挽放下茶盏:“初九,要不要我送你?”

我摆摆手:“不用啦。”临走前想起了正事,又对她道,“对了,明日辰时记得来找我。”

回房换了套朴素衣裳,唐芊帮我梳头,我尚在回味她们方才讲的几件趣事,回过神来发现镜中的自己憔悴得很,发丝散落,颇为凌乱,我看着镜子里的唐芊:“怎么弄成了这样?”

她笑吟吟道:“姑娘不是怕仙人责罚你么,演出苦肉计说你这几日病着,仙人该会心软的。”

我托起腮帮子,想了会儿,摇头:“把我弄回平时的样子吧。”

她顿了顿,笑道:“我可以把姑娘打扮的更楚楚动人些。”

“不是不好看,是不太对。”我叹道,“我平日对师父骗吃骗喝权当是破财消灾的,当故意让他担忧操心就太坏了,你说是吧。”

她微微一怔,垂下眼眸失笑:“嗯。”

“至于楚楚动人……”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若有所思道,“杨修夷喜不喜欢楚楚动人的呢……”

脑子里不由出现一个我娇滴滴捏着手绢冲他撒娇泣泪的画面,然后他会怎么回应?是嫌恶心把我一掌拍走还是过来哄我亲我呢?如果哄我,怎么哄?嘿嘿嘿……

在我徜徉暧.昧风.流的幻想里时,手巧的唐芊已将我收拾好了。我看了眼镜子:“嗯,不错,我走了。”

绕着胸前的头发出府,刚走下石阶便瞧见了那个帮我砸店的小混混,正鼻青脸肿的蹲在角落里。

我皱皱眉。走了过去,一开始他没认出我,认出来后蓦地跪了下来:“大小姐,你可得替我出这口恶气啊!”

紧跟着便冲我哭诉他这一日的不幸遭遇,他说他气势汹汹的带了一群小弟去砸我的店,不料门口站着一个熊一样的大块头。死活不给他们砸,两厢动起了手,他们被揍惨了。认出我坐的马车是吴府的马车,他们便想过来找我出头,不料又被吴府的护院给揍惨了。

这事到底因我而起。我边同情的安慰他,边想我情急之下把师父困在阵法里就是想要去砸招牌的,这招牌若是还没砸,那就太对不起师父这三日遭的罪了。

还有,大块头,我平生所认识的像熊一样的大块头就一个卫真,维护我店面的事他也是会做的,难道他和月楼还在德胜城?

雇了辆马车。我们穿街过巷,直奔西南民宅。

门口果然有个大块头,不是卫真。正烦躁的抄着胸在门口来回踱步,听到动静后看了过来。

他的肤色黝黑,阔额挺鼻,颧骨略高,模样俊朗,但略有些凶悍。

我朝他走去。就要开口,他双手抱拳。语声悦耳却低哑微颤:“田掌柜?”我停下脚步,他忙道。“我是厉三都的侄子,厉诚,见过田掌柜。”

我一愣,细细打量他的脸,眉眼中是有那么一点厉三都的影子。

我摸出三两银子给那群混混:“砸好以后去医馆上点药吧。”回头看着大块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在西城挑了家临湖茶肆而坐,石桥上车马路人锵锵而行,我叫了壶花茶,替大块头斟上。

厉三都同陈升一样都是师父的故交好友,据说年轻时也有陈升那么大的家财的,可惜后来染了一种苗疆药物,把万贯之财给活活败没了。后来师父把他捉上了望云山,师尊像拆骨头一样将他浑身的经络骨髓洗了数遍,才算戒了他的瘾。

我见过厉三都两面,是个潇洒不羁的中年侠客,印象挺好的,因为每次见面他都请我大吃大喝。

我说:“厉大侠近些年还好吧?”

大块头点了两下头,看模样仍很紧张,我叹道:“巫师没那么可怕,你放轻松些。”

他拘泥的的端起茶盏,抬眸暗暗打量我,触及我目光后,飞快避开,脸色微红。

我乍舌,这么高大魁梧的男人,性子怎么可以内秀成这样呢?还是他要我帮忙的事情会难以启齿?

结果他两者皆是。

他想要我帮忙两件事,第一件是劫狱。

我想也不想便婉拒了:“劫狱这种事不好干,我要是把自己也劫进去了,到时候谁来劫我?”

“田掌柜,这姑娘对我来说很重要,她……”

我摆摆手,端起茶盏:“坐牢的都是作奸犯科的,我怎么能助纣为虐呢,你刚才说两件事,第二件呢。”

他顿了会儿,脸色又红了,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般纯情,低声道:“我看上了个姑娘……”

我刚要说我不爱管姻缘的,便听他又道:“但她嫁人了,我想要你帮我抢过来……”

“咳咳咳……”

我霎时咳的满嘴满鼻都是花茶,忙抽出巾帕摁鼻涕。

他尴尬的看着我,我拍着胸口,难得还能慢条斯理:“抢有夫之妇鼻孔要被塞绿豆,还要被浸猪笼的。”

他急道:“可是那个男人待她不好。”

我擦着衣襟上的水:“那这样,我跟你一起拿麻袋套住这男人的脑袋拖角落里打一顿让你出出气,抢妻还是算了,天理不容啊……”

“打一顿哪够!”

我嘟囔:“……天天陪你打我也不介意啊。”

他抓住我的手:“田掌柜,那个男人真的待她不好,他不止冷落她,还跟他妹妹苟合!她跟着我的话,我一定会好好疼她的,她也喜欢我的!”

他的掌心都是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黏糊糊的难受,我边扭着手腕边随口道:“那你要抢的是哪个姑娘啊?”

他顿了顿,左右望了圈:“此事你不要说出去,我怕她难堪……”

“好。”

他面色又红了,似乎想起那个姑娘就会脸红似得,低低道:“吴家的二夫人,唐采衣。”

我恰好挣开他的手,力道过大,一头栽在了地上。

众人侧目望来,我揉着脑袋爬起:“……我们还是讨论下劫狱的事吧。”

没想劫狱的事跟我竟有直接关联,他要我劫的那个姑娘,赫然正是我今天送进大狱里的那个假车夫。

他垂头丧气的捏着茶盏:“玉弓看我为采衣害了相思病,便想帮我,她说破坏了采衣的名声,吴府就会休掉她了,她还收买了几个丫鬟在那边兴风作浪,没想到吴老二还是不肯放了采衣。”

我皱眉,严肃道:“你该知道女人家的名声多重要,你要真喜欢她,怎么可以……”

他又急了,一口打断我:“这是玉弓自作主张的,我这么爱采衣我哪舍得!如若不是吴老二对她不好,我便不会有夺她的念头,只要她过得幸福,让我死我也心甘情愿!田掌柜,你不知道我多爱她啊!”

众人再度侧目,我的身子一个冷战,抖了抖。

你的内秀呢,你的害羞呢。

最后我收了他二十两,磨到天黑后,我们一起去了大牢。

鉴于我和玉弓有两番不愉快的交手,我问他要了件信物,经车熟路的猫进去,撬门开锁,出示物件,再带人经车熟路的猫出来,干净利落,前后不到一炷香。

临走时,大块头再三求我帮他挖墙脚,此前我问过他年纪,比我小三岁,我不由生出些长者之风,仇大苦深的拍着他粗壮的臂膀:“别想了,听话,唐采衣年长你好几岁呢。”说着,我看向远处的玉弓,“她就不错啊,性格直爽,敢爱敢恨,还挺仗义,考虑考虑吧,姐姐走了。”

不理会他的声音,我匆匆离开,心里却在嘀咕,这些大块头,就没一个正常的么?遥想四年前那个沉默不羁的江湖少侠,下一瞬变脸似的扑过来抱着我和杨修夷的大腿哭爹喊娘,当时真把我们愣的不轻。好在那个沉默不羁的江湖少侠最后正常了,可这个厉大块头,还真是天生的……I861

261 变了个人

ps:我需要表扬鼓励,更需要批评,若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大家一定要提出来,拜托拜托。

这边一耽搁,师父那儿就来不及了。

夜色已倾盖四野,满城华灯高亮,晚风却不被灯火感染,仍是冰凉透骨的疼。

我寻路打听了几家年岁悠远的酒坊,抱了几坛老酒,再去布庄挑了套质量一乘的翩翩白衣,最后折去安生长道买师父最爱吃的绿豆酥和游方糕,再排了一个时辰的长队买了两只烧鸡。

拖着大包小包回到吴府时已快子时了,唐芊杵在门口,也不知等了多久,一见到我忙慌张的跑来:“姑娘,你可回来了!”

我弱弱道:“我师父他……”

“仙人气坏了,少爷也是,你快些吧。”

我凄凉的抿了下唇:“走吧。”

唐芊替我分担了一些重量,我们抄着小路,脚步匆匆。

到宅院后,杨修夷和师父的房间都亮着灯,我接过唐芊手里的东西,悄声指了指杨修夷的卧室,让她先去说一声,我转身进了师父的房间。

时间真的太晚了,师父穿着白衣,歪在软椅里呼呼大睡,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双手捏着两边的扶手,看来是专门为了等我而摆出来的兴师问罪的姿势。

我将东西放桌上,喊了他几声,没有反应,口水流的满胡子都是。

我叹了口气,抓起他的双手,将他连背带拖的挪到了床上,脱衣脱靴。盖好被子。这过程里,他雷打不动,照睡不误,而且呼噜更响了。

我在他脸上亲了两口,而后提笔留了封言辞恳切的道歉信。贴在酒坛外,捻熄中天露,开门悄声离开。

杨修夷不在房里,唐芊说去找找,我呆了一会儿,有些失落。悻悻然起身回房。

一身疲懒,我懒得点灯了,直接摸到床边。刚要脱衣裳,忽的发现床上朝内侧卧着一人,模糊光影里。身姿修长清瘦,有着我再熟悉不过的杜若馨香。

我不由弯起唇瓣,原来在这等我呢。

我伸手戳了戳他,呼吸匀称清和,看来也是困了。

我轻轻板过他的身子,他软绵绵的翻身,我顺势趴在他的胸口,大约是今早天芽说他枯槁如木的缘故。我现在真的觉得他瘦了好多,比昨夜的感觉都不同了。

心里泛起一阵心疼,我悄然凑上去。在他修长细滑的脖颈处细细轻吻,任清幽的杜若香气钻入我的鼻尖。

他的身子略微一僵,大约是醒了,我低低一笑,揪着他的衣襟吻上了他柔软的双唇,伸舌在他口中贪婪的索求。没有清雪木的唇齿留芳,反而有……红烧鸡腿的味道。

他轻推开我。我执着的吻着,跨坐在他腰上。他的舌头呆呆的,最后像是试探般的对我回应,这么不熟练,我不由一顿。

我愣愣的睁开眼睛,黑暗中除了他清白如雪的肌肤,看不太清他的五官,我下意识的伸舌去描摹他的唇形,心中一惊,又伸手去触他的鼻梁眉骨,心口哗的一震,顿时双目圆睁,如遭雷击般的跳开。

他微撑起身子,我往后爬去,懊恼无比,惊恐无比,自责无比。

“我,我……”

手掌压到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小短腿不耐烦的踢了下我的前臂,然后翻身压在了我的手背上。

花戏雪的声音有丝沙哑:“野猴子。”

我舌头打结了似的,不自然的低下头,心跳狂乱,我忙整理衣裳:“狐狸,对不起,我……”

他没有说话,我颓然羞愧的捂脸,短暂的安静后,我颤颤爬下床:“你继续睡……”

“猴子……”

我狂躁的低呜了一声,匆匆逃走。

这夜我爬去了师父的房间,朝外趴着,想了好久都不能原谅自己,最后只能告诫自己,这类事情越放在心上越尴尬,早些释怀才是正道,遂强迫自己入梦。

第二日起得晚是必然的,和吴挽挽约好是在辰时,结果她不敢吵我,干巴巴的等了好久。

用饭时我得知,花戏雪是昨晚回来的,而杨修夷,昨晚被手下叫走后又是一夜未归。

唐芊帮我布菜,轻叹道:“少爷此回确实是忙,邓先生调配的那些暗人,除了飞舟和随闲,其余人我连踪影都见不到了。”再接下去她便不多说了,看向吴挽挽:“我家姑娘也是累得慌,贪睡了些,让四小姐多等了。”

吴挽挽笑着摇头:“无碍。”

我歉意的看了她一眼,闷头喝汤。

之所以跟吴挽挽约好今早见面,是计划昨晚跟师父或杨修夷讨论一下她的情况的,谁想会横生出一个厉诚和玉弓,还有花戏雪出来呢。眼下我对她的单子依旧毫无头绪,可她白白等了我那么久,赶她走又太不厚道了。

最后我急急吃完饭,决定和她一起上街逛逛。刚出宅院就撞见了师父和花戏雪,两人一身是汗,头发黏湿,师父手里抱着个脏兮兮的球,俨然刚蹴鞠回来。

师父瞅我:“去哪?”

我有些局促,低下头踢着石头:“去逛下街……”眼角余光去打量花戏雪,他一脸坦然,没事人似的。他作为“受害者”都这么放得开了,那我有什么可尴尬的,我应该更自然一点才对,嗯,我得自然点……

忽的耳朵一痛,我下意识叫道:“哎哟!”

师父一把将我拎了过去:“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我扯开他的手,面色涨的通红:“你烦不烦呐!挽挽我们走!”

我拉起吴挽挽的手往外连走带跑,师父在身后骂骂咧咧:“嘿,小花,你看看这死丫头……”

云白天碧。暖阳温婉,簌然飘落的花瓣随风轻灵飘起,洁白淡粉的颜色纷扬了满目。

走了好远,我仍有些不放心,让吴挽挽再等一会儿。我贼溜溜的猫了回去。

进了宅院,我悄然在月洞重门后扶墙探眼,花戏雪和师父正在院中互相指责,两人大约是去跟人比赛了,还比输了。

我悄悄松了口气,看样子花戏雪挺开朗的。可能他释怀了,也可能他压根就不记得,半梦半醒,当是个荒唐的梦了吧。

我正要缩回脑袋,却见他长眉一挑。绝美的凤眸望了过来,我背脊一僵,针扎般似得躲开了。

吴府位于德胜城最繁华热闹的主街道上,我们出来时恰好遇见了外出归来的唐采衣从轿上下来,吴挽挽上去笑聊了几句,将她一同拉了来。

我们沿着文竹长街徐步而行,我惴惴不安,闷闷不乐。她们两个注意到了后便一直拉着我说话,琳琅满目的热闹长街也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吴家在德胜城名声颇大,加上又是做生意的。认识她们的人委实多了些。这一路下来,不停有穿金戴银的女眷跟她们点头谈笑,我在一旁百无聊赖,若有人问起我,唐采衣只淡淡道:“是我们府上的贵客。”

逛了半日才走完文竹长街,绕道琦竹路时。恰好看到街边一个代写文书的青衫先生,我想起手头还有闲钱。可以买个使唤丫头,便道:“我去写个东西。你们等等我。”

我飞快又老练的写了个招人启示,呼呼吹干上面的墨渍,她们瞧见后笑道:“你直接找个牙婆子就好了,有几个丫鬟是识字的?”

我也笑:“我要找的就是识字的丫鬟呀,不识字的我买来做什么?”

说话间,我目光一凝,瞅见了对面的捏泥人,其中一只可爱的白色小兔,乖巧的趴在提棒上,脑袋耷拉,眼睛点着红泥,跟四年前杨修夷在小桐驿站买给我的那只一模一样。

顺着我的视线,她们两人也回过了头去,这时一个清秀少女走过去,恰好看中了这只小兔:“老板,这个多少钱?”

泥人师傅瞅了眼:“最后一只啦,便宜给你,三文吧。”

少女掏了钱,捏起小兔走了,我收回目光,却听吴挽挽忽的叫道:“等等!”

吴挽挽疾步走了过去,问老板:“捏这只小兔的泥还有么?”

说完直接倾身朝泥人师傅的手艺柜看去,还伸手拨了两下,而后她回头看向那个姑娘,笑道:“姑娘,我朋友也看中了这只泥人,你可否割爱转卖给我呢?”

我一愣,就要说话,唐采衣却伸手拉住我,微微摇头。

那边的少女也摇了摇头:“我也喜欢这小兔,不卖的。”

吴挽挽似温柔却不容拒绝的说道:“你花三文买的,我花三十文,如何?”

少女讶异的扬眉:“当真?”

吴挽挽灿然一笑,就要去掏钱,那少女却敛了神情,一脸鄙夷:“我呸,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唐采衣握在我前臂上的手顿时一僵,我挣开她的手,上前道:“挽挽,我没说要这只小……”

话音未落,却见吴挽挽忽的抓住那少女的手,一改方才的温婉可人,变了个人似的斥声道:“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泥人师傅惊站了起来,周边路人也纷纷止步,那少女露出一丝慌乱,腰板却挺得直了些,眼睛也瞪大:“我说你有臭钱了不起啊!”她回过头,“街坊们都来评评理,这东西是我先拿到手……”

“啪!”

吴挽挽抬手在她脸上落了一掌,少女难以置信的捂脸,吴挽挽柳眉倒竖,又要打她,我忙拦住她:“你在干什么!”唐采衣也急急上来帮忙。

混乱中,吴挽挽伸手夺来了那只泥人,却是将它扔在地上一脚碾得变形,滚上了尘迹。

少女被活活气哭,清秀的脸儿红彤彤的。

吴挽挽在我和唐采衣的拉扯中笑得妩媚多情,柔柔道:“有钱就是了不起,钱再臭也比你香,你能奈我何?”

她的眉毛高高挑起,盛气凌人的模样与当初砸钱在我脸上时一模一样,让人极不舒服。

我看向唐采衣,她双目戚辛的回望我,861

262 记事小册

ps:本来这卷想虐小三的,但毕竟不是写宅斗权谋的料,写着写着,不由自主就往猎奇方向发展了……唔,其实宅斗神马的,起点遍地都是,大家应该也看腻了吧,我就不掺这一脚啦~~~还是继续轰轰烈烈斗妖魔鬼怪吧!主次的话,本来打算这个单元只是个支线的,但是不知不觉就写了这么多章,真的很尽量在加快节奏了……但是这几章的内容没有一个地方是可以删掉的,要承上启下和过渡……然后,这一卷会有大量的神鬼走兽,可能会闯入异界吧,初九的体质会有一次大变(我这是让她朝赛亚小能人迈进啊简直。);修夷该去白元期混个名额了;被我雪藏了那么久的狐狸也该进化进化了。最后,这个月尽量每日三更,我要爆发!

将招人的告示贴在了布告栏上,我们在对面茶楼上凭栏而坐。

吴挽挽支着额,一直嘀咕脑袋昏沉,唐采衣陪着她,低声哄着,我靠在栏上,极目望着远处起伏的高山峰峦。

上次冰天雪地,且又隔着帷帽,所以我没太注意,但方才,吴挽挽发狠时身上隐然的一股戾气被我的神思清清楚楚的感应到了。

初见吴挽挽时,她给我的印象实在太差,明明有张温婉可人的脸,却养得一身刁蛮自大的脾气。如今才知道,她确实温婉可人,甚至因为是个寄人篱下的养女,她还有些怯弱自卑。就同我会被浊气反噬变得痴傻一样,她被戾气反噬了。天下只有两种人会被戾气反噬,一种是练了邪功邪术。走火入魔,还有一种,通俗点来讲,就是被妖魔鬼怪上身附体。

我应该松口气的,至少吴挽挽不是人格分裂。我这个巫师还能帮她一帮。可我却松不了,一两次的上身附体不可能被反噬,真正到了被反噬的程度……她跟我一样,都是短命鬼了。

心底有些不忍,我把转着茶盏,垂眸看向人来人往的布告栏。

这时巷口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混乱声。我回过头去,混乱声越来越响,紧跟着是沸天的怒骂,嘈杂中骤然响起一声长嘶的马鸣,我莫名一惊。扶栏站了起来。

“快抓住那匹疯马!”

“拦住它拦住它!别让它跑了!”

“我一定要把它给剁了!”

……

我迅疾走到一旁,扶着栏杆倾身投望,唐采衣急急走来:“初九你当心些!这儿不久前有两个江湖人斗殴,栏杆是新修的!”

话音一落,我便听到了清脆的木头张弛声,松手的同时,一股力道将我往后拉去。我踉跄后退,下意识就抓着唐采衣扶在我肩上的手。不由一愣,她极快抽走,转手托住我的手肘。

未待我去细想方才的触感。一匹熟悉的马儿被菜农们围赶着从热闹的街道里飞奔而出,褐色毛发,瘦骨嶙峋,背上鲜血淋漓,一柄猪肉刀竖插在马腹上,鲜血随着四蹄奔跑溅了一地。

我睁大眼睛:“小疯!”

马儿仰首。双目锐亮,冲我发出欢乐的鸣叫。就在这时,一支弩箭从对面的糖浆铺子里射了出来。

我心下大骇:“住手!”复又上前抓住栏杆。急凝神思,本该射穿小疯脖颈的弩箭偏转了走向,扎在了它的腿上。

小疯痛叫,跌冲在地,与此同时,我跟前的栏杆也啪的一声摧折。

“初九!”

唐采衣惊忙拉住我,结果同我一起摔了下去。

三楼于我不算高,唐采衣却是娇滴滴的闺门女子,电光石火间我抓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抱住给她当个肉垫,没想她看似清瘦,竟重成这样,我根本抱不动。

好在一个人影借着轻功急扑而来将她抱走,我则跌在了二楼的茶棚上,滚了两圈后才掉到地上。

几个好心路人上来扶我,耳边响起惊呼:“这姑娘不行了!”

“快去找大夫!”

我急忙抬头,唐采衣正慌张的从玉弓身上爬起来,玉弓被压得满口是血,已然昏迷。

唐采衣僵立在一旁,长风拂来,她衣袂飘举,日头下纤秀的身影渺浮得有些不太真切。

唐采衣和吴挽挽随众人一起送玉弓去了最近的医馆,我留在原地为小疯闯的祸善后。

吴府的人来得很快,六个大汉小心的举起小疯,小疯看着我,低低呜咽,我冲它挥手:“我待会儿就来看你。”

小疯闹的风波赔了我整整二十三两银子,孰真孰假已说不准了,有些人故意砸烂东西让我赔我也默默认下。好在大多都是瓜果蔬菜,若是它从瓷器灯市闹过来,恐怕我卖血割肉都赔不起了。

折腾了半日后,我跑去医馆,却听说她们都去吴府了。

出来时在门口撞见了厉诚,大块头无比担忧:“田掌柜,采衣受伤了没,重不重?”

我不悦的皱眉:“她没事,你怎么就不关心关心玉弓?”

他双目愕然惊忧:“玉弓也受伤了?”

我反应过来,也是,传遍大街小巷的是吴府的二少奶奶跌摔下楼,玉弓无名无姓的,能有几个人理。

我站在台阶上拍拍他结实的肩膀,语重心长:“玉弓待你可真好,她们把她接去吴府了,走吧,一起去看看。”

玉弓被安置在了吴府西厢,伤得很重,五脏六腑都被压出了血。

我们进去时几个大夫在全力救她,止血,施针,续药,接骨,灌汤……

厉诚焦虑的站在一旁,我在房内站了会儿,心绪有些乱,转身走出了房间。

来时没看到唐采衣,现在她正坐在院外,听到动静,抬眸朝我望了过来。

阳光淡白。如雪铺地,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下,双眸拂过焦虑担忧,还有一丝希望和痛苦,但转然归为宁静。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今天她扶着吴挽挽时,曾用悲戚的目光望过我,下一瞬却又退散无踪,敛的一干二净。

这双漂亮却无神的眼睛不是没有情绪的,相反,她泛起的波澜可以很强烈很复杂。可是平息得太快了。

我走过去坐下:“你身子怎么样,还好吧。”

“你呢,伤得重不重?”

我摇头:“我没事。”

她嗯了声,垂下眼睛,容色沉静。阳光落在她纤秀的脖颈上,如雪玉润。

我看向她交握搁在膝盖上的手,细润白皙,洁净的仿若透明,不由回想起今天茶楼上那股干巴巴的燥热触感。

我的手先被醋泡过,再被湖水泡过,论起柔软不会输给她这双泡茶的手。相反,作为巫师。我的手比常人更敏感警醒,绝不是我仓促之间感觉错了。可是她的这双手,横竖看上去都不可能干巴巴啊。

还有她的体重。我昨晚拖师父去睡觉都没这么累,她一个瘦娇娇的女人怎么可能比师父重那么多?还把身手不错的玉弓压得没了半条命,实在匪夷所思。

“初九,今日高处跌下,我的身子也有些不适,就先行别过了。”

胡思乱想之际。她忽的出声,我一愣:“这就走了?”

“嗯。”

她抬眸看着我。眸中又浮现了一缕波彩,我未能捕捉到便消失了。

她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后,落寞一笑,起身离开。

我一时有些莫名的怅然,托腮在院中小呆了一阵,树随风摆,花影重重,几线暖阳从树荫里头来,在我脸上调皮的晃动。

我将思绪疑虑又细细理了理后,也起身离开。

刚回到三重宅院,踏入芬芳菲庭便看见师父和花戏雪正在品茗对弈,看老头子眉开眼笑就知道他把狐狸给欺负惨了。

他们旁边坐着一个冰清露珠般的少女,穿着淡色牡丹纹的绿锦束腰绒裙,披了件月白的透薄外衫,眉宇舒朗英气,蹙眉转眸时却又比寻常女儿家更来的婉转柔媚。

吴家最小的女儿,吴诗诗。

一见到我她忙站起,大方有礼,款款而笑:“杨夫人。”

下棋的两个顿时一僵,我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磨磨牙齿:“胡说什么呢。”

师父的目光立即杀到,我觉得脖子和心尖都拔凉拔凉的,硬着头皮走了过去,语声轻松:“师父,下棋呢。”

他半眯起眼睛:“杨夫人?”

我头疼:“没有的事。”

他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杨夫人。”

我看向花戏雪,他支着下巴,玉指捏着棋子,漂亮的凤眸专注的望着棋局,清寒俊美,容色干净清澈,气度风华若似杏花拂弦。

我鼓起勇气叫他:“狐狸。”

他缓缓的抬眸看我,望了一眼后垂了回去,慵懒应声:“嗯。”

这样子还真是有些……

我想了想,沉声道:“狐狸,我是猪舌头鸭舌头,你要乐意,也可以当我是鸡屁股……”

他微微一怔,再抬起眼睛的时候目光变得幽深沉锐,周围的人必然是听不懂的,师父还伸手在我额上摸了摸:“烧了?”

我拿开他的手,静静的望着花戏雪,顿了半响,他绝美的唇角似笑非笑:“你要愿意,我能说什么?”

我眼睛一亮:“那一笔带过?”

凤眸落回棋盘,他淡淡道:“带吧。”

师父嚷嚷:“你们两个在玩什么把戏?”

我心情大好,笑眯眯的扯了扯他的胡子:“不告诉你!”

绕过棋盘就要往屋里去,却砰的一声撞上了一堵晶墙,我捂着脑袋:“师父!”

他叉着腰慢悠悠的回身,捋着胡子,不罢休的挑眉:“杨夫人?”

“行了!”我把脑袋扭到一边,“杨夫人就杨夫人,如果你不同意我嫁给他大不了我就不嫁,反正其他人我也不嫁,要么杨夫人,要么田姑娘!”

眼角余光瞅到他正皱眉瞪我,我深吸一口气,往后轻敲了几下晶墙:“好了师父,我要回屋画图谱,还有正事要忙呢。”

“你们俩私定终身了?”

“没有。”

“他没把你怎么怎么吧?”

“没有!”

他又阴阳怪气:“若是敢瞒我和他私下里乱来……”

我翻了个白眼,后脚跟踢了踢晶墙:“你快把阵法解了,我真的有事。”

一刻钟后我终于摆脱了叽里呱啦的师父,疲累的趴在了杨修夷的书房里。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我和他才两日未见,我却觉得像过了十天半个月那么久。

眼睛飘过高大整齐的书柜书架,全是史书经论,这些不是杨修夷的书,属于他的都摆在这阔大古朴的乌木书案上。

他的东西我一向不怎么碰的,以前是,在崇正郡里相濡以沫的那三个月也是。旁人看我和杨修夷亲密无间,可是我了解他的实在有些少,可能还没清婵多……相反,他却熟知我的每个喜好,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聊什么……

我看向面前调理有序的文案书册,恍然觉得它们也在静静的望着我,有双深亮却幽沉如静水的黑眸。

日光斜斜照进来,书房里暗香浮动,我抬手抽来一本小薄,是个记事小册。

落字遒劲却轻逸,俊秀却阳刚,笔锋流风回雪,气势万钧如霆,人如其字,字如其人。同我一样不爱一字一行的规整,我是散乱无度,错开间行胡乱涂鸦,弄得一纸狼藉。他是不理行线,写在纸页正中,每页都是寥寥数语。

我从中间开翻,四个孤鸿大字:“克己最难。”

隔页:“周氏文集书墨称手,可备几套。”

再翻一页,我微微一愣:“初九,初九,初九。”

继续往下:“时日闲散,懒于多记,无趣之极。”

“君子当扶人之危,白人之冤,周人之急。”

“江秋偶遇一白发老翁,眼界高广,谈笑雅趣,初九应会喜欢。”

“江阔云低,春风作序,然独行无趣。”

“与多疑人共事,事必不成。”

“其人粗庸愚昧,只堪付之一笑。”

“再回宣城,人音消散,愤恨悲凉,误尽一生。”

“初九。”

“谋人谋事最忌奸字,他既不听,又何须多言。”

“酒逢知己,酣然大醉,依稀人面入梦。”

“承君一诺。”

“初九,初九,初九,初九,初九。”

“胸怀广大,须从平淡二字用功。”

“人事音书漫寂寥。”

“初九,你在否?”

“月色尚可,心绪寻常。”

……

我一页一页翻着,品读着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孤冷清寒,不知不觉双目湿润,苦涩与甘甜在心中静默涌动。

这样的记事小册师公也有,一日我见到,问他为什么要记,他说人活太长,大事该记,琐事更该记,日后回味起来妙趣无穷。可是我不知道杨修夷也有这样的习惯,应也是师公教的吧。

指尖从那几个初九上面滑过,回想这荏苒半世,我们平白消磨了许多时光。我此生所剩浮生余日无多,我绝不能再浪费和他相处的日子了。可是我死后的那一段时日,他会怎么办,他寂寞清冷的这么令人心酸疼痛。

我微微侧眸,虚望着地上被婆娑树影碎乱斜入的夕阳,像抹了一层娟娟静好的水光胭脂。

我执笔在末一页落下笔端:两情深许,细水长流,等我来世,861

263 尸群屠城

用晚饭时,杨修夷派人回来说明日再回,我拉着那名寡言少语的剑客深问他究竟在忙什么,剑客死活不肯说,反复只道:“姑娘无需担心,早些睡吧。”

我确实没怎么担心他,可是我想他。

欲偷偷跟踪剑客前去,结果他轻功着实好,几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淡月爬上了漆黑的夜幕,斜斜照着,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刚压下对杨修夷的思念,这几日发生的一串事情又冒了出来。

师父,花戏雪,厉诚,玉弓,吴挽挽,最后画面停在了唐采衣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上。

还让不让人睡了!

我烦躁的抱着被子翻身,无意中左手碰到右手,脑中骤然闪过唐采衣的纤纤素手,一个剧烈的,不受控制的寒颤登时教偌大的床榻猛的一晃。

我坐了起来,在床头靠了半响,心里隐然一股不安,心跳紊乱。

最后我起身穿衣,借着夜色翻了出去,摸进了吴洛的内宅,挪动冻僵的身子爬上屋顶。

来得正巧,里面恰有人音,我猫到角落揭开一片玉瓦,不禁佩服自己真会挑角度,将屋里的摆设一览无遗。

修长玉立,眉宇绝世的蓝衣男子正是那一眼便好看的让我心魂颤抖的吴洛。

唐采衣侧坐在月牙凳上,云色轻绡的披帛委地长拖,她呆滞麻木的虚望着前方,两人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冷战。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唐采衣终于出声了:“你可以纳妾,我从未拦过你。”

吴洛神情微恸,落寞伧然的看着她:“你还想着让我纳妾?”

唐采衣没有说话。吴洛猛的上前,就要握住她的胳膊,却在前一瞬被唐采衣起身躲开。

吴洛大怒,月朗风清,如雪似玉的俊容即便大怒也好看的很:“你我是夫妻。夫妻敦伦有何不可?你夜夜拒我,难道这辈子都不让我碰了么!”

我缓了几秒,想起敦伦似乎是房事的意思,就在这几秒里,唐采衣抬腿朝外走去,吴洛疾步追上。唐采衣猛的回头推他:“够了!”

她的双眸刹那汹涌痛恨,斥满不甘:“你若实在忍受不住,大可休了我!”

这一声暴喝将我差点吓得掉下去,更遑论吴洛。

唐采衣回身开门,站在门口。夜风微凉,她衣衫随风翩飞,错金的雕花长窗将她身影拉的变形,她背脊高挺,目光像杂乱无序的皮影墨画,错乱纷繁。

吴洛怔在房中,干净秀致的俊美脸庞滑过震然,错愕。最后似冰湖上漂浮的霜层,间疏着翻动的湖水,冷。却不凝。

他抬起头,目光萧索如秋,望着门口的清瘦女子,语声极轻:“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我?”

我一愣,难道唐采衣知道了他和吴挽挽的事?

我下意识去摸右腕上的红绳,整座吴府被我设了听月窃灵阵。有任何异物鬼怪闯入我都能第一时间感知。这一堆子的事,都得找到那个罪魁祸首的妖孽才解释得清。

唐采衣静默着。一声不吭。

吴洛在她身后无声冷笑,举步离开。冷冷的擦过她的肩膀走下台阶,忽的停下,背对着她:“我不会纳妾,也不会休你”

“……我从未想过你会亲口让我休了你,你若做不到我们的承诺,你的那份我一起履行。”顿了顿,“谁叫我们是夫妻。”

唐采衣身子轻晃,暗沉的双眸痛惜的望着他,吴洛转身进了偏房,唐采衣静立了许久,回身进屋。

我匍匐着往里面挪了挪,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大晚上的跑过来听墙角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冥冥中就是有什么东西在驱使我过来。

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我似曾有过,只是不太明朗。

但事实证明,我遵循这种感觉是可行的,因为不多时,我便震惊的捂住了嘴巴。

唐采衣进屋,背手反压在门后,自嘲般的低低一笑,举步朝墨绿苏荷的轻纱屏风后走去。

我随她换了个地方揭瓦,她将浇着中天露汁的花灯挂在屏风上,清亮蓝光照彻,底下是座精致典雅的檀木梳妆台。

她在镜前坐下,抬手打乱发髻,一下一下梳着,而后起身脱衣。

她的衣着向来雍容华贵,端正大方,无一不累着金丝,缀着珠玉。

但当她将衣衫一层一层脱尽后,我才晓得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不是讽刺,而是如实以述,甚至称其败絮都有些太过客气了……

当她脱得只剩肚兜时,我便觉得隐隐不妙,她又一勾手,将肚兜丝带解开,我睁大了眼睛,差点没有惊呼出声——

我这辈子最惨烈的噩梦,最难以忘怀的一幕!

是君琦揭开她的衣裳,将空洞洞的胸腔暴露在我跟前的那一刹那!

是她将我扔入湖底,诡艳狡黠的那一缕笑!

行尸咒!

这种阴邪的阵法竟会出现在这个风娇水媚,文秀清丽的吴家二夫人身上?!

可不止于此!

铜镜里的她,胸腔里塞满了石块……

强烈的骇意像无孔不入的水,将我刹那淹没,近乎窒息。

她将胸前晶墙封印解开,将石块一一拿出来,麻木的眼神有丝漠然,又有丝自怜自艾的心痛,中天露的光在她身上落了层莹茫的朦胧,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没能忍住,也不打算去敲门和她明试暗探,我直接扒开了房上玉瓦不告而入。

跳进去时,屋内被我带起了一阵疾风,她大惊失措,躲闪不已。

我从地上爬起,她怔在那里,娇容渐渐狂怒,双眸圆睁。

为了缓解尴尬。也为了不再看到这具可怖的皮囊,我偏头,故作轻松的一笑:“冷不冷,穿件衣裳再说话?”

夜风在窗外呜咽,屋内有清凉的木兰香气。我在珠帘后的月桌旁落座,等了片刻,衣衫单薄的唐采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下盘不及君琦沉稳,没有石块填充,她走的极轻极飘,像随时都要飞起来一般。

到我跟前时。她跟她胸腔一样空洞深霾的双眸浮现了几缕斑斑哀痛,但没能留住多久:“本来我便打算找你,只是未做好准备……你自己撞见了也好,只是这样闯进别人的卧室,未免太与礼不合了。”

我吐吐舌头:“对不起。”

她看向窗外。寒风扯乱了树叶,带着碎花一起旋转呼啸:“你是巫师,应该知道我身上的咒法了,它会让我的魂魄飞散,只留一缕游丝,这游丝连做个蝼蚁都没资格……”

“是谁给你施的行尸咒?”

她扯了扯嘴角:“我自己。”

我一凛:“为什么?”

“德胜城被尸群围城,此事你该听说过的。”

“嗯。”我点头,“可是过去很久了。”

她眸色微凝。声音清清婉婉:“沧州九龙渊绵延广伏,东接鹤山,北临柳州。南边一片广袤荒原,而西北,毗邻的正是德胜城。”

“啊?”

她续道:“德胜城之下亦有地火,不如鹤山之烈,且分布极散,数十年前一场地动。地火变烈,一股极强的恶臭自接近东南九龙渊的白衣林里而出。在最南边还出现了一道细长的地缝,且渐渐变广变深。下有烈火熊熊,明明灭灭里不时传出凄厉哭喊。”

“最先出现问题的是德胜城南郊的一座小村,三十来户人家尽数变为了行尸,见活人生物就咬,没被咬死的会加入他们。渐渐行尸越来越多,遍布荒郊野外,直逼主城。”

我说:“这些我隐约知道,但是跟你的行尸咒有何关联?”

她轻轻的笑起来,笑意惨淡:“我父母便死在了那场浩劫里,是义父将我救下的。”

她转眸看着我,眸色凄然,像雪夜里黑恻恻的树影:“那时行尸数目达二三十万,非但杀不完,更有生生不息之态……”

我大惊:“生生不息?!”

“你若砍去了它的脑袋,它滚到了其它尸首脚边,便直接黏在了它们脚上……”

一阵毛骨悚然,我惊骇道:“那是怎么消灭它们的?”

“几个高人指引并帮助我们在德胜城大牢底下耗费七个月修筑了鬼鸣殿,许多烈士壮汉以自己为食饵将一批一批的行尸引去阵法里,才算化解了这场危机……”

这着实骇人听闻,我愣愣的看着她,她淡淡道:“十年前,义父同一位高人喝酒时知道,那些行尸并未死绝。前辈们本想将他们烧死在鬼鸣殿下,可万万没料到这些行尸竟有遁地刨土之能,他们朝四面八方挖去,每条路都挖到了陆地上,前辈们追去,却一只行尸都未见到,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义父闻之大骇,唯恐行尸再度危害人间,遂前去寻找真相,至此人间蒸发,到我嫁入吴府都没有露面……”她抬手轻按在自己的锁骨上,“直到去年,我收到他的音讯,要我前去帮忙,并附有一张咒法。”

“行尸咒?”

“是,只有行尸才能混入尸群不被它们所吃。”

她捻起一簇头发,溜滑如缎,轻搓两下却有一层淡淡的墨渍留在她的纤长指尖。

我问:“在哪?你们真的找到了它们?”

她垂下头,痛苦道:“我记不住了,义父临死前封住了我的神思,我只记得他要我撑下去,他说会有人来除去这些行尸并要我求他助我往生……这些行尸藏在哪儿,义父死在哪儿,中间发生了什么我全记不住了!”

我握住她的手:“采衣……”

她抬眸,情绪激动:“初九,义父说的这人是杨公子,对不对?”

我微愣,并不确定。

她漂亮的眉目紧蹙成一团,分明该是凄婉娇怜的神情,却变成极不协调的狰狞凶戾:“可是我不敢说,我怕二郎知道!我怕他知道我变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反握住我的手,空荡虚无的双眸望着我,“初九,你是天下一等一的巫师,你也能帮我往生的,是不是?”

行尸咒属于护身阵,可防世间绝大数困阵和杀人阵,古时多用在奴隶和俘虏身上,用来破阵,当探路石,当盾牌……像她这样,为了混入尸群而对自己施下行尸咒,我到底该说她值还是不值。

我不知该不该将真相告诉她,说了会让她绝望,不说,给她一缕虚假的希望又有什么意思。

顿了良久,我终究还是艰难的说了出来:“往生的意思,是帮死人往生,你现在虽然……”我本想说苟延残喘,想想不太合适,干脆掠过,“……但你终究是个活人,行尸咒是极邪佞的阵法,意味着你一旦死掉,你的魂魄会随这具身体一起透明消失,化为凡尘烟火……”

她身子猛的一晃,双目绝望:“所以,我的宿命……”

我难过的看着她:“灰飞烟灭。”

ps:一时兴起,在222章下面加了个恶趣味的小剧场~有兴趣的亲可以回去看看~~~I861

264 妖中色鬼

我尽量委婉,却仍将话说绝了。

临走前我同她说,虽然不能帮她入轮回,但我可以助她此生长命百岁,陪吴洛白头偕老。

她一言不发,我闷头走了。

此后三日,听说她一直闷在房中,我想去看她,但不知可以说些什么,或者说又怕自己给她浇上一桶冰水,想想便忍住了。

玉弓仍在昏迷,厉诚寸步不离的守着,我每日去他们那儿呆上半个时辰,余下的时间去照料小疯。

期间杨修夷回来两趟,都与我错开了,不免觉得惋惜,吴挽挽宽慰我,说两情久长何必争一朝一夕。

我给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皮笑肉不笑,没有说话。

吴挽挽可以是这个世上最懂我的人,但我却不能把她短命的事告诉她,意外的死亡总比宣判了死刑,一日一日提心吊胆,磨着的好。

倒是她的身子,我几日观察打听了发现,仍是和唐采衣有关。

吴挽挽体质世间罕见,极容易被妖魔附身,出生时她家人找高人算过命,在她身上下了层护身罡气萌妻。可惜唐采衣去年施了阴气极重的行尸咒,一来二次的接触便将这层罡气破掉了。这短短一年的功夫,吴挽挽应被许多妖鬼附过身,其中一个怕是个妖中色鬼,还是个对吴洛念念不忘的色鬼。

我可以让师父再给吴挽挽施个护身罡气,但吴挽挽就得远离唐采衣了,看她们感情交好,我有些于心不忍,所以还在想一个稳妥的护身阵法。

不过想不想得出是一回事。暂时是不会实施的,否则那色鬼不来了,我捉谁去。

这日晚饭,大约看出我这几日的心事重重,师父一个劲的问我。我将丫鬟们遣走后,把这些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听完后师父觉得唏嘘,大叹悲凉可惜。花戏雪继续啃他的骨头,他一只狐狸确实很难对人类产生什么共情。

入睡前,小短腿又爬到我的床上,花戏雪有洁癖。把这只短腿狐狸洗的又香又干净。我像昨晚一样把它捞进了被窝里抱着,睡着正香,被它的尾巴扫到脸上,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抬手揉揉鼻子,发现腕上红绳不见了。挂在小短腿的爪子上,正微微泛着红光,我刹那困意全无,来了!赶紧披了件外衫,抓起小斜包就往外跑。

神思追到吴府的石苑桃林时,我脚步一顿,玉立在疏影横斜的桃树林里的高挑男子,是杨修夷。

抬腕望了眼红绳。红光还不算强,那色鬼应该还没上吴挽挽的身,我便挑了个地方藏了起来。

凛冽寒风吹得我瑟瑟发抖。却吹得他风姿神秀,桃瓣从他月色长衣旁错过,像尘埃拂过境水般绝美。

乌玉墨发轻舞,借着月光时浓时淡,周边夜色寂静,他支颚沉思。姿态高雅,清贵俊美。灼光逼月,不可方物。

短暂的怦然心动后。我收起花痴,就要出去问他大半夜的不回来找我,立在这里摆姿态给谁看时,两抹身影走近,我赶紧缩了回去。

秀颀温润的白衣男子是邓和,轻声道:“少爷,如何了。”

杨修夷沉声道:“地方错了,他给的星序少了两位,得重新排演一遍。”

“那阵法……”

“暂时不变。”

邓和恭敬垂首:“是。”

杨修夷静望了一会儿,看向另一个男子,正是每日给我传话的那位剑客。

剑客颌首道:“姑娘睡着了,仍是不满。”

“说什么了没?”

剑客顿了顿:“她说要你去死。”

杨修夷皱眉,而后冷冷一哼,极为臭屁却清冷的说道:“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

我磨牙。

“你仔细点,她狡猾的很,你别被她跟上了。”

“是。”

杨修夷转身离开,带起的衣袍在月色下一片雪亮,风华无双。

我咬咬唇,跟了上去。

月清如泉,花瓣纷洒,幽美纯净。

他们在一处树影纷缭的高坡上停下,某个角落隐约可见一道泛着金绚流光的晶墙浮在他们面前。

杨修夷始终静如冻湖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悦,我好奇的探探脑袋,却见那剑客趴在了地上,从一个角落里爬了进去。

透明晶墙的另一边没有出现他,看上去就像半截人似的,尤为怪异。

他钻进去后,邓和趴下,再风采极佳的温润公子这么趴着也是风采全无,而且大约是洞口太小,他把自己缩得很紧。

我一愣,再看向杨修夷,福至心灵般的想通了一切,忽的就想哈哈大笑。

难怪这么防着我,也难怪我老跟他错开!这家伙!

我悄声清清嗓子,打算等他爬到一半的时候唱支山歌给郎听。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一声惨叫,我一愣,小短腿!

紧接着是花戏雪的怒吼:“阿呆!”

我回过头去,远处石苑桃林里,花戏雪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半跪在地,为浑身鲜红的小短腿止血。他面前的吴挽挽脸色苍白,半撑着地面,眉间那颗我亲手点的朱砂若隐若现,渐渐鲜艳如血。

我眼睛一亮,成了!

赶紧翻下土坡,绕开他们,循着神思追去。

短时间内那女色鬼的修为得减去大半,轻功也是用不了了,我得抓紧时间捉到她!

但我真是太高估自己了,她就算修为减去了大半,速度也是远胜我的。

这秒那团红影就在我十丈前,下一秒已经蹿到了二十丈外。

路过宅院时,一声马鸣长啸而起,趵趵马蹄声奔来,到我跟前后蹲趴了下去。

我一愣:“小疯,你可以么?”

它轻声咕咕,温和的望着我。

我翻身趴在它背上,将泡过月萝湘露,缠成玲珑结的吴挽挽的头发递到它鼻子下,而后搂住它的脖子,它飞快的朝前追去。

马蹄声惊醒许多人,诸多丫鬟仆从披衣出来张望。

快到吴府大门时,身后风声掠来,我的腰间一紧,一双炙热的大掌将我搂住,并抱离马背。

四周响起惊呼,来人带着我凌空旋身,我只来得及看见月色白衣蹁跹如蝶,再下一瞬便稳当的坐在了仍在奔跑的马背上,被困在了他和马缰中间。

发生的太快,落下时四周的惊呼才响了一半,小疯渐渐停下,杨修夷却猛的一扯马缰,清越喝道:“驾!”

滚烫的胸膛贴着我,861

265 噩梦重现

在我十二岁时,有一件特别羞于承认的事,我甚至将它当做罪恶感,每每看到师父都觉得愧疚难当,这件事就是想和杨修夷共乘一骑。

那时我心智开窍不久,一日下山卖晒干的药草给山脚村民,恰好一家阿婶在做糯米糖龟,热情的留我,我便干巴巴等着。

等到暮色四合,星夜辽阔,阿婶包了糖龟塞到我怀里,我将将往山上走去,刚走出杏花林时,身后马蹄趵趵,杨修夷带着四个随从乘风踏月而归。

我回眸的那一瞬,便觉得心神为之激荡。

那夜月清风和,千里银白,杏花浩浩如雨,肤色如雪的紫衣少年驾马驰骋,意气风发。到我跟前时,吁的一声,骏马人立而起,他身姿端挺如竹,斜飞入鬓的长眉一挑,含笑望我,唇角讥讽上扬,潇洒的好看。

那时我审美并不健全,不懂欣赏他一天月色下的绝色眉宇,却为他的风姿所惊艳,为他的风华所摄魂,为他的风采所颠倒。

风猎猎而来,清香四溢,花瓣扰乱了我的视线,他哂道:“这么晚了才回去,就不怕小玉揍你?你若肯求我,本师尊考虑拎你一程。”

我人生的第一次狗腿就没出息的给了他,我愣愣道:“好,我求你。”

自那之后,我心心念念着他的马上英姿,师父问我为什么成日魂不守舍,我说想要看人骑马,他老人家当即为我露了一手,结果我对杨修夷越发的心心念念。

不过那时年幼痴傻,记不得多久。后来跟他在一起了也没想起这回事。

今夜算是误打误撞,我开心的抓着他的胳膊,往他怀里靠去,长街人影寥寥,我们狂奔的马蹄声清脆有力。他策马控缰的本事绝对高过师父,至少我的屁股没被癫成六瓣。

德胜城不设城墙,一路无言,我们追至城外,皓白月色将漫山遍野披了层清美朦光,云霄上夜鸟激越飞过。鸣声锐利。

神思渐渐摸寻不到红影的踪迹了,我摸出状似凤尾钗的九宫尺,指向东边清野:“在那!”

马头掉转,追逐途中,我胸口蓦然一钝。忙道:“停下!”

杨修夷当即勒马:“怎么了。”

我双眉紧蹙,摸着心口,神思清澈空灵,但胸口的沉闷之感让我快透不过气。

我极轻道:“感觉不太对。”

他的手横过我肩膀握着我的手:“胸口压抑?”

我抬眸望向前方一棵年岁上百的老榆树,莫名的想法冒了出来:“杨修夷,我想上去。”

他搂着我纵身跃起,我攀着他的腰肢,足尖点在树梢上。摇摇晃晃。

长风横过青萍,四方八野尽收眼底,夜雾时而像燃着墨色的云澜。时而像莹然洒落的露珠。我们立于高空中,如若不是杨修夷的滚滚热流,我可能就此被寒风吹做一座冰雕了。

安静良久,他出声:“初九?”

“嗯。”

“还闷么?”

我后靠着他的胸膛,喃喃道:“杨修夷,我像来过这里。也是这么俯瞰着……”

“什么时候?”

“并不遥远。”我皱眉,“我确定我来过。那边应该有座竹楼,叫安风阁。门口有副不太工整的对联,上阕有月,有酒,下阕有个天地……快带我去看看!”

他沉吟道:“风露枕月,且把酒盏对天聊。丹青不老,涂画天地千世传。”

“你也见过?”

黑眸浮起疑惑:“初九,你仔细想想什么时候来过?”

“好,我仔细想想……”

我看向远云天幕,幽幽浮空中像有双勾魂的眼睛在九天之上窥视我,狞笑着,杀意肃然。

转瞬,我的脑中掀起万丈寒水,沉沉的压了下来,将我瞬间吞没。

身子一颤,我恻然道:“杨修夷,我想握着你的手……”

大掌立即覆来,他低头在我额上一吻,语声轻柔:“我在这,别怕。”

温热的掌心抱拢着我,我捏住他的大拇指,而后闭上眼睛。

思绪渐浮渐沉,一细白光骤亮,像炸开的烟花般刹那刺目,强光平息后光影渐暗,剥漆般从周野落下,只留细碎的余光。

余光中,四周沉闷压郁,浮动着青黑的湖水,我站在水中,茫然的望着眼前的女子。

她四肢被沉重的铁链捆锁,身子臃肿,惨白如石灰的肌肤上斑斑点点,被水泡得像是会随时炸开。

她已经死了,双目圆睁,神情狰狞,难辨容颜,睁突的眸中布满恐惧,绝望,寒冷。

我蓦然心悸,转身离开,像阵清逸的风般漂向了水面,浮上了空中,轻如云烟,无影无踪。

正是细雨脉脉时,岸边无数清丽佳人执伞缓步踱行,一群年轻俊朗的公子嬉笑着打闹而过,一个稚嫩的男子笑得灿烂:“赵小姐!我大哥看上你了!”

我好奇的看着他们,忽的一阵剧痛震得我神魂欲碎,一股极强的引力袭来,我沉浮空中无所凭借,被狠狠的扯拽了过去。

山河城镇骤然疾驰,云霞于身边狂乱翻卷,眼前画影急颤,谁家的炊烟,谁牧的牛群,谁吹的笛音,谁撑的青舟?

最后我跌在一座巍峨高耸的山峰上,一个身着巫袍,轩昂矍铄的中年男子迎风跪在远处山脚,一旁立着一位螓首娥眉,秀色如月的年轻女子。

女子手中捏着竹埙,曲调苍然肃穆,沉如石鼎,空如钟鸣,豁有天地开阖清扬之意,凌有四野扶摇乘风之境。

我飘向山峦高处俯瞰,山涧极旷,翠林伏叠如海,一潭千顷湖水宛似天地铺就的明镜,映着山色,水光一片澄澈。

远处有辽阔的平野湿地,一个老汉在一座雅致的竹屋前喝的酩酊大醉,正提笔作画,模样疏狂。

我就要去看看他在画什么时,女子吹奏的曲乐忽的升至激昂处时,一阵水色般的气旋平地而起,宛如长风,掠向四面,我被卷了下去,沉沉落在青莲般的阵法里。

随着我的跌落,阵法盈起皓然清光,中年男子神色一凝,眉宇欣喜,唱了一段模糊的巫词。

我被阵法困住无法抽身,他却还在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天光由晴岚转为暮色暗影,他总算结束了长篇累牍,冲我行巫师大礼,而后轻吟:“砚徵冒犯,请上仙宽恕则个。”

我仍飘在阵法里,他眉目庄重,隐然一股悲悯:“此间陡生灾难,蒙上仙不弃,还望……”

就在这时,青莲阵法外一股清气飘然而至,我抬起头,四只云鹤悠然飞来,拥着一团紫色绛云,苍老的笑声传来:“砚徵,你招的究竟是我还是这阵法里的……咦,这是什么,神魄?残灵?仙魂?”

中年男子一愣,那紫气落在我身侧,似在打量我,片刻后,他对那中年男子道:“知道你爱念叨废话,我特意来晚些,看来你这阵法挺抢手,就让她帮你吧。”顿了顿,“你这义女灵根慧骨极佳,如此被你害掉,可惜可惜。”

语毕,不闻中年男子的苦求,翩然随风而去。

我发觉阵法破开,便也抽身离去。却有一股极闷的感觉袭来,耳边响起靡音哭泣,一只蓝光魔爪将我揪回了青黑湖底。

四周全是水,压得我痛苦难熬,周身因窒息而剧烈颤抖,张开嘴巴,满口满口的湖底冰泉灌入进来,我的肺泡里有东西溢出,是一线稀薄的血沫。

难受的感觉让我冻僵的四肢终于恢复气力,我死命挣扎,妄图挣脱一切,耳边传来一声清冽急促的叫唤:“初九!”

谁在叫我?

我慌乱的呜咽急颤,一双大手摁住我的双臂:“初九!”

苦闷沉痛之感将我压死在水里,永不得脱身,我抵死挣扎,徒劳无功的乱跳。

“初九,醒醒!睁开眼睛!”

我拼命推攘,疯了似得扭动身子,妄图将身上的所有束缚摆脱睁开。

“初九!”

……

柔软的双唇贴在我唇上,淡雅的香气从唇中涌来,灌入我口中,我顺势抓着他,贪婪的大口大口的吸着。

神思灵台渐渐清明,我不愿睁开眼睛,揪着他的衣襟,趴在他胸口嚎啕大哭。

ps:呃,文里的设定,只有神仙可以幻化无形,修夷说到底还是*凡胎,所以那个洞他还是得钻的,不想被初九看到……嗯,很正常,他傲娇嘛,至于缩骨,呃,文中不存在这种东西……但咱文里可以无限断骨呀,你要看么,初九,来,表演一段~!(初九:(╯‵□′)╯︵┻━┻,后妈啊!)I861

266 初月出云

ps:三更!!!有没有人表扬我?!

世间任何灵体皆附在器皿上而生,对我而言,我的这具身体就是我的器皿,身体一旦毁灭,我便同剑身被毁的剑灵那样,形神俱灭。

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被紫君腰斩后没有直接灰飞烟灭,能被姑姑以重光不息咒重新唤回。如今我亦不晓得为什么我可以脱离肉身那么久,从遥远的安生湖底飘过千山万水来到德胜城。

回忆当初,我从安生湖底出来恢复神智后,最先做到的梦便是我的灵从何来。也许我不止一次脱离过肉身,亡魂殿,冠隐村,禹邢山……去到这几个地方的胸痛沉闷之感,是否因为我残灵脱体时去过?可我什么时候离开的肉身,又去那边做什么?

我真痛恨我的浊气,我的混沌的记忆。

重光不息咒的另一个好处就是眼眶不会肿太久,所以我一直哭,将杨修夷的衣襟打湿的厉害,考虑要不要把鼻涕也蹭上去的时候,他摸出手绢捏住了我的鼻头。

我抽噎着乱擦,抬头哽咽道:“把你哭慌了没。”

他反问我:“你哭够了没?”

“还,还有点想哭。”

“那继续。”说着将我拥了回去,清柔道,“没眼泪了可以先喝口水,这里的空气很干净。”

我点头,难过的埋在他怀里:“杨修夷,我好久没有这么大哭了,最后一次是大哥离开的那天。”

“……不算久吧,才几天。”

想起大哥眼泪又夺眶而出,我轻踢他:“我很难受的。”

他在我发上吻了吻:“嗯。很勇敢,确实很久。”

“再哄哄我。”

“以后来我这哭,让我抱着你。”

“还要。”

他顿了顿:“别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我会心疼的。”

心下一暖,我止不住唇角上扬。轻道:“继续。”

“想不出了。”

“嗯~~~”

他沉默一阵:“你的腰很瘦。”

我破涕为笑:“嘻嘻,继续。”

“嗯,我想想。”

……

今夜是来追那女妖的,结果我们依偎在了树下消耗掉大半时光,我一向丢三落四,没想杨修夷也将这事给忘了。

折腾得又困又乏。我趴在他胸口沉沉欲睡,他双指在唇中吹了声马哨,结果六只妖怪赶在小疯之前杀气腾腾的冲了过来。

其中一只身上泛着淡淡的红光,正是被我用千里竹,含樱藤和太海霜水调和的并封印在吴挽挽眉间朱砂上的锁妖劫。

这女色鬼。我没去找她算账,她反而还主动跑了过来。

我和杨修夷还保持着抬头观望的姿势,她尖手一指:“就是这女子害苦了我!今日一定要将她给修理了!”

她本相很漂亮,不是那种尖尖瓜子脸蛋儿含水蕴雾的传统美人,脸盘圆圆的,像饱满的湿润珍珠,眉开眼大,鼻梁不挺。给长相添了份温婉。

身旁五人都是女子,全是圆润如玉的模样,皆穿着浅粉色长衫。像含苞欲放,似绽未绽的春杏。

我疑惑的看向杨修夷,还未说话,他便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妖。”

“哇!这个男子好俊俏哪!”

转目过去,说话的妖精衣袂如风,足尖点在树梢上。一派雅然风姿:“素龄,这就是你说的那只鲜肉?果然跟吴洛有的一拼!”

身上泛着红光的妖精摇头。妩媚带笑的打量着杨修夷,把玩着胸前软发:“那鲜肉是只晶元大损的紫眸雪狐。这俊美的儿郎是人是狐你看不清么?”

又一只妖精道:“嘻嘻,那最近姐妹们可有福气了,一下多了两个绝世美男,可不用轮流去找那吴洛寻欢了。”

我乍舌,原来这女色鬼不止一只,还是六只,可怜的吴洛啊……

不对!我精神一抖,她们这是当着我的面调戏我男人!

我当即怒道:“你打什么注意呢!有你什么事!”

回头看向杨修夷,人家在讨论他,他却神色严峻,眉头轻拧,沐浴在月色下,支着下巴作沉思状。

那妖精说道:“既然到了我们的地盘,就先把这女子给料理了,再绑了这俊郎!”

语毕,手中蕴出一把模样怪异的棍杖,顶端绞如旋木,棍上有清亮的金缕交墨长纹,她比了个脆声的招式,一道粉色光矢刹那直逼我的面门。

在她说要料理我的时候,我恰好气呼呼的对杨修夷说:“你助我,但不准动手!”

他挑眉:“你应付的过来?”

“有你在,我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他眸中欣然,当即在我眉心亲了口:“嗯,没有什么是我办不到的。”

说话的功夫,那道粉光被一心两用的他须臾间消去,在六只妖怪短暂的惊愣中,我冲了上去。

又一道光矢扑来,长练如虹,脆如铃鸣。

不待我反应过来,身子便骤然一轻,被强劲的力道往一旁扯去,轻巧的避开了。

紧跟着身后响起龙吟啸声,杨修夷的星玥带着如雪银光侧转飞来,我伸臂接住的同时,往后退开一步,摆了十八最帅也最实用的一招起招式。

“初九,东南西北表地,八卦阵位表天,你念。”

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艮山!”

话音刚落,身子便凌空而起,溶溶月色下,星玥华光流彩,我朝最近的一只妖精冲去。

其余妖精旋即冲来,周边叮当乱响,忽而我身子一沉,略略下移,砰的一声,粉色光矢击中了我想要攻击的第一个目标。

杨修夷道:“正南,坎水,巽风。”

“好!”

紧跟着身子便朝正南而去,落地时我踩在树干上,借力被他移回空中。

避开两道光矢的同时,我手腕一扬,星玥银光急闪,割裂了一只妖精的胳膊,淡淡的腥味扑鼻而来。

在她反攻时,我的身子蓦然朝东南移去,左手摸出斜包里的银盘石粉一挥,尖锐的吸气声顿时响起。

我立马道:“西南!”

身子一沉,落回地上,我大口喘气。

一只妖精怒道:“初月出云!”

语毕,她一手弯臂扬起,一手执棍朝前,扬起的那只手轻柔的像是舞筝拂弦,其余几人纷纷做出一样的姿势。

寒风呼啸刮来,掀动起我的层层衣袂。玉宇强光如似无边月色,将整座旷野笼盖。

这几只妖精的修为竟这么高。

我抬手遮在面前,被刺的睁不开眼睛,忽的肩膀一疼,一道光矢将我穿透,剧痛让我情不自禁的猛咳了出来,满嘴腥甜。

再下一瞬便被杨修夷搂住,他边带我侧身避开耳边清脆的光矢铮鸣之声,边用一条白绫缠住我的眼睛。

他将我带到了一旁,一层瑞气晶墙将我抱拢,他抽身离开,我忙拉住他:“让我来!”

他扯开我的手:“这些不是寻常妖物,以后捡些其他的给你练手。”

“哼!”

我别开脑袋。

“听话。”

顿了顿,他俯身下来在我的鼻子上亲了一口。

大约觉得不对劲,伸手在我脸上摸了摸,最后捧住我的脸颊在额上亲下。

我噗嗤一笑:“傻子。”

于是轻吻变成了一记手骨。

他一走我便听到了极清的长剑吟声,如琴弦一颤,冰层一震。

我坐在阵法里,即便缠着白绫,却仍能感觉眼前强光耀目。朦胧视线里,他惊鸿一过的身影就像跑到一池被风吹皱的湖面旁临波照影一般,粼粼缭乱。

我手指轻抚着星玥,这是师公赠他,他挚爱的匕首。刀刃冰凉,刀把上镶嵌着上古珠玉,轮廓精致鲜明,手感极妙。我心里浮起许多思绪,苦涩甘甜一一滚过,最后弯唇一笑,情不自禁的喊了出来:“杨修夷,我好喜欢你!”I861

267 不曾忘过

“杨修夷,我好喜欢你!”

吼完我便笑了。

我这一世记忆很短,而且经常意识不清,可我再紊乱,再浑浊,我都能在脑中隐约看到杨修夷的模糊轮廓,肤色晶润雪白,嘴唇殷红,眉目如画,双眸沉如深水,亮如星辰。

我一直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不知不觉便如同月家的诅咒一样,涌动进我的血脉骨髓,不可自拔。

我不止一次同他说我不记得第一次和他见面的场景了,但其实我不曾忘过。

那时师父牵着我,从漠北行到穹州,我们乘一叶轻舟小楫,在江阔云低处徐步上岸,穿过杏花桂林,他抬手指向远处高入云海的大山:“九儿,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得独自一人一步一步的走上去。”

我点头:“好。”

于是我便一步一步而上。

走了三天三夜,大路渐渐上斜,清寒浓雾中有许多花香。

花香尽头,一地落英,满目浮云,一座千丈石阶赫然耸立。

我提起小布裙开始往上爬,爬完石阶后,视界豁然开朗,繁花绿水,流云飘渺,花径纵横阑干,溪流潺湲。

极目之远,琼楼玉阙连绵,梅林环绕,竹屋雅苑掩映其中,一派风华清骨,神霄绛阙。

我俯身在小溪里喝水,微微一顿,回过头去,一个皮肤白皙的紫衣少年执一柄银剑从花海下缓步走来,边走边以一方丝帕擦汗。

注意到我,他淡淡的看来一眼,目光清冷如风荷晨珠。

他越走越近。长剑银光忽的从我眼前闪过,我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腰,莫名的骇意让我捡起石头:“你不要过来!我会让师父打死你的!”

他浓眉一皱,轻哼了一声,转目看向另外一边。脚步不停。

我扬手将石头扔在他身上,力气太小,石头轻飘飘的跌在他脚边,他停下脚步,怒道:“你还真扔!”

顿了顿,我鼓起勇气。一把扑了上去:“我才不怕你,我有师父了!你这个坏蛋!”

……

脸上骤然一松,疏淡的月色落进了眸子,我抬起头,杨修夷正皱眉嫌弃的看着我:“我在那边杀妖除魔。你在这边发呆傻笑,你这……”

我忙敛了笑:“结束了?”

他继续嫌弃:“本来想留一个活口的,被你一吼,跑了。”

我往他身后看去,横竖乱倒着五具干净的尸体:“你怎么都杀了?她们就算对吴挽挽和吴洛做了那样的事,也是罪不至死的啊。”

他用白绫轻轻擦拭蓝光寒剑,随口道:“谁叫她们对你下了杀心,还伤了你。”

我移回目光望着他。脑中一个悦耳低沉的女音淡淡响起:“……今早天色刚亮,我陪父亲去南城办事,在那遇上了城外归来的杨公子。我和他闲聊了几句。知道他是去找一只叫妖蝉的妖物,他说那妖物伤了你,我说初九看上去生龙活虎的样子,应该伤的不重,也不急于一时,何苦浪费一整晚的休眠去捉呢。他却说伤了你就是伤了你,多活一天都不行。”

万股热血在心头狂涌。我抱住他的腿,细声道:“以后不要这样了。师尊要骂我的。”

他拉起我,摸了摸我的脸:“刚才在想什么?笑成了那样?”

“你想听?”

“嗯。”

“在想我小时候。”我笑道,“那时我还挺笨的,有次下山后,山脚刘寡妇跟我说了一下午她的悲凉不幸,愣是将我的心窍给开了。”

“然后?”

“然后,我便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了……”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贴着他胸口,忍着鸡皮疙瘩说道,“我开始渴望有这么一个男人,我可以在他怀里哭,在他怀里笑,他哄去我的眼泪,分享我的喜悦,可以包容我所有的骄纵任性,为我撑起一片天空,还有……”

他一口打断我,语声得意:“不就是我么。”

我弱弱的继续道:“还有,帮我揍杨修夷……”

他身子一僵,我低眉顺眼的卖乖:“我年少不知事嘛……”说完话锋一转,“那几只妖怪到底是什么妖?”

他没有说话,我抬起头,黑眸正凉凉的斜视我,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沉气压。

我委屈的眨巴眼睛,他给我个白眼,看向那五具尸体:“是茶妖。”

我一愣:“啊?”

虽说天地万物,一草一石皆可成妖,可是茶妖我生平何曾听闻过。

“确切来说,她们是仙娥。”

我又愣:“仙界的仙?”

“嗯。”

他将长剑隐去,哨声唤来小疯,小疯的马蹄声趵趵响起,忽的闷声一响,我回过头去,小疯撞树上了。

杨修夷眉心微拧,咕哝:“我给忘了。”

小疯踉跄爬起,两只眼睛被两块馒头大的石头封住了,模样很是滑稽。

杨修夷修长的手指一转,石头飞走,结果小疯还有些迷糊,又一头撞在了树上。

杨修夷斜眼看来:“听说它叫小疯?”

我点头。

他走过去:“叫大傻更合适点。”

抓起小疯的缰绳,捋了捋它的鬓毛,朝我看来:“算是匹好马,你哪来的?”

“捡的。”

“哪捡的?”

我走过去,他将我抱上马背,翻身跃来搂住我,轻踢马腹,打马向前。

我歪在他温暖宽阔的怀里,闭上眼睛道:“在乾丰官道上捡的。那个时候拂云宗门刚出事,路上大乱,那些马儿受惊全疯了,好多还把自己的主人给踩死了。我又冷又冻,寸步难行,便想找匹没了主人的马,结果就碰上了小疯。”

“它怎么会乖乖听你话的?”

我一笑。睁开眼睛,俯下身子摸摸小疯柔软细密的皮毛:“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碰它,它又蹦又跳跟我急眼,我抱住它跟它说了一堆话。它就静下来啦。”

“说了什么?”

我微微脸红:“不告诉你。”

“一开始我不会骑马,爬上马背后,它一走我就摔了下来,你猜怎么着,它居然又跑回来了,还用脑袋蹭我。侧过身去,示意我再上。”

我叹道:“可是我到鹤山后答应过它要去找它的,结果我丢三落四一直给忘了……”我愧疚的拍了拍小疯的脑袋,“你不会怪我吧,小疯?”

它昂起脑袋。一个抖擞。

我还在琢磨它什么意思的时候,杨修夷把我拉回了他的怀抱,胳膊牢牢环着我:“什么叫刚开始不会骑马,你现在就会骑了?”

“会啊!”

他哼道:“你那叫什么骑,趴在马背上,撅起个屁股给谁看。”

“……”

想想这个话题还是跳过的好,我道:“对了,那几个茶妖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到这。我忽的想起了正事,当即提高音量,不满道。“还有!你这几日在忙什么,把我扔在一边不理我,你知不知道我有一堆事情要找你?你知不知道我还要去报仇的?哼,你以后要敢再这样,你信不信我也扔下你跑掉!”

他声音一沉:“你说什么?”

我把脑袋扭到一边,难过道:“杨修夷。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是离不开你,可是我还要报仇。我不想在这里被人前呼后拥行相从,一口一声杨夫人。别扭不别扭都是旁话,你知不知道这是在浪费我的生命!”

环着我的胳膊略略一紧,他没有说话,只在我发上吻了一下。

我烦躁的闭上嘴巴,也不想再言。

晚冬的夜风哗啦啦,带着几分暖暖春意,天上布起乌云,遮蔽了月色,天地间暗沉了大片。

沉默良久,我心里的郁结稍稍散去,挽着杨修夷的胳膊靠着,疲累的说道:“杨修夷,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你就一点都不想我么……”

他低头,吻住我的唇,舌尖细微缠绵后便退开,在我耳边呢喃:“你昨晚睡觉的时候梦见我了?”

我一愣,侧过脸,他垂眸望着我,眸色温和,似水雾轻浅中的一细柔光,江天静谧中的一轮秋月。

“你趁我睡觉的时候……”

他勾唇一笑,看在我眼里别提多得意了,我气呼呼的端正身姿,他贴在我耳边:“初九,我确实很忙,这件事情与你也有些关系,时机未成熟不方便说,就先说说茶妖吧。”

我怒道:“我大抵不感兴致了,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我更想知道的是你在忙什么。”

他完全不理我:“如果我没错猜,这几只茶妖……”

怒火哗的在心头烧开,我打断他,语速极快的说:“不用你说,我都猜到了,其实仙娥算不上什么神仙,还不如人间的大户人家过得潇洒,所以她们干脆从仙界跑出来。春鸣山瑞气极盛,她们的界门便开在了这儿,但是这几只仙娥本事太低,有可能她们刚来的时候就被凡界的妖怪给欺负了,为了修炼,她们去依附德胜城最蕴天地精华的女子茶叶,结果那些茶叶浸过九龙渊的煞气,将她们的仙骨染作妖骨变成了茶妖,我猜得对不对?”

他一笑,我撇嘴:“这几个仙娥还真是*,先蛊惑吴洛跟她们颠鸾倒凤,今晚还想染指狐狸。要不是狐狸晶元损毁,否则哪能被她们控制住,如果不是小短腿,可能狐狸也得……”

话音一顿,我发现自己又把话题领跑了,不由磨牙道:“杨修夷,快告诉我你在忙什么,不说我再也不理你了!”

结果他仍是不说,只淡淡道:“忙男人的事。”

又变回了崇正郡里的死德性!

我按捺住自己把他踹下马的冲动,恨恨的在马背上盘起了腿,心里知道我再也不理他是不可能的,便跟自己约定好这个月都不要跟他说话了。

没想刚下定决心我就破功了。

进城时,沁凉的寒风忽而变得炙热焰焰,满城哗然,许多人推窗推门的趴在沿街阁楼上高望。

长街尽头,火光冲天,火舌像一排舞姿轻柔的水草,柔若无骨的随风招曳,亮彻云霄。

路边密密麻麻的人儿朝那冲去,几个更夫敲锣打鼓,疾声高呼:“吴府走水了!大家快帮忙去救火啊!”

我心下一凛:“杨修夷,是我们住的那个吴……”

“驾!”

不待我说完,他已猛扯缰绳,小疯扬蹄奔去,沿路各色声音传入耳中:

“这火哪还能救啊!吴府用的都是中天露,这烧的可是橙天光!”

“当家的!快去找文竹街找二叔!帮他把周围的东西都搬掉!”

“娘,今晚风这么大,会不会烧到我们啊?”

“听说是吴二少爷的内宅起得火,二夫人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吴家这一烧,可得损失多少银子啊。”

……

我的冷汗层层渗出,浸润衣衫。

街道拥堵不堪,杨修夷忽的松开小疯,抱着我一脚蹬在马背上,腾空而起,踩着飞檐翘角,直奔吴家大宅。

ps:谢谢念念的打赏~!I861

268 赤云火海

“仙人出来了!”

“二公子!二公子还活着!”

……

慌乱疾走的人影里,一身是炭的师父抱着吴洛从赤色火海里冲了出来,我拽着杨修夷:“快!我师父!

脚一沾地,便见师父清骨的身影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我心里大慌,急急冲了过去。

杨修夷速度更快,推开人群,在师父和吴洛胸前按了几个穴道,将师父背在肩上后打横抱起吴洛,朝我急声道:“我先带他们去清凉之地!”

“嗯!别让我师父有事!”

未待我将话说完,他的身影便已消失无踪。

我心急火燎,拔腿就要追去,却听身后有人大呼:“二夫人还活着!我听到二夫人的呼救声了!”

我一顿。

唐采衣!

行尸咒!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火势噼里啪啦烧的一团作响,时不我待,人命危浅,我来不及细想其他,回身咬牙,一口气冲了进去。

浓烟滚滚,火光将一切染得虚浮赤魅,瓦片木屑碎叶般纷纷落下,我伏低着身子大吼:“唐采衣!”

火势灼灼,我伸手拨开拦挡的木头房梁,冲进主宅,一圈下来不见她的行踪。

“唐采衣!”

烧枯的桌旁倒着一具被火舌吞没的丫鬟,我伸手拍打几下,无济于事。

浮光中,忽的听到一声弱不可闻的回应:“初九?!”

我豁然回头:“唐采衣?你在哪?!”

“我在偏房!”

“先别乱动!”

我赶紧跑过去,浓烟翻滚中,雕栏玉柱一一焚毁,锦衣玉鼎化为一炬。我推开碍事的长梁。橙天光忽的烧透我的易水寒霜,剧痛烫的我手掌一缩,那木梁上架着的另一只木梁狠狠的砸在了我的背上。

“初九!”

我咬牙:“别过来!”

回身狠推开这粗重的长梁,却瞥见院外又奔进来一人,大约是淋了水。浑身湿透,身形颀长清瘦。

模糊红影中看不见她的脸,近了才瞅清,是玉弓。

我怒火攻心:“你进来做什么呀!快出去啊!”

大约是听到了人声,她望了过来,清淡的脸焦急却坚定。紧跟着便拔腿跑了过来。

我快要吐血:“玉弓!你出去啊!”

再下一瞬,我真的吐血了。

她身姿轻敏,一脚踩在石柱上侧避开了两道燃着大火的高树,凌空两个跟斗直接从窗口跃了进来,头发不慎着火。她眼都不眨,手起刀落,砍掉了一头青丝。

还未站稳,她身处的屋顶便蓦地坍圮,她旋身一个飞鹤长踢,将燃着火的木头踢了过来,恰好撞在我上空一根木梁上,巨大的梁柱微微轻晃。轰然砸了下来!

一切发生不过须臾,我还未来得及再喊她出去,胸腹便遭受了强烈的巨痛。一口血水喷在了冰层中。

“初九!”

唐采衣在角落里大喊,我吃力的喊道:“我没事!不要过来!”

呼吸越渐难受,我拼命狂咳,这种情况下要是死了,恐怕就是真的死了。

我在木梁下吃力的蠕动身子,妄图像条蛇一样扭出来。一只手伸了过来,玉弓叫道:“快给我!”

我握住她的手。却在这时,身子下面隐隐传来地板张弛裂开的声音。

玉弓身子明显一僵。紧跟着手腕一扬,将我强拉了出去。

唐采衣被烈火包围,蜷缩在角落里,烟岚裙裾被撕了大截,玉弓也将着火的外衣脱掉,扶着我:“田掌柜,你没事吧?”

我摇头,看向满室浓烟,深吸一口气,打算一鼓作气凝道深厚的冰层带她们冲出去。

刚闭目凝集神思,忽的神思一震,巨大而又尖锐的刺痛如利斧般劈来,痛的我双手捧额。

玉弓惊叫:“裂了!”

脚下之土密密麻麻碎开无数裂痕,像卜筮时兽骨上皲裂的兆纹一样,将土地割的四分五裂。

屋内的大火连成了一片,冲天的火墙似赤色魔影,我们被包围在了这方偏隅角落,插翅难逃。

我狂咳不已,玉弓也渐渐呼吸薄弱,唐采衣哭道:“你们不该进来的。”

我心念一动,转向唐采衣:“这地下是不是也导了温泉?”

她点头:“可是下面是两尺厚的三合土,常人之力无法……”

我打断她:“咳咳咳,通往哪里的?”

“似乎是春鸣山。”

我大口喘气:“好!你们后退!”

“初九,你……”

“田掌柜?”

好在今日为了对付女色妖我特意准备了一大堆巫器药材。

我吃力的将斜包里的东西倒在地上,极快翻了遍,颤着手将一堆东西最快处理好,抬起头:“你们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她们点头,我将白骨木破用冰蓝珏凝住,猛的抛了出去。

纷燎火影里,木破外的霜蓝晶层渐渐融化,我在心中极快吟念破军咒,而后马上回身抱住唐采衣和玉弓。

大地猛地一颤,劲烈的爆炸带起一阵强风,耳边轰隆巨响,炽烈的火焰卷着瓦片木梁打来。

我们三人紧缩成一团,像互相取暖的寒冬小兽。

又一声爆裂声清晰的响起,我们脚下的土地哗的土崩瓦解,一线沁凉的晚风从爆开的墙垣中灌入,我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头顶的斑驳月影,便同屋内的一切一起跌进了幽深的温泉水中。

橙天光之火,水浇不熄,气绝不灭,燃着赤焰的木梁桌椅们仍在继续焚烧,沉入湖底的同时为我们照亮前路。

唐采衣拉着呼吸衰弱的玉弓往前奋力游去,我睁着眼睛,尽管周边泉水温烫,却仍避不可免的回忆起了那场噬心切骨的噩梦。

我竭力朝前滑去,拼尽所有的气力,终于渐渐虚脱,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四周寂然幽暗,耳边有泉水叮咚,我抚着酸痛的脑袋撑起身子,半靠在身后深青的岩洞上。

“田掌柜?”

我循声望过去,一个人影微靠在我不远处,我说:“玉弓?”

她颤声道:“田掌柜,吴二夫人怎么,怎么会……”

我站起来,腰背尚未挺直,脑袋便顶到了山洞上壁,着实疼痛。

我爬过去,唐采衣躺在玉弓不远处,身上衣衫尽湿,因为着火而不得不撕掉的衣衫破损不堪,黏在她清瘦如纸的身子上。透过几缕残光,隐约可见胸腹中除了白森森的骨架之外,空无一物,任谁初见都会悚然。

我正准备说话,玉弓忽的轻泣:“田掌柜,她没有呼吸了!”

她抬起头:“这里一定有可怕的吃人的妖怪,趁我们昏迷的时候吃净了吴夫人的脏腑!”

我叹道:“她没死,她本就不需要呼吸。”

“啊?”

我握着唐采衣的手:“只要她身子没有消失,她就是活着的。”

玉弓睁大眼睛,全然不复那股侠义凛然,杀人不眨眼的刀客之态:“你的意思是,她,她……”

“她救了你,再来救我,想必累了,我们声音低点。”

既然瞒她不住,我便干脆将唐采衣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说完之后她震惊不已,半响愣怔。

我道:“还要帮厉诚追她么?”

她保持震惊的神情,讷讷看向我。

我叹道:“你喜欢厉诚?”

她一顿,摇头:“不。”

“不?”我皱眉,“那你为何那么帮他,不惜以身试法将唐采衣绑走?”

“因为厉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说的爽快,忽的眼眸一亮:“唐采衣这副模样了,若我说出去吴家岂不是更不要她了?”

我汗颜:“你说什么?”

她笑道:“唐采衣为了义父,为了德胜城百姓而变成了这副模样,此等重情重义的烈性女子,我相信耿直忠厚的厉大哥会更喜欢她的!”I861

269 怪性少女

这种想法真可怕,我道:“你的厉大哥是喜欢她,但是你想过这样会让世人怎么看待唐采衣?她今后怎么活?”

她眼皮微掀,不悦道:“难不成你想拦着我?”

我打量她,大约是闯荡江湖的关系,她的作态看上去很老成,但饱满白皙的皮肤和故意压低的嗓音仍是带着稚气的。

我问:“你今年该不会才十六吧?”

“十五。”

我扬眉,竟小我整整六岁,比我当初下山的年龄还小。

我想了想,吵架我还能争上几句,但说道讲理我实在不如师公师尊他们厉害,她不一定听得进去,得换个法子。

我抬头打量了下四周环境,暗淡光线里,隐约可见低洼处水光粼粼,温泉的热气蒸上来,将空气变得干燥沉闷。

我们所处的这个洞穴就好比水壶的弯嘴,这里略微平坦些,再上去便不知是何地了。

我看向她:“玉弓,你的故乡在哪?”

“清州枫泊。”

“清州是个好地方啊,枫泊据说比禾城还要美,是吧?”

她奇怪:“田掌柜,你想说什么?”

我笑笑:“你喜欢枫泊么?”

“嗯。”

“那有一天你要回不去枫泊了,你会不会难过?”

“自然会,怎么?”

我反手指指身后的洞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她摇头。

我一笑,故意危言耸听:“那里是地下溶洞,当初德胜城消失的行尸可都躲在这儿了。”

她微微一怔,我的目光投向下坡:“下面这些温泉也不是游不出去。不过我们下来的那个地方被炸塌了,游出去的话,若是没有其他出路,我们就要被淹死了。”

“不过还好。”我在下巴上支了颌,笑道:“我有浊气。唐采衣又有行尸咒,我们两人过尸群没什么难度,就是……”

我上下打量她:“你怎么办呢?”

她半是茫然半是惊骇:“你们要将我扔在这?”

我耸肩:“比起没有目的的游过去,显然过尸群对我们两个来说比较简单。”

“那我……”

我心慈口柔,语声安慰:“我也可以对你施个行尸咒啊。”

不待她说话,我紧跟着道:“不过。施了行尸咒后会很惨,若不小心被你故乡的人知道,你以后还回得去那个地方么?”

她狐疑的看着我:“你在吓唬我吧?”

我不予理会,看向昏睡的唐采衣:“你说她重情重义,我想世人也会感念她的牺牲。但一时的感念过后,世人会不会拿她当异物?你有没有想过她以后怎么呆在德胜城?”顿了顿,眸子转向她:“玉弓,你再想想你自己,你一个江湖漂泊的刀客都有故乡情谊,更何况是唐采衣?”

“德胜城经历过行尸浩劫,当年满城悲歌,无数人逃生外地。留下来收拾残尸血海的人必定都怀着对这故土的情深不舍。唐采衣肯对自己下行尸咒,你想想她对这残垣故土有多深爱?”

我如此拐弯抹角,替她设场处境。对她晓以微义,她却仍不为所动:“那与我何干?”

我头疼,要不是看她尚为年幼,我真想一脚将她踹下去。

这丫头,她欠厉诚恩情,便可以奋不顾身冲入火海救唐采衣。当初还被唐采衣的一身石块给压得去了半条命,这份胆魄情意诚然令人钦佩。可同时她又冷漠残酷的可怕。那次我撞见她想陷害唐采衣被人奸污,便想要杀我灭口。如今又这么不近人情,真是……头疼啊,头疼。

我不由想起一个故事,说得一位江湖侠客,忠肝义胆,义字当头,为朋友赴汤蹈火,抛头颅洒热血从不畏惧。安桁一赵姓男子相当钦佩仰慕此侠客,不容他人非议一句,岂料这侠客一友人和这赵姓男子有着不小宿怨,一日呼来侠客帮忙解恨,将赵姓男子揍得歪胳膊少腿,至此别说钦佩仰慕了,就是咬肉啃骨的心都有。

可见那些传说中的人物只可远观不可近看,也可见,不要轻易仰慕任何人,更可见,他人对他人的好,是跟你没有一文钱关系的。

我头疼了一阵,觉得我现在虽然二十一岁了,阅历见识也不少,可要论起闯荡江湖,刀光剑影的经验,还是没有这个黄毛丫头多的。既然说理说不通了,那便实打实的警告她吧,我着实担心唐采衣被拉到光天化日下受众所指后会产生轻生的念头……想到这我蓦地一顿,再看向唐采衣褴褛的衣衫,一股寒意冒了出来,该不是,这场大火便是她放的,她已经不想活了?

玉弓这时说道:“田掌柜,出去外面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闷闷不乐的朝她看去:“可以出去。”微微一顿后,我轻淡道,“玉弓,你今年十五,此生还有大好年华,更遑论你还有来世,来来世,但是你知道唐采衣还剩什么么?”

她板起脸:“你想怎么?”

“你的呼吸已经虚不可闻,身上的皮肤被烫的也没一层好的了吧,我现在完全可以带着唐采衣离开把你扔在这儿。”

昏暗中她眸色一凛:“你威胁我?”

“是!”

“没有你们我就不出去了?”

我认真道:“玉弓,你若执意要将唐采衣的事情说出去,我会让你这辈子再说不了话,再写不了字,包括脚。”

“那我要不要考虑在这之前杀了你?”

“考不考虑是你的事,但凭你如今的状态,想杀我,难。”

她微微沉吟,而后抬头:“好,我不说。”

我眉梢一挑,颇感讶异,她举起手:“我玉弓一诺,驷马难追,唐采衣此事我不向任何人说。”

大约是看到我的神情,她淡淡道:“我犯不着在这种事情上赔上自己一命,意气之争?那是小屁孩才玩的把戏。”

小屁孩?我干巴巴的一笑,真是个怪性少女。

唐采衣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语声轻飘:“那你还跳入火海来救我?”

玉弓垂头看她,冷冷道:“那是报恩,我不悔。”

唐采衣转眸朝我看来:“初九……”

我略略点头,嗯了一声。

她轻叹:“你方才的话,既说对了,又说错了。”

我冰冷道:“什么?”

“外面不是溶洞,而是长殿,但你没说错的是,当年的行尸确实都躲在了这儿……”I861

270 孤星长殿(一)

分工两路,我朝上走去,打探行尸的踪迹。看书神器.唐采衣沉湖划水,寻找最近的出口。

三人讨论时我一直没怎么理唐采衣,心里有股莫名的气,一开始我以为是气她,但想想又不知道为什么要气她。

气她自杀么,她都这么可怜了。

我刚才试图让玉弓设身处地,如今换做我自己,若我是唐采衣,恐怕我一刻都活不下去了。

她过的是什么生活?每时每秒,提心吊胆,唯恐别人发现自己这个可怕的秘密,成日磊着石块在胸腹里走路,带着绝望与人若无其事的笑谈,每夜还要忍痛伤害自己心爱的丈夫,这种滋味有多难受我这辈子都没机会体验。

而最好的自杀方法,除了烧一把橙天光将尸身毁去,还有其他么。

所以想想,我气的应该是我自己。

还不如给她一缕虚假的希望,让她好好的活下去呢。

默默望了会儿脚下的路,我将再见面时要编纂的假话想了一遍,再通了一遍,继续朝前走。

这条上通的土路着实长,长且弯,我想凝集神思,无奈晶元损耗太大,神思溃散的就像撞碎的棋盘。大约半个时辰,我才终于将土路走到尽头,一层极厚极结实的石墙挡住了去路,墙上一道小缝,我凑眼一瞧,就瞧到了那些传说中的家伙。

一路而来,我脑中所想待会儿要见到的画面无非就同等于亡魂殿里的万千悬棺和死役,要么就是太乙极阵里的火麟和血猴,再恐怖还能恐怖的过拂云宗门的群妖出笼么。

所以我自信满满可以应付得了待会儿的所见所闻。却未曾想,我这一眼望去便登时傻在了原地。

这一幕该怎么说。这太过匪夷所思和……滑稽了。

满目的行尸四肢健全,有高有矮,有男有女,全是皮包瘦骨的模样。枯黄的肌肤像风华千年却不腐的干尸,眼神呆滞。行动缓慢。

缓慢的行动里,那边三只行尸在做什么?打纸牌……

这边那五六只中年妇人模样的行尸在做什么?跟那些幼女小童玩的垒土泥过家家一样,她们在用石头虚炒着土锅……

那边一对散步的男女,手牵着手,眼神呆滞的对望,似要从对方眼中看出一番含情脉脉……

这边一个小男娃趴在一个老人肩上。行动缓慢的到处乱指……

还有一个男人,他掰断自己的手指,又黏了上去,再掰断,再黏上……

我伸手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再揉了揉眼睛,我确定我没有看错。

底下阔达千丈的地下宫殿,数万只行尸就如地上活人那般,在进行着他们的日常生活。

我看了半天,最后转身背对着坐了下来,半茫然半惊愕。

我有三种解释。

一,他们被人控制了,像白虹戏班后院里的那些丫鬟们一样。但我极快排除了这种可能。他们不是麻木重复着同一个动作,那对散步的男女甚至还亲上了嘴。再者,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去控制这上万的行尸?控制的目的又是什么?我死都想不出来这世上会有人吃饱了撑的无聊成这样。

二。他们不是行尸,他们是偶人,像停留峰里祭魂鼎所设的九厄妄心阵一样,但这种可能也被我极快排除。他们切切实实是行尸,妄心阵里出来,再粗制滥造的偶人至少也是皮肤饱满。眉目灵动的。

三,他们具有意识。我想要排除这种可能,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有意识就表示魂魄尚在,可这怎么可能……不过若真有意识,倒是不防一试的。

这事得让唐采衣来,我说我一身浊气不被行尸觉察纯粹是骗玉弓的,我的浊气可以掩盖我的灵息无法让人用神思和阵法追寻,却掩盖不了我衣上的气味。

正转身准备回去时,忽的大地猛颤,一声轰然巨响如似镬鼎从万丈高空砸在铁板上那般响起,震耳欲聋,震魂欲碎。

我跌坐在地,被吓得脸色惨白,一摸耳朵,混蛋!把我耳朵震得出了血!

我急急擦掉,扶着石墙回身,眼睛凑回那道缝隙里,却什么都看不到了,血红血红的一片。

我伸出手指,下意识要去戳,那血红却骤然一凝,我顿时惊愣,一声尖锐刺耳的嘶叫就在此时,就在我面前响起,刺的我耳朵又一阵不适。

我双腿发软,汗流浃背,那血红眨巴两下,我面前的石墙随即重重的闷声一晃。

许是这只眼睛让我毛骨悚然,又许是这接二连三的重声已将我吓得魂不守舍,我这自诩见多识广的人,竟瞪着眼睛,被直接吓出了两行眼泪。

又是一声剧烈的撞击骤响,我后退几步,捏着衣袖靠在了墙上。

逃下去未必就能躲得了,不能将玉弓害了,唐采衣更不能死!

眼泪越掉越汹涌,我睁着眼睛,薄弱的神思全凝在了面前这堵被撞的摇摇欲坠的石墙上,手指在身后的土壁上抓了一抔土。

我的打算是在石墙倾塌的那一瞬将土扔出去迷乱他的眼睛,再以最快的速度捡起石墙碎块去砸他,可在石墙坍圮的那一刻,我的手却僵在了半空,双腿软的差点又要摔下去。

数不清的脑袋……

数不清的手……

数不清的脚……

眼前这头黢黑而庞然的怪物,是由密密麻麻的脑袋和手脚杂乱无序的黏在一起!诡异而恶心!

所有的眼睛都赤红且冰冷,冷漠嘲讽的望着我!

所有的手都张牙舞爪,在我迟疑的那一瞬冲我伸了过来!

电光石火间,我的心中掀起了一股强烈的不甘。

若我就此被他们抓去,并撕个粉碎,我这辈子算得了什么!

若我就此死掉,杨修夷和师父又要为我伤心成什么样!

若我就此葬身,我如何对得起姑姑的舍命相救!

被抓走就会失去一切,就会灰飞烟灭,我不甘!

在他们伸手抓住我的一刹那,我的身子先脑子做出了最快的反应,我一掌击了过去:“炽念八变!”

虚实之间,只这一掌方可一抒我胸中怒意!

爆声乍起,庞然的怪物在我面前如无数惊电碎开晦暗天幕一般四分五裂,旋即砰然飞溅,血肉如泥,断肢如絮,骤然间泥絮如红雪般零落,带着刺鼻恶心的腐臭化为一潭浑浊血水。

我瘫靠在洞壁上,浑身黏湿,抖如筛糠,底下所有的行尸都抬着头,望着我,我一个没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忙抬手擦掉,这种情况下流泪是绝对的懦夫,这样的眼泪只会让自己更加的胆小。

可是这种故作的坚强没能撑得了多久,在我刚将身子站直时,又一只狞恶的怪物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踏血溅肉而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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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1 孤星长殿(二)

我所有的勇气和力量都化在了那一掌上,让我再振奋一次,委实太难。

可我仍是不甘,不甘就此等死。

眼睛最后落在它的身下角落,我瘦骨如柴,定是可以钻过去的,而它躯体庞杂,行动定不及我灵敏。

可是我钻过去后,便掉进底下的行尸群中了,他们究竟有无意识,他们会不会吃了我?

恐惧在心头结成细密的蛛网,我哽咽着下定决心,如果真被吃了,我也只能认了。

我抱起一块石墙碎块,深吸一口气,咬牙猛冲了过去。

脚不可避免的被握住了,我的身子悬在空中,我勾脚一挺腰肢,用碎块开始砸它。

脚边的脑袋,脑袋边的手,手边的躯干……皆被我砸成了一滩烂泥,血水横洒,血泥飞入我嘴中,酸涩难当,催人欲吐。

可是他却不知痛,砸烂一只,愤怒的再度补上。气力速度皆不及他,这样下去横竖一死,饶是我不愿再伤害自己了,可也别无它法。最后三下重击,我狠狠的砸在了自己的右腿上,痛的浑身痉挛,左腿却借力蹬在悬崖边,身子挣脱了束缚,从高空失重跌下。

旋身的一瞬我就暗道不妙,底下密密麻麻,到插着万千尖锐的石笋,若是戳进我的腰,我的脖子,我这条小命仍是要葬送在这儿了。

耳边风声猎猎,我认命的闭上眼睛,却忽的听到三声遥远又清凌如雪的疾呼:“正南,兑泽,坎水!”

身子猛的一晃。被生生扯离了崖下石笋,我一个激灵,抬起头。

赤丹如凝血的古拙长殿顶端泛着一层秋水流月般的华彩,杨修夷像撑在顶上,身子微微倾斜。长脚反勾着破开的石顶,握着长剑的手支着一处沟粱,黑眸惊忧的望着我。

他的月色白衣染着淡红芒光,是笼在他身上的一层阵法,他被阵法网住了。

我安全的落在了地上,还未站稳。身子又旋即飞起,迂折两次后停在了北边外凸的石台上,半空俯瞰,将整座殿室尽收眼底。

我仰起头,杨修夷松了口气。得出空闲破阵,即刻赶了过来:“初九!”力气极大的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勒的我快要透不过气。

我抱着他微颤的身子,大大方方将一身的污血沾在了他的身上,想大哭或微笑来表达一下我的情绪,可语声却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杨修夷,我们还能继续在一起了,真好。”说完我就放心的闭上了眼睛。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刚明白什么是男女之情,我就渴望这样的一个男人,可以在他怀里哭。在他怀里笑,他哄去我的眼泪,分享我的喜悦,可以包容我所有的骄纵任性,为我撑起一片天空……

如今我得偿所愿,这个男人。他能为我遮风避雨,为我涤荡妖魔。只要在他怀里,哪怕身处群尸之中。哪怕置身地狱火海,我都可以安然闭目。

当然,唯一的遗憾就是,为什么他不能帮我揍杨修夷呢,我幼时受的欺负都白白受了。

一梦以为一切都可以过去了,再醒来又是锦被温床,良人作陪,没想睁开眼睛后,入目的仍是浩阔深凉的枯骨长殿,杨修夷不知去向,我独自躺在平台上,被他罩了一层护身阵。

殿室高顶的秋光华彩消失无踪,可以清晰的看到顶上十里朱砂正中的彩绘壁画。

壁画以青金石,云母粉,沉曲香为颜料,因而色彩明朗,经久不褪。壁画宽约二十丈,长达三十丈,画的是一幅盛大的祭祀场景,构造大气磅礴,势壮雄劲,看阵仗排列和纸文魂幡数量,是清酒陌上尘,上古时期最时兴的祭祀排场之一。

壁画周围镌刻了无数铭文,那些古字我不认识,但在一些郑重庄严的巫书上经常见到。

最后我的目光停在了我的正上方,也就是大殿至北点,一颗泛着晶紫萦光,宽约三丈的石头凌空而悬,暖柔的紫光照亮了整座封闭的长殿。

这是,星星?

“……纵望上古,虽不及今之繁昌嵯峨,然机关要术,卮酒神巫,诡道千机,炼丹纵蛊,礼仪祭司皆尊强于今,不由叹惋昨日种种辉煌今不复再存,无人赓续。然则,吾一日尝游溟海,枕臂凌云而卧,神思纵横天光,飘渺云间时,无意入一长廊。长廊尽头云开雾释,空旷如野,得一孤星悬于北空,聚秀朗采采之清气,散潋滟浟湙之紫光。四壁清野光滑,砖作肃穆,顶上辰砂赤丹,绘一鲜活壁画,取画祀礼,万人低伏,规模盛大。

“殿中立一昆仑玄鸟,见吾神思入殿,遂长翅张罗,远畅鸣声,悬飞于殿中,幻出万千古籍书册于鼎玉金珠之上,倚叠如山,无一不为上古奇珍。吾喜不自胜,上前轻抚,只及匆匆数瞥,便转瞬神光离合,神思被逼拒殿外,不甚遗恨……”

这是之段,为六百年前东黎大玄家刘易所书。问世后,众说纷纭,亦真亦假,不少修仙者纷纷去往溟海试图以神思游访,再寻这孤星长殿,然无一所获。

我眼下所处的这座宫殿与刘易的描述相差无几,难道就是那孤星长殿?

我和唐采衣,玉弓是为误打误撞,但杨修夷呢?

抬手拍拍脑袋,神思麻的如上了醉药,忽而觉得不对劲,我往下看去,不由震在当场。

数万行尸齐刷刷朝着正东而跪,俯首贴地,寂静无声。

正东方位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石台,台基四周水道潺潺,以河图之谱纵横,台阶雕纹画凤,古拙远慕,台上两座铜像,一为商丘玄鸟,二为青丘白狐。

台上立着数人,伸手细摸描绘墙上复杂石纹的男子,正是杨修夷。

旁边站着的皆是他的手下,邓和,甄坤,吕双贤,楚钦,孙深乘,还有,扮作男装的吴挽挽。

我不自觉的皱眉,这时听到前方浮空传来动静,回头望去,我掉落的那个破损不堪的石洞里,861

272 孤星长殿(三)

“二哥!”

吴挽挽叫嚷出声,众人齐齐抬头,独杨修夷的黑眸是朝我望来。

我缩了缩脖子,他的长衫被我弄得一团污乱,脏乱不堪……我真是好样的。

半盏茶后,吴挽挽和玉弓都被送上了平台,吴洛的外袍披在玉弓身上,吴挽挽小心掀开一角,忙掩住嘴巴。

大袍下,玉弓仅着肚兜,裸露在外的肌肤被灼伤的无一寸完好,皮肉流离,鲜血结成了紫黑色的块粒。

吴挽挽愣怔:“怎,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吴洛也没好到哪儿去。”我看向站在甄坤身旁的那个男子,旷世绝美的脸被烧的斑驳一片,本黑如绸缎的长发缩了大截,卷枯弯曲,修长清瘦的身子不可抑制的在颤颤发抖。

甄坤低头跟他聊着什么,他微微点头,转身在台阶上静默坐下,目光落寞苍凉的虚望着空殿,眼眶渐红,悲痛无言。

杨修夷回身看他,跟邓和说了句话,邓和颌首,走到吴洛身边坐下,搭手在他肩上。

就在这一瞬,吴洛蓦地悲泣,清泪在脸上滑出沟痕,眉宇紧皱,唇瓣狂颤,双眸痛恨。渐渐哭出了声音,变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高台上的男人都回首看着他,我的眼眶也渐渐湿润,吴挽挽在一旁低声啜泣。

我擦掉眼泪,看向杨修夷,他也正抬眸朝我看来,黑眸沉如深水,双眉微蹙,狭长的眼睛微泛着红光。

我冲他挤出一笑,他面露欣慰。如清风卷开玉帘,窗外皎月清珲,芙蕖淡莹,寸月寸光寸情。

“唐采衣死了。”玉弓的声音忽的低低响起。

吴挽挽抽噎:“你没有昏迷?”

我心下一寒,回过头去。玉弓伸手捏着我,眼神波光微动:“田掌柜,她死的太惨了,肉身损毁的严重,我念着她是重情重义的女子,便脱了外衫盖在她的尸体上。”

我一愣。唐采衣的魂魄与*因行尸咒而羁绊一起,共生共存,若她死掉,怎可能还留下尸体?

玉弓的手指微微一紧,拇指在我手心里轻轻摩挲:“田掌柜。你不要太悲伤了,她临死前还牵挂着你,呼吸微弱,断断续续的跟我交代,要你不要为她难过。”

呼吸微弱?唐采衣怎可能有呼吸?

玉弓的手指又紧了紧,我忽的恍然,难道唐采衣没死?

可玉弓故弄玄虚是为了什么?就算她还想要绑走唐采衣,她大可好好的说。连我也给一并瞒住,为什么还要别有深意的暗示我?

我蓦地一惊,差点就将诧异的目光朝吴挽挽望去。所幸及时忍住,并继续保持着悲伤的神情。

吴挽挽忿忿不平道:“就算二嫂死了,你也不能将她的尸身孤零零的扔在那儿,你没看见我二哥多伤心么!”

玉弓皱眉,虚弱道:“我头好晕。”接着便闭上了眼睛,说昏就昏。

我:“……”

吴挽挽朝我看来:“初九。我们两个去找二嫂吧!”

我神疲力倦的将脑袋埋在双膝里:“既然都死了,早去晚去有何差别。”顿了顿。“挽挽,你做着男儿打扮。是偷偷溜进来的么?”

“嗯。”

我叹道:“真厉害,杨修夷居然没发现你。”

她搭在我肩上:“杨公子和我二哥他们都担心你们,关心则乱啊,可惜没想到我二嫂……红颜总是薄命。”

我抬起头,将鬓发别到耳后,抬眸望向血水斑斓的殿壁:“岂止是红颜,这世间的*凡胎,哪个不是脆弱薄命的,所以活着就要珍惜每时每刻。我和唐采衣不过萍水之交,她的死我觉得可惜,但也觉得可悲,因为她辜负了深爱她的丈夫。”我转目看着她,“你说对吗?”

“初九……”

我握着她的手:“挽挽,你的事让她心生了芥蒂,是以她才两年不理吴洛,你知道么?”

她垂下眼睛:“我愧对二嫂。”

我宽慰一笑:“不怪你,怪就怪那些可恶的妖精。”敛了下心神,我长叹,“不过你穿男装倒真是好看,这范家送来的锦缎,当初还说要给我裁剪一套,我也想做件跟你一样的男装了。”

她低头看了眼,风露清蕊的淡淡花纹点在缎布上,雅致又精细,她微抬起眸子,点头:“好。”

我靠在阵法上,手指漫不经心的轻捏着晶壁:“你平素最会穿衣,比起唐采衣的端庄贵重,我更喜欢你这样的娇俏打扮。”

她神色不悦:“初九,我二嫂尸骨未寒,说这些不合适吧……”

我不耐的掀了下眼皮:“我与她本就萍水之交,要什么合适?何况我是杨家的少夫人,她不过商贾之妻,要我为她垂泪么?”

“初九,唐采衣毕竟是我二嫂,你说话也请给我留些薄面。”

我挑眉:“二嫂?”

她皱眉凄婉道:“是,我是要外嫁的养女,可吴家待我的养育之恩厚重如山,你不该那么说她的。”

我摆了下手:“好,我们且不说其他,她哪点比得上你,那日茶会上的女子茶,你后来泡得那壶比她更清甜,我说了一句实话,她那脸就沉下去了,你可记得?”

她微微点头:“嗯。”

“记得就好,你既然那么自卑怯弱,后来你泡茶的时候,为什么不干脆做低伏头,让她一步?”

她沉默一会:“我只是没想到二嫂的手艺会真的不如我……”

我心下一咯噔,她真的不是吴挽挽。

可是吴挽挽被妖物附身了的话,眉间的朱砂为何不显现出来?还有,她对吴挽挽的了解着实深得可怕,将她的脾性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我忽然觉得脊骨发寒,玉弓刚从洞里出来便知道这个吴挽挽有问题,这说明什么?玉弓和吴挽挽的接触肯定不及我多,那便说明是唐采衣知道她的不对劲。

唐采衣如何知道?

……那场火?

对了,如果唐采衣要自杀,她为什么还会被火包围,缩在角落里面呢?

我心神一凛,前后想想,越发寒意渗骨。

此女可以压制我的锁妖劫,修为定然不弱,她能将气息掩的连杨修夷都觉察不到,那得多可怕?

还有,她进来的目的是什么,想做什么,楚楚可怜的假扮吴挽挽能得到什么?跟我有关么?还是跟这孤星长殿有关?

可恶的是,为什么要把她送上来同我和玉弓放在一起啊!

我看向楚钦,是他抱上来的,再看向杨修夷,是他默许的。

更可恶的是,死杨修夷怕我吵吵嚷嚷,在阵法外添置了一层清心阵,饶是我扯破喉咙,他那边也是听不到的。

我长出了口气,不变应万变,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发现她是假的,脑袋一枕,索性闭目闷头大睡。

岂料这人不仅本事高,演技好,魄力足,连脑子也聪明的很。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也或许她玩腻了这种梨园之戏,懒得再演。她直接反过来暗示我,或者说是威胁我。

“初九。”

我闭着眼睛:“嗯。”

“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什么吗?”

对于看不顺眼的人我向来是不要脸的,我随口道:“貌美如花?”

“……”

她笑笑:“是你真诚待人,对朋友你可以付出满腔赤诚,对厌恶的人你就往死了痛恨。”

我睁开眼睛:“我在你面前说过别人坏话么?你怎么知道我厌恶别人就往死了的痛恨?”

她仍保持着笑意,触及这缕笑,我顿时就怔了。

吴挽挽这张脸生得香娇玉嫩,柔心弱骨,平日里凄凄婉婉,一副我见犹怜的沉静模样。戾气反噬时,尽管不讨我喜欢,但跋扈飞扬的神采是相当明艳英伦的。

可无论哪种模样,都不及眼前这抹笑。

大方明亮,自信潇洒,一瞬间光艳逼人,美不胜收,还带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慵懒淡漠。不是我平日里的散漫,而是那种久握他人生杀掠夺般的漫不经心。

难怪人说相由心生,难怪人说美人在骨不在皮。

同样一张脸,面前这人随意的一缕笑便让我觉得刹那倾城倾国。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直接道:“初九,若我被人掌握了生死,你会如何?”

我眨巴眼睛:“啊?”

她覆在我手上:“你是真心待我的,对么?”

我垂眸望向这只手,连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不经意间展露着她久居人上般的作态。

我点头:“对。”

她重复问:“那,若我被人掌握住了生死,小命捏在别人手里,你会如何?”

着实不明白这种问题有什么可问,我说:“自然是救你啊。”

“嗯……”她轻轻扬眉,含笑望我,“我现在便被人掌握了生死,她随时可以要我的命,无人拦挡得住,初九,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么?

我心下一沉。

她继续笑:“你知道怎么救我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知道,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她仍是笑,面赛芙蓉,清眸灵转流盼,由衷叹道:“初九,你待我真好,这样我便能活着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安分守己,不害他人,做个快乐简单的吴挽挽。”I861

273 剑锋所指(一)

ps:三更,~~~~~~~~

我爱看戏,可我此生从无进军梨园的梦想和天赋,她这样似有若无的给彼此留了一层窗户纸,我着实不需要担心了,可是我一点舒服的感觉都没有,任何人被人威胁压迫了都不会觉得好受。

而且被威胁压迫的不止吴挽挽,还有我和玉弓,我确定就算现在她拉出我的大肠吹拉弹唱,杨修夷那家伙都听不到。

而我的口才一向差劲,便干脆不去试探她的目的了,继续闭目大睡,心态好的我自己都钦佩。

底下那群将我们三个女人晾在平台上的家伙,终于在三个时辰后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

杨修夷上来接我时,吴挽挽的面色恢复凄婉哀怜,我却明显看到她捏在袖子上的手指微微一紧。

而我的面色,黑的可以泼点水就蘸墨写字了。

脚踏实地的一瞬,我往台阶下望去,数万行尸仍麻木跪着,杨修夷看了我一眼:“走吧,暂时先不管。”

“他们在做什么?”

他淡淡道:“想让我们帮他们往生。”

我讶异:“他们当真有意识?”

“嗯。”他拉起我的手朝前带去,“这些是有,待会儿见到的便不一定了。”

我被牵着:“现在要去哪?”

他往石台一侧望去:“那边。”

一个黑洞洞的路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地上的,黑雾隐隐,像招魂的飘摇玄幌。

我想起唐采衣,停下脚步:“为什么要去。我想回吴府了。”

他今天看上去心情似乎很不好,语气不耐道:“这就是回吴府的路。”

我抬头看了朱砂穹顶:“不是上面么?”

“这条路回不去了,阵法被临时打乱,未来得及布好回去的路,只能一步一步从这出去。”

我在脑中将前后所有凌乱的思绪整理了一番。没有整理出一丁点有用的东西,长久沉淀的抑郁感让我濒临爆发。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背影:“杨修夷,如果我现在对你发脾气,你会不会说我不懂事?”

他回头,微微皱眉。周围的人都望了过来。

我继续道:“我不小了,我不想像个小孩子一样跟你吵架。可是我现在很烦躁,我觉得自己一直云里雾里,完全不懂你在想什么。杨修夷,我知道我们四年没有在一起了。可是我一点都没变,你却变得我快要不认识了。”

他入鬓的浓眉皱得更深,阴郁道:“你在说什么?”

我摇头:“不对,也许你本来就是这样,是我一直没有真的认识过你。”

他双眸冰冷逼人的看着我,让我胆寒。

我看向来时的那个山洞,鼓起勇气:“杨修夷,带我上去。”顿了顿。我望向吴挽挽,“不用担心,我很快回来陪你。”

杨修夷却迟迟未动。清透澄亮的黑眸居高临下的凝在我脸上,我回望他,四目相接,暗涌浮动。但毕竟定力不如他,我渐渐发现自己有斗鸡眼的趋势,好在他终于上前一步。揽住我的腰,带着我凌空跃起。

破乱的洞口。一堆砸的稀巴烂的血肉,其中一只有些眼熟。脚上的那只靴子和我左脚的刚好配对。我理所当然的弯身将靴子从那截断腿上脱下来,倒掉里面的血水穿在了自己的脚上。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好在他不是一般人,应该不会觉得恶心。

不过我眼下确实狼狈到不行,一头杂乱的头发,一身浑浊的污血,味道也定是难闻到了极致的。

我站起身子,理了理头发,舔了舔唇瓣,抬头看着他,开门见山:“杨修夷,我很生气。”

没想他面无表情,冷冷道:“我也是。”

我一怔,终于忍无可忍:“你也是?你跟我生什么气!”

他目光冰寒的看了我一眼,转身朝里面走去,黑暗中衣袂风声一晃,旋即亮起一线芒光,他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又跟我生什么气。”

我几步追上,怒道:“杨修夷,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的手下都比我跟你亲,你口口声声要我跟你成亲,夫妻之间难道不应该亲密无间,毫不隐瞒的么!”

他依旧头也不回,声音却带了丝笑意:“算你是对的。”

算我是对的?!

怒火哗的将我仅存的忍耐给烧的一干二净,我暴跳如雷:“杨修夷!你给我站住!”

他这次乖乖的停下了,回头看着我,手里的夜光石将他俊朗的眉宇添了层悠悠亭水般的温暖柔光,不紧不慢说出来的话却气人得很:“还有别的事情要生我的气么?”

我咬着唇瓣,浑身发颤,终于没能忍住,侧过身在一旁蹲下,眼泪直接掉了下来。

他终于慌了,疾步走回来:“初九?”

我别过头,抽噎着把脑袋埋进怀里。

他将我拉过去,我闪开他的手:“别碰我!”

“别哭了……”

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喷了出来,我一把一把抹着眼泪,哭道:“你根本就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生气!你是了解我,可是你永远体会不了我!你高高在上,你什么都好!你是傲人的天子骄子,资质聪颖,出生富裕,就好比你长寿无疆,你怎么能理解我这样的短命鬼每天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马上死掉的痛苦!”

“初九……”

我哭得越发伤心:“为了跟你在一起,我一点都不介意别人说我高攀了你,我可以放下我以前的所有顾虑和自卑,我的出世我的贫穷我都努力让自己别去想了!可是杨修夷,我还要报仇,我父母的血债,我姑姑的血债,我族人的血债都压在我的心头!我忘不掉!”

他心痛的抱住我:“初九,先听我说。”

我哽咽的埋在他怀里:“你说。”

他轻抚着我的背,低低哄慰:“初九,我并非故意瞒你,我做事喜欢求稳,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事我不想告诉你。”

我抬起头,他抹掉我的眼泪,语声宠溺:“你看,我忙活这么久,阵法不是还没成功么,连回去都没办法了。”

我又被气哭了:“你还撒谎!你分明不想被我看到你钻狗洞!”

他一愣,而后失笑:“你看到了?”

我点头。

“哦?没有出声嘲讽我,不像你啊。”

我恨恨的别过头,他托回我的脸,认真道:“那狗洞没什么,这阵法我迟早都会带你来,你总是要看到我钻它的,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瞪他。

他头疼:“好吧,是有那狗洞的一点原因,但我不想白白钻这数十回,你懂不懂?”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他这么心高气傲的人跑来低语哄我,不管懂不懂我都应该装懂了。

我吸了吸鼻子:“那你呢,你为什么要生我气?”

四年未见,他变脸的本事似乎更上一层了,顿时敛了笑,板起俊容,黑眸凌厉严肃的望着我:“田初九,你在崇正郡里醒来的第一个晚上,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可还记得?”

我想了想,最近记忆越来越模糊,连前几天发生的事情都快要忘了,哪能记得住四年前的事,我摇头:“记不住了。”

他轻叹:“你说你不是好人,你也不想我当好人,以后遇到危险都要第一个跑,不能一个人撑着,如果我死了,你该怎么办。”顿了顿,“田初九,你又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你了,我要怎么办?”

心头一酸,我垂下眼睛。

他把头深埋了下来,语声微颤:“初九,过去的四年,我每一日都过的生不如死。”

我哭出声音,轻拈着他的衣衫:“对不起,我不懂事。”

“方才我从阵法里下来时恰好看到你砸断自己的腿,初九,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

我拼命摇头:“杨修夷,不关你的事。”

他没有说话,沉默良久,他低低说道:“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不提了。”

“好。”

他扶起我的身子:“任何有关上古之巫的典籍你都会背的烂透,这里是孤星长殿,你应该也猜到了。”

我略一点头:“嗯。”

“世上祥瑞之地,阴邪之境皆可开启界门,不仅是六界界门,还有那些静止于地宫八盘上的浮城,比如当初的崇正郡。”

我一愣:“你是说,孤星长殿不是在德胜城地下,而是一座浮城?”

“嗯。”

“那我们怎么出去?”

“走出去。”

“……”

我不悦的瞪他,他清俊一笑:“确实是走出去,从这里往外,一共七层,我们得杀出条血路,出去后可能会落在溟海孤岛上。”

“那这些行尸……”

“是德胜城的行尸,有人开了界门,将他们全关在了这。此人在寻求一个最佳时机,妄图将这数万行尸放出去屠戮人间。师兄一个故交为此丧命,临死前以流喑纸鹤书信望云山,师父同师兄前往溟海整理线索,一个月前传信于我,恰好我人就在德胜城。”

难怪拂云宗门遭遇如此大变,师尊和师公都未赶来。

我皱眉:“可是,为什么说这件事同我有关?”

他微微一顿,伸指轻抚着我的脸:“初九,若我说,我想皆此浮城之力将整座德胜城变为崇正郡,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狂妄了?”

我瞪大眼睛:“你疯了!”I861

274 剑锋所指(二)

我瞪大眼睛:“你疯了!”

他自嘲似的勾起唇角:“我是疯了,我总想为你做点什么。”

“杨修夷……”

他敛眉虚望前方,沉声道:“初九,你可知道为什么每次与他们交锋我们都讨不到便宜?”

我想了想:“因为我们毫无防备?”

他摇头:“是我们有牵绊,做不到心无旁骛。”

“清州碧霞酒庄你应不会忘吧,他们为什么要用你族人的血引来妖物?”

“制造混乱?!”我一怒,“还有崇正郡里的死役!”

“对。”他冷笑,“攻敌之道,乱心为第一要,崇正郡里的无辜百姓,还有拂云宗门的百年基业,哪次没将我们弄得方寸大乱。”

肝脏脾肺一阵一阵的冰寒,我喃喃道:“所以,当初的宣城血猴,也是特意为寻到我后而准备的?却被我和卫真先给……”

他微微一顿,将我搂的更紧,话锋却变了个向:“原清拾在你幼时以入梦蛊进你梦境,你可对他动过心?”

我摇了摇头,埋进他肩窝:“我从未喜欢过他,甚至还很怕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害怕。”顿了顿,忍不住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醋……”

他轻拍了下我的后脑:“我吃哪门子的醋,那死东西连我的发丝都比不上。”语声一沉,“我后来想了很久都想不通为什么他们在第一次见你时就要准备血猴,那时你是个孤女,还傻头呆脑一厢情愿的相信原清拾就是你的未婚夫,完全不必要对你费此心机。之后我想通了,一定是你经常跟他提及我们吧?”

我心下一沉。

杨修夷捏住我的脸,眸色微眯:“田初九,你在他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

我侧脸躲掉他的手,戚戚道:“原来宣城那些百姓还是我害死的……”

脑门顿时挨了一记。他皱眉:“与你何干?世上阴绝奸佞之事若每个人都能防住,这天下早河清海晏了。你自问无害人阴歹之心便可,无需将他人之罪揽到自己头上。”

我没有说话,他的唇瓣在我额上触了触,认真的看着我:“初九,事已发生。非人力所能改变,只能从之接受,饮恨为拳,咬牙蓄力还击。”

淡淡的朦胧光线里,他的漆亮双眸像熠熠而辉的星子。灼灼燃烧的火焰,银光铮亮的刀锋。

指骨分明的手指重回我的脸上,眸色浮了层冰寒白霜:“而还击之道,与其挖空心思去找他们和畏头畏尾的防着他们,倒不如坦荡荡的将他们引来,面对面的战个痛快。”

我捏着他的手指:“所以,你说要将德胜城变成崇正郡,是想将这满城百姓移往地宫八盘之上?留一座空城请君入瓮?”

他洒然一笑:“放心。只是暂时,凭我一己之力维持不了多久。”说罢搂着我共同起身,“此事以后有空再细谈。先去找唐采衣吧。”

“……你知道她没死?”

他凉凉的:“她要是死了,你刚才就不是忍着性子跟我说你要同我吵架了,而是直接一脚踹我了吧。”

“会么?”

他侧目,给我一个“我早把你看透了”的眼神,牵着我朝前走去。

我却拉着一旁的洞壁:“不去了!”

他回头,我松开他的手。弯下身子从他靴子内侧取来星玥,在地上留了洋洋洒洒一大片文字。而后起身:“好了!”

杨修夷皱眉:“这样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我叹道:“可是,比起将她带出去面对吴洛。她宁可选择这样的危险。”玉弓那件破破烂烂的外衫能遮住她多少,怕是胸口的空洞会依然明显吧。

我擦了擦星玥,插回他的靴子里,小心入鞘:“走吧。”

孤星长殿由谁所造已无人知晓,师公师尊给杨修夷的书信资料少之又少,杨修夷说这儿往外共七层也仅是由墙上的古纹甲字推断而来的,他并不确定,所以说,我们的前途未卜,每一步都异常险要。

离开时,我回头看了那些行尸一眼,他们仍不知酸痛的跪着,不知跪了多少个时辰。

我于心不忍,扯扯杨修夷的衣袖,他停下脚步望我,我的目光却望着远处一个老态佝偻的行尸:“杨修夷,还记得么?”

“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

“初九,怎么了。”

我没有细细学过四书五经和史册经纶,没有书生文人们那么好的辞藻之功和绝世口才,着实不知该怎么抒发我此刻的心中所想。

我自小愚昧蠢钝,当师公教杨修夷家国天下时,我只为自己该如何完成今日师尊交代的任务而焦头烂额。

长大一些后,我只想找到父母,入世随俗,过最简单的临窗望街,暮踏夕阳小溪的平淡生活。

我一直自认家穷人笨,于民于世,只要安分守己独善其身,不害别人就是最大的作为。是以,我从未有过吞吐天地,救民水火的觉悟和雄图之梦。

可是现在,我想当杨修夷的妻子,我想成为他的女人,哪怕我今夜闭目,明朝不复苏醒,我也要将所剩无多的时光用来与他相守,跟随他的脚步,朝着他的剑锋所指而义无反顾。

我想走进他的心,感受他的豪情气魄,他的胸中长虹。

杨修夷,若你是天上凌空的华光日月,我便化作云烟清风与你相对。

若你是尊凝立于高山之巅的隽永玉雕,我便化作漫野梅香与你共舞。

以前我不敢爱,之后我不能爱,如今我再无顾忌,我可以为你勇敢,为你自信,为你癫狂!我要与你一起共历鲜血硝烟,与你一起辗转冷暖红尘,与你一起气吞万千山河!

“初九?”

我一笑:“杨修夷,你不会扔下他们不管的,对不对?”

他不解的敛眉,我看着他:“我欠你两个承诺,你还记得么?”

他眉梢一挑:“只有两个?”

我笑着说道:“在辞城,你从十八那儿将我救回来的时候,我说要努力配得上你,记得么。”

他眉眼渐渐深邃:“嗯。”

“在崇正郡,我同你说,我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记得么。”

“嗯。”

“杨修夷。”我深吸一口气,语声坚定,“我说到做到。”

他深深凝注我,眸色涌动狂喜,唇角不自觉的上扬,如玉之容俊逸洒然。

杨修夷,我没有前世,我没有来生,我田初九仅此一命,我能给你的不多,但是是我彻彻底底的全部。

“初九,我喜欢你现在的眼神。”

我有些羞赧,牵起他的手:“我知道你和师公都不会扔下他们不管的,但还是要说出来,他们那么可怜,不要让他们绝……”

他蓦地一使劲,将我拉了过去,一手托住我的后脑,狂涌激烈的唇舌刹那将我吞没。我睁大眼睛,慌忙拍打他,眼角余光瞅到走在前头回身等我们的人都纷纷回过了头去,那个叫吕双贤的话唠对旁人嘀咕了句:“少爷就是少爷,真会挑场合啊,那边一堆半死不活的就算了,这边还有个刚死了老婆的男人啊,啧啧,真可怜啊,啧啧,太可怜了啊,啧啧……”

我尴尬无比,费了九牛二虎之劲终于挣开了杨修夷,脸色红得可以写个字剪下来贴春联了。

他却低低畅笑,捧着我的脸,声音嘶哑低沉:“初九……”

我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下台阶,他随步跟来。

我扶起一位少女,她的肤色因干燥脱水而枯黄,经络萎缩,肌肉僵硬,麻木空洞的眼睛缓缓的抬起来看着我。

我望向万千伏跪的行尸,脆声道:“我叫田初九,我一定会回来结束大家的苦难,助大家往生的!我知道你们说不了话,如果你们听到了,就站起来吧!”

一旁的老人极慢的抬头,我鼓起勇气冲他一笑。

他缓缓的爬了起来,渐渐的,越来越多的行尸站了起来,数万目光一齐投在我身上。

我割下一缕头发,在少女腕上缠了一个沉香结,咬破手指,滴血而上。

她另一只手极缓的握着我,我认真的看着她:“沉香契阔,必守一生。”I861

275 将相石秋

ps:这个月涨了很多收藏,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

洞口往下是长长的甬道。

甄坤背着玉弓,吴挽挽出口叫我,我不得不松开杨修夷的手走在她旁边,听她装腔作势的与我说这道那。

甬道宽一丈,两边各有浮雕,刻着我看不懂的铭文图腾。每走数步会出现一座六尺高的正方形石柱,石柱上皆安置着一座犀角杯似的透雕螭虎,光泽暗淡,年岁已久。

下来时我朝墙上复杂诡谲的透雕望去过一眼,除了认出几个巫书上出现过的图序纹章之外,什么都看不懂。

一个是司洛华春,据说是大月国国师苏智,也就是姚娘的老祖宗创的。

一个是陇山神女,比大月国的历史更为悠久,直逼上古之巫。陇山旧址大约在今时的柳州阳胥,离宣城还挺近。

一个是别音桃枝,祭司之纹,来历已无法追溯了。

我挺想问杨修夷墙上写着什么的,但见他同那些人讨论的深奥起劲,干脆不掺这一脚了。

一路走来还算安稳,想象这样的甬道该是布满机关暗栈的,所幸什么都没有。

不过从甬道出来后,所有人都顿在了原地,几个性子粗犷外向的,譬如甄坤和吕双贤,干脆就“啊”了出来。

方才那座大殿同时容纳数万行尸尚有宽敞,这座大殿却较那座更高更广。

北边仍悬着一颗紫星,寒霜清雅的紫光中,一座雕像如万仞孤山般坐于大殿正中。

一腿盘着,一腿翘着。宽衣大袖宛似迎风涉水般轻轻飘着,凝于半空。

是个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

是……杨修夷。

甄坤当即望了过去:“少爷?你不讲几句?你啥时候立的?”

杨修夷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邓和道:“高多少?”

甄坤看了眼:“一百二十七丈三尺七寸。”

吴挽挽挑了下眉,低低对我道:“厉害哟。”也不知是说甄坤厉害还是这座雕像厉害。

邓和看向杨修夷:“少爷,该是灵气所化。”

杨修夷面淡无波。静望良久后,淡淡道:“它是活的。”

所有人都一愣,杨修夷朝前走去:“找下一个出口。”顿了顿,朝我看来,伸出手示意我过去,我摇摇头。我还得悄悄给唐采衣做个记号呢,她要是一上来看到杨修夷的雕像,还不得吓死。

我在甬道口坐下,玉弓被邓和涂了层绿幽幽的药膏,味道怪难闻的。吴挽挽坐在我旁边,看着他们:“不错,都挺厉害。”

我没有说话,她又道:“你知道这东西叫什么么?”

我不想同她说话,但没能忍住:“你知道?”

她一笑:“大名鼎鼎的将相石秋,我自然听过。”

“哪门子的大名鼎鼎……”

“它被封印在这至少两千年了。”

我挑眉:“你怎么知道?”

“看它的脚。”她笑得眸色明亮,“没有两千年,这家伙长不出这么多圈的石纹。”

我看了过去。隔得太远什么都没看到。

她忽的伸手搭在我肩上:“初九,你同那男子,好了多久?”

我微微皱眉。回头看她,她则笑吟吟的看着远处的杨修夷。

我说:“没多久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眉毛微扬:“没多久?”而后绽颜一笑:“那好。”

那好?那好什么?

她却没有再说话了,明亮亮的眸子望向雕像,自信大方的模样练如湖光。

我盯着这张十几日来朝夕相处的脸,这女人实在奇怪。我总觉得她很熟悉我和吴挽挽,可是她对唐采衣的了解似乎不多。方才那个语气,感觉她也不大认识杨修夷。可是她为什么会怕杨修夷?

大约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笑道:“你可知道将相石秋是做什么的么?”

不待我说不知道,她直接说道:“魔界各部族挑选族长同我们可不一样,他们不看什么文韬武略,谁蛮力最大,修为最强,谁就是族长。”

“一开始嘛还好选,到了后面就开始作弊啦,就跟我们街头走江湖卖艺的一样,胸口碎大石来块石膏板,油锅捞铜钱沸腾的全是醋。久而久之,这些部族就用最简单干脆的方法来挑老大。”她下巴朝那石雕扬了扬,“喏,将相石秋。”

我好奇的听着,她笑道:“这种家伙又高又大,注定了它的脑子不会太灵光,不过它的感观是一等一的,它一旦感应到灵气强盛修为高超者,就会自然而然的化作那人的模样,知道为什么么?”

我摇头,她轻轻懒懒的一笑:“因为这家伙觉得自己变得跟那人一样,那人就会保护它,其他人就会害怕它,所以说,真是笨呐,哈哈。”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

“我?”她漫不经心的朝我投来一眼,“见多了便也识广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知道?”

她拍掉手中砂砾:“我想下一层我们要有麻烦了,这将相石秋摆在这就等同于探路石,既然感应到了你相好的本事,下一层看来会送我们一件大礼物哟。”

我看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狡黠的眨眼:“女人呀。”

我皱眉,她偏头一笑:“别问,问了也是白搭,我若真想说,还用得着你问?我这人可是最憋不住话的,哈哈。”

我收回目光,看向玉弓。

心底悄悄松了口气,看来吴挽挽也是感应到了杨修夷身上的灵气修为才会害怕吧,可能她真的不认识杨修夷,那便说明她跟原清拾他们不是一伙的。

至于下一层的礼物。

我不由勾唇,师公说大智若愚,不露锋芒,是以杨修夷无论何时都将灵气敛掉大半,有时干脆敛的一干二净。

他如今外露的灵气尚不算多就能将大笨石和假挽挽吓住了,看来下一层准备的礼物,杨修夷完全游刃有余的。

我想是这么想的,可是这路口却找了好久,我睡了一觉,醒来,再睡一觉,再醒来,杨修夷正搂着我,跟其他人在低声谈话,大约是时辰不对,还得等上几刻钟。

吴洛一直失魂的坐在外面,吴挽挽正在一旁扮演一个贴心妹妹的角色,柔声低语的安慰他。

耳边传来一声浅淡的冷笑,我回过头去,玉弓正冷冷的看着他们,我和杨修夷同时道:“你醒了?”

我是对玉弓,杨修夷是对我。

我抬起头,他含笑的望着我,我脏兮兮的脸往他怀里埋去:“嗯。”

四周轻咳连连响起,我不悦的扫过去,连邓和这一下温润斯文的男子都揶揄的看向杨修夷。

但这种感觉却莫名的让我觉得舒服。

杨修夷的暗人我不是没有接触过,四年前的劳古温良,他们对杨修夷都是恭恭敬敬,生怕将杨修夷给得罪了似的,连讲话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但如今的这些暗人门客,他们还是杨修夷的手下,却更像是朋友。

这样真好,以后我死了杨修夷也不会孤单的。

其实他本来就不可怕,也不是什么落落寡合的性子,只有靠近了解他的人,才能知道他是多么的重情重义,赤诚侠义。

他天资聪颖,却甚少玩弄城府耍弄诡计,他洞彻人心,却从不抓人软肋挟恩以报。他光明磊落,像是个驰骋沙场,决胜千里,运筹帷幄的大将,而非朝堂上机关算尽,阴谋阳谋的政客。

从他怀里爬起来,我在他旁边端正跪坐,尽量做出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不给他丢人。

他们的思绪没有因为我而分散多久,甄坤道:“浮雕上的两道距离跟两座大殿的距离比例吻合,按这个算法,下一座大殿会更大,同拂云广场有的一拼了。”

孙深乘问:“少爷,下一座大殿会出现什么?”

我忽然想到那种怪物,不由一个激灵,杨修夷朝我看来一眼,很自然的握住我的手,对他们道:“图上所画是天石,进到这层后,我想我们可以解开这鬼地方的迷了。”

他看向邓和:“把所有的水粮集中起来,我和楚钦不急于一时,你们几个自行安排好。”

我心里隐隐浮起一丝担忧,他像知道似的,大掌用力的握着我,那么坚定的一股力道。我心下一暖,提到嘴边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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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 十巫后人

ps:狐狸其实萌萌哒~~~

通往第三层的甬道与第二层并无差别,不过两壁墙前却垂挂下了大片斑驳泛黄的薄薄纱片,吴挽挽拈了一缕问我是什么,我摸了摸:“似乎是印香罗。”

“印香罗?”

我凑近去闻了闻,一缕香味都没了。

吕双贤问道:“印香罗什么?”

邓和走在前头,用匕首割了一片递给杨修夷,回头道:“一千多年前时兴于世的一种纱布,后来发展为云锦香绫和桃花醉,很香很薄的布。”

吴挽挽一笑:“我如今的感觉就像是进了史册。”

邓和润似春雨的眉眼看了她一眼,含笑道:“我亦有同感。”

吴挽挽眸色微愣,而后娇羞的低下头,脸上恰到好处的浮起两抹红晕。

我暗自叹曰,此女演技,直逼翠娘。

她亦割了一片递来给我:“初九,你是巫师,你试试能不能通过它感应到什么?”声音低得只我一人可听到。

我摸着腐烂疮痍的薄布,没有什么异样特别的感觉,摇头:“我的神思时灵时不灵。”

她露出一丝惋惜:“是么。”将薄布抽了回去,力道有些大,脆弱的罗布一下子断开。

玉弓伸手撩拨那些碎片,回头问我:“田掌柜,什么样的地方会挂这么多布呢?”

我想了想:“祭祀,国典,陵墓,宫殿,蟾……”

甄坤哈哈一笑。打断我:“挂香布,还不就是妓院呗!”

邓和笑道:“印香罗只是一种称呼,织布时用秘术可将各种气味掺入其中,不一定就是香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朝我望来。“姑娘,印香罗在一千年多前掺的多是祭祀用的招魂香吧?”

“嗯。”我点头,“不过这些布染得不是招魂香。”

吕双贤挑眉:“你怎么知道?”

“招魂香里面多会添加沉曲香,加了沉曲香的印香罗,不可能腐烂成这样。”

杨修夷忽的说道:“染的是芳芷。”

他将布递给邓和,回过头看我:“初九。你试试用……”

我睁大了眼睛,冲口叫道:“杨修夷!”

他话音一顿,微微皱眉。

我的冷汗刹那将衣衫渗湿,一个面相狰狞的鬼魄悬浮在他身后,长发疾飞。双眸凶戾的望着我,尖锐的指甲在他白皙清俊的玉容旁边虚虚描摹着。

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奇怪的回过头去,黑眸扫了一圈:“初九?”

所有人都朝我看来,我心下一咯噔,他们都看不到么?!

话音刚落,耳边吹来一阵凉风,我的脊背一瞬僵硬。脸色惨白。

杨修夷疾步走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霍的回过头去,一个云英紫裙,柔若无骨的浓妆女子立于我身后。三千青丝顺滑如水,垂直脚踝,媚眼如丝的望着我,轻轻摆弄着她飘如羽翼的紫衣水袖:“哦?十巫的后人?”

“你是谁!?”

她掩唇盈盈浅笑,纤指拈花朝上,幻出一片薄薄的刀刃。她凑在唇下,伸舌舔了下。娇媚的抛来一眼:“怕么?”

身子被杨修夷拉入怀里:“初九,你怎么了?”

我直直的望着这个女人。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话音未落,紫衣翻飞,银光骤闪,细小刀刃直冲杨修夷的脖颈飞来,而他却毫无感知。我抬手想要去抓,却见这片银光直接冲进了他的喉间!

我吓得心跳骤停,一颗心直直沉入了海底。

我忙揪住杨修夷的衣襟踮起脚尖,却什么都没有,白皙如雪,润如古玉,没有一丝血线。

我浑身剧烈的发颤,回头看向那个女人,她眨巴眼睛:“他又不是巫族后人,既然感应不到我,我自然也伤不了他,你怕什么?”

“初九!”

杨修夷生气的捧住我的脸,黑眸不掩担忧,我拉开他的手:“杨修夷,别怕。”

我镇定了一下心神,看向紫衣女人。

她神色忽的一变,悲悯的望向我身后,方才娇媚入骨的丽态消失不见,换了副轻灵流波的秋水神韵。

我回过头去,却见一个小孩蹲在地上,捧着一颗恶臭模糊的人头啃得津津有味,见我们望他,他抬起头,龇牙一笑,干巴巴的腐肉沿着沾满他的齿缝。

我皱眉,胃里一阵不适。

女人两颊滚下两行清泪,冲淡了鲜浓的胭脂香粉,心疼的走过去:“岁儿,娘说了,这个不能吃了。”她风华极佳的温柔一笑,“你看,这里来了个新鲜的,你可以啃好久了呢,娘这就给你摘来。”

我一愣,她回眸看我,眸色如冰,指尖拈起一抹薄片,哗的冲我飞来。我下意识侧头避开,薄片穿过杨修夷的胳膊,从我脖间滑过,杨修夷毫发无损,我的脖颈却喷出了大量的鲜血。

“初九!”

“姑娘!”

“田掌柜!”

我捂着伤口,她陶醉似的嗅了嗅:“好甜呐,怎么这么甜。”

我松开手,她眸色一凝,我冷笑:“你以为我会死么?”

说这话只想增强下自己的气势,其实十分清楚现在我离死期大抵不远了,因为方才那只凶戾趴在杨修夷身后的鬼魄因我的血又显现了出来。

且不止一只,前后四只。

我勾唇无奈的冷笑,这种感觉多么可怕,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看到,哪怕杨修夷在我旁边,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可以庆幸的是我挣开他的手时他没有强拉我,我朝原路跑去,所有鬼魄穿透了他们的身子紧追了过来。

我心念一动:“坎水!”

身子当即朝身后飞去,腾空时我侧过身子,一招散花臂抓住了一个鬼魄的头发:“兑泽!”

“啪!”的一声。鬼魄的脑袋被我撞上了甬道坚硬的高墙上。

杨修夷的力道很重,她的脑袋磕出了浓重的黑气,因痛而狂声尖叫。

下一秒我也随之仰首惨叫,因为一截瘦巴巴的枯骨从后背穿透了我的小腹。

杨修夷怒喝:“初九!”

我痛的满脸是泪:“不要过来!震雷!”

身子啪的一下往身后墙上飞去,我的手肘借势狠撞在了鬼魄的脸上。我疾快旋身抓住她的头发朝墙上撞去。

一道劲烈的疾风忽而冲来,我被撞倒在地,口中鲜血狂溢,我忙擦掉,抬头看着紫衣女子。

她眉眼一厉,弯指成爪。冲我脖颈抓来。

我贴地一滚,她顺势变为一记手刀。

许是看出了我的身子走向,未等我叫出方位,我的身子已被杨修夷往安全的地方牵去,躲开了她的攻势。

可我不能轻松太久。眼角余光又瞅到身后贴近的鬼魄身影,我叫道:“坤地!”

身子被带动的同时,我凌空一个扭腰,以极扭曲的姿势扬腿踢向那个鬼魄,借力往另一个鬼魄冲去:“兑泽!”

抓住那个鬼魄的头发后,我腾空一个倒转,同样扭曲的姿势将她往上抛去,她掉落在地后。我叫道:“正西!”

身子随即落下,我曲腿狠狠的跪磕在了她的头颅上,痛的她疾声惨叫。

好累。但还不能松懈。

我还能庆幸的是她们很久没有吃到新鲜的人肉心脏了,晶元比我还要枯竭,动不了玄术。否则我难得和杨修夷并肩作战一次,却当着他的面被光矢戳的千疮百孔,我死相凄惨,他束手无策。我得多死不瞑目,他得多憋屈愤恨啊。

抬手擦掉头上的冷汗。紫衣女子那阵猛烈的疾风又扑了过来,我叫道:“离火!”

显然这一招已经不管用了。她移步换形,迎面冲了过来,我侧身想要避开,却被先一步抓住了手腕,我仰头朝她鼻子撞去,又被先一步抽了个耳光。

她将我反手背后,一招风送轻舟,将我摁在墙上,死死不得动弹。

我叫道:“坎水!”

她幻出一片刀刃,在我耳边悚然冷笑:“还坎水呢,看着,我慢慢割了你的脖子。”

刀刃贴上来的一瞬,我的身子蓦地朝下坠去,落地的一瞬我疾快翻身,横腿扫去,她灵活避开,却没能避开我的第二脚,顿时身子一歪,跌摔在地。

我看向远处阴测测望着我们发笑的小男孩,叫道:“正西!”

她作势往西边冲去,我的身子却飞向了东边。

转瞬我就将小男孩抵在了墙上,紫衣女子急急冲了过来:“岁儿!”

“再过来我让他魂飞魄散!”

她惊恐的睁大眼睛:“你敢!”

我伸手摁在小男孩的头顶,心底吟念灵隐断魂诀,小男孩的手指泛起一阵白烟,她惊惶的抱住脑袋,双目通红:“住手!给我住手!”

我筋疲力尽的看着她,语声却凌厉:“你说我敢不敢?”

“敢,我知道你敢!你快放了他!”

我看向周围那几个被我脑壳砸掉一半,正在痛苦扭曲的鬼魄:“你让她们先离开!”

她连踢带打的怒斥:“快走!你们给我滚开!快滚!”

她哭着跪过来:“姑娘,姑娘,她们都走了!快放了我的岁儿!快呀!”

“站住!”我忙拽着小男孩后退,“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像变了个人似得疯狂摇头:“不知道呀,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可怜人,姑娘,你放了我的岁儿吧,我保证不伤害你们了!”

“你是谁,你们怎么会在这?”

她泪眼婆娑,凄楚的望着小男孩,转目抬起来看我。

我皱眉,知道自己这样很卑鄙,但顾不上了,我又在心底默念了下咒语,小男孩的又一截指骨化烟腾空。

顿了顿,我觉得不对劲,垂眸看向小男孩。

他的脖子被我用前臂抵在墙上,手指断了两截。他一丝反抗没有不说,反而不知痛似得抬头对我傻笑,笑得我头皮发麻。

好在这种发麻没有持续多久,紫衣女人开始慢慢同我哭诉她的遭遇了。

我转过头去,她悲戚的哭道:“姑娘。我叫璆歌,我本是大宣后宫一位妃嫔,我的岁儿天生痴傻愚钝,当年国运不昌,我们遭人污蔑,皇上听信谗言。怪罪于岁儿的痴傻。国师说将我们娘俩生祭给巫神便能解了国危,皇帝便令巫人将我们娘俩活埋在此,只留了十二个宫婢。姑娘,求求你放了岁儿吧,我们只是个可怜人啊!”

我低头捏指算着。大宣应在大黎之前,比刘易还早些,距现在似乎有*百年了。

我看向璆歌:“这么说,你们被关进来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已经存在了?”

“对,对!是国师发现的!”

“这里一共七层?”

她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们被关进来时,一位巫人见我们孤儿寡母可怜,心生了恻隐。便用巫血将我们的魂魄封印在了此地,并告诫我们不要离开。”

我微微蹙眉,杨修夷出声:“初九。问他们行尸的事。”

我点头,不待发问她已将将说道:“行尸的事我不清楚,自我们死后,只有巫人可以见到我们,连行尸都见不到我们,触不到我们。”

“巫人见到你们?什么巫人?”

她细细思索。而后道:“太多了……”

“多?!”

“最早是在七百年前,一群盗贼进来。带着四个巫人,我们打不过。死了三个宫婢。再是五百年前,五十多个巫人,之后是两百年前,那一年巫人太多了,几乎隔三差五便来三四个。”说到这,她的目光不经意的朝我们脚边的这颗腐烂恶臭的人头瞟了过来。

我一阵反胃,她又道:“接下去的两百多年一直没有人来,直到八十年前,又有大批的巫人过来逃命,伤得很重。”

“你只能看到上古十巫的后人?”

她点头:“对。”

“八十年前大约多少人?”

“前前后后,上千吧……”

我眉头深拧,竟有这么多。

巫书史册都说上古之巫已绝迹千年,看来不仅没有,这一千多年来虽然坎坷却也不是人丁凋亡的,只是避开了尘世,在自行其事。

可是如今……

到底还是要亡门绝户了。

想想这些辉煌万年的巫族,就这么彻底的堙没在了历史长河里,不免有些唏嘘悲凉。

还有我月家村的滔天大火,我那些在我面前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族人……

我是月家最后一系纯净血脉,可是我无法生育传承后代,还是个短命鬼。

我辛楚的望着璆歌,目光透过她落在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远方。

暗自伤春悲秋时,璆歌又道:“对了姑娘,你说到行尸,这二十年来不时有恶心的怪物从我们这儿路过!”

我一凛:“你说的可是手脚脑袋全黏在一起的?”

“对!”

“那这二十年有没有可疑人来过?”

她摇头:“没有,姑娘我知道的都说完了,你放了我的岁儿吧!”

我看向小男孩一眼,不解道:“你在这儿这么多年,当真一点都不腻?你要永世永世和岁儿这么下去?”

她没有说话,我继续道:“这数百年来有那么多巫师,你怎么不求他们帮你们往生?这暗无天日,毫无乐趣的地方,你怎么守得住?”

她忽的皱眉怒瞪我,梨花带雨的姣好容貌渐渐蒸干了眼泪,恢复如初,连带胭脂香粉也跟初见时一样,只是还加了层黑纹,如藤条般爬上,且愈渐繁密。

我下意识的就往后退去。

她勃然怒道:“你懂什么!往生后我就没有岁儿了!我就不认识我的岁儿了!我要陪着他!他是我儿子,我的儿子!”

小剧场

花戏雪(挥苍蝇拍):卖酱油啦,卖酱油啦,卖酱油啦……

菠萝:好重的怨念啊。

花戏雪:滚开。

菠萝:别这样。

花戏雪:滚开。

菠萝:我是觉得,其实你没什么好卖的。

花戏雪:什么?

菠萝:你看你酱油都没打多少次啊,你库存够不够?

花戏雪:滚开!!!!!I861

277 轰鸣巨响

ps:吴挽挽的出场似乎不怎么讨人喜欢,那个时候你们肯定想不到她会这么悲催,其实我也没想到,(o(n_n)o~)谢谢未艾蓁的当头棒喝~~~为了不让我的女配落俗套,吴挽挽这个转变算清新脱俗了吧~~~另外,求大家一定要多给我提意见!!!!

我最后还是放了岁儿。

虽然师公一直教导鬼魄不能存于世,可是他们的食物只有上古十巫的后人,而十巫的后人,放眼天下还能剩几个呢。

一番血战,我体力严重不支,在杨修夷的怀里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经在第三层了,照顾我的人是吴挽挽,玉弓跟我一样半死不活。

抬起眼睛的一瞬,我庆幸自己身体孱弱,不然一定会大吐特吐。

满目密密麻麻全是那种怪物,杨修夷不知去向,唯一看得见人影的是楚钦。

杨修夷身边的五人各有所长。

邓和是个彻彻底底的文弱书生,不会武功,不会玄术,可能连我都打不过。但是他同丰叔一样,喜欢看书,脑子里面装的东西多得惊人。

甄坤同样不会功夫,但是天生异能,看得到的东西他能一口说出距离,拿得动的东西他也能一口喊出重量。性子粗犷大咧咧,唔,唐芊还说,此人甚好逛青楼,这丫头不止一次的小声跟我嘀咕,一定要让杨修夷远离此人。

吕双贤是个奇才,唐芊说他擅长编织幻阵,且因为是个话唠的缘故。他总是精力无限。说起幻阵,这玩意跟巫术一样,差不多被扼杀得干干净净了,我接触的着实不多。望云崖上关于幻术的书籍也仅有六本,师公说虽然环境虚虚无无没有多大意思。但不可不防着别人,知己知彼为第一要义。所以我印象中,杨修夷也学过一阵子。

楚钦不是杨家的暗人,是个投靠杨家的门客,同时也是个剑客,倒不是前些日子鞍前马后跑来给我传话的那位剑客。虽然他也是一声不吭,沉默的像不存在。唐芊说他很可怜,八岁时他的家人被仇杀了,他躲在衣柜里,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将他父母的尸体一刀一刀割下来放在锅里毁尸灭迹。他报官无门。四处流浪,十三岁时饿昏在路边,被杨修夷的父亲路过救下,至此跟随报恩。他是个武学天才,十三岁才开始习武,却在短短三年时间便追上了那些自小开始耍弄刀剑的人,到现在二十五岁,他的剑术和修为已甩开那些人十万八千里。

孙深乘是个机关高手。也是投靠杨家的门客,来历神秘,唐芊不得而知。但对他的机关之术却很佩服。我也算是略懂一些机关术的,比如撬锁开门,还得归功于巫器里的卡箍管件。

这些都是唐芊告诉我的,除此之外杨修夷的得力助手还有三人,一女两男,不过我至今没照过面。也许以前见过,只是我从未放在心上吧。

顿了顿。我忽的想起丰叔,丰叔去哪了?

玉弓忽的说道:“这套剑法耍的不错。比我见过的那些沽名钓誉的家伙强上百倍。”

我看了过去,楚钦一招回风拂柳挑走两个怪物,足尖一点,往后倾去,剑光如惊雷划空,将其中一只怪物像切肉一样剁成了碎片。

其中一道剑气太快,一个人头飞了出去,贴在了另一个怪物身上,继续叫嚣。

吴挽挽淡淡道:“打这怪物要费尽得多,寻常人砍飞脑袋就行了,这怪物却得一刀一刀的来,用玄术又太耗晶元,真是伤脑筋。

我看了圈:“吴洛呢?”

“去那边了。”

“他没事吧……”

她看了我一眼:“死了媳妇哪能这么快就没事呢,大约是报仇去了吧。”

“报仇?”我看着她,“找谁,不是该找你么?”

她眉梢一挑,目光落在我脸上,有些玩味:“哦?”

大约是刚经历了血战,骨子里还涌动着热血,我冷冷道:“吴家内宅那场橙天光,是你放的?”

她极有深意的看着我,眸中晶亮,诡谲难懂,少顷,点头:“不错,怎的?”

玉弓冷笑:“不要脸,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脸还去安慰吴老二,虚伪!”

吴挽挽眸色一眯,唇角却勾起一笑,盈盈的望向她:“我不喜欢被人骂,我也不喜欢骂人。”

玉弓掀起眼皮:“怎的?”

“你知道我现在不好对你动手,等我达成所愿后,你待再看我会怎的?”顿了顿,转目看向我,“初九,你当个见证人。”

我淡淡重复玉弓的话:“不要脸,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脸还去安慰吴老二,虚伪。”

她一愣。

我皮笑肉不笑:“我也骂了,便看看你待我怎的?”

比起玉弓,我不仅是骂了,更是*裸的挑衅。

她眼角跳了跳,眸中杀气陡现:“很好。”

我不怕死的继续道:“是很好,还有一点我希望你不要忘了,吴挽挽还在这具身体里,她若被你压的太久,不用你动手也会死掉,到时候你就没有可以威胁我的东西了。”

她冷冷一笑。

我看着她的眉心:“她若死了,你的眉心会出现一颗朱砂,你自己把握好。”

她转目看向楚钦,不再理我。

对她的身份来历我着实好奇,但此刻也不想再多问,看向楚钦。

如她所说,楚钦战的很吃力,其实在拂云宗门上时我对他就有点印象的。当时他一人独斗却璩的一个手下,剑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若不比内力修为和其他兵器,光在剑术造诣上,他不输给我见过的那些剑客好手,花戏雪,原清拾,甚至杨修夷。但到底是个*凡胎,精力终是输了一大截,这么久的时间下来,他在灵巧闪避时,只杀了三个怪物,而这漫漫长殿里,至少还有一千来头大大小小的怪物。

不过,这些怪物应只是十几年前才来的吧,吴挽挽说这里会有个大礼物,这宫殿本身藏着什么?

可惜这些怪物挡了我的视线,我无法看到远处,北边天空仍是悬着一颗孤星,四面墙壁与第二座宫殿并无两样。

面前唯一可问的人就剩吴挽挽了,我就要开口,天边却传来了轰的一声巨响,破裂的清明碎片如烟雨般纷纷洒落,是昔岭清心阵的晶墙。

我从地上站起,遥遥听到了甄坤大喝的声音:“十丈三尺三寸!”

话音刚落,远远看到另一层清心阵环笼而起,几乎刚落定,又是一阵砰然轰响,较之前的那阵更响,清心阵落定没多久,转瞬又化为片片烟雨。

一些怪物发出尖叫,七手八脚的到处乱蹿。

甄坤又叫道:“二十六丈七尺一寸!”

清心阵飞快盘旋,同方才一样,刚落定便传来了轰鸣,宛若有人拿锣鼓在我耳边蓦地一砸,清心阵被震得支离破碎。

“六丈六尺六寸!”

“二十一丈七尺!”

“十四丈三尺二寸!”

……

轰响一阵响过一阵,难以想象如果没有清心阵,这些轰鸣会有多可怕。

我们纷纷捂住耳朵,又一声巨响传来,将入口千斤重的石门震开,数只怪物趁机跑走。

甄坤暴然大喝:“一百七十八丈六尺三寸!快!”

清心阵腾空而起,蔓延过来将我们也环置其中,混乱中听到杨修夷的厉喝:“大家捂住耳朵!”

玉弓惊慌的叫道:“田掌柜帮我!”

我俯身将她抱在怀里,捂住她的双耳,刚吟念古媛静心诀蕴出一层透明晶墙,大地便猛的一震,强烈的颤抖让我们一个踉跄,紧跟着我的双耳一麻,嗡嗡作响,什么都来不及听到便刹那聋了。

血水缓缓而出,痛的我神思溃散,身旁一个身影靠了过来。吴挽挽双目痛苦的紧闭着,瘫软在了我肩上,七窍流血,眉间一粒鲜艳的朱砂映了出来。

我惊怕惶然,忙抱住她:“挽挽?挽挽你醒醒!”

她缓缓睁开眼睛,咳出一口鲜血:“初九……”

“挽挽!你撑住!杨修夷!杨修夷!”

她痛苦的抓着我的衣襟,吃力说道:“初九,我二嫂,我二嫂是那个坏女人烧,烧死的,不是我,你要替她报,报……”

她身子一僵,眸色凝在我脸上,再也没了光彩,我凄厉的大哭:“挽挽!挽挽你醒醒!”

“田掌柜你快看!”

玉弓忽的拉我,我回过头去,漫天纷飞的清心阵碎片里,861

278 灵息出体

ps:没错,我就是传说中的后妈!

我怔在原地,玉弓声音带了丝哭腔,急道:“田掌柜!你救救她啊!”

救?怎么救?!

行尸咒将骨肉与魂魄牵为一体,肉骨湮灭,则魂飞魄散,这是阴邪阵法的必要代价,我如何改变天地伦常,打乱阴阳往生?!

天地伦常,阴阳往生……

我的脑中蓦地出现了两个女人争吵的声音。

“……你这是做梦……你半妖之躯做妖都是难事,何以做人?简直痴心妄想!”

“初九,我知你见识极广,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世上异术巧技成千上万……你可曾听过上古之巫?”

“……半妖乃妖骨植入人体,从此魂魄无法抽离凡胎。此上古之巫异曲同工,以人骨植入半妖*,换掉妖骨便可转化为人……”

……

半妖都可以变人,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

我看向怀里的吴挽挽,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心里凭空冒了出来,我为什么不试试?!

我将吴挽挽推入玉弓怀里:“别让尸身受到损害!”

穿过惊慌乱窜的怪物,我朝唐采衣急急奔去。

世上阴邪阵法奇巧万种,其中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阵法叫漪尘不惊。

名字取得有些雅,实则阴狠歹毒至极,古时专用来在人将死未死之际续人残命困人魂魄以继续施虐折磨。比如凌迟,比如油炸煎骨,待囚犯奄奄一息死后,魂魄会立即化为须有。烟消云散。左右唐采衣都是要烟消云散的,我有何好顾虑。而施阵的材料,其余零碎的暂且不济,最重要的骨肉尸骸,这里几千具怪物已足够多了!

我飞扑过去时她已昏阙在地。我以最快的速度咬破手指在她身旁画谱,将她绵软透明的身子拖到图谱之中,我刚吟完咒语,忽的听到玉弓大叫:“田掌柜!”

我回过头去,恰好看到吴挽挽从玉弓怀里挣脱,拍着衣袖不悦的站起。她抬眸朝我看来,眉间朱砂鲜红如血,双眸蕴满杀气。

我下意识看向杨修夷,他所处的地方混乱嘈杂,楚钦也已赶过去了。我心下一凛。若假吴挽挽将我们杀掉,再说是轰鸣巨响震碎了杨修夷护住我们的阵法,便可将一切推卸给那些怪物……

她看向唐采衣,轻懒的一抬眉:“原来她没死?”

玉弓冷冷的看着她:“可是吴挽挽死了!”

“对,所以我没有可以要挟你们的把柄了?”

话似乎是对玉弓说的,目光却凝在了我的脸上,眼神有丝戏谑,有丝轻佻。

我站起身子。心念百转千绕,谨慎的望着她。

“初九,其实我与你可以成为很要好的朋友的。你的表现让人这么赞叹。”

我深吸一口气:“你觉得你杀定我了么?”

她纤长的手指从袖中晃出一把匕首:“虽然这具身子不太中用,但你们两个……”

她瞟向玉弓,忽的眉眼一厉,冲玉弓的脖间猛割下去!

电光石火间,我凝结所有晶元集于掌中,双手猛推了出去。但我拼尽全力的一招风满长空也不过将她的身体打的略略偏移。匕首破空途中,她的身形往后趔趄。锋利的刀刃贴着玉弓左颊而过,留下了一道鲜红的伤口。

我拔腿朝她跑去。她眼神凌厉,不屑的冷哼一声,迎面冲了过来。

交手的瞬间匕首呼啸而来,她身手灵敏狠辣,像只敏捷凶悍的豹子。

我侧身避开,她却手腕一转,匕首刺入了我的胳膊,一挑一转。我忍痛以手肘攻击她的头部,她似早有预判,一个旋身扬腿踹在我背上,身子就要飞出去的瞬间,她抓住了我的头发。我转身劈去手刀,她一招风扫梅花便将我的身子彻底打趴在地,随即蹲下,单膝跪在我胸口,扬起匕首,冷冷一笑,语声疾快:“你的身子古怪得紧,但古往今来,我从未听过有人掉了脑袋还能死而复生的,不如就试试?”

语毕,匕首狠狠刺来,却被急扑而来的玉弓以背挡下。

玉弓右臂严重灼伤,稍稍安好的左臂拍向吴挽挽。

吴挽挽后退的同时,匕首一个飞快舞影,便见一线血丝于空中喷洒,两截断指飞了出去!

这一切发生太快,眨眼瞬间玉弓的左手便断了两指。

吴挽挽并未收势,纤细的长臂随即扬起,似要将玉弓手腕截断。

间不容发,我双手支地,腰肢扭的极为夸张,强忍着剧痛横扫去一腿。

她反应着实灵敏,顿时便往一旁闪去,我忽的说道:“你方才是不是被那声巨响给震出了吴挽挽的身子?”

她眉目冰寒,不屑冷笑,不予理会,又扑了上来。

我极快伸出手臂,微弱的晶元结出了一道粉色晶墙,转目看向远处愈渐稀薄的唐采衣,时不我待,我一定要尽快将她打出吴挽挽的身子!

可是我身上没有千鹤钉,没有沧冬竹,没有白苋水,连可以打结的长绳都没有!

就在这时,又一阵震颤猛的晃来,随后就听到了甄坤的大喝:“最后一下!十丈七尺三寸,成了!少爷,我们成了!哈哈哈!”

我眉眼一凝,还有一下!

转目看向吴挽挽,她挑眉讥笑:“你以为他们能马上马上过来了么?还有一个大惊喜呢。”

她压根就不知道我在高兴什么。

最后一下晃动时,我骤然收回阵法,身子像箭一样猛冲了上去,带着她狠撞在地。在她神思最薄弱的关键时刻,我的双指点在了她眉心朱砂:“凌薇之姿,天行之周,游魂速散!”

她双眉怒皱。眸中泛过一丝狠厉,转瞬凝固,没了生息。

不由多想,我赶紧抱起吴挽挽的尸体朝唐采衣的阵法跑去,神思却骤然一凝。但见一团极淡的翠色气雾自空中冲来。

就要落回吴挽挽身上时,不甘前功尽弃的我蓦地身形一晃,将她狠推了出去。

旋即听见身后传来闷响,我回过头去,不由睁大了眼睛,我的身子和吴挽挽的身子倒在了一起。

脑袋刹那一空。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看不见!我的身子,我的脚,我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我惊慌的抬起头,翠色气雾停在我跟前。一声极为空灵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天界传来一般,极淡极冷:“真没看出来,你竟是缕游丝?”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响起:“我,我死了?”

“什么蠢问题,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身为巫师不会自己回答么?”她淡淡道,“既然是缕游丝,那便跟你的身子牵系在了一块。你身子好好的,你怎么会死?”顿了顿,忽的冷笑:“你的身子。倒是个宝贝呀。”

语毕,翠色气团猛的朝我的身子纵去,我惊恐大怒:“别碰我的身子!”

可我第一次脱体而出,完全不能自己,方才猛将她推走的那股力道从何而来都不得而知。

我想要冲去,却只能停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她落在我的身体上,巨大的害怕似惊涛骇浪般将我刹那席卷吞没。

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都要被她夺走了!

我的杨修夷,我的师父。我姑姑的重光不息咒,我月家的血脉……而留给我的是什么,满腔遗恨?!

在我空洞发懵时,我的肉身猛地一颤,这一瞬我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却见我的身子泛起一阵赤色流光,那团翠色云烟“啊”的一声,像被踢飞了似得被抛向远空。

我蓦然瘫软,失而复得,大悲大喜,劫后重生的感觉莫过于此!

但旋即,从未有过的强烈怒意将我烧的理智全无,我的身子抢先于我的意识,不受控制般的浮上了半空,朝着那团翠色云烟猛追了过去。

神思明如皎皎朗月,清如潺潺溪水,无数光影碎玉烁金般从我眼前滑过,万种流光,千缕笑音,宛似惊雷破开天幕,业火烧遍千山,我这短短二十年的所有记忆刹那如月涌江流,鲜明的复活了!

我爹爹高大英朗,捏着鼻子斗鸡眼凑到我跟前:“牙儿乖,别生气了,你看老爹这个样子像老鼠多一些呢还是像狐狸多一些?”

我咯咯笑着,在他嘴巴上亲了口,奶声奶气道:“爹爹是个傻子,哈哈哈。”

……

他把我拎跨在他脖子上,沿着村里大道小路一条条走去,扬声大喊:“卖女儿啦!养不活啦!谁家好吃的多谁给抱走算啦!”

我揪着他头发:“坏爹!坏爹!”

“卖女儿啦玄煌!被欺负死啦!谁蛮力大气力大收拾得了她的谁给抱走算啦!”

我又咯咯笑了起来,抱着他的脑袋,猛咬他松散慵懒的发髻。

俨然的屋舍中,数十个桃花玉面,如许清和的姑娘嬉笑着迎面走来,最先头的姑姑踮起脚尖勾我的鼻子:“你个小淘气,又欺负你爹!”

我顺势抓住她的手指吸吮,瘪吱嘴巴:“嗯……姑姑你做了什么,好甜啊!给牙儿吃口吧。”

她从篮子里拿出一块方糕,脆声道:“小馋虫,拿着!”

……

爹爹举着我沿着阡陌纵横的田间小道,一直走向夕阳沉暮,他给我唱歌,清越的声音哼着古朴悠扬的乡间曲调,随着傍晚的清风被吹向了遥远的天际。

画面里出现一个美丽绝伦,裁玉为骨的女人,遥遥的呼唤我们回去吃饭,夕阳暖光将她白皙绝世的容颜扑成世上最美的妆容。

……

“女儿就是用来宠的嘛。”

“吃吧吃吧,吃坏了肚子痛的又不是我。”

“牙儿乖,听爹的话,去跟灵灵认错。”

“为什么不认错!你抢了她的玩偶是你不对,你要是不跟她认错,爹爹就不要你了!

“以后不准再抢别人的东西,听到了没有。”

“奇怪。你原哥哥待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既然你不喜欢他,那他买给你的东西你就不能要,听到了没。”

“不行,爹爹没多少钱了。这两个泥人你只能挑一个。”

“哇,好漂亮的花结,牙儿亲手做的吗?谢谢闺女,来,亲口!”

……

所有的一切刹那变为黑暗,一个女人抱着我。浑身发颤,纤细的手掌捂着我的嘴巴,不给我说话,外头无数凄厉的尖叫像修罗鬼魅般钻入我们的头皮。

终于,地窖被拉开一道光影。一男一女两个黑衣人疾步走了下来,四下一扫,目光凝在了我们藏身的角落里。

月三姨被一剑刺死,我尖叫大哭,被人粗鲁的拽了出去。

所有的阵法荡然无存,冲天的火光将天幕烧成一片赤色云海,滚烫的大地上横陈着无数死相决绝的族人。

灵灵的脑袋被削了一半,脑浆血液流洒溢出。剩下的一只眼睛愤怒惊恐的瞪的好大。

我嚎啕着挣扎:“不要抓我,爹爹娘亲!救救我,牙儿好怕啊!”

胳膊一紧。我被人强扯了过去,一双温柔的近乎邪魅的眼睛望着我:“牙儿。”

我哭着:“清拾哥哥……”

“你找你爹是么?”

“牙儿!”

我回过头去,爹爹单膝孱弱的跪着,支剑在地,双目通红,青筋崩显。一向坚毅英朗的脸满是血泪。

娘亲的身子无力的靠着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胸口空空的。一坨红色的血肉牵着她的心室,垂在腹前,摇摇晃晃。

我跑过去,却被人拉住了后襟,我凄厉大哭,撕心裂肺:“娘!娘!娘!!!娘怎么了!我娘怎么了!”

有人粗鲁的厉喝:“闭嘴!”

一个耳光将我打趴在地。

“牙儿!”

我仓猝爬起,却见六个黑衣人执剑刺向爹爹,翠色流光如似绡纱般轻渺素净,但在轻渺素净的绡纱里,爹爹的血肉却仿若轻旋的红蝶,被片片削飞,喷洒一地。

“爹爹!爹!爹!不要杀我爹!”

我又蹦又跳,几度被人强扯了回来,原清拾在一旁低笑:“平日一直对你低声下气,看你如今这个死法,倒也畅快。”

最后一剑刺穿了爹爹的胸膛,他悲痛的望着我:“牙儿……”支离破碎的身子轰然跪下,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朵萦绿的翠珉花,在他跪下的那一瞬,他的身子像跌碎在尘间的雨滴,骤然四溅,化为一滩模糊的血肉,铺陈在了娘亲的身下。

陡然而起的长风将馨甜的血气肆意的荡向天幕,横扫苍澜,狂风呼啸,层云翻卷,大地火舌猎猎招展,将一切吞没其中,灰飞烟灭。

我撕破了喉咙:“爹!!”

“爹爹!!!”

“爹!!!!!”

后颈的蓦然剧痛让我双眼一翻,跌进了一个温暖却又冰寒的怀抱。

……

漫天的风雪卷过长街,北风狼嚎,冰冷入骨。

我穿着褴褛的衣衫缩在角落里,有人路过,我便瑟瑟发抖的抱紧自己,丢在我面前的铜板被对面一个老人捡走,丢下多少,他捡走多少。

风雪停后,我沿着长街一步一步离开,走到了荒郊,一只大黄狗在啃骨头,我愣愣的望着它。

好像有人跟我说过,不能抢别人的东西,但它是条狗,我可以抢吗?

我终究是扑了过去,跟它打成了一团,千辛万苦却只能抢到骨头上的一小截肉。

当我狼吞虎咽的将那肉丁塞进嘴巴里时,它疯了似得扑来,咬掉了我的一截腿,如此得不偿失。

即便天地冻寒,茫茫大雪,香甜的血气也惹来了大量妖兽,混乱的鏖战中,我被一个女人救走。

她将我带到一个湖边,气旋砸开湖面,将我猛的推了进去,我在湖里拼命挣扎呼救,过了许久,她将我捞了回来,双手搓掉我裤脚上的血渍。

我瑟瑟发抖,胆怯的望着她,她说道:“你这血我认得。”

我没有说话,她侧目望来:“你爹娘是谁?”

我摇头。

“你从哪来的?”

我摇头。

她无奈笑笑:“我说小孩,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不?”

我摇头。

她叹道:“你的血跟我的恩人一样。可你没有她漂亮,你们该不是同族的吧?”

我仍是摇头。

她拍拍我的脑袋:“好啦,也算是有缘,走吧,我请你吃顿好的。”

她给我买了热乎乎的包子。买了厚厚的棉袄,夜晚住宿客栈,她抱着我一起睡在床上。

睡到半夜我转醒,却见她头上生了一截鹿角,我的腿上有硬邦邦的东西压着,我怯弱的掀开被子。是一条动物的腿。

我傻在原地,愣怔的望着床榻,最后挪动身子,悄然离开。

……

那些我以为被浊气侵蚀已经残缺的记忆,那些在我神思浑浊之时的沉浮虚影。其实一直留存在我的体内,不曾湮灭。

我不晓得我哭了没,我如今只是一团云烟清气,可我觉得那么的悲伤无力。

我的爹爹,我的娘亲,我的族人,我的姑姑!

我此生所受的所有苦难!

此千古之恨,我必要他们以血来偿!

哪怕他们蜷缩九重云澜之上。藏匿诡谲地府之中,我必倾尽我此生所有,将他们一一诛灭!

哪怕我时日无多!

我奋力的追向翠色气雾。她陡然回身,我想伸手抓她,但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哪,却有一股轻灵的气蕴从我体内狂涌而出。

她闷哼一声,跌了下去,我旋身坠下。她忽的怒道:“我不要那具身体就是了,你何必穷追猛打!”

“闭嘴!”

她冷笑:“你可知道你若伤我一个好歹。我父亲必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闭上眼睛,神思将她强牵了过来。她惊然大喝:“初九!我不愿与你为敌,我只想找具肉身依附而已,谁都不愿自己魂飞魄散,我何错之有!”

我望着她:“什么肉身?”

她却不再说话,我眉眼一凝,她吃痛的低唤了一声:“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生灵怎么这么强!”

我亦不解,但此时无心多想:“你到底是谁?”

“卿萝。”

她不悦道:“我幼年遇难,父亲将我的魂魄以秘术封印,十四年前终于遇到了一个命格灵根与我合适的女子,这才得以重见天日魔狱。可惜去年那具身子病死了,父亲又把我弄回了罐子里,好在我有先见,怕闷得慌早在那罐子口动过手脚,所以就跑出来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以前我听父亲说过这里葬着一具万年不腐的绝美女尸,我懒得要他替我找,所以自己来了呗。”

我顿了顿,又问:“你父亲是谁?”

她得意的笑声传了过来:“比你那个相好还要厉害个一百倍就是了。”

我当即怒道:“吹牛!”

“切!”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气不过:“这世上比他厉害的人是有,厉害个一百倍我才不信,你又没见到过他的真正本事!”

“爱信不信!”

我赌气般的怒道:“好,我现在就杀了你,我倒要见识见识你爹爹有多厉害!”

她忙道:“喂喂!好好好,没有一百倍那么夸张……就没见过你这么护短和爱面子的。”顿了顿,她淡淡道,“我父亲无门无派,自行修炼,巫蛊炼药,奇门遁甲无一不精,他老人家今年八百多岁了,若我肉身不毁,我也得三百多岁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一愣:“三百多岁?”

她淡淡嘲讽:“强调这个做什么,是想说我魂魄修炼了四百多年还不如你的灵根?还是想喊我一声太祖姥姥?”

我闭了嘴巴,没有说话。

也许因为望云崖和师父的那些友人的缘故,对于岁数上百的人,我总有股别样的崇敬甚至亲近之感。

三百多岁,这着实太大了。

我道:“你不该放火烧唐采衣的,她很可怜了。”

回答我的是低低的冷笑。

我想了想,又道:“对这个地方你了解多少?那具女尸是真是假?”

“你与其关心这些,为何不关心关心唐采衣?”

我一惊,忙低下头去,唐采衣的身子已透明的近乎不见。

我旋即闭上眼睛,闭绝五识,神思清澈间似听到一阵梵音般悠远静心的金鸣玉琤。

恍惚间依稀觉得光阴如似沧海桑田般在我周边跌宕沉伏,荒芜蛮荒之地变为盛世桃花良景,沐雨经霜的求生挣扎变为鼎实丰衣的安稳世态。

大片流云华光纵然而过,时有暗火,时有明花,最后汇聚一刻,我微微凝眉,随即一声清脆的咳嗽清晰的传入我的耳中。

我睁开眼睛,吴挽挽抚着胸口在玉弓怀里狂咳,满口满口的鲜血。

而那边,861

279 紫阙宫殿

我缓缓的松了口气,我成功了,我如此大胆的想法,竟真的成功了。

当初陈素颜想托我将她与曲婧儿交换身子,我曾说过天时地利我皆可以把握,可惜曲婧儿为妖骨缠身,体质大变,不同以往。

眼下我用的便是那个方法,庆幸的是,吴挽挽的命格骨魄可容纳任何一个游魂。

这是唐采衣的大幸!

她在玉弓怀里茫然的睁着眼睛,双眉间的朱砂似吐艳的鲜舌,红欲滴血。

我的肉身绵软无力,面色惨白如绫,托九厄妄心阵的福,我已有过这么盯着自己的经验,如今看去没有多大的不适,却将杨修夷给生生的吓坏了。

冰蓝长剑幻化出三十六柄清寒剑光,伴着龙吟长啸涤荡四面,破空极掠之间大殿陡起寒烟,怪物于剑芒中妖影幢幢,顷刻粉碎,血肉迭荡。

我终于看清他们所在的地方,大殿深处凹下的石台上,赫然出现一个万丈深渊,他们踩在一块凌空的巨大浮石上。

深渊对岸,是一座另起的鬼魅宫阙,一块高约三丈的石碑矗立跟前,司洛华春纹密布其上,九曲百转间仿若妖缠的骸骨。

宫阙檐角垂铃,紫雾缭绕,充斥着诡谲阴森,和一丝淡淡的……**。

杨修夷从浮石上跃起,带着剑光冲回安置我们的甬道入口。

玉弓浑身是血,唐采衣浑浑噩噩,我的身子没了生息,跌在了一旁。

他身躯一颤,黑眸瞪大。飞快扑去抱起我的身子,怒然大喝:“初九!初九你醒醒!”

我垂眸望着疯了似得欣长清影,疾声道:“快说,这个地方你究竟了解多少,那宫阙后面……”

我一顿。回过头去,青烟翠云已消失不见,卿萝不知去向。

我皱眉,旋即一沉,飞快返还我的肉身。

落下的那一瞬,剧烈的疼痛将神思震得快要消散。我的身子猛地一颤,睁开了眼睛。

杨修夷蓦然大喜,将我紧紧抱进了怀里,垂吻在我额上深深落下。

我环着他的腰肢,在他怀里愣愣的睁着眼睛。

温热的大掌摩挲我的脸颊。黑眸担忧的望着我:“初九,哪里不适?”

方才清明的神思不若存在,刹那返还的记忆似在渐渐退潮,我想要努力抓住它们,可浑浊飘摇的气雾像密密麻麻的地衣,将皎洁如玉的杏月染得斑驳狰狞,最后留给了我一面残缺腐朽的枯镜。

眉心又落下一个吻,杨修夷捧着我的脸。柔声道:“你先睡会,我们很快就能离开了。”

我蓦地抓住他的衣袖:“杨修夷!”

“嗯?”

“帮我记住!”

他墨眉微蹙,我用最快的语速凌乱说道:“我的神思十分清明。我有极强的灵气,浊气将我的一切压制住了。杨修夷,我可以很强大!你以后记得每日提醒我,提醒我复仇,提醒我变强,提醒我一定要更努力!”

我的灵气有多强?我可以在没有任何巫器药材的情况下。仅凭神思便将唐采衣的魂魄移植到吴挽挽的身体上!

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我只消一个凝眉便能牵制住卿萝三百多岁的魂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灵气。可是我好开心,我开心死了!

“初九……”

我埋回杨修夷的怀里。忍不住笑道:“杨修夷,我可以报仇了,我一定要想到留住我灵力的办法!我的记忆都在!爹娘族人对我的守护宠爱我都记得!这是我最珍贵的礼物,我一点都不孤单!”

“对了!”我抬起头,“卿萝说这里有具万年不腐的女尸!”

“女尸?”

“少爷!”

凌乱匆忙的脚步声奔来,甄坤擦着额上汗水:“邓先生和孙深乘解开了那些咒文!你快来看看!”

话音刚落,一阵猎猎闷响自深渊那处响起,激烈的焰火如气雾般凌空翻卷,烟雾弥散的光影中,楚钦带着邓和,吕双贤带着孙深乘狂奔而来:“少爷!”

杨修夷长眉一凛,身形如剑影冲去,手腕一转,长剑蕴出,一道横宽百丈的天澜紫璧骤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拦挡住了汹汹火舌。

缭绕的火影里,一个庞然巨物猛的撞在了紫璧上,玉弓惊诧的低呼了一声,我也瞠目,是一头比火麟更大更庞然的妖兽!

与此同时,空中响起一阵尖锐的鸣叫,罡风扑来,气流对转,一只巨大的玄鸟振翅盘旋。

杨修夷轻狂淡漠的清俊面容越发如冰,他旋身后退,长臂一震,剑气化为瑞色芒光将我们罩住,而后他周身附蕴蓝霜,破开紫璧,直冲向那头庞然妖兽,惊起一池蓝光烟火。

却在此时,另一道出现了一头拴着巨链的蓝色冰兽,一只妖娆百媚的九尾雪狐坐于冰兽头顶,眸光百转的双目细细凝在杨修夷身上。

他于激烈的火花光矢中穿梭,却半烟未沾衣袂,月白色长衫上的陆离血渍,是我“辣手摧花”般蹭上去的。

此时此景,我分明应该心急如焚,可却出人意料的平定。

一旁的甄坤已经有些坐不住了,邓和看了他一眼:“不用担心,它们没有恶意,不会下杀手。”

吕双贤扬眉:“你说什么?”

孙深乘道:“它们在试炼少爷。”

我回过头去:“什么意思?”

邓和沉声接道:“若少爷有本事踏入这紫阙宫殿,它们会大大方方的让行。若是少爷没有,它们会将我们沉入深渊之下,我们得绕异界返乡。”

吕双贤一喜:“也就是说无论怎么样,我们都能回去了?!”

邓和眉目严峻,吐出一字:“难。它们在此试炼,想必宫阙里定藏着艰难万险。而异界……”顿了顿,“更难。”

我皱眉,人说四海八荒共六界,凡界,鬼界。妖界,魔界,仙界,神界。

其实不然,譬如我们所处的这座孤星长殿,它是一座地宫八盘上的浮城。绝于六界之外。

相信世上还有更多这样的地方。

甄坤看向邓和:“若是异界,我们去哪?”

“看星宿排列,随机而为。”

吕双贤挑眉:“这么说仙界和神界也是有可能咯?”

楚钦道:“我想妖界魔界鬼界的可能性更大吧。”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低沉。

甄坤啐了口:“妈的,老子要直接去鬼界可就没得玩了。去魔界更惨,直接就得被撕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不悦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就是去异界的?怎么对杨修夷这么没信心?”

孙深乘叹道:“我倒宁可去异界,姑娘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么?”

“什么?”

邓和淡淡道:“碑上所刻为三千凶灵,凶灵后为万骨枯洞,枯洞后,”他微微皱眉,“轮回之境。”

我诧异。不由惊呼出声:“轮回之境?!”

他眉色凝重,略略点头。

在我十三岁那年,望云崖上每日皆有高人来访。我去紫薇阁端水斟茶时一直听他们提起这四个字:“轮回之境。”

一日按捺不住好奇,跑去问师公,他笑说不过数千年前的古老传说罢了。

当时杨修夷端坐在一旁闷头写字,淡淡瞥了我一眼,那日晚饭后他叫住我,问我想不想知道。我狂点头,他故作烦躁的挥一挥衣袖:“那跟来吧。”

他带着我一起去了绝顶孤峰。我盘膝而坐,他曲着一条腿。清洌的山风迎面而来,夕阳下,他把轮回之境的传说像讲故事一样讲给了我听。

轮回之境,萦绕各种修罗鬼魅,百尺长的镜壁长廊,如临水照花般,全是一缕魂魄的累世罪孽,像画卷似得漫延铺陈,所有的阴暗杂糅皆无处藏身。

那些你最不愿曝于光天化日下的罪恶一面会凝为一缕虚影从镜中走出,他会摧毁你的心智,滋长你的心魔,吞噬你的善念,顷刻间让你所有的正直良善灰飞烟灭。

诚然,比起任何洪水猛兽妖魔邪魅,一个阴暗,可怕,罪孽的自己才最叫人骇然惊恐!

世上有无心智坚不可摧之人?

我看向杨修夷,他的前世会是什么?若他前世做过偷蒙拐骗之事,他定是不愿意将这些呈于我们面前的。他还能一如既往的清狂孤高,无坚不摧么?

但想想又不太可能,我信因果善报,杨修夷今生惊才绝艳,光明磊落,璨似熠熠星辰。他前世,前前世定是浩浩汤汤的清朗长河,万流奔海才汇聚今世之耀,又怎会是市井巷尾之流,偷鸡摸狗之辈?

可是轮回之境,你见到的还有你生生世世的慈爱父母和挚爱妻子。

倘若他回想起了上辈子的良配,上上辈子的良配,他们情深写意,许下海誓山盟,他们相濡以沫,相约天长地久。他会不会立刻抛弃我,转头去寻找她们的转世?

这种感觉多么可怕?

还未踏入宫殿,我便心生了骇意悚然。

而他们呢。

我转头看向面容淡薄如冰的邓和,烦躁忐忑的甄坤和吕双贤,低沉不语的楚钦,高深莫测的孙深乘。

杨修夷如日月凌空,我对他自认万般信任。

可这些凡人呢?

稍有抑闷便可能被心魔吞噬,他们如何是好?

而我呢,虽没有前世,可我今生所犯罪孽还少么。

我曾卑鄙,妄图以醉梦南柯害镯雀与深爱之人生生相离。

我曾怯弱,对我族人及拂云宗门上的万千无辜袖手旁观。

倘若那日我站出去,那些人便不会死,我的大哥便不会……

心中蓦然震颤,我几乎就要出声让杨修夷不要再战。

但抬头的一瞬,我看到阵法之外,杨修夷剑气如霜,一招狠绝利落的晚钟孤鹤划破长空,庞然巨大的火兽没能躲掉,胸口被他烙下一抹紫色封印。

他执剑回身,退出十丈,秀颀清影悬于空中,静望着火兽。

那封印急转如花,紫影渐渐萦绕出万缕丝线,拉长拉细,将整头火兽环绕包围。

杨修夷轻比剑花,左手捏出双指就要吟诀。

玄鸟忽而长鸣盘旋,九尾狐妖娆一笑,轻盈狐尾一甩,紫阙宫殿堂皇的大门轰然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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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是极品亲戚,后是懦弱胞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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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 溟海之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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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开的殿门中浮紫浪蕊,云华似卷浪,千态万状,看不清里面场景几何。

一瞬的寂静,所有人都哑然无声,怔怔望着杨修夷。

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往前,一条沉下,无论哪条都凶险隐伏,密布荆棘。

但杨修夷却做了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想不到的选择。

蕴着寒烟的冰蓝长剑陡转剑锋,直指庞然火兽,他抬眸看向九尾仙狐,清冽的嗓音沉声道:“这是何意?”

这九尾仙狐竟是只雄的,声音悦耳妖娆:“让你们进去还不好么。”

“我何时说过要进去?”

“哦?”九尾仙狐一笑,“莫非你想去往异界?”

“我又何时说过,由你们决定我的去处?”

杨修夷转向火兽,孤高清傲的背影似剑般挺拔,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不难猜出他此时的清俊天颜定是如冰霜般淡漠森寒。

他道:“这傻大个似乎是个宝贝。”

玄鸟嘶鸣一声,落在火兽头上,冲杨修夷振翅,似乎对傻大个三字表示抗议。

九尾仙狐正色道:“你想干什么?”

“直接送我们回凡界,否则这一火一白两个家伙会成为我们今晚的食物。”顿了顿,“至于你们两位,我妻子最擅剥人皮毛……”

我一惊。他何以如此大胆!这头丑鸟和那只娘娘腔可是上古神族!

众人却朝我看来,我回望过去,他们的目光落在我手上,我皱眉,剥人皮毛……我怎么不知道我擅长这个?

“狂妄至极!”九尾仙狐厉声大喝:“你这下贱凡人竟敢恐吓威胁我们两位远古上神!你亵渎神灵。必将……”

吕双贤当即道:“他死定了。”

话音未落,杨修夷的身影便一晃停至九尾狐跟前,长剑刺入了他的脖颈,入肉极浅,一颗血珠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八道蓝光剑影前后左右将他们环绕其中。

罡风倒卷。杨修夷衣袍翻飞,墨发如水,脖颈处肌肤白皙如莹。如此望去,他向来月朗轩昂的气质又难能的出现了一丝邪魅。

我吓得脸色惨白,听得他淡淡道:“好一个上神。连我这下贱凡人都挡不住,真给你们神族丢人。我没有闲心与你再扯,速送我们回去!”

九尾狐愣怔原地,睁大眼睛。

杨修夷继续道:“闯出去不是难事,不过需要些时间和功夫罢了,有你们填着肚子,还有什么……”

玄鸟忽的愤怒扑去,杨修夷头都未回。玄鸟便一声尖锐惨叫,从高空哗然落下,在地上拍翅挣扎。

邓和紧绷的身子这才松了口气:“少爷猜的没错。这两只上古神兽根本元神大损,不堪一击。”

我诧异的看向他:“猜?”

他如释重负的洒然一笑,温润好看:“莫说凡人,便是上仙都不能用神思感应神族的元魄,这一把,少爷赌赢了。”

一阵后怕从我心头惊起。我望向杨修夷,所以。他也并不能确定这头丑鸟和那只娘娘腔是元神受损,方才的淡然自若都是他装出来的?

这比不知天高地厚就冲上去挑衅来得更加大胆狂妄!

倘若这商丘玄鸟和青丘白狐都没有……我不敢再想下去。强烈的寒意席卷过五脏六腑,我双手握拳,莫名的怒火直冲脑顶。

但无论如何,他的确赌赢了,两位高高在上的上神在浮石上开启了一道界门,横流的逆风从气栈中刮来,清寒料峭,空灵如兰。

吕双贤抱起唐采衣,甄坤背上玉弓,我们起身而去。

我走到杨修夷身旁,他抬眸望着一脸愤恨的娘娘腔,双手执剑抱拳,沉声道:“形势所逼,多有得罪,他日必再来请罪,两位上神有何想要之物烦请告知,下次必将带来。”

娘娘腔一愣,垂眸望来:“你还要来?”

杨修夷看向紫阙宫殿:“这大门下次再来就不需要今日这般折腾了吧?”

我也一愣,我以为他再来是为第一层大殿里的数万行尸,听这意思,他想进到里面?

我忙道:“不准!”

娘娘腔诧异,旋即一笑:“你若是图个好奇,我劝你还是别去了。”说罢看向气栈界门,“若是再不走,它就得合上了。”

杨修夷点头:“谢过。”牵起我的手,朝气栈走去,我恨恨的想要甩开,甩不开。抬头看他,他正神色严峻的望着宫门洞开的殿宇,握着我的指骨却有力强势的很。

踏入气栈前,我的耳边忽的嗡鸣一声,那阵强烈的痛意再度袭来。

我骤然停下脚步,无意识的回过头去,那只丑鸟和娘娘腔也同时回头,目光落在我身上,纳罕的望着我。

我正要说话,又是一阵嗡鸣,光怪陆离的千山万水在脑中交错掠过,我捧住脑袋,不可抑制的发出一声尖叫,下一瞬,神思陷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再醒来是在一座尚算繁华的岛上,客栈宿食很便宜,可惜我们一行十人,唯一身上有钱的就是邓和了,他也不算有钱,总共才十两,其中玉弓治伤便花掉了六两。

我一边忙着照顾玉弓,一边守着痴傻的唐采衣。

在她没有适应这具新身体之前,我还不敢告诉吴洛真相,据说他也痴傻了。

尽管吴挽挽的身子被戾气所噬,唐采衣也活不了多久,但这对痴儿傻女到底还是有一段美满日子可以继续温存的。我眼下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玉弓,她的左脸被划了道口子。身子灼伤了大半,右臂几乎脱力,捏筷子都力不从心,而左手,她的小指和无名指被生生斩断了。

我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们。洗脸洗澡,换衣喂饭她们都乖乖配合,唯一不要我帮忙的就是拉屎撒尿。玉弓心性极高,死也不给我碰,唐采衣心智尚存,也是死也不给我碰。我有时候放心不下。怕她们掉进粪坑里去,非要进去扶一把,倒显得我跟色︶狼一样。

我焦头烂额这几日,杨修夷一次都没来找我,只派邓和或吕双贤过来给我送厚衣裳和提醒我吃饭。

他们忙的仍是孤星长殿的事。

海上岛民有诸多传闻。有说每隔三十年海上浮空会出现万丈霞光,神龙腾空。有说常在除夕夜见,听到女鬼唱歌,音同哭声。有说他家衣柜里常年有个小孩蹲在那,阴森傻笑的盯着你看,手里捧着颗模糊的人头。

我不怕鬼怪,也大约知道他说的这个是岁儿的虚影,可听他们阴恻恻的描述。多少还是有些吓人。

孤星长殿共七层,杨修夷说进到第三层就能知道这鬼地方是干什么的了,果然如是。

诸多传闻统一归纳起来。再结合那座我看也看不懂的石碑,邓和同我说,这是一座太古神寺,祭拜的正是烛司对我讲起过的那位太古巫神彭盼。

而这数万年光景,神寺被太多先辈高人寻到,有些人想要避世而居。有些人想要占为己有,唯独刘易大张旗鼓。著书传世,所幸世人信之并寻之的甚少。

唯一可笑的是。那司洛华春纹根本不是苏智所创,想是他误打误撞进入长殿后在石碑上发现的。

可是他有办法活着出去,到底不枉他大月朝国师之名。

在岛上的第四天,一艘阔气巨大的船只靠岸接我们,引起了全岛百姓的拥挤观望。

我扶着唐采衣过去时,边在心底嘀咕他们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结果我一偏头看到那艘船,顿时也张开了嘴巴。

海浪浮沉中,一艘华丽巨船稳稳停泊在岸。

船身宽有十丈,长已不可估量,红毯铺地,锦绣繁华,大敞的窗扇里,绣帘纱帐飞扬,隐约可见里面的精修装饰,和精致摆设。

船头立着三个身影,渺渺海雾中,皆清瘦高挑。

看到这么一艘巨大到夸张的船只我第一个能想到的人就是他,一身青衫,面相清癯,我四年未见的丰叔。

身旁白衣临风,举止渊渟雍容,仙风道骨的老人,是我那一在外人面前就变了个人的师父。

另一旁抱着一只短腿狐狸,眉宇绝色,风采玉树,气度如远山烟水不可相近的俊美男子,是花戏雪。

他们静静的看着我,我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滑过,最后对上了丰叔的目光。

我没脸见他,但这次我不会选择离开。

杨修夷是一座永恒宁静的山峦,可以栖停我所有的疲累颓然。我爱他,拂云宗门雪地里的四目相接,吴府宅院里短暂的缠绵缱绻,孤星长殿里我死里逃生时他炽热的怀抱和狂乱的心跳,并肩同战时我们的默契和他的丝丝守护……我如何割舍得下?我又如何舍得让他再为我伤心失魂一次?

唐采衣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声音带着吴挽挽特有的娇柔:“初九,走啊。”

我点头,扶着她,她又低低道:“初九,我们不会要离开这里了吧。”

“嗯。”

“我怎么,觉得有些舍不得呢。”

我看向她:“为什么?”

她像个小孩子般皱眉:“我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好熟悉,我一定来过的。”

我忽的一顿,隐约想到了什么。

唐采衣在我们之前便被他义父叫去过孤星长殿,她是怎么出来的?

出来只有两条路,一条异界,一条一往直前。

她一介被义父封存了记忆的弱质女流如何出来?I861

281 渔岸惊变

ps:身体不舒服,quq,今天先一更,明天要去医院检查,可能不会更了。。。我尽量,么么么,收藏涨了很多,很开心,谢谢新读者!!!

从进入孤星长殿到从界门出来所花的时间长若隔世经年,但实则不过两日,加上岛上又耽去四天,前后累积不出七日。

看来接我们的这艘船是杨修夷早早安排好了的。

但是从德胜城到曲南溟海,快马加鞭也得至少五日,师父和花戏雪这两个家伙定是用了玄术轻功长途跋涉赶来的。

一个老身骨,一个病怏怏,老弱病残四字当之无愧,却还要在船头白衣飘飘,迎着海风立成一幅风姿神秀的模样,看到师父捋长须时偷偷摸了把鼻涕……我真是心痛。

登上甲板时,他们的模样似在等我过去招呼,本来徒弟敬拜师父无可厚非,但是看到他那神态,我决定暂时不理他。

几个小丫鬟把唐采衣扶进了房里,我被另外两个丫鬟带去了一个大的夸张的房间。

小花厅里另辟主卧,红锦铺地,垂着细密的五色珠帘,袅袅沉香燃在房中,集锦槅子上玉鼎古玩安静置放,珠帘随着船身轻轻摇晃,窗外海风细浪,呼啸间愈显静谧。

桌上一堆好吃的,全是我最爱的糕点甜品。

我推开门窗,风浪吹得我瑟瑟发抖,刚想合上,却瞅到师父和狐狸仍立在船头,师父眉飞色舞,狐狸言笑晏晏。

师父一抬头看到我,眸色一眯。伸手招呼我过去,衣袖被海风吹得又鼓又大。

狐狸随目望来,大约心情好,冲我咧嘴一笑,白灿灿的牙齿恍如在柳清湖畔初见时那般明朗夺目。

我无奈喊道:“你们两个冷不冷啊。上来呀!”

师父回了我一句,海风太大,没能听清,我伸手遮在耳边:“啊?”

他却哈哈大笑,凑在狐狸耳边,嘴巴一张一合。狐狸笑眯眯的看着我,嘴角微笑越来越大,最后捧腹大笑。

我绷紧脸,师父又嘀嘀咕咕了一堆,狐狸的爽朗笑声哈哈的传了过来。看他们的目光神情,我确定他们是在嘲笑我。

这两家伙!

我回头在房间里扫了圈,隔空抓来蜜豆糕就扔了过去。

师父脑袋一缩,蜜豆糕撞到了花戏雪得脸上,正笑的清俊雅致如陌上新桑的狐狸当即大怒。

师父忙兴高采烈的为他提供凶器,狐狸抡圆了胳膊,我早有先见之明,门窗一关。砸到门窗上,是一个海贝。

我被冻得刺骨僵硬,却起了玩心。又抓来两块蜜豆糕,一个借着隔空移物戏弄师父,最后终于砸在了他的头上,一个被他大袖一翻往外打去,落在了人群里。

他们又砸来了海贝,我不甘示弱。想想用粮食砸人太过造孽,转目捡起他们扔来的海贝。

刚想扔出去。却忽的一顿,指腹的触感十分古怪。我低下头,海贝上的花纹似乎是一种文字,一粒一粒,凹凸清晰。

端详研究时,狐狸又砸来了一粒,我没来得及躲掉,他的力道还真重,尖锐的海贝顿时在我额上磕出了血。

我怒的抬起头,他俩愣在原地,随即一个抿抿薄唇,脑袋往一旁扭去,一个捋捋胡子,腰板挺成了竹竿。

这对活宝!

我正要破口大骂,那掉落在地上的海贝却发出一阵芒光,将我吸引了过去。

贝壳上的螺纹愈见清晰,其他字我不认识,但角落里的一个图纹却特别眼熟。

在哪见过?我隔空捡了起来。

却在这时,人群里传来数声惊呼尖叫,凄厉惊慌的大哭声传来,我们回过头去,两个垂髫小儿张嘴大哭,大量暗黑色的紫血从他们嘴巴里溢出,几个大人急忙抱起他们安哄。

师父纵身跃去,极快抱来一个小儿,长指迅速在他眉心,颈部,胸口点穴灌入真气。旋身去抱另一个,却来不及了,那小孩浑身抽搐,稚嫩的小手揪着师父的衣襟,双目惊恐的瞪得好大。

四周尖叫声一波推向一波,小孩的一双眼珠在众人的惨叫声中掉了出来!空洞中满是血水。

我一把捂住嘴巴,他抽搐剧烈,最后像一具没有了生命的布偶娃娃,无力的瘫软在了师父的怀中。

周边响起大哭大叫,师父痛声疾呼:“小娃!小娃!”

最先师父抱住的那个小孩却也没有救活,猛烈的抽搐中,他的眼珠跌出眼眶,舌头,手指皆化为了血水。

莫名的不安和惊恐将我吞噬,我攀着窗棂,浑身发颤。

“小春的奶奶来了!!”

“大家让让!”

……

一位老人在众人的搀扶中跌跌撞撞奔来,这时一人大喊一声:“是他们,他们扔来的糕点!”

我一惊,朝地上望去,两块蜜豆糕,一块被方才的骚动踩得粘稠粘地,一块被咬了数个缺口,滚了满满浓血。

我忙回身去拿桌上的糕点,身后的两个丫鬟拦着我:“少夫人!”

我抓起糕点塞进嘴巴里,一口一口,狼吞虎咽,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强烈的剧痛蓦地袭来,我却僵硬在了原地。

再熟悉不过的剧痛了!

宛如一只手撕开了我的肚腹,将我所有的内脏胡乱搅拌,捏作一团,搅出血水苦汁。

不待我从惊愣中回身,强烈滔天的剧痛将我击的神思溃散。

鼻血滚落,我下意识抓着桌子,大口大口的鲜血吐了出来,我身形踉跄着往床上跑去,两个丫鬟扶着我大哭:“少夫人!”

这时一个白影从窗外跳了进来,将我打横抱起送到床上,我紧拽着他的衣袖,痛得浑身冷汗。吃力道:“狐狸,快去跟丰叔说下,船上的东西谁都别吃!”

他回头看向一个丫鬟:“还不快去!”

他将被子盖在我身上,长指点在我的眉心,剧痛渐渐好转后。窗外强烈的骚动传进了我的思绪,是此起彼伏的怒吼声:“把他捉起来!砸死他!”

“他就是巫师说的白衣妖人!抓走他!”

“他们这群人都会邪术,把他们捉起来!”

“烧死他们!”

“为小春小壳报仇!”

……

我抓着狐狸的手腕:“说的是我师父?是我师父?!”

他急道:“野猴子你怎么样?”

“快去看看我师父!去看看我师父啊!”

“你躺着。”

他将被角摁在我身上,疾步走到窗口,入鬓的剑眉顿时一凝。

我忙挣扎着爬起,却见数块石头正往师父身上砸去。师父清骨的身形正抱头蹲在岸边,白衣又脏又乱,疾呼道:“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哎哟……”

我捂着肚子大吼:“住手!你们给我住手!不准砸我师父!”

“野猴子,你回床上去!我去!”

四十多个护卫从船上跑了下去。护着师父往回走,师父却不愿:“那位老人家可怜啊,你们先去把她……”

话未说完,他忽的闷哼一声,跌了下去。

我心下一惊,下意识揪住衣襟。

师父的身子微侧过来,阳光下,一阵如雪刺目的强光让我眯起了眼睛。

花戏雪身形一僵。冲了下去,我睁开眼睛,看清后吓得完全忘却巨痛……一柄锋利的尖刀直直的戳在了师父的肩上!

鲜血狂涌。白衣如染,也染红了我的双目。

“烧死他们!”

“砸死他!”

“干得好!”

……

我剧烈颤抖,强烈的怒意直冲头顶。

又是砸东西!又是侮辱!又是烧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下去的,几个护卫抱着师父急急踏上船板,红色鲜血渐渐变为暗紫,刀上有毒!

我惊恐大叫:“师父!师父你没事吧!”

他脸色惨白。虚弱的望来:“九儿……”

“姑娘!快让开,来不及了!”

我忙往一旁闪开。旋即就要追上,忽的脚步一顿。我怒目回身,掐住一个渔民的脖子:“是不是你刺得!”

“野猴子!”

我松开他,奔向另外一个妇女,双目圆睁:“是谁刺的!是谁刺伤我师父的!!说!!!”

她伸手打我,在我肚子上踹来一脚,我一张嘴就咬在了她的脸上,身边冲来打我的渔民被护卫们死死拦住。

花戏雪伸指将我的嘴巴拨开,我一把松开这个妇女,回身抓住一个女童的双肩:“你说,是谁扔的尖刀!”

她害怕的看着我,我使劲晃着她,勃然怒斥:“你说!你说不说!你说不说!不说我把你扔海里!”

“野猴子!”

花戏雪急忙拉开我,捧住我的脸,双眸泛出潋滟紫光,深深凝望我:“你冷静点!”

紫眸陡起暗涌,像无数蔷薇怒放其中,轻盈曼舞,委地成尘后,又有绮丽明花再度绽放,熏香无声无息的钻入我的鼻尖,变幻万千,奇影如魅,却又清澈凛冽。

我渐渐平静了下来,愣愣的望着他:“狐狸……”

“啪!”

一块石头忽的砸来,却被狐狸伸臂挡掉,我冷静没多久的心绪再起波澜,回过头去,无数石子砸了过来,狐狸护着我:“猴子,我们先回去……”

他的力气太大,我被他推着往后,这时一阵强烈的骇意蓦地袭来,不由多想,我急急将他推到一旁:“狐狸快让开!”

影影旋转的乱石中,其中一块石头忽的于半空中化为一柄剔亮的尖刀,暗影深绿,直直戳进了我的胸口I861

283 亭阁海风

本以为我们还在船上,没想出来便看到一座阁亭,一淙清流,一弯曲径掩映于葳蕤树木后。

淡月斜照,夜风刺骨,海浪声涛涛入耳,我看向杨修夷,正欲问此处为何地,却见他幽深的眸光正静望着远处。

我循目看去,一个清寒人影坐在庭中,一盏孤灯被海风吹得七摇八晃,有清浅幽细的花影落在他身上。斑驳中可见他被烧掉了大半的头发和因灼伤而红斑片片,紫血结块的皮肤。

我低低叹道:“他真可怜。”

杨修夷“嗯”了一声,牵着我转身离开,我拉住他:“上去安慰下他吧。”

“他听不进去的。”

我看着吴洛,他微倚着亭柱,清冷料峭的侧影凝入了天地风海之中,似要与它们一并化为劫灰。

我说:“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是没试过,可是我体验过。”

声音轻飘飘的,被海风吹得有些乱,我抬起头,他望着吴洛,忽的淡淡说道:“唐采衣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和吴洛是怎么认识的?”

我摇头,想了想:“据说这样的大户人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些人入洞房之前都不晓得自己的夫君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

“嗯,不过他们不是。”

我好奇的竖起耳朵,他回过头,笑道:“想听?”

我连连点头:“嗯。”

海风吹得我们发丝绞缠,他的手心传来绵绵暖意,烘烤着我冰寒的身子。

他就这么站着,把他们的故事简略的说给了我听。

这个简略故事里的唐采衣宛若另一个姑娘。让我刮目相看。

唐采衣原为殇女,所谓殇女,是汉东九州特有的一种职业。

女为阴,琴为引,招亡魂回顾七日。以保家宅,福佑后人。尤其是许多富贵人家,家中有丧会专门聘请这些年轻少女在新坟前弹琴七日。

而弹琴的少女便唤曰殇女。

殇女并非谁都能当,一不能太丑太矮,二不能八字太硬,三不能家中有父有兄有弟。

殇女也并非谁的活都接。一是在盖棺时必须亲自看一眼死者面相,对了眼缘能接,对不上眼缘多少银两也不管。二是家中只有一个女人的不接,必须有妾,家中儿子超过五个的不接。除非女儿数目更多。

比起来,殇女赚的比巫师可要多得多,师父当初亦想让我当殇女来着,可惜望云山阳盛阴衰,且我死活都学不会曲艺,他只得讪讪作罢。

七年前,我还在摩拳擦掌为着下山做准备时,唐采衣遇上了吴洛。那时唐采衣是个头戴黑色帷帽,一身素黑玄衣的殇女,而吴洛。他是具躺在棺材里的死人。

按照惯例,殇女要在盖棺前见一眼死者,当时唐采衣在众人的注目下绕着大堂里的灵柩走了两圈,淡淡道:“我不接。”

在吴夫人的哭嚎声中,唐采衣却语出惊人:“他未死,我怎接活人的活?”

她叫人准备了一浴桶的月萝湘露。将吴洛浸泡其中,用紫灵棍击他后脑。将他从浑噩中敲醒。

这法子我知道,是中了封魂定神咒的解咒之法。而这解法。光是用紫灵棍敲敲是不够的,还得悉心用六种珍稀药材熬成汤药,每日泡他个三五时辰,将他四肢经络疏通,方能以聚魂术敛周身灵气于眉心一点。

若我遇上了这种生意,我一般写几个药单子,收了钱后便拂袖走人,可真不知道唐采衣是怎么想的,她留下来也就罢了,居然还亲自跑去给吴洛采药。

六种药材极为难寻,她带了六七个吴府派给她的壮汉在深山里寻了半个多月,出来时累倒,被接去了吴府调养。

她调养的那段日子,吴洛也醒了,因为唐采衣让他免了被人活埋的惨剧,他自然是要去好好谢谢人家的,于是乎,一来二次的相谈甚欢后,他们情愫渐生,两情相悦。

虽然吴家为商贾之家,在世人所说的三教九流中商为末业,但实则有钱才是老大,财大气粗的吴家根本不可能看上唐采衣这个成日与死人打交道的殇女。

据说吴洛提出要娶唐采衣为妻时,吴夫人说考虑考虑,隔日便找了个借口将吴洛支走,而后带着一群姑子去找唐采衣的麻烦。

通常这种情况下,骄傲的女人会拂袖而去,又不是非你家儿子不可。倔强的女人会逆流而上,誓要拉着吴洛一起与吴夫人斗一斗,等着扬眉吐气。

唐采衣却是个既骄傲又倔强的女人,她拂袖而去了,却并未放弃,含垢忍辱卧薪尝胆后卷土重来,竟成为了德胜城第一茶女,还在德胜城最有名的棋社里为人泡茶。

一壶好茶,一盘妙棋,一曲绕梁琴音。

三件从古至今最雅的东西她都占全了,名声大噪已是必然。

可是比起殇女,茶女收入甚低,而且十分苦,更重要的是,当了茶女,常年混迹于市井棋坊之中,沾了俗气,就不能再回去当殇女了。

杨修夷讲到这里的时候语声挺平淡的,我却从中隐隐听出了一股钦佩。

想想也是,德胜城以女子茶闻名于世,茶女自然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成为德胜城第一茶女,那岂不就等于天下第一茶女?

短短两年时间,她如何做到?

我没能忍住,在这个时候插嘴进去:“你是从哪儿听来的,会不会有些夸张了呀,德胜城女子泡茶的手艺都是自小开始培养的,那个时候唐采衣最少也有十六岁了吧,她半路出家就能赶上人家辛苦所学近十年手艺啦?”

杨修夷白我一眼:“我什么时候人云亦云过了,我既然能一五一十的告诉你,那这些事自然都是千真万确的,你觉得半路出家不可能。楚钦的剑术你可见识到了?”

我不悦的别过头去:“你想说是天赋吧,这东西真气人,世道不公,不公死了。”

他一笑:“天赋自然要,勤练也必不可少。同时,还有取巧。”

“取巧?”

他眉梢一挑,相当自大的说道:“比如楚钦,他有天赋,也较常人更能吃苦勤练,至于取巧。有我亲自提点他,他能不比其他人厉害么?”

我撅起嘴角鄙视他,他视若无睹,继续道:“唐采衣也如是,她拜在了六胥道人的门下。”

我想了想:“六胥道人?那个欠我师父一屁股旧债的六胥道人?”

他失笑:“嗯。”

再说吴洛。在唐采衣离开的这两年里,吴洛一直在找她,此事被杨修夷提到,我才隐隐想起六年前的一日。

那时我刚要下山,忙前忙后的收拾东西,一日路过前山门时看到几十号仆人捧着一大堆宝贝站在那儿,紫薇阁里坐着一个锦袍罗衫的俊朗男人,正在哀求师尊帮他救救那宝贝儿子。

我凑到那边偷听了一阵。隐约听到他儿子被一个妖女魅惑了心智,一会儿要去什么什么妖邪的地方,一会儿又在山郊荒野之地露宿。一个一个新坟的守着等人,还说什么要参加吹锣打鼓队,专门帮人家送殡。

当时师尊摇头,只道了一句话:“痴儿之事,便是我师父也无能为之。”

所以,两年后的唐采衣再回来。我几乎可以想象吴洛是怎样的欣喜若狂了。

但却没有。

约莫是近乡情更怯的心理作祟,他变得克制而有礼。与唐采衣来了一番淡如清水的君子之交。

两人月下对饮,抚琴吟曲。湖畔踏水,畅谈诗文,独独不谈男女之情。

我觉得吴洛是害怕伤到唐采衣,同时又觉得无脸再与唐采衣提那事,便甚是隐忍。可我没想到故事里清冷骄傲的唐采衣却先忍不住了,几番明示暗示都没有收到回应,她干脆一包媚药下在了吴洛酒中,直接与他在亭中翻云覆雨,把她完璧的身子全全交给了他。

听到这时我瞠目结舌,再次没有忍住:“她也太大胆了,她还没成亲呢,万一吴家还是不要她,那该怎么办,她以后嫁给谁呀?”

不待杨修夷说话,我旋即点头叹气:“我想我知道了。”

他墨眉一轩:“你知道什么?”

我看向吴洛,再看向杨修夷,脸色微红,伸臂缠住他的腰,绵声道:“殇女和巫女其实是差不多的,对吧?”

“嗯?”

“所以殇女和巫女的认知也是差不多的啊。”

他托起我的脑袋:“初九你怎么了?”

我低低喊道:“琤琤……”

他抖了抖:“干嘛?”

“其实唐采衣也不是想嫁给吴洛吧,大约觉得跟他做过那档子事后便此生无憾了……”我在他温烫的怀里摩挲了两下脸颊,“喏,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番话多真情真意,剖露心迹,杨修夷却断章取义,在我头上狠狠一敲:“你不想嫁给我?”

我缩紧手臂,抱的更紧,没有说话。

心下却在暗叹,比起殇女,我这个巫女的地位显然更低。而比起商贾之家吴氏,杨修夷那可怕的世家门阀简直如云上之天。

吴府这么嫌弃殇女,那杨家会怎么嫌弃我?

更何况我还不能生育,又是个短命鬼,而且,不管是不是我自愿的,我都是个不折不扣的不祥之人,杨家容得下我么?

而我又如何愿意让杨修夷两边为难,夹在我和杨家中间?

在宣城时,一日我和湘竹在湖边听书,说书先生闲扯了一句,说天下男人大多要被问到一个问题:“媳妇和娘亲掉海里你救谁”,引得全场大笑。

当时湘竹就说这是个蠢问题,生生把人逼到了为难之境,这种问题有何意义?说救媳妇,那便是不孝。说救娘亲,那便是寡情薄义。说跳下去一起死,那是怯懦之夫。说谁近救谁,这男人油腔滑调不说,更是毫无血性和主见……

她骂骂咧咧了一堆。我听着打呼噜,事后再想,她说的多么有道理。

既然没有意义的问题,那便不要问,既然会让人两难。那便不给人抉择的机会。

我在杨修夷怀里轻轻叹气,他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却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所以在这种事情上,能懂事一些,便懂事一些。

当初说书先生讲过那么多少年为红颜负气出走。与家门决裂的故事,我每每听到都鄙视这样的男人,如果换到杨修夷身上会怎么样,我实在不愿看到那种局面,虽然我又隐隐觉得他会有自己的处理方式。

“初九……”

我低声道:“继续。他们翻云覆雨之后呢……”

他却不再说话,我抬起头,他垂眸望着我,黑眸澄亮,带着一丝灼人,一丝期待。

我问:“怎么了?”

杨修夷沉声道:“初九,若你是唐采衣,你会怎么做?”

我一愣:“我?”

“嗯。”

我脸色一红:“……我不用对你下药啊。你的话,你……”那次在吴府他把全身摸遍了,还在我胸口亲亲啃噬过。还把手指摸到我的,我的……

要说起下药,其实应该是他对我下药吧,想到这我一顿,忙抬起头:“你用这个眼神看着我,难道你也想我对你下药?”

“噗!咳咳咳……”

我忙伸手拍他后背。月色下,他的雪白俊容浮起了大片红晕。嫌弃的把我推开,低斥:“你脑子里想什么!”

哈。我一恼,你跟我装什么正人君子?是谁对我又亲又摸的!还初九,我想对你那什么很久了呢,你以为我没听到啊!

我气呼呼的瞪着他,脑袋别到一旁:“我冷!”

他果然把我乖乖拉了回去,嘴唇在我额上轻轻落下:“我是问你,若你是唐采衣,你被吴夫人赶出后院时你会怎么做?”

“你问我了么?”

“我刚才问你了啊。”

“好吧。”我叹气,“那会儿我走神了。”

他搂在我腰上:“嗯,说说看,你会怎么做?”

方才我说骄傲的女人和倔强的女人分别会怎么做,而唐采衣是个骄傲和倔强并重的女人。

若换做我的话……

我想了想,说道:“我应该会昂一昂脑袋拂袖离开吧。”

他身子一僵,我继续道:“但是扬眉吐气这种事我也是很爱的,不过我记性不大好,向来今日仇今日结……但其实,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在我和吴夫人身上。”

他纠正我,声音阴沉道:“不是吴夫人,是我母亲。”

我长叹一口气,不知该不该把我心里的想法告诉他。

最后一番深思熟虑,我决定不说了,我已经没几年好活了,成婚什么的,虽然我也自己提过几次,可是……还是拖到我死那天都不成就好了。

我虽然是山野丫头,但我也晓得一纸婚书有多重要,这是名分。夫妻之实有时什么都不是,譬如青楼里的女子,她们和多少人有过夫妻之实?可是呢,还不是因为害怕死后变为孤魂野鬼,所以在活着的时候到处找巫师祈福?

可是,我田初九死后怕是连孤魂野鬼都没得做了。所以这名分,于我终究是无关紧要的。

杨修夷低低催促我:“初九?”

我的手指环过他劲瘦的腰肢,指尖轻轻捏着几簇他被海风吹得乱飞的乌玉长发,闷声道:“杨修夷,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没有说话,静默良久,他淡淡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闭上眼睛:“嗯。”

他紧紧拥着我,声音清冽如缥缈海风,似在自言自语:“其实,你肯留下来陪我就已经……”风声蓦地大了起来,“……我不能再奢求什么,自小我就害怕将你吓走,小心翼翼的守着你……”额上被他轻轻一吻,“……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再也不会的。”

从他怀里起身,再看向长亭,吴洛已经不在了,孤灯仍在悠悠晃晃,我低声道:“他人呢。”

“走了。”

“那我们……”

他牵起我的手朝凉亭走去:“有正事要跟你讲,来。”

凉亭立于高坡上,一步一步而去时。渐渐看得清海滩上的巨大身影,赫然停泊着那条夸张的大船。

这时风送孤灯朝那一晃,烟水澜澜中,叠影虚幻,一艘枯败的荒船和繁华锦船重影在了一起。

我拉拉杨修夷的袖子:“那是怎么回事?”

他看去一眼。淡淡道:“幻阵。”

“吕双贤设得?”

“嗯。”

“为什么?”

“笨蛋。”他飘来一句,“掩人耳目呗。”

“掩谁的耳目?”

“谁的耳目都掩。”

说话间,已走上了凉亭。

亭飞六角,雕梁画藤,漆色略有些剥落,一些地方有着淡淡的鱼腥味。

杨修夷撩袍在一旁坐下。我紧挨着他获取暖气,他指着远方:“初九你看那。”

黑暗里一片幽寂,什么都看不见,我皱眉:“看什么?”

他揽着我:“静下心,仔细看看。”

我闭上眼睛。而后再睁开,视线渐渐适应黑暗,慢慢望去,一座元宝似的孤岛出现在了夜色里。

有奇怪的感觉从我心头冒出,却又说不出是什么。

单看那个小岛,三座山峦起伏,很简单,并不狰狞扭曲。亦没有斜生的畸骨。而且这样的夜色中,它本来就是寂静安详的,可是我却又觉得太寂静了……有丝莫名的诡异。

我回头看向杨修夷。目光询问,他轻声道:“我们从鬼地方里出来就落在了那座小岛上。”

“很多渔民的那座?”

“嗯。”

我双眉微蹙,他继续道:“那座小岛上生活着两种人。”

我点头:“男人和女人。”

脑门噗的一声挨了一记,他无奈道:“是人和鲛人。”

我一愣,低低道:“鲛人?”

“嗯,鲛人擅幻术。若不是如此,你和小玉怎么会被伤到?”

我心下一紧:“查出来是谁了么?”

他看着我。眸色暗流轻涌:“我废了她一只手。”

我顿时怒道:“只废了一只手?!”

“初九……”

一想到师父那身染血的衣裳,我心里生起万丈狠戾:“杨修夷!太轻了!你怎么可以只废掉她的手!她伤了我师父!”

“初九你听我说。”

我闭上眼睛。一瞬间,心似浸染在漫长岁月里的红尘阡陌,烧着无数赤焰烈火,血色湮灭又重燃。

他搂紧我:“还记得轮回之境么。”

我愤愤的不想理他,强力压着心底的怒意。

他继续道:“我幼时同你说过,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人心由善变恶,你可记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冰冰的响起:“你想说什么?”

他顿了顿:“我听说你咬伤人了,还威胁将一个小孩子推进水里?”

我松开他的手起身,怒目瞪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静静看着我,黑眸古老而安详:“初九,你平时的眼睛很干净。”他一字一字的柔声说道,“但是阿雪说在你的眼睛里读到了浊气戾气,和煞气。”他深深凝视我,“现在我也看到了。”

我别开头,看向海面,努力平定着自己的呼吸。

我晓得他在说什么。

浊气,我一直有,被反噬时,痴痴傻傻,我自己都能觉得自己目光迷离。

戾气,如今一愤怒,我隐隐能看到自己眸光里有无数缭绕的黑影。我拼命想要抑制,可是伴随着浊气,我根本无法做到。

煞气,鬼知道我又是什么时候沾上的这种东西?莫非是烛司身上的?大哥因为煞气而青春不再,我却没有,当时认为是我的特殊体质和巫血的缘故,难道现在压制不住,开始慢慢反噬我了?

我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脸,想想反正也是个短命鬼了,年轻不年轻的又能如何。

杨修夷伸手:“初九,过来。”

我顿了顿,抬步走去。

他长臂一扯,将我捞进了怀里,语声低哄:“知道我为什么不杀她么?”

我摇头。

“她还有两个孩子,我杀了她,两个小儿会孤独无依,变得跟你一样。”

我没有说话,他继续道:“现在还想杀了她么?”

“师父没死,可以放过她。”

他微微一笑,又道:“轮回之境你怕么?”

将人心性完全颠覆,陌生如斯,如何不怕。

我点头:“怕。”

他柔声道:“这样,以后若是再被浊气反噬,你便想想轮回之境和这个鲛人。”

我一愣,抬起眸子:“你留着这个鲛人,就是为了让我念着?让我心存善念?”

他在我额上落下一吻:“你一直是良善的。”

ps:果然初九和修夷的互动最好写,六千多个字我两个小时后就搞定了,我终于不脑残了。。。I861

284 杨家祖训

“我?”

他点头,认真道:“你比谁都善良,无论鸿儒石台上的万夫所指或者是安生……”他微微皱眉,跳了过去,“初九,任何人经历这些都会变得……可是你没有,你仍秉性良善,没有怨过世人一丝一毫,这是最难能可贵的……你……”

我不晓得他今晚是怎么了,一向干净爽快,嫌麻烦的性子变得这么吞吞吐吐。

他断断续续了一堆后笑道:“……总之,这样的你很好,不是非要对别人做出怎样的帮助才叫善良,你知道么?”

我很头疼:“我不知道。”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这么一搅和,我觉得心绪渐渐平和了下去。

他抬眸看着那座孤岛,静静道:“初九,不管是浊气还是戾气,不要让它们控制住你,身子是你自己的,心也是你自己的。”他把下巴支在我肩上,在我脸颊边道,“我陪你一起战胜它们。”

眼眶一热,我握着他环在我腰上的手:“好。”

海风呼啸,狂妄着将冰凉透骨的水滴打到我们身上,枯岛上荒草离离,月夜下如黑浪翻卷。

安静好久,他沉声道:“明日我要去见海阁一趟。”

“见海阁是什么?”

“是座南宫家驱逐流放罪人的孤岛。”知道我会继续问下去,他直接说道,“世家门阀都有各自的族谱家训,南宫家世代书香,不爱沾血染腥,所以南宫族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后都会被流放到见海阁。一生不得离开。”

我好奇的回过头去:“那你们杨家呢?”

剑眉微合,他道:“我们杨家比较复杂,不如你举些罪行?”

我想了想:“偷鸡摸狗?”

他失笑:“这种情况在杨家不可能发生。”

“杀人放火?”

“看情况吧。”他淡淡道,“朝谋之争时许多人命在他们眼中是不足为惜的,但若是生性凶戾肆意残害无辜百姓的人。则除去姓氏后杀之,以命偿命,不过不会交由官府。”

我点头:“那调戏良家妇女呢?”

“杖责,思过,禁闭,三年不得外出。”

“违背祖训呢?”

“也得看情况。”

“那若是女眷与人苟合。珠胎暗结呢?”

“鸩毒一杯,男方若是皇帝皇子和朝中重臣便罢了,除此之外无论任何人都要一并毒了。”

我笑着揶揄:“呀,你们杨家也恃强凌弱呢?”

他的手从我腰上伸上来,不悦的在我额上轻轻一拍:“笨。那些人对整个天下苍生而言都是举足轻重的,牵动任何一个都可能引起天下大乱。”

我拉下他的手,认真的问道:“那杨修夷,为什么你们杨家不推翻皇帝,自己称王称帝呢?”

这个问题当初傅绍恩给我分析过的,但我特别想知道杨修夷会怎么回答。可是等了好久都没等到答复,我回头看向他,他幽深的黑眸正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远处海岛。我摇摇他的手指,他转目朝我看来,习惯性的在我额上亲了口:“本来想同你说下明天的事。结果莫名其妙被你扯到了这里。”

“嗯?”

他长眉微敛,沉声道:“我杨家和楚家渊源颇深,历代都会结拜联姻,我们的祖训也是一样的。”他把我在他怀里挪了个舒服的姿势,低语道,“君为君。臣为臣,贤君得忠臣。昏君得逆臣,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昏君要臣死,臣必谋之而反,初九懂么?”

我点头:“就是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仇寇?”

他摇头:“不对,应是君视民如草芥,则我视君如仇寇。”

“啊?”

他正色道:“楚杨二家世代以辅佐贤君为己之责,以忠君之臣为己立命,从未有过逐鹿中原,谋求皇图霸权之心,这是祖训,任何有不正之心的族人都会立即得到严惩。”

这听上去委实有些复杂,还是不要深究的好,我道:“还是聊聊明天的事吧,你去见海阁做什么?”

他顿时一笑,入鬓斜飞的双眉舒展,黑眸亮亮的,只这么一个小神情,却让我觉得疏狂清傲到不行:“我可以弄清你身上的痛症了。”

“什么?”

他笑道:“尚有些头绪没有理清,所以明日我要去南宫家请教一位高人,你就在这岛上好好调养。”

我还有些愣愣的,随后他告诉我,船上的食物全被下了无色无香的剧毒,这种毒连丰叔和邓和这样当世数一数二的调毒高手也从未见过。

但令人唏嘘的是,那下毒之人竟是其中一个无辜枉死的孩童的父亲。

丰叔他们坐船赶来时,在海上救了一名男子,那男子正是元宝山的渔夫。得知丰叔他们要来元宝山后,他将毒液下到了船上的米水里,结果误打误撞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杨修夷说是因为在这之前有太多利欲熏心之人组建船只前去元宝山谋求鲛人之目,他们大开杀戒,肆意屠村,所以这男子认为我们也是居心叵测之辈。

我听完心绪复杂,看着茫茫海浪上的虚浮景物:“看来元宝山上的人和鲛人们相处的很好吧……”

他轻轻应道:“嗯。”

我一直很喜欢这样与世隔绝的小村落,若我是其中的村民,在不断被人入侵残害后再遇上陌生外人时我会不会做出跟渔夫一样的举动?而我若是岛上鲛人,看到村里可爱的小童被外人毒死,死相惨绝,恐怕我射出去的不是尖刀,而是直接让人毙命的阵法了吧……

可倘若那柄刺入师父身上的尖刀也淬了那种剧毒,师父当着我的面死去,我会做出什么事?也许我会把所有人都杀了,一把火将整个孤岛燃作劫灰,然后等着杀人文咒将我吞没蚕食,与他们同归于尽。

这样可怕的想法我竟没有觉得一丝胆颤,反而理所应当。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实在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清道明的,我忽然觉得有些累,不愿再想这些,也着实觉得既已发生便没了再探究孰对孰错的必要。我动动被杨修夷大掌捂出热汗的手:“那毒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给出回答,说还要去问问那位南宫高人。

我点头,忽然发现今晚跟他聊了好多,而天色却还是漆黑漆黑的,一颗星子都没有。

想想师父这会儿应该正呼呼大睡,便不去找他了,我拉起杨修夷的手:“我们回去吧。”

这座小岛不及元宝山大,我们牵手走回时我才想起要问他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房子,原来是任家闲时用来避世游玩的地方,常年有仆人打扫看守,岛上吃喝衣被一应俱全。

提到任家不由想到任清清,想到任清清不由想到高晴儿,想到高晴儿我又想起了吴挽挽,于是心里一阵难过。杨修夷问我为什么做出一副沮丧神情,我说了出来,他给我一个白眼:“想起吴挽挽去找她不就行了么,还要绕那么大圈,脑子累不累?”

我这又才想起唐采衣的事还未告诉任何一个人,别说当时在场的玉弓,怕是连现在呆脑子的唐采衣本人都还不知情。

看来又有好多事情要我忙了。

入睡前被杨修夷喂了一堆东西,入睡后我窝在他怀里发了好久的呆,将师父当初开窍我心智的方法步骤模糊想了一遍,杨修夷呼吸变得清浅沉稳后我还没有睡着。

这件事情暂时不想告诉杨修夷,虽然他看上去不爱管闲事,但是他会帮我留心的,他现在这么忙,我不想再让他麻烦。也不能告诉师父,他可是全天下最爱管闲事的老头子,他现在还得养伤呢。最后我一番敲定,决定明天去找狐狸一起帮忙。

一觉醒来,枕边凉凉的,我趴在杨修夷趟过的地方贪婪的嗅着他的余香,然后慢腾腾的爬起,慢腾腾的下床,结果一脚踩进了炭盆里。

尖锐的刺痛让我一个激灵,顿时抱着脚丫子金鸡独立般的乱跳,没想地上全是水,湿湿滑滑的,我身子一歪,后仰在地时脑袋磕在了一张斜倒在地的椅子腿上,痛的我眼泪星子乱喷。

一声略显稚嫩的惊呼从门口传来:“哎呀,小姐!”

我含泪抬头,只见一团胖乎乎的肉球手忙脚忙的滚了过来:“小姐你没事吧,我这就给你擦擦。”

她抓起一块布子盖在我脚上,又极快扯来床上的被子,我忙道:“别……唔!”

她一把将我丢了进去,几下给我抱的严严实实,嘴中絮絮叨叨:“小姐对不起,你没受伤吧,姑爷说你身子不能受冷的啊,我刚想去给你换个炭盆来着,小姐你快别动了,等水干一些,哎呀小姐啊……”

她死按着我,并不断狂搓,力道着实大,我只能在被子下面“唔唔唔”,这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妙荷!你在干什么啊!”

我一愣,婇婇?

愣完之后又一愣,什么味道?

鼻子刚嗅了两下,就听到了她们的惊呼:“啊!被子着火了!”

“我去拿水!”

我终于从被褥里面挣扎了出来,便见一个肥成肉球的少女抱着一个浴桶,风一样的从屏风后冲出来,哗的一声就朝我泼了过来。

婇婇正在吃力的挪动炭盆,顿时傻在原地。

门外一群人哗啦啦的赶来,我坐在地上连打了两个喷嚏,欲哭无泪的看向肉球:“……你叫傅绍恩吧?”I861

285 我和狐狸

一盏茶后,我被人前呼后拥的围在了软榻上,两个小姑娘为我擦头发,三个小姑娘拿毛毯在一旁熏香炭,暖一些后用来包着我,其余人扇暖风,端参汤,帮我揉僵硬冰冷的四肢……

我则在脑中回演了一遍方才的情形。追哪里快去眼快

妙荷说她给我换炭盆时不小心撞翻了桌子,桌上的茶壶和婇婇做针线活的绣篮掉在了地上,她慌忙收拾后端着碎瓷片离开了屋子。

我醒来后踩中的尖锐之物是绣篮里的剪子,滑到我的是茶壶里的水,磕到我脑袋的是她撞倒的椅子,最后泼我一脸的是杨修夷早上的洗澡水……身为一个巫师,我最忌讳的就是狗血,洗澡水这类东西啊!

我真是要死的心都有了。

婇婇怯怯道:“小姐,妙荷第一次当丫鬟,你……”

我转向她:“婇婇,你怎么来了?”

“是丰叔找到我们的。”

“丰叔?”

她眼眶渐渐红了:“四个月前家里下了场大雨,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上山采药的农人们心急,打算绕东山那条近路走回来,结果到峡谷时好多泥石滚了下来,我爹娘和妙荷的爹娘……都没了。”

我想起那对慈眉善目的老人,不由的难过起来。

“爹娘的头七刚过,收田租的就喊了一帮人来,其中一个痞子就是小思那舅母的亲弟,借这机会好好欺负了我一顿,邓严赶来跟他们打起来,结果失手把两个人打死了……”

讲到这,妙荷嘤嘤哭了起来。婇婇忙去安抚她,抬头抽噎道:“妙荷是邓严未过门的媳妇,邓严秋后就被问斩了,我们料理了他的后事后就不想再呆在村里了,结果临走前碰到丰叔带着小思回来……”

我离开后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印象中那个小村子是朴实又安静的啊。

婇婇说着忽的跪下,磕了两个头:“小姐,听说你在招丫鬟,你就收了我和妙荷吧,我们不要工钱,你赏口饭吃就行了!”

我忙从软榻上跳下来:“婇婇你起来啊!”

她却垂着头。语声有一丝压抑:“小姐,当初婇婇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这样的贵人,是我眼拙。”

我很是别扭:“你起不起来,不起来连朋友都不要做了!”

她揪着衣袖。缓缓站了起来。

本来相谈甚欢的一个朋友,忽然在你面前又哭又跪又求,这种感觉有多奇怪?而婇婇原来是一个那么大方爽朗,热情仗义的姑娘,现在变得……

我头疼的掏着耳朵里的水。

我确实是需要一个丫鬟,自己付钱自己使唤可以毫无顾忌,可若是婇婇的话,我还不如差遣杨修夷的丫鬟呢。还有妙荷……我朝她看去。收下婇婇的话,我得连她也收了吧,虽然她很可怜。可是我像那么看不开的人么?

这事我得去找丰叔,看看能不能找个简单又轻松的工作,给她们安排下,实在不行,我出钱买座偏远点的房子送给她们也成。反正我一单生意就有二三十两银子了,买座简单的房子还是可以的。

胡思乱想间。一身白衣的花戏雪像朵跌落人间的雪莲似的走了进来,衣袂如云。风采绝艳,细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淡淡的芒光将他那张俊美的脸蛋点染的如似月下虚步凌波的仙人。

这样一个绝世美男豁然出现,屋子里的大部分丫鬟却连目光都没瞟过去,不知道她们是杨家的丫鬟还是任家的丫鬟,但可见这世家门阀出来的就是高人一等。

这边的婇婇和妙荷就看傻了眼,妙荷擦眼泪的袖子转去捂嘴巴了。

花戏雪好看的凤目在屋里扫了圈,最后落在我脸上:“一天到晚闲不住,又闹腾什么呢?”

我不悦,什么叫我闹腾?

就要说他几句时,眼角余光又瞅到了那群面淡无波的丫鬟。

在吴府时我成日惦记着离开杨修夷,所以没什么觉悟,如今就不同了。不管这些丫鬟是任家的还是杨家的,我都不能太失礼,好在跟她们以前没照过面,我现在树立一个贤良淑德的形象还是来得及的吧。

可我要怎么树立?比起半路出家的陈素颜和商贾出身的夏月楼,京城那些小姐才是真正的名门闺秀啊,得甩我多少个千山万水。

狐狸伸爪子在我跟前挥了两下:“野猴子?”

野猴子你个头啊……

我不由自主的轻咳一声,还没想好怎么应对,便听到自己很是端庄的说道:“花公子来得正好,奴家刚好有事要找……”

“砰!”

他一头砸在了地上。

“哎呀!”我捏着裙子走去,连并嗓子一起捏了,“花公子可伤到了?”

反应过来后,我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层又一层,深深觉得还是不要这样的好。

就在我决定自然一点的时候,他却一个拳头砸在了我的眼上,随后拎着我的衣襟又一拳:“你是哪个鬼东西!你到底是不是野猴子!”

四边的丫鬟顿时活了,我被打的头昏眼花:“死狐狸,给我滚开!”

他干脆伸爪剥我的脸皮。

“滚开啊你!”

……

我深深觉得我和花戏雪是天生的八字不合,从我跟他认识到现在,我们就没有好好的相处过,每次都能折腾点事出来。想完这个我又惊讶的发现,似乎只有杨修夷在的时候我们才能互看顺眼,我再从头回忆了一遍,发现还真是。

屋里的丫鬟走得差不多了,婇婇和妙荷在收拾房间,我顾不上她们了,没好气的盘腿坐在软榻上。花戏雪坐在我对面,被我揍肿了一个眼眶,看他看我的目光我就知道他在幻想拿刀砍我。

我最先打破沉默,哼了一声:“瞎子。”

他长眉拢了拢,端起茶杯:“懒得跟你吵。”

“你找我干嘛?”

他抿了口茶,看向婇婇和妙荷,也不知道哪学来的架子:“没看到我们要讲话么,还不快走开?”

她们垂眉应声,我继续掏耳朵,看着她们的背影,不悦道:“她俩不是丫鬟,你客气点。”

他眉梢一挑:“是不是丫鬟关我屁事?”

我翻了个白眼,真是差点忘了,死狐狸秉性凉薄,这种架子压根不用学,他娘胎里自带的。

我又要问一遍他找我什么事时,他问道:“你怎么办到的?”

“什么?”

他放下茶盏:“唐采衣可是个行尸,你怎么将她的魂魄移到吴挽挽身上的?”

我一愣,眨巴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他没有回答,得意的看了我一眼。

我起了好奇,凑了过去:“狐狸,你的眼睛平时是黑色的,什么情况下会变成紫色?”

他自顾自倒茶:“你到底怎么办到的?对你自己没什么影响吧?”

“对我能有什么影响?”

他凉凉道:“你不是经常发神经砍自己的手脚去施巫术么,能破掉行尸咒这么阴邪的阵法……”他很是认真的想了想,而后回头,“你砍了自己多少只手脚?”

我:“……”

今天得去陪师父待会儿,得帮唐采衣开窍下心智,得去开解下吴洛,忙完之后我还想去元宝山看下……今日时间怕是紧凑的很,所以灵息出窍这种复杂的玩意暂时是不提的好,于是我直接就唐采衣的事情跟他讨论了起来。

狐狸待别人不咋地,对待朋友还是够义气的,我一提他就爽快的答应了。

而后他陪我去见师父,远远就听到了他老人家的洪亮声音:“……修性养神,吐纳呼吸皆不可废,生性当禀之自然,应节饮食,注强身,修性情,不可一溉妄长益,不图一劳得永逸,应当知万物自得其律。需精神平粹,服食养身,保神安心。殊不知,令人心忧之虑多……”

正是我每次生病或者他每次生病后唠叨个没完没了的《清身论》。

再过去一些,便看到他老人家面朝大海,躺在上好的古木藤椅上晒着阳光。身旁立着几个赔笑的小厮,也不知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在那演戏,一个劲的点头。

我在他旁边坐下,把脑袋枕在他腿上,他抬手抚着我的发,忽的幽幽一叹:“哎呀,我的九儿也长大咯!”

听到这话我眼睛一酸,但转眼又觉得,师父已经渡过白元期了,他可以长生不老了,还有那么多的逍遥日子可以过,所以我委实没有必要产生年华易逝,孩大父老之类的伤感。

抬眸望苍茫大海,青碧海水上泛着无数银白波线,许多海鸥从空中掠过,海风将我们的衣衫发丝吹得乱舞。

这么惬意的午后时光我却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我如今的这个年纪,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爬到师父的腿上撒娇了,也不能再动不动就乱发脾气了。

有些东西并不需要特意改变,哪怕我没有经历过那四年的成长,可是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东西就那么自然而然的生在了骨子里。

年纪大了,不合适了。

我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深沉悠远,抬手拍了拍师父清瘦的膝盖,低声道:“老头,我真不想长大,一辈子死赖在你身边给你添麻烦,多好。”(未完待续)

ps:放慢下剧情,不然太紧绷啦~~~这样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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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 长见识了

唐采衣跟我当初的情况有很大的不同。

我是彻底的痴傻愚钝,她则是半清明半浑浊,这状态就如我被浊气反噬时出现的幻寐一样,纵横交错,难分虚实,很伤脑筋的。

因手头没有入魂香,只能从最基本的开始,我和狐狸打算去找她问下生辰八字,再让丰叔帮忙排个命格。

一路吹着海风,我边走边同花戏雪回忆我幼年时的一些趣事,刚到石阶下坡时,婇婇急匆匆从远处跑来:“小姐,出事了!吴家那……”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轻细,我没能听大清,花戏雪转目看我:“唐采衣偷了条小船跑了。”

我下意识看向远处长云舒卷下的元宝山,皱眉道:“应该是去那了。”

步下浅滩,搁着几条小船,几个小厮垂头立在一旁,正挨着一个衣着不凡的中年男子的训,大概是这岛上的管事吧。

一见着我,他忙垂首:“杨夫人。”

花戏雪意味不明的朝我看来,淡淡道:“杨夫人。”

我双手背后,横了他一眼:“少阴阳怪气。”朝前走去,对那管事道,“给我们条小船吧,哦,对了,再给我们两套朴素点的衣裳……呃,最好还有假胡子。”

海浪轻拍着小船,我在摇摆的船舱里换好衣裳,挽了个书生发髻,出来时花戏雪也换好了,我指指那把胡子:“怎么不粘上?”

他盘腿坐在船头:“丑死了。”

我嘀咕:“你又不是没戴过。”

“你怎么不戴?”

我在女人堆里是不矮,可放在男人堆里就不一样了,又瘦又矮的怎么看都不像能长出这么一把旺盛胡子的人。

我懒得跟他废话,捡起胡子凑过去:“过来!”

他眉梢扬起。静看了我一会儿,接过胡子:“算了,我自己来。”

结果他整个贴歪了,一连好几次,我不耐烦了。撕下他的胡子,边小心对齐他的唇线边道:“笨死了,你当初是怎么贴的?”

他没有说话,我抬起眼睛,他深深的看着我,不知是否被阳光直晒的原因。他光洁干净的脸颊红红的。

我这才发现我们离得很近,如若不是海风过大,兴许他的呼吸就能扑到我脸上了。

我微微皱眉,他的目光骤然一变,开心的笑道:“野猴子。你刚才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啊?”

他哼一声:“不告诉你。”

我嘀咕:“我才没兴致知道。”将胡子贴在他脸上,手指来回按了几遍,我轻轻扯了扯,而后拍手:“搞定!”

往后退开,想将他整体看一遍,他却敛了笑,细长的眼睛看向远处海天相交的一线,眼底思绪暗涌。一丝清寒落寞从他体内飘散了出来。

我一愣,旋即轻声道:“狐狸,是不是那个人死了?”

他斜觑我一眼:“什么?”似乎反应过来我说的是谁了。他眸色亮了一亮,语声却仍清淡:“你不是说没兴致知道?”

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他也一时安静了,直到下船的时候才道:“这种丑胡子我以前就不会贴,不然我弄那么一大把干什么?真是丑死了。”

我们下船的地方极为僻静,远远看到另一艘小船掩在岩礁后。唐采衣果然来这了。

元宝山与青林县差不多大,却只有一千来户人家。还不及青林县的十分之一。

我摆了个乾元星阵,循着目标追去。却没想。唐采衣竟藏在了岛上的坟地里,更没想,她还躺进了别人的棺材里。

当时我们在林立的墓碑中穿梭,凑到那口敞开的棺材时,脸色惨白的她忽的睁开眼睛,饶是身经百战的我和花戏雪都不由“啊”了一声,吓得往后跳上一跳。

她忙从棺材里坐起:“初九。”

我拍着胸脯,大口喘着气,狐狸冲她冷笑:“真有雅兴啊。”

她尴尬的从棺材里面爬起:“不是,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花戏雪厌恶的走开两步,我上前扶她:“想起什么事了?”

“一个很美的女人。”

“女人?”

“嗯。”她转身摸着棺材,白的近乎透明的手指一寸一寸滑过棺材口,沉思道:“义父临死前请来了一位很美很美的女人,她将我装进了一口棺材里,我再醒来就在这座小岛上了……”她低声道,“义父唤她汤瑛仙姑。”

我以前接触最多的就是妖类,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对上神上仙魔族这类寻常百姓一生都不会撞上一只的物种也没有一丝新鲜感和讶异了,想想当初撞见火麟时的情景不由觉得自己真是没有见过世面。

我以前还老说自己见多识广,我现在都不敢说自己见过世面了。

我说:“那你慢慢想,要不要躺回去?”

狐狸也好心的说道:“我帮你把棺材盖合上?”

这时我“咦”了一声,狐狸挑眉:“怎么了?”

我几步上前,摸着棺材,很破很旧,却很干净,我四下望了圈,这才发现好些棺材都放在土上,不由纳罕:“这些棺材怎么……”

唐采衣还真往棺材里面爬去,坐下后道:“这是当地习俗。”

狐狸沉声问道:“习俗?”

“嗯,年岁上了五十的老人都会为自己准备一口棺材放在这,他们说棺材和墓地是死后与人长眠的伙伴,会比他们与家人呆在一块的时间还要久,所以晴朗夜晚的时候,他们偶尔会来这里睡觉。”

我乍舌:“培养感情么?”

狐狸嗤笑:“既然知道活着与家人相处少,就该更陪陪家人才是,跑到这来吹冷风,一群呆子。”

我刮目相看。极少从狐狸这儿听到这么有深度的见解,不由赞道:“说得好。”

唐采衣却笑道:“当地人生性豁达,这样不拘泥于生死,却也是不错的,至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很没主见的点头:“嗯。我得学习学习。”

她在棺材里躺下,闭上眼睛道:“初九,我想一个人躺一会儿,你们……”

我趴在棺材上打断她:“对了,我跟你说的名字还记得么?”

“唐采衣么?”

“嗯。”

她也嗯了一声,素净的面容覆了层阳光薄玉。闭着眼睛静静道:“虽然她们喊我吴四小姐,可我觉得我还是叫唐采衣的,虽然吴四小姐这四个字也耳熟的很。”

狐狸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退开一些,他单手就抓起了棺材盖合了上去。我笑道:“不错嘛,身体恢复的很好啊。”

“她还有些神志不清,你现在别说太多,省的她乱了。”

我点头,他将棺材合好后回身,这才臭屁的说道:“我恢复的一般般,揍你还是没问题的。”

我哼:“来啊!”

他破天荒地的没跟我斗气,反而笑了一笑。朝小道走去:“去街上玩玩?”

我跟上去:“你带银子了?”

他左手负后,右手朝上抛出一锭银子,颇为潇洒的接住。回头笑道:“今天老子请客,你要吃什么?”

那银子一看分量便不清,我眼巴巴瞅着:“我要吃银子。”

“……”

翻过两座小山坡,山脚两家屋舍并肩而立,种着好多桃树,栅栏里家禽咯吱咯吱啄着篱笆。颇具闲情。

地段有些滑,狐狸转身扶我。我抓着他的手:“狐狸,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了?”

我边往下走边道:“若说这座小村与世隔绝。可我们在这住过一段时间的啊,客栈住食都有,不仅如此,我知道街上的古玩斋和棋社茶坊也是一样都不少。而且,那天你们的船来时,村民都是很好奇的过去看热闹的,感觉一点敌意都没有。”

他没有说话,我跳下磐石时他问道:“猴子,你听过混元界么?”

我拍掉裤腿上的黄沙,抬头看他:“混元界?”

他沉色点头:“那些绝出六界之外的虚无蛮荒之境都被称为混元界。”

我想了想:“类似于崇正郡这样的浮城?”

“不是,混元界很大的,不小于六界,崇正郡与它们相比不过一粒尘埃。”

我直起身子,好奇的看着他:“怎么忽然提到这个呢?”

“我觉得……”他看向不算繁华的村庄屋舍,沉声道:“这里有混元界的界门。”

“啊?”

他沉声道:“先前知道这里鲛人和人同住时修夷便跟我提过这个,”他的星眸朝我看来,“猴子,这些客栈住食应该都是为混元界里的人准备的,我们来的时候他们一点敌意都没有,也许是将我们当客人了。”

我叹道:“我今天又长见识了,这四海八荒可真大,我越来越觉得我是只井底之蛙……”

他笑笑:“走吧,去古玩斋里看看有什么好玩的。”走了几步,他忽的说道:“对了猴子,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他看着我的脸:“那天去春鸣山雪机洞里见我的女人究竟是不是你?”

“除夕那天么?”

他垂下眼睛:“看来是你了……”

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转目看向那边的桃林小屋,几个妇人围坐一起晒着日头在纺纱,一旁有六七个小孩在跳皮筋,海风呼啦啦的,这样的时光委实恬静。

这时不经意的一瞥,恰好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孩摸进了一户房舍里。没多久,那小孩抱着一堆东西从后门猫出来,屋后有一方小田,他竟将里面的庄稼粮食全给踩烂拔光。

我一怒,刚要扬声骂他,他却霍的抬起头,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顿时就愣了。

这双眼睛,比杨修夷的更为深邃幽黑,比花戏雪的更为清澈澄亮,比师公的更为悠远睿智,比师尊的更为锐利肃穆。

但同时,他又布满了戾气,就像吴挽挽发狠时的双目;他也充满了嫉妒愤恨,如似君琦媚笑着盯着我时那样。

分明厌恶却言笑晏晏,那是清婵的虚伪。

分明心疼却故作疏远,那是丰叔的矛盾。

……

这双眼睛,他包罗万象,无所不藏。

这双眼睛……

我微微皱眉,看向狐狸,他也愣愣的望着那双眼睛,我忽的醒悟过来,一扯他衣袖:“狐狸!”

他眸色一凛,随后大怒:“这小王八孙子,敢对老子用魅术!”

我忙拉着他:“狐狸,这小屁孩不简单的,我们背后阴一下就行了,你现在身子还不好,要当面跟他打输了,那你……”

一块石头却啪的扔了过来,恰好砸在了花戏雪的脸上,速度太快,根本无法预料。

花戏雪棱角分明的漂亮面孔登时出了血,鲜血从眉骨淌下,861

287 避世幽兰

ps:花戏雪一出场我就不能开小剧场调戏了,斗手指ing

花戏雪这人看似寡言少语,清清冷冷,但他那脾气绝对比我和杨修夷的更臭。

若论坏脾气,跟他有的一拼的恐怕只有宋十八了。

这下真是一百个我都拦不住他了,他跟风一样就掠了过去。

随后我的眼珠子也差点掉了出来,那小男孩竟也跟风一样就掠走了,这轻功,分明是狐狸之上啊。

小屁孩跳到半坡上后,踩着崖壁忽的一个回身,手里一个肉包唰的一声朝狐狸头上丢去,力道这么大,顿时油汁飞溅。

我忙追上去:“狐狸!”

他暴跳如雷:“你个小兔崽子,老子今天拿你下酒!”说着又追了过去。

两人身影极快,恍如两道笔直的光矢,一前一后在山峦,屋顶,桃树,池塘,畦田里追逐着,惊起落花尘埃无数。

那小男孩这时哈哈大笑,声音稚嫩的可以捏出水:“别说你这白毛狐狸元神损了大半,你就是元神没损你也追不上我,一个下贱又没用的废物!”

狐狸没有说话,我却气得要死:“你才废物!有本事别跑啊!”

“你这丑八怪,我见过这么多女人,就属你最丑,我要是你我早不活了。”

花戏雪大怒:“你给老子闭嘴!我今天一定要宰了你!”

“追上再说咯。”

话刚说完他便砰的一声撞上了一堵晶墙,他哎哟了一声,就被即刻赶来的花戏雪拎住了后襟,扬手往晶墙上甩去。

我气喘吁吁的赶了过去。抓住他的胳膊:“狐狸。”

他回过头,神情冷峻如雪,双眸幽紫,潋滟的如似含了一池秋水。

我忙摸出手帕擦掉他因奔跑而狼藉的鲜血,他握在手里:“我自己来。”

我看向滚落在地的小屁孩。极没同情心的上去在他腿上踹了一脚:“破小孩,你自找的!”

“你敢踹我!”

“哈!”我当即又踹了一脚:“对,我就是敢踹你。”

踹完不由觉得这小孩真是不得了,看模样就*岁,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讨人嫌成这样。

他捂着胸口要爬起。却被花戏雪长腿一踹,踩着胸口抵死在了晶墙上。

小孩吃力的怒道:“我就一个小孩,你也下得了狠手!”

我扯扯狐狸的衣袖,悄声道:“稍稍教训下就好了。”

他朝我看来,紫眸深邃的陌生:“猴子。他不是人。”

“鲛人?”

小孩当即怒道:“呸!我是龙!应龙!”

狐狸的脚微微一扭,听得骨头咔咔的摩擦声,我忙道:“狐狸,他还小啊。”

“这家伙是鲛人和应龙的杂种。”

杂种俩字似乎惹怒了小孩,他的眼眶愈渐发红,快要哭了。

我蹲了下去,没好气道:“你刚才戏弄我朋友,还出口伤了我们。我觉得你不值得同情。”

他恨恨的瞪着我:“你们要杀就杀!一个骚狐狸,一个臭八婆!”

花戏雪长腿蓦地使劲,小孩的嘴巴登时吐了口血。含糊不清的说道:“你们会不得好死!”

花戏雪冷冷一哼:“小杂种。”

“你给我住嘴!”

花戏雪重复:“小杂种。”

“闭嘴!”

“你就是小杂种。”

“我会杀了你们的!你们这对狗男女!”

我怒道:“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招你。”这时目光触到他怀里的一角缎布,花纹看着眼熟,我伸手抽了出来,他立即大叫:“还给我!不要碰我的东西!”

平铺开来,是一块长宽一尺的缎布。我对着渐渐西斜的日头照了照,眼睛一凝。是赵青山那儿的花纹。

我好奇道:“小孩,这布哪来的?”

“关你屁事!”

这时远远听到一阵呼唤:“原儿!原儿!”

我们回过头去。一个弱骨纤形的布衣少女双手撑在唇边边跑边喊。

花戏雪挑眉:“小杂种,叫的可是你?”

小男孩倔强的瘪着嘴巴,眼睛赤红赤红,一个没忍住,饱含水汽的眼睛滚下了两行泪。

看来是了,我站起来:“姑娘!”

少女朝我们看来,目光落在小屁孩身上顿时掩唇一惊,忙提着裙子跑上来。

她模样生得着实好,秀致清丽,神韵就像一汪清潭,泛起红晕的双目便是落在清潭上的片片桃朵。

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她一把推开狐狸,心疼的抱住小屁孩,怒道:“你们是什么人!”

花戏雪冷冷道:“他是你儿子?”

“对!”

小屁孩挣开她:“我不是你儿子!我不要当鲛人的儿子!”

“原儿!”

我看向花戏雪:“狐狸,把这小家伙打昏。”

估计他早想这么干了,小屁孩顿时就被敲的双眼一翻。

鲛人岁数是常人的六七倍,面前这姑娘看模样只有十六七岁,但实际应该大我三四十岁了。

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她说了一遍,想想她活了这么长,也该通情达理一些,听完会跟我们认个错,赔个不是什么的,至少我当初闯祸都是我师父腆着老脸去收拾烂摊子的。

没想她真是白长了这么多岁,听完仍是一副要砍了我们的表情,说出来的话更是气人:“然后呢,我儿子不过在这狐狸头上扔了块石头,你们就将他伤成了这样?”

花戏雪冷冷一笑:“猴子我们走。”

我点头:“嗯。”

狐狸身上都是油渍,没了逛街的兴致,我看看天色不早了,决定回去找唐采衣一起离开。

我们离开后她在棺材里什么都没想起来,在船上闲着无聊,我把她的一些事情简单说了说,她听得很认真,偶尔会说有点印象,但大多时候都凝眉不展。

我偷偷对狐狸说她是我见过性子最冷静的一个姑娘,他心情仍是不好,我拍拍他的肩:“别想了,你确实将人家小孩伤得很重了。”

他复杂的看了我一眼,转目看向别处。

唐采衣好奇的回头:“怎么回事?”

我便将那小屁孩和少女的事情讲了一讲,她听完后淡淡道:“什么样的人教得什么样的儿子,其他的我们管不上,就怕这小孩长大了要为非作歹。”

狐狸一把撕下脸上的胡子,冷声道:“这小杂种。”

唐采衣深深看了他一眼,再看着我,唇角勾了勾,转目看向大海,没有说话。

回到岛上,狐狸冷冷道:“我回去换衣裳。”说完不理我的叫唤直接走了。

唐采衣拉着我:“初九。”

“怎么了?”

她看着花戏雪的背影:“你说那个小孩是怎么说花公子的?”

我微微一愣,她低声道:“花公子被伤到了,让他静静吧,他毕竟是个男人。”说到这她一笑,“倒是你,那小屁孩那么骂你,你不生气么?”

我摇头,目光凝在狐狸身上,他走的很快,背影高挑清秀,却也孤单压抑。

我第一次发现花戏雪是这么孤独落寞的。

若将杨修夷比作曲高和寡风华独具的清贵皎月,花戏雪就是晴岚山涧清水之碧的避世幽兰。

曲高和寡,不过知己难求,却并非没有朋友。而避世幽兰,他压根不愿同任何一个人亲近吧。

我心中泛起一丝心疼,相对的,便更讨厌那个小孩了。

跟唐采衣分开时我让她先将孤星长殿和棺材的那些事情放一放,专心回忆我今天跟她说的那些“唐采衣”的故事。

而后我再三跟她叮嘱,千万不要再私自出海了,她倒是冷静:“你放心,我极少这样热血冲头的,今后不会了。”

回去的路上,我又想到那个小孩。

鲛人是为妖族,而应龙是神族,若是按照却璩的说法,那半妖半神也该会有半妖的那些剧痛吧。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过来也如是。

我摇摇头,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唏嘘,861

288 浮世成谣

ps:谢谢花梗,夜型,书友141006112057750的打赏!

离开的时候师父小院尚算清冷,如今再来却热闹无比。

师父和邓和摆了道象棋,一旁围着一大堆人,吕双贤和甄坤不断大呼小叫:

“捉他,捉他!”

“别管他!献了献了!哎哟,怎么走这步啊!”

“丢卒保车啊,赶紧的,快快快!”

……

孙深乘和楚钦坐在树下不知聊着什么,他们最先看到我,冲我点了点头,我微微一笑,朝人堆走去。

杨修夷和丰叔站在师父旁边面淡无波的垂眸看着,我推开人群他们都朝我看来,杨修夷浓眉一皱:“怎么这个打扮?”

师父兴高采烈道:“九儿快来,为师今天大赢啊!”

师父别的不行,下象棋确实一绝,连师公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习惯性就要趴在他肩上,转眼又想到一把年纪了不合适,便赶紧直起身子,学杨修夷一样端正立着。

师父古怪的抬起头:“做什么亏心事了?”

我摇头:“没有啊,下你的去。”

他双指按在棋子上往前推去,神气的哼道:“没有就好,给我捶捶。”

我乖乖照做,捏着拳头在他肩上轻轻敲着。

他杀的很快,邓和不停无奈摇头,最后失笑:“前辈果然厉害,三盘皆输,小生……”

话未说完被甄坤扯到一旁,一屁股坐下:“我来我来!我来会会!前辈可别让着我啊!”

我笑道:“我师父会让你才怪。”

师父也笑得开心。转过头来:“丫头,晚上过来跟我睡。”

“嗯。”

刚应完,杨修夷伸手轻咳一声,我朝他看去,黑眸一眯。阴阴的看着我。

我忙道:“不成啊师父,你背上有伤来着,我睡相很不好的。”

杨修夷顿时笑意盈眸。

吕双贤和甄坤却学他的样子掩在唇边咳个没完。

杨修夷心狠手辣的朝他们瞪去,这才安静。

师父摆摆手:“那就在我旁边摆个小床嘛,叫那个谁,那个妙荷。去叫她去,我看她不错,哦,对了。”他抬起头,“丫头。妙荷身世可怜,那婇婇又是小李子的养女,你可不能赶她们走啊。”

“可是婇婇是我朋友啊。”

他抓起茶盏喝了口,漫不经心道:“你不想她当你丫鬟,就当个徒弟呗。”

“啊?”

“这总没问题了吧,你没事教她几招就行了,去吧去吧,去把小床备下。我待会儿还有事要找你。”

我无奈的冲杨修夷努努嘴吧,而后转身离开。

出来的时候,天边铺起夕霞。几只渔舟唱晚而归,偶尔海风还能将号声吹来我的耳边。

松动了下僵硬冰冷的四肢,这时瞅见远处的断崖边,一个人影跪在地上,看模样似在拓碑。

白衣素缟,身形颀长。海风太大,将他吹得摇摇晃晃。是吴洛。

我不由叹气,在一旁磐石上蹲了下去打算等杨修夷出来。

我和吴洛的接触很少。初次惊艳,之后厌恶,接下去惊讶,而后是同情,如今则满是惋叹。

伤心人,其实你无需伤心的,过几日我就能将你娘子送回来了。

脑子里忍不住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话:

“……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我?”

“……我不会纳妾,也不会休你……”

“……我从未想过你会亲口让我休了你,你若做不到我们的承诺,你的那份我一起履行……谁叫我们是夫妻。”

还有他当着所有的行尸隐忍而又悲戚的哭声。

唐采衣,你可知道你这夫君有多爱你么。

我喜欢情意深重的人,也向往世间一切的美好。师公说,浮世有情有意,浮世有血有肉,浮世才能谱曲成谣,奏出长歌。

与天地共饮,与古今同唱。

万家悲欢,万家离合,都是这悠悠浮世里的音律,我虽渺小,却也是这浮世谣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生了一番感触后,我把脖子和手腕都往衣服里缩去,如果不是吴洛那边的海风太大,我一定过去陪他聊上几句的。

杨修夷过了好久才出来,虽然猜到是师父那臭老头给他使绊了,可我就是想耍耍小性子,哼道:“人家幽会都是男的等女的,你看我在这要被吹成冰雕了。”

他把我的手捧到他唇边呵了呵,笑道:“怎么不去屋子里等?”

我摇头,一想到婇婇就浑身不自在,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她。

我问:“你去见海阁去的怎么样了。”

“那前辈不在岛上,他回京城了。”

我点头,他忽的搂住我,眉目深深的凝睇我:“初九。”

“嗯?”

他双眸深的要将我吸进去,最后很是克制的在我头上亲了一口:“明天我们就要启程回去了。”

“好。”

“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的,对么?”

我双手抵在他胸膛上,轻描着他衣上精细雅致的绣文:“你怎么了?”

他骤然一笑,敛尽风华,无上绝色,清雅俊容凑到我耳边轻声道:“你知道你师父方才同我说什么了么?”

我好奇“说什么了?”

他的唇瓣摩挲着我的耳朵,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师父要我好好照顾你,他为你……准备了一份嫁妆。”

我陡然回头,傻了眼。

他的眉眼鬓角柔情尽付,饱含笑意,没有一丝戏谑,是认真的。

海风横来,海鸟长鸣,遍地蒿草齐舞。他质地绝佳的墨缎衣衫迎风翻卷如云,幽黑的眼眸亦如是,眸底激荡着期待,欣喜,害怕。忐忑……

我讷讷道:“那老头要我嫁给你?”

他笑吟吟:“嗯。”

我愣愣的看着他,目光渐稀穿透他的黑眸,落在了遥远的记忆深处。

在望云山的梅林雪海中,少年背着少女一步一步走来,少年抬了抬肩膀,硬邦邦的说道:“喂。田初九,你喜不喜欢我这样背着你?”

少女搂着他的修长脖颈,认真的点头:“喜欢。”

少年顿了顿,雪白的俊容微红:“那以后……”

少女打断他:“可是师父不会喜欢的,这次谢谢你救我。我会找机会报答你的。”

“……”少年别开头,“哼。”

……

我想了想,嘀咕道:“可是……我不太想……”

说完自己先吓了一跳,我怎么就说出来了。

他黑眸一沉,我忙在他发怒前胡编乱造:“你先听我说,你看,我是个短命鬼啊,到时候我死了你就成鳏夫了。这个字……”在他盛目逼视下,我弱弱道,“这个字又丑又恶心。难看得紧,它,它配不上你……”

他哼了声,拉着我朝前走去,冷笑:“我是来通知你的,不是来问你意见的。反正你逃不掉了。”顿了顿,回头看我。咬牙切齿道:“娘子。”

分明该是温柔亲近的两个字,硬是被他喊出了此地是我开。留钱买命过的架势来。

我咽了口唾沫,弱弱的跟了上去。

其实师父同不同意,我都是无所谓的,只要杨家没意见,师父那边我软磨硬泡,有的是办法让他同意。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这个身份,若是杨家可以接纳我,那杨修夷就不会为难了。至于杨修夷以后会不会变鳏夫我才不管,什么寡妇鳏夫之类的东西何曾是我们这些山野之人的羁绊。

说到底,只要杨家没意见,一切都好办,我甚至狠狠的想,杨家同意后谁还拦着我嫁给杨修夷我就抄刀砍谁。就算是师尊,我也得弄个空凌*阵把他困着,等生米煮成熟饭了再负荆请罪好了。

回到昨夜睡觉的小院,我收拾了两套寝衣,杨修夷一声不吭的坐在书案后翻书,一看便心不在焉。

我抱着衣裳走过去,凉凉道:“书拿反了。”

他一顿,黑眸聚焦,而后恼怒的抬头:“哪有。”

我斜靠在书案旁:“你魂不守舍。”

他斜了我一眼,拿开檀玉镇纸,提笔蘸了蘸墨,执杆落字,淡淡道:“成亲在即,心花怒放,魂不守舍也是应该的。”

“……”

这表情,敢问大哥,你那心花怒放在哪片天幕了。

他写了几个字,我凑过去,俊逸洒脱五个行楷正字,七星玄武玉。

我一愣:“聘礼?”

他又写下玲珑珠像,抬眸看了我一眼:“聘礼该是我父母长者给你准备,你急什么。”

“你才急了……”我好奇道,“那你写的这是什么?”

“给巫神殿里那两位损了元神的黑鸟和白狐的,下次过去得赔个不是。”

心下一紧,我忙道:“你当真要去轮回之境?”

“嗯。”

我握住他的笔杆,不悦的看着他的眼睛:“杨修夷,我不准你去。”

他看着我,面容清淡,眼眸柔和,整个人如似栈外柳梢上的温润春雨:“不必担心,我有分寸的。”

“你去里面做什么?”

他微微一顿:“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他垂眸继续写字:“不告诉你。”

“……”

“假话呢?”

他不假思索:“去玩。”

“……”

我嘀咕:“你说了一段很好的废话。”

他不悦的皱了下眉,瞪着我,我抱起包袱转身离开,迈出门槛前他忽的叫住我:“初九!”

我回头:“干嘛?”

他坐在书案后,豁大的一张清风逍遥画悬挂在他身后,他像是映进了笔墨山水之中,眉眼俊秀,清脉风雅。

他静静的凝视我:“九年前我便想娶你了,知道么?”

我呆呆的回望他,良久,笑道:“现在知道了。”I861

289 我卖血去

因杨修夷同我说了那番话,我隐约猜到师父要对我说什么了。

嫁给杨修夷又不是嫁给外人,生死都还是望云崖的人,还可以朝夕相伴,所以我认为这件事一笔带过就行了。

却没想到师父拉着我讲了一晚,他极为语重心长的教我婆媳相处之道,还准备了一根长针,我一昏昏欲睡他就拿来扎我。

什么恶毒婆婆拿药毒死媳妇,什么恶毒媳妇把婆婆赶到猪圈里睡觉,还有公公扒灰,媳妇吞炭,婆婆咳血……

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了,我从未见过杨修夷的娘亲,但她在我心里的形象生生的被师父立成了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凶悍母老虎,他爹则成了一个拈着八字胡挑眉邪笑的猥琐老头模样。

天幕泛白,海风将垂在小轩窗前的祈福系带吹得猎猎飞舞,我朦胧呢喃道:“你怎么就同意我嫁给杨修夷了呢。”

过了好久,他徐缓道:“除了他还有谁会要你这样的,唉,为师是没得挑了啊。”

我翻了个身抱住枕头,继续呢喃:“你要是死了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流的……啊!”

眼泪又同鲜血一起喷了出来,铁棒似的长针深深扎进了我的屁股。

第二天在船上睡一天是必须的,醒来后还在海上漂着,杨修夷他们都在书房,狐狸也在。

昨天那件事我只告诉了唐采衣,一开始是没有意识到,在唐采衣的指点下我才知道狐狸伤到了自尊。

那么这件事再告诉别人总是不好的,不管是同师父还是同杨修夷。所谓尊重。便是背后不提人痛楚,哪怕是善意的。这种事我还是很上道的,毕竟师公师尊都是良好的典范。

至于那个小破孩,我隐隐觉得我跟他还会见面,而且我同他中间似乎还牵扯着什么。

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以前觉得自己的预感都不准,如今却是一想一个准。

从哪次开始的?

我凭栏望着远处海岛好久,不得其解。

一个时辰后满舱舟灯亮起,明耀的灯火熠熠灼灼,映的海面如点了上千玉瓷明珠。

这种繁华终于让我福至心灵般的想了起来,是十八!

在那奢华到极致的极香苑里。高晴儿和独孤涛共赴的那次酒席,我当时无意识的冷颤,曾隐隐觉得会发生些什么的。

想想那时十八和独孤几乎毫无交集的,我怎么会莫名有那种感觉。

还有唐采衣,那天晚上我鬼使神差的就跑去了。为什么?

我下意识往自己的身世那处去想,是上古十巫后人的原因,还是我这一脉纯之又纯的月家血?

抬头望远方天幕,天海清明,波浪起落,这一遭走来,我越发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似井底之蛙。

幼时每每师公说他见识孤陋时。我都觉得他太过自谦,如今在这无垠大海上,我终于体会到了他的心境。

这天地茫茫何其之大。我们凡人渺渺何其之小啊。

身后传来脚步声,极轻极稳,我回过头,是玉弓。

海风将她参差不齐的短发吹得乱飞乱舞,她冲我微微一笑,苍白的脸瘦了大圈。脸上那道伤口和脖颈处烫伤的皮肤尤为刺眼。

我直起身子:“玉弓。”

“田掌柜。”

“躺累了出来走走么?”

“嗯。”

她走到我旁边扶栏站着,眨着眼睛望着远处:“田掌柜。你穿这么多走路累不累?”

“习惯了就行。”

她点头,我将头发别到耳后。转目望向另一道海线。

安静了会儿,她忽的说道:“田掌柜,听丰叔说你想找个丫鬟?”

“嗯。”

“田掌柜……”

我回过头去,她面色有些犹豫,我问:“怎么了?”

她垂下眼睛,少顷,目光晶亮的看着我:“田掌柜,我虽然断了两截手指,但我身怀武艺,干事还是很利索的,要不你收了我吧。”

我下意识的看向她的手指,她旋即又道:“田掌柜,我可以不要工钱,你给我一口饭吃就行!”

我眨巴眼睛,人说天上掉馅饼,我这天上可是下丫鬟了,我问:“你为什么想给我做丫鬟?”

她握着木杆,望着粼粼璀璨的海面,声音清冷清冷的:“我想到处闯荡。”

“跟着你这短短几日我便见识到了许多世面,我想继续跟着。而且你们值得我追随,你们本事一流,心性一流,杨公子身边的几位大侠都是忠肝义胆的盖世豪杰,我玉弓自小便向往与这样的英雄为伍!”

我挺欣赏这个姑娘的,她心性耿直,干净利索爱恨分明,做事爽利,同时还带着一丝狠辣绝决。

但就是这个狠辣,着实令人担忧啊,要是我一不小心惹她个不痛快,说不定就狠辣到我了。

我想了想,道:“做我的丫鬟,就得对我言听计从,我脾气不好,要是拿你又打又骂,你可得挨着。”

“这是自然,什么位置该做什么事玉弓比谁都懂。”

“你当过丫鬟?”

她淡笑:“嗯,在枫泊时当过两年,但那家少爷不是个东西,他想沾污我,被我一刀捅了。”

“……”

她定定的望着我:“田掌柜,你收下我吧,玉弓一定誓死相随,肝脑涂地!”

我转向大海,静静思量后点头:“好把,不过我这儿没多少工钱,吃住我也不能保证,而且我四处漂泊风餐露宿,你得想好。”

她眼睛一亮:“田掌柜,你同意了?!”

“嗯。”我认真道,“我所去的地方和要吃得苦会比你以往经历的都要……”

“我不怕!”她容色坚定的看着我,“小姐,以后我便这么喊你了!”

与此同时,另一声低唤响了起来:“小姐。”

我回过头去,海风太大,婇婇不知是何时走近的,脚步踩在甲板上,神情不太高兴的看着玉弓和我。

我头疼:“婇婇。”

“小姐,我刚听见了一些话想来同你说。”

她看向玉弓,顿了顿,上来扶住我的另一只手:“小姐,外面冷,进屋说吧。”

我里外不自然,别扭道:“婇婇,你还是别叫我小姐了。”

她像是没听到似的,认真的对我说道:“我方才听到玉尊前辈说到了嫁妆,小姐,你当真要嫁给杨公子了么?”

我没想她忽然就提到了这个,点了点头:“要吧……”

不管我愿不愿意嫁给杨修夷,我想这一劫我都是逃不掉了。看师父昨晚的心狠手辣我就知道如果我不嫁给杨修夷等着我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被他用野人的大肉叉戳起来放在火上烤,二是被他五花大绑亲手押去给杨修夷拜堂。

倒不是他对杨修夷多好,而是面子问题,这老家伙爱面子多过爱我,很气人的。

她皱眉,担忧道:“小姐,玉尊前辈为你准备的嫁妆,只是个不到一百两的玉镯子。”

玉弓当即奇道:“一百两的玉镯子还嫌少么?”

我亦是相当惊讶,那老头有多少家底我还不清楚么,一百两几乎是他的所有家当了,他这次出手竟这么大方了?

婇婇却摇头,不待她说话,玉弓又道:“差点忘了,那可是杨家,小姐,一百两的玉镯子如何能当嫁妆?”

“对啊。”婇婇道,“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嫁妆怎么办?”

我双眉微拧,我自小山野长大,连女人都见得不多,跟我提嫁妆,这委实远了些啊。

我问:“嫁妆拿不出像样的话会怎么样?”

玉弓立即道:“自然是被婆家的人看不起啊。”

我松了口气:“那好办,反正我四海漂泊,也不可能在杨家长住,到时候大不了不回去呗。”

婇婇正色道:“小姐,逢年过节是一定要回去给公公婆婆敬茶的,妯娌之间也要不时问个好送个礼,这为孝道,亦是大汉的传统,不可不遵。而且,不止你和玉尊前辈会被人看不起,更有可能会连累到杨公子啊。”

我一愣:“这跟我师父和杨修夷也有关?”

玉弓点头:“对。”

婇婇续道:“而且,小姐你想过没有,杨家那些儿媳妇会是什么样的名门闺秀,到时候小姐与她们一比……”

“有这么麻烦么?”

“其实不麻烦。”玉弓淡淡道,“对那些锦衣玉食的小姐来说自然算不上麻烦,她们前呼后拥早有一帮人安排去了,小姐你身边却只有我们几个。”

我回身攀着栏杆,顿了好久,望着海面道:“那这嫁妆有什么讲究,准备一份像要的话大概要多少银子?”

婇婇一喜,忙道:“小姐,你还有别的积蓄是么?”

我哭,我哪有什么积蓄,我现在连玉弓的工钱都拿不出来。

我咬牙,一字一顿的沉痛说道:“我,卖,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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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构思很精彩,文里很多战斗场面,很刺激,很好看的,强力推荐~~~!I861

290 神秘女子

元宝岛离陆岸不远,不到三日我们就在南州云英城靠了岸。

天碧云白,日头正好,数千只渔舟泊在港口,手腕大的粗绳系在岩礁和岸上的石桩里,场面尤为盛大。

我们上岸的地方在繁华的鱼市口,满鼻子的海鲜腥臭让不少人捂了鼻。

我和师父却兴致颇好,附近渔村的特产令人大开眼界,还有好多块头大的出奇的海鱼。

我们师徒俩一高兴买了一大堆海鲜,现在正坐在路边等两个妇人做鱼面。

她们将鱼肉剔净鱼骨鱼刺,用面粉裹住,然后用洗衣槌一下一下将鱼肉打成长长的一张饼,抹上特制的香油后放在平锅上烤干,再卷起来切成细条。

烤的时候味道香浓,熏得人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而价格却便宜到不行,两文钱可以买三张饼。

我们师徒走马观花,不亦乐乎,其他人却受不了,狐狸几乎一下船就跑了,最后除了玉弓她们跟着我,就还剩杨修夷和丰叔了。

妇人将鱼面装好后婇婇接了过去,师父忙拉我:“徒儿,那边那边,那个糊粉看着香啊!”

婇婇也拉我:“小姐,天色不早了,我们先进城落脚吧。”

师父回头道:“你累啦?”

婇婇点头:“海上颠簸了几日,大家都……”

师父一口打断她:“哎呀,你累了你就回去嘛,我和徒儿再逛逛呗!”

我这才把目光转向跟在我们身后一直没说话的杨修夷和丰叔:“你们累了没……呀!”

我眼睛一亮,忙几步蹿过去,杨修夷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精细编织的小竹篓。装着都是我刚才喜欢的不得了却没钱买的小玩意:五彩小贝编织的手链,琉璃小珠黏成的海龟,有贝壳小铃铛,有奇形怪状的大海螺……

我开心的要死,抓在手里细看。杨修夷笑道:“我不累,你要累了我们先回去,城里好玩的不比这里少。”

我连连点头,缠住他的胳膊往前走,撞上师父阴测测的目光后忙松开。

师父哼了一声,伸出一只胳膊。我冲杨修夷吐吐舌头,跑回师父身旁挽住他的胳膊往前带去:“走啦!”

走出鱼市是个热闹的小渔村,西村口有两辆马车候着我们,我诧异的道:“杨修夷,你在进阵法前就准备好啦?”

他掀开车帘上了马车。回身冲我抬手:“来。”

我就要伸过去,师父一把抓走我的手腕:“徒儿你看那两匹马,它顺眼多了,我们坐那辆马车去。”

我“哎呀”一声撑在马车上,师父一顿,回头的瞬间我伸手推开他:“要去你去,快去快去。”

说完拉着杨修夷的手借力跳上了马车,师父气呼呼的瞪我。丰叔笑了笑,上前拉着他走了。

我放下车帘,回过身子。杨修夷慵懒的歪在软枕里,清俊如似,正含笑看着我。

车厢明明很大,我却觉得有些拥簇,空气里满是他身上清冽如雪的杜若清气,比方才的海腥气好闻多了。

他淡淡道:“过来。”

这时车夫扬鞭驱马。我趔趄了一下,忙爬过去。

马车趵趵朝前跑去。我在他怀里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他轻轻抚着我的发。

清风从窗外吹进来。掀起一角窗帘,可见长天明澈如水,清雅素净,偶有飞鸟掠过,羽翅清晰,映衬着阳光似条流畅的金线,远处山坳里有渔歌小调传来,我安然的闭上眼睛,在他身旁沉沉睡去。

两个时辰后,华灯初上,我们进了南州都城云英。

云英是座大城,满街车马不息,人流如织,贩卖各类饰物水粉和煮酒糕点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马车在一个宽敞街口一拐,一座浩大的广场豁然出现。

场上人山人海,华灯明耀,我们的车队沿着广场边缘在一家名叫“龙腾阁”的豪华客栈停下。

为我准备的客房很大,布置精心,桌上呈着许多糕点水果,六个小丫鬟抱着一堆绫罗绸缎在房里候着,我让玉弓她们先去洗澡,自己随便拿了一件进了浴房。

出来后唐采衣坐在了我的房里,手里把玩着杨修夷买给我的那串贝壳手链。

我将那些丫鬟打发走,她朝我看来:“初九,所有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夜风吹得冷,我合上窗户将被子抱到软榻上,再拿了一盘糕点一壶茶,缩好后说道:“你指的所有事,是唐采衣还是那座岛?”

她坐的位置偏向窗子,月光整好落在她身上,几缕清冷料峭的模样。

“是那座岛。”她安静道:“我从棺材里爬出来时,曾被那座孤岛上的村民要求处死。”

我抓来一块蜜豆糕:“然后呢?”

“一位姑娘救了我。”

“又是姑娘啊。”我皱眉,“是上次那个汤瑛仙姑么?”

“不是。”她认真的思索,“那姑娘穿的十分华贵,轻纱罗裙外罩了剑绯色的烟雨薄衫,倒像是个……歌姬。”

我咬着蜜豆糕望着她,示意她继续。

“那姑娘将我救下后送我到了这里,当时住的那家客栈叫一洗风尘,很雅的名字。”

我咽下口中东西,好奇道:“按理说,你义父封印了你的记忆,你应该只是忘掉了孤星长殿里的东西才对,怎会连这些也要回忆的这么辛苦?”

“就是这个姑娘,我发现了她的秘密。”她抬起眼睛朝我看来:“初九,若我没猜错,那些行尸便是她的手笔!”

我正准备喝茶,闻言一惊,茶水溅到了上邪丝纹被上:“你说什么?”

“我被她送回来时整个人烧得糊涂,她替我请了郎中,还留了十两银子给我做盘缠。我康复后想去找她道谢。用寒门引依着钱包寻她,却寻到了城郊外的一座荒宅。我好奇便探了进去,谁料那宅子竟诸多阵法,我被困在了一个困阵里,结果那夜我撞见了两个男人拖了只死狗扔进来。接着便出来一只行尸,将那死狗啃得干净。”

我捏着茶杯,沉默半响,冷静的问她:“你确定么,会不会是你幻寐了?”

她坚定的看着我:“不会,我进城时看到了那家客栈。”

她别过头望着托盘上的糕点:“第二日他们发现了我。我被击昏后再醒来,人便已经在沧州了……”

我摩挲着青瓷茶口,若有所思道:“将你送回来……这么说,他们猜到你是德胜城的……”

“对,他们肯定知道孤星长殿的事。加上他们豢养的那具行尸,初九,此事蹊跷,十分紧要!”

“你还能想起那姑娘的面貌么?”

她垂下头认真的想了很久,而后摇头:“想不出了,她的面貌很难让人记住。”

我想了想,从被子里钻出来,挑了两件厚衣裳穿上。

她过来帮我。将腰带替我缠了几圈后不解的问道:“可是初九,我现在很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不杀了我。而是将我送回来?”

我系了个相思结扣,拿了件绿锦淡花罗裙套在外边,随口道:“很简单啊,她既能在村民那将你救下,请大夫为你治病,再给你留盘缠。便不难看出她也有些侠义胸怀的。”

还有一些话我忍住了没说,她却点头轻声道:“对。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一具行尸了,一个胸腹空荡荡。走路随时都能被飞吹走的活死人有何可惧?”

我一愣:“你想起这个了?”

“嗯。”

我松了口气,她连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能坦然接受,那我干嘛还畏头畏尾的怕她神智紊乱呢。

我说:“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你看一些大奸大恶的人,他们在一些小事上也是有善举的,比如前朝那个叫林什么的大贪官,结果不是为了救一个小孩被马车给撞飞了,肋骨戳进了心肺死掉的么。”

她没有说话,我说完后觉得自己引经据典的不错,披上外衫后却忽的一顿,震惊的看向她,她正讷讷的看着我。

下一瞬我们同时出声:

“我一具行尸如何发烧?”

“大夫居然没被你吓死?”

我们赶紧坐到桌旁重新讨论。

最后分析得出了两个结果。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那时的唐采衣已经是具行尸无疑了。

其次有两个分析,一是她幻寐了,真假不辨,她方才坚定无比,如今也开始怀疑自己了。

二是她中阵了,行尸是个活死人,内在原因生病必然是不可能的,那便是外来因素,比如阵法,障法,诅咒。

那么救她的那个大夫不是普通人,而且极有可能跟那个女的是一伙的。

将所有东西顺了一遍,我觉得第二个可能性很大,她也表示认同。

我起身去找杨修夷,他的客房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大门却大咧咧的敞开着。

高大的清影正坐在书案后忙碌,手边一堆小山似的文书要件。

窗户轻敞,清风灌入,带来好闻的梅香扑入我的鼻尖,我刚沐浴时用的花蜜汁也是这个香味。

他换了套干净清爽的月白色云纹长衫,墨缎似的长发柔软的披散在笔挺如竹的直背后,清俊的眉眼专注的令人心动。

邓和站在他旁边收拾纸张,翻阅书信。

明明一堆东西要忙,下午还不声不响的陪我在鱼市逛了那么久。

我心下叹了口气,一时有些不忍吵他,便蹑手蹑脚离开了。

ps:有人要贝壳么,要彩贝么,要百眼宝螺么,要海星么,要西瓜螺么,要凤凰螺么,要猫眼螺么,要海砂么,要白海碧宝螺么,要夜光石么,要夜光砂么,要一堆好吃的么~~~~快拿长评跟我要啊~~~!!!!(小曹君,你懂得~贼笑ing)I861

291 白鹭广场

师父尚未痊愈,狐狸也伤的不轻,我写了封信让婇婇收着,如果有人来找我再给他看。

然后我和唐采衣一起下楼出门。

云英城着实热闹,高楼比肩,商铺琳琅,满城人声沸腾,灯火耀目,完全不是德胜城可以比拟的。

唐采衣边走边回忆,我则边走边吃,最后问路到了一洗风尘,果然是家客栈。

唐采衣站在门口苦苦回忆,我则蹲在路对面的烤肉铺里挨着炭火取暖。

老板是个年轻小哥,边给我烤肉边问我打哪儿来,他的语声带着海边人软软的嗲音,特别好听。

烤到一半时,老板抬头朝街道尽头瞅了眼,而后摇头叹气,对一旁卖凉粉的大婶叫道:“那败家子带人去咯!啧啧啧!”

大婶也啧啧啧。

我朝那望去一眼,好奇道:“老板,什么人物啊?”

这种市井八卦果然是人们的心头爱,不待他说话,一旁那位大婶已眉飞色舞:“就那个公孙络啊,昨晚在那桃夭筠和郭彦盛打了一架,现在各喊了一帮人要去白鹭广场打架了。”

我忙道:“郭彦盛?家里开金贵钱庄的那个么?”

小哥叹气:“对,唉,富人一桌酒,穷人拼十年啊。”

居然是他。

我搓搓手:“老板你快些吧,我也想去看个热闹。”

他热情叫道:“好咧!”

我催了一声唐采衣,她没回头,抬手摆了下,脆声道:“知道啦。”

临走时我想了想。回身拍拍小哥的胳膊:“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你把你的一半尽力拼一拼吧。”

和唐采衣一起离开,她问:“方才你同老板说的是什么?”

“无关紧要的。你呢,你想到什么了么?”

“嗯,我记起那大夫的面貌了。”

我松了口气,总算是个收获。

“可是初九,我不擅画画。”

“那好办。”我轻松的道,“回去我画个慎澜万相谱。你只需在脑中想出他的模样就行。”

她笑道:“还是你厉害。”

这云英城格局着实奇特,它城中央有三个广场,我们居住的龙腾阁在银临广场,现在要去的白鹭广场在另一道,除了它们两个。隔着四条大街之外还有一个风月广场。

若是从高处俯瞰,银临广场和白鹭广场是挨得近一些的,这很像苍烟秋阳阵的排法,不知是凑巧还是哪个高人的手笔。

赶到白鹭广场时,人山人海,喧闹无比,极乱的刀剑撞击声叮当传来。

五十几个捕快不及斗殴的人多,夹在中间不停的挨打。饶是如此,仍尽职的不肯离去,抓着一个是一个。

从周边沸腾的人声中听出有人去军营喊人了。唐采衣叹道:“喊了又有何用,这群江湖人鸡贼的狠,早跑光了。”

这时一声娇斥响起,一个娇俏的姑娘腾空后踢将一个男人踢了过来,旋即长剑直逼,抵着男人的咽喉。厉喝:“叫你跟我斗!”

说完摸出一颗药丸“啪”的一声弹进男人的嘴里,收剑离开。转身去对付别人。

男人翻身想要抠出来,这时一个男人蹲下来抓着他的手腕探了探。而后笑道:“不过是颗让你身体绵软使不出劲的息力丸,勿用担心,不是毒药。”

唐采衣低声道:“这些江湖人虽然乱来,倒也不是草菅人命的。”

我却傻在了原地,那男人探了手腕后抬起头看到我也傻了:“田初九?!”

我愣愣的望向人堆:“不是你喊人来打架的么,你却在这边当大夫?”

郭彦盛激动的冲了过来:“不是说你死了么!你怎么还活着?!”

这话说的,巴不得我死似得。

我皱眉看着他,快六年不见了,他的模样成熟了一些,除此之外没什么其他改变。

以前我审美不全,连杨修夷都觉得不好看,更别说他。如今再看他,仍是不怎么好看,再加上身上这件衣裳,他要在烤肉摊前一站,说他是烤肉小哥我也信的。

他也打量着我,我臃肿的像个胖子,指不定又要被他腹诽一堆了。

比起我和杨修夷的那些小打小闹,我和郭彦盛的每次斗法都可以用惊天动地来形容,那是真的拿命在拼啊。

最狠的一次就是他将我推到了师尊的栅栏上,那次我吐血惹来好多妖怪,他也差点死了。结果第二天我被盛怒的师尊一脚踢出去近十丈,还差点被他处死。

还有一次,我死都不会忘。

郭彦盛每年五月中旬来望云山,十月再回去,中间近五个月的时间师尊怎可能让他虚耗,便也布置许多的功课给他。

一日他耐不住寂寞,趁师尊云游跑到山下去喝花酒,结果师尊提前回来了。他哪敢说自己去睡姑娘了,竟把一切推到我头上,诬赖我用切灵阵困住他了。他说得有理有据,义愤填膺,我那时心智单纯,一被冤枉就受不住想要打人。最后的结果就是师尊信他了,罚我每日站在长流江畔,一旦有附近的村民担着马桶来倒,我得替他们倒了,还得洗干净。

也就是那次,我遇到了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生平第一次杀人,结果我被杀人文咒反噬了。

虽然这个跟郭彦盛无关,但前因后果一联想,我还是归罪到了他头上。

老实说,我今天过来不止是看热闹这么简单的,还打算趁机阴他一把,谁叫我是打骨子里不喜欢这个家伙。

他却像跟我关系好的不行似得,张口就是一串噼里啪啦:“修夷可找着你了?你什么时候来的?今晚去我府上么?”

我拇指往后指了指:“不用了,我在那边住了家客栈,你继续忙你的去,别管我。”

他又道:“不会修夷也来了吧?”

我大大方方道:“是来了,不过他没跟你讲,就说明没有跟你见面的必要,你就不要去找他了吧。”

他不悦:“田初九,你长刺了呢?”

我轻轻懒懒一哼:“你眼瞎了吧?我长得是刀尖。”

“我看你……”他忽的脚步一闪,一个胖子便结结实实的被人踢到了我的身上。

又是那个姑娘踢得,旋即又是长剑逼来。

可这胖子可恶的很,身手也着实快,立即抓起我往那剑锋扔去。

扔到一半,我被郭彦盛飞扑到一旁,总算没能血溅当场。

但抬起头看到的这一幕却让我吓得快要喷出脑浆来。

唐采衣竟上前一步用身子挡在了那剑锋上!

“采衣!”

我惊呼一声,推开郭彦盛冲了过去,那姑娘也吓到了,忙收起长剑:“不是我刺伤她的啊,是她自己,是她……”顿了顿,她怒目看向那个胖子,“是你!你个龟孙子!”

我忙检查唐采衣的伤势,她却随着那个姑娘的语声回头望着那胖子,不理会胸口汩汩的鲜血,握着我的手:“初九,你没伤到吧?”

“我没事!”

我抽出手绢摁在她胸口,她忽的将我推开,语声阴沉:“这点小伤擦什么擦。”

我一愣,她朝那胖子走去,冷冷一笑:“将女人推过去送死?你这脑满肠肥不中用的家伙。”

我心下一沉,吴挽挽这具身子被戾气反噬的很严重我是知道的,可我想得仅仅是短命,我没想它能将唐采衣的神智也给迷乱了。

胖子拍着衣裳上的尘埃,闻言冷哼:“江湖险恶,小娘子不知道么,少他妈给老子摆这副嘴脸!闪开闪开!”

我握住她的胳膊:“采衣,你身上的血流的严重,我们走吧。”

她如若未闻,忽的上前一步,伸手揪住了那胖子的衣襟,眉眼发狠:“你倒是说说我是什么嘴脸?!”

胖子当即一个猛推,她登时往后退了退,那执剑的姑娘忙将她扶住,怒道:“你这龟孙子连女人都推!”

胖子伸手指着唐采衣,狂妄嗤笑:“你什么嘴脸?生得一张风/骚的脸,还装啥名门闺秀,老子最看不起你们这些装高贵满嘴仁义道德狗屁,一上床就吱呀*的风/骚婆娘了,还不如青楼里的婊︵子们实在,你们这……”

我大怒:“闭上你的臭嘴!”

瞅到脚边的石头,刚弯身蹲下就看到一丝血线“哗”的溅落,滴成一排,晃灼了我的眼睛。

我抬起头,唐采衣长臂伸展,黄色衣袖随风翻飞,一只长剑握在她纤细的手里,剑的另一端指着胖子的胸口,入肉极深。

那姑娘愣愣的看着她,双手保持着被夺走长剑的姿势。

郭彦盛赞许道:“好快的身手。”

我僵在原地,莫名的冷意瞬间漫入我的头皮。

不待我将这种恐惧喊出口,唐采衣疾快的收回长剑,而后运剑横劈,一招横扫千军——

我大喊:“采衣住手!”

周围路人掩目尖叫:“啊!”

胖子那颗圆圆的脑袋登时飞了出去,血光冲天,喷的老高,也溅的我们满脸皆是。

无头尸身“砰”的一声跌倒在地,人头也随即咕噜噜滚落。

这一切发生太快,郭彦盛和那姑娘连拦都来不及。

胖子的人头在我脚边眨巴了两下眼睛,双目渐渐失去了光彩,861

292 冷风如铁(一)

场上打得凶悍蛮缠,可毕竟是他人的意气之争,谁会真正伤人性命。

而且如今盛世清明,走江湖的也极少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兵刃见血。

但是唐采衣,她生生将别人的头颅砍了下来。

捕快将她带走时她的瞳孔骤然清明,疑惑不安的叫着我的名字。

我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半个时辰,最后被拦在了大牢外。

一时心乱,我在高墙外蹲着。

如今正当春暖时节,娥树的花儿都开了,粉娟嫩芽掩映着,深巷里飘散着靡靡甜香。

虽然唐采衣是被戾气反噬所致,可是杀人就是杀人,这次是胖子,下次又因为口角之争伤了别人怎么办?

但反过来又想,这不是唐采衣的本愿,这具身体也不是她的,她多冤枉。

正挣扎着,两个窃窃的男音飘进耳中。

“你又来,我头儿发现了我得丢饭碗了。”

“这个赏你的,昨晚那东西给他了没?”

我倾耳听了阵,大约是一个狱卒要谋份私利什么的。

左右跟我无关,我换了个手托腮,继续思量唐采衣的事。

他们的谈话结束的很快,那男的从另一个巷口来,却从我这边回去,到我跟前时脚步一顿,我抬起头,他不高不矮,极普通的一张脸。

我眨了下眼睛,刚眨完神思骤然一凝,身子应激性的往一旁侧去,躲开了他击来的一掌。

“喂!你……”

不待我说完,他噌的拔出袖中匕首,刀尖划过墙角。一线火花带着尖锐的刺耳噪音朝我的脖颈猛的割来。

好狠辣!

我极快抓住他的手腕,拼着被他割掉脑袋的风险将冰蓝珏的冰寒之息打进他体内。

千钧一发之际,匕首在我的脖子前停了下来。

他狠厉的表情被冰层冻在了其中。

我出了口气,从他身侧爬出来。

身子蓦然一僵。

还没有完!

更尖锐的危机感钻入头皮,不由多想。我身子一弯,忍着剧痛压着自己的一条腿贴地一滚。

听得背后“嗖嗖”两声风响,硬物砰的撞在了墙上。

我从地上爬起,又一柄飞刀直射而来,我躲无可躲,肩上中了一支。第二支被我强行以神思改变了方向,从我腰间飞过。

杀气浓烈,我心下大骇,这么下去我会一路被动,肯定得死。

这时又听得三道风声。我凝气结出一层芒月光屏,拔腿朝远处跑去。

飞刀撞在光屏上,听得光屏破裂的细碎声,我调动所有的气力,一脚踩上两尺高的石坯,借力跳起抓住高墙,腰肢一扭,凭着单手翻了上去。

“哈!”

一声娇喝响起。剑影寒芒从空中疾飞掠来,转瞬逼至我背后。

我抓着石瓦,陡身一个横踢。她微微一顿,长剑一转,森寒剑锋就要削掉我的腿。

我当即松手,侧身滚入墙内,长剑“叮”的一声撞在墙上,听得石墙裂开的脆响。好凌厉的剑招!

墙内就是云英城大牢,我朝人多的地方飞奔而去。那人却丝毫不避讳,就这么直直追来。

又一柄飞刀“嗖”的飞来。彻底撞碎了我的芒月光屏,下一瞬,她一个矫健的跟斗跃至我身前,一脚踢在我的肩膀上,我倒飞摔地,她“唰”的一声,将长剑送至我跟前。

我捂着肩膀抬起头,月色下,她素衣广袍,长纱蒙脸,墨发披散,临风而舞,光洁的额头下那双晶亮眼睛愣愣的睁着,诧异的盯着我的脸。

我咬牙拔掉肩上的匕首,却见她身形一晃掠至而来,我应激性的将匕首刺去。

她轻轻懒懒的就避开了,我手腕一转,狠狠的刺过去。她双指一探,戳在我的胳膊上,手臂顿时一麻,匕首“砰”的掉在了地上。

我惊慌的往后躲去,她出声道:“姑娘可姓月?”

我一顿。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姑娘……是否姓月?”

“你是谁?”

她眸中一喜,原先睁大的双眸睁得更大:“姑娘真姓月?”

她忙摸出手绢替我包扎,我微微后退,她的目光落在我肩上,惊道:“姑娘,你的伤口……”

我盯着她的脸:“你到底是谁?”

她欣喜的站起,而后单膝跪下,双手极为隆重的于胸前交叠,沉声道:“尊上,夜奴终于等到你了。”

尊,尊上……

我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懵懵的,她接下去说的话却将我发懵的脑袋彻底震傻。

她说:“尊上可是来召唤化劫的?可惜六万血骨尚未备妥,烦请尊上再给夜奴三月时间!”

她定定将我望着,一阵夜风从墙外吹来,她翻飞的玄色衣袖上,那几度让我觉得眼熟的繁琐花纹在月色下翩跹而飞,如似鬼魅。

“就在前面!真的有打斗声!”

“都跟我来!”

……

匆乱的脚步声拉回了我的思绪,夜奴一步上前:“尊上冒犯了!”

说着抓着我的双手反背在她身后,背起我,几下跃出了高墙。

这一夜的心境在唐采衣砍飞一颗头颅时已经被狠撞了一下,如今这番却是让我这一世的心境都被颠覆性的撞翻了过去。

两个时辰后,我被夜奴背进了一片荒野,荒野上有狼声,还有浓烈的腥气,阴阴暗暗中似有无数双暗绿色的双目在盯着我。

天空潦黑,无星无月,好在远处的云英城犹如一颗硕大的明珠,给了我们一缕照亮前路的微光。

夜奴仍在奔跑,身后被我冻成过冰雕的男人紧追其后,面目阴沉。

终于停下是在一片沼泽中,荒芜的杂草里掩藏了密密麻麻的阵法,她将我放下,同那男人一起将双手肃穆的交叠胸口,冲我单膝而跪:“尊上,请进。”

这种行礼古老而苍远,而且是发自内心的虔诚敬重,想想我什么都没做就收到这番大礼,着实不习惯。

拨开萋萋长草,出现一个幽暗路口,安静的等在那,像一个幽深的漩涡,要将我身不由己的往里面吸去。

我知道这里面可能藏着无数我一直想要追寻却探求不得的秘密,可是来的这般突然,我忽然就害怕了。

静立良久,我回头看着他们,认真道:“我不想进去。”I861

293 冷风如铁(二)

ps:哈~~!有个妹纸很喜欢初九,想要cos初九~~!我看了这妹纸cos动漫的照片,长得好漂亮啊!!!!!话说回来,这章的思想斗争写的我脑壳疼,脑仁酸~~~求评论!!>3

“我不想进去。”

我心寒道:“你们所说的化劫,可是那头我先祖以二十三万黎民苍生喂养的上古凶兽?”

他们对望了一眼,夜奴轻声道:“尊上,你不是遵循祖训而来么?”

“我没有祖训。这头凶兽,它没死?”

她静静的看着我,片刻后点头:“对,化劫未死,长老们剿杀的那头不过是张弛从魔界拐来的血兽。”

我抬眸望向浩渺无际的夜空,长风狂卷而来,冰凉如似铁片,带着浓浓的腥气,将我神思吹得破碎。

在原清拾告诉我先祖大错时,我便隐隐有所感知这头凶兽没死。

可是我从未正视过这个问题,因为它让我无端的害怕。

害怕什么?

我四肢冰寒的望着潦黑的夜色,寂静的风声里偶尔传来一声狼叫。

我亦像是被一头无形的狼逼进了一个角落,没有任何躲闪的余地。

它要露出獠牙,将血淋淋的寒芒对准我的咽喉。

对,我害怕。

我怕的是我心中一直秉持的信念原则将被我的爹娘和族人们一击击溃,土崩瓦解。

原清拾说:“因为你母亲姓月,你祖母也姓月,你祖上所有女人都姓月。你是至今为止血脉最纯正的月族之后。”

娘亲说:“我们没有上辈子,我们是初杏山涧最古老纯净的灵,先祖踏遍河川万土才将鸩骨修罗场选在这,只有这样的我们才不会受月家近亲成亲所累,才不会变蠢变傻。才能得以承钵月家血脉,我们死后,也不会有来世的。”

原清拾说:“你家先祖当年以那么多条人命喂养了上古凶兽,怎肯轻易把手,自然要有纯正血统的月氏后人将它控住。”

娘亲说:“牙儿,娘亲也很怕。可是娘亲出不去,若强行出去,我们族人会肢体溃烂,被万虫破体而出,从里面开始吃光的。”

原清拾说:“你应庆幸自己离家早。否则等你来了葵水初潮,也要被关进初杏山涧,等生儿育女后喝了闭经汤才能出来。”

娘亲说:“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珍惜,也要感谢先祖,我们能生而为人,这一世来之不易。”

……

可是。我来了葵水初潮后,我没有被关进初杏山涧。

可是,我在碧霞酒庄和拂云宗门上还看到了我的族人。

她们没有因为我没被关进初杏山涧而肢体溃烂。相反,她们天姿国色,倾城之貌,活生生的娉婷佳人。

娘亲的梦终究是个梦,还是个我没有出世之前的梦,我不能判断真假。

可我切切实实是个灵。烛司证实了,卿萝也证实了。

可娘亲那番话是我自己在梦中杜撰的。还是也是真实的?

我攥紧衣袖,心沉海底。

不论真实与否。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我的爹娘,我的列祖列宗,他们是心甘情愿的在维系着这一支月氏血脉。

就同我对宋积所说的那样,世上一切都在革故鼎新,任何事物都在朝着光明发展。

自月系先祖一辈开始,几千年的巫术沉积,我不信我的祖祖辈辈们找不到破解这些诅咒的方法,

只有一个解释,他们不愿放弃这只化劫。

包括我的爹娘。

娘亲宁可忍着阴森白骨和腥臭血汤也要将我带到这个世上,给我一身纯正的月家血脉,也是为了控制这只化劫吧。

甚至于我,若没有发生举族倾亡的变故,我在来了葵水初期后会不会也心甘情愿的进去?

我不敢想。

巨大的恐惧如浪似的将我吞没,仿若置身于轮回之境,让我觉得一切变得那么陌生和颠覆。

安静了太久,夜奴小心出声:“尊上?你对夜奴了解多少?”

我看向她,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看尊上神情,对夜奴,对这凶兽,竟丝毫不知?”

“是。”我凄凉的说道,“看你神情,你对月家发生了什么,也丝毫不知?”

她眸色一凛:“什么?”

“没什么月家了。”

我目光深凉的看向远处夜幕,身体被风吹得冰寒如冻,淡淡道:“如果这段时间她们没有出意外,那如今月家剩在世上的只有十八个了。”

他俩身形陡然一震:“尊上说什么?!”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抬手擦掉,回头平静的说道:“既然你们这么厉害,又同我们关系匪浅,你们为什么不同月家族人在一起?为什么你们连我们被亡族了都不知情?”

夜奴睁大双眸:“亡族!”

夜风如铁,刮得我每一寸肌肤都疼。

月光从乌云中探出了头,垂临万方,白森森的雾光照在空旷的荒野上,一切萧索狰狞的可怕。

我淡淡重复道:“是,亡族。”

不愿在这个悲凉的话题上逗留太久,我话锋一转:“巫神殿里的那些行尸,可是你们所为?”

?

回去的时候我拒绝了夜奴和木明的相送,一步一步踩着荒野贫土回城,到城门下才发现城门已关。

我不会轻功,便置了个涤尘阵在城门外,抱膝靠着古老的石墙静静望着浓郁的夜色。

杨修夷说我一定要控制好情绪,不然我会被浊气反噬,所以我将心里的万股思绪轻轻压住,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

浊气陪了我十年。我待它爱恨交织,恨多于爱,可是它已深入骨髓,没办法去除,还得时时蚕食我的寿命。

更糟的是。我现在体内有了戾气和煞气,夜奴说那是因为我的身体和化劫灵犀共通,互相感应到了。

想想真是可怕,无论是清婉温软的吴挽挽还是冷静知礼的唐采衣,她们被戾气反噬时都一样的丧心病狂,我这么个臭脾气可要怎么办?被浊气反噬。我清醒过来后还能知道自己痴痴傻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被戾气反噬我却是压根不知道的,比如杨修夷说我咬了一个妇人的脸,我怎么下得去嘴?

再想想,我这么一具干巴巴的瘦弱身子承受了这么多而我居然还没死。我真是好样的。

同样,夜奴她们也是好样的,孤星长殿里的万具行尸当真是她们的手笔,她们这么嚣张天下人居然不知道,我真想去摆个烤肉摊逢人就宣传一下,可惜我却不能。

甚至连杨修夷和师父我都不能说。

经历这么多,我现在真的能入定为石了,当夜奴告诉我她活了快两千年的时候。我平静的就像在听大浪涛声,除却心底一点点的苍凉,便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她们不是人。不是妖,皆是魔界的奴隶,为我先祖所救,而后便誓死相随。

先祖令她们守护化劫,她们一守便是千年,可惜的是过去这么多年岁。她们也忘了我的先祖叫什么了,只说是个英俊潇洒。笑可羞月的翩翩公子,天纵之才。性子极狂,傲视天下,无人可争其日月之辉。

虽是我先祖,我不该有一丝不敬,可在她们说到他喜好刺激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心里想到,这样的人通常不会有好下场萌妻。果然如是,夜奴哭着说他由于用生人血肉喂养化劫,被乐家长老们给魂飞魄散了。

因着生性风/流,他死后留了三个儿子和四个女儿,这七个家伙显然没意识到他们的老爹多么的死有余辜,长大后开始了丧心病狂的复仇之路。但难得的是,他们虽同父异母,却团结的很,甚至团结到了一张床上去了。

余下的生人血肉是他们喂给化劫的,甚至在数座大城外设下困阵,让化劫去城中尽情屠戮。

我问夜奴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夜奴说不知道,我想想也觉得没什么好问,有些人天生以为恶杀戮为乐,就如老虎吃兔子,兔子吃小草一样,问他们原因能问出什么?

为恶者必祸,他们猜到乐家会有所行动,便提前做好了隐居避世的准备,将喂得差不多了的化劫用术法封印于溟海之底,交由这几个忠心耿耿的仆人看管,他们则彻底消失在了世人眼中。

这就是月家先祖的故事,一群荒诞的人,一场惊世的孽。

我听得很平静,因她所讲与原清拾讲的并未有不同,不过更详细些罢了,我早早便有了准备。

可是听完却心乱了,那种在心底强烈碰撞的两股情感再度汹涌的冲击着。

一个叫月牙儿,一个叫田初九。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一个善良的人。

我不为恶,因为师父所教,我爱师父,所以我要听。

我在孤星长殿里想要济世为怀,因为我想配得上杨修夷,我爱他,所以我要做。

我死板恪守着一切,天下大义,信念原则,皆是因为我爱师公,师尊,所以我践履如纲。

但倘若他们要我去为恶,我会不会?

几乎不用考虑,我可以确切的说,我会。

若师父为天下所弃,我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天下对立的一面。

若杨修夷与天道违背,我会誓死相随与他生死与共。

我田初九这条命是他们的,没有他们便没有今朝的我。

而天下给了我什么?

鸿儒石台上的那一幕幕我记忆如昨。

杨修夷说我没有一丝怨怼,那只是我不愿回顾,纵然我真的生不出怨怼,可我绝对无法做到宽恕。

而如今,我的爹娘,我的族人,这几个忠心了千年的仆人,还有那只俨然月家守护神般存在的化劫。

他们却站在了天下的对立一面,与以天下大义为信仰的师公师尊们为敌。

而我,若没有十年前的月家亡族,今夕将是何夕?

我的存在,我的所思所想会变成什么样?

如此陌生,令人惧怕。

294 再遇卿萝

夜奴她们在溟海深渊守了化劫千年,化劫千年一醒,醒后需喂食,她们于三十年前便开始为它觅食。

这几千年来,她们从未主动寻过月家族人,一直在等我们找她们。

我问她们可认识原清拾,她们纳罕摇头。

夜鸟戚鸣,寒意露重,我呆呆望着夜空,渐渐有些撑不住了。

几日的船上漂泊,中午的马车颠簸,眼下的夜深冰凉,饶是我神绪再纷乱,最后也不知不觉的倚着墙石闭上了眼睛。

大约寅时左右,城门忽的大开,我从浅梦里转醒,一队人马握着火把从城里急急奔出。

一骑当先的高大人影看着眼熟,是楚钦,我刚要喊出声来,却发现喉咙被归海钉封住了。

而我身边,正蹲着一个满脸含笑的老婆婆。

她眸色闪亮,唇角笑意慵散,语声虽老,语调却很轻畅:“初九,我终于找到你啦。”

我眨巴眼睛,卿萝。

旋即一阵鸡皮疙瘩不分时宜,泛滥似的簌簌掉下。

我老早说过她的神态让吴挽挽似有了倾城之姿,美人在骨不在皮。

可是如今这么一个风鬟雾鬓的老婆婆……

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一个七老八十的妇人一蹦一跳甩着两根发髻,你会是什么感觉?

现在自然是没有这么夸张,可也差不多了。

她单手撑起腮帮子,浅笑望着呆愣的我:“想我了么?”

我当即摇头。

“我可想你了。”眼珠子笑吟吟的,“还有唐采衣。”

我的四肢都被封住了,动弹不得。她慈爱的拍拍我的肩膀:“不用担心,你那可怕的灵根被我封住了,你现在生死都在我的掌握中哟。”

“……”

她灿然一笑,伸手将一簇头发在指尖绕着:“你什么神情?我说了让你不用担心啊,我这么大度的人怎么可能跟你算旧账?”

我眼角抽了抽。便听她又懒懒说道:“不过我有个忙还是得要你帮的,前嫌可以不计,新仇就不好说了……”

她指指我的脖子:“我先解了你这儿的封印,你不准大呼小叫,否则……”她笑笑,没再说下去。

我乖乖点了点头。

一根淡蓝色的透明晶钉从我喉间取出。她将它们捏作烟汽,淡淡道:“我需要一具新身体,你也看到了,这老太婆的身子实在不好用。”

我咳了几声,语声粗哑的低声说道:“你比她还老。你叫她老太婆,你臊不臊?”

她凉凉的斜视我,我眨了眨,毕竟小命还在她手里捏着,垂下眼睛:“你想要我帮你找?”

“嗯。”她应了声,径直说道,“我要年轻漂亮四肢健全的,个子太矮的不行。眼睛太大的不要,嘴巴外凸或是地包天的也不可以,鼻子扁一点无所谓。但是手一定要好看,不可以驼背,家境富裕一些,这样她的气质和……”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被她逮个正着,眉梢微挑。淡淡道:“怎么?”

我烦躁道:“你连这么一个老婆婆的身子都能将就了,你还提那么多意见?”

“你以为我乐意么。”她不悦的翻着衣襟。“我如今灵源虚弱,只能依附在这个气若游丝的老女人身上。不然我还用得着找你?”

我靠着冰冷的墙角,冷声道:“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我,我现在被你变成了木头人,走都走不动,而你一旦解开我的封印,你知道我会打你的,你另请高明吧。”

她笑得意味深长:“你不怕死?”

我没有说话,她继续道:“我知道你怕的,而且你也怕吴挽挽,哦,是唐采衣,你也怕她死掉吧?”她笑笑,看似心情很好:“我今天在那破广场就注意到你们了,啧啧,她那具身体的戾气除了我压得住,还能有谁呢?哦,对了,后来跟着你们去了大牢,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双眉一凝,她神秘凑来:“尊上?”

我怒目瞪她,她笑得轻松惬意:“这段故事听着猎奇又好玩,你觉得呢?”

我冷声道:“我不觉得。”

她拉走我的手,慈爱的拍拍:“其实你权当个故事听听就是了,我也懒得拿它做什么文章,倒是之后发生的事情,你可有兴致?”

“你捉走了唐采衣?”

她一笑:“是救。”

我边被她拍着手,边在心里思量了下,最后点头:“好,我答应你。”

许是太爽快了,她反而一愣。

我看着她的眼睛:“若是不信我,我可以按个血印给你。”

说到底,唐采衣变得如今这番模样皆因夜奴她们。

我当然不会蠢到将她们的罪揽到自己头上,可毕竟与月家渊源颇深,我不免心怀愧疚,即便知道这份愧疚于今时今日的唐采衣于事无补。

至于卿萝,她方才提的一堆条件里,可没说不要死人,新鲜漂亮,四肢健全的女尸在宣城不易找,在这大过宣城十倍的云英城还怕找不到么。

不过,方才那血印我只是出于职业习惯,随口那么一说以表诚心的,没想到这女人竟真的就去找纸笔了。

契约上的期限写着三天,另外还加了一条,这三天内不准以任何方式联系杨修夷,否则我必肠穿肚烂,身首异处。

这就可恶了,我把笔纸一扔:“不干。”

她怒道:“初九,你别再惹我生气!”

我想将纸踢得远些,无奈脚上还被她封着归海钉,气急之下嘟起双唇在那猛吹以表决心。

她将纸捡回来:“你想怎么样?”

“七天。”

她深吸一口气,提笔改好递来,我继续吹。

她怒道:“初九!”

我看着她:“我还想知道孤星长殿的事,你说的那具女尸是怎么回事?”

我问过夜奴,夜奴表示不知情。

她们出入孤星长殿的方法类似于杨修夷未来得及布好的那个阵法,是以她们根本没有必要去第二层。

我对那具万年不腐的绝美女尸有着相当的好奇,那日在船上用饭时我提过一次。

杨修夷不置可否。

师父说不可能存在。

邓和则说万年不腐有可能,但绝美就免了,学术上所谓的不腐指的不过是皮肤弹性尚存,仍有水分,但其实这些不腐尸身的肤色比草纸还黄,如同枯蜡,难看得紧。

狐狸却说万年前的女人怎么与现在的女人比,说不定那个时候以长毛獠牙为美,吼一吼山都抖一抖。

其它人纷纷对他们的看法各自表示认同,就我一人还在坚信确有女尸,且相当漂亮。

其实不过只是一份好奇罢了,我向来喜欢听说书,可卿萝偏偏讳莫如深,甚至又来威胁我:“初九,你真的以为我非你不可么?”

她将协约放在我手边:“我之所以绕这么一大圈,只因我还想和你做朋友,但倘若你不按,我会先杀了你,再赶走唐采衣的残魂占了吴挽挽的身子,你知道我做得出的。”I861

295 戾气反噬

我终究是按了血印,按之前我给杨修夷和师父写了封信,让他们无需担心。

远处夜雾缠绕,近处林木婆娑,卿萝眉开眼笑的收好了协约,带我去找唐采衣。

我被冻的寸步难行,她却叫我去翻城墙,看出我实在力不从心,她马步一扎,拍拍自个儿瘦弱的肩膀:“上来!”

这毕竟是人老婆婆的身子,我这么一压指不定就把人给压下阎王殿了,我摇了摇头。

她白了我一眼,纵身一跃,佝偻的身子抓着城墙吃力的爬了上去,上到城墙后转眼消失不见。

过去一盏茶的功夫,她在两个守城卫士的搀扶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走了出来,一见到我忙跑来:“闺女啊,闺女,可找到你了。”

我呆愣。

她抹抹眼泪,激动的抓着一个守城卫士连连说道:“谢谢大人了,大人你真是为国为民,我们老百姓的衣食父母啊。”

说着拽着石化的我往前走去,边走边慈爱的哭道:“都怪姥姥不好,说好在这儿等你的,下午却稀里糊涂上了人城墙,还在那儿睡着了,你看姥姥,经常神志不清的,闺女啊,你可别怪我老人家啊……”

进城后听到另外两个守城卫士嘀咕:“这下可得挨罚了,连个老人家上了城墙都没注意。”

“她运气也好,我在这干了十年,还头一遭在半夜被知府喊起来开城门呢,否则谁知道她啊。”

卿萝对他们又鞠躬又道谢,甚至弯膝磕了两个头。

守城卫士们忙拦她,一个还嗔我:“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的。也不扶扶你姥姥?”

我愣愣的伸出手,卿萝却一把将我也拽了下去,伸手在我后脑上一拍:“你倒是谢谢人家啊!”

我:“……”

哭够了,闹够了,她一转身。泪眼变成了笑意,冲我挑眉,低声道:“合着就让我一个人跪呢,哼。”

我:“……”

再繁华的都城到了这个时辰也该静一静了。

晨起清扫街道的老人尚在梦中,街上有些狼藉,越往城中走去。地上零碎的纸张竹签便越多。

空旷旷的长街偶有几家酒馆茶肆还亮着灯,除此之外便是远处笙歌不息的青楼花苑了。

她脚步轻盈,老人家高盘的发髻被她打乱披下,还弄了一咎白发抓在手里把弄,此情此景与我在城外时所想的真是不谋而合。

云英城委实太大。我们走了近两个时辰,走的天光大白,满街肉包子香时她才终于停下。

是家不起眼的客栈,落榻的都是些行走脚夫,她跟门口打哈欠的伙计打了声招呼,把我那封信揉成一团塞给他,再抛了两钱银子叫他送走。

伙计目光惊诧,她眼一瞪:“怎么。看我老婆子身矮衣穷还住你这破店就当我是小户人家出来的?”

伙计愣愣的看着我。

她双手一叉腰:“还不快去!叫我那天杀的儿子和老伴快来接我!派个儿媳妇算是怎么回事,终究都是个外人……”说着,嫌弃的朝我瞟来一眼。而后道,“你就告诉他们,他们要再不来,就等着给我收尸吧!哼!”

骂完脑袋一甩,趾高气扬的就进去了。

伙计再打量一眼我的锦衣玉衫,我干巴巴咽了口唾沫。已经按了血印,我不能做任何暗示。只得指指她的背影,再指指自己的脑袋:“……我这婆婆。这里有问题了,小哥你见谅。”

“……”

跟着她蹬蹬蹬的上了楼梯,一进门她顿时又变了个人,脚步也气定神闲了,伸手在脸侧扇着风,懒懒道:“这老太婆的身子真是不中用,喘死我了。”

床上有被褥摩挲的声音,一个清影揉着额头撑起身子:“初九?”

她穿着一袭囚衣,脸上又红又肿,颈间两道草草处理过的鞭伤落在白如凝脂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我疾步过去:“采衣!你刚进去她们便对你动刑了么?”

她握着我的手,转目看向卿萝:“婆婆。”

卿萝懒懒的斜了她一眼,朝我望来:“初九,你衣裳多,脱件下来给她穿上,没时间了。”

下楼出了客栈,我去买了几个包子,而后同她们一起徒步走了几条大街。

磨磨蹭蹭到正午,我们鬼使神差的住进了一洗风尘。

如今这番形势,想要循序渐进开窍唐采衣的神智是不可能了,一路上,我将关于她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也包括了眼下的形势和卿萝的真实身份。

她向来冷静,听到匪夷所思的部分也只是诧异的挑一下眉,没有过多的言语。

这倒让卿萝不时回眸扬眉看她,而后对我道:“初九,这唐采衣也有趣得紧。”

我看最有趣的人是你才对吧……

先是吴挽挽,再是老婆婆,你这演技我看连翠娘都要甘拜下风。

一洗风尘没有龙腾阁那么豪华,但比起早上的那家客栈却是足够精修的。

我们要了一间上房,我的眼皮已经撑不住了,进去就欲倒床大睡,却被卿萝给拎了起来,她淡定的把我拖到屏风后:“这床是我们三人睡的,你起码得洗洗吧。”

未等伙计将热水打满,我趴在浴桶外已呼呼大睡。

一日时间便如此睡了过去。

醒来时人已在床上了,还被换了件寝衣。

卿萝不知去向。

唐采衣坐在窗边看书,窗外金霞遍空,清风将她墨发打着卷似的绕啊绕,她的剪影被夕阳拉长在地上,不受满街欢语笑声的影响,她安静恬淡的如似一淙溪泉,一碧暖玉。

同是吴挽挽的身子,原先的主人楚楚可怜。后来的卿萝风采动人,到她这儿,却是贤淑恬然的一卷书气。

我过去她抬眸看了我一眼:“初九。”

我在她对面落座,抬手倒了壶茶,抿了口后道:“把你也拖下水了。”

她摇头:“没有。”

“看什么呢?”

“刘书墨先生的。”

我点了点头:“可想起什么了?”

她看向窗外。眸色落了份清冷:“你说的,我只能隐约记起一些,但我有个夫君,我想他了。”

“他叫吴洛。”

她忽而一笑:“我和他这一路走的着实不易,我记忆里的他待我很好,可是我不敢碰他。”顿了顿。她朝我看来,“而你所说,我如今身份是他的妹妹?”

窗外风吹来有些冷,我抬手移来被子,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后道:“她不是吴洛的亲妹妹。我知道你们山下人最讲究这些,其实不怕,日后你们可以换个地方重来。若是你舍不得德胜城,我也能想到办法让世人接受你们。”

她放下手中书卷,手背支着下颌:“初九,这妹妹,便是先前的吴四小姐,是叫吴挽挽么?”

“嗯。”

她话语一转:“你今日睡了一天。我也睡了小半个时辰,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么?”

“什么?”

她顿了顿,双眉微蹙:“我梦见我变得凶残狰狞。用一把尖刀将我睡梦中的夫君戳死,戳成了血肉模糊。”

我一愣。

她续道:“关于挽挽,我也隐约有些印象,她是个经常被人耍弄的丫头,见谁都有几分畏惧。”

“我刚嫁入吴府时,她不过十四岁。那时经常被她的姐姐们欺负,一日她们将她心爱的毽子踢下了水。我恰好路过,看不过去替她出了头。那之后她便不害怕我了。”

她静静回忆着,眼神若有所思,流光微动。

就是这一双眼睛,十日前在我怀中瞬间失了神色,她的主人当时痛苦的揪着我,气息吃劲的要我为她的二嫂报仇。

鼻子酸楚,我垂下头,被褥下的手将被子紧了紧。

“这个丫头,她心地善良,甚至善良的有些懦弱,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有争执她都觉得是自己的不是。她那骄纵跋扈的二姐做错了事要她替罪她也认,我恨其不争,不太喜欢与她往来。后来才知道她是吴家的养女,她的生父原是我公公的堂亲,夫妻二人在挽挽年幼时送她去深山高寺时遇了劫匪,为保护挽挽,他们和劫匪同归于尽。吴府那些个人却皆说是挽挽克死的父母,因为她八字太糟……”她抬起眸子,“初九,我说的这些对是不对?”

我摇头,难过的说道:“我不知道,但应该是对的吧……”

她轻叹:“人言之畏,又是寄人篱下,她性子变成这样也是有缘由的。”

我吸了吸鼻子:“采衣,你待她很好,这是挽挽的幸事。”

几缕“糖葫芦”的叫卖声传了进来,她循目望去一眼,双眉微拢,似风吹皱一汪春水,淡淡道:“可是后来,她的性子却大变了。”

“……你知道原因么?”

“似乎是我。”

我不再说话,悲凉的望着茶盏上的青瓷碎纹。

这一切该怪谁?

始作俑者又要落回到我月家头上了。

“那日我去找挽挽看一批新缎,本是好好的,可是一个丫鬟不慎将茶水溅到了我看中的那匹缎布上,她便似着了疯魔,呵斥那姑娘下跪磕头,甚至……”她顿了顿,“她当时似乎还将茶水倒在了自己的鞋尖上,令那丫鬟舔干。”

这着实太……

我看向唐采衣,再低头看着自己。

我们如此相对而坐,云淡风轻的讨论着别人,可我与她亦皆是会被戾气反噬,狂乱心智之人啊。

她继续淡淡道:“那次被我劝阻下来了,我喝令所有人将此事瞒住,不准声张,接下去几日她倒也正常,可又有一次。”

“似乎是个秋日花会,大约是在春明湖畔举行吧,城里好些大户人家的女眷都去了。我不喜热闹,不太爱和那些人来往,便带着两个女婢在一旁品菊。品的兴致浓郁时。那边传来纷争,我便看到挽挽将她向来害怕敬畏的二姐给推进了湖里,还极不像话的脱下自己的绣花鞋去拍打她的头。我匆匆赶过去时,那二姐被人救了上来,她却又搬起一盆花载砸了过去。再度将她砸进了湖里,额上还破了血。”

“事后知道,挽挽那么气愤填膺是因为那二姐在别家小姐面前说我闲话,将我诽谤了一番,传入了她的耳中。”

“挽挽很在乎你。”

“对。”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不再静如深潭。而是一番苍远辽阔的千山万水,戚辛道:“初九,你发现了没有,这戾气会在何时反噬我们?”

我微微一顿,她又道:“我意识混沌。浑浊不清,隐约记得你也曾在现场,似乎是你看中了一支糖人,结果她又发起了疯魔,有没有这回事?”

眼眶泛起了雾气,我点头,哽咽道:“有。”

她轻叹:“挽挽也很在乎你……”

眼泪跌出眼眶,直直滚下。

我想起了初次见面时的那壶黄酒。当时她想买去给高晴儿和黄珞,结果因我不肯而引发了争执。

我想起了元宝岛上时的最后一幕,是师父被人刺伤。鲜血染红了我的眼睛,接下去发生的什么,我全然记不住,可我从杨修夷和花戏雪那儿听到了我的疯狂。

还有唐采衣,我看向她,昨夜发生了什么。她也记不住了吧。

那姑娘一剑刺来时,她直直挡在了我跟前。还有那胖子的那颗头颅……

何为凶戾之气?

因为有在乎。

就如鬼魄,它们存于世是因为强烈的不舍。对爱恨的不舍。

师公不止一次同我说,鬼魄多可怜孤苦,为盛世之下的悲悯孤魂,应予以慈悲之怀,能助其往生便尽量一助。

支撑鬼魄的是一种执念,执念越深,则戾气越凶。

因为有在乎。

我抹掉眼泪,低低道:“挽挽的来世,定是幸福快乐的。”

门在这时被轻轻叩响,很好的修养,唐采衣过去开门,是拎着大包小包的卿老婆婆。

她朝我看来一眼,眸色微变,转身关门后走来:“怎么初九,不能见情郎,伤心的哭了?”

唐采衣接过她手里的一些东西,语声清冷:“她想挽挽了。”

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略显冷漠。

我别过头,看向窗外,听得慵懒轻盈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卿萝伸手在我肩上散漫的拍了拍,语调轻快:“老实说,吴挽挽的死我是有错的,可我不是无心的。不过毕竟是条人命,我说抱歉也无济于事,但想让我赔命更是不可能,所以啊,你自个儿慢慢哭吧。”

说着转身走开,去翻捡她买的东西。

唐采衣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转目看我:“初九,饿了么?”

未待我说话,卿萝又道:“哦,对了,你喜欢的那些个东西在那个篮子里,你看着对不对你胃口。”

唐采衣一顿,将那筐篮子提来,掀开遮盖,满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蜜豆糕,红豆糕,绿豆酥,梅花糕,雪蹄脆酥,芝麻玉蓉……

每样不多,做工一看便是出自好几家,唐采衣回过头去:“你走了多少路买的?”

她抓起一包梅干悠悠啃着,走到窗边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慵懒斜靠,目光淡淡的投在窗外街道上,漫不经心道:“怎么?”

“你怎么知道初九喜欢吃这些?”

她朝唐采衣看去,闲闲道:“我没什么朋友,所以想交你们两个也不奇怪啊,喏,给你买的那几套衣裳在那,你看着喜欢就收了吧,不喜欢扔了也没事。”说着又对我道:“初九,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工?”

我烦躁的垂下眼睛:“你烦死了。”

“呵,小命捏在我手里还敢这么对我的人也就你了。”

我拖着被子起身往床上挪去:“采衣,我再睡一觉。”

唐采衣走来:“初九,吃些东西再睡吧。”

我摇头:“我不吃她的东西。”

“吃一些吧,左右都是食物,买也买了,不该浪费。”

卿萝冷哼,淡淡道:“初九,你真的不能同我做朋友?”

我回过头,冷冷的看着她的眼睛:“我才没有那么宽的心同一个差点要我命并以血印威胁我的人做朋友!挽挽虽不是你直接害死,可如果不是你为了一己之私将挽挽那具孱弱之躯带进龙潭虎穴中去,挽挽会死么?”

室内一时静下,卿萝仍是斜依门窗,眉梢微微挑起,显得额头沟壑深深。

良久,她扯扯嘴角,冷然道:“是么?可如果不是我,唐采衣今时今日还是具行尸走肉吧?反正吴挽挽迟早也得死,死前将身体交给唐采衣寄宿,换她千千万万个来世,不是件积阴德的善事么?”

唐采衣微微一僵,我从被褥下伸手握着她,冲卿萝冷笑:“你为人如何我本不予置喙,可是你这样为自己的恶行狡辩着实可恨。你心性狠辣歹毒,自私的可怕!挽挽一事我们暂时不论,你当初曾要放火烧死采衣你可记得?还有玉弓,她的手指是被你剁得,她正值芳华却被你破了相,你可想过她这一世如何过活?更别提如若不是玉弓舍身救我,我田初九今日也是魂飞魄散了吧!你这样待人,还有脸想与我和采衣为友,你这脸皮真真比这阿婆的驼背还厚!”

她勃然大怒:“田初九!”

我挑眉:“怎的?恼羞成怒了?”

话未说完,一张凳子“啪”861

296 血色丝纱(一)

……

我眨巴眼睛。

唐采衣眨巴眼睛。

不待我发怒冲上去,唐采衣手里的竹篮先我一步砸了出去。

场面刹那混乱。

更混乱的却是我。

我一想打死卿萝,却因血印不得伤她;二要顾忌这阿婆的身子,不得不去拦着唐采衣;三我又得拦着卿萝打我和唐采衣。

最后,我所有的理智在卿萝拿蜜豆糕和雪莲膏和在唐采衣脸上时崩溃,想来我也是在乎唐采衣的,于是我也丧心病狂了。

恢复意识是在大街上,我披头散发,衣衫破烂,天上阳光和暖,我却被冻得瑟瑟发抖。

唐采衣站在我旁边,模样比我好不了哪儿去,愣愣的睁着眼睛。

周围一群大妈扶着鼻青脸肿哭哭啼啼的卿萝,一群大爷负手立着,神情严厉,冲我们口水四溅。

卿萝张嘴就是嚎啕,边哭边弯腰拿手拍自己的大腿:“哎哟!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这两个儿媳可是嫌弃死我了呀!真是要把我老太婆往绝路上逼去了呀!我命苦呀,老伴死得早,儿子又不孝,我可怜啊……”

我:“……”

唐采衣:“……”

一个大妈气得胸板起伏:“你们俩这人面兽心的畜生,死了等着挨千刀吧!”

卿萝一抹眼泪,怒道:“你这老婆子怎么说话的,这可是我儿媳啊,是我孙子他娘!你怎么那么狠心哟!”

又一大妈苦口婆心:“老人家呀,你这么善良哪成啊,人善被人欺。对付这样的畜生就该往死了骂去!”

我:“……”

唐采衣:“……”

想回客栈却发现完全不认路了,我和唐采衣毫无脾气的缩成一团,被人从街头围骂到街尾。

人群渐渐散了,卿萝跟在我们身后轻轻懒懒的搓着鼻涕,一句轻描淡写的低叹飘了过来:“年轻貌美有年轻貌美的好处。但死老太婆也有死老太婆的用法,你们说呢。”

唐采衣平日冷淡,今天连冷淡的表情都没了,直接一张面瘫。

至于我……我除了掐死她,其他什么想法都没了。

沉默着往前走去,抄巷弄拐出。是一条人流如织的繁盛长街。

这时我和唐采衣身形一晃,被猛的往一旁扯去,卿萝迅速有力的就将我们摁在了角落。

尚未回过神,便见卿萝双腿一跪,磕倒在地:“求个好心人赏口饭吃吧。我们母女三人饿了好久了呀!”

一队马蹄声如汤汤江流,急急而过,为首的两个男子正是甄坤和孙深乘。

我赶紧把头发拨乱,遮住了脸,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唐采衣照做,蓬头垢脸下幽幽叹道:“我这一生都未曾想过我会有今日这番遭遇。”

我眉目阴沉的望着卿萝背影:“我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这个死老太婆了。”

重新找了家客栈,我们把眼下的狼藉模样打点妥当。

卿萝说已经是第二天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着急。也该准备准备了。

她所说的准备就是物色人选,然后找个时机去把人选绑来,说简单倒也简单。说复杂,得看物色上了谁。

她闲闲靠在软榻上边磕瓜子边唠叨,我自面无表情的折腾我的衣裳,唐采衣面无表情的帮我套着第三件毛衣。

她啧啧啧,夸我们好淡定。

我心底幽幽叹气,我何来淡定。我早就心急如焚了。

写给杨修夷和师父的信在她的注目下就草草写了几句,教他们不要担心。我最迟七天便回去,顺带让花戏雪把唐采衣的事告诉他们。

此事一说必是一石千浪。七日后我回去师父一定会教训我为何不早早告诉他们。

这些尚可以暂且不论,最烦人的是,夜奴那边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和杨修夷和师父他们说。

师公师尊一直在溟海寻找行尸真相,曲南七州那么大,暂时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可此事我再怎么不敢与不想,却无论如何都要说的。

这种矛盾挣扎着实难熬,已经如此不好过了,这卿萝却还蹦蹦跳跳的来给我添乱。

我巴不得早点帮她解决好,然后打死不与她往来。

可大白天我如何挖尸?我可没嫌命长。

我埋头系腰带,唐采衣去拿外衫,声音传来:“怎么是件男袍?”

我抬起头,她手里举着一件靛蓝长袍,墨纹广袖,领口有金丝曳殇刺绣,整件衣裳大方高贵,一看便价格不菲。

卿萝气定神闲的吐掉瓜子皮:“别说她,你待会儿也得换,不穿成男装去哪帮我物色姑娘?”

唐采衣没能忍住,皱眉道:“这话听着别扭,跟采花贼似的。”

我道:“你别是让我们去逛青楼吧?”

卿萝嗤一声:“我活了这么多年,你晓得我最厌恶什么姑娘嘛?”

她又抓了把瓜子,懒懒道:“就是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扮个男装逛青楼的姑娘,你说她们得多无聊,是去戏弄那些个可怜的青楼姑娘呢还是玩什么标新立异?要不就是觉得逛青楼的肥肚秃子们比较有魅力?”

我拿起那件大袍套上:“你管的还真多。”

“活的久了人也闲,不找点事情八卦八卦,我怎么活?所以你们放心好了,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再说青楼姑娘那身子我也看不上。”

唐采衣抓起另一件衣裳:“那你要我们扮男装是?”

她一挑眉,瓜子磕的清脆:“说亲呀,不把你们打扮的光鲜亮丽些,那几个媒婆哪肯给我挑个门当户对的端庄闺秀?”

唐采衣不悦嘀咕:“就像是在助纣为虐。”

我也不悦嘀咕:“还磕,给老人家留口牙吧你。”

上了座茶楼包厢,恰能将城中灯火煌煌尽收眼底。

高处的风吹来,我缩了缩脖子,卿萝手指一扬,支摘窗啪塔一声合上。

整整两个时辰,我和唐采衣如同石像般端坐在一旁,就听卿萝和她不知从哪找来的几个媒婆在那对我们品头论足了。

待聊完从茶肆出来,我和唐采衣如释重负,却未想,卿萝一转目就瞧上了一个姿曼妙,明眸彩妆,一看便是出身不俗的贵门千金。

我赶紧瞎编,我来的那日便同这姑娘喝过茶,她家财万贯,当地一霸,家里门客上百,来头不小,不好下手。

她转眼又看上了一个清秀玉嫩,环佩叮当的小家碧玉。

我又赶紧瞎编:“也不成啊,这姑娘我也认识,她手段厉害得紧,我们打不过。”

她斜目冷瞪我:“我信你的鬼话。”

说着甩开我往前走去,追到那姑娘身后时却忽的转目朝我看来,叹了口气,给我一个欣慰的表情。

我正纳罕,唐采衣拉拉我的衣袖,语声低颤:“初九,你看那姑娘的头发……”

我凝目长望,顿时一愣。

华灯之下,一瞥不足以瞧见,可这姑娘的头皮……她的头皮是缝起来的!

而我一瞬间以为她华光流彩的簪子却是缝隙里面隐隐蠕动的天眼卵……

我捂住嘴巴,快要吐出。

卿萝回来拍拍我的肩膀,开心的说道:“初九,你真的没骗我,是我误会你啦!”

我就要上前,唐采衣却一把将我拉住:“先看看她去哪儿。”

小剧场

花戏雪(挥苍蝇拍):卖酱油啦,卖酱油啦,卖酱油啦……

菠萝:你又卖。

师父(抠脚):卖酱油瓶啦,卖酱油瓶啦,卖酱油瓶啦……

菠萝:你……

杨修夷(托腮点指):批发酱油啦,批发酱油啦,批发酱油啦……

菠萝:我……

师尊:你们知足吧,我就露了下脸,连句台词都没有。

师公:唉,老夫可是连脸都没露过啊。

杨父(拍桌):我说你们够了!

杨父:我才是全书的关键!没有我这强大的基因这书写得下去么!

杨父:你们还有初九天天给你们怒刷存在感,你们看看我!

杨父:我什么形象啊!

杨父(哽咽):我,我……

杨父(抹泪):我这么丰神俊朗,英俊潇洒……

杨父(崩溃):她却说我是拈着八字胡挑眉邪笑的猥琐老头啊!!!!!

众人同情望之,菠萝脚底抹油。

ps:话说大家喜不喜欢小剧场?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写了,因为会加字数,还不少……I861

297 血色丝纱(二)

月光淡淡的,远山近水皆披银霜。

我们尾随那姑娘过了一座风化老旧的石桥,四周渐寂,娥树袅袅,一座高大的府邸出现在视线尽头,有色泽清雅的古朴雕纹刻在府邸石墙外。

她回头望了一圈,身姿轻盈,眼波却如死灰。

淡淡扫过我们藏身的角落后,她拔出头上的凤尾长簪横刺入自己的脖颈。

鲜艳的血水从她凝脂如练的肌肤上缓缓淌下,妖魅隐隐,将绣着蝴蝶碎纹的衣襟染的通红。

她拔出长簪舔了一口,姿态妩媚却诡异。

这番举止若被寻常人瞧见指不定要大惊小怪,好在我们三个都算得上是见过大世面的,此刻淡如临湖看戏。

不过随即的一幕却让我们齐齐愣住。

只见她将长簪插回发髻中,素手摊开微举,旋即那些血水竟似风尘水汽般从她身上浮起,散着莹白芒光缠成了一缕,落在了她的掌心上,凝为一颗。

她轻吹了一口,那些血珠登时如砂砾般消散于空中。

而后她便敧靠在了门口。

唐采衣朝我望来,我摇头,表示闻所未闻,她看向卿萝,卿萝也摇头。

三人对望了一阵再抬头,又齐齐愣住,就这么一瞬的功夫,那姑娘便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里。

我起身朝外面跑去,左右张望,确实消失了。

古朴厚重的大门灰尘遮蒙,根本没有开阖过的痕迹。

地上留着她的脚印,很小的脚,卿萝疾步走来。语声清闲饶有兴致道:“我就说,这四海八荒最好玩的还是凡界,什么奇异的事都有。”

唐采衣问道:“初九,这是怎么回事?”

我摇头,转目望向墙上的那些雕纹。

卿萝淡淡道:“初九。那姑娘身体里除了天眼卵还有什么?”

我想了想:“似乎有白七草和乌龙光。”

“也是些邪物啊。”

“嗯。”

她双手抄胸走到我跟前,慵懒的打量着府宅,少顷,转过身来望着我:“初九,这方面我不太懂,那姑娘是个死人。这世上什么样的死人可以走路?”

“我知道的是死役,行尸,鬼魄,偶人,还有附体上身。”

她指骨托腮。若有所思道:“死役和行尸的区别是什么?”

“死役因诅咒而生,喜好吃生肉,会将对方啃得一干二净,疯魔起来还会攻击同类。”

“而行尸因煞气而存,喜好咬人畜,将对方变为己类就作罢,同类之间甚是团结。”顿了顿,我看了眼唐采衣。“还有一种特殊的行尸,是对自己设下行尸咒。”

唐采衣没什么表情,淡淡道:“这么看来。那姑娘是偶人么?”

卿萝摇头:“不可能,偶人是没有意识的,那姑娘看身段和步伐,狡猾机灵的很。”

“那难道是附体于死人之上?”唐采衣皱眉道,“可若是死人的话,她何苦挖空人家的血肉。往里面塞那么多阴邪之物呢?”

卿萝淡淡一笑:“你以为世上所有的魂魄都如我这般纯净?”

“纯净?”

我道:“采衣,世上魂魄附体有四种情况。一是根骨一模一样,这样体质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世上是极难遇到的。二是身体羸弱。八字极轻,通俗来说就是通灵体质,可被任何邪魔妖怪附体,也包括其他人的魂魄,比如吴挽挽。三是魂魄精纯,可不计体质,附在任何人的身上,比如卿萝。还有最后一种……”我望向那对脚印,“与第三种皆截然相反,她八字极邪,魂魄杂糅,需得阴邪之物方能将魂魄附在宿体上,比如方才那个姑娘。”

我一说完卿萝便懒散的耸肩,冲唐采衣道:“看吧,初九这么厉害,这就是我想和她做朋友的原因。”说完她转向大宅,皱眉道:“这破地方似乎很久没人住了,这样一个阴森森的宅子留着除了闹鬼还有什么用?而方才那个血珠子……”她嗤道,“本姑娘活了三百多岁愣是不知道这四海六界八荒还有这样新奇的术法,还有这姑娘,说消失便消失,她一具*凡胎是如何做到幻化无形的?”

说着一脚迈上台阶,神色凝重道:“我觉得这里古怪的很,说不定有什么阴谋,进去看看吧。”

我刚要跟上,唐采衣忽的拉住我:“初九你看。”

循目望去,我不由疑顿,石阶上尘埃积厚,灰蒙障障,卿萝这么上去却一细都没有带起。

踩过那对小巧的脚印,也是完好无损,未被她破坏。

我骤然一惊:“卿萝回来!这是鲛人的幻阵!”

她回头的一瞬,瘦弱佝偻的身影便被一只血红的大爪给猛的扯进了门里。

我疾步跑上去想拉她,也被死死缠住,唐采衣抓着我:“初九!”结果随我们一起遭了秧。

一切不过是个幻阵,包括这大宅,我不晓得幻阵褪去后这里会是什么,可是当前目之所见却令人心忧得很。

所处是个溶洞,四周纱帐飞扬,飞扬的纱帐中,还有万千缕血丝如星雨般纵洒横飞。

我们被关在了铁笼里,除了我们,还有七八十个铁笼皆关满了人,有老有少,男女皆有。

每个铁笼都被高高挂起,底下悬空百丈,不知道是幻阵还是真的有这么高。总之通红一片,万千血莲保持着绽放和枯萎的轮回往替。

由于我们三个在上面的一番高谈阔论,我们受到了别样的优待。

引我们入阵的那位姑娘将我们三个另外关押,铁笼外有一层透明晶壁,是阴邪的绝地困阵。

不过我说了,我们三个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比起别人的哭哭啼啼,我托腮沉思。唐采衣面色淡淡,卿萝慵懒斜靠,哈欠连连,我们着实淡定的很。

我此时想的东西有些多。

最先的念头是忧国忧民,想想这云英城千机诡藏。明光暗影,这云英城活着的百姓真是福大命大。

其次就是眼前这群人拿我们去干什么,是造成一批死役,还是造成一批行尸,或者杀着玩,或者祭奠为阵。

最后就是如何逃出去。绝地困阵不是闹着玩的,就是师公来了都不一定可以出得去。

想了很久很多,没有丝毫头绪。

比起我的忧心忡忡,卿萝就是真正的轻松惬意了,她朝我看来。懒懒道:“你在怕什么?”

不待我说话,她又道:“你的生灵这么强大,你却不知怎么运用,真是一种浪费。”

我微微皱眉,她沉声道:“初九,我有一件事很想不通。”

“什么?”

她望向身下的血莲:“我灵根纯净,丝毫不弱,且有近四百多年的修为。可你不过二十来岁,又没有刻意修炼果,你知道你的生灵胜我多少么?”

我摇头。

她认真道:“我在你面前毫无反击之力。我从未被如此压迫过。”

唐采衣诧异的朝我看来,我双眉轻陇:“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我都不晓得自己怎么就跑出身子了。”

她继续道:“你的身子也古怪,你也说了,我魂魄精纯,可是你的身子我却进不去。”

提到这事我就生气。怒道:“被你进去了还了得?”

她惋惜的摇头:“真想试试你这具身子是什么感觉,二十一二岁的身子。十五六岁的模样,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阵法。初九,你也算是千古奇人了。”

我没有说话,她却又道:“不过,这么破烂的身子你当真以为我稀罕?”

饶是觉得不该再为没必要的人分神伤心,可这话却实打实的击中了我的痛楚。

我神色冷然,淡淡道:“是破烂,可没了它我便活不了。”

她挑眉:“看你当时那般讶异和不纯熟,那日是你第一次灵犀出体?”

我下意识便看向了唐采衣,收回目光后摇头:“不是。”

“那?”

我皱眉,这事说起来实在复杂,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日的噩梦再回脑中,虽记不大清人脸,可那个摆阵将我从安生湖底召唤到德胜城的人,我没猜错的话就是唐采衣和她的义父了。

但我不能说出来,万一惹得唐采衣打我怎么办?

人千辛万苦去求个神仙,结果把我这缕残灵给请去了,把人正牌神仙给气得跑走了……说不定不是我的话,他义父都不用死呢。

而且此事说起来,又得牵扯到夜奴她们轰轰烈烈的壮举了。

千丝万缕最后还得归罪到我月家头上,真是罪孽。

就在这时,一声“砰”的巨响传来,最高处的一个铁笼子无人自开,关押在里面的人齐齐往深处缩去,抱头尖叫。

唐采衣忙起身,扶着铁栅栏:“他们要做什么?”

卿萝朝正对面的一块石台望去,沉声道:“施阵。”说着抬起头,“你们看!”

两个身形矮小畸弱的狰狞男人不知何时出现的,正在溶洞上壁敏捷的爬着,几下便爬到了那个铁笼子外。

里面数十个男女老少此时尖叫更甚,附近铁笼子里的人则皆恐慌的朝两边躲去。

小孩大哭,成人大叫,老人垂泪,响彻溶洞。

这两个矮小侏儒将一个健壮的男人强拉了出去。

在铁笼门口时争执扭打,这健硕如牛的中年男子竟完全不是对手,实在因为这两个侏儒太过狠辣,尖指如刀,一戳便是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旋即就是紫黑色的血泡。

唐采衣凝眉怒道:“他们拿这男人想干什么!”

我眉心紧拧,心里升起一股不安。

这时铁笼里一个小男孩挣脱掉捂住自己嘴巴的手,哭道:“爹!放开我爹!爹!”

身后那老婆婆赶紧又把他的嘴巴给堵上。

那健壮的男人终是被拖走了,被两个侏儒跃过洞顶很拽到了对面外凸的石台上。

他们干净利索的将他的手脚绑在一块刻满铭文的字碑上,而后高高竖起。

小男孩大哭着握着铁栅栏:“爹爹!我要爹爹!”

男人在对面颤声大呼:“超儿!别看爹!”

这时,引我们入阵的那位姑娘走到他跟前,叽里呱啦念了一堆我们听不懂的东西,而后冲他伸出手掌,纤细的胳膊微微一转,他们四周出现了万千条血色丝纱。

一个大婶捂着挣扎着的小男孩往后面拖去,男人大哭:“超儿!你听着,爹爱你!”

唐采衣捂住了嘴巴,我眼眶泛起水汽,卿萝回过头,闭上眼睛淡淡道:“没什么好看了。”

“超儿!”

男人哭着大喊,这时盘浮在他四周的血色丝纱骤然一紧,听得簌簌风声,男人放声惨叫,而后在密集的血色浓雾中被割裂成了无数细条,刹那肉泥横洒,腥味弥散。

全场沸然高哭,却掩不住小男孩的凄厉叫声:“爹!!”

我手脚发颤,眼泪滚落,恨恨的望着那处平台。

卿萝长叹一声:“我想我知道他们是谁了。”I861

298 扑朔迷离

ps:对不起大家,上面一章昨晚传了草稿,凌晨的时候我起来改掉了,不是凌晨看的可以不用重看,我觉得会很麻烦,对不起大家,可以登陆网页看一下吧……其实没什么差别,就是草稿比较水,情节渲染和描写没有正文有力度,然后剧情基本不变。看书神器.

最后是今天这一章,写的很累,我觉得你们也会看得很累,可是很关键,我把本卷所有乱的东西都拉回到一根线上了……我以后不会这么写了,悬疑好难写,我还是喜欢权谋,可是我写不来权谋……

最后的最后,本卷快完结了,会有几个大场面的激烈打斗,你们期待的初九变美快来了~这一卷之后不再找寻亡族真相了,可是大刀阔斧的寻仇~!

血泥喷溅在石碑上,一层烟雾陡起,像是水浪中激起的白花。

空气中腥味浓郁,卿萝伸手结出一团梦寐似的淡金浮云,烟雾渐稀扩散将我们环绕。确定外界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后,她才缓缓同我们开讲。

本以为她讲的就是眼前这群人的来历,却没想能牵扯到德胜城和孤星长殿,更没想最后还能牵扯到我

我的脑子向来不太好使,又爱胡思乱想,本来好不容易顺清的一切因她这么一说又变得云山雾罩。

更云山雾罩的却是唐采衣。

卿萝讲的这事要从她到德胜城开始说起。

卿萝有个脾性古怪的爹,虽然卿萝的魂魄可以附身到任何人身上,可她爹怕浑浊的身子弄沌了她的精纯魂魄,宁可把她关在了罐子里用无尘灵草生生熏上数百年。也不愿给她快活自由的日子。

她逃出来后怕她爹抓她回去,是以最先附身的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妖精,便是那群天天惦记着吴洛的仙娥们。

我那日以为这群仙娥是贪恋人间繁华,受不住仙界管制才跑来凡界潇洒快活的。却是我猜错了。卿萝说她们皆是被一个仙姑带到的人间,正是唐采衣提过的,将她从孤星长殿用棺材送出来的汤瑛仙姑。

一共十二只仙娥,她们在汉东九州四处奔走,不知忙碌为何。卿萝混在仙娥群中到了德胜城,打算另找个宿体的时候。从仙娥们那里得知了吴挽挽的怪异身子和她一心想要寻找的孤星长殿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有大量关于我田初九的消息。

听到这里我不由讶异,唐采衣也不解的皱眉,卿萝却淡淡道:“你爱吃什么。喜好什么,生辰年岁,身边亲近之人,遇到过什么,能查探到的,她们全都一清二楚。”

我一想不对,便打断她:“不可能啊,那夜同我们动手的六只仙娥。她们压根不认得我,而且……”

她双眉凝重道:“不认得你不足为奇,她们发起狂来。连汤瑛仙姑都不认得。”

“发狂?”

“这便是令我惊诧和不解的地方了,她们放着好好的仙娥不做,却跑人间来各处奔波,甚至不幸因九龙渊的煞气堕而为妖,变得性淫浪/荡,好逞凶斗狠。人你说这是为什么?”

唐采衣肃容道:“问题在那汤瑛仙姑上?”

卿萝点头,继续同我们讲。

汤瑛仙姑谋划了一个同孤星长殿有关的惊天阴谋。由这群仙娥去各自筹备。本来一切发展顺利,但她们压根没料到数万高人寻觅了百年的孤星长殿。被杨修夷短短几日就打开了界门。她们的计划被全盘打乱,打算提前执行,卿萝怕她们弄坏了不腐女尸,便先一步进了吴挽挽的身子。

循着灵犀,她摸进了吴洛和唐采衣的内宅,没想她一身好演技却被心思玲珑剔透的唐采衣一眼看出是个假货。她性子利索,干脆直接一把橙天光烧了了事。

而后便是我和玉弓进去救人,我们炸开了三合土,阴差阳错的从另一个界门里爬进了孤星长殿。

讲到此处,她还是没有提及眼前这个女人和那些侏儒们的来历,直到她愤愤的控诉我将她生生逼出了吴挽挽的身子。

那时她忌讳我的生灵,因而趁我分神时跑掉,却误打误撞瞧见了尾随在我们身后的一群侏儒。

唐采衣不由吃惊:“我们被跟踪了?”

我也讶异万分,卿萝沉声道:“他们身上全罩着避尘障,莫说是你们,就是我也丝毫没觉察到。也幸好有他们在,如果我没有及时找到宿体,我早魂飞魄散了。”说着,又恨恨的朝我瞪来,“你知道他们的身子多阴邪恶心么,我现在灵源这么虚弱全是他们害的!”

我丝毫不认为当时我有什么错,不过看她这么可怜的份上还是低眉顺眼一些的好,我撇了撇嘴:“然后呢?”

“待你们离开后,我跟着他们回到第一层,从界门里出来,落在了那座岛上,然后赶紧找了个老太婆附身。”

唐采衣皱眉:“就这样?可是你方才的语气似乎对他们知根知底了。”

“急什么?”卿萝瞪她一眼,顿了顿,继续道,“有个昶辞矮兵的故事,你们应该听过吧?”

我一愣,唐采衣也一愣,而后我们异口同声:“不会吧?这群侏儒是……”

这故事说起来,应该无人不知的,因为它是茶楼的说书先生们最爱讲的一段,是真是假尚不可知,但流传甚广。

五百年前,东黎三分天下,分为卞金,龙图,昶辞。

卞金因鸿儒之难一事极快为龙图所亡,龙图当时占据中原四分之三的版图,与占据曲南的昶辞隔着清州花莹郡相持。

旬德元年六月,龙图大将张雄挥兵南下,昶辞派赵鸿鹄率军应战,两军在珝州永城一带展开决战。

就在龙图即将击溃昶辞主力时,昶辞宫廷秘养的巫师玄士们向溟海元族借兵。五万个头矮小的轻兵从南州方向赶来,抄后偷袭龙图,龙图后营大乱,急急退兵,朝西北逃跑。

昶辞穷追猛打。到了平佳,也就是今沧州九龙渊一带时,昶辞大将赵鸿鹄忘恩负义,以五万矮兵为饵,诱龙图大军深入到九龙渊,他们抄后围堵。将龙图南征大军全歼,那五万矮兵却也身死平佳。

经此一战,龙图实力大损,昶辞趁机占据了汉东九州。

永城一战青史上确有其事,可是这五万矮兵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元族我从未见过。相传他们个头矮小,模样丑陋,只在传说中出现,而且常常被丑化为地狱小鬼的形象用以吓那些不听话的小孩。

如今被卿萝一提,不免令人心悸。

卿萝又道:“我变成老太婆后,在那边瞎转悠,结果我瞧见了我认识的那几个仙娥就在岛上,与这几个侏儒相谈甚欢。”

我越听越迷糊。将所有的思绪打乱重组,结果那种奇怪的寒意又从脊背蹿了出来。

卿萝却又将一颗重磅迷药砸了下来,她淡淡道:“采衣。你当初为自己下了行尸咒,可对?”

唐采衣一顿,不安的朝我看来,而后愣愣点头:“对。”

卿萝微微皱眉,沉思良久,忽的冷笑:“原来是这样。我什么都清楚了。”

她转目看向血淋淋的石碑:“你是否有个义父?他叫行言子?”

明显感觉到唐采衣身子僵住,我轻轻伸手搭在她肩上。她寒声道:“对,怎么?”

“我见过他。正月初三。”

唐采衣刹那如遭雷击,双眸睁大:“不可能!”

我也道:“卿萝,采衣的义父已经死了,你不可能见过他……”

“死了?”卿萝顿了顿,眸光晶亮的看着唐采衣,“我直说正题吧,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关押这么多人么?因为他们以为你死在孤星长殿了,他们如今每日都要杀一个成年男子淋在那石碑上,而后将我们全部捉到孤星长殿中去,用我们的血肉完成祭祀终章,用巫神之力召回当年的五万矮兵亡魂,知道么?”

唐采衣激动的怒道:“这跟我义父有什么关系!”

“你若不是心甘情愿变为行尸,这祭祀怎么举行?”

心下一沉,我寒声道:“你是说采衣的义父和汤瑛仙姑,元族矮兵们是一伙的?”

“对,如果当年的五万矮兵真的被逼近了九龙渊,煞气缠绕之下,他们魂魄是无法踏入轮回转世的,不用阵法召回,便永生永世困禁与九龙渊底。”

唐采衣双目发怔,直直的瞪着卿萝。

卿萝淡淡道:“其实想想也能通了,为什么你所住的内宅之下会有一个孤星长殿的隐蔽界门?我怎么会找到你那儿去?”

唐采衣没有说话,两行眼泪直直滚下。

我轻声道:“采衣,你说你义父曾在死前唤来一位仙姑将你装进棺材里,她可叫汤瑛?”

她深吸了一口气,泪眼转来看我,哽咽道:“初九,你信她么?”

我咬住唇瓣,皱眉道:“卿萝只是个旁人,她没必要骗我们。”

“可是不可能啊,义父分明当着我的面被……”

卿萝厉声道:“当着你的面便是真的了么,今夜所见的那番血水成珠你给忘了?幻阵这东西骗的便是你的眼睛。”

我若有所思道:“也许怕你日后细想,所以他封印了你的记忆……”

唐采衣摇头,凄厉道:“我还是不信!我义父辛苦栽培我数十载,我们相依为命如亲生父女,他怎么可能将我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初九,你说我是信我义父,还是信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对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义父不在当初就将我杀了?而是让汤瑛用棺材将我送出来?”

我叹道:“这很好解释,祭祀阵法最考究天时地利星宿排布,倘若错过一刻,这阵法便实施不了,将你送走自然便在情理之中了。”

我能替唐采衣解释,却解释不了我自己的困顿,我看向卿萝:“那么依你之见,孤星长殿里的行尸包括二十多年前的德胜城尸群屠城,都是他们的手笔了?”

她却眉梢一挑:“你该不是想问你那几个忠心的仆人吧?”

喉咙有些闷堵,我静静看着她:“你那夜跟踪了我对么?”

她笑笑:“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尊上,那段故事猎奇又好玩,你权当个故事听听就是了,你何必放在心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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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 千丝万缕

说书先生老说生活比故事要精彩,但我以往生活枯燥,所以从未认可过。

如今关在这悬空的铁笼里和卿萝一番言谈,我终于深深的感觉到了。

唐采衣坐在一旁悲伤无言,我却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巨石,并且这巨石激起了万千巨浪,阳光下绿光莹然,泠泠如冰。

杨修夷曾想将德胜城变为空城,引原清拾那些人入瓮,却不想人家先一步便在这云英城筹备好一切等着我们。

还有五年前的崇正郡,我们曾想设套引翠娘入阵,结果人家早将我们的一举一动琢磨透了。

不能说杨修夷和我失算,只怪我们太过轻信别人。

五年前的风华老头是师父的故友,如今的行言子是师尊的知己,这样的一层关系,我们如何怀疑?

好在现在不迟,我庆幸有卿萝在,如若不是她,我不晓得这一切会如何发展下去。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夜卿萝跟着我们一起去大牢时,我身后还跟着一人,郭彦盛。

他很了解我和杨修夷的脾性,早早猜到了杨修夷到了云英城是不会去找他的,同时他知道我爱凑热闹,所以才会在那几日同人争执并挑衅邀战,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将我引去了白鹭广场。

我不知道他原先是如何计划的,但之后这几步棋还是如他所愿了。

卿萝说我蹲在大牢高墙外时,郭彦盛与一男一女商议,也就是那个夜奴和那个冰雕。

一番打斗,我被夜奴带走。到了城外荒郊上,她所说的那些故事一度将我的信仰和认知击个粉碎,几欲崩溃。

如今再想,我不由冷然一笑:“的确是个极好的故事。”

卿萝挑眉:“他们人是假的,你怎知这故事也是假的?难道我说当个故事听。你还真当个故事听了?”

我摇头,心底如释重负。

那个跌宕在岁月长河里的故事已经遥不可及,是真是假无从得知,我除了唏嘘,根本不会有一丝愧疚,先祖之错关我屁事?

但是我目前最担忧的那些行尸。至少可以证实与我月家毫无关系了。

我禁不住又想冷笑。

卿萝说那晚我说一个人回去时他们并没有跟上,想想他们平时费尽心思想捉走我,如今却这么大大方方让我走,看来是换了个战术,妄图从我的信念和心智上将我彻底击溃。

更或者。将一切推到我头上,再给我来一次鸿儒广场上的万夫所指,万民唾骂。

我转目看向唐采衣,她平静的很快,咽下眼泪,静静的垂眸坐着,看不清眸中神色。

我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二十年前的尸群屠城应是她那所谓的义父手笔了,而选中唐采衣为祭。定有唐采衣体质的原因在。

他们将她从小培养为性情清冷寡淡的殇女便是应衬这体质吧。

算计到这个地步着实煞费苦心,可这番煞费苦心倒叫原清拾他们捡了个现成便宜来对付我了。

不过还有一些地方不对劲,我细细琢磨好久。不由大惊。

其实他们不是想对付我,而是对付杨修夷!

天芽说杨修夷当初因为狐狸砸了碧霞酒庄,曾被师公和杨家狠狠责罚,以师公脾性定会让杨修夷在碧霞酒庄重开那一日登门致歉。

所以紫君和原清拾在那日赶去,酿造了一场惊天血案,好在杨修夷那日不在。又因为我的出现,他们怕伤到我。所以没有召出千世妖兽,否则那座美丽的烟雨禾城就要变为人间地狱了。

如今再回顾拂云广场上的那幕。数百个玄术大家对付一头千世妖兽都毫无胜算,倘若那夜杨修夷带着屈指可数的几个手下出现在了碧霞酒庄,后果会如何,我完全不敢想。

行言子二十年前开始筹划德胜城这场惊世之变时,跟原清拾他们必然不会有交集,但在拂云宗门那场浩劫之前,他们便已经开始朋比为奸了吧。

他们很是顾忌师公师尊,所以才叫行言子用书信将师尊师公引往溟海,同时一石二鸟,将杨修夷引来了德胜城。

那个时候他们哪能猜到我会被杨修夷找到,并一同带来了?

所以这一切对付的都是杨修夷!

孤星长殿也是为杨修夷准备的!

我脸色刹那霜白,轮回之境!

我认为的不对劲便在这里,为什么他们要在云英城布下天罗地网?因为他们料定以杨修夷的本事肯定斗得过那两只笨头笨脑的巨兽,然后我们会过轮回之境。

虽然他们肯定猜不到杨修夷会这么简单粗暴,直接威胁娘娘腔把我们从孤星长殿里放出来了,可我们出来的地方与轮回之境出来的地方是一样的,都是溟海上的元宝山。

如果按照他们所想,我们过了轮回之境,那我们出来后,会遭遇什么?

我不敢想。

总之那日我们出来后杨修夷神志清冷,丰神俊朗,一如往昔,他们定是觉着了诡异才不敢动手。

但倘若那日我没在,杨修夷定会让手下们从娘娘腔的界门里离开,然后一个人屁颠屁颠的跑去轮回之境里转悠的。

若是他出来变得神神叨叨了,岂不是成了他们的刀俎之鱼?

一阵后怕。

但同时又庆幸,卿萝说他们曾被杨修夷打乱过计划,会是什么可怕的计划?

无论如何,我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不由弯唇一笑。

在敌人布置的这盘缜密阴险的棋局中,杨修夷就如一颗跳脱的棋子,也许他们觉得摸透了他的性子,但其实完全无法掌控他的动向。

就如我,我觉得我很了解杨修夷的性格了,可是他的一举一动我压根预料不到,总是那么出其不意。

比如明明打得过那两只魔兽,可以二选一离开孤星长殿,他却剑锋一指,嘚啵嘚啵跑去威胁人家远古上神,这般狂妄嚣张,怕也就他一个人了。

而且,我隐隐觉得,杨修夷也在安排着什么。

即便德胜城那个想法落空了,他仍是不会轻易放过那群人的吧。

可是,他为什么非要去轮回之境?那里面藏着什么?又不是藏着田初九,你那么积极干什么?

找他前世的娘子?前前世的娘子?前前前世的娘子?还有那一堆儿子女儿,孙子外孙?

我哼,他要是敢的话,我就……

我就……

哼哼哼!

“初九?”

我掀起眼皮看向卿萝:“怎么了?”

“你怎么了?一下子冷笑,一下子微笑,一下子又阴阳怪气的笑……”

我微微一顿,这才发现自己又不知道想哪儿去了,忙回神,淡淡道:“没事,偶尔被浊气反噬一下,噬着噬着就习惯了。”

“……”

她无奈又无语的看了我一眼,而后说道:“如今情况于我们是有利的,我是个老太婆,本就引不起什么怀疑。你的面貌不太好认,还是个男装,没人知道你是田初九。至于唐采衣,她如今是男装的吴挽挽,所以我们三个可以伺机而动。”

我汗道:“我们都被隔离了,你还放了团这么显眼的清心阵,你真是……”

“这个简单,随便编几句就蒙混过去了。”顿了顿,她皱眉道,“目前来说我们两个还好,可是采衣情绪不对,我担心她待会儿不好……”

唐采衣抬起眼睛,声音清冷的说道:“我没事,你们有什么打算?”

卿萝微微一顿,朝我看来:“打算是有,但取决于初九。”

“我?”

她转目看向其他铁笼:“若逃出去,我现在就有办法,可是那些人就管不了了。”

唐采衣皱眉:“什么办法?”

“初九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办法么?”

我伸手握住铁笼,手指细细摩挲:“虽然有绝地困阵,可人是活的,你是想引几个侏儒来,再附身在其中一人身上混出去,寻机偷偷将我们救走?”

她一笑:“初九不愧是干巫师的,玩阴的没人比得上。”

唐采衣当即摇头:“不行,那样老人家会危险。”

“对。”我赞同,“而且那群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卿萝耸肩:“那只有干坐着,等他们将我们带去孤星长殿放出来,再拼一拼咯,不过。”她看着我,“初九,你按了血印的协议被我封印在一洗风尘里,我想撕毁也没有办法。”顿了顿,又摇头轻轻懒懒道,“老实说,其实我也不怎么想撕毁,不过看你就这么死掉,我也有些舍不得。”

“所以,你得想清楚了,现在已经第二天了,你剩的时间不多,如果这……”

“不用想了。”我正色道,“就去孤星长殿吧。”

这一切都与孤星长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哪儿开始,便在哪儿结束,更何况那边还有上万个德胜城亡魂在等着我去解脱呢。

我曾说过沉香契阔,必守一生,何为沉香契阔?那是君子之约。

我要追随杨修夷,所以我将自己定义为君子,虽有些不要脸,可我第一次那般坚定与自信。

当夜奴告诉我那些行尸是她们所为时,我除了害怕师公师尊,同时更害怕自己无脸去见他们。

861

300 原来是你(一)

过去三日,每日皆有一位成年男子碎血粉骨于石碑之上。

也有大量新来的百姓被推入笼中。

怕我们饿死,他们准备了一个木盆,盛满各种鱼刺骨头和汤汁杂菜,酸臭难忍,胜似馊水。

新来的,譬如我们还能掩着鼻子躲远一些,那些看来关押了太久的人已经疯了似得直接用手捞着抢夺。

因着无聊,我和卿萝这几日就在那边数人头,数了十几回才确定下来,这里一共被关着一千七百一十三人。

第四日夜半,我们连笼带人被他们从设了清心阵的密道运出了城。

运出城之前,我们空荡荡的铁笼里又被关进来一男一女,男的大约四十来岁,女的身形娇小,蓬头垢脸,看不大清。

密道出来的地方很眼熟,两盏灯笼幽幽照着,却是那夜夜奴带我来的荒郊之地。

我不由愣怔,呆呆的望着这片蓬草蒿野。

若是那日我真的进来了,这些铁笼子便会完全出现在我眼前吧。

他们为什么要让我看?倘若那天我仗着是他们狗屁尊上的身份非要他们放人,他们会怎么做?

大约是看出我的疑虑,卿萝忽的叹道:“儿啊,我们会死吧。”

我和唐采衣齐齐疑惑的看向她,她悲凉悠远的望着铁栏外的夜幕,难过的说道:“就是不知道萧通元家的庄稼今年收成怎么样了,临死前让我老婆子看一眼也好啊。”

她这么一暗示我便忽然明白了。

我唯一认识的萧通元是说书先生常讲的一个段子里的男主人公,那故事名叫萧通元冤案。

讲得是萧通元的夫人找了个情夫,被萧通元他爹发现了。于是狠心将老人杀害。之后他们怕官府追究便精心设计了一套阴毒之计,将一切栽赃给了萧通元。那些个手法环环相扣,滴水不漏,相当精彩,真叫人佩服那对姘头的脑子。

卿萝想说的应该就是栽赃。

我不由往后想去。若是那夜我真让他们放了,他们会怎么做?

若是我,我会怎么做?

也许会放那么一两个,然后待我回城,有的是办法引这几个人找到我,之后这屎盆子套我头上。别说我洗干一条长流大江,就是把我剃成了光头我都无法洗清了。

再假设,如果没有遇上卿萝,我会认定夜奴和那男子就是我月家的人。而一旦此事被揭发,我可以对我没有参与此事做出辩解。但对和此事有无关系我该如何说?以我的脾气,怕是只有沉默认之了吧。

那时,杨修夷和师父,还有师尊和师公,他们会如何?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唐采衣冷声道:“黑心人种的庄稼能怎么样?好毒。”

确实好毒。

究竟是谁想的这一系列毒计?

我看向卿萝,她又得意的冲我挑了下眉。

大约寅时六刻时,我们到了海边,十艘普通渔船停靠在岸。这些个侏儒力大无穷,仅三个就将我们装了五个人的铁笼子给抱上了船。

因有两个外人在,我们讲话变得极不方便。又比喻又举例,相当隐晦,也相当头疼。

到最后,卿萝受不了,抬抬手:“儿啊,我这把老骨头硌得慌。扶我老人家到那边坐坐。”

唐采衣伸手扶她,结果她过去后手起凌厉。一人一掌把那两个给拍昏了过去,而后拍手朝我们得意的看来:“这样多简单?我们早些干嘛去了?”

我:“……”

唐采衣:“……”

四面八方挨着我们铁笼的人:“……”

隔壁铁笼里的少女喃喃说道:“……好威猛的老婆婆啊。”

卿萝眼珠子咕噜了两下。微微一顿后,忙弯腰驼背,老态丛生:“咳咳咳,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我又梦见你们那杀千刀的爹带着那个小姘回来了,我那个愤怒啊,你们看,我就这样上去,这样,对,就这样把你们那爹和那小姘给撂了……”

我:“……”

唐采衣:“……”

四面八方挨着我们铁笼的人:“婆婆厉害啊!”

隔壁铁笼里的少女望着铁笼里昏迷的一男一女,继续喃喃说道:“……好可怜的两个人啊。”

空间很小,幽暗无光,空气中飘满了酸臭的尿骚味。

有人沉默呆滞,双目放空;有人细声讨论,掩面低泣;有人在恶毒咒骂,悲痛难耐;还有人在鼓励大家,要大家一起商量怎么逃出去。

唐采衣属于沉默呆滞,双目放空的一类人。

看到她这样我心里无比难受,这几日想开解她,结果实在不是个开解人的好手。

我说我有个最好的姐妹情况与她一样,都是认贼作父,说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她沉静清冷的双眸瞬时滚下了两行清泪,叫我再也说不下去。

比起十八,她更惨些,宋积好歹没有杀了十八的父母,而唐采衣的生父生母,甚至族人村民全都死在了行言子的一手策划之下。

可是比起十八,唐采衣又幸福一些,她有吴洛的百般疼爱和呵护,他们曾经举案齐眉,鹣鲽情深过。

而我的十八呢?

她现在甚至连魂魄都没了……

这人间一幕幕百态,究竟是谁在漠然操纵,冷笑排布?

何以这千丈红尘这般辛酸苦楚,清欢贫瘠。

大地如纸,苍生如痕,深深浅浅都将化为漫漫岁月里的枯骨劫灰。

十八,你的白骨埋于春鸣山涧,你的魂魄何时归来?

心中酸痛,不禁泪水汹汹。

从被关进铁笼的那一日起,卿萝唠叨最多的便是她后悔了,后悔在那契约上写下让我不准联系杨修夷。

我也后悔,我当初要的为什么不是半个月。一个月,或者干脆十年八载?

如今七天已经过去了四天,还要在海上漂个几日,若是我大江大浪翻过来了,却死在了一纸血印上。想想真是憋屈。

不过大约是顺风的关系,到元宝山的时间比我们去时要短。

时间是黄昏夕阳,但我们从黑暗里被拖出去时仍觉得刺目无比。

岸上人山人海,兴高采烈,岛民们用吹哨子扔石头对关押在铁笼子里的我们表达着强烈欢迎。

我想起杨修夷说起过的关于这座小岛的不幸,此时不知作何感想。只觉得胸中有些憋闷。

上岸后,我们和其他铁笼子一起被搁置在了渔村小广场上供人围观和羞辱。

有人脱了裤子对着铁笼撒尿,有人干脆端来屎尿桶子往我们泼来。

我们的铁笼子因绝地困阵而逃过这可怕的灾难,可熏天的臭气却躲无可躲。

同关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已经捂胸大吐了,吐的时候仍不愿将脸露出来给我们看到。

周遭有人放声狂笑。有人大声痛哭,最后几个中年男人将一个少女给强拉了出去,竟当着众目睽睽将那少女给生生的奸污了!

胸中一把怒火狂烈的烧了起来,可听着少女的凄厉哭喊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气的双目通红。

唐采衣恨声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以肆意糟践别人,他们必要付出代价的。”

卿萝却斜靠在一旁,冷冷的看着那几个男人:“采衣,你们是没见过打仗吧。”

念出名字时。明显看到旁边两人的身形一滞,我不动声色的点头,不再粗着嗓子:“我不过二十一岁。这年头盛世太平,我何曾经历过战事?”

“若放在兵荒马乱的年头,这样一幕不过寻常。”

我看向那个声嘶力竭的少女,没有说话。

卿萝继续淡淡说道:“不过,看来鲛人和元族也是过从甚密的。”

这时,六个窈窕的粉色裙影从远处屋舍中走来。同行的几个侏儒脸上殷勤,另一边。一个玄色长袍的瘦弱女人正踱步而上。

是那日引我们入阵的女人,应是个玄术修为极高的巫师。关在溶洞里的那几日,我们只在施法时见过她,每每将那些男人化为齑粉后,她便疾步离开。

那些侏儒待她恭敬无比,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敢。她待他们却是冷漠淡离,透着明显的厌恶。

两方接头,那六个珠圆玉润的仙娥待她也极为恭敬,她冷冷的看了她们一眼,目光在铁笼外横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们身上。

我身子绷紧,双手捏拳,眉目阴沉认真。

近六日滴水未进,我没多大力气,但拼一拼总是要的,尽管觉得胜算不大。

卿萝沉声道:“别慌,她应只是觉得我们特殊,应还未料到其他。”

我下意识转头看向那蓬头垢脸的女人和男人,他们往里缩了一缩,男人颤声道:“我知道你们来头不小,可我们都是无辜的小老百姓啊。”

唐采衣说道:“初九,不要随便怀疑别人。”

我冷声道:“就是因为太不随便怀疑别人了,我才落到今时今日这般田地。”

正要出言试探一番这两人,却见那个女巫师已在三个侏儒的陪同下朝我们走来。

这时手腕一紧,卿萝枯瘦的手指摁在了我的掌心,一股奇异的灵气汩汩灌入,流窜我的奇经八脉。

不同于杨修夷的纯正阳刚,这股灵气略显阴寒,似明月如洗,似朦光如练。

不待我再细细体会,一滴红血忽的从我鼻下滚落,随即而来是脏腑之间的猛烈剧痛。

几乎同一瞬,卿萝哗的松开我的手,唐采衣将我扶住,我揪着衣襟痛苦的皱眉。

卿萝道:“初九,你要冷静,你的煞气发作了。”I861

301 原来是你(二)【略血腥,不喜勿入】

浊气发作时,要我冷静。

戾气发作时,要我冷静。

煞气发作时,又要我冷静。

但冷静好难。

这种剧痛的折磨下,我本该意识溃退,能感知到的除了痛,还是痛。

可一种绝望的感觉却比这剧痛更强烈,将我死死压住,一瞬间,那种可怕的窒息感又来了。

我恍如被置身回了冰水寒湖里,我死死想要往上游去,将沿路可以揪紧的一切抓在手中,可脚上的一只手却将我拼命的往下拉。

垂下头去,拉住我的那个是另一个我,被湖水泡的丑陋无比,双瞳突睁的我。

我哭着望着她,却似看到她千疮百孔,破如棉絮的身子正在往外流逝着什么。

隐约听到一个男音焦急的问道:“她怎么了?你快想想办法啊!”

卿萝咽一口唾沫:“我想抑制住她的煞气来着,没想我催震了她体内的另一股力量……唉,谁知道呢,她的身子这么乱七八糟。”

这混蛋!

我好想扑过去打她,困顿之际却有一只手揪住我的头发,将我从铁笼里生生的揪了出去。

“初九!”

“姑娘!”

我被狠撞在广场上,仍是痛的不能自己,只隐约看到一个玄袍女人俯身望着我。

眸色寂如死水,灰如枯叶,脸色在阳光下白的像是石灰漆墙。

我痛的满口吐血,这时唐采衣和卿萝疾奔了过来:“初九!”

那些岛民全在此时围上,将她们拦堵其中。

“田初九。”

冰冷嘶哑的声音从玄袍女人嘴中缓缓念出,她枯败的双眸像浮了层笑意:“我好想你。”

我蜷缩在地。双眉紧皱,泪眼朦胧的望着居高临下的她:“你是谁?”

她勾起唇角,玄色衣袍迎着海风,像振翅的蝶翼,语声极慢。极柔:“你的掘墓人。”

“我,我不认识你……”

“你很痛么?”

我将头埋在自己怀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冷汗淋漓。

“怎么?痛的话都说不出了?”她淡淡道,“其实,你这些痛算不上什么。”

“我每换一具身子。都要将后脑劈开,将毒虫灌进去,一点一点的吃光身子里的血肉,你知道这有多痛么,嗯?”

她伸手摁住我的双颊。将我的脸强行板了过去,冷然道:“来,让我看着你,田初九,我特别想……”

忽的“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疾射而来,她朝后躲去,利箭射在了一个侏儒身上。强劲的力道将他带走,死死的钉在了石柱上。

海边多强风,岛上全是石屋。二十来个劲装武服的墨衣男子从屋顶上冒出,无数弩箭齐刷刷的对准我们。

未待回神,一波风声劲烈的弩箭便疾射而来,玄袍女人手中一道气韵强大的淡黄晶墙猛的飞去,却被弩箭射得碎裂。

攻势不减的弩箭朝广场扑来,有侏儒被飞射钉在石屋石柱之上。有岛民被射死于血水之中。

一切不过刹那。

这时一支弩箭射朝玄袍女人射去,她极快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拎起。妄图以我挡箭,却不及来势汹汹的弩箭迅猛。她的左肩胛被登时射穿。

没有血水喷溅,只有腐朽的黑烟翻滚,她吃痛闷哼,将我挡在身前,厉喝道:“常可!叫你的人退走!”

为首的墨衣男子一愣,旋即喝道:“你是谁!”

她撕下我脖子上的一块皮肉,血水喷了出来,痛的我闷声大叫,那男子大怒:“快放了她!”

她冷笑:“我不与你废话!速度退走!”

话刚说完,却是轮到她闷声大叫了。

原因无他,我愤恨之下不知哪来的勇气和速度,一把回身,风驰电掣般便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喉结给生生捏碎,以牙还牙。

她一掌击在我肩上,我倒飞出去,已做好狠摔在地的准备,却被唐采衣和卿萝飞快扑来接住。

“初九!你没事吧?”

我摇头,大口喘着粗气,这时一波又一波的弩箭刷刷飞来,将玄袍女子同那些侏儒和村民们给生生逼离。

全场哗然躁动,铁笼里的人们激动的大叫,岛上的村民们则远远逃开,愤目而视。

我回身看向从屋上飞快落下来的男人们,我认得这装束,当初我从亡魂殿的废墟里爬出来时,我记得深刻。

为首的那个最先赶来,当即跪下,冲我抱拳:“少夫人!”

唐采衣沉声道:“弩箭怕是不多了,你们快些将那些百姓放了,我们速速离开。”

“是!”

卿萝惊问:“怎么回事?你们联系别人了?初九,你是巫师!你应该知道这样即便你帮我找到了肉身,但在血印期限结束后仍会被……”

唐采衣打断她:“不是初九!初九不能联系杨公子,不表示我不行!”

卿萝一愣,旋即怒道:“你什么时候联系的?不会第一天就联系了吧!哈,你敢阴我?”

唐采衣不予理会,握着我的手,疾声道:“初九你放心,杨公子不会出现的,你瞧不见他,也没有机会与他说话,这里村民多,我们赶紧找个女子先将卿萝安置好,待到契约完成,我自会通知杨公子,他现在一定急疯了。”

卿萝皱眉:“你现在说破给了初九听,那这段时间,你同那几个男人都不能再同杨修夷联系了,你要记着!”

唐采衣寒声道:“我自会记着。”

话刚说完,卿萝忽的一惊,叫道:“快趴下!”

说话间,已将我和唐采衣朝地上猛的扑去,一股极强的阴气横扫而来,从我们上方掠过。

我极快抬起头。只见一道玄色光环朝铁笼飞快击去,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割金断玉。

一切刹那寂静!

无声无息。

我惊恐的睁大眼睛,眼泪直直滚落。

“砰”的一声。一柄断刃跌碎在地。

随后,那正在铁笼前拔刀欲劈开铁锁的墨衣男子眨了下眼睛,缓缓垂首,他的上半身渐渐与腰身分离,粘稠滑下。

最后,跌落在地。血色激扬。

却被随之砸落的铁笼给敲得血肉模糊。

与他隔着铁笼而站,正欣喜的等着重获自由的老人家遭受了和他同样的命运。

却更惨。

老人家的上半身跌落在断裂的铁笼上,被上面那截铁笼压下,分为数块,零碎如樱雨。只剩一团面目全非的头骨耷拉悬挂。

不止他们,还有其他的墨衣男子,其他的困禁之人。

他们等待了良久的自由,即将唾手可得之时却被……

我闭上眼睛,有压抑崩溃的情绪从心底汹汹涌上喉间。

如此森冷冰寒。

几个坐在笼中双目发怔的人忽的放吼大哭,三个反应灵敏,及时趴倒在地的墨衣男子面色凝重,愤怒的抬起了头。

我们回过头去。一个面貌矍铄的男人拈须缓步而来,鬓若刀裁,高鼻薄唇。双眸锐利如炬,气宇如风。

一袭墨绿色的宽袖长袍,领口袖口裙裾全是我眼熟不过的那种花纹。腰间束着一条莽色宽边锦带,绣着暗黑色蛟龙祥云。

唐采衣身子一僵,我隐隐猜到了什么,卿萝低声道:“好强的灵息。此人修为远在我之上。”

男人走到我跟前,拈须淡笑:“田贤侄?”

我冷冷看着他。他双手负后,长袖被海风鼓吹。带起的滚边如似墨色浪潮。

他笑道:“我是你砚徵尊伯,你也不同我问个好?”

我没有说话,他继续笑得和蔼:“我幼时抱过你,你可记得?”

唐采衣伸手握着我,眼泪直直跌落,瘦弱双肩轻轻颤着。

我反手握住她,卿萝也轻轻捏着她的手。

我冷声道:“人渣。”

他一顿:“哦?”

“畜生。”

“怎么,天悠那老家伙没教好你?”

“秃驴。”

他眼角一寒。

“放在桂花里都熏不香的狗屎。”

“哈哈哈!”

“笑得比鬼哭还难听的死太监。”

“你……”

唐采衣颤声哭道:“义父……”

行言子一僵,转向唐采衣。

唐采衣哭得心碎,我和卿萝齐齐掩住她嘴巴,几乎异口同声:“叫他贱人!”

海风极大,暮色渐拢四合,天上乌云翻滚,似要下起大雨。

那些躲远的村民们渐渐回来了,饶是心中再怨恨,此时见到那些死相凄惨的断尸碎肉也不由面露惊恐和骇然。

血水漆地,骨肉铺陈,尸块断开的衣衫裙角被海风凌乱翻转,如似天上的黑暗狂云,压抑在我们的心头。

“怎么,还不动手?”

一声清脆女音柔柔响起,一个容色美艳清泠的女人在六个仙娥陪同下疾步走来。

青碧凌华花衫长裙委曳拖地,滚过一地血水,却不沾一丝脏污。走到我们跟前后,她微微抬手将纤细胳膊上挽着的那条溪色披帛带到前头,细细把弄,目光打量着我:“这就是他们要的那个女人?”

看来她就是汤瑛仙姑了。

我的胳膊却在此时忽的一紧,被卿萝死死抓住。

行言子没有说话,汤瑛水眸一转,看向卿萝:“这老人家的气蕴倒超出了我所……”

卿萝猛的大喝:“抓紧我!”

与此同时,三四支弩箭从我们上空“嗖”的飞了过去,直击行言子与汤瑛面门。

卿萝旋即抱起我和唐采衣朝远处山峦御风奔去。

极强的灵气从她体内蕴出,我们身边顿时凌云环聚。

“少夫人保重!”

我于浮空回头,只见那万幸活下来的三个墨衣暗人正如雷电般冲向就要追赶我们的行言子。

却顷刻被汤瑛化为一场血雨,零碎于海风之中,861

302 原来是你(三)

行言子与玄衣女人紧咬着我们不放,将我们追的狼狈不堪。

卿萝耗尽大半灵力也只能将我们带过两座丘陵,最后跌落的地方是在元宝山的坟场。

我和唐采衣被从半空狠狠摔下,卿萝陡然转身,手掌向外,手腕交叠结于右侧,身边凌云瞬间汇成长虹,被她猛的朝前伸臂推去。

一切太快,行言子的反应却更快。

一团华光骤然飞出,刹那冲向卿萝的凌云长虹,撞击的一瞬,气劲猛烈,气波如云烟水汽般朝四方冲去,周边山峦草木摧折,山崩地裂。

暮色深空黑云滚滚,雷电如织,卿萝闷哼一声,从高空坠下。

一抹清瘦身影飞快朝跌落的卿萝飞去,正是那玄衣女子。

我拔腿奔去,同时凝结神思将地上的石子飞起,心中飞快吟念乱石碎星诀,数百粒石子带着流潋蓝光,交织乱飞,挡住了她的去势。

这时唐采衣惊喝:“义父不要!”

一阵极强的灵气从我身后掠来,唐采衣朝我扑来,被那道气劲击中,浑身浴血,瘫死在地。

行言子冷笑看我,又击来一道光矢,我极快凝出芒色护阵,却不敌。

刚结出的芒色晶层转瞬碎裂为片,败如乌黑残瓦,掉落一地。我则被强劲的力道冲带向前,撞在一座坟上,吐了满口鲜血。

不待细细品尝浑身剧痛,我的心又一瞬紧绷。

右前方,玄衣女子破开了我的乱石碎星障,右手成爪。尖锐利爪正抓向卿萝的面门!

我强撑起身子,拼着剧烈发痛的脑子再度凝结神思,却有一道月白长光先我一步冲去,击中了玄衣女子!

旋即一个白影如风般掠空,抱起卿萝。再顷刻停至我身边。

“师父”两个字就要喊出时,他身子一顿,把卿萝扔在我身上,猛的朝前蹿去,与行言子交为一团。

长烟剑出鞘,刹那清光交鸣。犹如琉璃破碎,明灭一地。

师父酷爱白衣,此刻周身祁光如雪,与行言子一身墨绿大袍相比,显得尤为刺眼。

我和卿萝爬去扶起唐采衣。三人相靠在地,孱弱奄奄,两个人影掠来扶住我们:“少夫人!”

我急道:“我没事,快去帮我师父!”

“是!”

胸中剧痛翻江倒海,我又呕出一口血,目光紧锁在师父身上。

心快要揪成一团,师父大伤未愈,如何敌得过与师尊不相上下的行言子?

卿萝艰难吐息:“初九。你,你的灵息呢?让你的生灵出来啊!”

“可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办到的!”

“我助你!”

她伸出一掌推在我肩上,之前那股阴寒清泠的力量再度缓缓灌入。将我本就冰寒的身子冻得越发失去知觉。

我闭眼凝结神思,汇聚眉心,可是没有任何灵息要出体的先兆。

相反,本就未消散的剧痛变得更加强烈,我张嘴又是一口鲜血,那些神思因痛而尽数溃散。

痛!

好痛!

可是卿萝没有任何妥协。衰老的手掌紧紧压在我肩上。

回头看她,布满沟壑的衰老容颜神色凝重。渐渐七窍流血。

她紧咬牙根,手臂一震。猛的灌入更阴寒的清气。

“啊!!!”

我痛得仰首惨叫,可是灵息仍没有出体。

她的手掌始终压着我,我终于忍无可忍,蓦地将她推开:“够了!”

她跌摔在地,捂着胸口,焦虑的望着我:“初九,冷静!”

对,冷静,我要冷静。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自己的心绪。

这时山峰上头无数人影冲我们奔来,是那些岛民与侏儒。

眉眼一厉,我霍的站起身子,却有一波密集的弩箭从另一空朝他们射去。

东边山峦上,楚钦领着五十多个墨衣男子正疾奔冲来。

弩箭嗖嗖破空,刺破血肉之躯,刹那惨叫响绝长空,却又转瞬被海风吞没,消弭人间,将鲜活生命与山海同葬。

我愣愣的睁大眼睛,卿萝将我拉下:“初九你不能看!”

她扑来捂住我的眼睛:“快闭绝五识,控制你的煞气和戾气,你不能看!”

蓦地一道雷电穿破翻滚的云澜,我伧然抬头,疾光凝成一许,似恶魔在狂舞狞笑。

冥冥之中那双望着我的勾魂双目仿若又出现在了九天之上。

天地为炉,漫山遍野一片肃然杀意,烈焰艳花朵朵绽放于弩箭之端,莹然似风荷晨珠,却是灼目的血色。

长风横来,万物倾颓,耳边听到有人疾呼:“去前面救那些百姓!”

“少夫人!”

“少爷说一个不留!”

“你们去帮仙人!”

……

谁在说话,谁在挣扎,谁在嚎啕,谁在痛哭,谁在破灭。

我痛的不能自己,心中一股强烈的愤然就要喷薄而出,我攥紧衣袖,用尽浑身气力将它压下。

一双黑眸幽深明亮,如许清雪:“初九,看着我的眼睛。”

一双紫眸华光万绽,暗涌陡起:“野猴子,你冷静点!”

一双清眸明玉皎月,皓如长空:“九儿,你命格怪异,此生必将多舛,切记控制心性。”

师公……

我闭上眼睛,唇瓣被我咬出血,和着眼泪一起狂涌。

身旁有人强力压着我狂颤的身子:“初九,控制住,一定要控制住!”

我平静应道:“好。”

我抱住脑袋,放慢呼吸,一口一口。

我在醉酒听泉,把盏望月。

我在扁舟泛波,渔歌入耳。

我在月下观剑,对影成双。

我在山野迎风。天地清朗。

我在雪地捡梅,幽香沁鼻。

我在枕浪听潮,河清海晏。

……

胸中剧痛让我张嘴呕出大口大口鲜血,我低低背起了:“巫者所性,应当长存为后之思。莫急功近利,莫争人之前,即使破万山立万功也应藏于人后……”

心绪渐渐平稳,大片时光如尘落静。

紧压在我肩上的力道渐渐松开,卿萝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宽慰叹道:“初九,你真了不起。”

“巫师者当除凶戾之气。平和心静,以端正身心为首要,而非……”

“砰!”的一声刺耳尖啸蓦地传来。

我陡然一震,抬头望去。

师父长须白袍染血,清瘦身影从空中踉跄跌落。

浮空寒光粼粼。数截断刃正朝师父极数追去!

师父的长烟剑!

长烟剑碎!

“仙人!”

数个人影蓦地扑去,三个挡在断刃前,两个被化为血水茫烟,但一截断刃却仍将师父的前胸活活穿透。

落梅深雪之地再度开出一抹红晕,渐渐浸染白衣,血水横洒落地。

那玄衣女子却在这时蓦地朝师父冲去,双眸燃着疯狂的兴奋。

我睁大眼睛,忘却呼吸。

只此一瞬。却像一生纵然而过。

耳边有人开心的说道:“九儿,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得独自一人一步一步的走上去。”

所有的一切变得极慢极慢。彻骨的剧痛将我吞没,湮在了遥远的隔世光阴中。

师父跌落在一口棺材上,清弱身骨喷出一口血雾。

我起身跑去,卿萝却死死拉着我:“初九别去!”

身边陡然多了一层青月护身光罩,抬头望去,师父垂下手。双目含笑却又悲痛的望着我:“丫头,快跑!”

眼泪汹涌滚出:“师父!”

此时无数弩箭朝玄衣女子飞去。玄衣女子侧身后退,行言子陡身上前。将那些弩箭于浮空尽数化为尘烟。

师父厉喝:“九儿快走!你们快带我徒儿走!”

有人拉着我往后退去,我拼命挣扎:“师父!”

“少夫人!快走!”

“走?去哪!我师父就在这!我也要在这!我死也要死在这!”

那女子再度冲师父飞去,玄衣在夜色下如猎食的凶猛苍鹰。

师父却眉目舒展,闭上眼睛,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安宁祥和。

我心口剧烈颤抖,再也压制不住心底那股强烈的情绪。

我抱头放声尖叫:“啊!!!”

大地一颤,天海寂灭,狂风静止,所有一切阒静无声。

但下一瞬,地动山摇般的震荡从脚下传来。

坟场上的千口空棺陡然飞起朝那玄衣女子击去。

我蓦然冲到师父身边,就要抓住玄衣女子的前一瞬,她被行言子给猛的拉走。

棺材砸落在地,碎屑飞扬,一片折乱催糜。

大地又是猛然一晃,皲裂之纹在坟地上细密裂开,一声空灵长啸从地底传来,山那边响起岛民的惊声尖叫,却让我无端一阵狂喜。

我双眸晶亮,旋身欲追,师父一把将我拉住,神情焦灼:“九儿!冷静!”

我转目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胸前的鲜血淋淋,一阵惊怕:“师父……”

旋即滔天怒意将我所有的理智烧毁,我泪眼愤恨:“我杀了他们!”

“丫头别去!”

卿萝掠来抓着我的双臂,大吼:“初九!你会放出凶兽的!你一定要冷静!”

又一声尖锐清鸣从地底传来,穿透亘古岁月,在我脑中燃起一场直冲九天云霄的刻骨业火。

她看着我的眼睛:“初九,别用煞气,用你的灵息,抛开与月家有关的一切,让你的灵出来!”

话音刚落,听到一阵疾呼:“吴夫人!”

我们回过头去,唐采衣的身子被汤瑛凌空抓起,极快朝远空飞走,转瞬消失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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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原来是你(四)

天地六界,除了神族之外,都在这元宝山上集齐了。

只是仙族本为大德大仁之范,却与妖鬼为伍与人作对,真是令人心情复杂。

师父追去了,卿萝追去了,我被他们一并带去,留下墨衣男子们收拾侏儒与岛民。

师父临走之前叮嘱不要再动杀念,楚钦却如若未闻,面色阴沉的一箭将一个侏儒眉心射穿,脑浆血色迸裂。

我不知道为什么汤瑛要带走唐采衣,虽然我煞气发作似乎很厉害,可是我不觉得她一个神仙会打不过我,可是她带的不是我。

并非我将自己看重,而是方才煞气吞没我神智时,我切切实实觉得自己与遥远浮空中的一脉未知生灵灵犀相通。我几乎就能确定,它是化劫。夜奴所讲的故事真假尚不可知,但化劫在溟海却是千真万确。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也确定了,原清拾他们费尽心机想带走我定然也是同化劫有关。否则为什么非要我这一脉纯正的月家血?可身为他们的合作伙伴,汤瑛却把唐采衣捉走,真是一个猪队友。

结果真的是我将自己看重了,等我们追到一座荒岛上了解原委后,我又生出一番井底之蛙的感慨,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着实太少。

海上四顾茫茫,唯此荒岛可供停留谈话。

荒岛不负荒岛之名,杂草丛生,满目离离,我们停在山峰上,闪电干雷不断,却不见一滴雨水。

师父将我带来是怕我煞气发作,做出什么贻害苍生的事。

卿萝将我带来是想用我吓唬他们。结果真吓住了,连汤瑛这仙姑都吓住了。与我们老老实实的对峙,谁都不敢主动出手。

我离开元宝山后神思渐渐清明,加上师父的灵泉灌入眉心,我现在气明清和。灵台澄澈。但所谓此消彼长,煞气戾气是被压下了,浊气却悄悄回巢,所以我觉得我渐渐的又变傻了,一些东西记不住。不过卿萝要我保持一种双目发亮的兴奋状态,最好还不时浑身抽搐几下。结果我眼珠子瞪的老大,被海风刮得满脸是泪。

想想这世上通常都是老虎捕兔子,我们三个却是兔子追猛虎。再想想通常都是猎人扮猪吃虎,我们却是猪伴猎人吃虎。归纳一下,我们三个真是不怕死。都是好样的。

我一直觉得狂人当首推杨修夷,我现在发现卿萝也不弱。

师父和她元气大伤,我又无用武之地,我们算是个极惨的劣势。她却在抱着我落下后不屑勾唇,不怕死的冷笑道:“怎么不跑了?认识到自己逃不掉,想要乖乖伏罪?”

说着在我冻僵的胳膊上拧了下,我赶紧神叨叨的双目怒瞪,龇牙咧嘴。

他们与我们隔着一座山峰。加上天光昏暗,未必看得见我的神情,可我心虚的紧。觉得这样做便能壮壮胆子,踏实一些。

唐采衣被汤瑛揪着,行言子和玄衣女子立在她们两侧,两人皆是宽大的广袖衣袍,感觉随时要被海风刮走。要是真能被刮走就好了。

师父恨声道:“砚徵!你枉了我师父待你的两百载情谊!”

行言子冷笑:“这情谊我要来何用?春桃,你今日当真要拦我?!”

我一头栽倒在地。

师父:“……”

卿萝将我扶起。我看向师父,手颤:“春。春桃……你的本名?”

他皱眉:“是春涛!”

我赶紧道:“还没小玉好听,所以以后不要生杨修夷的气了。我们跟他和好吧。”

他头疼的看我,头疼的没有说话。

卿萝厉喝道:“将唐采衣放下!我们可以留你们一条生路!”

汤瑛冷冷的朝她看去:“你究竟是何人?”

“看不过去的闲人!”

说着又捏了我一下,我冷声道:“放了唐采衣!你们现在离开我不会有丝毫拦阻!我田初九说到做到!”

话刚说完,一道玄光猛的击来,虽然不一定躲得开,可总要躲一躲,却被卿萝一把往前推去,顿时前胸至后背一阵沁寒。

师父大怒:“你干什么!”

就要上来扶我,却被卿萝拉住,淡淡道:“稳住。”

随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躲不掉反而显得狼狈,失了气魄,反正初九死不了,挨这么一道怕什么?”

我欲哭无泪,强力撑着身子,大约体内的血快要流干了,没有喷溅出多少。

看清对面,是玄衣女子干的,我正想怒骂,她却先冷笑出声:“你田初九说到做到?你不嫌这话臭了些么?再说,你觉得我们当真怕了你们?就算你身子古怪,杀不了你,可是拼尽全力的话,你那可笑的师父和这死老太婆你护得住谁?”

她话音刚落,卿萝低声道:“骂回去!快!老头子,我们伺机而动!”

我忍着打颤的牙齿提高音量怒道:“你这浑身塞满臭蛆虫的丑妇!活该你要被劈了脑子遭虫子吃光,连自己的身子都没有,你可怜的要死!我今天拼尽全力也要将你……”

“田初九!”

她勃然大怒,飞快朝我冲了过来,掐住我的脖子便撞向了山崖。

我不知道卿萝原来说的伺机而动是怎么个打算,但我一句话就将这玄衣女子激怒定是他们没有料到的,加上师父和卿萝已经修为大损。于是我被她愤然一击,直直带走,他们连拦都来不及。

砸落崖底时听到师父的声音辽远而焦急的大喊我的名字,但行言子和汤瑛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果然,不出多久上面便传来了打斗的动静。

我被摔得内腑全乱,骨头摧折,因为身子孱弱,重光不息咒恢复极慢。

她同样七荤八素,摔得不轻,身上黑烟蒸腾,袅袅缭绕,破开的伤口缓缓痊愈,结回那层惨白的肌肤。

缓过劲后她凶狠的扑上来,我侧身躲开,却被她先一步抓住了头发往后撞在石壁上,她狠压着我,怒声道:“我为什么没有身子了!我为什么要劈了脑子让虫子吃光我!你竟还沾沾自喜以此羞辱我!田初九!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我死命推开她,她一个耳光将我打的嗡鸣作响,随后揪起我的头发将我的脸昂起,笑道:“怎么,不是很威风么!现在就这么点本事了?”

我满心都在师父身上,可是她将我的双手压制在胸前无法动弹,腿也被她死死压着,我怒道:“你若是要带我走你尽管带!可如果我师父死了,你们得到的只会是我的尸体!你快去叫他们住手!”

她讥笑:“你不认识我了?”

“我需要认识你么!”

“真的不认识我了么?”她弯唇笑得灿烂却又凄楚,“鬼魄死前什么样,死后便什么样,我为什么没有肉身了?你猜?”

我愤愤挣扎,懒得去管,只当她是个疯子,可她接下去说的话却让我顿时怔在了原地,连挣扎都不再。

她悲戚咬牙道:“那是因为我爱的男人为了另一个女人将我灰飞烟灭了!”

她加重手中力道,我听到自己头皮绷紧的声音,她眼泪横流,痛声冷笑道:“田初九,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么?我本欲往极寒北地,可是我肉身湮灭,即便去了他们也不会要我!我只能啃食人肉心脏去当一个卑龊的鬼魄了,却还是个结不出魄体的鬼魄!我如今苟残于世只得生生忍着毒虫啮咬之痛!你说你不认识我,可我却天天都在想你。猜猜过去那四年我是怎么过的?我比谁都伤心啊,你死了我找谁去?可是你又出现了,活生生的,我终于可以一刀一刀剐了你了!”

我脑袋发懵,愣愣的望着她,浑身发颤,却不是因为寒冷。

“原来是你……”

她终于开心的笑了起来:“是我,田初九,你知道你最可恨的是什么么!就是你虚伪!你分明口口声声说不要少爷,可是,你要跟他成亲了?田初九,你当初那模样就像个贞洁烈妇,现在呢?你假模假样的,装不下去了?”

“你投靠了原清拾那些人?”

“投靠?当然不是。”她冰冷的笑道,眉眼晶狠,“是利用,他们想要留着你,我却不想,你当真以为我认不出你?我煞费苦心将你们引来而不杀你,就是要将你带到那座岛上去。我要当众将你剥得一干二净,把你片片凌迟,教你也尝尝我受的那些苦!”

说着又将我头皮抓紧:“你知道我吃了多少人心么?可我最想尝的却是你的,你长得这么丑,可你的血却那么甜,还有你的心脏,也一定很美味吧?”

我因绷痛而将脑袋往后仰的更深,心中却有无限惧意。

此情此景,与五年前安生湖畔那一幕多像?

她的话,她的笑,与那个几乎害得我万劫不复的女人多像?

我想极力平静,可声音忍不住带起了一丝颤抖:“所以,夜奴她们也是你安排的?”

“不错,可被你逃过了,虽然最后你又落在了我的手里,可比起让少爷眼睁睁看着你伏诛,多少还是有些遗憾啊。”她阴阴一笑,“你知道我原来是怎么计划的么?”

我闭上眼睛:“我不想听。”I861

304 万世曲魉(一)

我闭上眼睛:“我不想听。”

这个女人的手段是我平生所见最狠辣的一个,二一添作五后院的血洗,鸿儒石台上噬骨般的屈辱全是她的策划,如今这环环相扣的天罗地网,如若不是认定她死了,我也会往她身上猜去的,可我真的不知道她还在这个世上,还将我们一步一步引入了这绝死之地。

脸上又挨了记她的手掌,长长的利爪嵌入我皮肤,将我整个脑袋抓起来,痛的我真的不想再活。

“田初九,你听过莫闲么?”

我咬着唇瓣,不愿同她说话。

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浑身都在轻轻发颤。师父还在上面,生死未卜,我体力透支,血快流干,可倘若师父真的出了意外,我……

我颓然睁开眼睛,眼泪无声滥流,滑过她嵌入我脸颊里的手指,激起更强烈的刺痛。

她弯眉轻拧,双眸迷离的望着我:“你要试试莫闲么?”

我不晓得莫闲是什么,听上去大约是个人名或者兽名,也许是个可怕阴毒的角色,类似于折磨人的侩子手。又大约是个可怕的刑具,比如戴在头上,重的能将人压得脑浆迸裂。

此时此景,我差不多已经绝望了,平素垂死之际,哪怕徒劳无功我也要挣扎一下,可如今面对这个女人,我却挣扎不了。

我怕她,比起君琦,她的心性,她的手段教我真正的胆寒。

以往那些分明害怕却还能口是心非的镇定我再也装不出了,我甚至在想如果我主动求饶答应任由她摆布,能否求她上去救一救我师父。虽然明知道她答应的可能性不大。可我真的无计可施了。

眼泪像要流干了似的在脸上狂涌,我哽咽着就要开口作低时,她忽的将我狠摔到一旁,身子仍压在我身上,单手从袖中摸出一个青瓷小瓶。精细光洁的瓶上描绘着一幅熟悉的图。秋江远山,一渡扁舟,两岸青山相对,大雁齐飞,是幼时师公带我们游玩归来后杨修夷画的。

注意到我一凝的目光,她戚笑:“你觉得眼熟么?”

素长手指轻抚瓶身。她淡淡道:“这幅画是我最喜欢的,我看过一眼后便日日临摹,你看,我将它绘在了这个小瓶上,我亲手上的釉。也是我亲手烧的瓷。”

她将瓶塞揭开,一股清香溢出,她闭眼轻嗅,斜眸朝我看来:“这是酒,很醉人的酒,叫莫闲。”

我下意识咬住唇瓣,虽然没听过这种酒,但心想无非是登时将人肠穿肚烂。浑身腐蚀的毒酒,倒也是个爽快的死法。不过她说过要将我当众刀刀凌迟的,我又觉得她不可能让我这么痛快。

就在这时。上空传来剧烈震颤,一股极强的气韵差点震破我的神思。

我心下大骇,狠挣了两下,惊声大喊:“师父!!”

刚喊完脑袋便“啪”的一下被清婵扇到了一边,她抓起我的头发,双眸发狠的望着我:“我一直觉得杀了一个人。不如毁去一个人,你懂么?”

又是一声巨响。我一颗心快揪碎,猛的推她:“你放开我!”

不知哪来的气力。我真将她推开了,黑暗中不知该怎么回到上面,茫然慌乱的往前跑,在枯败朽老的石壁上乱摸,却被她揪住头皮往后拖去。

我手肘一翻,朝后狠狠撞去,她侧头避开,我想回身踹她,她出招更迅疾,手肘抵住我肩膀,一个凌厉的耳光将我反手甩向了墙。

方才被她戳的血窟窿还在缓缓愈合,顿时又惹了沙子。

我气力散尽,攀着石墙,悄然抓住一块石头。

她逼身再近,我极快回身将石头砸去,她伸臂挡掉,顺势又抓住了我的头发,脑袋被她强力往后一扬,一瓶温暖清和的水泼在了我的脸上。

水声急潺,浸透我的衣裳,没有想象中的腐骨蚀心之痛,相反,与我冰寒的肌肤相触竟有奇异的舒适之感,稍稍缓解了我脸上的剧痛。

旋即,我的脖颈被她狠狠一击,我双眸一紧,而后天昏地暗。

料想再醒来该是身处一个诡谲阴森之地了,四周火把幽幽,要么没人,要么有也是做着冷漠表情看我惨状的家伙们。然后我又被她握着个刑具好好折磨一番,折磨爽了,她才会开开心心的送我去死。

但我不想让她如愿,如若真的忍不下去了,我可以想个办法让自己死的痛快些。但想到师父便放心不下,想到杨修夷,更是一阵强烈的不舍和不忍。

不过我又想错了。

我是被唐采衣唤醒的。

仍是在崖底,一簇微弱的火光幽幽燃着,可怜的像是随时要灭掉。

师父和卿萝躺在我旁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的可怕,呼吸尚在,却伤得极重。

我微微皱眉,脸上传来剧痛,我伸手一抚,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好痛,还倒插着许多木刺。

“别碰!”

唐采衣忙拦我,神情可怕,焦虑道:“初九,你发生了什么?你的伤口怎不会痊愈了?”

我割开手背,血色渗出,伤口渐渐愈合,我抬眸:“我的脸怎么了……”

这才看到,她手边放着一把匕首,看模样似刚被火烤过,还有干净的帕子和一叶不知她从哪弄来的清水。

她语声轻颤道:“你的伤口里好多木刺,一定要挑掉,不然会腐烂进去的。”

我睁大眼睛,还想再摸,却着实没有勇气,前后想想,似乎懂了些什么,眼眶红了下,想哭,却不敢。

“采衣,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顿了顿,摇头:“不是,我本来不想叫醒你的,可是你似乎做噩梦了,我怕将你伤得更重……”

眼泪啪嗒一下滚过伤口,灼痛剧烈,我轻声道:“我有段时间经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也许我真的是在做梦……不管是不是梦,你帮我挑掉吧。”

“会很痛,你忍着。”

我爬到师父身边躺下,捏着师父的手,闭上眼睛:“采衣,你跟我说说话,说说你们在上面发生了什么,说说我们现在安不安全……”

锋利的匕首轻轻刺入我的血肉,剧烈难捱的痛楚让我泪如泉涌。

她比我更不清楚情况,她说她记得的最后一幕是在元宝山的孤岛上,她为我挡下了那一簇光矢,而后再醒来便在这崖底了。

冰凉透骨的刀刃轻戳轻挑着我失去皮肤的血肉,她力道尽量柔和,不停轻声问我痛不痛,我哽咽道:“我说我在庆幸你信不信呢……”

“什么?”

“我想过最坏的打算是再也见不到师父了,可是我现在还能捏着他的手,我没有被她带走。”

她微微一顿:“她是谁?”

我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难怪清婵口口声声说要一刀一刀剐了我,有这种酒在,她确实可以破开我的重光不息咒了。

凭着脸上的疼痛,我约莫可以估算出被毁掉的面积和分布,把我敲昏后她一定把我整张脸皮都给撕下来了,也许还不解恨,于是她把枯朽的木头拍在我脸上,留下了这无数根细小木刺。

这女人,我最爱用来骂人的那四个字“丧心病狂”用在她身上都嫌轻了些。

我对她做过最坏的事无非就是看她不顺眼,但也没有刻意针对过她,她呢?

心中痛恨,却真真的是在庆幸。

也许清婵觉得这样就是毁了我,要我无脸见人,我承认我很痛心,但她是不是忘了这世上还有一样叫做人皮面具的东西?

眼泪从两颊滑到耳根,我攥紧了师父的手。

在唐采衣拔掉我最后一根木刺的时候,卿萝睁开了眼睛,虚弱的撑起身子,一向懒淡随意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生了丝难过。

唐采衣将木刺包好,低声问她:“你还好么?”

卿萝声音越显苍老和喑哑:“挺好,刚才就醒了,怕忽然睁开眼睛吓的你手颤。”

这点我倒不替唐采衣担心,她是我见过最冷静淡定的姑娘。

卿萝朝我看来,很累的说道:“初九,那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将你的脸毁成这样?”

我反问她:“上面发生了什么?他们人呢?”

她心疼的看着我,双眉紧蹙,忽的目光一凝,警惕的朝幽深处望去。

我和唐采衣下意识看去,我的眼角余光却见卿萝霍的抬手,一记手刀劈在了唐采衣的脖颈上。

我忙扶住唐采衣,惊道:“这是做什么?”

卿萝叹了口气,抚着胸口抵石壁而靠,极缓道:“此事不能给采衣知道,所以我说给你听了你也不能告诉她,这为天机。”

我抱着唐采衣:“你说。”

“此事说来我也不太信,若非亲眼所见……”她看向唐采衣,淡淡道:“他们之所以选择唐采衣为人祭并非机缘巧合,而是一直在等。采衣的魂魄为……”她微微一顿,叹道,“若是将采衣推入轮回之境,你能看到的将是各种各样的苍蚁蜉蝇……”

我心中一惊,本还在想经历这么多,还有什么事是我信不了,可这话……如今面部剧痛,实在不好做出惊讶神情,便呆呆的睁着眼睛等她说下去。

她继续缓缓道:“采衣,是万世轮回结束后的曲魉。”I861

305 万世曲魉(二)

从却璩那儿我了解到,这世上备受折磨的不仅是半妖,还有半仙,半魔。看书神器.

卿萝说四海八荒之中,这些群体被通称为曲魉。而他们所受的折磨,皆来自于上古之巫。

我不知道一只结束万世轮回折磨的曲魉有什么天机,结果卿萝又丢出一个比曲魉转世更让我吃惊的话,她说在化为曲魉之前,唐采衣是一个女仙。

都怪师公师尊师父们将上乘仙境描绘的太美太好,害我一时无法接受。

卿萝说仙界同人界其实并无差别,任何有高低等级之分的地方,都会有必不可少的纷争矛盾,仙界亦如是。

而和唐采衣争得死去活来的人就是那个汤瑛仙姑。

怎么个争法我们自然不得而知,但很明显,唐采衣输了,而且输得惨。她变为了曲魉,并不幸死去,万世与粪虫蛆蚁为伍。

可是这么惨了,汤瑛还不愿放过她,用唐采衣的仙魂做献祭便是她为行言子谋划的。

引九龙渊煞气出世,放任数十万百姓不管,苦心经营二十载,这样的罪孽,她倒真敢犯。

而行言子,卿萝轻叹:“他是个可怜人,你肯定想不到,他是三百年前龙图大将张雄的儿子,张言行。”

饶是脸部剧痛,我仍张大了嘴巴,且久久难以合上。

她抚着胸口,吃力的说道:“他说当年龙图十五万大军和元族近四万矮兵都被赵鸿鹄逼进九龙渊活活烧死,他们的魂魄如今仍被压在九龙渊底,不得超生。那时张言行被张雄的心腹手下拼死从一条斜路护出,遇上了元族几位将领。他们都是靠着啃食队友的尸肉活下来的。这三百多年他们一直奔波寻法,直到遇上汤瑛,可惜所用之法实非正道。”

“这都是他告诉你们的?”

“嗯,他说他对你们师徒还是有些情谊的,不想动杀心。你信么?”

我冷笑:“他知道我师父向来心软,这些说出来师父必会动恻隐之心,然后他们可以趁机打师父一个措手不及了吧。”

“可是你师父没有上当。”她长叹了口气,看样子伤的很重,徐缓道:“你师父说谁都不能伤他徒儿,管他什么兄弟情谊。”

我眼眶一热。望向容色惨白,双眸紧闭的师父,眼泪又滚了下来,烧的脸颊一片灼痛。

卿萝续道:“四百年为一序,这世上的浮魂荒魄如若四百年不得脱困。那必将灰飞烟灭了,他们应该是怕了吧。”说着,她微微摇头,淡淡道:“我非善类,也没有济世之心,可我也知道不该拿无辜百姓之命设阵。德胜城那年死伤近四十万,这笔血债终会因轮回因果而报到他们头上的。”

我哽咽道:“阴邪阵法都有报应,即便他们的阵法成功了。获救的二十万兵马亡魂也不会得到善果。”

她冷冷一笑,双眸晶亮:“世事无常亦无情,管他们是为情还是为义。我们和他们还是得干一场的,可怜是一回事,但不足以让我原谅他们。”

话是这么说的,下一瞬她却回首冲我眉梢微挑,闲闲道:“不过初九,你猜我现在耗掉的修为得用多久补回来?”

我摇头。

她淡笑。声音凝重又俏皮:“老身这几日一下子就白活了两百年,现在你就算把那万年不腐的女尸送到我面前我也没力气控制她的身子了。这要被我爹知道。我指不定得被他打死啦。”

我不止该说些什么,便冲她一笑。颇有些苦。

垂下眼睛看着怀里的唐采衣,将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一切回顾了一遍,就像是在看一场错综复杂的戏。

卿萝本是个局外人,为了一具身子搅入进来,如若没有她,我不晓得这一切会变得怎么样。

会变得更坏么?可,还能坏到哪儿去?

我下意识伸手摸向痛辣不已的脸,饶是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也总觉得对面貌没有太大的看法,可毕竟是个姑娘家,任谁被活剥了一张脸皮,变得面目全非都不会平静的。

心底不由痛恨。

良久,心绪渐渐归宁,我抬头问他们是怎么下来的,她却一改疲累,笑嘻嘻的轻声道:“我们当然是被打下来的,可你猜猜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没追来?”

我着实没多大心情,她弯唇一笑,伸手虚弱的拍我的肩膀:“我本不想说的,怕你觉得太匪夷所思,总得让你消化消化。”

她这番话虽是无心,可莫名激了我。

我心想我当真这么见识短浅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事会让我觉得匪夷所思?

于是我有心情去猜了。

猜了半日,我荒谬道:“唐采衣仙魂觉醒,打跑了他们?”

她鄙夷的斜视我:“这么点见识都没有了么?仙族又不是神族,他们靠的是仙魄,仙魂觉醒了有什么用?没有那一身的修为,仙魂算得了什么?”

我撇了下嘴,我能想到的最匪夷所思的事就这个了,不然还有什么?

我又想了想,很认真的说道:“你们打的时候他们被闷雷劈死了?或者海浪忽然变大,他们刚好被拍走了……要么被天降巨石砸扁了?该不是他们运气不好踩中了这个岛上的什么千年妖怪,被一下子吃掉了?”顿了顿,我轻轻摇头,“这些还不算匪夷所思,最匪夷所思的话……你们打架的时候他们倒霉滑了一下,摔死了?”

“……”

她将衣襟扯了扯,无奈道:“我若说忽然跑来一条烛龙助我们,你信是不信?”

我登时灵台一亮,不由提高音量:“烛龙?!”

她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神情看我:“是啊,你见过龙么?”

我第一个能想到的人就是烛司!

是了!

当初她说杨修夷要她来曲南的,她来了是不是说明我们已经安全了?

我看向师父,一颗心总算落了下去。可没落多久又再提回嗓子口:“我们快些出去啊!救救我师父!”

悬崖不深,却也有二十来丈,如何回去便成了一个难题。

师父昏迷不醒,卿萝一身伤重,再回想崖上光景。就算有粗绳可以绑人也没有可以绑绳子的石桩。

我捡了好多枯叶叠成徒羡蝶,吟念咒语,因身体羸弱,拼尽神思只能催动两只,其中一只到了半路便幽幽掉了下来。

最后回去靠的是唐采衣。

吴挽挽的身子百年难遇,娇弱到不行。她背起我师父并攀着崖壁爬上去所付出的艰辛远是常人的百倍,可是她一声不吭,一步一步的爬了上去。

我一直仰头站着,唯恐他们掉下来,卿萝连站都站不起来。抚着胸口静靠着崖壁,待唐采衣的身影消失在我们视线中后,她仰着头极轻道:“你觉得是什么样的仇恨会让一个女人恨成这样?”

我微微一愣,而后道:“你说的是汤瑛对采衣?”

“嗯。”

也许以前我无法想象,可是我如今的这张脸,我还需要想象么。

卿萝又道:“会不会是采衣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或是对汤瑛做了什么绝决可怕的事?”

我回头看向她,她抬眸望着我。

我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就算是,那也不是采衣。采衣只是采衣,前世记忆尽除。她现在活着的是谁便是谁。”

“如若你要找寻的那些仇人转世为善人,你也会有这个想法么?”

我一愣,心绪那般压抑,重抬起头望着上空,冷冷道:“我信善恶因果报应,他们必将不会有转世为人的机会。更别说是善人。”顿了顿,我沉声道。“就算采衣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她万世苦头都吃过来了。如今的她只是简单的唐采衣,她没必要去承担那个仙姑的仇恨。”

卿萝笑笑:“我这人就浅薄了些,我当采衣是我朋友,所以就算她是十恶不赦的人我也认。如果有一日你也变成了恶人,你要我杀谁我就杀谁,你信么。”

我微微皱眉,拉扯额头的血肉极疼,我轻声道:“你这样不对,这世界须有是非善恶之观,像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只为朋友,这世界便完了,助纣为虐者必不得善果。”

“你说我倒说的轻松,但若是你师父叫你这么做呢?”

我一愣,不待我说话,她又道:“但是不会,你师父他们必不会让你这么做,就同你不会让我这么做一样。我之所以想和你做朋友,就是因为喜欢你的性子,我看人向来很准,四百多岁可不是白活的,懂否?”

我回头,她一笑:“那夜在城墙下遇到你时,你口中一直在说梦话,你现在可想通了?”

我怔怔的望着她,想起我那夜纷繁复杂的思绪。

她淡淡道:“人的一生会因为和不同的人相遇而产生改变,那些你先祖留下来的东西你阻止不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是因为和谁的感情,而是看你的心。人做事从来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自己。”

“若我认真问你,你师公他们真要你与天下为敌,你当真会么?”

我咬住唇瓣,她摇头:“我觉得你不会,因为教你与天下为敌的那个师公,必然不是你爱的那个师公了。而你爱的那个师公必然会叫你用刀子捅进那个师公的心口,知道么?”

“卿萝……”

她一笑:“但其实,你的师公不会教你那么做,就同你不会变成恶人一样,所以你不必要想那么多。就算夜奴他们真的是你的族人,你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不要有所顾忌,珍惜你该珍惜的,跟着自己的心走,这样你便不会为恶人所利用了。”(未完待续)

ps:卿萝最后的话引自书友夜型_生物,我说过啦,这本书是大家一起创造的,没有你们的一路指点便没有这本书的如今。

初九走的跌跌撞撞,我也走的跌跌撞撞,所以真的很需要大家的指点。我会把大家的思想都带到书里面去,让大家看到一个我们一起创造的初九,一个成熟善良正直的初九。【我是如此人性化的作者啊,再点三十二万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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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 云英浮城(一)

背完师父,唐采衣回来背卿萝,我让她用花堪结和祈福咒联系杨修夷的暗人,先不用管我,但是她将卿萝送上去后又下来了。亲,百度搜索眼&快,大量免费看。

着实应该庆幸她的倔强,因为在她将腰带绑到我身上时,脚底忽然震荡,海水层层没了上来,等我们爬到半空后,身下潭水已积有一丈之多。

四根腰带将我们紧紧缠在一起,她背着我一步一步爬着。天色已经快亮了,稀薄晨光里看到她的手指血泥杂糅,指甲磨得快要没了,白皙玉嫩的脸被汗水和泥巴弄得一团狼狈。也是因为趴在她背上,我才刻骨的感受到她的艰酸与不易。

海风灌下来,带入尘埃簌簌,她时常要停一停用手腕揉眼,侧脸看去,她的双目布满血丝泪光,眼泪将狼狈的脸弄的更加狼狈。

曲魉万世轮回,每一世皆带着前世记忆,于粪坑馊水中寄生,在腐尸阴角里残存,那时的她是怎么撑下来的?

心底泛起一阵心疼,我把脑袋枕在她肩上:“采衣,你真勇敢。”

她轻轻一笑,手指嵌入石罅中,没有说话。

我闭上眼睛,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我们在抄重居小院前的夜话。

当时珝州缦山城的济漾道人因嫉心,在纯宗道人即将羽化成仙时,将四象晶偷偷砸入八星潭中,引得纯宗道人血气逆行,所脱的胎骨化为焦墟。

师尊渡了许多真气给纯宗道人,大半个月后回望云山,整个人老了好多。

师公那夜在抄重居里喝酒时叹道:“神正其人正,神邪其人奸。轮回多少次都改变不了了啊。”

他说的是济漾道人。

师公这番话似对济漾道人的前世也有了解,但那不是我所关心的,只是师公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神正其人正,神邪其人奸。

不能否定有改头换面立地成佛之人,但那实为少数。

卿萝同我说唐采衣也许十恶不赦只是随口一提。不过为了循循善诱的教导我罢了,但我真的不信采衣化曲魉之前会是什么大恶大奸之人。当然,这已无关紧要了。

终于攀上崖顶,天光已经大亮,呼啸的风声中,山坳下大火熊熊。卿萝正努力朝下面丢草木枯枝,一片噼里啪啦,浓烟翻滚着被海风卷向遥远的天际。

两个时辰后,三艘大船靠岸,最先跳下船的是甄坤。见到我时愣在原地,半响,哈哈笑道:“少夫人,你要抢劫去啊?”

攀崖前唐采衣怕沙子掉到我的伤口里,特意用外衫做了个布袋套在我头上,只戳了两个孔给我看路。

我捏着布袋眨巴眼睛,想想这主意不错,如果十八还干土匪的话真应该推荐给她。比那小白脸似的男装来的有气势多了。

海上漂了几个时辰,在任家的小岛上停下,一下船我便看到两个人影朝师父奔去。还有一个人影是奔向我:“丫头!”

我愣在海滩上,想忍住,却实在忍不住,眼泪再次将皮肤烧的又痛又辣。

当他把我抱进怀里时,我张嘴大哭了出来:“广征尊伯,救救我师父。”

紧绷的思绪终于可以得到彻底的抚平。有他们在,师父哪怕百年修为尽毁。至少还能留住一命。有师父活着的这个世界,才是让我眷眷不舍的世界。

脸上的灼痛再烈也不及心底的凄凉悲痛。可我没敢哭很久。在我止住眼泪的那一刻,广征尊伯对我说:“丫头,你去办正事吧,我同他们去看看你师父。”

我哽咽点头:“好。”微微一顿:“什么正事?”

他淡笑:“杨贤侄为你备了具女尸,去看看吧。”

我一愣,楚钦上前:“少夫人,走吧。”

他领着我去了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床上躺着一具很漂亮的女尸,约莫十五来岁,细脖瘦腰长腿,容色惨白,死于毒酒。

楚钦边将门窗打开,边道:“她是个渔女,被她二哥毒死的,本来打算卖去给城里一个大户人家作冥婚的。”

我朝一旁看去,所需要的巫器药材都已经准备好了。

在行文规范的契约上按下的血印,既不是巫术,也不是玄术。它就如天道,是天地间本存的一个规则,与江河行地,雨露阳光无异。今天是契约血印的最后一天,饶是我身子再古怪,连杀人文咒都能留住一命,我也不敢轻易违背。

窗户是需要打开的,但是房里不能留太多人,我支走了他们,将卿萝的魂魄安入了渔女的身子里后,原先的老人家彻底失去了呼吸。

世上最坚韧,也最脆弱的,唯生命尔。

跟卿萝的契约关系终于解除,这七日过得如七十年一般劳累。杨修夷一直很臭屁的说我没有他就不行,现在一看,果然如是。不过我变成这个模样了去见他,他会不会骂死我?算了,骂死之前先将他吓死吧,算是扳回一局。

卿萝闭目昏迷,我边检查她与新身子的契合程度边在心里破罐子破摔,唐采衣却在这时上来握住我的胳膊:“初九。”

我回头,她一直陪着我,并未去洗浴,仍是一身的泥泞狼狈,眸色凄楚的模样让我像看到了这具身子的原来主人。

正午的日头将窗外的海水透过轩窗粼粼映在房梁上,我“嗯”了一声,而后道:“怎么了?”

她静了好久,才徐声道:“杨公子待你情深意重,你如今这面貌,他也定不会有任何……所以,你不要再跑了……”

她说的吞吐犹豫,我却一下子听懂了。

第一个反应就是我以前动不动就从杨修夷身边溜走的蠢事被她知道了,第二个反应是杨修夷会嫌弃我?

关于容貌被毁,我一直难过的是我没了先前的容貌了,至于杨修夷。我压根没想过他会嫌弃我。

这世上有个东西叫人皮面具,而我手艺精细,贴上拿不下来我都能做到,杨修夷喜欢的又不是我的外貌,从小嫌我最丑的人就是他了。但骂我一定是会的。

把卿萝安顿好后,我在屋内扫了一圈,没找到镜子,结果刚一出房间,我就发现我的心宽的太快了。

隔壁房间有一个烦躁的声音一直在嘀咕:“……既然少夫人这边已经弄好了,那我们就可以联系少爷了啊。你怎么还不肯回去?……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了没,少爷在那边是生是死不知道,你要把老子给急死啊!……楚钦!你他妈说句话啊!”

情急之下,什么端庄的架子都被我抛掷九霄云外。我几乎是撞开了他们的门:“什么叫是生是死?杨修夷在哪!”

甄坤被我吓了大跳,向来面瘫的楚钦也有一丝惊乱。

问出缘由,我不禁大慌。

我一直以为我与卿萝的血印契约结束,杨修夷就会马上跑来与我见面了,但事情却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早先便想到他会有一番谋算,可是他这手笔也着实大了些。

在孤星长殿,他同我说他想将整座德胜城变为一座同崇正郡那般的浮城,那时我便说他疯了。如今他更疯狂。他将大于德胜城二十倍的云英城变为了一座浮城。

这疯子!

我想起崇正郡里时风华老头的那番话,不由心悸。

“……厉害点的巫术玄阵能致山崩地裂,天塌江竭。更改个山体模样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天象白芒阵为上古巫术中最强盛纯净的阵法之一,你可知道因为此阵法死了多少人?”

“……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大约三百多年,一直平安无事,但在二十年前却发生了一个变故,为了躲避免顶之灾。他们不得不动用上古之巫,本只想将紫田村与世隔绝。但他们低估了阵法之威,竟将整座崇正郡都给搬了上来……”

“……当时我在村中结交了一位友人。他也参与了设阵,同其他人一样,都成了这上古巫法的生灵献祭,他们皆为当世少有的巫法精湛者,集他们之力所设的阵法,当今世上恐怕再没人能破了……”

……

“少夫人!”

我疾步冲到院子里,楚钦身影一晃便拦在了我跟前:“少夫人你不能去。”

我怒瞪他:“谁是你的少夫人!我什么时候同死杨修夷成亲了!我不是你家的人,你有什么资格拦我!”

双眉一皱,他颔首沉声道:“少夫人,少爷说了不准你过去。”

我想了想,向前一步:“你会打我么?”

他一顿。

我再向前一步:“会不会?”

“少夫人……”

我继续向前:“那我打你,你会打我吗?”

他浓眉拧的更紧。

我觉着是不会了,抬手移来一块木头:“那我打你了啊。”

“……”

他面色古怪的看着我,我舔了舔唇瓣,就在这时,空中传来一声龙吟嘶鸣,一团火龙从远空游曳而来,转眼便到跟前。

众人掩唇惊诧,有丫鬟直接双腿跪下,合掌在胸,口中念念有词。

我双眸一亮:“烛司!”

她哈哈大笑,于檐上化为人身,一脚踩在翘角上,双手抄胸,背脊挺得端端正正,颇为意气风发:“短命鬼,看来很想我嘛。”

我定定看着她的火瞳,她摸摸下巴:“嗯?想我带你走?别跟我来苦肉计啊,我不吃这一套的,求我啊,不够不够,再求我,哈哈哈哈,好吧,看你还算有点诚心。”

我松了口气,实在不想告诉她,她这么盯着我的眼睛自言自语,在旁人眼里有多么像个神经病。

这念头一冒出来我登时傻了,她也极快捕捉到,顿时冷哼:“好你个短命鬼!”转瞬化作龙身跑远了。

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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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 云英浮城(二)

在我情真意切的痛呼下,烛司还是将我带来了。

乘船需两日,她只消摆两下尾巴。一盏茶不到,我就被她扔在了城墙上。

扔的有些狠,我如今这身子缓的太慢,等我扶着墙石像老太婆一样爬起来站定后,只一眼便傻在了原地。

她早已化为人身在我旁边站定,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跟她并肩而战,她个子还没到我肩膀。仍是双手抄胸,背脊挺直,神色却难得的冷峻,冷冷的看着城墙下方。

满目尸体堆积如山,各种脏器断肢散在地上,引得一大群爬的,飞的,蠕动的虫子齐齐出动。黑压压、密麻麻,在阴霾的天空下狂欢起舞,翅膀带起呼啸的大风,掠过狼藉的尸海,掀起巨浪般的恶臭。

鲜血如江流奔海,生生刺入鼻端,我胸口起伏,呼吸艰难,手脚止不住的轻颤。

烛司朝我看来一眼,淡淡道:“怕什么,不过一个幻阵。”

我一愣:“幻阵?”

她转身朝城墙下走去:“云英城被你男人移为浮城了,七日后回归,你无需担心。”

“倒是你男人,真教人刮目相看,他这魄力和胆气实乃旷世少有。”顿了顿,于台阶上抬头,“短命鬼,念着我们的一点交情,我真诚的奉劝你一句。我知道你现在很气他,但到时候你见到他了可别跟他吵,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脸蛋了,省的他到时候不要你了。”

唐采衣说我的时候还可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但是烛司这话说的实在是……

我抬手轻抚面罩。泛起一丝苦涩。

她已踩着石阶脚步沉稳潇洒的下去了。

走没几步,忽的叫道:“短命鬼,你快点行不行,怎么那么慢!”

扶着墙石的手一顿,她这话叫我实在不愉快。我皱了皱眉,继续保持速度。

这时一顿,回过头去,她跳到了城墙上头,居高临下的怒瞪我:“我说你这短命鬼,不是你自己口口声声……”

我也大怒:“你烦不烦!”

她一愣。我双目圆睁:“我身子不好,能走就不错了!而且我现在够难过了,你不来安慰我就算了,你还在这边冷嘲热讽,你这人实在刻薄死了!你要快自己快去。我巴不得你快一些,好让我一个人静静。”

她胸板起伏了下,气道:“你还真是……”

我打断她:“我真是什么!我看你才……”

又被她打断:“我好心好意带你过来,你还骂我!你这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短命鬼!”

我说不出话了,确实是我苦苦求她的。

这个话题实在讨不到便宜,我揉了揉脑袋,打算跳过去,语声低和的说道:“在那荒岛上。是不是也是你救了我们?言行子和汤瑛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她跳到我身边,陪着我一步一步慢慢踱着,不悦道。“本神被压了四五百年,本来修为就不怎么样,拂云宗门上面九个脑袋的怪物将我害的不轻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别说有个仙姑在,我现在就是对付那个三百来岁的臭老道都够呛。”

“那你……”

“还不是仗着龙身把他们吓跑了?否则哪有那么顺利。”

我叹了口气,由衷道:“虽然你会觉得不值一文,但我还是要说。烛司,谢谢你。”

她一个白眼:“还真是一文不值。”

“……”

整个云英城充满了死亡和绝望。所经之路皆是脑浆、内脏、血骨、断肢,一片触目惊心和疮痍血腥。

城东有个有个巨大湖泊。树木零落,垂挂着许多尸首,血水聚为腐臭的腥流,汩汩涌入湖水,渐渐把它们染为一片红汤。

长风骤起,横扫过死寂的荒城,远处苍鹰振翅,俯瞰人间。

烛司折了根粗壮高大的树枝给我做拐杖,饶是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我喉间偏有血气一丝丝的溢上。

这些也就罢了,到了一个大街拐角处,两具剖肚勾肠的尸首大咧咧曝于青天白日下,烛司居然眼睛一亮,蹬蹬蹬跑过去,伸手戳进他们的肚子里,再在嘴中舔了舔。

我捂住嘴巴快要吐出来,她耸肩:“假的,泥巴味。”

说着双手撕开他们的肚皮,拉出一坨一坨的内脏和血肉。

我抱着拐杖支在地上,整个人都不好了,闭眼转过身去,却听她的声音又响起:“短命鬼,你怎么了?”

我回头看她,她一边拉扯着内脏,一边漫不经心道:“你也被我的煞气反噬了?你身上怎么有股煞气那么强烈?”

我掩着嘴巴低声道:“跟你体内的煞气没关系。”顿了顿,我忙道,“对了烛司,你听说过化劫么?”

“化劫?”

她抓起一颗内脏放在嘴中咬了口,而后“呸呸”吐掉:“还真是坨泥巴!”

说着不悦的朝我看来:“你那相好本事够大的,这个幻阵怎么办到的?”

看了眼我的眼睛,她摇头叹道:“就知道你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配不上他,本来你们的差距就不止一个天一个地,现在倒好,你的脸变成了这个德性,我看你啊……”说到这她戛然而止,抿了抿唇,抬头道:“算了,看你怪可怜的,我就不再说你什么了。”

我头疼:“该说的你都说了,你还想说我什么?”

她一耸肩:“更毒的还没说出来呢,你要不要听?不过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什么,你对这个男人啊,唉。”

她一转手腕,将整颗脑袋扭下来,放在手里扔来扔去耍着玩:“你觉得我这么扔着人头恐怖不?”

我没好气道:“相当恐怖。”

她冷笑:“但是别忘了,你们凡人拜祖先时都喜欢将猪头砍下来,挖掉眼睛,还把猪尾巴塞它们嘴巴里面,是吧?”

“嗯。”

“我是不怎么爱玩人头的,不过这个是假的,玩一玩也就无所谓,可是你们杀的可都是鲜活鲜活的肥猪啊。”

我实在不喜欢在这种问题上和她讨论,正想着说些别的什么的时候,她自己跳回了原先的那个话题:“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化劫?”

“嗯,你听过么。”

“听过啊,太古神兽嘛。”

她玩腻了人头,甩手朝一边扔去,又捡了捆血淋淋的大肠在那边绕着:“好像是一个叫泝遥的太古上神养的吧,后来去哪我就不知道了,我还没出生呢。”说到这又跳了个话题:“有机会我一定要同你男人好好讨论一下这个幻阵,不过他长了一张冰块脸,实在说不上几句,到时候你得在旁边帮我旁敲侧击下,他要不准的话你给他来几个美人……”顿了顿,“美人计还是算了,就你……”

我一步步跟在她身后:“那你知道它长得什么样吗?有多凶?”

“还行吧,反正这四海六界八荒的,我没听过有人饭量比我父亲还大的,你知道我父亲最多一口气可以吃多少么?”

我看她一眼,表示没兴趣。

她耸肩:“你想知道我还懒得说呢,你看我现在走到哪都有一群人对我又跪又拜的,就你,切。”

我把眼睛别到一旁,如果不是因为被烛司找去我的灵要我帮忙,让我瞧见了她落魄的样子,我若就这么走在大街上,忽然天上冒出一条龙,估计我也会神神叨叨的对她又跪又拜,然后念叨一堆保佑我有生之年和杨修夷日日相守,保佑我师父永远健康无病缠身,保佑我血刃仇人报的大仇之类的话。

但其实,这条龙可以保佑个什么呀,她连自身都难保了呢。

想到这个,我决定以后我再也不乱跪乱拜了。

想想我曾经还对着老天爷拜了两回,一是为了陈素颜,二还在不久前,好在这些神仙们对凡界人类都是一笑而过,懒得留意,否则我还真有些丢脸。

敛了下思绪,我回过头去,却见她正双手抄胸,双腿分开与肩同宽,饶有兴致的看着我:“怎么,躲到一边骂我去了?”

我懒得理她,继续问道:“那化劫究竟凶不凶?它若放出来会不会危害人间?”

“凶当然是凶的,那些太古神兽你说哪个不凶?至于会不会危害人间,你去问它主人啊。”她转身朝前走去:“不过你肯定没机会的,如今上古之神都没几个了,更别提那些太古上神,而且就算有也不是你能见到的,连我都没资格见呢。”

“你说它的主人叫泝遥?”

她摇头,烦躁道:“不知道,饿得要死,懒得说话了。”

我也识相的不问了,默默跟在这脾气臭的天下一绝的烛龙身后。

太古还是上古对我,包括原清拾他们而言都是一样没什么差别的吧,那着实太远了。

那些太古上神的名字别说我,恐怕就是师公都说不出几个,我唯一认识的也就一个巫神彭盼了,就连上次烛司说的祁神焚渊,我都没有听说过。可别提这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泝遥。

而化劫,它若真那么厉害,且主人是太古之神,怎么会被我月家先祖捕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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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8 另一个我

因着饥饿,我们摸进了一家酒楼。

我尚在翻糕点,烛司已抱起了一坨半人高的猪肉狂啃。

我咽了口唾沫,默默端起小山高的盘子去到了后院。

塞一块蜜豆糕进嘴,我抬头望着晦暗的天空,风声滚滚,云光遮蔽天色,乌云翻卷时,间或露出一丝空隙,有刺目的金光自那些空隙射入,是阳光。

“怎么?现在不急了?在岛上不是慌得要死么?”

我没回头,低声道:“我忽然觉得,我跑来只会给他添麻烦,他要我别来是对的。”

烛司难得这么通情达理,竟对我道:“关心则乱嘛,正常,这猪肉不错,腌过的,你要不要尝尝?”

“不用了。”

我压下百杂思绪,又捡起块蜜豆糕凑到唇边,忽的神思一凝,尖锐的妖气扑面而来。

两只灰影瞬间翻过高墙,一嘴獠牙,双目幽绿阴狠。

烛司极快甩掉猪肉,直身而上,一手掐住一只灰影的脖子,将它脑袋活活撕下,腥血喷洒一地。下一瞬她利落转身,扑向另一只灰影,勾住它的脖子,于半空将它脑袋卡断,反脚一踢,伸手潇洒的接住,稳当落地。

她完成这一串动作,我却只来得及起身后退两步。

她看了眼灰影的脑袋,舔了口断裂处汩汩的鲜血:“是魔灵妖狼,城里那些假人八成都是它们咬死的。”说着抛掉脑袋,抱起那坨滚满鲜血泥沙的猪肉咬了口,“还是这玩意好吃,走吧短命鬼。这地方不能呆了。”

我抱起糕点,跟着她朝前堂走去,觉察不对,回头望向远空。

急涌的火光冲天而起,密密麻麻的寒鸦从天际飞来。一只只朝火海扑去,狂卷的长风渐渐将呛人咽鼻的焦味带了过来。

我微微皱眉,烛司沉声道:“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我屏息静宁,隐隐有肃穆悠远的弦音震颤入耳。

烛司懒懒的在胸前交叠双臂:“很高超的琴技啊,谁在这里弹的?”

话音刚落,一声粗哑咆哮震天而起。旋即大地猛然一颤,根本没有防备,连烛司也被狠狠的摔翻在地。

再抬起头,那些烧焦的烟灰如浮云般聚而又散,散而再聚。最后凝为一团黑雾,而琴音在此时越发激扬高亢。

一阵惊寒自我的脊背陡然而起,烛司也同样发愣。

只见那团黑雾渐渐生出高达百丈的形体,凶猛粗狞,状似钩蛇。

我心中大惊,不由想起五年前的崇正郡,将杨修夷重伤,将花戏雪几乎伤得元神破碎的以气蕴成的妖兽!

它渐成形状。朝天长啸,天地震荡,而后俯身张嘴狂吼。一股黑色煞气喷了出来,刹那涤荡四面。

烛司大叫一声:“当心!”顿时将我摁回在地上。

强劲的黑风带着碎石狂沙从我们头顶急涌而过,似江流奔袭泛起的浩渺水尘。酒楼大堂里的桌椅板凳纷纷被刮走,撞在墙上,支离破碎。

我们拍掉头上的尘埃,烛司呸掉嘴里的沙子:“他大爷的。是墨风!”说完朝我看来:“我是把送你回岛上还是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我刚要说话,她又道:“那你自己保重。这东西还你!”

语毕,化为龙身疾速掠走。一块玉佩从她身上“叮咚”掉下,是禹氏的赤血玉。

我收起玉佩起身,在混乱的厨房里翻出了一把尖锐的菜刀,而后捡起妖狼的脑袋,将它的牙齿挖了出来。

街上因方才那阵剧动而狼藉不堪,尸体全堆到了一起,鲜血被拖的长长的,喷溅之处像大片大片绽放的血莲。

我裹紧自己,觉得这么去找杨修夷确实不妥,可又不甘心就此回去。

其实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真相,而是被蒙在鼓里。

有句让我毕生难忘的诗词,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我第一次听到便为之心惊。

我宁可悄悄躲在近处看杨修夷流血受累,也不愿干巴巴的心急焦虑在千里之外的孤岛上,用胡思乱想把自己逼疯。

长街安静空寂,我走了半日尚在云英城东,那被烛司称之为墨风的黑雾妖兽其实离我们很远,难以想象到了近处它会是何等的庞大。

按照我如今脚程,大约还要一个时辰才能走到城中,可惜我忽略了这满城四伏的危机。

三只妖狼扑上来时,我连跑都来不及。

用一条腿的代价,我将它们同伴的獠牙刺进了一只妖狼的眼中,而后横拉向下,手腕一转,獠牙戳下它的嘴里,将它舌头死死钉在了下颚上。

第二只妖狼咬住我的胳膊,我将另一只獠牙刺进了它的脖子,鲜血飞溅而出,又腥又臭。

旋即我身子一痛,被第三只妖狼猛的扑倒在地,血盆大口冲我脸门张开,我忙伸手掰住它的嘴巴。

僵持过程中,我的身子被它撕的破碎,我用微弱的冰蓝珏将它稍稍冻住,而后翻身在上,用獠牙一下一下狠戳它的胸口,腥臭的血肉喷溅而起,我的脸和身子一塌糊涂。

原先预想的一个时辰因此又多了一倍,且因这身污血极有可能引来其他妖物,我不得不马上找件衣裳换掉。

随便进了个民宅,恰好碰到一个闺阁,可惜南州暖和,且又是春暖花开之时,这衣橱里的衣衫没有一件厚的。

我抱了一堆衣裳出来,尽快除掉身上的衣物,不料刚穿好第一件,又一阵粗哑嘶吼响彻云霄,大地剧烈猛颤,震得屋内沙石抖落。

一根房梁猛的砸下,我抱头朝外面逃去,几乎一出来,那一连排的房子便轰然坍圮。尽数化为废墟。

远处天空,那墨风不知去向,却有两条巨龙在云中缠斗。

一条是烛司,另一条是长着双翅的应龙。

雷光骤闪,浮云飞电。它们乘空驾雾,时而绞缠,时而翻咬,难分胜负。

我愣愣望着。

这时,猛的一阵光矢自下而上飞起,击中了烛司。烛司痛呼,于空中翻身逃走,却被那应龙咬住了尾巴。

我心下大骇,伸手掩住嘴巴。

烛司回身狂吼,那应龙伸爪。大片龙鳞从烛司身上掉落,龙血自浮空横洒四野。

烛司亦哀嚎咆哮,浑身扭动。

我浑身绷紧,冰凉的手脚越发冰凉。

那应龙再度伸爪,就要撕碎她时,一道清蓝剑光骤闪而起,击向了应龙的脖颈。

但不知这应龙太过狠心还是觉得这道剑光不会将它怎样,它竟没有松口。而是咬着烛司一并躲开。

剑光却于空中一个陡转,直击而去,但见空中弧光一闪。竟削去了应龙的半只翅膀!

一阵叫好声自那边响起。

我被震在原地,竟能生生斩断龙翼,好强的剑光!

那应龙终于松开烛司,仰首长吼,跌落人间。

剑光却并未消失,在割断应龙翼翅后。光影急转,旋即化为一个欣长白影。

我刹那睁大眼睛。涌起无限狂喜,师公!

他悬浮空中。白衣墨发,猎猎而飞,这时长臂一震,蕴出一道清光长剑,汇聚芒光无数,一瞬间他又俯冲回地面。

天空惊雷彼伏,紫电交杂,人间战况激烈,光影急转。

我心跳噗通噗通的乱跳,呼吸艰难,却不是因为害怕。

听方才那阵惊呼,那边有多少人?绝对不少于一千!

当甄坤告诉我杨修夷将云英城变为一座浮城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他迫于无奈,因为敌人在云英城将一切都算计好了,他要保护云英城里的无辜百姓,可是楚钦却说这本来就在杨修夷的计划之中。

其实早该想到的啊,广征尊伯和另外两位尊伯怎么会出现在任家的岛上?他们分明远在万里之外的萍宵啊。

如今师公和师尊也在这,这说明什么?

而且看满城疮痍,他们绝对不是刚刚开始动手的,他们已经战了多久?一天?三天?

想起过去几日的难捱,再看到如今这一幕,有难言的温暖和酸涩在我心*同涌动。

我转身朝前走去,却在抬眸的一瞬,再度愣了。

一个月色长衫的男子背着一架长琴从街道尽头缓缓而来,身姿清瘦,气质如月。黑发束着碧玉冠,乌玉长发直垂到腰下,发梢随着他的每一步而飞起,似跌落尘埃上的水珠子般轻盈。

大约注意到了我,他微微抬头,极为秀雅俊美的一张面孔,似曾见过。

墨眉下,一双眼眸凝在我脸上,几缕发丝滑过他光洁的面孔,眸色定如深水,波澜不惊。

我下意识伸手捏住下巴上的头罩边沿,后退一步。

他面淡无波的垂下双眸,朝我一步步走来,我静在原地,蓄势待发,他却从我身边一言不发的经过。

我回过头去,他的双肩挺得端正,背上长琴古雅,饰纹精致,裙裾下摆染了几抹血色,像落雪时天幕上的霞光。

一个清丽的女子红着眼圈追来:“尊上!”

他脚步未停,也并未加速,仍是不疾不徐,逶迤而行。

女子看了我一眼,骤然停下脚步:“你……”

“锦琴,跟上。”

女子一惊,看向远处的身影,再将惊诧的目光凝在我脸上,而后擦掉眼泪:“是。”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尊上。

他也是那些人之一吧。

我一直苦苦找寻他们,如今擦肩而过,我却无能为力,可蹊跷的是,他也不想对我动手。

不管他知不知道我是月牙儿,他都不应该这么放过我。

如今这城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敌人,一种同伴。

我是不是他们的人,他会不知道么,可是他就这么走了,水波不兴。不闻不问。

我说不出是什么心绪,面罩下微微皱眉,而后转身朝师公他们加快脚步。

因这一遭遇,我再也不敢堂而皇之的走在大街上,但走废墟巷弄又有遇上妖狼的危险。所以我躲躲闪闪。畏畏缩缩,东张西望,瞻前顾后。从来不知道过一座城要这般辛苦,比当初捉弄秃头阿三后跑路还要辛苦。更别提这世上总是有千般万般的惊喜在等你。

第一个惊喜,天上下雨了,这对我穿的极少的霜寒身子而言简直如灭顶之灾。好在我在一个废墟中找到了一把淡竹青伞。

第二个惊喜。一阵熟悉旋律悠遥而起,风雅广浩,正是那年唐采衣用竹埙吹奏的曲乐。为什么说它惊喜,因为自它响起的那一刻,我胸腹压抑的感觉又来了。沉闷的难受,令我本就虚弱的身子越发寸步难行。

第三个惊喜,在急唰大地的雨幕中,我看到了一个穿着好几捆衣裳的清瘦女子,正虚弱的蹲在废墟里瑟瑟发抖。

抖了一阵,她抬头望了圈,扶墙站起,趔趄朝前走去。

背影很好看。长腿纤脖,肩若削成,尤其是那柳楚腰。我若是男人我真想上去搂着她。

她的头发同我一样又长又短的,长的垂直臀下,短的恰好披肩。因雨水,她的头发紧紧黏在身上,为她柔弱的气质又加了几分柔弱。

我之所以没上去扶她,一是在想这里的人都被杨修夷弄到地宫八盘上的浮城中去了。留在这儿的只有两种人,不管哪种都厉害得不行。这个女人一看就弱的要死,出现在这儿简直是找不自在。二是她的举止实在太诡异了。扶墙而走时,一有风吹草动她便蹲下发抖。所以导致的局面是,她走几步就蹲下抖一抖,再走几步,再蹲下抖一抖……而且每每站起时都要东张西望。

我莫名对这女人生厌,在想她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心里有病。

最后我终于知道原因了。

我熟悉的那些人从前边经过时,我就要叫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却急急奔向那个女子:“少夫人!”

我僵愣原地。

而后听到自己的声音虚弱响起:“杨修夷呢,杨修夷还好么?”却不是我说的。

握着竹伞的手快要将伞柄捏破,可我不知道吕双贤和孙深乘是不是这女人的对手,反正我是不是的,所以我只能咽下这口火气悄然跟上去。

惊雷震开苍穹,长风回溯,雨水击地,溅起废墟里的尘埃,白亮白亮的。

他们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竹伞全倾向她那边,将她小心恭敬的扶着。

虽然是对她,但其实是对我,我心里不由升起一阵暖意,并且暖意过后我开心的咧嘴笑了。

这女人这么大胆敢来冒充我,她对我一定是很了解的,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背影怎么样,但看她那背影,似乎我的背影很好看啊。

我边笑边摸自己的脖子,再摸向腰,最后在屁股上摸了把。

以前我说自己屁股扁,那全是拜杨修夷动不动的冷嘲热讽所赐,其实我也不扁嘛。再想想,我好歹是月家出来的美人是吧,我怎么会扁屁股,真是的。

我再低头看向自己现在的这套衣衫,淡黄色的落花云纹轻绡束腰裙,腰带是随手拿的鹅色锦带,裙摆绣着浅粉色的淡雅月花,虽很单很薄,但料质不错,款式也很漂亮。

我下意识便俯身捏着裙摆摆弄了两下,额头忽的挨了一块石头,我扶额抬起。

烛司端坐在我前头,双手抄胸,没好气的看着我。

她脸色苍白,唇角一片红痕,又有鲜血缓缓淌下,她随意擦掉,又留下了一片红痕。

我忙朝她跑去,关切的抬头道:“烛司,你没事吧?”

雨水滂沱,却一滴未沾到她身上,她冷声道:“没死。”回眸朝吕双贤他们看去,“就是那个女人毁了你的容貌?”

虽然没见识过清婵的演技,但我觉得不会差的,而这个女人的演技实在是……又也许是因为见识过卿萝的演技吧,我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她耸肩:“别指望我给你报仇,我现在打不过她的。”

我头疼的看着她的眼睛,表示我就没指望过。

伸手准备扶她,被她侧身避开:“别碰我!我够难受了。哪受得了你的冰寒。”

不碰就不碰,我问:“你怎么在这?”

“那边太乱,我想找个地方调养下,所以来找你了。”说着嫌弃的斜我,“你的心倒真宽。有人冒充你,你还在那边傻乐,你当真觉得自己身材好?”

我连连点头。

她顿时冷哼:“得了吧,就你,你的身材是我见过最差劲的,那个谁。”她抬手反撑在额上。想了想,“你有个叫妙荷的丫鬟吧,她的身材是我最喜欢的,你?差远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下妙荷是谁。而后忙别开眼睛,跳过这个话题:“冒充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揭穿她还不容易,你过去砍她一下就结了。”

她冷笑:“其实你觉得杨琤很聪明,冒充你就是找死,对吧?”

我还真这么想的。

她却又道:“那你想过没,也许她根本就不是为了你男人呢?”

小剧场

晚饭代表家与温馨,每当晚饭的时候。望云崖上总有个小身影前前后后张罗着:“吃晚饭啦!”

“师公,晚饭晚饭!”

“杨修夷,你有没有耳朵!”

“师尊。吃晚饭哦。”

“师父!!!信不信我再也不喊你了!”

……

一圈人落座,家常必不可少,师公提筷时看向丰叔:“这趟回去怎么样,有什么好玩的没?”

丰叔夹了个春卷,摇头:“也就那样吧。”松脆的咬了口,咽下后说道。“对了,三小姐有个闺友很漂亮。知书达理,家世不错。夫人跟我闲聊时提了句,打算给少爷做个妾室。”

坐在师公一旁的墨衣少年微微一顿,不悦的掀起眼皮,白一眼后夹了片菜放在自己碗里。

师公笑眯眯的看向他:“修夷,今年十六了,是该考虑成家立业了。”

少年兀自优雅咀嚼,喉咙咕噜“嗯”了一声。

对面的白衣老者这时凑到一旁的女孩耳边嘀咕了几句,女孩咯咯笑了起来,也凑在他耳边嘀咕嘀咕,老者顿时哈哈大笑。

少年浓眉一凛,瞪了过去,丰叔轻咳一声:“你们笑什么?”

女孩舔了下唇边的米粒,笑吟吟道:“我师父说山脚的赵大姐挺好看的,也适合杨修夷。”

丰叔干笑:“半梦村有个林寡妇,也挺好看的,跟你师父挺配。”

女孩眼睛一亮:“真的啊?”忙转头看向师父,“师父,你去看看吧,给我找个师母啊!”

少年冷哼:“山脚那个放牛的林二傻也不错,要不要把你也嫁了?”

“要你管!”

“那你管我?”

“哼。”女孩咬了口肉卷,咽下后转向师父,“师父,你去看看那个林寡妇吧,我想要个娘。”

师父没好气的朝她碗里扔了片萝卜:“吃你的饭去。”

女孩看向丰叔,丰叔忙奸笑:“对对对,那个林寡妇你得去看看,她可能干了,干活也勤快,最重要的是她长得也不错,她……”

女孩打断他:“是瓜子脸吗?”

“瓜子脸?”

“书上说瓜子脸的女人好看啊……对了,我是瓜子脸吗?”

丰叔挑眉:“你……”

“对啊,扁瓜子。”少年清冽如雪的黑眸在她脸上和肩上转了圈,嘲讽道,“头扁脸扁屁股扁,你整个人就像被磨盘压了一样,丑死了。”

女孩皱眉,低下头气呼呼的扒饭。

向来在他们争吵结束才后发言的师尊端着碗,淡淡开口道:“谁教你们拿别人的容貌肆意取笑的?”

女孩偏头:“什么取笑?”

师尊沉了口气,严肃道:“赵家姑娘生得丑,至今二十四了还没人要。林寡妇太胖,修屋顶的时候不慎掉下来压死了他丈夫。林二傻双眼外斜,还有流涎症,也不算好看,你们这不是取笑别人?”

师公笑眯眯的夹了片菜,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少年低头:“师兄说的是。”

丰叔撇了撇嘴,师父嘀咕:“他俩就是配,哼。”

女孩双眉轻皱,很认真的说道:“林二傻不好看吗?为什么我觉得他好俊俏啊?”顿了顿,看向对面的少年,“他就比杨修夷好看多了。”又顿了顿,看向一旁的老者,“师父,要是我未婚夫不要我了,你帮我去找林二傻说亲吧?”

少年一愣,丰叔一愣,师父一愣,师公一愣,师尊也难得一愣。

是夜,丰叔的泉月楼房门被叩响。

“少爷?”

少年双手抄胸,面色古怪,在门口别扭了半天,冷声道:“林二傻那口音,老家不在穹州吧?”

“啊?”

“去他老家给他买个庄园,叫他别来了。”

“啊?”

少年烦躁的皱眉,转身离开,微微一顿,回头补充道:“派人盯着他,别让他再出现。”说完抬脚离开。

欣长的背影消失在小径,丰叔愣愣望着,良久,对着空气:“啊?”I861

309 千古一恨(一)

说我愚笨不是没道理的,我确实老把事情想简单了,烛司这话一出,我便登时乱了,千百种想法乱哄哄的钻了出来。过尽千帆后留下了三种最恐怖的设想:

一是她要用我的身份让杨修夷的手下去干坏事。

二是她要用我的身份接近师公师尊去干坏事。

三是她要脱光衣服用我的脸在大庭广众下裸奔或者跳舞,因为清婵说过,杀了一个人不如毁去一个人,这种做法简直是将我毁个彻底!

我正打算要烛司带我去找师公他们,她直接说道:“别指望本神,我现在连龙身都化不了了。”

我咬牙,提起裙子“蹬蹬蹬”的朝前面追去。

可惜这种“蹬蹬蹬”没坚持多久,霜寒冷风渐渐将我冻得“沓沓沓”了。

烛司陪在我旁边一起“沓沓沓”,不过我缩成一团,行迈靡靡,她却仍将背脊挺得端正,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一个时辰后,我们远远见到了银临广场。

云英城的三个广场各有特色,风月广场最高,白鹭广场最广,银临广场最美。

不过从这角度望去,已猜到银临广场上的那些楼台水池多半已惨不忍睹了。

雨雾蒙昧,疾电穿云而来,天上人间皆热闹升腾,一片喧乱。

走近了才看到,那些惨烈的废墟其实不是废墟,而是黑压压的妖狼,数以千计。而且其中大多数妖狼都已化出人形,这是相当可怕的。可是我却看到它们不是在杀生,而是在被杀。数百个道人正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这画面看着实在有些诡异。

烛司看了一眼我的眼睛,淡淡道:“你没觉得他们慌了么?”

“谁?”

“这次显然是个大手笔了,那些人像疯了似的要捉到你,不是么?”她抄胸朝前走去。仍是清淡的语气:“你知道杨琤前段时间让我来曲南做什么么?”

我摇头。

“他让我来这曲南清扫,把那些妖啊鬼啊什么的给清了几遍。”

我皱眉:“让你清妖?”

不是我小看烛司,这世上妖鬼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有些甚至有成仙的本事和机缘都懒于上天,偏要化为煞物继续为祸人间。而且。曲南六州何其之广,她就算有六百多岁的神族元魄也是不够看的。且不说其它了,光是臻州留青至珝州永城那广伏万里的长虹涧就有奇妖数千百万。那地方,别说一个师公,就是一打师公都不敢轻易过去。

烛司瞥了眼我的眼睛。火眉一皱:“清下小妖什么的,本神还是有这个本事的吧?而且他派了上千人走街串巷在那宣传上古神龙,我有时只需要变作龙身转一转就能吓跑一堆了。”说到这,眸色一亮,凶光骤现,“不过他那些手下倒确实能干,在谦州吉明时,他们以退为进。并用了个扮猪吃虎的方法一口气给我围了上万只小妖,那次我虽然受了点伤,可吃的真叫一个痛快!”

我这才明白。难怪她会听杨修夷的话,这真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雨越发大了,我将竹伞捏得紧些,自己也缩得紧些。

跟烛司还有卿萝说话都是件很轻松的事,摸透卿萝的脾性后会发现,她不想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她想说的。你不想听她都要在那边叨叨个没完。烛司就更简单了,在她那双火瞳之下。我有什么是可以逃过的?任何我想知道的,不用问她就直接说了出来。而且她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就是说完一句就要朝我瞥来一眼,真是为我等懒人之幸啊。

她朝前看去,沉声道:“我想说什么其实你也知道了,你男人很早便开始布控曲南七州了。你看,那些小妖清理后,那些人不得不将自己豢养的妖狼放出来了。”说着她啧了几声,“这些妖狼本凶残威猛,难以对付,实在为良将,你知道培养这些妖狼要消耗多少精力么?”

不待我说话,她又啧啧叹道:“最少得一千年啊。”

我一惊:“那么多?!”

“是啊,化成人形的就更难对付了,但你都干死了三只是吧?知道为什么么?”

我想了想:“是城里那些假人?”

“对,本神刚才终于打听到了,原来那些假人都是用尺骨粉和锁魂花再借着青川万盏谱幻化的,厉害啊。”

我眨了眨,而后垂下眼睛,一在想杨修夷真他妈狠,二在想杨修夷真他妈有钱。

锁魂花多贵?堪居所有巫器药材之首!

师父当初为了它都不惜自毁形象,去我那儿偷鸡摸狗了。

而这满城的假人得有多少个啊?那得用掉多少锁魂花?一斤?一吨?一百吨?

我的天,我想都不敢想。

更别论尺骨粉。

当初我用一丁点的尺骨粉摁在却璩眉间,就将她那扛过百年曲魉之痛的硬朗身骨给痛的叫出声,这尺骨粉有多毒辣还需要我细说么?

我抬起头朝银临广场望去,好在是妖狼,若是五灵血猴之流,大约会在碰了那些假人后直接化为一滩血水吧。

烛司爽朗笑道:“怎么样,感觉如何?这些妖狼如今都难逃一死,那些人消耗了这么多心血,哭都来不及了吧,哈哈!”

我感叹:“绝,真绝。”

说到这儿,我们已经绕开了银临广场,循着乾元星阵朝白鹭广场抄小路走去,走到一半我忽的好奇道:“青川万盏谱是什么?”

火眉一挑,烛司回头道:“你不是见过么?”

“我见过?”

“停留峰里,那丁若家的祭魂鼎还有印象?”

我点了下头:“那跟……”

她忽的眉眼一笑,打断我:“对了短命鬼,还记得那厨艺一流的红豆姑娘么?”

我一顿:“提她做什么?”

她揶揄的笑看我一眼,朝前加快脚步。淡淡道:“短命鬼,那伙人是想掳走你不假,可你真当他们会巴心巴肺的待你,还变着花样给你做好吃的?自己用脑子想想,谁会为你做那么多?而且。”她回头嫌弃的斜我一眼,“连幻阵和梦境都分不清,你真是个傻子。”说着又摇了两下脑袋,感叹:“就是可怜了人红豆姑娘啊,鞠躬尽瘁,结果差点被你砸死。可怜啊可怜。”

我微微皱眉,她这番话让我心底生出一丝怪异,可尚未琢磨出什么,那让我心口压抑的古老曲乐再度悠扬而起。

一弧芒光如长虹弯月般从空中纵飞而过,在风月广场上空凝为一道纵横四方的紫屏。

天地刹那清明。风雷不惊,檐下雨水渐从哗哗之势变为畸零之状,滴滴溅入到地上被废墟黄土浸的深黄的雨水中去。

长曲奏起,我难受的伸手抚住胸口,不只是我,烛司也难过的揪住了衣襟。

曲乐激到高昂处,一阵尖锐的剧痛让我们登时抱头痛呼,齐齐蹲到了地上。

却又有一阵可怕的寒意从脊背蹿起。我下意识抬头,一团玄月流光正自遥远的东方天际急急掠来。

我心中惊骇,分明没看过这团清气。却一眼就知道她是什么。

唐采衣的仙魂!

“烛司快看!”

眼看她飞向风月广场,我赶紧支地爬起,咬牙朝风月广场拔腿跑去。

先前问烛司这里发生了什么,她只说她也不清楚,就看到几千人打得一团乱,光矢乱飞。剑光乱扫,她本不想管闲事。可看到一只杂龙在那边耀武扬威,顿觉不爽。

我再问那只墨风的来历。她闭口不答,给了我一个相当好看的脸色。

可如今我千辛万苦的跑过去后,看到的却不是她所描述的那样。

风月广场上阒寂无人,云光天影澄净无暇,宛似明净,一片宁和。

我双目发愣,提着脏兮兮的裙子朝上走去,一脚迈上风月广场的台墀时,身子被一股强硬的力量给狠狠拽了过去。

我惊叫了一声,旋即强烈的耀目白光让我闭上了眼睛,急卷的狂风像要将我撕碎,我如遏浪行舟,跌跌撞撞,浑身刺痛。转瞬,身子骤然失重,我尖叫着被从高空抛下,落地的前一瞬,一团红影极快扑来将我接住,两个凌空跟斗后稳当落地。

烛司连连啧声:“脸都这样了,要再朝下砸一砸,你可咋办。”

我没好气的看她一眼,跑去将面罩捡回来套上,这才发现这是孤星长殿,却不是满是行尸的第一层,而是空旷寂寥的第二层。

大殿正中的将相石秋原本是尊翩翩美男,但大约我和烛司实在不咋地,它现在彻底成了一尊石头,懒得理我们。

我惊魂未定,喘气道:“他们人呢?”

烛司环视一圈:“问我做什么,这鬼地方是哪?”

我朝她看去,她盯住我的眼睛,忽而大喜:“也就是说,这鬼地方和六界都是连通的?我可以回家了?!”

我转目看向前方,一片安静,静的有些诡异。

心绪平定后,我在脑子里面冷静思考当前情形,像是为自己整理思绪一般的说道:“我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这就好比是一个瓮中捉鳖的游戏,杨修夷引君入瓮,但是惹急了的老鼠会打洞,所以那群坏人情急之下将阵法摆在了这儿,将广场上的人都吸了过来……”我皱起双眉:“虽然有些不切实际,毕竟人数太多,世上极少有这么强大的阵法,可是这里是巫神殿,什么都说不准……”

“那他们人呢?”

我心念一动:“跟我来!”

匆匆下了通往第三层的甬道,我拉扯那些脆弱的单薄纱片:“璆歌!”

“璆歌!”

……

“短命鬼,我听到声音了,他们都在前面!”

“快走!”

我们沿着狭长的甬道狂奔,奔至出口时却极有默契的齐齐停下,而后一起蹑手蹑脚,爬上二十格石阶后悄悄探出脑袋。

想象之中他们的厮杀会有大片光矢如山海啸箭般扫荡尘地。而我们身体虚弱,上去能成为刺猬留具全尸是好事,怕就怕直接血肉模糊,变为一团鲜红肉泥。

可是探出脑袋后,一切却静悄悄的。不是没人,而是诡异的静止在了那里。

遥远前方,那座慑人的紫阙宫殿正幽幽立在视线尽头,大门敞开,烟气邪魅。

我在人群里扫了一圈,一下便瞅到了他们。

都是鹤立鸡群。玉立于砾之人,不难找到。

杨修夷一袭紫锦窄袖劲装,将他宽肩窄腰的欣长身段淋漓尽致的展露,墨发束在一起,长垂而下。如质地绝佳的墨缎,色泽乌玉。侧脸望去,他的两鬓碎发散乱,飘逸如仙扬,愈发显得皮肤光洁似玉。

他执剑立于前方,肩上受了伤,鲜血将紫衣染深了大片。

我极少看到他这样干净利落,爽朗清举的穿着。以往在山上晨起锻炼穿的武服都没有这么干练过。

多了无数阳刚之美,英锐如神。

而比起他,其他人就实在是……

我不晓得花戏雪在这里干什么。他分明已受了重伤,元魄半毁,上去当肉盾都嫌碍事,更别提又是一身白衣。

我亦不晓得师公是怎么想的,他平时不太喜欢穿白衣,总觉得太扎眼。如今却是一身白衣。

我同样不晓得师尊在想什么,他已经被我师父的白衣给烦透了。且平日都是粗衣素布,如似农夫。现在却也是一身白衣。

我更难以想象其他人的脑子里装着什么,站在师公和杨修夷身后的这些尊伯师伯们,一半以上全是白衣。而且每个人的白衣都染了血,包括师公,不知道是他们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真是一群疯子。

而对面,为首的正是那个我恨不得咬断她脖子的紫君尊上,蓝凌云纹长衫,面纱垂地,极为妖媚,一双清凌如雪的双眸冷然的望着师公,玉笛斜执,芒光如月色般附于长笛上。

她身旁站着一个矮小的男子,我从未见过,面貌同卫真有点像,可惜身材欠奉。

翠娘立在很后面了,看来是级别不够。

她穿着绿色束腰长裙,外罩翠白色长衫,钗鬓凌乱,左脸红肿,胸口有大片血渍,应是受伤不轻。

他们大约有三四百人,我扫一圈,再扫一圈,愣是没见到原清拾。

而我之所以可以这么畅心所欲的打量,因为他们已陷入了僵局,都齐齐望向一处,而那一处,正好不在我们的视角中。

我同烛司悄然爬了起来,不想引起什么动静,我们极有默契以手指点地,以脚尖支身。

未曾想,刚爬出来时,师公猛然大喝:“拦住他!”

我定力尚好,但不知烛司这从神族来的姑娘是怎么搞的,顿时身子一晃,趴倒在石墀上,听得一声清脆的骨头移位声。

她龇牙咧嘴的抬起头,颤抖着将右手递来给我:“帮我接接。”

食指已经折了……

那边紫君玉笛一划,流光滚着尘烟乍然飞来,她紧跟着飞身而起,玉笛化剑,随着流光朝师公他们冲了过去,衣袂蹁跹,似蓝莲于塘上急转。

师尊迎身而上,化掉了那道流光,孤瘦身姿闲雅掠去,于浮空将紫君拦下。

场面转瞬再乱,我拉起烛司,却发现她的腿也折了,她怒道:“我这身子好可怜。”

“要么你在这,我去前面看看?”

“怎么,我背了你那么多次,你背我一次都不肯?”

我撇撇嘴,用眼神告诉她,我是在担心她,但不知她是不是因身痛而错乱了神智,又怒道:“你觉得我拖累你了?快背我!”

我懒得理她,自顾爬了上去,不理会她的怒骂朝那空旷处猫去。

那时因满目怪物,我未曾细细打量过这座大殿,后来我灵息出体,大约是俯瞰过的,可是回到肉身后我能记住的东西少得可怜。

如今望去,这大殿着实浩大。

十二根雕纹玉柱支撑天地,紫星悬挂于北空,囿照四方,华光明耀。

我们所有人加起来不足一千。在这大殿上连两根玉柱的距离都没有,可是涤荡的剑气光矢却张扬的很。

我贴着一根玉柱猫去,眉眼一凝,上次竟未发现,这殿堂正东深处竟有玉阶百格。

玉阶之上。一个纤细身影静静躺着,精秀华彩的玉丝云袖垂于第一格玉阶上,还有腰上垂挂的月绶玉佩,玉佩上沟珩祥瑞,清光微摇。

我双眉微蹙,打算上去看看。烛司大喊:“短命鬼当心!”

她喊的实在是晚,我已被人揪着衣襟往后抛了过去。

跌摔在地时极不凑巧,腰肢撞在了一柄被人抛下的刀把上,痛得我眼泪说来就来,身子动弹不了。

一个浑身淌水。脸色惨白的女人走了过来,瞳仁灵动,眸光百转,一道青翠烟气随着她朝我走来的每一步而朝外扩散,渐渐凝为一个清心阵。

她用我的那张脸冲我淡淡一笑。

我狠狠的瞪着她,撑着身子往后艰难挪去。

到我跟前半丈时,她止步,双膝跪地。冲我俯首叩拜:“薇兰见过牙儿姐姐。”

牙儿,姐姐?

她直起身子,跪坐在地。双目凝在我脸上,衣襟处血渍鲜红。

大约注意到了我的眸光,她莞尔一笑:“我们月家的血果然好用一些,我只消吐几口血,再装得羸弱点,什么话都不用说就妥了。”

我呆怔:“你。你是……”

“牙儿姐姐认识我么?”

双唇微颤,我不可抑制的浑身发抖。我颤声道:“你说你叫薇兰?”

她笑得淡漠:“我就知道牙儿姐姐是不认识我了。”

“你……”

她端跪着:“自小爹娘便教我,见到族长家的牙儿姑娘要听她话。以她为尊。后来清拾尊上也教我,见到一个叫田初九的姑娘要待她好,将她供着。牙儿姐姐,你受着万千宠爱,不该说你不认识我了,而是你压根便没有认识过我,对么?”

我艰难的撑起身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带了丝怒意:“清拾尊上?你喊他尊上?!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奇怪么?”她微挑眉,面若冰霜,冷声道,“月家被灭时我不过五岁,月家顶多给了我五年好日子,但我跟在清拾尊上身边却有十一年之久,他待我这般好,我称呼他一声尊上何错之有?”

“你这是认贼作父!”

她一笑:“是夫吧。”

一颗心直压下湖底,耳朵跟着嗡嗡轰鸣,我睁着眼睛看着她,不晓得此时是何等心绪:“那,其他姐妹呢,也是同你这般?”

“姐妹?”她冷笑,“牙儿姐姐,我唤你一声姐姐是因为清拾尊上有令,但你以为我真将你当作了姐姐?”她摇头,淡淡道:“不只是我,我们没有一个人将你看做姐妹。”

“你……”

她忽而怒道:“什么叫姐妹?我们饿着肚子被人鞭打玩弄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们像条狗一样活在别人胯下的时候,你又在哪儿!那日你分明在拂云宗门之上,你可看到了花期姐姐和盈盈姐姐痛哭哀求你的模样?你可看到她们因你而零碎如泥?牙儿姐姐,你良心能安么?你哪来的资格提这姐妹二字!”

眼泪滚了下来,我怔怔的盯着她。

“更何况。”她冷然一笑,“如若不是你的姑姑,我们会落到这个地步么!”

“……什么?”

“什么?”她愤恨的望着我,疾言厉色道,“当年我们一起被掳走,在府宅休憩时,你姑姑偷偷摸进来说要将我们救走,结果呢!”

她提高音量,凄厉叫道:“我们所有人被她骗去了另一道陷阱,她声东击西,独独将你一人从另一处抱走!她骗惨了我们!将我们困禁在了阵法里,无处可逃!牙儿姐姐,你知道那年我们因此事遭受了什么吗!我只有五岁,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若不是因为卿湖尊上说留着我们日后有用,你以为你如今还能见到我?我们早就死了!被你的姑姑害死了!你猜猜是什么死法!”

“我姐姐,我亲姐姐!那年她不过九岁,却当着我们的面被生生剥去头皮,用蜡油灌下!她的舌头被剪断了,眼珠子被活活戳了出来,还有那么长的一条铁钩从她口中塞进去,将里面的内脏给生生钩了出来!我们不想看,可不得不看!牙儿姐姐,你怎么能体会我们的恐惧!这些,这些都是你和你姑姑害的!你可知道!”I861

310 千古一恨(二)

她双目滚下热泪,痛恨的望着我:“可是你呢!在我们身陷囹圄,日日遭人凌辱虐打时,牙儿姐姐你在何处?”她伸臂朝外一指,“你被你姑姑送入了那些高人的怀里!继续享受你的万千宠爱!你看他们待你多好?为你浴血厮杀,为你奋不顾身!既然他们这么有本事,当初在拂云宗门上你为什么不站出来!那样,那样花期姐姐和盈盈姐姐就不会死!你知道我们多恨你么!你知道么!”

眼泪狂涌,我心痛的看着她,她手指抹去泪水,哭笑道:“不过,都能结束了,所有的苦难都会在今天结束,牙儿姐姐,你愿意助我么?”

可怕的凉意陡升,我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她抬手轻抚过湿漉的长发,指尖顺着脸颊落在耳垂后,双目凄哀的望着我,目中墨色深邃,波澜万千,喃喃道:“我把你的脸还给你,你去杀了你的师公,去杀了你的师尊,你去……”

“住口!”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要对我用魅术!”

她跪着爬过来,捧住我的脸:“牙儿姐姐。”

我别开脑袋,却实在没有气力,她将我的双手用力扯掉,戚戚道:“牙儿姐姐,你仔细听着,我们姐妹自小受苦,承合人下,毫无尊严,这都是因你害的,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了,就当是赎罪,好么?”

我哭喊:“你走开!”

“你知道那些姐姐多好么?我每到冬日都会生冻疮,花期姐姐便夜夜将我的冰脚抱在她怀里哄我入睡。每次常凤虐打我们,都是盈盈姐姐用身子挨着鞭子和棍子来保护我们。我们吃的是别人的剩饭,里面的肉丁少得可怜。她们挑出来后全给了我们,自己只喝些渣汤。得知要去碧霞酒庄和拂云宗门上送死,她们都是抢着去的,牙儿姐姐,你看我们这么可怜。你便救救我们吧,牙儿姐姐……”

我泣不成声,拼命摇头,眼泪掉线似的乱坠,恳求道:“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低沉的声音继续徐徐说道:“为什么不说呢,牙儿姐姐。你去杀了你的师公,再杀了你的师尊,然后跟我们一起走,将我们解脱出来……这是赎罪,为你的姑姑。也为你自己啊,牙儿姐姐。”

一字一句如梵音入耳,空灵似籁,下巴被她托起,她轻抚着我的面罩:“牙儿姐姐,我同你说,这个仇我们不要报了。将姐妹们都救出来后,我们去仙界。去神界,我们去荒海上找座美丽的孤岛,我们种许多桃花。一起酿酒,一起修仙,你应该知道我们的血可以引来许多妖物供我们做药引的,对么?”

我睁开眼睛茫然的看着她:“你在说什么?什么仇不报了?”

她一笑,双目迷蒙,莫测如万转天象:“你说呢?”

每一道眸底流光都似有酒泉溢动。萤色潋滟,这双眼睛。极其漂亮,也极其魅惑。吸人入漩。

我怔怔望着,愈渐迷离。

这时,极悠远的埙音自殿深处传来,犹如当头棒喝,我神思一凛,怒的将她推开:“你疯了!”

“他们亡你族人,杀你父母,屠你全村,覆宗灭祀!这笔仇不报了?你们所受的苦究竟是我所害还是那些人所害?你却要我赎罪而称他们为尊上!”

她一个轻微踉跄,跪坐回地,身子歪斜,望着我的眸色渐冷,似叶片自枯枝凋零后,满树萧索的枯黄虬根。

竹埙奏出曲乐,我唇角微动,双手揪紧了衣袖。

她淡淡道:“牙儿姐姐,知道他们为什么杀我们么?”

“你知道?为什么!”

她却冷冷一笑,捡起那柄刀,缓缓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冰冷锋利的刃片紧紧贴着我的脖子,划出一丝血线。

“我真的很想杀了你,看在同为月家人的份上,我可以给你痛快的一刀,可是我不能。”

竹埙之乐愈发高亢,我两边难顾,强忍着胸口的压抑,凄然望着她:“我从没想过,我苦苦找寻的族人会用刀抵着我。”

“如果可以,我宁可不是月家人。”

我眼眶发红:“你以为我便想?”

她惨笑:“牙儿姐姐,不要报仇了,我们斗不过他们的。”

“你住口!”

“好吧。”她嘴角一撇,起身朝外走去,冷声道:“你好好呆着,等我解决了那几个厉害人物,我再来带你走。”

“好!你走吧,你若敢伤害他们,我便自杀给你看!”

她骤然回头,眉眼沁出恨意,透着三分寒气:“你敢!”

我抬起眼睛:“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人,那些姐妹在哪?”

她冷目望着我,突然回身走来,扬臂“啪”的一个迅疾的耳光将我抽倒在地,脸上剧烈的疼痛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弯身拽起我的头发,我反手抓住她的手,却实在没有力气,被她往白砖石地上撞去。

她一脚踩住我的脑袋,将我死压在地上:“田初九!我们现在活得好好的,不需要你来救!将你带走后,我因功所受的赏赐可以让我们活得更好!你?姐妹?哈哈哈!”

我狠挣了两下,无济于事,下一瞬又被扬起了脑袋,一颗归海钉封入了我的喉咙。

我睁大眼睛,努力呜咽,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将我的四肢也封住后,她朝阵法外望去一眼,冷笑:“面对花期姐姐你无动于衷,如果我杀了你的师公或师尊,你会怎么样呢?”

我狂乱挣动,双目惊恐,她却耸肩俏皮一笑:“等着看好戏吧。”

而后脚步轻盈的转身离开,拐过玉柱后,转眼变回了先前的柔弱模样。

我无力的瘫爬在地,冰凉的石砖透过面罩传来。森冷的像一把斧子劈开了我的心。

这时,烛司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响起,难得的悲悯语气:“短命鬼,我想我知道他们是谁了……那小贱人说得对,你斗不过他们的。别说你,连我父亲都不一定……”

心下钝痛,我闭上眼睛,闷声流泪。

她轻声道:“你睁开眼睛,让我看着你。”

我一愣,她叹道:“我神魄出体了。”

喉咙的归海钉被一股微弱气力微微外拔。她的声音极低极轻:“看你也怪可怜的,都没多久好活了,我劝你还是……”

我粗哑打断她:“我不会放弃的。”

双眸在浮空中流转,最后停在了一团近乎透明的红光上,我艰难说道:“不管斗不斗得过。我都要斗。”

“短命鬼……”

眼泪狂涌而下,濡湿面罩。

我爱我的爹娘,可是他们都惨死在了我的面前!

我爱我的姑姑,可是她因我而粉身碎骨,齑为粉末!

月薇兰说的对,我自小万千宠爱,所以我怎能辜负了那些人的宠爱!

就算我杀不了他们,我也一定要咬掉他们一口血肉生生的咽下。哪怕拼掉我这条命!

我吸吸鼻子,抬头看向那团红光,眼神无声询问。

她大约没在注意我。过了好久才轻轻叹道:“想知道我为什么出来?很简单,因为那些个家伙正在……啊!!”

漫不经心的语调忽而变成惨叫嘶鸣,我一惊,烛司那团红光转瞬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满殿喧哗沸然,我心中大慌。却因为动弹不了而无法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有眼角余光瞥到了一角旋地而起的清阵。

心跳噗噗乱跳。我浑身发颤,这时。那竹埙之音再度响起,一声一声,极为有力。

伴随这古老苍穆的曲乐,大殿深处像多了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的拽着我,似要将我拉走。

一曲音调古老的沧歌传来,似在吟唱,似在朗诵。

我神情痛苦,这股力量却越发强大,我用尽浑身气力攀住石砖缝隙都无济于事。下一瞬,我被猛的一扯,眼前白光骤闪,最后我跌落在高处,硬邦邦的石台之上,却不觉得疼。

从空白的思绪中回过神后,最先看到的是环绕我而旋转的清光阵影,晶壁上有大片刻着古怪图纹的贝壳,随着晶墙而极快旋转着。

然后,我看到了遥远角落里,一具带着面罩,趴在玉柱之后的僵硬身子。

接着,我看到了大殿正中,打得筋疲力尽却不死不休的两伙人。

最后,我回头看向右侧,两个透明人影正浮在我旁边。

红的是烛司的神魄。

同我一样淡淡无色的,是唐采衣被封印凝结的仙魂。

烛司冲我轻松招呼:“来了啊。”

我一愣,这语气实在是……仿若刚才惨叫震天,将我吓得魂不守舍的人不是她。

她又得意道:“我就知道你也会被弄来的,能听到那埙音的就我们两个。”

不远处静躺着一具尸体,正是我方才看到的那个清瘦女子,这个角度恰能看到她的精致玉容,眉眼有六分神似唐采衣。

我皱眉:“难道这孤星长殿里所谓的万年不腐女尸,是采衣化为曲魉之前的仙魄?”

“怎么可能,仙魄放在这地方还不被戾气和煞气给侵蚀了?一看就是刚运过来的。”

我看向唐采衣悬于空中的仙魂,烛司又道:“有个家伙想要把她打入仙魄里面去,把你招来了正好,你要帮就帮吧,反正我是当个热闹看的。”

我点了点头,担忧的目光转向大殿下面。

全是疾飞的光矢,碎金乱玉,一团须弥浮光裂于空中,十一个年轻女子围着它,以推窗之姿将胸前结印里的白光汇入浮光中,似是要打开一道界门。

师公和杨修夷正在冲破其他人的防护,朝那团浮光而去。

我扫了一圈,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月薇兰。

烛司这时冷笑:“短命鬼,你怕不怕?”

我点头:“怕。”

“那你看这小贱人,她要是忽然痛呼一声倒地,你说你那个相好会不会受到干涉?”

我沉声道:“干涉会有。但是他有分寸。”

对话过程中,那阵沉沉埙音一直未停,这时终于停下,而后我看到行言子一袭隆重的墨衣玄袍从另一处台阶缓步而上,神色严峻。

那边打得你死我活。他却兀自从容,与己无关,这份淡定着实令人钦佩。

耳边响起一个妖娆男音:“他要干什么?”

我和烛司齐齐一愣,回过头去,一团白光一团黑光不知何时出现。

烛司“咦”了一声:“玄鸟?白狐?”

玄鸟不会人语,吱吱喳喳。白狐冷嗤一声,语气高傲。

这是个专门针对唐采衣仙魂的阵法,却因为他们三个元神受损太重,而我又是一缕残灵,所以收获颇丰。

我不晓得行言子待会儿看到阵法里多了四团颜色各异的清气会是什么反应。但我晓得的是,他死定了。

果然如我所料,阵法一破开,他的身子便陡然弹了出去,都不知道是被谁踢得。

我愣愣的看着他咕噜咕噜滚下台阶,烛司忽的惊惶叫道:“短命鬼,你快收好唐采衣的仙魂,速速归体!”

说完她身形一晃。朝甬道口那趴在地上的红衣女孩极快飞去。

我看向唐采衣的仙魂,正在思考怎么收时,整座大殿蓦然一颤。雷霆之响轰鸣而起,一阵强大的灵气从正中荡向四面,白光耀目,我睁眼如盲,而后同唐采衣的仙魂一起,被狠狠摔飞了出去。

这气韵如江流。以冲天之势汹涌而来,尘烟水气所过之处。阴邪荡然无存。

那些怪物们缠绵的血水骸骨顷刻化灰,随空蒸发。那些悬浮于紫阙宫殿前的幽幽雾气烟波碎乱,转瞬消弭。

气韵纯白如雪,盛气浩荡,极纯极正,较天象白芒阵更胜之百倍!

我听到烛司的高声大喊:“短命鬼!快回来!你会魂飞魄散的!”

可我已无处可躲,这汤汤白烟早将我和唐采衣逼至到了大殿角落。

间瞬一息间,冰渊惴惴,什么念头都来不及生出,我闭上眼睛,绝望的等着被撕个粉碎……

时间极短,犹如朝露夕花,时间又极长,犹如长青万年。

我静静等着,缓缓眯开一只眼睛,浩渺浮烟仍在,只是渐渐沉淀,清如琼汤。

我和没有感思的唐采衣的仙魂紧紧挨在一起,可以确定的是,我没有化为浮云清烟,我还活着,我没有和他们尘寰永隔!

我颤抖不已,说不出的后怕,目光望向大殿,这浩然正气竟是那十一个女子从界门里带出的。

而更令我吃惊的是,这道气韵于半空结为了晶墙,横亘在了师公和紫君中间,固若金汤,除非万箭齐发,否则无计可施。

我彻底叹服。

殿中泾渭两派人马,人数我们本就占优势,如今更占优势。对方死伤太多,紫君一身蓝衣变作了红袍,要是有个红盖头,她可以直接上花轿了。翠娘断了一臂,艰难撑着,其余人亦没有好到哪儿去,尤其是那开启界门的十一个女子,我无法形容,因为我不忍再看她们的死相。

但无论如何,已经没有胜负了,因为这道近乎透明的白色晶墙彻底隔开了他们。

那紫阙宫殿前立着一道垂天之幕,一看便知道是谁的手笔,用意是隔绝他们跳入深渊去往六界,或踏入宫殿另求生路。但如此绝境险地之中,仍被他们求得了逃生之计,委实太厉害了。

我再度叹服。

可是他们没有急于要走,师公他们浑身绷紧,看模样不明所以,但我知道,他们在等我。

我想回到身子里去,那可恶的埙音却又响了起来,烛司怒骂了一句,神光被迫离体而飞,我和唐采衣也被强拉了回去,重新落在了阵法之中。接着,玄鸟愤怒的吱吱喳喳而回,白狐阴阳怪气的哼哼唧唧。

烛司对我没有魂飞魄散表现出极大的震惊,我却没空理会她,整个人悬在阵法边缘,担心的望着下面的情形。

月薇兰靠着玉柱抱膝而坐,把脑袋埋在怀里。紫君似乎这才找到了她,那边那伙人将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勾起师公他们也好奇的循目望去。

我明显看到杨修夷一惊,却没有即刻过去,相反俊容一沉。如蕴风雨,盛怒的黑眸朝自己的几个手下望去。

我顿时松了口气,烛司也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男人要过去抱她呢。”

玄鸟吱吱喳喳。

白狐妖娆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姑娘啊。”

全场的目光都锁在了月薇兰身上,她似这才发觉,缓缓抬起头来,茫然的望着他们。神色惊恐又无助。

杨修夷长眉微合,半响,无奈的叹了口气,缓步走了过去。

我莫名生出一丝惧意。

烛司沉声道:“这小贱人聪明的很,知道学不来你的眼神。她便干脆装作被浊气反噬,你觉得她想做什么?”

我愣愣摇头。

玄鸟吱吱喳喳。

白狐妖娆道:“她定是想勾走这美男。”

这时埙音停了下来,行言子再度将将而来,却又在阵法破开的一瞬被踢了出去,又不知道是谁干的。

我这次没心情看他咕噜咕噜滚下去了,我全身心都在杨修夷身上,他们三个家伙也看的入了迷,烛司忽的拍我:“你快回去啊你!”

我忙回神。朝我的身子飞去,却在落回体内的一瞬间,又被这可恶的埙声给拉了回来。

不依不饶的行言子正鼻青脸肿的坐在另一端的台阶下吹着竹埙。我没心情多看他一眼,心急如焚的盯着杨修夷。

大殿极广,他走得磨磨蹭蹭,我想了想,可能是月薇兰装痴傻装的不太成功,被杨修夷看穿了。杨修夷以为我故意装疯卖傻,想以此蒙混过关。所以放慢脚步让我焦心,同时又留时间给我做忏悔之用。

我又想了想。如果我真的这么混进来,又被杨修夷逮个正着,我会怎么做?没有身临其境,不太清楚。但我绝对不会干装疯卖傻这种事的,由于我动不动就真疯真傻的缘故,我平日可都是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聪颖灵动的。

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杨修夷仍在徐缓而行,全场安静,我心跳慌乱,越发觉得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就在这时,师尊低沉的声音叫道:“师弟!”

杨修夷一顿,黑眸望去,师尊看了他一眼,神色严肃,而后疾步朝月薇兰走去。

杨修夷一愣:“师兄……”而后同情的看向“我”。

要换平时,我一定对他的见死不救痛骂一顿,如今却亦是同情的看向了“我”萌妻。

月薇兰神色一凛,忙扶着玉柱惊慌站起。

我也莫名惊慌了,刚才那种害怕越发强烈。

烛司皱眉:“那老匹夫想干嘛?”

玄鸟兴奋的吱吱喳喳。

白狐妖娆道:“肯定是痛扁一顿。”

我紧挨在阵法后,双目发愣,看着师尊不高不矮的清瘦身影朝月薇兰靠近。

也在靠近的那一瞬,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恐惧了。

师尊双手负后,厉喝:“你这副模样像什么话!”

杨修夷皱眉,叫道:“师……”却被师公肃容拉住。

月薇兰垂下头,忽的掩唇,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但是一口鲜艳的血水被她吐了出来。

杨修夷惊道:“初九!”

师尊也一愣,忙抬手扶她。

却见一道刀光蓦地冲向了师尊的脖颈!

血水喷涌!

与此同时,一道太清仙阵顷刻结出!

场面大乱,人影迅疾,纷纷奔至而去,却被太清仙阵拦挡在外。

“师兄!”

“天悠!”

……

我怔在原地,忘却呼吸。

一刀割去,月薇兰回身又是一刀,师尊运剑回挡。

这时一个人影飞扑了过去,是方才离月薇兰最近的淳然尊伯,却不是去救师尊,而是长剑直指!

我惊叫出声,闭上了眼睛。

玄鸟激动的吱吱喳喳。

白狐妖娆道:“完了!”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骤响,我一喜,忙又睁开眼睛,这一睁却吓得快要魂飞魄散!

不是太清仙阵的晶墙碎裂,而是师尊的昧河剑!

师尊本就受伤的身子如今受伤更重,衣襟上鲜血大片,但他向来心高气傲,仍是直挺挺的立着。

月薇兰立在师尊跟前,笑得明朗开心,淳然尊伯和忆慈道人站在她两边,淳然尊伯手里的紫纹长剑森然的架在了师尊的脖上。

一道界门在他们身后缓缓撕开,我这才看到,我的那具身子也被他们圈在了太清仙阵之中。

ps:因为我老把行言子写成言行子,所以我愤怒了,所以我打算报复他,所以我把他写成了一个谐星!【哼,甩头~I861

311 千古一恨(三)

一切阒寂,无声无息,无风无浪。

淳然老头缓缓抬手,一张透明薄纱从他耳际被缓缓撕下,露出一张淡漠光洁的深邃俊容。

原清拾。

我看到师尊身躯蓦然一颤,我也随即难过悲痛。

这么说,淳然尊伯被他,被他……

他将面皮丢在地上,看向杨修夷,长眉微挑,极具挑衅。

我不忍去看此时的杨修夷和师公,有深沉的钝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击一击的撞击着我的心。

原清拾不是什么拖泥带水之人,勾唇一笑后,他长臂一转,刀刃贴着师尊的肩膀朝脖颈猛的滑去!

众人痛呼,一向平定淡若的师公也颤叫出声。

但那凌厉的剑锋却只挥到一半,原清拾鹰眸骤然睁大,极快收势,紫纹长剑却仍将我的半只胳膊给削飞了出去。

喷溅而出的血水少的可怜,宛如油尽灯枯。

我看着那具穿着黄衣的清瘦身子软软倒回冰凉的砖石地上,断臂处血肉缓缓凝结,似枯竭大地重长新芽。

我松了口气。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千钧一发之际,我只能将自己的身子猛推过去。好在原清拾收势极快,否则我只能随着破灭的灵器而灰飞烟灭。

我的身子倒在地上,虽然不远处站着月薇兰,虽然我戴着面罩,但那重生而长的手臂认识我的人都该知道她是谁了。

“月牙儿!”

原清拾大怒,揪起我的衣襟,月薇兰和忆慈道人疾步过去,我的身子却以诡异的姿势从他们身边滑开了。

神思系于一点。我控制身子猛的推向原清拾,他运剑回身,以掌击我,我侧身避开,旋身而起。黄色衣袂飞扬,一招长鹤飞踢。

我随意而为,却打出了一个刁钻倾斜的角度。

原清拾被我踢中肩膀,但到底气力不够,就跟豆腐砸人似的,不轻不痒。

月薇兰和忆慈道人纵身掠来。我翻身从她们中间穿走,却于浮空中骤然回身,以勒马之姿踩在了月薇兰的肩上,没有衣袖的胳膊一探,我想将我的脸从她脸上撕回来!

忆慈道人却抢先一步。长脚一扫,将我的身子踢落,我“啪塔”一下摔个五体投地。

烛司叹道:“你的脸彻底完了……”

白狐啧啧啧,似不忍再看。

摔在地上的身子被我重新拉起,黄影一扫,停至重伤虚弱的师尊前,将他护在身后。

我从未像今天这般庆幸自己是缕天地游丝,作为附蕴而生的残灵。我困阵于阵,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身子了。

太清仙阵不易破,但不是破不了。我要拼尽一切为师公和杨修夷争取时间!

原清拾绝不会想到我这般难缠,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我可以操控的这般行云流水。

死缠烂打之际,我飞快从一具尸体手中捡来一柄长剑。

我自小爱看杨修夷练剑,当初记不住的剑招,如今神思脱于浊气之身,尽数回想而起。

月下白衣少年。清俊如斯,身姿矫健。长剑清光与月色交相辉映,一招移星断岭。极具风姿,也极具攻势。

我的身子一个回身举步,剑影一转,凌厉陡身后一招移星断岭猛刺而去。

原清拾举剑相挡,我只攻不守,没有气力便以速度取胜。但也不用去守,他根本不敢伤我。

我剑势如风,踏雪望梅,月下织锦,凌波散花,轻风落叶,苍龙破水……

脑海里欣长清逸的身影与眼前的黄影交叠在一起,流水栽落花般轻巧自然。

玄鸟吱吱喳喳。

白狐妖娆道:“真美啊。”

烛司道:“你当初操控曹琪婷落崖时特意研究的角度美感,如今全被你无意中用出来了。”

美得不是我,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有激烈的热血在胸中涌动,我下意识朝杨修夷看去。

他同所有人一样凌空而起,数百人如似夜幕之星,排列出太清星序,高高低低,前前后后,皆结印于面前的千丈阵壁之上,长发飞扬,衣袍狂舞,拔地而起的气旋将他们的背影模糊在了深绿霜白的芒光之中。

就这么一瞬的精神恍惚,我神思一痛,忆慈道人的长剑已贯我胸口而入。

我急忙拉扯身子往后掠去,她却似有预料,飞身往上,破开我的独上兰舟,挡住我的去势,又将我的柳梢轻燕化开,长剑一挑,割裂了我的右前臂,带起一串横洒的血珠。

这套剑法的所有剑招都为师尊所排,我不会随机应变,只能依序杨修夷的剑招从头而来。

可眨眼之际,她便连破我三招,足见了如指掌。

清婵。

心中不由冷笑,这三个人,全是假的。

清婵不会同原清拾那样顾忌我的死活,她挥剑破空,锋芒直击,似要将我的身子断成两截。原清拾陡身迎上,挡下光矢,却转瞬有六个状似碎星环的碧玉于我们四方悬空而起。

白狐讷讷:“呆鸟,这东西竟还在人世!”

玄鸟不再吱吱喳喳,似也呆愣。

烛司沉声道:“短命鬼,你完了,这是桐木一族的劫魄石。”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我完了,因为我控制不了我的身子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从高空跌落。

不只是我,连原清拾也动弹不了了。

月薇兰飞身而去,抱走原清拾。

与此同时,清婵双手在胸口结印,我的身子被她从地上移起,悬浮于高空,脑袋死气沉沉的斜仰在右肩上。

清婵仰头望着,手中结印之色越发浓郁,一阵罡风而来,吹起我的衣袂和头发。阵法中的芒光似霜露凝结,那般不真切。

烛司说道:“劫魄石会夺走你的身子,比任何魅术都来的可怕,短命鬼,你回不去了。”

我惊愣而呆傻。怔在原地,心绪如茫。

这时,清婵的手臂朝两边猛的推开,长袖翻飞,那些碧玉泛出萦绿芒光,旋转着朝我的身子拢去。

我刹那睁大眼睛。听到杨修夷的愤吼,听到花戏雪的怒骂,听到师公的大呼,听到师尊的惊怒。

六块碧玉如扶摇之风,盘桓在我身上。而后飞快撞入了我的身子。

我如今不过一团清烟,可我仍能觉察到自己在猛烈颤动。

可是这种颤动没有持续多久,便被狂喜淹没。

同那日卿萝像侵占我的身子一样,一阵赤色流光从我身上乍然而起,六块碧玉被急弹而出,两块烟消云散。

“哇!”

烛司失声大叫,所有人齐齐呆愣,满殿阒寂。千里无音。

玄鸟吱吱两声,声音颤抖。

唯白狐兀自镇定,妖娆道:“应该是假货吧。凡胎哪能震碎上古神物?”

这句话一出,我莫名松了口气,烛司也松了口气:“短命鬼,你吓死我了。”

清婵愣怔在原地,而后长剑一指:“她不是田初九!”

语毕,疾步上前。飞身而起,却被自己所设的阵法给震了出去。

她跌摔在地。眉目狠厉,忽的右手成爪。凌空一挥,我头上的面罩登时“哗”的一下被她扯开了。

我心下大骇,忙闭上眼睛,毁去容貌之后我未曾照过镜子,但一张脸皮被生生剥掉后的容貌我生为一个巫师,怎会不知道?

如今对我而言,血肉模糊都是一种追求了,怕就怕这张脸会生出恶心的脓水和血泡,令人反胃想吐。

无数悲伤苍凉渐次将我吞没,这样的一张脸,即便套上再好看的人皮面具又如何?

众目睽睽之下,当世高人之前,我要顶着这样的一张脸,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是望云山的田初九,我是杨家二公子杨琤的未婚妻么?

我闭着眼睛,静静等待那四五百位高人穿空震殿般的惊呼。

可是,什么都没有,静如深海,寂如长渊,默如青山,四周一切不复存在,空旷而寥落。

我唯一可仰仗的只有烛司,正想难过的问她众人是不是被我吓傻了,却听白狐又讷讷道:“好美啊……”

我心想果然是傻了。

深吸一口气,我抬起眼睛望去,只一眼便如遭雷击,惊呆原地。

就如那日的碧霞酒庄,一个年轻女子提裙缓步迈上高台,满场嘘声刹那静止一般。

那个女子有瞬间夺人心魄之美,教天上日月无光。

可是我眼前的这个姑娘,她高悬于阵法上,尽管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螓首颓然斜垂于胸前,可皎光浮影勾勒的绝美之颜却将那女子都生生比下了大截。

五官精致无暇的女人这世上比比皆是,真正的美人比的是清骨神韵,譬如吴挽挽,三个女人,三种风采。

但萦光婆娑中的这个姑娘,她没有睁眼便教自认阅美女无数的我神魂颠倒。

侧首的姿势勾勒出一道精致光洁的下颚弧线,娥眉如月,色如洇染的远山黛泽,琼鼻高挺,唇上残留血色,如朱樱落池,秋水晕漪。

长发于空中乱舞,她自波澜不惊,兀自沉睡,像永恒长空日月须弥里不染尘埃的一抹纤云。

翻阅史册,我始终不能理解为何会有帝王愿以江山求一绝世佳人,我也不能想象乱世中倾覆王朝,令万千战士魂归阴司的美人是如何长相。

如今我顿悟,我面前的这个姑娘,她若能睁开眼睛,只需一笑便足以配得起一场万顷烽火,一场倾世烟花。

……当然,前提不是个斗鸡眼。

她身边的沉浮芒光渐渐消散,她忽的身形一晃,重重跌落,黄衣如蝶,衬着阵法清光,又如梨花飘零。

我一阵怅然,烛司叫道:“别自恋了!快!夺剑!”

我一愣,夺剑?

夺剑!

我眉眼一凝,于空中坠落的清瘦身子蓦然回身朝我看中的那具尸体追去,但下一瞬却“啪”的一声脸砸地。狠狠的摔了下来……

我:“……”

众人低呼:“……啊!”

烛司忙回头:“怎么回事?”

我咽一口唾沫:“还没反应过来那是我,让我缓缓。”

烛司:“……”

玄鸟吱吱喳喳。

白狐妖娆道:“你对自己可真狠。”

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面容冷漠,俏脸如霜,破损的额角慢慢痊愈。最后又归为一凝玉脂。

我起身朝右前方跑去,清婵从惊愣中回身,旋即执剑追去,我奔跑中的身子蓦地向后倾仰,一个潇洒利落的跟斗,就要踢中她的脑袋时被她狼狈避开。

我贴地一滚。捡起一柄长剑,仍是双目紧闭,看上去不是中邪了,就是个瞎子。

清婵长剑一指:“你到底是谁!”

回答她的是我长驱直击的一招踏雪望梅,她双眉怒皱。迎身而来。

长剑碰撞,不断交击出细细火花,她道袍翻飞,我衣袂猎猎,一个鬼魄,一具行尸,皆不知疲累,难分胜负。

修为气力她胜一筹。我便以灵巧补上。但形势局面我却更胜一筹,师公所说,两方交战。最忌背朝人前,如今我便没有这个顾虑。她却不同了,只能任我游刃四方,纵横全局。

她恨我入骨,我厌她如恶,大殿一片沉默。我们的金属交鸣声显得单薄而清灵。

局面僵持,却是我所愿看到的。不过并未僵持多久,原清拾和月薇兰很快加入了战局。

太清仙阵上出现无数碎痕。灼目金线沿着碎纹蔓延,似疯狂挣扎的太古之兽,在莽荒大地上用利爪划下繁复神秘的古老咒语。

太清仙阵,一个传承自上古的玄术阵法,上所述,江河行地之际,人妖魔三界混战,仙神袖手,人以单薄之躯立于天地,以自身之勤、之聪创无数阵法,太清仙阵便是其中之一。

当年妖兽破河用三年的撞击,才将太清仙阵撞碎,如今不到一个时辰,师公他们便将它击出了碎纹,着实不凡。但正因如此,我所面对的三个人才越发狠烈,不断加快着手中攻势。

我紧紧护在师尊跟前,仍是双目紧闭,不知疲累,不懂疼痛,既是局中人,又是旁观者。

所有的一切终于在太清仙阵猛然爆开后结束,晶墙坍圮,一瞬激起千丈尘烟,气雾翻滚如浪,炽烈的白光刹那如山石迸裂,冲天喧嚣中,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我仍不敢松懈,可是神思出不去这可恶的阵法,只能拉扯自己的身子朝师尊的方向靠去。

白色晶墙的另外一边,紫君他们愤恨而视,最后从洞开的界门不甘离开。

我冷冷的看着她,你愤恨,你愤恨什么!

你毁我宗嗣,夷我宗族,斩我腰肢,逼我姑姑尸骨无存,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离开!你还愤恨!我将你碎成万段都不足以消我心中之怒!

还有翠娘,如若不是她,那个比我小,却口口声声喊我六妹的胡天明如何会死?我的大哥又怎会跟到拂云宗门上去?更别提她与十八的死也有脱不掉的干系!

你们愤恨,我却比你们更恨!

烛司低声道:“如此一去,不知还要等多久了。”

我回头:“什么?”

她淡淡道:“她们所处的地方与我们不同,万珠托元阵上的星序图谱至今无解,短有三日,长有千年,你的仇,怕是报不了了。”

心下一沉,我忙大惊道:“什么托元阵?你说的是什么!她们在哪?什么叫长有千年!”

这次回答的却是白狐:“万珠托元阵,也就是万珠界吧。”

烛司没有说话,白狐继续说道:“当年乘逐大战时,神魔两族决战的混元界,后来打得太激烈,巫神彭盼直接用万珠托元阵给封了,那地方便叫万珠界了。魔界老头那三儿子离司命君要没死的话,现在还在那儿吧,不过那地方也没那么糟糕,比你们凡界还要热闹一些的。”

我惊愣,烛司叹道:“短命鬼,你不是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十巫后人赶尽杀绝么?”

“为什么?!”

“曲魉啊。”白狐插嘴道,“上古十巫让他们受了那么多苦。能不杀么?”

玄鸟忙吱吱喳喳。

烛司应道:“应该是妖族的长华君,他就是个悲剧,据说当年是带兵去帮神族的,结果巫神彭盼封印万珠界时他们没及时出来,也被压在那了。压的略惨,妖骨碎裂,与魔族煞气绞缠,结果沦为了半妖半魔。”

我彻底傻了:“这……”

她继续道:“那时还没曲魉呢,据说这家伙还挺开心,因为可以修魔族之功了。结果走火入魔。变得心智全无,带着那群被压得又扁又方,混人鬼仙魔都有的半妖们冲出了封印的万珠界,跑到各界大开杀戒,滥杀无辜。最后杀到人界时。撞在了大荒十罗手上。”讲到这,她叹了口气,“其实我早该便想到是他们的后人的,可是太匪夷所思啊,这万万年都没来报复,怎会这五十年里开始动手呢。”说完,又跳回原来那个话题,“后来你大概就猜到了。大荒十巫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在长华君统治人界时,他们表面顺从,却阳奉阴违。用了十年时间研究四极阴阳,阴伦之道,又跑鬼界又跑神界的,最后借助洪荒鸿蒙之力,日月星辰之序对这群半妖们设下了千古曲魉之咒。”

我已震撼的无言。

玄鸟又开始吱吱喳喳。

白狐接着说道:“设完之后,那群曲魉日日剧痛。被打得毫无反击之力,东逃西窜的躲回了万珠界。大荒十罗们请来彭盼重新以万珠托元阵封印。却碰上妖族仓尘君跑来救兄长,两派斗得你死我活时。误打误撞将万珠界给彻底封印,星序全乱,至今无解。”

烛司叹道:“这些我都是听来的,不知真假,但这白狐也这么说,便是真的了吧。”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脑袋懵懵的,嗡嗡的。

认识烛司以来,她不是凶悍无比,就是奸诈无比,极少如今天这么唉声叹气,仇大苦深。

她又叹道:“短命鬼,这仇你不要报了,不是对手不对手的问题,就是你都不一定能找到他们,你浮生时日无多,好好的跟你男人过日子吧。”

我当即怒道:“不可能!”

我熟悉的那个烛司又回来了,冷冷一笑道:“你可知道我说你自不量力都是轻了?”

我不再说话,漠然别开了脑袋。

如今神思清明,我眼前所见全是爹爹待我的无上宠溺,他将我骑在他脖子上,背着我走过村中的俨然屋舍,木院小筠,走过村外的良田百亩,乡间小道。修长身影被黄昏暮色拉长,隽永静谧。

还有爹爹的尸首……

被天尊翠珉剑震碎的模糊血骨……

一想到此,我便心潮澎湃起伏,神思因怒意而剧烈颤痛。

我怎能不报此仇?!

只要我存于世上一日,我就不能不报!

说我以卵击石也好,不自量力也罢,没有尝过我这种痛楚的人怎能体会我的悲戚与痛恨?

白狐继续道:“那大荒十罗可真是不简单啊,如若不是最后起了贪心,现在凡界恐怕都是另一番光景了吧。我和小黑鸟也不会来到这儿看守了。”玄鸟猛烈的吱吱喳喳,不知是对看守不满,还是对小黑鸟三字不满。

白狐不悦:“闭嘴!”顿了顿,气愤说道,“小美人你看看,你们又把这儿弄得一团乱!上次你们杀完那群蜈蚣人后拍拍屁股就走了,你知道我们扫了多久么!现在又得打理了。”

烛司问道:“谁派你们守在这儿的?”

我也好奇的看了过去,白狐哼道:“还能有谁?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问:“彭盼?”

“他死都死了,怎么派?”这语气毛毛躁躁,我似乎能看到他翻了个白眼。

我想了想:“那是,祁神焚渊?”

“对。”白狐叹道,“焚渊早死了,可我们的协议为三万年,还得再守一千年才行,否则是出不去的。”

我微微皱眉,看向白晶墙后,那道界门在紫君他们离开后消失无踪。

短有三日,长有千年……

我这短命鬼还能活多久?

一年,两年,三年?

可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若只是单纯的寻仇,何苦非要捉走我?

化劫,化劫,他们要化劫做什么?

毁天灭地?打乱阴阳?解开咒文?

这时一顿,我转过头去,行言子又顶着他的鼻青脸肿一步一步的迈上来了。

ps:我知道至少有二十个人在追文……大家能不能不要那么沉默,评论一下好不好~~~作为一个没有大纲和思路,写一章是一章,得过且过的作者……我真的很需要大家跟我讨论剧情,最后,写手很孤独的,大家哪怕评论一个“我来过”都好啊~~~I861

312 清州瑶城

这番执着实在令人钦佩,但最终结果仍是被我们给踹了出去,因着前车之鉴,我们在阵壁开启时便将他的竹埙化为了尘埃。

跟白狐玄鸟不过泛泛之交,没什么好依依不舍,我们各自返还身子中去。落下时忽然听到烛司叫我等等,我刚要问她等什么,神思便被身子里一阵尖锐的剧痛给拉进了无边的昏暗里去了。

再醒来不知春秋几何,身子弱的连翻身都是难事,意识也浑浑噩噩,据说呆傻了好一阵,成日睁着眼睛望着床榻上的绣织纱幔发愣。

以往浊气反噬,呆傻过后都能回忆起反噬时做过什么傻事,如今恢复清明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昏死前的最后一幕,白烟翻滚,泠风激荡,烛司叫我等等。

如今再问等什么已无关紧要了,一切早已隔世经年。

清州瑶城是离云英城最近,水土最好,最宜养生调理的地方,所以我们被集体送了过来,包括师父,师尊,和那些高人们。听说本想弄个大庄园的,结果一个尊伯嚷嚷要住陋屋茅椽,跟他较了五十多年的劲的另一个尊伯立马也嚷嚷喜欢贫寒之风,于是乎,左一个嚷嚷,右一个嚷嚷,谁都不要住锦绣富贵的大庄园了,直接在瑶城东区找了片水道潺湲的民宅租下,变为了左邻右舍。

如此导致的结果,就是瑶城一个月内被无数或拜访仙师名家求仙问道,或血海深仇寻人帮助,或慕名而来图个好奇的人给挤的无处落脚,惹得瑶城百姓怨声载道。但也有个好处。就是方圆百里的妖物尽数逃光,一个不剩。

我的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每日都会被婇婇她们推出去晒太阳。

在云英城时不过二月份,如今已是五月中旬了,瑶湖边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海棠花开的绚烂多姿,如霞烟,似粉云,在湖边小径上纷洒了一地。

春末夏初最是欣然,我却常常望着花海会莫名想哭。可是他们说我不能掉眼泪,会把脸上的皮肤给弄坏。

到底我的脸还是那张被生生剥了面皮的脸,谁都不愿跟我提及那日我昏迷之后发生的事,但从花戏雪这儿不难打听到。

那日紫君他们离开后,界门关闭。那道浩然清正的白色晶墙渐渐消散,我的脸便发生了变化。我不知道是不是花戏雪故意说得夸张来气我,还是事实确实如此。他说我半张脸肿,半张脸瘪,一只眼睛胀的像要从眼眶里面跌出来,一只眼睛的眼皮却咕噜咕噜,像是一块披在沸汤上的抹布。在众人惊悚的注视下,我的脸最后血肉模糊。且因为当时太清仙阵晶壁带起的尘烟,我的伤口被滚了许多灰尘,实在严重。

他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了很久,最后想起他所说的这番形容与五年前崇正郡里的一幕那般相似。那夜我和十八轻鸢她们一起跑到了天象白芒阵前,我的脸也曾这样过,当时十八递给我一把匕首,那副惨状曾将我吓得哇哇大哭。

忆起这个,我再琢磨一番便明白了。浊气也是阴邪之阵,同戾气一样。遭受反噬都会短命。而那些清正凌然的阵法恰好可令这些阴邪之阵无处藏身,所以我褪去了浊气。回到了原来的自己,再待晶墙一消散,重又变了回来。

这过程实在令人唏嘘,可还是开心的,至少我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了。

倒是师父,他没见过我那时的样子,只在事后听到,他却连连感叹幸好幸好,我如今不好看都这么跋扈了,要真有张倾国倾城的脸,那绝对祸国殃民。还说再好看的脸也会被我这性子败没了,毁珠玉如瓦砾,不如不见珠玉。

我气得想打他,可是腰肢伤得重,起都起不来,反被他一粒一粒枣子的朝我头上丢。

但大约那段日子给我的印象实在深刻,所以我清明过来后望着倾城而过的人影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不时回想那一日,那些对话,那些打斗。

原清拾和清婵在太清仙阵破裂之时逃走了,师公活捉了月薇兰,我想去看她,可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

卿萝离开了,烛司也走了,孤星长殿被师公同五位高人重新封印,从凡界出入孤星长殿的方法当世知道的人只有他们六个人了。

而行言子,他被送去了昆仑山,那神秘的地方总有很多神秘的组织和神秘的人物,行言子的下场估计也很神秘,可是我没多大兴致知道。

倒是他那日的阵法,我想他一定很郁闷。

师父后来跟我聊起,说行言子那日本想将唐采衣的仙魂打入仙魄,然后将她碎裂到那道已洒满许多人血的石碑上去,再配以数万活人生祭,召回九龙渊下的二十万亡魂。

可是那引仙魂的阵法却屡次不成功。

想想这行言子也算是器宇轩昂,严肃神武的一个人了,却连着三次被我们踢飞,还飞得莫名其妙,我当时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师父问我笑什么,我摇头不说,被他又用枣子一颗一颗的丢也没说一个字。

这种关子没什么好卖,我不至于故弄玄虚成这样,而是一提到那事我便要说出我是个灵体了。

还有师公,他问过我数遍那日我是怎么回事,为何会闭目激战,且剑法那般高深。

我皆说不清楚,含糊过去。

我是灵体这件事只有卿萝和烛司知道,我不愿被他们知晓,我已经没多久好活了,死了还要魂飞魄散,实在凄惨可怜。而我也终于知道杨修夷为什么要去轮回之境了,他想在我死后去那找到我的来世。

师公之所以知道缦山城济漾道人的前世,是因为他们一同去过轮回之境。又据说带着亡故之人的头发过去,便能寻到她转世投胎的地方和生辰。

这些都是花戏雪跟我聊天时无意说漏得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继续啃鸡腿。我笑嘻嘻的顺着小短腿的毛与他换了个话题,一转头却让眼泪濡湿了脸上的纱布。

我刚被师父捡回山上时,师公便想解开我身上的浊气,可是没有办法,哪怕再浩然正气的天象白芒阵和那日的白色晶墙。也只能教我的浊气退散,而无法驱除。

杨修夷从来不在我面前提我的寿命,但他一定比我还难过和担忧的。

反噬入骨,只有等死,重光不息咒也救不了我。

但如果给我三魂七魄,就算要我万世。万万世为蝼蚁粪虫,我也心甘情愿的。若是真的可以,便让杨修夷天天往轮回之境跑,找到我后马上碾死,然后再跑。再碾……最终修得正果,百年同船,千年共枕。

当然,这些都是戏言,而事实上,无论如何我都会阻止他去的。

可惜他现在不在瑶城,从孤星长殿出来后,他带着心腹手下不知疲累的立刻奔往了漠北云州。

在入孤星长殿之前他便做了手脚。紫君他们的界门不会通向万珠界或别的什么地方,而是云州无争城。

无争城与德胜城太像,德胜城东南有煞气盛重的九龙渊。北边有瑞气祥和的春鸣山,无争城也如是,紫君他们的界门恰好开在了那。

如此一去便是三个月,了无音讯。

回想这次与他们的交手,除却师尊最后因我而中计重伤,纵观全局来看。是我们大获全胜。

他们的妖狼被杀的片甲不留,近八百人。最后从界门逃出去的却不足四百,且都身负重伤。而师公这边。虽伤多,却死少,如今不过两个月,便个个生龙活虎的在巷道里蹿来蹿去,吆喝人喝酒吃菜听曲下棋,惬意的很。

他们有他们的阴谋诡计,杨修夷也有自己的布控思虑,归根到底,他们惨败。

而我的这张脸,如果我此生还能再见到清婵,我必将她一张皮都给剥掉!

唐采衣的信被婇婇送进来时,师公正在为我换药,他面貌不过三十上下,若和杨修夷并排而行,我说他是杨修夷的哥哥也会有人信的。

婇婇兴冲冲的将信递来:“小姐!吴夫人从德胜城派人给您送来的!外面还有好多漂亮的衣裳呢!”

师公正用一把小刷子蘸着黏糊糊的绿色药膏刷墙似的来回在我脸上抹着,我眯起一只眼睛瞅去,咕哝道:“念念。”

“呃……”

我这才想起她识字不多,又道:“玉弓,念念。”

这些时日一直抱着一柄长剑走在我轮椅旁边,俏脸寒霜,见谁都跟要债似的,活活将路人全吓跑了的冷面女侠也面露尴尬,低语道:“小姐,我不识字。”

我看向一旁的妙荷,看她神情便知道也是不认字了。

我伸手,口齿模糊:“给我吧……”

话音刚落,一个清瘦身影从门外小步迈入,明眸细眉,气若蓉花,小心翼翼的垂下头:“小姐……”

我一愣,师公却在此时把我的脸拨向另一边,又是一遍唰唰唰。

我背对着她,语声惊诧:“轻鸢?”

师公沉声道:“先别说话。”转过头去:“小姑娘,我俩看不了信,你若识字可否帮忙念念?”

轻鸢低低:“嗯。”

婇婇将信递给她,她声音极轻,带着一丝发颤:“初九吾妹,见信如唔。离于清州瑶城距此已有……”念到这,轻鸢停了下来,玉弓冷声问道:“怎么了?”

轻鸢没有出声,过了一阵,说道:“小姐,她说她已安全回到德胜城了,目前还是吴四小姐的身份,她夫君待她很好,两人情深如当初。但她的身份和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他们不知道怎么和吴夫人讲,他们决定去江左松鹤定居,重新开始。最后都是些感激的话,很真心诚意。”

她一说完,师公便低低笑了两声,笑声爽朗。

我心底也不由开心。

饶是五年没见,轻鸢还是这般了解我,知道我喜欢删繁减复。精简为要,最不喜欢文绉绉的说辞。

室内一时静下,我睁开眼睛,屋外阳光落在地上,将站在门口的玉弓身影拉的又长又细。

我们所住的是一个简单小院。临街便是条河道,每日都有无数蓬船来回,净水明天。

师公浩阔如江的双眸微微含笑,屋外阳光清朗,他一身爽举,未曾被岁月落下一丝纹刻。

我忽然就觉得很幸福。

如果我终将湮灭在无垠天地之中。可是我爱的人,他们会一直活下去,带着我对这个世界的眷眷不舍。就算沧海桑田淡去了他们记忆中的我,但总不会忘掉。杨修夷那么多本记事小册,每一本都落着我的名字。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再翻阅,会是什么心情来回忆我这个带给他无数麻烦,和让他不停头疼发恼的姑娘呢?

我忽然就很感谢孤星长殿中的那一番遭遇,它让我将我最美的一幕展现给了我心爱的男人看,此生已死而无憾了。

眼泪不知不觉又溢满了眼眶,我拼命眨眼,想要将它们逼回去。师公叹了口气:“九儿,你成日双目忡忡,有何忧心之虑不妨说与老夫听。”

我微微摇头。眼泪在滑落两颊之前被师公消去。

他放下刷子,拿来绷带,从左耳开始一圈一圈缠住我的脸。

我含糊问道:“轻鸢,是丰叔叫你来的么?”

“嗯。”

想起丰叔,不由又令人难受。

我从师父那儿知道杨修夷这些年冷落了丰叔,当初在太乙极阵。他只冷落了我半日我便受不了了,更别提从小看着他长大。待他比自己命还珍贵的丰叔。

杨修夷这小子吧,烛司称他为冰块脸。其实不是冰块,他那张好看的俊脸生动的很,一秒给你变三个表情都不是问题。想想杨修夷表情在什么时候最丰富?大约是当初诛神殿下面对姚娘的时候吧。那时分明想要拖延时间,却还一副欠打的模样,又疏狂又轻蔑,他怎么可能是冰块?只是对于不爱搭理或者不愿搭理的人,他很少有其他表情。

丰叔一定比我还了解他的,所以,如果杨修夷用一张冰块脸对丰叔,那丰叔得多难受?

自从元宝山见到丰叔以来,其实我一句话都没同他说过,我想尽量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不去刻意提起,也不去刻意回避,却很难。而他,虽然我如今的衣食都由他打点,可是他一次都没来找过我。

在南州鱼市时,他默默跟在杨修夷旁边,眉目含笑,杨修夷买了许多好玩的小物给我,那个竹篓是杨修夷自己提的。在云英城龙腾阁时,随身侍在杨修夷书案旁打理书信文件的人也变成了邓和。

他们之间就跟我同他之间一样,在旁人眼里看似什么都没有,但真正的局中之人方能明白这番酸涩吧。

我忽然想起当初的辞城夜市,杨修夷也是不愿搭理丰叔,那时的丰叔又担忧又心急。后来逛街时,杨修夷买了一副我看中的不值钱的耳环,包好后顺手递给了丰叔,丰叔立马喜笑颜开。

事后月楼同我说,丰叔待杨修夷真好,她看着心疼又羡慕。

其实,说是仆人,杨修夷也早将他当成自己的叔父来看待了吧。

师公将绷带在我耳边轻轻缠好,捧着我的脑袋左看右看后,勾唇一笑:“丫头,快好了啊。”

我又慢又含糊道:“我还能恢复以前的模样吗?”

他回身收拾东西,慈和道:“你指的是哪个以前?”

“哪个以前都可以,我只要一张可以见人的脸。”

他笑笑,拍了拍我的脑袋,又跟平日一样,不厌其烦的叮嘱我很多东西是不能吃不能碰的。

我认真点头,他负手离开,却在迈出门槛前回头道:“对了,修夷在无争城忙完后会直接回京城,过些日子我们也可以启程了,你们的婚事……”

我一愣,他笑道:“九儿,这几日开心点,好气色是最好的妆容啊。”

说罢,笑着离开。

我还愣在轮椅上。

心底涌出一渠清水,如似瑶城夜间的河流,被一线皓白月色染出古朴素净的皎光,轻快流淌着。

婇婇焦虑的上前:“小姐,怎么办,嫁妆啊,嫁妆!”

美好的画面荡然无存,清水结冰,将我死死冻着了。

小剧场

【本剧场等于小番外,修夷四年后第一次见到初九的画面。地点为清州禾城南山里,当时初九跟踪并保护萧睿的时候。】

天光并不昏沉,只是参天的古木长枝让深山黯淡如夜。

茂盛的叶片里,一个瘦骨如柴的清细身影蹲在磐石下,手里捏着一个脏兮兮的野果,双目不时朝前方望去。

半天后,她无奈摇头,低声叹道:“阿婷怎么这么没用。”

然后清脆的咬在果子上面,却旋即被冻得咯咯作响。

与她隔得很远的古木后,立着一个身穿墨绿罗衣,长发轻挽的俊美男子,面容淡漠,长眉微蹙,乌黑双眸静静凝在那缕身影上,看似漆黑如涡,却又燃着一簇静涌的温火。

身旁穿着墨绿劲装的暗人惴惴问道:“少爷,是她么?”

良久没有得到回音,暗人抬头,却撞上了一旁同样一身墨绿的谋士的眼神。

暗人顿时松了口气,微微颔首,垂眸离开。

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谋士低低道:“少爷,陈先生说的那个丫鬟带来了。”

男子淡淡看了他一眼,邓和忙道:“我这就去安排。”

“等等。”男子忽的说道。

“嗯?”

男子浓眉敛得深了些,细细思索一会儿,沉声道:“派人去城里买菜,这山里的东西不要让她碰。”

“是。”

“叫吕双贤进山,随时准备布置幻阵。”

“是。”

“需要几件衣裳,越华贵越好,首饰胭脂叫人去城里最好的铺子里买。”

邓和不解,还是应声:“是。”

“那个丫鬟的说辞编好了么?”

“反复练了几遍,没问题了。”

男子点头,气质清冷而落寞,静了许久:“不必太过刻意,她爱胡思乱想。”

“是。”

“去吧。”

“属下告退。”

邓和心底微叹了一声,转身离开。

男子仍长立于地,双眉低压,微敛的眸色落在前面瘦的下巴都尖了的苍白侧脸上,泠风吹起他如缎的墨发,861

313 天子脚下

谈钱是很俗气的,可不将钱当一回事那是很傻气的。

嫁妆就等于白花花的银子,可加上师父鞋底的几个铜板,我们都不一定能凑出两百两来。

而婇婇不知从哪弄来的一份清单,上面全是近十年来京城望门之家的嫁妆。

我一眼就在上面看到了任清清,十抬珍珠玉器,全套红木家具,三十抬一等织锦绸缎,二十抬黄金白银……我第一个反应是任家果然有钱,第二个反应是我的情敌嫁人啦。

作为任家嫡女,这份嫁妆已经很盛大了,却还不是最奢华的。最奢华的是左家的嫡长女左柔,我扫了一眼便合上了册子,心里说不出的艳羡,也有说不出的伤感。倘若婇婇没同我说过嫁妆这回事就好了,届时就算真的丢了人,我被蒙在鼓里也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而这事还不是最烦的,最烦的是师父又带着他的大长针来找我了,上次讲了婆媳,这次来讲官场。讲的不多,就要我不要随便收别人的礼,吃别人的酒,不过讲完后摸出了一本能吓死人的名册,密密麻麻上千人的名字,谁家女儿嫁谁家儿子,同杨家关系怎么样,旁边还有小字备注:她要来拜访你绝对是来阴你……

我无奈的收起名册,我还要去找万珠界的线索呢,我哪有功夫在这京兆圈子里面周旋。

于是乎,这边一个师父,那边一个婇婇,我生生被他们吓坏了。

一连数夜,我皆梦到杨修夷骑着高头大马。一袭红袍,风姿隽秀的来迎娶我。我坐上了他们杨家的精致花轿,可是跟在身后的就一个婇婇,手里握着个红漆托盘,孤零零的放着一只玉镯。我们走过繁华长街。穿过盛隆京兆,被无数人嘲笑后进了杨府。杨修夷那凶悍的母亲和猥琐的老爹登时就将我们给踹了出来……

我真的不想成这个亲了。

五月二十七,丰叔安排了车马,在瑶城秀和温软的风水中,我们启程去京城。

师公师尊师父没有一起去,说要回望云崖。等我成亲那日再来,依依不舍道别后,我身边除了那四个丫头,就还剩一个花戏雪了。

这段时间,我只有跟狐狸相处时最自然轻松。而且跟小短腿培养出了极深的感情。它喜欢往我怀里蹭,我说是我的人格魅力,花戏雪说那是因为我身子冷,而这小短腿是只雪狐。

窗外下起了雨,烟雨之中杏花朦胧,对岸一片白墙黑瓦,雨水滴落檐下,在清澈的河道上晕开疏影浮动的涟漪。

我们的马队踏踏而过。引起许多撑伞的踏岸路人回眸,也有几个娇俏的姑娘立在随流的轻舟上朝我们望来,眉目含着淡淡笑意。

小短腿在我怀里懒懒的伸了个腰。我收回目光,偌大的车厢仅坐着四人,我,狐狸,婇婇,轻鸢。

婇婇和轻鸢仍在聊嫁妆的事。就着册子翻来翻去,婇婇点子多。好点子坏点子全来了。嘀咕着说可以把玉镯子当了,花五十两买七十个光鲜亮丽的木箱。然后里面装满石头充分量,雇人抬进杨府,再趁人少的时候,派玉弓过去把人打昏,叫妙荷把石头全抬走。

我听着啼笑皆非,狐狸肩膀撞了我一下,我瞟过去:“干嘛?”

他静静看着我,顿了半天,忽然讷讷道:“如果你不想嫁的话,我现在带你跑?”

我一愣,他说完也一愣,比我还愣,良久:“野猴子,我的意思是……”

我点头:“我知道。”

他漂亮的眉毛微微一拢,我轻声道:“其实我们都是一类人,包括杨修夷,这些世俗的东西本不该凌驾与我们之上,你也和我一样觉得厌烦了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应道:“嗯。”

我懊恼的皱眉:“可是我现在不是嫁给杨修夷,我是嫁给杨府,你看我师父,他那么清高的一个人,为了我变成这副德性,足见我的这桩婚事有多……”我微微一顿,摇头,“说到底,还是面子问题,我可以不要面子,但是我不能不替杨家着想,杨修夷那家伙比我更不会在乎这些,可是我不想他丢人。”

话刚说完,那边婇婇忽然激动了起来:“小姐!小姐!”

我和狐狸抬眸看去,她捧着名册兴冲冲的挤了过来:“小姐!这儿有个嫁妆最少的!”

花戏雪嗤了声:“别人嫁妆少,你何以这么激动?这教人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婇婇垂下眼睛,撇了撇嘴角,将名册递来:“小姐你看看,这是个嫁进左家的姑娘,真有趣,左家外嫁的姑娘嫁妆是最多的,这娶进来的一个媳妇,嫁妆却少得可怜,可真是赔死啦。”

花戏雪继续嗤声:“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在,才教野猴子这几日闷闷不乐,你要是不跟着起哄,瞧不起人家的嫁妆,野猴子会这样么?”

婇婇一顿,本就尴尬的面色越发尴尬。

轻鸢过来拉扯她衣角,她耷拉着脑袋退了回去。

我觉得婇婇的用意是让我宽慰点,说我不是个例,但狐狸这张嘴巴是越发的一针见血了。

名册搁在了一旁,我把小短腿挪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后捡起来看,果然好少,一套龙凤碗筷,一套玉器。

“沈云蓁……好熟悉的名字啊。”

轻鸢问道:“小姐你认识?”

“好像听师父说过……”

我想了想,想起来了,沈云蓁,沈钟鸣的嫡孙女!

沈钟鸣是为大儒家,学识相当渊博,精通奇门遁甲,天地玄黄,与师尊私交甚好。可惜这世上有灵根灵骨修仙的人实在太少,在我还没有被师父捡上山的时候,沈钟鸣便因年岁太大而逝世了。

我依稀记得沈家的家底是相当殷实的,再怎么样,嫡孙女出嫁也不会这般寒碜啊。

转目看向窗外,细雨乱栈,山水相送间已是一尘千里,我合上名册,其实心中最大的担忧不是嫁妆,而是杨家,杨修夷的父母同意了没?

因我身体不好,马队走的很慢,七月二日,我们踏入了京城华金门。

天高清明,万物朗朗,有细卷的白云飘飘而过,人声鼎沸一如五年之前。

那时我排队过户籍就用了两个时辰,如今沾着杨家的福,直接从大城门穿过。

婇婇是第一次到京城,不时掀开那边的车帘,眺望车外繁盛。有浓浓的煮酒烟丝味飘入进来,怀里的小短腿登时醒了,蹬着爪子爬了上来。

车帘被掀开,一群画绣衣衫的姑娘正嬉笑而过,其中一个穿着一套眼熟的衣衫,款式和布料与我五年前的那套太像。那是我这辈子买过最贵的一件衣裳,为了见杨修夷的父母。结果我连大门都进不去,在杨府门口同人争执,引起了不小喧动。

京城实在是大,马队又跑了两个时辰,才悠悠停下。

婇婇和轻鸢兴高采烈的跳了下去,转身扶我,我的腰很不方便,起来时有些困难,狐狸在我腰上扶了一把。

丰叔这次安排的马队比不上元宝山那夸张的巨船,但我们下来时还是引起了不少喧哗,一是花戏雪,二是我的脸。

师尊原本是打算把月薇兰那张脸皮撕下来重新放我脸上,师公却说不妥,然后就用那种又绿又黏糊的药天天给我擦。一个多月前,我的绷带已经拆了,以前是血肉模糊,拆掉后是药渣模糊,直到如今还是绿幽幽的,师公说至少还得过一个月。师父说幸好我是个女人,要我是个男人,走到哪都会被人议论的。

妙荷推来轮椅,我坐上被转了个圈后便愣住了。

所面对的是一个占地不小的店铺,装潢古朴秀雅,上边一块匾额,“二一添作五”。

我目怔口呆,花戏雪却表现的极自然,淡淡道:“走吧,你师父租的。”

左边是一家茶楼,说书先生的醒木正巧“砰嗒”一声:“话说前朝开武年间……”

右边是一家古玩斋,几位书生正摇扇而出,好奇的看了我们一眼后,继续云淡风轻的聊他们的见闻。

妙荷将我往前推去,而后连轮椅带人的抱上石阶。

大门大敞,占地较宣城那家还要大上数倍。

阔大的柜台上文房四宝一一排开,柜台后一座木槅,摆满了小盅、竹筒、用瓷盘盛着的各类花瓣和砂石。

地上铺着细致青砖,光洁明亮,店里没有椅子,柜台另一面一丈处摆着一个纹理清晰的梨花案几,上置一个棋盘。

既雅致又大气,古韵色香,一点都不像个巫店。

我不由叹气,可又是个十足的巫店,不说同行,哪怕知道一两件巫器的人,只要一踏入店门,瞧见那槅子上的摆设,便知道这家店是干什么的了。

婇婇笑道:“姑娘,好棒的店面啊,以后你就是这里的掌柜啦!”

“……淤泥妖身而不与世辩,你堪忍这辱,为师却不愿,世人欠了你四年的公道,现在该还了!懂否?”

论执着倔强,师父堪称翘楚。

可是师父,巫师遭世人怨怼仇恨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数千百年,你老人家将巫店开在这天子脚下,将我就这么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去,真的合适吗?I861

314 有客造访

京师共八区六坊二十四主道。

杨家与其他富庶世家皆在青龙区和紫薇区,极近皇宫。

我的巫店在盛京区安皓长街,人流密集,沿街朝南过去三里就是名满天下的紫清河,前朝倾覆时,常泰帝便是在这跳河溺亡的。

丰叔和他的马队走了,店里就剩下我们六人。

住下之后我没有再出店门一步,花戏雪偶尔陪陪我,多半时间都往外跑。后来才知道,他去满大街找吃的去了,这一条街的酒楼茶肆,哪家鸡腿最好,哪家鸡腿最嫩,哪家鸡腿最难吃,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婇婇和轻鸢也不消停,两人买了好些甜点果子和礼盒去左邻右舍那儿拜访,还从斜对面那礼品铺子里学了个花招,将精致漂亮的绍影花笺版印了一拓名帖,逢人就给。

晚饭都是妙荷做的,她炒菜的手艺比婇婇还要好,且花样百出,更难得的是,她还有一手做糕点的绝活。不过鉴于她太过毛躁,做事没轻没重,所以除了吃饭以外,我都是能躲她多远,便躲她多远。

玉弓则继续抱着一柄剑,寸步不离的跟在我身边。她脸上的伤疤被师公弄没了,可是断指难续,终究是个遗憾。我问她恨不恨卿萝,她说再见到一定杀了她。但其实,我挺想卿萝的。

日子似乎回到了最开始的平静恬淡,不过物非人非。

这店面比当初的更大,后院师父留下的花草也比我以前养的那些要好,我每日就捧着本巫书躺在院子里的花草中央。但常常看着看着便发起了呆。

当初刚租下二一添作五时,我的心情是跃雀而澎湃的。虽然也不爱出门,可成日蹦蹦跳跳,哼哼唧唧。如今不过五年的时间,且其中四年等于没过,我却像一下子老掉了七八十岁。变得死气沉沉,多愁善感。

阳光透过树荫在巫书上留下了斑斑驳驳,像有大片沧海桑田在其上晃晕。有人音在对我笑,对我哭,是卫真,月楼。十八,大哥,胡天明……

世间最苦,当推生离死别。世间最酸,当推聚散离合。

这般平静如水的日子在八日后的傍晚被打破。

当时我们围坐成一圈吃晚饭。婇婇正同我将一件恐怖的事,就是我这里的租金。

当初宣城金秋长街的二一添作五,姜婶给我的租金是一个月四十两,这里的租金却是一个月六百两。我惊讶的差点没被排骨噎死,她却又抛出一个更恐怖的话题来,她说我师父只付了两个月的租金。

她用的是“只”。

我却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我师父给了一千两百两?!”

她点头,嘀咕道:“到底说前辈大方还是小气呢。他给你准备的那份嫁妆连一百两都没有,却在这里给你砸了一千多两呢……”

这时大堂有人喊话,婇婇放下碗筷。喜道:“也许是生意来了,我去看看。”说完跑走了。

我却震惊在师父那老家伙怎么这么有钱的想法里,震惊了半日,我说道:“那我们干脆不要这个店,跑城外搭个茅屋住吧?钱省出来刚好可以做嫁妆,一千多两。总不至于太难看。”

花戏雪皱眉:“住城外怎么行,到时杨家的花轿去茅屋接你么?”

我掀眼皮瞅他:“你蠢不蠢?我可以成亲那日租个好看点的房子啊。一日的租金还能有多贵……”

话刚说完,轻鸢忽的猛咳了一声。对我狂使眼色,并朝外看去。

我咬着筷子,正准备回头,却听花戏雪又说道:“干脆就用那个女人的方法好了。”

我回到一半的头又转了回来,说道:“你是说买七八十个空箱子,装满石头……哎哟!”

小腿被人猛的一踹,我不悦的瞪向轻鸢,她仍在狂使眼色。

我放下筷子,推开轮椅站起,朝门外看去,嚷道:“婇婇?谁啊?”

透过纱窗,院子里站着一个高挑的女人,我扶腰出去,拉开半掩的木门,顿时呆愣。

饶是我从来没见过她,我也能从她的眉眼里面知道她是谁了,更何况一旁还站着一队气势非凡的丫鬟守卫,和丰叔。

一张绝色盖世的脸,双眸明亮锐利,如蕴星光,肤若桃李。她穿着双层云绫紫金锦衣,发髻干净,一丝不苟,对齐簪着两支花丝金玉凤簪,在她发髻后,还垂着两条淡紫色的清逸飘带,正迎风如柳。

浑身透满无上的贵气和端庄,连仙姑汤瑛都不及她一分明艳和凌人。

婇婇站在一旁,面色难看:“小姐,你自己出来了呀……”

我看她一眼,目光再度落到那女人身上。

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我现在的模样,一件很厚的便宜棉袄,因为不用出门,轻鸢帮我梳头的时候我说不用了,披下来当加层外衫,还能暖和暖和。加上我绿幽幽的脸,和我现在吃饭,满嘴油腻……

我顿时心中哀嚎,为什么我精心准备衣裳,打扮自己的时候没机会见着她,如今最邋遢的时候,她就撞上来了?

我习惯性的往一旁走去:“进来吧。”

她微微皱眉,看向我身后,我眨巴眼睛,想起这是厨房不是厅堂,回头道:“轻鸢,准备茶水。”

在别厅里席地而坐,我跪坐在她跟前,轻鸢端上花茶后退走,随后丰叔将屋里的丫鬟护卫们都带走了。

“叫我伯母吧。”

我点头,从善如流:“伯母。”

“忽然造访,唐突了。”

我望着她的眼睛,她也望着我的眼睛,我敛了下眉,直奔主题:“伯母,你找我是跟杨修夷有关吗?”

她端起茶水,淡淡点头:“不错。”抿了口茶水后放下。弯唇浅笑,笑意却没有渗入到眼睛:“月姑娘,琤儿明日便回来了。”

我点了下头,一顿:“琤儿是杨修夷?”

她没有说话,我自知失礼。忙道:“哦,他明日回来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已经跟他快半年没见面,也没联系了。我每日都想他,可是打听不到他的消息,师父把我安置在这儿他肯定也不知道的。不然为什么不给我写封流喑纸鹤呢?

心下微微叹气,半年啊,杨修夷,我已经没多久好活了,你还要生生浪费掉这半年光阴。你不觉得可惜么?

不过,我一直以为面对杨修夷的娘亲时,我会紧张不安的,当初甚至还胡思乱想过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如今真的面对面了,我却觉得一丝局促都没有,而且,她还带着一份毫不掩饰的冷漠,我却没有觉得任何不安。

可能嫁不嫁给杨修夷对我来说都很无谓。我从始至终都没将那一纸婚书当回事。也可能,经历过这么多大风大雨,见多了牛鬼蛇神和光怪陆离。我已经不是五年前的那个我了吧。

我不知道她来找我干什么,想象了一下理由,觉得两个可能性最大,一是要我离开,告诉我别痴心妄想了,二是找我做生意。我听说婇婇那花笺派发的还挺快的。当然,上面不可能印着田初九。而是月牙儿,不过都快十天了。还是一单生意都没有。

想通了两个可能性,我又在想应对方法,倘若叫我离开,除非动用他们杨家的关系,否则我是不会走的,这个店面是我师父租的,我凭什么离开。但若是做生意,我给她打几折?还是干脆一分钱都不要?

我胡思乱想了一堆,却什么都没想对,她竟是来给我送礼物的,而这份礼物,让我不由呆住了。

她将一个锦盒推来给我,盒*三块古玉。

第一块,极泪瑄琛,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都大,且蓝的璀璨晶莹。

第二块,太灵暖玉,上曾提及过,当世仅此一粒。

第三块,苏途古玉,个头并不是很大,色泽却最为沉拓。

她淡淡道:“听说你身子畏寒,这块暖玉可帮你驱寒,以后便是冬日都能穿单衫外出了。”

我目光凝在微微泛着红光的暖玉上,一时找不到言语。

她又道:“你们当巫师的,平日涉险较多,这块苏途古玉灵气最强,你戴在身上,可用来驱邪避妖。”

我抬起眼睛看向她,她始终望着我,四目相对,我的目光已波澜万千,她却始终清冷淡漠,带着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凌人。

我仍是找不到言语,根本无法猜度她想干什么。

大眼瞪小眼半天,她垂下眉,纤细如玉的手提起茶盏,徐徐斟着,水声叮咛悦耳,衬得满室安宁。

她握着茶盏递到唇边,目光望着案几上的纹理,漫不经心的语气:“那,月姑娘对婚期可否有何意见?”说完,又轻懒的投回到我脸上。

我一瞬睁大了眼睛,触及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一凛,假装平静:“婚期?”

虽然我不通习俗,但也知道这山下成亲礼仪十分繁杂,什么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而且都由媒妁从中周旋。但是我实在没想到,她会亲自跑来问我这个。

她淡淡一笑:“月姑娘不是连嫁妆都备好了么?”

我咬住唇瓣,我刚才在厨房里说了什么?心下不由大窘,望着她的眼睛终于露了丝局促,尴尬的垂了下去。

她又道:“其实嫁妆很无谓,你同琤儿之间经历这么多,那些世俗之礼无需挂念于心。不过,月姑娘的嫁妆,确实很特别。”

前面那些话让我温暖,后面这句话听在我耳中却是深深的嘲讽。虽然她是杨修夷的娘亲,但杨修夷我都照骂不误,对她用得着客气么,我正准备腹诽她几句时,她却像看懂我心思般的说道:“我并非讽刺你,你师父待你很好,只是听丰叔说你为了这个不开心,我既然来了,便多嘴提一提。”

我一愣:“你知道我师父为我准备什么了?”

“望云崖的几位仙尊皆德高望重,你能深受他们喜爱,定有你的过人之处。”

这番话说的我面红耳赤,想忍,可实在忍不住,弱弱的说道:“不是的啊,他们待谁都一样的好,我师父捡谁回去都是一视同仁的……”

她如若未闻,继续道:“琤儿此番回来,身子受了些伤,你们的婚期便定于九月,你看如何?”

说话时她漂亮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却越发令人捉摸不透。

我点头:“嗯。”

如此便是定下了,她又坐了会儿,而后起身离开,离开时就说了句要我别送,其余客套的话她一句没说,我也不喜欢,也当真不送,如此甚好。

婇婇和轻鸢她们淡定的守在门口,等他们一走终于不淡定了,轻鸢心急如焚的奔来:“小姐,她没为难你吧。”

我喝了口花茶:“没有,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们听话的走了出去,顺带将门合上,合上前一个白影蹿了进来,几步就扑进了我怀里。我揉着它松软的毛,半响,轻声道:“小短腿,他娘似乎很好说话。”

小短腿当然不会理我这些,在我怀里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说睡就睡。

我望着锦盒里的三块玉石,又静静发起了呆。

我可以明显感觉的到,她是不太喜欢我的。可是她又特意同我强调苏途古玉,分明就在表示她一点都不在意我是个巫师的身份啊。

但不论如何,我心里最大的石头总算放下来了。

我在小短腿头上亲了口,将它放在软席上,开始收拾茶具,敲门声却在这时响起。

我在京城的第一单生意终于上门了,也将是我做过的最为特殊的一单生意。

一个多月前,我还捏着婇婇翻给我的那一页名册念出她的名字:“沈云蓁。”

这么热的天,她却穿得比我还多,一件翠绿色莲花暖袄,下边一条厚锦蝶纹长裙,外边还披着一件乳白色皮毛斗篷。

她跪坐在大堂里的棋盘后,素指捏起一颗棋子清脆的敲落在棋盘上,听到我和轻鸢的动静后抬起眼睛望来,面无表情的冷冷说道:“月掌柜。”

烛火落在她身上,没有照出影子,我一愣,861

315 命盘难改(一)

我见过太多鬼魄,上吊死的爆眼长舌,摔死的血肉模糊,葬身火海的浑身焦黑,烧得严重一些,整个人就剩个没有四肢的躯体。而且鬼魄身上都罩着戾气,时刻处于凶残至极的状态。

沈云蓁四肢健全,面色红润,身上一丝戾气都无,如此安宁模样,真教人不可思议。

我站在珠帘旁,没有上前,她抬眸打量我,是漂亮的杏眸,可是瞳仁很小,眼白较多,一丝光彩都无。

安静半日,我说道:“鬼魄的生意我从来没接过,如若是复仇业务,本店是不……”

“月掌柜原名可是田初九?”

我一顿,点头:“对。”

她声音清冷,颗颗珠玉落地般的缓缓说道:“已过去了五年,世人只记得田初九,对二一添作五这招牌倒是印象不深刻了,而且安皓长街上店铺太多,田掌柜这儿门庭冷落,色泽也略显黯淡,所以才没引起什么侧目吧。”

我静静看着她,点头:“大概吧。”

外边天色已经全黑了,长街上的灯火照耀进来,她的脸半明半暗,光影杳杳。跪坐的姿势很端正,一看便是长年规整下来的优雅之仪。

婇婇给我的那本名册上所记,沈云蓁嫁给的是左家嫡子左显,左家也是显赫勋贵的门阀世家之一,如果我嫁给了杨修夷,某种程度上,我和她算是一个圈子里了的吧。

“田姑娘是巫师,那应该一眼就看出,我是个鬼了。”

站在我身后的婇婇顿时掩唇低呼:“啊……鬼啊?”轻鸢跟我见过些世面,显得比较镇定。

我顿了顿。朝她走去,在她对面跪坐:“你想要我做什么便直说吧,无需拐弯抹角。”

她却仍然不肯奔赴主题:“听田掌柜方才的话,你这儿不接复仇业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规矩?”

“复仇。杀人,姻缘,我都不管。”

“那偷窃和抢劫呢?”

“要看是谁,倘若有足够苦衷,那偷一偷抢一抢也是无妨。”

她支起腮帮子,手指拈了粒棋子。一下一下的敲击在棋盘上,很有规律。

“那,若我想要你帮我复仇、杀人、偷窃、抢劫,再管一管我的姻缘,你可接?”

“不接。”

她笑得灿烂。连死灰的眼睛也点了抹色彩:“可是我手上有你想要的东西,你也不肯么?”

轻鸢端上茶水,我捧起来暖手,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你还是……”

本来想说另请高明的,但转眼又想到她可是只鬼魄,鬼魄存活于世就得用人心尖上的血肉来续命,我怎么能将一只血气这么好的鬼魄放走。

我皱了皱眉。打算劝服她往生,她却说了句让我讶异的话:“万珠界的消息,你也不打算打听了么?”

我手里的茶水顿时一晃。开水溅到棋牌上,将黑白双色都染了层晶润。

这么一个举止,将我的在乎和讶异表现无疑,我敛了下神色,故作平静的看着她:“你知道万珠界?”

她欣赏着棋子上的水滴,淡淡道:“你说你不管姻缘。可是五年前你却因为得罪了陈县令家的千金,害怕被赶出宣城而接了陈素颜的单子。可对?”

我心底生了丝不悦,她又道:“自我祖父临终前将你的事说与了我听。我便开始注意你了,五年前你音讯全无,世人说你死了,我却知道你会在四年后回来,并又引一番轩然大波。”

我唇角浮起冷笑:“你拐了这么多弯,究竟想说什么?”

她却再度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自顾自道:“六年前你会下山在宣城开店,而后你会天下成名,这些我在十二年前便全部知道了。”

“你是说,你祖父临终前告诉你的?”

“没错。”

按照以往,我得出言嘲讽,因为连师公都无法排算出我的命格大运,可是沈云蓁的祖父是沈钟鸣,一个连师公都钦佩的大儒智者。可是,难保不是她为了糊弄我而瞎编的,毕竟那几桩事都已经发生了。

我说:“虽说我师门与你祖父有些渊源,可我同他素未谋面,他何以排算我的命盘?”

“因为他在算我命格时知道我与你会有一番际遇。”

这话回答的还真是狡猾,不待我说话,她又道:“你若要问我你以后的大运,对不起,我祖父也没能算出,他只能排出我与你的交缘。”

我汗颜:“沈姑娘,哦不,左夫人,你是不是知道我傻所以特意来戏弄我的,觉得我好骗所以会信你这鬼话?”一只鬼魄说的,还真名副其实的鬼话。

“那姑娘不觉得奇怪,我何以会知道万珠界之事?会知道你同万珠界有一番渊源?”

我一顿,双眉缓缓皱起。

我同这件事的关系,知道的人不多,除了白狐黑鸟烛司知道,我还同师公提过,连杨修夷都没来得及告诉他就屁颠屁颠跑漠北去了。师公对万珠界的认识同白狐黑鸟差不多,就说是个星序混乱的混元界,然后比凡界稍微繁华一点,那边死了不入轮回,没得超生,是直接灰飞烟灭的。至于他们要化劫来干什么,师公就不清楚了,只说会细细调查。不过,临走前师公要我尽量不对别人提起这件事,所以我觉得师公自己也不会跑去跟别人讲。

我心里想了一堆,抬起头:“万珠界的来历我也知道,而且是个星序混乱的混元界,你想说的是这些么?抱歉,没有交换价值。”

她一笑:“若我知道去的方法呢?”

我垂下头:“哦,说说?”

她捡起一颗棋子,“咚”的一声摁在棋盘上:“怎能说?若说了我还拿什么与你交易?”

“这样,我想你对我的委托也应有兴趣听一听了,你先听完我的,再决定接不接我的单子,嗯?”

听一下也不吃亏,我点了下头:“好吧,你说。”

她这下子倒爽快了,直接就道:“我想托你五件事,一,帮我找到我的尸骨,二,帮我杀了我夫君如今的妻子,三,帮我找到我妹妹,四,帮我抢或偷件东西,五,帮我拆散我心上人和他的配偶。”

她说的不疾不徐,却很顺畅,就像事先排练过一样,说完便定定看着我,打量着我的神情。

我神情平静的端起茶杯,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要绕这么一大圈了,不先用万珠界吊着我的胃口,压一压我,恐怕我不会老老实实的听她把话说完。

轻鸢捏着托盘站在一旁,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你夫君不是你的心上人?”

“嗯。”

轻鸢又忍不住:“且不说你已经死了,就算你活着,你也嫁给了别人,你心上人娶谁与你有什么关系?”

沈云蓁淡淡道:“娶谁都行,便是不能娶公孙婷。”

这么东拼西凑听着很混乱,我说:“将你的故事一五一十的说给我听吧,我听完再考虑一下。”顿了顿,“不过杀人是不可能的,你别想。”

她点头:“也好。”

店门被轻鸢合上,将街上的华灯也关在了外面,室内多加了一个烛台,用绘着漂亮图纹的纸花罩着,温和的光线透过灯罩,落了一室暖意。

这样的暖意里,沈云蓁同我们徐徐讲起了她的故事。

因着沈钟鸣的赫赫名声,不管是世外大家,还是官场高贵,但凡来一趟沈家的,都要给她带份礼物。在京城的千金圈子里,因沈家不参与朝堂之争,也不染指江湖之斗,所以她也备受所有小姐的拉拢和喜欢。可以说,她自出生以来便是真正的万千宠爱。

但一切在沈钟鸣去世后发生了改变。

那时她十六岁,与一个叫石千之的捕快情投意合,就快谈婚论嫁时,她却被左显与她姨娘陷害,用媚药迷了心神。她倒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便要寻死觅活,但却觉得无脸再见石千之,干脆就嫁给了左显。嫁时,她因愤恨,做了件惊动全城,且让左家无光的事,就是一份少得可怜的嫁妆。

一个多月前我曾被婇婇和师父吓得反复做噩梦,梦见我在前面坐花轿,婇婇在后面托着个红漆盘,棋盘上盛放着一只玉镯,然后我们在无数人的嘲笑声中走进了杨府。

但其实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嫁妆怎么可能会这么呈着?就算真的只有一个玉镯,也得装在锦盒里,弄个红担子算作一抬,由人担着。

可是,沈云蓁却真的这么干了。

一套龙凤碗筷,一套玉器,皆是极差的色泽,那碗筷上还有明显的缺口,她就这么令人用托盘呈着,穿了大半个京城,从长安区沈家进入了紫薇区左家大府。

沈家自然不可能拿不出一份像样的嫁妆,她这番举止明显是在全城百姓面前向左家挑衅,让左家下不了台面。要知道就在不久前,左家的嫡长女左柔嫁于定远侯世子时,那嫁妆可是史上最为荣光的,用十里红妆形容都不为过。

沈云蓁敢这么做,当然也是抱着将左府闹得鸡飞狗跳的心思嫁进门的,却不想,左家其他人是将她冷嘲热讽,狠狠针对了一番,左显却丝毫不计较,处处让她,待她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巴里怕化了,将她宠的天上地下,861

316 命盘难改(二)

沈云蓁毕竟是个女人,在左显的情深意浓下,她渐渐敛去身上的锐刺,不再处处惹事,愈渐安分守己。不过与左显夫妻情深显然不可能,她还忘不了石千之。

讲到这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她嫁于左显之后可否有过那什么,她问我哪什么,我弱弱答道闺中房事,她冷笑,自然不可能。

我问这个问题怎么可能为了满足我肤浅的八卦之心呢,这问题还是很有深度的,你看,当她冷笑着说不可能的时候,我就觉得,问题来了。

我又得搬出说书先生了,不得不说,除了巫术之外,我从说书先生那儿学到的比我从望云崖学到的要多得多。

比如说书先生们让我懂得了什么是扒灰,什么是媚药,什么是姘头,什么是抓奸……

用说书先生的那套理论来看待沈云蓁的婚姻的话,大概就是,你骄纵是可以骄纵的,你撒泼也是可以撒泼的,但是你纵完,撒完也得让我吃个甜头,否则你怎么拴住我这颗心呢,就算拴住了我这颗心,我的身子也得情不自禁啊……于是乎,接下去的故事果然是左显情不自禁了。他情不自禁的又找了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就是沈云蓁委托我的第二件事,让我帮她杀了她夫君如今的妻子,蔡诗诗。

我没见过蔡诗诗的面貌,但据沈云蓁的描述来看,应该很清秀。不过清秀只是外表,再据沈云蓁的描述来看,她骨子里有股天生勾人的狐媚劲。

彼时沈云蓁对左显没什么感情,对他睡了哪个姑娘也无心留意。爱谁谁,可是蔡诗诗却不放过沈云蓁。

沈云蓁说蔡诗诗她爹时任吏部郎中,家境与左沈两家自是不可相比,但也是个正五品官,还是看得过去的。且家里叔伯们在朝堂上也大大小小任了些职务,要她为妾,她怎肯委于人下。

沈云蓁那时完全不将这清秀娇弱的姑娘放在眼里,也想不到这朗朗乾坤之下,蔡诗诗会对她下手。

左显那时虽与蔡诗诗夜夜鱼欢,但对沈云蓁还是念念不忘的。蔡诗诗自然不可能明目张胆去找事,她不知从哪弄了个药,买通了几个丫鬟下在了沈云蓁的茶水里。伎俩不高明,但谁叫沈云蓁心高气傲又无心防备,于是被生生毒成了一个傻子。但无奈的是。这反倒帮了左显一把。

想想这左显也是个痴儿,沈云蓁傻得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他却仍待她不离不弃,甚至因为她变得痴傻,他反倒可以心满意足的将她推倒在床了。

蔡诗诗那边真是恼的肠子都青了,干脆心一狠,直接将沈云蓁毒死了事。

毒死的鬼魄我也见过不少,可以说比吊死和烧死的还要恐怖。紫唇白沫,双目睁突,有些甚至七窍流血。你想想。鬼魄晒不得太阳,都在夜半出现,若是这样一个毒死的鬼魄忽然从角落里跳出来求你帮他往生,你真是要吓得和他一起往生了。

但很显然,沈云蓁的死相很恬淡,甚至可以说容光焕发。看来蔡诗诗也是有点门路的。

我问她可否知道蔡诗诗是用什么毒药毒死她的?她摇头,叹道:“我不知道。我甚至连我的尸骨在哪都不知道。”

“田掌柜,你一定觉得蹊跷。认为鬼魄多数要吃食心脏方能苟延残喘,但其实我一滴腥血都未沾过。”

我点了点头,没有直呼不可能,而是淡淡道:“为什么?”

她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棋盘上:“我祖父有大智慧,他能算透很多人的命格大运,也算准了我会出事,可命盘难改……”

我了然:“他为你做了些什么吧?”

“对,命盘他无力改之,他只能将尽力给我最好的一个……”她声音渐次底下,最后不再说话。

顿了良久,她轻声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偷偷从祖父和父亲的对话那儿偷听到我会在二十二岁那年的冬季死去,所以在我被左显玷污了身子之后,我便直接嫁给了他,嫁进府中也觉得自己反正活不长,便闹他一闹,也无从去管那些丫鬟们的闲言碎语和内宅里乱七八糟的阴谋暗斗。”

“不过,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日子一日日过去,我也在心忧,祖父说你是我命中的贵人,我便派人打听你,如若不是你失踪了那些年……”她摇了下头,“其实,如果不是蔡诗诗将我毒傻了,说不定,我不会死,可就是因为傻,我连快到死期了都不知道。”

轻鸢在一旁表现的极为同情,我心底也是唏嘘了一番,教婇婇给我换了杯开水。

这世上傻子还真多,我是被浊气噬傻的,卫真是被家破人亡给吓傻的,我面前这个桃腮杏脸的姑娘是被小人给毒傻的,当然,还有月楼那不得不装疯卖傻的。

光是一个“傻”字,便有道不尽的人间辛酸啊。

我淡淡道:“可是,我不能杀人,我杀人的话,我会死的很惨,我也不能教唆别人去杀人。”

她抬起头:“那,陷害呢?”

“你是叫我陷害蔡诗诗杀人?”

她双眸沉沉,冷冷道:“我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如此遭她害死却无力反击,我咽不下这口气,她须得一命换一命,我才能安心的踏入轮回往生。”

我摇头:“我也不能陷害别人,若是将她冤死,说不定我也得……”

“那,将我带到她跟前,由我出马呢?”

我想了想:“这样,我可以帮你找到她害死你的证据,将她堂堂正正抓紧牢里。”

她一顿,我这才想起她委托我的第一件事:“你所说的你的尸骨……你找不到了?”

这实在匪夷所思,鬼魄都是最清楚自己的骸骨所在的啊。比如定魂骨,就是用鬼魄尸体的脊骨做成,甚至不用吟念咒语就能将鬼魄东南西北胡乱牵引。当然,年岁久远,连骸骨都烂没了的鬼魄和被碎尸万段,油炸车裂了的鬼魄除外。但那种情况下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骸骨所在的,哪怕被碎尸万段扔向了九州四海,也能清楚的知道每一块碎肉的去向。

“小姐,茶。”

婇婇这时端来茶盏,抬眸看向沈云蓁的眼睛没了畏惧,多了丝同情。

我捧在手里暖着,边想,她都能不吃人心活在世上两年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不可思议呢?

“我是找不到我的尸骨了……”她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指,看似指骨分明,但我知道那是假象,魄息所结,刀子一戳,只会化为黑烟,然后同我的重光不息咒一样,缓缓凝结回来。

“我死后,魂魄并未去往阴司,而是在一个地方盘桓良久,是司桦县外的一座孤山,洞里有一个清心阵法,是祖父为设的。”

“我在里面呆了近一年,愚笨的神智渐渐清明,出来前我在一个锦奁中寻到了祖父的信,他要我务必寻回我的尸骨,否则将有大难……田掌柜,你觉得对于一个魂魄而言,还能有什么大难?”

一旁的婇婇已抢先说道:“魂飞魄散?”

沈云蓁点了下头,续道:“我想也是如此。”

我问:“之后呢?”

“之后,我便去找我的尸骨了,可是……”她语气加了丝凌厉,恨声道,“我没有坟冢,什么都没有,我最初以为左家痛恨我,最后才知道,那蔡诗诗害死我后,还诬赖于我,说我同人苟合,找了个男姘,私奔了……”

婇婇和轻鸢同时骂道:

“可恶!”

“太过分了!”

我双手搓着茶杯:“连死人都不放过,这女人也不怕损了阴德。”

她冷笑:“这样才好教左显对我死心啊,而且,她非但没有损了阴德,反而还生了一对男胞,现在在左家可谓荣极一时,就连左林氏都要看她脸色了。”

“左林氏是?”

她捡起棋子落在棋盘上,淡淡道:“左家长子左濯的发妻,生养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没。”

我点了点头,细想一阵,觉得这件事倒也不是很棘手。

左府应该同杨府一样,也有很多的阵法玄术,所以沈云蓁这鬼魄进不去。我如果找个理由,混进去当个丫鬟什么的,然后趁人不注意把蔡诗诗给绑了,软硬齐上,逼她说出来倒也不难。

第一件事便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了,第二件事的话,我说要帮她查罪证,我觉得可以在绑了蔡诗诗的时候一起给办了,便也答应。

第三件,帮她找妹妹,我不解道:“亲妹妹?”

“嗯。”

唔,大约也是嫁进了什么铜墙铁壁的高门大院里,所以这个鬼魄进不去吧。我就要应下,忽的想起沈钟鸣只有一个孙女,连孙子都没有,沈云蓁哪来的妹妹,正要发问,她淡淡道:“在未见到祖父的信前,我也不知道我有这个妹妹的。”

“啊?”

她眸色微沉,面露惋惜,轻道:“我这妹妹命差,不宜留在我家,祖父便送往了乡下一户农人那里寄养。他在信上提起,对这妹妹愧疚,想要我去弥补。”I861

317 我很想你

听沈云蓁说完所有的故事,天色已经快亮了。

婇婇和轻鸢歪在了柜台旁昏昏打盹。

七月中元就快到了,我欲留沈云蓁在我这,但觉得这与养鬼无异,我阳寿没什么好损了,可不得不替店里的人着想,便也不做挽留。

我教婇婇收拾茶具,掀开珠帘去往后院,一下石阶就看到皑皑月色下,花枝影丛中的俊美公子。

花戏雪抱着熟睡的小短腿盘腿坐在我偌大的软椅上,墨发完全披着,不知是要入睡还是刚起。

漂亮的凤目没好气的抬眼看着我,我打了个哈欠,从他怀里接过小短腿,在他肩上拍了拍:“我去睡了,你慢慢摆姿势。”

进屋关门时,他抄胸回眸看我,我一手抱着小短腿,一手将门合上,听到他在外面的嘀咕声:“老子怕那女鬼吃了你,特意守了一晚,连句谢谢都没有……”

我唇角浮起笑意,在小短腿头上亲了口,一起拖进了被窝。

本以为会沾枕就睡,脑子在这时却蓦地褪去了困意,异常的清醒。

我将沈云蓁讲的所有故事重新梳理了一遍,最后发现最古怪的地方在她那命差的妹妹那儿。

挽挽的命是我见过最差的,她父母尚在拼命补救,还将她送往寺庙。我的命也不好,可是我被师父捡到了山上,将我认真栽培。按理说,沈钟鸣这样一个广交天下的儒家,怎么样都不至于把孙女送往乡下农家寄养啊。他只消一句话,那命不好的沈家妹妹或许就能成我的师姐,或师姑和尊师姑了。

这世道的小孩有多不安全呢?十八是被偷的。我在鄞州遇见的那个清容也是被郭香芹偷的。这世上牙婆子,坏巫师,人贩子到处都是,沈家又不是养不起,怎还能将小孩送人?

而更蹊跷的却是。沈云蓁说信上所讲,沈钟鸣所寄养的那户农家是个完完全全不认识的农家。

我轻轻叹了口气,这沈先生,他活着不弥补,死前也不让别人去弥补,偏要等孙女也死了才叫人家去弥补。我真是不能理解这种大智慧。

而他那鬼魄孙女如何弥补一个活人?到头来却是落在了我头上。

至于要我偷的东西,她说时机未到,先不告诉我。而要我帮她拆散的那对情人,她给的理由很简单,她看公孙婷不爽。不爽的原因是及笄那年的花朝节。公孙家的那些姐妹无端的集体针对她,而公孙婷作为庶女,为讨长姐们喜欢,故意强出风头,装作无心的将墨砚洒在了她最爱的那条裙子上……说书先生没说错,千金小姐们的日子果然精彩的很。

沈云蓁所说的五件事,只这一件我不答应,这种内宅外宅的争斗。我一个世外高人搅和进去像什么话,师父教我最多的是什么?是腔调。见到一对小儿打架,你得上去拉一拉。见到一对富家小姐打架,你得甩甩头发,拂拂衣袍,大笑而过。当然,大笑这种事除了师父以外没人做得出,他以为是清高出世。但在旁人眼里绝对是个幸灾乐祸的神经病。

左思右想,渐渐入眠。由于地处繁华之段,我不出两个时辰便被街上的热闹喧哗吵醒了。

走马的。挑担的,运货的,卖包子的,着实鲜活。

填饱了肚子,我抱了一叠纸去往柜台,提笔描个纲要。描时我发现对面街角躲着几个探头探脑的娇俏姑娘,多次注意后,我确定她们是在瞅我的店面,我想当然的就认为是花狐狸招惹来的。

此情此景与当初的宣城那般像,杨修夷成日的摇着把折扇在店里晃悠,几个爱慕他的大胆姑娘还把塞着红豆和骰子,亲手缝制的小香囊送到了我这。

我不懂为什么要塞骰子,湘竹给我吟了句诗,让我一下就爱上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杨修夷,我很想你,你又知不知?

花了整整一日收集资料,期间婇婇和妙荷从外面回来,将打听好的一切说给轻鸢听,轻鸢绘了幅草图递到我手里,是一份简单的京城地图和左家族谱。

左显的父亲左傅是左家旁支了,算起来左显在左氏门阀的地位虽重,却还是偏了两偏。不过他父亲这一脉,只有他的夫人生了对男胞,在自家还是很有分量的。

蔡诗诗,短短两年,她爹从吏部郎中升调为吏部侍郎了,家里有在中书省当城门郎的,有在京兆府当录事参军事的……数下来有六七个了。

我略略扫了一眼,暗叹轻鸢不亏在杨家呆过几年,做事都有了几分丰叔的味道。但其实这没多大必要啊,我只去绑架一个蔡诗诗,又不是绑架她全家。

而京城地图,真是吓人,光是我如今所在的这个盛京区便比宣城大上两倍了。

我将它收了起来,觉得我这一年大抵都要在京城过了,很有必要弄清地形。我的脑子愚笨,在宣城呆了三个月,我也只摸熟了金秋长街和柳清湖一带,不过西城的鸿儒广场,倒是此生难忘。

一切理好,我觉得明日就可以行动了,玉弓断指,进去可能没人要,轻鸢说她在杨府呆过,如果去左府可能会被人认为是杨家派去的细作,也不去了。我不由乍舌,她又道:“别看我不过一个丫鬟,要认出我也不难的,小姐可知道杨家后府那条巷院里住了多少故作小老百姓的暗人么?他们游走于各个家族门阀之中,对付的就是我们这些丫鬟下人。”

由不得我不感慨:“他们活着可真累啊,除了在自己的宅府里斗个死去活来,又要在宅府外同人斗个死去活来。”

轻鸢垂眉:“他们亦是身不由己,不如此便会死,这世上的谋算和阴诈,说是为了争名夺利,其实也是自保求生啊。”

我若是有所思的望了她一眼,她怯怯的躲开了目光,似乎在逃避什么。而我这么一瞥,只是单纯在想,杨修夷应该不会算计别人吧,看谁不爽,他直接暗杀就行了,一百个暗人也比不上他一个人的身手啊。

倒是轻鸢这一躲,我觉得有些古怪,正要凑过去问她怎么了,一个庞大的身影从珠帘后飞了出来,摔在地上,那一整帘的珠子顿时断线,颗颗落下,在结实的瓷砖地上乱跳乱滚。

花戏雪穿着单薄的外衫,墨发披散,怒气冲冲的追了进来。

婇婇和轻鸢一惊,忙去扶起妙荷,我也赶紧跑去拦住花戏雪,一股清淡的花香扑鼻而来。

“狐狸?”

他怒喝:“这女人偷看我洗澡!”

我回头看向妙荷,她面色尴尬的垂下脑袋:“还没看到啊……”

“你!”

他作势又要动手,我忙将他往后院拖去:“我帮你解决,先别气啊,别气别气……”

一从后院台阶下来就看到龇牙咧嘴的小短腿。

一定是花戏雪把它宠坏了,这排小牙牙的威慑力,露出来真是连鸡都吓不跑。

劝了半天,终于把这坏脾气的狐妖和狐狸给安抚好了。我说替他看门,然后就在他房外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玉弓进不去,轻鸢不好进,只有带婇婇去了,如今看来妙荷也得一并带去,否则留在这还不被狐狸给杀了。

想了想,我抬眸朝楼上望去。

师父租的这店铺仅此一层,包括了后院的几排厢房。而我们的楼上,是被隔壁茶楼打通弄去做了包厢的,眼下正有弦音涓涓,舞姿曼曼,一曲叹风尘,一舞梨花落。真不知是茶楼还是春楼啊。

ps:这几章节奏很快,都在过渡,然后标题实在不知道取神马了,不准说我肉麻,嘿嘿嘿I861

318 混进左府

傅绍恩说左家发的是国难财,兴起至今不过两百年。

出门时我想象了一下左家的门庭,到了以后发现果然是一个暴发户的做派。

同为门阀世家,我自然拿他同杨家比较。其实杨家也不算低调,但一番比对下来,杨家显得大气庄重,肃穆安详多了,左家则是珠光华宝,贵气富丽。不过很明显的一点,左家高墙上的阵法没杨家来的多,真不知该说杨家怕死,还是该说左家请不到好巫师。

婇婇挑了筐菜蹲在门口,我陪着妙荷在一旁捏糕点,一个时辰便走动一番,加上和旁人闲扯,我们算摸清了左家的近况和几个后门的分布。晚上回到店里,玉弓押着个老太婆:“小姐,这牙婆子有名的很,左家很多丫鬟就是问她买的。”

我站了一天,腰早就受不了了,反正轻鸢比我要聪明的多,吩咐什么哪用得着我自己来,便交给了她们。和妙荷去柴房烧水,打算洗个澡就睡,结果发现锅里烧着一大锅水。

小短腿趴在灶台后,睡意朦胧的样子,毛都被烤卷了还不知道。

门口进来一个人影,花戏雪慵懒道:“回来了?”

心里浮起一阵暖意:“狐狸,你特意烧好给我……”

他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本来打算自己洗的,看你风尘仆仆的,你先洗吧。”

我一愣,他说着捋起袖子:“我帮你弄房里去?”

过来时身上一股淡淡的花香味,是洗浴后的精油清香。分明就很关心我,又不是害我,真不知在装什么。

我也不客气:“那你搬吧。”

临睡前我想起杨修夷他娘说杨修夷今天就回来的。开门去问轻鸢有没有人来找我,她说没有,我点了点头,心里一阵失落。但转眼想现在不该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养精蓄锐。应付好明天才是。

隔日下起微雨,我们三个穿着粗布素衣,在牙婆子的带领下去了左家。

后门被打开,一个婆子挑眉,上下打量我们,最后看向那牙婆:“谁叫你来的?”

牙婆朝我们瞅了眼。趴在那婆子耳边嘀嘀咕咕了好些话,那婆子眼一亮:“真的?”

牙婆忙点头,从怀里摸了沓户籍出来。婆子鼻子沉了下气,往一旁站去,语气跋扈高傲:“进来吧。”

我朝那牙婆瞟去。她忙讨好的冲我笑,我撇了撇嘴,对这种贩卖人口的家伙着实没多大好感。

她在那婆子耳边嘀咕了什么我是知道的。

婇婇告诉我玉弓威胁人很有一套,昨晚直接弄了粒据说离奇到不行的药丸给这牙婆强灌了进去,要这牙婆自己想个把我们弄进左府的办法。

这牙婆也不愧是干这行的,鬼主意多得不行,张嘴就报了一串。最后在轻鸢和玉弓的挑捡下,选了现在的这个。说我们是左家三爷管家的仇人的侄女。关系是复杂了点,却让我们顺顺利利进了府。

那婆子领着我们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将我们交给了一个中年男人,两人嘀咕了一阵后。男人扫了我们几眼:“跟我来吧。”

像我们这么大的年纪,只能当个杂仆了,在后院劈柴烧火,洗洗衣裳,进不得内宅。果然,我们安排去了浣衣房。

现在是白天。左三爷的管家没什么功夫来修理我们,倒是又来了一个婆子。将左家的规矩念了好几遍给我们听。念完之后要我们去洗衣裳,左家人多。洗的衣裳也多,我有的是逃开的办法,但觉得助人为乐吧,帮帮这些洗衣裳的姑娘们也是好的,结果真是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小的浣衣房也有一堆是非。

最后看不过去谁谁谁排挤谁谁谁,我一个人溜了出来,在浣衣房里拿了件看得过去的丫鬟衣裳,再抱了一堆衣裳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左府景色很美,府内凿了片莲塘,如今正是七月,塘中芙蕖遍开,绿的滴涎。

我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将衣裳放在一旁,边吹湖风边揉腰肢,结果不知是我运气好撞上了好戏,还是这左府天天都有好戏看。

先是看到一个七八岁的贵气女娃欺负一个与她年岁相当的女娃,还将她推进了水里,听一旁那些丫鬟们的叫唤,一个是嫡女,一个是庶女。而后看到一个衣袂飞扬,妍姿俏丽的女人双目通红,气冲冲的从另一边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劝说她的丫鬟,这女人霍的一个回身,一耳光抽了过去:“那女人挖苦我便罢了,连你也要嘲笑我么!”最后是三个女孩跳皮筋,其中一个跳错了,被另外两个女孩嘲笑,她嘴巴一扁,顿时嚎啕大哭。一大群人忙过来哄她,我才发现,这个女孩居然是个男的,是左家大老爷最小的儿子。

深门大户,还真是怪事多多。

见到蔡诗诗是在一片花木里,我一眼就觉得是她,而且看模样,她又怀上了。

模样生得确实清秀,丽质秀气,出水芙蓉一般,那弯弯的眉眼稍微一抬便是个楚楚可人的八字眉,真难想象,这么个姑娘,心肠会那么坏。

她身旁跟着很多人,扶着她的那个姑娘不算漂亮,一口一个嫂子的,叫得甜糯可人。

我抱着衣裳远远跟着,路上一个模样乖巧的丫鬟拦住了我,大约是指我这堆衣裳这么乱,待会儿会被教训的。我知道她好心,但实在啰嗦,眼见那些人走远了,不由心生烦躁,一堆衣裳往她怀里塞:“你会你来,给你给你,都给你。”说完也不理她,绞着头发就跟了上去,剩她在原地嘀咕:“哪个内宅的怪人啊?”

好在她们没走多远,追上的时候,她们正在一座湖亭里言笑晏晏的坐下。

残阳如血,晚风清凉。亭里已坐了几个衣着鲜丽的夫人小姐,石桌上摆满了好吃的瓜果甜点。我下午看到的那个怒气冲冲,掌了丫鬟一掴的小妾,如今笑意满面,将手里的鱼食递给蔡诗诗。蔡诗诗扬手一洒。衣袖翻飞,水面登时涟漪散开。

我在最近最隐蔽的地方托腮蹲下,本想听些有用的,譬如蔡诗诗的作息时间,或最近有没有出府的打算,却没想到她们会聊到我和杨修夷的婚事。

一女子笑道:“确实收到消息了。杨琤是要成亲了,可你们猜,他要娶的是谁?”

“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就是那田初九啊,花社棋坊里早传遍了。我六哥昨日从点将堂回来时也同我说啦。”

“田初九?!”一女子惊道,“是宣城那个么?”

一女子鼻音轻懒的“嗯”了一声。

“可是,那田初九不是个又矮又丑的老巫师么?据说还养了大群男宠,专门喜欢将……”大约是觉得难登大雅之堂,说话的女人停了下来,而后道,“那杨琤可是傻了?”

“诶诶,你们可还记得杨琤早些年那颓唐的模样?”

“当然记得。可惜了多少佳人的芳心啊,三妹,你现在可还会为这杨琤食不下咽?”

说完亭里一片嬉笑。

一个声音轻细的女子淡淡说道:“我倾慕杨公子不是一日两日了。那段时间伤心是恨其不争,如今他又活了过来,我为何还要食不下咽?”

“那他娶那田初九,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能说什么,流水落花两般情意,我自倾慕我的。我也信他的目光。”

我心下一愣,强按捺住自己探头去瞧这姑娘的冲动。

一女子没好气道:“三妹啊。你信他的目光?可你别忘了那田初九是个巫师,若是她下了巫术迷惑了他心智呢?你说的倒简单。依我之见啊,你赶紧找人去打探一番,说不定救了杨琤,他还感激你,将你娶了呢。”

又是一片嬉笑。

那三姑娘仍是淡淡的语气:“田初九是巫师,可杨公子也不是简单的人物,哪能那么容易被魅惑了心智?还有,你们当杨家是什么了?就算杨公子真的被迷了心窍,那杨夫人呢,你们可别忘了那女人的厉害。”

衣衫和头发被风吹起,我伸手摁在胸口的暖玉上,心想,这个三姑娘,我有机会要请她喝一杯茶。

关于我和杨修夷的婚事,她们聊了很久,有些话我轻描淡写的听着,有些话却教我害怕。

比如一个女子说,若是杨修夷娶了我说不定会将杨家的千年基业败坏,我一听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败坏千年基业不可能,我相信杨修夷有他的谋虑,杨夫人也不是吃素的,更何况还有师公师尊他们坐镇。

可毕竟那恶臭的名声摆在了那,不管我有没有豢养男宠,有没有阉人*,有没有生吃婴儿……宣城血猴一案的罪名是实打实的按在我的头顶的。

我知道这女人在危言耸听,可或多或少,对杨家都会有影响吧?

我认真想了想,最后决定,到时候我不要招摇过市坐红轿子了,我们直接找高堂摆个天地就行了。

又一个女子说,田初九的嫁妆一定少得可怜,结果提到这个的时候,她们齐齐咬牙,话题一转,转向了沈云蓁。

我立马强打起精神,竖起耳朵,却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们骂了大半个时辰,都在说沈云蓁不识相,活该沈家落败,还说再找到她一定打她个半死,将她来回浸着猪笼,不让她爽快的死去。

期间我一直注意蔡诗诗,她表现的很平静,别人问及她时,她淡淡道:“我有什么可说的?”

想想也是,她说什么都不太对,若不是没了沈云蓁,她蔡诗诗还是个妾吧。

从她们的对话中可以听出,左显现在没有妾室,就她一个妻子,其实左显对她是也是一番真心吧。

接下去的时间,她们都在骂沈云蓁,表现出了一致的愤慨。待到暮色彻底四合,我从角落里爬了起来,揉着我可怜的腰肢蹒跚回去了。

牙婆子将我们送进来的那个方法其实用心险恶,是将我们卖进来被那三爷的管家虐打的。轻鸢和玉弓选择这个是觉得短期内最不引人注目的方法就它了,我也觉得妥,但没想这三爷还真是积极。

据说他跟我们“伯伯”的仇曾轰动过京城,我当时随意打听了一句,以为是什么血海深仇,结果是人不小心在茶楼上扔了个香蕉皮在他头上。

扔了香蕉皮后,管家上去理论,但我那“伯伯”也不是善茬,一开始也算是赔礼道歉,但看管家不依不饶,干脆也闹了起来,并仗着人多,把管家给狠狠揍了一顿。

接下去管家带人在巷道里堵他,他又带人在酒楼里打他,来来回回的,仇怨就大了。

最后左家三爷知道了,决定替自己的仆人出这口气,带着一帮人杀过去时,得知那“伯伯”家道中落,举家迁往了关西。

管家那个遗憾啊,听说还憋出了病。

如今我们被这番送来,还有捏造好的户籍,管家不积极都不行了。

所以我用乾元星阵蹒跚着找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房门反锁,管家被妙荷压在了身子底下,嘴巴里面塞着布条,婇婇在一旁用木棍敲打硬邦邦的枕头,边打边哭:“别打了老爷,你要我们做什么都行,求求你别打了!”

我:“……”

其实我应该赞扬她们的,这么聪明的方法我就想不出来,否则我也不会在门外一听到哭声就用玄术阵法强行破门而入,将守在门外听婇婇哭声的护院们也一并带了进来……

我眨巴眼睛,婇婇眨巴眼睛,妙荷吞了口唾沫,管家呜呜咽咽。

我沉痛的闭上眼睛,抱着脑袋顿了下去:“下手轻点,我腰不好……”I861

319 青石小院

一个时辰后,我们被扔进了阴暗潮湿的柴房里,块头最大的那个护院恶狠狠的将我们骂了一顿,把柴房门“咣当”.

婇婇扶我靠在柴堆上,我揉着剧痛无比的腰肢,十分愧疚:“都是我不好,把你们给活活害了……”

“小姐我帮你揉揉。”

“别碰!”我忙龇着嘴巴躲开,“先别碰,痛……”

倒抽了几口凉气,我瘫靠着,虚声道:“这几个王八蛋,等我将正事办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但其实,他们没怎么对我下手,挨打的全是妙荷和婇婇,苦就苦在妙荷那庞大的身躯忽的扑来压在我身上,那么混乱的场面,我却清晰的听到了我腰上传来的骨头移位的咔嚓声,当时眼泪就喷了出来,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是又不好怪她,一是她无心,二是如若她没替我挡下,我会不会被那群人给直接踩断了腰也是说不准的。最后只能怪我自己,性子太急,做事太冲,活该倒霉。

没有药,只能强忍,我逼迫自己尽快入睡,昏沉中听到妙荷和婇婇在愤慨的骂那些人,我偶尔应和几声,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过去很久仍没有睡着,她们渐渐从骂人变为聊天,我浑浑噩噩听着,忽的听她们聊到了邓严。

我对邓严不算深交,但亏欠了好大一份人情。那时做巫材拿去乔城卖给遥寄乘的骆元安,次次都是邓严用牛车送我去的。秋日的夕阳麦田极具风情,这个皮肤黝黑性子憨厚的小伙子无疑是乡间泥路上最入秋画的一个。可是在我离开后的几个月,他就被问斩了。那么热情耿直的人为什么会是这个下场。

我心里陡生哀伤,但好在,婇婇她们此时聊的不是那些悲伤的事。

我痛的难受,只能断断续续的听到她们的谈话,她们聊到村里某个寡妇时。我听到妙荷嘟囔道:“那有什么,我也喜欢不穿衣裳睡觉啊。”

婇婇“啊?”了一声:“为什么?”

“自在嘛。”

婇婇顿了顿,轻轻出声:“你是好样的……”

妙荷笑了笑,忽的低羞道:“邓严在我这时,也不穿衣裳睡觉的。”

婇婇讶异:“怎么可能?他也不穿?”

妙荷激动道:“那是因为,他一来我这。我就把他给脱光了啊!”

我:“……”

抬起脑袋,瞧见妙荷双目发光的笑着,一旁的婇婇愣愣的睁着眼睛,半响,她轻声道:“你们……都是好样的。那。你想他吗?”

我一愣,看向妙荷。

一细月色从柴房上的瓦片中投入,这样的暗淡光线下,她和婇婇因为护我而被打的淤肿的脸多了几丝苍白。

妙荷摇头:“不想,他让我别想他,他说我想他会让他在地下过的不好。”

我微微皱眉,她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不过,他说如果我真的很想他。就对这香囊说话,这是他让他娘缝的,我在牢中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塞给我的。”

婇婇垂眸望向香囊。难过的伸手接住,我静静看了她们一会儿,缓慢挪动身子,背朝她们,闭目入睡。

隔日很早便被人叫醒,有了那三管家的特殊照顾。六个婆子给我们抱来了一堆脏衣裳。

今天开溜没昨天那么顺利,主要原因不是注意我们的人多了。而是我的腰肢实在不便,但最后还是成功脱身。

摸回柴房找了根长木头。我拄着它又开始了我的左府一日游。中元节快到了,所以今天的左府特别热闹,来了许多驱邪镇魔的江湖道士,这对我的探测地形造成了极大的不便。

我东走西逛的溜达了半日,这时不经意的一瞥瞧见了远处一座青石小院,若干梧桐树种在院中,枝繁叶茂,阳光落下满园生气,莫名之感催促我拄着拐杖走了过去。

很普通的院落,就是太普通,才在这富贵堂华的左府显得那么不普通。

风格是华州古道城的古老建筑,青石砖新修过,不过也有一阵子了,墙角已攀上了许多苔藓。

院子很干净,大门清明敞开,我一探头就瞧见了里面一张千佛案,有个清绝的孤瘦男子坐在门口串佛珠,阳光落在他脸上,是温润清和的俊脸,但年岁,大约有三十四五了吧。

注意到我,他抬眸望来,双眉微拢,而后淡淡一笑,冲我点了点头。

清风缓滞,送来花木奇香,他这一笑没有华光璀璨,但令人温暖如春,我也不由微笑,冲他点了点头。

结果刚一低头,脑门就“啪”的挨了一下,因腰肢不便,整个人都弯了下去,差点就趴在了地上。

耳边响起一声粗骂:“哪跑来的丫头!敢来这边!快给我滚!”

我撑起身子,却被她一脚踢掉了树枝,我顿时摔趴在地,一只脚毫不客气的踹在我肩上:“还不滚!”第二脚又踹来时,我应激性的抓起树枝,狠狠挥去,她“哎哟”了一声,摔下来跟我为伴了。

我艰难的爬起来,是个年岁四五十的女人,看衣裳也是个伺候人的,地位较我们高一些。我抓起树枝打算好好教训她,这时一顿,下意识又朝院落里面望去,那清癯的男人不见了。

就算不爱看热闹,但也不至于这么凉薄吧,我撇了撇嘴,本来想教训人的,现在也没了心思,用树枝拍了拍这嬷嬷的脸:“以后对人客气点,不然把你折成两半塞桶里当球踢!”

我难得这么仁慈大度,她却毫不领情,揉着被我摔惨了的屁股和腰,张嘴就是大叫:“来人啊!来人啊!抓住这个小贱人啊!”

我忍无可忍,怒道:“我来你个头!”

借着隔空移物术,一脚把她踢飞。她划了道优美弧线后一头栽进了树丛里,我忙“蹬蹬蹬”拄着拐杖开溜。

左显所住的地方名唤秋光居,我来回在这一带绕了七八圈,边绕边在脑中设计方案,自己模拟了几遍后觉得可行。而后便考虑对付那左三爷的管家了。我确定那混蛋今晚还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别说今晚,怕是我们在这左府一天,他便不会让我们好过一天。

杀了他不切实际,困了他更不切实际,除非能将他的那些手下给一并困了。

想了很久。最后我将头发打乱,脸也弄得憔悴了一些,支着拐杖坐在路边,做出一副慵懒散漫的模样。运气有些好,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个身穿道袍,留着两根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在几个护院丫鬟的陪同下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喊了一声,捡起一颗石子丢到他脚边,他朝我看来,我脑袋一歪,弯唇笑道:“道友,打哪儿来啊?”

他有些乱的眉毛拧做一团,我直接道:“我运气不太好。今天撞上了个邪了门的宅子,因为我是个女人,道友帮帮忙么?”

“道友?”

“你看。我那件道袍被邪气给染了,我不得不讨件丫鬟的衣裳来穿,这生活可越发没得讨啦。”

他上下打量我,狐疑道:“今日进府浴手点草时我见过你么?”

我支着拐杖走去,同样上下打量他,转了个话题冷笑道:“你当然是没见过我了。我师从明月山平芳道人,今年刚下山。你能见过我?”

他一愣:“你是平芳道人的徒弟?”

“关门弟子嘛。”顿了顿,我又道。“我怎么看你是来浑水摸鱼的?要不我考考你?”不待他说话,我紧跟着道,“清心阵和静心阵的区别是什么?”

他皱眉,而后嗤了声:“这还用问么?”

我嘿嘿一笑:“那清沦静心阵和秋阳静心阵的区别是什么?”

“秋阳静心阵?”

我鄙视他:“这都没听过?”

他轻咳一声,正色道:“那我……”

我抢先一步道:“都是往生阵,那广陵渡华阵和日升月落阵的区别是什么?”

“广陵渡华阵?”

我疾言道:“也没听说过?那紫云阵法和纵云玉璧的区别又是什么?”

“呃……”

他看了眼一旁的几个护院,面色有些难堪。

我抿了抿唇角的笑意,故意挑些冷门偏寂的阵法,只是想证明自己是个巫师罢了,都是同行,让他这么尴尬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我叹道:“那三元乾坤阵借助的天地四时的序理你总该知道了吧?”

他果然眉目一舒,转瞬神采飞扬:“这个当然知道,三元乾坤阵是七百年前的对琴大师所创的六大三元阵法之一,以天乾地坤为指向,以……”

这么一开口顿时滔滔不绝了,可见他在巫术上也是下过苦功夫的,我做出一副惊讶表情:“哇!你连这么难的都记住了,真的太厉害了,你要是被我师父看到,他一定会将你引为知己的!”

他得意一笑,我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又道:“我叫阳儿,刚下山不久,不太通人情世故,前辈见谅啦!”

他喜笑颜开:“好说好说!叫我赵三哥就行了!对了,阳儿姑娘刚才说的那什么帮忙,帮什么?”

“这个啊……”

我眼珠子一转,瞥向那些个护院。

他了然,忙朝前花木后走去:“来。”(未完待续)

ps:有个书友说初九不是笨蛋么,怎么觉得她很正常,其实初九智商确实不行的,背东西吃力,记东西吃力,但是情商还是得有的啊,否则俺怎么写书……这是第一人称啊……~~~对了,科普下下吧~本文的设定,浊气害智商,戾气坑情商,煞气吃青春~~三者共同点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反噬入骨都会残害寿命,懂了咩?还有神马不懂的快来问!!!~~\(≧▽≦)/~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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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 清极不知寒(一)

我胡编了一套说辞,大抵就是左三爷所在的府宅近些时日阴阳不定,大有祸乱人亡之象,无奈我是个女人,阳气不足,所以这解救的阵法得让他去排布。

我将事态说得严重,赵三哥面色凝重的说会认真对待,我仇大苦深的连连说拜托你了,一转身便喜笑颜开。我说的那排布的阵法,足够那混蛋管家和他的手下们忙得三天都合不上眼啦。

踩着饭点溜回浣衣房,婇婇和妙荷正在门口等我,我原先以为会是馊馒头和臭腌菜,结果发现左府不愧是左府,饭好得很,哪怕有几个婆子故意刁难,将我们菜里的肉丁全给挑走了,但我们的白米粥仍是很浓稠的。

吃饭时看到了婇婇和妙荷的手,不由一愣,婇婇注意到我的目光,低头看了眼,冲我一笑:“没事的小姐。”

叫婇婇她们一同进府是帮我做掩护的,我需要抽身去打探左府的布局,但害她们伤得这么重,真的很过意不去。

我点了点头,闷声吃饭。

吃完饭,我给了她们几个结扣,告诉她们可以行动了。她们一喜,忙做出谄媚模样,讨好似的去帮忙收拾碗筷。按照进府前所说的方法,她们会去厨院,将挑馊水的那几人给撂了,然后推着馊水车从后门离开。玉弓和轻鸢会在巷口那边接应。

她们走后没多久,我也抱着拐杖要走,路上却被几个婆子叫住,听话里的意思大约是想我给她们揉肩捶背。我一边在想这世上还有多少可怜的姑娘在受这些婆子们的欺侮,一边笑说:“我揉肩捶背的技术确实不错。但我还有一项技术更好,要试试么?”

她们问什么,我很快就让她们知道了,天灵困阵真是我最爱的阵法,没有之一。

戌时四刻。在将黑未黑的夜色里,我躲开了左府密布在暗处的暗人们,摸进了左显的秋光居。

秋光居灯火明笼,五个宽敞小院皆被中天露耀下一地蓝光。蔡诗诗同一堆奶妈一起在一间房中哄一对男婴,嘹亮的哭声让守在门口闲聊的两个小丫鬟止不住的摇头发牢骚。

我盘腿躲在角落的阵法里边,双手轻捏着腰肢。估摸大约还需要一个时辰才能去绑架蔡诗诗。

我不是没有绑架过人,最成功的一次就是春曼了,那是因为春曼好吓唬。显然蔡诗诗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候我得凶神恶煞一些才行。

左思右想之际,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穿透了嘲哳哭声被我的耳朵捕捉到。最先没太在意,到后面咳嗽声越来越近,我回头望去,一个俊俏男子从月洞门后缓步走来。

衣裳是用上好的匡城墨缎裁剪的,领口袖口都用暗金丝苏绣了绦云纹滚边,身材高挑秀雅,五官俊朗,剑眉星眸。就是气色不太好,白得不是很自然。

他身旁跟着两个随从,看架势和模样。我猜想他就是左显了。

因这男人不是我的目标,他们的故事我也只当故事来听,对这男人一点想法都没有,不过想象中的他绝对不是这个模样。

贵胄人家都喜欢讨漂亮媳妇,一代一代下来,这些子弟都不会丑到哪儿去。我想象的左显是个龙精虎猛的男人。虽生得好看,但一定有副奸诈阴险的眉眼。绝对不会是眼前这幅文质彬彬的羸弱样。这样的人怎么会下药害人呢,应该被人下药才对啊。

他走的很缓。到了一棵月树下时,抬眸朝婴儿哭声的方向望去,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很高挺的鼻梁,长眉微拧,似乎不太开心。

他握拳支在唇前轻咳,忽的一顿,转眸朝我看来,一愣。

我也一愣。

一旁的小厮循目望来,一个当即厉喝:“什么人!”

我咽一口唾沫,下意识的抬起头,发现我头上树梢正悬着十三根用无尘灵草和泉鸣花露编织的覆雨长绳,是吐龙结扣,悬挂的地方实在不显眼,勿怪我没有注意。

玩阴的我在行,巫师有个过街老鼠的称呼,当然也得有身过街老鼠的身手。但要我明刀明枪的来,以我如今的腰身,我觉得我只能等死了。

那呵斥我的小厮疾步走来,边做出一副要招暗人下来逮我的架势。

我脸色绷紧,握死了树枝,左显忽的出声:“小贺。”

小厮一顿:“少爷?”

左显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不知在沉思什么。我定定的看着他,随时准备扑过去绑了他当人质。

过去良久,他转过身去,淡淡道:“请这位姑娘到我的书房里来吧。”

我不能置信的看着他。

小厮皱眉,极夸张的:“啊?”边用目光看我。

我似乎没得选择,只能支着身子爬起。

一路跟在他们身后,惹来一些丫鬟的好奇目光,我无心去理会她们的探究,只琢磨这左显找我去是想干什么。我身上是左府某个地位较高的丫鬟的轻绡长衫,但是他却喊我姑娘,而我躲在这里鬼鬼祟祟,摆明了心怀不轨,他却要我去他的书房。我不时伸手摸自己的脸,确定没有变好看,难道我现在的脸也有让人一见倾心的魅力?

进了书房,他令小厮将门窗尽数合上,我呆呆的立在原处,而后他让小厮出去,没有他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屋里什么都没点,屋外的中天露透过薄薄的纱窗穿透进来,就像月色似的,一地淡芒清和。

我的目光在他乌木书案前的一叠墨香书册上流连,不知道他葫芦里藏着什么药。

他伸手往月牙凳上虚礼了一下:“姑娘请坐。”

我走过去坐下,将木枝抱在怀里,虎视眈眈的看着他。

他长立于案旁,抱拳道:“姑娘是巫师?”

我皱眉道:“你不怕死么。就这么把我叫进来,一看就知道我是坏人,你这人也太奇怪了。”

他洒然一笑,从水墨白瓷画筒中取来一卷画轴:“在下想请姑娘帮忙。”

画卷铺开,是腊月隆冬之时。画中女子独坐轩窗,眉目恬然,手里握了支白梅凑在鼻下嗅着,长发披散,有雪花落在她肩头,画工极佳。将细节都处理的惟妙惟肖。

一旁有小字题词: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我奇怪的抬起头看他,他凝望着画上女子,轻轻道:“姑娘问我怕不怕死……”他伸指触着女子的娥眉,“自然怕。可是将死之人,再怕也看淡了。”

我诧异的微微扬眉,他脸色淡淡的,语声寥落道:“这是我的妻子,我一直在找她,可我实在找不到了……”转眸望我,“姑娘便是赵巫师所说的阳儿巫师吧?”

我一愣:“那赵三哥?”

他淡笑道:“对,我很早便托他找过我娘子。傍晚遇见他时,他忽的同我提到了姑娘,方才瞧见姑娘的拐杖我便猜了下。”

我纳罕:“就算是赵三哥说的我。可你也不问问我是不是好人,你可瞧见我刚才鬼鬼祟祟的藏在……”说到这觉得废话有些多,他都表示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我还纠结这个做什么,目光落回画上,微微皱眉。

与他相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我却很喜欢他,大约是他身上的温润气度令我想起了独孤涛。

我不知道要不要把沈云蓁已死的消息马上告诉他。他若问我怎么死的,我手臂朝院外一指。呐,被你那娘子害的。他肯定会想,蔡诗诗为什么要害沈云蓁?结果发现还不是为了他,届时他会是什么心境?更别提那恶毒的娘子现在已为他生了一对男婴,肚子里又怀了一个,让一个将死之人陷入这种局面,实在有些残忍啊。

我想了想,斟酌道:“那你想没想过,你这娘子会不会已经死了?”

他点头:“想过。”好看的眼睛平静的盯着画上女子,极轻的说道,“可就算死了,我也想将她的尸骨寻到,与我同葬。”

我一愣,他唇角勾起淡笑,朝我看来:“阳儿姑娘,能帮我么?”

室内光线迷离,墨香入鼻,他的眸光像昨夜的庭前风,于清宵月色下带起一阵醉人花香,却是早早消散了的,迎风时觉得美好,回忆时觉得更美好。

这样的眸光,落寞,清寒,却又布着笑意,我在两个人眼中见过,一个独孤涛,一个萧睿。

手里的树枝被我转了转,如果沈云蓁的鬼魄已去了阴司鬼界,那我一定爽快的答应,可惜沈云蓁现在不知在哪个角落里高傲的坐着呢,我最起码也要征求下她的意见,否则不就成抢劫的了么。

我沉吟片刻,不答应也不拒绝,话题一转:“你一定很爱她吧?”

他忽的猛烈咳了起来,欣长身姿微微弯曲,我忙倒杯水给他,他摇手:“不是呛到……”

“你的病……”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强行压了下去,皱眉看着我,沉声道:“阳儿姑娘,我今日去查过,你不是府上请的巫师,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凌孚只剩这一个夙愿,请你务必答应!”

我头疼的看着他,他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喜道:“我素未与人结怨,阳儿姑娘却冲我秋光居而来,莫非就是与云蓁有关?”

……你还真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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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 清极不知寒(二)

我叹道:“既然你与赵三哥认识,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是近些时日才下的山,我怎可能与你夫人有关?”

他骤然一喜的眉目又骤然黯淡。

距离如此之近,就算他没有告诉我他将不久人世,我也看得出他没多久好活了。

沈云蓁的故事给我的触动不大,我帮她只是想从她那儿获得万珠界的消息。而这个男人,尽管他算不上是什么好人,他却让我觉得难过。不过,难过也只是难过,我不可能有时间去管他的事,我自己就是个短命鬼,谁替我难过。

今晚的正事是绑架蔡诗诗,我已经暴露了,实在没办法再继续。

我抱着树拐起身,斟酌了番,说道:“今日进府是跟我师父故友来的,他说要带我见识下大户人家的府宅布置,好让我在寒司节独当一面,但左府太大,我同他失散了,来这院宅不过误打误撞……”

他没有说话,模样落寞料峭,我舔了下唇瓣:“左公子保重,我走了。”

临走前望向那画卷,画中女子笑意盈眸,清极不知寒,形容她,真的极为贴切。

一个随从将我从左府正门带出来,长街热闹鼎盛,晚风染了火光似的将我有些凌乱的头发吹得更加凌乱。我回头望向华光摇曳中的左府大门,两日的苦头算是都白吃了。

同杨府那条街一样,这里没有马车,我望了圈,终于瞧见不远处有家极盛的客栈,便支着拐杖挪过去要了个下房。结果这下房比宣城的上房还贵。一夜五两,断过那么多次手脚的我在今晚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肉痛。好在服务也是周全的,开水很快就倒满了浴桶,玲珑精致的糕点瓜果一一端上,我洗完澡后问他们能不能帮我请个推拿师傅。伙计笑说好,半个时辰不到,一位中年女师傅被他请了过来。

我趴在床上,同女师傅说我睡着了她就可以离开了,她点头说好,摁在我腰上的力道既柔且刚。十分舒服。

我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半梦半醒的梦见了杨修夷在宣城为我捏腰的画面,他的力道没有这个推拿师傅那么刚柔并济,他捏得很柔很柔。生怕将我伤到。

我不由叹气,明日便是中元节了,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左显就像是一个缩影,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很多人,也看到了我死后杨修夷的憔悴模样。

我睁开眼睛,我还是帮帮他吧,如果以后我死了,我也希望杨修夷能遇上一个可以帮他解开心结的人。

第二日写了封信叫玉弓来接我。我在马车上想了很久,终于又想到了一个计划。

回到二一添作五,妙荷推了个轮椅在那等我。玉弓将我小心扶了下来,坐上轮椅时我一顿,蓦地回过头去,在街上扫了一圈,却什么都没瞧见。

玉弓皱眉道:“小姐怎么了?”

我摇头,掩下心底的古怪。无端想起那日那群姑娘。

狐狸坐在堂里研究棋盘,朝我瞟来一眼。哼了声:“看看你那腰。”

我也哼了声:“想想你那腰!”

他皱眉:“我的腰怎么了?”

我转过头去对婇婇一本正经道:“你们知道我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么?”

婇婇摇头。

我翘起一只兰花指,腰肢扭了扭。捏着嗓子道:“讨厌,你的这点灵力只够给我挠痒痒呢!”

堂内笑成一片:“哈哈哈哈!”

花戏雪拿了整个棋盘来砸我。

余下几日,继续足不出户。

狐狸问我沈云蓁的单子是不是不打算管了,我说不是,接下去的计划只有等她来才行。因是中元前后,这最起码也要等到七月二十三四了。

在等她的这段时间,有不少单子上门,有同行请我帮忙订做一匹结扣和巫酒的,有妇人请我帮忙揪出她夫君在外养的狐狸精的,更多的是请我去他们家驱邪除妖的。

我每日在后院绑结扣和调巫酒,找狐狸精或小白脸派一个玉弓去已足矣,至于驱邪除妖,我用慎澜万相谱寻到赵三哥,将生意全介绍给了他。

倒不是我不想赚钱,而是因为二一添作五的名气越来越大,终于有人将它同田初九联系在了一起。这导致的局面非常可怕,比如第二日开门,就会发现门口被泼了好多狗血,再比如,有人喜笑颜颜的抱着一堆东西从门口经过,结果一甩手就朝我的店里泼了进来,这泼进来的东西真可谓花样百出。

有时是近百只老鼠,有时是一堆扎着银针的巫蛊木偶,有时是让人浑身发痒的闻说草,最郁结的却是,我一日辛辛苦苦做的一匹花堪结在隔日被人倒了进来,还噼里啪啦念了一段天女花咒,将我的店面给炸得鸡飞狗跳,引得外边路人捧腹大笑。

而之所以没有人泼粪,那是因为味道太浓,远远就被丰叔派来的那些暗人给逮个正着。

如果不是这些杨家暗人,我的店面绝对更惨,无奈,防不胜防。

这段时间花戏雪揍人揍的拳头都肿了,可是要来整我的人仍是前赴后继。

正因为如此,安皓长街变得热闹无比,看笑话的人不计其数,这直接导致我隔壁的茶楼生意大火,还顺带拯救了另一边向来清冷的古玩斋。左邻右舍的掌柜们现在待我亲厚如故友,甚至每日给我送猪油,状元糕,红枣,鸡蛋之类的东西,用来去除晦气。

我如今每日焦虑困心,除了养伤和防小人,更多的是在牵挂杨修夷。

那日杨母说他隔日就回来,结果没有,长达半年没有音信,在我快要崩溃时,终于收到了他给我写的流喑纸鹤,结果只寥寥数语,叫我照顾好自己,他会尽快赶回,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

那晚我饭都吃不下,回房就闷头大哭,在心里将他骂了一千遍一万遍,我甚至气得想要扭头离开京城,离开这纷纷扰扰的是非之地。

好在这段难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这晚子时,沈云蓁一身清冷的出现在我面前:“田掌柜。”

小短腿冲她龇了两下牙,从我怀里跑走,几步蹿到了正从房内洗浴完的花戏雪怀中。

我着手收拾石桌上闲来乱画的图谱:“我一直在等你。”

她抚着一旁的井壁,目光漫不经心的望着井中月影,叹道:“我也想早些来的,可是你这儿热闹的很,不时有狗血荤气,我半步不得靠近。”

想起这些时日的鸡飞狗跳,我不由心烦。

她又叹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作弄你么?”

我偏头看向她:“为什么?”

“这世上嫉恶如仇的人很多,但为了嫉恶如仇连命都不要的人却很少……你要嫁的,是杨家的少爷吧?”

我大约猜到她想说什么,面色阴沉:“你知道是谁派来的?”

她冷笑,徐徐道:“所谓众人推墙,你觉得这件事能是一个人干的么?杨家千年清贵,极少能闹出这样的事来,借着你这股东风,让杨家也臭一臭,定是许多人喜闻乐见的。”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怒气,从生宣中抽出一张,淡淡道:“随他们吧,先将你的事给办了。”

她看向我的纸墨,不解道:“办什么?”

“我需要引蔡诗诗出府。”

她挑眉:“你能引她出府?”

我点头,想了想,认真道:“但是你不能杀她,否则我会受累的。”

她哈哈笑了两声:“你当真能将她引出来么?你可知道自我死后,她做贼心虚,至今已有两年未出府了?”

婇婇乍舌:“两年?!”

“两年算轻的了吧。”沈云蓁接过我的笔,在石桌前桌下,冷笑道:“我猜她可能这辈子都不想出府了,反正他们左府大得很,她在里面也是可以自在快活的。”墨色笔端垂落在纸上,好奇道,“说吧田掌柜,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看着她:“给左显写封信。”

她一顿,面色微沉:“给他?”

我端起茶盏在一旁坐下,点头:“就说两年前你遇上了一个奸人,他想夺走你爷爷留下的一份旷世宝物,你不依,此人便将你强行掳走,还编了一段你与人私逃的事来败你名声。”

她不悦的蹙起双眉。

我继续道:“这几日,你遇上了一个叫阳儿的巫师,她终于寻得方法将你救了出来。可是你发现,你们所处的地方乃一个古怪阵法,竟被压在一座香火不太鼎盛的寺庙底下。”

她搁下笔端:“田掌柜,这实在……”

“你求他带上蔡诗诗这妾室一并去找到这寺庙,在一个佛龛后会有一块花冷玉,用它砸碎寺庙后埋在天罡土里的玲珑瓶,你的阵法便能破了。”

这下连婇婇也皱起了眉头,略有些嫌弃的说道:“小姐,这也太……”

我叹道:“太唬人么?可他是会信的。”

“啊?为什么啊?”

我抬头望着泠泠月色,轻声道:“因为关心则乱,将死则疑,执念深重又几乎陷入绝望的人是不会放过任何一线希望的。”顿了顿,我冷声道,“记住,一定要让他带上蔡诗诗,理由是,这世上她待你最不满,只有她为你祈福,消去这五蕴六尘,你才能彻底得到神明庇佑。”I861

322 白云深处

我坚信左显会来,是因为天芽同我说,在过去的那四年里,任何有我消息的地方,不论真假杨修夷都会马上赶去。我相信左显也一定会的。

为了制造效果,我让沈云蓁多写了几封,她比我狡猾,一封比一封来的措辞强烈,并把它们弄得又皱又黄。

流喑纸鹤自然飞不进铜墙铁壁的左府,沈云蓁提及了一个名叫顾儒达的书生,是左显的知己好友,我们将信一口气寄了过去,收拾东西准备明日出城。

所选的宝安寺在京城向南三十公里的竹君县,是隔壁齐掌柜提供的,据说主持是个我行我素的酒肉和尚,整个寺庙一共就两个扫地挑水的小沙弥。

第二日下起了小雨,楼台高阙上烟雨空濛,整个盛京区宛若披了层皑皑雨雾。

马车奔出京兆,朝竹君县一路颠簸,我将车帘卷起,望着窗外的落花风雨,兀自发呆。

“野猴子!”

我一愣,探出脑袋,一架马车就在我们后面,花戏雪趴在车窗上,绵绵细雨没有浥湿他的乌玉长发,被斜风吹得乱舞,别是一番清逸洒脱。

我拿出箬笠戴头上:“你怎么来啦?”

他怒道:“你一个人也敢去!上次那腰给忘了?”

我偏了个角度望向他的车厢:“你一个人来的?”

“嗯。”

我做出嫌弃的表情:“你来了也没用啊,只会给我添麻烦来着。”

俊美光洁的面孔顿时更怒:“老子晶元破损也比你厉害!”

我一笑:“你钱多啊,过来!”

“你怎么不过来?”

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争的,我撇撇嘴:“那你等着。”

付了三十文车钱。我抱着蓑衣跳下马车,几步爬上他的车子,一掀开车帘就傻了眼,他身旁搁着一个巨型包袱。

我看向他,他抬手解开包袱:“给你带了衣裳巫器和吃的。上来呗。”

心下拂过暖意,像水波一样荡在心头,我坐过去,他翻出一个小包裹,神秘兮兮的递来:“你看看。”

我好奇的解开,一股甜香味儿顿时扑面而来。包裹里面放着两个小香囊,我眼睛一亮:“入魂香!狐狸,哪弄来的?”

他挑眉,不掩欢愉,笑得灿烂:“当然是买的。”

我放在鼻下嗅了又嗅。喜道:“这香料很难得的啊,这都能被你弄来……”

“这是京城,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

也对,若说百川归海,京兆盛都便是这天下之海。

将入魂香小心收起,我捧起一个腊肉饼啃,边啃边继续翻着包裹里的东西,最后抬眼看向花戏雪。将嘴边的油渍舔干。

巫器药材向来不便宜,他这次买的可全是一等一的好宝贝,我粗粗估算了下价格。最少也得三百两了。

想起他这一个月的吃吃喝喝,再想起当初在宣城时他技术娴熟的偷窃之术,我微微皱眉,低声道:“狐狸。”

他从窗外收回视线:“嗯?”

我顿了顿,终于没忍住:“这段时间你花的钱,都是哪来的?”

他神情淡淡。垂眉从包裹里面翻了抱桂花糖出来,随口道:“在瑶城养伤的时候。我就把我的玉佩给当了。”

“玉佩?”

“嗯,当了三万两吧。”

我瞬间睁大眼睛:“三。三万两?!”

他却漫不经心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玉,值得你惊成这样么?”

确实,要看更谁比,黄金有价玉无价,古有一块和氏璧换数座城池之说,一比之下,三万两算得了什么。

可跟那些烟波软玉,念生玉来比,三万两就是个天价了。

我捏住他的衣袖:“狐狸,你老实说,这块玉是谁的?还记得他的长相么?”

“我爹的啊。”

我一愣:“你爹?”

他斜眼瞟我:“我爹怎么了?我是狐妖,又不是石妖,有爹多正常。”

我想了想,将包裹往一旁挪去,挨着他坐下:“你对我的身世了解的很清楚吧?可我对你一无所知啊,狐狸,你到底什么来历?”

几乎我一挨过去,他就看向了窗外,我在膝盖上托起了腮帮子,偏头望着他,嘀咕:“你是一只紫眸雪狐,那应该在霜原才对,怎么会跑到气候宜人的宣城里来呢?”

他望着窗外,头上挽着玉冠,极具风雅,其余墨发长垂而下,整齐柔软,修长脖颈中的一截如雪肌肤在墨发中若隐若现。

他没有说话,马车的轱辘声咯吱咯吱,车轮碾压过泥泞雨路,车厢内静谧有嘈杂。

良久,我轻叹:“狐狸,连你也变了。”

他一顿,回头,目光静的出奇,淡淡道:“我变什么啦。”

我仍保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打量他,因他这一回眸,车外雨光也落了进来,他的脸俊美秀致,漂亮到不行。

我说:“孤星长殿里有一只狐妖,他又娘娘腔,又漂亮,一举一动都软的不行,当初你也是这样的。”

他不高兴的皱眉,白了我一眼,重望回了窗外。

我继续道:“后来你跑到我这儿来应聘,你笑得好灿烂啊,开朗阳光的像是晒在太阳底下的狗尾巴草。”

他顿时回头:“你才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有什么不好?”我眸色变得深远,叹道,“望云山西南山脚有片荒野,那边全是狗尾巴草,风一吹来,齐哗哗的乱舞,可漂亮了。”

他又朝窗外看去:“哼。”

“那时我就觉得,这男人笑得真好看,要是丑点就好了。”

“有病。”

我懒得理他,继续道:“再后来是半脸胡子,虽然很丑。可是笑起来的时候,那口白牙很灿烂的。”

他回首,眸色沉湛如山,我看着他的眼睛:“你肯定忘了吧,我就记得。那次你还被一个女人吐了一身。”

“不管是后院那个男仆,还是假面胡子,那个时候觉得你都很爱笑的,可是后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那么多感慨,摇头晃脑道:“在宣城都算正常的,开始阴阳怪气。是在我第一次和原清拾吃饭的那天晚上。”

他终于出声,声音轻的像是一天月色:“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你忘了吧?”我得意的看他。

他“嗯”了一声。

我伸手掀开另一边的窗帘,将帘子往上卷了卷,道旁出现一泊大湖,水面清圆。雨如烟笼,几个渔人穿着蓑衣在湖边漫步闲聊。

我眉目微敛,眼眶有些热,淡淡道:“其实,我们都变了。”

“也是和原清拾吃饭的那天晚上开始的,田初九这一生便不单纯了……”

“猴子……”

也是那一天晚上,我第一次清楚的意识到我有多爱杨修夷,看着君琦的尖刀刺入他胸口时。那一瞬,我想将天地都覆灭。

回头看向花戏雪,我道:“狐狸。跟我说说紫眸雪狐吧,你怎么放着大好的霜原不待,跑这儿来?”顿了顿,我忽的来劲,“难道也同我有关么?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汉东九州那么多城镇乡村,他们偏要叫我去柳州宣城。难道你也是被……”

“我跟他们又不认识。”

“那……”

长指又剥了颗糖,他递来:“你要不?”

我顺着他的手指张嘴咬下。他一顿,而后嫌弃的将手蹭我肩上。我皱眉,他不紧不慢道:“口水。”

“哼。”

沉默一会儿,我用肩膀撞他:“喂,狐狸,你还没说呢,你的来历。”

他朝窗口挪过去一点,酷酷的:“懒得说,别问。”

我撇撇嘴,从包裹里面又翻出个肉馅饼,望向另一边窗口,也不理他了。

想象中的宝安寺会萧瑟如秋风扫落叶,结果超出了我的想象。

占地很大,坐落于绵延起伏的长山之脚,绿意苍翠,青山洗碧,那泊大湖绕寺而过,湖上轻舟随流,好不惬意。

寺庙门前檀香袅袅,人声鼎沸,我套好蓑衣后下车,不解的皱眉,却听车夫说道:“这是崇善寺,你们要找的宝安寺在深山里,得从那儿上去。”他伸手指了指远处一条山路。

狐狸抱着包裹下来,撑起一把竹伞,抬眸望向那山路:“从那?”

“嗯,马车过不去了,两位好走啊!”

我点头:“谢谢大哥啦!”

这一看便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勿论现在还在下雨。

车夫扬鞭离开,我刚迈出一步,狐狸豪迈的说道:“我背你?”

我整了整斗笠:“其实好久没出来走走啦,等走不动再说。”抬头看向那崎岖蜿蜒的路:“其实你不用担心我的,望云山比这儿还难走呢,我现在担心的是左显,早知道就不挑什么香火鼎盛不鼎盛的啦。”顿了顿,“不过,这样白云深处的寺庙,才显得更可信不是么,但愿他的身子可以撑着过来……要是撑不过来的话……”我看向花戏雪。

他默契十足,冷笑:“要我把他打昏,背上来?”

“其实你知道的,我很不想麻烦你。”

他皱眉:“猴子,你要的就是蔡诗诗,等他们出了京城就可以下手了,为什么还要兜这个圈子?”

我低着头,安静走了良久,轻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就是不想让左显难过,而且,我很想帮一帮他,让沈云蓁看到他的好……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心里,就是觉得他很……”我摇头,有些胡言乱语,“狐狸,我也不知道,就是隐隐觉得,他需要我帮忙。”I861

323 初雪斋

ps:我的电脑不知道怎么了,评论区回复显示回复了,但是一刷新又什么都没了,换了ie浏览器也是一样,烦(=__=)

两日后,终于在崇山峻岭的环抱中见到了一座破败古寺,占地比山下那座崇善寺还要更大些,寺墙坍圮了大半,漆色剥落,爬满蛛网。寺庙后有一泊清澈湖水,映满青山白云与碧鸟秋花。

我支着拐杖,擦了把额上的汗水:“这里到底是关东还是江南呀,就不说曲南了,湖泊水系竟比汉东还广。”

花戏雪同样支着一根拐杖,看了眼:“我怎么知道。”

我往嘴里塞了颗糖,四处眺望,指了指远处山坡下的一条石径:“那边是不是去宝安寺的必经之路?”

他寻目望去,从高到低,从左到右望了一番:“是吧。”说着墨眉轻合:“不过猴子,你觉得他们见到了这座寺庙的模样,还会下去么?”

“为什么不会?”

“下去也是左显下去吧?”

我一愣,立即就懂了他的意思。

我让沈云蓁在信上写的是,带蔡诗诗一起来是为了在这附近给她祈福。我相信左显会想办法把蔡诗诗给带来的,但是祈福的话,远远看到这么破败的庙,还要带一个大肚婆下来么?山那边的崇善寺光鲜亮丽,香火鼎盛,明显比这宝安寺来的更招人喜欢啊。

我怎么就忘了加一句,务必是宝安寺呢。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我们在一块空地上摆了个涤尘阵。

深山里野兽妖怪很多,不时长声嘶吼。热闹的很。

花戏雪在木架子上架了两只鸡腿,在下边生了堆火,我在一旁收拾整理巫器,朝他的鸡腿瞟去一眼时,忽的灵光一动:“嗳。狐狸!”

他酷酷的瞟了过来。

我说:“你有那么多钱,为什么不开个店呢?”

“什么?”

我兴致勃勃道:“你吃过那么多鸡腿,肯定很有一套呀,你要自己开一家店的话,生意一定很兴隆的!对了,要不我们一起开吧?我当个小股东。顺带把杨修夷也拉来,他烤出来的鸡腿可是独一无二的!”

我越说越觉得是个好主意,忙捡了个石头在地上比划,将我这一个月赚的钱算了算。

“猴子……”

“先别吵!”

“……”

老实说,这个月虽然过得很惨。可是赚的钱是前所未有的多。

巫器药材向来一本万利,本钱就是巫术这门技巧,而利,一坛二十文钱的女儿红加上君笑和月琼草后,就可以卖到五两,这利润多可怕?当然,月琼草和君笑这两株植物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前段时间我焦头烂额,赚了多少都是轻鸢在记账。如今我粗略算了下。不由扬起了眉毛,我想过会很多,却没想到这么多!

沾了中元节的光。我这一个月赚的银子至少也得有两千多两!

可以还师父替我交的房租不说,还能给师父师尊他们买套材质上上等的衣裳呢,剩下的话,再置办几件像样的嫁妆……

我抬起头,眨巴眼睛看向花戏雪:“狐,狐狸……”

他摸出一条干净的手绢。包起一只鸡腿,递了过来:“怎么了?”

我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掩住嘴巴无声大笑,松开手后高兴的说道:“我成富婆啦!”

他骤然失笑。灿烂无比,白牙晃的比月色还皎洁无暇:“你真要跟老子一起开个烧鸡店?”

我继续用石头在地上比划,自顾自的开心说道:“你都不知道我当初在乔城被骆元安那家伙占了多少便宜,那么多辛辛苦苦弄的药材才卖给他三十两呢,按照京城的市价,我那匹货至少可以卖三百两啦。不过,如果跟你开烧鸡店的话,还要考虑一下铺子和……”

他不耐烦的打断我:“你还要不要?”

我头也不抬,伸手过去接,在空中摸了好半天,抬起头,却发现他双手抄胸,气定神闲的看着我。

他坐的这块石头是路上捡的,光洁干净,他还特意带去湖边狠狠洗了一遍。如今两腿分开坐着,长发白衣共同垂地,模样妖娆又潇洒。

我说:“来,给我。”

他哼一声,张嘴直接咬了口:“手脏不脏?”

我白了他一眼,直接去抓木架子上的鸡腿。

他淡淡道:“开烧鸡店哪有这么轻松,而且肯定没你现在赚得多,你不嫌累?”

“我现在哪轻松啦?”

我咬了口鸡腿,继续蒙头算钱,在地上写下房租,人工,灶台,锅碗瓢盆,桌椅板凳……

过去一个月我确实不轻松,两千多两是很多,可我付出的辛苦也不少,光是结扣我就做了不下一千个了。

而一些好的结扣成本也是高的,普普通通的麻绳棉绳哪能行。比如灵鹤护身结和移星从心结,它们所需要的材料还得是特制的。

当然,我想要和狐狸开一个烧鸡店不是因为想偷懒,而是觉得,以后我死了,我的巫店也就没了,但是我们一起开的铺子肯定还在的,这多有意义啊。

狐狸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坐过来的,专注的望着我的右手,我知道他识字的,否则当初怎么看得懂我的招聘启事。

我停下手里的石头,转目看着他,认真道:“要的本钱不多,我们两个人每人拿一千两出来就差不多了,怎么样,开不开?”

他深深的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咬了口鸡腿,回望他,咀嚼两下后咽下,说道:“不过,我什么都不懂,菜色和管理肯定是要你来的,所以每个月分红的话。你七我三也没事。”

他没有说话,垂眸望着地上坑坑洼洼的文字,火堆静静烧着,他浓密的睫毛好看的像一把潇湘扇。

安静好一会儿,他忽的低声说道:“你快跟修夷成亲了。”

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我“啊?”了一下。

他微微皱眉,眨了下眼睛,眸色既像是在看地上的字,又像是在看遥远的地方。

我莫名心下一紧,伸指戳他:“狐狸,你怎么了……”

他转眸看着我。凤目一笑:“这些我也不懂,但是你真的很想要?”

我被他笑得心里堵得慌:“你没事吧?”

他咬了口鸡腿,淡淡道:“这样,我出钱买个现成的店送给你吧,你自己去折腾。”

“啊?”

他眉目含笑。看着我:“就当是给你的新婚贺礼。”

“……”

我发懵了好半会儿,最后很不要脸的说道:“……早知道你这么大方,我就该说合开一家玉器古董店了。”

“……”

为了保险起见,到了半夜,我和狐狸溜进了寺里,打算先将花冷玉和玲珑瓶藏好。结果悲催的发现,这寺庙压根就没什么佛龛,更别提后院的天罡土了。

于是狐狸不得不跑崇善寺去搞搬运工作。

第二日。我们的猎物还没来,我和花戏雪便一天都在山上呆着,闲来无事。又热烈的讨论起了我们的开店大计。

我想了又想,最后表示,店我是不会全要的,资金都由他出我没意见,但我只要每个月的三成分红。

我还是觉得这样比较稳妥,狐狸说买下来送我。就绝对不会同师父一样租个铺面的,而京城的地契有多贵?这份大礼着实要不起。

并且。如果他有七成分红的话,那他也会好好管理这个店铺的。以他的寿命,十年,百年,两百年都不是问题,那就等于是我的另一种生命的延续了。

最后敲定下来,名字叫初雪斋,田初九的初,花戏雪的雪,因为组合了半日,只有这个名字最好听。

不过,这么风花雪月,白梨清梅的名字,结果人一进去,发现坐在里面的全都是光膀子翘大腿龇牙咧嘴啃鸡翅的人时,会是什么表情?倒也挺有意思。

不知不觉天色又黑了,我们终于等来了想要的猎物。

因为害怕左显看到那座破破烂烂的寺庙会怜香惜玉,让蔡诗诗半路回去,所以我们呆的地方离外山很近。

他们大约是早上上的山,一整日走这么多路也算是快了。

当时我和狐狸聊得正开心,搁在一旁的春风骨忽的泛出银光,我一喜:“来了!”

我们忙熄灭火堆,我将春风骨塞在袖子里:“走,这边。”

来的人有八个。

左显穿着劲装墨衣,宽肩瘦腰,长发系成一束,比那日所见的儒雅羸弱要俊秀英锐的多,如若不是仍不时咳嗽,我甚至都能相信他是个一流剑客了。

蔡诗诗也在,大约是四个月的身孕,脸色有些丰盈,多了几缕女儿家的娇媚妩人。

其余六个,两男四女,四个女的看上去有些功夫,都是丫鬟的打扮。

我双眉微拢,看来左显对蔡诗诗真的很好,自己这么虚弱了却只带了两个护卫。

月黑风高,天干物燥,不做坏事,更待何时。

花戏雪蒙上面纱,朝我看来,我点了下头,下一瞬,他伸手揽着我的腰就朝地上狠狠滚了过去。

左显的反应居然快于那两个护卫,登时剑眉一凛,长身而起,一个护卫握剑喝道:“谁?!”

狐狸将我压在身下,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揪住了我的头发,倒不是很重,我却得装作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啊!救命啊!”

左显同那两个护卫疾步追来,花戏雪拽着我起身,一手捂着我的嘴巴,一手扯着我的头发,在夜色中小心翼翼的躲开他们。

我又踢又叫:“唔唔!放开……唔唔!”

“阳儿巫师!?”

我一喜:“左显么?是左公子么!”

花戏雪怒喝:“闭嘴!”

“左公子救我!唔……唔唔!左公……”

……

迅速猫到石罅后,我们赶紧贴着石壁藏好,花戏雪扯下面纱,没好气的瞪我,我捂着嘴巴冲他直乐。

没多久身后就传来极大的动静和惊呼,一个护卫高声叫道:“公子!”

我长吁了口气,很好,听动静,三个人都掉陷阱里了。

冲花戏雪抬起手,他给我一个“你很无聊”的眼神,却还是抬手和我“啪”861

324 不打自招

帮我对付完那五个女人后,我和狐狸分头行动,他留守原地监视左显,我独自去山洞里审问蔡诗诗。

洞里有股难闻的衰败味,我狠掐蔡诗诗的人中,好半天她才睁开了眼睛。

我拍了拍手,在她对面坐下,笑眯眯的望着她:“左夫人。”

地方不大,她半靠在石壁上,发丝有些凌乱,这样温煦的火光里,她特别好看。虽然是一对男胞的娘亲了,其实她比我还小上一岁。

她微微蹙眉,愣怔的望着我,眸光从迷离到渐渐清明,忽的瞪大,警惕性的往后退去:“你是谁!”

我披着头发,蒙着脸,一笑:“你不用管我是谁,你只需回答我几个问题,回答的我满意了,我自会放你离开,若是回答不出来……”我指了指一旁的水潭,“那边过去有个小悬崖,会不会葬身在那,就看你自己了。”

她循目望去,轻眨了下眼睛,再朝我望来的眸色多了丝坚定和阴狠:“恐怕我无论回答什么,你都会杀了我吧?”

“别想那么多。”我摸出纸笔,墨笔沾了沾口水:“呐,先说说沈云蓁是怎么死的吧。”

她身子一颤,双眉皱得更紧:“她当真没死?”

我趴在石台上,斜看她一眼,赞许道:“演技不错,继续。”

“你是何意?”

我支起腮帮子,懒懒的看着她,她唇色泛白,脸上写满不安,却又在强装镇定。颤声道:“你是沈云蓁派来的吧?”

我撇嘴:“我才不要告诉你。”垂首写字,“一看就知道沈云蓁跟你的死有关系了,不然你干嘛那么紧张。”

她扶着洞壁慢慢爬起,警惕忐忑的看着我,我又道:“你出不去的。这里被我设了六个阵法,大罗神仙也进不来。”

她怒吼:“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云蓁的尸体哪去了?”

她胸膛剧烈起伏,眼眶渐渐发红,别开脑袋,望向洞外的幽深夜幕:“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她一顿,回过头来:“难道沈云蓁真的死了?你不是她派来的?”

我尽量装作一副慵懒模样。手指点着石台:“现在是我在问你,她的尸体哪去了?”

我绝对想不到她的脑袋那么会拐弯,静看我良久后,她竟浮起一抹苦笑,眼泪潸然:“我知道了。你是凌孚派来试探我的,他特意叫我来竹君县,再让你来吓唬我,他还爱着那个女人!哪怕那女人那般对他了,他也放不下,对不对?!”

如果不是因为她怀着孩子,我真的很想直接用入魂香去她梦里,可是因为肚子里有个胎儿。说不定我这一去就去了那胎儿的神思意识之中。

关于投胎,众说纷纭,有说是出生那一刻投的。有说是在怀胎的那一刻投的。但不管如何,她肚子里的小家伙生灵肯定还没成形,我这么贸贸然误闯,一定会造成很可怕的后果。

我问:“左显叫你来竹君县,是说的什么原因?”

她泣不成声:“他没说,只说是来祈福。”她抬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垂下头,哭道。“无论我为他付出多少,他都忘不了她。他为什么就那么爱她?我生下相儿和思儿,为他在家中争取了那么多,他为什么都看不到我的好……”

我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我不爱管姻缘的最直接原因,是刚下山时在宣城接了个单子,那姑娘与她的心上人在书会上认识,一见倾心,结果没多久那书生就移情别恋了,姑娘找我挽回这书生的心,在我的店里哭了整整三个时辰。最开始我和湘竹极为同情,又是哄又是劝,结果到最后,她反复唠叨,哀怨,抹泪,第二天又跑来,第三天再跑来……整个店都被她弄得神经衰弱了。

这一方面我就特别钦佩陈素颜和夏月楼,多爽利的姑娘,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得不到会伤心,但绝对不会哭哭啼啼,更不会伤害别人。

蔡诗诗仍在哭诉,这跟我想象中的她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耐心听着,终于在她近乎崩溃的自言自语里听到了关键的话,我神情一凛:“你刚才说,你给沈云蓁下的药是从谁那儿弄来的?”

她一顿,抬眸朝我看来,警惕的望着我:“我什么都没说!”

我飞快提笔在纸上写下“顾茂行”三字,伸臂将纸页递到她跟前:“你是说,这人主动给你药,让你毒害沈云蓁?”

“不是!”

“他跟左显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那他跟沈云蓁是什么关系?”

她捂住耳朵大吼:“我怎么知道!”

“那就是跟你有关系咯?”

“没有!没有!”她激动的瞪着我,“我不认识他!不认识!你别问了!”

我冷笑:“要想找出这人,其实也不难的……”

“姑娘,姑娘!”她蓦地扑过来,却撞在了困阵晶壁上,她哭道,“我求求你不要去找他,也不要告诉凌孚,他会害死我的相儿和思儿的,他们也是凌孚的儿子啊!”

“你把沈云蓁害死后,她的尸体呢?”

她彻底崩溃,哭道:“我不知道,沈云蓁是他抱走的,那些私奔的线索和马车也是他帮我一起安排的,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了!”

她跪在地上:“姑娘,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我知道我不该一时鬼迷心窍去害沈云蓁。可是她已经死了,我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也放过我的相儿和思儿吧!凌孚身体羸弱,你若告诉他这些,他会受不住的!他已经活不长了,我年纪轻轻便要守寡,这已经是我的报应了!姑娘啊……”

我被她哭得心烦。解开阵法走了出去,在洞口挑了块石头坐下。

月色疏朗,树枝更疏朗,山风有些冷,尽管胸前贴了块暖玉。我也不由自主的裹紧了衣衫。

先前还觉得蔡诗诗不容易对付,起码比春曼要难缠,结果压根用不着我吓唬,她自己就把自己给吓怕的一塌糊涂。

“我真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蠢,又蠢又胆小。”

忽然想起的清冷声音让我吓了一跳,我抬起头。一身暖冬大袍的沈云蓁抄胸靠在一旁,唇角挂着抹冷笑:“你也想不到吧?”

我点了下头。

她淡笑:“她这样的姑娘见过很多大场面,但真正的经历世面却很少,有副自以为是的坏心肠,做的却净是蠢事。”

“你怎么来了?”

“昨晚就来了。看你们聊的那么开心,我懒得去打搅你们。”

她抬眸看向月色,没有什么光彩的眼珠子泛起一阵凌湖烟雾般的水汽,语声淡淡的说道:“他竟然为人父了……”

“你不知道?”

“不知道。”她唇角讥诮,“我没事去打听这个做什么,看我死后他们过的多如胶似漆?”

我微微皱眉,看向远处。

安静好一会儿,我问道:“顾茂行你认识么?”

“没听过。”她耸了下肩,“但也不奇怪了。我小的时候被人害过不止一次,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人。只是没想到最后我竟然死在了这样一个蠢女人的手里,一世英名尽毁于此啊。”

一世英名……

我无语的看了她一眼。

从轻鸢打听到的来看。沈云蓁有的可不是什么英名。

也许是沈老先生知道她活不久的原因,所以自小便对她极尽宠爱,是将她培养成了知书达理的姑娘,但也给她养了一身的恃才傲物,眼高于顶。

不同于寻常姑娘的骄纵,沈云蓁是发自骨子里的狂傲。这一点跟杨修夷很像。可是杨修夷不会看谁都不爽,但据说沈姑娘心胸狭隘。喜欢挑人毛病,挑的近乎愤世嫉俗了。

别的不说。就凭她如今二十四了,还惦记着及笄那年公孙婷泼在她身上的墨渍来看,我觉得她的心胸跟我狭隘到一块儿去了。区别就在于,我记忆不好,容易忘,她记忆强悍,忘不掉。

“田掌柜,你刚才说要找到顾茂行不难,你真的能找到他么?”

我点头:“应该可以吧。”

“说说?”

“我想蔡诗诗一定是进了左府以后才开始害你的,所以这个顾茂行必然在左府呆过,不管他现在还在不在左府,总是有人对他有印象的。他用过的东西如果还在,那很好,如果不在,我也可以找人画出他的面貌,再用慎澜万相谱找出他。”

“这是其一,其二,如果他有避尘障,或者远离了关东,我们只能使计将他引出来了,蔡诗诗不是说他会来杀那对男胞么?”

“这样可行?”沈云蓁皱眉道,“他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我的尸体,他已经得到了,且又过去了两年,你真信他会回来报复蔡诗诗?”

我一愣,这我倒没有想到,果然脑子不太好使,正准备说话,她却忽的一喜:“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啊?”

她一笑:“这顾茂行一定没有走远,他还在密切观察着左府!我死的时候,蔡诗诗连孩子都没怀上,怀胎需要十月,她生下孩子以后才能知道是男是女,是单个还是双胞,顾茂行既然能跑来威胁她,就说明这两年里他还出现过……”说到这,她忽然气恼的停了下来,“可若是蔡诗诗为了保命而故意骗你的呢,毕竟她以为你是左显派来的……”

这时,远处山坡下传来动静,我们齐目望去,我霍的起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个鹤衣道人,正在花戏雪身后穷追不舍,将他的翩翩白衣染成一片红汤。

狐狸侧身避开身后的一道光矢,朝我掠来:“猴子!快!”

他的意思是叫我做好准备,他要抱着我一起逃,我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却忽然想起沈云蓁。

这鬼魄一颗心脏都没吃过,顶多欺负下蔡诗诗这类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姑娘,落到道人手里,还有命活么?

我起身跑过去:“你带她先走!我帮你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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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5 我的温暖

ps:写文到现在,我真的没有刻意虐过。十八的死是迫于无奈,她不得不死,否则出去以后要被斩首,让她死在独孤涛怀里是最好的归宿了。初九中间离开修夷,萧睿的衰老和孙天明的死,我是为了让初九长大。初九被湖水压了四年也不是白压的,她得到了很多,也了解到自己是个生灵,这在后期会很强大的。最后是花戏雪,我虐他绝对不是吃饱了撑的,一是为了让这个人物更深刻,更受读者喜欢。二是为了让初九知道他的心意,不然他实在苦逼。但结局我一定不会让他悲剧的,我喜欢看中间虐的文,绝不喜欢看结局虐的文,狐狸的结局一定会让大家满意的。最后的最后,跟大家再三保证,本文是he~!圆圆满满的he~!虽然he之前会大虐,但主线人物一个都不会死~~~~而且健康无疆,包括初九,长命百岁~~~最后的最后的最后……初九和修夷会有宝宝的,狐狸帮着修夷一起当奶爸,(你们可以脑补洁癖狐狸换尿布……)大家放心了么~~~小猫和小琪还有花梗不要怨恨我了~~~我是亲妈,真的是亲妈~!

狐狸执着的奔到了我跟前,急拽我的胳膊:“猴子,快走!”

“你先带沈姑娘走啊!快!”

他们一妖一鬼,怎么看都该被除掉,我好歹是个人,这老道一身修仙之术,绝对不敢乱造杀孽的。

我扯开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拽了过去:“我管她死活!走!”

就这么短短一瞬,鹤衣老道就追了过来,我神思疾凝。又一波石头飞了过去,噼里啪啦撞在他的护身光屏上。

我极快回身推花戏雪:“你们先走,我来应付,你……”我一愣,发现他身上的血不是他的。“狐狸,你没受伤?”

话刚说完,一桶气味难闻的狗血朝我的头顶“哗”的淋了下来,方才还义薄云天,要跟我生死与共的花戏雪瞬间惨叫了一声,捏着鼻子跳上了树。

胸口的暖玉登时失灵。夜风呼啦啦吹来,我连打了好几个寒颤,抹掉脸上的血抬起脑袋。

鹤衣老道“啪”的一下砸掉木桶,目光一凝,落在了沈云蓁身上。顿时大怒:“果真有女鬼!哪儿跑!”

说完大袖一扬,朝沈云蓁追去,沈云蓁脸色一白,拔腿就跑,我再也使不出隔空移物术了,忙叫道:“姐姐不要过去,那边有个屠尸障!”

她脚步一顿,鹤衣老道也一顿。连忙往后跳了一大步。

我就在这时脱掉外衫扑过去,一把扑上他的背,将他的脑袋捂得严严实实:“你们两个快跑。朝那边……”

“滚开!”

“……哎哟!”

我的眼眶挨了重重一拳,脑袋朝地,啪塔一声倒砸了下去。

“猴子!”

花戏雪极快补上,反手挑开老道朝我劈来的手刀,又极快飞起一脚踹在他后膝盖窝里,将我的外衫套回他头上。马上用长臂夹住他的脖子,右手“啪”的一掌就拍了过去上:“老秃驴!”

老道吃痛。怒叫了一声。

狐狸又一掌:“拿狗血泼老子!”

“我打死你!”

“妈的!”

……

“啪啪啪!”

不过数十秒的功夫,老道被打弯了腰。屁股都撅起来了。

我忙奔过去:“狐狸,别打了,快走!”

他不解恨,屈起手肘猛击在老道的背上,老道登时吐了口浓血。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师兄!师兄?”

我拉扯花戏雪的胳膊:“快走啦!”

他“哼”了一声,扬起一脚对准老道的屁股,将他朝两个赶来的小沙弥一脚蹬了过去。

老道往下咕噜咕噜翻滚了数圈,我的外衫和他的假发一起掉了下来,他鼻青脸肿,满脸鲜血,怒道:“你,你们……”

斩妖除魔,击杀鬼魄,这是每个修仙术师的责任,换做师尊师父他们遇上,也定是二话不说就追来的,看他被打成这样,我只能不好意思的呵呵呵笑了几下,拉起还在气头上的狐狸:“快走快走……”

这晚我们连夜逃往了外山,直奔竹君县,花戏雪因身上染了狗血已经快要崩溃,从背上我的那一刻起,嘴巴里面骂人的话就没停下来过。

我将他披在身上的外衫紧了紧,实在冷,我壮着胆子把一头狗血的脑袋埋进了他的头发里,但令人吃惊的是,他竟没有嫌弃的把我推开,反而柔声道:“先别睡,很快就能到镇上了,先洗个热水澡。”

我点了点头:“嗯。”

“冷不冷?”

我老老实实的点头:“快冻死了。”

“修夷他娘送你的暖玉会不会就此失灵?”

我摸着胸前冷如冰霜的玉石,摇头:“没关系,用贵妃醉或者月萝湘露就可以洗干净的。”

“你再忍忍。”

“嗯。”

他忽然提到杨修夷,我不由抬起脑袋,仍是疏朗的月色,可惜他没在。

我一直在担心挂念他,有时忍不住甚至想自己跑去漠北寻他,可是漠北那么大,我不知道该去往何处。而且每每想要动身时,丰叔都会派人来跟我说,他就要回来了,他就要回来了……结果我望眼欲穿,等了一天又一天。

玉弓不识字,却同我念了一句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这句我也听过,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口,当年师父撇下我独自一人去外面云游的时候,我等在江畔芦苇丛中的心境便是如此。

我抹了抹眼泪,趴回了花戏雪的肩上。

到了镇里,要了两间客房,我在屏风后蕴满烫气的浴桶里坐下。沈云蓁则斜靠在支摘窗旁,望着窗外夜色发呆。

月光如白露,错木在窗棂薄纱上,不同于其他鬼魄惨白的脸,沈云蓁的白是如玉脂如琼瑶的白皙。

我趴在浴桶边缘。见她久久未动,便问:“想什么呢?”

她过了好久才回答:“想很多。”

“我家,我爷爷,我爹,我娘,千之……”

我捡起一片花瓣在唇上拨弄:“唔……你跟石千之。是怎么认识的?”

她没有回答,而是笑了笑,徐徐说道:“我同你说过,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会命不久矣,我那时就在想。活不长便活不长,活太长了有什么意思?这浊世肮脏不堪,市井乡民纷攘碌碌,为柴米油盐而奔波,闲时也静不下心,常聚众摇扇,以嚼人口舌为乐,他们到头来求个什么?而那些达官显贵。他们之间的勾当更是令人恶心,还有京城里的这些名门闺秀。”

“呃……”

“我那时的打算,是到了岁数便出家的。因为不舍女冠,我还特意跑去同木净师太说过,我以后要带发修行,她也应了的。可是后来,我碰上了千之……挣扎矛盾了很久,我还是决定嫁给他。不然这人间真是白来一遭了。”

“你也不怕他伤心啊?”

她一笑:“你不是也不怕杨公子伤心么?”

我摇头,认真的说道:“可是我不嫁给他。他会更伤心,他很喜欢我的。”

她低哑笑了两声。没有说话,室内又一时安静。

月色在地上铺了层凝白,有些温馨,有些沉静,又有些霜寒,着实矛盾。

我在水里翻了个身,望着对边屏风上所画的素野初冬之景,忍不住道:“我有些话,不知道要不要说。”

“什么?”

“你刚才说的那句……你说浊世肮脏不堪。”

她顿了顿,微喟一声:“难道不是么……”

我拨弄着浴桶里的水,水珠子在上边乱跳,我温然道:“五年前,我孤身一人去了关西,在秋风岭时饥寒交迫,那时心情绝望糟糕的很想一死了之……但是我遇上了一对好心的爷孙,他们收留了我,给了我一口暖粥。”

烛光在浴桶上洒了湖蓝色的清辉,我轻轻道:“还有辞城夜市,那时我坐着轮椅,一位小姑娘见我可怜,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我,还出声安慰我……我还有几个结拜哥哥,不认识他们的人都觉得他们纨绔风.流,玩世不恭,但其实他们很仗义热情,总想着为民除害……”鼻子一酸,我哽咽道,“这个世上是有很多坏人,可是好人也有很多的,我师父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滥好人,如果不是他,就没有今天的我了……”

一阵夜风倏然灌入,我往水里沉了沉:“还有这么一些人,他们看上去不喜欢管闲事,但事实上却胸怀万千沟壑,为了保护无辜善类,不惜以身试险……”顿了顿,我轻声道,“比如杨修夷,他将整座云英城都移到了地宫八盘之上,没有襟怀万里河山,吞吐乾坤天地的心胸,如何想得出,又做得出如此……”

“田掌柜?”

说到后面的声音,模糊的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了。

我抬起眸子,怅然道:“沈姑娘,纵然世上有很多坏人和恶人,但这世上还有很多好人和善人,你看那月亮,有些人觉得它清寒,有些人觉得它安谧清和,也有人觉得它惨淡,或是孤独……”

她忽的出声:“那你呢?”

我一愣:“我?”

“嗯,你眼中的这抹月色,它是怎么样的?”

“都有吧……”

她笑笑:“月如浮世,浮世如月,可对?”

她转过身去,前臂交叠,支在窗上,螓首高仰,望着天上月色,淡淡道:“诗人都喜吟风弄月,对这抹月色有万千情愁,今晚与你这番谈话,我才发现这世上真正包罗万象的原来是头上白月。的确啊的确,任何情感都能在它这儿得到抒发……”

在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眉梢忽的一挑,下意识便叫出声:“别趴在那!”

几乎同时,一声清越的男音破空响起:“云蓁!”带着巨大的欣喜,疑惑和期望。

我们齐齐一愣,沈云蓁往下看去,旋即手臂一扬,支摘窗“啪嗒”一声合上。

她睁着眼睛朝我望来:“他,他们不是应该还在山上么?怎么那么快?”

我忙从浴桶里爬起来,用干布子胡乱擦了把,裹上中衣跑出来:“你怎么办?是打算与他见面说清,还是……”

“我为什么要跟他说清!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她忽的大怒,脸上出现极淡的黑色纹洛,像是琼州官窑烧制的一品蕊玉瓶被震碎,细密的碎纹攀援而上。

我忙道:“你冷静一些啊!”

她却转身朝外奔去:“我去杀了他!”I861

326 旧曲(一)

我忙大喊:“沈姑娘!”

她不予理会,速度飞快的就奔到了门口,情急之下,我扶起桌旁的月牙凳砸了过去,凳子“啪”的撞在了房门上,她开门的手顿时往后一缩。

她霍的回头,我双手在胸口结印,一蓝一红两簇萦光绕着我的指尖弯缠而上,她双眸睁大,往后退去,后背紧贴着木门:“田掌柜,你要对我做什么?”

话音刚落,又是“啪”的一声巨响,她背贴着的房门被花戏雪猛的踹开,她被力道冲飞了过来,不幸撞翻了客栈伙计端来的贵妃醉,晶润的酒液洒了一地,溅落在她身上后泛出阵阵白烟。她微微蹙眉,而后双眸轻阖,昏睡了过去。

我还保持着结印的姿势,是玄术最基本的念劫吟,用来除除小妖,收服小鬼什么的,算是个入门,狐狸一眼就认出来了,怒道:“我就知道女鬼没一个好心的,她要对你动手?!”

没工夫解释那么多了,我忙扶起沈云蓁,极快拍掉她身上的贵妃醉:“你快去拦着左显!不要让他看到沈姑娘!”

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廊道上登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我忙扯起沈云蓁的胳膊往床边拖去:“狐狸,交给你了!”

他没好气的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结果没多久就回来了,肩上还扛着一个清秀人影。

在我惊诧的目光里,他大摇大摆的将左显扔到了床上,抄胸道:“不会拦,打昏了多省事。”

我:“……”

这时。门外一个人影探出一颗脑袋,花戏雪回眸一瞟,店伙计咽了口唾沫,双手连摆:“小的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边喊边跑。连爬带滚。

我头疼的扶额,抓起衣裳往屏风后走去,喟叹:“准备跑路吧,伙计一定把我们当杀人越货的歹徒了。”

两个时辰后,我们沿着水路,在竹君县外一座野村落了脚。村子安在山脚下。空无一人,没搬走前,约莫只有三四十户人家。

都是破落的土屋,实在没得挑,我们随便进了一个小院。我刚将沈云蓁从背上放下,狐狸就生好了火。

我走过去夺下他手里的木枝,气道:“去去去,去检查下左显的伤势。”

他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唇,垂眸望着火堆,过了一会儿,又朝我看来。终于点了下头,起身去看左显。

我气呼呼的坐在土坯上,一手托腮。一手打着火堆。

现在不知道左显为什么那么快就从山里面出来了,也不知道他那两个手下去了哪,可是能知道的是,我们摊上了大麻烦。

但也怪我,因为从客栈里跑出来半个时辰了,我才意识到狐狸肩上竟扛着左显。而我肩上竟背着沈云蓁。

我当时就愣了:“你怎么把左显给带来了?”

他也愣了:“对啊,我为什么带他来?”顿了顿。“你怎么不提醒我?”说着目光移向我肩上的沈云蓁。

我欲哭无泪,可又不能将他一个人扔在荒郊野外。干脆心一横,一并带了过来。

可这与绑架何异?而且,他还是左家的贵胄公子,这要是惊动了左府……唉。

我握着木枝在火堆上连连敲着,敲了半天,发现花戏雪还在那边对左显摸来摸去,最后摸到了沈云蓁脸上。

我“咳咳”数声。

他回过头来,我打了个哈欠,偏头道:“你干什么呢,男女通吃啊?”

他浓眉微微皱起:“初九,他们不太对劲。”

“怎么了?”

“你过来。”

我揉揉眼睛,支着木枝爬起。

屋外月寒风劲,一院呼啸,屋内干燥的枯草被烧的噼里啪啦。

我朝他们走去,走近了才发现,他们都在说梦话,声音弱不可闻,极轻极轻。

狐狸斜坐在炕上,我在他一旁坐下,奇道:“鬼魄也会做梦么,我第一次知道诶。”

花戏雪握着我的手,带到左显的脖子旁,我纳罕:“怎么了?”

“他没有脉搏。”

我一惊,狐狸又道:“你放他鼻下试试。”

我微微愣怔,伸了过去,没有呼吸,心下一沉,忙掀开他的眼皮,瞳仁漆黑漆黑的,看不出什么名堂。

花戏雪沉声道:“他没死,也应该不是鬼魄,他的身子是温热的。”

“温热的?”

我从靴子里摸出匕首,在左显的手背上划了道口子,鲜血流了出来,是烫的。

这实在匪夷所思。

“猴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我苦苦思索了好久,摇了摇头:“闻所未闻。”

没有呼吸,没有脉细,但血肉之躯如常,这种情况我不是没有见过,而且我自己就经历过,就是世人俗称的灵魂出窍。

可眼前这一幕又不太像,因为灵魂出窍必然是没有意识的。就同在孤星长殿里时的一样,我生灵离魄,剩下一具没有呼吸和知觉的身子,把杨修夷都给吓得没了血色。

但左显,他不仅在做梦,还在讲梦话,这梦话还嘚啵嘚啵,抑扬顿挫,情绪起伏的实在强烈。

我转目看向沈云蓁,忍不住道:“狐狸,你说他们配不配?”

狐狸修长的指骨仍贴在左显的脖颈上,俊美的俏脸神色凝重,半响:“嗯?”

我爬上土炕,靠在土墙上:“你看,沈云蓁就是个怪胎呀,哪有鬼魄可以不食人肉心脏存活两年之久?”

他点了下头,我继续道:“而左显,你看看他现在……”说到这,我忽的心念一动,“嗳,狐狸,你身上不是放着一个入魂香么?”

“嗯。”他探进怀里,摸了摸,摇头,“好像,洗了澡后没带出来,落在客栈里了。”

我失望的垂下脸:“那算啦。”说完就打了个哈欠,满眼噙泪。

爬了两日的山路,昨晚又因为讨论初雪斋,兴奋了一个晚上,现在实在困得要死。这个炕太小,我在沈云蓁里边挤了挤,缩成了一团,临睡前昏昏沉沉对狐狸呢喃了几句让他也早点睡,小心火烛,睡前把火堆扑灭了等等,然后就彻底陷入了梦乡。

结果这一睡便睡了好久,不是四个时辰五个时辰,而是整整十三天,不止是我,陪我久眠的还有左显,因为我困进了他的梦里。

当时睡得香浓,隐隐闻到一阵香味,我朦胧的睁开眼睛,从炕上抬起脑袋便刚好看到狐狸推门踏月而归。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胸膛微微起伏着,连喘气都是一身的风雅。他也爬上了炕,盘腿而坐,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精致的小香囊放在我旁边。

我仍保持着半撑着身子的姿势,他却对我视而不见,漂亮的凤目不知道在盯着什么,盯的入神,眸色深邃的好看。

我伸手在他跟前挥了两挥:“看什么呢,要斗鸡眼了!”

这么一挥我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因为我没看见我的手。循着他的眼神望过去,是我紧闭双目的肉身,我一愣,却在这时,我的生灵蓦然一颤,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我扯了过去。眼前忽现铺天盖地的流沙,纵过枯竭的河床,冰冷的寒石,横过广阔的岁月,轮回的春秋,最后波澜壮阔的汇聚成一片巨大的沙海漩涡,伴随着那阵甜香味,将我强吸了进去,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一片热闹的市集。

我抬起手,可以看到自己的手心,但近乎透明,这种经历以前也有过,那时和花戏雪一起屁颠屁颠去卫真的梦里玩,结果看了一幕惊心动魄的人虎相搏。

没人看得见我,推车的小贩,挑担的小贩,抱筐的小贩不断穿过我的身子,吆喝着朝远处走去。有两个少女想买一对耳坠,正在一旁砍价,声音清脆俏皮。一个布衣书生骑着一头黑驴而过,目光惊艳,正四下打量。那边一群小孩在欺负一个小孩,抢了他的泥人后嘻嘻哈哈的跑远。这边一个测字先生正在托腮苦思,不时摇头晃脑,低吟一串。

这盛世繁华之景,叫我不由心情大好,我在一旁挑了个位置坐下,学着测字先生的模样,支在膝盖上托起了腮。

我不知道这是左显的梦还是沈云蓁的梦,但跟我十六岁以前的梦境近乎一样。

测字先生在测的是个“鼎”字,请他测字的是个清秀公子,测的还是姻缘。

测字先生思索了好久,豁然开朗:“恭喜你啊公子,这桩婚事一定可以成了!”

清秀公子一喜,长眉都随之扬起,测字先生道:“来,你且听我说……”

我兴致浓郁的抬起了脑袋,这么个偏头的角度却恰好看到了远处一座酒楼上,凭栏而立的左显。

没有如今这么清瘦,楼上的他健硕高挑,宽肩窄腰,穿着一身淡白长衫,衣襟袖口有着淡绿色的闲雅滚边,极为清新俊逸。他的头发很长,像墨色的瀑布,看上去又柔又软,长风吹来,慵懒垂落的几缕青丝扫过他俊朗如月的五官。他一手扶栏,一手摁在佩剑上,极为潇洒。

循着他的目光我望向长街另一处,三个衣着鲜丽的少女正缓步踱来,走在右侧的那个面如桃瓣,丰盈白嫩,一双绞水的眸子顾盼流连在街边的小玩意上的少女,正是沈云蓁。

她手里捏着柄美人扇,慵懒摇着,这时左侧的姑娘不知说了句什么,她转目朝街边望去,眸光一凝,861

327 旧曲(二)

一队握刀巡街的捕快正从长街的拐角走过来,与五年前丰叔派来刁难我的那些捕快打扮的很不一样,玄色束腰劲装,头发系在脑后,看上去神气俊朗的多。

沈云蓁的目光停在为首的那个捕头身上,应该就是石千之了,与我想象中的相差甚远。虽然别人一提捕快,我的脑子里面就会冒出虎背熊腰的魁梧模样,但是能被书香门第的沈云蓁看上的男子,我猜他一定个白面玉郎。可是这石千之,却比谁都魁梧,我略略丈量了下,他比卫真还要粗壮一些,简直就是头大黑熊。

他四下巡视着,侧头的时候可见他的鼻梁又直又高,英挺的很。他的面貌不算多俊俏,嘴唇略厚,皮肤略黑,但看上去尤为的正直舒服,尤其是那双炯亮的眼睛,给他的气度添了一丝英朗神武。

他的目光从沈云蓁身上掠过,笑意浮上,而后看向别处。

沈云蓁也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样子,湖光水色一般,光彩照人。

石千之领着捕快们走了,她在原地摇了会儿扇子,回身对两个女伴笑道:“走了走了。”

另一边的女伴夸张的“啊”了一声:“你大老远从长安跑来紫薇,就为了跟他隔空传下眉目?”

中间的女伴掩唇笑道:“有的传就不错了,九皇子不是要娶南宫家的二小姐了么,这段时间石公子忙的,他们连面都见不上了。”

“那跟过去啊,找个茶楼坐下呆会儿啊。”

沈云蓁摇扇道:“你以为我不想么,可人家要办正事呢。走吧。”

九皇子娶妻……我垂眉算了算,好像是我十三岁时的事了。

沈云蓁长我三岁,此时应十六,石千之长她四岁,左显长她三岁。十*岁的儿郎,正是英姿勃然,血气方刚之龄。

我再抬起头看向左显,他换了个姿势,抱胸斜靠在楼台上,侧眸望着沈云蓁离开的背影。嘴角噙着抹笑。他身旁多了个锦衣男子,背朝着我,一手摇着折扇,看那摇头晃脑的模样,正在高谈阔论着什么。

左显淡淡听着。嘴角笑意渐浓,最后状似无奈的摇了两下头,拍拍这锦衣公子的肩膀,转身进了酒楼。

那公子哼一声,手指在他拍过的地方弹了两下,转过身来。

我不由一愣,睁大了眼睛,这公子实在太好看了!五官精致的就像女人。丝毫不输给花戏雪,而且更妖娆的是,花戏雪好歹有一双飞扬入鬓的凌厉剑眉。而这公子。那眉毛弯弯的,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对笑起来如月牙的桃花眼,这家伙,他没有花戏雪的漂亮凤目,却比花戏雪长得更像一只狐狸。

他看上去很稚气。大约也就十五六岁,正笑眯眯的看着沈云蓁消失的方向。

站了会儿。他收起折扇,转身时目光停在长街另一头缓步走来的几位漂亮千金身上。那些千金恰好也看到了他,他弯唇一笑,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在唇边比了个飞吻,潇洒风/流的很,逗得那些千金咯咯直笑。

这应该是左显的梦。

我走进酒楼,凭着直觉,一下子寻到了他们的包厢。宽敞旖旎,摆设婉雅秀逸,分内外两个偏厅,以卷珠长帘隔开。

包厢里共六个公子,东倒西歪,有坐有躺,毫不拘束。

左显歪靠在墨竹苏绣的座屏下,正用一块锦布斜擦着他那柄佩剑。方才那桃花眼挨着另一个公子,眉眼同杨修夷有三分像,我听他们喊他杨珏。

早在瑶城时,师父就誊写了一份杨家的族谱给我,前段时间我偷得空闲便去翻一翻,现在细细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不记得有杨珏这个人。

这六个公子皆是一表人才,俊秀非凡的模样,却又寒木春华,各具特色。左显身上的英朗气度与石千之固然无法相比,到了这里却拔眼的很。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提到左显时多半是在打趣他,左显要么不搭话,要么抬头没好气的瞪去一眼。

我听了个大概,左显是在一个花会上撞见沈云蓁的,一眼就瞧上了人家,但是沈云蓁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谁。这几个兄弟帮左显创造过不少机会,却阴差阳错,每次好事都落到了旁人头上,这六七个旁人里,其中一个就是石千之。

真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若我这时就认识左显了,我一定会告诉他这就是天意,你们有缘无分,还是不要喜欢人家姑娘了。可在座的几个公子一边嘲笑揶揄着他,一边仍在绞尽脑汁的帮他出谋划策,没有一个人让他死心,哪怕人家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人。

其中馊主意最多的正是那桃花眼,不仅比女人还美,更有个女人的名字,他叫汪雨汐,是清平侯府的小公子。

他们聊完左显,又开始聊起了学业,其中一个叫苦不迭,声称自己又要去点将堂学武,又要去国子监学文,回家还要被父亲逼着抄背,一群人对他表示同情,我凑过去打量他,忽的一愣,是南宫池。

五年前在辞城时我与他在极香苑有过一面之缘,他年长杨修夷三岁,按照这个来算,此时的他应该有十九岁了。

当时听说他是户部尚书,我只知道是个大官,后来从傅绍恩那里了解到,这是个大大大官。南宫池年纪轻轻坐上了这个位置,除了与大量出朝入仕复姓南宫的官员密不可分之外,现在可见,还有他自身的勤奋努力。

我抿了抿唇,忍不住又想起了杨修夷。

我记得师父偶然提起过,师公也姓杨,似乎和杨家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但我知道师公挑中杨修夷不是因为杨修夷姓杨,在杨家密密麻麻的族谱上面,这五百年里,最起码也有几千个杨氏族人了,师公选中杨修夷,是因为他的聪颖天资,万里挑一。

如今看到南宫池,我不禁在想,倘若师公没有收他作为弟子,杨修夷会变得什么模样?跟他们一样结伴而坐,嬉笑怒骂,一群哥们打趣喝酒,畅谈天南地北,九州四皇,还是闭门坐在家中,养养花鸟,翻阅文集?

以他的聪慧和杨家的关系,他一定也会被逼去参与朝政,并且坐上的位置绝对不会比南宫池低。

心里莫名泛起一阵心疼,我听着南宫池的抱怨和唠叨,脑中全是杨修夷清俊深邃的眉眼。

他是没有被逼去参与朝政,但是跟着师公,他吃得苦更胜南宫池百倍。

自我心智开窍以来,我就知道,望云山上起得最早的人是他,睡得最晚的人也是他。他不仅要学经国之论,他还要熟通奇门遁甲,在师公的严格要求下,他要熟读医书,工书,棋谱,琴谱,兵监谱,奇香册……师公从未骂过他,可是他做的不好,师公会罚的很狠。

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师公要他熟背,但是那天我不小心弄死了师尊辛苦栽种的稀有兰花,恰逢师父不在,没人替我收拾烂摊子,我一害怕就跑去后崖里躲着。他来找我时我死活不肯走,他留下来陪我了,结果第二天他因为背不出来而被师公责罚。师公轻描淡写的要他将近千字的抄上百遍,他点头应了,并再次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开口说话。

我从未听过杨修夷的一句抱怨与不满,相反,我因为师尊的严厉要求,在他跟前不知抱怨了多少话。

胸中涌出一股热血和一股酸涩,我愣愣的望着这些清新俊逸的公子哥们,忽然发现,其实这个世界上最懂事,最乖巧,最逆来顺受的人,竟是看上去疏狂清傲,不可一世的杨修夷……

对他的思念在这一瞬强烈的爆发了,我要去找他!现在就去漠北!再不见到他我会疯掉的!

可是在我闭目吟念咒语时,却有一股尖锐的剧痛传入我的神思,震得我神魂欲散。

心下一沉,我脸色苍白,怔愣的看向左显,他已收起了佩剑,和一旁的小厮谈笑着,笑容清润。

我的目光转向楼台,将咒语在心底吟念了一边,而后猛的冲了出去。

这酒楼的三楼约有七丈,我重重的摔了下去,生灵穿过疾奔而过的马车,跌落在地,却没有穿出这个梦境。

巍巍长街,车水马龙,我仰躺在地,愣愣的望着云清天澜的苍穹,一个可怕的想法从我的心底钻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吸进来的,狐狸是连夜跑去客栈拿入魂香了,可是我没有催动咒语,仅凭着鼻息便生灵出窍踏入他的梦里,这太过诡异。

而且,入梦的方式与入魂香入梦的方式不同,我是被一股洪荒之力给强拉进来的。

为什么?

我闭上眼睛,竭力遏制自己的颤抖。

我被困在了这个梦里,出不去了,唯一的方法是左显睁开眼睛。

可是他现在是死是活我都没弄清楚,万一他再也睁不开了,我的生灵会直接湮灭在他的梦里。

我该怎么办?I861

328 旧曲(三)

我试了所有的办法,无一可行。

在我心急如焚想要出去时,梦里的时间也在转得飞快,眨眼便是匆匆一月。

这匆匆一个月里共发生了三件大事,若是寻常时日,我一定会被局中人的情绪所感染,可是现在着实没有那种心情,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活不活得了。

我爬上了紫薇区最高的迎华酒楼屋顶,抱着飞檐看日升月落,看繁华市井,看满都城的灯火摇曳,可清楚的知道,它们都是死的。

唯一鲜活的是左显的一举一动,我闭着眼睛都能清楚的感应到梦里的他此时在做什么。

八年前的秋光居还没有女主人,除了几个仆人,还有照例守在暗处的暗人,整个秋光居看上去萧索清冷的很,不负它秋光之名。

左显在秋光居里设了一个宽敞的偏厅,满壁画像都是水墨青山,只有两幅是沈云蓁。一幅应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时的场景,是一个蓬勃热闹的花会,她穿着半臂水绣外衫,粉色涟漪长裙,正在投花签,身后鲜花衬得她美如天仙,容色无双。一幅是她在一个街摊跟前挑首饰,神情欣喜,对这首饰爱不释手。

左显时不时会去看一眼画像,偶尔伸指轻抚,眸色向往。

我想他真的是很爱她,可惜缘分这种事情,真的非人力所能更改。

第一件大事发生时,我正在绞尽脑汁苦思出去的办法,本想去凑个热闹,但觉得都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结局已定。没什么可以担心的。

这件事是,沈云蓁被诬陷杀人,诬陷她的那名女子正是那日与她一起逛街时,走在中间的那位姑娘,叫潘雨佳。是个富家千金。母亲死得早,父亲续弦后多了个妹妹。那日她与这妹妹发生了争执,她受了一肚子的火气,恰逢一个小丫鬟不小心打坏了她的子华镯,她雷霆大怒,亲自提了鞭子在院中毒打那丫头。却不慎将人打死了。她连夜和几个心腹将丫鬟的尸体埋往城外,没想三日后就被人发现了。她干脆恶人先告状,跑去京兆府尹那又哭又怨,将一切赖给了不久前刚去过她闺苑的沈云蓁。

九皇子大婚在即,盛都脚下发生这样的命案。引起了不小轰动。

沈云蓁被石千之亲手抓进了大牢,正直固执的捕快说会尽快帮她抓到真凶,但倘若人真是她所杀,他只能秉公办事。

他是个捕快,这个说法没什么不对,但他是捕快的同时,还是沈云蓁的心上人。

他说出这些话时,沈云蓁背脊挺得直直的。挨着冰冷的墙角,漠然望着他,待他一转身。她的眼眶就红了,身子也颓然了下去。

左显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身子微微一动,似要出去,却最终忍了下来,对身旁的汪雨汐淡淡道:“走吧。”

他在心底同石千之较劲。比谁更先将这案子破获。

两人第一次交手是在潘家府宅,都蒙着脸。不小心撞见对方时,石千之还在猜度他的身份。左显手里的长剑便已出鞘。

石千之肯定认不出他,但左显一定知道这黑衣人就是石千之。

他心里有恨,一出剑便是凌厉的攻势,石千之极快拔刀应下。

一个是出自点将堂的国之贵胄,一个是江湖血雨腥风中拼杀而出的一流高手,他们打得相当精彩,难分胜负。

我期待这结果,但结果却叫人乍舌,两人引起了护院们的注意,狼狈逃跑时,却还在意气之争,执拗的打来打去。最后,一个掉进了潘家后院的猪圈里,一个被另一个扒掉了裤子,拽着条里裤仓促逃走。

左显攀着一头母猪爬起,心头大火,一拳砸破了猪棚的厚实木板,结果力道太大,胳膊卡在了里面。

闻声赶来的护院们拎着火把怒喝,他焦急的拔出手臂,凌空跃走。

因拔出时太用力,他伤到了筋骨,还沾上了许多细小的木刺。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手都打着石膏,被那几个幸灾乐祸的哥们笑上了好一阵。

虽然伤了一只胳膊,但查起案来他却更卖力,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关系,第三天下午他就派人将几张条理清晰的纸页送到了府尹那儿。

沈云蓁被放了出来,出来时很多人去接她,其中就有左显,她却冷漠的扫了所有人一眼,急急进了沈家的轿子。

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汪大公子摇着腊梅折扇,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莫气莫气,这才是个正常的姑娘。”

左显看了他一眼,另一旁的杨珏笑道:“怎么?”

汪雨汐乐呵道:“你看,她在牢里呆了这么些天,别说头发和身子,就是脸都没得洗,口都没得漱,哪能见人嘛。”说着收起扇子在手里敲了敲,摇头叹道:“可惜咯,我们左大情圣还以为人家会来投怀送抱呢,啧啧啧。”

左显哼了声,望着沈云蓁消失的方向,颇为意气风发:“投怀送抱?迟早会的。”说着一顿,目光转向石千之。

石千之的捕快也不是白当的,锐利的鹰眸一转,便朝他看来,浓眉微拧。

两人的目光静对上数秒,一个疑惑不解,一个挑衅疏狂,最后左显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杨珏冲石千之爽朗一笑,也转身走了,汪公子却兴致颇好,冲高大的捕快飞了个香吻,挑了挑柳眉,转身打开折扇,走的潇洒。

之后几日,沈云蓁闭门不见客,左显抱着邀功的心情去了好几趟,皆被拒在门外。

左显憋闷,课业完成的一塌糊涂,好在有条受伤的胳膊当幌子,免去了学监的责罚。

沈云蓁不见客倒不是性子冷僻,给人摆脸,而是因为她在牢里染了水痘,这事连她那姨娘都没敢告诉。

正是*月份的时景,桂花开了满满一院,在月色下,浅白淡黄的汇成一片婆娑的雪色。

我落寞的坐在酒楼的屋顶上,抬眸望着月亮,却仍能通过左显感受到沈云蓁云居苑里的沁人清香。

没错,左显终于按捺不住,去爬墙了。

对于爬墙的行为,我以前是极为不齿的,但如今,我不时会梦到大哥二哥,梦里的他们都以爬墙为主,每每从天而降的落到我跟前后,大哥的台词都是千篇一律:“哈哈哈!阳儿,想大哥了吧!”

他笑得俊朗潇洒,白牙晃迷了我的眼。

大约这些梦做的太多了,我对爬墙这种行为也产生了特殊的情感。

左显一身夜行衣,身姿极佳,高挑清瘦,精而不壮,他利落的就翻上了云居苑的高墙,来的正是时候,底下热闹的很。

沈家的情况在盛都不难打听,沈老先生德高望重,虽然没有修仙之资,但也是活到了八十高龄才去世的。他膝下独子沈雁信一妻双妾,妻子沈胡氏早在沈云蓁五岁时便重病而亡。妾室刘姨娘和陈姨娘,都是沈雁信四十岁时纳的,就比沈云蓁大个六七岁。沈雁信在沈钟鸣去世的第二年便也去了,如今沈家就剩沈云蓁和那两位姨娘,曾门庭若市,高朋满座,宾客盈门的沈家大宅,如今清冷萧索,门可罗雀。

左显紧伏在屋檐上,通过他的目光,我可以看到底下的如云火光。

院子很大,大约站着六七十人,沈云蓁戴着顶帷帽斜靠在软椅上,身后立着六个水灵灵的小丫鬟和五个有些年纪了的老嬷嬷。

一个窈窕娉婷的少妇立在她对面,鸦髻高挽,斜插珠玉,风韵一绝,身后跟着一个年纪与沈云蓁相仿的男子,眉眼也有五分同沈云蓁相像。

沈云蓁戴着帷帽,手里的扇子却仍在轻轻懒懒的摇着,看不见她的神情,声音也听不出喜怒:“刘姨娘,你们说完了么,说完我可要睡了。”

少妇双眉拧起,语声不悦:“你不给个安排?”

“安排?”沈云蓁继续打着扇子,顿了一会儿,淡淡道,“那就赶出去吧,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小姐!”少妇忽的怒道,“这可是沈家的血脉!如今沈家人丁稀少,便指望这……”

“怎的?”

沈云蓁手里的扇子停了下来:“是听不懂我的话么?”

刘姨娘垂下眼睛,深吸了口气,冷冰冰道:“没有。”

沈云蓁的脑袋微微一偏,似在打量那少年,半响后说道:“天色不早了,他若没有银子,给他个几十两去街上找家客栈投宿。以后这点小事就不要打搅我睡觉了,阿銮,扶我起来。”

一个小丫头应了声,刚上前握住她的手,刘姨娘身后的一个嬷嬷幽幽道:“这么多证据证实了他就是沈家流落在外的骨肉,大小姐不认他,怀的是什么心思……”

沈云蓁身后一个嬷嬷当即喝道:“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

那老嬷嬷被这一喝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眼刘姨娘的背影,微微发颤的身子定了定神,而后冷笑的看向那个嬷嬷,声音强装着镇定,阴阳怪气的语调:“我便说了,你拿我怎么样?将我也打一顿嘛,老奴近来身体不好,不小心把我打死了,大小姐可得仔细又要回去受那牢狱之灾了。”

ps:我真的尽量在加快剧情了,这次最后保证,修夷三章以内一定会出现,小琪别催我了。。。I861

329 旧曲(四)

这话就像把盐,故意洒在沈云蓁的伤口上。

沈云蓁身后那嬷嬷登时大怒:“来人!把这老婆子给……”

沈云蓁却扬手打断了她,回过身看向那老嬷嬷,淡淡道:“都说狗急了会咬人,如今这么没大没小的话赵妈子都说出来了,可见是真急了,为了我沈家的血脉,委实让赵妈子费心了。既然她对沈家这么忠厚,看在这个份上,我也得留下我父亲在外的这个野……”顿了顿,她一笑,“庶子,对么,吴姨?”

她身后的嬷嬷怔愣,半天后支吾:“对,小姐……”

沈云蓁继续道:“不过,认祖归宗不能这么草率,择日挑个时候,请些贵客上门,得让天下人都知道。”

“小……”

沈云蓁站了起来,帷帽下极长的纱幔拖在地上,整个人清瘦如竹影,徐徐朝屋内走去:“散了吧,困的紧。”

许多人都傻了,刘姨娘的神情也不可置信。

我却看得清楚,因为在那嬷嬷喊“来人”时,那些护院家丁们的表情冷蔑的可怕,好几个看向了刘姨娘,分明是在等她发话。

沈云蓁上了石阶,身影拉的瘦长,一个俏嫩的丫鬟回头瞪向院子里的人,娇喝:“怎么,听不懂大小姐的话了么!叫你们都给散了,不听话,仔细我明天就去喊赵牙婆来!快散了!”

几个丫鬟婆子都进了屋,院中所有人齐齐望着刘姨娘,那老嬷嬷忙怂恿道:“夫人,快下手吧。她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一定是看出名堂了,过了明天指不定我们就得……”她神情惊恐的在脖子前比了一刀,压低声音凶狠道,“先下手为强才是对的……”

刘姨娘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皱眉凝思很久,深吸一口气后点头:“动手。”

左显低呵了声,从怀中摸出一支信号竹,莹蓝烟花在空中绽放,院中众人抬头的一瞬,他像敏捷的豹子一般冲了下去。院中随即一场混战。

我仰躺在迎华酒楼的屋顶上,双目虚望着浮空,手指不知不觉就绞在了一起。

我知道这场家变左显和沈云蓁定然是无恙的,可仍止不住心惊肉跳。因为沈云蓁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弟弟身手一点都不比石千之差,而此时的左显胳膊还带着伤。

好在左家的暗人在京城各地皆有据点。不到一刻钟便赶了过来,左显顾不上身上的伤,转身冲进了沈云蓁的闺房:“沈姑娘!”

闺房里中天露光线明润,偌大的房室却空无一人,左显一把扯下脸上的黑布,胸口剧烈喘伏着,眼中却含满了笑意,唇角渐渐咧开。在这秋水夜色中,清爽丰举如午时旭阳。

一个女子急急上来:“少爷,你的伤……”

左显哈哈大笑。潇洒利落的将长剑送回鞘中:“无碍!”漂亮秀致的眼睛看向院中的那些人,冷笑:“留他们一条狗命,别杀,明天从大街上游送过去,以下犯上的奴才千刀万剐了都不为过!”

沈府有密道,沈云蓁是从密道中离开的。左显找不到这密道在哪。此后几日,沈府来了许多宾客。除了达官显贵们,这其中我还见到了好多眼熟的师伯尊伯。全是冲沈老先生的面子来看望沈云蓁的,可是沈云蓁却人间蒸发了。

左显被他大哥给关在了家里,没有彻底痊愈之前不准出去。他每天就托腮趴在窗前,一旁的侍从捧着本厚厚的书册在念枯燥的史论,他望着院子里被秋色染得颜彩浓透的老树,不知在想什么。

桃花眼来见他时,将他又嘲弄了一遍,说短短几日,沈云蓁性命攸关了两次,每次皆是他在相助,可他们至今却连一句话都没说得上。

左显神情郁闷,懒得理他,却在这时,一个随从急急奔进来欣喜的大叫:“少,少爷!沈,沈姑娘来了!她登门道谢来了!”

失踪了数日,沈云蓁头上的帷帽已经摘了,面孔光洁如玉,眼角略显憔悴。她端坐在水阁里,望着粼粼水面兀自发呆。

云色晴朗,水色潋滟,这是很好的天时。

秋风拂面,水阁纱舞,这是很好的地利。

佳人在前,心怀谢意,这是最好的人和。

可是左显却没有把握好,那么多默默守护换来的独处机会,他要么沉默,要么结巴,一不小心就盯着人家姑娘望得出神,生生冷了场。

沈云蓁离开时的笑意有礼而疏远,我想左显自己都知道自己留下了多差的印象。

回到秋光居,他伏在书案上半天没动静,双手捏着本书册罩在了脑袋上。过了好久,他憋闷的怒骂了一声,一把扔掉书册,盛气道:“搞什么!御前赐题我都没怯场过!”

小厮忙捡回书本,弱弱道:“少爷,这御前应答你有的是经验,但风月的事,你还不是第一回么,勿气勿气……”

始终气定神闲在一旁嗑瓜子的桃花眼呵呵直乐:“都快二十了还第一回,早让你们娶个妾室暖暖被窝,享受享受,你们这群国之栋梁啊,真他娘辛苦。”

这不过是一个让左显失意的茶会,我却将它列为第三件大事,因为就是这个茶会,我见到了蔡诗诗口中的顾茂行。

在左显匆匆赶去见沈云蓁的路上时他忽的停下脚步,对一个男子极为谦恭的颔首,唤他“顾伯”。

男子回过身时我惊的从屋顶上站了起来,正是那日我混进左府,无意中撞见的那座青石小院中,闲坐在门槛上数着佛珠的温润男子。

通过左显的眼睛,我得以近距离观察他,八年前的他与如今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同,看上去仍是三十五六的年纪。眉宇俊秀,鼻若悬胆,脸庞弧线如刀刻,隐然一股浩然清气,他已过了白元期,比师尊过白元期时还要年轻上十岁。

他的个子比左显还高,极长的头发,不加任何束系,柔顺的垂至脚踝,一身夸张的褐色广袖大袍,外边披着件半臂的月黄色长衫,腕上缠着佛珠,看上去有一丝妖娆。

得知左显去见沈钟鸣的孙女后,他也随去了,远远立在湖畔,凝视着水阁上的清秀佳人,他修长的眼睛渐渐眯起,唇角忽而勾起一抹轻如春风的笑意,回头对左显道:“不错的姑娘,你去吧,好好把握。”

年轻清俊的男子脸一红,朝水阁走去,果然,他把冷场这件事把握的好好。

梦里匆匆一月,梦外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绝望,什么沈云蓁,左显,顾茂行,我都不太想去关注了,正因为如此,我白白错过了许多好时机。

这里的一切都在继续,沈云蓁因石千之亲手把她送进大牢而耿耿于怀,近半个月的时间没有理他,石千之这工作狂终于舍得推掉那些繁杂的公务了,每日每夜都守在了沈府门口。

他守在明处,左显守在暗处,嘴巴咬着根木枝,一脸愤慨的瞪着这头大黑熊。

而另一边,左显那几个兄弟,尤其是杨珏和桃花眼,不时自发闹出一堆事情去骚扰石千之。

比如他们不知从哪打听到的,石千之对风晴草过敏,便叫人一筐一筐的挑着来回。但可见石千之对沈云蓁也是真心一片的,顽固的守在那里,寸步不移。

天上气象万变,晴云,乌云,秋雨,朝阳,夕落,星空。

我侧躺,正躺,坐起,站立,趴下,乱滚。

时间飞快,我终于在压抑的绝望中崩溃,放声尖吼,却没有一个人听得到,注意得到。

我四仰八叉的静躺着,雨水穿过我的身体打在房檐琉瓦上,我特别想哭,但生灵没有魄体,更别提眼泪,这滋味与我十六岁之前的一模一样。

心中凄茫苍凉,我从迎华酒楼上跳下,决定就算出不去了,我也要死在杨修夷呆过的地方。

天上落雨,街上却丝毫不减繁华,我四顾茫茫,侧耳倾听着路上任何有关杨府的消息。

在青龙区我是知道的,可是青龙区和长安区隔着好一片长街屋宇,我完全不识路。

但真不知我是怎么想的,我毫无根据的坚信自己和杨修夷心心相印,所以认定凭着直觉一定可以找到杨府。结果我压根忘了如今牵住我神思另一端的人是左显,我凭着所谓的直觉,最后去的地方只能是他现在窝着的沈府。

沈府雅致古朴,同杨家在辞城的别院很像,石千之支着刀坐在台阶下,沈云蓁的一个丫鬟在一旁托腮,手里打着把竹伞。

小丫鬟能说会道,说小姐也是心疼他的,他再多守个几日,小姐一定会原谅他的。说了一堆后,丫鬟忽的喊了他一声“姑爷”,石千之忍俊不禁,咧嘴一笑,这样一个男子气概十足的男人淡笑起来的模样,真是好看到了极点。

我看向抄胸斜立在老树上的左显,他被雨水打了个湿透,心里不定是什么滋味。

听他们聊了一会,我转身走上台阶,打算去看看沈老先生的书房,却不料,就在我踏入沈府的那一瞬,一个苍老慈和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叹息:“田贤侄,你总算是来了。”I861

330 沈老先生

声音领我去了间古旧的暗房,没有窗扇,一边是长排的药柜,另一边是三座镂空多宝阁拼在一起的置物架,正北一个书案上,一盏中天露汁的蓝杯照亮满室。

门在我身后合上,生意咯吱沉重,我回头看了眼,舔了下唇瓣:“你在哪?”

“你过来。”

我深深吸了口气,再深深呼了口气,缓步走过去,眼珠子小心的转动:“没见到你。”

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忽然叫道:“哈哈,你抬头。”

一股可怕的感觉钻入心尖,头皮有些发麻,我极缓极缓的抬起眼睛,却有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忽的俯冲下来!

双眼瞪如铜铃,眼白大的吓人,我毫无防备,被吓得失声尖叫,跌在了地上。

它张嘴就咬了过来,我忙撑着身子往后退去,手掌压到一堆头发,密密麻麻的青丝旋即缠上了我的胳膊,我拼命甩开,却被越来越多的头发勒住了脖子和腰肢,越缠越紧,我大口喘气,它们齐齐用力,刹那将我撕个粉碎……

我又一声尖叫,睁开了眼睛,仍是在暗房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脑袋,也没有那些恶心的头发。

我跌跌撞撞起身,慌忙朝外逃去,门却被锁死了,那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贤侄。”

我拼命拉扯着石门,那老声音又道:“贤侄,过来。”

“你闭嘴!”

“你这样,出不去的。”

声音渐渐靠近,我霍的回身,一个黑衣白发的老者浮在空中。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田贤侄。”

我整个人贴在石门后,愤怒的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他的头发稀疏的可怜,白邋邋的垂在肩上,好多头皮已经秃了。室内的蓝光照的他面容阴森阒人。

我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师尊早年所画的里,有十个饮酒对诗的闲士友人,最为丰神俊朗的一个就是他,沈钟鸣,沈云蓁的眉目有四分像他。

他回头看向书案:“田贤侄。书案上放着一个湛泽印纽,你去取来才行。”

我一动不动的瞪着他,他又要说话,我忽的腿一软,整个人蜷缩在了地上。把脑袋埋在了怀里。

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全在我脑中渐渐编织,我似乎懂了什么,却觉得不可置信。

“田贤侄……”

我抬起头,无力的说道:“那些,都是你搞的鬼,对不对?拉我来左显这个梦的根本不是什么入魂香,这股洪荒之力是你造成的。你把自己的一缕精神游丝安置在了左显的梦里,你是在等我?”

他微微一顿。点头:“不错。”

我大声骂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在蚕食他的身子!他快要死了!枉你为人师表,一世峥嵘!你不止是将他身子害得羸弱,他的三魂七魄都要被你吞噬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没有说话。我气得浑身发颤,沉默好久,他淡淡道:“贤侄,你去书案后坐下。”

我把脑袋扭到一边:“不去!”

“哦?”

我抬头看向他,他仍是静谧安详的眼神,我垂下眸子。静静道:“沈老先生,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阴谋诡计。但我不想被你牵扯其中,你送我出去。我什么闲事都不要管了。”

“万珠界也不想去了?”

我难过无力的闭上眼睛,自我安慰般的说道:“我已经在你们身上浪费了好多光阴了,如果我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兴许我自己机缘巧合就能找到了呢。”

他浮在空中,转身飘向书案后:“可这件事,田贤侄,我需要你的帮助……”话音陡然凌厉,他喝道,“过来!”

我的身子猛然一颤,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强行拽了过去,我重重摔在书案上,分明是灵体,却有剧烈的撞痛。

我惊怒的抬起眼睛,手腕和脚腕蓦地传来压抑的束缚感,又是那些恶心死人的头发!

它们将我强行往后拖去,我奋力挣扎着,怒道:“你竟然还将这些脏东西也种进了左显的梦里!你这老东西阴狠歹毒的很!世人真是瞎了眼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答应的!你死心吧!老混蛋……”

“啪!”

一束头发撞在我脸上,我的脸被狠狠的撞向一边。

他在书案后坐下:“不用担心,这些都是假的,你所感受到的痛楚也是假的。”

我恨恨的瞪着他,他面无表情的说道:“我待左显已经仁至义尽了,在入他魂魄之前,我就设好阵法将自己困在了这个府宅里,不然你还能在迎华酒楼上潇洒那么久?”

“我呸!虚伪!假惺惺,你就是个欺世盗名的老杂毛!”

“啪!”

又一个耳光后,我的头发被狠狠的往后扯去,脑袋扬起,那个恶心的头颅正阴恻恻的在上方冲我笑得灿烂。

我扭动挣扎着,密密麻麻的头发渐次缠了上来,将我缠得像个浑身受伤的伤患,腐臭发酸的头发层层而上,最后只给我留了一对眼睛和耳朵,再也动弹不了。

他在我跟前坐下,手指交在胸前,靠着椅背,静静看着我:“贤侄,我本不想这么对你。”

我愤怒的“唔唔”,他拾起桌上的一枚印纽:“看到这个了么?”

我赌气般的闭上眼睛,却有一股霸道的力道将我的眼皮强行撑开,他淡淡道:“这暗室的一切都由我控制,哪怕我此刻让你灰飞烟灭,也由不得你。”

这话将我彻底击溃,可我压根不想在他跟前服软,瞪着眼睛愤恨的盯着他。

他掰开印纽,从里面摸出一颗形状不规则的蓝玉:“贤侄看过这个么?这是龙目。”他将蓝玉放在桌上,淡淡道:“这是八百年前,我从万珠界里带出来的。”

我一惊,不解的目光被他极快捕捉到,他笑笑:“世人都知道我沈钟鸣没有修仙之魄,你觉得我活了八百年很不切实际,对不对?”

他拈起蓝玉,随手把玩着,笑道:“其实没什么,我不过是转世投胎时,前世的记忆未消而已。”

我再度一惊,嘴巴“呜呜”。

“怎么,不信?”他朝我看来,淡淡道,“我这一世在三十岁便已成名天下,世人都说我有不世聪慧,连你师公青崖道人都为我折服,你现在想想,世上哪有这样的天才?我游览六界,见识过奇闻异事无数,青崖道人那小徒是世上少有的天纵之才,连他都没有这般能耐,我这么一个没有修仙之姿的凡胎又怎么会有?”

他将蓝玉对着中天露汁,折射出的莹蓝光线美得璀璨:“就是因为这辈子没办法修仙,我才费尽心机去找回这颗龙目,但你看它的模样。”

“你一定在疑惑,它为什么会变成这了这样对不对?”他自言自语的说道,“我本是打算留给自己的,可是我那小儿在四岁时生了恶疾,我不得已将龙目击碎,大半部分都用去给他续命了。”

“结果,这龙目的煞气还是没让他活够,不仅如此,这体质还传给了云蓁和云织。我为了不让她们姐妹相冲,化了青阳一族的凌霄珠在她们的血里,还不得不将云织送人,但可惜了,云蓁还是没能活过二十二岁。”他叹了口气,“也许是我前世造孽太多,所以我沈钟鸣注定留不了后。我前世死的凄惨,这一世也没能留下血脉,你看,我的蓁儿都死了。”

我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他,可说不出话的感觉着实难熬。

他又朝我看来:“田贤侄,你可知道我前世造了什么孽?”

我定定的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摇了下头。

他一笑:“我杀了上千个人。”顿了顿,“全是巫族后人。”

我睁得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

他却笑得自然轻松:“活埋,火刑,车裂,油炸,水蒸……都有。”

心下大寒,从头到脚皆是一片冰冷,我愤怒的发出支吾声,他却不予理会,续道,“老夫的前一世不比如今,那时天下战乱,狼烟四起,我自幼父母双亡,和一群孤儿被人捡去培养成了杀手。什么道义都是狗屁,他们要我们杀谁我们就杀谁,那样才有口饭吃。有次我们的任务完成的都不好,被关了十天,饿得急了,我们合伙把其中一个同伴给吃了,分给我的是一颗头颅。”

“那时各国都有人头标赏,最值钱的是玄术道士的脑袋,一颗三百金,仅次于玄术道士的就是巫师了,一颗一百金。我们主人便要我们专杀这容易对付的巫族后人,结果杀多了就结下了仇怨,他们报复的又凶又狠,我们也干脆不考虑什么钱财了,抓到一个折磨一个,让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叫一个痛快。”

“正因为如此,从万珠界来的那些个尊上才瞧上了我们,挑了六个人一起去了万珠界。”他举起龙目,“你看,贤侄,漂亮么?”

我闭上眼睛,身子在牢牢束缚我的长发下轻轻发颤。

怨愤,悲哀,凄苍,痛恨,更为师尊师公们觉得难受。

这样一个魔鬼!

千刀万剐,油炸勾肠的刑罚在他面前显得都那么微不足道!

他手一紧,龙目粉碎如尘:“可惜,梦里的这一切都是假的,这颗漂亮的珠子,也是假的。”

ps:861

331 雷霆乍变(一)

ps:我把前面几章的岁数改回来了,这里说一下吧~~就按照沈云蓁的年龄来:12岁,沈钟鸣去世。追莽荒纪,还得上眼快。13岁,沈雁回去世。16岁,家变,嫁给左显。22岁,被人害死。24岁,来找初九。弱弱说句~~沈云蓁和修夷是同岁的~~~

近两个时辰,他把他的前世今生一一说给了我听,声音徐徐低沉,波澜不惊,情节却跌宕起伏,残暴血腥。

途中他一直玩弄着那枚湛泽印纽,掏出一颗又一颗模样一样的龙目,捏碎,再掏,捏碎,再掏……乐此不疲。

他所描述的前世是累累白骨上的一场血雨腥风,活着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他说他是被人用铁钩从鼻孔中探入,活活勾出了脑浆眼珠,同时四肢放血,引毒虫入血管啃噬,折磨到最后一刻才彻底咽气。

我听着悚然,好在他的今生生于一个秀才的家,虽不富裕,却有爹娘的宠爱,姥姥的呵护,自小因聪慧,村里人都将他当神童捧在掌中,那是前世杀手生涯里所感受不到的温暖。

讲了这么多,他始终没有告诉我想要我帮他做什么,却先将自由还给了我。

身上的发丝渐渐褪去,我蹲在地上,揉着僵疼的胳膊和腿。

他仍保持着那个姿势,痴迷的望着手里的珠子:“这些秘密,我埋在心底已快一百年了,田贤侄,你觉得我前世的罪孽若被今世的人知道,他们会怎么看我?”

我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哦?不知道?”

他抬起有些浑浊的眼睛,朝我看来:“那你现在是怎么看我的?”

我垂下眼睛:“刚才有一瞬。我觉得你万死难恕,但我又觉得,人的前世同今生不应该被……”

我停了下来,着实不知该怎么表达此时的心中所想。

前世今生,这样的话题实在令人揪心。

我今世活的很苦。可我仍不愿放弃,哪怕有一线希望我都要紧紧抓住,哪怕苟延残喘,活的猪狗不如。

我不是怕死,而是不舍。

这种不舍,早在当初我被人扔在鸿儒石台上火烧时我就强烈的感觉到了。

我牵挂师父。我深爱修夷,我眷恋这个世界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

人是活在当下的,活在自己此时此刻的认知和意识之中,虽然我是个没有前世今生的灵体。可若是有,我也不会觉得那个人是我,因为她的认知和我如今的认知完全不是一回事。

可是沈钟鸣的情况我从未遇见过……

他催促我:“怎么不说了?人的前世同今生不应该被什么?”

我抬起眸子看着他,认真道:“沈老先生,你的前世我没资格去管,但是你今生,你不该这么害左显。”

他一笑:“害?”

“还有我。”

他偏了下头,气定神闲:“你?”

我仰起脸。那颗脑袋已经不见了,身后的头发也没了踪迹,我望回他的眼睛:“不错。你不该害我。”

“我不清楚为什么刚才那些头发可以缠住我的灵体,甚至能让我的鼻子闻到那股恶心酸臭的气味。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包括我所受到的痛楚,可我既然清晰的感受到了痛苦,那便是真实的,何来真假之分?”

我现在身上穿的衣裳是花戏雪连夜从竹君县一家布坊里拿的。他虽是只狐妖,品味却很好。这件衣裳从布料到款式都很舒爽。我捋起袖子,半透明的胳膊上有大片大片的红细血丝。我将胳膊伸过去,与他隔空对望:“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他淡淡看了眼,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贤侄,你不觉得左显是个福泽深厚的人么?”

“什么?”

他又摸了颗龙目,随意把弄着:“我肉身去世至今已有十二年,离魄之后我一直游魂在清规山上,直到四年前,我才入了左显的梦。这四年我一直呆在这暗房里,我丝毫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不过我没猜错的话,左显现在已经行将就木了吧?”

我咬住唇瓣,压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他冷冷一笑:“但是贤侄,你当真以为左显有那么好的福泽?实话跟你说吧,老夫是在保护他。”

我皱眉,不解的看着他,他续道:“不然,你以为他那一肚子坏水的贱妾哪来的福气给他生下一对男胞?根本不是她的肚子争气,而是老夫强改了左显的命盘。”

我愣在了原地。

他捏碎龙目,眉目浮出一丝苍远:“可是,我可以改掉他的命盘,却改不掉我蓁儿的……贤侄,你是不是觉得这梦境里的一切对左显来说有些太过不公?”不待我说话,他又一笑,“可真的不公么?没有,他与蓁儿的这一串错开,都是我刻意为之,我改掉了他的命盘,你想想,他此生若不认识我的蓁儿,他还会落得如此下场么?断然不会。”

我越发糊涂:“他落得什么下场?一身羸弱,形容枯槁?那还不是你造成的?”

“我?”他嗤笑,“对,我入他梦境,安置邪物,是会蚕食他的性命,可如若我不这么做,我怎么会同你见到?又怎么让你去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我正色的看着他,莫名生出一丝惧意。

他长叹了一声,靠在了椅背上,抬头虚望着浮空,露出难掩的老态:“贤侄啊,我已经尽量让他不要卷入我蓁儿的是是非非之中了,可是命中注定就是命中注定,我虽强行改掉了他的命盘,却改不掉最终的结果,他是个痴儿啊……”顿了顿,他喃喃摇头,“不,不对……我真是老糊涂了。我怎么给忘了,不是我改不掉,是有人把他的命盘又给改了回来……”

他一把撑起身子,双目如狼般锐利,恨恨的盯着我:“贤侄!你可还记得一个男子。你在左府见到的那个一头长发,宽袍衣袖的男子?”

我被他盯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顾茂行?”

“就是他!”他怒道,“我蓁儿命中的大劫就是他!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讷讷摇头:“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他忽的摇头大笑,“可笑啊可笑啊,我这辈子活了七八十岁,到了临死才看到了此人。他同世人说他姓顾对不对?顾茂行,顾茂行,他是姑茂行才对!他是姑氏一族的长老!你猜他今年多大了?”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沈钟鸣是一只鬼魄,他可以比其他鬼魄更好的将自己的戾气收敛住。可一旦情绪波动,这喜怒无常的性子比其他鬼魄更来得吓人。

我面上强装着镇定:“五百岁?”

“五百岁?哈哈哈!怎么会只有五百岁?!我前世就是死在他的手里的!”

我彻底惊呆:“什,什么?”

“贤侄,你必须马上阻止他!他要夺走我蓁儿的尸骨!他要用蓁儿和织儿的尸骨淬炼龙目和凌霄珠!贤侄,凌霄珠断不能落入他的手中啊!”

“你是说,他至少七百岁了?”

“何止!”

他双眉微敛,凄怆道:“此人高深莫测,怕是连你师公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怔愣的望着他。他的神情哀悯痛恨,我却仿若看到了一丝希望。

对我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是我与万珠界的血海深仇!

顾茂行与我同为十巫后人。他同沈钟鸣,同万珠界必然也有刻骨的血仇!

他若有这般不世之力,对我而言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助力?

要我去阻止他?

我心下冷笑,如若他想得到凌霄珠和龙目是与万珠界有关,那恐怕我要做的不是阻止,而是帮他杀了沈云织。将沈云织的尸骨送到他跟前吧?

沈钟鸣的气息渐渐平定了下去,若有所思的望着我。忽的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丝毫不避讳:“那你还敢让我帮忙?”

他靠回椅背里,淡淡把玩着那个印纽:“贤侄。你可听过化劫?”

我一惊:“你也知道化劫?!”

他笑笑,徐徐道:“你们巫阵,按派别,有听月阵,九厄阵,赤阳阵,大衍阵,九宫阵……这些绝大部分都衍生于上古之巫,可对?”

“玄术也有自己的派别,有凌薇,太清,玄元,长鹤……一些玄术同巫阵是一个体系的,比如乾元,流月,幽冥。”

“贤侄,我知道你资质愚钝,但修真境界,你说得出多少?”

我想了想,说道:“凝气、混沌、结灵、白元、凝神、空冥、寂灭、超脱?”

他摇头:“你漏了好多,是凝气、混沌、结灵、元婴、白元、凝神、离合、空冥、寂灭、大乘、真仙、超脱。”

“这同化劫有关?”

“化劫是上古凶兽,你总该知道。”

“嗯。”

“你师公杨陨四五百年过去了,仍在空冥一境,你知道么?”

我皱眉,微微摇头:“不知道……”

“你师尊刘若行长你师父姜春桃两百多岁,却同他一样都在凝神一境,你又知道么?”

气氛这么紧张,可是听到师父的名字我仍忍不住想笑,揉了下鼻子,摇头:“不知道。”

他淡淡一笑:“因为这凡界的天地灵气,已不同千年之前,我若是告诉你,两千多年前,一个月华星银阵就能导致一座城池崩塌,你可信?”

他这番比喻,就像用绣花针戳垮了一堵墙一般夸张,我自是不信,可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愣愣的望着他。

“那时人们可以直接引星序图腾与妖魔做斗,翻手*,覆手雷霆之说一点都不假。可如今以叶结水都要动用到真气,呵呵,那是因为,你们月家养了一只化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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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 雷霆乍变(二)

又是化劫。

对于这只封印在南溟海底的上古凶兽,我抱有的情感一直是复杂的。

我恨它,就是因为它,我月家后人才遭受了千年的苦难。

可是没有它,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也不会有我的爹爹,我的娘亲,我的姑姑。月家族长这一脉细的所有儿女全是天地灵气所结,未成胎儿之前,连精神游丝都不曾存在。

我能有幸来这人世走上一遭,尝遍爱恨,靠的,也全是这只化劫。

我看着他:“你说了这么多,是想说我月家亏欠了这天下么?”

他摇头:“亏欠天下?我沈钟鸣不比你们月家欠的少,我没资格对天下说什么。”

“那你……”

他站起身,负手在桌边踱步,停下时仰头望着镂空架上的一个白瓷玉瓶:“这化劫,没什么不妥。”

我讶异的扬眉:“没什么不妥?”

他回头望着我,淡淡道:“贤侄,天地之灵,旧时今日两不相同,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你应该知道,千年之前,玄士巫师在凡界所占的比重极其可怕。上古之邦,有迹可循的胥国和白国皆是神力大于王权,可那时却弱肉强食,民不聊生,人命贱如草芥。每日祭神所屠杀的奴隶数以万计,人人皆奉神权至上,种田劳耕者寥寥无几。每逢数十载便要爆发一次饥荒,城郭皆空,千里赤地,万里饿殍,百姓人肉相食。白骨蔽野,中原大土堪比修罗坟场。”

“当年我问你师公,问他是否遗憾自己生不逢时,倘若他活在那千年之前,凭他的聪慧。百岁修得仙身绝不是什么难事,他却说有何遗憾,这才是天道该有的秩序。”

我咬着唇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胸口有股情绪在激烈的砰撞着。

他闭上眼睛,长叹:“登高一呼。万民皆伏脚下,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这种滋味会令任何一个人着魔,就因为如此,那时羽化登仙者反而比如今还少。修得一身高超玄术便可酒池肉林,美女入怀,谁还要做那一身清规,道貌岸然的神仙?可平民,他们茹毛饮血,饮露餐霜,与畜生何异?”

“老先生……”

“所以,贤侄。你月家何来亏欠天下之说啊,反而如今这盛世清明,求贤用士的建制天下。该好好感谢你月家才对。”

眼眶一热,我滚下了眼泪,诧异的伸手一摸,再看向他,他淡淡道:“哭吧,也是假的。”

我蹲在了地上。掩面泣泪。

姑姑曾说过,先祖之错。害我们一族蒙受多难。我不知道她这先祖说的是我那因私念参与祭炼彭盼神魄的乐氏先祖,还是我那天纵之才。放浪形骸,被乐家长老魂飞魄散的月家先祖。

我也不知道夜奴的话是真是假,我这月家先祖豢养化劫究竟是为了一己之私,还是为了这天下苍生,人间正道。

可我现在知道的是,我爹娘,我姑姑,他们不愿放弃这只化劫,绝对不是为了要它重现人间,祸乱苍生!

否则历经千年,为何不早早放它出来?

否则亡族之时,为何姑姑倾心将我救出也没有召唤出它?

化劫是凶狠,是贪婪,是歹毒!

可是它也在维系着人间秩序!

眼泪汹涌,泪水渗透指缝,伴随着我的呜咽滴落在地。

我的列祖列宗,她们世世代代承受着鸩骨修罗场的阴森诡谲,只身忍受那骇人的死寂与腥臭的血汤,她们所守护的绝对不是这只化劫!而是这凡界的秩序!

可是我却误会她们了,我将她们想的那般阴邪狠毒,那般不齿!

千年来,我们承受了多少的苦难?

我忘不了宋积轻蔑的神情:“罪人之后敢当着我的面如此叫嚣,你族人死之前没教好你么!”

我也忘不了却璩嘲弄的声音:“你们月氏一支的性子向来懦弱,挨打不还手,挨骂不还口,受了气也全当自己的错,到了你这儿却是大变了。你自小便目中无人娇气刁蛮,真不知道月新涯和月玲珑这俩孬货是怎么养出你这样的性子的……”

还有姑姑,她含泪对我道:“……也许明日,你将是月氏最后血脉,姑姑虽没有包纳天地的宽容之心,却也希望你不要复仇,卵不击石,你只需好好活着,多行善事,为我们赎罪祈福……”

“……记住心存良善,不要害人……我只求你好好活着,平平安安……”

“牙儿,死亡不可怕,活着才可怕,但是姑姑很残忍,姑姑不给你死亡的权利,你要一直活着,知道么?”

一直活着……

我张开嘴巴放声嚎啕,攥紧衣袖,把脑袋埋在了怀里。

“你想你父母了?”

我拼命点头,哽咽道:“我好心疼他们,我的爹爹,娘亲,姑姑……可是我不懂,老先生,不是说善恶因果终有报应么,为什么他们那么善良却皆死无全尸!我不懂!”

他冷冷一笑:“善恶因果终有报应?傻丫头,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连杨陨都不信这话吧。”

我哭着没有说话,他淡淡道:“你看我,老夫上辈子造了那么多杀孽,此生却得到了无上荣光,我落葬那日,连皇帝都御笔题词,你可知道?”语气带着不掩的自嘲。

我紧紧捏着衣袖,悲凉的看着他。

“太古上古时期,神魔两族大战,六界动荡,太古上神几乎全亡,连他们都不得善终,你还信因果报应么?”顿了顿,他摆手,“算了,不与你说这个了,继续说你那化劫吧。贤侄,我没记错的话,你月家是亡于十二年前吧?”

我点头:“沈云蓁说我之后的命运,都是你盘算的。可对?”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忽的心下一紧,忙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她早些来找我?在我十六岁之前她大可来望云崖将这一切告诉我,我又何必再苦苦下山去寻找我的父母?!”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十六岁之前?贤侄,老夫问你,你回首看看,十六岁之前的你和十六岁之后的你有何改变?”

我一愣。

他继续笑道:“老夫无法完全排出你的命盘,你发生了什么我只能隐约得知,可是你自己该明白。十六岁后你下了山,发生的一切是让你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

他回身在书案后坐回:“更何况,你的命盘古今罕见,比我蓁儿的还要难改,老夫若说曾妄图强改过你的命盘。你可信?”

“强改……?”

他掐指算算:“生生丢掉了我十年阳寿啊,你的生灵太强,老夫捉摸不透。也正因如此,所以老夫认定你是可以助我之人。”

我没有说话,他又捏起那枚湛泽印纽:“十二年前,也是老夫殒命的那一年,我在死前才见到顾茂行,你可知道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一股寒意陡起。我低低道:“你是想说,他同我月家也有关系?”

“上古十巫避世千年,何以一个一个被找出?”

我当即道:“怎么可能!他也是十巫后人。他怎么会与万珠界的人勾结?!”

“老夫何曾说过他们勾结?”他捏起一颗龙目,双眸微眯:“贤侄总该听过挖渠引水吧?”

我一愣:“你是说……”

他忽的一顿,转眸望向桌上的中天露汁,有圈圈涟漪自上面泛开,他脸色蓦地大变,急急举起印纽:“你快看仔细!”

我身子被强拉了过去。“趴”的撞在了书案上,他将印纽塞到我手里。身形一晃,奔至门口。我回头看他,他却大袖一挥,一束发丝猛的摔在我脸上,他怒喝:“别管我!”

我被抽得生疼,痛的眼泪直掉。

他的声音在身后急切响起:“贤侄,此湛泽印纽关系重大,你务必去找来!”

我下意识又要回头,那些恶心的头发却再度将我紧紧的缠住,我心慌叫道:“老先生!究竟怎么了?”

“你快看清楚了!”

话音刚落,大地猛然一颤,我心下大惊,忙细细摩挲这枚印纽。

轮廓精致,是上好的青石玉,并不算名贵,但印纽上的图纹,古怪蹊跷,九折百转,极难记住。

“贤侄,你务必要找到这枚印纽!这事不得告诉任何一人!老夫现在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老先生……”

又是一阵猛颤,书案上的中天露汁越发急颤,像锅煮熟的浓汤,发出“咕咕”声响。

他的声音越发急促:“贤侄,老夫罪孽深重,前一世死时还未曾觉悟,今世重生老夫才知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同你说善恶未必有报,可你切记,就算为善不得善报,也得为善,善不为因果,不求回报,只为心中正道,你明白么?”

我被禁锢的动弹不得,眼泪莫名的淌下来,急道:“老先生,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怎么了?”

晃颤越发激烈,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贤侄,不要让他得到凌霄珠和龙目,这枚印纽藏在我书房地板之下,你一定要找到!再去我的墓穴里……”

一声震天的咆哮蓦地响起,将他的话音彻底湮灭。

我浑身一僵,有剧烈的奔跑声疾快逼近,四蹄,听声音重达千吨,似雷霆乍怒。

再下一瞬,一声巨响自身后炸开,巨大的石块狠撞了过来,身上的头发瞬间将我的眼睛蒙住,包裹成厚厚的蚕茧,被这石块撞在了墙上。

ps:聊天聊了三章,我真是醉了I861

333 你走

我慢慢睁开眼睛,浑身无力,神思疲累,有冰冷细密的雨丝点落在我身上,披散的长发被高处的疾风吹得肆意乱舞。

是迎华酒楼的屋顶,我听了一个月的那些吆喝声,唱菜声消失无踪,底下往来密集的人流也不复存在,纵横整片紫薇区的街道长巷死寂无垠,唯剩朔朔寒风。

我裹紧衣衫,就要攀着屋檐爬起,却有一声低沉的男音在这时淡淡响起:“醒了?”

我忙回过头去,一个欣长人影立在至高点,双手抄胸,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长至脚裸的乌发柔软的仿若洗笔时淌入池中的墨点,被波荡的湖水散晕,如写意诗画。

他迎风而立,没有回头看我,侧脸望去,睫毛纤长浓密,如似女人。

“小姑娘,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语声带着一丝落寞,一点都不像是在拿人的生命做要挟。

我垂眸看向自己的前臂,那些被沈钟鸣缠出来的发丝印痕仍在,衣袖被雨水打湿,伤口染了寒意,有种诡异的沁凉舒爽。

我问:“沈老先生呢?”

他仍保持着潇洒临风的姿势,淡淡道:“魂飞魄散。”

其实多半已猜到了,可听他这么说出来,我的心底仍是升起了强烈的不忍。

我扶着瓦楞,颤颤巍巍的立起身子:“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可以告诉你。”

他望着远山云澜的修长双眸终于舍得朝我看来了,眼神莫测:“你怕死?”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怕不怕死。”

我皱眉。点头:“没人不怕……”

话只说了一半,他眉眼一厉,一股巨大的气流将我的身子猛的推了出去!

我低呼一声,急急下坠。

风声飞掠,我慌忙闭上眼睛等着坠地时的剧烈痛楚。却在落地的前一瞬骤然一顿,而后摔在了冰冷的方石长街上。

抬起头,顾茂行站在我跟前,居高临下的望着我:“我对沈钟鸣死后还要费尽心思安排的这个玑客抱了极大的好奇,可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你这么一个小丫头。”

我揉着胳膊。定定的看着他。

他似笑非笑:“不论如何,被他挑中,定有你的过人之处。”

说完,他便长臂探来捉住我的手腕,将我一把拽了过去。

他大掌收紧:“你说你怕死。可你方才的表现却比寻常人都要镇定的多,看你不过十六七岁,有这般定力,真不简单。”

一道惊雷穿过云雾,雨水变大,哗哗倒下。

我浑身被打个湿透,头发紧紧贴在了身上,冻得我不由自主的发颤。

我怒瞪着他:“你想要我怎么样?我说过你要知道什么你尽管问。我都会回答!”

他眸色温柔:“你觉得我会信?”

我冷笑,转开目光,望向萧条的长街尽头。

脸上忽然覆了温软一物。我猛地一惊,是他的手指,正摩挲着我的脸。

我忙别开头,却被捏住下巴强行板了会去,他端详着我:“你叫什么?”

我使劲挣扎,拼命挪动脑袋。却无济于事。他抬起手,搂住我的腰。将我往他的身子贴去,温柔说道:“沈钟鸣临死之前有没有告诉你沈云织的下落?”

雨水淅沥。夹杂着冰珠,急唰这死寂的大地,深巷起了水雾,如江烟般起伏沉淮。

从他漆黑的眼珠里看见我苍白的脸,清汤如许的路人面孔若不是神情愤怒,看神色便同死人无异。

我双唇紧抿,闭口不言。

他将我的身子略略往上一提:“这么倔?”

“我倔?”我嗤笑,“你说我知道什么都告诉你,你会放我一条生路,可如今又说不信我。左右这条生路都与我无缘了,我何必再白费口舌?”

话音刚落,一股纯正的灵气猛的涌入我的神思,像张万顷无垠的网遮在这片辽阔死寂的空城之上,铺天盖地。

顾茂行也觉察到了,神情一刹恍惚,我寻隙反手压下他的手腕,胳膊一转,从他掌中脱身,抬眸朝他身后望去,喜道:“沈老先生!我就知道你没死!”

这一招真是百试百灵,顾茂行果真回过头去,我马上朝另一边跑去,没跑几步,脚步骤停,猛的回过了身子。

水雾苍茫,雨声如奔,极远极远的地方,一抹秀颀欣长的孤影正在四处张望,像是有所察觉般,他微微一顿,侧眸朝我看来。

长街有无数酒旗茶幡在乱舞招摇,闪电自混沌苍穹极掠而过,雷声轰隆。

他一袭青衫,乌玉佩綬,发丝有些凌乱,俊容不掩憔悴,却依旧清贵俊朗,风采如昨。

我强烈抑制住心底澎湃的情绪和思念,没有让自己放声痛哭。

颤着双唇,我往后退去,但因这怔愣,终是失去了最好的逃脱时机。

顾茂行疾快回身,我怕他将我一掠带走,顾不上管不管用,身子一跃,跳上了迎华酒楼旁的一棵不知名的老树,手脚并用的死死缠住。

他抓住我的肩膀,强掰了下,并未奏效,怒道:“下来!”

我恨恨瞪着他。

他又朝我的肩膀探来,手却猛然往后一缩,一道清锐的长鸣从我贴着我的脊背穿过。

杨修夷疾奔而来,我心中大骇,大喊:“别过来!”

顾茂行修为深不可测,杨修夷怎会是他的对手!

而我之所以不愿被顾茂行带走,是因为我明白,此去定是九死一生,我不愿与杨修夷重逢一眼便被灰飞烟灭!我宁可死在他面前,让我多看他几眼,也让他清清楚楚的看到我死了,避免重蹈过去四年的苦苦痴寻。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顾茂行没有同我所想那样上去给他一顿好看,而是怒瞪我一眼,大袖一翻,身形抟风而起,化为青烟。

“初九!”

我愣愣的望着顾茂行消失的浮空,大起大落,大落大起,我的心境比散落在这长街的雨雾更加飘荡难安。

下一瞬,我看向杨修夷,心下一恼,极快把脑袋扭向了另外一边。

他气喘吁吁的停下:“初九。”

我把脸贴在树上,四肢仍不松手。

他伸手抚在我肩上:“下来。”

我心中气得要死掉,实在不想理他。

他走到另外一边,我把脑袋又扭了回来。

“初九?”

我冷声道:“你走。”

撅起的屁股顿时挨了一掌,他不悦道:“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下来。”

我知道现在不该发脾气,可我满心的委屈苦涩该如何宣泄。

我闭上眼睛,眼泪直直淌了下来,背脊渐渐发颤,我终于控制不住,低声啜泣了起来。

他轻叹了一声,从树上扒下我的胳膊搭在他肩上,我伸手推他,结果整个人都被他顺着力道从树上一把扯下,挪到了他的身上,长臂轻搂住我。

我缠着他的脖子,双脚夹着他的劲腰,整个人蜷缩在他的上半身,埋首在他颈间,彻底放声痛哭。

没有我熟悉的杜若清香,861

334 门当户对

醒来的地方是在二一添作五的内堂,左边躺着杨修夷,右边躺着沈云蓁,另一旁躺着左显。

房间里大约有二十个人,轻鸢双目布满血丝,遇上我的目光后,揉了揉眼睛,顿时欣喜的叫道:“小姐!”

她回过头去:“小姐醒了!姑爷把小姐带出来了!”

满屋子里的人顿时围了过来,个个顶着一对黑眼圈:“少夫人!”“姑娘!”

窗外天色明净,桂树摇曳,我还闻到了一股清甜的月饼香,舔了舔唇瓣,好饿。

这时左手一紧,握着我的温热大掌微微轻颤,我忙闭上眼睛。

身旁的男子侧过身子,长臂揽过我的腰身:“初九?”

口中带着我馋涎许久的清雪木香气,我按捺住扑上去亲他的冲动,不动声色的紧闭双目。

不知他在问谁:“她怎么还没醒?”

好几个声音抢着回答:“少夫人(小姐)刚才醒了的!”

我气急,没能忍住,睁开眼睛恶狠狠的瞪了过去,他们转瞬噤若寒蝉。

再装就没意思了,我撑起身子,冷冷道:“我去茅房。”

掰开他的手,借力爬起,我头也不回的朝后院走去,一下台阶马上奔回房间,抬手就设了七八个阵法,然后抱着软枕缩进了被窝里。

我陷入了一种矛盾。

一边我在数我的阳寿,我觉得我若是懂事点就不该同杨修夷争吵,该珍惜余下的每分每秒。

一边我又气恼明明我阳寿已经不多了,他还要浪费掉整整半年,音讯全无。我若不同他吵一吵,那太便宜他,也太委屈我了。

思来想去好久,我决定折中,不同他吵也不同他好。这段时间都不要理他,要他也尝尝被冷落的滋味。

想着想着,忍不住又哭了,眼泪打湿枕头,又黏又热。

我望向枕边内侧凹陷进去的软榻,我有很多小动作。比如一发呆就喜欢啃食指,一气恼就喜欢打木头,敲墙壁。床榻里的这个小凹陷,是我每夜想他想的难过时,趴在床上要么用两根食指。要么用厚钝的木簪一下一下戳出来的。

我抹掉眼泪,咬着嘴唇啜泣。

我很想他,想的都要疯掉了,可是他怎么就忍心把我扔在这里不管呢?

想到这,我愤恨赌气的在软枕上捶了一拳,干脆我明天就死掉好了,让他把肠子都悔青去吧!可这个念头一出,我又觉得太过残忍。一边想要气死他,一边又在心疼他,结果只把自己哭得难受。

神经兮兮了两个时辰。我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最后从床上爬下来,小心扒开一条门缝,院外居然清冷的很,我还以为杨修夷这家伙会守在这儿求我原谅呢,我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婇婇蹲在台阶下打盹。我撅起嘴巴:“哔啾哔啾!”

她一凛,回过头来。双眉一扬:“小姐!”

我做贼似得压低声音:“他们人呢?”

“都在那边睡觉呢。”

“睡觉?”我皱眉,“那杨修夷呢?”

“姑爷……”

我忙道:“不准叫他姑爷!”

她吐吐舌头。改口道:“杨公子也在睡觉,听说他们好久没睡了。”

我觉得奇怪,这时想起他在梦里那气喘吁吁的模样,这臭屁的家伙在我跟前好像很少喘成这样的。

我将门缝扒拉的更开:“那你呢,你要不要去睡觉。”

她起身道:“小姐你饿不饿,我先去给你准备点吃的。”

我摇头,看她困成这样,还是把她打发走了。

院子里一片呼噜声,吵得鸟儿都不来了。

我在石桌上趴了会儿,思考了一些人生大事后推开厨房的门,找了一圈没找到现成可以果腹的,又发现自己身上的味道难闻的要死,便去房里摸了个胖鼓鼓的钱包从后门上街去了。

安皓长街上的衣裳首饰店很多,我逛了好大一圈,挑了套烟霞浣花束腰长裙,在老板的热心推荐下,又买了件外披的夕意绡纱长衫。

抱着肚兜内衫和一堆吃的,我去澡堂要了间上好的澡房,玫瑰洒了一池,温香热气氤氲一室。

我趴在池边,一口一口吃着杏花楼的小米麻糬和桃片云糕,再让女侍来了坛月下醉,决定洗完澡去紫薇区尝尝迎华酒楼叫卖的最好的“苍松迎客”。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以前是没钱行乐,如今好歹是个富婆了,绝对不能再让自己活的萧条凄凉。

想到这,我抬起头问女侍现在是什么时日了,她们掩唇笑道:“姑娘,明日便是中秋了,您连这个都忘啦。”

我算了算,梦里一个多月,梦外竟只有十三日,算完心里一喜,中秋还没过,那便是说我和杨修夷可以一起过中秋了!听说京城的佳节夜景最是繁华,我一定要跟他好好玩一场。

结果这念头一出,我又马上鄙视自己,田初九,你的出息呢,风骨呢,志气呢?没用!

我气呼呼的趴回了池边,捡了个蜜豆糕塞嘴巴里。

大约太过喜怒无常,几个女侍莫名其妙的面面相觑,我不悦的看了她们一眼,把脑袋别向了另外一边。

洗完澡,一个手巧的女侍替我梳了个好看的发髻,并推荐了一套价格不菲的流月斋首饰,四十多两。我不知道她中间可以拿多少回扣,但首饰实在漂亮,材质也是一流,心动之下咬牙买了。

今天真是我这一生中最奢华的一天,但再奢华的打扮,上了街,同京城里的千金小姐们一比,仍是毫无色彩。

我边吃着烤肉串边朝长安区走去,还是决定将迎华酒楼的美味先放一放,去沈府看看。

沈府落败。那是必然的,沈钟鸣三代单传,如今绝后,唯一活在世上的就是沈云织了,还有两个也算是沈家人的话就是沈云蓁那两个姨娘。

梦里。刘姨娘因家变被左显抓去了官府,妾为奴,奴欺主便是以下犯上,这类罪行不是流放就是斩首,她好像被发配去了云州煨源,生死不明。还有一个陈姨娘。据说就是给沈云蓁下药的那位,以沈云蓁的脾性,她应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走了一个时辰,天色大暗,满城华灯初上。我这才发现自己又犯傻了,这是大的要死的京兆盛都,不是宣城辞城,得叫马车才对。一转头却看到不远处贴着的公告栏,左显二字赫然入目。我走上前去,是张悬赏千两的寻人启事,日期已有十天了。

想到左显,本来闲适的心情变得有些烦躁。我习惯性的就在公告栏旁蹲下。

左显的梦境我还得去一趟的,沈老先生已经魂飞魄散,可是他种在他梦里的那些东西我得去除掉。再寻些灵丹妙药将左显的身子好好调养调养,说不定还能活上很久。

我叹了口气,一切全是沈钟鸣的安排,就为了见我一面。可他千算万算,却漏算了顾茂行会强行破梦。否则他就不会花上两个时辰跟我讲一堆他的前世今生,结果导致最关键的地方却来不及讲了。

顾茂行要凌霄珠和龙目做什么?

他要我去他墓穴里挖什么?

那湛泽印纽有什么用?

最为最为烦心的是。我该如何去万珠界?这些东西同万珠界有无关联?

我用发梢扫着鼻尖人中,想了半日。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是先回家吧。贸贸然去沈府,说不定顾茂行就在那守株待兔呢,我真是机智。

更机智的是,快到安皓长街时我忽然想起我还要跟杨修夷赌气,这么回去一定斗不过他,万一撑不住跟他讲话了,那实在太没面子了。于是我找了家上好的客栈,让伙计上了一桌好吃的,临街而坐,品酒吃菜,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心绪渐渐安然,恬淡宁静。

说起来,在京城两个多月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好好欣赏它的繁盛纷华。

阔极的街道可并排同行二十多驾马车,出行的千金小姐们香绡娥语,娉婷如柳,身后跟着的小丫鬟们无不灵气娇俏,能说会道。还有那些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有英挺健朗的,有温润如雨的,有秀气文静的……远处弦歌奏起,流畅如水,我托起腮帮子,晚风将我的宽大衣袖和发丝吹得飞扬,我的唇角不知何时勾起的微笑,笑得开心。

他终于来了,我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他此时就在我的店里,眉眼如初,轮廓深邃,俊如风月山水。

他是……我的夫君。

我被自己肉麻的抖了一抖,心里却是甜蜜的。

独坐良久,仍无困意,房门却在这时被敲响,起身开门,以为是伙计来问要不要汤水,却不想会是她们。

“田姑娘。”

任清清披着件紫色斗篷,风帽下的水眸明如星子,定定的望着我。

而她旁边,云烟斗篷,锦衣长裙的姑娘,我在梦里见过,同沈云蓁走的很近,秦湖歌。

我愣在门口,任清清莞尔:“不请我们进去么?”

这语气熟络的就像我们是故交好友,但很显然,我还是个不懂世故的山野丫头,我堵在门口,同样定定的将她望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秦湖歌朝她看去,她侧眸给了她安定的一眼,再朝我望来:“初九,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我还是请她们进来了,房里的窗扇都敞着,夜风灌入,凉如深水,重纱飞扬,满城灯火耀耀,似榴火铺陈。

她们在对面跪坐,我提壶倒茶,有模有样的递了过去。

秦湖歌一直抬眸打量着我,任清清抿了口茶水,轻轻的放在案几上。

我跟她唯一的交集是杨修夷,如今她已嫁做人妇,她的夫君姓什么来着……我想了想,好像是秦,不由朝秦湖歌望去。

这姑娘豁达坦荡的很,打量起我来大大方方,丝毫不避讳,遇见我的目光,她冲我一笑,执盏望向窗外,悠悠一品。

任清清推来两份锦盒:“初九,你五年前曾救我一命,这是我的答谢。这一份,是给你和琤哥哥的新婚贺礼。”

我垂眸望了眼,觉得不会这么简单,果然,她接下去同我说的话一点都不简单。

她是来劝我委身为妾的,同时希望我同杨修夷说说,让他将这秦湖歌也纳为偏房。

她说:“京兆局势纷杂多变,且不说你声名狼藉,即便你是一介普通民女,你都不该嫁与琤哥哥为妻。初九,为了你自己,也为了琤哥哥好,这杨家的二少夫人,你都做不得。”

夜风将她的发丝吹得飞扬,清秀的脸多了难得的妩媚。

我没有说话,她低声道:“杨家少夫人个个皆是举世无双的女子,大夫人为楚家嫡长女,风荷一举,才情倾世,出嫁前曾被皇上封为江月郡主。三夫人南宫涴,天下第一才女,唐并先生唯一的关门弟子。四夫人更为荣宠,是最受皇后娘娘宠爱的和安公主……初九,你无权无势,不说外边的京兆圈子,便是在杨家内宅都会为人轻视。中间的明刀暗箭,你定防不胜防,这少夫人的位置,你如何做得起?而只要琤哥哥心系与你,是妻是妾又有何干?”

我看向秦湖歌,任清清又道:“湖歌自然也没有福气做这杨府的二少夫人,她不会同你争宠的,我们身为女子,出嫁之后都当以夫为天,保家宅安宁,她会陪你一起为琤哥哥分忧解难的。”

秦湖歌冲我一笑,落落大方的气度。

京城到处都是名门望族,秦家是什么来头我并不知道,但任清清能嫁过去,便绝对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我看回任清清:“我们的交情,没好到你同我说这些吧。”

她认真道:“要你为妾,是为你好,要你接纳湖歌……是为我们好。”

“我们?”

“初九,琤哥哥终是会娶妻的,你不善手段,只有同湖歌联手方能不被欺压,这是为你好。而湖歌嫁入杨府,这对秦家,对我,都有莫大助力,是为我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神情自然坦荡,毫无拘束,将自己的私心大大方方的摊在我跟前。我心下感叹,这才是京城的姑娘。

我一笑:“你倒坦率。”

她也一笑:“同你不需要拐弯抹角,因为你也是个直率的人。”

“初九,我知道五年前我们一聚极不愉快,但今日同你说的这些话都是出自肺腑。你不是傻子,你应该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我知道你的本性不坏,可是你的名声毕竟在那了,你可知这些甚至传进了宫廷内院,遭了无数人的耻笑?还有你出嫁时的嫁妆,初九,你又拿得出多少?这不仅是你,更会让杨家成为天下的笑柄的,届时你嫁入杨家,会引起怎样的风波你可想过?”

沉默一夜的秦湖歌在此时开口,声音细细绵绵的:“田姑娘,婚姻与情意无法等同,门不当户不对终究不得善缘,退一步为妾,避开风口浪尖,你方可海阔天空。”I861

335 我就狂妄

ps:本来打算晚上八点发的,被小琪刺激了。

师父同我说过,朝堂之争与世家内院亦密不可分,我若跟杨修夷成亲,会有无数双眼睛盯上我的,他们会再度将我推到世人面前大做文章。

前阵子二一添作五的那段风波便是其中之一,我听轻鸢提起,甚至有人曾暗中煽动百姓要将我拉出去游街示众,轰出盛都。

可这毕竟不是当初的宣城,如今丰叔全城戒备,杨家超过一半的暗人在暗中守着我,那些人终究没能如愿。

我知道这潭水我已势不可免的被卷了进去,它风起云涌,流波诡谲玄煌。

我害怕,因为杨修夷的娘亲已经认可我了,我同杨家连在了一起,一荣俱荣。可我不想退缩,因为我爱杨修夷,谁拦着我同他在一起,哪怕是整个天下,我也要同他们争个不休。

任清清她们仍在劝说我,门当户对四个字说进了我的心坎里,我一边认真的在听,一边在心底组织语言,待她们终于说完,静静将我望着时,我摇头:“我不同意。”

任清清双眉微蹙:“为何?”

“你说为何?”我看着她,“在我活着时,杨修夷身边只能有我一个女人,他若敢有其他姑娘,我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不管我有多爱他。”

“那我方才同你说的那些你……”

我打断她:“我听进去了,谢谢你。”

我转目望向窗外的灯海,低低道:“如果我可以活很久,我会好好考虑。可你知道我是个短命鬼,我能争朝夕便是朝夕,我何必让那么多烦心的事情扰我心智?何况,”我微微眯眼,沉声道。“秦姑娘说的门当户对,在我和杨琤之间并不适用。”

她们对望了一眼,秦湖歌低笑:“哦?莫非田姑娘的家境……”话音拖了拖,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我知道是我的话惹她不开心了。

清风半夜,明月别枝。远处一座楼阁的栏杆上有几位公子佳人在执盏吟风,弄月咏词,三千才情,绮丽如流。

我说:“我家境不好,若我父母没死。我也不过一介村姑,倾一世之力也赚不来你们手上一块帕子的钱。”

明明是严肃的气氛,我说完却心虚的朝她们望去一眼,还好,任清清的帕子是上好的花容锦,这么一小块要三十多两,按照村姑一月一两钱的收入来算,我还真赚不起。

任清清说:“那……”

我一笑:“我嫁给杨琤与杨家无关。他们的权势和财富我丝毫不沾,我不会久居杨府,更不会与那些人有什么牵扯。杨琤也不会干涉我的喜好。我仍可以开我的巫店,做我的生意,花自己的钱,高兴起来也可以花花他的。”抬眸看向天上月色,我心中升起一股豪情,意气风发道。“而且,我已经海阔天空了。何须再退一步?我独立自主,无须看人脸色。不同于你们这些依附门庭家族的千金小姐,我比你们活的潇洒痛快。我可以两袖清风,可以扁舟乘江,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无拘无束,来去自如,锦衣玉食我是喜欢,可咸菜白粥我亦欢然。你们离了门庭可能难以为继,我却本就处于江湖之远,无谓荣华富贵。你们拿那些少夫人与我相比,定是觉得我低人一等,若是以前,我兴许会自卑,但如今,”我淡淡一笑,“该自卑的,是她们。”

秦湖歌冷笑:“你好狂妄!”

“狂妄?”我眉梢一挑,朝她看去,“你可知道这世上第一狂人是谁?我若不狂妄一些,我如何配得上他?”

任清清眸色凝重的望着我,我望回窗外,徐徐道:“我斩过火麟,闯过龙潭,千丈火海我活着出来,万骨石窟我亦丝毫不惧。我见识过和经历过这么多,若我还觉得自己低你们一等,那我真是白活了一场,别说一个公主两个贵女,就是来上一个营队的皇亲国戚我也不会放在眼里。”

该自卑的,是她们。

这句话是师父教我的,当时他一手捏着银针,一手弹着针尖,冷笑道肯定有人会拿身份对我说长道短,到时我只要将这段话说出去,一定威风八面。

虽然我压根不知道她们在我跟前有什么好自卑的,因为我一向认为自卑的前提,是基于有自己在乎的东西。倘若师父口中的她们压根不在乎什么妖魔鬼怪,那有什么可自卑的呢?

但不论如何,我的这番话,说的让她们无言以对了。

胸口的暖玉熨烫着我的身子,我们三个相对而坐,一室静谧。

我独处时不太喜欢中天露,所以要伙计点的是盏烛灯,纸罩外轻描着鸢尾花纹,烛影落在地上,清清淡淡。

沉默了良久,谈话没有继续,她们起身告退,我终于有些困了,但还是要客气客气的送她们到门口。

秦湖歌垂着头,临走时朝我深望了一眼,带着一丝不甘和落寞,一言不发的先行离开了。

任清清望着她的身影,回头对我淡笑:“初九,我觉得今晚我是来自取其辱的。”

我瞬间就被爽到了,但觉得表现出来会被她打,舔了舔唇瓣,诚实的说道:“其实,我是有那么一点狂妄……”

她摇头,笑道:“你很好,当年是我年少,不太懂事,对你说了很多娇气的话,对不起。”

我不想说没关系,因为那些话在当时真的伤害到了我,哪怕现在我也心有余悸。她说我是妖女,害死了她的琤哥哥……我甚至觉得这话没有说错。

时隔五年,她是懂事成熟了,可是对我来说四年半是白过的,我没有她长大的那么快。

我对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一声回去小心。

回到屋中,我在窗口趴了一会儿。闲着没事开始自我检讨。

今天晚上逃出来是我故意任性的,就是想让杨修夷替我担心。可是现在静下心来,我忍不住在想,我是故意的,但他怎么会是故意的呢?这半年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他的那些手下看上去都很累的样子?而且。在我醒来后他们怎么会不顾形象的直接在我的内堂里面横七竖八的倒地就睡呢?

在左显梦里时,杨修夷那气喘吁吁的模样历历在目,说起爱面子,他和师父还有花戏雪其实是一类人,就算再累也是要装一装的,他当时肯定是连装都装不下去了……

他是长途奔涉回来的么?知道我入了左显的梦。便又急急的赶进来找我?

我烦躁的叹了口气,手指扒拉着窗棱。

可是,我这半年想他想的那么辛苦,他怎么样都要来哄一哄我啊,不然我真的气不过。总不能因为他有苦衷就让我白白的委屈吧。我谅解他,那谁谅解我……毕竟,毕竟我都活不了多久了,天大的事也不能比我们厮守还要大啊,因为真的没多少时间了……

如此一想,眼睛又酸了,同时也涨了点底气,觉得自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理直气壮的任性了。遂啪嗒啪嗒的将门窗都关上,脱衣上床,沾枕就睡。

睁开眼是第二天正午了。睡得精力充沛,浑身骨头都酥酥麻麻的。

我从地上爬起,将被褥抱上床,忍不住又舒服的滚了两圈,滚完之后望着床榻内侧,嘴角渐渐咧开笑意。

他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今天是中秋。我们团圆了!

算算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还没有一起过过中秋呢。

那么多好吃的月饼。美味的糕点,我一定要在今晚饱餐一顿的!

翻了个身。我望向被我睡觉时踢到地上去的床单,可怜兮兮的皱成了一团。

无论如何,今天先放纵一天,左显和沈老先生的事情便暂时搁到明天吧。

不过,顾茂行那可怕的家伙绝对不会放过我的,现在唯一可以庆幸的是,他还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所有的一切都要赶在那之前完成,若真和他面对面的硬着来,别说杨修夷,就是师公都未必有胜算的。

穿衣穿鞋,对着镜子梳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害怕,忙下楼唤小二替我找了个彩娘。

妇人手巧,我同她说不需要漂亮,面目全非就行。

她对着我又扑粉又描唇后,我还特意叫她给我弄了颗媒婆痣。

她弄痦子实乃一绝,逼真不说,还剪了点发梢用胶水沾了上去,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确定是认不出我了。

我高高兴兴付了钱,彩娘高高兴兴收了钱,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的下了楼,结果我差点没从楼上摔下去。

柜台旁正在结单子的那个人,不是顾茂行是谁?

彩娘扶住我:“姑娘?”

我壮了壮胆子,挺起腰板:“没事。”

心虚容易见短,装腔作势才是上上之策。

我大大方方的走了过去,他一袭宽袖墨袍,有极淡的金丝流纹,长发如似瀑布,剪下来换糖的话,绝对可以换一担麦芽糖。

恰好柜台上还真有把剪子,我按捺住这股冲动,朝他手里的纸张不动声色的瞟去,光线不好,我的这个角度正好一片白光。

他好像是来打听什么的,看情况没打听到。

一个中年男子这时进来,到他跟前后恭敬的垂头,声音极低:“门主,这条街的都问过了,我们什么都没打听到。”

门主?我好奇的皱眉,什么门主?

顾茂行声色淡淡,点了下头:“走吧。”

大约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忽的回眸朝我望来,我一惊,眨巴两下眼睛,猛的想起十八教我的一招,忙翘起兰花指一甩:“哇哟!是门主啊,长得可真俊呢,呵呵呵,门下多少人啊,要老婆子给你们说亲不,我这里姑娘可多得很呢,呵呵呵呵……”心里默默擦了把汗。

好在他果然嫌恶的白了我一眼,861

336 庭前落花

秋云净爽,青鸟高飞,一路张灯结彩,节日气氛浓郁,我磕着瓜子回到二一添作五,从后门悄悄探出脑袋,眼珠子溜了两圈。

结果就看到不远处妙荷也在那探着脑袋,正冲我的房间张望着。

桂树枝桠后的轩窗里有个修长剪影,闲倚窗栏,手里捧着几张纸,两鬓的长发垂落下来,潇洒清逸,如花隔云。

我忽的想到一句春楼花词:“淡香浅浅,清花疏疏,公子弄影,美人醉笑,皑雪皎月相交织,方是人间春风十里顾。”

怎么交织?如何交织?

什么是人间春风?又怎么个春风法呢?

我脸红了红,不明白这么诗情画意的一幕怎么就被我就想到了那方面去。

敛了下心神,我猫过去在妙荷肥嘟嘟的肩上轻轻一撞,低笑道:“瞅什么呢?”

她惊了一跳,回过头来愣了愣,旋即猛的推我,叫道:“哪来的……”

我忙脚步一闪,侧身避了过去,一旁在晒菜干的婇婇当即放下手里的活,欣喜的跑了过来:“小姐,你昨晚去……”话音只说了一半,她乍舌,愣在了那。

我摸了摸脸,差点忘了我现在的妆容是可以直接登台吹拉弹唱的,不由一乐,正准备上去调戏调戏她们时,我的房门被拉开了。

“吱呀”一声,极轻,我的心跳却像许多马儿在草原上乘风奔驰般趵嗒趵嗒。

人说小别胜新婚,我们这可是又小别,又新婚在即呢……

我傻乎乎的僵在了那里,背对着他。目光像是在看婇婇,却连自己都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去了。

“咳……”

身后传来一声干咳。

婇婇掩唇低笑,伸手轻推我:“小姐,快去吧,杨公子在等……”

她这笑看的我刺眼。我忙拍开她的手,结结巴巴:“什么杨公子,哪个杨公子,杨哪个猪圈的公子啊,我,我……”

说着忽然想起我还要对他发脾气的。这么含羞带臊是干什么呢,田初九,你的出息呢,风骨呢,志气呢?没用!

我深吸了一口气。霍的回过头去。

“咳……咳咳咳!”

杨修夷一身淡白长衣,发冠别玉,青丝垂至腰前,恰被一缕清风扬起了发梢。

他抄胸斜靠在门框上,虚握拳头抵在唇边,看模样似又要虚咳几声的,结果因为瞧见了我的脸,顿时呛得猛咳不已。清俊雪白的脸浮起淡淡红晕,像喝了几杯桂花酿。

稍稍恢复平静后,他皱眉道:“上哪野出来的死样子。去洗了。”

哈,大半年不见,一见面给我来这句,我白了他一眼,屁颠屁颠朝厨房迈去。

“小姐……”

我潇洒的摆摆手:“瓜子磕的口干舌燥,喝完水再跟他吵。”

“田初九!”

我侧过身去。怒道:“喊什么喊?”

他怒气冲冲的瞪着我,我不甘示弱的回瞪他。

婇婇忙拉着妙荷闪人。内堂里好几颗脑袋贼溜溜的探了出来。

杨修夷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过来。”

这么没面子的事我才不干。但又不敢再朝厨房走去,干脆腿一弯,在台阶上一屁股坐下,托腮看向大门:“哼。”

很久很久以前,我对杨修夷发脾气纯属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但越是那种时候,我反而发的越凶,也不管师尊在不在,一些不值钱的玩意真是说砸就砸。成就最高的一次,是把他的脑袋砸了个血包,我既愧疚又高兴,跟师父两人傻乐了好一阵。

后来下了山,按理说没有师尊师公在,我应该发的更凶才对。可当家才知油盐贵,桌椅板凳砸坏了可不像师尊那样重做一张就成,我还得上街去讨价还价重新购置,所以不由自主就收敛了许多。

再再后来,我被他宠的天上地下,刁蛮任性,那种大吵大闹的脾气是没有了,可稍有不顺心就撅嘴不理人的习惯用十八的话说,比她拍吴献的脑门还顺手。

杨修夷走到我旁边,我继续不理他,想想我已经很乖了,只跑出去一晚,我听说那些姑娘家一吵架可都是失踪好几天的。

他在我身旁坐下,清风把久违的杜若送入我的鼻尖,清冽如雪的声音淡淡响起:“今晚有很多个灯会,去玩么?”

我皱眉,恼怒的看着他,这人怎么就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呢?

他的黑眸湛亮湛亮的,满含笑意,倾身凑到我耳边,吐息细细痒痒,轻喷在我的耳畔:“很多人看着呢,回房我再哄你?”

我一愣,旋即身子和心便一起软了下去,一股酥麻的暖意不可抑制的从心口涌了出来。

……还用得着再哄么?

田初九,你的出息呢……风骨呢……志气呢……你还真好哄……

没用!

他抬手折来一枝桂花,我愣愣的就要伸手接过,他却闲淡随意的把花枝晃了一晃,晃下一朵一朵的幽香,黑眸朝我僵在空中的手望来一眼:“伸手就够得到了,这么懒。”

我一恼,忙跳起来,抱住整棵桂树摇啊摇,花瓣如雨纷洒,落在我们的发上,肩上,衣上。

他笑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比你多!”

他朗声大笑,扶额望着我。

我怒道:“给不给我?”

他抬眸望了圈,折了枝繁盛茂密的花枝给我。

我心满意足的接了过来,坐回在他身旁。

他凉凉道:“得意什么,还不是怕你累到。”

我把花枝凑到鼻下大力嗅着,心情大好,懒得跟他吵。

他微抬起头,唇畔噙着笑。侧脸的弧度光洁深邃,双眸望着轻卷的长云,隽永而澄亮。

有鸟儿点在枝桠上,吱吱喳喳,鸿雁掠过云层。长空晴碧。

庭院里桂花落了一地,铺成淡白浅黄的一层,清风拂面,清泠的幽香扑入鼻尖。

杨修夷摘了片叶子,指尖拂了拂,放在唇下。一曲山河乘风悠然响起。

我趴在膝盖上,静望着漫天飞花,手指轻轻摩挲着衣袖旁的桂花,不想出声打断他,也不想问他这半年死哪儿去了。只此一瞬。只想与他这样坐忘半生,并肩人间。

可惜这样的美好持续不到半个时辰,楚钦有点不太情愿的被人推出来打断我们,说该回杨府了。

杨修夷朝我看来,眸色沉黑平静:“一起去么?”

我心头突然一抖,想了想,摇头:“不了。”

他一笑,在我额上轻轻一吻。看着我的眼睛:“丑媳妇迟早要……”

我顺势就缠住了他的腰,他微微一愣,我不舍的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难过道:“杨修夷,你快些回来,接我去玩。”

他抚着我的头发,温柔的:“嗯。”

我仍是不愿放手,他揽住我:“怎么了?”

我终于没能忍住,哭了出来。静静道:“杨修夷,我想你。我舍不得你……我离开你的话,你会等我。我回来就能看见你了,可是你一离开我,我就不知道去哪里找你了……”

“初九……”

我擦掉眼泪,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垂眸望着我,我一定哭花了脸,忙垂下头:“快去快回吧。”

转身时被他拉住手,他眸中烧了团温火,我吸了吸鼻子:“怎么了?”

他深深望着我,唇瓣动了动,最后清俊一笑:“去把脸洗了,好好一张脸,弄成了这个模样。”

还以为要说什么温情脉脉的话呢,我搓了搓鼻头:“才不弄,我自己觉得好看。”

说完淡定转身,关上房门后,忙奔向梳妆镜前,双目顿时瞪大,脸也黑了大半,果真哭花了,丑死了丑死了丑死了!

气恼的瞪向院子,目光却瞅到了窗前的那几张纸,脸顿时又刷的红了。

那,那那,杨修夷刚才在看的就是这些?

我颤着手脚将这些捡起来,两张是我怨念时东拼西凑涂鸦的,还有几张,是我自己瞎画的春图啊。

我又恼又羞,烦躁的呜咽了一声,拉开房门:“轻鸢轻鸢!帮我上妆!”

心里还顾忌着顾茂行,我让她怎么面目全非便怎么折腾,她边在我脸上扑粉边算时间,从盛京区到青龙区,一来一回,不算上在杨府耽搁的时间,骑马最少也得两个时辰。

我点了点头,忽的想起正事,忙道:“对了,这几日你和婇婇把店里的事先放一放吧,拿一千两去帮我置办嫁妆。”

“嗯。”

我再三申明数量比质量重要,凑的越多越好。

她神情认真道:“小姐你放心,就算比不上京城那些大家小姐,但比寻常姑娘家肯定要风光的。”

我确实放心,关于我的嫁妆,这几个丫头比我还严正以待,我之所以那么在意嫁妆,还不是被她们给吓出来的。

浓妆艳抹后,又换了张脸,这就是清汤寡水的好处,好比一张白纸,千个人能画出千张画。

随后我在房里翻了几本师父留给我的巫书,便带轻鸢一起去找左显了。

他还昏迷着,气色极差,梦里的阵眼虽被顾茂行摧毁了,可那些阴邪之物还没有去除干净。

关于梦中阵,我只在古籍里见过,而且是当故事来读的,因为我根本不可能学得会。

我所能学得会的东西,只能是死记硬背的东西,这种需要动到脑子,关联到天时地利和星序时刻的阵法,与我注定无缘。

我咬着笔杆坐在左显旁边,将梦里那间暗房的场景细细回忆了一遍。

那颗会说话的脑袋,眼睛好大,眼白很吓人,声音刺耳尖锐。

那些青丝的酸臭味,就像是用牛粪烘干的咸鱼干,要我再闻一次,我宁可去啃师父的臭脚丫。

还有那些镂空多宝阁和药柜,还有那张书案,还有他凝望着的那个白玉瓷瓶……

我绞尽脑汁苦思着,边在纸上潦草的记下。

天色渐暗,轻鸢去点油灯,忽的尖叫一声,油灯“啪”的摔落在地。

我忙抬头看去,沈云蓁不知何时靠在那个角落的,脸色惨白的吓人,861

337 至苦至盛

沈云蓁微睁开眼睛,旋即又痛苦的闭上,口中呢喃不清,俨然是病了。

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一只鬼魄生病。

于是我有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怎么给鬼魄治病?

妙荷弱弱道:“我听我舅姥爷说鬼魄都爱心脏的,给她吃个人心会不会好点呀?”

玉弓当即冷笑:“你挖啊,把你的挖给她啊。”

妙荷朝我看来:“小姐,你的身子不是……”

轻鸢怒声打断她:“想都别想!”

婇婇忙掩住妙荷的嘴巴:“你不要命了!”

我托腮蹲在一旁,仍咬着笔杆子。

我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不就一颗心脏嘛,可我怕的是把她吃上了瘾,那样我的罪过就大发了。

想了半天,没想到好办法,正好多日不见的狐狸带着小短腿回来,见我们一大堆女人蹲在屋子里,开口第一句话是:“茅房挤不下了?”

我们:“……”

我回头白他一眼:“你拉屎穿裤子的?”

他眉心皱起:“你自己闻闻是什么味道?”

我们用力嗅了嗅,没闻到,他微微一顿,俊容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进来把我拽了出去。我在庭院里深吸了几口气,再度回到内堂,刚迈过门槛便捂着鼻子退了出来,差点没有吐出来萌妻。

她们几个纷纷效仿,最后全缩在了门口,把左显和沈云蓁抛弃在了屋中。

恶臭的来源是沈云蓁,这气味比尸体腐烂还要难受,狐狸问我怎么回事。我知道的少得可怜,尽数说给了他听,他皱眉想了很久:“鬼魄生病……让她吸点人气会不会好点?”

我捏着鼻子:“吸人气?”

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说是吸人气,不如说是沾人气。反正今天是中秋,街上一定很热闹,满街都是人气,不用也是浪费。

不过这也很棘手,因为人气太旺,说不定直接就能让一只鬼魄魂飞魄散了。我还得做一筐子的准备才行。

杨修夷来接我的时候,轻鸢和婇婇刚按照我的吩咐裁完纸人,我和玉弓则摆弄着一定纱幔极长的紫色帷帽。

弄了好半天,我们终于将这些东西放进了四象幽冥阵里。

沈云蓁躺在阵法里,三十六支白色蜡烛不安的在她身旁晃着。

我们每个人都用包着桂花的巾帕缠住了鼻子。婇婇跪坐在阵法跟前,将子魁石归为后,对照着巫书吟念了几段巫词,抬头朝我看来,口齿不清道:“小姐,这样就可以了吗?”

我抱着沈云蓁,伸手去脱她的外衫,可以解下。顿时松了口气:“可以了。”

捡起紫色帷帽戴在她的头上,再用控身花结引她起身,轻鸢大喜:“小姐小姐!有影子!那些纸人可以用!”

其实我只想和杨修夷两个人一起逛中秋的。可因为沈云蓁的原因,我干脆便把店里的所有人都叫上,索性热闹到底。

狐狸说刚吃饱,懒得去,留下来帮忙看着左显。

于是我们一大家子十几个人,洋洋洒洒就朝灯火璀璨的街上去了。

狐狸人没来。他那方法却是好得很,沈云蓁刚出来没多久。身上那股味道果真渐渐散了下去。

街上欢声笑语,到处都是人。店铺张灯结彩,高楼上悬满了花灯,明明晃晃的光点如轻转的玉壶,汇成巨大的灯海,满城华光。

婇婇和轻鸢走在最前面,东张西望,笑靥如花。

玉弓也被这浓郁的节日气氛感染,不像平日那般清冷,抱剑走在我一旁,嘴角弯弯。

我一手被杨修夷拉着,一手操控着沈云蓁,回过神来发现甄坤和吕双贤正回头眼巴巴的将我瞅着。

撞上我的目光后他们齐齐咽了口唾沫,一舔嘴唇,大手在肚子上拍了拍。

大家都没吃晚饭,我看向杨修夷,发现他的目光正若有所思的望着街边的花灯,我扯扯他的手。

他回眸:“嗯?”

“我饿了。”

“饿了。”他抬起头,扫了圈,最后看向邓和,“这附近哪里的甜点最好?”

结果是吕双贤带我们去了一家酒楼,繁盛奢华,觥筹交错。

伙计一眼就认出了他和甄坤,远远便热情的迎了上来,刚喊了两声“吕爷”后一愣,目光朝走在最后的我们望来。

我确定他没见过杨修夷,但如果认识吕双贤便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我边走边抬头朝杨修夷看去,剑眉星目,眉眼深邃,酒楼的灯火辉映在我们头上,将他雪白的肌肤敷了层玉色,清冷的气质因此添了抹暖意。像是烟雨杏花,清寒料峭,却又分明开在软暖的人间四月。

他穿得仍是今日那套白衣,衣带轻飘,风姿洒然,泰定自若的模样看着很是养眼。

不知该说这伙计是太会做人,还是不会做人,顿时就把常客吕双贤给抛弃了,过来做辑:“杨,杨公子?”

目光飞过我们相牵的手,一气呵成般的冲我福礼:“杨夫人?”

我刚要说话,杨修夷却猛的把我往他怀里一拉,我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被他抱着旋身后退。他眉目一凝,六根从我身后飞来,就要射入我体内的细小银针顿时清脆掉地。

玉弓和楚钦一愣,怒喝:“站住!”

说话间已纵身跃了出去,四周刹那静下,轻鸢和婇婇忙跑过来:“小姐你没事吧!”

这一连串变故着实太快,我愣愣摇头:“没事。”

杨修夷揽着我,神色严峻,长眉怒皱,邓和用手帕捡起那几根银针,沉声道:“有毒。”

甄坤怒道:“谁敢害我们的少夫人啊!”

轻鸢撅嘴,嘀咕:“多了去了!”

杨修夷接过那几根银针,黑眸幽沉深锐,这时那伙计说道:“哎呀,这事,不是这样的,杨公子,这……”

婇婇吼道:“你支支吾吾要说什么!把舌头撸直了说个痛快!”

“哎呀,就我们这一带有一群混混,净挑些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暗算,暗算成了,就把那解药高价卖过去,就这么回事,不是什么针对杨夫人的……”

“这还了得!”甄坤眼一瞪,“这一带的捕头吃屎的啊,也不管管?”

“这哪能管啊!他们脚底抹油,跑得飞快,都不止一两回了。”

我摇头叹气,语重心长的拍拍杨修夷的手背:“多好的为民除害的良机,就被你浪费了,你要不拉我不就可以将计就计了嘛,你啊你。”

说完晃着脑袋迈过大堂,他在身后凉凉哼了声:“白眼狼。”脚步跟了上来。

这么热闹的日子里还有这么大的包厢真是不可思议,伙计呈了菜谱上来,我没兴致看,带着沈云蓁去了楼台,倚着栏杆望着地下的流光灯海。

望着望着,腰间忽的一紧,杨修夷从身后拥着我:“想什么呢?”

我忙掰开他的手,他却不依:“沈姑娘醒了,我解开了她的花结。”

我叹了口气,脑袋轻枕在他的肩上,他在我身旁坐下,挨得极近,脸颊贴着我的头发。

我抬眸望着远方山岚,月滟千里,天地一片透亮,我轻声道:“杨修夷,每年中秋你都回杨府了,你肯定不知道望云崖上的月亮有多好看。”

竹林梅枝共舞,清泉明月一色,人间仙境,美不胜收。

他语声温柔:“成亲后我们便回去,以后每年中秋我们都一起,你想在哪过便在哪。”

我一笑:“好。”

他在我发上亲了亲,抬起头,望着月色:“其实,我更想和你在山上成亲,这里一堆繁文缛节,我一点都不想你累到。”

我认真道:“不累的。”

他凑在我耳边,声音低沉沙哑,极缓极缓的说道:“还有我的清梅苑,那才是我一直想要跟你洞房的地方。”

我一羞,垂下头:“你,你怎么就,就……”

“初九,我是个男人。”

我哗的烧起了一把火,舌头绕啊绕,说不出话,真想让婇婇过来,拿出刚才吼伙计的气势来吼我。

他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我,继续道:“还有后山崖下的温泉……你猜我梦到过多少回了?”

我真佩服我自己,这种情况下,我分明应该继续害羞的,可心里居然陡升起一股愤然。

凭什么啊?凭什么!

听他这口气,分明梦过很多次了,怎么我想要跟他梦一次就那么难?

正要发表不满,比如控诉他好色,轻浮什么的,他却先我一步转走了话题,语声陡然落寞清寒,轻叹:“初九,一年了。”

我一愣:“什么?”

“心至苦,忽至盛,都在中秋。”

声音轻的就要飘散在风里,我却听到了。

胸口一阵辛酸伤痛,我不再说话。

夜风沁凉,月如霜雪,底下万丈锦绣红尘流光,楼上清光婆娑灯火阑珊。

他拥着我,我依偎在他怀里,杜若清香铺天盖地的围绕着我。

我垂眸望向自己的掌纹,混乱无章,命格杂沓。

我不忍问他,若再苦一次,他会不会怨我。

可是,终究还会有那么一次的。

“砰”的一声巨响,天边忽然绽放万千烟花,姹紫嫣红,瑰丽多姿。

我直起身子,忙欣喜的回过头:“杨修夷,快看……”

话只说了一半,他托住我的脸,861

338 银子不够

玉弓和楚钦没能捉到那几个混混,回来时桌上已摆满了珍馐美味。看书神器.

这么一大张桌子吃饭其实很不习惯,我生平也就一次,是在辞城的极香苑。想想还不如路边摊来的温馨呢,可谈话间听说杨府用餐时的圆桌更夸张,我暗暗对自己说,一定得适应。

酒是我没品过的翠玉露,甜甜的,我喝上了瘾,边喝边继续听他们闲聊。

关于杨府过节,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些的,那时虽然不清楚杨修夷的家境,可是他家一到节日就会特别隆重,动不动便往山上送一大堆的锦衣玉食。当然,有丰叔在,我和师父是没福气沾这光的。不过话说回来,那个时候我也没心思沾。

在师父给我的杨家族谱上,杨修夷的姑姑和小姨都是皇帝的宠妃,当今的太后好像还是杨修夷他祖父的堂妹。听他们的谈话,每逢节日杨修夷的父母都要进宫赴宴,剩下杨家上上下下近千口人会聚在一起吃香喝辣,观舞赏乐什么的。

我恍惚想起清婵曾说过她为杨修夷跳过一支舞,我不由摸向自己的腰,如今这么瘦了,跳起来应该不丑的吧……

正准备凑过去问杨修夷他喜欢什么样的舞时,一个女侍上前说有人拜访。

我皱眉:“在这拜访?”

邓和笑道:“京城到处都是眼目,恐怕我们一进来就被人盯上了。”

杨修夷问是谁,女侍报了一大串人名,全是谁谁谁家的几公子,感觉来头不小。

杨修夷朝我看来:“这些人肯定会找你闲扯。你若不想见的话我……”

“没事。”

我捡了堆糕点,抱着盘子起身:“你快点聊完,我还想去灯会玩的。”

拒人门外这种事绝对不能对外人干,否则传到师尊的耳朵里,我又得被罚写一堆诫子书。史论,品德册的。

回到楼台上,沈云蓁清瘦的身影凭栏立着,我趴在她旁边,捡了个蜜豆糕塞进嘴里。

她帷帽前的纱幔被她撩了起来,脸蛋苍白秀致。眸光正静望着街上的浮世盛景。

晚风拂来,她的声音清冷响起:“蜜豆糕,我幼时最爱吃的。”

我一顿,放下咬了一半的糕点,整盘搁在了一旁。

她前臂支在栏杆上。淡笑:“你肯定想不到,我做的蜜豆糕有多好吃。”

我望着街上攘攘的人群,同她一样的姿势,微微弯着后背,笑道:“你也肯定想不到,我能一口气吃多少个蜜豆糕。”

“不会腻么?”

“不会,我吃什么都不会腻,酒也喝不醉。”

“哦?”她一笑。“不知该说羡慕你好,还是同情你好,酒若喝不醉。那还有什么意思?”她抬起眸子,淡淡道,“酒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醉的么?”

这话似在说我,但论起来,我至少还能品到酒味。而她一只鬼魄,却连沾都沾不得了。

我没有说话。她继续道:“很没意思,是不是?”

“什么?”

“像我这样活着……”她轻轻懒懒的托起腮帮子。嘴角噙笑,“我身上的味道,是阵法里的,很臭吧,我也闻得到的。可是有什么办法,爷爷的心愿未了,我还不能往生。”

她伸手指了指对街一家胭脂铺:“你看,我生前最爱这些胭脂水粉和漂亮衣裳的,如今却只能呆这儿望着,连换件衣裳都要你们费那么大的劲。初九,你晓得么,人最痛苦的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得而失去。”

她这话让我蓦地就想到了左显,我把脑袋枕在臂上,低声道:“这两者都是痛苦的,你只尝过得而失去,你何曾有求而不得过?你知道……”

“左显”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被我及时咽了回去。

我望着对面的大红灯笼,说了又能怎么样,让她知道左显为她所做的种种又如何,还能改变什么?

她是只鬼魄,而左显是人,是几个孩子的父亲。

“嗯?”她偏头望来,“我知道什么?”

我摇头,跳过这个话题:“你白天都藏在哪儿的?”

“白天?”她眉目微眯,叹了口气,“你不提还好,一提我便心烦。”

“一开始在长安区有片老宅子走了水,死了不少人,我在里面呆了一阵子,结果差点被几个道士给捉走了。之后我找了个大户人家空置的房子,进去没几天身体便越来越虚弱,就有了那阵臭味。原来是那房子里面有镇邪的器物。这滋味太不好受了,我沈云蓁居然是个邪物了。”

她自嘲的笑笑,继续道:“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好去处,就是酒窖。这浩浩京都到处都是王孙公子们消遣的酒楼和花楼,倒是方便了我,可唯一难受的就是这气味,熏得人想喝却又喝不到……初九,你猜猜我的酒量?”

“肯定没我厉害。”

“哈哈!”她一笑,“你那是作弊,算不得数。”说到这,她忽的一喜,“对了!你可以去比酒啊!”

一听这俩字我忙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不去。”

“为什么?”

我脸一红,朝厢房望去一眼,这个角度看不见杨修夷,不然我的脸会更红。

这事说起来都怨师父。

我记不清是我十二岁还是十三岁的事了,一日师公带我们去柔城玩,那夜恰好有一家酒庄在门口设擂比酒,奖品是五十两雪花银,师父当即双眼冒光的领着我上去了。我体质特殊,别说千杯不醉,千坛不醉都没问题,可是千坛下去,也得有个装它的地方啊。那次我只喝了两坛就想尿尿,偏偏师父不准,硬说我是装的,非要我喝完十坛。我憋啊憋,憋啊憋,喝完第四坛便憋不住了,扔掉酒坛子就冲下了擂台。

师父当时已经醉醺醺了,根本抓不住我,我着急的到处乱钻,结果一头钻进了丰叔的怀里。

他正陪着杨修夷逛夜市,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抱着丰叔的腰就喊我要上茅房,把这对主仆愣了好半天。

最后杨修夷抱着我回到留宿的那家客栈,飞檐走壁时不停放狠话,若我憋不住,脏了他的身子,他就把我一脚踩进粪坑里去……

因为这件事,我好一阵子没理师父,也不敢再去参加什么比酒了。

这个太丢人,肯定不能跟沈云蓁说的,好在她也不是什么八卦的人,见我没回答,便也不再问。

可真是提到什么便是什么,就在我们沉默的这一会儿,紫清河边的一个临湖广场便传来了敲锣打鼓声。

我们这个角度是看不到什么热闹的,可偏偏有一个人名却清晰的传了过来。

“石千之是第一个啊!”

“厉害!”

“……”

我下意识便看向了沈云蓁,她长睫微颤,泛起烟波后极快垂眸。

我斟酌了一番,轻声道:“对一个鬼魄而言,执念深重是件可怕的事情。”

话音刚落,又一声锣鼓声“咣”的敲响,一个男人用尖锐的嗓门嘶吼道:“第一位登台者,石千之!”

“咣!”

“挑战者,顾茂行!”

我们齐齐一愣。

这两人同时登台,声音还能从那么远的地方清晰的传过来,这说明什么?

沈云蓁沉声道:“顾茂行在引我过去。”

“他知道你鬼魄安在?”

她皱眉:“我不清……”

“是在引我。”我叹了口气,端起地上的盘子:“你好好呆在这,不要过去给我添乱。”

“引你?”

“你不要管,我很快回来。”

说出这些话时,其实我心里没底,可这一趟不去不行。顾茂行这么大张旗鼓的引我过去,摆明了会对石千之下手。不管石千之值不值得我去钻这个套子,反正我同顾茂行迟早得交上手,今天他主动暴露,留我在暗处,谁说不是个机会呢。

刚迈进厢房,房里的人便都朝我看来,京城的公子哥都长得眉清目秀,加上锦衣玉冠的打扮,个个都有极妙的风采。

杨修夷看上去有些无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盏,我没工夫理会那些言笑晏晏的公子哥们,走到他跟前把盘子一放便蹲了下去,他忙拉我:“怎么了?”

我抱着他的膝盖,低声道:“我看中了一只花灯。”

他就要起身:“我陪你……”

我把脑袋靠在他腿上,死死压着:“不用,我一个人去。”他眉心微皱,我弱弱的摊开手,“可是我身上的银子不够……”

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问他要钱,实在难以启齿。

他愣在了那儿,面色古怪,也是没能适应过来。

我摇摇他的大腿,他转目看向邓和,贴心的邓大人立马摸出一叠银票。

我生平又一个第一次就这么没了,真的是第一次捏着这么多钱啊!

我仇富般的朝邓和瞪去一眼,手颤着从里面抽出一张来。

一千两,好样的……心里面忽然冒出个小邓和在冲我扮鬼脸扭屁股,田初九,你还富婆呢,你还富婆呢,你还富婆呢……

我小心翼翼的收好银票,低低道:“我很快回来。”

杨修夷不喜欢管束和干涉我,买个灯笼当然也用不着多管,我蹬蹬蹬的就下了楼,身后跟着自动跟上来的玉弓。

到了楼下柜台,几个伙计都认得我,纷纷迎了上来,我把银票放在柜台上:“掌柜的,有没有二十张五十两的银票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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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9 你来我往(一)

ps:花梗为我写了个推书贴,里面有段话我真的好喜欢,让我拿来自恋一下吧!

“不管是男主,女主,男二,女二……但凡正派,他们都有一个非常端正的三观。这一点真的很重要。他们都和俗世凡人一样有着自己的**,可是他们不会因为要完成一个目标,某个任务,而胡乱地搭上别人的性命。在玄幻的世界里,动辄死一片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菠萝这里每一次有人牺牲都会给人很沉重但不心塞的体会。”

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这么慈悲的,~\(≧▽≦)/~啦啦啦,自恋欠打了有木有~~~

本来有一个修夷比较二的小剧场要搬上来的,可惜最近收藏和订阅掉的可怜,没心情码了~

最后,谢谢小琪和夜型的打赏!谢谢~~!也谢谢一一姐给我的意见!我会努力的!

兑了散钱我便找了个借口支走了玉弓,在街上买了一堆东西后,我对着胭脂铺里的铜镜反复照着,再三确定我这张脸同素颜时判若两人,这才放心的去雇了辆马车。

紫清河纵过整个京都,其中有盛京区,长安区和紫薇区。

顾茂行这个擂台设在杏鹤路和安皓长街的交汇处,高处望去近在咫尺,从密集的街道穿过却要好久。

待快到时,我让车夫停下,戴了张面具蹲在了路边。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我便雇到了十来个同我身材相近的女人,把她们都叫到一个巷弄里后。我把包袱打开,一堆胭脂水粉和面具哗啦啦的摊开。

我不会上妆,正因为如此,给她们上妆的任务交给我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给一个姑娘又扑粉又描眉时听到最旁边的两个女人交头接耳,说有钱人怪癖也多。自己长得不好看还见不得别人好看,给画成了什么样。另一个女人掩唇笑道:“由她去吧,这银子不挣白不挣。”

哼,我一撩鬓发,作为财大气粗的本富婆,懒得跟你们计较。

上完妆。我一人发一张面具,边发边告诉她们上去比酒时能闹多大动静便闹多大,再掩护我去接近石千之,闹得最凶的赏银五十两,她们齐齐掩唇:“哇!五十两!”

都说一掷千金的心情是很痛快潇洒的。我现在确实有这种感觉,但想想,绝对是因为这钱不是自己的原因。

快将面具发完时,她们又齐齐“哇”出了声。

这次就“哇”的莫名其妙了,我第一个反应是我是不是掉银子了,刚低下头,手里的面具就被人潇洒的抽走了。

一鼻子的胭脂香粉味,我完全没注意杨修夷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一手摇着不知从哪摸出来的折扇,一手捏着那几张面具,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会儿。修长的眼睛朝我瞥来,似笑非笑:“买花灯?”

我愣愣的朝巷口望去,再愣愣的仰起脑袋,他抬手就把我的面具给摘了,在手里晃了晃:“打算做什么?”

我当然不会说,顾茂行那么厉害。我才不想把他拖下水。可一旁的这些女的却讨厌的很,顿时吱吱喳喳。争先恐后的把我的打算全说了出来。强调的不是我的布局安排,而是我看上了石千之。有几个好事的还添油加醋,说的既隐晦又露骨,我再笨也听得出她们字字句句都在跟杨修夷暗示我红杏出墙,水性杨花。

跟当初宣城那些成日追在杨修夷身后的姑娘们一个模样,我心里嘀咕,挑吧挑吧,我和我男人才不会那么容易被你们挑拨。

杨修夷不愧是杨修夷,七嘴八舌的一堆废话里,他居然通过我的布局就捡到了重点,把我拉到一边:“你想绑架石千之?”

人说刮目相看,我要对他挖眼珠相看了。

我确实要绑走石千之,救得了这次,救不下了下次,绑走关起来等安全了再给他自由才是最稳妥的。

我点了下脑袋,望着鞋尖。

杨修夷没再出声,我抬起脑袋,他若有所思的凝眸望着巷口,黑眸静如古井,我伸手拽拽他的衣袖,他朝我看来,一笑:“我有办法,来。”

我当即抱住他的胳膊,死死的盯着他,他剑眉一挑:“不想我插手?”

“对!”

他转过身去,拖着我往前走,淡淡道:“我是你尊师叔,你敢。”

我顿时就不会反驳了,要说是我男人的话,我还能趾高气扬的冲他凶一凶……

走了一段路,他反手拉住我,十指交缠,我微挣了下,他握的更紧,不咸不淡的清冽声音飘了过来:“这辈子都别想挣开我,哼。”

灯火如似夕意,在我们身上洒了一江暮色,有江水一圈一圈的泛开涟漪,我心弦一颤,追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胳膊。

“龙腾酒庄”四个大字高悬在楼阁上,大门前摆着阔极的擂台,千百个酒坛占了大半。

石千之比梦里的模样要稳重成熟些,穿着玄色便服,高大魁梧。我们过去时他正将手里的坛子放下,颇为豪气的一擦嘴巴,朗声大笑,看着对面的壮汉:“六坛!”

他一旁立着位姑娘,个子不高,面貌清丽,眉目脉脉的仰头望着他,满含风采。

石千之侧眸看她,她执帕给他擦嘴,笑靥如花。

石千之顺手揽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耳畔说了句什么,她笑得更开心了,在他胸口锤了一拳:“我就知道你疼我。”

石千之宠溺一笑,笑得好看,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个姑娘应该就是公孙婷了。

我双眉微蹙,胸口堵得慌,转目看向另一旁,顾茂行作为第一个挑战者。此时已站在了台下,应该是输了,不过看模样没什么醉意。

杨修夷也看向了他:“怎么是他?”

“你认识?”

“不是在左显的梦里见过么,我还以为你只是要绑个石千之这么简单。”

“我没事绑石千之做什么,当然是有原因啊。”

他折扇一开。悠闲晃了两下:“谁知道你脑子里面成日在想什么,你兴许没事干,看他移情别恋了把他绑回去打一顿都有可能。”

我把胸前的头发在指上缠了几圈,听他这话就知道他对沈云蓁的情况是了如指掌了,我不悦道:“我有这么胡作非为么?”

他幽幽道:“半梦村的陈大海,杜凉县的杜文武。宣城的秃头阿三,辞城的郭丸子,崇正郡的……”我脸色越来越难看,他闭了嘴,但没闭多久:“别的不说。光你和你师父拿麻袋暗算丰叔就有几回了?”

我忙道:“那些人是欠打,石千之又不是……”顿了顿,语声憋闷,“虽然我看他们眉目传情很不爽,可是沈云蓁已经死了,谁都没资格要别人矢志不渝,长情以待……海枯石烂这些屁话只能书里看看的。”说到这,心里一酸。我嘀咕,“就算有天我死了,你也可以马上找一个姑娘的。我,我不怪你……”

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又酸又痛,他脸色阴沉了下来,我忙别过头朝顾茂行看去。

我们所站的地方挤着很多人,而且站的是一个偏角。顾茂行不可能注意到,但他既然引我来。定是有谋划打算的。

杨修夷在我旁边没说话,手上的扇子没停。我不敢看他,用眼角余光瞟了瞟,没瞟到。

静了一会儿,他淡淡道:“绑走石千之不是上上之策,你先告诉我这人是谁。”

我叹了一声,都到了这一步,再不想拖他下水他也会自己跳下来,不如坦白到底。

拉着他在一旁蹲下,我将知道的一切尽量用最简略的话告诉他。

他凝眉听着,黑眸沉锐幽亮的望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手指在膝盖上缠啊缠。

面前忽然扔下十个铜板,我们齐齐抬头,是一个负手离开的老大爷。

杨修夷眼角抽了抽,我捡起铜板:“……买个烧饼的话,你一半我一半。”

他托着下巴,玉骨扇柄在指间流畅的转悠:“你饿了?”

“没有,我就那么一说。”

“那家酒楼的糕点不对你胃口么?端了那么一大盘出去,就咬了几口。”

我摇头,轻轻喟叹:“挺好吃的。”

只是师尊所说,为人之义,你有人无,便不该在人前露现。

不可在饥者面前大嘴食肉,不该在孤儿面前大念孝道,待人接物,须从尊重二字痛下功夫。

我自然没有师尊那么了不起,时时刻刻做得到,只是那一瞬觉得沈云蓁很可怜,不想让她难过。

其实她那句话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求而不得有时是没有得而失去来得痛苦。

比如我吧,我本就一无所有,所以再惨我也不会觉得自己可怜。

而沈云蓁呢,自小万千宠爱,众星拱月,再看如今,孤影寥寥,连个藏身之所都要费尽心思的去找。心爱的男子和自己讨厌的姑娘恩爱如沐,愿为她不顾一切的男子如今也成了人父,这种落差换任何一个人都会接受不了,何况骄傲如她。

想想她托我的五件事,至今都快要两个月了,我却一件都没办好,懊恼的撑住了头。

大致的事情说得差不多了,在杨修夷沉思的功夫,我再三强调,顾茂行高深莫测,深藏不露,是绝对不能上去硬拼的。

杨修夷偏头望着我,漆黑如乌玉的双眸轻敛:“既然他对你有所求,你怎么不好好利用这一点,偏要用那么笨的办法……趁乱绑架……”他鄙视,“你怎么想出来的?”

我瞪他,他淡淡道:“天地灵气此消彼长,京都人气旺极,浑浊之气同然,因此玄巫两术所能汲取的灵力不如旷野之盛,此人就算有上千年的修为,可论起武力,他又能胜过我多少?”

他抬眸望了圈,续道:“石千之好歹是京兆府尹衙门的人,你觉得他敢随便下手么?此处离卫骁营极近,他就算有一千个手下在暗中埋伏也撑不了多久。我看,说不定他什么排布都没有,就是摸透了你会猜来猜去的心思,在那等着你变着花样的乖乖上钩呢。”

“那怎么办?”

他一笑,丰神俊朗,从我手心里取走一枚铜板,“嗖”的一下朝远处一个看热闹的高大男人射去。

虎背熊腰的大汉摸着后脑勺怒目回头,又一枚铜板射了过去,他飞快伸手接住,这才在拥挤的角落里找到并肩蹲着要饭的我们,眼睛睁大:“杨公子!”

杨修夷摇了两下折扇,对我道:“这家伙以前是点将堂的中令,掰手腕……”顿了顿,“我没赢过他。”

“……”I861

340 你来我往(二)

寒空悬月,四海皆同,比起底下的繁华,高处不胜清寒。

我们趴在屋顶上,我缩在杨修夷的胸膛下,四只眼睛都望着擂台上的比酒。

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喝彩声,那虎背熊腰,胳膊比我大腿还粗的中令终于以十二坛的酒量打败了石千之,成为了擂主。

“咣!”

中年男子敲响锣鼓,高声嚷道:“第八局,石千之赢,石千之败!”

听着委实别扭,我掩唇一乐,低低道:“亏你想得出,让他也叫石千之。”

杨修夷唇角一扬,左手执起笔杆:“写什么?”

我想了想:“嚣张一点?”

“行。”

我朝他左手看去:“你会不会用脚趾写字?”

“……”

眼看他不耐烦了,我忙道:“嗯……就说,竖子勿要糊弄人,本姑娘惜时如命,恕不奉陪,下不为例!”

他在金花笺上飞快写完,我皱眉:“好像不够嚣张……这样,你把竖子划掉,写上长毛驴。”

“……”

他提笔简略一划,在一旁写了长毛驴。

他一收笔我便掏出小竹筒,把里面的杏花酒洒了两滴在花笺一角。

吹了又吹,我举起花笺对着月亮:“应该看不出来吧?”

“淡一些也没事,晚上光线朦胧,你没注意到也不奇怪。”

我兴高采烈的把花笺折好,爬起来:“那快走!”

石千之已下了台,一旁的公孙婷面色失落,石千之喝的红光满面。却仍体贴的牵着她。

台上,中令一直打着酒嗝,远远看去,那身材跟石千之的几乎一模一样,魁梧高大。活生生的大黑熊。

我伸手招来一个小男童:“小家伙,这二十文拿去买糖葫芦,这封信替姐姐送去给那个穿褐衣袍的男人哦。”

小孩收好信,吸吮着手指,乖乖点头。

眼看他跑远,我回到杨修夷身旁。贪恋的望了眼人潮上灯辉皑皑的花灯:“本来还想好好逛一逛的呢。”

他俯首在我额上轻轻一碰:“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难过的点点头,被他牵着手朝隔街的杏花酒坊带去。

一个时辰后,顾茂行的几个手下终于寻过来了,在隔壁的墨坊一番打听,再来酒坊问了一遍。两家的老板按照杨修夷吩咐的。一致点头,将我的外貌和身材细细描绘了一番,而后指指东面,说我大约是住在那儿的,刚来半个月不到。

他们抛出锭银子,让老板不要同他人提及他们来过,并若再遇见我,一定要一边派人通知他们。一边拖着我。离开时不忘隐晦的警告,倘若这事泄露出去,就会如何如何。

他们给的地址不是左府。而是紫薇区宁介路的高鸣斋。

“高鸣斋?”我嘀咕,“听上去像个茶坊,又像个棋社。”

杨修夷看着他们的背影,侧眸望着我:“要不你先回去睡觉,剩下的事情我去处理。”

我忙摇头:“这本来就是我的事,跟你又没关系。”

脑门顿时挨了一记。他打开折扇,不悦的朝外面走去:“最后一遍。以后不要让我再听到这样的话,否则……”顿了好久。没听到接下去的话,他回过身,眸色沉沉的,有落寞有无力。

这个眼神看的我难受,我举步走过去,他看向门外,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淡淡道:“狡兔至少三窟,按你所说,这个顾茂行应不简单,我认为高鸣斋只能静观其变,严密布控,不可打草惊蛇。”

“嗯。”

他朝外走去:“而石千之,与其被你绑走,不如关牢里去。”

“关牢里?怎么关?”

他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酒坊的后院很宽敞,只种着几棵桂树,枝影寥寥,清冷向隅。

今夜这番折腾,已快子时了,我们从后院绕到另一条街上,结果两人都迷路了。

灯会已经散了,街上尚有不少小吃摊和面馆开着,我让杨修夷别用寻路阵法,他说没这个打算,我们便手牵着手沿着长街一步一步走去。

有老人家舞着糖浆在做糖人,有妇人在清理烤肉的炭火,她的小孩正坐在一旁支着腮帮子打盹。几个公子结伴而来,醉意熏染,放声高歌。

不知不觉到了紫清河畔,秋日的柳枝远看如稻穗,近看却枯黄枯黄的。

河里涟漪幽幽,夜风吹得睡意全无,明明四周很吵,我却觉得异常安静。

杨修夷上来揽着我,我靠在他怀里,凝望着对岸一派繁华的楼阁屋宇。

天上月色不及人间烟火,想象此时的荒郊野外应该银白一片了。

杨修夷低声道:“想什么呢?”

“很多……”

幼时经常同师父顶着星光赶路,也经常一人独行月下千里。

这样的月光下,我曾和卫真月楼他们一起在旷野外围着篝火而坐;这样的月光下,我和十八从辞城大牢里逃了出来,一路跌打滚爬,她不弃我;这样的月光下,我大哥二哥们翻过曹府后院的围墙跳了进来,要找我算账……

心绪浮起,我压下这些沧桑虚影,握着他贴在我腰上的手:“你是不是应该说说这半年去哪了?”

一个挑担的老人路过,他用那八文钱买了包桂花糖,塞一颗进我的嘴巴:“发生了很多事。”

我含着桂花糖,沁香满嘴,黑眸望着我,半响,低低道:“我有一位知己,我不知该不该同你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知己会不该同我说,不解的望着他。

他转过身去,扶着石杆:“他叫卿湖,正是你要找的那些仇人之一。万珠界的尊上。”

心下一磕,我刹那睁大了眼睛。

他垂下眼睛,顿了顿,朝我看来。

心跳莫名狂乱,有我难以抑制的情绪从胸口流露。

“初九……”

我咬着唇瓣:“然。然后呢?”

“他没有伤过任何一个人,他……”

我打断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顿了顿:“三年前,我心绞煎熬,在临风山长亭上被他的琴音所染。”

眼泪滚了下来,他抬手,我后退一步避开。匆匆擦掉,转向河面:“你继续。”

他静了很久,轻声道:“那时我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们把酒言音,相谈甚欢……之后几次约见。便成了莫逆之交。”

夜风吹开我胸前的垂发,我将它们拨了回来,捏着胸口的暖玉,没有说话。

“知道他的身份时是在云英城,见到他时我亦很震惊。”

“墨风……”我想起那头可怕却又转瞬消失无踪的黑雾妖兽,静静道,“他用琴音召唤出了墨风,见到你后。他便离开了?”

“嗯。”

“那日他穿着月色长衫,背着一架长琴?”

“你见到他了?”

我冷冷道:“然后呢,这同你失踪半年有何关系?”

“我们追到云州时。他因云英城一事受了责罚,被毁去修为,断掉筋脉,我布局将他救出,再寻药为他续命……”

心里沉沉的,仿若被扔进海里一般闷痛。

他声音越发低沉:“无争城极近赤鳄之水。这半年我所处的地方冷僻荒芜,不与外界连通。我没办法联系到你们,丰叔和我娘所说我的那些信……都是虚造的。只是怕你来找我。”他深吸一口气,“初九……”

眼泪汹涌潸然,伤恸像烈酒一般灼的浑身焦痛。

我将胸口的暖玉摘下,本想豪气绝决一点,往河里扔去的,可毕竟贵重,又是别人送的,扔河里实在过分。

于是我轻轻抛在了地上,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这亲,我不结了。”

依着阵法回到二一添作五,他跟在身后没有说话,回到房里我就关上了门,没点烛火,在床上呆坐着。

我想用理性的方法去思考,可是想着想着,就会委屈的掉下眼泪。

月光将他的欣长身影投在窗纱上,我转身朝内,最后没能忍住,抱着纸笔蹲在了窗边,借着月光又描又写。

怪他的理由,原谅他的理由,我洋洋洒洒写了一张又一张,每张都被眼泪打得湿湿的。

其实我知道我不该怪他,可心里就是委屈和憋闷。

最后气来气去,我竟气他为何对我那么坦白和直接,就不能编造一个拯救天下苍生或者被抓去黑作坊里干苦工的瞎话来哄哄我么?

月色将他身影拉的越来越长,我终于心疼了,想要让他回去睡觉,开门之前,却听到一声惊呼:“姑爷!你怎么在这?”

我一顿,轻鸢急急跑了过来:“小姐呢,小姐在么?”

“怎么了?”

“左公子,左公子他忽然七窍流血,然后……”

我大惊,忙拉开房门,胡乱抹了把眼泪鼻涕:“左显怎么了?!”

她眨巴眼睛:“小姐,你哭了……”再看向杨修夷,拧了拧衣袖。

我顾不上理她了,忙朝内堂跑去。

左显躺在软榻上,婇婇捏着帕子不停的给他擦血,他面色枯黄,一直在说梦话,抓着被子的手青筋爆满。

杨修夷先我一步上前,托起他的身子,往他背上汇入真气,黑眸朝我望来,急道:“他被人种了虫蛊,陷在了梦靥里。”

“是虫蛊,不是梦中阵?”

“怎么可能是梦中阵?”

我想了想,看向婇婇:“速去准备药材,按照第六卷第二页上所写的,全部都要!快!”I861

341 满室春潮(一)

ps:小猫和念念在不在……

这是我第二次进入左显的梦了,死寂荒旱的可怕,天空密云不雨,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我凭着直觉朝沈老先生的旧宅走去,边走边想,下虫蛊,这老头子可真下得了手。

手里捏着我列好的一张清单,倘若那颗头颅还在,说不定我可以问出很多事。

但这梦境已不比当日,我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去沈府的路,穿街过巷后,一个清瘦身影坐于楼阁栏杆之上,悠然喝着酒,长发被泠风吹起,极长极长。

我脚步一停,顾茂行。

他恰好垂眸望来,高挺的鼻梁上戴着一张精致的面具,嘴唇异常殷虹,邪魅妖娆至极。

他的目光穿过了我,不知落在何处。

手在这时被人握住,杨修夷望着顾茂行的背影:“来。”

我赌气的想要挣开,没能如愿,被他往客栈牵去。

大堂窗边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绿衫清衣的沈云蓁,一个是锦衣华椴的陈姨娘。

周围清冷寂静,没有酒客,没有小二,天地昏淡无光,墙色被剥了漆,枯槁贫瘠,整个客栈恍如一幅颓唐的水墨旧画。

她们却聊得开心,陈姨娘不时指指一处:“看那个姑娘,她的衣着多老套呀……”

沈云蓁笑着望去一眼,喝了一杯又一杯,没有说话。

这时陈姨娘又指了一个,沈云蓁瞟去,终于发表看法,轻轻懒懒道:“这个确实丑。我要是她我绝对不出门的。”

一个姑娘走进了画里,齐胸的粉底黄花儒裙,胳膊挽着淡色鲛绡披帛,青丝盘起,斜簪一根翠碧石。妆容精致,老实说,一点都不丑。

待她走近了,我才从她胭脂点妆的相貌里认出她,公孙婷。

她到她们跟前一笑,娇柔道:“沈姑娘。”

沈云蓁讨厌她。一点都不含糊,放下酒盏,冷冷道:“滚开,没工夫理你。”

我忍不住咕哝:“这么傲的性子,要是来望云崖。一定会被师尊往死了折磨的……”

杨修夷一笑,拉着我在她们隔桌坐下。

陈姨娘面色尴尬,忙打圆场,说了一堆后,沈云蓁却皮笑肉不笑,抬手倒酒:“陈姨娘,你不必费口舌说这么多,你觉得我会在意她怎么想我么?”

陈姨娘尴尬的面色越发尴尬。公孙婷仍是巧笑嫣然。

沈云蓁悠然品酒:“知道我为什么不怕得罪人么?”她一笑:“因为我漂亮啊,长得美的姑娘,除了毁容。犯任何错都是可以被原谅的。”朝公孙婷看去一眼,素手懒懒一指,“你这脸要卸了妆,你体重得变轻多少?每日这么折腾,你累是不累?”

我趴在桌上,沈钟鸣倾尽一生宠爱这个孙女。果然宠出了一身的性子。

最后公孙婷柔声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告退了。

回过身后。那脸立马变了模样,阴沉沉的难看。朝客栈楼上走去。

这时我有些不解,看向杨修夷:“我有个问题一直不懂。”

“什么?”

“你说梦吧,自然是别人梦到什么,我便看到什么,会身不由己的随着他的梦而四处走动。可是上一次我入了左显的梦,在他没梦到的地方,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都真实清晰,我还能赖在迎华酒楼屋顶不走,不受他的控制。你看现在,他没在这儿,这一切就不该存在他的记忆里,可为什么我们可以看到?”

说完觉得自己和他好像没发生过那些争吵,小性子一上来,又趴了回去。

他拉着我的手,掌心细细摩挲:“我们不是在梦里,而是在洪荒之力里。”

“洪荒之力?”

他没再说话,安静好一会儿,我朝他看去,他眸色澄亮的望着我,眉宇沉凝,很认真的在思考。

我“嗯?”了一声,他沉声道:“我们都猜错了,这不是梦中阵也不是虫蛊,应该是设在外边的一个阵法,设阵之人是沈先生。”

我若有所思道:“这个阵法应该很隐蔽,沈先生自信没人找得到,否则不会跟我扯上两三个时辰有的没的。”

“但上次你们谈话时被一只凶兽强行破入,说明顾茂行已找到了这个阵法。”他话锋一转,“左显今晚为何忽然七窍流血?”

我一愣。

这时,沈云蓁抚额,醉醺醺的低吟:“怪了,才喝了多少酒啊,竹桃,去给我要间上房,睡一觉再回府吧。”一手贴着小腹,自言自语,“涨涨的,唔,还要去趟茅房……”

陈姨娘忙扶她:“小姐……”

沈云蓁笑道:“不碍事,你不是看中了古上堂的几盅茶叶么,我让竹枝陪你自己去吧,账就记在沈府这儿,回头让竹枝再跟陈妈说声就行。”顿了顿,又道:“对了,方才我说公孙婷丑是气她的,你别往心里去。”

陈姨娘呵呵一笑,尴尬无比,我也觉得郁闷,兴许刚才陈姨娘根本就没当回事儿,她这么一强调,反而变着法子的在说陈姨娘丑了,但我知道她是好心的。

沈云蓁跌跌撞撞的上了楼,我看着她的身影:“走吧,我们去沈府吧,话说回来,你认识路么?”

他既没说认识,也没说不认识,而是悠悠道:“我运气一向不差。”

“……”

也没办法了,只能跟着他瞎蒙,结果在出来时遇见了迎面而来的几个贵公子。

带头的是杨珏,最引人注目的却是桃花眼,那张俊秀绝美的脸在一群器宇不凡的公子哥里面都能瞬间吸人眼球。

左显也在,一群人嘻嘻哈哈打闹着,由于看不见路人,所以桃花眼不停在那对着空气抛飞吻的画面尤为滑稽。

到了客栈门口,桃花眼收起折扇挠着后颈,嚷道:“切,就这破地方,公孙家的也太没出息了,有本事上紫金广场干架去啊!”

南宫池负手道:“上紫金广场了还了得,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动静闹大了,百姓们会以为要国变的。”

杨修夷:“……”

我偏头:“你怎么这个表情?”

他浓眉微拢,淡淡道:“阿池在我面前太温润谦逊,第一次看到他这样。”

莫名有一丝心疼从心尖上冒了出来,我低低道:“走吧。”

说着就要迈出门槛,神思却蓦然一颤,又是那种预言般的古怪感觉。

“初九?”

我看向这群公子哥,再抬头看向沈云蓁消失的客栈木梯,半响,喃喃:“会不会就是今天……”

最终我们没有上街去碰运气,而是跟着这群人上了楼梯,猜想这一日会不寻常,可是我不知道发生的事情竟这么多。

左显他们等在宽敞的二楼大堂,我拉着杨修夷急急去找沈云蓁,一间一间找去,终于在廊道尽头风雅别致的上房里找到了她。

沈云蓁说她是被陈姨娘和左显联手下药的,但现在所见,此事根本与他们无关。我们从始至终都看不见沈云蓁那几个丫鬟,但想象此时多半已经被放倒了,公孙婷正在给醉醺醺的沈云蓁喂药,床边还立着一人,身姿欣长,正是顾茂行。

下完药,公孙婷朝顾茂行看去,语声带了丝颤抖:“这样,就行了么?”

顾茂行上前勾起她的下巴,唇瓣凑得极近,公孙婷急急避开,看模样分明很不开心,脸上却不敢露出一点。

顾茂行一笑,将她的脸板了回来:“怎么,她嫁给左显,会让你不畅快?”

“你认为呢?”公孙婷压抑的说道,“左府何等门楣,我岂能乐见?临街一条巷弄里都是臭叫花子,喊他们过来不是……”

顾茂行忽的伸舌在她唇上一舔,她整个人僵在了那,顾茂行拍拍她的脸,说出来的话却冰冷的可怕:“不要坏我好事,你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走吧。”

公孙婷低眉顺眼的起身,福了一礼,又同先前那样,回过身后便变了脸面。

她神色厌恶的擦了擦嘴,开门离开。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极难接受:“难道毁去沈云蓁清白之身的人,其实是顾茂行?”

话刚说完,床上的沈云蓁便有了异样,本就因喝醉酒而微微俏红的脸蛋越发如杏花桃朵,与当初的十八一模一样。她拉开自己的衣襟,低吟:“热……”

顾茂行坐在床边,伸指从她脸颊一寸寸的滑下,就像在抚摸一件上好的瓷器。手指落在了她细白修长的脖颈下,轻轻一扯,将她原本就松开的衣领拉得更开,而后俯首下去轻舔啃噬。

真令人恶心,我觉得我看不下去了,杨修夷拉起我的手:“我们还是走……”

门却在这时被咣当一声踹开了,第一个冲进来的是鼻青脸肿的桃花眼,勃然大怒:“我兄弟的女人你也敢碰!”

说完便冲了上去,顾茂行隐在面具下的双眸一敛,桃花眼冲到一半的身子登时弹了出去,摔得哭爹喊娘。

顾茂行淡笑了声,看向门外,再贪恋般的朝沈云蓁看去一眼,转身跳出楼台,消失无踪。

好多人渐渐赶来,左显的身形在门口一僵,而后冲向床榻:“沈姑娘!”

我松了口气。

南宫池道:“速去准备冷水和醒酒汤,还有……”

杨珏在他肩上一推:“准备个屁!多好的机会啊!”

桃花眼一顿,忙道:“是啊!走了走了!围着干什么!都滚都滚!”边说边把众人往外赶,861

342 满室春潮(二)

房内剩下两人,清醒的左显和媚药噬骨的沈云蓁。

我不清楚顾茂行和左府的渊源,但他居于左府,将沈云蓁弄进左府必是有利于他下手的。

左显也没有让他失望,毕竟定力如杨修夷的人,世上少有。

我和杨修夷一左一右的支腮坐在精细雅致的圆桌旁,将他的迟疑、游移、踌躇、夷犹都看在了眼里。

挣扎良久,深望良久,在沈云蓁的嘤吟中,他终于缓缓的附身下去,在她唇上轻轻一碰,微微摩挲着,渐渐流连忘返。

可以明显看到他宽阔的双肩发着颤,我觉得他是害怕的,可是沈云蓁却忽的伸手环住他,凑唇上去便伸出了丁香小舌。

我看的有些脸红,杨修夷轻咳一声,我朝他看去:“……还要看么?”

他顿了顿,严肃道:“应该还会有变故吧?”

我认真点头,同样严肃道:“可能还会有坏人。”

“那……”

我坐的笔直端正:“那再看会儿吧。”

“……也好。”

很明显,沈云蓁的主动和热情,让左显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溃,年轻的公子很快就表现出了他的血气方刚,他一手轻握着她的手腕,抵在她耳边,一手轻摩着她的腰肢,将她压在身下,忘情般的在她口舌间沉迷汲取。

沈云蓁的衣裳一点一点的滑落,梦境到这里,泛起一阵尘香露花,旖旎绮丽,有清兰莹蕊的花瓣在四周浮沉飘荡。这是梦的主人愉悦快乐的一幕。

左显极尽温柔,亲抚缠绵之际小心翼翼,沈云蓁就像一件上好的白玉瓷器,让他强烈渴望着,却又不敢太过用力。

时间逶迤。情潮暗涌,她的衣裳终于被他扯下,鹅黄色的肚兜贴着白嫩的香肩,他离开她的嘴巴,从脸颊往下,缓缓侵占。

沈云蓁口中的嘤咛喘息越发粗重。抬手将左显的衣裳也慢慢除去。

我和杨修夷同时发出轻咳。

我看向他,幽沉的黑眸也正望着我,几乎异口同声:“还要看?”顿了顿:“你想看?”

他浓眉一拧,我也皱眉:“其他男人(女人)的身子你也敢看?”

话刚说完,左显拉来被子。将他们的身子严严实实的捂住。

我们一顿,我即刻正襟危坐,肃容道:“……顾茂行应该还会来吧?”

杨修夷饶有兴致的瞅着我,我继续道:“那个,我觉得还会有一场变故的,所以我们还是再坐一会儿……”

他推桌起身,沉声道:“行了初九,我们出……”

话未说完。一个女音不咸不淡的插了进来:“你们这么盯着我的……像话么?”

我们齐齐一愣,朝窗台望去,沈云蓁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冷着脸靠在那儿,冷着脸将我们望着,又冷着脸朝被翻如浪的床榻投去一目。

我顿时羞愧,分明此时在做那档子事的是她和左显,可感觉却像是我和杨修夷被捉奸在床……

可心里羞愧是一回事,绝对不能表现出来。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做出淡定模样。杨修夷却比我还要淡定,手一探就牵住了我的。淡淡道:“走吧。”

我正色点头,下意识便跟参加祭祀仪式一样沉着脸,粗着嗓:“好的。”

他一头栽了地上:“……”

来到街上,我的注意仍在那一室的春色中,倒不是多想看那活春宫,而是在想沈云蓁来了多久,看了多久,知不知道她根本就错怪了左显?好吧,其实也不算错怪,虽然过程不同,但结局不变,无论如何,左显确实和她那什么什么了。

可一想,也不能全怪左显,虽然他是可以把沈云蓁扔进冷冰冰的浴桶里静静身子,可他爱她爱的多辛苦啊,好歹也是个男人嘛……

想着,我的目光悄悄转向了杨修夷。

老实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比如现在,俊容沉沉的,边走边望着前面的地。

我方才说左显定力不如他,其实这个比较不太科学,主要原因是因为我中不了媚药,如果我遭了媚药,在他旁边那什么,他要不对我那什么,那我可就真生气了。

我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望着鞋尖一步一步走着。

到了一个空敞的拐角,他忽的低声道:“初九。”

我随口“嗯”了一声。

他停下脚步,我奇怪的抬头他,他转向沈云蓁,沉声说道:“沈姑娘,我同初九有些私话要说,还请见谅。”

不待沈云蓁说话,他拉着我转身朝隔壁一条长街走去,有些急躁。

我小跑跟上:“杨……”

他猛的止步,回身抱着我便压在了墙上,搂的很紧,倾身下来的重量压得我要透不过气。

我轻轻推他,他抓着我右手,把脑袋埋在了我肩上,清晰的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初九……”

“你怎么了?”

静了好久,他轻声道:“还生我气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我都差点忘了自己还要跟他生气的。

“救他之前我没有想到我们会陷在深山里面这么久,对不起。”

我睁着眼睛,望着他胸口衣上的细白鹤纹,不悦道:“在救他前你应该派人来告诉我的……”

他将我搂得更紧:“我怕你气急追来,或者……我怕再也找不到你了。”

“你说你离开我,我会等你,可是你知道我等在原地时有多怕你再也不回来了么?初九,你一向走的潇洒……”

我一愣,他轻叹:“这半年我日日都在想你,可是给你写了很多信都没有办法送出去,我若知道会在那边这么久,我……”

他没再说下去。我想他还是会去救那什么尊上的吧,换我,我也会。

不愿让他为难,我抬手环住他精瘦的腰:“杨修夷,喜欢我会不会很累?”

他在我发上轻吻:“从未想过。”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说这么自私的话了,你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比起让我生气,我更担心你的安危,行么?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不会乱跑了。”

“嗯。”他捧起我的脑袋。双眸如墨,深深的望着我,“云州一事可以原谅我么?”

我动了动唇瓣,眼眶一下子红了,我低下头。眼泪潸然滚落,他慌了,把我拉回怀里:“初九?”

我抬手擦掉,小心啜泣:“你别管我,让我自己哭会儿。”

我不怨他了,可是我仍然委屈,我已经没有多久好活了,还要生生夺走半年的光阴。这是件多残忍的事情啊。

我望着他的清俊眉眼,想到他会带着我的头发去轮回之境里面找我的来世,我便愈发的辛酸悲戚。

真到那一日。他在轮回之境里面什么都没有找到,他会是什么心情?

四海八荒,六界浮生,天下再无田初九,他知道后会怎么样,会多么的懊悔愤恨。苦涩心痛啊。

我舍不得的。

他不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他也不知道月家族长一脉都是天地灵韵。我们没资格在人世辗转往生,我们一死就要魂飞湮灭。

杨修夷。你以后若想再见到我,只能在你的梦里,在你的画里,可是很久很久的以后,你还能记得住遥远岁月里,这个叫田初九的姑娘的音容么……

我哭得越发伤心,贴着石墙蹲在了地上,心痛如绞。

他不知所措的蹲在我旁边,轻轻抱着我,不停替我擦掉眼泪:“别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头:“我不怪你了的,只是,只是……”我把脑袋靠在他肩上,啜泣道:“杨修夷,现在开始,我,我们谁也不能离开谁,不,不然,你会后悔死的……”我根本没有要威胁他,只是真的这么想的。

他认真的点头:“我答应你。”

“那,那,那你告诉我在云州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样子的山?”

他微微敛眉,我忙补充:“你,你既然已经安全回来了,不要怕,怕我担心,什么都告,告诉我。”

他抬手轻拍着我的后背:“你岔气了。”

我泪眼婆娑的看着他,他叹了口气,在地上坐下,伸手:“来。”

我抓着他的手躺下,脑袋枕在他的腿上。

他抹掉我脸上的眼泪,垂眸道:“此山名叫天外山。”

“好古怪的名字。”

“事情也古怪,幼时我同师父去过云州,那时还不曾有它,当地人说是近十年拔地而起的,属昆仑山东南一角延伸而出的虚呈山脉。”

“那山多大呢?”

他神色恢复一贯清冷,淡淡道:“不及望云山高,但比望云山广,呈半环型,有双江周回,中间还有赤鳄之水绕匝。”他将我额前的碎发拨开,“更古怪的是,它外山荒野莽莽,内山怪石嶙峋,山脚寸草不生,荒土贫瘠,山腰往上却奇草百丛,庞杂繁芜,里面凶险隐伏,妖兽潜藏……不止我们,万珠界的人也没讨到好处,我们同他们,都几乎全军覆没。”

最后四个字说的我心里一惊,忙握住他的手。

他抬眸望向远空,怅然:“拿它与曲南臻州的留青长虹涧相比,一点都不夸张。”

“好可怕……”

我惊出一身冷汗,忙道:“你以后不准再去这样危险的地方了!你若是敢去,我会气的……”

他一笑,垂眸打断我:“不用担心,我不是已经出来了?”

可我仍是心悸:“这么可怕的地方为什么你才知道?师公呢?他知道么?”

他摇头:“当地人都不知道,因为没人敢进去。”

我怔怔的望着他,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半年他们一定很辛苦,险象环生,几经生死。

我翻身朝内抱住他的腰,气道:“你以后都不准去了!就算师公要你去你也不准去,你要跟师公说,我已经跟初九有约了,君子一诺,得守终生。”

“好。”

我不再说话,在他怀里安定平复我杂乱起伏的心绪。

静躺很久,他忽的轻推我,语声嘶哑:“初九……”

我摇头:“别担心,我没事了。”

他却执着的推我:“起来。”

我贪恋的赖着,不愿动,他撑起身子强行拉我:“先起来,我们该去找沈……”

话音一顿,他僵在了那。

我也僵了一僵,缓缓抬起头,他脸色发红,向来幽沉的黑眸忽闪躲避,别扭的看向青砖石地。

我舔了下唇瓣,大约已猜到是什么了,却仍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硬硬的……”

问完便后悔了,我当初被他扯掉了肚兜可恼羞成怒过,他要怒起来,那后果得多可怕。

我忙搜肠刮肚为他想个台阶下,他却缓缓将目光移了回来,双眸幽黑沉锐,浮起一丝意味深长。

四周沉寂无人,阒静无声,连风都没有,我愣愣的看着他。

他就这么微倾着身子,居高临下的望着我,眸光深亮的迫人,徐徐说道:“你说是什么东西?初九,你快嫁给我了,你迟早会是我的女人。”I580

343 云烟过眼(一)

回去找沈云蓁,我局促的跟在后面,他的背影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

沈云蓁坐在一座矮房屋顶,抱膝望着远处,神色凝重。

她没有注意到我们回来,我爬上去以后发现她这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那房里的春色。隔得很远,依稀有两具绞缠的**,热情如火,缠绵似水,左显拉去盖在身上的被褥早已掉在了地上。

真没想到她竟偷偷在看这个,我正准备说话,回头却发现她和杨修夷面露惊诧,她甚至霍的站起了身子,冲着远处怒骂:“这贱人要做什么!”

我这才发现,他们看的根本不是那间上房里的春意,而是客栈左侧巷弄里的一场纷争。

这一日确是个多事的一日,在那个巷弄里,公孙婷正从袖中抽出匕首,浑身发颤,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去。她前面是一脸怒意,刚刚拂袖离开的杨珏。公孙婷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忽的如狐猫一般悦起,一手捂住杨珏的嘴巴,匕首顺势捅进了他的腰肢,而后又飞快扬手割破了他的喉咙。起跳的姿势力道足见她功夫之好,丝毫不输于宋十八。

我们齐齐惊愣。

杨珏奋力挣扎,公孙婷一把将他摁在墙上,手中的匕首疯了似的在他身上乱捅,一下,两下……血水喷溅,将她精致的儒裙溅出大片红艳刺目的血花。

沈云蓁看向杨修夷,颤声道:“你认识这男子么?”

杨修夷神色凝重,摇头。

“他是你三叔的二子,你的堂弟……杨珏。”

杨修夷一凛。飞快回过头去,望着瘫在血泊中浑身抽搐的少年,讶异吃惊。

我低低道:“他怎会是你堂弟……”

“如果是的话……”杨修夷浓眉紧拧,沉声道,“我极少和堂亲往来。对他面貌没有印象,名字是听过,可是……”他朝我看来,“听说他心仪了一位春楼姑娘,一日撞见那姑娘同情郎幽会,他一怒之下杀了情郎。并绑着那姑娘私逃了。”

沈云蓁怔了怔,良久,凄凄一笑,神色有丝茫然:“当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心中酸楚,我握住杨修夷的手:“他是被冤枉的。出去之后,你记得替他平白。”

他更用力的握着我的:“自然。”

第一次入左显的梦,梦里匆匆一月,梦外却不过十三天。这一次时间飞逝的更快,我们也清晰的看到了发生的一切。

公孙婷杀了杨珏后跑去找顾茂行求助,她之所以杀杨珏,是因为杨珏发现了是她仿造兄长的字迹将他们引来的酒楼。戏弄这些门第非凡的贵胄公子,她一介庶女哪敢承担如此后果。争执无果后,她便狠心将他杀了。

顾茂行冷声让她滚,转头让自己的手下去处理。

他们处理的果然好。他们杀了一个春楼姑娘并毁尸灭迹,买通了老鸨和杂役制造出了杨珏时时上门寻欢的假象。一切天衣无缝,更令人气得发颤的是,那所谓的春楼姑娘被杀害的情郎尸体,竟就是杨珏本身。他被肢解,被碎骨。被烹煮,他们还用天眼卵将一截断指黏在他手上。造成六指,混淆视听。

这本该是桩惊动天下的罪案。但被杨家强压了下去,而作为杨珏的兄弟,左显他们死都不信他会犯下这种荒谬的罪行。他们疯了似的找他,策马千里,四海奔波,却始终毫无音讯。

那边的沈云蓁,在**于左显后,她将陈姨娘嫁给了乡下一个瞎眼丑陋的瘸子,给石千之写了一封诀别书信后便闭门数月,谁都不见。

这期间,石千之夜夜守在沈府门外,偶有几次遇上从外归来,偷偷来看望沈云蓁的左显,两人数次交手,皆是两败俱伤。

一年后,沈云蓁嫁给了左显,以极其羞辱的方式。

大婚这一日,满城人影,有的可以清晰被我们看到,有的只有模糊虚影,但可以确定,所有人都在嘲笑左家。

到了晚上更是热闹,石千之不请自来,带着那群忠肝义胆的捕快喝的酩酊大醉。他在左府尚算安分,一出去后蓦然嚎啕大哭,八尺男儿醉酒之后哭得宛若小童,就这么瘫倒在地,手下连挪都挪不动。

而府中,杨珏一案几个知情的公子哥乘着酒兴,大肆嘲弄着桃花眼和南宫池他们,称他们这几个兄弟都是败在女人手上的废物。

生得俊美的桃花眼也生得一身爆脾气,从身后护卫那儿拔出大刀就冲了过去,差点闹出人命。

时至良辰,礼乐未歇,有瑰丽绣煌的烟花在夜幕缤然绽放,化为流云飞沫,千顷四野,苍烟如雾。

我们在秋光居屋顶上坐着,种满紫薇花的偌大庭院中,丫鬟喜娘们都被沈云蓁打发了出来,立在门口噤若寒蝉。

左显孤影而来,一身大红喜袍,极为俊秀倜傥。他遣走了旁人,清瘦颀长的身影在亭台徘徊良久,神情忐忑,喜悦,期待,惶恐……终于,他迈上台阶推开了房门。

里面一定会有精彩的戏码可看,但碍于女主角就冷着脸坐在旁边,我不得不按捺住爬过去揭瓦偷窥的冲动。

珲蓝的中天露光从精美细致的雕花窗棱中透出,开阔空敞的屋内悬着红帐蕙萝,可以隐隐看到左显朝床边的新娘举步走去。我双目定定跟随着,一旁的沈云蓁却在此时出声:“这就不要看了吧,去别处逛逛?”

我回过头去,她神色有些不自然:“我没料到这窗纱这么薄……”

我奇道:“薄了又怎么样?”

她看杨修夷一眼,杨修夷没什么表情,她顿了顿,烦躁道:“行了初九,我骗了你了!”

我不解:“嗯?”

“你想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么?”她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新婚夫妇能发生的事情我们都发生了,我说成亲后没同他圆过房,我,我骗你的。”

我当即乍舌:“啊?你们没吵架?没打架?你居然没有把他轰出来?”

她双手托腮,望着门前被中天露染晕的石阶,恼道:“我怎么轰?你觉得我很傲是不是?可我的心也是肉长的,我今天这么羞辱他了,让整个左府都蒙了羞,他非但丝毫不怪我,还对我这么,这么……”她揉揉额头,语声渐低,“还对我这么好……没错,本来他进房的时候我是想赶他来着,最后鬼迷心窍的,忽然不忍心,也认命了……”

我偏着头:“那之后呢?既然你认了命,你们不是应该花好月圆,郎情妾……”

她打断我:“怎么花好月圆?左府的人皆视我为眼中钉,我也说了我性子傲,你觉得我跟她们在一个屋檐底下可以好好的生活么?”

想起最初混进左府时的所见所闻,我心下暗叹,的确,大户人家的后宅之斗,又复杂又厌味。

接下去发生的一切,便是她在左府同那些三姑六婆们的明枪暗战,没有夏月楼和蔡凤瑜那般血雨腥风,但那能气死人的小伎俩真是层出不穷。

她对左显本就没有多大好感,新婚第二日在敬茶时就受了气,当夜便迁怒到了他头上。所以,自新婚一夜后,他们再也没有同房过。

时间逶迤荏苒,她变得越发骄横跋扈,不止我,连她自己都觉得过分了,不时出声解释:“……谁都有委屈的时候啊……呃,大概这个时候比较暴躁,干嘛这么看着我?……这可不怪我!你也看到了,是那婆娘先惹我的……这个,可能刚好我来了月事?”说完面色一僵,朝杨修夷看去,杨修夷神色淡淡,我也神色淡淡:“没事,我和他都没葵水,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跟左显赔罪吧!”

沈云蓁:“……”

杨修夷:“……”

这些都是六七年前发生的事了,虽然过程有些出人意料,但结局是不变的。对于蔡诗诗其人,我又好奇,又不想她出场,可终究无法避免。

这夜沈云蓁带着一身的刺从大嫂那儿回来,恰逢左显立在院中作画。

月色静寒,一庭落花,左显伏案的身子一顿,抬眸朝妻子望去,温润一笑:“刚端了一盅百合银耳羹在你房里,你……”

沈云蓁冷声打断他,毫无预兆的便开骂:“够了!你何必这么待我?你从头到脚我没有一处看得顺眼!你不是有个兄弟为了个青楼女子杀人毁尸,至今逃命天涯,无脸见人么!都说红颜祸水,你怎么就不能清醒一点?还是物以类聚,你跟他也一样的犯贱和令人恶心!”

刻薄的话语就像冰冷的刀子,将左显伤的体无完肤,他愣在了那儿,清俊如斯的脸一点点褪去笑意,变得不解,愤怒,怨恨,悲伤,最后归为一寂波澜不惊的荷塘,搁下笔后淡淡叫随从收了,转身回房。

我做不到像杨修夷那样始终面淡无波,清冷静默,我气得快要打人了。沈云蓁头疼的望了我一眼,屁股朝外面挪了一挪。

之后几天,他们形同陌路,这是左显第一次冷落沈云蓁,也是在这几日,他在迎华酒楼遇见了蔡诗诗。

此时的蔡诗诗很是稚气,清秀水灵,带着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独有的娇俏,她捏着一块玉佩走到左显独饮的酒桌前,有些害羞,声音娇细的如似糯糖:“请问,这是你掉的么?”是杨珏的随身玉佩。

左显大惊,一把夺了过来:“这是哪来的?!”

蔡诗诗回过头去,指了指门口:“一个戴面具的男人给我的,他说是你的。”I580

344 云烟过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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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最招人喜欢的是重情重义之人,最好利用的,却也是他们。追哪里快去眼快

蔡诗诗与左显的这番相遇,是顾茂行一手安排的,比起公孙婷和他的勾结,蔡诗诗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

可是他待这枚棋子那么好,他所有的手下都在为她与左显的邂逅制造各种机会,街角,茶肆,酒楼,亭台……回想上一个梦境里左显同沈云蓁的次次错开,再看如今他同另一个姑娘时不时的不期而遇,真是令人喟叹唏嘘。

但令我庆幸的是,左显对这个多次遇上的姑娘所持的态度仅仅只是眼缘和凑巧,到最后也不过是当个妹妹来看待。

烟云亭外,有朦胧水雾泛在湖波之上,我们三个上了一条游船,看不见掌渡的船夫和坐船的乘客,天地茫茫,细雨斜风。

左显和顾儒达在我们临船,席地对饮,谈笑风生,所聊的是我听不懂的朝政时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顾儒达,正是沈云蓁当初给他寄信的那位穷酸秀才。这么多时日,穿梭左显身旁的皆是达官显贵,独他素衣布衫。

他们聊的很投机,哪处贪佞奸臣得到了惩处,哪处官员走动往上打点了多少。哪里饥荒,哪里民乱,边疆之争又闹得多大。

这些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沈云蓁和杨修夷却听得入迷,沈云蓁有时出声。杨修夷也会应和,有说他们说的对的,有说他们分析错的。我努力装作我也很懂的样子,在一旁点头:“嗯,对,就这样。”

但不论我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我觉得此时的左显特别有魅力,我记得一个说书先生讲过,肩扛苍生,胸怀天下,见识广博。见解独特的男人是特别讨人喜欢的,现在想想果真没有说错。

不经意的回头,我看到沈云蓁看着左显发呆,我忍不住问她怎么了,她淡淡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惊讶罢了。”

“惊讶什么?”

她一笑:“他的政见和我的不谋而合,生前我的这种主张被很多闺友痛骂过。”

“什么政见?”

她敛眉,淡淡道:“很多。比如这贪官吧,我认为大贪留不得,小贪却还是要的。官场里的酒宴也不该禁掉,该有得私交和拉帮结派还是要……”

这次我不想装懂了,面瘫的点了下头,看回左显。

她:“……”

可就在我看回去的一瞬,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

船身一个侧翻,顾儒达手边的酒盏被打翻。咕咕噜噜就顺着甲板滚到了左显那边。左显俯身去捡,顾儒达袖子一晃。一粒药丸便落进了左显的酒盏。

沈云蓁身子一僵,我也愣了。那么想让左显别喝,可是他喝了。

上岸之后,左显面色浮红,澄亮的双眸变得迷离,我以为是媚药,结果不是,他被顾儒达控制了心神,是魅药。

魅术对心智坚定之人没多大用处,可魅药不同,制作此药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是九尾狐的心肝。可九尾狐是什么?是青丘神族。想要弄到它们的心肝有多难?就不说能不能打得过吧,在这凡界哪能遇得上?

我望着顾儒达,不由悲叹,他一介书生,自命清高,拒绝左显的救济,却要了顾茂行的买通,我问这算什么,沈云蓁冷笑:“是他廉价的文人风骨。”

魅药难制,时效不长,但这么短的时效里,左显还是和蔡诗诗发生了我不愿看到的一幕。

湖畔浮灯,江岸初静,正是夕晚归家之时。

临湖的风雅客栈里,左显和蔡诗诗正在亲昵缠绵,我们三个立在门口,沈云蓁冷着脸:“进去看看么?”

杨修夷拉着我转身,淡淡道:“她不想看。”

下到大堂,挑了个临船的位置,我难过的趴在桌上,沈云蓁仍是冷着脸:“你怎么了?”

我静静看着她,她一定觉得我心里堵得慌,但真正堵得慌的人肯定是她。

腰上多了一只大掌,杨修夷轻搂着我:“想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

他一笑:“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说吧。”

我轻声道:“我心疼左显。”

这些话我本不想当着沈云蓁的面说的,可我着实忍不住,我看向窗外,夕阳给湖面染了微醺颜彩,湖边柳树迎风而摆。

“我不久前见过沈老先生的魂魄。”不理会沈云蓁的震惊,我续道,“沈老先生说他改了左显的命盘,后来左显的命盘又被顾茂行给改了。”

“我以为左显真的喜欢上了蔡诗诗,可左显没有,我现在发现,他的感情同他的命盘毫无关系,你可以操纵他的姻缘,他的际遇,你却操纵不了他的心。杨修夷,左显喜欢沈云蓁,喜欢的痴狂,热情,执着,开朗又乐观,可是现在……我好替他难过啊。”

额上落下一吻:“别想了。”

我也想不去想,可是初次见面时,他望着画上女子时的神情我怎么都挥之不去,眉眼深邃心痛,神情落寞寂寥,就是这样的神情,叫我之后怎么都忍不住要帮他。

任你百般戏弄于我,我自初心如磐石不移。

勿怪顾茂行要顾儒达对他用魅药了,凭他的执念,魅术媚药都不过自讨没趣。

可不论如何,结局已经注定了,我难过道:“左显一定会娶蔡诗诗的。”

“嗯。”

“就如卫真,尽管他当初不喜欢黄珞。可是他要担当起一个男人的责任,要娶她了便对她好。左显娶了蔡诗诗以后也一定会……”腰上的大掌微微一紧,我戛然而止,看向沈云蓁,她跟我一样趴在了桌上。抬眸望着被斜阳染黄的湖草,精致的容颜白如苍雪。

许是注意到我的目光,她淡淡道:“嗯,他对她挺好。”

我看了杨修夷一眼,觉得有他在,沈云蓁应该不会打我。所以我大胆的问了出来:“其实,你对左显就一点感情都没有么?”

她微微一顿,揉了揉额头,轻轻懒懒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起身朝外走去。声音缥缈,散入了晚色残阳,“我连鬼都不愿做了……”

梦里发生的很多事跟沈云蓁对我说的有些差别,一些是她要面子,一些是她也不知情,可她说蔡诗诗骨子里有股狐媚,却一点都不假。

左显在蔡诗诗房中过夜,就像例行公务一般。一月两次,每到那日蔡诗诗都会作极尽风情的打扮。

梦里的沈云蓁对蔡诗诗着实不算差,遇上自己丫鬟对蔡诗诗故意刁难。她还会训上几句。想想江湖传闻里,那些被正室刁难折腾的死去活来的小妾,蔡诗诗应该知足了。可是在顾茂行找上她之前,她便悄悄的在对沈云蓁下手了。

最后,沈云蓁死了。

死之前她痴傻如幼儿,却在左显的呵护下过的幸福单纯。

我不知道她看这一幕的心绪是怎么样的。但如她所说,她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意思,便也不问。

老实说。我盼她死掉的这一刻盼了好久,我之所以要把这冗长梦境看完,暂置沈府暗房于不顾,就是想知道她的尸骨去了哪里。

蔡诗诗脸色惨白如死,贴着精致砖墙而立,顾茂行抱着气绝的尸体走出。精心排布了这么久,他笑得俊朗如月,开心的吩咐手下,将沈云蓁那些丫鬟们都给杀了,一个不留。

然后他回眸看着蔡诗诗,蔡诗诗咬着唇瓣,浑身发颤。

顾茂行勾唇,笑意满满:“本该也将你杀了的,知道我为什么留着你么?”

蔡诗诗摇着头,发上朱钗乱晃,叮当作响。

顾茂行没再说话,抱着沈云蓁离开了。

这句话有很好的威慑作用,不管如何,至少蔡诗诗定是不敢乱讲了。

顾茂行上了马车,我们一路跟随。

可终归梦是有尽头的,马车出了北城,越行越远,最后在一片白烟水雾中消失无踪。

这白烟水雾就如当初崇正郡的边界之罩,虚无缥缈,却无可逾越。

我气恼,沈云蓁怔望良久,杏目睁大:“我知道了!”

我回过头去,她难得的开心:“有梨墨和河墨!”

我表示完全听不懂,杨修夷却沉色说道:“砚山?”

“对!”

我皱眉:“砚山在平州了,离这儿至少一日的车程啊,他为什么要将你带走那么远?他有那么多落脚的地方,无论哪里都可以淬炼尸骨啊。”

“我也不知道。”

“可你怎么确定就是在砚山呢?”

她微微凝眸:“我不知道怎么说……”

“是墨。”杨修夷道,“若只是要沈姑娘的尸体,顾茂行有千百个机会可以下手,可他要的不止是一具尸体。鬼魄都与自己的肉骨灵犀相通,为什么沈姑娘除外?”

我了然:“他之所以把沈云蓁处心积虑弄到身边,要蔡诗诗给她长期下药,就是为了让她死后魂魄相离!”而墨,刚好可以牵系相离的魂魄。

“对,但绝对不是砚山,我们能想到的顾茂行怎会想不到?不过去往一个地方,砚山是必经之路。”

沈云蓁忙问:“何处?!”

我怔怔道:“是逐鹿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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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 浮生若蝶

ps:quq,小猫还在么,我很想你

大汉版图极广,界域极长,高川大江,深山密林无数,波诡云谲之地数上一日一夜都未必能尽。我会告诉你,更新最快的是眼.快么?

世人最怕的两个去处,南为臻州留青至谦州吉明的长虹涧,与其相对的北面,就是平州砚山后的逐鹿潭。

长虹涧之骇人,因为它妖魔鬼怪无数,而逐鹿潭却恰恰相反,百里之地静寂无人,云雁不过,百虫不扰,是彻底的绝死荒境。

逐鹿潭的地势也是微妙,恰好处于紫桂襄岭山脉同汿河的交接处。它三面皆是如九龙渊般不可逾越的高岭,唯一可以进到里面的,只有砚山。

在去往沈府的路上,我缠着杨修夷问了所有和逐鹿潭有关的典故传闻。沈云蓁走在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待遥遥见到沈府大门时,她忽的拉住我:“初九。”

“嗯?”我好奇的回过头去。

她双眉皱着,正色道:“逐鹿潭,你们不要去了吧。”

“啊?为什么不去?不是你要我帮你找到尸骨么?”

她望向沈府的宅门,难过道:“可这本该只是我的事,我不想再牵扯无辜……”

我喟叹:“没事的,这是我帮沈先生的。”

她摇头:“初九,我的身子在顾茂行手里已经两年了,如今夺不夺都已无关紧要,我们要做的是阻止他找到我妹妹……”她松开我的手:“当初我要你替我做五件事,你可记得?”

她不提还好,一提我都没脸见人了。我这一生最失败的两单生意,第一单是挽挽。我非但没有完成她的托付,我连保护都没将她保护好,让她死在了我的怀里。第二单就是沈云蓁,五件事,至今两个月了。我一件都没完成,其中一半时间还在呼呼大睡。

我点头:“记得。”

她一件件数着:“第一,找到我的尸骨,第二,杀了蔡诗诗,第三。找到我妹妹,第四拆散千之和公孙婷,第五,帮我偷抢件东西……这东西,我还未同你说。”

“那现在是要跟我说了么?”

她咬着唇瓣。望着身前的地,半响,轻轻道:“本是想要你找到我的尸骨后,去行登宗门偷来净魂去冥盅,将我的尸骨同魂魄一起放在盅里挫骨扬灰的……”

我惊呆:“什么?”

“这也是,爷爷的嘱咐。”她深吸一口气,朝我看来,“初九。你先去暗房救左显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呆会儿……行么?”

我和杨修夷对望了一眼,而后点了下头:“也好。不过你仔细一点,时间不多了。”

“嗯。”

我说的时间,是顾茂行对这个梦境的控制。

说来这也是误打误撞,我认为左显中的是梦中阵,杨修夷认为他中的是虫蛊。所以入梦之前,我用的是解蛊阵中最强势狠劲的一招。赤阳逐业阵。

想想便替顾茂行郁闷,他引我们入阵。却被我们挡在了梦外,非但没有见上一面。我们还将他所作的缺德事都给看光了。虽然时过境迁,无力再改变已经尘埃落定的过往,可对他的那些手段伎俩至少是有个底了。而且,公孙婷和蔡诗诗所犯的罪行,证据在梦里可都还留着呢。

沈云蓁没有跟来,我和杨修夷一起进了左府,拜左显所赐,我对这里真算是熟门熟路了,领着杨修夷直接去了暗房。

拐过廊道,穿过庭院,在碧如翡翠的后花池旁进入了通道。门口一片凌乱,砖石坍圮,地上有大片白色污痕,就像是被太阳晒干了的浓痰。

我下意识就往一旁躲去,杨修夷却蹲在了那里,眉目认真的研究着。

大约是余光瞧见我嫌弃的模样,他瞟了过来:“天下巫师入门所修的就是不怕脏累,你这个样子被师兄看到,又得罚。”

我蹲在一块大石上,不服气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就不怕脏不怕累的啊,在徐官城时,我和大哥他们遇上了一个女鬼,尸体都烂掉了,脊骨还是我挖的呢!”顿了顿,忙补充“是徒手!”

他眸色一凝,回过头去,我撅嘴:“也不夸我。”

半响没有得到反应,我哼了声,他很轻的说道:“你这样,挺好。”

“啊?”

他望着地上的污痕,漫不经心道:“以后在我身边,这些事我来就行。”我下意识就想笑,笑还未咧到一半,听到他又道:“但如果我不在,我还是希望你坚强独立一些。”

心下一紧,我忙道:“什么叫如果你不在?”

他站起身子,笔挺如竹:“这些是干涸的唾液,不是动物也不是妖怪的,更像是……”

我打断他:“什么叫如果你不在?!”

他淡淡回头,皱眉:“你怎么了?”

我气呼呼的瞪着他,他叹道:“又耍什么小性子,我总会有不在的时候,如果师父叫我去办事,我不可能带你去。”

我一急:“那你也不准去!”

他过来拉起我的手:“那你等着被师兄严罚吧。”俯首在我额上亲了口,“走吧。”

我心里难过,脑袋别向一旁:“走就走。”

不久前分明答应过我谁也不离开谁,结果只是哄我的,可我知道这件事情上我不能任性,否则师公要罚他,师尊要罚我,连师父也不能往外摘。

我垂着眼睛,苦涩酸楚的想哭,他知道我是短命鬼,当初师公说我可能活不到四十岁,可是他哪能知道,我现在被浊气反噬的已经快活不过两年了。

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后悔过去的半年,后悔每次的分别。

我装作打喷嚏,偷偷抹掉眼泪,被他拉着迈过颓塌的废墟,干涸的唾液到处都是,我闷闷道:“你刚才说这些是什么?”

他一顿,回头:“怎么哭了?”

我应激性的就叫道:“没有!”

他静静的看着我,双眸深邃如潭,我不自然的低下头,下一瞬就被他拉进了怀里。光洁的脸颊贴在我发上,他高我太多,我只能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膛上。

听不见他的心跳,闻不到他的杜若,但是他的体温我可以清晰的感受到。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这么抱着我,很紧,没有说话。

我也安静不语,沉默一阵,他松开我,回到正题:“是魔兽。”

我那些伤春悲秋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魔族?!”看向那些白色污痕,我惊诧,“顾茂行,他养了只魔兽?”惊诧完又一想,他连九尾狐的心肝都可以弄到,区区魔兽又算得了什么?

“嗯。”

杨修夷朝破乱的书案走去,黑眸在凌乱芜杂的暗室中一一打量。

我跟在他旁边,忍不住道:“杨修夷,我实在想不通,沈钟鸣这么疼爱沈云蓁,怎么会舍得让她魂飞魄散呢,还是说,在她出生时,沈钟鸣便知道她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才对她倾尽宠爱?”

“后者吧。”极淡的口吻。

我不悦的抬头,他眸色沉敛,眉梢眼角都写着严谨二字。

他身上仍穿着那件白衣,胜雪如月,一头若墨青丝垂至腰间,身上跟我一样有着莹芒的淡光,可是他的高雅风华却是我比及不上的。

我失意的耷拉下脑袋,刚要叹气,一团红光忽的将暗室照亮。

书案上有一颗红色的小珠子缓缓升起,泛着莹光,温暖如炉。

杨修夷凝视着那颗小珠子,清俊一笑,神采飞扬,那珠子登时一晃,转瞬就变作七颗一模一样的小珠子!

我傻在了原地,他垂头望我,双眸如墨,脉脉含笑:“初九,看你的手。”

我愣愣的抬起手,一只滟紫蝴蝶忽的从我指尖开出,扑着翅膀飞了起来!

我惊喜:“哇!”

下一瞬,更多的蝴蝶从浮空破出,翩翩而起,多彩艳丽,皆着莹芒之光,绚烂的绕着我们飞舞旋转。

我掩着嘴巴,欣喜的抬着头,想说它美得像个梦境,话到嘴边醒悟这本来就是个梦境。

“喜欢么?”

我连连点头:“可为什么是蝴蝶?”

他一手揽着我,一手轻拈住一只,双眸清漆幽深,笑道:“《石巫》第六卷的序语是什么?”

我想了想,叹道:“浮世如梦,浮生若蝶,真应景啊。”

“嗯。”他松开指尖,蝴蝶扑翅飞走,他低低道,“这是个幻阵,当世第一幻阵大家,当推沈钟鸣。”

我笑着道:“你能这么快操控他的幻阵,你也不简单啊!”

他弯唇一笑,似幽浮的月亮忽而跃出乌云,照的天地一片清白灿烂。

从梦里出来,跟上次的情况没有不同,仍是被一大群人围着。

我睁开眼睛的问的第一件事是今日几号,听到是八月二十时,我不由傻了眼,梦里几经春秋,寒暑更迭,梦外竟只过去五天。

不多时,杨修夷也出来了,他坐起后的第一件事是问邓和:“怎么样了?”

我纳罕:“什么怎么样?”

贴心的邓大人笑道:“少爷放心,不止高鸣斋,此人在京兆一共十三处窟点,尽数被我们端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份捂的烫烫的信函递来,“这是江左和平州寄来的书信,他负责帮左家打理洛城的九天门和松鹤的丹青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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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6 青丝发蜡

顾茂行名义上是左家门客,尽得左宗世信任,暗中却借着左家培养自己的势力。杨修夷说他的真正实力绝不止此,但无论如何,我深深觉得顾茂行这次真是提到铁板,吃了闷亏了。

我同他接触不多,从目前的所见所闻来看,他着实是个矛盾的家伙。面貌上,他清逸俊朗,可又妖娆邪魅,性子来讲,他既可以说寡淡随和,可又带着一股子的狂妄。

这次的较量,我们连面都没在他脸前露过呢,他在京城的这些窝点就被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给端翻了。邓和做的滴水不漏,顾茂行是绝对查不到端他窝的是杨家的人,更查不到我和杨修夷的头上。回想他在梦里对我那不屑一顾的态度,我再忖度一下他此时的心情,我就忍不住要开心大笑。

可也有不顺心的地方,入梦之前,杨修夷根本不知道公孙婷和顾茂行会有那番勾结,所以,邓和和楚钦雷厉风行端人家老窝时,也打草惊蛇了。这几日邓和动用了杨家所有暗脉,可公孙婷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音讯全无。

其实不论公孙婷还是蔡诗诗,目前都是可以搁一搁的,我最担心的是左显的身体,他至今未醒。

现在不过未时三刻,天色却阴暗低沉,我坐在一堆木箱中间,边喝姜汤边啃薄酥饼,手上翻着花戏雪画给我的地图。

他一只狐狸能画出这么一幅画着实不容易,我能看懂那就更不容易了。研究半天总算弄清了他要表达的地理位置,他一共看中了三个铺面,最贵的要十三万两。最便宜的也要八万,我实在不敢要。八万,在宣城我都可以买一百个二一添作五了呢。

收起地图,我支起了腮帮子,一手摆弄着调羹。撞在白瓷碗上,咣当,咣当……

在我们入梦的那五天里,店里发生了不少事,又忙又乱。

首先,上门闹事的人是少了。但不是没有,不过这次再撞上来就不像之前揍一顿那么简单了。楚钦狠厉干脆,甄坤脾气火爆,孙深乘狡猾诡诈,吕双贤没轻没重。那些人落在他们手里,就像一只小白鼠落在了一堆制毒高手手中一般,被蹂躏的苦不堪言。

其次,后院如今密密麻麻全是盖着红缎子的上好乌木,我几乎无处落脚。数下来大约三十二抬,婇婇耷拉着脑袋对我忏悔,木材太好,光买它们就花了九百多两。剩下的银子根本就不够了,我真是哭笑不得。

最后,妙荷替我接了单生意。她什么都不懂,被人糊弄着按了自己的血印。我若不在规定期限完成,我就得准备口庞大的棺材把她塞进去了。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杨修夷严禁我插手左显梦外的那个阵法。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一拿出尊师叔的身份,我就菴下去了。想想当初还在山上的时候。就算当着师尊的面,我也没把他这个尊师叔当回事的。

想到这。我烦躁的把调羹撞的更响。

已经过去三天了,我们才见了两面。虽然知道他在帮我找阵法,可我就是不开心,过一天就少一天啊,烦烦烦。

还有我们的婚期,定于九月初七,戊子煞南,吉日良辰,天喜,三合,福生。

算算已经不到十天了,可是师父他们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寄往汉东的流喑纸鹤全部石沉大海,有去无回。我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这臭老头嫌弃我又穷又寒碜,嫁妆那么点,丢了他的面子,不敢来了……

我就这么百无聊赖的坐着,叹一口气,再叹一口气,叹第三口的时候,后面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人呢?”

我回过头去,是一个中年男子,一身靛蓝色直裰朝服,袖口领口纹着银丝云纹,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冠着。身后跟着两个小侍,他在一堆木箱里面找到了我,摸了摸八字胡,神气道:“规矩呢,出来呀!”

我奇怪的走过去:“你是谁?”

他挺了挺胸板,斜觑我一眼:“我姓刘,我叫刘大人。”

“……”

他径直走下台阶,朝四周的木箱啧啧啧了一番,然后在石桌旁坐下,翘着兰花指将我的白瓷碗往一旁挪去。

我不悦的皱眉,他却悠然自得的跷起了腿,双手整齐的搭在大腿上:“去喊你家姑娘出来吧,我是丘夫人派来的。”

“丘夫人?”

好像是给我找的全福太太,顺带教我一些礼仪规矩的。

我走过去:“我就是……”话说至一半,我目光落在他的头发上,不由一愣。

他皱起眉头,很是不耐:“你干什么呐,还不快去!”

“你这头发……”

他伸手一拂:“怎地?”

“你打了发蜡?”

“嘿!”他在石桌上一拍,“你这没规矩的死东西,你家姑娘是怎么……哎哟哎哟!你滚开呐!你你……”

我确实没规矩,一个好奇,我直接就凑上去了。

他的头发上面涂了一层浓厚的香料,可是发蜡的味道还是可以隐隐闻到,又酸又臭,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但不得不说,这发蜡的色泽很好,好的夺人眼球,我几乎一眼就认出这不男不女的头发跟沈老先生用来缠着我的那些青丝近乎一样。

他疯了似的躲开,口中骂骂叨叨:“你这小贱人要气死我了,难怪你家姑娘要我们夫人去当……”

“闭嘴!”我伸手一指,“你这发蜡是哪买的?”

“你竟敢叫我闭嘴!你,你就是个……”

这种人最难纠缠了,我扫了一圈,瞅到了一根扁担,隔空抓来叉着腰往地上就是一敲,粗鲁道:“你再废话试试!”

他瞪大了眼:“……”

问出地址后,我过河拆桥,立马轰人。

回房换了套简便的行装,把头发打散,用木簪盘起,技术不够好,垂了根马尾下来。望着镜子时我一瞬呆愣,发现自己跟当初刚下山时的模样几乎不差,过去了五年,我竟一点都没变,难怪老有人把我当十六七岁的姑娘来看。

心绪复杂的抚了抚镜子,我出门上街,恰好遇上买菜回来的妙荷。跟她打了声招呼,不用准备我的晚饭了,京城实在太大,一来一回的,说不定都要明天了。

卖发蜡的店铺在玄武区雁书长街,马车颠簸而去,我趴在车窗上望着人流如织的街景兀自发呆。

杨修夷的小红珠子和蝴蝶是幻阵而出,虚无缥缈,但是缠着我的青丝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的。我闻不到杨修夷身上的杜若,却能清晰的闻到它的酸臭。

它不是幻阵,是巫阵,确切来说,是巫器药材。

世上要用到头发的阵法实在太多了,其中阴邪之阵占数最多。我甚至有个可怕的想法,除了那些头发,那颗头颅大约也是巫器药材吧。还有,别的不说,就沈钟鸣那一头稀疏的白发,他上哪弄这么一大捆青丝去?我能想到的只有尸体……蓦然一阵恶寒,它们当初还缠过我的嘴巴呢,我呕。

马车在雁书长街转悠了好大一圈,总算找到了那家门面。

我付了车钱,回身细细打量一番,越看越觉得古怪,它这摆设,分明比二一添作五更像个巫店。

门口台阶附蕴了四象钦引,门槛色泽青黄,是无尘灵草之露,堂中桌椅是既不富贵也不清寒的于华木。我不通风水,却也能看出它的摆设都是极具考究的。

我心下嘀咕,真是奇怪,一家卖发蜡和胭脂水粉的,店里竟有这么多的辟邪之物。

不过它生意真好,有三个丰姿艳丽的女人正在笑脸迎客,言行老练的很。

我这边瞅瞅,两边望望,一个女人过来招待我,我望了圈后,目光转向她。

来之前本是想拜托店家去翻下账本,查查几年前卖过最大的一笔发蜡是给谁的,现在却改了注意,我笑道:“借一步说话?”

她笑脸一凝:“嗯?”

我双手抄胸,歪了下头:“不然,想让我在这里把你的客人都吓跑吗?”

她柳眉微拧,定定望着我,我面色不改,唇角带笑。

僵了一会儿,她过去对另外两个女人说了几句,而后领着我进了偏厅。

她的年龄大约三十上下,衣着打扮可见生活富裕,她虚扶了下:“姑娘坐。”

我直接开门见山:“说吧,你们的发蜡是用哪儿的尸油做的?”

谈话过程不太愉快,她先是怀疑我是官府派来的,再是怀疑我要挟此索财,最后竟怀疑我是来偷方法的竞争对手。

途中几次要对我动手,看她步伐和手腕力度便知道她功夫不弱,可我敢这么大胆的过来自然也有防备,真要动起手,我数不到五下就能让她趴在地上。

终究她还是将地方说给了我听,并给了我一百两要我替她保密。我嗤鼻,从怀里摸出杨修夷给我的一大叠银票放在她手里:“你们还是正正经经做生意吧。”

她一愣,我赶紧把钱抽了回来:“你饱饱眼福就行,我走了。”

“……”I580

347 诡异沈府

天色已经大暗,现在出城门肯定来不及了,我叫了辆马车,去了长安区丰儒路的沈府。

长街光鲜亮丽,万家灯火,但拐过一个弯后就阒寂了。

沈府大门是显而易见的破败颓寒,占地不小的府邸如今空无一人,暗无丁光。路过的妇人小孩皆是匆匆而过,目不斜视,这也是山下的规矩,谁家绝后断嗣都是要被人诟病和远远避开的。

我这么望着,心里陡生一股物非人非,年华骤逝的苍凉,我一个过客尚且如此,更遑论沈云蓁。

我不敢贸贸然爬进去,在巷弄里徘徊张望了很久,反复用石头排着寻人阵和破敌阵,再三确定里面没人后,我猫到一棵树下,双手抱着,一点一点的挪上去。

黑灯瞎火,我在墙上适应了下光线,借着稀薄月色看清下面的地形,小心翼翼的爬了一段,这才放心的跳下。

拍了拍手,我长吁了口气,其实翻墙还是蛮好玩的嘛。

但就跟当初萧睿翻墙跳进曹府,我和秋草躲在角落里吓他一样,忽然冒出来的一个声音将我吓得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男音低沉清冽:“初九?”

回过神后我爬着就想跑,被他一手捞了过去,一个清心阵顷刻结出,他生气道:“不是叫你呆在店里么!?”

我张望了一圈,压低声音:“你是来拿湛泽印纽的?”

“哼。”

我顿了顿,挨过去:“琤琤……”

昏暗光线里,他眉宇疏朗的俊容正凉凉瞅着我,我忙说正事:“我大概知道阵法在哪了。”

他仍是那副尊荣:“哦。真巧,我也知道了。”

“那……”

他不咸不淡的:“那什么?”

我皱眉,什么跟什么啊,这分明是我的事,怎么反倒是我不对了。正准备跟他理论,他却皮笑肉不笑:“初九,是不是在店里很乏味?”

这是个台阶,我忙踩着下,理直气壮:“对啊!”踩完决定耍下性子,“哼。亏你还知道我……”

他又一笑,将我打断:“那明天抄二十遍的《孤光册》吧。”顿了顿,“我替师兄决定的。”

“……”

我忍无可忍:“姓杨的!这件事是沈钟鸣托我……”

“三十遍。”

“你还敢往上加!”

“四十遍。”

“你再加给我试试!”

他浓眉一挑:“五十遍。”

我怒吼:“我不理你了!”

盛怒爬起,却听他凉凉道:“师兄后天就到。”

“……”

我回头,捋起袖子决定揍他。他却忽的眸色一凛,望向前方,顺带伸手将我拉了回去。

我们藏的这个角落是花池一角,前后有几个宅院,沈钟鸣的同尘苑在正东方向,沈云蓁的云居苑离它很近,两个宅邸中有片古拙雅致的抄手游廊。

此时有三个影子从游廊上走来,身姿清瘦。看着有丝古怪。可我研究了半天,愣是说不出古怪在哪,刚要问杨修夷。我忽的一惊,瞪大了双眸。

寒鸦掠过水面,点一池圆晕,诗人爱将秋月应闲愁,现今月下秋光,却森然的映了三个沈云蓁!

我看向杨修夷。他静静望着那三人,深邃的眉骨微微低压:“变了。”

我忙回头。这下更惊了,三个沈钟鸣!

我惊呆成了这样。杨修夷却云淡风轻的说道:“越活越回去了,你认不出这三只是什么东西了么?”

说的好像我跟他们很熟似得,我回过头去琢磨,半响没琢磨出名堂,他低低道:“笨,是万象妖蝉。”

夜风扫来,水光微摇,我恍然:“是他们啊。”但没觉得丝毫好受,反而更加震惊:“能幻出人形的万象妖蝉那修为至少两百年了,可它们怎么木讷的就像偶人一样?”

杨修夷微微一顿,偏头朝我看来,黑眸有丝耐人寻味:“初九?”

“嗯?”

“你不记得了?”

我皱眉:“记得什么?”

他认真道:“天下万物,能化蕴为偶人的不止是人,妖怪也可以的,你怎么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我一愣,他转过身来,大掌握着我的手:“还有件事,你就一直没想起么?”

无端有一丝恐惧从心里面升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什,什么……”

他摩挲着我的手背,低低道:“北风。”

我刹那双目圆睁,如遭雷击。

他若不提醒,我真的要将北风忘了!过去这么久,我竟从未有一丝想起过他!

我结结巴巴:“你,你怎么知道北风的……”

“不久前我收到了吴洛的流喑鹤。”

我慌乱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当初我将北风误打误撞的附在了我的木簪上,便一直想要替他往生来着,可我却几次三番的忘了……

他沉目望着我:“初九,如若不是有人及时在木盒里发现他,你知道他会怎么样么?”

有封魂咒印在,他不会魂飞魄散的,可是,可是……

我难过的垂下头,木头是极通灵气的,如果一个魂魄附蕴在上面久了,说不定直接就与那木头灵犀相通,变得与器灵无异了。倘若北风变作了木簪的器灵,那么脆弱的一根发簪,别说轻轻一折,就是年久岁月下来,被潮化,被风化,被侵蚀,都会让北风魂飞魄散的。

我真是要害死他了!

我抬起头,忙问:“他现在如何了?”

“他想见你一面,不肯往生,吴洛派人送来了。”

我懊恼:“一定是来骂我的……我认了。”

“初九,你以前不会这么丢三落四,你……”

我忙打断他:“按照你说的。这些是万象妖蝉的偶人吧?会是谁弄得?为什么要养在沈府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养万象妖蝉的话……啊!他想学三百年前的周志坚那样造个军队吗?!”

我一气呵成的说完,做出最紧张的样子,他的注意果然被转移了,黑眸沉锐的望了我一会儿后,无奈的摇了下头:“还不知道。”他在四周望了圈。拉起我,“来。”

我确定沈府真的很久没人来了,不止沈云蓁,可能连顾茂行都不曾踏入半步。

一地的萧索荒凉不言,就是那水阁之中,竟有一阵强烈熏人的臭味。杨修夷捂着帕子过去检查。回来后告诉我,是具没有外伤,高度腐烂的尸体。我们一番分析,大约是个想来摸财,却被妖蝉偶人给吓得不敢出去的小贼。

沈云蓁不来这里。我能琢磨出一些理由,例如不想触景生情,或者怕被顾茂行埋伏。可是顾茂行不来这里我就不能理解了,别的不说,就这几日来这里堵我,绝对是能堵到的啊。

我想的脑袋都疼了,仍是想不通。杨修夷劝我别想了,说捉到顾茂行来打一顿就可以清楚的事情。我干嘛要绞尽脑汁。好吧,他说的有道理,我终于作罢。但不论如何。这沈府真的是处处透着诡异。而更诡异的是,我们发现那些妖蝉偶人,竟都是从后院的枯井里爬出来的。

它们幻出人形后就在府里自由来去,或闲庭信步,或独坐赏月,甚至还有在几只在那边一跳一跳。杨修夷必然是不懂它们在干什么的。我却知道,这是在跳皮绳。虽然我没玩过。但望云山山脚下的那些女童们是经常跳的,我可羡慕了。

这些妖蝉所幻化的模样不是沈钟鸣就是沈云蓁。看得久了,我们终于发现它们是在模仿沈钟鸣和沈云蓁的日常作息。

饶是胸口重新被杨修夷戴回了暖玉,此时还是觉得寒意森森,他看出我瘆的慌,停下脚步:“我背你?”

结果我就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可没多久又醒了,而且醒的方式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在杨修夷刚推开沈钟鸣书房的错金木门时,一盆,不,是一缸白色粘稠的液体对着我们的头顶就那么的淋了下来!

不只是我,连杨修夷也遭了秧,实在是这液体面积太大,落势太快,他毫无防备,连护阵都来不及结出。

这液体很涩,却又带着一丝甘甜,粘稠的像是鼻涕,我差点没恶心的吐出来。

杨修夷僵在了门口,乌黑丝软的长发被白液黏的紧贴在身上,向来清贵孤高如他,何时这么狼狈过。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想象神情一定是震怒的。

我搂紧他的脖子:“杨修夷,你……”

话未说完,被一阵尖锐刺笑打断:“哈哈哈哈!你这女人可算是来了!”

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我微微皱眉,紧跟着又是大笑:“怎么样,喜欢我的这份礼物不?”

我们一愣,杨修夷当即怒喝:“给我滚出来!”

“嘿!这小子是谁?”

“我叫你出来!”

杨修夷气得磨牙,我不由搂得更紧,要知道他现在已经极少这么发脾气了。而以前这么发脾气的原因,多半都是因为我,然后发完我们打一架,然后二一添作五和望云崖又得损失一批好家具,然后商贩乐了,师尊怒了,丰叔火了……

继我之后,天底下又出了一个敢在杨修夷盛怒情况下挑衅他的家伙,而且这家伙真是不怕死,很是享受杨修夷的怒气,哈哈大笑:“你不给老子磕头,老子今天就不出来,你来打我呀!哈哈哈!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你……啊!”

可见不怕死也是要代价的,他这句话还未说完,杨修夷蓦然转头朝偌大的书房浮空望去,一颗毛茸茸的头颅登时被他强大的灵力从黑暗中猛拉了出来,如箭矢般嗖的滚落在我们身边。

杨修夷一脚踩了上去,将它死压在白色黏液中,不待说话,那头颅登时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这是迎尘乳汁啊!可以美容养颜的!我特意用来给那美人接风洗尘的!别打我啊!别打我!”I580

348 杨修夷番外(二)【送给小猫】

ps:小猫说想看他们的过去,于是我码了一个~来来来,送上羞涩别扭,难得犯二的少年修夷~~~【写这篇的时候在听周杰伦的七里香,虽然一个秋夏,一个冬天,但是好有感觉啊~~!!!】

(背景在223章,四足方鼎末尾,初九的回忆里)

吹雪留霜,梅香铺地。

腊月初九这日天还未亮,丰叔裹着皮毛大裘去清梅苑喊少主,远远便看到中天露的蓝光将阶上的白雪染得如玉似湖。

房中的少年不知是兴奋的一夜未睡,还是起得早,正盘腿坐在书案上,托腮对着床上近百件锦衣华服发着呆。

房门被轻轻叩响:“少爷?”

“进来。”

风雪吹入房中,杜若幽香染了丝清凉,丰叔在房内扫了一眼,叹气,转身将门关上。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少年终于如愿以偿,带着小女孩一起下山了。

漫山飞雪,白茫一片,天地静谧而安然,深雪空山被他们踩出脚印,一排大而稳,一排小而浅,像从悠远的时空相携而来,隽永漫长。

清幽梅香在鼻下调皮打转,少年侧眸望着女孩,眼底浮起浅浅笑意,黑眸清漆明亮。

难得没有争吵,难得还能对他笑,他看了眼女孩的破棉袄和通红的鼻头,把紫裘外套脱下披在了她身上。

田初九一愣,不明所以的望来,他淡淡道:“过生辰怎么可以把自己冻出病?”

“可我不会生病的啊。”

他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穿着就穿着,啰嗦。”扑哧扑哧摇着玉骨折扇,朝前走去。

县上热闹。冬日比夏日好吃的更多,女孩要了个红薯暖手,他们一走,临旁的妇人就扼腕叹息:“多俊美的小伙子啊,可惜脑子有问题。”

“就是。大冬天还摇扇子,你看他鼻子都冻红了,此人多半有病。”

杨修夷耳聪目明,闻言皱眉,不动声色的看了田初九一眼,还好。她好像没听到。

他合起扇子,谁说摇扇子潇洒倜傥,会惹姑娘家喜欢的?回去得找丰叔算账。

在斜街又买了两串糖人,刚走没多久,听到方才那位妇人又在那窃窃道:“就他就他。刚才买红薯时就看到他们了,看到他那把扇子了没……”

杨修夷脚步一顿,忍无可忍,一旁的田初九却先他一步冲了过去:“你嚷嚷嚷嚷的,嚷够了没!刚才已经不打算跟你生气了!你还没完没了!我尊师叔就是脑子有病,可关你屁事啊!”

妇人一乐:“看吧,我就说他有病嘛!”

“哎呀,多可惜啊。这么好看的小伙子比画上的还美啊。”

“可怜死了呀!”

……

杨修夷:“……”

头疼的转向田初九:“我什么时候脑子有病了?”

“那你为什么不调真气御寒?”

杨修夷没好气的瞪着她,还不是为了跟师父装病陪她下山过个生辰,不然他没事自封真气做什么?

这时她脑子一偏。又馋上了烤肉串。

摊前人多,他们等在那儿,天色渐暗,城中亮起灯笼,一盏一盏,凑成长长的火龙。

高悬的大红灯笼照着小姑娘清秀的脸蛋就像扑了层水色胭脂。粉嫩粉嫩的仿若染了露水的蜜桃。刚吃完糖人,她嘴角还留着糖渍。不时伸出舌头舔弄着,目光却眼巴巴的瞅着铁架上滋滋冒着香气的烤肉。

心念微动。杨修夷的手臂悄悄探了过去,良久,终于鼓足勇气,他缓缓牵住了她的手,暖和和的,就是太瘦了。

田初九一惊,飞快转过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少年俊秀的眉梢一挑:“人多,拉着点,省得走丢了。”

田初九呆呆的望着他,心里生出一丝怪异,不过觉得他说的没错,于是点了点头,极低的声音:“哦……”

第一次牵手,却没能牵多久,买了烤肉串后她又发现前面有人在耍杂艺,兴奋的挣开他,一下子钻了进去。杨修夷挤到她身边后直翻白眼,这些糊弄人的杂耍他完全可以做的更好。

人群不时鼓掌喝彩,气氛热烈,独他一人抱着大堆小堆在一旁不爽的斜眼瞅着,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嘛。

他不止一次戳田初九的肩膀:“该走了。”“走不走?”“喂!”

这姑娘却连回头都欠奉,活活把他晾在了一边。

待表演接近尾声,人群渐渐消散,他面色阴沉的看了眼天色,不得不回去了。

怒气冲冲的转身时,却又想起不久前的手指相握,他皱眉,不行,再气也得冷静,一年可就这么一次机会了。

余光瞥了眼意犹未尽的小姑娘,他做出左顾右盼的无谓模样,黑眸敛了敛,手臂伸了过去,这次牵的干脆多了。

明显感觉到她又一愣,他酷酷的看向另一边,淡淡道:“走了,跟我回去吧。”

走出去好远,发现她静的非同寻常,一丝古怪冒起,他回过头,不由睁大眼睛。

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清瘦少年被他拉着手,遇上他的目光后娇羞的垂下了脸。

田初九在远处孤零零的站着,半张着嘴巴,天上雪花纷洒,落在她的眉上睫上,愣愣的。

这夜杨修夷做了个从未有过的梦,半夜醒来,床铺脏了。

他睁着双眸静望着窗外飞雪,雪白的俊容渐渐浮起红晕,浸墨心事半日,他穿衣起身偷偷洗衣物,580

349 湛泽印纽

ps:关于时间,我前面修改过,对大概剧情没有影响~~~然后,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想跟大家讨论,就是,我决定写个浮世谣第二部了……哭……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你们也看到了,架构实在太大了,我完全收不住了!quq!!!【没有大纲的悲剧啊】我发现这样继续下去会写不完的,我会写累,你们也会看累……所以我打算来个收尾,这一部把初九的身世来历全部交代清楚,当是结局。第二部就是复仇,我打算让修夷和初九纵横六界,扫荡四方!一开始会走盗墓笔记的风格,到后面就是轰轰烈烈的大乱斗模式,会有很多大场面的战斗,是千军万马的那种大场面哦~不过放心,作为人类,我是不允许凡界出现任何混乱的,只能祸害魔界妖界万珠界什么的了……哈哈哈哈~~~~这次我会准备充分一点,不过第二部书名不能叫浮世谣了,但还是初九的第一人称视觉【我只会第一人称,哭瞎】,对此,大家有神马看法么。。。

这颗头颅就是当初沈钟鸣用来给我下马威的头颅,第一次沈云蓁来找我时,她先搬出万珠界来唬我的那套,肯定就是跟她的好爷爷学的。

前一秒它还那么嚣张,现在立即求饶,真的是比我还要狗腿。但依我和杨修夷的脾气,怎么可能不打?

一顿解恨后,我们把它吊了起来,它一脸鼻涕一脸泪,骂我们以怨报德,狼心狗肺。结果又把我们骂火了。

它应该是个很横的家伙,可惜不幸落在了比它更横脾气更坏的我们手上。

我盘腿坐在凳子上,杨修夷把手帕洗净,用真气熨干后替我擦着头发。

我手里捏着一根长竹竿,竹竿顶端绑着杂草。不停去挠那头颅的鼻孔。挠了近半个时辰,它一直喷嚏连连,眼看它快要崩溃,我才终于大发慈悲的停了下来,乐悠悠道:“还要骂么?”

它耷拉在那,奄奄一息。半天后恢复点精神,哀怨的朝我们看来:“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

我很神气的“嗯?”了一声,它忙道:“正事正事,说正事啊!”

现在大约是丑时了,月色清冷。杨修夷将我抱起放到他腿上。我们就这么依偎在门口,对面挂着一颗没有身子,却嘚啵嘚啵讲个不停的头颅。若是有小贼这时开门进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它先做自我介绍,说它叫嵯息,一百三十多岁了,是沈钟鸣的爱宠,它一说完爱宠俩字我和杨修夷便抖了一抖。

它还要继续说下去。被杨修夷出声打断:“跳过你的来历。”

我转头看他,低声道:“我很好奇啊。”

他认真道:“天色不早了,你得休息。”

我靠回他怀里。温然道:“好吧,跳过就跳过。”

嵯息陪在沈钟鸣身边大概有四十年了,除了沈钟鸣最要好的几个故交,连沈云蓁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沈府这些万象妖蝉都是它搞的鬼,因为它太想他们了,说这个时它一脸悲伤和怅惘。我却又抖了一抖。这种想法真教人毛骨悚然,沈云蓁要看到那么多怪物变成她的模样。一定得吓死。

我问它认不认识顾茂行,它说认识。然后口水四溅的大骂顾茂行就是个丧心病狂,道貌岸然,丧尽天良,穷凶极恶……的衣冠禽兽,除此之外,任何有用的线索都没有了。

而关于沈云织,它终于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消息,比如生辰八字和她被送往的乡下农家。可惜沈钟鸣一直狠心不与那户农家联系,直到将死之际才终于忍不住派人去探望,结果得知那户农家所在的村子不知遭了什么难,举村搬走,偌大的村郭空无一人。

嵯息表现的很遗憾,我却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消息,若是连沈钟鸣都没办法找到自己的亲孙女,那顾茂行便更没可能了吧。

不得不说,顾茂行的城府真的很深,他分离沈云蓁的魂魄所作的打算应是用沈云蓁的三魂去寻沈云织的,这是亲姐妹之间的天生灵犀。可是沈老先生也不是吃素的,他做了最后一手准备,在沈云蓁死掉的那一刻,她的三魂立即就被他安置在司桦县外的阵法给强行拉走了,令顾茂行防不胜防。

你有你的招,我有我的计,我不得不感叹他们的脑子真好用。我若搅进去,我真的就是去送死的,但庆幸,我身边有一个杨修夷。

现在沈云蓁就在我们这儿,可是我却依然不能找到沈云织,除非我狠得下心将沈云蓁炼成寻乡灯,但那样的话,阴阳轮回,黄泉碧落便再无沈云蓁了。

嵯息这儿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反正今日也不是来见它的,所以没觉得失望。把它放下来后,我劝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若是被人发现,迟早得引来一群玄术道士把它给灭了,还是建议它找个空灵之山去好好修行。

从书案底下找到了湛泽印纽,青石玉质,形状中规中矩,看不出有何特殊,但是上面的图纹复杂的令人头疼。

我借口如厕,跑去茅房里对着月色将湛泽印纽细细研究了一番,在几个古字旁找到一个小机关,稍稍使劲便扭开了。里面有卷小羊皮纸,还包着张字条,羊皮纸上画着幅地图,字条上说这地图才是沈钟鸣真正的墓葬之地,我必须得找到。除此之外还让我放心,他已经把知道墓葬之地的那些工匠全给杀了灭口。

居然还让我放心……

我放什么心?放心你这么狠心的老东西终于死掉了么?

字条最后又提到了龙目和凌霄珠,墨迹已经很陈了,想想沈钟鸣死的时候,我连师父都还不认识呢……能掐会算到这个程度,他委实厉害。

抬头望着沉沉夜色,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我心底盘桓。

龙目和凌霄珠对顾茂行到底有什么用?

红色为烛龙之瞳,蓝色为青龙之目,沈钟鸣那日所幻化的似乎是蓝色。

四海八荒之中,一提青龙,首先想到的绝不是神族,而是凡界汉族。

比起烛龙,应龙,蛟龙这些龙族,只青龙亲近于人。我脚下这片古老悠远的万象大地,不论几经狼烟战争,多少沧海桑田,称王其上的九五之尊皆是以青龙为象征,威泽四方,敬其为天。

我摩挲着湛泽印纽上的图纹,莫名有些害怕。

沈先生临“死”之前说此印纽关系重大,我务必找到,但其实就是去他的坟墓么?去了他的坟墓后,又会有什么等着我?会不会,这件事情又同我月家有关,同化劫有关?

想到这我忽的一惊,有一个问题我竟一直没有想过,若我死了,化劫会如何?

我身上的血和化劫到底是何渊源?是操纵,是祭祀,还是我一死,它就会得到解脱,重回人间大肆杀虐?

寒意从脚底窜入头顶,四肢百骸一片冰冷,我头一次有这样古怪的感觉,我一介小小孤女,又穷又寒,父母也不过只是对乡下农人,如今我却要和天道世风沾亲带故了么?I580

350 往事如崩

藏好地图,将字条撕掉,出去后我主动把印纽给了杨修夷,爬上他的背:“我困了,送我回去吧。”

隔日,我让婇婇和轻鸢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嫁妆,去找丰叔想办法替我搜寻古籍。到了晚上,沈云蓁出现,我把纸笔推给她:“拜托拜托!”

她一笑,在案前坐下,仿照我的字迹,开始抄写《孤光册》。我迫不及待的翻开古籍开始钻研,还不忘同她讲上几句嵯息。却不想,一个时辰后传来一个惊人消息。

婇婇喘着粗气跑进来:“小姐!沈姑娘!出事了出事了!沈府被炸了!”

我一惊,她忙跟我们描述天边的火云,讲得极其惨烈。

烛火莹莹,照一室清丽白霜。

我看向沈云蓁,跳跃的烛光里,她的脸淡白如玉,神情恬然。我讶异她怎么无动于衷,她低笑:“定是爷爷令嵯息干的,爷爷的行事之风就是如此。”转眸望向窗棂,秋风瑟瑟,“你所说的那只嵯息应该不会去空山修行的,它随我爷爷去了吧。”

我久久没有说话,垂眸望回古籍,翻了一页后,提笔在纸上开始摘记。

祁神焚渊留给上古巫族共十大神器。

禹氏赤血玉,凝气炼化,增益修行,事半功倍;

佘氏浮生境,照出心之所念,映出心之所思;

乐氏唤音琴,重聚天地游丝,聚魂结魄;

赵氏天梯斧,摧枯拉朽,无坚不破。所向披靡;

姑氏靡思弓,眉间遭穿,则顷刻挫骨扬灰,化为尘土;

周氏浮休灯,照亮千里。逐云散雾,引魂回渡;

丁若氏祭魂鼎,擅掘人心之弱,魅之以术;

万俟氏鹤水旗,强控百里亡灵,结为戾兽。任其操纵;

桐木氏劫魄石,夺人肉魄,驱逐原主之魂灵;

青阳氏凌霄珠,可聚凌霄之力,无论结阵破阵。皆灵力无穷。

这些与远古神器固然无法相比,可放在人间,无一不有震地荡天之势。

合上书页,我支在案上揉着太阳穴,思量良久,提笔给长云尊伯写信。

化劫一事极为严峻,我不想同师公师尊们讲,却不能不找个人商量。万一我两腿一蹬翘了辫子后。化劫真的出来大开杀戒,那该怎么办。

洒了流喑露后将纸鹤寄走,我转身去厨房。玉弓和轻鸢正在磕花生喝小酒。我让妙荷给我煮了碗甜汤,陪她们闲聊了会儿,而后回房睡觉。踩上石阶时却听到一细嘶哑声,低下头不由一愣,是我方才寄出去的流喑鹤!

我下意识四下望了圈,慌忙捡起。已被人动过,心下一紧。忙将信拆开,顿时双目圆睁。

书页最后一行。崭新的墨迹写着七个俊秀却陌生的小字,月牙儿,近来可好?

我奔到院中,直接就喊了出声:“你是谁!给我出来!”

夜鸟扑翅而过,庭院深深,芳树幽幽。

玉弓她们都跑了出来:“小姐?!”

我将纸页攥在手里,浑身发颤,沈云蓁匆匆走到我身旁:“初九,发生了何事?”

妙荷指着房檐,惊道:“小姐快看!”

又是一只纸鹤。

玉弓一凛,纵身飞上,将纸鹤递来:“小姐。”

信上两行新墨:“欲知化劫之事,一柱香内速来套月酒楼,逾期不候。”

心跳蓦然加剧,我在唇上咬了排极深的牙印。

轻鸢低声道:“小姐,信上写着什么呀……”

我皱眉,深吸一口气,凝结真气,纸上燃起小火,我扔在地上踩出灰烬:“没什么,大家睡吧。”

说完我回房,关上门就躺进了被窝里。

我管你一柱香,两柱香,蠢货才去羊入虎口。

可是月牙儿三个字在我脑子里徘徊不去,我翻来覆去,一个时辰后掀开被子,怔怔望着纱帐。

会是谁?

经孤星长殿一事,我是月牙儿已不算什么秘密了,那些尊伯师伯们都知道的,保不定他们的徒弟和门人也知道了,偏偏这次二一添作五在京城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想了会儿,我爬了起来,套了件衣裳开门想去找沈云蓁聊会儿。结果发现门口又停着一只纸鹤:“姑茂行现今四处寻你,若不想我告其汝之踪迹,速来。”

“初九?”

我一顿,回过头去,沈云蓁站在偏厅门口:“我听到动静就出来了,又是信鹤么?”

我过去将纸页递给她,她冷笑:“想让你过去做什么?”

先是利诱,再是威逼,接二连三,颇有些迫不及待之感。

我摇头:“不知道。”

“姑茂行……”她微微沉眉,“此人认识我爷爷?”

我仍是摇头,表示不清楚,望向内堂摇曳的灯火,我轻声道:“其实我挺想去看看……”

“不行!”她立即打断我,“这太危险了!”

她将纸页撕碎,冷声道:“这店铺不安全了,明日你便让杨公子给你们换处住所,这段时日我就不来找你了。”

“那你……”

她认真的看着我:“初九,我不想拖累无辜,此事你本就为局外人,着实不该被我拉下水。我的事情已经拖了两年,不在乎多耽搁一阵子的,你的安全为首要,这段时间……在你成亲之前我都不会来打搅你了。”她转眸看向左显所在的厢房,“不过凌孚,他的阵法……”

这件事情,也许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局外人。

我看向左显的厢房,倒是他,他才是真正的局外人,可入局之深,堪比沈云蓁。

明日杨修夷就要去替他破阵了,我心里着实担忧,若说盛都之内有浊世之气。可是左显的阵法远在竹君县外的孤山之上。杨修夷是厉害,但再绝艳天纵,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几岁,与顾茂行近千年的修为实在有太大的差距。

我多想让他等到师公们再去,可是左显却等不起了。

我看向沈云蓁。宽慰道:“不用担心,他会没事的。”

这夜我终究是没得睡了。

沈云蓁继续帮我抄写《孤光册》,我则去暗房里面忙碌,整理了一堆巫器药材后,已是鸡鸣时分。

忙完之后我回房装睡,没多久杨修夷就来了。

那些自诩清高的世外高人。比如我师父,都酷爱一袭仙风道骨的翩翩白衣。我最爱的却是深色的劲装武服,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一个男人真正的好身材,宽肩,窄腰。长腿。

每当要办正事,杨修夷就是这样穿的,今日所穿是一袭深紫劲装,映衬的肌肤雪白如月,眉宇轩昂。头发跟平日一样,慵懒松垮,俯下来亲我时,两鬓的垂发挠的我脖颈细细痒痒。

口中不仅有清雪木的香气。还有红枣银耳羹的甜味,我一个忍不住,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嘴巴。

他微愣。我笑眯眯的睁开眼睛:“杨修夷。”

“醒了?”

我点头,双手仍搂着他的脖子不放:“你要走了?”

他支在我身上,吐息近在咫尺,眸色柔和的凝睇我:“嗯。”

“什么时候回来呢?”

“尽快。”

我努努嘴,这算什么回答,下一瞬被他俯身下来咬住唇。柔软的舌头顺势抵开我的齿关,在我口中一番辗转。

大掌探入被下抚在我胸口上。身子因他而酥软无力,他却忽的一顿。修长的手指在我胸前暖玉上摁了摁,失笑:“黏住了?”

“晚上睡觉会掉到枕头上的啊,我会被冻醒。”我叹道,“你都不知道这样多难受,我一翻身就会被咯的好疼。”

他在我唇上亲了亲,黑眸沉寂的望着我,柔声道:“成亲之后,有我了。”

“嗯。”

他低低道:“给我看看?”

我忙拽紧被子,一脸紧张:“看什么?”

他一笑,垂下头,扯我的被子,我根本就使不上劲,几下子被他拉开了。

为了装睡逼真一些,我脱得只剩件绵白的单衫,他手指滑到我襟边,我忙握住他的手指,却撞上他沉锐逼人的黑眸。我想大胆点跟他对视的,结果愣是被这眼神瞅的羞了脸,不自然的转向了一旁:“你,你不是要出去么,看,看看又,又不会有……”

话未说完,胸口一凉,单衫被他揭开了。

暖玉被我用雁字草汁液黏在了胸前,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果然笑了。我一恼,想要拉回被子,却被他伸手挡住了,他那长指还勾向了我的肚兜。

我死死压着:“杨修夷!正事!”

他半趴在我身上,吐息近在咫尺,黑眸浮了丝笑意:“又不是没看过,怎么就害羞了。”

这语气实在是……

脸上起了火,我眼珠子不知该停在哪儿了,左右来回不自然的转着。就这么呆愣的功夫,他的唇就贴上了我的脖颈,轻轻舔.弄啮咬,那只被我摁着的手趁我分神之际滑入了我的肚兜。带着丝颤意,笨拙的轻按挑揉在我左胸上,我身子一颤,攀着他的胳膊,忍不住嘤咛了一声,他就伏在我颈窝处闷笑了出来。

我终于怒了,伸手捶他:“姓杨的!”

他坐起身子,我忙将被子拉来,紧紧的压着,紧紧的瞪着他,嘴巴也抿的紧紧的。

他笑得俊朗灿烂,开心无比,还带着明显的疏狂清傲,这高高在上的模样像是把我吃的死死的一样。

我越想越气,侧卧朝内,闷闷道:“我生气了。”

屁股被他拍了拍,他轻笑:“别气,我走了。”

我顿时没出息的回头:“这就走了?”

他垂头又在我唇上亲了亲:“不走就收不住了。”

方才是调戏,现在分明就在撩拨和挑逗了,可恶。

他长眉微蹙,轻捏着我的脸:“这几日你好好呆着。丘夫人那套不用太管她,随便应付就行,不过不要惹急了轰她走,不然我师兄会……”

“我知道的。”

“我问过了,附近有几个茶馆。里面唱曲和说书的都挺不错,好吃的也很多,你可以带着那些丫鬟过去玩的。西坊离这儿很近,去挑些首饰和衣裳吧,银票问……”

我打断他:“你怎么那么啰嗦。”

额头顿时挨了记手骨,他不悦道:“还不是怕你闲不住。又惹出一堆事。”

我摸着额头,不高兴的看着他。

他认真的望着我,黑眸深邃,低低道:“初九,我们成亲在即。我不希望横生枝节,这一日……我盼了很多年。”

心下一暖,我点头:“嗯。”

他贴着我唇角轻吻:“等我。”

等你就怪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温顺道:“好。”

他起身要走,顿了顿,又回头道:“对了,我师兄下午就来。你记得不要……”

我给他一个“你真的好啰嗦啊”的鄙视眼神,他俊容一沉:“你……”抿了抿微微有些红肿的薄唇,心狠手辣的盯了我一会儿:“回来收拾你。”

我咧嘴嘿嘿道:“好啊。我巴不得你早点回来收拾我。”

他分明想笑,却要做出酷酷的模样:“算你识相。”

房门被他轻轻带上,我听到院中响起一阵唏嘘声,甄坤的声音粗犷而嘹亮:“少爷出来的可真早啊,太阳都还没下山呢,我们现在赶回去吃晚饭还来得及吧。”

吕双贤也叫道:“少爷。你吃了什么嘴巴红成这样,难不成也抹胭脂……啊!哎哟!”

“哈哈哈哈!”

……

我捏着被角侧耳听着。待他们声音渐渐远去后,我爬了起来。

沈云蓁已经走了。不得不佩服她,我小时候隔三差五就要被师尊罚抄这抄那,自认写字速度很快了,她却更快,一个晚上就将《孤光册》全给抄完了。

我收了起来,把人都喊来了院子,先让轻鸢去杨府找丰叔,今晚不能再睡店里了。

她点了下头,我继续道:“下午我师尊师父可能会来,你们可千万不能说我偷偷跑去跟踪杨修夷了。”

她们对视一眼,婇婇皱眉:“那要问起的话,我们怎么说?”

我想了想:“就说我去哪个乐坊或棋社进修学艺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乐坊棋社的地址你们给忘了。”

妙荷撅嘴:“这不是要我们找死么……”

我鄙视:“又不是真死,再惨也不过挨顿揍,替我受点小罪都不行,没义气!”说完觉得自己又开始不讲理了,撇了撇嘴,去内堂抱来整理了一晚的小包裹。

婇婇忙拉着我:“可是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成亲之前好多东西要准备的。”

“我在也帮不上什么忙啊,你们想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吧。”

“那嫁妆……”

我真是被这东西给烦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没有也无所谓了,都已经被笑话上了,打肿脸充胖子还不如不打呢,管他的。”

我烦忧嫁妆无非是害怕损了杨家的颜面,田初九已经遗臭万年了,面子这回事于我早已无关紧要。可是这么久以来,杨家似乎一点都没有把我的嫁妆放在心上,那我也要放宽心才对。

转身朝外走去,玉弓抱剑跟上,在门口买包子时恰好遇上失踪了好几天的狐狸。

一身清逸白衣,墨发如缎,怀里窝着熟睡的小短腿,走在街上频频引起路人侧目,与这红尘浊世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他问我去哪,玉弓当即说去拜师学琴,狐狸眉眼古怪的瞅了我会儿,半响道:“我也想学,一起去?”

我咬了口包子,招了辆马车,回头道:“你自己找个地方去,你这么漂亮,会严重干扰到我的学习环境的。”

天空清碧,层云叠嶂,清早的街道都是菜贩果农。马车从一个学堂门前路过,有朗朗读书声传来。玉弓望着路旁等人来雇的脚夫们,正三五成群的或闲聊,或赌博。她的双眸沉沉,有丝迷离,我好奇道:“想什么呢?”

她朝我看来一眼,半响,低低道:“我爹就是个脚夫。”

“挑一担,不管多重,徒脚走三里才两文钱。一日下来赚的钱不超过二十文,每天傍晚,爹爹都会买几个白面馒头和烧饼回来,蘸着娘亲腌制的酱菜,也是可以吃饱的。”

“小时候我最想吃肉了,可是家里没有闲钱,衣服也没得穿的,一到冬天就特别难熬,我们那时最怕生病了。”

她垂下了眼睛:“娘亲就是生病没了的,第二年爹爹挑担时因为雨天地滑,从土坡上摔下来,断了条腿。那些东西爹爹赔不起,遭了顿毒打后,他们要我们一个月以内一定要赔钱……爹爹没办法,托人把我送去姑姑家,他跳河,没了……”

鼻头酸楚,我看着她清秀的面庞,轻声道:“玉弓……”

她始终面目淡淡,望着窗外集市,摇了下头:“其实,我连我爹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就是看到这些挑夫,忽然有些想他了。”她回头看着我,“小姐,此次有何打算,我听轻鸢她们提起,说这笔单子很危险?还有,为什么不跟杨公子一起走?”

我看向包裹,伸手抚上,怅然:“他不给我跟啊,而且他怕我出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

天地明亮干净,世态繁华峥嵘,我一笑:“我去了的话,他在明,我在暗,我能助他便是一助,助不了我也可以全身而退,不会拖累他……”

话未说完我忽的一顿,玉弓皱眉:“小姐,怎么了?”

我下巴冲窗外排队等候出城的高大男子抬了一抬:“石千之。”

他牵着匹马,一袭黑衣武服,窄袖长袍,肩背大刀,580

351 虎形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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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弓一愣:“他越狱了?”

“是吧。追莽荒纪,还得上眼快。”

队伍朝前移动,他有些恍惚的眉目回过神来,牵着马匹迈去。

杨珏一案真相大白,杨家低调处理,没有引起多大轰动,但石千之一定知道真相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心境,当初他能把沈云蓁捉拿归案,现在是要去捉逃走的公孙婷么?还是初心已变,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正直的捕头,此次出城是因为杨修夷让邓和陷害他,他畏罪潜逃?

我收回目光,算了,找公孙婷是需要花费点功夫,但不会很难,等左显的事情一忙完,我去公孙家偷点她的贴身之物出来,就算她会避尘障,我就不信能跟我的浊气一样,能避上一辈子。

队伍很慢,我们耐心排着,大约一个时辰后,我们先他一步出城,可还未到十里亭,便看到他扬鞭策马的身影从我们车外急掠而过。

玉弓探出去望了望,回头:“是石千之,好像也是往竹君县去的,跟我们同一个方向吗。”

我抱着包裹,边面瘫这马车的龟速,边忧心和杨修夷拉开的距离,闻言随口道:“不用管他,本来就是污蔑他的,他要觉得生气也是应该的,逃就逃吧,总不能真当逃犯去追。”

“嗯。”

这条路我一个月前来过,水域甚广,河道遍布,长山绵延苍翠,极为清幽。不过那日是来给左显设套的,今日却是来替左显破阵的,所在的也不是同一座山。

马车匆匆经过崇善寺。绕过竹君县,在一处乡间小道上一拐。颠簸进了一条峡谷长道。

阵法所在的山当地人叫它虎形山,听名字便知道它的外形了。说是座孤山,到了以后才发现它起伏极广,深山高阔幽深,仰头目不见顶。

山脚数百亩果树,十里外才有村郭农庄,我们在僻静的小道下车,已经夕阳斜照了,日暮下炊烟袅袅,田间阡陌里有牧笛疏疏。

车夫说我们耽误了他。要双倍车钱,想想给他就算了,可又想,是他那匹老马耽误了我才对,我为什么要给,于是我们跟他小声争执了起来。争着争着,玉弓忽的拉我:“小姐,有人来了。”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从来路跑来,也是寻常路上等人雇佣的那种。两个车夫似乎认识,打了声招呼后,那车夫扬鞭,继续朝虎形山跑去。

奇了。都什么时辰了还有人进山?

我和玉弓对望一眼,便见那辆马车里探出个脑袋回眸朝我们看来。

是个清丽的中年妇人,肤色白嫩。弱骨纤形,年岁三十五上下。头发盘的精巧,发上簪饰却异常朴素。

撞上我们的目光后。她明显一惊,飞快缩回了车厢里。

我顾不上和这车夫砍价了,银子一丢,和玉弓一起拔腿追了上去。

我不确定顾茂行在不在这,若是不在还好,若是在的话,她这么进去就是送死。

我也不敢大声喊她停车,杨修夷他们一定偷偷潜伏,伺机而动的,我叫出声音的后果会很可怕。

气喘吁吁的追啊追,两只脚跑不过四只蹄,我让玉弓飞过去,她却不愿把我一个人扔这。

最终马车消失在泥径里,但没多久又跑了回来,车上的妇人不在了。

我拍着胸脯喘气,玉弓拦住车夫:“刚才进去的人是谁?有说干什么没?”

车夫懒得理她,玉弓长剑一出,厉声道:“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还是这招管用,车夫忙道:“是,是公孙家的蒋姨娘。”

“去干什么?”

“不知道啊,她什么都没说,姑娘,你看,我就是个糊口饭的,你,你就放过我吧。”

我叫道:“玉弓。”

她收剑回鞘:“滚!”回到我身边:“小姐。”

我看向前路,沉眉道:“公孙婷可能在这。”

果然被我猜对了,沿着泥径上去没多久,丛林深处便隐隐传来了两个女人的争吵声。

夕阳此时已完全没入深山,林间有野兽此起彼伏的低吼着,一汪幽深的潭水在泥径尽头,夜风从上面掠来,带着清寒冷意。

天际是墨蓝色的,昏暗光线里,我和玉弓爬上了一个土坡,悄悄打量着空地上的两个女人,满脸泪痕的那个,正是公孙婷。

我眼神微微一顿,转向另一处,葳蕤幽黑的树丛中,一个高大人影静默伫立,角度极为偏蔽,若非我们挑的位置好,决计发现不了。

玉弓也看到了,低低道:“小姐……”

“嘘!”我忙做手势打断她,“不管。”

公孙婷穿得很好,西窗烛的长衫,脸上敷着淡妆,发上玉簪凝如白脂,极为昂贵。

她垂眸哭着,蒋姨娘也在哭:“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事!你要让我怎么办,你妹妹就要嫁人了,你哥哥也要任职了,你闹出这样的事,你就是在……”

“娘!你不要说了!”

蒋姨娘攥着绢子抹泪:“不说,娘怎么不说?那可是杨家啊!公孙家要怎么面对杨家的盛怒,为娘又要怎么面对老爷的责问……”

“娘!你说什么糊话!要死也是我,与你们何干!”

蒋姨娘啜泣着,从怀里摸出个鼓鼓的香囊塞到她手里:“这儿,娘把首饰都卖了,又从你哥哥那儿拿了点,你有多远便藏多远吧,这辈子都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了。”

公孙婷凄怨的看着她:“娘……”忽的一顿,“娘,石郎怎么样了,他可还在牢里?此事能不能求哥哥想想办法,不要让石郎知道?就说,就说……”她垂眸想了想,擦掉眼泪。“就说我被人陷害,拿去顶罪了。”

玉弓冷冷一笑。我抬眸看向石千之,他仍那样站着。跟原来一样的姿势。这样的幽黑寒光里,他高大的身影看上去就像尊冰冷石像,没有一丝感情。

月色如银,山风如铁,公孙婷在那叙叙给她的娘亲交代着说辞,蒋姨娘垂泪,忽的叹道:“千之这孩子多命苦,虽然沈家贱人不讨喜,可却实实伤了他的心。你如今又要这样骗他,你可……”

公孙婷忽的激动打断她:“不要把我跟沈云蓁相提并论!”

在蒋姨娘提到沈云蓁时,我终于看到石千之的脑袋抬了一下,隔得如此之远,光线也是晦暗的,我却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眸里的冰寒和凌厉。

玉弓低声道:“急死人了,这石千之怎么还不出去啊。”

我也急,公孙婷和蒋姨娘此时正牢牢堵着进山的路呢。

我看了眼天色,等不下去了。打算弄个阵法把他们三个关一窝,让他们自己解决去时,却蓦地发现石千之不见了。

我一愣,忙撑起身子。小腿紧紧的,像被什么东西拉着,我迅速回头。这才注意到一旁的玉弓双眸睁的大大的,惊恐的看着我。嘴巴张啊张,发不出声音。整个人都动弹不了了。

是归海草。

归海草的汁液和白草,越麟香一起捣碎,放在容器中以阵法凝为冰晶,就是封人四肢的归海钉。

归海草性喜沼泽,好群居,与其他植物一样,吸天地之灵,不会伤人,当然,快要成精的除外。

我的上身也渐渐僵硬,好在终于凝出了真气,一把五灵焰火及时烧了起来,我腿上的归海草滋滋化为灰烬。

底下两人登时惊惶叫道:“谁在那!”

我痛得龇牙咧嘴,忙拍掉脚上的火,飞快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斩断玉弓身上的束缚,默念一段咒文后在她眉心一点,而后从包袱里翻出好几件巫器。

清心阵落定后,我跳下土坡,不理会这对母女的悚然,直直朝石千之消失的地方跑去。

公孙婷旋身追来,怒喝:“站住!”却被玉弓的长剑于半路拦下。

我抽出中天露,在地上照了照,不由一惊,归海草精居然把石千之这头大黑熊给拖走了!

这家伙,摆了半天的冷酷造型,结果一点用都没派不上,就被拖!走!了!

我哭笑不得,真是替他憋屈。

回身看向斗得激烈的两个姑娘,要不是玉弓手里有剑,她这会儿怕是已经被打趴下了,公孙婷的武艺真的一点都不比十八差。

我隔空抓来包袱,刚抓稳,便听到一声厉喝:“不准动!”

我抬起头,没想到蒋姨娘的功夫竟也这么好,一把匕首握在她手里,另一头架在了玉弓的脖子上,冰冷的薄片贴着白皙肌肤,划了线血丝。

公孙婷一步上前,反手劈开玉弓的胳膊,夺下了她的长剑,直指着我:“把你的包袱放下!”

“小姐不要理她!”

蒋姨娘神情狠厉,揪紧玉弓的头皮往后扯去:“住嘴!”

我一笑,干净利落的把包袱往地上一抛,抛完之后飞快抬眸看向她们身后:“还看戏呢!动手!”

公孙婷一愣,就要回头,蒋姨娘却是个老江湖:“别听她糊……”

我语声陡然凌厉:“暗器!”

地上一堆石头嗖嗖撞向蒋姨娘,公孙婷失声:“娘……”

我双手飞快在胸前结印,暗纹印花紫光瞬间击在她身上。她痛的惨叫,我出手如电,拿住她的手腕,想潇洒的夺剑,却没那么好的身手,心下一恼,我踹她:“松开啊!”

“婷儿!”

一切发生极快,数秒后我就抓住了公孙婷,长剑横在她脖子前,其实是个很不标准的挟持姿势,但我看向蒋姨娘时底气相当的足:“放了我的人!”

这种局面下应该有场比拼心眼的对峙,我都做好唬人的说辞了,蒋姨娘却连表现的机会都不给,登时双腿一软,拉着玉弓就跪了下去:“姑娘,放了我的婷儿,求求你放了她吧!”

玉弓愣愣的朝我看来,我也愣了一愣。

公孙婷被我的凌薇扇影打得还没缓过劲,虚弱道:“娘……”

蒋姨娘哭道:“姑娘,你是官府派来捉拿我女儿的吧!我求求你放过她吧,婷儿本性是善良的,她自小就乖巧懂事,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出手害人的!婷儿,你快跟这位姑娘说说,快说说你的苦衷啊!”

她始终没有松开玉弓,擒制她的手法根本让玉弓无法脱身。

我冷冷道:“快放了我的人!”

她却不予理会,继续跟我痛哭:“姑娘,我知道你们当官的都是心慈手软,见不得我们百姓受苦的,我们……”

也不管我是不是爱听,她就在那边哭个没完,将公孙婷的童年描述得极为惨烈,被嫡女欺负,被嫡子欺负,被夫人欺负,还有二太爷那老畜生乱了伦常在她十一岁时就将她奸污了,公孙府的内宅里那些丫鬟嬷嬷受人挑唆,动不动就在给她们的饭里下药,变着法子的折腾她们。她和那几个兄妹,自小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连狗都过得比她们好……

期间我打断她数次,她始终不为所动,可哭得再伤心,再难过,玉弓都被她压制得死死的,毫无挣脱之力。

我早上还嘲弄杨修夷啰嗦,如今在心底把他拎过来比较了一下,我觉得杨修夷说话真是言简意赅啊。

可惜没办法,我不敢轻举妄动。

但终究蒋姨娘不是我,我可以哭上一天**声不哑,眼不肿,她在半个时辰后终于消停了。

我抹了把冷汗:“可以听我说话了?”

她抬头看着我,目光有着恨意。

我说:“我说了多少遍了,不是官府的人,我也没有要把你女儿怎么样,你只需放了我的人,我自会还她自由。”

我不知道那什么二太爷奸污公孙婷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一般父母哪会拿这种事情来博人同情?看看徐官城那清容的好姐妹,似乎叫兰芝吧,被那么多个男子奸污了,可她父母为保她名声,却连官都不报。结果变相的令群畜生更加肆意妄为,活活逼得自己女儿跳河溺亡了。就算不为名声,也要为她的尊严着想啊。

但这事放在蒋姨娘身上,我顿时就有错乱的感觉。可能因为公孙婷犯下滔天罪行,在京城已没法呆了,名声败坏到极致,便无谓再败坏一点了吧。

可我知道公孙婷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姑娘,沈云蓁傲,公孙婷也傲。

蒋姨娘双目通红:“姑娘,你说什么都不肯放过我们吗?”

我头疼:“你先放了我的人!你不放我也不会放的!”

她应该也可以看出我不是官府的人了,我和玉弓这模样,怎么看都是反官府的才对。可她仍执着的把那些故事说完,除了想用苦肉计引得我恻隐,趁我精神松懈扑上来砍死我以外,我想不到她的其它目的了。

终于,方才我已经准备好的对峙说辞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未完待续……)i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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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2 千头沼泽

月亮往西沉了一沉,星子零碎,山谷空寂,又过去了一个时辰,不知道杨修夷他们眼下的情况如何了。

我边惦念着他,边继续和这女人较劲,我已经气得想用巴豆把她脸上的所有洞都给堵上了。可她的眼睛却还频频冒着凶光,嘴巴嘚啵个没完,因为夜晚森冷,她还被冻出了鼻涕,偏头就擦在了玉弓的肩上。玉弓那表情,我怀疑我再救不下她,她得自己朝前抹脖了。

我打了个哈欠,却仍不敢松懈,她也如是,边打哈欠边道:“快放了我女儿……”

我的脾气一向又臭又硬,跟我较劲我从来都不会是输的那个,如今我不得不感叹,我总算遇上了一个对手。

但结果仍是我赢了,我无意中说出石千之被归海草精拖走了,引得公孙婷尖叫:“娘!快放了她!”

蒋姨娘肯就怪了,于是轮到她们母女较劲了。也就是这较劲的功夫,我终于可以对玉弓使眼色了,两粒石头嗖的击中蒋姨娘的手腕。趁她发麻的一瞬,玉弓陡身挣开,蒋姨娘飞快去追,却被我的凌薇扇影击中,玉弓左腿随之飞踢而去,匕首坠地。

她们母女被我关进了天灵困阵里,打算等破了左显的阵法再来好好算账。关进阵法前蒋姨娘用难听的话骂我,我忍住骂回她的冲动,冷然道:“我管你女儿有什么苦衷,为了私利残害无辜,还编出那些谎话去污蔑死者,真是恶心!我确实不是官府的人,可你女儿心肠太毒。不看她领罪伏法我胸口憋得慌。你们母女好好聚聚吧,等我忙完了再来送你们去官府。”

“还有,我才不是管闲事,她杀害的那个人是我夫君的堂弟!”

她们一愣,我转身。懒得理她们了。

安置好这对母女后,我和玉弓赶忙朝石千之消失的沼泽追去。

夜色凄凄,树林里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咬的很痒,我还好点,玉弓就崩溃了。不仅如此。再往前走一段后,我们惊讶的发现,这里的古树竟然也是活的,枝桠迎风斜横,肆意乱颤。根本不是夜风所为。好在它们没有要伤害我们的意思,更像是熟睡时在慵懒的挠着脑袋。

我们不得不放慢脚步,因为害怕光亮太盛,我把中天露藏在袖子里,只露出一小截来照明。

玉弓执剑警惕的贴着我,低低道:“小姐,这里好古怪……”

我也低低道:“沈老头自己就是个古怪的家伙,这里能被他挑中设阵。自然也是古怪的了。”

说完不由被自己的话吓到,虎形山是一个,走完这个。我还得抽个时间去清规山找那老家伙的坟墓啊,古怪的事情说不定更多……

心里哀叹,但其实最令人害怕的,还是逐鹿潭。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虽然这句话我以前经常用来形容师父的脚臭。

走了大约一里地,终于看到了石千之。却不是被归海草绑缚的模样,而是被高高吊在了空中。

不止他。空中还吊满了其他东西,有骨架。有半腐烂的尸体,有动物,有妖精……

密密麻麻,数以千计,掩映在枝桠密林上,令人冷汗陡起。

我下意识就拉着玉弓后退,她结巴:“小,小姐……”

是妖怪,还是修为高深,可以瞬间碾死我的妖怪。

黑暗中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我呼吸窒却,浑身绷紧。

就在这时,一股尖锐的骇意蓦地传入我脑中,不及细想,我左手结出护罩猛的推了出去!

一根枯藤“啪”的撞来,护罩登时碎裂。

“快跑!”

我拉起玉弓转身朝外狂奔,边跑边拉开包袱,乱翻乱扯,散了一地,终于摸到云深重英珠。一把将它捏碎,仰头吹向空中,绿芒顷刻氤氲天地,珠零玉碎,萤火纷乱。

数根古藤如似手腕般再度袭来,沾上那些绿芒后猛的缩了回去。空中散出一阵黑雾浓烟,还有极刺鼻的强烈臭味。

我腿一软,和玉弓一起瘫软在了泥污浑浊的草地上。

玉弓喘着气:“那,那是什么东西啊?”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心里慌得要死,重英露伤到它了,它若要调息,说不定现在就要把石千之给吃了!

玉弓四下望了圈,猛然惊道:“小姐你快看!这是哪?”

我调整了下呼吸,拉来包袱埋头整理,心跳慌乱,烦躁道:“刚才慌张,乱跑的时候随便过来的吧,不用怕,寻路阵多得很。”

包袱里面的巫器所剩不多了,一些重要的都被我丢在了路上,可是现在哪敢回去?

最重要的是,我压根不知道刚才那头怪物是什么,戾气煞气极强,堪比九头蛇妖,哪是我几个巫阵就可以解决的事?

沈钟鸣这老东西,你脑子的坑比九头蛇妖还多吗!

我抬头,只能去找杨修夷了。

“玉弓,你……”

就这么一转头,我刚被吓了一跳的心脏,又跳了一跳。

玉弓已经惊在一旁说不出话了,双目圆睁:“小,小姐……”

月色凄森,树影摇曳,寒鸦咕咕而飞。

我们前方是一片宽有五丈之广的沼泽,沼泽里半陷着数不清的头颅,皮肉完好,有些闭着眼睛,有些双目睁着,还有一些,正打量着我们,瞳仁有微光泛动。

除此之外,沼泽里还有大片蠕动的青丝,像是玩耍一般,不时从这些头颅上面滑过。

另一边有条河流,水自虎形山上而来,冲着沼泽边缘的污油杂泥往下流带去。

夜风倏然吹来,我从慌乱的神思中恢复嗅觉,只闻了一下,便有一股强烈要吐的**。

我这个表情却让几颗头颅咧开嘴巴,开心的笑了,也是这么一咧嘴,我才发现它们没有舌头,没有牙齿,分明就是空洞洞的黑窟窿。

玉弓往后退去:“小姐,它们会不会爬起来?”

我四肢发颤,同样退了一步。

那三个姑娘是怎么办到的?她们来这儿取尸油做发蜡?她们的脑子是不是长在屁股上的?还是说,她们也是妖怪,或是深藏不露,故意来戏弄世人的大家高手?

回头看向来路,那边有只凶猛可怕的妖怪,面前又是一片诡异森冷的沼泽。

浓郁的死亡气息铺天盖地,我仰天长叹,悲催的捂住了脸。

方才觉得沈钟鸣头上的坑比九头蛇妖要多,我真是小看他了,分明就比这沼泽里所有头颅加起来的还多嘛!

“小姐?”

“你想问我叹什么么?”我闷闷道,“我们出不去了,只能让杨修夷来救,可是他现在是凶是福都不知道,我一点都不想的……”目光转回这片沼泽,有股沉重的无力感,“更何况,我还说是要来帮他的,结果现在,玉弓,我是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她可能真的这么觉得的,回头看向了别处,沉默不语。

气氛安静,夜风呼呼,难闻刺鼻的气味里面还有微凉的腥气。

良久,她忽然说道:“不是的小姐,是玉弓没用。”

“啊?”

她冷然的望着那群或嘲弄,或不屑,或好奇的头颅:“当初我求小姐收留我时说过我会好好保护你的,可是刚才却还要小姐来保护,这若是换到以前……”

她没再说下去,我忍不住“嗯?”了一声。

她叹气,沉声道:“若是换到以前,我被人擒住,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给杀了,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成为别人的拖累。”

我一愣。

她继续道:“可是刚才,我却发现我怕死……”她抬起头,清冷的眼眸仰望着高处月影,语声凄涩,带着一丝怅惘,“以前我一直孤身一人,后来遇上了厉大哥,他对我有恩,对我好,我便想守着他,他要什么我都给他弄来,哪怕是杀人去抢也在所不惜,我觉得那样就是回报。”

“再后来,小姐你救了我,在渔村时,你不眠不休的照顾我。那时你们手头没钱,却要花掉一半给我治病,如果不是你们,我现在已经死了。”说到这,她不知道哪根神经不对,又道,“那时在我眼里,你的身份是高高在上的杨家少夫人,可是你非但不眠不休的照顾我,你还要陪我上茅厕。”

我一口口水差点没咽着,难道陪人上茅厕也可以让人报恩吗?

“那时我就决定,我要跟着小姐,把你也当厉大哥一样对待!可是现在,我发现我不仅仅是想要报恩了。”

她回头看着我:“我很喜欢呆在店里的感觉,轻鸢和婇婇,还有妙荷,还有小姐,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多朋友的。”

“玉弓……”

她看向那些头颅,忽的眉目一凝:“小姐,我去试试!你不想给杨公子拖累,那就不要拖累!”

说完,清秀欣长的身影一晃,纵身便朝沼泽跳了下去!

我连叫都来不及,话音哑了一半:“玉弓你……”I580

353 风浪迭起

沼泽漆黑如乌水,千百颗头颅像落在长河中的枯萍,漫天漫地都笼着恶臭,呼啸的山风将这恶臭变得汹涌滚滚。

我倾目长望,玉弓的身影已去了百丈,足尖轻盈的点在头颅上,手中长剑紧握,需要时刻警惕那些不知何时就朝她甩去的青丝。

终于,她在对岸停下,回身望我时咧嘴灿烂一笑。

夜色空茫而幽静,十五岁的小姑娘就这么对我笑着,目中有凝霞般的光辉。

我却笑不出来,在她点过的那些头颅上,我惊人的发现,这些头颅并非无序散落,而是一个图纹,我极其眼熟却始终说不出名堂的图纹。

第一次对这图纹产生印象是在鄞州浩尚,因秋草的原因,我们误入了一个山洞,争斗过程中,大哥从那以人肉尸骨炼制血绛珠的老人身上扯下了一块缎布。那缎布上的花纹与眼前这些头颅可以完全重叠。

之后还在好多地方见过,最多的是拂云宗门,那些私养药人的仙师那儿。还有行言子,他衣上的袖袍也有此纹。

那段时间我天天同浊气缠斗,头痛如绞,时常忘记重要的事情,哪怕心里想要对这图纹引起重视,却常常转瞬就忘。

如今在这么一个阴森凄暗的沼泽中,它又勾起了我的记忆,心念激荡,倾巢而出,像暴疾的洪水。

在鄞州浩尚之前,我一定也在哪里见过这图纹的,否则我不会觉得熟悉。

可是,是在哪里?

玉弓回到我身边。不掩欢喜:“小姐!”

我看她一眼,有些气恼:“以后不要冒险。万一这些头颅踩不住,我才不去里面捞你。到时你沉下去也别喊救命,我会拿木头把你敲下去的。”

她面色一愣,我不太想理她了,继续凝神思索。

看出我心事重重,她没再说话,寒鸦咕咕自半空掠过,夜雾渐浓。

师父刚把我捡到山上时,我做什么事情都吃力,甚至开口讲话都很辛苦。当中最最辛苦的,就是回忆那些被我忘却的往事。

如今我的脑子里面像是有根弦,我一苦思就会被人拨动,弦音一颤,尖锐的疼。

我望着那些头颅,他们也望着我,月色被夜雾遮掩,我看不太清他们的表情,只觉得那空洞的嘴巴就像一个黑窟窿。要将我吸进去。

“小姐……”玉弓忍不住催促我。

我暗暗咬牙,双眉紧皱,最后放弃了,懊恼的蹲在了地上。疼出了一身的汗。

“小姐,是不是病了?”

我叹了口气,决定不想那些了。伸手指着那些脑袋,轻声道:“玉弓。沈府里也有颗脑袋,那颗脑袋有舌头。还会说话,这里的这些为什么要被人割掉舌头呢?”

“不知道。”

浑身又脏又臭,滚满泥渍,我干脆直接仰躺在地,怔怔望着夜空。

这片沼泽一看便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它和那只妖怪离入山口不远,三里之外就有好几百亩果园,怎么可能没人发现这么一个可怕的地方呢。

就算发现的人都死在了这里,可他们的家人就不会闹一闹么,这种有去无回的怪地方是最容易成为天下奇谈,引好奇人士前来一寻究竟的。

难不成,是行路障法?他们根本就发现不了这个古怪的地方?

而我们之所以能进来,我望向我的包裹,里面一堆的巫器药材,不知是哪样误打误撞破了阵法。

想到这,宛如清水兜头淋下,我一个激灵,终于想起来了。

行路障法!

离开拂云宗门后,我曾回了一趟柳州宣城,我特意去搜寻过穆向才别苑的,可是那边有一个行路障法,我无从进去。

那个旷野荒村,好像是叫冠隐村来着,那个地图……

我撑起身子,霍的开朗,就是那个地图!

当时月楼在冠隐村里时曾捏着一张羊皮纸,低低絮语什么“眼位”“造劫”“双虎”……

这些同样让我觉得耳熟。

我稍稍思索,很快就能想起。

别人去棋社是观棋的,我却是去喝茶和尝糕点的,在棋社里面,这几个字眼经常传于人口,是围棋术语。

冠隐村不算是小村庄,两千多户的村庄算很了不得了,村中屋舍排列我至今还记得。

很奇怪的模样,大部分都是泥屋,却突兀的有一条白墙黛瓦的商街。

我看向沼泽里最突兀的那排头颅,的确是这个图纹!

所有的一切似乎回到原点了!

心里有只小鹿在砰砰乱跳,我捂着胸口发着呆。

为什么原清拾要引我去宣城呢?

为什么宣城郊外会有一座亡魂殿,会有一座冠隐村?

这个图纹到底有什么来历?

而这片沼泽里的数千颗头颅,它不像是沈钟鸣干的,更不可能是顾茂行干的,会是谁?

他跟万珠界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除了上古十巫,除了万珠界,似乎还有另外一股势力在暗中潜伏。

但旋即,另一个可怕的感觉钻了出来。

亡魂殿下的万千死役,似乎是巫族后人的,那这些沼泽里的头颅会不会也是……

我悚然,神色惊愕的望了过去。

却在这时,大地一阵猛晃,强大的爆裂声传来,石泥飞溅,火光乍起,天地耀目。

“小姐当心!”

玉弓飞扑过来,大量碎石泼雨而下,我还未回神,就被她拉着朝沼泽急速奔去。

前一瞬还是幽寂的山谷,这一秒便地动山摇,万物摧折。

耳边雷霆轰声,我忙结出一道凌清护阵稍稍抵御石块。被玉弓强拉着直接跳入了沼泽。

如今我不再是粗腰一个,可我的身手毕竟不如习武之人。更别提此时乱石穿空,大地晃颤。平地之上都无法安稳行步。

玉弓跑得飞快,我却几度踩空,无数青丝袭来,玉弓回身拔剑乱砍,酸臭腐朽的汁液跟墨点一样溅了我们一身。

最后我仍是被一捆手腕粗的青丝缠住了腿,强大的力道将我往泥潭扯去,形势危急,我挣开玉弓,叫道:“你快走!不然两个都活不了了!”

她眉目一狠。反手挥剑,登时将我的双腿齐齐斩断,我痛的惨叫,膝盖处鲜血狂流。

她抓着一下子身轻如燕的我朝前奔去:“小姐,得罪了!”

天空仍有乱石,砸在沼泽里缓缓陷入,她一脚踩上去,足尖一触便又借力奔向另外一块。

我泪眼簌簌,断肢处缓缓恢复后推开她:“我自己跑。”

这时。空中“啪”的一声鞭响,我们齐齐一惊,回过头去,夜幕深处。那根可怕的藤条像巨蟒一般灵活的抽了回来!

我伸手结障,光屏不敌,顷刻粉碎。碎声轻灵。

它回身蓄力,我伸臂护在玉弓身前。骇然的仰着头,双目愣怔。思绪空白。

藤条再度扑来,我慌忙闭上眼睛。

几声“嗖嗖”震空的猛烈风声响起,预想的疼痛却没有传来,我睁开眼睛,只见缠着我双腿的那捆青丝飞扑而起,在半空缠住了藤条,紧紧绞住,并往沼泽深处拖去。

断腿时洒的血全在那片沼泽上面,那些头颅齐聚了过去,破坏了原有的排序。

待那青丝缠着藤条落回沼泽后,它们前赴后继的扑上去咬住我的断腿,也有顺着青丝爬上了藤条,一顿狂啃,原来这藤条也是它们的食物。

风吹过混乱的泥潭,碎石渐歇,我们在对岸停下。

我浑身疲乏,双腿光秃秃的。

玉弓搀扶着我,她蓬头垢面,一身的腐臭酸液,她把靴子踢飞,弯身撕掉结满污泥石块的沉重裤脚。

两人都是无法形容的狼狈。

静了片刻,我们朝山上造成动静的来源跑去。

不想,没跑多久,又一阵剧晃,漫空巨石砰然砸下,我没有晶元再结出护阵了,最后我们藏进了一个狭浅的山凹,空气比外面要干燥一些,却更寒冷。

大地一颤强过一颤,我蹲在洞口,望着混乱的天地,心里好害怕。

杨修夷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我分明是为他而来,可这么多个时辰过去了,我却连他的面都未曾见上。

玉弓问我冷不冷,我摇头,这时一顿,不安的回头看向山洞深处,黑黢黢的,伸手难见五指。

“小姐,怎么了?”

我在怀里摸了摸,看向玉弓:“你的火折子在不在?”

她当即摸了出来,我朝里面抬了抬下巴:“扔进去。”

黑暗中火光一闪,落在洞里的杂草上烧了起来。

我和玉弓怔在了原地。

幽幽火光里,一具七窍流血的女尸靠着洞壁,双目圆睁,眼眶乌黑,双唇似被火烧焦了,还发着卷。

是被我困在天灵困阵里的蒋姨娘。

我朝前走去,玉弓拉着我:“小姐。”

“不怕,是中毒。”顿了顿,“你别来。”

我在女尸身前蹲下,没有外伤,不得不说,她保养得很好,人至中年了皮肤却丝毫不输给年轻姑娘。

我掰开她嘴巴,凑鼻子过去闻了闻,没有味道,倒在她鼻子旁发现了一点绿末,可惜我没见过。

玉弓在洞口望了会儿,说道:“小姐,我们绕了个大圈,前面就是我们刚才藏身过的土坡。”

我叹道:“她可能是被人用毒药捂死的。”

“公孙婷会不会也死了?”

“不知道。”

“那会不会是公孙婷害死她的?”

我觉得这想法好可怕,回头道:“不可能吧,别乱猜了。”

话刚说完,我猛然睁大眼睛:“玉弓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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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4 不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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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影速度极快,顿时就捂住了玉弓的口鼻,玉弓抬腿后踢,挣脱后拔出长剑转身猛刺。亲,百度搜索眼&快,大量免费看。

绿影躲掉,消失无踪。

玉弓执剑,边四下张望,边退回到我身边。

我眼都不敢眨一下,却在这时,它猛的倒挂在了玉弓身前!

我们被狠狠的吓了一跳,但当玉弓挥剑出去之时,它又消失了。

凡界不存在移形换影,凭空虚化之说,它消失这么快,只能说明它行动速度超出了我们的肉眼。这速度,别说杨修夷和花戏雪,就是师公都未必能做到。

我们一刻都不敢松懈,它却没有再出现了。

玉弓问我是,我摇头,这浑浊乾坤,三千世界,我的实在有限。

抬手合上了蒋姨娘的眼睛,我起身,心中万分疲累,淡淡道走吧,去救石千之。”

办法想好了,用我的血引那些头颅前去,不过前提是石千之现在还活着。

我们躲在远处,我隔空丢了块石头。没反应,再丢。还是没反应,玉弓皱眉道。扔他裤裆试试。”

“……”

不多时,山谷响起一阵狼嚎。

玉弓咽唾沫……,你下手也太狠了。”

“……”

我呼了口气总是活着的,走吧。”

刚跳下土坡,就撞上了一个纤秀的姑娘,正是公孙婷。

几个时辰不见,我们都换了副模样,三个黑炭大眼睁小眼的望着。

我和玉弓的形容已经无法直视了,公孙婷却更惨。浑身淌血,衣衫破烂,精致的发型被毁,那根价值不菲的羊脂玉簪也下落不明。

她比出起招式你们到底是人!”

她功夫不弱,可这起招式比的却实在绵软无力,玉弓冷然道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还敢大呼小叫?”

公孙婷怒瞪,缓缓收招立直你们……”

我打断她你想去救石千之?”

她怒目看着我没。”

“你干的那些恶事他全了,你想去说?你还有脸面可以见他?”

她一顿,抬眸看向远处。目光落了丝怅然,辛戚道你以为我还想活么,我娘都已经死了。”

玉弓冷笑真是深明大义呀,哦?”

公孙婷咬牙。抬脚朝前走去,我手臂一拦休想!”

她霍的抬头?”

“你想用这条命去救他么?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我冷声道,“你是不是在想。若是你因为救他而死,就算他再厌恶你。这辈子他都忘不掉你了?你娘说得对,他够可怜了。再要他为你这个心肠歹毒的困扰一辈子,我不答应!”

“这与你何干!”

我上前一步,怒声道沈云蓁是我,你说与我何干!”

她睁大眼睛?!”

“你耳朵聋了?”

“你是说沈云蓁!那贱人她……”

她蓦地抓住我的肩膀,却被玉弓一掌拍的踉跄后退。

她喃喃看着我沈云蓁,不对啊,她分明已经死了……”

“是死了!她的死你也有份!”抬头望了眼天色,不想再跟她纠缠不休了,我冷冷道,“天灵困阵你出得来,不如试试纵横天阵?等我救了石千之,我再找你。”

她恨恨的瞪着我你真的不能让我去救他么?”

为防这次阵法再失误,或被外来因素给强行破开,我认真的挑着石块,并心狠手辣道你想死在他怀里么?做梦,这辈子你都别想再见到他了。”顿了顿,忍不住道,“我就是要把你气死。”

“你!”

玉弓上前一步怎的?”

公孙婷单薄的双肩一颤,两行眼泪直直淌了下来,她咬着唇瓣啜泣你说我歹毒,是因为我杀了杨珏么?是因为我害过沈云蓁么,可他们是人!高高在上的!”

玉弓仍保持着拦她的姿势,她站在那儿哭得凄厉我要不杀杨珏,我就会死!这些我哪个都得罪不起!更别提沈云蓁,我只得罪了她一次,她便死咬着我不放,每次见面都让我难堪!为啊!我也是公孙家的!不过就是个庶出,凭就要我过的猪狗不如!”

“杨珏死后的那些故事也不是我编排的,他死了我也不好受!自那之后,我安分守己,处处行善,从未害过别人!这几年我同千之那般相爱,琴瑟和鸣,可是为你们要出现打乱我们的生活!我是做过,可我就不能有一个改过从善的机会么!”

有风声从耳畔吹过,我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块浑圆的石头。

天上落下许多细小碎石,打乱了刚恢复不久的静谧,丛林间沙沙作响,像迎接了一场秋雨。

公孙婷哭得很伤心,双肩抖动的像筋疲力尽的小兽,我就是那只要把吞下肚子的猛虎,这个比喻显的我真坏。

本来应该继续挑石头的,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姑娘,对于不喜欢的人我向来不爱多说一句,可我觉得她的想法很有问题。忍不住道凡事都有因果,你种下的因。便要吃下这个果。沈云蓁心眼是小,可你要不得罪她在先。她可能连你是谁都不认识。你说她咬着你不放,你回忆一下,她是针对你,讨厌你,可你不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有没有主动去算计过你,有没有跑去你家找人欺负你?还有杨珏,你杀了他便是杀了,你去处处行善了又样?杨珏被他亲生爹娘误解。被杨氏逐出族谱时,你是不是冷眼旁观的?你以的名义对别人行善,对死掉的杨珏有用?还有石千之,你们两个好上的,以及你们好上后过得多好我都没兴致,反正我就是不让你跟他见面,因为我不想让他这辈子被你阴魂不散的缠着。”

杨珏有多可怜?连我师父这样的烂好人都看不起他,至少师父手写给我的那本杨氏族谱上没有“杨珏”二字。

想起梦里这个对肝胆相照,笑起来俊朗灿烂的少年。最后被毁尸,被诽谤,我就觉得难过。

而公孙婷所说的门庭纷争我向来厌恶,至于那些嫡女庶女。我一个孤女着实体会不了,便不加议论。

但没想,一直不爱对别人评头论足的玉弓此时开了口。冷声道沈云蓁傲,你公孙婷也不差。可是沈云蓁有资本傲,你没有。无实便不要硬上,斗不过别人也是你自讨苦吃!”

我一愣,公孙婷也愣了,旋即愤恨的瞪着玉弓可凭!”

“凭?凭命呗,你是庶女的命了,你便安分守己当你的庶女呗,你何必强争出头?还去跟沈家的嫡长女一争高下,你这是自取其辱,与人无尤。”

公孙婷眼泪掉的更凶你是要我认命?”

玉弓冷笑认命?没人叫你认命,只是你心术不正,争了地方,你但凡有一点悲悯,你就不会下得了手去杀人,杀人这种事,”声音微微一滞,似乎陷入不愿回顾的往事,“我一个杀手,当年杀了三四个人都还心存不忍,你一个深闺心肠多狠才干得出来?”

公孙婷双目通红,盯着她,玉弓继续道还有,说到命,你害过的那几个人早死了,你却活得好好的,还能在这里跟我家哭,杨珏跟谁哭去?”

公孙婷不再,沉默一会儿,我问你跟顾茂行,你们认识的?”

公孙婷一顿,朝我看来,不掩惊诧你认识他?!”

“嗯。”

她垂眸,面色复杂多变,良久,低低道不算好开始,没有说的必要。”

玉弓怒道我家让你说,你说就是了!”

公孙婷冷冷一笑。

玉弓顿时抬手,作势要劈一记手刀,公孙婷却蓦然抬头,上前一步我平生最不怕的就是挨打,你以为我会眨下眼么!”

我嬉皮笑脸那待会儿打石千之去。”

她面色一僵,我忽然想起我方才对石千之造成的重创,不由轻咳一声,换了个问题你躲这儿,跟顾茂行有关么?”

问这个其实只是想套出她同顾茂行的联络方式,却不想套出了一个差点没让我吐血毙命的话。

她冷冷一笑他?他如今巴不得弄死我。”

“杀人灭口?”

“当然。”

我不解那你还不躲远点,还跑到这儿来找死?”

她也不解你意思?”

我眼角无端抽了一抽,还未弄清原因,便听玉弓问道难道顾茂行不在这?”

我一愣,公孙婷沉声道自然不在这里,否则我哪能藏这?”

玉弓回头和我惊诧的对视,我怔怔的,公孙婷这话的意思,不止包括了顾茂行,也包括了顾茂行的手下。若是左显的阵法在这,不管顾茂行今天是去逐鹿潭了还是去哪潇洒,他肯定会派手下在这的……如今公孙婷放心大胆的在这里转悠,这个情况说明了?

左显的阵法不在这儿!

玉弓面色古怪……”

我想一头撞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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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5 九厄门故

ps:思来想去,这个片段很重要,不得不搬上来,全文没几章了,近期应该可以完结了,么么么么~~

仔细回想,我只跟杨修夷说过我知道阵法在哪了,他说他也知道了,然后这个问题我们就没再讨论。

可我着实想不通,阵法怎么可能不在这儿,这些青丝和头颅难道不是阵法巫器么?

玉弓轻声道:“小姐,我们该去救人了。”

我抬起头,山月凄凄,夜风被树影疏离,听上去像女子的啜泣呜咽。

我拢一拢凌乱的头发,也罢,来错了便来错,遇上公孙婷,至少不亏。

再次把她关进了困阵里,我们依着原路回去沼泽。

准备工作很繁复,玉弓用匕首斩了好些粗重的木枝下来,我们把外袍撕成一条一条,将木枝绑在了一起。然后我竖直割开手腕,任血水直流,浸满顶端的木枝后,我们一前一后扛着大家伙开工了。

不久之前,我还在恶心那些空洞洞的嘴巴,如今看到这嘴巴张开我们便开心的不行,和玉弓兴奋的乱指:“这这这!”“那边那边!”“瞄准了没?”“可以了!”……

沾血的一端挑起头颅的嘴巴,被我们抛向对岸,但凡有青丝扑上来搅乱,玉弓就抓起一支火把甩过去,这姑娘的臂力和眼力真是可怕,就没失误过。

小半个时辰不到,对岸积了七八十个头颅,纷纷朝幽深丛林奔去,我抬手遮在眉骨上:“这得饿多久了啊。”

玉弓跟我一样的姿势:“小姐。那个怪物真的会怕它们吗?”

我看向浑浊狼藉的沼泽,一截千疮百孔的藤条颓死在上面,淡淡道:“怕吧,刚才青丝缠住它的时候,不是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么。”

她捡起长剑:“小姐。那我去了。”

我点头:“你当心点。”

我去只会是拖累,看着她身影盈盈而去,我挑了棵松墨坐下,捧着脚心拍掉上面的碎石。

浑身又脏又臭又疲,养了半年的身子一下子就败完了。

转头看向沼泽,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纷杂沓乱的动静,有啮咬,有剑风,有厉喝。有怪笑。

寂静荒山里面传出这样的声音,任谁听了都毛骨悚然。

我担心玉弓安危之余,又忆起了那个图纹。

其实仔细想想,这个图纹同我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冠隐村的巫族后人是月楼引发的,炼制血绛珠的老翁也不认识我,更别提那些仙师和行言子。

可大约是因为冠隐村涉及到了上古之巫,我总觉得这件事同我也是息息相关的。

尽管胸口戴着暖玉,可夜风仍吹的我浑身冰寒。我缩了缩脚,往手心呵了口气。

这几年我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一件一件的摊开。我觉得最诡异的还是冠隐村里的那些棺材。因为它们是铺陈在阳光下的,黑夜里有鬼魅,有凶灵,有邪佞阴损之事,都在情理之中,即便害怕也不会觉得古怪。可是灼灼日头下出现数千具棺材。这感觉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等了好久,玉弓从另一边拖着石千之回来了。我一颗忐忑的心落了一半。慌忙迎上去,扶住石千之的第一件事是朝他裆部看去。好像没有出血,我一颗忐忑的心总算彻底落了下来。

玉弓急道:“小姐,他受了很重的内伤。”

为防再有天降巨石,我指指原来的那个山洞:“去那儿吧!”

我不会给人看病,玉弓手臂一扬就把石千之的衣裳给撕开了,一番检查后,她负责包扎疗伤,让我去采几味药。

临走前怕那种绿色的怪物会来,我给他们摆了几个阵法,然后念叨着草药的名字就去山谷里溜达了。

杨修夷不在,那造成碎石飞溅的山顶动荡我就不去看了,等回京后告诉师尊。不过我这么乱跑,被他揍是一定的了。

轻叹了口气,我举目望向长草潦黑的远方,不过才一日不见,我好想杨修夷啊。

天涯月落,山涧松墨,欲将相思说似谁。

再过几天我们就要成亲了,庚帖和彩礼杨家直接送去师父那儿了,这些繁文缛节好生讨厌,可是不得不尊,世俗风情如此。

想到这,鼻子有些酸酸的,忽然想起了爹娘。

女儿出嫁,是每个做父母的都想见到的吧。

眼泪说来就来,我抬手抹了抹,却越发伤心。

给石千之采完药后,我心里难受,留下玉弓守着他,独自爬到土坡上对着潭水吹泠风。

水色幽幽,很是清澈,若是盛夏时分,跳进去一定惬意无比。

我趴在膝盖上,细细安排着我余下时日。

成亲之后就可以不用呆在京城了,把沈云蓁的事情一了,我要和杨修夷马上回望云山去。

算起来,我已经五六年没有回去了,整个天下,只有那里才是我的家。

然后我要好好赚钱,死之前买好多东西,送给素颜,月楼,卫真,独孤涛……让他们一瞧就能想起我,也不枉我白来这人间一遭。

最后剩下的遗憾就是,我终究没能亲手把那些坏蛋给杀了,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了吧。

难过的闭上眼睛,一阵马蹄声却在此时响起。

我一愣,回过头去,不由更愣了,遥遥月色下,今日送我们来的那辆马车正沿着颠簸坑洼的小路跑来。

车夫坐在马车上,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缓缓皱眉,奇怪的跳下了土坡,他远远看到了我,嘴巴张了张,语带颤意:“姑,姑娘……”

风声太大,几乎要听不清。

我忙跑过去,他却蓦的睁大眼睛。惊恐的望着我。

我脚步一顿,一把冰寒的长剑从背后将他贯穿,鲜血漫延,他喊我的声音喑哑了一半。

他身子一歪,跌下了地。马车轱辘从他身上飞快碾过。

一只手从车厢里伸出,迅速拉住马缰,马儿仰首长鸣,停了下来。

我僵愣在原地,怔忡的望着车夫还在喘息的身子,却不敢过去。

车上下来一个高大人影。凄迷月色下,他身姿清瘦,黑色玄衣,脸上蒙着黑纱,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微微皱眉。

我睁着眼睛,攥紧衣袖,他手执长剑,走到那车夫身边,忽而扬起手臂,直刺了下去!

我大惊:“不要!”

不知哪来的力量,一瞬之间数十块石子被我移起,飞快砸了过去。

黑影伸手结障。石子撞在晶壁上,反弹落地。

我极快跑过去,跑至一半。他身形一晃朝我冲来,抵着我的肩膀往后飞去,重重的摁在磐石上。

我拼命咳嗽,抬起眼睛,他一笑,语声嘶哑:“月牙儿。”

我身子一僵。满目惊诧,宋积……

他往后微微侧首。一道淡黄晶壁将车夫同马车罩住,消失无踪。

我抓住他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他扯下蒙面之布。干净的面容笑得灿烂:“怎么?不记得我了?”

天上残月一钩,我这个抬头的角度正好将他们重叠一起。

我看着他的脸,五年前的匆匆一眼我记忆不深,如今看去深觉陌生。可是乐家的基因不会差到哪儿去的,他生得比一般男子都要俊俏英挺。他此时至少也有三十五了,没有留髯,看上去略显年轻,跟师公相仿。

他眉眼含笑的望着我:“月牙儿,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我根本没想过这辈子还会碰上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笑:“昨夜那些字条是我给你的,你怎么这么难请?”

我微惊,他举目四望:“这地方荒凉萧条的很,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坐下一叙?”

过往的所有恩怨在我脑中渐次清明,我冷声道:“不必了。”

“怎么?不想复仇了?”

我别开头,被他捏着下巴板了回来:“关于姑茂行一事,你一点都不想了解么?”

我恨恨的瞪着他,他勾唇莞尔:“月牙儿,我们是一类人,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么深的敌意,是个聪明人都该知道,我们应当好好合……”

“我跟你不是一类人!”我怒然打断他,“你放开我!”

他眉梢一挑:“哦?”

心里有股悲愤的情绪在狂涌,我的眼泪直接就掉了下来:“你是十八的仇人,我是十八的好友,仅这一点,”我咬牙,“我和你永远不是一类人!”

“一个宋十八,比你杀父灭族之仇还重要?”

“不要把两码事扯到一起!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和你合作!你放开我!”

他仍死压着我,居高临下望来:“是不是又要搬出一堆原则说辞了?你害我又被冻了四年,害我十八年的心血尽毁,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了,怎么你就这么小器?”声音带着笑意,甚至是温柔的,可是加在我脸颊上的力道却逐渐变重,我听到自己骨头碎开的声音,忍不住痛的抬脚踹他。

他任由我踹,不躲不闪:“合作不过是个说辞,我只是不太舍得对你下手,但你要真这么倔,我只有把你亲手交给姑茂行了。”

我瞪着他,眼泪因为难过而一直淌着,最后颓然放弃挣扎,他也终于松手,把我甩在了地上。

我趴在地上,揉着酸痛的脸颊,不敢哭出声音,怕惊动玉弓,可心里的悲凉哀痛却那么强烈,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如洪水般轰然冲下。

我看向来路,幽如深渊,两道草木繁杂,仿佛凝了我这一世的所有鬼魅暗影。

长空之下,九州之上,不尽的波涛诡谲,人世浮沉,几多森凉。

我永远忘不了十八说她往事时的模样,她举着手,让我看着她的手背,凄笑着说如果她没有杀过那么多人,如果她不是土匪该有多好。

她那天的眼泪,那么悲伤。她却豪气的抹掉,笑着说自己配不上独孤涛。

我也永远忘不了那三个月里,她东躲西藏的避开心上之人,却在角落里悄悄探头寻找他身影时的期待模样。

这样的十八,我的十八。我最好的姐妹,她的一生全被这个恶魔所毁!

她现在在哪里?她魂飞魄散了!可是独孤涛却还在她坟前日日弹琴,痴心妄想着要聚回她的三魂七魄!不为厮守,只为引她渡入往生。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了,又怎么可能再和这个害她一生的恶魔合作?

他双手抄胸,冷冷的看着我:“你活不久了?”

“跟你无关!”

“原来你们月家养的那头凶兽叫做化劫。”

我冷笑。听他这意思,他对化劫根本就不认识。

他蹲了下来,望着我又黑又乱的脸:“姑茂行野心极大,我在他身边已经潜伏了两年,他的实力绝对不是你和你情郎可以对付得了的。你当真不同我联手?”

“不!”

“呵。”他一笑,“九厄门听过么?”

我大惊。

他看着我:“九厄门在八百年前因内部势力之斗分为三支,一支解散,一支为另一支所亡。余下的这支不再自称九厄门,他们隐姓埋名于世,潜伏八百多年,这门主不用我说你也猜到是谁了吧?”顿了顿,薄唇轻吐。“就是姑茂行。”

我被震撼的无言,双眸睁得老大。

“我是在谦州赤阳避暑时遇上的他,在他之前我同一个佘族后人交好。可惜佘毅不慎暴露了身份,被他残忍杀害了。”

我惊道:“佘毅!是佘毅?他被杀了?!”

“你认识?”

我睁着眼睛,我怎能不认识!从崇正郡里出来时,我全身溃烂,命垂一线,就是佘毅不眠不休的照顾我。将我救活的啊!

他始终是不咸不淡的口吻:“我打不过姑茂行,所以他被杀时。我只能躲着,结果被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这才知道十巫被亡同他有脱不掉的干系。”他冷冷一笑,“十巫怎么得罪了他我不知道,但是他连姑氏一族也给亲手亡了,同时万珠界的人他也是恨着的。”

我讷讷:“姑氏一族……他连自己的族人都给亡了么?”

“知道为什么九厄门失踪这么多年么,因为他们忙着去找巫族后人了,找到之后将万珠界的人引过去……”他双眸微眯,恨声道,“再一番杀戮。”

最后两字咬音极重,我鼻头有些酸,垂下了眼睛。

“月牙儿,你当真不同我合作么?”

我现在有多怀念十八,我就有多恨这个魔鬼,身上的气力像被散尽,我摇头:“仇不能不报,可我不会和你合作。”

他怒道:“你的这身浊气,就让你记不起一丝一毫有关你爹娘的事了吗?”

眼眶再度发热,眼泪潸然。

他忽然抓住我的双肩,我急挣,他疾言厉色道:“月牙儿!想想你的爹娘!你仔细想想他们对你的好!你再想想他们是怎么死的!还有你的重光不息咒,你说是你姑姑给你的,她又是怎么死的?我告诉你,是灰飞烟灭!她死之前要承受多大的痛你知道么!在那种剧痛下她还要……”

我哭出声音:“我知道!你放开我!”

“你知道你还不报仇!”他使劲的晃着我,俊朗的眉目近乎扭曲,痛恨的看着我,“还是因为你要跟情郎成亲了,你不想耽误你们的婚事?因为这些儿女情长你连血海深仇都可以不报了?!”

“跟他没关系,你闭嘴!”

“他们下手那么狠,一具全尸都不会留下!你仔细想想你爹娘的死相!再想想你爹娘对你的好!他们的尸体有没有在你梦里出现过?他们有没有……”

“啊!!!!”我抱住脑袋,“你别说了!”

心绪剧烈的起伏,酸痛的我快要死掉,所有我不愿回顾的可怕回忆蜂拥而来,爹爹跪在火海里,用那双深邃眼眸悲痛的望着我:“牙儿……”

牙儿……

牙儿……

爹爹哭了,爹爹浑身都是血,娘亲无力的靠着他,脸色惨白。

族人的尸体狼藉一地,断肢,血水,脑浆,五脏六腑……

“啊!!!”

剧烈的痛楚几乎撕破我的脑袋,我张嘴大哭了起来。

身子被宋积拉进了怀里,他紧紧的搂着我:“月牙儿,跟着我,我们一起去报……”

“小姐!……你是谁!”

我回过头去,玉弓拔剑猛扑了过来。

宋积飞快回身,我思绪一敛,忙握住他的手腕,急速调动冰蓝珏,却被他一把震开。

一道孤刃冰芒顷刻朝玉弓射去,玉弓侧翻避开,却被飞速而去的又一道强劲冰芒射穿了小腹,她重重往后摔去,一口浓郁鲜血从嘴里喷出。

我大叫:“玉弓!”

宋积即刻起身,我想抱住他的脚,他反手一个耳光就重掴在了我的脸上。

摔倒时我不忘拿腿踹他,他轻巧避开,回首怒目瞪我,眸光狠厉。

风夹杂着冰凉的腥气兜头兜脸而来,天地漠漠,雾气重拢了回来,像块皱巴巴的破布。

玉弓侧倒在地,猛烈咳嗽,我仰着脸,沉声道:“我跟你合作,我们一起报仇,但你不准伤害他们。”

他眉头一皱:“留下活口出卖我们?”

我不再说话,执定的望着他,他双眸微眯,良久,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正要说话,忽的眸色一凝,朝空中望去。

我也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抹绿影,是那绿色的怪物!

别说我,连宋积都无法捕捉到它的踪影,我心念一动,霍的看向玉弓:“玉弓当心!它在你身后!”

玉弓脸色一白,宋积立即望去,我急调神思,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在他身边磊下空凌**阵,不过眨眼瞬间,580

356 彻底醉了

“驾!”

“你走啊!”

“你走不走!”

我学着那些车夫的模样,使出浑身解数,扬鞭连抽着马臀,可它就是不肯理我。

玉弓瘫软在车厢里,虚弱道:“小姐,你让开。”

我乖乖让到一旁,她拔剑往马臀上就是狠狠一刺,马儿吃痛,登时撒开了蹄子。

我忙抓着马缰,被癫得如遏浪行舟。

车厢里四个老弱病残,石千之和被我砸昏的公孙婷中间躺着车夫和玉弓。

我的打算是马上去竹君县里找家客栈,请个大夫的,可这匹马被宋积的困阵吓得神志不清了,加上我本来就不会赶车,于是乎,我只能任由它满世界的乱跑。

期间公孙婷转醒,我还得忍着七荤八素爬进去把她敲昏,就是不愿让她跟石千之再有什么牵扯。

一跑就是两三个时辰,天光早已大亮,小疯的异性兄长大疯终于停了下来。

是个田野,青翠广袤,视线尽头有大片木芙蓉,蓬勃如云,粉白交织,明媚如云霞,舒展自然。

玉弓帮我把其他三人拖到草地上,我用车夫的水囊去河边取水,再用五灵焰火温烤,一个一个喂过去后,又奔去采草药。

一番折腾,早已没了力气,在天地间枕着秋水纤尘小睡了一觉,醒来后我拉着马车开始徒步。

回到京城是在下午,路上一个道人看我一身邋遢,又是赤脚,主动上来问我要不要帮忙。

我忙点头,连连称要,并附送上几百句感激之言,于是他就用龟息**陪我进京了。

进城时因为一身恶臭,个个都让我们先行,再给护卫打点了一笔银子,我们成功完成了从祸害城外百姓到祸害城内百姓的蜕变。所过之处,怨声载道,民怒沸腾,老道人看不下去了,要我也去车厢里面躲一躲。

去京兆府尹送上公孙婷后,我们随后去了一家客栈,打赏了好大一笔钱,伙计才捏着鼻子同意照顾石千之和车夫。

车夫的马车自然不能带走,也没有马车愿意被我们雇,我只能扶着玉弓回去。

跟老道人告别时,他凄怨的看着我们,目光充满了悲悯,我们一转身,他忙道:“哎!……唉,告诉老夫地址吧,我背她去。”

于是一车五人,最后只剩我一人。

周围的人皆捂着鼻子躲的远远的,我想去买件衣裳,还未靠近就被掌柜的急急往外轰,没办法,只能穿人少的弄堂而行了。结果就看到不远处三个熟悉的人影蹲在一个烤红薯的小贩旁边,闷头啃红薯。

依次是狐狸,师父,和师尊。

我本来想逃的,可架不住肚子饿,反正玉弓那样子回去,我已经甭想往外摘了,干脆心一狠,早死早超生。

还未走去,便见到花戏雪俊眉一皱,鼻子嗅了嗅,转头看向师父:“你放屁了?”

师父白他一眼:“胡说!我怎么会放屁!”说着也嗅了嗅,疑道,“这哪是屁的味道,这是尸体腐烂的味道啊!”

青衫长袍的师尊立即就发现了我,抬眼看了过来,我心下一咯噔,对视数秒后,他的脑袋转了回去,缓缓说道:“徒儿,莫道人是非。”

师父抬起头,我忙垂下,他却摇头叹气,摸出几个铜板给小贩:“呐,给那小要饭的送几个过去。”

哈?居然连他也没认出我!

我顿时就火了,气呼呼的走过去,捡起他身边一个红薯就剥皮开咬,他乍舌:“诶!我说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我狼吞虎咽完一个,又去拿,他伸手要抓我,却嫌我脏,于是双手抄胸,气得胡子乱飞,直直瞪着我,跟个小孩似的。

我又去拿第三个,师尊忽的淡淡道:“,二十遍。”

我一愣,师父委屈的叫道:“我我,我都没打她了!”

师尊沉若幽潭的双眸瞥他一眼:“初九就是跟你学坏的,动不动打人。”说罢朝我看来,目光在我衣上扫了圈,“,三十遍。”

我眨巴眨巴眼睛,愣愣的咬了口红薯,他又看向我的脚,登时浓眉紧皱,怒声道:“,五十遍!”

我咽唾沫,颤声道:“师尊……”

师父和花戏雪齐齐一呆:“初九!?”

我弱弱的:“师父……”

本想让他替我求情,他却转向师尊,怒道:“打徒儿总没事了吧?”

我忙摇手,师尊视而不见,姿态闲雅:“随你。”

师父立即脱下靴子拍了过来。

于是乎,刚被我祸害完的弄堂百姓们彻底醉了,861

357 千古绝唱(一)

房内剩下两人,清醒的左显和媚药噬骨的沈云蓁。

我不清楚顾茂行和左府的渊源,但他居于左府,将沈云蓁弄进左府必是有利于他下手的。

左显也没有让他失望,毕竟定力如杨修夷的人,世上少有。

我和杨修夷一左一右的支腮坐在精细雅致的圆桌旁,将他的迟疑、游移、踌躇、夷犹都看在了眼里。

挣扎良久,深望良久,在沈云蓁的嘤吟中,他终于缓缓的附身下去,在她唇上轻轻一碰,微微摩挲着,渐渐流连忘返。

可以明显看到他宽阔的双肩发着颤,我觉得他是害怕的,可是沈云蓁却忽的伸手环住他,凑唇上去便伸出了丁香小舌。

我看的有些脸红,杨修夷轻咳一声,我朝他看去:“……还要看么?”

他顿了顿,严肃道:“应该还会有变故吧?”

我认真点头,同样严肃道:“可能还会有坏人。”

“那……”

我坐的笔直端正:“那再看会儿吧。”

“……也好。”

很明显,沈云蓁的主动和热情,让左显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溃,年轻的公子很快就表现出了他的血气方刚,他一手轻握着她的手腕,抵在她耳边,一手轻摩着她的腰肢,将她压在身下,忘情般的在她口舌间沉迷汲取。

沈云蓁的衣裳一点一点的滑落,梦境到这里,泛起一阵尘香露花,旖旎绮丽,有清兰莹蕊的花瓣在四周浮沉飘荡。这是梦的主人愉悦快乐的一幕。

左显极尽温柔,亲抚缠绵之际小心翼翼,沈云蓁就像一件上好的白玉瓷器,让他强烈渴望着,却又不敢太过用力。

时间逶迤。情潮暗涌,她的衣裳终于被他扯下,鹅黄色的肚兜贴着白嫩的香肩,他离开她的嘴巴,从脸颊往下,缓缓侵占。

沈云蓁口中的嘤咛喘息越发粗重。抬手将左显的衣裳也慢慢除去。

我和杨修夷同时发出轻咳。

我看向他,幽沉的黑眸也正望着我,几乎异口同声:“还要看?”顿了顿:“你想看?”

他浓眉一拧,我也皱眉:“其他男人(女人)的身子你也敢看?”

话刚说完,左显拉来被子。将他们的身子严严实实的捂住。

我们一顿,我即刻正襟危坐,肃容道:“……顾茂行应该还会来吧?”

杨修夷饶有兴致的瞅着我,我继续道:“那个,我觉得还会有一场变故的,所以我们还是再坐一会儿……”

他推桌起身,沉声道:“行了初九,我们出……”

话未说完。一个女音不咸不淡的插了进来:“你们这么盯着我的……像话么?”

我们齐齐一愣,朝窗台望去,沈云蓁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冷着脸靠在那儿,冷着脸将我们望着,又冷着脸朝被翻如浪的床榻投去一目。

我顿时羞愧,分明此时在做那档子事的是她和左显,可感觉却像是我和杨修夷被捉奸在床……

可心里羞愧是一回事,绝对不能表现出来。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做出淡定模样。杨修夷却比我还要淡定,手一探就牵住了我的。淡淡道:“走吧。”

我正色点头,下意识便跟参加祭祀仪式一样沉着脸,粗着嗓:“好的。”

他一头栽了地上:“……”

来到街上,我的注意仍在那一室的春色中,倒不是多想看那活春宫,而是在想沈云蓁来了多久,看了多久,知不知道她根本就错怪了左显?好吧,其实也不算错怪,虽然过程不同,但结局不变,无论如何,左显确实和她那什么什么了。

可一想,也不能全怪左显,虽然他是可以把沈云蓁扔进冷冰冰的浴桶里静静身子,可他爱她爱的多辛苦啊,好歹也是个男人嘛……

想着,我的目光悄悄转向了杨修夷。

老实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比如现在,俊容沉沉的,边走边望着前面的地。

我方才说左显定力不如他,其实这个比较不太科学,主要原因是因为我中不了媚药,如果我遭了媚药,在他旁边那什么,他要不对我那什么,那我可就真生气了。

我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望着鞋尖一步一步走着。

到了一个空敞的拐角,他忽的低声道:“初九。”

我随口“嗯”了一声。

他停下脚步,我奇怪的抬头他,他转向沈云蓁,沉声说道:“沈姑娘,我同初九有些私话要说,还请见谅。”

不待沈云蓁说话,他拉着我转身朝隔壁一条长街走去,有些急躁。

我小跑跟上:“杨……”

他猛的止步,回身抱着我便压在了墙上,搂的很紧,倾身下来的重量压得我要透不过气。

我轻轻推他,他抓着我右手,把脑袋埋在了我肩上,清晰的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初九……”

“你怎么了?”

静了好久,他轻声道:“还生我气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我都差点忘了自己还要跟他生气的。

“救他之前我没有想到我们会陷在深山里面这么久,对不起。”

我睁着眼睛,望着他胸口衣上的细白鹤纹,不悦道:“在救他前你应该派人来告诉我的……”

他将我搂得更紧:“我怕你气急追来,或者……我怕再也找不到你了。”

“你说你离开我,我会等你,可是你知道我等在原地时有多怕你再也不回来了么?初九,你一向走的潇洒……”

我一愣,他轻叹:“这半年我日日都在想你,可是给你写了很多信都没有办法送出去,我若知道会在那边这么久,我……”

他没再说下去。我想他还是会去救那什么尊上的吧,换我,我也会。

不愿让他为难,我抬手环住他精瘦的腰:“杨修夷,喜欢我会不会很累?”

他在我发上轻吻:“从未想过。”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说这么自私的话了,你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比起让我生气,我更担心你的安危,行么?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不会乱跑了。”

“嗯。”他捧起我的脑袋。双眸如墨,深深的望着我,“云州一事可以原谅我么?”

我动了动唇瓣,眼眶一下子红了,我低下头。眼泪潸然滚落,他慌了,把我拉回怀里:“初九?”

我抬手擦掉,小心啜泣:“你别管我,让我自己哭会儿。”

我不怨他了,可是我仍然委屈,我已经没有多久好活了,还要生生夺走半年的光阴。这是件多残忍的事情啊。

我望着他的清俊眉眼,想到他会带着我的头发去轮回之境里面找我的来世,我便愈发的辛酸悲戚。

真到那一日。他在轮回之境里面什么都没有找到,他会是什么心情?

四海八荒,六界浮生,天下再无田初九,他知道后会怎么样,会多么的懊悔愤恨。苦涩心痛啊。

我舍不得的。

他不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他也不知道月家族长一脉都是天地灵韵。我们没资格在人世辗转往生,我们一死就要魂飞湮灭。

杨修夷。你以后若想再见到我,只能在你的梦里,在你的画里,可是很久很久的以后,你还能记得住遥远岁月里,这个叫田初九的姑娘的音容么……

我哭得越发伤心,贴着石墙蹲在了地上,心痛如绞。

他不知所措的蹲在我旁边,轻轻抱着我,不停替我擦掉眼泪:“别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头:“我不怪你了的,只是,只是……”我把脑袋靠在他肩上,啜泣道:“杨修夷,现在开始,我,我们谁也不能离开谁,不,不然,你会后悔死的……”我根本没有要威胁他,只是真的这么想的。

他认真的点头:“我答应你。”

“那,那你告诉我在云州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样子的山?”

他微微敛眉,我忙哭着补充:“你,你既然已经安全回来了,不要怕,怕我担心,什么都告,告诉我。”

他抬手轻拍着我的后背:“你岔气了。”

我泪眼婆娑的看着他,他叹了口气,在地上坐下,伸手:“来。”

我抓着他的手躺下,脑袋枕在他的腿上。

他抹掉我脸上的眼泪,垂眸道:“此山名叫天外山。”

我嘀咕:“好古怪的名字。”

“事情也古怪,幼时我同师父去过云州,那时还不曾有它,当地人说是近十年拔地而起的,属昆仑山东南一角延伸而出的虚呈山脉。”

我问:“那山多大呢?”

他神色恢复一贯清冷,淡淡道:“不及望云山高,但比望云山广,呈半环型,有双江周回,中间还有赤鳄之水绕匝。”他将我额前的碎发拨开,“更古怪的是,它外山荒野莽莽,内山怪石嶙峋,山脚寸草不生,荒土贫瘠,山腰往上却奇草百丛,庞杂繁芜,里面凶险隐伏,妖兽潜藏……不止我们,万珠界的人也没讨到好处,我们同他们,都几乎全军覆没。”

最后四个字说的我心里一惊,忙握住他的手。

他抬眸望向远空,怅然:“拿它与曲南臻州的留青长虹涧相比,一点都不夸张。”

“好可怕……”

我惊出一身冷汗,忙道:“你以后不准再去这样危险的地方了!你若是敢去,我会气的……”

他一笑,垂眸打断我:“不用担心,我不是已经出来了?”

可我仍是心悸:“这么可怕的地方为什么你才知道?师公呢?他知道么?”

他摇头:“当地人都不知道,因为没人敢进去。”

我怔怔的望着他,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半年他们一定很辛苦,险象环生,几经生死。

我翻身朝内抱住他的腰,气道:“你以后都不准去了!就算师公要你去你也不准去,你要跟师公说,我已经跟初九有约了,君子一诺,得守终生。”

“好。”

我不再说话,在他怀里安定平复我杂乱起伏的心绪。

静躺很久,他忽的轻推我,语声嘶哑:“初九……”

我摇头:“别担心,我没事了。”

他却执着的推我:“起来。”

我贪恋的赖着,不愿动,他撑起身子强行拉我:“先起来,我们该去找沈……”

话音一顿,他僵在了那。

我也僵了一僵,缓缓抬起头,他脸色发红,向来幽沉的黑眸忽闪躲避,别扭的看向青砖石地。

我舔了下唇瓣,大约已猜到是什么了,却仍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硬硬的……”

问完便后悔了,我当初被他扯掉了肚兜可恼羞成怒过,他要怒起来,那后果得多可怕。

我忙搜肠刮肚为他想个台阶下,他却缓缓将目光移了回来,双眸幽黑沉锐,浮起一丝意味深长。

四周沉寂无人,阒静无声,连风都没有,我愣愣的看着他。

他就这么微倾着身子,居高临下的望着我,眸光深亮的迫人,徐徐说道:“你说是什么东西?初九,你快嫁给我了,你迟早会是我的女人。”I580

358 千古绝唱(二)

这一路,妙云和佳言两位姑娘在萧睿面前将曹琪婷完全竖立成了一个心胸狭隘的恶妇形象,但萧睿愣是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对曹琪婷的不满,仍是与众人打闹,谈笑风生,跟先前无异。

这反倒更奇怪了,以萧睿这样路见不平,拔刀偷袭的赤诚侠义之心,无论如何都会管上一管,但他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两位姑娘的战斗力丝毫不会因为屁股受伤和萧睿无动于衷而有半丝减弱,第二天发生的这件事情,终于是萧睿和曹琪婷针尖麦芒了一把。

伏虎草长在悬崖上,当初我为了采它而吃的苦就不用再赘述了。他们寻了好久,找到了个不算多深的峭壁,但因在南山上,周围全是浮云,容易遮碍视线,难度还是有的。

因着上山容易下山难的原因,一行人决定直接爬上去,爬到顶。萧睿很是体贴,让胡天明和另一个男子送妙云绕山路去往山顶,妙云表示屁股受伤,功夫还在,小意思。

萧睿转向曹琪婷:“你办事谨慎心细,帮忙看着点吧。”

曹琪婷点了下头。

男人打头阵,女人紧跟其后,我被冻得缩成一团,躲在云深树木里仰头望着,打算等他们到顶了我再慢悠悠的爬上去。

期间耳边风声很大,听不大清她们的声音,只是忽的一声尖叫传来,便见到所有人都齐齐的往下头望去。我上前几步,抬手拨开周围云雾,这时听到萧睿大喝:“阿婷!你在干什么!”

一个人影忽的掉了下来,胡天明惊叫。曹琪婷和佳言也叫出了声,妙云像脱线的偶人,坠到了崖底。

上面青松倒挂,浮云倚壁,我在下面却看得清楚。说是掉,不如说是跳,磕磕绊绊是有,但她扶着崖壁如蜻蜓点水般借力缓冲落势,这细节处理得实而不华,高手啊。

但不论如何。她还是呕出了一口大血,确实也受了内伤。这姑娘在自己身上一向下得去狠手,包括几次污蔑曹琪婷的那些淤肿,我都替她疼。

萧睿他们急急赶了下来,佳言抱住奄奄一息的妙云。曹琪婷脸色惨白的上前,萧睿冷着脸将她推开:“不必劳烦曹小姐了。”

佳言委屈哭诉:“曹小姐,妙云身上有伤,几次踩到你的手并非有意,我知道我们丫鬟命薄福浅,几句歉言抵不上多大用处,可是这一路我们尽心尽力服侍你也是有目共睹的啊,你就算大动肝火。也不能真的将她推下来啊!”

方笑豪着手处理妙云的伤势,萧睿脸色阴沉,单膝跪在他身旁帮手。曹琪婷站在她们身后。双眉紧蹙,娇容满是愧疚,终于没能忍住,她附身去检查妙云的腿,萧睿先她一步抓住她的手,双眸黑雾翻涌:“还嫌不够?”

我瞬时提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萧睿骂出什么话来,连清容那样的娇美人他都能喊得出“贱人”“葵水”什么的。这要是落在曹琪婷身上,那真是……

曹琪婷扭了两下手腕。未果,眉梢一挑:“嫌什么不够?我要真想害人,凭我的手段会让自己处于这种风口浪尖?”

胡天明也是说翻脸就翻脸:“是啊,手段当然好,可是曹母猴最大的毛病就是冲动莽撞好生气,这一点你们父女可真像。”

曹琪婷脸色更白了。

若有人这么说我师父,我除了怒吼一句不准说我师父,再扑上去跟人往死里拼命之外,别无他法。但是曹琪婷不一样,她的性子永远只会反击,不会受着,她顿时便将所有人都得罪了个遍:“我父亲冲动,我便容易冲动么,我没记错的话,萧大人秉性正直忠勇,他儿子却是个混迹市井的下流浪子。胡家世代为商,奸诈欺客的事屡见不鲜,胡商主老奸巨猾,生性隐忍贪婪吝啬。他的儿子呢,一紧张便大呼小叫,花钱挥霍无度,成日跟一群狐朋狗友瞎混,哪点像他的父亲了?还有方大人,一州刺史,和蔼温顺,儿子却生的一张刻薄利嘴,待人处事丝毫不留面子。这些儿子难不成都不是亲生的?”

前面那些话尚算有理有据,这最后一句实在太得罪人,我看曹琪婷说完大约也怕了,忙拍了衣袖,冷笑一声,拔腿开溜,在胡天明的怒骂声中溜得雄赳赳,气昂昂。

萧睿怒瞪着她的背影,方笑豪神色淡淡:“大哥,帮把手。”

佳言仍在哭,哭中掩不住得意的嘴角,看来这招成功了。

因为妙云的伤,一群人在崖下暂住,采药的采药,熬汤的熬汤。曹琪婷原本就一个人闷坐在外围,这次坐的更远了些,除了采药,多半时间是在磐石上抱腿望一望云海。萧睿偶尔会停下来看她的背影,眸色复杂难懂,送饭过去的是陈升派来的一个男人,一身健硕,孔武有力的样子,曹琪婷现在能说话的也就他了。

晚上几人聚在一起,胡天明狂翻白眼,曹琪婷视若无睹,偶尔朝萧睿望去一眼,运气好撞的上目光。两人一个久经花场,一个生性沉静,于是乎,目光碰撞时通常不会马上避开,而是冷漠,淡然,缓缓的转走。

这样的局面已经很尴尬了,偏偏妙云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斥责曹琪婷,而是在佳言斥责曹琪婷的时候扮白脸,温婉贤淑的形象若我不知背地里这么多的花花招子,单看表面,就算我是个女子我也会喜欢她。

第一个起了怜爱之心的是胡天明,萧睿也柔声温语的照顾着,我不知曹琪婷看在眼里是什么滋味,反正我想把这两个女人拦腰打断挂树上晒干。演演演,叫你演,演具干尸多干脆。

这夜烛司喊我过去,摇头叹气:“花庄里被人差遣来差遣去的小贱婢。现在呼风唤雨,让一群公子哥围着她转,还将人端端正正的大家小姐排挤的这么可怜,你看了这么久,居然忍的下去?”

我看她一眼。不用我说话,她点头:“哦,差点忘了,你是个傻子来着,忍不下去你除了喊打喊杀也没什么法子了。”

“喂!”

“好好好,其实你可以想点别的办法嘛。比如你也可以帮曹姑娘来个苦肉计什么的,对了,曹姑娘面貌这么好,美人计也行啊。我帮你出个主意,比如吧。你把她弄到泥污里去,她不得不去洗澡了吧,然后呢,你再把萧睿也给引去,深山老林,孤男寡女的,搞不好两人就天雷地火的干上了,你脑子里的淫/秽事儿正好可以学个现成……”

“喂喂!!!!”

“装什么正经啊……轻松轻松。深呼吸。”她立马赔笑,赔笑完耸肩,“我就这么点办法了。别的实在没有了,你这个傻子好好想想吧。”

好好想想,我想来想去也就苦肉计靠谱了。

妙云佳言梦寐以求的毒蛇我随便一捞就是一根,想了个办法稀释了下毒液,我趁夜黑风高时用隔空移物悄悄扔在了曹琪婷身上,心里默数着时间。刚到二十,就传来了妙云的惨叫。

所有人被惊醒。她颤颤发抖的扑进萧睿怀中:“蛇,蛇!”

为这一出戏她在心里一定排演了很久。眼泪潸潸直掉。

我默默望了会儿天,命啊,这就是命。扔在曹琪婷身上的毒蛇都跑去咬她了,我才不会说老天都在帮她,我只能默默腹诽连蛇都讨厌她。

她露出了胳膊,想要萧睿帮她吸毒,我在石头后咬着衣襟,真恨自己为什么稀释了毒液,让她气绝身亡多好。

萧睿看了眼,淡淡道:“血色不是很浓,用不着吸。”抽出匕首割了个口子,放了会儿血,把她交给其他几个男人,然后和方笑豪捏着火把四下转悠,最后到了曹琪婷跟前,他稍稍犹豫,低声道:“有蛇,你小心点。”

曹琪婷冷眼看着那边的妙云,听到萧睿的话,她点了下头,眸子都没有抬一下,等他们转身离开了她才望过去,眼睛有丝疲累和难过。虽然崖壁上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我想以曹琪婷的聪慧她应该已洞悉了一切。

看到那边妙云仍是哭哭啼啼,嘤嘤切切的模样,我心里无端生出一股火,得再想个办法。

弄点毒性强烈的蛇去咬曹琪婷的嘴巴,然后萧睿去吸毒?可我不知道萧睿喜不喜欢她,万一是那几个男人或者胡天明方笑豪去怎么办?

我趁他们都睡了,去毒打曹琪婷一顿?打得狠一点,半死不活什么的……可万一他们没有怜香惜玉,反而鼓掌欢呼,曹琪婷怕是死的心都要有了。

我想啊想,绞尽脑汁,绞尽肠汁,最后终于心念一动,灵光一闪,我抿了抿唇,决定铤而走险。

我做了两个控身术花结,它们幽幽飘了过去,落在了沉睡的曹琪婷和佳言身上,我又用归海钉封住了她们的喉咙,觉得差不多了,我动动手指,左右开弓的控制她们。

这样的小巫术对于有点仙家修为的人来说毫无作用,但对她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在这边手舞足蹈,那边佳言和曹琪婷慢慢起身往前走去,两人转醒,惊恐的瞪大眼睛,但身不由己。快到下坡崖边时,我手指一晃,解开了曹琪婷身上的所有封印,几乎同时,佳言猛的推了她一把。

曹琪婷跌在地上大叫:“啊!”

她惊慌的抬头,所有人都被惊醒,曹琪婷撑着地,佳言附身拎起她的衣裳。

就这个细节,我刚才特意研究了好久的角度美感,尽量让曹琪婷显得楚楚动人。

曹琪婷抓着佳言的手:“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这边男人们纷纷跑来:“阿婷!”“佳言!”

我嘿嘿贼笑,啪的一声佳言发力,将曹琪婷直接推入了悬崖。

萧睿他们齐齐扑在崖边,但只来得及看到曹琪婷掉落进黑暗里的身影:“阿婷!”

萧睿一把扯住佳言的衣襟,大怒:“你干了什么!”

他霍的一下甩开佳言,转身朝崖下跑去,我赶紧控制被摔得七荤八素的佳言回去呼呼大睡,沿着小路边跑边跳匆匆赶去崖底。

我铺了好些花花草草,加上隔空移物术缓减落势,曹琪婷果然没事,不仅没事,还清醒的很。我干净利落的上去把她打昏,又赶紧利落的把她一条腿给弄个小骨折。然后手忙脚乱的开始清理现场,把花花草草全给仍到一旁,我躲了进去。

终于有人赶来了,我定睛看了看,嗯?不是萧睿,好样的,580

359 有酒莫闲

ps:这是我极限的肉了,基友说很没底线,哈哈哈哈,我放心了~~~么么哒,这是送给一直陪着我的你们的福礼~~过几天就会删掉~~~不过后期会有肉汤肉渣不定时奉上~

唐采衣跟我当初的情况有很大的不同。

我是彻底的痴傻愚钝,她则是半清明半浑浊,这状态就如我被浊气反噬时出现的幻寐一样,纵横交错,难分虚实,很伤脑筋的。

因手头没有入魂香,只能从最基本的开始,我和狐狸打算去找她问下生辰八字,再让丰叔帮忙排个命格。

一路吹着海风,我边走边同花戏雪回忆我幼年时的一些趣事,刚到石阶下坡时,婇婇急匆匆从远处跑来:“小姐,出事了!吴家那……”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轻细,我没能听大清,花戏雪转目看我:“唐采衣偷了条小船跑了。”

我下意识看向远处长云舒卷下的元宝山,皱眉道:“应该是去那了。”

步下浅滩,搁着几条小船,几个小厮垂头立在一旁,正挨着一个衣着不凡的中年男子的训,大概是这岛上的管事吧。

一见着我,他忙垂首:“杨夫人。”

花戏雪意味不明的朝我看来,淡淡道:“杨夫人。”

我双手背后,横了他一眼:“少阴阳怪气。”朝前走去,对那管事道,“给我们条小船吧,哦,对了,再给我们两套朴素点的衣裳……呃,最好还有假胡子。”

海浪轻拍着小船。我在摇摆的船舱里换好衣裳,挽了个书生发髻,出来时花戏雪也换好了,我指指那把胡子:“怎么不粘上?”

他盘腿坐在船头:“丑死了。”

我嘀咕:“你又不是没戴过。”

“你怎么不戴?”

我在女人堆里是不矮,可放在男人堆里就不一样了。又瘦又矮的怎么看都不像能长出这么一把旺盛胡子的人。

我懒得跟他废话,捡起胡子凑过去:“过来!”

他眉梢扬起,静看了我一会儿,接过胡子:“算了,我自己来。”

结果他整个贴歪了,一连好几次。我不耐烦了,撕下他的胡子,边小心对齐他的唇线边道:“笨死了,你当初是怎么贴的?”

他没有说话,我抬起眼睛。他深深的看着我,不知是否被阳光直晒的原因,他光洁干净的脸颊红红的。

我这才发现我们离得很近,如若不是海风过大,兴许他的呼吸就能扑到我脸上了。

我微微皱眉,他的目光骤然一变,开心的笑道:“野猴子,你刚才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啊?”

他哼一声:“不告诉你。”

我嘀咕:“我才没兴致知道。”将胡子贴在他脸上。手指来回按了几遍,我轻轻扯了扯,而后拍手:“搞定!”

往后退开。想将他整体看一遍,他却敛了笑,细长的眼睛看向远处海天相交的一线,眼底思绪暗涌,一丝清寒落寞从他体内飘散了出来。

我一愣,旋即轻声道:“狐狸。是不是那个人死了?”

他斜觑我一眼:“什么?”似乎反应过来我说的是谁了,他眸色亮了一亮。语声却仍清淡:“你不是说没兴致知道?”

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他也一时安静了。直到下船的时候才道:“这种丑胡子我以前就不会贴,不然我弄那么一大把干什么?真是丑死了。”

我们下船的地方极为僻静,远远看到另一艘小船掩在岩礁后,唐采衣果然来这了。

元宝山与青林县差不多大,却只有一千来户人家,还不及青林县的十分之一。

我摆了个乾元星阵,循着目标追去。却没想,唐采衣竟藏在了岛上的坟地里,更没想,她还躺进了别人的棺材里。

当时我们在林立的墓碑中穿梭,凑到那口敞开的棺材时,脸色惨白的她忽的睁开眼睛,饶是身经百战的我和花戏雪都不由“啊”了一声,吓得往后跳上一跳。

她忙从棺材里坐起:“初九。”

我拍着胸脯,大口喘着气,狐狸冲她冷笑:“真有雅兴啊。”

她尴尬的从棺材里面爬起:“不是,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花戏雪厌恶的走开两步,我上前扶她:“想起什么事了?”

“一个很美的女人。”

“女人?”

“嗯。”她转身摸着棺材,白的近乎透明的手指一寸一寸滑过棺材口,沉思道:“义父临死前请来了一位很美很美的女人,她将我装进了一口棺材里,我再醒来就在这座小岛上了……”她低声道,“义父唤她汤瑛仙姑。”

我以前接触最多的就是妖类,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对上神上仙魔族这类寻常百姓一生都不会撞上一只的物种也没有一丝新鲜感和讶异了,想想当初撞见火麟时的情景不由觉得自己真是没有见过世面。

我以前还老说自己见多识广,我现在都不敢说自己见过世面了。

我说:“那你慢慢想,要不要躺回去?”

狐狸也好心的说道:“我帮你把棺材盖合上?”

这时我“咦”了一声,狐狸挑眉:“怎么了?”

我几步上前,摸着棺材,很破很旧,却很干净,我四下望了圈,这才发现好些棺材都放在土上,不由纳罕:“这些棺材怎么……”

唐采衣还真往棺材里面爬去,坐下后道:“这是当地习俗。”

狐狸沉声问道:“习俗?”

“嗯,年岁上了五十的老人都会为自己准备一口棺材放在这,他们说棺材和墓地是死后与人长眠的伙伴,会比他们与家人呆在一块的时间还要久,所以晴朗夜晚的时候。他们偶尔会来这里睡觉。”

我乍舌:“培养感情么?”

狐狸嗤笑:“既然知道活着与家人相处少,就该更陪陪家人才是,跑到这来吹冷风,一群呆子。”

我刮目相看,极少从狐狸这儿听到这么有深度的见解。不由赞道:“说得好。”

唐采衣却笑道:“当地人生性豁达,这样不拘泥于生死,却也是不错的,至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很没主见的点头:“嗯,我得学习学习。”

她在棺材里躺下,闭上眼睛道:“初九。我想一个人躺一会儿,你们……”

我趴在棺材上打断她:“对了,我跟你说的名字还记得么?”

“唐采衣么?”

“嗯。”

她也嗯了一声,素净的面容覆了层阳光薄玉,闭着眼睛静静道:“虽然她们喊我吴四小姐。可我觉得我还是叫唐采衣的,虽然吴四小姐这四个字也耳熟的很。”

狐狸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退开一些,他单手就抓起了棺材盖合了上去,我笑道:“不错嘛,身体恢复的很好啊。”

“她还有些神志不清,你现在别说太多,省的她乱了。”

我点头。他将棺材合好后回身,这才臭屁的说道:“我恢复的一般般,揍你还是没问题的。”

我哼:“来啊!”

他破天荒地的没跟我斗气。反而笑了一笑,朝小道走去:“去街上玩玩?”

我跟上去:“你带银子了?”

他左手负后,右手朝上抛出一锭银子,颇为潇洒的接住,回头笑道:“今天老子请客,你要吃什么?”

那银子一看分量便不清。我眼巴巴瞅着:“我要吃银子。”

“……”

翻过两座小山坡,山脚两家屋舍并肩而立。种着好多桃树,栅栏里家禽咯吱咯吱啄着篱笆。颇具闲情。

地段有些滑,狐狸转身扶我,我抓着他的手:“狐狸,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了?”

我边往下走边道:“若说这座小村与世隔绝,可我们在这住过一段时间的啊,客栈住食都有,不仅如此,我知道街上的古玩斋和棋社茶坊也是一样都不少。而且,那天你们的船来时,村民都是很好奇的过去看热闹的,感觉一点敌意都没有。”

他没有说话,我跳下磐石时他问道:“猴子,你听过混元界么?”

我拍掉裤腿上的黄沙,抬头看他:“混元界?”

他沉色点头:“那些绝出六界之外的虚无蛮荒之境都被称为混元界。”

我想了想:“类似于崇正郡这样的浮城?”

“不是,混元界很大的,不小于六界,崇正郡与它们相比不过一粒尘埃。”

我直起身子,好奇的看着他:“怎么忽然提到这个呢?”

“我觉得……”他看向不算繁华的村庄屋舍,沉声道:“这里有混元界的界门。”

“啊?”

他沉声道:“先前知道这里鲛人和人同住时修夷便跟我提过这个,”他的星眸朝我看来,“猴子,这些客栈住食应该都是为混元界里的人准备的,我们来的时候他们一点敌意都没有,也许是将我们当客人了。”

我叹道:“我今天又长见识了,这四海八荒可真大,我越来越觉得我是只井底之蛙……”

他笑笑:“走吧,去古玩斋里看看有什么好玩的。”走了几步,他忽的说道:“对了猴子,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他看着我的脸:“那天去春鸣山雪机洞里见我的女人究竟是不是你?”

“除夕那天么?”

他垂下眼睛:“看来是你了……”

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转目看向那边的桃林小屋,几个妇人围坐一起晒着日头在纺纱,一旁有六七个小孩在跳皮筋,海风呼啦啦的,这样的时光委实恬静。

这时不经意的一瞥,恰好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孩摸进了一户房舍里。没多久,那小孩抱着一堆东西从后门猫出来,屋后有一方小田,他竟将里面的庄稼粮食全给踩烂拔光。

我一怒,刚要扬声骂他,他却霍的抬起头,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顿时就愣了。

这双眼睛,比杨修夷的更为深邃幽黑,比花戏雪的更为清澈澄亮,比师公的更为悠远睿智,比师尊的更为锐利肃穆。

但同时,他又布满了戾气,就像吴挽挽发狠时的双目;他也充满了嫉妒愤恨,如似君琦媚笑着盯着我时那样。

分明厌恶却言笑晏晏,那是清婵的虚伪。

分明心疼却故作疏远,那是丰叔的矛盾。

……

这双眼睛,他包罗万象,无所不藏。

这双眼睛……

我微微皱眉,看向狐狸,他也愣愣的望着那双眼睛,我忽的醒悟过来,一扯他衣袖:“狐狸!”

他眸色一凛,随后大怒:“这小王八孙子,敢对老子用魅术!”

我忙拉着他:“狐狸,这小屁孩不简单的,我们背后阴一下就行了,你现在身子还不好,要当面跟他打输了,那你……”

一块石头却啪的扔了过来,恰好砸在了花戏雪的脸上,速度太快,根本无法预料。

花戏雪棱角分明的漂亮面孔登时出了血,鲜血从眉骨淌下,861

360 青元幽冥阵(一)

醒来时天光大亮,枝桠晃在窗棂上,秋风拂云,鸟蹄清脆。

我被杨修夷紧紧拥着,他睡的很沉,睫毛浓密而纤长,呼吸轻稳的喷在我脸上。

凝睇半响,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口,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冲他一笑,大掌抚上我的脸,眸色温柔,低低道:“疼么?”

“腰很酸。”

“那里呢?”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顿了顿,羞窘的垂下眼。

这个表情似乎取悦他了,他一笑,斜支着头:“疼?”

我不打算理他了,缩回被窝里,从他身上爬过去,被他摁着:“你要干什么?”

“我去拿衣服啊。”

他掀起被子,皱眉:“拿衣服,为什么要从这里过?”

我没好气道:“光线太亮……”

身子被他捞了上去,他拥着我,大掌捧着我的腰:“隔空移物术被你忘哪儿去了?”

对啊,我真是傻了,忙朝地上衣物望去,却被一股灵气轻而易举的截下。

我一恼:“杨修夷。”

他翻身就压了上来,脑袋埋在我颈窝:“唔,再陪我躺会儿……”

我的腰不好,什么都没再发生,但还是被他死缠烂打的拖到了下午未时才起床。

我已经彻底忘了还要给他父母敬茶的事,他也没提醒我,抱着我去了屏风后另辟开的浴房中洗澡。

阔大的白玉浴池让我乍舌,四角立着腾云而飞的仙鹤石像,仙鹤旁各有一只石像仙瓶,温烫的水从仙瓶中流下。竟是温泉。

我趴在池边,他一遍一遍擦着我的身子,替我轻揉腰肢,垂首下来,绞着我的舌头又是一番深吻。

洗净穿衣。他拉着我在苏绣织锦的软榻上坐下,拿出一个又破又旧的小香囊,上面绣着歪歪扭扭,满是线头的“初九”二字。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心下一痛。

他将小香囊解开,从里面拿出一簇头发。

我柔肠百转。满腔蜜意,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就要说话,结果他潇洒的往桌上一抛:“不要了。”

我:“……”

他用星玥在自己青丝深处割下一缕,我也照做。各自分作两绺,和他缠成两个同心花扣。

他将其中一个郑重塞回小香囊,摸出一个崭新的香囊,将另一个放进去,塞到我手里,认真看着我:“初九,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我泪眼望他。弯起一笑:“嫣婉及良时,死当长相思。”

他皱眉:“说什么胡话?”

我扑进他怀里,泪水决堤。

唐芊领着一群丫鬟进来收拾房间。轻鸢帮我挽发,我这才忽的想起还要敬茶一事,不由惊道:“你怎么不来叫我起床呢?”

她将珠荷双合簪插在我发上,笑道:“夫人身旁的嬷嬷昨夜来说,今早不要打扰你们,敬茶不敬茶不过客套的虚礼。你和杨公子是闲云野鹤,不该被束缚。”

我一顿。转目看向书案前执笔书文的杨修夷,眉目泰然。闲雅如清风明月,我轻轻叹息,我一定要对杨家的人很好很好。

昨日在万众瞩目之下,我们拜了天地,祭了先祖,然后我就被一群人给簇拥着送到这儿来了。

送来过程中,人太多,视线尽数被挡,根本没看清四周环境。

现今站在石阶上举目,顿觉心旷神怡。

这里叫清歌苑,望云崖上他所住的庭院叫清梅苑,不过一字之差,

天上云雁双飞,我缓步执袖,踱了下去。

昨日嫁妆共三百七十八抬,尽数堆在旁厅,轻鸢她们消失的那几日就是被师父派去打点了。比起把这些大家伙弄到京城来,更难的便是对我的保密工作吧。我怅然长叹,此恩此情,叫我何以为报。

和杨修夷一起去敬茶,因去的太晚,没见到他日理万机的父亲。他娘亲和一位同样华服锦衣的妇人正在水阁中品茗对弈,几个肌若凝脂,气若幽兰的美人在一旁抚琴拨弦,弹得是古调《上弦》,雅到极致。

她接了我的茶,不咸不淡,不亲不远的说了几句后,我和杨修夷便走了。

我问其他少夫人要不要见的,他说随我,听意思大约是不见也可以的,我点头:“哦,那就随我,不见了。”

“……”

谁叫我那么讨厌左府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呢?

成亲就这么成好了,除了和杨修夷更亲密一些,我们之间似乎就没什么改变,他不习惯喊我娘子,我更叫不出他夫君。

鉴于他手头还有一堆事,我跟他亲了亲,然后自己回二一添作五了。

我想尽快把沈云蓁的事情处理好,余下时光就让杨修夷带我逛遍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然后我要挑个最喜欢的地方死掉,死之前要让他抱着我,只有清清楚楚的看到我死了,才不会把他吊的七上八下,患得患失。

满大街都是我的名字,俨然举世名人,我捧腮坐在车厢里,手指在两颊点啊点。

如今心境早已和光同尘,大落大起之后,宛若风停云收,千帆归返,碧空深处一抹闲云,哪会再理世人说道些什么。

不过,他们口中那些高人的名字却是让我兴致勃然的。

以前还会担心怎么对付顾茂行,如今就简单了,那么多师尊师伯在,我随便喊上十个就能把顾茂行吊起来打一顿了。

可结果真叫人失望。

我兴冲冲的回到安皓长街,就发现他们一个人影都没了,连师公和师尊都跑了,就师父一个人坐在后院抠脚趾,我进去的时候,他正一脸贼笑,把脚递过去给小短腿闻……

其实也不该失望的,说他们是闲云野鹤,其实才不是,他们要忙起来的话,可能比皇帝还辛苦。

最后我和师父蹲在了一起调戏小短腿,他问我嫁给杨修夷有什么感觉没,我想了想,最大的感觉大概就是终于知道为什么春楼的生意会那么好了,可这我哪好意思跟他老人家说。

东家长西家短聊了一堆后,我几乎忘到角落里的两个女人来找我了,是烛司和卿萝。

非要拉着我去逛街,我还想跟师父呆一阵子,才懒得去,结果烛司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会儿,转身就冲进了我的房里,一通乱翻。

我忙追去,便见她风风火火的回过身子,手里捏着湛泽印纽里的那张地图,入鬓的火眉挑了一挑:“短命鬼,这东西不想要了?”

我如今最牵挂的就是这个,被她一眼读懂自是当然,结果她还觉得不够,上前一步,得意道:“哟哟哟,昨晚红烛暖帐,春风得意了呀,要不要我去宣……”

“行了!”我急道,“我去我去我去!快还我!”

“这还差不多。”

她得意递来,却被卿萝抢先一步抽走:“这东西是什么?”

烛司忙嘚啵嘚啵,说出她在我眼中看到的一切。

卿萝兴致一来:“还逛什么街啊!去这儿多好?”

雷厉风行是这两个女人的特色,于是,二一添作五上空一条烛龙霍的蹿出,路人惊呼,我还未看清他们神情,便已抟风直上九霄。

路上卿萝问我知不知道她们这半年去了哪,我摇头,她兴致勃勃的告诉我,她没有回家,烛司也没有,她俩一直窝在孤星长殿里面治病养伤,养着养着就认识了,还和玄鸟白狐一起凑了个四人纸牌,赢了一大笔钱。

再问我这半年过的怎么样,我不愿回顾,摆摆手:“别问。”

就听烛司叫道:“其实短命鬼,我觉得我叫你苦命鬼最合适。”

我翻了个白眼,不想说话,忽的神思一凝,可怕的感觉从心底生出,朝下望去,不由一惊。

高空俯瞰,云烟过眼,一座山峦成虎形盘踞,山谷正中,一汪黑潭,黑潭四面焚着百盏香烛,幽光里,580

361 青元幽冥阵(二)

ps:对不起,昨天断更了,构思了很久,我好佩服那些日码万字的作者,都不知道她们的脑子是怎么长的,那么厉害,quq,我手速真的不慢啊不慢

虎形山山顶原来是这幅光景。

四周巉岩崷崪,寸草不生,我们停在云岫之中,被巨大的晶层隔绝在外。

晶层里风起云涌,亡魂如似绵云波涛,朝中间聚拢,又向四周退散,罡风强劲,一波快过一波。

卿萝仍是慵慵懒懒的模样:“我就说嘛,人间趣事真多。”

烛司灰头土脸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刚才试了很多方法都没用,晶层进不去。

我也发现,卿萝跟烛司之间的关系可能没我想的那么好,好像是因为打纸牌积下的一堆旧账……总之卿萝一点都不把烛司当回事,还不时揶揄刺激她,烛司也不是不懂激将法,可天生的急性子,还是让她在一怒之下反复把自己撞了个头破血流……却仍丝毫都未撼动晶层。

我望向身后,不想跟这对女人纠缠了,说道:“你们继续研究,我去那边看看。”然后转身朝高处爬去。

攀着巨石俯望山脚那处沼泽,被我和玉弓搅得面目全非,不远处的地上有藤蔓花草在细细蠕动,那让我害怕的妖物还活着。

我们挑去的头颅血肉模糊的散乱了一地,像是死了,那嘴巴却仍一张一合,就像干涸滩涂上的濒死之鱼。

画面着实诡异,我回头看向烛司和卿萝。想让她们帮我一起把那妖怪给除了,却听卿萝忽的大喊:“初九趴下!”

我反应要有那么快。我就不是田初九了。

脚下磐石像被针扎了一样,猛的一颤。我重心不稳,登时就咕噜咕噜的滚下了去,嵌在了石罅里。

辛苦的爬起来,恰好看到潭中幽魂聚敛,汇成一团四丈来宽的扁圆球体,随即“砰”的一声,气劲朝四面八方飞速冲来。

卿萝扑来把我摁倒在地,一阵飓风荡过,身下岩石再度剧颤。随即便是石块飞溅砸落山谷的巨响。

过去好久,动静渐渐平息。

我们抬起头,烛司被砸惨了,正躲在一块巨石后面压着胳膊,鲜血自她左臂涌出,她痛的大汗淋漓,边处理伤口边大声痛骂,抬头看着我们:“这他妈什么鬼东西!”

我见所未见,卿萝沉声道:“快走吧。它在这至少五百年了,这闲事轮不到我们管。”

我点头表示认同,好奇归好奇,可毕竟不是探险家。

烛司仍是忿忿不平。卿萝拉她,两人都是有气无力的模样。

我原先以为她们的伤养的差不多了,现在才发现我忽略了自己跟她们的体质不同。

半年时间可以将一个凡胎养的白白胖胖。可对她俩而言,可能修为一层都练不上去。

一渠暖流滚过心头。我看向卿萝:“你们是专程为我出来的么?”

“你以为呢?”

听语气就是了,我叹道:“算了。还是回京城逛街吧,玩几日后你们便回去吧。”

烛司看了一眼我的眼睛,烦躁道:“这么快就想让我们走,你知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说难听点,这辈子就是你最后一次看我们了,蠢货。”

我一怔,旋即比她更烦躁:“你知道我要死了,你嘴巴还这么刻薄!”

她没再说话,卿萝看着我,气氛一时安静。

最后仍是去了清规山,路上我不愿说话,就她俩在那聊着玄鸟和白狐的琐事。

我着实不愿伤春悲秋,自怜自艾的,可是听着听着,便不由想起了轮回之境,脑中浮现而出杨修夷的执着固执,和他日后心痛孤独的模样,强烈的不舍让我一下子哭了出来。

村郭城镇,阡陌小道如云烟自眼前匆匆而过,烛司研究了下地图,绕过九曲十八弯的山路,直接停在了地图上所标注的沈钟鸣坟前。

不是特别冷僻,附近还有一个山村,几个小孩正在这儿踢毽子和跳皮筋。

卿萝觉得不对劲,又多看了几眼地图,确定是这里无误。

虽处于深山之中,可环境连清幽都算不上,一地枯败的草叶,还有好多野狗拉的粪便。这些也就罢了,我们驻足四下打量时,跑来一个小男孩,居然用树枝挑起一坨狗屎就屁颠屁颠跑去吓唬那些小姑娘了。吓完之后他开开心心的把树枝一甩,狗屎飞往的地方正是地图上所标注的墓道入口。

烛司舔了下嘴唇:“我怎么那么想吃他呢?”

我拉了下衣襟:“这么调皮,落在我师尊手里就好看了。”

卿萝拢了下头发:“这算什么调皮,小时候我父亲惹我不开心,我捉了好几只毛毛虫剁碎了给他炒菜。”

我给她一个嫌弃的表情,正要说话,烛司皱眉:“你父亲惹你不开心了你还对他这么好?我父亲要知道我给他菜里加荤,睡着了都会笑醒的。”

“……”

墓道并不险要,我们刚踏进去光线便骤然大亮,刺的睁不开眼,是烛光未阵。

六十多盏淬了中天露汁的油灯亮在幽长的廊道上,两壁方石整齐平滑,刻着细碎的咒文。

廊道尽头就是墓室,一口樟木棺材安静停放,棺材四周陈列着好多设阵巫器。

卿萝站在光秃秃的墙壁前,摸了摸,沾了沾,拍手道:“还以为会有什么惊险刺激的呢,看来沈钟鸣料到只有你才会找到这儿来吧。”

我看向她,忽的就想到了被炸毁的沈府,据说是用火药炸得。

能把偌大的沈府瞬间化为废墟残垣,这些火药应该早早便埋好了吧,埋了多少?埋在了那多久?不得而知。

烛司看我一眼。道:“如果去沈府的不是你,而是那个顾茂行。说不准那个独头怪就把印纽和沈府一起给毁了。”

我微微皱眉,心里有些沉重。不知该说些什么。

迈过巫器,棺材上面安静放着一个一尺长的石盒,上面浮雕着楼船江雨,色如梅边月华,中间有个锁孔,形状大小与湛泽印纽不谋而合。

我拔出簪子试了几次,打不开,只能回去问杨修夷要了。

烛司啧啧几声,扭动手腕:“没用。我来。”

卿萝忙道:“等……”

烛司直接一掌劈了下去,一阵熟悉的骨头移位声登时响起。

我咽了口唾沫,同那日在孤星长殿里一样,烛司怒道:“又折了!我这身子好可怜!”发颤着朝卿萝伸去:“……帮我接接。”

卿萝边替她揉搓手指边道:“这石头你们不认识了吧?”

我好奇:“这是什么石头?”

“应该是秭慤石。”她望向石上浮雕:“我幼时随父亲去妖界时见过,在那边也是很稀有的宝物,沈钟鸣能弄到这个,挺不简单的。”

我不由好奇起她父亲来,刚想问,烛司就道:“别问了。这女人不想说的东西你是问不出来的。”

我朝她看去,难道你读不出她的心思?

她轻懒一耸肩,闲闲道:“老实说,以我的修为。我目前能读懂的人心很少,偏巧你就是那倒霉的一个。”

“……”

卿萝接过石盒,若有所思的抚了抚。笑道:“这种石头放在人界会让你们傻眼,但其实不难对付。”说着抽出匕首。望着我:“来,初九。借点血。”

血水淌在锁孔上,被她凝为晶体,她单手托着石盒,口中吟念咒语,石盒悠悠浮起,“啪嗒”一声,当真打开了。

盒中放着两件东西,一封信,一盏灯。

灯芯浅粉,以玉为壁,掌心大小,微有凌波之光。

烛司望着上边的图案:“卿萝,上面的纹章好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卿萝朝我看来:“初九?”

我说:“是绿腰绮婆,它和孤星长殿里面的陇山神女很像。”

烛司好奇:“绮婆是什么?”

我微微拢眉,叹了口气。

绮婆是两千多年前专门伺候大巫师的女婢,但那时不如今日,今日除了卖身为奴的奴隶以外,任何丫鬟下人都不能随意被杀害。一旦发现,再权贵的世族也得受罚,就算判不了砍头,也要被流放得很远。比如当初陷害沈云蓁的那个潘雨佳。

而古时,人命贱如草芥,遇上好脾气的巫师便罢了,遇上凶神恶煞的,各种凌辱虐待都要笑着承受。而且,巫师死掉,她们还得殉葬,殉葬方式是将四肢头颅砍下装在盒中,对应放于巫师棺棂处,永生永世都要为奴。

师公同我讲起时曾说,那时的巫师位高权重,多是翻云覆雨之辈。高位坐久了,对生命也是漠然轻视的,没有什么温文尔雅的淑人君子,全都是些豺狼虎豹,绮婆是那时最可怜的人。

我捡起这盏掌心灯,绿腰绮婆纹,据传是一个同情绮婆遭遇的贫寒才子所创,专用来祭祀绮婆,真假不得而知。

可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手指轻抚,觉察到什么,我忙转过灯盏,不由一惊,一个极为精致的古字:“周。”

一行墨字从脑中一闪而过:周氏浮休灯,照亮千里,逐云散雾,引魂回渡……

大约脸色太过惊诧,烛司叫道:“短命鬼?”

我放下灯盏,忙拆开信,卿萝好奇的凑上来,我迅速后退,看着她:“别看!”

她眉梢一挑,我认真道:“这件事是沈先生托付给我的,事关重大,你们不要管了。”

说着像护犊子一样抱起灯盏,退到了角落里边。

信页整整十七张,行文精炼,若换师父来写,都能出本书了。

我一字一字看过去,越看越心惊,捧在怀里的灯盏分明冰凉,却烫的想让我把它扔掉。

前十张纸页是沈钟鸣三十年前写的,他说他那时便身体有恙。时常忘记一些重要事情,这封信说是给我。倒不如说是给老年的他。

所有的事情要从四十年前开始说起。

四十年前一户农庄有鬼怪乱世,他被人请去除妖。此妖正是嵯息。

嵯息说是祸乱人间,却只偷吃米粮糕点用以果腹。沈钟鸣在信上写道,何为阴邪之物?若不害人,即便身有戾气,模样骇人,又如何称得上阴邪。他便将它留在了身边。

正因为这番机缘,嵯息带他去了虎形山,并帮他破了行路障法。

嵯息和沼泽里的那些头颅有何渊源信上未提,但信上提到了那个妖怪。竟是个百年土精。

我惊得捂住了嘴巴,比茶妖还要震撼。

而它之所以能成精,乃是这块土地吸食了太多十巫之血,三百年前,数千巫人曾在这里惨遭屠戮。

沼泽里的那些头颅正是那些巫人的脑袋,却只是一小部分,绝大部分都沉入了虎形山上的那方乌潭之中。

他随嵯息上了山顶,见无数亡魂徘徊于晶壁里,一波一波的聚敛而散。散而再聚,隔上三个时辰,便有一番强劲之力,会至山石崩溅。

他进不了这阵法。下定决心要将它弄懂。

花了十年功夫,他四处搜寻,走访名家。查遍古籍,不时便上虎形山顶观望。终于找出了真相,却教他万千惊骇。

此巫阵为上古之巫。名为青元幽冥阵,此阵用途是以十巫之血肉召异界亡魂入世!

神魔一死,灰飞烟灭,根本没有亡魂一说。余下只有鬼、妖、仙三界,他不知道此阵所召的是哪一界的亡魂,也不知道是谁设下的阵法。可是有一个发现却让他害怕,因为每日山石都在溅落,终有一日会崩塌归空,那时妖魔乱世,如何是好。

他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要告知那些高人,结果发现这其中竟有一股神秘势力在悄悄布控虎形山,并在促成阵法落定。他多次明示暗探,都没能查出这股势力的来源,干脆就此作罢,谁都不言。直到一日,他翻阅古籍了解了上古巫族的十大神器,其中周氏的这盏浮休灯引起了他的注意。

寻找过程中,他得知有人也在寻找此灯,便又开始秘密观察,终于在一家客栈里,他绑了两个携带此灯的男子。结果用尽手段只得知那股势力要用这盏灯去彻底完善青元幽冥阵,打开晶层,放亡魂入世。

前面十三张纸页都在提青元幽冥阵和浮休灯,直到最后几张才提到顾茂行,内容很少,却教我心跳狂乱。

一,他在临死前才发现顾茂行和那股神秘势力是合作关系。

二,凌霄珠有凝聚凌霄之力,无论结阵破阵,灵力无穷,而青龙之目,极有可能要被顾茂行作为巫材引器。两者结合之下所设的阵法,就算是要打破阴阳往生,轮回之道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三,这世上有样东西比凌霄珠更具灵气威力,正是我月家化劫。倘若顾茂行知道我是月家后人,我会比沈云蓁更令他垂涎。

信的最后,他求我替他保护好沈云蓁和这盏浮休灯,无论是青元幽冥阵,还是顾茂行想要的凌霄珠和龙目,我都要想办法去阻止。而关于万珠界的消息,在沈云蓁临死之前,会将他写好的一封信的地址告诉我。

最后的最后,是他的忏悔,前世杀孽太多,也不该鬼迷心窍,将龙目从万珠界带到凡界,今世今生他已做好灰飞烟灭的准备。

我终于看完,双目发怔了好久。

讷讷捡起浮休灯,结果就听到烛司的声音响起:“他不会是找错了吧,绮婆不是下贱的人类么,怎么会有她们的雕纹刻在上古神物上?”

我一愣,回过头,都不知道她盯着我的眼睛多久了,勃然大怒,还未开骂,她耸肩,很无谓道:“放心放心!你们凡界关我什么事,你都不知道你们的肉有多难吃,我们龙族煞气迷乱时,都是去妖界屠村的,你要请我来我还不来呢。”顿了顿,“不过,我气不过啊,青龙眼珠子值钱,我们烛龙的就不值钱了?”

“……”I861

362 月家族长

回到城里已快子时了。

本想去杨府的,可是怕沈云蓁来找我,便干脆睡在店里。

烛司和卿萝非要赖在我这,轻鸢在杨府,店里空出的房间可以给她俩,结果她们非要一人一间。我才不答应,婇婇却主动搬去和玉弓睡了。

天空密云不雨,布满黑暗和苍凉,我合上窗扇,在内堂整理药材账单。

烛光跳跃,像渐没的斜阳,我抬头不经意的一瞥,视线便定格在了那里。凝望太久,烛火在我眸中化为远隐的珠玉,微光橙黯。

西风乍起,呼啸着拍打窗棂,我被拉回思绪,重低下头继续摘录,结果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绘出了那棋谱图纹。

又是它。

我支起腮帮子,沈先生说的那股神秘势力,我确定就是这棋谱图纹的主人。

可除了沈先生的托付以外,这个棋谱图纹与我何干呢?

目前来看,他们没有要伤害我,我的家仇也与他们无关的。

可若是真有什么可怕的计谋的话……

咬了半天笔杆子,我将灯纸罩在烛台外,打算去后院找师父谈心,结果刚下台阶就听到一阵兴奋的呐喊声。

我一顿,再一怒,过去一脚就将门踹开。

房中两男两女,各执一幅纸牌,围着案几席地而坐,被我惊了一跳。

我怒道:“师父!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睡!你不是说最近身子不好么!”

师父激动的满脸红光,挥着纸牌:“九儿过来,快过来!”

我气死了,转身回到院子。把烛台放在石桌上,抄起院中的扫帚走了回来,四人面色一沉:“你要干什么?”

我一招气吞山河,直接扫向案几。

结果根本就忘了这四人不是姜婶的泼妇姐妹团,可以由着我乱来。被摁在地上一顿暴打后,我被狠狠的踢了出来。

摔在院子里,心里怒火陡起,我叫道:“腰断了!腰断了!”

师父嗤道:“别理她,丢出去的时候我给她腰上结了层护阵。”

我气恼:“师父,我爬不起来了。快来扶我!”

“切!”

我瘪嘴:“师父不疼我了,呜呜呜……”

结果就听师父又在嗤声:“一把年纪了还玩这招……”

恼羞成怒,我破口大骂:“臭老头!钱输光了你光着屁股回去吧!”

“老东西!”

“白胡子老怪!”

“你们太过分了!”

“死狐狸!”

“卿萝你这个死老太婆!”

……

期间听到婇婇对玉弓轻声道:“可别出去,小姐一定是想让仙人去扶的,我们扶了她会生气的。装不知道,快睡吧……”

我气恼的趴在地上,憋屈的叫骂了半日,没人理我。

伸手勾拨着身前绢丝靴子上的刺绣暗纹,有气无力道:“臭老头,我不管了,反正你今天不来扶我,我就赖在这儿了。你要舍得我受罪,你就……”

话音一顿,我一凛。哪来的靴子?

惊慌抬头,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高大男子,桌上烛光幽幽,他一身玄衣,轮廓鲜明的俊容在夜风之下略显清雅风致,只是眼底饱含的戏谑叫人很不舒服。

风声肃肃。宋积俯身下来,我往后躲去。急喊:“师父!有坏蛋!”

房中师父不耐烦的叫嚷:“吵死了!”

宋积勾唇一笑,擒住我的手。我慌忙抱住石桌:“你放开我!师父!快救我啊!狐狸!花戏雪!”

师父气道:“别理她!烦死了!又输钱了!”

宋积低低笑着,强行掰开我的手指,我手脚并用的和他扭打,却不过徒劳。

烛台打落,靴子挣脱,院中一切我移的动的东西都朝他打去,一片狼藉和乱响。

可这些动静在他们那儿却是我在无理取闹,烛司一句感叹:“卿萝啊,这演技怎么跟你比……”

卿萝“咦”了声:“我们怎么傻了,给个清心阵不就完了?”

我真的是被气哭了,喉咙都扯哑了,宋积始终不语,像是在看一场笑话。

扭打半日,他没了耐心,从怀中摸出一瓶顼酒。我自然知道他想做什么,慌忙推他,松开抱着石桌的手臂要跑,却还是慢了一步,整截胳膊都被他砍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我被他扔在了一个灯火鲜亮的锦绣闺房,房中还有一人,被锁在五行困阵里的沈云蓁。

“初九!”

我愤怒的看向宋积,他在翠色流光纱幕前坐下,抬手执盏,气定神闲的望着我,慢条斯理道:“放心,我不会再逼你同我合作了。”

“我已安排好一切,以你和沈家姑娘为饵,明日你就能亲眼看到姑茂行惨死了。不过,沈姑娘的命我留着还有用,所以你……”悠悠品了口,他微微一笑:“月牙,你活不长久了,临死前为父母报下仇总是好的,至于万珠界的血债,我会替你讨回的。”

我看着他:“你也想要凌霄珠和龙目?”

他不置可否,朝案上纸墨一抬下巴:“我不忍见你死不瞑目,看在同根同宗的份上,你可以去书信几封给你留恋之人,你死后我会送去给他们的。”

屋外降下大雨,疾风肃杀,房中窗扇四合,灯火却不安分的飘摇乱晃,那是我震颤的心神。

先前本不悲伤,只是委屈和哀怨那四个混蛋,如今他话题一转,竟是要我交代遗言了。

我想过会死,可不曾想过这一日会提前来的那么快,一时间,我脑中所有的疑问顾虑尽数空白,只怔怔的望着案上宣纸笔墨,良久,缓步走了过去。

在椅上坐下。我执笔落墨,笔端却迟疑良久。

这时隐约听到宋积说会送我魂入阴司,来世给我一份宁谧安定的富贵人家生活,我不由嗤笑,抬起眼睛:“别恶心我了。我不需要。”

他浓眉微微挑起,我垂下头,淡淡道:“若是我还有尸骨,你送去给我夫君,要他把我葬在春鸣山后,我要陪着十八。”

他没说话。良久,得到一声冷笑。

第一封信是给师尊的,对他只有尊敬和爱戴,这封信也最是好写。

落款提笔,我放到一旁晾墨。沈云蓁忽的问道:“初九,寻乡灯是什么?”

我一顿,抬起头,她盘腿坐在地上,静望着地上织锦软毯,眸光有些迷离,语声清泠如荷叶滴露于塘:“顾茂行不愿把我魂飞魄散,这家伙也说留着我有用。他们所想,就是要将我炼成寻乡灯,是么?”

窗外雨势变大。秋雷压下,闷声轰隆,震于九天。

她粉雕玉琢的精致脸庞在阵法里,像是沧海**里的深远楚山,朦胧不真切。

宋积立在窗前,隔着窗纱望着窗外雨幕。替我回答:“不错。”

他兴致似乎很好,双眉疏朗。神情恬然道:“寻乡灯,说是寻乡。其实是寻血亲。”

我继续给师公写信,边听他静静道:“七百年前,大黎同胡族边境之战,战火烧了十年,死伤无数,白骨从半水城临河一直积到武衡射星城,横尸遍野,长达万里。”

“边声连角,狼烟四起,必有百万亡魂冥葬沙场,这其中有位天资聪颖,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小兵。他们全村成年男子皆被征战,一日不幸中计,全军在一处深山密林里迷了路。山中多瘴气毒烟,他们日渐不消,临死之际,许多人怀念故土山水,不甘客死异乡,此兵闻哭声而悲恸,便借天时星序自创一法,聚敛孤魂后,他化身为灯,带着同乡魂归故里。”

“此灯以血肉为引,以魂魄为索,寻的实则是他独守家里的年迈之母。因此故,一位通阵懂术之士将此法钻研掌握后,便名其为寻乡灯。”

宋积的声音不轻不重,不徐不缓。

窗外大雨愈发滂沱,我看一眼沈云蓁,她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双眸若有所思的凝于原处。

良久,她轻叹:“大义者令人钦佩,闻此典故,我忽觉魂飞魄散也没什么可怕。”

我一顿,她看向宋积:“左右我都是要魂飞魄散的,便也不怕早晚,你将初九放了吧,如若不然,我现在便魂飞魄散。”

宋积回头看她,眉梢微挑,似笑非笑。

我忍不住道:“云蓁……”

杏眸朝我望来,淡如秋水临池:“初九,你应该了解我爷爷的脾性了吧?”

我愣了愣:“难道你身上……”

她弯唇浅笑:“我不懂你们那些阵法要术,我只知道爷爷在我身上下了结印,我可以随时催动咒语。”

她撑地站了起来,伸手轻贴在阵壁上:“初九,一些话我不得不对你说。”

我生出一丝恐惧,忙道:“云蓁你别乱来!”

“如若不是你,我沈云蓁根本无法活到今日,早在八岁那年便有可能被我爷爷灰飞烟灭掉……”她双眉微拢,哀伤轻叹,“可我爷爷脾性多疑,他不信那些高人,这其中包括了你的师尊师公……为了将你一步一步引入局中,让你将一切扑朔迷离看得通彻清楚,他将我留了下来,我也不过爷爷手里的一颗棋子……”她一笑,“初九,你已经去过我爷爷的墓室了对么,你发上沾了祁香。”

我一愣,她转向宋积:“那么如今,我可以功成身退了……”

话音刚落,一声巨响乍起,木门被一股强大的灵气击飞,如此清灵如月,干净无暇,我心中一喜,杨修夷!

拔腿奔去,却生生停在路上,一个高大颀长的黄影风驰电掣般掠了进来,冲向沈云蓁所在的阵法。

长发披散,宽衣大袖,因速度太快,墨发于风中张狂飞扬。

五行困阵说破便破,沈云蓁被擒,我急急冲去,顾茂行斜眸望来一眼,我还未看清他的眼神,身子便朝后狠摔了出去,撞在了檀香木椅上,喉中涌上一股腥甜,被我强行咽了回去。

一阵冷风灌入,窗扇撞击在墙上,暴雨打湿地毯,宋积真是逃得比兔子还快。

几个褐衣男子压着一个黑衣男子跑了进来:“门主。”

顾茂行将沈云蓁扔了过去,淡淡道:“宋积跑了。”

黑衣男子发颤:“门,门主,我已经将他的计划都告诉你了,那,那我……”

顾茂行一笑,清举身姿回过身来,清逸又透着股邪气:“你有功。”

男子大喜:“谢门……”

话未说完,便被顾茂行淡淡打断:“如此,赏你个全尸吧。”

男子一顿,顾茂行已不理他了,抬眸朝我看了过来。

我扶着椅把,心念百转。

我同他唯一一次正面交手是在左显的梦里,那时他还不认识我。但今时今日,我不知道他对我了解多少了。最大的愿望是千万不要知道我姓月,就当我是沈钟鸣的棋子,把我一掌拍为灰烬,让我带着化劫的秘密永远死去,归于尘埃。

他举步走来,像打量猎物的猛兽,我微微后退,双目紧盯着他。

风不停的灌入,雨水似要将闺房淘洗一番。

他骤然一笑,熠熠生辉:“田掌柜?”

我心下一沉。

他伸手捏住我的脸颊,将我嘴巴强行掰开,俯身下来嗅了嗅,吐息喷在我脸上:“或者说,月家族长?”I580

363 初心不更

ps:三更!!!今天我更了一万三千个字!求表扬!!

暴雨刷地,似千军万马席卷奔过,大地掀起冲天雨雾,.追书必备

狂风呼啸,马队出了京兆北旸门,朝砚山方向疾驰踏去。

我被两个女人押着,双手双脚紧缚,毫无挣扎余地。

沈云蓁在另一辆马车上,顾茂行与她一起,我听着窗外暴疾雨声,心中做着最坏的打算。

雨路难行,隔日才到砚山山脚,他们没有进山,在山脚深林里的一个雅致竹屋前停下。

我被两个女人拽下马车,和沈云蓁一起被推了进去,竹门里有地下暗道,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见到一个幽暗空旷的长殿,横宽百丈,高十丈有余,四面皆着盛大的壁画。

壁画以青金石,云母粉,沉曲香为颜料,色彩明朗。画的是一幅祭祀场景,阵仗排列和魂幡数量我见所未见,看画上构造只觉得大气磅礴,势壮雄劲。

下方各有一尊四方青铜炉鼎,鼎上插着香烛,星火幽幽。

长殿正中有两个大小一致的四方地室,一个烧着熊熊橙天光,一个冒着森冷寒烟。

顾茂行拾阶走上大殿正上方的石台,在色泽金浑的宝座上坐下,宝座旁的地上有东西微微一动,而后站了起来,竟是两个女人!都不知道在那匍匐跪了多久。

她们生得娇媚可人,柔若无骨的起身后便歪进了顾茂行的怀里。

顾茂行伸手揉着她们的胸脯,一串吟笑言言后。他温柔的扯开其中一个的衣襟,俯首啃噬。

喜好女色的人我不是没有见过。原清拾就是一个。可是像顾茂行这样不顾及有旁人在场的,我能想到的只有史书上记载的那个昏君。五百年前的卞金之主,“鸿儒之难”的罪魁祸首,宣盛帝。

沈云蓁朝我看来,我给她一个绝决眼神,实在逃不出去,只能一起死了,她看懂了,微微点头。

就在这时,高台上发生骤变。那被顾茂行啃噬胸脯的女人痛苦的闷哼一声,而后软软倒下,白嫩晶润的胸口空洞一片,血水漫延,衣衫浸染。

顾茂行修长的手指握着她的心脏,她瘫软在地后不停抽搐,唇角却挂着满足的笑靥。

我头皮发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去,是幸福的死去。

一个手下恭敬上前。用一个白玉托盘接过顾茂行手里的心脏,转身走下石阶,朝我们逶迤而来。

我刹那瞪大眼睛,心绪如浮云飞电。怒道:“你们这群畜生,你们想干什么!”

手臂一紧,被两个女人强行扯着往后拉去。我奋力挣扎,大骂:“住手!顾茂行你这个心理变态!你这个死鼻涕虫!放开我!”

一个耳光“啪”的打来。我脑袋空鸣嗡嗡,沈云蓁大叫:“初九!”

“你们会不得好死的!别碰我!去死!”

挣扎无济于事。粗重的绳索绑在了我的手上,另一端连着巨大齿轮,齿轮转动,我被缓缓吊起,双腿悬空离地。

白玉托盘放在了沈云蓁跟前,她被人强摁着跪倒在地,顾茂行搂着另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淡淡道:“吃。”

沈云蓁愤恨的抬起眼睛,咬牙:“你做梦!”

顾茂行唇角勾起冷漠笑意,轻轻懒懒的眸光朝我望来,又一个女人缓步上前,扬起鞭子便朝我狠狠抽来,我忙闭上眼睛。

沈云蓁惊叫:“初九!”

我却一顿,傻乎乎的睁开眼睛,傻乎乎的朝打我的女人看去,结果发现她正恨铁不成钢的冲我使眼色。

我忙回神,大叫:“好痛!不行了!呜呜……怎么那么痛。”

这个女人顿时面瘫。

我弱弱咬住唇瓣:“……”

顾茂行看向沈云蓁,语声淡漠,兀自庸闲:“你吃是不吃?”

“不要吃!”我忙喊,“云蓁,你不能吃!戾气凭借执念欲.望才滋生,非你主动吃下的人心于戾气毫无一丝用处,与猪羊鸡牛之肉无异,就算他们强行喂你你也不要怕,你千万不要主动去碰!”

她朝我望来,我续道:“你放心,我田初九什么没经历过,这鞭子连给我挠痒都不够资格!”

我说的大义凛然,却也是实在话,莫说挠痒,我几乎没有一点感觉。

我不知道这女人是怎么办到的,我衣衫分明被她划开了,身上却没有一点一滴的痛。至于上面的血,这个我知道,鞭子看似干净,但上面做过文章。

又一鞭挥来,我配合性的叫痛,很想用眼神询问她是谁,却不敢,方才那番呆傻和眼神互动没被旁人发现已是幸运至极,如今再来就是找死。

一鞭接着一鞭,我装模作样,无痛呻.吟,生生把自己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有沈云蓁,她被我吓怕了,可我没办法,我要表现出一丁点的不痛苦,这个女人就会暴露,被我害惨。

我几次三番朝这女人看去,比起我的拙劣演技,她真是炉火纯青,每次朝我挥鞭时的神情都好狠,挥在我身上的鞭子却真是连豆腐都打不坏。

朝我看来时的样子冷若冰霜,跟刚才冲我挤眉弄眼的模样判若两人。

脑袋里面几乎瞬间就冒出一个人名,卿萝。

果然是她,停下的间隙,她抬手一拢头发,做出不经意的模样,拉了下衣襟,露出绣在里边的两个小字。

我眸光一喜,这毫不掩饰的神情让她彻底受不了了,她扬手“啪”的一声,真给了我狠狠一鞭,猝不及防的剧痛让我登时叫出了声音,痛的冷汗淋漓。

沈云蓁的脑袋被人狠狠压在白玉盘上,语带哭颤:“初九!”

我朝她看去。发自肺腑的低低说道:“云蓁,你可千万不要吃……你要吃了。我的苦就白受了。”

她垂下头,双肩发颤。没有说话。

虽然我和卿萝在一唱一和,可是看在她眼里绝对是惨绝人寰的,我实在不忍心去描摹她此时心境,抬头看向正在上面摸人大腿摸得不亦乐乎的顾茂行:“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手指正一寸一寸滑过如花似玉的美人大腿,美人贪欲的依偎着他,双手在他怀里不安分的乱摸。

两人根本就不欲理我。

我烦躁的皱眉,看向卿萝,她目光轻轻懒懒,事不关己。然后扬起胳膊又给我轻飘飘,却鞭声颇响的一击。

局面算是陷入了僵持,但我知道最先按捺不住的人必然是顾茂行,他既然想让沈云蓁吃下这颗心脏,定是有他的用处。

终于,他松开了那个姑娘,举步朝我们走来,边走边淡淡道:“能扛这么久,倒是有趣。不如我来试试。”

我同卿萝齐齐一愣,她下意识朝来路看去,长道寂然,空无一物。

我认命了。反正他不会打死我,有何可惧。

卿萝学着那些手下的模样,毕恭毕敬递上鞭子。顾茂行接过来后反手给了她一个清脆耳光,力道之重。将她整个人扇飞了出去。

我惊了大跳,他却波澜不惊。缓缓说道:“废物。”

我忙低下头,不敢在脸上露出一丝一毫的担忧。

可卿萝不愧为卿萝,演技好的令人乍舌,她畏惧的摸着脸,既恭敬又害怕,眸中还带着一丝委屈,悄然从地上爬起,默默退走。

我看向顾茂行:“你不是姑氏族人么?十巫同你究竟有何仇怨?”

他看着我,微仰着头,长发垂直脚下,极柔极软。

他的颧骨有些高,看上去十分清癯,嘴唇微微肿着,红色的是那美人的胭脂。

片刻,他勾唇斜笑,执鞭的手臂一扬,长鞭“啪”的一声,自下而上,从我腰际抽往左肩,将我下巴都差点撕裂。

一瞬而过,太过仓促,痛楚传来时,鲜血已淌了一地。

我咬着唇瓣,真到了这种时候,竟压根不想叫出声音。

他眉梢一挑:“果然是个硬骨头。”鞭子扔在地上,他负手朝前走去,在一亩来宽的橙天光前停下:“我认识你的太祖奶奶,月妃城,应是你祖母的祖母了吧。”

我一愣,他淡淡道:“她也是个硬骨头,当年我让她召出化劫,她怎么都不肯,你猜我是怎么对付她的?”

我那么想捂住耳朵,闭绝五识,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云淡风轻的说道:“因为她骨头太硬,我干脆就把她整个人的骨头都化了,她就那么软绵绵的,半死不活着。然后我把她剥光了吊在岭南的亭山上,结果被一位多管闲事的老头子给救走了,我追过去的时候,她已求老头子把她给杀了,所以,我就把那个老头子给化了,挂在了上面。”

“变态!”

他面淡无波,甚至有点无辜的回头朝我看来:“嗯?变态?”他微微一笑,“这些,其实算不上什么,你应该去我那儿走一走的。”

大掌微张,地上的鞭子飞回他手里,他广袖翻飞,又在我身上落下了两鞭。

我胳膊被吊的酸楚,闷声呜咽,痛的双目噙泪,眼一眨便掉了下来。

他朝沈云蓁看去,淡淡道:“你当真不吃?”

我摇头,轻声道:“不能吃……啊!”

顾茂行头也不回,又在我身上落下数遍,我把嘴唇都咬裂了,浑身血肉模糊。

沈云蓁悲痛的望着我,我恨恨的瞪着她:“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能吃!”

顾茂行似笑非笑的回头望我:“哦?这是为什么?”

我腰肢一挺,拿脚踹他,却没踹到,我气得大吼:“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既然要化劫,你冲我来就行了!你干嘛还要对沈云蓁过不去?!”

顾茂行轻蔑的扫了我一眼,抬手又是“啪”的一鞭,看着沈云蓁:“你吃是不吃?”

我倒抽着凉气:“不能吃!”

“初九……”

又一鞭挥在我身上:“吃么?”

我泪眼朦胧,怒骂:“沈云蓁,你敢!”

空旷的大殿只余骂声和鞭打声,还有顾茂行轻轻懒懒的反复提问。

我脚下的鲜血滴作一潭,这么多,似乎我身体里的所有血液都淌在了上面。

“……沈姑娘,真的不吃么?”

我有气无力,再说不出一句话。

沈云蓁恨恨的瞪着他,顾茂行长眉一敛,又要抬手,这时沈云蓁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的挣开了压在她身后的两个男子,怒道:“打!你打吧!就算你打死她了我也不会吃的!”

顾茂行眸色冰寒:“你当真不吃?”

沈云蓁咬着唇瓣朝我看来,我痛苦的看着她,微微点头。

她转向顾茂行,语声铿锵:“对,我不吃!我不会变成让自己讨厌的怪物!你不用白费心机,我一口都不会碰!”

我忍不住低笑:“云蓁,你好样的……”

她抬起头,也是冲我一笑:“我自然是好样的,我爷爷生前教我最多的一句话,只解初心不可更,无愧天地丹心便是正……初九,我先走一步?”

我一愣,忙叫道:“不要!云蓁,千万不要!”

卿萝能出现在这绝对跟杨修夷有关,我相信他们就在不远处,一定会赶来的。

当务之急,能拖便拖,大不了我多挨一顿打,老子湖底四年都压不死,还怕这区区一顿鞭子?

可我怎么都想不到,最先赶来的人竟然是他,我未曾在现实里见过一眼的桃花眼,汪雨汐。

左显大婚那夜,他与人发生争执,差点将人砍死。他父亲清平侯大怒,将他关在府中,终身幽禁。如今再见他,容颜略显成熟,轮廓也深邃了不少,穿着一身淡青色长衫,衣上绣着梅枝雅纹,气度越发的清逸。

他带着一千多个手下忽然冲出,最震惊的人莫过于沈云蓁。

因为他的这些手下我认得出,大部分都是左家暗人,明显是左显托他前来。

一千多人风风火火赶来,没有引起顾茂行和他手下的一点察觉,我看向卿萝,她得意的冲我挑了下眉,表示是她在廊道上做的手脚。然后担忧的望了眼地上的血,用眼神询问我情况如何,我立即给她一个我快要死翘翘了的眼神。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的,居然眸光一亮,欣喜的点了下头。我脑门上登时冷汗一滴,发现自己好想烛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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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4 碎骨如斗(一)

大殿辽阔空旷,橙天光上红烟如摇,万物波折,一旁的森冷地室寒气浩渺,翻卷如啸。追莽荒纪,还得上眼快。..

满殿阒寂,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在他们进来时顾茂行微有一愣,但只在双眸中稍纵即逝,旋即浮起的是不屑冷蔑的张狂。

桃花眼立在远处,数千只弩箭齐齐对准大殿,不敢轻举妄动。

我吊在半空,双臂麻的没了知觉,但对我而言,这样的僵持是有利的,至少免去一顿皮肉之苦。

可不知是哪个沉不住气的家伙,“嗖”的一支弩箭疾射而出,彻底打破了沉寂。

弩箭所射方向是一个褐衣男,就要射穿他肩胛之时,他出手如电,一把捏住了疾飞的箭矢,长指一搭,竟将刚硬易折的长箭给弯曲成了绵软一团!

我瞠目结舌,在卿萝眼中也看到了一样的惊奇。

扭曲的箭矢被他扔在地上,他看向顾茂行,眸中有狂热情绪。

顾茂行一笑,语声凉如深秋之潭:“很久没让你们开杀戒,你们也是无聊了,既是送上门的,便赏你们了。”

桃花眼怒喝:“放!”

数千弩箭一瞬射出,密集如雨,烈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扑面而来。

结阵挡箭雨是蠢货才干的,古时战乱,巫师道士所设阵法,哪怕强硬如垂天之幕和太清仙阵,也抵不过万箭齐发。这世上,再强的术阵都比不上团结的人力,这就是为什么凡胎能将妖魔驱出人界。

上百位褐衣男迎身而上,各自白芒环绕。以光屏为盾。有些劈箭如折柳,去势汹汹。有些运气不佳,身处箭雨密集处。光屏被强行射穿,碎裂后他被强劲的箭风扎在地上,血肉模糊。

空中箭雨纷至,亦有红色长芒回击,这种红芒我见所未见,细长如湘竹,灵活如游蛇,撞向那些暗人后会顷刻将他们的血肉之躯击个粉碎,血水喷溅。

战线拉得极长。一时间,风声呼啸,惨叫骤响,腥气弥漫长殿,幢幢斑影中,红芒狂舞,箭雨疯魔,一片薪炭熔炉。

顾茂行负手执鞭,秉身而立。冷漠望着,忽的出声,自嘲般的低笑:“好一个杨琤……”

我一愣,他抬起眼睛。目色一敛,旋即我身一晃,从半空跌落。摔在了冷的血地上。

他毫无感情的朗声大笑,将数十支箭矢隔空化为碎屑。斜觑着我,冷冷道:“女人都是祸事。要没有你,三年前杨琤便有一番大作为了。”

我愣愣的睁着眼睛:“你说什么?”

他冷笑:“我留你不得,否则会坏我好事。”看向一旁几个颌首跪地的女:“把她们关好,不得放出,若出什么意外,直接杀了吧。”

“是!”

壁画下端开启一方石门,我和沈云蓁被强押了过去,顾茂行没有同来,我看向卿萝,她面无表情的走在我旁边,微微摇头。

石门里空气混浊发霉,像是数百年未曾有人踏入。

二十多个女人跟着我们,我无力挣扎,被推着往下坡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道宽一丈,近乎垂直的石阶。

上方有明亮光线,隐隐可闻磅礴雨声,我莫名心悸,眼皮直跳,旋即一阵久违的剧痛砰的在胸腹间炸开,汹汹的涌了上来。

“啊!”

我痛的折了腰,沈云蓁急道:“初九你怎么了?”

我嘴角抽搐,眼泪横流,押着我的那个女人拽起我的头发:“别耍花样!”

我被推着往前走去,剧痛越发强烈,我张嘴呕出好多血,再无力支撑虚弱的身,朝尖锐的台阶倒去,却被人狠狠拽住,一掌劈来:“老实点!不然杀了你!”

我强力撑开眼皮,胸腹痛如一潭搅烂的淤泥。

又一掌朝我劈来,脑袋嗡鸣之际,我听到女人的哭声响起,空灵苍远,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刹那有许多缭乱可怕,见所未见的幻影从我脑里面钻了出来。

陌生的面孔,可怕的场景,女人尖叫着,嘶吼着,被撕扯着头发往石笋高坡上拖去,拖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她们的丈夫精壮高大,却被绑在滚烫的铁柱上,刺鼻的焦烟冲天而起,却得不到老天一丝垂悯;小孩在一旁大哭,被人残忍的用长鞭抽打,边往铁柱之下投入炭木……

有熊熊烈焚尽一切,旋即被冲天洪水吞没,万物化为齑粉,一场枯骨劫灰。

头痛如绞,我张嘴哭叫出声音。

沈云蓁拼命挣扎,忧心道:“初九!你怎么了!”

“别吵!给我闭嘴!”又一掌朝我劈来,却于半路被拦下,卿萝厉喝:“啐!我忍不下去了!”

挑开那人的手臂,她的神思飞快将沈云蓁扯了过来,结阵挡掉一众女人,把我和沈云蓁拍向台阶,以一道清光长阵彻底隔开,喝道:“你们快上去!别给我添麻烦!”

我忍痛用嘴咬开手上的绳索,再帮沈云蓁解开束缚,回头望向卿萝,她踩着石壁借力旋身而起,长腿带起白光扇影纵劈向一个女,女结阵欲挡,却不敌,被震飞了出去,一口血沫。

卿萝抬头朝我们望来,长发飞舞,怒目:“还不快滚!”

我咬牙,和沈云蓁回身,拉着手朝上奔去。

石阶太高,目不见顶,雨声带起的回音极响,爬了半个时辰后,我们躲在路旁的石罅里歇息。

大雨像暴怒的猛兽,长风自上灌来,我缩成一团,将破烂的衣衫拉拢到身前。

沈云蓁担忧的望着我:“初九,你感觉如何?”

我垂头靠在墙上,大口喘气,虚弱的说不出一句话。

安静良久,仍没见到卿萝上来,我心慌意乱,想要下去,沈云蓁拉着我:“别去。”

我无力的看了她一眼,擦掉眼泪,她轻声道:“许多事情,由不得我们,就如你在殿中同我所说的那样……我们不能让她白白受了这份苦。”

“可是,可是……”我哭出了声音,抱着双膝颤抖,无助道,“我好怕她会出事。”

她同我一样靠坐着,抱着膝盖,难过的虚望浮空:“我也怕……为了我一个已死之人,牺牲那么多壮士,太不值,我拿什么还。”说着转眸望向外边台阶,“初九,这儿上去,会不会就是逐鹿潭了?”

我摇头:“我不知道。”

“那,”她担心的望来,“你方才是怎么了?”

我一顿,那些可怕的幻觉如幻寐般重现,我垂下眼睛,沉默一会儿,将从未同他人说过的心事讲了出来:“我似乎经常可以看到一些我未曾见过的画面。”

“未曾见过?”

“也许又见过,可我没有印象。”衣袖抹掉泪痕,我看着身前陡峭嶙峋的石壁,难过道,“我曾被压在湖底四年,可好像又不是一直都呆在湖底的……”她神情迷惑,我看着她,苦涩一笑,“就是神灵出体,在四海天地飘荡,然后就见到了一些画面……大概是这样的,可是我现在脑特别不好,很多东西我要很辛苦才能记得住。”

“初九……”

她握着我的手,眸色有丝悲悯,良久,低声问道:“那方才?”

我双眉微拢:“是场屠杀……可能是因为刚才那场厮杀让我悸然,也可能就是在这里发生的……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她一把捂住我的嘴巴,手指比一个噤声之势。

我微微点头,她在地上摸了摸,倾身探出眼睛,忽的一僵,惊恐的朝我看来。

我被她吓得失魂,以为出什么事了,忙无声问她怎么了。

她缓缓垂眸,她修长白皙的手正嵌在一个头骨空洞的双目里,她大惊失色,忙往后缩去。

白森森的头颅埋在石中,阴测测的将我们望着,可是好小,还没杨修夷的手掌大。

我伸手拨开头颅旁的泥土,竟是颗婴儿头颅。

这时我也听到了脚步声了,一愣,沈云蓁看了眼白骨,捡起一旁的石块,我唇瓣动了动,让她小心。

她背贴回石壁,悄然探了出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疾雨之中,它安静轻细,一步一步靠近,就像狂暴的雨夜上空,斜挂着的如洗明月。

我满心忐忑,又不安,又期待,双手攥紧衣衫,心中祈愿一定要是卿萝,一定要是卿萝。

可不是。

沈云蓁飞快回身,严峻的朝我看来,神情史无前例的惊骇。

我心中顿时空了大片,黝黯无光,旋即想问她看到了什么,却不敢发出声音。

一阵冷风灌入,响在空荡的石阶上,有呜咽回音,似亡魂在如泣如诉。

我们紧紧贴着洞壁,我抓起一捧碎裂的石,严正以待。

脚步声越来越近,细细沙沙,听着委实奇怪。

我看到沈云蓁的身在轻轻发颤,不由握住她的手,清寒冷,毫无温度,她冲我惨然一笑,回过头去。

一步,两步,三步……

我觉得越发近了,脚步声却忽然停了下来。

风声雨声如此滂然,我却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咕咚,咕咚……

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未待我平复下去,一个扭曲黑影蓦然蹿出,于石罅口冲我们张嘴嘶叫!

我吓得脸色惨白,沈云蓁尖叫一声,活活吓晕在了我身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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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5 碎骨如斗(二)

ps:花梗花梗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哈哈哈哈!”

卿萝的笑声忽然传来。

我睁大眼睛,那扭曲狰狞,布满眼睛的外皮一抖,卿萝钻了出来!

我捂住嘴巴,傻了眼。

她拍着那件外皮,朝沈云蓁看去:“啧啧啧,亏她还是个鬼魄,鬼魄是做什么的?本行就是吓人的啊,她这算怎么回事?”

我愣在原地,不知是何心境,良久,低声道:“你太过分了。”

她不屑勾唇,我钻出去接过她这件外皮,一触手便浑身一个激灵,极滑极黏,就像鼻涕,真令人恶心,这女人怎么披的上去?

她钻进我的石罅里,悠然坐下,得意道:“没见过吧?这是玄阴千目怪,没个千八百年练不开这么多只眼睛。也不知是哪个家伙,这么厉害,竟能把它从头到尾的剥下一整张皮。”说着伸手,“来,还我。”

还你个死人头!

我忍着鸡皮疙瘩将它揉成一团,往石阶下方狠狠扔去。

她一怒:“喂,初九!这是我辛苦从洞壁上挖下来的!”

我白她一眼,俯身把沈云蓁摇醒,好半天,她才脸色惨白的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初九……”

我拍拍她的背:“没事了,好在卿萝及时出现,把那怪物打跑了。”

“嘿。”卿萝柳眉一挑,“初九,你睁着眼睛……”

我瞪她,她撇了撇嘴:“对对对。我舍生忘死英勇无畏的把它打跑了。”

我才没那么好心给卿萝戴高帽子,只是怕相处尴尬,沈云蓁有仇必报的性子和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利嘴我最清楚不过了。要不是卿萝深入虎穴来救我,刚才那么一吓,我就算打不过她也要跟她拼命。更别说沈云蓁被她给活活吓晕。

一番折腾,筋疲力尽,我挑了二十四块大小形状相似的石头,在石阶下方垒了护阵,爬回石罅里面和她们并肩坐着。

那些女人都被卿萝解决了,可她的情况没有多好。我再差劲也看得出她受了很重的内伤,说话吐息都是轻飘飘的,真不知道她刚才冲我们尖叫嘶吼的嗓门是从哪儿来的。

但不论如何,她活着总是好的,我最怕的就是亏欠别人。尤其是“命”这种根本无法偿还的东西。

卿萝非要坐到我旁边,把我夹在中间,问道:“你们怎么不走?”

我摇头:“我走不动了,你怎么会在这?”

她得意一笑,拢了下头发,沿着耳际摩挲,拉下一张极薄极细的面皮来,双手在丰盈的脸蛋旁拍了拍。淡淡道:“不然呢,等着被你男人砍死么?不将功赎罪下怎么行?”

想到那夜的事情,我就忿忿不平。不悦道:“真不容易,你们终于舍得开门了。”

孰料她皱眉,说出的话又把我气个半死:“开门?谁开门了?”拉了拉手中人皮,“是你男人,大半夜的从杨府跑来找你,结果……”她一撇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我火气哗的直冲头顶,低骂:“你们竟还没发现我不见了。你们也太过分了!”

她伸手拍我肩膀,很无谓的说道:“行了行了。这不来救你了么,大不了赔你两筐红枣生姜什么的,让你好好补补。”

“你!”

我真的要被她气死了,转目看向一旁,沈云蓁无语的叹了口气,也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了初九,别想了。”

我想得才不是她们,而是我师父和狐狸。

卿萝那脾性我早就清楚了,没心没肺,心狠手辣,看不过去的闲事她有兴致会管一管,没兴致她才懒得理。她眼里的我就是个能抗耐摔的姑娘,当初在溟海上,不还让我生生挨了清婵一道光矢么。更别说她多少次误打误撞催动我的煞气,让我痛个半死。

烛司就更别说了,卿萝是淡漠人命,而烛司呢,她眼里压根就不知道人命是什么。

可师父和死狐狸……

我真正气的是这两个家伙!要是我真的死在了宋积和顾茂行的手里,我一定在临死前诅咒他们这辈子一睡觉就尿裤子!

胳膊被轻轻一撞,卿萝道:“好啦初九,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刚才煞气又犯了吧?”

我不太想说话,一方面身子疲累,如枯竭之河,讲话都受罪,令一方面心里难受,除了生气,还在心疼,心疼杨修夷和那讨厌的师父。

杨修夷要看到一院狼藉,一定会担心坏了,怒气冲冲跑去找师父的话,师父看到也得担心,担心的同时肯定还要被杨修夷揍。

虽然气这老家伙,但他最近确实身体不好,因为我炖给左显的补汤到点了没人喝,全归他了。他平素最爱喝酒磕花生,再来只烧鸡什么的,何时这么大补过,结果鼻血哗哗,明明是补药,反成了毒药,那身板要是被杨修夷那么一揍……

我叹了口气,趴在了膝盖上。

身边一股轻灵之气传来,卿萝打坐,开始凝神调息了。

我看向沈云蓁,她的神色恢复了鬼魄该有的清冷,我想了想,认真说道:“云蓁,不论发生什么,不要冲动,你还可以往生的,绝对不要魂飞魄散。”

她微微一顿,摇头:“有些时候,没得选择。”

我皱眉,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不说了,过了一会儿,想起件事:“对了,梦里发生的事情左显都见到了,我替他问你,你愿意见他一面么?”

她一怔,眸色似凝在远山云海一般,迷离悠远,良久,低低道:“他竟还不死心么。”

我点头,让她自己决定,随后又将公孙婷的事同她说了。

本想提一提石千之,可觉得没必要了。我不想石千之困扰,亦不想沈云蓁困惑,左显已让她纠缠不清了,再来一个和公孙婷郎情妾意过的石千之,要我。我一定疯掉。

她没再说话,我也不语,开始思量眼下的处境。

顾茂行方才那些话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可又害怕。

他认识杨修夷的,而且在他眼里,杨修夷比我和沈云蓁都重要。

我代表化劫。沈云蓁代表龙目和凌霄珠,能重过我们,他想从杨修夷身上得到什么?

我托起腮帮子,神情严肃。

杨修夷刚从云州回来便进左显的梦里找我了,他们打过照面的。那个时候顾茂行应该不认识他的。否则还用得着处心积虑的找我么?前后想想,可能他听过杨修夷的大名,却不知道杨修夷长什么样吧。

“女人都是祸事,要没有你,三年前杨琤便有一番大作为了。”

三年前,我双眉微拢,那时我在湖底压了两年了吧,也是杨修夷离开杨府。去往拂云宗门的时候吧。

发生了什么事?所谓的大作为又是什么?

思来想去半日,毫无头绪,一切只有见到杨修夷才能解开了。

这时。卿萝淡淡道:“在想什么?长吁短叹的。”

我回过头去,她泰然自若的闭着眼睛,我说:“在想顾茂行是什么人。”

“嗯?”她像个瞎子一样微微转头,“你不知道?”

“你知道?”

她睁开眼睛,奇怪的看着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男人没告诉你?”

我一愣。她淡淡道:“不过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从甄坤那儿听来的。前段时间他们好像一直在查这人。”

沈云蓁忙问:“那顾茂行是什么人?”

“来头不小哟,你们听过婴族么?”

我皱眉:“婴族?”

卿萝一笑:“定是没听过了。婴族属于魔界嘛。”

沈云蓁眸色深凛,正色道:“你的意思是,顾茂行不是姑氏族人,而是这个魔界婴族?”

“确切来说,他父亲是姑氏,他母亲是婴族。”

我乍舌:“曲魉?!”难怪他那么痛恨十巫!

卿萝摇头:“算不上,婴族属于魔界,可我没说他们不是人族啊。”

“啊?”

她嗤笑:“婴族就是人族,你不知道不足为奇,有关他们的典籍很少。上古天地浑浊,万物初长,妖魔人仙齐聚人间之时,婴族就是帮着异族残害同类的。可惜,在凡界界门落定之前没来得及扒坟绝户,让一些余孽逃去了魔界。”顿了顿,“婴族生性凶残,好战,这是天生的,就好比老虎骨子里就爱吃肉,没什么道理可言。”

沈云蓁凝眉:“所以,顾茂行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是婴族,想要杀人?没什么仇恨和理由,就是狂热的好战分子?”

“不尽然。”卿萝朝我伸出腿,“帮我捶捶。”

我轻轻挑开,她撇嘴,哼了声,看向沈云蓁,淡淡道:“一方面是他骨子里好战,另一方面,应该身怀家仇吧。你想,姑氏一族要知道族人睡了一个生性残暴,喜欢杀虐的婴族女人,还生下孽种,会让他们有好果子吃么?不过也只是我的猜测,有没有说不准的。”

沈云蓁愣愣的朝我看来,我早已习惯了四海八荒的各种奇闻异事,没有过多诧异,冷笑道:“那他如今是想做什么?在人界大开杀戒,毁天灭地?有这种想法的人,着实荒谬。”

沈云蓁沉思道:“初九,他想要凌霄珠和龙目,会不会同凡界界门有关?”

卿萝点头,语声轻淡:“也许吧。”

沈云蓁喃喃:“引妖魔入世,到时人间便是真正的生灵涂炭……”

我嗤笑:“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让他痴心妄想去吧。”

“不可能发生?”卿萝看着我,“初九,天下大势,安久必乱,乱久必安,凡界如今风调雨顺了这么多年,你觉得可能不发生点什么么?。”

我顿了顿,弱弱道:“那我要说,我信邪不胜正,善恶因果,你们会不会觉得我……”

她果然冷笑。

我看向沈云蓁,看表情便知她也是不信的。

她自幼受沈钟鸣熏陶,而沈钟鸣这老头,他不信善恶之报,定也不信正必胜邪这类话吧。

我蓦地想起那句话,只解初心不可更,无愧天地丹心便是正。很令人钦佩,比起一些图个名声而博施济众的伪善富人,有这念头的着实要好太多了。当然,那些济弱扶倾,只谋名声的伪善富人多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各有所需,皆大欢喜。

但沈云蓁承沈钟鸣熏陶,而我却自小从师尊所教。

在师公教我天下大义后,师尊来教我的是天下万物。

他最初同我所说的那些话和沈钟鸣没什么不同,这世上是有很多事都是善不得善果,恶继续为祸,甚至一些事,善恶都是难辨。可这些都是小恩小怨,纵观整个天下大局,所有一切都是向着光明所奔。暴君必被推翻,酷政不得善果,饥荒终有丰收,干旱终能沛霖,肆意杀人的年月早已石沉历史长河,如今律法建制,政清刑明,盛世昌平。也许会有冤案,也许还有暴君,可这些不是结局,而是过程。好比驰骋沙场的将士,化为白骨尘埃,却留给战争一场胜负。那些冤案,那些暴君如是,他们的存在,可以让世人更清楚的明辨是非,惩恶扬善。

师尊所说的这些,我境界不够,无法全盘领会,可是邪不胜正,我是坚信不渝的。

为什么?因为我不信我就要受罚……

那时我觉得自己和师父是正派人士,杨修夷是邪教,结果呢,一次次的较量中,我们输多赢少。

师尊第一次问我信不信的时候,我说不信,挨了罚,第二次如是,第三次,第四次……他问了我一个月,我不得不信,渐渐的,也真信了……但不论如何,我觉得我没有信错,至少如今,我头顶乾坤浩荡清明,我脚下大地山河峥嵘。

耳边传来吭咚声,我一愣,发现自己又想远了,好像根本不是一回事。回过神来却发现她们早就不理我了,卿萝正在刨那个头骨,沈云蓁蹲在一旁看着。

我这才想起最要紧的事,忙问:“卿萝,你来这儿了,那杨修夷呢?”

她头也不抬,刨得不亦乐乎,随口道:“好像被什么凶兽缠住了。”

我骇然:“凶兽!在哪?”

她终于将头骨挖了出来,土里面竟是空心的。

她伸臂进去掏,我皱眉,沈云蓁郁闷:“初九,我们还是走吧。”

卿萝四下乱掏,抬手道:“等等!”

顿了顿,她一个用力,从里面抽出一根腿骨,很长,应是成年男子的。

她撇嘴,往旁边抛去:“还以为有什么宝贝呢。”抬眸朝我看来,“初九,你知道刚才那张皮,我若是拿到沧市去卖,可以赚多少钱么?”

我实在没心思管这些,沈云蓁问:“沧市是什么?”

卿萝斜她一眼:“就知道你们孤陋寡闻,初九,你刚才可损了本姑娘一箱子的珠宝呢。”

说着继续往里面掏。

我烦躁的要死,起身朝外走去,碎碎骂道:“还本姑娘,本老不死才对,你自己挖吧!我不理你了,我找我尊师叔去。”

她又叫道:“等等!”

我生气的回头,她睁着眼睛:“好像有,有只手在拉我……”

我只当她又在吓人了,正想拉起沈云蓁喊她一起走。

结果她“哎哟”的叫了一声,狭小的土洞刹那裂的好大,她的身子往下倾去,我忙伸手拉她,580

366 碎骨如斗(三)

摔下来的地方是个比方才长殿更为空旷的溶洞,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砸落在地的时候,身下有无数密密麻麻的东西在蠕动。我不幸脑门先坠地,一砸死一片,迸溅而出的汁液酸苦腥臭,却很熟悉。可不待我回忆起,身子已被许多只手抓住,我奋命挣扎,混乱中卿萝和沈云蓁冲了过来:“初九!”

昏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无数只手撕扭着我,她们疯狂的在那又拍又打,将我拽出来飞快跳上一方积满尘埃的石桌。

我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的衣衫如今彻底没了样子,卿萝“滋”的一声,把它们撕光,脱下外衣盖在我身上,手心燃起一簇火光,将衣衫抛了出去。

借着火光看清那些手,我快要吐出来,真的是手,只有手,漫天铺地,全是死役的手!

长在地上的,长在墙上的,枯槁蜡黄,有些甚至长着许多白色绿色的霉毛。

我的衣衫被卿萝抛了出去,引起一片纷争,卿萝凝眉静望,沉声道:“初九,你们月家的血太可怕了。”

我口干舌燥,浑身发虚,将她的外袍紧了紧,淡淡的:“嗯。”

掉下来的洞口在头顶好远了,周围全是蠕动乱舞的胳膊,他们的指甲划在坚硬的地上,声音尖锐刺耳,激起我一身又一身的鸡皮疙瘩。

沈云蓁不悦的看向卿萝:“怎么回去?”

卿萝看了她一眼,撇撇嘴:“总会有办法的嘛……”朝我看来,“初九,你有没有……”

我没脾气的蹲了下去。头昏脑涨的难受,摇头:“没有。”

沈云蓁忽的说道:“你们快看那边!”

回过头去,黑黢黢的,卿萝上前一步,双手结印。远处一簇火光亮起。

我登时傻了眼,卿萝如是。

是个极高极阔的中央大殿,十二根五人环抱的玉柱按照星序伫立,玉柱之上雕刻的是上古神鸟,饮祀,十二根玉柱。十二种姿态,或起舞,或休憩,或行走……

每根玉柱旁边皆有两个铁架,铁架上置一个火盆。全殿二十四个,其中一个燃着灼灼之火,是卿萝拼着剧痛燃的。

除那饮祀和铁架之外,这座大殿跟孤星长殿里的第三座大殿,毫无不同……

卿萝呐呐:“初九,这是怎么回事?”

我摇头。

我们所处的地方不过是它最小最偏的角落,这些密密麻麻的手臂同整个大殿一起,竟显得不够看了。

沈云蓁道:“这儿。该不会是陵墓吧?”

我一顿,卿萝随即恍然叫道:“对!陵墓!是陵墓!”转头看着我:“初九,饮祀鸟在上古巫族里面的地位是不是很高?”

我点头。前后想了想,顿时了然:“我知道了,这儿是一个大巫师的陵墓,他可能去过巫神的孤星长殿,所以照着样子为自己建造了一个,那些手臂……”我回头望去。怔怔道,“她们。是绮婆吧……”

绮婆殉葬,要将头颅四肢分别砍下装在盒子里。对应安放在巫师的棺棂四周。但可见这个墓主人地位相当之高,盒子装不下,便直接挖了个偏厅角落……

一阵寒意陡起,这么多胳膊,这里共殉葬了多少绮婆?!

而除绮婆之外,必然还是有奴隶的。

卿萝看了眼洞口,说道:“我没有力气上去了,我们去前面探探。”

她一记手刀朝前劈去,芒光如弧,“砰”的击撞在地,我最忌讳胆颤的死役就这么被她轻轻松松烧焦了大片。

她深受内伤,小心爬下去,转身扶我,三个人搀扶着朝大殿深处走去。

脚步声回音很广很幽,卿萝将二十四个火盆尽数点燃,满殿幽影,根本无法与孤星长殿里的紫星芒光所比。

我们在大殿正东高台下的台墀上坐下,卿萝说四处逛逛,让沈云蓁陪着我。

我身体孱弱,元气大伤,沈云蓁同我说了几句,我实在没力气应了,她挽着我的胳膊,叹了口气。

过了好久,卿萝的欣喜的声音忽的从大殿一处传来,回音空旷:“初九!你们快来看看!瞧我发现了什么!”

我不想动,沈云蓁叫道:“发现什么你说出来不就行了么,要不是出口的话,我们过去干什么?”

卿萝“哼”了声:“跟你有关的你不稀罕,不稀罕拉倒!”

沈云蓁嗤笑,嘀咕:“拉倒就拉倒。”

安静一会儿,卿萝走了回来,斜靠在远处玉柱下,双手抄胸,一根手指缠着发丝绕圈子:“你当真不稀罕?”

我问:“是什么?”

她一笑,看了眼沈云蓁,对我道:“这姑娘傲得很,我还是喜欢唐采衣。”

沈云蓁冷笑,就要说话,我忙拉住她,问道:“快说啊,是什么?”

卿萝扫了我们一眼,转身回去:“初九你坐着吧,不过一具女尸罢了。”顿了顿,“没有一丝腐烂哦。”

我几乎立即就懂了,忙推一旁仍一脸不悦的沈云蓁:“你还坐着干什么!快去啊!是你的身子!”

她一愣,旋即起身,我又叫道:“等等我,扶我扶我!”

卿萝身影不知去了何处,我喊了一声,她的声音自一个角落幽幽回应。

远远便看到一个巨大平台,四周铺满蓉砂,蓉砂之上,一层无尘灵草。

卿萝清秀纤长的身影立在那儿,静静盯着平台上静躺的女子,沈云蓁扶着我过去,我亦步亦趋,走的辛苦,她却更辛苦,浑身都在发颤。

确实是她,安静恬淡的闭着双目,脸蛋丰盈饱满,鼻梁高挺,睫毛纤长,在脸上留了两道扇影。

沈云蓁难以置信的望着她。

卿萝抬步在周围轻踱,淡淡道:“看吧,鬼魄不像鬼魄,死人也不像死人,真是怪了。”

说着伸手抬起一个玲珑白瓶,朝我看来:“初九,这个也是巫器?”

我细细打量了番,点头:“白瓶很有灵气的,你手里的这个很值钱,前朝花莹郡官窑烧制的苍云瓶,拿出去卖的话,至少三十两。”

她顿时撅嘴:“才三十两。”

放下后,又去翻其他东西了。

我抬起眼睛在四周扫了一圈,很精细的巫阵,这样一个阵法其实是每个巫师所向往的。

就好比一个厨子,有着很好的手艺,便会向往有更好的食材去做出一桌美味。

以前我很穷,所能借用的基本都是石阵,而天下石阵,除了空凌**阵之外,都是最好破的,难解的,都是那些玉器所设的阵法。

卿萝又捡起一只花瓶,忽的朝我看来,突发奇想般的说道:“诶,初九,你说会不会她根本就没死,只是离魂了?”

我一顿,沈云蓁也一顿:“离魂?!”她震惊的朝我看来,“初九,会么?”

“怎么可能……”我皱眉,“别想了。”

“那……”

我叹了口气,看向卿萝:“匕首。”

她登时抛了过来。

我提起女尸手腕,比划了番后,在她手背上割下一道,没有出血,皮肤如树皮般裂开。

有些残忍,但还是早点断了她的念想为好,我送到沈云蓁跟前:“看见了么,若是离魂,你的身子是会出血的,可你这具身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我放回原处,轻叹:“顾茂行将尸身完好的保存是想等到你妹妹沈云织,你们一起淬炼才行,你……”

话未说话,忽的听到水声,我忙抬头,卿萝正抱着一块大石头,冲我无辜的眨巴着眼睛:“初九,我是不是又干坏事了……”

墙上出现一个大洞,绿水汹汹涌入,这洞口竟在扩大,就像是一滴墨在纸上晕开那般。

沈云蓁大喜:“什么坏事!这分明是出口啊!”I580

367 碎骨如斗(四)

暮色四合,天光昏沉,无垠大雨倾洒而下,激起一湖尘烟。

卿萝一手拽着我,一手拽着沈云蓁的尸体,千辛万苦的爬上了岸。

我大口喘着气,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最后同她靠在一起,在天地雨幕中沉沉睡去。

再醒来是在一个山洞,火堆噼里啪啦烧着,脆练好听,卿萝仍在睡觉,沈云蓁正在替我烘烤衣裳。

我身上穿着卿萝的内衫,以干了,有股淡淡的花草香,看向沈云蓁,她轻声道:“初九,我找不到食物,这儿连果子都没有。”

我迷糊的望了她一会儿,稍稍恢复神智,有气无力道:“没事,我饿不死的,你不要乱跑。”

她没再说话,我撑着酸软的身子爬起,将她的尸体放在空凌**阵里后,做了个记号,然后趴回地上,把脑袋埋在胳膊里,闷闷问道:“现在大概什么时辰呢?”

“丑时了。”

我点了下头,无助和疲累渐次攀上心头。

这儿应该就是逐鹿潭了,杨修夷怎么样了呢,桃花眼和那些暗人们会不会出事?

而我们,我们又能活着出去么?

“初九,你为什么不毁掉我的身子?”

我没有说话,半响,低低道:“你这具身子,与其毁了,不如送给我吧。”

“啊?”

我翻身,侧趴在地,抬眸看着她:“有一个男子,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他的一个心愿是将他失踪的妻子找到,哪怕只是一具尸骨……”

她眸色渐渐沉了下去。一丝悲伤流露,回过身去,将我的衣裳翻了个面。

我继续道:“他想与她同葬。”我看向洞顶,四仰八叉的躺着,静静道:“如果可以活着出去。我想帮他了一了心愿,希望以后我的夫君悲伤难过时,也有人可以这么帮他。”

“初九……”

“云蓁,其实你对左显也是有感情的对吧。”

没有得到反应,我续道:“你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呢?肯定是很晚很晚的时候吧,该不会是你死掉的时候吧……那样太讽刺了。”

我叹了口气:“我以前有段时间特别的难过。难过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那么爱他,如果发现的早,我们就有好多好多快乐的时光可以一起过了,那时在山上,无忧无虑的。多美好啊。”

“可是看到了你,我又觉得我是幸运的,我和他经历了那么多还能在一起……”想着,我握住挂在胸口的小香囊,“就算不能白头到老,我也觉得知足了。”

“咳咳咳……”卿萝猛的咳嗽,我朝她看去,她忙道。“什么时候了还在这伤春悲秋,说的快要死了一样,快起来啊!”

我不解。沈云蓁皱眉:“怎么了?”

卿萝起身,夺过挂在木架上的外袍,随手披在中衣外:“那边打了那么久了,你们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快走啊!”

我一愣:“打起来了?”

她转身就朝山洞深处跑去,我和沈云蓁忙发足追上。

洞中长风呜咽疾劲。风中隐隐有激烈的人声,越往前奔声音越响。怒骂之外,还有金属交鸣。光矢撞击,晶壁碎裂,光盾重结,和猛兽的怒吼咆哮。

我慌乱无比,加快脚步,刚奔出山洞,手臂一紧,被卿萝拉着躲在了一块巨大的山石后。

一道蓝光剑影倏地从远处疾飞而来,撞在山石前,碎为清鸣的幽细薄烟。

紧跟着是“嗖嗖”风声,数十支弩箭破空射来。

大雨已停,起伏的山峦于四面八方绵延横陈,将我们彻底包围。

群山环顾中的偌大潭水上,有几座孤岛,无数紫涤石悬于空中,列出一个刺目的尘光阵,光洒四方,绚丽妖媚,映的湖面浓彩华艳,似绽放着无数曼珠沙华。

杨修夷迎风而立,悬在空中,斜执长剑,一袭白衣长衫,衣袂素雅,如清风玉竹,如此雅致清贵,不是他同人打架时的风格,定是他精挑细选后去二一添作五找我的。

我难过的攀着巨石,他冷冷的望着前方的顾茂行,容色清决,长风将他衣袂拂开,清逸如仙,丰神独具。

他身后不远处,楚钦同样浮空而起,穿着一贯的劲装武服,俊容严肃,双唇紧抿。

甄坤他们站在岛上,数百名暗人手执弩箭,严正以待。

顾茂行仍是那身宽衣大袖,长发极长,在脚边飘散,被风吹起时犹如散于水中的墨点,慵懒闲散,轻迎庭风。

他正笑着:“我说的,你就一点都不考虑么?”

杨修夷冷笑:“没多大兴致,我夫人呢?”

“哈哈!”顾茂行爽朗一笑,微仰起头,眸色锐利的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杨琤,真正的男人,不该拘泥于儿女情长,你什么都好,唯独缺了份野心。”

“我夫人呢?”

“以你杨家之基,足配得上一份千秋霸业,拓疆土,战悍将,舐刀血,你可以翻云覆雨,垂临万方,甚至于毁天灭地,这天下万物造化皆在你一人之手!你一点都不心动?”

“你若看不上这凡界的东西,我们可携手去四海八荒,你我合作,定能所向披靡。”

杨修夷微微垂眸,墨发被风带起,轻飘于身后。

顾茂行续道:“杨琤,江山美人,陌酒宝刀,这是每个男人都渴望的东西。”

卿萝低低道:“你男人会应么?”

我摇头:“不会。”

我算是明白顾茂行的意思了。

比起化劫,比起凌霄珠和龙目,杨修夷确实更值钱。

别的不说,至少杨修夷要夺凌霄珠和龙目,或者化劫,就不需要那么费劲。

卿萝皱眉:“我怎么觉得有些蹊跷?”

“什么?”

沈云蓁沉声道:“我也觉得古怪,顾茂行怎么会就这么直接上来劝说呢?他城府之深,向来喜欢在一旁按兵不动,密密布局,缓缓收网,他绝对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我心下一沉:“你们的意思是……”

沈云蓁忽的拉住我的胳膊:“初九,可还记得他给凌孚吃下的魅药?”

卿萝回头道:“魅药?顾茂行居然弄到了这东西?”

我想了想,仍是摇头:“不会,杨修夷不会给他机会的。”

沈云蓁咬牙:“初九,顾茂行诡计多端,你想想,你被打成那样,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顾茂行会不会借此耍手段让你夫君中计?”

我继续摇头,坚定道:“不可能,顾茂行诡计多端,杨修夷也不是吃素的。”

顾茂行仍在说服,这时忽然张狂大笑:“杨琤,你还装什么清高淡泊?狂傲之人皆渴战,你骨子里也一样吧?五年前,宣城鸿儒石台上,杀的可还尽兴?你那时是何感觉?”

我一愣。

杨修夷缓缓抬起眼睛,580

368 碎骨如斗(五)

杨修夷缓缓抬起眼睛,朝他看了过去。

更深露重,绮丽湖色被罩了层清冷寒霜,迎面而来的湖风带着透骨冰寒。

鸿儒石台是我的噩梦,不仅是天下对我的羞辱,还有因为我,杨修夷盛怒之下大开杀戒,为万夫所指。

脑中不由想起丰叔当初要我离开杨修夷时的画面,手心渗出了冷汗,我紧紧攥着胸前衣襟,百感交集。

沈云蓁面色凝重,卿萝挽住我的臂弯。

极淡的月色从乌云中露出,高处疾风浩荡,人间暗影浮动,气氛沉默压抑,唯顾茂行清朗潇潇,眉眼幽锐。

所有人都在看着杨修夷,他衣袂飘举,清傲孤绝,然后,他抬手,手背遮唇,慵懒的打了个哈欠……

常年规整的门庭优雅没让他夸张的张大嘴巴,他却夸张的在眼角轻擦,似乎他真的很困,困出了眼泪。

他不是吊儿郎当的人,就算看顾茂行不爽也不至于这样,我心念一动,他是在拖延时间!

果然,顾茂行长眉缓缓皱起,杨修夷继续问道:“我夫人呢?”

几乎这话音一落,一道蓝光蓦地蹿上南方天幕,散碎为星,长烟萧飒。

杨修夷眉梢一挑,刹那眸如点星,敛尽万千光华,看回顾茂行后,一改方才的懒怠,没什么长篇累牍的开场白,他长臂一转剑锋,一鸣龙吟清啸后瞬间凝出三十六柄蓝光剑影,于空中铺开凌薇星序,招呼都不打,直直便朝顾茂行掠去!

灵气激荡。划破长空!

顾茂行旋身后退,双掌推出一道透薄的紫璧晶阵,广袖迎风,如振翅御风的黄蝶。他以神思击毁数柄剑光,怒道:“杨琤!至高无上的宏图霸业你一点都不稀罕?”

杨修夷双指捏诀。破灭的剑刃如水汽般凝回原样,寒声道:“现在已经吃不消了,再管一个天下我就没时间陪我夫人了,战悍将倒有点兴致,我就看看你有多凶悍!”

语毕,长剑轻转剑花。一招极具风姿的移星断岭,他如游鸿般纵身跃去,楚钦紧随其后,孙深乘厉喝:“上!”

劲装武服的紫衣暗人纷纷跃起,右手执剑。左腕绑缚箭弩,杀气如虹。

顾茂行手下那些褐衣男人同时迎上,长空刹那战乱,交手双方还未聚首,寒芒剑影便隔空交鸣无数,箭矢如雨,血雾如烟,盛大如饕餮之宴!

顾茂行震开紫烟清壁。大掌蕴出兵器,是把丈八战戟,紫金蟠龙。双钩银瑛,一看便是上将之宝。他望着杨修夷,冷冷一笑,徐缓道:“我是个惜才之人,纵横人间这几百年,我唯一看得上的唯你杨琤一人。若将你斩于刀下,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啊。”

杨修夷唇角讥诮。身姿矫健,没有废话。江流赴海杀了过去。

卿萝低声道:“权力,女人,杀战,宝刀……的确是每个男人渴求的,登高一呼,万众齐喝,这种无上荣光,我也想要啊。”

沈云蓁看了她一眼,转向我:“初九,杨公子会不会出事?”

我茫然摇头,卿萝道:“你不担心么?”

我看向杨修夷翩然如鸿,杀招凌厉的欣长身影,一瞬间不知怎么说。

若说担心,先前是有,可是如今,我想起了原清拾。

万珠界的尊上,在杨修夷身上讨不到一丝一毫的便宜,那顾茂行呢?

杨修夷一直遵师公所说,将自己的气蕴灵力敛了大半,他真正实力有多少我其实压根不知道,我也不可能没事跑去问他这个。

在我眼中,他自小就高高在上,如凌空华月,当年师公新得的一份《长史广论》,说立意独特,见法精明,可做修身练气,通明世事之用,要我们务必掌握领会。

我悟性奇差,只能靠背,结果两个月都没背完,而他呢,两个晚上就熟通了,当时还说要帮我一起背,却被我痛斥了一顿。

我定定的望着他,一瞬之间许多模糊的记忆翻涌了上来。

他曾在鸿儒石台上鏖战群雄,他曾刺伤过原清拾,他酒醉,却独挑三位高人,一死两伤,他可以以自身之力于拂云宗门上蕴出垂天之幕,纵横千丈,他还能游刃有余的独战九头蛇妖……

胸中有激烈的情绪涌出,我爱的这个男人,他厉害的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可是并不惊讶的,他绝艳天纵,灵根极佳,他勤勉刻苦,夙兴夜寐,他还有师公的教导指点,严厉训诫。

一个天资聪颖,又比谁都努力的人,他怎能不厉害?

空中交战激烈,无数人坠落长潭,我看到另一边有人影靠近,是桃花眼和左家暗人,卿萝轻声道:“我们过去跟他们会合吧,省的你男人担心。”

我点头:“嗯。”

刚一起身,便听到身后长洞里发出一阵古怪的碎裂之声。

我们齐齐一顿,转目望去,幽暗的洞口处,石壁在轻颤剥落,一点一点的下滴,如檐下春雨。

渐渐的,脚下也传来了轻颤。

顾茂行张狂大笑,后退纵去百丈,双手平伸在肩侧,疾风吹起他的衣袍和长发,他怒然大喝:“杨琤,你油盐不进!就将你们一起葬在这!”

绚烂的粉紫芒光自他足尖萦绕而起,长衣迎风猎猎,神情狰狞凶狠。

我心下一磕,未待有任何想法,他便暴喝一声,我们脚下的山地随即炸裂!

强烈的气旋登时把我们同山石一起掀飞,我尖叫着,却连自己都听不到,耳边尽是轰轰的爆炸声。

巨石跌宕,山峦粉碎,人于自然之前,渺如一只蜉蚁!

一丈多宽的大石压着我沉入湖底,我嘴巴咕咕冒泡,看到自己的头发在水里飘摇如草。

好在湖底够深。大石终被浮力所阻,我下潜脱离后,强撑着气力往上游去。

脚腕却蓦然一紧,我睁大眼睛,往下看去。一个明艳的女人正咧嘴冲我吟笑,眉眼一狠,将我强拽了回去。

水鬼?

号称千里绝迹的逐鹿潭里居然有水鬼?

我肺中压抑难受,一脚蹬在她头顶,借力向上划去,她却穷追不舍。如鲛人一般轻盈,不多时,又拉住了我的脚,鞋子早已不知去向,她对着我的脚背张嘴就咬了上来。

我已完全不知痛。脑中唯一的念想就是有本事咬我师父的去!

血水从趾间涌出,她仍抓着不放,我努力蹬她,大脚趾不幸戳中她的鼻孔,她脑袋后仰,我这才看清她的獠牙,这哪是女鬼,这就是地地道道的鲛人!

另一只脚迅速踩在她脸上。往死里碾她,终于挣脱。

却不想,这番争斗引来了更多鲛人。

我忙哗哗哗。使出躲师尊的气势朝上游去。

破水而出,杨修夷他们的身影远在天边,越发的混乱。

我爬上岸,又被几个混蛋拉住了脚。我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的抓着石头往上挪去,摸到一根枯木。回身反手一刺,刚探出水面的美艳鲛人被我刺成了没眼鲛人。

心里担心卿萝和沈云蓁。我摘了好几大叶,折叠成鹤。鲜血滴上后念了段咒语,它们振翅飞起,朝四面八方而去。

我将身上的水略略拧干,在脚底绑了两块平滑的石头,然后朝杨修夷的方向发足追去。

这些鲛人修炼不够,不会上岸,就在水里跟着我,她们一探出脑袋我就砸石头过去。

跟了太久,我不得不停下,气恼的看着她们,她们也气恼的看着我。

我在岸边坐下,怒道:“你们一定要跟着我?”

她们点头,怒气冲冲。

“你们生什么气啊,你们要吃我还不准我还击啊?”

她们顿时龇牙咧嘴,冲我露出獠牙。

此处是孤岛,她们看得出我不会功夫,大约认为我要离开这儿,就必然要落水。可我又不能带她们过去,否则那些坠落在水里的伤员就危险了。

想了想,我憋屈道:“那这样,我给你们一根脚趾吃,你们不要跟着我了。”

她们顿时面露嫌弃。

我不爽:“一人一根呢?”

她们喉中发出奇怪的声音,没有听过,但意同嗤声。

我“哈”一声:“那一人一条腿?”

她们眼睛一亮,忙连连点头。

我撅嘴:“想得倒美!”

说完捡起石头对着龇牙咧嘴最凶的那个就砸了过去。

她捂着脑袋,凶狠狠的,我更凶:“就一根脚趾,爱吃不吃!大不了我老死在这儿!”

为了气她们,我抬起脚,在她们跟前扭着脚趾:“啦啦啦,很美味的哦,来咬我啊,咬我啊,一根脚趾都不给你吃!”

她们呆呆望着,目露垂涎,这目光让我心念一动,我忙道:“诶,要不你们帮我干件坏事吧。”

她们一愣,我往前挪去一点:“前面很远的地方有一千多个人在打架,他们都是我的仇人,你把他们绑过来让我揍,我就在这岛上等你们,绑来一个我送一根脚趾,手指也行,怎么样?”

她们互相对视,我继续抬脚,贱贱的扭着脚趾:“怎么样怎么样?很好吃的,超级好吃的。”

那最凶的鲛人咬了下牙,点头,其余鲛人也渐渐点头,我起身拍拍手:“那走吧!”

带着她们跑出去好远,叶子飞了回来,我忙用石头摆下十里吟,挨个将小鹤放进去。十八只叶鹤,只有一只有消息,可惜没有太海霜水,我压根不知道具体方位。

只能碰运气了,忍痛割了两根脚趾,我让两个鲛人分别去寻,她们捏着我一左一右两个小趾头,给我一个“真小气”的鄙视眼神,狼吞虎咽后,580

369 碎骨如斗(六)

ps:别揪心……在菠萝的文里,除了主线坏人,这种分卷坏人一加戏份就是离死期不远的节奏……

仅仅不到半个时辰,这三十多个鲛人便扛了一百三十多个人回来,且越扛越兴奋。

我蹲在岸边检查,紫衣服的发手指,褐衣服的发脚趾,紫衣服的死人发脚趾,若是褐衣服的死人,我摆摆手:“赏你们了。”却被她们嫌弃的扔掉,眼巴巴的看着我的脚趾,然后愤愤离开。

到后来我学狡猾了,间或砍一砍那几个死人的手指,她们吃出怪味,我就无辜的一耸肩:“我太累了,味道不对也不怪我,你们运气不好。”她们只能自认倒霉,不悦的离开。

扛来的人大部分是昏迷的,我把他们的衣衫略略拧干后就拖到火堆旁烤着,一番折腾,我实在受不了了,折几片树叶就干巴巴的咬了起来。

一个鲛人想阻止我,却被另一个鲛人拉住,阴险的一笑,我白她一眼:“有毒是么?”她一愣,我清脆一咬,“哼!”

扛人比赛还在继续,我问一个鲛人那边情况如何,她叽里呱啦跟我比着手势,我听哭了都没听懂。

但庆幸的是,扛回来的人数以褐色衣袍为多,这说明局势对我们是有利的。

东方天际渐渐泛出白光,晨阳破雾,扛回来的人越来越少,我渐渐支撑不住,点着脑袋歪在石旁打盹,一个鲛人拿树枝扔我,我转醒,揉揉眼睛就要过去。忽的一阵强烈震动把我惊的毫无睡意。

抬眸朝远处看去,我顿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片赤红!

天上朝霞彤云无数,地上朱花亦丝毫不逊!

无垠血莲,正逶迤开遍群山,染尽十里之潭。偌大逐鹿潭顷刻如幽冥油锅,山峦为刀,天地为劫,这是,这是……

杨修夷清越的声音漠然响起:“上古红莲阵么?你屠尽巫族后人,用他们祖宗的阵法自葬了你。也算是谢罪了!”

风雷急掠苍穹,天色一瞬暗沉,烈电穿云,将墨云撕为碎片。

顾茂行冷笑:“你连这个都知道?我果真没有看走眼,你表现的越好我越惊奇。还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

“使出来?好让你看个清楚,以后控制我?”

“哦?你知道?”

“呵,蠢货!”

剑气凌冽,潭水激起千丈水雾,天地再度缭乱无光。

我呆呆立着,想去破阵,可完全不知道这上古之阵是做什么用的。

想了想,我看向那两个鲛人:“你们去……”

话未说话。一阵尖锐惧意忽的传来,我下意识就抬头,便见一道光矢冲我直击而来!

躲都来不及。它直逼我面门,旋即砰的撞在了我身前的阵壁之上,强大的气流让我跌了一步,我反手挡脸,长发和衣衫往后飞去,身边草木摧折。我人都快要被吹走。

又一道光矢击来,再度被晶壁挡走。

顾茂行哈哈大笑:“反应够快!”

“初九!”

我抬起头。顾茂行微如芒点的身影在我眼中迅速放大,顷刻掠来。

我急急后退。那堆事先砍好,用来喂鲛人的手指脚趾飞快撞在他身上。他哪能猜到我砍这么多手指的原因,顿时一愣,我双手交叠左胸,极快吟念休壶咒:“长萍于浮,九星于东,桑田落……啊!”

腰肢骤然一紧,还未念完便被人拥住,紧紧的拉进了怀里,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初九……”

速度如此之快,我连人影都未看清!

一瞬呆愣后,听到一阵狂乱心跳,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

眼泪直直落了下来,我伸手拽着他的衣襟,但知道眼下不是倾念时宜,便一言不发。

“抓紧我。”

我点头,环住他劲瘦的腰肢。

下一瞬,杨修夷抱着我便朝顾茂行撞去,快如疾电。我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长戟横扫,转瞬便是数百声交战铮鸣,快如疾风。

他带着我纵出去好远,一瞬就是百丈,我紧紧抱住他,忽的听到他沉声道:“我很快回来。”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推了出去。

楚钦抱住我:“少夫人!”

寡言的战将浑身浴血,胸前裂了好长的血口,我刚要说话,回头看向杨修夷,他纵身又在三里之外了。

这场恶战,远比当初原清拾的要激烈许多。

“少夫人不必担心,少爷已有安排,这……”

话未说完,他抱着我急速避开,我惊忙回头,是一个威武高大的褐衣男子手执利斧扑了过来!

楚钦飞快同我说了句什么后,就把我给扔了下去!

脸面朝下,我看到甄坤,吕双贤和孙深乘在那抬着脑袋,伸手乱晃,你挤我,我挤你,结果谁都没接住,我“啪”的一声,五体投地在他们的二十丈外……

“少夫人!”

我满脸鲜血的抬起头,他们急急跑过来:“少夫人!”

短短三日吃了这么多苦头,我真是受够了,张嘴就想骂人,目光却停在了他们疾步而来的身影后面。

是一座高耸的陵墓,威武雄壮,气势万钧,那地方原来应该是我和沈云蓁,卿萝一起藏身的那个山洞。

“哎呀,少夫人,你……”

我冲那边抬了抬下巴:“怎么回事呀。”

他们顿时叽里呱啦,手舞足蹈。

其实想要跟甄坤和吕双贤交流也是挺难的,甚至比烛司还难,也就杨修夷和邓和受得了他们。

听清原因,大概是顾茂行催动了一个什么机关,将这座陵墓从湖底移了上来。然后他一脸兴奋的比划了很久,结果什么都没有。最后发现,什么都没有的原因是因为陵墓里面泡了水……

沈云蓁说得对,什么坏事,卿萝做的分明就是件好事啊。

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抬头看向远在天边的杨修夷。看着虽远,但要回身是很快的,为了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我得马上离开。

正准备让他们带我去个安全的地方时,一个不速之客坐着一只白色巨鸟而来。

巨鸟看着眼熟,未待我回忆起。就听甄坤叫骂了一声:“妈的!怎么是它!”

我回头:“什么?”

他指着那鸟:“这玩意儿啊!少夫人不认识了?去年拂云宗门上面,那个叫什么的骚/婊子,不就坐这个来的么!”

孙深乘咳嗽了一声,甄坤忙一凛,自拍嘴巴。嘿嘿笑了两声:“那个,不小心又说了那什么的,少夫人莫怪。”

我愣愣的看着那只鸟,想起来了,是却璩和她那几个手下的坐骑。

来者不善,是个蒙面女子,面纱极厚,看不太清容颜。但她的额头光洁,双眸明亮,应很年轻。

一头乌发极长。束着简单马尾,没有头簪,没有耳饰,穿着一袭轻绡黄衫,腰间垂了枚念生玉,整个人看上去清如池水。

她定定望着我。眉眼笑得弯弯:“田初九,久仰大名。”

声音清脆好听。如月下清雨,溅落在磐石上。颗颗清明。

我皱眉,她吟笑,缓缓道:“巫师为末业,遭人不耻,年轻巫师越来越少,就更不提女子了,眼下,就剩我们了?”

甄坤嗤声:“这他妈是来叫板的?”

女子笑得娇媚:“叫板?不敢当,不过请教罢了。”明眸朝我看来,“我叫巫姬,据说你为上古巫族之后,如今这上古红莲阵我有一半的功劳在里面,你帮我看看有何纰漏之处?”

我看着她:“上古之阵?”

“嗯?”

上古之巫需血肉尸骨,我下意识就转向身侧那座陵墓,湖水汩汩外涌,我冷笑:“原来顾茂行将它移上来,是为了这个红莲之阵?”

“你才知道?”

我看回她:“你是凡人?”

“怎么?”

“这阵法你从哪学的?”

“哈哈!”她轻盈一笑,垂头望我,“你以为,就你夫君被顾先生挑中了?我也不差,我今年不过十七,可我的巫术造诣已胜过当世绝多数巫师。这阵法我压根不用学,看了几眼与它有关的典籍便自行推论了出来,比你如何?”

吕双贤冷笑:“了不起啊?”

她没有理他,定定看着我:“田初九,自你来京后,我暗暗观察过你一阵子,啧啧啧,关于巫术,你除了墨守成规,你还会些什么?”

这话听得恼人,可却没有说错。

我是墨守成规,可有什么办法,我学巫术本来就不是出于自愿,而且我学得很吃力,师尊师父栽培我所耗的心血可以栽培出一百个巫师了。

心里恼怒,面子还是要的,越到这种时候,我的胸板越挺:“你跟顾茂行是一伙的,你又跟个小人一样躲在角落里观察我,结果你连顾茂行要找的人是我都不知道,啧啧啧,你的脑子除了会推论巫术,你还会什么?”

她眉梢一挑:“还有一百种你的死法!知道为什么顾先生舍得杀掉你么?你可以牵引化劫,不就是因为上古之巫么,倘若我破解其中奥秘,你觉得化劫还是你家的么?”

我一惊,她悠然自得道:“就算我找不到相关典籍,破解不了这个奥秘,但我也可以利用你的身子操纵它!怎么,怕了么?”

晨风急荡而来,凉意沁骨,漫山遍野的血莲越渐怒放,缓缓蔓延。

她回头望去,赏心悦目:“这些血莲会吞噬整个逐鹿潭,百川汇宗般并为一朵,以逐鹿潭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走得,都将化为血水红烟!而你的夫君,将会成为我们的傀儡!嘻嘻!”

“血莲一开,盛放百年,现在知道为什么逐鹿潭空寂无人,会与长虹涧相齐名了么?”

我心里发寒,指尖攥着衣袖,她眉目微眯,悠远的看向远处的云光天影,长吁了一声后,很幸福的说道:“那么现在,我来要你的身子了!”

话未说完,我就被身边三个各有所长,却不长巫术玄术武术的异士往后拉去:“快跑!”

吕双贤边跑边对远处的暗人们大叫:“弩箭!弩箭!快朝我射!”

暗人:“……”

孙深乘叫道:“后面!后面!”

暗人纷纷抬臂,甄坤大叫:“趴!”

我还未反应过来,一左一右两个男人架着我就朝地上飞摔了下去,其中一个还死死按住我的脑门,压得我鼻骨几乎碎裂……

弩箭“嗖嗖”飞出,数十个暗人跑近,我再度满脸鲜血的抬起头,再度用袖子擦了擦脸,很淡定的问道:“是谁干的?”

吕双贤弱弱咽了口唾沫。

我瞪他,未待说话,眸光一凝,看到远处陵墓台阶上,一个跟我一样披头散发的清瘦身影正在吃力的往上爬去。

甄坤叫道:“那不是卿大妹子么!她去那边干什么?”I580

370 碎骨如斗(七)

我低声道:“她是去破阵吧……”

阵法既以尸骨所结,那么同太乙极阵一样,烧毁尸骨便可破阵。

吕双贤气道:“破什么阵啊!净添乱!”

我怒道:“你声音低点!”

却来不及了,白鸟一声锐叫,载着巫姬侧身就低伏冲去了。

卿萝身形一顿,仓然回头,我大叫:“卿萝快跑!”边说边掉头奔向身后的石栈,甄坤他们拔足追来:“少夫人!”

我大喊:“卿萝,往下跳!跳水里去!”

她咬牙,完全不听我的,转身攀上有我半个身子那么高的台阶,吃力的爬了上去。

刚爬上,她陡然贴着台墀一滚,手里一团金芒朝逼近的大鸟猛击过去,却被轻易避开。

巫姬蕴出一柄洛神短杖,手指灵活的比了个花式后斜举肩侧,璎珞佩铃,叮当叮当,一簇巫阵白光朝卿萝狠狠撞了过去。

卿萝飞速结印,挡下白光后一口血花从嘴中“噗”的喷出。

我发力狂奔,吕双贤大叫:“少夫人,你回来啊!”

我心底暗骂,回你个头,今天不杀了这个女人,不毁了这巫殿,就得一起死这儿了!

巫姬凝眉,再度出手,暗人们的弩箭嗖嗖飞去,她急急避开,但旋即又折了回来。

我张望了一圈,硬拼我是不行的了,只能智取,智取智取,怎么智取……

看向另一边高台,我疾声道:“你们掩护我!”提起裙子就爬了上去。

身上仅四件衣物,暖玉,肚兜。亵裤,还有沈云蓁从卿萝身上剥下来给我穿上的绵白长衫。

石阶上有汩汩湖水,台墀坚硬冰冷,还很滑,我费劲的用双手攀着。往上蹬去。

杨修夷这几个手下还是很上道的,眼看追不上我了,也不瞎囔囔了,反而指着另一处大吼:“少夫人,你去那边干什么……”

在他们的掩护下,我畅通无阻的爬到了顶。

大门宽敞。四根石柱支撑着雕琢古朴的石檐,我在一根石柱后大口喘气,稍稍恢复力气后,听到吕双贤的声音:“三波!放!”

我一凛,舔了下唇瓣。听到第一波箭声的同时,躬身一跃,飞快的跳进大门。

自我感觉姿势还是很潇洒的,落地时想更潇洒一点,单膝跪地,缓缓抬头什么的,结果扑进了一潭水里,猝不及防的被呛了满喉咙的潭水。

门槛有我膝盖那么高。门里全是洪流,我抹了把脸,扶着石门爬起。

大门进去不远有一排台阶。台阶流水变薄,像小瀑布似的从上淌下,再上去就是那些雕刻饮祀鸟的玉柱大殿了。

按照绮婆的殉葬规矩,这大殿的各个偏角会对应有她们的死役断肢,我挑了个近的,直奔了过去。

全是右手臂。才浸了一天的水,这些断肢就已经发肿了。我用路上捡的尖锐石头狂砸,然后像抱柴禾一样抱回来。绑在一起成堆的扔在门口。

设好听月双泉引后,我溜回门外,巫姬被那群暗人缠得没法对卿萝动手。我探出脑袋,贼溜溜的瞅着,瞅到巫姬终于发现我后,我掩唇做出惊慌模样,忙转身,跌跌撞撞往门内冲去。

身后鸟鸣声起,她飞快就追了上来。

听月双泉引我平生只用过一次,是在清州禾城,碧霞酒庄前的那方道场上。不太喜欢它的原因,一是因为它是邪佞之阵,二是因为,它很残忍,必须要用人骨,但偏偏它功效又不大,只能在极短的范围让人无法释放玄术。

我紧紧贴着石壁,踩在纹花上,屏息听着门外动静,她们一进来,我像豹子一样猛的跳起,运气真好,刚好拽住了白鸟的翅膀,一个趔趄,主仆俩一起被我摔进了水里。

我一屁股坐在白鸟头上,摁着巫姬的脑袋往水里淹去,她呛得连连咳嗽,挣扎过程中拽住了我的头发,将我也往水里拖去。

我一脚蹬她脸上,捡起一根手臂乱打,她的脖子被我撕烂,面纱也扯了下来。她拧住我的脸,死都不肯松手,痛的我眼泪哗哗。

湖底呆了四年,在水里我不如鲛人得心应手,但比好吃懒做的巫师是绝对可以压制的。可气就气在我精力虚脱,方才爆发的气力没能维持多久,而援兵又迟迟未到。

不到一盏茶,她便反身压在了我身上,我吃力的推打她,手脚并用。

这时眼角余光终于瞅到卿萝了,我稍稍松气,却有另一个身影比她还快。一柄剑影飞速掠来,本可以击中巫姬的,可惜因我的阵法而弥散如烟。

巫姬一顿,我趁机将她踹回地上,刚要扑上去,身子一轻,被杨修夷抱住冲向了大殿。

在一根玉柱后停下,他紧紧拥着我,替我拂去发上的泥水,我湿漉漉的缩在他怀里,睁着眼睛看向大门外随即追来的顾茂行。

他扶起半死不活的巫姬,抬头朝杨修夷看来,笑得开心:“看你如今体力,我觉得我们还能斗上三日,可外边那些人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杨修夷仍搂着我,俊容冰寒,黑眸清雅幽沉,没有一丝慌乱。

顾茂行缓步而上,巫姬揉着脖颈,怒目瞪着我,相随而来。

我攥紧杨修夷的衣衫:“杨修夷……”

额上落下一吻,他望着顾茂行,对我淡淡道:“别怕。”

我微微点头,埋在他胸膛:“我好累,又饿又困,你快一些,我想回家。”

“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其实没觉得自己有多想家,我至今还没有把安皓长街的二一添作五和杨府清歌苑看成是我的家,我只是想和他呆在一起,任何地方都行。

顾茂行广袖一拂,听月双泉引被毁。随即大门轰然合上,回音空鸣。

十二根玉柱旁的铁盆燃起高焰,杨修夷在我身上结了层护阵,将我轻扶在玉柱下靠着:“很困的话,你先睡一觉。”

我点头。

他长身玉立。转眸看向顾茂行。

但这种时候,我能睡着就怪了。

冷冷望着那一男一女走来,我在心底将我所知道的妖物挨个跟他们配种后,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微微移动脖子,竟动不了了!

我轻叹。我还是睡着了,并且鬼压身了。

鬼压身不过坊间所传的一种称谓,其实不过是种梦魇,并非真鬼。这世上除了像卿萝这样纯净的灵魂可以肆意附体之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清婵那样的亡灵。可清婵要附体绝对没卿萝那么轻松。附体之后,她要马上剥掉头皮,让邪物钻进去尽情啃噬,否则时间一久,她的亡灵要被这具身体的人气彻底湮灭。

我闭上眼睛,再艰难的撑开,看来我真的很累了,在我如今存有的记忆里。我从来就没有过梦魇的经历。

因着意识模糊,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所见是幻念还是真实,只看到顾茂行长笑一声后。执着长戟便拔腿奔来,速度飞快,周身迅速结出红阵,如火球一般。

杨修夷同样狂奔,朝前助跑后身手灵敏的跃起,势如破虹。白色浮光缠绕,瞬间同顾茂行撞在了一起。

一红一白。如日月相争,形相移位极快。你追我闪,你躲我逼,到处都是他们兵器交鸣的声音。

“杨琤,你现在应允还来得及!只消点一个头,那上千个手下和你这位娇娘子我全部还你!”

“本来就是我的,用得着你还。”

“我只是替你可惜!”

“我母亲都未曾替我操过这份心,你实在闲得慌。”

“那我问你,你人生漫漫,几百几千载春秋你打算如何过?你一身天纵绝才,若碌碌无为便是暴殄天物!”

“碌碌无为?你瞎的么,老子现在就在除魔卫道!”

……

一串铃铛忽响,娇小纤弱的黄影朝我掠来,一弧蓝光朝她劈去,她抬手旋杖,头也不回便轻易化解。

杨修夷怒喝一声,回身扫雪烹茶,巫姬叠手拦挡,身姿后退平移,长发飞扬,吟吟笑道:“小瞧我了么?我身上六层护阵,你若要破我,光使出这点力气哪够?”

杨修夷冷笑,执剑结印,一道刺目华光忽的从他身上向四面八方散开,风声呼啸,他衣袍翻飞,脚下大地漫出一片流蓝清光,如溪水般潺湲,在大殿上旋转扩散为极大的一轮皎月,有翠烟清气萦绕而起,清爽如似微凉江风。

顾茂行一凛,劈出一道气劲强大的扇影气旋,杨修夷迎身接招,刹那光影急转,击碎的流光如浮花银蕊一般将大殿照的奇彩溢出。

缭乱瑶光里,一圈萦绿光屏拔地而起,沿着皎月边缘将他们三人环绕其中,光屏扶摇而上,美得恍如云阶月华之地。

然而,下一瞬,一场熊熊大火顷刻将一切美景覆盖,火舌招摇,魅影如妖,他们三人身影瞬间便消失于火海之中。

我睁大眼睛,心脏骤停,彻底呆了。

杨修夷!

我的杨修夷呢?!

我想尖叫呐喊,却无法动弹,眼泪瞬间潸然。

我真是傻了,哪是什么梦魇,哪有梦魇可以这么久!

是死杨修夷在我身上做了手脚!

他想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

他凭什么!!!!

我张嘴无声大哭,像木头人一样僵硬在这,心里剧痛剧怕剧苦,可我什么都做不了了。

“初九!”

卿萝的声音忽然响起,我哽咽着,艰难挪动眼珠子,终于看到她的清瘦身影沿着玉柱外沿下走来,抚着胸口,蹒跚如跛脚。

却在这时,一团黑影被猛摔了出来,跌在地上后咳出一口浓血。

卿萝脚步一顿。

我也一顿,旋即心潮起伏,惊喜欣慰之意汹涌而出。

我确实傻了!哪能烧的死呢!去年我自己都还在烛司身上浮沉千里火海,万丈红莲啊!

我欣慰的咧嘴。关心则乱,关心则乱……杨修夷一定没事的,我的夫君,他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儿。

卿萝看向巫姬一眼,又朝我看来。眉头皱起,神色变得古怪。

我吸了吸鼻子,知道我看上去可能有点傻,又哭又笑的,怪只怪我脑子不好还爱胡思乱想。

巫姬从地上爬起,头发衣衫被烧的发焦打卷。一身很是狼狈,她看向卿萝,带着淡淡不屑:“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卿萝一笑,不疾不徐道:“什么时候进来与你何干,我又不是来看你的。滚开。”

语毕微微抬手,捋了下头发,望着巫姬,手势冲我比了一个暗号,想让我瞄准时机扑过去和她一起将巫姬两面夹击。

我冲她拼命使眼色,她却压根没看到,杏眸直直望着巫姬,眸色又不屑。又挑衅,淋漓尽致的嚣张气焰完全比过了她。

我心下喟叹,巫姬虽然被烧成的像块炭。但她讲话语气明显底风十足,别说我现在动不了,就是能跳过去搞偷袭,我们联手也没有五成的胜算。

三个女人,我是玉柱下面的望夫石,巫姬是火阵旁的风干手撕牛肉。卿萝是台阶旁的红烧烤鹅,彼此相离百米。说话都带着回音。

我疲累到不行,强撑着神思。听烤鹅和牛肉你来我往吵了会儿没意义的架后,看到烤鹅冲我又比了个暗号,然后蹒跚走来。

悲剧是注定的,因为我压根就动不了。

果然,卿萝扑上去时难以置信的朝我看来:“初九?!”说完就被巫姬一掌拍飞了出去。

巫姬大喜,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么轻松,于是乎,乘胜追击,猛扑了过去。

卿萝滚下台阶,一掌击地,借力跃起,如长鹤般从一根玉柱后穿梭过去,巫姬紧追不舍。

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口。

跑到第三根玉柱后时,卿萝伸臂扶柱,腾空倒转,将铁架上的火盆猛踢了过去。

巫姬急急避开,擦身而过时她闷哼了一声,胳膊被烫到了,随后她愤怒的从怀里摸出一柄匕首,“嗖”的一下朝卿萝飞去。

卿萝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挡,匕首穿透她肩胛,清脆的掉落在地。

她身形一晃,随即跌倒,巫姬阴冷一笑,手心蕴出短杖,朝她安步而去。

我拼命扭动身子,无济于事,恍如千斤巨石将我压着,这种感觉烦躁的我想大叫大跳,可任何声音都只能喑哑在喉中。

巫姬唇角讥寒:“你方才使的那几招真眼熟,卿念是你什么人?”

卿萝冷哼:“怎么?”

巫姬以杖指她:“卿先生看不起我这一身才学,却教了你这么一个废物,他真是眼瞎了。”

“你给我闭嘴!”

“你灵根纯净,可是你修为太弱,三四百年的元魄挨那么几下就受不住,卿先生看上你哪一点了?”

卿萝眉眼阴戾,满头长发凌乱,大多数散碎在额前,实在狼狈。

她冷声道:“讨人嫌,离不得骄字,你年纪轻轻如此狂妄,是个人都看不上你!我今日落在你手上无话可说,但是你杀了我,我爹一定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叫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他是你爹?”巫姬眉目一皱,陡然怒道,“正好!去年我受他婢女的胯下之怒今日就在你身上讨回来!”

卿萝看向我:“初九!还等什么!逼出你的生灵啊!”

我一愣,她飞快说道:“把你的神思凝在眉心!聚精会神,你快点!老娘宁愿死都不想被这女人跨!”

“跨?谁稀得跨你!我要将你的头颅砍下,生灵湮灭,将你送到你父亲跟前!我偏要看看他怎么同我和顾先生斗!”

语毕,举起短杖,飞快在指尖陡转后,猛的朝卿萝劈去。

我惊恐的睁大眼睛,这时,一团蓝影骤然从火光中掠出,极强的冲劲推着巫姬就撞在了一根玉柱上。与此同时,卿萝身影忽的飞起,她尖叫一声,被顾茂行掐住了脖子。

杨修夷反手以剑抵在巫姬脖前,眉目阴沉的看向顾茂行。两人身上的易水寒霜还未散尽,顾茂行脸上被划了道口子,极长却浅,细微血珠滴下,瞬间渗进他的衣襟里。

巫姬挣了两下,怒喝:“顾先生,你不用管我!”

卿萝愣愣的,朝我望来,唇形微动:“初九……”极轻极轻。

顾茂行收紧手指,她神情吃痛,肌肉绷紧的声音响在寂静的大殿里,那样毛骨悚然,他冷声道:“我舍不得巫姬,你也定不愿让这女人死,说吧,怎么放?”

杨修夷刚要说话,忽的一顿,回眸朝我看来:“初九?”

我焦急的盯着他,眼波急转,示意他快解开我身上的束缚。

他却给我一个不解的神情:“你怎么了?”

我心下一咯噔,不是他干的?

那我怎么回事?!

这时他黑眸一凛,微微仰头朝我头顶高达十丈的玉柱望去,浓眉紧皱,神色少有的愕然。

不止他,其余几人也抬起了头,连顾茂行都难掩惊诧。

我自诩天下已没什么能教我胆颤了,可连杨修夷都露出这样的神色……

我惊恐的看向他,唇瓣努力动着,却什么都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块碎玉掉在我肩上,我微微侧目,眼睁睁看着它从我肩头跌落。

卿萝颤声道:“初,初九,它在眨眼……”

我刹那睁大眼睛,什么它?哪个它?妖还是魔还是鬼?

杨修夷扑过来想抱走我,我的身子却仿若是这块玉柱的组成部分,被死死黏住了。

玉石越掉越多,似要将我活埋,我近乎绝望,难过的看着杨修夷,他正像疯了似得强劈强踹着我身后的玉柱。

卿萝忽的尖叫:“初九!它要出来了!”

一阵空灵清脆的叫唤骤响,杨修夷把我死死抱在怀里,怒目抬头,杀气肃然。

几乎同时,那阵尖锐的痛意重新钻入我脑中,那幕场景再度隐现:衣衫破烂,浑身血迹斑斑的女人,打着赤膊,皮肉流离耷拉下垂的男人,哭喊声凄惨,绝望悲痛的小孩……

还有更多,阴暗的地室,上千个年轻姑娘缩成一团,痛哭跪求。

那些成年壮汉们却丝毫不为所动,将手中的巫毒强行喂去,然后她们的四肢被生生分离,血水如长河,涌了一殿。可砍下的手脚仍能乱动,双目扑哧眨眼,是绝望惊恐的表情。

她们望着我,凄惘,苦涩,求助,怨恨……

我捧住脑袋,尖叫出声,杨修夷紧紧拥着我:“初九?!”

我大哭:“绮婆!是绮婆!那个屠杀不是湖底那四年发生的,是三千多年前的!”

“你在说什么?”

“他们还屠杀了上万个无辜百姓!那些人的尸体在哪里呢,在哪里呢,我找找看……”

我哭着爬起,双目茫然的朝大殿高台飞快跑去,杨修夷一步跟上。

这时,晶片碎裂的声音顿然响起,卿萝惊叫:“初九!”

我连忙回身,却见顾茂行破开了杨修夷设在巫姬身上的阵法,将巫姬护在身后,一手仍捏着卿萝的脖颈,他傲岸一笑,正要说话,巨大的愤怒让我厉喝出声,身子不受控制的就冲了过去,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往玉柱上狠狠一压!

身后又是一身惊叫:“初九!”

我回过头,580

371 碎骨如斗(八)

我怔愣,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就这一瞬,一股强大的灵气将我猛的震了出去。追莽荒纪,还得上眼快。

“哪来的恶灵!”

顾茂行勃然怒喝,掌中蕴出一颗手腕般宽的白珠,卿萝大惊:“它会吸走你的!”

我愤然抬眸,神思一凝,白珠刹那玉碎,零为砂石,我飞身冲过去,却有一只锁魂印朝我击来,强烈的剧痛再度将我震落。

巫姬极快布下听月锁魂阵,这是我以前最爱的阵法,破阵之法自然也了熟于胸。可她丝毫不气馁,转瞬又双手结印,四周浮起六屠须弥,冥火暗紫,我未曾见过,但一看六屠须弥便知亦是灭神阵。

顾茂行主动朝我出击,杨修夷猛的撞去,灵敏如豹,与此同时,十六张定魂令蓦然出现在我头顶,排成十里归路,似天罗地网般罩来。

巫姬阴狠的望着我,唇角冷笑。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巫术,她竟能同时结下两个阵法,且阵法之气醇然,一丝破绽都无。

一阵尖锐痛意袭来,我闭上眼睛,再一抬眸,十六张定魂令尽数燃为灰烬。

我沉笑一声,朝她扑了过去。

没有破绽便强行破阵,眼下的我完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更不清楚自己的灵源来自何处,所有一切都似天生本能,根本不受我思维所控。

六屠须弥所结的灭神阵让我无法近身,我眉眼一凝,将她同整个阵法一起砸向了大殿偏角。

我紧追而去,她惊惶的抬头,娇小乌黑的身影缩在渐稀透明的暗紫阵法中。像随时会被拈灭的烛芯。

“怎么可能!”她尖叫,张嘴说话时口中带血,整个下巴和前襟都被染红,“你是谁!你怎么可能掀动我的阵法!”

我冷冷看着她:“你对上古之巫了解多少?你都是从哪里看来的?”

她咳出血,伸手抚着胸口。愤恨的望着我:“不可能,没道理的!你怎么可能连破我两个阵法!你的巫术是谁教的,你从哪学来的!”

我双目一瞪,她痛苦的捧住脑袋:“住手!啊!快住手!”

我疾言厉色:“快说!你平日都在哪里,魔界?凡界?顾茂行怎么认识你的?你可认识一个棋谱图纹?你……”

“阵法!先解了阵法!”卿萝忽的哑声大叫,我回过头去。偌大石门被她微微拉开,芒光刺目,并非白色,而是如落霞山峰下的那道峡谷,一牵樱红长弧。

心下一沉。我怎么可以将上古红莲阵给忘了,转瞬奔至大殿正中央,我四下张望,压根不知道那数万尸骨埋身何处,卿萝又大喊:“快点!将整座大殿给毁掉!”

我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到。

双手结出彭盼之礼,我浮空而起,心中吟念的却是师公教杨修夷的那招玄元长音。

长风陡起。涤荡整座大殿,顾茂行暴喝:“住手!”

强劲的气旋朝我击来,被杨修夷幻出的紫璧拦截。风声疾劲,无数蓝光剑影以我为轴,在我四周旋转穿梭,轻灵如秋水之畔,护我如铁盾铜墙。

顾茂行大怒,杀向杨修夷。空中明光暗阵刹那宛如烟花般布满天幕,啸月伏隐。炽念八变,托天水典。紫雷惊,五行真气诀,幻龙掌,凌薇斩……近乎每一招玄术我都喊得出名字。

殿室上空有碎石落下,渐渐变大,大地轻颤,玉柱急晃,柱上雕纹剥漆般砸下。

卿萝叫喊:“快点!”

我眉眼紧皱,碎石越来越多,就在这时,那声空灵清脆的叫唤再度响彻长殿。

我浑身一僵,抬起眼睛,终于知道卿萝方才尖叫的那声眨眼是哪个“它”了……

红羽长翅轻扇,饮祀鸟蓦然从玉柱中仰头,冲我张嘴,放声嘶叫。

我怔怔望着它,脑海里的轰的一声。

又一声清脆长啼,其它玉柱上的饮祀鸟也渐次舒着筋骨,从震荡的玉柱中爬出。

“不用管它们!来不及了!”

我急急凝结神思,剑阵护在我身旁,它们无法靠近,一转头便朝着杨修夷和顾茂行俯冲了过去。

饮祀鸟,形同凤凰,色却更烈更红,生性嗜血好肉,更喜千年酒酿。有说它为神族,有说它为魔族,但不论如何,自上古开始,它在巫师心中的地位便仅次于彭盼和十巫先人,享尽了无上荣光。

我忽的一愣,也许这座根本不是什么陵墓,而同孤星长殿一样,是个祭祀之场,祭的可能就是这十二只贪婪凶残的饮祀鸟。

杨修夷和顾茂行战的难分胜负,被饮祀鸟一冲,两人终于分散,但也许是上天一直太过眷顾杨修夷,这次他终于没那么好运了,十二只凶鸟,竟有八只攻向他,着实气人!

巨大的石块纷纷落下,杨修夷冲去抱起我的身子,俊容阴沉的如欲雨山隔,转目朝我望来时带着强大的惊恐。他根本看不到我,只能以神思感应,我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这种神情,下一瞬我蓦然一颤,骇然震痛将我席卷。

我眉眼微凝,他怀里的我登时一动,他忙垂下头去,我隔空将胳膊抬起,缠住他修长的脖颈,将脑袋埋在他怀里,做出一副昏迷呢喃的模样,得到的,却不过他唇角的一抹凄笑。

浑身的气力像被抽尽,我怔愣的望着他,这时,大殿四周的百丈石墙轰然迸裂破开,玉柱猛然一颤,离我最近的那根最先倒下,恰好砸中一只饮祀鸟,它惨叫一声,脑袋被砸扁,血肉模糊的趴在潭水未尽的冰凉大地之上。

杨修夷抱着我于空中回身,倒退而飞,身形快如豳风,敏捷的在即将倾塌的大殿中穿梭闪避。引了三只饮祀鸟走上同样被砸扁的命运之后,他竟还恋战,一柄剑影刹那朝大殿另一处的顾茂行击去。

顾茂行避开后哈哈大笑,迅速还击,两人于缭乱浮空再度展开一番激战。

大殿晃动越发强烈。我不敢将玄元长音一口气吟完是害怕长殿垮的太快,我们无法及时脱身,如今差不多了,我收阵朝他们追去,在大殿正东的百阶高台上停下。

本欲出招,却蓦然一顿。连他们也没再继续打斗。

一切骤然安静,诡异无声,玉柱旁的火盆被砸灭无数,只余幽幽几盆,火光照到此处后更是寂冥暗沉。

孤星长殿中的这方高台。四方都有台阶,此处却不是,紧挨着的是方巨大石室,石壁被我震碎,还在缓缓剥落。

逐渐露出来的,是高高堆起的细碎枯骨。

高十丈,宽百丈,那些可怕的惊声尖叫再度袭来。我双唇发颤,却叫不出一个字。

忽的一块骨头微微松动,顷刻间。上千万尸骨如大江奔海一般齐哗哗的倾塌而下!

尸山骨海狂涌,杨修夷黑眸一寒,望向顾茂行,出手如电,一道极快的剑影,顾茂行还想再闪。却惨叫一声,被杨修夷的剑光贯胸而入。

原因无他。在杨修夷出手的一瞬,我急凝神思拉来一只饮祀鸟。本欲骚扰顾茂行,饮祀鸟却直接啄出了他的一只眼珠。

杨修夷飞快结印,护住顾茂行心脉的同时将他真气尽封。

我回到身子里,抱住他的脖子,他没有说话,搂着我的腰,奔出大殿时将顾茂行和巫姬一起带了出来。

浩大殿阁在身后轰然崩塌,掀起的尘烟如荒漠里刮起的飓风,我长吁了一口气,回头却发现血莲犹在,大片大片红如凝血,越渐旺盛,如火如荼。

卿萝呆傻,我也呆傻,旋即叫道:“快跑啊!”

声音穿过尘烟,我听到尘烟另一边传来一声欣喜尖叫:“我就说!少爷和丫头怎么可能会有事的!还傻在那里干什么啊!”

竟是丰叔的声音。

“少爷!”

“少夫人!”

……

我从愣怔中回神,正要喊他们别赶过来,杨修夷淡淡道:“不用担心,这些血莲,不过幻阵而已。”

“什么!?”

他抬眸望着远处,清清冷冷的表情眼角眉梢未见一滴憔悴,如玉雕般面淡无波,不悲不喜。

我快急死了,忙拉他的衣襟,他垂眸看我,黑眸如乌玉宝珠,凝睇了一阵,在我额上落下一吻,仍是云淡风轻的口吻:“上古红莲阵,阵法阴狠歹毒,但设阵破阵并不太难,那女人说她看了几眼典籍就能推论设阵之法,我看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能。”

类似阵法我不是没有见过,有些阵法,材料简单,但手法奇难;有些阵法,材料复杂,但扔在一起不用摆就可以搞定;还有一些阵法,材料阴毒,功效却不大,就比如不久前我所设的听月双泉引。

我眨着眼睛:“所以,你把这阵法给破了?”

他就地坐了下来,把我抱在怀里,容色仍是那样,声音却终于带了一丝疲累:“不该说破阵,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把阵法定好,从始至终,都是幻阵罢了。”顿了顿,微恼的看向趴在岸边,不知在看什么的卿萝,“我本欲将他引去几个事先设好的暗阵,被她乱了计划。”

我微微皱眉,他又在我额上亲了口,我低声道:“顾茂行真的很厉害,对吗?”

“嗯。”

我不想说话了,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他紧紧拥着我,同样沉默。

过了一会儿,对岸的那些人赶了过来,他扶起我,临走前我们齐齐一顿,异口同声:“好像不对劲。”微微一顿,他皱眉:“是顾茂行和巫姬。”我同时疑问:“顾茂行和巫姬呢?”

这时听到一阵哈哈狂笑,我们回过头去,卿萝一手捧着肚子,一手大拍岸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们好奇的牵手过去,结果就看到两个鲛人正打捞着巫姬,并研究着她是死是活,要不要送回去。而稍远一点,另外两个鲛人正抬着一脸震惊的顾茂行,不亦乐乎,呼哧呼哧的朝我昨夜的孤岛飞快游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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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 天涯月落(一)

ps:明天就是本文的最后一卷啦~上次说要写第二部,决定不那么麻烦了~~~明天这一卷就叫浮世清欢.田初九吧~~~卷简介我去琢磨琢磨~~~么么么么,肉汤送上~【→_→这已经不叫肉汤了吧。。

半个月后,沈云蓁的尸体终于被找到,几个暗人送来二一添作五时,我和师父正并排躺在后院,晒着清暖阳光,闻着清冷花香,品着清欢人世。

每次遭受大创我都会动不动昏迷上十天半个月,这段时间重光不息咒会将我枯竭的身子缓缓调回来,这次也不例外,睡了这么久,浑身又懒又酸,很想动一动舒展筋骨,偏又懒得动,就连上茅房我都要拖上两个时辰。

沈云蓁的尸体在空凌**阵里被炸去了湖底,不知那群鲛人是因为嘴巴被我养叼了,还是因为沈云蓁的尸肉实在酸臭,总之她很幸运的没有被吃掉。但也是不幸的,半个月的水中生活,尸身严重腐烂,发泡发涨,眼珠子凸得着实吓人。

我让人去买了口上好的棺材,装在里面后给左显写了封信,让他挑个好日子来接回去。信上反复强调让他不要揭棺,他回信很快,说自然不会,他妻此生坎坷,生前他未为她做过什么,死后能还一分安宁便是一分。

看到坎坷俩字,我叹了一声,哪有什么坎坷,不是锦衣玉食潇洒得很么,结果轻鸢也是叹了一声:“小姐,她自小就活在阴谋里,能不坎坷么?”

我看向她。她眸色凄然的望着窗外花枝:“沈小姐自幼丧母,父亲娶了两个同她年龄相仿的小妾,她觉得爷爷对她宠溺疼爱,其实不过……”

她没再说下去,抬手替我研磨。

我忽的想起沈云蓁的那些话。她说若不是我,她八岁那年就有可能被她爷爷灰飞烟灭了,沈钟鸣将她留下来,不过是让她做一枚棋子。

心里泛了丝酸楚,我执笔蘸墨,拿开镇纸给左显回信。却不是同沈云蓁有关,而是蔡诗诗。

左显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付蔡诗诗,尽管她为他生了一双儿子,现今又临盆在即。但我觉得这不是可以原谅她所作所为的理由。公孙婷已罪告天下,待寒司节一过便要于紫金广场斩首示众,而蔡诗诗呢?蔡家和左家会同意么,毕竟沈家已经彻底的消失于天下了。

信派玉弓送了过去,我还很小心眼的叫左显帮我教训一顿那个左三爷的管家,婇婇乍舌:“小姐,你还记得他啊?”

我一笑,是啊。很多事情都忘了,这种得罪我的小仇却被我记得清晰,可见我的度量真的很小。

烛司和卿萝在我昏迷那几日便走了。两人学着诗人雅客给我留了张花笺,烛司那字只有花戏雪看得懂,说有机会一定还来找我,卿萝留了句海内知己,天涯比邻,八个字让我无端的大哭了一场。

除了她俩。我还收到了一份礼物,很多补药和奇珍小玩。是宋积的。

当时还在昏迷,师父让轻鸢送去给街角的几个叫花子。结果没过多久我又收到了一份礼物,却是那几个叫花子送的。

礼物是份麻辣野藕和叫花鸡,一封字迹歪扭生涩的信上语气诚恳的同我道歉,提起的是中秋那夜我在尚品酒楼门前被人用暗器偷袭的事正是他们干的。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二一添作五的附近徘徊,是想挑个时机来抢我的,但没想到我人这么好。同时还提到他们踩点的时候发现好几个鬼鬼祟祟的人也在盯着我,叫我当心点。

师父无心插柳算干了件好事,当然,师父认为这件好事是替那些叫花子干的,他念完信后在我床边瞎哼哼,说几个小叫花子胆大包天,有本事就来二一添作五抢一抢,定叫他们哭得爹娘都不认识。至于其他那些鬼鬼祟祟的人,师父说有点兴致,这件事情他会查个清楚。

查不查清我不太放在心上,二一添作五被好多人盯着早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不论昆仑之巅还是村乡之庙,暗中密探我的人每日都有一把。加上成亲还未一个月,如今风头正盛,说书先生还给我编了好几个段子,我醒来后偷偷摸过去听了几回,还挺精彩呢。不仅如此,婇婇一日买了把美人团扇,上面亭亭玉立,楚腰纤柔的佳人旁居然写着田初九三字,我真是哭笑不得。

我在京城的生活绝对是我这一世过的最富裕的,这里什么都有,朱门绮户,亭台楼阁,美玉佩玦,华裳胭脂,风雅墨宝……天下能用钱买得到的东西无一不缺。我虽不喜欢这,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有些舍不得走了,可也是要离开的,总得在死前把我向往的几个地方走上一遭,而且我好想念望云崖啊。

可之所以迟迟未走,是因为我还在等沈云蓁。

她托付我的五件事,我虽然没有按照委托尽数完成,可事情的结局比这五件事的圆满解决来得更好,所以于情于理,她都应该给我万珠界的线索了才对。

可已经半个月了,她彻底人间蒸发,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这世上,但我总觉得她不会这么轻易离开的,她真放得下左显么?

这件事我同玉弓她们讨论了一番,婇婇忽然提起沈云蓁当初刚来找我时,曾把左显说的很不堪,还什么夜夜同蔡诗诗鱼欢,肯定那个时候就喜欢左显了,否则也不会有这种微妙心理作祟,这分明就是女人在吃味。

我想想也是,若那个时候就喜欢了的话,如今再知道当年的那些事,想必她只会更喜欢,所以她一定会舍不得的。

可左等右等,又过去两日,什么都没等到。

这夜和师父又并排躺在后院,望着清白圆月,喝着清淡鱼汤,聊着清水八卦。聊到东街寡妇半夜遭偷,结果和那小偷传上了眉目,下个月就要改嫁给他,请我过去喝杯喜酒我要不要去时,杨修夷穿着他的风雅青衣翩跹而来。

本来聊得好好的师父顿时哼了声,端起鱼汤又哼,喝一口后再哼,放下后翻了个白眼,闭目睡觉。

我和杨修夷已经习惯他的阴阳怪气了,我趴过去在他脸上亲了口,低声笑道:“师父,我回房啦。”

他没说话,待杨修夷牵着我迈上台阶后,他才在身后轻飘飘的:“哼……”

还是因为沈云蓁的原因,所以这段时间我决定睡在店里,杨修夷表示不悦,但拗不过我,只好每晚跑过来陪我。

这几日他出奇的忙,我也是,寒司节快到了,作为一个巫师,还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巫师,找我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

合上房门,他搂着我的腰就吻了上来,舌头缠绵翻搅,将我抵在了门口。

身子被他燃起了火苗,我抬手就去解他的衣带,被他握住,额头相抵,他语声喑哑:“身子可以了么……”

我望着他的黑眸,直接就道:“快点……”

他柔情一笑,横抱起我往床上走去。

他是沐浴后过来的,身上的香气特别清冽,热烈拥吻时衣衫一件件褪掉,最后他趴在我身上,我双腿微微张开,他望着我,黑眸澄亮幽沉:“初九,我进来了。”

月色从窗棂射入,在他雪白清俊的脸上铺了层暖玉,我温柔的看着他,点头:“好……”

结合的一刹那,没有先前那股剧痛,我舒服的低吟了一声,忽然就明白了过来,莫闲莫闲,有酒莫闲,原来他是那般用意。

淡月斜照,月色下我的床榻吱呀乱晃,我们紧紧相拥着,因为清心阵在,可以不用顾忌这隔音效果烂得出奇的房子。奔向最高处时,他也闷吼了一声,情动时的俊容让我心跳狂乱,噙住他的双唇便激烈的吻了上去。

情潮退去,同他说了说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他认真听着,然后我问他饿不饿,他说还行,我在他唇上亲了口:“我叫妙荷给你做点吃的去,一定累坏了。”

黑眸意味深长的望着我,浮着浅浅笑意:“你真小看你尊师叔,再来一次?”

说完扣着我的腰就压了上来。

半个时辰后,我披着件外衫出来喊妙荷,结果就看到院中坐着一个女子,略显孤冷的笔挺背影,墨发长垂委地,宛似西贡的黑缎。

听到动静,她转眸一顾,清丽如雪的双眸微微含笑:“初九。”

“这些时日你去哪了?”

“去给你找万珠界了呀。”她笑着拿出一封信,而后望着我,认真道,“初九,我想见一面凌孚。”I580

373 天涯月落(二)

月凝霜,灯花落,几把青伞从转角拐来,檐下细雨嗒嗒,一滴一滴,一晕一晕。

我微抬竹伞,看清伞下之人后双眉舒展,总算来了,举步迎上:“左显。”

他气色较之前好了一些,抬起双眸,清俊容颜微微含笑:“杨夫人。”

桃花眼走在他一旁,冲我比了一个搞定的手势,咧唇一笑,白牙灿若皓雪,月下绝艳。

洒拓酒庄位于京城郊外,平野漠漠,整座庄园筑于一片碧湖上,游廊交错,水光潋滟,平日来往皆是显贵。

沈云蓁进不了左府,而自左显回去后,便又同我在他梦里所见的那样,遭了他父亲和大哥的禁足,所以这趟把他从左府偷出来,着实费了好大的劲。

沈云蓁等在秋水苑,我让玉弓替左显引路,转目看向桃花眼,正想邀他一起去庄主那儿,他却同我一抱拳,说他也是禁足之人,得快些跑路了。

我只得同他道别,言谢时他说不必,这是他为兄弟做的,他又不是外人。

一袭清瘦锦衫转身执伞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极难将他同当初那个到处抛飞吻,风.流浪.荡的公子哥想到一起。无端有些难过,轻鸢上前轻声道:“小姐,姑爷和仙人还在酒宴那儿等你呢。”

我点头,转身朝湖岸下的画舫扁舟们走去,轻鸢忙道:“小姐,你要去哪,绿湘阁在那边啊。”

“谁说我要去绿湘阁了,那些虚礼客套的场景我才不爱。”

“那……”

我看向渡夫:“去秋水苑。”

竹篙拨开水面,一盏茶后上了岸,玉弓老老实实守在岸边。俏脸寒霜,一副人来我斩,佛来我诛的守门神模样,一见到我却立马变脸,贼贼道:“小姐。你要去偷听?”

我也贼贼道:“没冷场吧?”

她摇头,我将竹伞收好塞给轻鸢,让她留下陪玉弓一起,然后我抄小路绕湿滑花径猫了过去。

是个宽敞雅苑,植满葡萄藤架,紫艳芬芳。他们席地坐于一座六角石亭下,中间置一棋盘,茶香袅袅,他们静默无言,唯雨水淅沥。珠玑落子。

我在栅栏外蹲下,耐心等着他们打破寂静。

安静良久,沈云蓁低语道:“我输了。”

左显抬起眼睛,我这角度看不见他眸色,语声低哑道:“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云蓁弯唇浅笑,略有些苦,杏眸平静的看着他:“左显。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我骄纵,任性,脾气不好。得理不饶人,贪慕虚荣,爱逞凶斗狠……论才学,皮相,京城胜我的姑娘大有人在,论家世。背景,左府强于沈家岂止百倍。论性情,我……”

左显打断她:“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哪里么?”

沈云蓁微微一顿。摇头。

“留砚花会,你可有印象?”

沈云蓁想了想,仍是摇头。

左显淡淡一笑:“那你也定不记得花会前那个乞丐了。”

我一下子嘴巴半张,脑中登时就想起了说书先生的一个段子。

说是前朝某位有钱人家的公子,为了找到一个不嫌贫爱富,品行端良的好姑娘,他专门扮演乞丐,走夫,小摊贩子什么的,把一张好看的脸涂成了煎饼麻子,最后终于觅得良人,花好月圆。

这样的故事也只能当一个故事,偏巧好多脑子有问题的公子哥还真去效仿,结果呢,除了造成因抢地盘而激发的流血事件,还能得到什么。这就是典型的吃饱了撑的,这左显该不会也是……

沈云蓁显然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瞠目望着左显:“你该不会就是那个乞丐吧……”

左显一顿,而后朗笑,摇了下头:“你果然不记得了,那个乞丐,是个姑娘啊。”

“姑娘?”

“嗯,还是个带着孩子的姑娘。”左显看着她,认真的说道,“我极少去花会,那次是被六弟拉去的,去的时候很晚,便见同样晚到的你正在训轿夫,骂得话有些难听,我不由多瞧了你几眼。”

我半张的嘴巴张的更大,这算是什么说法,左显难道好这口?

沈云蓁面色亦有些难看,垂下眼眸静静的捡着棋子。

“训到一半时,你便看到了那个女乞丐,她正抱着一个小孩跪在一边,你瞧见后抛下轿夫转身便慢步走了过去。当时好多富家千金路过都会打点些银子,我以为你也是,却见你足尖轻勾,把人家的讨饭的碗给轻轻懒懒的踢翻到了一旁。”

沈云蓁捡棋子的手指一顿,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我托起腮帮子,这左显可真是个猪脑,不好好说些情话,说人家姑娘的缺点做什么。

左显一笑,续道:“当时六弟和五弟想上去找你晦气,结果却听到你在训诫人家姑娘。”

沈云蓁缓缓皱眉,似陷入了回忆。

“你说她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十指纤长灵活,去找个布坊墨坊或客栈洗碗都好过在这儿乞讨。就算好吃懒做,看不上那些作坊里的工钱,也不该带着孩子一起来讨。小孩自小这样跪于人前,长大了还如何立于人世,如何抬得起头。”

“你说了一堆,甚至还给那姑娘算起了账,帮她分析是讨饭赚得多还是去包吃包住的胭脂铺卖胭脂来得钱多……你肯定不知道,我们一直在那边看着你,临走前你还买了碗汤面给那小孩,要人盯着他吃,不准那姑娘碰上一口。”

沈云蓁忽的一笑:“对,我还叫老板加了好多红烧肉,存心要气她。”

左显点头,语带轻笑:“那番折腾,去花会定然是最迟的一个了。可你一进去便有好多姑娘来拉拢你,我才知道你是沈家的嫡长女。”

沈云蓁看着他,没有说话。

“花会有很多好玩的游戏,可能因为去迟了,你没什么兴致。但你随手玩的几个,我看得出你本事很好。”顿了顿,他笑道,“投花签你还记得么?”

沈云蓁点头:“嗯,我去的晚,但当时和一个姑娘起了争执。我一怒之下就在那边耗上了。”

左显笑得越发开心:“最后还是你赢了,你领先了她十六个,委实厉害。”

湖风清幽吹来,雨声渐歇,几粒雨点打到棋盘上。一颗从沈云蓁纤长的指尖滑下。

她轻声道:“你记得那么清楚……”

“我都记得。”左显落寞的看向石阶下的雨地,“你在西坊初静斋里看中的那方墨砚在第几柜第几排,你在天若茶坊最常坐的那几个位置,你为了给潘雨佳选生辰礼物跑了多少条街……我都记得清楚。”

沈云蓁怔怔望着他:“凌孚……”

左显垂下眼睛,气氛一时沉默,半响,他抬起眸子看向沈云蓁,低低道:“云蓁。今日,是来同我道别的,是么?”

沈云蓁咬着唇瓣。双眸悲恸,没有说话。

我的眼眶一酸,转头看向身后湖水。

尽头是开阖的山峦,两岸青山高耸,遮掩了半轮月色,有只大鸟振翅盘旋。只影不知向何去。

说是道别,亦可以说是来将他们的过去彻底挥断。这是,是个生离死别吧。

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虽然沈云蓁不食人心,可她毕竟是只鬼魄,她若要和左显厮守,那么左显的人气精元必将为她所累……而且,她早早便想离开了,闻得到酒肉米香,看得到锦衣华服,却碰不了,触不动,这滋味,一定比梦魇还要折磨人。

可是我没有办法可以帮助他们,沈云蓁没有卿萝那样精纯的魂魄,世上也没有那么多个吴挽挽。

眼泪跌了下来,我抬手擦掉,左显也哭了,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我看到一颗晶莹的水珠子从他光洁的下巴淌落。他忙转头看向另一处,沈云蓁低低道:“凌孚……”

“亏我还是你的丈夫。”左显语带哭颤,“我一直没有保护好你,你被人利用,被人毒害,死后两年我才得知实情……我是个没用的男人。”

“这不怪你!”

左显垂下头,双肩颤的愈发强烈。

沈云蓁悲痛的望着他:“凌孚,亏欠最多的人……是我。”

她掌中蕴出两枚绑了浸过月萝湘露铜钱的红绳:“这是我让初九为我特制的红线,此生我们无份了,可,可你信来生么?”

左显凄惨一笑,回过头去,从她手中接过红线,没有说话。

“来生,我们结发同床,相守一生。”

左显呢喃:“相守一生……”

湖上泛起烟波,不知是谁惹的尘埃,沈云蓁将红线缠上了左显的手腕,她将手伸过去:“替我戴上。”

左显泣不成声,大掌握着她纤弱的手腕,大袖轻轻推上,露出一截皓白霜雪,他将红绳缠上,一圈一圈,认真虔诚。

沈云蓁举起手,晃了两下,忽的一笑:“凌孚,莫哭了,为我画幅画吧。”

左显咽泪:“好。”

沈云蓁走下石阶,回头看向他:“我舞艺不佳,从未同人跳过,你可别笑我。”

左显吸了吸鼻子,摇头:“不会。”

她举起手,曼若身段微微后倾,侧眸凝望左显,嫣然一笑,极尽温柔。

黄白束腰长衣,衣上有浅色鸢尾,这是我特意为她换上的。

轻舞间青丝缠腰,裙袂翻飞,月色摇曳满地。她舞步轻盈,点在雨地里,如似踏碎一场红尘紫陌,将黄泉碧落一起缠入舞姿。

我擦掉眼泪,抬头望了会儿月色,转身离开。

ps:对不起,昨天又断更了。。真的好难写,可能你们看着没感觉。。。我写的时候真的哭成狗。。。I580

374 上古城邦

ps:本卷就叫天地不朽.田初九吧~~~简介我再琢磨一下~~~~~大家晚安!明天开始一更吧……最近一直病着,身体真的吃不消了

秋色连波,云雁排字而过,乱红随风飞舞,将十里茶马古道染做烟霞云锦。

“驾!”

我双腿夹紧小疯的马肚,又在它屁股上抽了一鞭:“你给我争气点啊!快追!”

杨修夷的朗笑被秋风送来,我生气了:“不准再笑!”

他长吁一声,胯下骏马人立而起,连帽风衣被秋风吹鼓,飘飞如翼。

他侧眸望我,笑得俊朗嚣张,光洁的面孔在秋色中清俊雅极:“初九,你又输啦!”

气死我了,我伸手去拍小疯的脑袋:“你快点啊!”

“哈哈哈!”

杨修夷灿烂大笑,回身扬鞭策马,身影一下子消失无踪。

也不让让我!

我懒得再比了,在一个茶肆停下,瞪了一眼满眼委屈的小疯,挑了个位置坐下:“老板!一壶花茶,一斤牛肉,有什么甜糕各来一份!”

“好嘞!”

玉弓他们很快追来:“小姐,你这么坐在这了?”

丰叔“咳”了一声,他们抬起头,是杨修夷纵马而归的潇洒身影,这几人立即狗腿的嚷嚷秋色真美,湖光一绝,作鸟兽散般去了旁座。

杨修夷翻身下马,我气呼呼的捡起马蹄糕,捡起第二个时被他长手夺走:“生气了?”

“哼。”

他笑着坐下,双臂抄胸:“是你自己要比的。生什么气?”

我懒得理他,看向来路。望了半日,终于瞧见了师父和狐狸的身影。

两人各骑一头小毛驴。师父神采飞扬,满面红光,狐狸优哉游哉,闲情逸致。

轻鸢怀里的小短腿呜咽一声,跳下她的怀抱,拔腿朝狐狸追去。

我呼了口气,回头看向杨修夷,他的目光从师父身上收了回来,唇角微扬:“嗯?”

我张张嘴巴:“啊——”

他一笑。掰下一块蜜豆糕塞进我的嘴里:“夫人不气了?”

我的脑袋顺势靠在他肩上,满足的呢喃:“这还差不多。”

“呵呵呵……”隔壁几张桌子旁的男男女女登时抱臂发颤。

五日后,我们踏入平州络玉,在东城束竹酒家歇脚。

一行十几人浩浩荡荡的在夜城逛了圈,回到客栈里我先给师父洗脚,一回房就被杨修夷抱去了浴室。

我疲累的趴在浴池旁,他轻搓着我的背,手指滑过腰际时我轻颤了下,他一顿:“初九……”

颤栗越发强烈。寒意浸润四肢,我闭上眼睛:“不用管我。”

他不再说话,环住我的腰,健硕的上身压在我背上。紧紧拥着。

月家村在平州络玉城外,打从京城出发的那日开始,我便一直在做噩梦。梦见的皆是全村被屠时的冲天火海。

爹娘惨死,血水在地上积了一潭。那些狰狞惊恐的尸体全是与我血脉相连的族人。而后我被腰斩,五脏六腑溅了一地。姑姑抱着我破碎的身子坐在漆黑的山林里嚎啕大哭,凄厉泣血……每次杨修夷将我从噩梦中唤醒,我都是一身冷汗,满脸泪水。他心痛的抱着我,我睁着眼睛愣愣的望着月色,一夜无话。他说不愿再带我去了,可知道我会放不下,与其我偷偷溜走,不如他陪我一起面对。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说要将我锁在他身边一辈子,而其实,我是振翅高飞的鸟儿,他是无言陪我,送我去往九霄云峦的浩浩长风。

擦净身子,他替我穿上衣衫,我趴在床上玩着十骨尺木,他坐在书案前给师公回信。

尺木太难解,我玩着玩着发起了呆,他的声音忽然响起:“又走神了。”

我朝他看去,他端坐如剑,没抬头,执笔的手也没有停顿:“第三骨和第九骨是玄机,你把它们的长度调一下,第七骨的小长木是空心的,解开后里面会有一块麦芽糖。”

我没有动,静静看着他,想了好久,终于决定把沈云蓁给我的那封信拿出来给他看。

蹬蹬跳下床,我在一堆巫器药材里面翻了好久,他不解的看着我,直到我把反复看了数遍的信纸皱巴巴的递了过去,他长眉一轩:“这是……”

我在他身旁坐下:“琤琤,很多事我都没有跟你说……”

我把墨砚拿开,趴在案上,将冠隐村,虎形山上的那个青元幽冥阵,千头沼泽,和那个棋谱图纹的事一一说给了他听。还捡起一支墨笔,在纸上画下那棋谱的样子,工笔差劲,只能靠他自己领悟了。

而沈钟鸣写给我的这封信,我将信纸抚平,不解的指着上面:“好多,好多我看不懂……”

除了一些古字,上边的大部分地名我连听都没有听过,有些我甚至怀疑压根就不是凡界的。

他搁笔,捡起信纸,看的专注严肃,然后朝我那张考人眼力的图谱看去,剑眉紧锁,是认真思考的模样。

半响,他沉声道:“沈先生的信先搁一搁,很多地方需要细查,你说的棋谱……”他从六堂青玉镇纸下抽出一张生宣。我好奇的看着,就见他在纸上刷刷写下了几个清逸潇洒的墨字。

柳州冠隐村,苍山竹坞亭,沧州丹心郡,穹州松琴山,益州辞城……

他按照地形分布在偌大白纸上一一落下,而后墨笔在沧州丹心郡附近划出一道流云水线,波折曲水,畅如天成。

提笔的一瞬,我震在当场,他淡淡道:“这是九龙渊。”

他没有将周围的地名都散碎写出,但是这已足够,我朝我的那张草图望去。默默揉成一团丢到了一旁。

他指着九龙渊:“这与冠隐村里那条奇怪的商街是否一样?”

我闷闷不乐:“嗯。”

他回头:“初九?”

我不爽的看着地图:“我看过那么多次这个棋谱,却不及你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不仅画的比我好,还能将它们同天下布局联系在一起……”顿了顿。我难过的抬起眼睛,“我又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

他一手骨敲了过来,怒道:“又说什么胡话,天下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丈夫厉害,你捡到这么一个宝贝还唠三叨四……”

我揉揉脑门,比他还怒:“说到捡,是师父把我捡回去的才对啊,还有,是你这个宝贝自己死缠烂打的贴上来。我什么时候捡你了?”

他眉梢一挑,凶神毕露。

我眨了下眼睛,发现自己似乎说错了。他从来就没有死缠烂打过,他对我一向是强势霸道的,真正死缠烂打的人是我才对,每次一吵架都是我在那边耍无赖,不依不饶的。

这么不愉快的话题,我必须正色的将它跳过去,肃容道:“真看不出来啊。这棋谱还有这番玄机。”

他横了我一眼,转目看回信纸,执笔将冠隐村和辞城,还有虎形山圈了起来。若有所思的沉声说道:“亡魂殿,诛神殿,幽冥阵……”

我用一根手指点着脸颊。支着脑袋偏头看他:“沈钟鸣说的神秘势力,你觉得会是谁?”

他摇了摇头。久久没有说话,最后提笔将冠隐村划掉。在旁边写上了阳胥。

我一愣,他望着我:“亡魂殿多大,你还记得么?”

我想了想,摇头:“深不见底,我根本没去到里面。”

他皱眉道:“穆向才西苑所处的地方离宣城已经有半日路程了,那片荒郊虽属宣城管辖,但实则更近阳胥,提到阳胥你能想到什么?”

我不假思索:“陇山。”

阳胥古时唤作陇山,是上古城邦胥国所在之地。

四大古邦,现今世人能追溯的只有胥国和白国,另外两个古邦已无迹可寻。这四大古邦皆是神力大于王权,历史年月比大月国还要早上千年。

他点了下头,缓缓道:“那有没有可能,这座亡魂殿其实是在阳胥地下?而非宣城?”

“不可能吧……哪有那么大?”

“你忘了?诛神殿就比整座辞城还大。”顿了顿,他轻声道,“胥国和白国的国姓你还记得么?”

夜风轻拍窗棂,枝桠簌簌,我打了个哈欠:“不太记得。”

他低语:“困了?”

我摇头,含着眼泪星子问:“胥国和白国的国姓是什么?”

他推桌起身,抱起我朝床榻走去,躺在床上后我舒展了下腰肢,他脱掉外披的大衣一躺下,就被我手脚并用的缠住。

他把我的头发拨到肩后,黑眸深深:“冷么?”

还是这样躺着舒服,我把脑袋支在他肩上,笑道:“冷,抱紧我。”

他一笑,侧过身搂着我,在我额上亲了口,继续刚才的话题:“胥国的国姓是原。”

“嗯,白国呢?”

他微微一顿,又在额上亲了口,低声道:“是卿。”

我双眉缓缓皱起,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没能发现是哪不对,好在他及时给我解答:“原清拾,卿湖。”

我怔了怔,他将我搂得更紧些:“还有,你可以去问问卿萝,她和她父亲同白国是否有渊源。”

“卿湖……”我撑起身子趴着,“你救了他之后,他人呢?”

“他走了,在云州客栈时不告而别。”

“哦……走了。”我垂下头,他轻声道:“初九……”

我摇头:“没事了,睡吧。”

我背对着他缩进了被窝里,以往都会被他捞出来,现在他僵在那里没有动,只是搂在我腰上的手臂更紧了一些。

很多事情,我们心照不宣的没有再提,比如他去救卿湖浪费的那半年,比如他在大殿里发现我是缕孤灵的事。

眼泪偷偷掉了出来,我连擦都不敢,唯独被他发现,惹得他也难过。

可他哪能不知道,就那么一声不吭的,修长手指抹掉了我的眼泪,我转身趴进了他怀里,861

375 曲南应龙

ps:单纯想给丰叔、狐狸、师父加点剧情……好心疼狐狸

醒来是在卯时四刻,秋冬的天色亮的很慢,我微微一动杨修夷就醒了,我在他怀里趴了会儿,然后换衣起床。

他的声音带着懒倦的嘶哑:“不睡了么。”

我把腰带系上,摇头:“不了,街上包子很香,我去买几个。”

“这些叫婇婇她们去就行了。”

我走过去在他唇上亲了口:“琤琤,我是想一个人走走。”

他微微一笑,摩挲着我的手指,黑眸静静的看着我,像是一座永恒静谧的深山:“早点回来。”

“嗯。”

晨起的空气清清冷冷,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缝隙有许多凝露的苔藓,踩上去滑滑的。

我在客栈附近的一家早点铺子里坐下,要了一笼肉包和一碗豆腐羹。

因是挨着窗坐,所以一抬头就能看到远处的明净大湖,比宣城的柳清湖要大一些,这么冷的天,围在湖边的菜农却比街上更多。

我吃的很慢,边吃边将脑子里面的思绪细细梳理着。

首先,那棋谱应该是个很玄乎的阵法,虽同上古之巫有关,但我不确定跟我是不是也有关系,我已经告诉杨修夷了,他会找师公他们商量的。

然后,我待会儿回去以后要对杨修夷好一点,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改变不了了的,东想西想是在浪费生命,还会把爱自己的人也变得郁闷。以后不能这样了。

最后,今天就要去月家村了。可我却没有一点悲伤和期待,相反。如今心境净如清池,默如深山,连我自己都很不解。

东想西想,我叫老板娘又给我来了一笼小肉包,肉汁鲜美,笼屉上热气袅袅,我夹起一个蘸醋,甄坤他们就在这袅袅的热气里进来了。

甄坤嗓门真大,一坐下就开吼:“那破客栈。什么隔音啊。”

我咽下包子,准备过去跟他们打招呼,就听到吕双贤应道:“关隔音什么事,是少爷和夫人玩的太猛了。”

我一顿,甄坤嘿嘿的转向孙深乘:“你听到了没?”

孙深乘白了他一眼,甄坤趴过去:“邓白脸和楚黑脸又没在,你怕什么啊。”贼兮兮的看向吕双贤,“我就听到断断续续的,少夫人哭得音都要断了。少爷真是什么都强啊。”

我的脸刷的红了,登时就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可是昨晚我们分明什么都没做啊,要真做什么。早有清心阵了……

我侧过身子朝向窗外,尽量装作不认识他们。

吕双贤奸笑:“嘿嘿嘿,丰叔早喊人去弄鸡汤了。这新婚夫妻就是不知道节制,还有少爷。他禁欲太久了啊,都二十四五了吧。”

周围邻座的几个食客哈哈大笑。

我气呼呼的往嘴巴里面塞了一个肉包。还不知道节制呢,我和杨修夷同房那么多次,可真正做那种事,算上新婚之夜到现在也才两次,还不是因为杨修夷老觉得我的腰不好。可这些是我们的房事,管你们屁事,管你们屁事啊!

他们还在聊着,这时一个食客忽的接话道:“说到禁欲,你们听说曲南那边发生的事情了没?”

“啥事啊?”

食客神秘兮兮道:“去年年末那边不是出现了一条烛龙么,大家总还记得吧?”

“是啊,咋了?”

“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说那条应龙吧?!”

我一愣,回过头去,甄坤他们同样好奇的看着:“咋回事?什么应龙啊?”

又一食客嚷道:“就**天前,曲南出现了一条应龙,毁了好几个渔村呢,其他人它放着不管,就专吃年岁满二十了,还是童子之身的男子,你们说怪不怪?”

孙深乘皱眉:“真的假的?**天的话,从平州到汉东都不够,曲南的消息你哪能知道?”

不待那人说话,甄坤先叫道:“你成天闭门造车,研究那些机关暗术你能知道什么啊,这可是江湖,消息传得比鸟飞的都快。民间高手多着呢,说不定有些人专门贩卖消息,特意弄了个跟孤星长殿那样的怪阵法,这边进去是德胜城,那边出来就溟海上了,可不比你的脚快?”

话刚说完,孙深乘猛的踩了他一脚,他这才发现自己说快了嘴,呵呵笑了几声,没事人似得继续问那应龙的事。

我抬眼在周围看了圈,莫说市井巷民,就是普通走江湖的,也是很少接触玄术和那些古怪阵法的。甄坤这个说法听在他们耳朵里一定很邪乎,好多人正好奇的打量着他。

这嘴巴,还真是……

回到客栈,丰叔正在伺候杨修夷起床,俩人同以往一样没有说话。

他选衣裳,他接着,他递脸帕,他接着,他给他系发带,他静静坐下。

但同以往不一样的是,丰叔如今满面红光,欲言又止,杨修夷看他时有些莫名其妙,但没有多问什么。

屋里有股浓浓药香,正是从鸡汤上面散出来的,一旁还有好大一盅红豆姜汤,看那鸡汤的模样,多半是昨夜就开始煲了的……

我百感交集,郁闷的回到床边,继续玩我的十骨尺木。

在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自我们成亲那日起丰叔便在门口蹲着,杨家好些暗人每夜在那边竖着耳朵都是受了他的吩咐。他可能忘了这世上还有清心阵这东西,总之,他将昨夜当成我们的圆房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他对杨修夷好的这么掏心掏肺,我望尘莫及。

巳时出发去城郊,轻鸢和玉弓非要跟来,杨修夷带着楚钦,师父看我们身边都跟着人。长臂一探,非要把花戏雪也拽上。

一行七人。出了西城朝茫茫田野走去。

路上师父问我有没有印象,我摇头。他捋须一笑:“为师就有。”

“啊?”我回过头去。

他抬起眼睛望着前路,肃杀之风吹得草木凋零,他长叹:“那年姓杨的那臭小子说找到了你们村子,为师光着脚就跑来了。”

“师父……”

他清癯的身影在小毛驴上一摇一摆的:“徒儿,十几年了,烧得再死的土地也能抽出新芽了啊。”

“嗯。”

“你去了可别难过啊。”

“嗯。”

我也朝前路望去,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觉。

昨夜起伏的情绪早已平定,心里没有难过,也没有悲伤。思绪净如清池,默如深山,远如苍云。

我看向杨修夷,师父要我同狐狸换了坐骑,狐狸正骑在小疯身上和杨修夷并排而行,两人不知道在聊着什么,偶尔齐齐低笑,风采并举。

“师父。”我忽的轻声道,“狐狸的身世你有没有问过呢?”

“嗯?”

师父正摸出一包剥好的核桃。往嘴里塞了一把,嚼了满口的香气后咽下,这才说道:“小花啊,他的身世还用问么。紫眸雪狐啊。”

“对啊。”我回过头去,“紫眸雪狐不是在霜原么,他怎么跑到汉东来了?”

“这个啊。”他又扔了一把。嚼兴后咽下,“我也不知道。你这么一提起来我也感兴趣了,有空问问去。”

“嗯。”

“诶。对了丫头。”师父皱眉,“你是不是欺负小花了?”

我纳罕:“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

“那你得罪他了?”

我更纳罕:“我又什么时候得罪他了?”

“真的没有?”

我摸出一颗桂花糖塞进嘴里:“神经病。”

“咦,那就怪了啊。”

“怎么了?”

师父继续嚼他的核桃,嚼了半天,把我等的不耐烦了,他才悠悠道:“我怎么觉得小花在故意针对你啊。”

我认真的想了想,偏头:“有么?”

“有啊,那天我让他陪我一起去买几把那写着你名字的扇子,他死都不陪我去。嘿嘿,为师是什么人,最后还不把这小狐狸给拖去了,结果他居然偷偷藏了一把,你知道他拿去干什么么?”

我愣愣摇头:“干什么?”

“那天我去他房里找他玩,进去刚好看到他手忙脚乱的在藏那把扇子,我问他干什么呢,他死活不说,在我的严刑逼供下,他结结巴巴说涂点臭药可以赶苍蝇,他那小短腿天天往粪坑钻,他实在受不了了。”

我乍舌:“……我跟他没仇啊。”

“还有啊,那天……”

“等等。”我打断他,“你买我的扇子干什么?”顿了顿,我睁大眼睛,“扇脚臭?!”

他白眉一扬:“嘿,你这死丫头,为师当然是拿去送人了,我徒弟名气这么大,我不得扬眉吐气一把啊!”

还扬眉吐气呢,要不是那些师尊师伯们的捧场……

想到成亲那日时的光景,我抿了下唇,叹道:“说把扇子哪够,寒司节那阵子我赚了好多银子,你拿去买些珍贵的礼物药材吧。”

他点头,继续刚才的话题:“还有,就你被宋积那阴险小人给捉走的那天,你别看师父在里面嚷嚷别管你啊,其实我心里也担心的嘛,但这小花,他就面无表情的坐在那边,那个冷漠啊,啧啧啧,你一定把他得罪惨了!”

我冷笑:“你心里面担心呢?我怎么听说后来你赢了好多,他输得最惨啊?”

师父潇洒的一捋头发,如若未闻的跳了过去:“然后那臭小子不是不给我去找你么,嘿,结果小花也没去。我问他怎么不去啊,他说他身子不好,去了没用,还说有那臭小子在,轮不到他去。这话酸的,你看看,你还没得罪他?”

我郁闷的看向花戏雪,比杨修夷更清瘦的身子,头发不似杨修夷那般慵懒,系于一根发带。而是以紫玉冠干净整齐的束着,其余长发垂下,柔软的落在小疯身上和腹侧。

我莫名想起在辞城时他曾为我绾的发髻,修长的十指手艺一绝。

我咬着唇瓣,我到底哪里得罪他了,想了想,转向师父:“难道是因为我没把你的脚洗干净,害你把小短腿给熏坏了?”I861

376 翠珉(一)

ps:昨天断更了……对不起……

琢磨了一会儿,没有琢磨出狐狸为什么讨厌我的原因,便不想了,和师父东拉西扯的,话题又聊到了华州的戏曲上去了。更新最快去眼快

在旷野上迎风走了一日,没见到一个村郭农舍,师父说按照我们现在的速度,最少要到明天上午了,于是晚上不得不露宿荒郊。

我们找了条河道,我和师父负责排列必要的阵法,轻鸢和玉弓洗水果蔬菜,架锅擦碗,杨修夷和狐狸楚钦去捉兔子打山鸡。

排阵法时,我私心想把我和杨修夷跟他们分开一些,结果师父非要挤在我的阵法旁边。

我移一寸,他挪一寸,硬说这边风水好,苍蝇少,对的上星宿东宫,天盘地门,张嘴便是一串我听不懂的东西。

说他舍不得我,倒不如说他故意要跟杨修夷对着干,我被气急了,干脆朝外走去三十丈,怒道:“那地方好那地方归你,我懒得跟你争了!”事后回想我这个举动,我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笑是因为这三十丈让我省去了一百多里,哭是因为我这一百多里省的实在是丢人。

我这么一走,师父必然还是要跟来的,果然,他神神气气,装神弄鬼,掐着手指就来了,摇头晃脑着:“为师现在发现你眼力最好,你看中的地方为师都挺满意。”

我气急之下一跺脚:“师父!”

几乎同时,大地忽的一颤,我大惊,针扎似的把脚抬起来。伸手平衡住身子,睁着眼睛看向师父:“……我干的?”

“啧,想多啦!”

他朝四野望去,星空璀璨,漫野白月如芒。呼啸的晚风将他的广袖吹得乘风欲飞,他捋了下胡子,皱眉道:“可能刚好地动了?”

我点头,慢慢放下脚,孰料靴子一沾草地,大地又是一晃。

我忙又金鸡独立。师父眉梢一挑,“嘿!”了一声后,原地跳起,重重的落下后大地却静悄悄的。

我皱眉:“难道我有了平山踏浪的本事?”

他白我一眼,不信邪的捋起袖子。深吸一口气后,借着玄术跃上半空,而后飞快坠下。

下坠过程中,我愣愣看着他,远处的轻鸢和玉弓也是愣愣看着他,但是当他坠下的那一瞬,轮到他们愣愣的看着我了。

原因无他,因为一根比孤星长殿里的玉柱还要结实粗硬的大柱子蓦地破土而出。伴随着地动山摇和一股恶臭,我被狠狠一撞,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就飞起来了。

奔月过程中,我看到因为跳的太高而在地上凿出一个深洞的师父趴在洞口愣愣看着我,玉弓和轻鸢同样的眼神,然后我就看不见他们了,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和急速而过的山峦田野。

落下是在一片花海,没有被摔成肉泥着实是我的好运。

天色仍是黑色的。好在月明星也明,我躺在稀巴烂的花瓣上慢慢痊愈着身子。呆呆的发了半天的神,然后灰头土脸的从地上坐了起来。

入目是片花海。是开在乡间的野花,姹紫嫣红,好多种类,一些我说的出名字,一些我见所未见。

我无奈的呼了口气,爬起来捡石头,活了一把年纪了,还真是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什么叫莫名其妙。

摆了个乾元星阵,吟念咒语后中间的八块石子飞起,我手指点在东南方向的石子上,在脑中冥想杨修夷的样子。

八块石子发出清光,缓缓谱出星序,我就托腮蹲在一旁,把玩着随手折来的花儿,在心底感叹一番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以前在宣城我那么的惬意自由,湘竹身上我就从来不用什么避尘障。可是现在,不止是随我出门的轻鸢和玉弓,就连呆在客栈里的婇婇和妙荷也被我设了一个。这给寻人阵法造成的麻烦是很大的,好在我现在找的是杨修夷,在知道我飞出去后,他一定会马上除掉身上所有的敛息之阵。

果然,石子极快悬空排好,我伸手在里面上下左右丈量了下,粗粗估算出了和他们的距离。然后我在附近转悠,可惜没找到我想要的巫器药材,最后只能将就着用几张宽大的叶子折出灯笼的模样,再撕下一小绺头发后一起放在了石阵里。

灯笼被阵法撞上天空,爆裂效果微弱如蝴蝶的翼下之风,好在夜色漆黑,所散的芒光还是很亮的。

我怕他们看不见,准备再弄几个,未待折好,就看到一道红光直冲天幕,是师尊所创的大衍明灯。

我在心底松了口气,随手将乾元星阵打乱,捏着中天露继续在四周转悠。

花海太大,尽头是一条河流,河水潺湲缓行,涟漪匀散着月华,清幽简静。

我蹲下掬一把啜饮,河水冰凉沁骨,带着淡淡的花木清香。

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再睁眼时却惊在了当场。

如此静白的月色下,天地万物,哪怕明媚如我身后花海里的花儿,此时也是素淡阒寂的。

可是远处的那些花……

大量红色虬枝在黑夜里扭曲绞缠,姿如人骨,色似鲜血。

枝上所开的翠绿花朵名唤翠珉,妖娆繁盛,灼灼妩媚,在晚风水烟里轻晃,似狞笑着招我过去。

翠珉花……

《焜世经》上所载,翠珉花,十大奇花之一,红藤翠朵,非土非水非树所生。此花只在两种地方生长,一是翠珉石,二是天尊翠珉剑阵所损毁的血肉之上……

相传曾有龙图暴君盛**一名妖妃,此妃极爱翠珉花,暴君为博佳人欢心,于宫外郊野新造花苑,屠杀千人,翠珉花漫野而开,艳到妖绝。

眼泪一瞬滚落,心中悲痛奔涌如浪,顷刻宛似置身于空茫静寂的冰天雪地之中,森冷寒意同血色一起将我紧紧抱拢。

我抱着膝盖蹲在河边,怔怔望着远处那片三丈来宽的绿花,哭声从啜泣变为嚎啕。

远处天际星光闪烁,似一双双温柔凄惘的双目,凝视着我,端详着我,古老而悲悯。

我用手背擦掉眼泪,双膝跪下:“爹……”

喉间森凉,心头悲戚,我泣不成声。

爹,女儿走过万水千山,经过百劫磨难,历尽人间心酸,女儿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可是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夜风从遥远的天边吹来,我一袭白衣同摔散的黑发一起凌空而飞,耳边似有人在低诉,似有人在朗笑,似有人在哭泣……

“哈哈,知道爹在哪么?小笨蛋,我刚才就藏在那儿呢,你都从我旁边走过去了,居然没发现,笨笨笨!”

“跟你爹掰手腕?谁给你的自信?”

“小懒虫!下雨了不知道帮你娘收衣服么?”

“要吃鱼自己捉去!不帮你娘把这些编好,我晚上得打地铺了,你这没良心的,见死不救。”

“牙儿来,姑姑跟你说啊,这种草在雨天去采最好,用它包出来的糍粑会很香的。”

“牙儿姐姐,我娘让我来告诉你,这几天别去那条村道玩,月七伯伯他们放了好多捕兽夹呢。”

“真的是牙儿姐姐先打我的,呜呜呜……”

……

月下绿影浮动,暗香幽幽,嫣媚的近乎得残忍。

那些遥远岁月里的喜怒哀乐渐次清晰,有一双温柔的手在轻轻拨土,我的记忆过往宛如一坛香醇老酒,深埋在这寂静空旷的茫野里,它蓬勃生发,它呼之欲出,它戚痛垂泪。

我哭了好久,从地上爬起,用衣袖将眼泪擦净。以后发生什么,都不可以再哭了,我是活下来的那个,我是最没资格哭的那个。

河水很宽,我想找一处浅水蹚过去,寻到了不远处的木桥残垣。

提起裙子走去,因心中凄楚,且夜色寂寂,我根本没注意有不速之客会在此时从天而降。

背上挨得极重的一掌,我摔飞了出去,落地时不由多想,飞快凝结神思,结出青衣护阵,几乎同时,一声脆鸣撞响,青衣护阵被第二招攻势击了个粉碎。

我翻身爬起,一个女子收掌后退,双手负后,冷冷的看着我。她旁边还有三男一女,一色的太息长衫,缟素白衣。重风吹来猩热血气,她负在身后的手一定被青衣护阵震伤了。

“你们是谁?”

他们对望一眼,一个男子忽的手腕一转,蕴出一把长剑,一言不发便猛刺了过来!

我急调真气,却发现气息完全无法聚拢,状况同当日诛神殿下一模一样,我急急后退:“你们做了什么!”

长剑劲烈,我避之不及,肩胛“噗”的被贯穿。

无暇顾及疼痛,我飞快抓住他的剑刃,下盘飞起,猛踹向他小腹,将他蹬开后借力倒摔了出去。

剑刃太过锋利,手指几乎断掉,男子再度刺来,方才那名偷袭我的女子忽的大喝:“等等!她的血!”

男子攻势不减,我抓起一抔沙子扔了出去,他迎着沙尘击来,怒道:“上次上的当还不够么?夜奴和木明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么!”

“木白!”

另一名男子飞快掠来,抓住他的手。

剑锋停在我胸前两寸。

两名男子皆喘着粗气,大眼瞪小眼,其他几人望着他们,面露不安。

气氛忽然便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直到一声清吟龙啸划破长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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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7 翠珉(二)

“铮”的一声金属撞击,寒芒乍放,半截剑刃同星玥一起跌落在地,我忙挺腰起身去捡星玥。

另一男子顿时扬脚踩来,却被一粒石头击中脚踝。

趁他身形踉跄,我飞快抓起星玥迎上,抵在他的脖颈上,厉喝:“都别动!”

可这着实是句废话,因为其他几人完全不顾他的死活,纷纷杀了过来。

他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畏怕,一个擒拿手就要将我反制,杨修夷忽如韧豹般冲来,拿腕,反扭,狠推,一声骨骼脆响!

我忙拉住他:“琤琤!”

他垂眸看我,面容冰寒,黑眸凌厉阴郁,大手松开,将男子摔了出去。

男子抬头,手臂垂挂在肩下,如此剧痛他却闷声不吭,额头汗液颗颗,宛如淌水。

其余几人扑来,杨修夷不屑冷哼,以刁钻诡异的手法抽走我手里的星玥,迎身而上,如暴起的猛虎。

他们所穿皆是白衣,不论素白还是月白,夜色下皆是白影如魅。

这几人其实算不得厉害,单个拎出来,不算上兵器,仅凭近身之战,也许我都能缠上一会儿。可是他们配合起来的战术走位着实令人头疼,更勿论他们个个不畏生死,譬如那被卸掉手臂的男子,他面不改色的将自己的胳膊接了回去,再度冲了上来。

我不将身子当回事,那是因为我身怀重光不息咒,可我再不当回事,我也是怕痛的。

而他们。那身子完全就不像是自己的,更别说同伴的身子。丝毫就不存在拖累和顾忌之说。

可惜不怕痛不表示身子就是铁打的,杨修夷没有去研究他们的走位。直接凭着强势的狂攻终于结束了这场战斗。

只是结束的那一瞬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一个女子飞起一脚,侧身踢中同伴的胸口,将他狠踹过来后,同其他几人一起跃入夜色,消失无踪。

惨遭抛弃的年轻男子面色淡淡,掌中短刀一转,割向自己的咽喉。

杨修夷怒喝,掠身上前。空中一线寒芒骤闪,旋即血线喷起,却不是他的喉咙,而是被星玥所斩的三根断指。

他闷哼一声,血染白衣,旋即去咬自己的舌头,却被杨修夷飞快掐住脸颊,我猛的上前:“我是月牙儿!”

他一顿,抬起眼睛怔怔看我。

杨修夷冷哼一声。松开他,后退牵住我的手。

我的指尖微微发颤,他温暖的大掌紧紧握着,是坚不可摧的力量。

我看着地上的男子。他仍是那样的眼神,我轻声重复道:“我是月牙儿。”

这名字已没什么可稀罕,他若是好人。也许我能问出什么,他若是坏人。既已落在我们手里便没什么可怕,他若是路人。大不了我就被当做神经病。可他出现在这,我相信绝对不是偶然。

我们在等着他的回答,长风陡起,三人墨发纷飞,地上的断刃光泽鲜红,他的断指血流不止。可他完全不知痛,就那么看着我,眼神渐次哀伤悲凉,最后,他哭了。

眼泪来的那样突然,我诧然不知该说什么,杨修夷却忽的沉声喝道:“不好!”上去就给了他一脚,同时抱着我趴倒在地。

无数支疾驰而来的长箭从我们上空嗖嗖而过,数波未歇,男子哭着大喊:“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是机关箭阵!不射死我他们不会罢休的!”

这是我与月家魔奴的第一次接触,夜奴他们当初的说法,我事后只当是清婵为了陷害我而故意编造,可我真的想不到,这四海八荒之中,竟真有他们的存在。

当初的夜奴是假的,木明是假的,所带的不过是一副人皮面具。

清婵定是以为我幼时见过他们,但不仅是我,就连我父亲,我祖父,我太祖父都未曾见过。

弩箭不休,真气被封,杨修夷带着我们从花海穿过。

男子自称木臣,他所指的方向我们如若未闻,此时必然不能信他。他无奈,却也没说什么,只能同我们一起摸上山。

山中有渠清河,我们临水而坐,杨修夷为他止血,他始终看着我,眸色浩渺如江潮,起伏着万般波澜,忽的浓眉一皱,看向杨修夷:“痛。”

杨修夷薄唇紧抿,俊美的五官仿若冰雕,神色不善,将洗净的白布缠上断指处后,他冷声道:“你再这样盯着她试试。”

“你们……”木臣呢喃,忽的激动的朝我看来:“少主,你成亲了!”

我双眉微拢:“少主?”

“可是他,他不是月家的人,他是个外人啊!”顿了顿,再度皱眉看向杨修夷,不悦道,“痛。”

杨修夷淡淡道:“我知道,我砍的。”

“你……”

“琤琤。”

我倾身过去,抱住杨修夷的臂弯,他回首在我额上落下一吻,语声轻柔:“放心,我没生气。”

木臣呆呆的看着我们,良久,低嘲一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你怎么可以嫁给这个男人……”

我看到杨修夷的俊容越发阴沉了,正想说些什么,却听木臣又苦笑:“可嫁给谁不都一样么,月家已经绝后了,没有男人,你一个人怎么样都生不出孩子的,可是跟这个男人……”

微微一顿,重新皱眉看向杨修夷,杨修夷冷冷的看着他。

气氛安静,风声呼呼。

两人暗暗较劲。

我在等木臣再次吐出那个字,他却忽的凄涩咆哮:“你使劲吧,使劲吧!我不知道痛了,因为我的心已经很痛了,我活了三千多岁,我第一次这么难过,哀莫大于心死啊,你知道么,知道么!”

杨修夷:“……”

我弱弱的咽唾沫,伸手拉了拉杨修夷的袖子。

他深吸一口气,又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放心,我不会生气的。”

我点头,撑起身子想在他脸上亲一口,耳边却传来哭声。

我们一愣。

木臣擦了把眼泪啜泣:“少主,刚才那个弩箭机关是木为造的,发动时机关很响,所以我没有喊出声音告诉他们是你回来了,反正也听不到,你不要怪他们,也不要怪我。”

我不解:“他们都要杀你了,为什么还要替他们说话?”

“你们不给我自杀的机会,只能他们出手了。”他哭得悲伤,“萦奴踹我那一脚你也不要怪,不这样大家都会死,刚好我所处的地方可以挡住你们,所以只能踹我,牺牲一个总比牺牲一窝强,对不对?”

我微微一愣,杨修夷浓眉轻敛。

木臣以袖掩面,继续哭道:“当初夜奴和木明就是这样死掉的,一年前来了一个女人,流的分明也是月家的血。可是她的心肠却那么歹毒,把我们引过去以后,她居然设计害我们……最后,我们只能在远处眼睁睁的看着夜奴和木明被割下了头颅,他们的尸体如今被我们埋在了后山……”

我忍不住拉他的衣袖:“木臣。”

怀里一重,他瞬间就扑了进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往我身上蹭:“少主,可我相信你就是少主,你的眼睛我方才……”

我忙推他,杨修夷彻底怒了,狠拽他肩膀:“给我出来!”可是他的手就环在我腰上,杨修夷根本不敢使劲。

木臣忽的松开我,痛彻心扉的冲他大吼:“出来出来就出来!别以为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她是我少主,我哪敢有非分之想!再说了,我三千多岁了,少主在我眼里就是个光屁股的小女娃啊!”

我:“……”

杨修夷怒发冲冠:“你!”

木臣却完全不予理会,对着我双膝跪下,磕了个头,毕恭毕敬道:“少主,木臣刚才多有冒犯了。”

我着实不习惯这样,怔怔看向盛怒的杨修夷,他可能也没习惯过来,但跟我不同的是,他没习惯的应该是身份。

木臣是我月家的人,他第一次撞见肯定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的,倘若是他的手下,那木臣现在……我想都不敢想。

毕恭毕敬完,木臣继续哭:“当初主人将我从夙云之泽里救出来后,我便决定一生一世效忠于月家。可是我们不能浸染凡尘之气太久,隔上四百年才能从魔界出来走上一遭。我们接到月家出事的消息赶来后已经来不及了……呜呜呜,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月家,我如何对得起主人啊……”顿了顿,一抹眼泪,“不成啊少主,你迟早会魂飞魄散的,你又没有子嗣,以后化劫怎么办?主人当初的心血怎么办?!”

我猛咳一声,他不解的蹙眉,杨修夷望向别处,没有说话。

木臣严肃道:“少主,你必须得想办法,你是月家后人,这是你的责任和担当!”

我烦躁的点了下头,但其实,我能有什么办法,且不说月家已无我的同辈男子了,也不说我是不是喝了避子汤药,就说杨修夷同意不同意吧,他要敢同意,这辈子我都不理他了。

这个话题着实讨厌,可有几个关键问题我不得不问,我小心的看向杨修夷。

他始终望着山脚,白衣如月,青丝如墨,迎风凌舞,露出耳廓处的肌肤,盈白胜雪。

我看回木臣,低低道:“那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的话,化劫会怎么样……”I861

379 醉卧花萍(一)

东方天际有初阳缓缓升起,杨修夷看去一眼,问我饿不饿。我摇头,手脚都缠在他身上,心想多躺一会儿是一会儿,师父他们应该快来了。

我那师父,他说他讨厌杨修夷,花戏雪又讨厌我,所以他要拉着狐狸组成一个专门针对我和杨修夷的联盟,名字他都取好了,就叫白衣双侠。

我当时擦一把冷汗,再擦一把冷汗,可现在觉得其实没什么可郁闷的,师父可以活那么久,是该找点乐趣打发打发生活的。

又躺了会儿,我肚子咕咕叫了一声,杨修夷坚持要去找吃的,临走时在我附近设了几个机关,要我闭目睡一会儿。

我趴在地上,有困意,但睡不着,朝木臣看去,正在一旁打呼噜,嘴巴半张,一串口水哗啦啦的淌下。

我噗嗤一笑,我想象中的魔族,都是贪婪凶残,好逞凶斗狠的,可他一点都沾不上,除了脾气古怪,容易情绪激动和爱哭之外,他还是蛮可爱的。

“初九!”

杨修夷的声音忽然远远响起,我慌忙回过头去,他高大修长的白影正从下坡飞速奔来,抬眸疾声道:“叫醒木臣!快跑!”

远处大片草木瑟瑟鼓动,起伏如波浪,我好奇的盯着,霍的起身,老鼠!成千上万只老鼠!

“木臣!”

“木臣!!”

他被我大力晃醒,我怒道:“那些老鼠怎么回事!也是月奴木为他们干的么?!”

他惺忪了下睡眼,蓦然坐起:“什么老鼠?!”

“初九!快跑!”

我回身:“琤琤快上来!”

从怀里摸出打火石扔在木臣身上:“快生火!”过去路口飞快拔草,想要留出大片空地,边急道:“木臣你准备好。等他一上来就抛……啊!”

小腿一痛,我低呼一声,登时摔向了一旁的斜坡。

回过头去,不由暗骂自己不小心,正是杨修夷一刻钟前为我设的陷阱机关。那根木箭力道那么大,竟将我的小腿给射穿了。

暗呼一声倒霉,我攀着一旁的石头爬起,跛了两下腿后浑身一僵,下一瞬,脚下土地赫然松开。我整个人陷了进去:“琤琤——!”

是个狭长幽深的地洞,两旁草木葳蕤,因我又是倒霉的脸朝下,耳朵和脸被割了不计其数的小伤口。但好在这些重重叠叠的枝叶也缓减了我的落势,肩膀和腰同时一紧。终于被杨修夷在半空抱住了。

他单臂缠在一根藤蔓上,长腿顺势绕住,另一只脚抵在洞壁上稳住身形。我惊魂未定,紧紧攀着他的脖子,他紧搂着我,喘气道:“没事了。”

“你没受伤吧?”

“没有。”

他抬头望向上空变为一点的洞口,淡薄光线为他的绝美侧颜描了条纯白芒线,深邃的眉骨。高挺精致的鼻梁,下颚光洁简练,好看到了极点。

他垂眸看我:“初九。上不去了,都是老鼠。”

我朝底下看去,忧心道:“要是下面也都是老鼠,那我们……啊!”

我惊叫一声,几只老鼠忽的从洞口“唰唰”的掉了下来,一只沿着我的脖子滑了下去!

别说这些蛇虫鼠蚁。就是妖魔鬼怪我都不会放在眼里,可我最怕的就是忽如其来!

杨修夷的姿势本就艰难。我的身子滑到了他的腰间,他单手想将我拉回去。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根支撑我们两人体重的藤蔓忽的断开了!

“杨修夷!”

他语速极快:“别怕!”

大掌松开我,同时一脚蹬在壁上,速度飞快的俯身从靴中抽出匕首,姿态潇举。而后飞速冲下重新抱住我,星玥戳入洞壁,划下一道极长的刺目星火后,渐渐停下。

他额上隐现汗珠,有幽泽水光,我反复凝集神思,无法调动真息。

他死死抓着我,忽的语声喑哑道:“初九,发生什么都不要松手。”

“嗯。”

“最好不要有那些蠢念头,你一松手我会跟着跳下去的。”

我皱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会的。”

他没有说话,黑眸望着我,有丝无助,胸膛喘着粗气。

我泛起心疼,却忍不住要打趣:“是不是想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生气了,浓眉一拧,我忙又道:“琤琤,以前离开你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会了。”

他一愣,我紧紧搂着他劲瘦的腰肢,知道没有我这个拖累,以他的身手一个人在这坚持一天一夜都不是问题,姿势久了还能跳来跳去,活动筋骨。可我也知道,我一跳他就会义无反顾的跟来,而且他是个男人,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不信任他,再而且,万一我真的死了,那他怎么办。

他没有说话,我低声道:“杨修夷,我不是以前的我了,我现在可懂事了。”

“……”

我看着他:“很多人做事都觉得这样做是为别人好,但他们完全没想过对方到底要不要这份好,这就是一厢情愿,你说对不对。”

他浓眉轻轩:“初九,我发现一件事。”

“嗯?”

他一笑:“你真的长大了,你身上没有你师父那股痞气了,变得越发像我师兄了,头头是道。”

“……”

师尊?

脑中登时出现两张脸,一张师尊那张死板严肃的脸,一张是我那张清汤寡水的脸,重叠在一起,若我长胡子……

我扑哧一笑,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胸前,下定决心道:“琤琤,我们一起下去吧,你这样会好累,我很心疼的。”

“怕么?”

我摇头:“不怕,若真有老鼠,一屁股坐死几只是几只。”

“那抱紧了!”

“好。”

身子陡然失重,被他紧紧拥着,我在他怀里睁着眼睛,两旁树木极掠,飞影如瀑,唯他胸前白衣上用淡金烟丝轻绣的流云勾纹那么清晰。

可这洞着实深邃,过了好久,忽的听到“噗通”巨响,是砸落水中的声音,冰冷的潭水顷刻灌入口鼻,我的意识瞬间溃散,双目一闭,陷入了昏天暗地。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噼里啪啦的脆炼声吵醒。

缓缓睁开眼睛,蓦然大惊,脚下是一片火海!而我的胸腹被一根大肉叉戳穿了,正在滋滋烤着!

“哈哈哈哈……”

我忙回过头去,握着大肉叉的俩人,是围着一条野人草裙的师父和花戏雪,两人丧心病狂的在那叉腰大笑。

我松了口气,是梦……

闭上眼睛,奋力摇了两下头,再睁开眼睛,独孤涛穿着小肚兜,绞着红丝帕一脸梨花带雨的求宋十八不要离开他……

我面瘫。

继续闭上眼睛,继续晃着脑袋。

可接下去的所有梦境全是匪夷所思的画面,杨修夷他娘,我的婆婆大人,她气势汹汹的过来打我一个耳光,然后跪着哭求我还她两个;春曼穿得极少,在一堆美男的拥簇欢呼中妩媚动人的抛媚眼,却忽然哈的一声捡起两块青石砖朝自己脑门啪啪砸去;师尊则在那边砸他心爱的烟墨青兰,砸一盆长出三株,砸两盆长出六株……

梦境太过真实,宛如身临其境,可我知道这些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我似乎陷入了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梦魇里,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何年何月。

再一次,我咬紧牙关,同自己讲一定要醒来,却仍没有成功。

这次梦见的是杨修夷,他一脸迷醉的望着我,大掌扣住我的腰,轻轻舔.弄着我的嘴唇。

总比那些梦好。

我这样想着,勾住他的脖子回应,他舌头特别的湿滑,反复汲取辗转,力道渐渐粗鲁凶狠,我被弄痛了,却莫名喜欢这样的粗野。

他嘶哑道:“初九,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呢喃的“嗯”了一声,凑唇上去,580

380 醉卧花萍(二)

“铮”的一声金属撞击,寒芒乍放,半截剑刃同星玥一起跌落在地,我忙挺腰起身去捡星玥。

另一男子顿时扬脚踩来,却被一粒石头击中脚踝。

趁他身形踉跄,我飞快抓起星玥迎上,抵在他的脖颈上,厉喝:“都别动!”

可这着实是句废话,因为其他几人完全不顾他的死活,纷纷杀了过来。

他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畏怕,一个擒拿手就要将我反制,杨修夷忽如韧豹般冲来,拿腕,反扭,狠推,一声骨骼脆响!

我忙拉住他:“琤琤!”

他垂眸看我,面容冰寒,黑眸凌厉阴郁,大手松开,将男子摔了出去。

男子抬头,手臂垂挂在肩下,如此剧痛他却闷声不吭,额头汗液颗颗,宛如淌水。

其余几人扑来,杨修夷不屑冷哼,以刁钻诡异的手法抽走我手里的星玥,迎身而上,如暴起的猛虎。

他们所穿皆是白衣,不论素白还是月白,夜色下皆是白影如魅。

这几人其实算不得厉害,单个拎出来,不算上兵器,仅凭近身之战,也许我都能缠上一会儿。可是他们配合起来的战术走位着实令人头疼,更勿论他们个个不畏生死,譬如那被卸掉手臂的男子,他面不改色的将自己的胳膊接了回去,再度冲了上来。

我不将身子当回事,那是因为我身怀重光不息咒,可我再不当回事,我也是怕痛的。

而他们,那身子完全就不像是自己的。更别说同伴的身子,丝毫就不存在拖累和顾忌之说。

可惜不怕痛不表示身子就是铁打的,杨修夷没有去研究他们的走位,直接凭着强势的狂攻终于结束了这场战斗。

只是结束的那一瞬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一个女子飞起一脚。侧身踢中同伴的胸口,将他狠踹过来后,同其他几人一起跃入夜色,消失无踪。

惨遭抛弃的年轻男子面色淡淡,掌中短刀一转,割向自己的咽喉。

杨修夷怒喝。掠身上前,空中一线寒芒骤闪,旋即血线喷起,却不是他的喉咙,而是被星玥所斩的三根断指。

他闷哼一声。血染白衣,旋即去咬自己的舌头,却被杨修夷飞快掐住脸颊,我猛的上前:“我是月牙儿!”

他一顿,抬起眼睛怔怔看我。

杨修夷冷哼一声,松开他,后退牵住我的手。

我的指尖微微发颤,他温暖的大掌紧紧握着。是坚不可摧的力量。

我看着地上的男子,他仍是那样的眼神,我轻声重复道:“我是月牙儿。”

这名字已没什么可稀罕。他若是好人,也许我能问出什么,他若是坏人,既已落在我们手里便没什么可怕,他若是路人,大不了我就被当做神经病。可他出现在这。我相信绝对不是偶然。

我们在等着他的回答,长风陡起。三人墨发纷飞,地上的断刃光泽鲜红。他的断指血流不止。可他完全不知痛,就那么看着我,眼神渐次哀伤悲凉,最后,他哭了。

眼泪来的那样突然,我诧然不知该说什么,杨修夷却忽的沉声喝道:“不好!”上去就给了他一脚,同时抱着我趴倒在地。

无数支疾驰而来的长箭从我们上空嗖嗖而过,数波未歇,男子哭着大喊:“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是机关箭阵!不射死我他们不会罢休的!”

这是我与月家魔奴的第一次接触,夜奴他们当初的说法,我事后只当是清婵为了陷害我而故意编造,可我真的想不到,这四海八荒之中,竟真有他们的存在。

当初的夜奴是假的,木明是假的,所带的不过是一副人皮面具。

清婵定是以为我幼时见过他们,但不仅是我,就连我父亲,我祖父,我太祖父都未曾见过。

弩箭不休,真气被封,杨修夷带着我们从花海穿过。

男子自称木臣,他所指的方向我们如若未闻,此时必然不能信他。他无奈,却也没说什么,只能同我们一起摸上山。

山中有渠清河,我们临水而坐,杨修夷为他止血,他始终看着我,眸色浩渺如江潮,起伏着万般波澜,忽的浓眉一皱,看向杨修夷:“痛。”

杨修夷薄唇紧抿,俊美的五官仿若冰雕,神色不善,将洗净的白布缠上断指处后,他冷声道:“你再这样盯着她试试。”

“你们……”木臣呢喃,忽的激动的朝我看来:“少主,你成亲了!”

我双眉微拢:“少主?”

“可是他,他不是月家的人,他是个外人啊!”顿了顿,再度皱眉看向杨修夷,不悦道,“痛。”

杨修夷淡淡道:“我知道,我砍的。”

“你……”

“琤琤。”

我倾身过去,抱住杨修夷的臂弯,他回首在我额上落下一吻,语声轻柔:“放心,我没生气。”

木臣呆呆的看着我们,良久,低嘲一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你怎么可以嫁给这个男人……”

我看到杨修夷的俊容越发阴沉了,正想说些什么,却听木臣又苦笑:“可嫁给谁不都一样么,月家已经绝后了,没有男人,你一个人怎么样都生不出孩子的,可是跟这个男人……”

微微一顿,重新皱眉看向杨修夷,杨修夷冷冷的看着他。

气氛安静,风声呼呼。

两人暗暗较劲。

我在等木臣再次吐出那个字,他却忽的凄涩咆哮:“你使劲吧,使劲吧!我不知道痛了,因为我的心已经很痛了,我活了三千多岁,我第一次这么难过,哀莫大于心死啊,你知道么,知道么!”

杨修夷:“……”

我弱弱的咽唾沫,伸手拉了拉杨修夷的袖子。

他深吸一口气,又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放心,我不会生气的。”

我点头,撑起身子想在他脸上亲一口,耳边却传来哭声。

我们一愣。

木臣擦了把眼泪啜泣:“少主,刚才那个弩箭机关是木为造的,发动时机关很响,所以我没有喊出声音告诉他们是你回来了,反正也听不到,你不要怪他们,也不要怪我。”

我不解:“他们都要杀你了,为什么还要替他们说话?”

“你们不给我自杀的机会,只能他们出手了。”他哭得悲伤,“萦奴踹我那一脚你也不要怪,不这样大家都会死,刚好我所处的地方可以挡住你们,所以只能踹我,牺牲一个总比牺牲一窝强,对不对?”

我微微一愣,杨修夷浓眉轻敛。

木臣以袖掩面,继续哭道:“当初夜奴和木明就是这样死掉的,一年前来了一个女人,流的分明也是月家的血。可是她的心肠却那么歹毒,把我们引过去以后,她居然设计害我们……最后,我们只能在远处眼睁睁的看着夜奴和木明被割下了头颅,他们的尸体如今被我们埋在了后山……”

我忍不住拉他的衣袖:“木臣。”

怀里一重,他瞬间就扑了进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往我身上蹭:“少主,可我相信你就是少主,你的眼睛我方才……”

我忙推他,杨修夷彻底怒了,狠拽他肩膀:“给我出来!”可是他的手就环在我腰上,杨修夷根本不敢使劲。

木臣忽的松开我,痛彻心扉的冲他大吼:“出来出来就出来!别以为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她是我少主,我哪敢有非分之想!再说了,我三千多岁了,少主在我眼里就是个光屁股的小女娃啊!”

我:“……”

杨修夷怒发冲冠:“你!”

木臣却完全不予理会,对着我双膝跪下,磕了个头,毕恭毕敬道:“少主,木臣刚才多有冒犯了。”

我着实不习惯这样,怔怔看向盛怒的杨修夷,他可能也没习惯过来,但跟我不同的是,他没习惯的应该是身份。

木臣是我月家的人,他第一次撞见肯定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的,倘若是他的手下,那木臣现在……我想都不敢想。

毕恭毕敬完,木臣继续哭:“当初主人将我从夙云之泽里救出来后,我便决定一生一世效忠于月家。可是我们不能浸染凡尘之气太久,隔上四百年才能从魔界出来走上一遭。我们接到月家出事的消息赶来后已经来不及了……呜呜呜,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月家,我如何对得起主人啊……”顿了顿,一抹眼泪,“不成啊少主,你迟早会魂飞魄散的,你又没有子嗣,以后化劫怎么办?主人当初的心血怎么办?!”

我猛咳一声,他不解的蹙眉,杨修夷望向别处,没有说话。

木臣严肃道:“少主,你必须得想办法,你是月家后人,这是你的责任和担当!”

我烦躁的点了下头,但其实,我能有什么办法,且不说月家已无我的同辈男子了,也不说我是不是喝了避子汤药,就说杨修夷同意不同意吧,他要敢同意,这辈子我都不理他了。

这个话题着实讨厌,可有几个关键问题我不得不问,我小心的看向杨修夷。

他始终望着山脚,白衣如月,青丝如墨,迎风凌舞,露出耳廓处的肌肤,盈白胜雪。

我看回木臣,低低道:“那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的话,化劫会怎么样……”I580

381 衣冠冢

ps:冬至快乐!!!吃饺子了没有~~~~我晚上吃了三十一个!!!!哈哈哈哈哈,大胃王有木有!

一觉醒转,日头正午,怕师父他们担心,我急急要出发,我们顺着大河往下游走去。

腰比想象中更酸更痛,只能趴在杨修夷的背上。他要我给他唱歌,结果我没唱几句他就叫停,我才不干,顿时一通乱吼,待他无语望苍天时我就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一口:“好听么?”他能回答的只有好听,不然我就抱着他的脖子使劲乱晃。

问完他我还会回头问呆毛,无论我问什么它都傻乎乎的点头。

昨晚杨修夷把它踢飞后,它很快回来,我们这才发现,这小家伙居然会移形换位。

我们研究了一下,没研究出这是什么妖怪,它也是被杨修夷吓到了,没敢靠近我们,只搓着两只小爪子在河边站了一晚。今天我们一动身它就跟来了,乌黑却无神的眼睛始终望着我,好几次被绊倒,咕噜咕噜从我们旁边滚到了前面去。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崎岖的山路渐渐平坦,出现一个不算空旷的平野,三面环山,浮空大片红云,是厚实的晶障。杨修夷伫目长望,凝集真气,眉心紫印若隐若现,我道:“该不会是条死胡……”

话音一顿,我蓦地朝远处半山望去,一个红影一晃而过,我一凛,右手一转,在左胸前拈花结印,紫色光矢破空掠去,却没能击中。红影在密林里消失无踪。

呆毛含糊叫了两声,“啪”的一声幻化无形。

杨修夷沉声道:“初九,先不管。”

我朝他望去:“你知道是什么?”

他微抬着头,体内蕴出的清灵真气于浮空晶障下凝为长阵,黑眸如绝顶峰岭上的卿濯黑石。沉定却狠厉,淡淡道:“当年月家村被屠,血气大散之下必会吸引万千妖魔,他们来的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绝对不是分吃我们的血肉,我轻声道:“互相厮杀,争夺没烧净的尸体……”

“对。所以活下来的都是很厉害的,你先别招惹。”

我点头:“嗯。”

他眉心的凌薇花纹愈渐浓艳,如盛开在冰晶的雪地里一般,良久,他忽的长眉一压魔狱。捏作两指结印,极强的真息自空中爆开,高处刹那烈风疾劲,红烟如澜,横扫天幕。

强风扑来,我抬手遮脸,长发同他一起在空中凌舞,缠在一处。

他猛然一个踉跄。后退一步,我忙抱紧他,他眸中滑过一丝难以置信。抬头望着天空,语声冰寒:“初九,阵法被动过。”

我一愣:“你来过?”微微一顿,“还有别人来过?!”

他转头望了圈,背着我跳上一个高坡,借力一蹬。跃的好高,眨眼便在半山之上。

他将我放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边。在我额上亲了口:“我出去捉只妖怪问问,你……”

我紧紧拉住他:“你刚才受伤了没有?”

他摇头:“我很快回来。”

临走前他习惯性的为我设下护阵。我抱膝坐在地上,下巴支在胳膊上,直愣愣的望着靴子旁的红泥。

这次来月家村,我一想看看家园,二想祭拜爹娘,绝对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的意外。

心中难过心酸,我的故土山水,它经历过深重苦难和烈火洗礼,如今杳无人烟,莺飞草长,该还它一片静谧安详才对啊。

“啾!”

脸上被猛的亲了一口,呆毛豁然出现,眨巴着眼睛站在我旁边,无神的双目终于露出喜色,欢呼雀跃。

口水又黏又臭,我一擦脸,扬手在它脑门上重重拍下:“你还敢亲!”

力道极重,打得我手都疼了。

它抱住脑袋,泪眼朦胧,我抬脚把它往一旁踢了踢:“去去去,别烦我!”

它大约没料到我会比杨修夷还凶,委屈兮兮的在那边嗫嚅:“主人……”

“叫亲娘都没用!”

没想这笨蛋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后,真的喊了出来:“亲娘?”

我勃然大怒:“我说没用你还叫!”

它嘴角下垂,伸手一下一下轻拽着自己身上的破旧白袄,像个弄丢了铜板的失落小童。

实在是我小时候被妖怪捉弄欺骗的次数太多了,它如今这副模样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在演戏,说到底,还是因为那口石锅的原因,不然我早送它去阴司往生了。

我冷冷的看着它,这么深的敌意它不可能感受不到,乖顺的在一块小石头上坐下,两只爪子放在两条毛绒绒的腿上,绞在了一起。

我终于心软,问道:“你没事吧?脑袋疼不疼?”

它呆呆的看我一眼,摇头。

“你叫什么?”

它想了想:“呆毛。”

我挑眉:“真叫呆毛?!”

“不是。”它摇头,认真道,“主人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

“多大啦?”

“忘了。”

“那你是什么妖怪?”

“……也忘了。”

“那你爹娘呢?”

一只毛绒绒的爪子伸出,朝我弱弱一指,再朝山外一指,杨修夷凌于空中,俊容疏朗,右手负后,正侧身一避,一只红影从他身前飞过。

这家伙,还说很快回来,竟在那边戏弄起了妖怪。

我托起腮帮子,算了,他每日清晨都会锻炼的,不论有没有师公监督,这已是他的习惯。而且这几天他那么累,连日赶路不说,昨天在温泉里还和我……脸颊一红,我忽然就想到了汹涌澎湃,如饥似渴,如狼似虎,**这些乱七八糟的词语……总之。他是需要舒动下筋骨了。

“主人……”

我回过神,淡定的朝它看去:“哦,刚才说到什么了?”摆摆手,“算了,重新问一个吧。你怎么会在这儿啊?”脑中忽的想到杨修夷刚才的那些话,我一惊,霍的起身:“你是冲着我月家人的血肉来的?!”

它坐在那儿,愣愣的看着我,半响,喃喃:“什么是月家。我是来复仇的。”

“复仇?”

它神色愤怒:“对!我要把那些家伙给吃掉!”

“哪些?”

它想了想,严肃道:“忘了!”

“……”

“你跟他们什么仇?”

它又想了想,又严肃道:“又忘了!”

“……”

“那你吃过住在这里的人么?”

它站起来,小脸皱成一团,很认真的思考模样。来回走着,自言自语似的絮絮说道:“我才来不久,没东西可以吃的,可是我觉得自己找错地方了,因为一个人都没有啊,可是我经常梦到的那个破地方还在,可是人呢?上面就一二三四五个魔奴,还有那边一座空坟。可是那个人又没有说错,我来这里真的找到主人了,可是他又说我会有很多主人……”

我被它的“可是可是”绕得晕头转向。完全听不懂它在说些什么,却从中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空坟?什么空坟?”

它指向我们来路的一条岔口:“就在那边,主人要去吗。”

我点头,看向杨修夷,正准备喊他,却听到空中“啪”一声响。呆毛消失原地,下一瞬无声无息出现在我旁边。拉住我的手兴奋道:“主人我带你去!”

不待我有所反应,又是“啪”的一声。眼前场景骤变,是个花木繁盛的半山平腰,仰望远眺可以看到我来时的那片花海,而我们昨夜休憩的大河已在三里之外了,沿着丛山环匝,水声宏大。

我甩开呆毛的爪子,怒道:“你怎么说来就来,送我回去啊!”

它指指一堆石头:“主人,空坟,空的。”

我没好气的解下一根发带,缠成花堪结,将它抛上空中后吟念天女花咒,明丽烟花在空中绽放,转瞬消散。

我看向那堆破碎的石头,迈过去后是个被刨开的坟,土里面有一个半丈来宽的小空间,里面空空如也,倒是一旁有好多发霉的碎衣服和腐烂的同心结和发夹。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手脚剧烈的发颤,指着那堆石头:“那些是……”

“是护着这座空坟的磐石阵。”

我忽的大喝:“墓碑呢!”

不待它说话,我冲过去挖开那些碎石,呆毛跳过来:“主人,你在做什么啊。”

眼泪掉到手背上,我忙擦掉,疯了似得加快速度,找到颜色浅淡的平滑灰石,我就拿出来放在一旁。

杨修夷赶来时我刚将整整二十七块碎石拼好,石上血字已经变淡变糊,没有姓名世系,年寿籍贯,也没有子孙大略和葬时葬地,寥寥六个字,月新涯衣冠冢。

我双膝一跪,恸然低哭:“姑姑……”

“初九……”

我拉着杨修夷的胳膊:“是周三恒和他少爷为我姑姑立的,是周三恒和他少爷为我姑姑立的!”

我慌忙推开他朝那些黄土跑去,用袖子将散碎的破衣服和发夹揽到一起,眼泪越发汹涌,这时忽的一顿,我看向呆毛:“是不是你干的!”

它愣愣的望着我,小心的朝杨修夷看去。

我大怒:“是你干的对不对!”

“主人……”

我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它“啪”的一声躲到了杨修夷身后。

我凄厉大喊:“我姑姑死无全尸,你为什么还要毁掉她的衣冠冢,为什么啊!”

“报,报仇……”

我双目充血,又捡起一块石头冲过去,它躲的飞快,杨修夷拉住我:“初九!控制好情绪!”

“你给我站住!我要杀了你,我要用你祭我的姑姑!”

“主人!”

我看向杨修夷:“琤琤!”

他深望我一眼,眸色无奈,转头看向呆毛,黑眸一凝,神思将它强行定于空中。与此同时,我手里的石头“啪”的一下砸了过去。

石头砸中它的脑袋,血水渗出,几乎同时,我的五脏六腑猛烈一抽搐,传来熟悉的剧痛,我和它一起大叫,它捂脸痛哭,580

382 初杏山涧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将我的意识从昏黑的世界里拉出,几个姑娘扶着我,我翻身将胃里的苦药全吐了出来。

“小姐,小姐……”

“仙人,小姐醒了!”

“少主!”

……

我睁着眼睛,缓缓回忆眼下处境,师父瞬间掠来,心疼道:“丫头,怎么样了啊。”

我嘴巴一扁:“师父……”

他抱着我:“好了好了,不痛不痛了。”

我趴在他肩上,怔怔望着月色山峦,姑姑的衣冠冢在不远处,碎石被清理了,墓碑重新立好,碑前跪着一个小身影,耷拉着脑袋,凤尾拖得极长,像一匹缀了月光石粉的珠霏缎织彩云锦。

天地清明如洗,轻鸢和一个姑娘在墓前一簇一簇放着野蔷薇,木臣和另一个男子捏着一条软鞭,呆毛一动就一鞭抽在它背上。

我皱眉:“这是做什么,这样对我姑姑有何意义?”

玉弓轻道:“是那小妖怪自己要求的。”

“它?”

师父拍拍我的肩膀:“丫头,它在同你诚恳认错,你莫要再气了。居心平,持心净,莫叫煞气再吞你心智,蚕你血肉。”

“杨修夷呢?”

“死了。”

我忙抬起头,他恼怒的斜视我:“也不问问我们怎么在这儿的,杨修夷杨修夷,就知道杨修夷!”

我撇撇嘴角,从他怀里爬起,揉了下脖子。衣襟都是血,袖子上也是。转头在周围望了圈,这才发现他们也是一身狼狈。师父白衣像被泼了墨似的沾了好多污水。玉弓更惨,衣衫破烂,靴子都丢了一只。而我们从络玉带出来的行囊一件都没了。

“你们发生什么了?”

师父登时双手叉腰,胡子乱飞:“还不是因为你,你还敢问!”

接下去的两刻钟,他就在那边骂骂骂,我身子难受,懒得跟他吵,低眉顺眼的整理着他义愤填膺的凌乱语句。

大概过程就是当日我们要夜宿的荒郊下边。正睡着一只修行不浅的树妖。

树妖被吵醒,树妖很愤怒,于是树妖赏了我一个穿梭云层的赏赐。在我飞天的同时,天地臭气弥漫,旋即紫雾缭绕,师父想追我都不知道该往哪去。

树妖不是什么难对付的妖怪,就算修行了五六百年,以师父的本事单挑两只也是没问题的。

而他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德行,是因为他们打得太激烈。树妖又在地底下窝出一个好大的坑,结果到了半夜,上万只老鼠轻而易举就从地底喷了出来,密密麻麻朝四周散去。

鼠灾蝗灾是天下百姓的大敌。师父自然不愿让它们流向城镇,他在四面设下强阵,将老鼠引致一块放火烧掉。但没想。在我月家村方向的阵法,他施了数遍都不奏效。没办法,只得喊上玉弓楚钦和狐狸提剑去砍。拿手捏爆了。

百里奔袭,一路追砍至月家村,行囊被弄丢是必然的,他们也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后来就遇见了木臣他们,跟着他们从山路下来,这才找到我们。

我整理完大概后,师父还在那边骂骂骂,其实我觉得他骂得好没道理,那天招惹树妖的确实是我,可招惹我的人还不是他?但看在他这么惨的份上,我还是不顶嘴的好,可到最后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因为他硬说我是被树妖给一屁崩飞的。

树妖凝练的那种紫雾被称作什么我暂时想不起来了,它可以遮掩人视线,也可以湮灭大火,是防身之用,因为天下草木修炼而成的妖物都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怕火。师父也知道的,却非要在那边强调,你就是被一屁崩走的,你就是被一屁崩走的……真是气死我了,我分明是被树干拱飞的!

我去抓他胡子,被他一掌拍在我脑门上,反追过来打我:“我就知道你这小东西,嫁给姓杨的之后整个人都变坏了,还要对师父动手了!”

我边抱头边跑,怒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没少抓过你胡子,踢过你屁股,跟我嫁不嫁杨修夷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你教的!你自己说说你偷了师尊多少菜,上次师尊罚你蹲了两个时辰的马步,你还让我捉臭虫放他晒在外面的里裤上呢!你教的你教的,都是你教的!”

“你这小王八蛋!你喊出来干什么!”

“你这老王八蛋!谁叫你要打我!”

“你再骂一句!”

“骂一句哪够!你这个老王八蛋!老乌龟王八蛋!老绿毛乌龟王八蛋!”

师父跺脚:“我要被你气死了!”

我觉得好像有些说过头了,想着狗腿一些回身认个错,再挨一顿打就翻页好了,结果发现我的双脚像被灌了千吨水银,迈都迈不动了,师父张狂大笑:“哈哈哈,跟我斗……”

我咽一口唾沫,咽到一半,听到“啪”的一声响,下一瞬,得意洋洋的师父不见了,一脸头疼的玉弓不见了,清明的天地变成了血红的甬道,清野的花香变成了刺鼻的腥味。

我第一反应就是捂着嘴巴蹲下,毛绒绒的两只脚立在我旁边,爪子绞在一起:“主人……”

我缓缓平定着胃里的不适,它小心翼翼的上前:“主,主人,你不要生呆毛的气……”

我低喝:“滚开!”

它一僵,我艰难说道:“别叫我主人,我们是仇人。”

“主人……”

我抬起头瞪着它:“你最好想清楚为什么要吃掉我的族人,我们把账好好算算!”

它呆呆的立了一会儿,转头走开,边走边道:“我想了一千多年都想不起来。我就是想吃掉他们,可是要是主人不想让我吃。那我就不吃了。”

“你去哪?”

“我有点饿了,去吃东西。”

我手掌支在地上爬起:“等等!先把我送回去!”

“不行。那个绿毛乌龟王八蛋要打你。”

敢骂我师父?我大怒:“你才绿毛乌龟王八蛋!”

它回过头:“主人不叫我呆毛了吗?”点头,“那我就叫绿毛乌龟王八蛋吧。”转身朝前走去,“可是我现在不会送你回去的,不然你会被打死的,我等你等的那么辛苦,我一定要把你保护好。”

“你站住!”

它不理我,我拔腿追了上去:“你快送我回去,不然我会死的更惨的!”

伸手就要揪住它的后领,它“啪”的一下消失了。我一愣:“呆毛?”

这小混蛋!

朝外跑去,甬道愈渐变宽,绕过一堵高大的立石后,眼前豁然开朗。

我捂着口鼻站在悬空的洞口平台,是个宽阔空旷的溶洞,尸山血海,腥气潮湿……初杏山涧。

比我梦中所见还要宽大,底下是片大湖,湖中有方一丈来宽的大玉台。湖水三色,玉台旁为蓝,再外是白,最外是红。

我踩着平台旁的一座石梯走下。血水涂地,肉骨残片无处不在,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圆睁着眼睛。你走到哪都会觉得她正在瞪你。

我的脚步细细沙沙,偶尔不慎踩到手指断肢会急急避开。我不害怕。可想到娘亲曾立在湖中战战发抖,我忍不住就掉下了眼泪。

洞中有无数甬道。风自甬道外而来,声声钻入头皮。

复入梦,识微尘,我缘生此地,授魂此地……

可先祖,你心性何等之狠!

此人间炼狱,你怎么忍心叫你后代女儿独守在此,孤单伶俜,唯尸肉相陪!

这些尸体,甚至一些连温度都尚存!

我在湖边蹲下,手指勾起粘稠的血水,戚戚一笑,眼泪潸然。

“主人,你去站在湖心,那里好好玩。”

我回过头去,呆毛蹲在一旁,它身后还绑着一物,嘴巴塞着东西,惊恐的望着我。

我走过去,是我在红云下所见的那只红色怪物,是只体型庞大的五灵血猴,看模样快要修炼出人形了。

“你把它捉来了?”

“我本来想吃它的。”呆毛呆呆的看它一眼,“但是主人说脏东西不能乱吃。”

“你哪个主人?”

毛绒绒的爪子弱弱的指着我:“就你一个。”

我斜它一眼,看向五灵血猴:“听的懂人话么?”

不用回答也知道听不懂。

天下那么多妖怪,我梁子结的最深的就是五灵血猴,前段时间闲着没事干,我在那立遗嘱,立了一点点,也就两三百条吧,第十三条就是要杨修夷和师父帮我把天下的五灵血猴灭门绝户了,当是祭慰我的在天之灵。

五灵血猴是听不懂人话的,猴妖里面,它们最贪婪,最凶残,也最笨。

我看向呆毛:“交给你了,别让它死的太快。”

呆毛想了想:“是折磨它吗?”

我随口“嗯”了声,转身回到湖岸,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和骨骼碎裂声,我不忍去看,手指在血水里触了触,着实不想踩下去。

后退数十米,我深吸了口气,朝前猛跑,不奢望能跳过这片血湖,可至少能减少点距离。

但世事难料这句话真是没有说错。

呆毛把血猴折腾的太惨,于是这只血猴爆发出了最为一只猴妖的最大潜能。又蹦又跳的过程中,不知道触到了什么机关,在我高高跃起的一刹那,四面八方的红色血水忽的喷起,一个结结实实的浪头将我强拍了出去。我摔的好远,撞在尸海上,密密麻麻的尸体登时垮了,861

383 呆毛杀人

ps:谢谢鱼叔,小悟,窝窝,媳妇打赏的圣诞礼物!平安夜快乐!

我被卡在了几具尸体堆成的凹陷里,逃过了被上面几千具尸体压成肉饼的悲剧。

大喊着让呆毛将我救出去,它说空间太挤不进来,没办法,我只能艰难挪动身子朝前面爬去。没想刚探出半个身子,上边一垮,尸山又崩塌了下,将我彻底卡在了这。

我欲哭无泪,半个身子挂着,和一个双目圆睁的老人面面相对。

呆毛来拽我,我喊腰疼,让他去找人帮忙。话音刚落,真有人来了,我们一喜,呆毛就要喊出声音,我忙捂住它的嘴巴,不是我们的人!

为首的是个女子,娇俏粉嫩的杏面小脸,穿着桃粉色金玟窄袖骑装,头发尽数盘上,束着男儿专用的镶碧玉冠,干净爽利的模样。

一个男子同她平行,玄色劲服,手抱大刀,坚韧五官同楚钦有异曲同工之妙。

另一边跟着一个黄衣姑娘,略有些眼熟,也是一张桃花秀脸,只是眉形上扬,面相略有些跋扈骄纵,打扮的同样英姿飒爽。

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六七人,其中两个姑娘从高石后拐出来时刹那便吸引了我的目光。

盛美绝伦,倾城夺目,皆穿着鹅色长衫轻绡,没有浓妆艳抹,没有修眉扑粉,乌灵闪亮的双目在四周淡扫了一圈,眸色悲悯。

那黄衣姑娘轻叹:“好可怕,真是个人间地狱,被关在这里的姑娘多可怜啊。”

声音着实耳熟,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转向身后那两个姑娘:“田初九那丑女人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一个姑娘冷冷看了她一眼。微点了下头。

我趴在尸体上,终于从那“丑女人”三个字里面回忆起她了。

根本算不上认识,去年这个时候,在清州禾城,我抱着木兰花盆跟踪大哥和曹琪婷到了碧霞酒庄。跟这个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我酸溜溜的腹诽,喊我丑女人,真不要脸,我的脸比你美多了!

这伙人岁数都很年轻,最大的应不超过三十,穿着打扮皆非富即贵。步伐气韵一看便知身手不错。

呆毛早就消失了,那只可怜的五灵血猴被它扔在地上,摆着一个极度扭曲的姿势。膝盖歪折,两只小腿缠在颈上,手臂歪折。两只手腕缠在臀下,五官也是歪折了,应该是呆毛敲到了它的脑袋,不知伤到了哪里,两只眼珠子外斜着,嘴角稀里哗啦淌口水。折磨成这样还喘着粗气苟延残喘,我不得不佩服呆毛的本事。

他们也看到了这只血猴,粉衣姑娘上前:“五灵血猴?”

黄衣姑娘看向一个男子:“田初九干的?”

男子摇头:“不可能。我们赶来前她还是昏迷的。”

我一愣,这伙人到底是谁,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们的?

黄衣姑娘又道:“真的没看到杨琤?”

“没有。”

她点头。若有所思道:“素问田初九性子野,若真一个人带着手下和师父跑出来,也不是没可能的。”

粉衣姑娘沉声道:“四周检查一下,月家祭坛入口应该就在这了,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是!”

她看向黄衣姑娘,俏容严肃:“师妹。你须弄清何事才是紧要,此番来月家村我们身负重任。别将你和田初九的那些恩怨扯出来。”

黄衣姑娘撇撇嘴角,没有回话。转头走向另一边。

我再笨也知道粉衣姑娘说的恩怨是什么了。

我虽然脾气不好,性格无礼,经常得罪人,但那都是小事,心眼再小的人也不会因为我的脾气跟我计较的这么深。真正称得上恩怨了的那都不是我招惹的,全拜杨修夷所赐。比如那个巴不得把我生吃了的清婵,和当初我们互相讨厌到骨子里面去的任清清。

我现在百分百确定,这个不知道叫什么的黄衣姑娘也瞧上了杨修夷。确定这个后,我反倒不生她叫我“丑女人”的气了,喜欢杨修夷的姑娘那么多,我要生气的话,那我连饭都可以不用吃了。

倒是他们说的月家祭坛,那是什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继续一身污血,蓬头垢脸的趴在死人堆里,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们。总共是十一人,听谈话,那两个倾城绝代的姑娘是我的月氏族人,也是他们的俘虏。而且,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来我月家村了。

他们四下找寻着,好几个人受不了腥味而吐了,我的眼睛在头发下到处转悠,最后停在了他们出来的那个甬道口。

几个人影藏在暗处,十分隐蔽,我先前一直认为是石影来着,要不是狐狸揉了下鼻子,我压根不可能发现。

我一乐,到底是谁在监视谁呢。

寻找良久,他们一无所获,粉衣姑娘看向湖中央的玉台:“那里会不会有什么古怪?”

抱刀男子道:“我去看看。”

“嗯。”

男子单手执刀,凝神屏息,膝盖微曲后一跃而起。

却不想,在他跃到空中的那一瞬,呆毛忽的出现,于半空揪住他的头皮,怒然大喝:“其他东西都可以碰,这个不行!”

抱刀男子反应极快,长臂一探揪住了它的凤尾,呆毛吃痛松手,抱刀男子凌空翻身,一脚踩在它脑袋上,借力一蹬,不忘拔出大刀朝呆毛砍去。

我大惊,捂住嘴巴,呆毛“啪”的一声消失无踪,男子的刀锋上血色微茫,是呆毛的。

男子旋身回到岸边,头发被呆毛扯得一团乱。

众人这才有所反应,纷纷叫道:“那是什么!”

“你们看仔细了没?!”

“云大侠,你还好么!”

……

男子看他们一眼,淡淡点头。右手随意整理了下头发,看向粉衣姑娘:“我继续。”

“不用。”粉衣姑娘转向另一个男子,“宋服,你去。”压低声音,“其他人做好准备。”

男子点头。长剑出鞘,微微沉气后纵身跃起。

呆毛再度出现,怒极:“我吃了你们!”

几乎同时,我的神思捕捉到了两股强大的灵气于空中碰撞,一攻一守。

男子长剑劈出白光虹影,呆毛“啪”的一声消失。

男子悬浮空中。四下张望,忽的一人大喊:“在你头顶!”

我忙抬起头,却见呆毛高高悬于洞顶,一脸痛苦,眼泪哗哗。边哭边猛挤着它被大刀划出的口子……

男子不解的皱起眉头,忽的一顿,伸手在脸上摸了摸,是滴呆毛掉下的血珠。

全场莫名安静,气氛异常诡异,我不安的攥紧衣袖,愣愣的看着他们。

又一滴血珠落下,不受洞内阴风所扰。“滴”的一声落在男子脸上,清晰可闻。

男子眨了眨眼睛,身体散出一阵黑雾。他忽的惨叫一声,抬手拽着自己的脖子,他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喷出大量血水。下雨一般的溅落在湖里,淅淅沥沥。

众人惊呼。那抱刀男子欲上前,被粉衣姑娘拦住。

男子的叫声愈渐凄惨。在空中猛踢双腿,像落入沸水的对虾,慌乱的蹦跳着。

很快,他尽身化为黑烟,落下的血水在湖中泛开涟纹,最后,归为宁静。

“七师弟!!”

“宋兄!”

……

再抬头,呆毛已不见踪影。

抱刀男子环顾四周,怒吼:“刚才挡我的是谁!出来!”

高石后走出四人,第一个是杨修夷,容色冷峻,俊美倨傲,白衣沾了我的血,丝毫不损他的风清月朗,清贵高华。

第二个是楚钦,穿着他一贯的紫色劲装,五官冷如刀刻,双目如炬,神勇威猛。

第三个是花戏雪,俊容精致绝丽,凤目潋滟,既有倾国女子的妩媚之姿,又有血性男儿的方刚之气。

第四个是那夜要砍我的男人,木白,仍是那件太息素衣,额上新缠了一条白布,披麻戴孝的模样,应也是上千岁的人了,可是脸庞年轻秀气的,恍如十七少年。

四个人立在悬空的平台上,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杨修夷微倾着头,幽黑双眸所望的正是那个抱刀男子,唇角勾着冷笑,极浅。

他的气势向来迫人,如今这架势和气度,若我与他初见,我一定会被他吓到。

可他们竟不是第一次照面,抱刀男子上前一步:“杨琤!那妖怪是你的人?!”

杨修夷云淡风轻,语声清冽如雪,淡淡道:“是又如何。”

很明显是个挑衅人的气话,呆毛却欢呼一声,以抱着他长腿的姿势再度出现。杨修夷眼角抽了抽,居然没把它踹走,垂眉道:“听话,站一边去。”

呆毛忙不迭点头,傻笑着站到旁边,一脸心满意足。

抱刀男子大喝:“杨琤!把它交出来,它杀了我七师弟!”

木白冷笑:“这里是我月家秘境,你们这些人擅自闯入,没本事遭了罪还要怪别人!可笑!”

一个男子大笑:“月家?别说月家,那些十巫后人早就死绝了!月家剩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娘们能干些什么!”

那两个族人面色阴冷,恨恨的朝他瞪去。

杨修夷没有理他,始终看着抱刀男子,面淡无波:“是你们自己出去还是我踢你们出去?”

“踢?”粉衣姑娘一笑,“不久前逐鹿潭同顾茂行一战,杨公子大损的元气可恢复了?”

杨修夷不咸不淡的反唇相讥:“多谢关心,四年前碧霞酒庄我同诸位师父一战,那三个老东西断掉的胳膊和腿,还有老命,可恢复了?”

我一愣,忙朝他们看去,一行人的面色大变,咬牙切齿,580

384 莫道月家无后人

关于碧霞酒庄同人打斗一事,我从未问过杨修夷,我怕他会不开心,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听他现在的口吻,颇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骄傲劲。

动手是必然的,场面混乱的着实太快,千丈来宽的湖水刹那光影流转,剑锋破空,血色熏灼下,个个都像是搅动风云的一方霸主。

我彻底做出躺尸状,头发绵软,双手绵软,上身绵软的垂在那。

他们对杨修夷有深仇大恨,招招绝决,欲置他于死地。空中剑阵无数,统一听那名叫姜蓉的粉衣女子口令,她看似二十一二岁,竟是这些人的师叔。

而那抱刀男子,混乱中听到他的名字,竟是那子鸣山云三凌的儿子云顾淮。

云三凌的名字我不可能没有印象,当年在宣城,雷声大,雨点小的屠妖大会陷入了冷场僵局,清婵将我送上,就是这些个沽名钓誉,道貌岸然的江湖大侠煽动群愤,捏造虚有,将我说的罪恶滔天,暴戾恣睢。后杨修夷赶来救我,盛怒之下大开杀戒,云三凌惨死他剑下。

如今听闻杨修夷又杀了他的师父,这笔账算起来,真的是咬死杨修夷都不足以解恨了吧。

相比之下,杨修夷他们出招还是留着后路的,此地戾气极重,死在这必将不入轮回,他们干的就是把这些人一个个困住,然后呆毛“啪啪”的在那搞搬运工作。

我奋力挣扎着,手掌摁在那些尸体的头上挪动身子,终于抽出一条腿时。一根鲜血淋漓的长藤却忽的从我身后尸海中飞出,缠住一个男子的腰肢。瞬间将其拦腰斩断。两截身子掉在地上,伴着惨叫。咕噜咕噜滚出一道新鲜血痕,最后停在两双青素布鞋前。

我那两名族人,不知何时打昏掉擒制住她们的黄衣姑娘,正立在我不远处的一座高大石碑前,一个匕首颤抖的抵着自己的胸口,一个用自己的半截指头在碑上画下血符,回过身来。

几乎同时,四面八方各个甬道口的高石“砰”的撞向洞口,堵的密不透风。呆毛叫了两声,“啪”一声消失,却出不去,四仰八叉的贴在洞壁上,然后像张饼一样滑下。

姜蓉勃然大怒:“你们在干什么!”

握着匕首的姑娘冷冷一笑,声音清脆:“干什么?你百般想要来这里,既然你这么喜欢,索性让你长眠于此,你可开心了?”

更多长藤飞出。在空中蜿蜒,袅袅而立,长藤顶端如爪子般绽开,状如蔷薇。妖艳诡谲,似毒蛇吐信。

众人大惊,定定望着她们。

另一个姑娘捏着血流不止的手指。双目通红,抬脚踩住那只剩半截身子。尚未咽气的男子,冷冷看着他。语声冰凉怆然:“莫道月家无后人。”眼泪滚落她绝美两颊,她凄楚续道,“月家忍,月家善,月家仁,但月家并非懦弱,并非无能,你且活着,终有一日你能看到我月家后人如何震荡九州,翻腾四海!”

一个男子大怒,斩开四周血藤,长剑直指:“两个贱婢!你们耍了什么手段!”

“嗖嗖”风声,他手脚皆被血藤缠住,呈“大”字型高高悬起,血藤收紧,就要将他撕碎,云顾淮和杨修夷同时大喝:“住手!”

数道剑光斩碎血藤,却有更多血藤朝他们击去,细密如蛛丝,天罗地网。

杨修夷周身长芒凝练,震碎了几道血藤,却根本攻不进去,下一瞬,那悬于空中的男子“啪”的碎开,四分五裂,血水哗啦淌落,淋醒黄衣姑娘,抱着脑袋尖叫。

杨修夷落回地上,朝她们看去,双眸怒气激荡:“你们身上有杀人血咒,你们不要命了么!”

我心下大寒,怔怔看着她们。

两人一前一后,恭敬跪下,一个哭的安静从容,一个哭的隐忍悲痛,握在胸前的匕首不曾离开。

断指姑娘四下望了圈,虚望着浮空,声音空灵四散,似能传遍天地,荡遍山峦:“牙儿妹妹,你可听得见我说话?”有血丝攀上她们的如雪香肌,从皮下撕开,血水滴滴渗出,无声无息绵湿她衣襟,她静静道:“牙儿妹妹,我是你羲和姐姐,你定是不记得我了,你年幼时常和我一起跳皮筋,荡秋千,捉虫子,你很喜欢粘着我的。”

说完看向旁边握着匕首的女子。

女子一笑:“我是丹青姐姐,经常帮着你欺负人的那个,都叫我们村里二霸呢。”眼泪颗颗滚落,她语声宠溺,“你特别喜欢我娘做的桂花糕,你每次都能吃七八个,还记得起来么?”

我捂住嘴巴,眼泪潸然。

她擦掉眼泪:“村子东边的那块空地,如今开满了野花,那是我们一起捉迷藏的地方,那年你娘亲为了救我,就是在那被生生挑出了心脏……牙儿妹妹,你定要去拜祭一下的。”

她们的皮肉外卷,开始溃烂,精致绝美的容颜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腐烂斑驳的血水脓包。

羲和神情痛苦,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小牙儿,如今你是月氏族长,你肩上担尽月氏一族的荣辱苦难,姐姐们本该守你陪你,为你分担,可是我们罪孽太重,此前尚可苟且人世,如今在列祖列宗面前,我们再无颜面抬头……”

我终于挣了出来,从尸山上滚下,头发狼狈的缠在身上,我慌乱爬起,她们朝我望来,我哭道:“姐姐……”

她们愣愣看着我:“小,小牙儿?”

我拼命奔过去,想碰却又怕弄痛她们,手指慌乱无措的僵在了那儿。

羲和伸出手指,颤抖着将我两鬓的头发拨开,悲凉的望着我的脸,我泣不成声的跪着:“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你们为什么啊!”

她笑起来,笑声清吟好听,宛如玉珠落潭:“牙儿,你记住,先祖死前笑谈,我月氏一族,无愧天地,笑对青山,浩气长存,永不落败!人间河清一日,我月氏便存一日,与天齐寿,与江河同万古!”

我哭着摇头:“不要跟我说先祖!”

她静静俯身过来,极轻极轻的声音:“牙儿,待我们死后,此处会翻天覆地,便是上神也要神魄尽散,唯一安全之处在湖底,有三条狭长甬道,你奋力过去。”她吐息越渐沉重:“左边那条是出口,中间那条有我和丹青早早为你准备的一份礼物,右边那条,也是安全的。”

丹青伸手推我,已经血肉模糊,她艰难道:“牙儿你快走!我快不行了!”

“可是你们……”

她眸色一狠,一根血藤忽的缠住我的腰肢,我失声痛叫,被狠狠的甩了出去。

杨修夷扑过来接住我,我大哭,远远的望着她们,撕心裂肺:“羲和姐姐,丹青姐姐!”

丹青咧唇一笑,缓缓道:“小牙儿,临死前还能见到你,姐姐很开心。”

语毕,双眸紧闭,手腕将匕首推入胸口,一阵紫光从她体内射出,她渐稀透明,含笑着化为一缕茫烟。

大地猛然一颤,羲和艰难的扶着石碑,大叫:“牙儿!快!快跳上湖中央的石台!”

杨修夷看向楚钦,身躯微动,我紧紧拽着他,微微摇头。

姜蓉和云顾淮奔去扶黄衣姑娘,他们带来的人纷纷冲向湖中玉台,脚一落定,玉台上灵犀四散,光芒陡起,萦绿小珠沉浮空中,宛似星云,他们仰着脑袋,齐呼出声,一脸惊赞:“哇!”

我望着羲和,她吐出一口血水,强撑着一口气:“牙儿,快!”

我咬牙,看向狐狸和楚钦:“快跳水里!”

如愿以偿没有碰到血水,我们从蓝湖中跳入,在水底看到玉台上那几人正惊惶的望着我们,他们被玉台边沿的白芒阵壁所阻拦,无从脱身。

杨修夷抱着我往水底沉去,还未触底,一阵剧烈颤动忽而响起,强大的水势将我从杨修夷怀里震出,紧跟着又一阵颤动,湖水变得浑浊肮脏,大大小小无数水泡漩涡。

震动越来越多,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我奋力沉底,往前游去。不知过了多久,朦胧光线里终于看到一个甬道口,不管是哪个,游过去总是安全的,可是我的身子却不行了。

我大口大口吐出水泡,身子开始抽搐痉挛,一口血水从肺中涌出,那种可怕窒息的噩梦将我紧紧抱拢。

我慌乱挣扎着,明明身上没有铁链却重如千金,想要喊杨修夷,可是水中根本无法说话。

这时,一只大掌托住我的腰,我艰难撑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有人吻住我的嘴巴,擒住我乱动的身子,我紧紧攀着他,被他朝前面的甬道带去。

源源不断的空气从他口中渡了过来,没有清雪木香气,有着淡淡的蔷薇清甜。我意识快要散尽,模糊中觉得相触的双唇里有柔软的舌头小心翼翼的探过来,最终搅住我的舌头,缓缓吸吮。

我将他抵开,却似乎激怒他了,脑袋被他捧住,长舌深入,在我口中霸道横扫。我努力想睁开眼睛,他渐渐平息了下来,安抚似的在我唇上一舔,高大的身子微微发着颤,861

385 三条甬道

水色清凉,极大的溶洞满是波点光晕,我气喘吁吁的趴在宽大的平石上,狐狸在一旁调息真气。

我仍是不相信,狐疑的看着他,再度问道:“你真的没有亲我?”

他再度没好气的怒瞪我:“说了是你做梦了,我没事亲你干什么!”

“我吐血了啊,你不是喜欢我的血么?”

他没再说话,半响,一团熨干了的帕子扔到我脸上:“自己擦干!”

我捡起帕子放在水里弄湿,叫道:“狐狸!”

他不耐烦的回头,恰好一块湿布“啪”的砸在他俊美深邃的脸上,他一惊,跳起怒骂:“嫁了人还这个死脾气!”

我白他一眼,转头看向另一边。

溶洞很大,深不可测,看壁色和光泽,年代并不久远,水面上浮着许多一丈直径的圆石,我们就呆在其中一块上。

风从洞深处传来,带着恬淡花香,静谧柔和,我的眼泪顺着鼻梁滑落,淌在平石上,黏湿脸颊。

我同自己说过,不可以再哭,可就是忍不住,心尖上有把锐利的刀子,扎的我酸痛难受,我咬着唇瓣不想哭出声音,一口一口的在心里说着要坚强一点,要坚强一点。

“猴子。”

我背对着他擦掉眼泪,尽量平静的声音:“嗯。”

“你……”尾音拖得好长,最后轻声道,“要哭就哭大声点,这样憋着多不舒服。”

我点了下头,静望着清澈湖水:“没事了。”

抓着石台边缘借力挪过去。掬水洗脸,我看着湖里双眸红肿的苍白面孔。难过道:“不能哭了,哭会让人上瘾的。”抬起头。悠远的望着嶙峋洞壁:“我小的时候很爱哭,因为我一哭我爹爹就拿我没办法了,后来爹爹死了,我被人捉走了,因为一直哭,有人要割掉我的舌头。”他没有说话,我抽泣了下:“后来的事情我记不起来了,虽然舌头没有被割掉,但是自那之后。我就不会哭了,直到十六岁那年在宣城……”我不再说话,良久,长叹一声,爬起来:“算了,走吧。”

腰伤严重,只能让他帮忙扶我,被他带着在浮石上跳来跳去时,我也在观察四周环境。

光线昏暗。湖水映的洞壁皆是粼粼水纹,跳了约半个时辰,前边的浮石越来越少,直到出现一片逐水而居的花萍时。我忙叫狐狸停下。

他身子也是不行了,喘着气:“怎么了?”

我朝前指去:“醉颜花。”

一片很广的花萍,有浓郁酒香飘散过来。而再远一些的那处水潭,正是不久前我和杨修夷掉下来的地方。

醉颜花可以制作媚药。不过仅凭醉颜花还是不能把我和他迷乱成这样的……我抬眸缓缓打量着,发现这些醉颜花不过一个药引。整座水潭都被下了阵法,连湖边磐石都微微泛着银光。

我抬手抓来一块砂石,凑在鼻下细闻,双眉微拢,小心的看向狐狸。

他长眉微扬:“有什么不对?”

我把石头放在他手里:“……是紫杏楼船。”

他一愣,我欲言又止,最后闭了嘴巴。

紫杏楼船,听名字会以为是个喜欢舞文弄墨,风花雪月的才子佳人为自己画舫取的雅名。而实际上,这名字毫无雅致可言,紫为紫眸雪狐的血水,杏为瑶城杏花。取血水过程十分残忍,将雪狐倒吊割喉,血水淌入特制的碗碟中,与杏花一起放在火上蒸烧,因那碗碟模样状似楼船,所以将此水命名紫杏楼船。

这配方是我最崇拜的大巫师柯青凌所创,前后有三次被人完善补充过,第三次就是他。他专门研究那些与妖怪有关的巫器药引,妖怪落到他手里,就算是豺狼虎豹也只有沦为小白鼠的命。

曾有长门高僧指责过他不该如此残害生灵,他冷声回说,人妖不两立。这句话当年说到被妖怪害惨了的我的心尖上,我一度想要师公带我去昆仑山上见他一面,结果被告知他闭关已有百年,不问世事了。

师尊不太喜欢此人,说他太过偏激极端,当初我一直在替他说好话,可如今呢,我看向狐狸,若说人妖不两立,我和他并排而立,立的都快腿麻了吧。

他怔怔望着石头,我轻声道:“前边不可以去了,我们回去吧……”

他点头,随意将石头抛入水中:“嗯。”

回去路上跟来时一样,他仍是那样的清淡神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我忍了忍,没忍住:“狐狸,其实你家……”

他看我一眼,我轻声道:“你就一点都不想家人么?还是他们已经……”

他搂着我跳过一块高石,淡淡道:“有什么好想的。”足尖刚点地,没有停留,借力一蹬,又跃向另一处,清越嗓音却丝毫不受影响,“我自幼就爱出来闯,回去麻烦的很。”

“麻烦?”

“嗯。”他应了声,就不再说话了。

算了,我撇撇嘴,我也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人,他不愿说我还继续探听的话就真是招人嫌了。

回到原处,他让我把内息调理好,我此时差不多已经忘了那个似梦非梦的吻了,他却又提了起来,让我最好不要昏过去,省的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赖在他头上,毁了他的清白。

说这话时有些结巴,雪白的俊脸微微潮红,我不知道他是心虚撒谎,还是被我气的。说到底,那个吻我也没弄清楚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他被我的血迷乱了心智,他也未必能记得住吧。

我头疼的想了很久,决定扔在脑后不管了,只是以后若再流血,我一定要躲他躲的远远的。

临下水前,我大力吸了两口气,他沉声道:“好了么?”

我嘴巴紧抿,点了两下头,被他拉着往水里跳去。

甬道很长,湖水没有先前那么浑浊了,他牵着我游得很快,秀颀身姿矫健灵敏,白衣墨发在水里柔柔飘散着,十分仙逸。

游了好久,我有些坚持不住了,他回眸看我,绽颜一笑,颠倒众生。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便见他长指一伸,朝我鼓得大大的脸颊一戳。

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恼怒的瞪他,他却玩上了瘾,又是一戳。

这要换地上,我一定揍过去了。

终于,嘴巴里的气被我松开,一口水泡吐了出来,我被呛得难受,他回身搂住我的腰,加快速度朝前游去。

羲和姐姐同我说湖底有三条甬道,我想当然的以为这三条甬道是肩挨着肩的并排立在那儿等我钻,却没想到这湖底实在太大,从这条甬道出来之后,根本就看不见其他两个甬道入口在哪。

我实在撑不下去了,狐狸拉着我钻出水面,我大口大口的换气,他让我好好呆着不要乱动,然后他一头又扎了下去。

我咳了好多水出来,恢复点气力后抬起眸子。

是个明亮清净的残垣废墟,四周洞壁和湖中完好无损的玉台,还有远处岸上的一座高耸石碑告诉我,这里就是初杏山涧。

一具尸体都没有了,缠绕浮空的红雾烟气消弭殆尽,一切阒寂无声,只有满湖满岸被炸飞炸裂的断石碎土。

我抓着一块断石,静静看着石碑,心下凄楚苍凉,却见石碑下光影微晃,竟还有人!

从湖岸艰难爬起,我扶着腰肢一步一步踉跄过去。

半截身子在地上蠕动,断腰处衣衫长拖,鲜血淋淋,方才他就听到动静了,但转身着实缓慢,待我跛脚停在他跟前时,他才见到了我。

我冷冷的看着他,他没有我想象中的绝望痛恨,浓眉一挑:“是你。”

我冷笑:“羲和姐姐说要你活着,你果然没死。”

“怎么,你是来给我痛快的?”

“你还想出去么?”

他一顿:“你要带我出去?”

我看向石碑,哀凉道:“我这两个姐姐,怎么会落在你们手里?月家祭坛又是什么?”

落得这般绝境了,他却没有一丝痛苦,仰头大笑:“月家祭坛是什么你不知道?”

我蹊跷的看了他一眼,摇头。

“那最好玩,我偏不告诉你,至于你那两个姐姐。”他笑得开怀愉悦,“知道什么是妓女么?”

我身子一僵,他翻身哈哈大笑:“还是不要钱的妓女!”

我一脚踹了过去,怒喝:“不准再笑!”

他硬生生挨了我这一踢,仍是笑得开朗:“为什么不笑,这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儿被我们肆意玩弄,这是每个男人的艳福啊!”

我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你们手里还有没有我月家姑娘!她们在哪!”

他一口血沫吐来,黏在了我胸前发上:“呸!这样的贱人两个就够了,你还想要几个?!”

“告诉我月家祭坛是什么!”

他邪笑,嘴角斜斜勾着,饶有兴致的看着我,我扬手,想要再给他一个耳光,手腕一紧,被人握住。

终于明白为何他会这么有恃无恐了,一身湿透的粉衣姑娘姜蓉冷冷的看着我,抓着我的手腕一使劲,将我狠狠摔在了地上。她身后不远处的岸边,还立着黄衣姑娘和一脸阴沉的云顾淮。

狐狸藏在他们身后,焦急的冲我使眼色,我看向石碑,抬手将头发别到耳后,微微摇头,861

386 我们捣乱

ps:抽一个懒腰,我把脖子抽肿了……

我又被绑架了。

自从被姑姑下了重光不息咒后,我蹲的茅坑还没我被绑架的次数多。

归海钉把我的四肢和喉咙封住,我被装进了一口麻袋里,那半截身子在出来之后就被姜蓉杀了。这姑娘心狠手辣,手段残忍,到目前为止,她共抢了八匹马,六十五两银子,其中一个商贩不肯乖乖配合,她剁了人家儿子一条胳膊。

没日没夜的赶路,再强的体力也需要休息,狐狸就在他们休息的时候跑来洒点迷药什么的,然后把我从麻袋里面捞出来透气。

从他们的对话里面可以听出他们跟万珠界没有一丁点的关系,想找到所谓的月家祭坛,不过是想从里面得到一些宝贝。

宝贝是什么我不清楚,但他们糟蹋过我的两个姐姐,这笔仇我不能不报。

黄衣姑娘叫陌瑭,对我时有敌意,时又友善,喂饭喂水都是她帮我的。姜蓉有时说着说着就给我一掌,陌瑭会及时出来打圆场岔话题,不止一次遭了姜蓉的怒骂。

而我之所以耐心隐忍,没在他们睡觉时给他们一刀,就是想让他们带我回回去,找到更多他们的同党。可他们的行踪实在飘忽不定,一下子东,一下子* 西,有时还会回到原点,这给我们留暗号给杨修夷也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我和狐狸一番研究,最后发现他们在进入汉东后便开始追着一个讯号而行。狐狸问我还要不要继续跟,我当然点头。含垢忍辱了那么久,要是现在离开。岂不是白白遭罪了。

这夜在清州云晋城外苍山东山脚露宿,我蜷缩在麻袋里等狐狸。过了好久他才出现,怀里抱着一个纤细窈窕的姑娘。我愣愣的看着他将姑娘放下,大手一掀,姑娘的脸蛋从纱布下露了出来,清汤如许,寡淡如池,和我一模一样。

他拍手一笑,嫣然俊美:“怎么样,这是你的偶人。”

我愣了好久。他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推我肩膀:“喂,猴子?”

偶人呆呆的躺在那儿,双目无神发空,没有思绪。

我的手指从她眉骨轻轻滑过脸颊,触感柔嫩,一点都不僵硬。

“怎么了?”

我轻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以后我要是死了,我还可以留几个自己的偶人在人世的。”

他白我一眼。蹲下身子整理偶人的衣衫:“你想这些干嘛?”

“跟我们的初雪斋一样啊。”抬手将一颗归海钉封进她右手腕,我难过道,“如果有偶人的话,以后你们想我了也可以看看她的。这样就算过去好几百年,你们也不会忘掉我的模样的……”鼻子嗅了嗅,“什么东西。好香啊。”

他深深看我一眼,捡起一旁的包袱:“都是你爱吃的。我来处理吧。”

“好啊!”

我一下子翻出一个暖烘烘的红薯,在山坡上的阵法里蹲下。看着他将偶人装进麻袋里,忍不住就跟他念叨起了初雪斋。

前段时间店铺终于装修好了,原先打算是在月家村祭完先祖就回去开张的,但根本没想过月家村发生那么多的事情,所选的吉日良辰也早就过去了。

他处理好后回来和我一起蹲着,从包袱里摸出一只烧鸡,边揭开外边的皮纸边道:“猴子,你还记得湘竹么?”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想了想,点头:“怎么了?”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画轴:“你看看。”

我看了他一眼,将画卷缓缓拉开。

是幅精美绝艳的仕女图,画上女子五官娇俏精致,衣着和首饰华丽富贵。

我差不多已经忘记湘竹的面貌了,只觉得这姑娘着实好看,教人双目一亮。

背景是湖泊闲庭,几缕柳树低垂,她双眸顾盼,桃腮杏面,穿着浅霞云霏淡粉锦衣,外罩玉兰清逸纱衫,腰上垂着价格不菲的红丝秀玉,纤柳般的手指轻捏着一把双面美人扇。

发式很简单,以翠玉珠花簪轻绾着简单的发髻,其余都拨在左胸前,尤为灵气。画旁提着一句小词:望美人之眸,湖光无色;观美人之态,杨柳自惭。

隐约看见亭上木匾,我轻道:“日沉阁,是柳州子霞山的日沉阁吗?”

他又摸出一坛酒,潇洒的灌了口,摇头:“不是,日沉阁天下很多,较有名气的有四处,这画上应是云晋城的日沉阁。”

我回头看向远处山坡下,十里之外的高耸城楼:“云晋城,就在那?”

“嗯,她原名唐湘蓉,清州府前折冲都尉唐致和的三女儿,八年前她杀了她庶妹的闺友,逃去柳州,阴差阳错成了你的丫鬟。”

“那现在还找得到她吗?”

他咬了口鸡肉,淡淡道:“她死了。”

我一愣,他看我一眼:“今天去城里给你买蜜豆糕时,恰好撞见的,城门上挂着六个女人的尸体,她是其中之一。”

“六?”身为巫师,我对六这个数字是极为敏感的。

“嗯。”

我静望着画中女子,青葱明丽,应是她年少时画的。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我缓缓收起画卷:“算了,这些都是官府的事了。”

他递来酒坛,我灌了口,从他的烧鸡上掰了只鸡腿下来,开始跟他漫天吹牛。比如征服星辰大海,荡平六界八荒什么的,被他骂不知天高地厚。我反过来问他有什么理想抱负没,他说想去妖界走走,他小的时候他爹从妖界带回去一只烤鸡,那味道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然后我们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过去很久,姜蓉他们苏醒动身,我朦胧的看了眼天上月亮位置,大约寅时三刻。

打了个哈欠,想着偶人身上被我们置了琅琊露阵,就算拉开一些距离也还是追的上的,便继续闭目沉睡。

刚入睡没多久,数人策马而过,我烦躁的抱住脑袋,待他们走后又渐渐沉入梦乡。

但今夜真不知是怎么回事,没过多久,又是一支马队,走得虽慢,可讲话声音着实太大。

我恼怒起身,刚要设下静心引,听到其中一人哈哈大笑:“刘兄当真不知么?此次就是去为田初九平反的!”

我一愣,揉着眼睛探过去。

“平反?”

“呵。”男子冷笑,“那帮趋炎附势的家伙,当初宣城屠妖大会闹得那么凶,他们拿一个无辜丫头开刀,谁能想到这田初九的来头会这么大?前不久她嫁了杨琤,那些个名山大川出来的高人纷纷跑去捧场,当初那些家伙现在怕了,立马转风向了,真是搞笑!”

我微微皱眉,其中一人好奇问道:“他们打算怎么平反?”

另一人也道:“对啊,当初不是闹得很凶么,还说的有理有据,现在平反不是给自己打脸吗?”

“平反还不简单?”另一个男子冷笑,“赖给田初九身边的人不就得了?”

我一惊,蓦的想到了湘竹。

他们离开好远,狐狸不知什么时候醒的,躺在那儿,声音带着丝沙哑:“他们是去苍山竹坞亭的。”

我回眸:“你怎么知道?”

“昨晚买烧鸡时听人提过,我不知道跟你有关,便没讲。”他看向另一道下坡,夜寂天寒,四个打扮相似的姑娘缓步走来,两人各捧着一个烧饼,一人搓着手,絮絮叨叨:“都快腊月了,真冷啊。”

“是你自己笨,还不会调真气御寒。”

“你以为我想来么,本来跟二师兄约好一起去后山练两个月的剑法的呢……”

……

花戏雪看着她们:“是秉州七曜门和郴州石阳剑派联合的,姜蓉带你去的地方会不会是那?”

我摇头,表示不清楚,折了根凝霜的树枝回身蹲在地上,横七竖八乱画着,边整理思绪。

从盛都出发之前我们根本没听过什么平反大会,那应该就是我被他们绑架的这半个多月里面发生的。

这半个多月他们一直在荒山野外,连官道都未曾去过,最奢侈的一次是在一个百来户人口的小村子里打尖,根本没机会知道什么平反大会。而且,半个月之前,他们也不可能想到会绑到我,我这次被绑架纯属就是一场意外。

想了半日,我看向狐狸:“引他们到处乱走的那个人应该不可能知道我在他们手里吧,这一路他们没跟别人交流,也没留下什么线索。”

他点了下头,我继续道:“又或者,其实不是别人在引他们走,而是他们在跟踪一个人?”托起腮帮子,树枝在地上乱点,“不论如何,这场平反大会看上去跟我有关,但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

“狐狸,要害我的人太多了,随便哪个角落都能冒出一堆的阿猫阿狗来……我有个不好的感觉,可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

他静静看着我,我若有所思的用树枝在地上乱戳着,说道:“他们用我的名义引人过去,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的,苍山竹坞亭又是上古十巫最后现世的地方……还有姜蓉他们,带着一个田初九的偶人出现,又会发生什么呢?”

我把树枝一扔:“算了,那地方太危险,发生什么都与我们无关。”

“你的意思是跑路?”

“当然不是!”我一笑,“我们来捣乱!他们用我的名义引人过去,我们也可以啊!”I1292

387 六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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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的轻功加上我的巫术,不出一个时辰,整片苍山东郊被我们设了七八十个行路障法,调皮心起,我还在里面加了十几个困阵,不幸入阵的江湖人只能怪他们倒霉了。亲,百度搜索眼&快,大量免费看。

大会大会,若是没几人到场,还开什么呢。

设完之后天色已经大亮了,估摸着云晋城的守城卫士应该起床了,我们打算去城里找家客栈好好休息。

路上我惊觉自己已经大半个月没换衣裳了,诧异的问狐狸怎么忍受得了我的味道,出乎意料,他没跟我斗嘴,反而开心的看向天际云彩:“猴子,我给你唱首歌吧。”

我一愣:“你会唱歌?”

他得意的轻哼了声,脚尖踢起一块石子。

调子我没听过,曲音是愉悦欢快的,像夏日午后,清池上点水的蝴蝶蜻蜓。

我恍然想起好多年前,在宣城郊外时那个在我旁边踏着渔女小步瞎哼哼的大胡子,我灿烂一笑,跟他一样双手负后,衣袂临风,偏头道:“狐狸,你现在心情很好?”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附身摘下一束野花,潇洒起身:“要么?”

野花上带着霜露,晶莹剔透,似烟雨泣泪,没有姑娘不喜欢漂亮花朵的,我正要接过,他张嘴一咬,边嚼边道:。“别以为我不吃素,这种花是我最喜欢吃的。”说着递到我嘴边,“尝尝。”

我张嘴含了过来,嚼了两口,有些涩。他继续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去宣城么?”

我随口道:“该不会是因为这种花吧?”

他一笑:“聪明!”噙一枚花瓣在嘴里,他朝前走去。“这种花在四个地方开的最多,就牡丹崖是最安全的。其它三个地方我可不敢去。”

我好奇跟上:“哪三个?”

他回头朝苍山一抬下巴:“喏,竹坞亭。”

两鬓长发随他抬头的一瞬微微飘起,我下意识被吸引了过去,却忽的傻了。

他一顿,顺着我的目光回头,俊眉一挑:“死人?”

我举步走去,拨开重重草木,一具女尸歪在微微凹陷的土沟里,双目微阖。面色发青,阴沉晦暗,身上只有肚兜和亵裤,大腿处有一个伤口,很圆很细,是弩箭。

风从北方吹来,她面皮微微鼓起,狐狸皱眉:“猴子,怪怪的。”

我舔了下唇瓣。缓缓抬手去触碰她的头皮,忽的一紧,她的脸登时鼓起,如灯笼外的纸皮一般。

我咽一口唾沫。俯身过去,捏着她头皮上的断裂处轻嗅。

沉曲香,紫云花液。白七草,夹竹桃……

心下一沉。我看向狐狸:“是清婵。”

“她?”

我细细检查了下姑娘的尸体,同其他行尸一样。骨架都在,可是五脏六腑全没了,空空如也。

狐狸在不远处找到弩箭,是杨家暗人所使的。

我叹了口气,折来一捆树枝绑在一起开始挖土:“把她埋了吧。”

我有一个特别不好的坏习惯,就是遇上自己不愿面对的事情,就一味逃避,像只乌龟一样。比如自从知道杨修夷失踪半年是跟卿湖有关,关于云州无争城的那些事我便再没问过他,只知道原清拾他们回万珠界了,可是清婵,如今看来,竟还在凡界。

弩箭顶端有莹莹黄芒,闻着熟悉,但脑子越来越不好,想了半天没想出是什么。

狐狸闻了闻:“芳霂草,月琼草,蓉玉砂,酒泉湘露。”

我这才了然,嘀咕道:“原来是梦然秋水。”

“做什么的?”

“去邪。”顿了顿,“很强大的,你是狐妖,最好也别碰。”

他点了点头,我忽的恶作剧心起,猛的推他胳膊:“哇!”

弩箭撞到他跟前,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俊眉怒皱:“野猴子!”

我哈哈大笑,继续挖土。

他没好气的拍掉身上黄土,捡起木板陪我一起挖,安静一会儿,说道:“箭上特意淬了这什么秋水,是不是专门针对这个女人的?”

“应该吧。”

“你不知道?”

我摇头:“杨修夷没跟我说过,前段时间沈云蓁的事情那么多,还有卿湖……杨修夷不说可能怕我心烦。”

花戏雪低着头,将土拨到一旁,半响,低低道:“其实修夷对你真的很好。”漂亮的凤目认真的朝我看来,“在南州云英城的时候,你被清婵抓走了,他一边在云英城布控全局,一边牵挂着你,还派人在整个云英城女尸给卿萝。那几日你没在,你不知道他为你急成什么样了。”

心下一暖,我微微一笑。

我的记忆越发不好,丢三落四,浑浑噩噩,可是有杨修夷在就没什么好怕,他平日话少,可他心细如尘,任何事情都会替我想的细致入微,得良人若此,夫复何求。

终于将土挖好,我们将女尸埋了进去,她的魂魄早已离体,往生咒念了也毫无意义,洒了些花瓣上去,我们继续朝云晋城出发。

路上狐狸说我没用,被清婵害的那么惨,我自然不服,挺直腰板同他细数我和清婵的那些恩怨。第一次鸿儒石台上是压根不知道她会那么狠,第二次被生剥掉面皮是完全没想到她还活着。没有防备遭人暗算,换谁都会吃亏,杨修夷和他也都是聪明人,不照样吃过风华老头的亏么。

我长篇大论之后,他说了句宋十八常说的台词:“……我就说你一句,你扯那么多。”

我一揉鼻子:“绝对没有第三次了!”

可能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从那具女尸就可以看出,她如今境遇极惨,以前她面对的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在背地里随她使坏,可如今,她面的是有千年基业,掌控整个天下命脉,无论金钱还是权势都无可比拟的杨家。

杨家。

我看向远方城池,冬月十三了,我和杨修夷已经整整二十一日没有见面了。真想他。

进到城中已是巳时了,街上行人比肩,绝大部分都是提刀佩剑的江湖侠士。

我们在路边面摊上要了两碗牛肉面,等面时狐狸去隔壁买了几个茶叶蛋,恰好一个中年妇人路过,周边小贩和街坊们都跟她热情招呼,她也甩着帕子一一言笑。我忍不住问了声她是谁,端面上来的老板娘笑说,是周媒婆。

我忽的想到什么,一拍脑门,四下张望了下,瞅到不远处一个书坊,待狐狸坐回来后我忙道:“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快速跑过去买了一本小册子和笔墨,又快速跑了回来,趴在八仙桌上唰唰留下一行字:“纸不离身。”

狐狸凑过来:“干什么?”

当然是继续写我的遗言了。

第二条我写上,给轻鸢,婇婇,玉弓,妙荷物色夫婿。

其实我觉得杨修夷身边那几个家伙就不错,他们要凑一起的话就好了,但在册子上写下的话,我怕杨修夷看到后会来硬的,非要让谁谁和谁谁配对,万一那几个家伙心有所属或者另有所爱,那就是拆散鸳鸯了。

还有狐狸,我脑袋一转,朝他看去,可惜了,狐狸就是只狐狸,半妖很可怜的。

合上册子,塞进怀里,我说:“吃快点吧,吃完还要干大事呢。”

关于这个平反大会,我们目前是把那些江湖人弄迷路了,可谁保证没有第二次呢,干脆我自己来开一个,地方也想好了,就设在沧州九龙渊外的丹心郡。

平反大会是谁开的我不知道,我更关心的是沈钟鸣说的那股神秘势力,至今为止我没有一点头绪,我也不知道杨修夷查的怎么样了,可丹心郡在棋谱地图上所占地位不小,我若主动出击,会不会引得那些人紧张,从而自己露出马脚?不得而知,但一定会有效果的。

边想边吃面,快要吃好时街上忽然传来哗动,我咬着筷子回头,舔了舔唇边的牛肉汁,花戏雪道:“又出事了。”

“又?”

他起身扔下几个铜板:“去看看。”

我忙放下筷子:“等我!”

远远便看到人山人海,好多捕快衙役们拦在那儿,我挤得快,和狐狸失散了,张望了圈,拉住一旁的中年男子忙问怎么回事,他一脸叹惋:“又死人了啊,又是六个姑娘。”

我一惊:“又是六个姑娘?”

“可不就是!”另一个男人叫道,“一连三天了!”

“哪是三天,上个月就有两次了,一次十五,一次二十七,全都是姑娘啊。”

我愣愣的看过去:“那不是三十个姑娘了吗?”

“对啊!可是凶手到现在都还没找到,人心惶惶啊!”

说话间,前边人群朝两边散去,几个衙役开道,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陆续抬出。

其中一个尸体旁跟着两位风鬟雾鬓,哭得凄惨的老人,心下一酸,人间最不忍,白发送黑发。

衙役粗鲁的推开我前边的那位中年男子,我也被撞的后退了一下,上臂被人握住,手指纤细秀气,不似狐狸的修长有力,我登时回头,一个脸蒙纱布,双眸红肿的女人看着我,声音嘶哑粗重:“小姐……”

我皱眉,想要抽出来,她左右望了圈,低低道:“柳州宣城,清欢书客,我最爱看的。”

我刹那睁大眼睛,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她一把捂住我的嘴巴,急急摇头:“小姐,别!”(未完待续……)i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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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8 溟海之变

东城云香酒楼,我们要了两间上房,狐狸将窗扇一一合上,湘竹看着他,目光缓缓移到我脸上,抬手将脸上面纱摘下。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敷着黑色膏药,血水凝在上面,没有一丝光彩。

记忆之中她有双明亮灵动的杏眸,如今布满血丝,连眼型都分辨不清了。

“小姐……”

这声称谓让我有丝茫然,回神后我提壶倒茶,推了过去:“润润嗓子吧。”

她看着花瓷茶盏,眉头微微蹙起,伸手捧住,手指还是纤细好看的,柔荑十指,青葱不沾阳春水。

狐狸在我一旁坐下,倒了杯茶递给我,又给自己斟了杯,饮一口,没有说话。

房间有桂花熏香,搁在多宝阁上,倒流的烟气如仙境瀑布一般。这样清幽雅致的环境里,湘竹同我说起她这些年的遭遇。

偷了我的双生蝶云竹璧玉后,她遭了丰叔的通缉,我以为她定然过的很惨,绝没想到她不仅活得逍遥自在,还生了一双儿女,而她的丈夫,正是那为我雕刻双生蝶玉的清俊老板。

那年我在玉店里那么难过,老板愧疚,想为我追回,四处打听下得知他一位朋友恰好从一个姑娘那儿购得此玉,他顺藤摸瓜,用一笔丰厚的银子* 将湘竹引了出来。

湘竹脑子聪明,嘴皮子利索灵活,被擒之后,她泫然欲泣的编排了一堆我的是非,趁他不备逃了出去,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较量。

第二次。在辞城去往穹州的水路上碰到,两人同乘一艘舟船。在柳州万木群山的陵安口,他们遭了水贼。船上四十七人在他的带领下同水贼斗智斗勇。这番遭遇让湘竹对他刮目相看,但怕他将她捉走,舟船还未靠岸,她便跳船逃离。

不料没多久,两人在穹州再度遇上,偌大州池,他们竟在一个荒村小道上狭路相逢。湘竹说她彻底认命了,当时包袱一扔,双臂前伸。极为潇洒:“要捉就捉吧。”

可是没有,那玉店掌柜从马上跳下后,戏谑的调笑她一番,就将她一起拉上了马。

湘竹生得漂亮娇俏,性子古灵精怪,这样一个活泼的姑娘惹人喜欢无可厚非,但是我和狐狸还是齐齐鄙视,鄙视这个玉店掌柜做人做事毫无原则。

湘竹急着替他解释,主要原因是因为他知道我是田初九了。再在她楚楚可怜的添油加醋下,我被描述成了一个专门欺压刁难丫鬟,动不动拳打脚踢抽人耳光的恶毒女人,所以那块云竹璧他没打算还我了。

我想起在那玉店门前。我一度气急把春曼狠揍了一顿,似乎真的挺凶悍的……

讲完这些,湘竹求我别气。狐狸冷笑:“你靠着诋毁野猴子过了几年的潇洒生活,你让她别气?这算是卖主求荣么?”

湘竹咬住唇瓣。狐狸抬手倒茶,淡淡道:“不过也没什么好气的。你现在不是遭报应了?”

“花公子……”

我也不爽,冷声道:“那我的玉呢?现在在哪!”

她摇头,怯怯道:“没了……”

“没了?!”

“知道杨公子家世后,我们便将玉卖了……”

“你!”

我气的发颤,可是她如今这般模样,我实在打不下去,恼怒的在桌上一趴,狐狸道:“初九,问正事吧,问完了赶她走。”

我看向湘竹,正要问她知不知道凶手是谁,她忽的推桌起身,跪倒在地,双目含泪:“小姐,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整个环海村吧!”

她爬过来抱住我的腿,哭道:“小姐,花公子说的对,这些都是我的报应!可是那些妇孺小儿是无辜的!”

我忙推开她的手:“你要说什么就说,你干嘛呀!”

她擦掉眼泪,泣不成声:“因为害怕被杨家找到,郑郎不仅卖了双生蝶玉,他将店铺也卖了,之后带着我四处游历江河湖山。后来我怀了孩子,我们便留在曲南一个小村,本来打算坐完月子便走,可是半年前溟海地动,村子里引了场小瘟疫,郑郎懂些医术,决定留下来照顾村人。这一留便又是几个月,未想一个月前,溟海又一阵地动,浪潮急退,海水翻腾,天际出现一条长着翅膀的大龙。”

狐狸皱眉:“应龙?”

“嗯,郑郎说那是应龙。”

我沉声问道:“它毁了那个渔村?”

湘竹垂泪大哭,双肩猛颤:“对!它毁了渔村!它还杀了好多人,我,我的郑朗也被,被它活吃了!”话到最后,她凄厉痛哭,哽咽不成声调。

我心生不忍,抬手扶她:“可是,我听说它只吃年岁满二十还是童子之身的男子啊。”

她猛烈摇头:“不是的!它喜怒无常,时吃男儿,时吃妇孺,附近几个村子里的渔民都遭了难!”

狐狸问:“那你呢,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她小心的擦掉脸上眼泪,看着我:“小姐,荀夜巫师你可还记得?”

我一顿,点头:“嗯。”

狐狸朝我看来:“谁?”

我淡淡道:“一个邪佞巫师,专创各类阴邪阵法,最后被烧死了。”

“对!”湘竹啜泣,“小姐,我以前听你提过,他留下的巫书大多被焚毁了,但有两本被一个巫师偷偷藏起来了。”

“嗯,但跟那应龙有什么关系?”

她恨恨道:“那应龙身旁跟着许多人,其中一个年轻女子,她手里有一本巫书,是手抄的,上边全是荀夜所创的邪佞阵法!”

“年轻女子?”

“那女子更狠,应龙不过吃我们,那女子却要我们为奴为婢,待我们如同猪狗,稍有不顺就是鞭打油烫。一日得知竹坞亭要开一个平反大会,她在巫术上选了一个阵法……”抬手抚上脸颊,她戚笑:“我不幸被选中,可我不想死,那女子认我面貌认的太紧,我便剥下自己面皮,戴在了一个姑娘脸上。”

“你……”

她朝我看来:“小姐,那姑娘都是要死的,替不替我又如何?”

狐狸放下茶盏:“但是少一个人了,所以他们抓了一个云晋城的姑娘去凑数了。”

她咬着唇瓣,垂下头:“凑数又如何,她无辜,我就不无辜了?”

狐狸冷冷一笑,起身道:“猴子,你想吃什么,我下去走走。”

我摇头:“你去吧。”

他看了眼湘竹,转身离开。

房门关上,房间更显空旷,湘竹怔怔望着被花戏雪带起的那幅珠帘,清脆撞击后归为宁静。

我问:“那女子同这次的平反大会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带你们过来设阵?”

“我不知道……前夜逃出来后,我打算回去找我的孩子,可是在出城时听到有人议论这平反大会,我才知道是跟小姐有关。”

“你觉得我会来,所以你留下来等我?”

“对!溟海一带近百个村庄全被设了邪阵,那些高人根本就找不到我们!小姐,你那么擅长巫术,你的师父,你的师尊他们都是仁善之师,你不会不管的对不对?”

我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推开窗户,有清凉的风迎面拂来。

我乱糟糟的头发和邋遢肮脏的衣衫被风吹的轻轻飘起,她低低催我:“小姐……”

“让我想想。”

这种事,应是天经地义的,可由不得我不犹豫。

做事需量力而为,倘若我不够本事,我去也是枉死。再者,竹坞亭上的事情我还没弄清,姜蓉他们我还要继续跟踪的。何况还有沈钟鸣的书信,如何去万珠界我到现在一点思绪都没有。

心下一痛,我伸手抚在胸口。

万珠界,倘若我真的去了,此生便再也回不来了。

我没有本事去杀掉那些修为高深的尊上和他们的手下,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利用自己最擅长的巫术,用我这条命和他们同归于尽。要设的邪阵我已想了无数个,无论哪个都可以为我报仇,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也没有什么来世,魂飞魄散早已无所畏惧。

所以,在去万珠界之前,我想去月家村祭拜我的父母,然后再和杨修夷,和师父好好的在这凡尘世间逛上一圈,大吃大喝。

可一趟月家村,便生出了这么多事情,一是化劫,我死了它怎么办?二是我两个姐姐,她们受人糟践,此仇我怎不能不报。三是杨修夷,同他那么久没见面了,每一日我都在受相思煎熬,若要去曲南,我跟他还要多久见不到面?就算见面了,还能相处几日?

这些已足够耗费我精力,我哪能有多余的再去管一条曲南应龙?

可是湘竹,我硬不下心肠去拒绝。

我受过太多人间温暖,不管是当初看我可怜,赠我一碗米汤的渔家老人,还是待我如手足,一片赤诚丹心的大哥二哥……

手指轻扒在窗棂上,似乎有感于我的纠结矛盾,门被忽然敲响,清脆的叫唤响起:“小姐!小姐!”

湘竹飞快藏好,我过去开门,婇婇跳进来拉住我的手,灿烂大笑:“小姐!”

玉弓唇角微勾,抱着剑靠在门边,手指掏了掏耳朵。

轻鸢和妙荷立在她旁边,手里各抱着个小包袱,笑眯眯的看着我。

花戏雪推开另一扇半掩的房门进来,手里抱着一堆东西,淡淡道:“刚好碰上的,就带来了。”I1292

389 枫泊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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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个姑娘一出现,清冷空旷的房间登时热闹了。

我贪恋浴桶里的温热暖水,但时间紧迫,洗了一遍就擦净穿衣,推开彩凤魅花屏风走了出来。

轻鸢很快迎上:“小姐,我帮你整理头发。”

我在月牙凳上坐下:“快一些。”

“嗯!”

婇婇也过来帮忙,拿着一块干布从我发上轻搓到发梢,边继续同她们聊这几日赶路的事。聊到一个粗犷大汉,似乎出了不少糗,连玉弓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湘竹闷声不吭的坐在她们旁边,没人理她,许是狐狸在来时同她们说了什么。

头发很快处理干了,轻鸢帮我弄了个简单发式,她们带来的衣裳更简单,窄袖束腰长衫,行动利落。

整理好后,妙荷出去喊人,出现的却不是狐狸,是两个高大男子,年龄约莫四十多了,一个面相阴沉威严,一个和善仁慈,恭敬立在门口:“少夫人。”

轻鸢小声道:“小姐,右边是碧狼大人,左边是闫贤大人,他们都是暗人先生。”

我一愣,肃然起敬,冲他们微微点头:“你们好。”

两人淡淡一笑,闫贤道:“少夫人,车马已备好,二少爷在珝州永城,后日可到。”

我眼睛一亮,欣喜道:“珝州永城?!”而后看向湘竹。

曲南七州里,珝州岳州为最北,湘竹说的环海村在岭南和南州的沿海一带。恰好珝州永城是必经之路。如此一来,曲南应龙的问题可以放心应下了。

为我们准备的是双架马车。车厢很大,装饰简单。并不奢华,只是前后各八个暗人骑马相随,在街上还是引了不少路人回顾。

两位暗人先生没有跟我们同行,他们出现在这是因为清婵,而婇婇她们来云晋城,是因为听说了有关我的平反大会,觉得有可能会遇上我。

这个想法跟湘竹的真像,她们都觉得我喜欢凑热闹,而实际上我更怕死。如若不是姜蓉将我绑来。我压根不会来这个云晋城,到底最了解我的人还是师父和杨修夷,可为什么会以为我会去珝州呢?

六女一男同坐一个车厢,还是显得很宽敞,我坐在窗边,抱着一个软枕,花戏雪坐在我一旁,一直沉默。

他的性子着实古怪,分明同轻鸢她们在二一添作五一起生活过。他还是不太喜欢和她们说话。

马车出了热闹繁盛的南城门,两刻钟后上了天下有名的潇妃官道,婇婇她们又激动的聊开了。

花戏雪揭开包袱,递来画眉糕和桂花酒。我边剥兰花豆边和他吹牛,一日时间就这么打发了。

傍晚时分在枫泊驿站停下,婇婇拉着轻鸢妙荷钻进了喧哗灯海里。玉弓同几个年轻暗人要了坛酒,叫了几份牛肉小肠和红烧排骨。在那边玩起了行酒令。

我也想去夜市里逛逛,可是胸部胀的难受。小腹也莫名酸痛,实在动不了,遂要了壶碧螺春坐在露天茶肆里,继续写我的遗书。

一切繁闹喧嚣,一切安宁如水,顿笔时我抬眸朝灯海望去,头发被风吹起,心底有丝落寞,可这落寞却让我贪恋和心动。

要交代的后事实在太多,我根本没有活够,可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书写的一笔一划终究都要被岁月尘封。春秋置换,寒暑枯荣,在很多很多年以后,田初九只是他们记忆里一个遥远孤独的背影了。

心中怅惘,我提壶将空掉的茶盏斟满,潺潺水声忽的一颤,洒在了桌上。

一个纤瘦女子摔在我旁边的空桌,周围客人纷纷起身,老板也闻声出来。

女子踉跄爬起,嘴中呕出一口鲜血,她抬手擦掉,恨恨的瞪着夜幕。

下一瞬,六个健硕高大的蒙面男子追来,她长剑轻比剑花,迎了上去。

这种江湖斗殴,在没弄清对错之前还是不管的好,因为师父吃的亏着实太多,有些人他看着弱势可怜,没想对方是个遭人追杀,满手血债的江洋大盗。师父误伤了多少好人,他自己都数不清了,偏就是死性不改,看不过去以多欺少。

我飞快收拾我的小册打算躲远一些,一条长凳却“啪”的一声砸在了我的背上,震的我胸部一阵尖锐疼痛。

回过头去,两个男子个挑起长凳和桌子朝我们这边砸来,女子竟会玄术,后退同时,单手结印。

为首的男子长剑一指:“锦音!识相点就说出……”

“砰!”

话只说了一半,他陡然回身,一股灵力将就要撞在他身上的剑鞘撞了出去。

玉弓飞身而来:“小姐!”

“少夫人!”

四个暗人护在我跟前,其余十二人同玉弓一起扑了上去,将那六名男子缠住。

未去逛街的湘竹急奔到我跟前:“小姐你没事吧?”

背上的疼痛散的很快,可是胸部却疼的难受,我摇头:“没事。”微微一顿,转头看向那个女子。

她双眸睁得大大的,惊诧的望住我,我不解的皱眉,她举步缓缓走来,语声清脆却低沉:“田初九?”

我古怪的打量她,微微点头:“嗯,你是谁?”

她越走越近,静静道:“杨修夷呢?不在你旁边?”

“你认识他?”

她嫣然一笑:“自然认识。”左右望了圈,遗憾道:“不在么?”

“你找他干什么?”

她一顿,忽的眉眼发狠:“干什么?那就你了!”

长剑刹那劈来一道剑光,湘竹惊叫一声,抱住脑袋,一个高大暗人飞速扑上,同样一道狭长弯曲的剑光,“砰”的相撞于空中,彼此相消。

而后他势如长风般掠了过去,顷刻就将这体力不支的女子制服。

婇婇她们远远喊我的名字:“小姐!”

我看向这女子,她冷冷一笑,从脸上撕下一张面皮,面皮之下的姣美容貌让围观百姓发出惊赞低呼。

很美的一张脸蛋,我绝对见过,却记不起是在哪里。

她被暗人反压着左臂,单膝跪在地上,笑得开心:“田初九,你问我认不认识杨修夷,我却问你,你对他又了解多少?他背着你干过什么事你可知道?”

说完一声惨叫,那高大暗人狠狠压着她,怒道:“休要胡说!”

她大笑,妩媚风情:“心虚了是吧?”

暗人气恼,我冷声道:“放开她,让她说!”我转向她,“你想说什么?”

轻鸢飞快奔到我身边:“小姐!不要被她挑拨!”

挑拨?我和杨修夷何时被旁人挑拨过,我只是特别不喜欢这个姑娘的语气,就像杨修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倒是要听听她能说出什么。结果她说的这件事就是我和杨修夷之间最不愿触碰的那根弦,正是卿湖。

一番嘲弄后,她好笑的看着我:“你的夫君同你的仇人是知音好友,你不觉得自己可怜么?”

我淡淡看着她:“就是这个么,他早告诉我了。”

“就是这个么?”她一笑,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来,说出的话极慢极缓,却刀刀刺入我心尖:“那我说些他也不知道的吧。”

“月姑娘,月族长,你知道破掉你们月家村的结界,谁是大功臣么?你可知道你幼时缘何不会哭?你月家有几个姐妹落在我们手里,其中三个被砍了双臂,你又知道么?还有……”

“够了!”轻鸢怒骂,“你闭嘴!”

我浑身发颤,直直的瞪着她,她在我身前站定,轻笑:“知道是谁干的么?是我家少爷,卿湖尊上。”

“你夫君为了救你的仇人,几度差点丧命,你知道么?他为他呕心沥血,寻尽良药,你又知道么?”

“叫你别说了!”婇婇猛的上前推她,却被她一把拧住,反手就要扯断时,一个暗人飞快上前,一剑刺喉,她艳美顾盼的双眸一滞,口中鲜血狂涌,手指撕破婇婇的衣袖,缓缓垂下。

身子柔软的躺倒在地,猩红血水将她布满泥渍的长衫染透,她痛苦粗哑的喘着气,神情却丛生百媚,娇笑的看着我。

周边不知被哪个暗人置下的清沦静心阵,那些路人听不到我们的话。这就好,世人可以议论我的荣辱功过,但绝不可以议论我的感情。

婇婇痛出了眼泪,被妙荷极快扶住,我朝她看去,她摇头,哭道:“小姐,我没事。”

我点了下头,将小册从破烂的木屑里面翻出来,小心塞在怀里,淡淡道:“走吧,早点出发。”

六个男子,两个逃走了,一个重伤昏迷,三个当场死亡。

枫泊的官兵赶来,两个暗人在那交涉,我坐在马车上,一旁是在静心阵里睡得大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花戏雪。

轻鸢过来低声道:“小姐,茶肆出了这样的事情,老板是最无辜的,能不能给他点银子?”

“嗯。”

“谢谢小姐。”

轻鸢转身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目光有一丝茫然。

婇婇小心翼翼的说道:“小姐,那姑娘的话,你莫往心里去。”

“我知道。”手指轻轻拂着洒了月色的车窗,我淡淡道,“她家少爷因为杨修夷而处境极惨,她心里不平。”

婇婇一笑:“那小……”

我闭上眼睛:“好累,我先睡了。”I861

390 借刀杀人

连夜赶路,很快离开汉东,进入了曲南。

曲南的冬天一向暖和,但今年不知为何,我们的车队经过一条大江时,竟看到江面上结了一层霜冻。

几个穿着蓑衣的老翁在那垂钓,一人愉悦的笑了声,长臂一扬,肥美的大鱼从凿开的江面里提了出来。

妙荷趴在窗口,伸手指着:“好厉害!小姐快看呐!”

我不屑撅嘴:“这算什么,当年我一盏茶可以钓十条。”

妙荷惊讶:“真的?”

婇婇一笑:“吹牛!”

轻鸢也笑:“吹牛!”

我急了:“我才没吹牛,不信去问我师父!”

玉弓狐疑道:“难道小姐一口气放了十根鱼竿?”

湘竹第一次插嘴进来:“是十七根……”

“噗!哈哈哈哈!”

我从睡了吃,吃了继续睡的狐狸怀里拔出抱枕:“这有什么可笑的,总归是办到了,你管我用什么方法。”

正午时分,马车下了潇妃官道,踏入珝州境内。今天日子不错,红白喜事皆宜,路上遇到好多迎亲的和送殡的。

花戏雪被唢呐吵醒,脾气那么不好的狐狸竟没有一点起床气,漱了口后就开》 始啃他的烤鸡,馋的妙荷和婇婇直咽口水,他熟视无睹,掰下一条鸡腿给我:“要么?”

我摇头:“身体不舒服,你给她们吧魔狱。”

他“哦”了声,继续啃,啃完才回神:“身体怎么了?哪不舒服?”

我没吭声。捡起蜜豆糕一口口吃着。

到永城是在午后未时,我以为杨修夷会来接我。可是喧哗城门外一个熟悉人影都没有,进城后也不知道去哪找他。我们就随便找了家客栈。

两日赶路大家都累了,各自休息睡觉,我胸部疼的难受,躺了会儿,穿衣起床,偷偷上街去找大夫。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听师父说很多病人都害怕去大夫,那时我完全不能体会,如今却切实感受到了。

我进了个生意极旺的药堂。忐忑不安的候在茶厅里,脑中胡思乱想,很怕大夫会说你的这具身体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经常健忘,记忆不好?孩子,你的骨头开始老化了,内脏也出现问题了,你活不长了,死后骨头还会黑黑的……

我揪着衣襟。喝一杯茶,又喝一杯茶,候了一个时辰,药堂六七壶茶被我灌进了肚子。伙计诧异的看我。再诧异的看我的椅子,也许在想这人怎么还没尿裤子。

终于轮到我,大夫是个端庄漂亮的年轻女子。气质清许如水,一袭月黄色轻烟长衫。垂眉提笔,坐在珠帘后。

听到动静。她淡淡道:“坐吧。”

我乖乖就坐,她一顿,抬起眸子,杏仁般的乌黑明眸落在我脸上,一丝诧异:“田姑娘?”

“咦?你怎么知道……”

她一笑,淡若浅绛山水的墨画:“我姓孙,我们有过几面之缘。”

我愣了愣:“你,你是风华老头的……”

她面淡无波的抬手:“田姑娘,手。”

我望着她的素长纤指,纹丝不动。

她淡淡道:“原先想过你会来,但没想到这么快,怎么,杨公子没陪你么?”

“你知道杨修夷在这?”

她打量着我,微微蹙眉,没再说话,笑着看向我的手。

我咬住唇瓣,挣扎了会儿,起身道:“不看了,后会有期。”

转身要走,她将我叫住:“你若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替你瞒着,可若是因为我师父的事,杨公子没同你说过我么。”

“说你什么?”

她望着我,目光如静谧水月,笑道:“先看你的病吧。”

我终究还是坐下了,她的手指搭在我腕上,问我何处不适,我一一对答。沉吟良久,她噗嗤一笑:“田姑娘,不过气血不通罢了,你怎这么紧张?”

“气血不通?”

“吃些活血化瘀的药便行。”她取了张纸,落笔成行,“许多姑娘同你一样,葵水未来之前都会如此,你是第一次疼?”

我愣愣的:“啊?”

“平素会否痛经?”

“痛经?”

她顿了顿,忽的一笑:“也是,你成亲不久,兴许是发生了一些变化。”

“跟我成亲什么关系?”

她笑着摇头,唰唰写了个单子递来,我扫了眼,弱弱的望住她:“那我会不会死?”

“死?”

“对。”我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你看看我还能活多久?”

她表现的有些郁闷,盯着我的眼睛,半响,问道:“田姑娘,除了胸腹不适,你还有其他什地方不适么,比如会不会出现什么癔症……来,我翻翻你的眼皮。”

我:“……”

这我听懂了,没好气的推桌起身,心中腹诽,你才神经病。

药方塞进怀里,出来时有些放心不下,我又找了家药堂,结果老大夫说的话跟她大同小异。

我郁闷的又将一张药方塞进怀里,继续再找。

一个下午找了五家,说法近乎一样,最后我进了家酒楼,特别阔气的要了个雅厅,闷闷不乐的趴在了里面。

几张药方都不一样,但一些调理血气的草药是重复的。

其实我不该去找他们的,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浊气戾气煞气和孤灵,我该找的应该是杨修夷和师尊他们,可我没有勇气。

窗外天色渐黑,我将药方收回怀里,刚立起身子,浑身陡然一个寒颤,我下意识朝右边墙壁望去。

……

半个时辰后,我的房门忽然被人移开,一个男人轻轻嘀咕:“看吧。敲了那么久的门都没人,我就说她走了嘛。喝那么多东西她早憋不住了吧。”

我皱眉,压根没注意有人敲门。

又一个男音嘀咕:“是个怪女子啊。要了这么好的雅房,也不点几个像样的菜,一看就不是什么穷人嘛。”

“这不挺好,我们能偷会懒了不是。”

置于霜林染醉座屏上的烛盏被点亮,一个伙计叫了一声,脸色惨白的跌坐在地,指着我:“她,她……”

另一个伙计闻声赶来,傻愣愣的看着我。

我像只壁虎一样踩着案几趴在墙上。同样傻愣愣的看着他。

“姑,姑娘……”

我伸指:“嘘……”

他指着隔壁,结结巴巴:“你,你是在偷,偷听?”

我从怀里摸出五钱银子丢了过去,使了个眼色。

他们对望一眼,愣愣点头,就要退出去时,我低声叫住他们:“等等!”指着身材矮小的那个。“你的这身衣裳,给我。”

他有些尴尬:“我还是去取一件给姑娘吧。”

结果他拿来的是件新衣裳,带着淡淡清香,是他乡下娘亲刚托人送来的冬袄。一针一线都是亲手缝制,我自是不要,于是他们又给我弄了一套女婢衣衫。

隔壁布置同我那间一样。雅房首先要对得起雅字,文房四宝。字画熏香哪样都少不了。

所有人席地而坐,我径直走到屏风后面。耷拉着脑袋整理瓷盏,一个女婢叫我拿东西出去,我应了声后就地设了个阵法把我们一起圈在了里面。

房内有男有女,大约二十四人,我偷听时只能隐隐听到田初九,竹坞亭,大会一场空的字眼。他们应该都是江湖上混的比较开的,此番聚在一起也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聊,我不过是他们匆匆带过的话题。

可是在其中,我却看到一个熟悉人影。

他耷拉着脑袋跪在一位剑眉星目,容貌轩举的老者旁边,是他三个徒弟之一,身材高大魁梧,剪影太像宋积了。

我细细打量一番那个老者,谈吐有礼,那双眼睛看似慈祥,却如鹰隼般锐利,这种老江湖多半这样,看似特别,看多了,也没什么特别。

听了半个时辰,没听出什么名堂,期间十人离场,又新加入了三人,到后来走的只剩八人,其中四个正是那老者和他的三个徒弟。

我有些失望,却见那老者设下静心阵,看向另一位带着徒弟的中年男子:“听说姜蓉带了九个人过去,只剩三个人回来?”

我一愣。

那中年男子烦躁的放下酒杯,看了他一眼。

老者捋须,皮笑肉不笑:“呵,谁能想到月家快绝种的时候会出现这么多个有趣的姑娘?”

男子没有说话,老者若有所思的沉目,而后看向他:“明日申时之前,你能召集到多少弟兄?”

“能召集到多少?”男子冷笑,“自师父被杨琤杀了后,我们宗门早已没落了!”

“那去雇些人手吧,一百个能有么?”

“你要做什么?你以为你现在斗得过杨琤?”

老者微微一笑,高深莫测,抬手倒茶时淡淡道:“都说兵家至高境界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却觉得,借刀杀人,坐收渔利才是最快活的。”

“借刀杀人?借的是我们这把刀?”

“你们?”老者嗤笑,“贤侄,就凭你们,再叠个百倍也比不上杨琤和杨家的一根发丝。”他扶桌起身,斜觑了他一眼,正目看向前方,“溟海地动,地底大量灵气喷涌,短短数月便将一条小杂龙养出了千年修为,此事你听过?”

男子一怔:“我只听闻有应龙。”

老者再度拈须,笑得诡异:“它如今又食了上千生灵,你说它的修为会精练多少?”顿了顿,寒声道,“那,才是我想要的利刃。”I1292

391 三股势力(一)

ps:大家元旦快乐!!然后是对不起…tut,2015年第一天就给断更了…5555…事情是这样的,我跟表哥约定好一起去看日出,结果怕自己睡过头,索性就通宵了…没想到身为熬夜小能人的我昨天熬到五点左右的时候居然撑不住了…然后一睡就睡到了下午两点多,更搞笑的是我表哥,我去找他的时候,丫还在睡觉…tut,然后,作为每天从正午12点开始码字,时速200的手残党…我昨天很不幸的又断更了…对不起tut

老者离开后,中年男子将他痛骂了一顿,都是些难听秽言,没提到什么身份出处。

几个徒弟随声附和,其中一个招来伙计还想要坛酒,男子一巴掌抽了过去,粗声粗气道:“还喝什么!有正事要办,你想醉个什么样!”

起身扔给那伙计十两:“多了当赏你!”

伙计喜笑颜开,点头哈腰:“大爷慢走,大爷慢走!”

待他们走远了,我从阵法里出来,悄悄跟上。

永城我很小的时候同师父一起来过,城池不大,跟宣城一般大小,分为东南西北四区,城中水道纵横,唯一的广场在南区,还没鸿儒广场一半大。

他们朝东区走去,不急不慢,男子神色烦躁,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过。

到一条寂静巷弄时,一个徒弟开口道:“师父,你真要答应那老头么?雇佣杀手的银子可不少。”

男子静了好久,徐缓道:“不答应有什么办法?我宗门命脉尽握在他手里。没有他,灵虚门早将我们收了。”顿了顿。“再者,师父的仇。不能不问杨琤讨!”

另一个徒弟讪讪道:“我们要杀杨琤,是为了给师尊报仇,那老头想除掉杨琤,还不是因为那田初九,凭什么连这个钱都要我们出,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竟是个女音。

男子看她一眼:“嫌我不够烦是么?”

徒弟俏皮的吐吐舌头,随后又道:“都怪姜蓉师叔,她非要将那两个月家女人一起带走,我们活活少了棵摇钱树。”

提到钱。一个徒弟翻起了钱袋,叹道:“师妹说错了,哪还用得着送去摇钱,让那群杀手直接睡她们不就行了?”

我脚步一顿,另一个徒弟低低道:“她们都死了,我们就别说了吧。”

女徒弟白他:“真是有趣,她们害死了你的同门师兄弟,你居然还替她们说话!”

“她们害人,也是我们心怀不轨在先啊。不是我们先把她们送去……”声音越发的低,“凡事总有因果,再说了,这次姜蓉师叔和陌瑭师叔押着她们去她们家抢宝贝。她们肯定得……”

“啪!”

中年男子忽的回身,反手给了他一个清脆耳光,他摔倒在地。手肘支地,连连后退。袖子怯怯擦着嘴角的血。

中年男子冷冷的看着他:“别他妈来老子这里讲什么狗屁仁义!吃了那两个婊子换来的饭,用过她们换来的兵器。你就没资格再叫嚷!”说完抬步离开。

几人都惊了一跳,那女徒弟小心扶起他,在他后脑重重一拍:“这话你也敢说,我们宗门要不是没落了,会变成这样么!”顿了顿,又道,“那两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们干了多少坏事,仗着漂亮在那又挑拨,又阴人的,送她们去那种地方是活该……哎哟!”

她摸着被石头砸中的额头,伸手一抚,掌心带血,怒道:“谁!”

我阴影里缓步踱出,冷冷的看着她。

她怒的起身:“你是……”话音未落,她惨叫一声,膝盖喷出血花,跌跪在地。

石子飞起,在我们周边旋转,最后落为天灵困阵,另外两个男子拔剑刺来,同样被我的光矢击中膝盖,因冲的太快而重重摔倒。

我捡起地上的长剑,嗤笑:“连剑都握不住,好意思学剑。”

一个徒弟怒瞪我:“你想干什么!”

我极不熟练的握着剑柄,微微举起,淡淡道:“来要债。”

长剑直刺,白芒破空,他的惨叫声被困阵阻拦,那回来找徒弟的中年男子立在阵法外,四顾茫茫,而后怒哼一声,拂袖离开。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永城南区的尚元广场,我跳了下来,转身从车上拖下三人。

快近亥时,街上同宣城一样安静,车夫脸色惨白,我一付完车钱他便鞭马离开。

我拎起这三人的衣襟,将他们一个个拖到高台下,面朝北方而跪。

远山苍茫,月色疏淡,我咬破手指,在他们身前画下怀璧西风纹。

世上最有意义,也最没有意义的东西,就是这些图纹。

司洛华春代表庄重,陇山神女代表神秘,绿腰绮婆是为祭祀,怀璧西风则为赎罪。

可无论代表什么,都不过一种象征。

他们不可能虔诚忏悔,我的两个姐姐也不可能死而复生,甚至连轮回往生的可能都无。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杀人,我连唆使别人杀人都不行。

他们伏地跪着,双膝受了我的长鹤冲花诀后,又被我用长剑刺穿,此生他们都没可能再直立行走了。

我解开他们喉咙里的归海钉,将蓝色晶钉捏作烟尘,不理会他们的怒骂,转身离开。

没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连他们的宗门也没能问出。不是他们嘴巴严闭,着实是我不敢对他们严刑拷打,因为我怕遭到他们反抗后,会刺激我体内的戾气,让我做出可怕的事情。

离开广场后,我沿着南城水道,踩着一地月华漫无目的的走着。

天寒夜静。泠风从空旷的巷道吹来,夹着清淡花香。

我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回想了一遍。然后在青石板桥上坐下,翻开怀里的小册比对。发现记忆丢失的不算糟糕,放心的呼了口气,我将药方夹在里面,小心收好后,设乾元星阵找轻鸢她们。

快到客栈时,闻到一阵烤肉香,这么晚的天色,街上摆摊的也就这么几家了,我几步跳过去。呵着手笑道:“老板,我要十串!”

小伙子笑得开朗,手法利索:“好咧!”

“五串辣一点,五串咸一点哦!”

“好!”

我搓搓手,去腰带里掏钱,几个铜板先我一步丢在了木板上。我一顿,回过头,杨修夷一袭玄衣劲装,宽肩窄腰。清影修长,垂眸看着我,眸色有些疲累。

我第一反应不是半个多月没见的欣喜,而是下意识就问:“你怎么在……”

他猛的上前抱住我。大掌把我的脑袋摁在他怀里,贴的太紧,能听到他胸膛下的心跳飞快如奔。

我愣了愣。缓缓抬手搂住他的腰:“杨修夷?”

安静良久,他语声喑哑:“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我莫名慌乱。我忙推开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做了什么?”顿了顿,我睁大眼睛。“你砍了我师父?!”

他俯首在我额上轻吻,额头相抵,深深望着我,眸色漆黑幽沉,我渐渐读懂了。

松开他,我转身看向铁架上滋滋冒着香气的烤肉,淡淡道:“婇婇和玉弓告诉你了么?”

“初九……”

“我没生气。”我认真道,“我今天出去不是生气逃掉的,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你的……”回头故作恼怒的瞪他,“你不信我!”

他仍是那样的眼神,我双手抄在胸前,撅嘴:“卿湖的事情,我气的是你浪费了半年,不管是卿湖还是谁,这半年的时间……”不愿再想这个,我跳了过去,“就说我吧,我最受不了别人对我好,当年十八还是个杀人越货的女魔头呢,可是因为对我好,我不是照样和她成为姐妹了么。她杀过那么多人,说不定你三姑她六婆的侄子的邻居就死在她手里了呢,你们杨家最不缺的不就是人么。”

他浓眉微拢,我叹了口气:“而且,卿湖为了你变成那样,你救他,我不怪你……我们月家的仇毕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不想束缚着你。”

老板在烤肉上洒了调料,油水滋滋,香气四溢。

这些话,似对他说,其实也在对我自己说。

我真的不气他么,哪能……

可我真的不想生气,人生苦短,爱都要没时间了,还怎么狠得下心去吵架。

而且,他做错什么了,他又没欠我东西,喜欢一个人就是欠一个人么?在我看来,人生在世,能谈得上欠的只有生养之恩和救命周济之恩。

杨修夷没有说话,老板弱弱的看我们一眼,弱弱的将烤肉递来:“姑娘,好了。”

我闻了一口:“真香啊!”递一串过去给他:“要么?”

他微微摇头,眸色复杂。

我勾住他的臂弯:“那走吧,有点累了。”张嘴咬了满口的肉,咽下后问他:“狐狸应该跟你说了我这半个月发生的事了吧?”

“嗯。”

长街静静的,可以清晰的听到我们的脚步声。

我把脑袋靠在他肩下,轻轻道:“我刚才,去报仇了。”

“报仇?”

“说起来有些复杂,我们回去说。”

“好。”

我擦掉嘴角的肉渍,回身不满的看着他:“杨修夷,我都没放在心上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他静静望着我,低叹一声,把我搂了过去:“我只是心疼你……好,我不多想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笑道:“这个烤肉真的很好吃,不要么?”

他皱眉:“你知道我不喜欢吃辣。”

“我喂你。”

我凑近一些,邪邪的看着他:“用嘴巴喂……”

他一顿,失笑着往向一旁,俊眉微挑,眸如点星:“在这?”

我咬下肉块,踮起脚尖,就要触到时忽的停下,呆呆的望向他身后不远处的高楼。

他微微敛眉,循目望去,双眉一皱。

酒旗迎风猎猎而舞,酒庄下,三个男子挂在下边,上身未着寸缕,开肠剖肚。为首的那个,依稀可辨容颜,1292

392 三股势力(二)

ps:今天被一件事恶心到了,很难过,同时很心疼我自己和我的基友们,希望更多写文的朋友不要放弃,像我一样坚持下去!不论世界是黑是白,我们坚持自己!写一个自己的故事,..yan+.om晚安!另外,本菠萝身娇人矮易推倒~~(>^^

官府的人很快赶来,火光照亮夜空,三具尸体被解下,血液已干涸,伤口并不整齐,皮肉微微外卷,枯黄枯黄的,像秋冬调零的落叶。

回到客栈,大堂灯火通明,好些暗人静静的坐在那里,丰叔和妙荷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邓和在他们旁边看书,轻鸢和婇婇互相靠在长板凳上,双目呆滞走神,玉弓独自坐在另一道大门台阶上,抬头望着夜色。掌柜的和客栈里的伙计同样没睡,在那里又说笑,又端茶。

知道他们是在等我,我一方面觉得过意不去,一方面觉得烦躁。到底不是什么通情达理的温柔姑娘,让他们早些回房睡觉后,我径直上了楼。

推开房门时,凉凉夜风带着清香扑面而来,房里点着中天露汁和丰叔特制的杜若熏香,书案上多了好多书册,软榻上还有杨修夷的一件外袍。

伙计送热水上来,我趴着窗口望着远处那家酒庄,尸体已被抬走了,捕头正在问话,酒庄老板胖头胖脑,捏着块帕子不停擦汗。

“公子,夫人,热水好了。”

杨修夷“嗯”了声。淡淡道:“有劳了。”

伙计刚走,我望着窗外。不悦道:“我很不喜欢这样,虽然有人牵挂我关心我会让我觉得开心。可是……”我皱眉,“我喜欢野着,不喜欢被人管。”

六扇镂空雕花窗子轻轻合上,身后衣衫微动,杨修夷在宽衣解带,语声清冽:“也不喜欢被我管?”

我回头看着他,剩一套绵白淡金丝绣绸缎中衣,青丝如墨,柔软长垂。我走过去搂住他,埋在他怀里,闷声道:“我想跟你一起野,谁都不要管我们,自由自在的。”

他温柔一笑,捧起我的脸,双唇触碰,舌头柔软绞缠。

鸳鸯浴不是没有洗过,但是挤在一个浴桶里着实不太习惯。尤其是他这么高大的身材,我只能缩在他怀里,他的手掌在水下轻揉着我的腰背。

我将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告诉他,重点提了那条应龙。我不清楚那些人的身份来历,但眼下情形足可看出永城波云诡谲,暗流激涌。

抬手带起一串水花。水珠子从我指尖淌落,轻盈跳跃在水面上。我轻声道:“那个人应该是宋积。”

“嗯。”

我回头:“你呢,为什么你会来永城?还有。那日在湖底,你出来后很担心我吧。”

“嗯。”他轻抚着我的脸,“初杏山涧底下有三条甬道,那日我直接被水波从左边那条甬道推了出来。”

“左边那条?”我一撇嘴角,“你运气也太好了,那好歹是我家,为什么我运气就没你好。”

“好么?”他在我额上轻拍了下,被我飞快抓住手指咬了口,他不躲不闪,修长手指反而挑弄我的舌头,弄得我都是口水,他笑了声,俯首下来吻我。

我推开他,脸红耳热:“说正事!”

他却不依不饶,又张唇从后边含住了我的耳垂,轻轻舔弄。

我气恼的用水拍他,他难得的狼狈,总算正经了,不悦道:“哪来什么好运气,我回去想找你,结果那条甬道被封了。”

“封了?”

“嗯,用了很多办法都破不开,最后只能和他们一起从上边挖下去。”

“一定挖了很久……”

“嗯。”

我若有所思:“要是有只千世妖兽就好办了,拂云宗门那么大,它还不是跺个脚就搞定……”

一记指骨“哚”的敲来:“你这女人在想什么,你夫君为你……”

我忙抱住他的胳膊:“后来呢,挖开后呢?”

“先说挖开前吧。”

“嗯?”

身子被他抱起换了个角度,侧坐在他腿上,黑眸看着我:“初九,可还记得你一个姐姐说的,要你去你娘亲那儿拜祭?”

我点头:“嗯。”

“后来我们出去的时候,在那个地方发现了七具刚死不久的尸体,死于千虫毒阵。”

千虫毒阵对我这具身体根本没用,我沉思:“她们说的时候用了秘术,整个月家村山谷的人都能听到,原来是想引那些人过去……”顿了顿,我转身攀住他的臂膀,沉声问道,“杨修夷,当年碧霞酒庄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对不对?”

他墨眉微拢,摇头:“也没多复杂。”

“那……”

黑眸望向屏风,眸色悠远,他静静道:“初九,那几年我脾性不太好,愤世嫉俗,颓唐荒废。刚好那时在碧霞酒庄喝酒,说书先生在讲阿雪。”

“狐狸?”

“嗯,崇正郡出来时阿雪受了重伤,师父将他封印在春鸣山中,当时一伙猎人追着一只受伤的小狐狸进去,发现了他。”

我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些事,忙道:“那狐狸没受伤吧?”

“伤得更重了。”他轻声道,“阿雪当时在阵法里昏迷不醒,他们直接炸崩了山洞,并用了不少手段想将阿雪打回原形带出去,好卖个高价,幸好独孤及时出现,不然阿雪现在……”

一阵后怕,我不由一个寒战。

他拥住我,在我额上一吻:“后来,这件事就传开了,各色传闻都有,说的最多的是……”他没再说下去,我前后想了想,偏头沉思道:“独孤涛是独孤老将军的儿子。生得一表人才,俊朗不凡。他又是天下最年轻的知府,肯定很多人知道他的……后来他娶了高晴儿。却一直赖在春鸣山不走,现今出了一只绝美的狐妖,他又恰好……”顿了顿,我弱弱道,“说得最多的,是他俩断袖吧……”

“……你倒真能想。”

“我只能想到这里,市井街坊的传闻多半更难以入耳吧?”

尤其是那些说书先生,为了招揽酒客,他们会说的更加猎艳生香。他们本就靠嘴巴吃饭。添油加醋的本事,十个姜婶姐妹团也望尘莫及。

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着我潮湿的头发,杨修夷徐徐道:“其实不算多难听,只是我恰好第一次听到,本来只想教训下那个男人,让他以后莫要再说,但没想。”他冷笑,“几个道人来劝我,我只当是好心。结果一人趁我不备,暗算我。”

我皱眉:“因为云三凌的事情吗?”

他一笑,轻捏住我的下巴,啄了口。黑眸湛亮:“因为我是杨琤。”

我表示听不懂,他望着我,眸色如星波。光彩熠熠:“初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我的心境蓦然就一个大转弯,忍不住道:“你也太。太……就算你说的是事实,也应该别人来说,哪有你自己夸自己……”顿了顿,叹息,“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杀了你确实能扬名立万,虽然你不是什么恶人,可你当时砸人场子理亏在先,他们要能把你怎么怎么样,师公日后也只当是个哑巴亏了。而且世人……他们对于一个人的荣辱功过极少会认真评判,有些人,一辈子做了太多好事,结果死在一件错事上,他这辈子的功德就会被大多世人故意遗忘。也有些人,一辈子都在为恶,但因突发的善念救人而死,他就会被人歌功颂德……”又顿了顿,继续叹息,“可人心这种事,哪能说得清,彼时好人,但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唉!”

我极少感慨这么多,也极少这般唉声叹气,杨修夷听了却哈哈大笑,在我鼻上一勾,语声亲切:“师兄?”

我恼怒:“不准揶揄我!”怒完绕回正题,“那三个道人是什么出处?”

“武衡山岳门。”

“没听过,姜蓉他们都是这山岳门的人吧,他们跟我月家被灭应该没有太多干系,只是想来找宝贝?那死在千手毒阵里的那几人……”

水声波动,身子忽的一冷,杨修夷抱着我起身,我双腿夹在他腰上,蓦地脸红,埋首在他的脖颈里,绵长的干布飞来将我们裹住,他朝床榻走去,淡若无波:“嗯,山岳门同月家干系不大,那几人才是。”

一触到床,我忙朝被子里面钻去,人说小别胜新欢,半个多月未同床了,我现在心境比新婚那夜还要忐忑。

从被下露出眼睛,杨修夷站在书案前,深色线绣的云鹤淡纹绛紫外袍遮住了他健美修长的身材。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几人同我月家有关?”

他在书案上翻了翻,从一本册子夹层里抽出一封信,回来把我捞出来:“是你那两个姐姐给你的。”

我愣愣接过信:“我?”

信被拆过,杨修夷用干布擦着我的头发:“这封信是甄坤给我的。”

“甄坤?”我皱眉,“他们不是在络玉城吗,怎么……”我冷笑,“我知道了,甄坤和吕双贤那张大嘴巴,他们一到外面就爱瞎嚷嚷,你以后出门可不能带着他们了,行踪都要被他们暴露光了。”

他淡淡一笑,温柔的顺着我的长发。

笑,你还笑,你要知道那天在早餐铺他们说了我们什么,我看你怎么笑。

拆开信,极长极厚,我轻轻捏着,思绪如涌,难过道:“这么说,这封信在络玉时便已写好了,那个时候她们就知道身后还有其他人跟踪了,也知道我们要去月家村了?”

“嗯。”

“可是,她们知道我在,却还是抱着必死的心去初杏山涧。”

“初九……”

眼眶泛红,我哽咽的铺开信纸,字体并不好看,歪歪扭扭,行文也是断断续续,且有两个人的字迹在互相交换。

心底生起一丝苦楚,亡族时我们同样年幼,我因师父而获得福泽,有衣食温饱的生活和师尊的严厉训导,可她们却要为奴为婢……眼泪淌落,我轻轻擦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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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 三股势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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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帘落下,我盘腿坐着,中天露光从外边透进来,将淡黄信纸染了层清蓝的湖光水色。

牙儿吾妹,见信如唔……

头发早已干了,杨修夷从后边搂着我,不时伸手替我轻轻抹掉脸上的眼泪。

几页书信,道尽了她们这一世的心酸。

当年月家村遭劫,化为一炬后,我同她们一起被带至江左松鹤,我被单独关在暗房。她们帮姑姑一起救我,故意将其他月家姑娘骗往后宅,闹出动静引人注意。姑姑趁机救我出去,带着我逃向三千山,她们二人从相反方向一路留着关于我的假线索逃去西南萍宵,最后留在了武衡。

萍宵地大物稀,多为贫瘠荒土,武衡为萍宵六州之一,占地有半个汉东那么大,可人口物产却不及柳州一半。

那时她们不过十一二岁,在武衡一座小城中乞讨为生,相依为命。可她们生得貌美,即便年岁幼小也无碍旁人对她们的关注。

歹人不怀好意的拐骗,伪善者虚情假意的靠近,善妒者妄为恣意的凌辱,那几年她们颠沛流离,无处安身。

后来,那些人循着当年她们留下的假线索追来了,阴差阳错,她们被山岳门门人所救。因涉世未深,那几个走花溜水,夸夸其谈的门人自吹自擂的一切她们都信了,并以为找到救命稻草。可以帮她们报亡族之恨,便天真的将她们知道的有关月家村的一切都说给了他们听。

门中一位长老得知此事后觉得事态严重,害怕会连累山岳门,竟令人将她们困在门中,不得自由。

帮中男子众多。不仅是门人,她们的容貌还遭了长老们的垂涎,她们以为是得到了庇护,却不想是入了虎穴……

折磨囚禁滋生了她们的仇恨,她们学着搬弄是非,嚼人口舌。挑拨离间,设计阴人……她们不能杀人,但断人筋骨,伤人脾肺口舌的阴损行为,她们造下无数。

山岳门在不知不觉被她们搅为了一潭肮脏不堪的污水。

终于有一日。她们携着山岳门的大量钱财逃了出来。

这段人生她们说的言简意赅,我却泣不成声,离开姑姑后,我的两年流浪生涯与她们相比算得了什么。

她们一直相信我没死,逃出来后,一方面四处寻我,一方面从江左松鹤开始,以自身为饵。寻找当年残杀月家族人的罪魁祸首。

可是两年前,她们重又落回了山岳门的手里,遭受了更为残酷的虐打和凌辱。

后来。南州云英城一战,月牙儿三字被传开,山岳门的那些人开始四处打听有关月家的一切,最后从一处神秘人那得知月家有个祭坛,祭坛中有一件旷世宝贝。

她们在信上嘲讽,一世清贫的月族怎会有祭坛和宝贝。那神秘人不过捏准了山岳门人的贪婪,想让他们押着她们来月家村罢了。

我一张一张读着。心痛如绞。

关于月家村被灭,她们追查到了两方势力。但都没有查清。

一方根据语句描述,我确定是顾茂行的九厄门余孽,她们称其为神秘人一。

一方就是在暗地里牵引山岳门的势力,这一方势力行踪诡秘,权势滔天,山岳门门主在他们跟前连头都抬不起来,她们称其为神秘人二。

关于神秘人二的描述有很多,我一字一句,认真看过去,杨修夷轻声道:“不是万珠界。”

我微微点头:“万珠界的消息我是在孤星长殿里面听来的,以她们的处境,不可能知道。”

“所以,有三股势力。”

我侧过头,他黑眸幽深如潭,静静看着我,我疲累道:“信上说的神秘人二,我竟从未注意到过。”

把头靠在他肩上,我若有所思的整理着:“杀我族人,夷我宗嗣者有三方势力。罪魁祸首为万珠界,杀我们的理由太多,一是十巫留下来的恩怨纠葛,有曲魉和白胥两国的后人。二是化劫,我压根不知道他们想要化劫去做什么。”

“然后是顾茂行,他很可怕,神秘莫测,修为高深。他害我月家,一是因为痛恨十巫,二是因为他的杀戮本性和野心。”顿了顿,我冷冷一笑,“琤琤,我觉得将他变作半妖,受轮回之苦太轻了。”

他将我拉进怀里,紧紧拥着,没有吭声。

我看着信上的神秘人二,语声低落:“第三股势力,比顾茂行更加强大和神秘,再多的,我一无所知。”

胸口冰冷慌乱,似雪絮纷纷的冰原,我闭上眼睛:“如果第三股势力,我有生之年没办法杀了他们……琤琤,我求你替我。”眼泪又滚了下来,我痛苦道,“我不想连累你,可是这笔血债,我没办法,我害怕又难过,痛恨又绝望,我……”

“别说了。”他拥住我,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我不会替你,你要亲手杀了他们。”

我抬起头,他俊脸白皙冷峻,黑眸坚定的看着我,似一场渐沉风露,静谧安定,却可转瞬风起云涌。

“初九,五年前我失去过你,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不要说什么‘有生之年’,我们会一直相守,细水流长,八千春秋。”

眼泪滚落越多,我攀着他的脖子,哽咽:“杨修夷……”

他低头吻掉我的眼泪,密集的吻落在我脸上,最后吻住我的嘴巴。

身子被他平放在床上,他欺身压上,绛紫外袍轻褪到他臂膀上,以占有的姿势,将我彻彻底底拢在他身下。

他轻轻捧住我的脸,眸色似一坛墨色的酒,能将人浸醉其中:“初九,永远陪着我。”

心中感伤,我唇瓣颤抖,窝在他怀里:“好。”

可缘生缘死,何时由我自己做主。

他再度吻下,在我的唇,耳朵,脖颈,胸口轻轻辗转,我摒弃心中酸楚,温柔回应。

鸡鸣时分,我们刚入睡不久就被人叫醒,我浑身酸软的窝在他怀里,茫然睁开眼睛,他在我额上轻吻:“你继续睡。”

我点头,在被窝里缩了缩,迷迷糊糊睡到了正午。

轻鸢捧着整齐干净的衣裳进来,婇婇打了温热的暖水,我揉揉眼睛:“有没有看到杨修夷?”

婇婇的眼眶红红的,难过的说道:“小姐,出事了。”

我瞬间睡意全无:“什么事?!”

天色清碧,卷云浩浩,花影映在水光上,细细碎碎,明明灭灭。

四个暗人陪我骑马赶去南城,南城广场上人山人海,远远听到许多哭声。

马儿进不去了,我跳了下来,费了好大功夫挤进人群,顿时捂住了嘴巴。

昨夜阒寂无人的广场,如今热闹喧哗,一片尸山血海,腥臭刺鼻的血气漫天匝地。

杨修夷沉默冷淡的立在高台上,身边围着楚钦甄坤,和一群捕头衙役。

丰叔和邓和正割开一具尸体的皮肉,神色凝重的在说话。

这些不仅是人的尸体,更有妖怪的,昨夜我留下的那三个人还在这里,却没死,双目圆睁,惊恐直愣的虚望着浮空,已经傻了。

我朝高台奔去,挤开人群,杨修夷微微一顿,抬头看了过来,我气喘吁吁的指了指他身边,再指指我自己。他略一点头,我膝盖微曲,足尖一蹬,借着他的灵力腾空跃起,潇洒的一个凌空侧翻后,被他稳稳搂住了腰肢。

他浓眉微拧,摩挲着我的手:“冷么?”

我摇头,看着一地的血水断肢,最少也有五百来具尸体,其中我们脚边六个穿着紫衣劲装的年轻男子,是碧狼大人在云晋城时派在我身边保护我的那六个杨家暗人。

数百只青鸟朝南方天幕扑翅而去,阳光照着冰冷血水,耀目灼眼。

邓和从地上起身:“少爷,这具很干净,没有被煞气染过。”

杨修夷微点了下头,我忙问:“煞气?怎么回事?”

邓和沉声道:“绝大部分都是死于应龙牙口下,极少部分……”他摇头,“死因暂时不明。”

“那条应龙来永城了!”

甄坤红着眼眶,叫骂:“老子他妈要宰了它的肉吃!”

邓和道:“非但来了,还向我们挑衅。”

“挑衅我们?”

他看了杨修夷一眼,小声道:“确切来说,是花公子……和少夫人。”

我微怔,不解的看着他,杨修夷侧眸望着我:“初九,这条应龙来自孤星长殿外的孤岛。”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座孤岛回忆起,他将我凌乱的鬓发别到耳后:“那日在岛上,你和阿雪是否遇上过他们?”

我想了想,没能想起来,随意点了下头,看向那三个暗人:“挑衅我和狐狸?这条应龙怎会知道我和狐狸来永城了?”

这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昨夜我们聊了那么多,好像杨修夷还没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来永城,还有初杏山涧下那三条甬道,也才说了一半。

正要问他,广场上忽然一阵寂静,万籁无声。

我下意识回过头去。

血水如雾,蓦地自广场边沿旋地陡起,扶摇直上,伏叠的尸骸中传来细细沙沙的筋骨扭曲之声。

所有人都怔怔望着,再下一瞬,数百只怪物从血海里站了起来。

竟是孤星长殿里,那些由脑袋和手脚杂乱拼凑在一起的怪物。

394 二成这样

(猫扑中文 ) 天色大黑,墨云遮了日光,有强烈鼓动从四边而起,整个天际暗沉如死水。

人群尖叫喧嚣,朝四面冲去,却有更多千足行尸从高楼屋宇上跳下,速度飞快,刹那将疾奔的人群冲散,密密麻麻的手脚同时捉起数十人,空中开遍人肉血花。

变故太快,捕快衙役们已经傻眼了。

一声尖锐哨音响起,一个浑身焦黑的炭人爬上一座酒楼屋顶,厉喝:大家朝城东跑去!城东!”

竟是师父!

不想给杨修夷添乱,我主动提出说保护邓和丰叔他们离开,他在我额上一吻,被我顺手剥下了他的墨青大袍。看似简单,却华贵无比,浅绣着苍竹细纹,材质一绝。我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将它铺在了地上,手臂迅速将残肢碎肉挖到一起,用大袍包住。

扛着一袋血肉尸骨,我同邓和他们挤入了人群,!无!错! FSHUO. COM值得庆幸的是,世人虽爱热闹,却也懂得保护幼童,广场上如此血腥残忍的一幕,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小孩看到,老人妇孺来的也极少。

人潮将我们往城东推去,路上拥挤不堪,惨叫声此起彼伏,不少人被挤下河道,不会游泳的人只能被活活溺死。

我们被冲散是必然的,我在一个拐角停下,抚着胸口喘气,然后侧身闪进了人去楼空的酒庄,大堂杯盘狼藉,一片慌乱。

我摸进酒窖里,很快找到两坛青稞,忙又出来去找胭脂铺。

其实那些千足行尸看似狞恶可怕。但也就吓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对于杨修夷来说。一只也好,一百只也好。都还不够他用剑阵砍着玩。

可是这种剑阵不适合在人多的地方用,否则极容易误伤无辜,这是麻烦的一件事。

而更麻烦的,是那条应龙。

作为一个巫师,我不可能同他们那样去冲锋陷阵,我只能偷偷躲在后边阴人。

包袱太重,我将它放在一家客栈柜台上,然后东奔西跑,去各个店铺里面搜集我想要的东西。

满城混乱杂沓。空中光矢疾飞,人们惊声尖叫着,夺路狂奔着,不时有千足行尸跃下,在遥远的人群里激荡起一片血花。

我捧着一堆玉石逆着人流跑回客栈,大地忽的一阵剧颤,略显粗重的龙吟咆哮响起,那条这段时间将曲南搅得天翻地覆的应龙终于出现了。

我飞快整理好包袱,抱着两坛酒出来。挑了个人少的巷道回去广场,结果没走多久,就被人臭骂了一顿。

骂我的是个浑身浴血的剑客,年龄大约二十五六左右。误认为我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怒斥我怎么可以为了这么点财物,连命都不要了。

身上背的东西太多太重。我连喘气的力气都无,更别说跟他吵架。结果我的不理不睬。外加白眼,让他死活不休的缠上我了。

走过一道石桥。我坐在一户临水小院门口休息,他过来让我快走,我终于忍无可忍,准备大骂他一顿,身后却传来一阵孩童哭声。

小孩哭得凄厉,我说:去抱她啊你,愣着干什么?”

他怒道:你快去城东!不然我不管你了!”

我翻了个白眼,费劲爬起:各走各的,巴不得你别管我。”

语毕径直朝前走去,听到后边传来推门声,和他迈进去的步伐。

我努努嘴吧,刚要腹诽他几句,一阵森凉寒意陡然涌向我的四肢百骸,我匆忙回身:你先别进……”

但已晚了,话未说完,便听他一声惨叫,被人狠狠的踢了出来,胸腹血喷如泉。

我忙赶过去,他长剑一指,愤恨的瞪着我:别过来!”

我一顿,这时屋内两个身影飞扑而出,妖气极强,杀意更强。

剑客咬牙跳起,扑着我滚倒:当心!”

酒坛跌碎,包袱里的尸骨咯的我腰肢剧痛,那剑客撑身而起,握着长剑迎了上去。

我这才看清那两个身影,穿着朴素男装,两人长着一模一样的脸……我的脸。

偶人不可能有妖气,这是万象妖蝉。

“快回来!”

心中一慌,我厉喝一声,神思将剑客蓦地扯回,同时地上的酒水被我飞溅过去,瞬息燃起一场五灵焰火。

刺鼻的焦味传来,我跑去濡湿手帕,捂住剑客的口鼻,大口大口血水从他嘴巴里面吐出。

我急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无错不跳字。

他吃力的拽着我的衣裳,神色惊恐:我是要死了吗!”

他出血着实厉害,我虽不是大夫,但觉得肯定没救了。虽然不是我害得他,可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也是为了我,我手忙脚乱的给他擦血,不做回答。

他哭道:姑娘,在下什么心愿你都能答应么?”

“这个……”我想了想,“我可以给你亲人写封信……”

“那你问什么啊!”

“……”

“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不要死啊!”他哽咽,“我没什么亲人了,只有个妹妹,可是她太任性了,我到现在都没找到她!”

“离家出走了?”

他抹掉眼泪:本该说家丑不可外扬,可人之将死,颜面也不过身外之物。”

“我这妹妹,四年前她看上了一个公子,我请了许多媒婆,终于帮她将这门亲事敲成了。问名纳采都过了,她却又朝秦暮楚,看上了一个游侠剑客,要退了这门亲……我训了她一顿,她,她就……”他目露悲伤,难过泣道,“我一直找她,找到了现在,若我真死了,姑娘,你,你可否……”话音一顿,他怔怔望着我:姑娘,我怎么忽然觉得你有些眼熟?”

我看他一眼:你那妹妹叫什么?我一定可以帮你找到的。”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皱眉,他定定望着我,忽的道:你是丽春院那倒水的小翠吗?”无错不跳字。

我:……”

他蓦然一惊,坐了起来:想起来了!你,你是田掌柜!”

我微愣:你……”

他抓住我的胳膊:我是傅绍恩,田掌柜还记得我么!”

我眨了眨眼睛,愣愣摇头。

他伸手拍自己的嘴巴:是杨夫人才对!哈哈!你们的婚事传遍天下,成为千古美谈了!”

我奇怪的看着他:你不疼了?”

他一顿:啊?”

我看向他血液凝滞的伤口:你这里……”

他双眉一皱,讷讷的垂头:诶?奇怪了,一点都不疼了。”

“真不疼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眨巴了下眼睛,然后往自己肚子上的伤口戳了一戳,抬起头,确定道:不疼了。”

从地上爬起,他跳了两下,舒展筋骨,左三圈右三圈后朝我看来,再度确定:真不疼了……呀!”

话未说完,他神色大慌,身子晃铛一下砸了过来,僵如木头。

我忙接着他,他笔挺僵硬,连眼睛都眨不了了,与被我击碎膝盖的那三人一模一样。

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我捡了个木头人。

将他放在护阵里,我回去继续找酒,待我扛着一堆东西奔到广场时,场面凌乱复杂的超出了我的想象。

三四百个我,三四百个花戏雪。

狐狸白皙的脸上戴了把假胡子,这模样终于让我的记忆渐稀清明。

可不由胆寒,难道这条应龙便是那条小杂龙?

这世上虽有太多天下掉馅饼的事情,可是修为这种事,即便绝艳天纵如杨修夷,他有师尊炼制的仙丹灵草,价值不菲的宝器仙玉,他也不可能一步登天。

还有万象妖蝉,能到幻化人形的境界最起码也要三四百年的修为了,如今一下子冒出近千只,我想说不可能,可分明亲眼所见。

压下心头恐惧,我在四周望了圈,挑了个干净地段将包袱放下。

外围还有一帮千足行尸,杨修夷和师父跑的没了影子,那条杂龙也不在。

边解包袱,我边抬头测量地形,一声欣喜叫唤忽的响起:少主!”

我回过头去,木臣一袭惨白素衣,开心的冲我招手,他不远处正将“我”脑袋砍飞的男子大喜:真是少主!”

那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脑袋咕噜咕噜滚下高台,我一阵恶寒。更恶寒的是,“我”的七窍里滋滋冒起一阵黑烟,黑烟过后,那脑袋化为一颗枯瘦的蝉头。

我咽了口唾沫,真是恶心。

回身去解包袱,一个素衣女子纵身跃来,双眸泛着泪光,通红的叫道:少主。”

是那夜将木臣踹来我们身上的女子。

我没能适应什么少主的身份,随口应了声。

她含泪一笑,凑过来,亲昵道:少主,我叫萦奴。”

“嗯。”

“你背了什么东西过来?”

“很多……”

我从包袱里抽出一袋玉器,一袋胭脂,一袋大蒜,一瓶酱汁,一把扫帚……

她伸手在我包袱外沾了沾,好奇道:怎么还有血肉,少主从哪背来的?”

她不提还好,一提我蓦然一愣,呆呆的看向高台上一地的血肉,再呆呆的看回杨修夷大袍里的这堆血肉。

眨巴眨巴眼睛,我为什么要把它们背走,又辛苦的背回来?

二成这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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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4 二成这样#小/说*网会员手打,更多章节请到网址:猫扑中文

395 好聚好散(一)

(猫扑中文 ) 用扫帚扫出百丈来宽的空地,我让萦奴帮我将滚过胭脂的引玉和捣过黄酒的血肉,分别布在永城的地盘八位上。

这么短的时间,我没办法排布出一个类似于天象白芒阵那样,能让妖魔鬼怪荡然无存的纯阳之阵,只能投机取巧。

太元楼梦星阵设好之后,广场上空暗沉的天地更加暗沉,城东却蓦然蓝光明亮。这阵法借助的是天地乾坤中的阴阳相对之道,既然此处尸山血海,邪雾佞地,那么相对的,城东便会浩然清气,刚正宏大,那些紧随的千足行尸必不会有好下场。

我一边将余下材料重新整理,一边让萦奴去救傅绍恩,一边还担心着师父和杨修夷。

我想当然的认为他们是去对付那条应龙了,可完全没料到,那条应龙从云层中翻出来时,缠在身边的人会是楚钦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花戏雪。

经木臣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几乎要忘了,珝州永城虽是个不起眼的城池,可它却是长虹涧北端。而长虹涧重叠万里的妖魔鬼兽,只有把我们成亲那日的所有高人召集到一起,才可以拼上一拼。杨修夷和师父,他们是去设结界了。

这套路同万珠界的那群家伙们实在太像,可我知道不是他们干的,他们虽然惯用此招,但绝不想害我伤我,长虹涧一旦崩溃,场面无人可以控制。也不可能是这条杂龙和它的神经质娘亲所为,根据湘竹的那些话可以判断出他们的野心不比顾茂行小,尤其是这个女人。她在渔村令那些妇人伺候自己,视她们如奴人贱隶。她这样的性子怎会愿意让那些妖魔鬼怪来抢风头?

我觉得事情复杂,木臣叫我不要多想。蹲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用草叶编织尸蕊,指了指高台上的妖蝉:“少主你看啊,这些妖蝉你刚才说它们修为高深,可除了能幻出人形之外,它们的修为还不如我呢。你觉得这件事情复杂,说不定就是看着复杂,其实简单的很。”

我心绪繁重的点了下头,放下编好的尸蕊,忍着刺鼻腥臭。从一旁的肉泥里再抽出一片草叶,手法利索的折叠。

可能是我的态度有些冷漠,木臣不服气了:“就是很简单嘛,你和那个狐狸把那条杂龙给惹毛了,它发愤图强,练了一身的本事来找你们报仇,刚好这个地方离长虹涧近,血气惹来了妖怪,少主你就别想了。开心一点。”

我叹了口气,看向他:“木臣,过去半个多月你们在忙什么?为什么会到永城来呢?”

“我不知道。”他答的飞快,“好像听说是什么棋谱。”

我一愣:“棋谱?”

“是什么地图吧。”他的手指被星玥斩断几截。编织的手法略显笨拙和辛苦,看着那些妖蝉,随口道。“当时那几个外人讨论了很久,然后就来这里了。”

“什么外人?”

他给空中激战的花戏雪和楚钦一个恶意满满的白眼:“还不是他们?”怨怼的朝我看来。“尤其是少主那夫君,大外人!”

“……”

“说起来。这几个人也实在太笨了。”木臣嗤笑,“他们在那边研究棋谱和几个地名,居然研究了整整两天,我和木为都在笑他们呢。”

我冷哼:“有什么好笑的。”

他一顿:“少主生气啦?”

“你说我夫君和我师父坏话,我能不生气么?”

他努努嘴巴:“还夫君呢,你早点把他休了吧!都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了,笨的要死。”

我大怒:“你才笨!”

“可他们就是……”

“你再说我打你了!”

他一愣,而后恼怒的瞪我,我也恼怒的瞪他,瞪了半天,他忽的挺起胸膛,大义凛然道:“少主要打就打死我!他们就是笨!几个简单地名研究那么久,尤其是那个丰薄村,我早在一千年前就知道在哪了!”

“丰薄村?”

我愣了愣,登时想起了沈钟鸣留给我的那封满是古字地名的信。

其实地名这东西是最不靠谱的,比如郴州长忻,两千年前它叫白玉,一千年前它叫黑炭,如今叫长忻,说不准一千年后就叫短命了。

我猜沈钟鸣是在古籍野文或墓穴祭文里面弄到这些地名的,很显然,他也没能将这些地名同现在的三十六州们一一对应。

可是听木臣现在的意思,难道杨修夷将那封信同棋谱联系在了一起?

我忙问道:“你再想想,能不能想起你们为什么来永城?”

他却想都不想,脑袋一摇:“我压根没注意。”

“那你还从他们那儿听出什么了没?”

他微微一顿,忽的神色严肃:“少主,我有个问题想先问你。”

“好!”

他皱眉,认真道:“那日匆匆,我们很多话没来得及说上,少主,你知道是谁毁了月家村么?”

我一愣:“你不知道?”

他摇头:“我们无从得知啊。”

静默一会儿,我问:“木臣,上次你同我说起神魔大战的故事,提过万珠界,可还记得?”

“嗯。”

“那……”我放下尸蕊,低低问道,“你活了这么多岁,你可知道如何去万珠界么?”

当初烛司说过,万珠托元阵的星序图谱至今无解,我大约猜到木臣会回答什么了的,可就是无端紧张。

我很害怕,也在矛盾挣扎。

一方面我想找到万珠界,最近我越来越笨了,记忆丢失也越发的严重,每日我都在苦苦回忆昨天做了什么,今天要做什么,我真害怕自己没能手刃仇人便含恨离世。可另一方面,我又不想找到它。找到它便意味着我要和杨修夷,要和这个我爱的世界永远告别了。

木臣虽然单纯。却不笨,他怔了怔。问道:“难道,杀害月家的人同万珠界有关?”

“是……”

他刹那睁大眼睛,眸色复杂,半响,讷讷道:“若是他们的话,那这笔仇要怎么报?”顿了顿,垂下头,将手里没有样子的草叶揉成一团,懊恼的丢到一边。草叶咕噜咕噜滚了两圈,他低落道,“不过也不难猜到啊,化劫在月家手里,他们一定想用化劫去撞破结界……”

“撞破结界?”

“就是万珠托元阵,那可是巫神创下的阵法,除了用太古神兽去玉石俱焚,还能有什么办法。”他抬头朝我看来,“少主。这世上可以控制化劫的人只有你了,你可千万不要答应。”

“当然不会!”

“至于去的办法……就算有,少主去了又能怎么办,你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我一愣:“真有?”

如木臣所说。那些妖蝉确实不堪一击,不仅如此,这条杂龙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厉害。

它有足够的速度。但不会熟练敏捷的闪避进攻,它也有足够的强大灵气。却根本不会运用,只会一些简单术法。就好比一个家财万贯的暴发户。将自己的钱财全拿去买两文一个的烧饼,他就算买上一吨,那也是烧饼。

我让木臣将几百个尸蕊拿走,和木为一起去对付那条杂龙,然后我起身离开。

现在约莫已亥时了,街道早已阒寂无人,青石板地鲜血涂地,那些断肢模糊的黏在了地上。

横吹过整座永城的长风让我的鼻子好受了一些,天上星子闪烁,在阵法血雾外若隐若现,我仰着脑袋,看不清它们的轨迹和方向。

夜色殡葬,浑浊丑陋。

我想起宣城,想起崇正郡,想起拂云宗门,想起杨修夷所造的假云英城。

然后我回头,看向街道尽头的广场。

世事果真难料,昨夜一切都好好的,今天我还美美的睡到了正午,但现在,人间仓皇,我也仓皇。

在一家糕点铺里搜刮了些食物,有些冷,我在宽阔的后院蹲下,摆下西风浮生阵后,啃着蜜豆糕在心底默数时间。

木臣说去万珠界并非没有办法,可是没人知道,因为这个办法就是他的主人,我那惊才绝艳,孤高似一剪寒梅的先祖发现的。

当年先祖游历六界时,曾在夙云之泽里面救下木臣,那片夙云之泽就是关键。

要去夙云之泽也简单,去孤星长殿就行了,而孤星长殿,我可以从那溟海上的元宝山进去,至于最快去元宝山的办法,就是那条杂龙了。

我舔了舔唇边的糕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明明很悲痛,却又异常平静。

世事确实难料,不论是我,还是杨修夷,亦或是沈钟鸣,我们寻找了那么久,找的那么辛苦的万珠界,却不过木臣的一句话。

就连万珠界里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方法吧,否则为什么要费尽心机捉走我,用化劫去撞破什么结界?

仰头望着清迥星空,我努力将心绪放空,没敢让自己想太多。其实也没什么好难过的,我和杨修夷聚散离分那么多次了,虽然煎熬心痛,但大体还是挺豁然的,更何况,我已经嫁给他了,纵情深福浅,但此生足矣。

抱着能吃多少是多少的心态,我一块一块往嘴巴里面塞着蜜豆糕,吃到喉咙干燥时,一阵耀眼寒芒自院中的西风浮生阵上泛起。

那个暴躁男童终于出现了,在晶壁中又踢又叫。

我咽下嘴里的食物,漫不经心的啧了两声:“还以为你多大能耐呢,就这么点本事。”

他一顿,回头朝我看来,我淡淡道:“千蝶尸蕊配上你的煞气,滋味怎么样?小杂种。”猫扑中文

396 重回巫殿(一)

ps:我想加快剧情,可最近不在状态,卡文的严重……对不起……前面两章的标题我改了,不影响阅读……

坐在应龙背上腾风过海,远处夜色中出现一团白光,蓬勃生气,看周围岛屿,正是我们年初时出来的那座孤岛。我会告诉你,更新最快的是眼.快么?

岛名叫什么其实我不知道,元宝山是我取的外号,如今情形要改名白面馒头山了。

整座孤岛都被灵气缠绕,宽千余丈,看不见岛上绿荫和阡陌畦田,却听到有古老梵音在吟唱些什么。

我控制应龙过去,在空中盘桓两圈,视线穿过白烟轻尘,底下山峦高耸,前岛是广场街道和整齐矮房,后山是岛上坟场,大地皲裂,像久旱的瘠土。

岛民全跪在坟场边,那些曲调就是他们唱的。

我在海滩落下,念了段三元咒后,应龙很快消失。我没资格杀他,把他丢回西风浮生阵里,交给世人处理才好。

岛上灵气很强,可惜我不懂玄术心法,否则一定得在这里浸染几日。

海风劲烈,浪涛滚滚,我裹紧衣衫,蹲在岩石后回忆那天出来的场景。

阵口就在这个海滩上,气就气在我不会奇门遁甲,经易之道,想要找出它一定要确定大致方位,否则引起什么动静,引来上面那群人就糟了。

我呵呵手,搓搓脸,捏着耳朵想了半天没敢确定,最后决定铤而走险先试一把,失败了就马上躲阵法里面去。

但真没想到我随便摆下的九宫拜月会这么威力无比,我印象中的九宫拜月。我就算吟念完咒文,也只有一簇萤烛之光。可如今我才念了半段,一团炙火哗的就从九宫格中燃起。冲天而上,明辉光亮。

好在我事先躲得远,否则我的眉毛头发都得被烧没了,但那些树木杂草就没这么好运了……

海风呼啸猛烈,大火冲势迅猛,山上的优柔歌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惶尖叫。

我傻愣愣的仰着脑袋,茫然完想起得去救火,顿时急急忙忙的往山上冲去。结果没多久就被人风风火火的追了回来。

岛民义愤填膺,呈漫山遍野之势将我抱拢,我被逼至海滩,浪头太高,一个浪花就卷过了我的胸口,冻得我瑟瑟发抖。

他们仍不肯停下,我咬牙,只能跳海了,却忽的听到一声清脆女音厉喝:“田初九!”

我脚步一顿。回过头去,几个女人轻盈跃来,我忙伸手结出云深七重阵,和她们保持住距离。

四个女人停下。为首的五官扁平,肤色惨白,她身后那三名女子。其中一个面貌同月薇兰太过神似。

我看向那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冷声道:“清婵?”

她眉梢一挑:“你认得倒快。”

本想嘲讽她无论换几张人皮。身上的恶心味道都掩不掉,但又觉得没必要。虽然不知道她怎么会阴魂不散的出现在这,但十分清楚眼下形势于我绝对不利。

我伸指在唇下一吹口哨,冲远处高山叫道:“她出来了!你们还等什么!”

说完马上回身跳海,却“砰”的撞在了自己所结的云深七重晶壁上,鼻下哗啦啦淌血。

身后传来大笑,我痛出了眼泪,心酸的捂住鼻子。

清婵银铃般轻笑,朝我缓步走来,淡淡道:“你放着好好的杨夫人不当,跑到这儿来放火?”

这语气,就像老朋友之间谈心闲聊一般。

我后退贴在晶壁上,挺着胸膛:“关你屁事!”转向那三个目光冷漠的姑娘,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清婵被人拦下,是离我最近的那几个满脸彩纹的家伙,一个驼背老头讲话大舌头:“别去别去,这女人狡猾的很。”

清婵看了她一眼,俨然高高在上的主人模样,这女人,似乎除了我和杨修夷,她到谁那都能混的风生水起。

大火起的快,扑灭的也快,一股呛人烧烟味。

我不确定解开阵法后,我的速度能在清婵朝我动手前另结一道护阵,可若我不解开,我僵在这里就难保她不会强行破阵,毕竟云深七重不是什么难破的阵法。确切来说,我会的玄术护阵都是最简单,最好破的。

思考良久,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把永城那条傀儡杂龙给召唤回来闹一闹了。

在云深七重里又设了两道护阵,我这才看向清婵,在我忖量时,她的嘴巴就没停过,反正不是什么好话,我懒得留心。

其实现在对她没什么好忌讳的,她看着威风,可实则虚弱的很,否则我也不会一眼将她认出来。

设了个小护阵,我盘腿坐在紫晶阵壁上,摸出几个桂花糕啃。

清婵快被我气死了:“田初九!”

我捡掉衣襟上的糕屑,抬头看她,淡淡道:“刚才我很懊恼,我根本不想惹这么大的动静,可现在我挺庆幸的。”

“你庆幸什么?”

“走之前还能收拾你啊,我们是该算算账了吧。”

她冷笑:“好啊。”

“等着。”说完我从怀里翻出破旧的小册子,听到有人“啊?”了一声,我下意识抬起头,就看到那老驼背被一旁的大小俩胖子捂住嘴巴。

清婵嗤笑:“你还真当账记下了?”

“我小肚鸡肠嘛。”随口应了声,我抬手翻了一页,又拿出不久前刚买的那本新的。

和清婵的恩怨情仇印象一直深刻,但怕漏了细节,我还是重看了遍,结果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旧册子上写下了这么几句话:

天下恩怨,谁恨怼深,谁吃亏多;

女人吵嘴,第一要义,笑面迎人,灿若桃朵,优雅自持;第二要以,含沙射影,攻其弱点,无需咄咄逼人;对付清婵需加上第三要以,偷偷使诈,巧设暗阵,趁其不备,一举拿下;

以利刃夺女人之命,不如以口舌将其气死。

……

我脑后冷汗一滴,这些是我从哪抄的?

想了想,好吧,是湘竹最爱的清欢书客所写的。

就这还自修呢……

可我居然还抄了这些……

看来前阵子在京城我确实很闲……

下边还有一句,俨然我的原创,打死清婵。

我:“……”

忍不住又翻了几页,结果发现自己东摘西录的一些句子很有意思,看得几乎要入迷了,浮躁的心也这么莫名的安定了下来。

我朝清婵看去,我已经快忘了她以前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很漂亮,让我很嫉妒。如果她没有喜欢杨修夷,而是喜欢上一个也喜欢她的男人,以她的心性和脑子,肯定会有番大作为的。不过话说回来,她变得这么优秀也是因为杨修夷,否则她不会那么努力。世事非但难料,还很难说。

“怎么?我们这么点恩怨,你要看这么久?”

合上册子,我微微一笑:“少么?”

她冷冷看着我:“怎么,打算如何算?”

“从头开始吧,当初你拿鞭子打我,把我半张脸都给打没了,后来把我扔到鸿儒石台上面,让我挨了好多臭鸡蛋和馊水,还差点被火死。你把我害得这么惨,可是我夫君却给了你一个爽快利落的死法,你连痛都没感觉到吧?”“夫君”两个字被我刻意强调。

她的脸色很难看:“然后呢?”

“去年,你和行言子勾结,弄了那么多阴谋想要我身败名裂,之后在这破岛上,你们差点害死了我师父,再后来你又把我的脸皮给活活剥走,害得我的师尊也差点死了。”

她冷傲一笑:“可惜,你师父和你师尊都没死。”

我朝远处天幕看去,星光斑斓,淡月皎皎,估算着那应龙应该快来了,我淡淡道:“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么?待会儿你落到我手里后,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觉得蹊跷,我犯贱般的问道:“你们怎么还不来破我的护阵?”

她的头发和衣袍被海风吹的乱舞,冷冷看着我,没有回答,仍纹丝不动。

我便也不说什么了,气氛陷入怪异的寂静。

直到一个男子从月影虬枝下缓步走来,身影颀长,我才发现不止是我在等援兵,她也是。

夜色悠寒,宋积仍是风清月明的清俊模样,玄色劲装,手里的长剑还淌着血,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月牙儿。”

我面色平静,冷然道:“居然是你。”

丝薄的乌云被风吹开,月色忽的明亮了起来,因是对着月光而坐,月色落进了我眸中,我微微眯眼。

我心里并不觉得奇怪,这两个人,为了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勾结在一起又算得了什么。

宋积微仰着头,眉目含笑:“应该叫你杨夫人了吧。”

我看了眼星空海景,应龙已近了,将册子收进怀里,我可怜的看向清婵,淡淡道:“宋积不会杀我的,你找错人合作了。”

宋积嘴角始终挂着浅笑:“哦?”

“哦?”我学着他的语气,偏头看向他,同样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就算你会杀我,可你没有机会了,除非,”我从紫晶壁上跳下,“跟我去魔界。”

话音刚落,一声龙吟穿透浮云,我急速吟念咒语,九宫拜月残阵被我重新燃起大火,三道界门在空中“砰”的打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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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7 重回巫殿(二)

我全然没想到一个九宫拜月阵竟拉开了三道界门,完全懵了,压根不知道该去哪道。看书神器.

应龙也懵了,我千里迢迢的把它弄回来,结果就是为了让它掩护我去三百米不到的界门。

但更懵的是接下去发生的一幕。

我终于清楚为什么清婵不来破我的阵了,因为我阵前有三个剑阵,她根本近不了我的阵法。而我根本就没注意到这几个剑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直到应龙被我牵引着朝我冲来时,三个剑阵围着它一顿大削特削,它的翅膀被活活的削飞了一只。

虽说是只杂龙,龙血却货真价实,岛民纷纷抱头,哀嚎奔走。

血水溅入海中,烧沸出无数热泡,海风冰凉,整片海域宽广而明旷,应龙狂暴挣扎着,月色下蓝影扭曲狰狞,吼得撕心裂肺,着实痛苦。

这画面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可现在不走,就没机会了,我忙破开阵法,抱着脑袋从应龙身下逃开。

下半身全是水,我举步沉重,用最快的速度跑上沙滩,快要触及离我最近的那道界门时,突然胳膊一紧,被人狠狠的拖了回去,一抬头我就愣了,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杨修夷黑眸盛怒的瞪着我,夜风将他的长衫吹得凌乱飞舞,一贯闲雅的墨发亦如是。星辰大海之间,他的肤色白皙若雪,极不真切。

他的左臂很粗很粗,我垂眸望去,他长臂猛的一甩。胳膊外的衣衫和假肉被震个粉碎。

“你要去哪!魔界?你打算一个人去!?”

海风那么大,他的怒吼却丝毫没有被吹散。

四周光影浮动。人影斑驳,他抓着我右手腕上的力量极大。微微发颤。

剑阵消失,一个胖子在那边轻盈跳跃,收服奄奄一息的应龙,那驼背的老头不再驼背,恨恨撕掉丑陋的外衣,里边一袭月白罗衫,是师父。

心中发怔,心中悲极。

我看向那三道渐稀透明的界门,唇瓣快被咬出血。

若错过了我就再没机会了。我的企图被他们发现,去木臣那边问一问就能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魔界了,他们会同意我去同归于尽么?不会!

茫然眨了两下眼睛,电光石火间,极深的恐惧和慌乱将我吞没,眼泪滚了下来。

一边是爱我的师门,待我恩重如山,厚泽如海。

一方面是我的家仇,我的爹爹。娘亲,姑姑……他们皆是惨死!

如何取舍?

手指剧烈发着颤,我攥紧衣袖,眼泪狂涌。看向杨修夷:“放了我。”

“放你去哪?你那么狠得下心把我丢下?!”

“我叫你放了我!”

他黑眸睁大,浮起痛色,声音嘶哑怒吼:“除非我死!”

我努力推开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眼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凄厉过。

界门渐渐稀薄。他愤怒的将我拉进怀里,紧紧摁着。心跳狂乱。

我嚎啕大哭,埋在他怀里彻底崩溃:“杨修夷,你放了我吧,我的父母族人皆枉死惨死,我每一日都活得生不如死,我闭上眼睛全是他们……琤琤,你放我走,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陪在你身边也没有几日,我求求你……”

脑袋被他双手捧起,他垂眸看着我,双目通红黯然,痛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怎么办?如果今天我们没有在这,你真的会毫不犹豫的离开么?!”

海风吹得脸颊生疼,我强压下心底翻涌的酸痛,却压不住浑身发颤的身子,狠心道:“琤琤,放了我,你现在能抓着我,可是我只要活着一日……”语声越渐哽咽,寒意生生逼入心尖,我悲戚道,“我只要还活着一日,我就会费尽心机从你身边……”

话音戛然,我泣不成声,这种刺人的狠话,我根本说不出来。

“你在说什么!”

师父愠怒的声音蓦地横插进来,我匆忙抬头,哽咽着擦掉眼泪。

白影转瞬逼到跟前,我挣不开杨修夷,低低道:“师父……”

天地恢复平静,夜幕继续它的静谧深沉,浮空上,灵气如玉泉奔涌,时而浅淡,时而浓郁。

界门终究是合上了,闫贤先生领着一群暗人在那收拾尸体,我无言坐在礁石上,望着海上明月,兀自出神。

师父不理我了,杨修夷也被我气到了,师公仍是胖子模样。眼角余光看到他们三人坐在那边,神色淡漠,静静聊着。

我抱着膝盖,衣裙被杨修夷熨干了,可是浪潮一拍,浪花飞溅,还是黏湿的。

“少夫人,此处浪大风急,去那边吧。”

我回过头,轩举清朗的闫贤先生含笑立着。

现在心绪静定,我略略回忆起了一些事,其实闫先生的名字我幼时就听过,来自于师父。师父说杨家有个了不得的暗人先生,叫做闫贤,擅诗文琴棋,养花调香,是个风雅至极的人物。之所以提到他是因为丰叔,师父说以前的丰叔比他更了不得,都是淡如青竹,雅如梅枝,昆仑山塌都不会眨眼的性子,而丰叔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丰叔,师父哈哈大笑,那是因为丰叔太护主,师父太针对他主人,活生生的逼成了这样。

我轻声道:“清婵呢?”

“已收至尘埃珠里。”

“宋积……跑了吧。”

他仍是笑着,优雅点头:“是。”

“少夫人,去那边吧。”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杨修夷正抬眸朝我看来,深邃的黑眸寒冷清寂,俊容淡漠如冰。

我摇了摇头:“不了。”

他不勉强,笑着道:“好。”

转身离开。

我突然想起还没问他们为什么会在这,正要开口叫他,师公这时唤我:“九儿。”

在我转眸过去的一瞬,杨修夷和师父齐齐把脑袋转向另外一边,转完后发现有人跟自己动作同步,又互相瞪了对方一眼。

师公冲我抬起胖乎乎的胳膊:“九儿,来。”

跳下岩石,我拖着半死不活的脚步朝他们走去,绞着衣袖站着。

师公声线低沉徐和,在海风浪声里落落空灵,看着我:“九儿,凡办大事,以识为主,以才为铺,坚卓之志非由人天生,而需从艰险世事中磨砺而出,笃实以……”

我不明所以,眨巴着眼睛。

他酸了一堆我压根听不懂的话后,看向三个界门消失的地方,顿了顿,朝我看来:“九儿,修夷想去异界游历,你可同意?”

我愣了,便听师父在一旁哼了声:“干嘛同意,新婚燕尔,又聚少离多的,不同意不同意!”

师公气定神闲的看了他一眼,师父悻悻闭上嘴。

师公看着我:“九儿,曲南一事已有结果,地洞明日即可被尘封,海底怪异之态亦无需你们去探究。”

我微微皱眉,他继续道:“四海八荒,只守着凡界终归是开不了眼界,修夷一直喜静好动,没有云游四方之心,如今他想去异界游历,你该让……”

我看向杨修夷,月色落在他柔软的发上,一层清浅冰冷的玉影,他望着远处大海,侧颜绝美,黑眸深邃悠远。

我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师父仍在插科打诨:“不行不行,不能同意,魔界妖界那些女人又妖又魅的,你放得下心?”

师公咳了一声,师父低下头,抬眸朝我看来,眼神无奈。

眼泪蓦地夺眶而出,我故作娇气的说道:“对,我师父说的对,我不同意,除非,除非我跟他一起去。”

事后师父同我说,师公扮胖子扮上了瘾,一身假肉,尤其是耳朵那儿黏了很厚的耳垂,加上海风呼呼,他听东西很成问题,所以压根没有听到我要去魔界,也没仔细听清我和杨修夷吵了什么。

杨修夷要去魔界,跟师公申请是必须的,理由自然不能说是陪我去。而恰好师公看到我们在吵架,以为我不答应,就屁颠屁颠的找我过去,他当说客。

界门重被打开,灵气太强,稍微使力便三道一起大开。

师公把杨修夷叫到了一边,神色严肃的嘱咐什么,我也被师父叫到了一旁,骂了我一堆后把我抱住,少有的语重心长:“丫头,你是月家的人,可你也是我们望云崖的人,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一句话又叫我泪如泉涌。

我从怀里的小册子里抽出一沓信,认真的塞到他怀里。

这些遗书本来打算进到孤星长殿里面,让烛司和卿萝帮我交给他们的,可是现在亲手交了也不错。

我抱着他哭道:“老头子,我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了。”

他拍拍我的脑袋:“去吧去吧。

我眷眷不舍,抱着他始终不愿撒手。

师父拍着我,看向那三道挨得很近,且一模一样的界门:“丫头,你说是哪道啊?”

师公乐呵呵道:“哪道都一样嘛。”

他和杨修夷徐步走来,看样子心情很愉悦,眼珠子左右望了圈,指向左边那道:“就这个吧。”

这怎么可以乱来呢,我忙道:“不要!”看向杨修夷,“你,你来……”却发现他也没记住。

最后,在师公的热情招呼下,我们硬着头皮进入了左边那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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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8 轮回之境

很久以后我知道,这三道界门通往的都是孤星长殿,但却是孤星长殿的不同角落。看书神器.

孤星长殿共七层,前三层我经历过,若非人为,其实算不得险境,真正可怕的地方要从紫阙宫殿开始。

偏巧我和杨修夷的运气不好,我们进入的这道界门,通向的是第七层。

并不难判断,因为从气栈出来,同样有颗紫星悬于大殿北空,空中浮沉千灯,每盏灯旁绿光环绕,似幽冥鬼火。

整座巫殿,第一层为壁画空殿,第二层有将相石秋,第三层为祭祀长殿,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皆在紫阙宫殿之中,为三千凶灵,万骨枯洞和轮回之境。

那么这儿,应该就是最后一层了。

我被杨修夷牵着,微仰着头,大殿极大极广,我们渺小的犹如一粒尘埃。

大殿正中是高耸的四方石台,四面皆有千格台阶,台墀上雕刻着古老巫纹,静静攀爬着,被悠远的岁月沉淀和遗忘。

杨修夷容色孤冷,抬眸凝望着那些纹洛,浓眉微拢,似在沉思什么。

他的外袍被我剥走了,里边的玄色束腰长衫显得他身影清瘦修长,长发被海风吹得有些乱,我抬手轻轻为他梳理。他淡淡的看了我一眼,顿了顿,把我拥进怀里,一声不吭的整理着我的头发。

长臂很轻的搂着我,我静静趴着,闻着他特有的清香。

他很生气,我想让他不要气了,可不知要怎么开口。这件事上我对不起他。可若能寻到机会,我还是会继续对不起……

大殿正中的石台很高。我想起卿萝说紫阙宫殿里有一具绝美女尸,在想会不会就在上面。准备去看个好奇,却被杨修夷拉着手,直接带去白烟汤汤,恍如隐雪的界层。

轮回之境。

快要靠近时,我抱住杨修夷的胳膊,轻声道:“你,别去……”

他看了我一眼,望着高大宽阔的界门,容貌恬然从容。清俊绝美,良久,声音轻如一细雪花落地:“田初九,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我毫无准备,呆呆看着他。

“我失去过你一次,那种感觉让我害怕,我不想再经历,亦不想再枯活着。如若再有一次……”他垂眸看着我,淡淡道,“我去陪着你,选择和你一样的方式。”

我惊痛的睁大眼睛:“你在胡说什么!”

雪光辉映。漫天灯海浮沉,他的黑眸寒冷清寂,深深望进我的眼里:“我是男人。我没有保护好我的女人,我便陪着她一起。这没有什么不对。”

他向来清高孤绝,极少会说这样的话。我心中悲痛,戚戚望着他。

他抬手抚着我的脸,低语:“你刚来山上时,总是坐在角落里发呆,不记得了吧。”

我摇头,他扯了扯嘴角,眉眼清雅,似笑非笑:“你不惧孤单,我却不舍,把你一个人扔在冷冷清清的地方,我会心疼。”

我扑进他怀里,缠着他的腰,像要用尽我所有的力气,语声哽咽:“杨修夷……”

“很久很久之前,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她浊气附身,学东西比常人辛苦,却能将数百卷巫书都背下。常人学一两遍的东西,她要学上几十遍,我问她苦不苦,她问我苦是什么。”

我抓着他的衣襟,泣不成声,他轻搂着我,云淡风轻:“不过她真的很笨,做了很多傻事,成天跟着她的师父想欺负别人,最后倒霉的却都是他们自己。”

“五年前,我把这个女孩弄丢了,我找了很多地方,后来在想,若她真的死了,她是巫师,她懂得如何留住自己的魂魄并跑来找我,所以我一直苦等着……但是我又害怕,因为她很讨厌自己的这一生,我怕她会亟不可待的去阴司往生……我不知道她舍不舍得我。”

他在我额上轻吻,望着我的眼睛,仍是那样的清淡神情和语调:“初九,你可知道那几年,我是如何过下来的?”

我哭道:“别说了……”

他落寞一笑,眸色微痛,俯首稳住我的唇角,我的眼泪落在我们紧贴的双唇里,咸咸的。

他伸舌轻轻舔掉:“别哭了。”

我点头,抽泣:“好,我,我不哭了。”

他抬眸看向界层,淡淡道:“我从未惧过险患横逆,区区轮回之境,又有何可惧。”

我继续抽泣:“可,可我怕。”

他牵住我的手:“你是个孤灵,有什么好怕的。”

他就这样闲闲的道出我心中最深的痛楚,我一时愣怔,就被他拉着往前带去。

反应过来后,我抱住界层框门,竟是透骨的冰玉打造,我一哆嗦,却不放手,死死抱着:“可你不是。”我撅嘴:“你,你会看到你前世的娘子么。”

他长眉微拧,不情愿的点了下头:“可能会。”

“还有你前世的孩子。”

“也许……”顿了顿,“你怕我会去找他?”

我瞪他:“难道不会?”

他扶额:“说不定我前世的孙子如今都一大把胡子了,我怎么去?”

“你还真想去!”

他没好气的看着我,我恼怒的垂下眼睛:“还有前前世的娘子,前前前世的娘子,我,我不高兴!”

“初九。”他眉宇清朗,沉声道,“那不是我,我只活在当下,我有的仅此一生。”

可想想就是那么的不舒服,我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就那样抱着门槛,不愿撒手。

他耐心极好的立在我旁边,大约在等我自己想通,可我越想越不通,始终撅着嘴:“那。那要是在里面见到你们做那档子事……”顿了顿,蓦然一惊。“要是你前世是断袖怎么办?!”

额头顿时挨了记,我吃痛的捂着。下一瞬就被他抱起:“你要真害怕,你蒙住我的眼睛。”

我登时“蹭蹭蹭”的从他怀里爬到背上,伸手遮住他的眼睛,他冷哼了声,举步朝里边走去。

界层里是看不到尽头的廊道,轻尘雪烟,袅袅浮升,他走的四平八稳,丝毫不受视线影响。

老实说。我很害怕轮回这种东西。

譬如沈云蓁同左显,他们相约来世,可来世这种东西,谁能说得准呢。

虽说人只活在当下,活在当下的认知和世界里,可说不定在你漫步长街时与你擦肩而过的一个路人,便是你前世相知相爱相许,相约生生世世都要厮守的爱人……这种感觉多么令人无力和沉重。

也幸好我是缕孤灵,否则我现在一定会胡思乱想。说不定还会想到我上辈子会不会和秃头阿三是一对的可能上去……

漫长的廊道终于到底,清然之气扑面而来,我起身在杨修夷白皙光洁的脸上亲了一口:“琤琤,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

静了会儿。我轻声道:“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手心下,他深邃的眉骨微微拧起。我偏着头,续道:“琤琤。我不管你的前世和你的前前世了,可我也不准你有来世……我要你今生与天地同寿。这样,你就能永远记着一个叫田初九的姑娘,带着有她的记忆,替她活着……我有这样的念头会不会很自私?可是琤琤,我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上,我不想白来……”

他没有说话,脚下步履未曾停过,已经迈入了轮回镜中。

轮回在我脑中同阴司相联,想象之中必是黯然阴沉,开满彼岸繁花,凄美,凄凉,凄苦之色。

眼下所见却是一条三丈之宽的廊道,明亮清广,白玉之地凿刻着疏散却复杂的流纹,金粉如水般从上面流泻而过,始终不歇。

两壁是长长的镜面画幕,有生动的人影在上面谈笑风生。

是……一个长门僧人。

清俊陌生的面貌,轮廓深邃,年轻僧人坐在暖阳下,手捧经书,吹着庭风,正同一个小沙弥笑言着什么。

画面渐渐隐然,消失后,另一个虚影缓缓浮出,一个清癯道人,坐在青灯前,淡黄的烛光照了一室,他幽黑的眉眼认真的凝望着手卷上的文字,而后执笔书信。

第三个男子,神色冷峻的立于高山之巅,风将他衣袍吹得翻飞,容颜如玉,神采若月,他凝望着山川大江,唇角勾起一抹自信笑意,熠熠生辉,血气方刚。

随着杨修夷朝前而去的脚步,第四幅画幕出现,尘烟翻滚,云海苍茫,千军万马前一位年轻的将军胯下骏马人立而起,扬剑如虹,怒指前方。一身战甲几多浴血,却如覆星芒,杀伐战意教人热血沸腾。

所出现的皆是年轻男子,从未有他老去的模样,更未有一个姑娘。

我松开遮在他眉骨上的手,他被白光微微刺了眼,我轻声道:“杨修夷,你知道你今生为什么命这么好了么?”

“嗯?”

“可能老天爷看你太可怜……”我舔了下唇瓣,“你似乎,就没活过二十五岁,也似乎……一个女人都没碰过。”

他眨巴眼睛,少有的懵,而后缓缓皱眉。

我从他背上跳下,抬手轻触在一旁的镜面上,如同水色波纹般,一圈涟漪从我的指尖晕开。

我一笑:“真好玩。”

笑完便傻了眼,画中出现一对衣袍宽大的男女,牵手绕堤,缓步徒行,碧云远山为景。

走上古朴石桥,男子眉目含笑,轻轻捧住女子的脸,这才看见她的容貌,倾国倾城,仙姿玉色。

天幕空旷,他们于徐风清水间安静拥吻,唇舌相抵,我震然的回头,看向杨修夷,他也呆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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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9 清酒陌上尘

镜中男子剑眉星目,俊美风雅,即便拥着心爱女子,眉眼温柔宁静,他的气质也是清冷云淡的。

而他怀里的姑娘,秀靥白璧无瑕,双眸乌灵闪亮,如秋水盈转,如幽兰绝立,裁花为颜,弄月似骨。

男的,是杨修夷。

女的,是褪去浊气之后的我。

杨修夷上前牵着我,抬眸凝望镜中璧人,我靠在他臂上,轻声道:“不是说一些灵气强盛之地会生出灵性吗,九重天上有个黛月方潭,就能通人心中所念,依据喜怒哀乐,幻化出七彩湖池。”他没有吭声,我续道,“我是孤灵,没有前世,会不会轮回之境觉得丢人,为了面子所以化出我的妄念?”

他转眸望向另一壁的长镜,黑眸幽深澄亮,镜中的我们在月夜梅林里斗嘴,为了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轻声道:“初九,会不会是我们今后的日子?”

我一愣,他修长的手指在镜面上一点,一圈涟漪从他指尖泛开,荡散了我们的音容笑貌。

我怔怔望着,眼都不敢眨一下,这时,一声凄厉尖叫忽从前方响起,我惊了大跳,杨修夷飞快拉我入怀,同时手腕一转,长剑蕴出,我被摁在他胸前,听得风声劲烈,嘶叫声越发密集,来者众多。

我这才惊醒,轮回之境不是善类,它除了人心累世的阴邪罪孽,它还萦绕着各种修罗鬼魅。

“初九,抱紧我。”

我忙照做,双腿不客气的夹在他腰上。他微微后退,下一瞬。如利箭脱弦般猛冲了出去!

耳边风声如啸,剑如龙吟。我埋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前,他身躯敏捷,带着我冲击,闪避,后跃,凌空……

在长廊尽头落定,他陡然回身,空中清蓝剑影一晃,“啪”的一声被他横握在胸前。他胸膛微微起伏,呼吸略重,却说不尽的洒然清逸。

我脱口就道:“帅死了!”

冷峻神色瞬间不见,他浓眉微挑,语带笑意:“再来一次?”

“好啊!”

他转身朝界门走去,凉凉道.:“你当我闲的,这些浮影并不好对付。”

我噗嗤一笑,从他怀里跳下,抬眸打量四周。跟那璆歌所在的长廊并无不同。

心渐渐沉定,我微仰着头看着杨修夷:“不好对付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你怕镜子里面出现的不是你想看到的。对不对?”

他瞪我一眼,我抱住他的胳膊,认真道:“杨修夷。我的话你一定要记清楚,别让我白来一趟。”

他俊容一沉。哼了声,抽走手臂。大步朝前走去。

我着实不想给他添堵,让他难过心忧,可我真的害怕。

当初君琦刺他时,我那强烈的恐惧和愤怒让我对这人间毫无一丝眷恋。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爱杨修夷,可是我知道,若这个世界没有他,我一刻都活不下去。

我的心就那么小,装不了太多东西,我爱他,只想要他过得好。

丰叔说我和他在一起会拖累他,那我便离开,天芽说他为我荒度时日形如枯槁,那我便留下。

我有这样的念头,以前并不觉得什么,可我从未想过他是否也有。

他淡然说出那样的话,要陪我一起,一样的方式……

胸中一捧热血,几步追上去,我从身后抱住他,他停下,被我静静拥着,沉默一会儿,他回身,吻住我的嘴唇。

下一层是万骨枯洞,名字听上去毛骨悚然,却比轮回之境还要明光清迥。

说是洞,实际上是座许多墓室组成的宫殿,每个墓室大小一样,宽阔无比,有十丈之高。墓室里满是棺木,想象中凌乱堆散的尸骨都被置于棺木中,将整个墓室填的密不透风。

我们走在墓室间的宽阔行道上,感觉不到一丝戾气和煞气,只觉得心中静然,仿若月夜下行于旷野银辉间。

有几具棺木被人从墓室中拖出,棺盖大开,尸骨多数化为尘埃,只余一件衣裳和一块写着名字的玉牌。

我看向杨修夷:“真没想到,紫阙宫殿,竟是座陵墓。”

他望着其他墓室,浓眉微皱,沉声道:“你发现了没,这里的墓室排列同第一层上的壁画一模一样。”

我微愣,未曾注意过,在四周望了圈,我若有所思:“……这么说,这些人其实不是殉葬的。”

长指捡起棺中玉牌,他淡淡道:“殉葬怎会有棺木和玉牌?”

“清酒陌上尘……”

我看向棺木里的衣裳,了然:“我就觉得奇怪,彭盼已经冥归于尘了,那些祭祀之礼有什么用,原来这孤星长殿不止是为了彭盼一人而设,那这些会是什么人呢?”顿了顿,“不会是当年神魔大战时战死的神兵吧?”

沉默一会儿,他“嗯”道:“可能。”

这么言简意赅,略显冷漠的回答让我很不满,我回过头,他端详着玉牌,黑眸幽深如潭,眉眼凝重。

“杨修夷,你发现什么了?”

他看我一眼,淡淡将玉牌丢回棺木里,看向其他地方:“觉得有些怪异,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我叹了口气:“还记得逐鹿潭下面的那个陵墓吧,就是学这座孤星长殿的,那堵墙后面埋着成千上万的尸体,哗啦啦倒下来,害我以为万骨枯洞这儿也会有密密麻麻的尸体。”

他牵起我的手:“别想了,走吧。”

我却仍在想,看着那些棺木,心中一股悲凉。

可能那个陵墓主人没有本事进到这紫阙宫殿,只听说有万骨枯洞,所以就瞎学一通。

结果他的瞎学一通,却至无数苍生于不幸。

杨修夷忽的淡淡道:“初九,其实一念成佛,很容易。”

我一顿,抬头:“怎么忽然说这个?”

他静望着身前的路,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看触动他的是什么。”

“啊?”

“极少有人面对无辜弱者惨遭凌辱而不愤慨,更勿论生灵涂炭,苍生大劫。你先祖曾经是善是恶已无从考证,可是他最后将化劫带至凡界,并非恶事。”

我双唇微抿,他停下脚步,看着我:“你能理解他么?”

我摩挲着他的手背:“为什么忽然跟我提他?不论先祖做什么,我都不觉得有我什么事……”

他淡笑,朝前走去:“是没你什么事,不论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总是我的初九。”

我笑起来,十指相缠的手指缠得更紧些,很快就得到他的回应。

他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你是他后人,若你都不理解他,他会显得,很可怜……”

“你钦佩他?”

他笑着我看我一眼:“我回答嗯,然后你又要问我如果是我,会不会这么做吧?”

我立即好奇问道:“会不会?”

“不知道。”他随意一哂,在我额上亲了口:“没有意义了的问题,别问。”

进到第四层前,我们在界层的廊道下停下休息,我问起溟海元宝山和初杏山涧湖底甬道的事,他一件一件同我讲。

那日他们重新挖了回去,左边那条已经被封了,右边那条是个宽阔溶洞,里面呈满我月家族人的牌位,和永不熄灭的香火烛灯,同样可以通往外边。这条也是那日姜蓉和云顾淮将我绑出去的那条。

而中间那条,出去后是我们那日掉下的湖潭。

听到这我不由出声:“那湖潭,在中间那条?”

“怎么?”

我想了会儿,神秘兮兮的瞪他:“不准看!”

他不解的皱眉,我背对着他,从怀里摸出小册子,看了他一眼,确定他老实后,我才开始翻页。

翻完一愣,回头:“真的是中间哪条?”

他背靠着墙,闲闲抄胸:“你古古怪怪的,在做什么?”

我一顿,那日被他们从那条甬道绑出来,看到了月家的族人牌位,都是新设的,我以为羲和姐姐和丹青姐姐所说的礼物就是它们。

“不对啊。”我收起册子,“那你有没有发现什么礼物?”

“礼物?”

这表情就是在说没有了,我在腿上支起腮帮子:“羲和姐姐那日同我说,中间那条甬道有她和丹青姐姐为我准备的一份礼物。”

他眉梢一挑,我脸红了:“难,难道,就是让我们那什么……”

说完,小心朝他看去一眼,他似笑非笑的望着我,黑眸亮亮的,我一瞪,他轻咳一声:“老夫老妻了,害什么羞。”

“……”

长臂一伸:“过来。”

我听话的靠过去:“……你要不要这么霸道。”

他一笑,在我脸上亲了口。

我又问道:“那为什么要来永城呢?”

顿了顿,他皱眉道:“阿雪的字……”

“嗯?”

他失笑,俊朗无比,无奈道:“那日我刚同邓和讨论过棋谱图纹,发现永城平道是个关键,刚讨论结束,恰好发现阿雪留下的记号……他的字实在……不仅我,丰叔和邓和也一眼就说是永城。”

我汗颜:“……所以,我们能在永城碰面,也挺不容易的。”

“嗯,到永城后,我派人在城中等你,就去了南城平道。”

想起师父那日黑黢黢的模样,我一笑:“挖煤?”

“……是挖地道。”他白我一眼,“通往长虹涧的地道。”I1292

400 集体去魔界

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去招惹长虹涧,地道也不是他们要挖的,而是那群来调查曲南应龙的师公和尊伯们。追大主宰最新章节,天蚕土豆推荐上眼、快看书

曲南灵气大盛,受影响的并非只有那条应龙,长虹涧里的妖魔鬼怪亦如是。

大摇大摆进去长虹涧是给自己找不自在,靠火药或巫阵什么的炸开地道也是不理智的,所以杨修夷他们到了平道时,就撞上了那么一堆大大小小捏着锄头的胖子,咧着一口白牙亲切的冲他笑。

他们理所当然的被抓去干苦活了,挖了两天,收到碧狼先生的流喑纸鹤,得知我快到永城了。

再之后,就是昨日的变故,怕血气大散引出长虹涧的妖魔鬼怪,师公他们把挖了一半的地道又慌里慌张的堵上。堵的过程,应龙出现,东南天际灵气翻涌,隐现海市蜃楼,他们这才将目标锁在了溟海的那座孤岛。

借着溟海灵气,他们乘风千里,上了孤岛后发现一群人神神叨叨的围在后山坟场又蹦又跳,索性就浑水摸鱼了进去。

我感叹的绞着指上的头发:“那地道,你们挖了一半,又给堵上,你们真是……”我看向杨修夷,“吃饱了撑的啊。”

他表情颇为无奈,给我一个他也不想折腾的眼神,顿了良久,沉重道:“……师命难违。”

我摇了摇头,背过身子:“别看啊。”

从怀里摸出小册子,搂在我腰上的胳膊一紧,他倾身压来,吐息细细痒痒的贴在我耳边。徐沉道:“初九,你有什么,是我没看过的?”

脸哗的烧起来,他的大掌从我小腹不安分的滑了下去,知道他只是逗我。我还是紧张的一把按住他的手:“别,别闹了!说正事。”

他沙哑一笑,在我脖子上落下一吻。

我翻了翻册子,神色变得严肃,回头道:“化劫封印在溟海之底,这场灵气大散……会不会同它有关?”

黑眸凝望着我。他缓缓点头:“会……”

心下一咯噔,我讷讷道:“那跟我,也有关系……”

双肩无力垂下,自溟海孤岛开始,我的身子被煞气和戾气蚕食。生命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加速流逝。

冷意蹿过四肢百骸,难道,难道化劫已经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了么?

杨修夷摩挲着我的指骨:“初九,师父他们会将裂缝封印,灵气无法再溢出,这件事,过去了。”

我望住他的眉眼,他知道我在担心什么。灵气外涌一事是过去了,可还有过不去的事情,比如化劫。

我真的累了。闭上眼睛,沉沉靠入他怀里:“我还是睡觉吧,脑壳疼。”

他在我唇上亲了亲:“好。”

下一层是三千凶灵,在我睡着时,杨修夷背着我直接过了,他说没有多可怕。十年前师公和那群喜欢瞎折腾的朋友曾来过,被他们清理的差不多了。

我好奇里面是什么样的场景。他略略形容了下,大概就是有些像旷野。旷野中一条长河,河水不倦,不知从哪来,也不知到哪去。

我趴在他肩上,嗯了一声,继续睡觉。

这次再醒来,杨修夷正背着我下台阶,台阶为古萝紫石,石上司纹缠绕,暗光氤氲如芒。

似有数万阶,上望不到顶,下望不到低。

左右石栏相隔百米,石上刻着日月山河纹,有些地方有残垣断裂,年代着实悠远。

我静静搂着他的肩膀,被他一步一步背着,走向整座巫殿的第三层,有六界深渊的那一层。

心里矛盾挣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修夷和师父知道我要去魔界,却不知道我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

在杨修夷同我一起进到万千浮灯的七层时,我甚至想过到时候让烛司或卿萝帮我拦着他,最坏不过狠狠伤他一次,他要恨我,我受着。

可是在去到轮回之境前,他同我说了那样的话。

可是在界层里时,我想起了我还牵系着化劫。

如今,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此时心境,就如我过去四年所受的湖底之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思考良久,没有法子,我决定去广场大殿上找那两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商量,反正我是死是活都碍不到她们什么,应能得到最客观的回答。

走完台阶,又走了几百丈平地,这才看到那六扇巨大的宫门。

研究宫门时,我觉得烛司和卿萝现在不是在打坐调息就是在打牌骂人,结果我猜错了。

烛司和九尾狐,大黑鸟三人,正一人一口大锅子,边喝酒边闲聊,不时问对方借菜借米借酱料。

一个毛绒绒的小身影抱着一堆柴禾呆呆的走着,在他们的锅子下面添木柴。

更远处,是两口大锅子,分别坐着两堆人,看清他们后,我下巴快砸到了地上。

卿萝,甄坤,吕双贤,邓和,楚钦,丰叔……他们坐在一起。

木臣,萦奴,木为,师父,玉弓,花戏雪……他们坐在一起。

锅子热气腾腾,他们不时往里面丢着东西,聊得热火朝天。

我和杨修夷手牵着手,石化在宫阙门口,没人发现我们。

直到呆毛忽然欢呼一声,“啪”的消失,然后又“啪”的撞在杨修夷凝结的晶壁上,软软滑下时,他们才纷纷抬头。

呆毛趴在我脚边,委屈抬头:“主人……”

杨修夷单膝蹲下,拎起它后很神气的说道:“以后再敢靠近她,我把你的毛剪光。”

呆毛四肢垂下,在空中荡着,愣愣的眨眼:“主人……”

我懒得理它,看向杨修夷:“琤琤,我们走。”

世上没有无根之恨,这小怪物虽然记不清一些事。可它这么仇视月家,还将我姑姑的衣冠冢毁掉,说不定跟月家是世仇呢,它脑子抽了非要喊我主人,我脑子可没抽。

杨修夷抱着我转瞬跳过深渊。白狐“啧啧啧”,玄鸟“喳喳喳”,烛司往嘴巴里面丢了个什么,后背挺得端正:“短……田初九,你哪里爬出来的,瞧瞧你这模样。”

我的模样确实惨不忍睹。算算我和杨修夷已经进来十几个时辰了,十几个时辰前我在广场上用胳膊拢了一堆血肉,再在海里泡了一小会儿,袖子上的颜色被冲的像开了染缸,头发跟衣衫就更不用说了。如今过去十几个时辰。这味道恐怕都要发酵成恶臭了……

但如杨修夷很早很早时说过的一句话,我经常一副丑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可能丑着丑着,他习惯了,我也习惯了,所以没觉得什么不妥。

杨修夷冷冷斜了她一眼,牵着我朝邓和他们走去:“你们怎么来了。”

木臣忙叫道:“少主,这边!”

师父旁边摆着一副碗筷。阴险的看着我。

甄坤随即嚷道:“少夫人,少爷,这边!”

丰叔旁边摆着两副碗筷。阴险的看着师父。

烛司从锅子里捞出一颗人头,叭滋叭滋啃了两口,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嘿嘿嘿……”

我一惊:“你吃的什么!”

她舔了下唇瓣:“是死人的脑袋,又不是活人的脑袋,开下荤不给啊?许你们吃猪耳朵鸭舌头,不许本神啃个死人么?”

我顿时就明白卿萝为什么坐那边去了。玉弓不喜欢她,烛司又把她恶心了。

烛司张嘴咬在煮的稀巴烂的头颅上。嘎吱嘎吱响,我也觉得恶心。恶心的功夫就被杨修夷牵着往丰叔旁边走去。

坐下后,邓和告诉我们是师公让他们来的,师公忽然想起我和杨修夷的衣着打扮,再忽然想起我们身上没钱,好在他又想起,这三道界门是今年年初我们同原清拾他们一战后,他和另外几个道友一起封印的,我们进入的这道界门,刚好通往第七层。所以他优哉游哉的回去,让邓和他们收拾收拾后进来,陪我们一起去游历磨练。

我一呆,看向杨修夷:“师公是故意的!”顿了顿,“这就开始历练你了呀?”

杨修夷神情淡淡,往我碗里夹了片梅菜薄饼:“你才知道?”

我夹起来送到嘴边,就看到那边一桌子的人都在看着我,有哀怨,有无奈,有你今天死定了……

我:“……”

邓和说完这些,又絮絮叨叨起关于我们去魔界的事。

首先是一起去的人,杨修夷这几个心腹手下是必须的,婇婇,妙荷和轻鸢她们只是来孤星长殿过个场,图个新鲜,不会跟去。

然后是行装衣物,是丰叔和他参考古籍上对魔界的描述以及木臣他们的意见整理出来的,可以辟邪,可以增灵,可以降妖除魔。还有罗盘地图,书籍香囊什么的,都戴上了。

最后是通行的钱财,得拿一些宝贝去沧市兑换,虽然萦奴他们来自于魔界,但由于是魔奴,地位卑下,没机会接触什么沧市,所以得劳烦卿萝同去。

我听完乍舌,压根没想到去一个魔界要这么麻烦,杨修夷侧身喂我一口热汤,凉凉道:“还想一个人去。”

我弱弱咽下,没有说话。

孙深乘忽的说道:“少夫人,你可要记住,你是我们杨家的人,是我们少爷的人了!”

吕双贤哼道:“那群家伙非嚷着我们是外人,他们才是外人!”

我皱眉:“谁?”

杨修夷又喂来一口,淡淡道:“就没发现你师父今晚一直春风满面?”

我小心瞟了眼过去,分明就杀气满满……

甄坤摩拳擦掌:“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嫁过来的女儿,泼过来的水!”

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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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 沧市

临行前,我去沐浴换衣,白狐妖娆妩媚,天*美,加上每次混战后都要出来清理现场,所以它在庄严肃穆的长殿角落建了这么个偏殿及浴池,我表示相当理解。眼:快更新这么快,来包辣条压压惊

衣衫是轻鸢为我准备的,鹅黄色的月华锦衫,绣着淡淡云雁细纹,外面是一件雪白的斗篷,将我整个脖子毛绒绒的围住。头发被萦奴疏松盘起,散而不乱,难得的闲雅。

我不漂亮,唯皮肤胜雪,这样的打扮将我映衬的特别光洁。

出去时甄坤他们发出夸张的惊叫声,但随即被木臣他们的惊叫压过。我头疼的扫了他们一眼,撞进了杨修夷的黑眸里,他长身玉立,外边披着件紫色大裘,含笑望着我,眉目清俊,我也弯唇一笑。

去往魔界前,我们去了一个混元界,叫做沧市,说是市集,不如说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池,繁华锦绣,真正的龙蛇混杂。

街道宽三丈,沿街开着各类商铺,卿萝领路在前,路人频频望着我们,目光复杂,有敬畏惊奇,有狐疑猜度。

卿萝同我们解释,这里最稀罕两种人,一种神族,一种人族。因为神族所剩无多,而人族,除了死后去往阴司,几乎与外隔绝。所以能在外云游的人族绝非泛泛之辈,更何况我们一行二十多人,皆衣着华贵,气度自若。

魔族通行的货币统称影株,一株黄影为一文,一株蓝影为一钱,一株红影为一两,一株白影为百两。

丰叔和邓和带来的奇珍异宝共换了两斤白影。多少株已数不清了。

我说和卿萝有些女儿家的私话要聊,拉着她远远走在后面,将我心里面的苦闷一一说给了她听,并问她怎么办。

一贯心狠手辣,没心没肺的她露出少有的凝重。若有所思道:“上次那巫姬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什么?”

“她虽然嚣张了点,可是那个假设不是不可行……”她抬头看着我,“化劫并非生来就是你月家的,既然你月家先祖可以将你们的血肉同化劫牵系在一起,那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

我一喜:“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先别高兴的太早。”她支起下巴,“你先祖太厉害,谁知道用的是什么方法……”思索一会儿,她沉声道,“初九。此事紧要,我得回去找我父亲商……当心!”

身子被她猛的一推,撞倒在地时卿萝一声尖叫:“初九!”

仓皇抬头,我瞬间瞪大眼睛,一柄断刃朝我的脖颈旋飞了过来,停在我脖前三寸。

一滴鲜血滴在我的斗篷上,似雪地晕开胭脂,我从空白思绪中回神。忙握住杨修夷的前臂:“琤琤!”

他徒手捏着断刃,眸色冰寒,银芒一闪。断刃被他反手射出,“噗”的一细声响,远处惊愕原地的中年男子右肩喷出血花,被强劲力道深深扎在了断木上。

“少爷!”

“姑爷!”

……

我忙抽出巾帕,一个捏着鞭子脑满肠肥的男人跑来,说跪就跪:“哎呀。两位大人,小的这给你们赔不是了!”

我只顾着和卿萝说事。完全没注意周边环境,这才看到两道商铺被长排的大铁笼取代。里面关满了身穿珩殁衣,狂躁不安的魔奴,铁笼外有好多男人拿鞭拿矛的教训他们,一片哗乱。

这个把脑袋磕的“砰砰砰”的男人不过是个打手,那边比他还胖的老板正领着一群男子将四逃的魔奴重逮了回去,大约注意到我们的视线,回头冷冷瞟了我们一眼。

卿萝抬脚将这胖子踹倒,怒喝:“你家魔奴你不看好!”

胖子神情一狠,却消失极快,笑脸抬头:“不是的大人,近些时日这些魔奴都疯了,我们管不住啊,你看,穿了珩殁衣,设了困阵也都不顶用啊!光我们家就跑了好几十个呢!”

就像是为了配合他似的,他话刚说完,远处一座大铁笼便“啪”的被破开,五六十个魔奴冲了出来,朝四面八方冲去。

其他铁笼里的魔奴呐喊尖叫,越发激动的去破坏自己的笼子。

邓和沉声道:“少爷,是非之地不久留,走吧。”

杨修夷不做声响,黑眸看着那个老板,清冷料峭,忽的抬步朝他走去。

那老板蓦然回身一记长鞭,杨修夷步伐诡异的避开,瞬间抓住那根鞭子,长臂一扬,将老板猛扯了过来。

我们齐齐一惊。

那么胖的老板,杨修夷拽着他衣襟轻而易举就拎了起来,长指扯下他腰上的悬玉,声线冰寒:“哪来的?”

悬玉没有色泽,玉品极差,玉面上有碎乱不堪的裂纹,与其这块玉裂了,倒不如说它是由许多碎玉拼凑黏贴的。

甄坤嗤声:“一块破烂的真源玉,到这儿这么值钱?”

我愣愣走过去,接过这块碎玉,眼眶一下子泛红。

“傻丫,以后她们要打你,你不要还手,不然会打得你更痛的。”

“我叫小灯笼,跟你说了好多遍了,你怎么就记不住啊。”

“这是真源玉,娘亲去世前留给我的,你拿着,希望我的娘亲也可以保佑你。”

“傻丫,他们已经找到买主了,我会想你的……”

……

周围的打手围了上来,楚钦他们长剑出鞘,面色冷漠。

我双目通红,捏着悬玉递到那老板跟前:“说啊!哪来的!”

他奋力挣扎,双脚悬空,神思被杨修夷强行压制,毫无办法。

杨修夷看向一个年纪略大的打手:“楚钦。”

寡言少语的剑客身形一晃,长剑挑掉软鞭,直刺入骨。

打手惨叫一声,却很硬气,始终咬牙,玉弓冷笑,将他手指根根斩下,第四根时他终于松口。

“是,是三年前。”他大汗淋漓,怯怯的看了眼自己老板,“那时沧市接了笔万珠界的大单子,要六十几个年轻女人,一个女人可以换五株白影,老板说去争一争,就……”

我沉声道:“万珠界?”

“对……”

将玉递到他跟前:“那它的主人呢?”

他双唇急颤,又看了眼胖老板:“当时竞争激烈,老板托了好多关系去的凡界,绑了六个姑娘……其中一个姑娘身上带着的。”

“她被送去万珠界了?”

他咽一口唾沫,微微点头:“对,对……”

还没应完便被杨修夷一脚踹在背上,寒声道:“真的送去了么?”

师父怒道:“你最好说实话,老夫不想浪费时间对你用魅术!”

打手摔飞出去好远,绝望了,眼泪和血糊了一脸:“她死了,她想逃跑,就,就被打死了,可不关我的事啊!老板去凡界的时候我没跟去的,后来也不是我打的啊!”

……

一行十八人,只有五个姑娘,我,卿萝,萦奴,萍奴和玉弓。

收拾坏人的事情不好让姑娘家来做,我们五个就在街道尽头的露天茶肆里坐下。

萦奴和萍奴死活不肯用杨修夷这个外人的钱,于是坐在一旁咽口水,干巴巴的看着我们三个吃冰糕。

吃着吃着想起还有大事要商量,我和卿萝拐过街角,出现一汪清湖,湖上满是运货的小舟。

我们扶着芦苇坐下,卿萝指指湖面:“初九,你看,沧市很大的,我们今日逛的这一片不过一块边角,百分之一都没有呢。”

我叹道:“可真大啊。”

“这四海八荒好玩的去处可多了,我被我父亲关了几百年,这几百年,我天天都念着要去外边玩。”顿了顿,她看着我,眸色浮起一丝难过,“初九,我觉得不止是我,杨琤和你师父也一定很想让你放弃仇恨的。”

我容色沉静,嗯了声。

她一叹:“可是,我们也知道你身上扛了多少东西,要你放下,只会显得我们……”

我打断她:“你要去找你父亲,我怎么办,之后我们怎么联系呢?”

这才是正事,她折下一根芦苇绕在尾指上,同我细细讨论。最后她决定即刻起身回家找父亲商量,不管有没有办法都会第一时间回来找我。

她性子干净利落,说走就走,完全用不着和杨修夷他们打招呼,朝渡口走去时像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我道:“对了初九,你师公问我卿湖的事情……”

我怎么把这个忘了,忙道:“你知道?”

“当然知道啊。”

“那……”

“就是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我卿家家族浩大,三姑六婆八公九叔,叫卿湖的有……”她伸出手指数了数,“至少六七个吧,哦,对了,我三叔家的狗叫湖湖,算卿湖么?”

“……”

天色渐暗,她上了渡船,扶栏冲我挥手,没挥几下船就开了。

据说开往西海界门,那边有许多阵法,可通往四海八荒任何一个角落,包括凡界,当然,前提是有本事破开凡界之屏。

湖风拂面,绿水波漾,涟漪圈圈晕开,像鱼儿在吐泡泡。

我也冲卿萝挥手,就要转身,另一艘客船恰好在此时靠岸,船上乘客等着上岸,挤满船板。

其中十几人穿着清一色道服,为首的中年男子不久前刚被我废掉了三个徒弟,与他相隔三四人的地方,站着三人,我眸色微眯,姜蓉,云顾淮,陌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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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2 沧市(二)

ps:明天再来一个过渡片段,然后全文就开始收网了,tut,求评论,求评论~~~你们舍得初九,舍得修夷嘛~~~~我要开始大虐了哟~~~!!!!

月亮隐在乌云里,偶尔落下几缕银牙亮色,照出秀山碧水,满池湖光。

我们围在东湖畔长长的小吃街后,丰叔他们边吃东西边看师父拿象棋在那大杀四方,我胸口僵疼,靠在杨修夷怀里坐在湖岸上荡脚,沉沉的闭着眼睛。

侧对岸的魔奴暴乱刚被平息,满是鞭打声,怒骂声和惨叫声。

离我们不远处的烤肉小贩不耐烦的掏了下耳朵:“狗屁!吵得要死,什么时候才消停啊。”

杨修夷同我说,魔奴分三种,一种是部落征伐,败者为奴,一种是血脉相承,世代为奴,还有最后一种,卖身为奴。无论哪种情况,一旦为奴,骨血里面就会被注入繇虫,永世难除。

不说魔界,单是整个沧市,在售的魔奴就有六七万。在我们来之前,这些魔奴已经动乱了近三个月,被活活打死的,有八千多个。

他们的这种暴乱不是为了自由而反抗,而是血液里时不时激涌的一股狂躁。问题出在繇虫上,好在木臣他们体内的繇虫在近两千年前就被我先祖用净血蛊压制 了。

在我快要睡着时,玉弓和楚钦终于回来了,我打了个哈欠,杨修夷抱着我转过身子,淡淡道:“他们来做什么?”

玉弓沉声道:“雇杀手。”

我昏昏欲睡。随口道:“别是来杀我的吧。”

她看了杨修夷一眼,点头:“是……”

杨修夷冷笑。在我额上亲了口:“你困成这样,我们先在此处找家客栈。明日再去魔界吧。”

我摇头,强打起精神,盘腿坐了会儿,抬头道:“不对啊,山岳门不过一个阿猫阿狗的小帮小派,他们怎么有本事来这?”

楚钦冷峻道:“是那条应龙的娘亲帮他们的。”

“她也来了?”

“是。”

我冷然一笑:“来的正好。”

那条小杂龙,我原本的打算是让永城百姓去收拾它的,却误打误撞被师公他们的剑阵给削的缺胳膊断腿,不知死了没。以师公的脾性,没死的话应该也是拎回去给永城百姓收拾了,总之下场凄惨无比就对了。

楚钦又道:“少夫人,他们似乎知道你也在这,而且……”他严肃的看向杨修夷,“少爷,他们对少夫人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杨修夷眉梢一挑:“了如指掌?”

玉弓皱眉,苦思一会儿:“那女人手里。似乎……拿了面铜镜,他们一问小姐的动静,女人就把铜镜拿出来。”

我一顿,道:“铜镜?”

“不太确定。但是上面好像……可以看到模糊画像。”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们旁边的邓大人忽的出声:“莫非是佘氏浮生镜?”

我抬起头,他眉眼清润,颔首道:“少夫人不必担心。那镜子并非时时都能催动。”

我疑问:“不必担心什……”

杨修夷怒道:“他们人呢!”

被他吼声打断,我才惊醒。立时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那岂不是可以看到我……”我及时打住,旋即怒道。“他们在哪!”

终究还是在沧市找了家客栈,因浮生镜能照出我的模样,不方便追踪,我不得不留下,再三跟杨修夷说,一定要把那个死女人留着,我非得痛打上她三天三夜不可。

我闷闷的趴在床上,佘氏浮生镜,照出心之所念,映出心之所思,一想到有人可以通过一面镜子观察到我的一举一动,我就气得想把房间里的桌椅板凳软榻屏风全往她脸上砸。

趴了好久,院子里忽的传来争吵声,我拿了软枕捂头上,却依稀听到师父的声音。

打开窗扇,看清院子里面争吵激烈的双方,我忙披了件厚外套匆匆下楼。

刚出内堂,整个棋盘都被抡了过来,恰好砸在我脚上,丰叔怒骂:“死老玉,你发的什么神经!”

棋盘是师父砸的,朝我看来一眼,一拂袖袍,怒道:“落棋不悔真君子!耍赖作弊,小人也!”指向坐在石墩上的木臣,“你,不配再跟我下棋!”气冲冲的朝我走来,经过我旁边时骂道:“给我回去!凑什么热闹!”说罢径直进了内堂。

满院狼藉,茶具跌碎,棋子散了一地。

掌柜和伙计傻愣愣站在一旁,木臣和吕双贤他们也是傻愣愣的模样,丰叔伸手搭在木臣肩上,低声安慰着他什么,结果把他给安慰哭了,委屈的看我:“少主……”

我转身去追师父,他步履匆匆,房门已被关上了,我在门口拍了好久:“师父!”

他终于开口,似被气得不轻:“睡你的觉去!别烦为师!”

站了一会儿,我又回到院子,张望了圈:“木臣呢?”

甄坤指指茅厕:“躲里面哭去了。”

“……”

“少主……”萦奴捡起一颗棋子站直身子,低低道,“木臣已经知道错了,少主可千万不要赶他走……”

“错在哪了他!”甄坤嚷道,“这事木臣没错!毁一颗棋罢了,老子都毁多少次了!”

我皱眉:“你是说,木臣想毁棋子,师父不让,就吵起来了?”

“哪有吵,”吕双贤应道,“分明是挨骂,被骂得狗血淋头,要不是我们拦着,都要动手了!”

我当即怒道:“不可能!”

他一愣,我转身去拍茅厕的门,隐隐听到里面的啜泣:“少,少主?”

“你出来把话说清楚!是不是你骗了所有人把我师父给阴了!我不准你诬赖我师父!你给我出来!”

“丫头!”丰叔忽的对我开口。

我一顿。回头看他,他吸一口气。沉声道:“这件事,是你师父脾气不好。你去问问他近来可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甄坤皱眉:“该不是少夫人一直陪着少爷不理他,仙人气的积郁成山,刚好爆发在这家伙头上了吧。”

我咬住唇瓣,回身继续拍门,语声温和了些:“木臣,出来。”

听到里面“啪塔”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木为叫道:“哎呀,木臣又哭晕在坑里了!”

众人:“……”

这夜杨修夷他们到很晚才回来。找了一整片地方,最后从一个摆渡老者那儿打听到,姜蓉一行人来没多久便又乘船走了。

这导致的结果就是我不敢脱衣,不敢洗澡,连杨修夷都不给他亲了。他一怒之下将整个房间设下绝地困阵,把我们自困在里面,三两下剥光我的衣裳拖进浴桶里,三两下把我洗干净塞进被窝里,然后他就不理我了。坐在圆桌前翻着丰叔他们带来的书籍和沈钟鸣的信,在白纸上又描又画,研究了一晚。

第二天正午,我们启程去魔界。

丰叔早早包了条大船。准备了一堆好吃的,杨修夷一上船就睡了,我去找师谈心。他和花戏雪站在船头望着湖面,白衣翩翩。风姿洒然。

听到脚步声,他们回头。师父伸手:“九儿。”

我过去把脑袋靠在他肩上,他拍着我,叹了口气:“昨夜的事,是为师不对。”

湖水被推开,水声好听,我抱住他的腰:“除了我和杨修夷还有丰叔,你从来不向别人发火的。”

花戏雪冷目睨我,给了我一个“这你也吃醋?”的眼神。

我撅嘴,不服气啊。

他翻了个白眼,你好贱。

师父怅然望着湖面:“方才我问小花昨夜我发火时可有异样,他说没在我眼中读到戾气,说明为师不是受了这混元界的什么影响,而是为师近日确实心浮气躁了。”

我伸手抚抚他的后背,是他每次咳嗽,说自己生病时我常做的动作。

他拍拍我:“丫头,以后我若再动肝火,你可得拦着我啊。”

“嗯。”

“还有木臣那孩子,我得去赔礼道歉才行。”

这一番自责的语气让我心生心疼,我乖巧点头:“我陪你一起去。”顿了顿,“你才孩子呢,木臣他都三千多岁了。”

说完觉得这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我不想再聊了,话题很快就被我带到了沧市的甜点上去。

靠岸时天色暗沉,飞鸿从天际掠过,一抹缥色。

湖岸是一条极广的长线,岸上嘈杂喧哗,各色人影熙熙攘攘,毂击肩摩。

我们的船挤在数百艘大船中,上岸前丰叔再三嘱咐大家不要走散了,贴心的邓大人摸出一捆允山铃,一人发一个,若走散了就摇两下,然后呆在原地不要动。

但其实我们哪走的散,能走散的绝对是别人。甄坤孙深乘为人霸道的很,木白木为亦不甘示弱,两方人马把我们围了个圈子,谁靠前一步,甄坤立即大骂。

一贯闲雅的丰叔哈哈大笑:“这小子,凡界撒野不够,跑到这儿欺负妖魔了。”

楚钦冷笑:“把他一个人丢这儿就不敢嚣张了。”

我弱弱道:“这样不太好吧,这么高调容易挨揍啊……”

杨修夷淡淡道:“怕什么,打不过了就说不认识他好了。”

“好主意!”吕双贤叫道,“风头大家一起出,风险甄坤一人扛!”

我和玉弓噗嗤一笑。

甄坤回头,嘿嘿道:“少夫人不知道了吧,这天下走到哪都是横的人走得动道!”

萍奴说这里一共有十四道界门,其中六道都是通往魔界的。

由于视线受阻,我只能看到三道,极大极宽,比盛金门的城门还要大上两倍。

快靠近一道界门时,甄坤忽的骂道:“我啐!那小家伙怎么爬别人肩上去了!”大手一指,“少夫人你看!”

我抬头,找了好久,终于知道他说的小家伙是谁了。

一个同样被一群人围着开路的纤细女人,身姿高挑窈窕,怀里抱着被我们留在孤星长殿里的呆毛。看不见她的脸,但是衣着打扮可知其华贵雍容,面貌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呆毛愣愣的被她抱着,她微微侧头,笑着同呆毛说了句什么,呆毛凑过去,在她脸上“啾”的亲了一口。

师父捋了捋长胡:“那才是它主人?”I1292

403 魔界

出来时大雪纷扬,眼睛一瞬被芒光刺的难以睁开,凌寒北风刮到脸上,刀割的疼。

邓和说这是涂荒雪地,西南处有个梅原,那边梅林遍野,我若有兴致,大家可以一起去看看。

我缩在杨修夷的风衣里,在杜若清香的环抱中连连点头。

想象之中,魔界应充满煞气,黑雾缭绕蒸腾,即便种满梅树,素瓣香蕊也难掩那股隐杀之意,可全然没想到这片梅原会这般好看。

横斜清影于雪色中风雅仙逸,花香浮着淡色光晕,长风卷着白雪吹来,花香翻滚如浪。

我开心的大叫:“看!快看!花香居然有颜色!”

杨修夷一笑,松开我的手,我立即拉着玉弓和萦奴踏雪奔去。

迎面寒风吹得冷,却将我心头积郁弥散殆尽,萦奴双手捧起雪和梅瓣,眸色如映了秋水一般盈然:“少主,这些开的比嵯峨岛的还要好看呢!果然是梅原啊!”

玉弓正抖着一根梅枝,好奇道:“你没来过这里?”

“没……哎哟!”

一团雪球砸在了她的眉上,我哈哈大笑,又朝玉弓砸去,小丫头眉梢一挑,含笑怒道:“小姐,我可不客气了!”

回答她的是我的又一团雪; c+球,她笑着“哼”一声,向来不离身的长剑被她抛掷在地,立时朝我反攻。

长空浩瀚无垠,梅林花影飞雪,我们在花海里追逐嬉闹,我一下子玩累了。扶着梅树回眸,远处的男人们闲情逸致的聊着什么。一个个慢悠悠的,聊得开心。朗声笑着,风姿皆是如仙洒然。

我看着杨修夷,记忆飞快逆流,回到了望云崖上追风逐云的青葱年月。

我的眼眶微微泛红,唇角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我伸展双臂,上下挥动,冲他大喊:“杨修夷!”

他抬起头,黑眸盈满笑意。清澈雪光将他的脸映的冰洁无尘,俊美无双。

我喊道:“你听着!我只说一遍!”

他微微皱眉,笑意不褪,声音清亮:“想说什么?”

所有人都朝我看来,甄坤一脸坏笑,吕双贤也是不怀好意,邓和笑得清润,薄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引起了木臣和木为的极大不满。

我深吸一口气:“杨修夷!”

黑眸澄亮期待的望着我。

我继续吼:“我小的时候真的觉得,你比猪,还丑啊!”

他笑意一凝,师父率先哈哈大笑。除了丰叔,其他人,包括邓和。都笑的前仰后翻。

我只是想开个玩笑戏弄下他,唔。似乎开得有些大,我忙补救:“可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你了!就算你是头猪。我也喜欢你!”

“哈哈哈哈!”

一群人笑的更加惨烈。

我这真是自作自受……

我没敢去看杨修夷的脸色了,灰溜溜的转身,朝后跑去。

……

今日冬月三十,是师父他老人家的生辰,也是我们第一次踏足魔界。

魔界,洪荒之际原是四海八荒中三万尘山环绕的一片枯沙,于赤鳄之水和阴界之北。太古初时,归墟之境生出磅礴煞气,万界弥漫,最终被这片荒漠吸收。

天地混沌初期,人妖魔齐聚凡界,人族最卑,却以坚韧顽强之力将魔族妖族驱逐出界。魔族便在此落根,数十万年下来,魔族各部落之间的战斗始终不歇,他们战力极强,残忍,擅忍,能忍,以强者为尊。但因魔界霜寒酷暑,土地贫瘠,资源稀缺,是以,万族林立的魔界最馋涎的是浩荡天地中灵力最强,神光环踞的九重天。

与神族的几场大战,上古魔君同上古之神一样多已消亡,归于尘埃。但现今魔界仍是杀伐征战无休,尚武尊强,屠戮厮杀生来就存于他们的血液之中。

我们扮作婴族,在梅原近郊一座边城落脚,路上遇见两列魔奴被人无情鞭打着,赤脚而行,鲜血溅在雪地上,有紫有黑。还有无数衣衫褴褛的魔奴在我们途径的村郭屋舍中辛勤劳作,过着暗无天光的日子。

我们落脚的这座边城很是繁华,却比宣城还要小上一半,街上人头比肩,尤为热闹,到处都是卖灵石玉石,兵器巫器的。一圈逛下来,卖吃的就三家,是从沧市过来的,生意极为清冷。

魔族嗜好生吃血肉,也没烛司那种给猎物加些调料味的习惯,而我在沧市爱上的一些来自于魔界的甜点糕品,其实都是魔奴们的粮食。

城里没多少楼房,都是些残垣断壁,就连客栈也在地底下。

木为同我们解释,这种小城常被人争来夺去,受尽战火之灾,反正建好的房子没多久就要塌掉,他们也懒得建了。

得知要钻地洞,已经挖了数日长虹涧的男人们纷纷掀桌,表示不干。

掌柜的不愿放弃我们这笔大生意,忙要我们等一下,离开没多久后回来,问我们愿不愿意挤一挤,然后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幻阵。

其实就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搭了十几个帐篷,但因有幻阵,个个帐篷看上去就是精致华丽的客房,据说是专门为那些魔君和贵族准备的。

我们进去时,幻阵里很热闹,一团大篝火,欢歌漫舞,早有人在。

我们一行近二十人,留给我们的只有外边的五个帐篷,其他人怎么分配我不知道,反正有丰叔在,师父别想再来刁难我和杨修夷。

掌柜的要我们最好窝在帐篷里别去里面打扰贵客,但今天是师父生辰,我才不干。问杨修夷要了十株白影后,我将那三家卖吃的都聚在一起,要他们跟萍奴萦奴一起回去,一定要做顿丰盛晚宴,然后我和玉弓绕着长街,精挑细选着贺礼。

玉石灵石对师父的修为增长很有功效,买了一堆后,我们在一家墙塌了一半的裁缝店里面挑着玉衫白衣。

本来觉得委屈了师父,但没想到这料质是上等蚕丝,一问价格,比凡界要便宜上一些。我觉得既然来了,索性给狐狸丰叔他们也都带一套好了,老板知道了乐坏了,亲自跑来招待我们。

店铺虽破,却很大,老板将我们领进内堂,结果刚进去就听到破墙外面的人声,六只耳朵登时竖起,只因所聊的内容太过劲爆。

女音恨声道:“你大哥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么?你当真认为他喜欢我?我嫁他已有三百多年,可他从未碰过我!”

男音清冽如泉,带着丝无奈:“你的脚如何了?”

“呵……”女音惨笑,“你还会关心这个么?我在你轿子后面赤脚走了九里,你始终不肯回头看我一眼,你现在……”

男音轻声打断她:“阿玲,以后不要再这样跟着我了。”

“为什么不!”女音带了丝哽咽,“当初是你先追求于我,你大哥恨你,是故陷害我父亲,将我夺走,如若不是你,我……”女人啜泣:“我从始至终心里只你一个,为何两情相悦你却不争取?这么多年,你的势力培养的还不够吗?”

男人沉默,我们的耳朵仍是根根竖着。

女人大怒,猛的推他:“秦域!你说话!”

老板手里的衣衫登时掉地,伸手捂住嘴巴,我和玉弓竖着耳朵回头,纳罕的看着她。

她颤着手,指着外边,嘴唇动了动,无声道:“他,他,你,你……”一番瞎比划。

事后我们才弄清,她是想表达,他啊,他可是秦域啊,你俩咋还这么淡定。

最后,男人绝情的走了,女人独坐原地,哭得隐忍坚强。

老板气都不敢出了,我和玉弓被她弄得没了挑衣服的兴致,等到女人离开了,老板终于放心喘气了,我们也不想买了。

回到客栈,客栈掌柜满面春风,和伙计蹲在地道口,流着口水数影株,全然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看我来了还点头哈腰,态度热情,就差没跪下来抱我的腿了。

我和玉弓进去幻阵,浓烈的烤肉香气和一阵欢声笑语传来。他们坐在篝火旁边,杨修夷身旁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俊秀男子,一群人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见到我,他绕过矮几走来,笑意微敛:“初九。”

我看向他身后,那清瘦男子玉立而起,身旁众人皆纷纷起身,弄得师父和丰叔他们也不好意思的站了起来。

那男子笑道:“琤兄,这位可爱女子就是弟妹?”

我的目光重落回杨修夷脸上,他将我的右手牵过去,黑眸深深:“他,是我和卿湖的共同好友。”

我一愣,他摩挲着我的指骨:“他去凡界是为了找穆向才,我们在一家棋社认识,我得知他喜欢音律便将他介绍给卿湖。”顿了顿,“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他是魔族中人。”

我点头,这男子笑得潇洒大方,我若耍小性子就给师父和杨修夷丢人了,边被杨修夷牵着走去边冲他笑道:“我叫田初九,叫我初九就行了。”

他落落大方的一笑,白牙灿烂:“行,就初九。”

“你呢?”

“秦域。”

我愣了。

他微微侧头,我这才看到他旁边还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温婉女子,他淡淡道:“这是我的妻子,阿铃。”

那女子眼眶还是红肿的,闻言一愣,眸色讶异,1292

404 称快一时(一)

我爱凑热闹,爱听故事,但只听个大概来调节下枯燥生活,深入研究还是免了。

我淡淡看向阿玲,她含笑点头,我也点头,然后在杨修夷身旁跪坐。

菜色不错,酒水不错,歌舞曲乐更是不错。

他们带了很多人,许多守卫佩刀而立,气势颇大,秦域的门客十分健谈,一向寡言少语的楚钦也融入了气氛。

我却一点都不开心,今日是师父生辰,明明就该是我们自己人热闹欢乐的时刻,主角却明显变成了秦域和阿玲,我花钱请来的三个橱子也为他们效劳去了,好菜主菜全往那端。

杨修夷早早发现我消沉,案几下的手一直握着我,这时,一个侍从上来在秦域耳边嘀咕了什么,秦域点头离开了。

我想将话题引到师父身上去,却觉得没意思,想了会儿,决定偷偷把这些玉石灵宝藏到师父房中,给他个惊喜。

跟杨修夷说了下,我借口上茅房,抱着一堆东西悄悄退场。

师父和花戏雪,丰叔还有邓和四人一个房间。

花戏雪没参加酒宴,进去时他正趴在地铺上呼呼大睡,这狐狸,连流口水都这么好看。

我刚在他旁边蹲下,他就睁开了眼睛,眸色朦胧恍惚,?愣愣望着我,迷离了半天,他抬起手臂,就要捏在我鼻子上时被我一掌拍掉,我笑道:“你干什么呢?”

凤眸略略睁大,半响,小声道:“野猴子?”

我望了圈:“我师父睡哪儿的?”

他指了指:“那。”

我过去把衣衫玉石藏好。回头道:“别说你知道喔,今天是他生辰来着。”顿了顿。我嘿嘿道:“他发现以后你最好夸夸他,有这么一个徒弟是他前世修的福气。”

他坐了起来。外衫半垂在臂上,他慵懒抚着太阳穴,凉凉道:“是前世造的孽吧,你送了什么给他?”

我有些心虚,这些东西虽然贵,但其实毫无诚意,只能怪这段时间事情太多,否则我早早一个月就会开始准备了。

解开师父的包袱,我将衣衫放进去。却看到一沓眼熟的信,是我在海滩上时要师父替我带回去给他们的遗书,这事我几乎忘了。

信封皆完好无损,连给师父的那封都没动过。

花戏雪好奇的走了过来:“衣裳么?你在看什么?”

我愣愣抬头,摇了下头:“没什么。”

黑眸望向信封,我忙抽出来全部塞到怀里,迅速跳转话题:“你怎么不去晚宴呢,多热闹啊。”

“你注意不到么?”他淡淡道,“那女人身上有屠妖障。我一靠近就头疼。”

我点了下头,他忽而又道:“你没觉得这女人眼熟?”

“眼熟?”

他俯身拨弄我那些灵石:“呆毛的正牌主人啊,呆毛不是亲了她一口么。”

“是她吗?”

“嗯。”

我随口应了声,将东西收拾好后问他:“那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有什么好吃的?”

“你最爱的烤鸡烧鸡麻辣酱鸡都有,还有……”

他忽的伸手:“嘘……”

我一顿,便见他探头探脑朝一旁走去。趴在了墙上,我忙跟着过去。

又是秦域和阿玲。两人的声音远远走来,一个沉默。一个质问他为什么要说自己是他妻子。

到我们外边时,秦域终于开口,淡淡道:“因为在凡界时我同琤兄提过你。”

“你……”

话被他一口打断:“得而不求,外人跟前有个念想总是好的,但现……”

衣衫摩挲,听动静,阿玲抱住了他,他微微挣扎,最后放弃。

女人低低哭了,良久,秦域推开她离去。

我不由低叹,觉得这姑娘挺可怜的,叹完好奇起她和呆毛。

呆毛身上无尘无蕴,没有妖气,更别提煞气,除了喜欢动不动喊着吃人以外,它怎么看都不像是魔族出来的。而且喜欢吃人的又不止魔族,烛司那丧心病狂的神族就喊的比呆毛还凶。

阿玲没多久也走了,我打了个哈欠,摆摆手也要走,狐狸忽的拉住我:“猴子。”

“嗯?”

顿了顿,他望着我:“魔界,你到底为什么要来?”

我皱眉:“怎么忽然问这个。”

他没有说话,眸色复杂,有暗涌滚过,静了很久,轻声道:“你活得太累了。”

暖意从心头滚过,我拍拍他的肩膀,一笑:“一般累。”

转过身,眼眶忽的泛红,怀里的一沓信封沉甸甸的,将我的四肢都凝上了水银。

我不知道卿萝多久可以找到我,在这之前,我会开开心心的在这魔界逍遥。等卿萝回来了,无论我和化劫的牵系能否解除,我都要离开他们了。

这是我的打算,可我没想到这打算那么快就被打乱。

我回去准备给狐狸弄吃的,远远便听到一阵哭声,歌舞都停了,一个女人在训斥一群女婢,有两个女婢哭得最惨。

阿玲俏脸淡漠,端跪在秦域身旁,我过去时恰听她不满的对秦域道:“扰了你们雅兴是我不对,可是这小贼不能逃掉!我一回房,说不准这证据便没了。”

说完,恭敬有礼的对杨修夷和师父他们赔礼致歉,听情况,大约是丢了什么贵重之物。

我觉得跟我关系不大,叫玉弓去弄些酱鸡腿送去给狐狸,然后回到杨修夷身旁,同他低低聊了几句就自顾自的去发呆了。

呆了小半会儿,听到一个女婢哭道:“既然如此,那不在场的人便都该有嫌疑,不止是我。睡在最外边的那个公子也是!”

我回头:“你说谁?”

她抹去眼泪,抬头望着我。目光倔强不服:“若没记错,夫人刚才也离过场吧?”

甄坤厉喝:“你说什么呢!”

木为。吕双贤他们登时也怒了。

秦域冷冷望了眼她,微微侧头示意身后一个侍卫,那侍卫立即上前,却被阿玲拦下:“慢着!”

她转目朝我看来,冷声道:“初九自然不会贪图我那不值钱的小玩意,可是那位公子……”

“夫人多虑了。”杨修夷淡淡道,“不值钱的小玩意,阿雪是看不上的。”

我阴阳怪气的一笑:“秦大哥对嫂子可真好,不值钱的小玩意就可以由着她这么乱来。我们凡界女子讲究个三从四德,向来都是以夫为天,要对夫君服服帖帖,更别提在外人面前了。”

众人凉凉的瞅了我一眼。

先前那个正在训斥女婢们的女人说道:“那东西,在我们小姐面前是不值钱,不过一个可以炼化魔灵的小玉鼎罢了,可如若落在歹人手里,在座各位可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邓和语声冰寒:“夫人该管的难道不该是你那女婢么,她嫌弃都未洗清。怎么一下子转到我们身上来了?”

阿玲面色一沉,秦域也有些不自然了,丰叔意思意思的来了句:“邓和,话有些多喔。”

阿玲一笑。看向邓和:“对不起,我有些心急,并未故意针对谁。”

回房后杨修夷继续研究那张棋谱。我抱着一本游记爬上床,翻开第一页时一顿。回头看向杨修夷:“邓和的话……”

他头都不抬:“嗯?”

“那个阿玲是不是真的在针对我们?”

他想都不想:“是。”

“是针对我们,还是针对狐狸?”

黑眸没好气的看我一眼:“你去问她。”

我想了想:“如果是针对我们。为什么?如果是狐狸……”我蓦地一愣,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嗯?”

我忙将秦域和阿玲的猫腻告诉杨修夷,猜测原因,可能是阿玲事后得知狐狸没去参加晚宴,怕他听到了什么,一时心急,才出此下策。

确实是个下策,用说书先生的话来说,这种小九九都是宫廷里面成日没事干的妇人们和宅府大院里的三姑六婆们专用的。

杨修夷听完眉头深锁,我忙问他秦域是什么身份,他眉宇凝重,沉声道:“可还记得火麟?”

我一愣,他淡淡道:“火麟为魔兽,忠于炎族,秦域是炎族魔君的三子,阿玲是炎族王妃。”

我张大嘴巴:“那,狐狸会不会被灭口?”

“她若有点脑子,便不会挑现在,最多警告吧。”

我点头,想了会儿,从床上蹭蹭爬下,披了件外衣:“琤琤,我去找狐狸说说,他这人死脾气。”

匆匆出门,走了一半,忽的有人喊我:“初九。”

我回过头,阿玲身后跟着四个女婢,含笑望我:“正打算去找你,这么晚了,初九去哪?”

我将外衣裹紧:“看我这模样就知道我要去尿尿啊。”

她身后一个女婢掩唇冷笑,眸色讥讽。

我做出好奇模样:“哇,你们魔族女人不用尿尿的啊?”

另一个女婢笑道:“我们自然也要尿……小解的。”

我点了下头:“那我走了。”

“初九!”

“嗯?”

阿玲抬眸望了圈,将流烟轻纱淡花披帛微微挽整,缓步朝我走来,唇角含笑:“初九,今日多有得罪了,这里有件玩物赠你,当是赔罪。”

我也唇角含笑:“这次应该是很值钱的小玩意儿了吧。”

她面色不改,笑得明眸皓齿:“自然。”

从女婢手里接过锦盒,她捧到我跟前。

盒中四块碧玉,翠色流光,青芒夺目,我被刺的遮住眼睛,一个女婢就在这时夺步上前,在我眉心猛然一戳。

我被戳的生疼,她又“啪”的一声撞上来,结果和我一起双双后跌。

我愤怒爬起,阿玲惊诧望我,我冷笑:“劫魄石?你从哪弄来的?想要我的身子?你想干什么坏事?”

一个女婢低低道:“怎么对她没用?”

另一个女婢忙道:“她身上应有护阵!快摁住……啊!”

我一道凌薇扇影把她打飞了出去,冲身上前准备教训那个戳的我眉心发疼的家伙,忽的听到一声怒骂,身子猛地撞在一道晶壁上,1292

405 称快一时(二)

“九儿!”

我抬起头,摸着被撞的生疼的额头:“师父!你干什么呢!”

师父穿着我送他的那套白衫,月华之色,白发长垂,一派仙风。

他怒道:“你在干什么!怎么跑来和人打架!”

我不悦爬起,拍掉身上的泥土。

阿玲婉婉一笑:“对不住了道长,今夜得罪了你们。”

师父朝她看去,她又道:“所以我特意来跟初九赔罪,没想她还气着……”素手拍拍手里的锦盒,“你看,这是我特意为初九准备的礼物,她硬说是不值钱的小玩意。”

这么眼不眨心不跳的说假话,她一点都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心下恼怒,可谁叫我们现在就在他们的地盘上。

“九儿?”

我走过去:“师父我们走吧,别理这个女人。”

经过阿玲身旁时,却被她不动声色的拉住,眉目意味深长:“初九?”

我冷笑:“想灭我口?”

“受你一个诬赖别灭你的口么?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残暴好战的南华长君?”说着看向师父,笑道:“道长,这四块碧玉翡翠是我们从凤隐城高价拍的,却被初九说是不值钱的小玩意,我见识不多,莫不如请道[长帮我看个真假?”

语毕,她身旁的婢女抱着那个锦盒朝师父走去,我一慌:“师父别碰!那是劫魄石!”

师父望着我,边伸手朝前走去,就要接过锦盒:“什么石?”

我怒的挣开这个女人。将那女婢强拉回来,锦盒跌落在地。我怕劫魄石散出,忙又挥臂将女婢砸向锦盒。盖住那四块碧玉。

这是我第一次将玄术发挥的如此一气呵成,巧妙精湛,快的连师父都没有反应过来。

女婢呕出一口血,大哭出声,我冲上去把她推走,挡住师父的视线,欲将那四块上古神石收好,结果愣在了原地。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锦盒是上好的木材。一点砸碎的痕迹都没有。可是锦盒里的四块石头,却是切切实实的碧玉翡翠,玉品上乘。

我抬头看向阿玲,这女人,偷龙转凤的本领如此一绝,难怪会有恃无恐。

女婢哭闹着,阿玲也是满脸委屈,一旁的两个女婢摸着她被我挣开的手腕,什么时候肿的我都不知道。

我活了这么久。真的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女人这种事,完全懵了。

手臂一紧,师父将我狠狠拽起,不待他说话我便叫道:“师父你信不信我!确实是劫魄石!”

师父看向锦盒里的翡翠。怒道:“这是什么!”

我一怒,将翡翠倒出来,将整个盒子上下左右翻了遍。没有机关,锦布下是空心的。

我们的争打声引了好多人过来。不解的上前:“少夫人?”“少主?”

我不甘心,抬手抓来石头欲将它砸碎。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巫阵玄术在做障眼之法,却被师父一把拦住:“够了!”

胸腹间被我强力压制住的戾气和煞气让我狼全无,我怒道:“不够!用不着你管!她们要害我!”

杨修夷披着外袍,墨眉微拢:“初九?”

女婢大哭:“我家小姐害你做什么!你一介凡界之女,于我们……”

“你闭嘴!”我气得要炸了,“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

“啪!”

双耳一麻,我被重重抽打在地,脸上火辣辣的疼,我难以置信的捂着脸,抬头望向师父。

四周一下子静了,我愣愣的,连眼泪都忘了要流。

身子很快被杨修夷抱进怀里,他愤怒的抬眸,我脑袋空空的,根本听不清他骂了师父什么,也听不清师父怒斥了他什么。

最后师父大怒,将我买给他的外衫脱下踩在脚下,拂袖离去。

我怔怔望着落了脚印的外衫,视线渐次模糊,终是委屈的哭了起来。

被杨修夷抱回房里,他让玉弓她们陪着我,然后出去处理阿玲的事。

我像只乌龟一样缩在被窝里,脸已经不疼了,可心里伤恸难受,心如刀割。

玉弓了解我的脾性,坐在一旁没有说话,我自顾自的哭着,良久,一个讨厌的女音淡淡响起:“初九。”

我一顿,慌忙抹掉眼泪鼻涕,掀开被子。

阿玲神色淡淡,墨描的眉,水蕴的眸,桃染的唇。

她坐在凳子上,望着我:“你还真能哭,哭够了没?”

我吸吸鼻子,想要骂她,却开始抽泣打嗝。

她端起茶盏,不疾不徐道:“对不起,害你被你师父打了。”

我冷笑,她转动茶盏:“本只打算用你的身子去试探下那只狐狸,看看他是否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可你真难缠。不过现在也好,一切都说开了,我防心是重,可此事关系重大,我不得不如此。”

听意思,杨修夷和秦域将一切都说开了。

我坐起来,抽泣着整理衣衫,她再次道:“对不起。”

说是道歉,态度却是盛气凌人的,我不想跟她缠下去,略略点了下头,想起劫魄石一事,正要发问,她却眉梢一挑,望着我胸口:“太灵暖玉?”

我忙将玉石塞进衣裳里,深怕她又哪根神经不对会来抢。

她却嗤笑:“紧张什么,这块玉是从我这儿换出去的。”

我一愣,她放下茶盏:“难怪劫魄石对付不了你,其实你能喊出它的名字我就猜到你对它有所了解了,未想你们渊源这么深厚。”

“你的意思是,我这块暖玉,是用那四块劫魄石换的?”

她淡淡道:“可不止这一块太灵暖玉。”神情不悦,“四块劫魄石,换了我六块神石。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亏的一笔交易。”

我忽的想起杨修夷的娘亲,问道:“在沧市?”

“沧市?”她不屑一笑。“沧市都是些不入流的,这些上古神物怎会出现在那。”摆摆手。“不开心的事,不提也罢,但你若认得那女人,你问她可否愿意将瑶光琼玉还我,她可以开个价码,只要别太狠。”

原先以为阿玲同清婵或者万珠界会有什么渊源,到头来,却是和我的婆婆有这么一笔旧账。

我抚上胸口暖玉,蓦然想起很久以前师公同我说起四海八荒时提过。他活了五百多岁也只见过两次魔族,可是师公现在大手一挥就把孤星长殿的界门给封印了,这说明说什么?说明他不仅骗了我,他还骗得我好惨。

别的不说,我那不苟言笑,全世界都欠了她债的冰脸婆婆能跟魔界炎族王妃做上交易,还能有狠宰她一把的魄力,就表示我婆婆对魔界什么的毫无新鲜惊诧敬畏之感,更别提我师公了。他来魔界,该不会都是家常便饭了吧……

我捏着暖玉,莫名有丝骄傲,不由便道:“我认得。她是我婆婆。”

她又挑了下眉,而后一笑:“那她对你倒真好,她特意派人寻上我。就是为了这块暖玉。”

唇角忍不住扬起,于是我得意忘形的又开始逞凶斗狠了:“我婆婆真厉害。她只想要一块暖玉,却从你那儿又要了五块玉石。而你的劫魄石说是四块,但其实就是一份吧?”

她冷冷一笑,扶桌起身,刚转过去时便一愣:“呆毛?”

我朝门口望去,月下一团清影,耷拉着脑袋,低低道:“主人。”

那身破旧的白色小袄不见了,换了套彩锦罗衫,裁剪的精致合身。

阿玲一喜:“你肯叫我主人了?”举步走去,“什么时候醒的呢?”伸手就要抱它,呆毛却“啪”的一声消失,跪在我床头,“主人,呆毛知道错了。”

阿玲愣在门口,我更是完全搞不懂情况。

呆毛继续道:“我是在海底饿的太久了,才会口口声声说要吃人,才会看到谁都生气,其实我和主人的家人一点仇都没有。”眼角下垂的眼睛期盼的盯着我,“真的。”顿了顿,弱弱道,“而且,我不喜欢吃人。”又顿了顿,得意道,“我是吃素的!”

我云山雾罩,看向阿玲,她恼怒的望着我。

呆毛跟背书一样开始碎碎念念:“主人,你让我留下来吧,我很可怜的,没爹没娘,饭吃不饱,衣穿不暖。但是我很能干,我可以端茶递水,给你洗衣服做饭洗碗脱衣,帮你打架骂人欺负别人。你不开心了可以打我,你开心了也可以打我,你还可以叫别人一起打我,帮我送到街上去让别人打着赚钱也行。”顿了顿,很认真的思考,“不过,打完得给我吃两个人,我这才有力气继续挨打。”

我:“……”

它跪着上前:“主人,求求你了,就让我留下来吧。”

我盘着腿,无语的望着它,没想它忽的生气了,恼怒的看向站在门口的阿玲:“你怎么骗人!这些话根本没用!”

阿玲望着我的眼神,酸的快要将我化了。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看向呆毛,它回头难过的望着我,我无端想起师父,和那一记耳光。

不知出于什么心境,我怅然抬手:“过来。”

它一愣,旋即欢呼,“啪”的一声跳进我怀里。

阿玲轻哼了声,转身离开。

我望着她的纤长清影,想起她在秦域面前动不动就哭鼻子的样子,不知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而我那婆婆,她的清贵傲然会不会也是一种伪装呢,但无论再怎么冰冷傲气,她还是个母亲,她对杨修夷是真的好,否则不会接受我这么一个不祥的孤女做儿媳。

ps:哈~~虽然绕来绕去,但其实阿玲就是个打酱油的~么么哒~~~!I1292

406 魃尸之墓

ps:对不起,昨天断更了……

阿玲走后没多久杨修夷就回来了,呆毛被他丢出门外,我以为是要陪我睡觉了,他却将我的被子摁好,要我早些休息,他今夜有要事。

他应该知道我现在有多难过,舍得扔下我,可见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点点头:“早些回来,我想要你陪着。”

他凝望着我,就像我那么多夜晚从噩梦里惊醒时那般,黑眸布满疼惜柔情,他在我额上深吻:“好好睡觉,先别去找你师父。”

“嗯。”

可我根本睡不着,他走后好久我仍没有入眠,捏着被角望着那件蚕丝白衣,待天稍微冒出亮光,我便草草洗漱,披着头发去找杨修夷。

远远看到中天露蓝光,几个侍卫立在门口,看到我后要进去通报,被我阻止了。

悄悄探出眼睛,一屋子的男人正在激烈讨论,杨修夷慵懒的歪在椅子里,支着腮,眉目发愣。邓和不是习武之人,熬了一宿,眉梢眼角皆是疲累,和一个门客一起在一幅竖起来的行军图上涂涂画画。甄坤和吕双贤还有其余几个门客趴在一团呼呼大睡。秦域和一堆人在讨论,有个门客捧着张纸,一口一声的念着地名。令我讶异的是,一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花戏雪又在。《 为什么要说“又”?因为在孤星长殿里同原清拾他们大战的时候他也在,当时我就觉得莫名其妙,事后竟忘了问他。他和丰叔正坐在一旁。认真的讨论着纸上的东西。

师父不在,孙深乘也不在。

静立良久。没听懂他们在讨论什么,我转身要走。却听一人忽的将矛头指向事不关己,一直发呆的杨修夷。

老实说,这些人虽说是门客谋士什么的,但除了秦域一人有些书卷气之外,其余人就算穿上长衫青袍,素扇轻摇,也是一副屠夫模样。

眼下这个屠夫就摇着把纸扇,淡淡道:“北东长原和涂荒雪地的布局我没有意见,可是止戈城太过兵行险招。杨公子非我族类可能不知,魔界煞气太重,我们一死,少有可以投胎往生者,我们这条命可比你们的命要贵重得多了。”

秦域没有说话,眉目凝重的望着地图,我不解的看向立在一旁的守卫,他看我一眼,垂下眼睛。

杨修夷抬起眼睛。慢悠悠的道:“险在何处?”

另一个屠夫冷笑:“从定云渊上去,还不叫险?”

丰叔回身道:“你们方才不是说止戈城两条大路皆有三万魔兽,配上地势,就算是六支铁甲军进去也必死无疑。不从定云渊上去,你想从哪上?”

“真是榆木脑袋!谁说进止戈城便要大张旗鼓从正路杀上去?”屠夫转向秦域,怒道。“君下,让敬说的方法为什么不可行。用声东击西来调虎离山,踏雪城那个梧青是个声色犬庐辈。最好对付,我们弄乱了踏雪城,还不怕止戈城不派兵下来?”

“调虎离山?”杨修夷随手捡起手边的小本子,淡淡翻着,“老虎性情冷僻,喜好独居,调虎离山不过一只虎,眼下这是一座城,你调走几个兵,里面就空了?”

“那就把踏雪城弄得大乱!”

杨修夷像看白痴一样的看了眼他,垂眸去看手里的册子了。

另一个门客咳了声:“踏雪城人少物稀,这才交给徐青,如果是小动乱,上面也许会意思意思派几个兵来,要是大动乱,可能直接就不要了。而且以昌音的性子,可能连儿子的尸体都不会下来收……”

秦域终于从地图上抬头,沉声道:“琤兄说的对,只能从定云渊上去。”

先前那个屠夫大怒:“君下!我们为什么非要听他的去夺止戈城?就算占了止戈城可以制霸北东长原,但倘若我们没有一举击溃他们,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啊!”

杨修夷偏头望着他:“怎么个不堪设想法?”

“你当然不知道了!”这屠夫显然对他不满到了极点,“止戈城于沧澜一族就如我们炎族万琴都一般,你惹了止戈城,惹得就是整个沧澜族!我们的大军可能没退出北东长原就被沧澜族的寒冰狼兽和血玉麒麟给吃的一干净了!”

杨修夷仍是那样的语气,不咸不淡道:“止戈城远在定云渊上,别人怎么知道他被人惹了?又怎么知道是被你们惹了?”

“你猪啊!”另一个门客也听不下去了,“你们凡界有流喑纸鹤,有飞鸽传书,我们魔界也有太白长鸟和振音之阵!”

甄坤被吵醒,什么状况都没弄明白就破口大骂:“你他妈才猪!”

我心里怒道,就是!

杨修夷斜了那门客一眼:“我们凡界还有破流喑纸鹤的太海沧水和射杀飞鸽的箭手,你们好歹是个军队,军中连搞破坏的能人都没有?”

另一个屠夫脸色讪讪,摇头:“不行!还是太险!还未爬上去便被发现了怎么办?这种形势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根本无反抗还手之力,倘若他们从上倒下油锅,我们得死伤多少?”

杨修夷似乎没耐心了,看向秦域,秦域也正望着他,四目相对,暗涌轻涌,半响,秦域转回地图,缓缓道:“釜底抽薪,止戈城,并无不妥。”

“君下……”

“我知道你们的担虑。”秦域淡淡道,“这个问题,先不说能不能被发现,就算是被发现了,我们有火麟和冥火炎兽,火麟会怕油烫么?退一步说,就算倒下的不是沸油,而是雪水,砒霜,弩箭之类,可只要下得了血本,设好一流护阵,撑一会儿决计不是问题。”

“可是君下,止戈城铜墙铁壁,不可能没有护阵。上去之后我们……”

一个武将忽的一拍桌子:“妈的!嘀嘀咕咕,没完没了!照你这么畏首畏尾。君下干脆窝在万琴都好了!”

秦域点头:“是,有野心就要玩得起。要玩就玩得大点,安逸到手的东西也没什么意思。当下问题是,如何绕过游络防线,去到止戈城。”秦域看向又发起了呆的杨修夷,“琤兄,可有什么方法对付这条游络防线?”

原来讨论了一晚,所谓的要事就是这些。

我转身离开,绕着另一条路去找师父。

昨夜的篝火和那些酒宴桌席都撤了,场地显得空旷寂寥。晨风吹来。凉意森寒,天上有紫星明灭,星图杂乱,扑朔迷离。

我抬头望着,裹紧衣衫,目光忡忡,蓦然一阵寒意袭过脊背,直蹿头顶,不待我将这种恐惧捕捉到。小腿忽的一紧,我惊了一跳。

呆毛兴高采烈的抬着头,身后彩尾结着璀璨的五色霞光:“主人!”

我甩甩腿,不悦道:“很不舒服。下来!”

“哦。”

它温顺跳下:“主人,你要去哪?”

我朝前走去:“找我师父。”

“哦。”它点头,“不过他好像出去了。”

我脚步一顿。回头:“出去了?”

“是啊。”

“什么时候?去哪了?”

它抬起眼珠子愣愣望着前方,想了好久:“有一个时辰了吧。不知道去……”

我大惊:“一个时辰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它委屈的耷拉着嘴角:“你没让我说啊。”

我忙朝师父房间跑去,心底深处的那股寒意愈渐森冷。将我四肢冻得像沉了水银。

房门被呆毛“啪”的撞开,我扶着门框稳住疾奔的脚步,不由瞪大眼睛。

木臣和木为瘫倒在地,脸色凄白,眉心发红,是师父惯使的长鹤妃指!

呆毛在他们的脖颈处探了探,抬头道:“主人,是活的。”

我登时松了口气,双肩无力垂下,大口大口喘气后过去叫醒他们。

木臣被我摇醒,看清是我后忙抓着我的胳膊哭道:“少主,仙人他神志不清了!真的是神志不清了!”

我急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哽咽抽泣:“昨,昨晚大外人要我们陪着他,仙人一开始还好好的,很自责的说要去找你,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发起了脾气。”他捋起自己的衣袖和裤管,一片红肿淤青,“少主你看,这段时间仙人一直反复无常,动不动就发脾气和打我们,木为怕你担心,都不让我告诉你们,他……”

我难过道:“对不起……”

我掉头朝外面跑去,眼泪慌了似的乱掉,在草丛里捡到大把石头,明知道找不到,可我仍不甘心的试了一个又一个寻人之阵。

呆毛跟在我身边,安慰道:“主人,你放心吧,有三个人跟着他呢。”

我抬手抹掉眼泪:“哪三个?!”

“那两个女的管你叫少主,那个男的……”

不待它说完,我忙去找萦奴和萍奴,果真有!

玉弓披着外衫,一脸睡意的跑出来:“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我慌忙回头:“快去找杨修夷!”

她一凛,点头:“是!”

我咬破手指,鲜血滴溅在悬浮的石头上,我吟念咒语,石头朝前飞去,我就要跟上,呆毛蓦然一喜:“我看得懂!我知道在哪了!”

语毕,扑过来“啪”的一声,将我带走。

下一瞬,我们重重的从半空摔下,呆毛咕噜咕噜从我身旁滚走。

四周蓝光暗沉,紫烟缭绕,空气中有股浓重霉味,熏人欲吐。目之所及是片空旷的废墟,瓦砾残木如似小山,堆了一座又一座,呼号的阴风迎面刮来,寂静恻恻。

呆毛在下边大叫:“主人!你快来看!”

我踉跄爬起,只一眼便捂住嘴巴。

阵法寻的是萦奴,所以找到的人也是她,她仰躺在地,一只眼珠子挂在耳边,鼻下半张脸满是鲜血,胸腹被撕裂,内脏一团模糊。

我茫然望着她。像是做梦一般,颤着手去推她:“萦奴?”

身体还有温度。可生命气息却没了。

铺天盖地的惊恐和痛惜如浪潮般席卷而来,压抑的我难以呼吸。

呆毛“啪”的一声消失。声音从远处传来:“主人!这里有条腿!”

我忙朝呆毛奔去,它却又不见了,我蹲下身子观察那条断腿,它却蓦地将一颗头颅递到我眼下:“还有个死人脑袋。”

“啊!”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脸色惨白。

呆毛捧着脑袋对着我:“主人认识她吗?”

脑袋七窍流血,脖子同这条断腿一样,不是利刃为之,而是被利爪撕裂的。

我惊魂未定,呆毛微微一顿。抬手将这张脸上的血渍擦干净,再度捧过来:“这样主人认识吗?”

我傻了眼,喃喃道:“怎么会是她……”

“嗯?”

那日在元宝山上,跟在清婵后面,曾愤怒瞪着我的月家姑娘。

她怎么会在这?!

我抬头看向呆毛:“你快点回去!去我房间里找到我那两本小册子!顺带把杨修夷抓来!快!”

“嗯嗯!”

它连连点头,“啪”的消失,将脑袋也带走了。

我垂眸看回断腿,纤细修长,是女人的腿。穿着男靴,靴底脏乱不堪,有湿泥。

我皱眉,此处分明冰天雪地。哪来的沼泽之土?

“主人!”

我下意识回头,却差点贴在一个脑袋上。

“我又找到了一个!”

“呆……呕!”

我被吓的干呕,呆毛忙上来扶我。我一把推开它,捂着肚子大怒:“呆毛!你再这样一惊一乍!你永远别跟着我了!”

“主人……”

我看向那颗脑袋。右脸被咬了大口,血肉模糊。脑浆凝在了伤口处,无从辩白容貌,但可以确定是个女人。

呆毛瘪瘪嘴:“我出不去了。”

“什么?”

“我想回去,可是撞的好疼。”它转筛着远处,“撞在那了。”

朦胧视线中,什么都看不清,我眉头深锁:“有进无回?”

呆毛揉搓着爪子:“主人,是不是呆毛害了你了。”

我摇了摇头,目光一凝,过去俯身捡起一截木头,微雕着一个“乘”字。

抬眸在远处细看,我忙朝前跑去,捡起第二截。

我看向呆毛:“我们从哪个方向来的?”

它指指身后:“那边。”

我抬步朝前跑去:“来!”

每过一段路程,便有一截断木,是孙深乘留下的记号,越到后边,断木越短,也许是他身上所带不够了,而四周场景毫无一丝变化,仍是一片凄凉废墟。

约走了一盏茶,又遇见了一具尸体,没有头颅,失了右腿,地上有极长的拖印血迹。

我捡起她的长剑,轻敲了下剑锋,清脆铮鸣。我用双手捏住想着壮胆,忽的听到身后一阵细碎嬉笑,飞快回身,却什么都没有。

呆毛挨在我腿边,呆呆虚望着:“主人,好多只傒徭啊。”

“你看得见?”

它点头,往我腿边缩了缩:“主人我怕。”

我努力睁大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又一阵嬉笑碎碎响起,我强力让自己平静,问道:“傒徭是什么?”

它颤声道:“魔奴死后的怨灵蕴出的精怪小兽,它们不吃肉,只勾人……勾去给魃尸。”

我一惊:“魃尸?!”

它拉拉我的裤脚:“主人,我腿软,跳不走了。”

傒徭我不知道,可魃尸我太熟悉了,十四岁时,师尊拉着师父去秉州武城荒村里战了一只魃尸,师父的老腰疼了三个月,床都下不了。

魔界也有魃尸么,不仅有,这魃尸还领着一群小兵?

我右腿微微踢了踢呆毛:“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你到底哪来的?”

它反问我:“主人,你不怕吗?”

怕自然是怕,但怕的不是死,这世上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事情着实太多了。

我不吭声,呆毛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不过……”它愤怒的皱起眉头。“我,我似乎也是一只魔奴。”

我眉梢一挑:“你是魔奴?”

“我体内有繇虫来着。”

它在自己身上到处乱指:“它钻来钻去。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很生气,可是我拉不出来。”

眼下处境明明是紧张兮兮的,我却起了好奇:“不是说繇虫一入体内就会化作血液么,怎么它还会在你身子里面钻来钻去?”

它摇头。

杨修夷同我说起魔奴时提过,繇虫一开始不是用来对付魔奴的,而是对付神族的。只要被繇虫入体,就算是远古上神也没有办法将它驱净,就如屈辱一般。在血液里亘古永存。呆毛却说繇虫在它身子里面游来钻去,我只能当它又犯傻了。

我撇撇嘴角,从它身上移回视线,移到一半,它忽的尖叫:“主人!”

我还没应声,就被“啊”的一下推向一旁,摔了个极其不雅的姿势。

一脸黑炭的抬起头,就听空中“啪啪”声乱响,呆毛移影闪身飞快。神色严肃紧绷,一丝不苟。

虽说我知道空中有那些个什么傒徭在,可看它一个人在那乱舞乱打,怎么看怎么奇怪。

可似乎这画面又有些眼熟……

我一愣。蓦地想起我在孤星长殿底下同璆歌的一番恶战,当时在杨修夷他们眼里,我是不是也这么神经病?

支剑起身。呆毛大怒:“主人!我一定要保护好你!”

我感动的看着它,它“哈!”的喝了一声:“主人你快准备好!我要带你逃走了!”

我忙凝神屏息。它转瞬过来拉我,熟悉又清脆的“啪”的一声。我们自半空一前一后跌落。

时运不济,落下时我额头撞上巨石,陷入了昏天暗地,不多时在一个柔软怀抱里醒来,萍奴双目通红的看着我:“少主……”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我师父呢,我师父呢!”

“少夫人。”

我回过头去,仍是晦暗的天色,墨云积压,天地一点鲜亮都无。

孙深乘坐在石罅中,头发凌乱,一身脏污,身旁蜷缩着一个更乱更脏,浑身发颤的枯瘦老人。

我慌忙爬过去:“师父?”

老人抬起头,嘴唇轻颤:“九,九儿……”

我惊惶抱住他:“师父你怎么了,我师父他怎么了呀!”

萍奴艰难道:“少主,是玄魂潭。”

“什么玄魂潭?”

孙深乘皱眉:“一处深潭,我跳下去拉仙人,再爬上来就到了这个地方。”

“你是说,玄魂潭将我师父变成了这样?!”

“九儿……”

师父颤抖的握着我的手,我忙握住他:“师父我在,我在。”

“木臣他们……为师,为师有没有杀人?”

我摇头:“没有!他们好好的,就是他们让我来找你的!”

他双目怔怔,良久,松了口气,瘦弱的双肩却仍发着颤,我心疼的眼泪直掉,紧紧抱着他。

他轻声道:“九儿啊,你真的长大了。”

“从小到大,都是为师抱着你的,这还是你第一次这么抱着我啊。”

我强忍着眼泪:“师父……”

他一笑:“老夫收了那么多徒弟,就你一个人长大了,还被我亲手送出去嫁掉了,哈哈哈,哈哈哈,其他人都被我养死了,哈哈哈。”

我们冷眼看着他,他大约也觉得无趣,干笑几声,不再说话。

而后我细细检查他的手腕胳膊还有老身板,结果真是惨不忍睹。

一身白衣变墨衣了不说,里衣衣襟上还藏了一团尚在蠕动的蛆虫。脚踝骨折,整块骨头肿的像小笼包,可他竟没发现,连痛都不知道,直到我狠狠摁下去他才皱眉瞪我:“良心呢!良心呢!你的良心呢!”

我边伸手拍掉他的蛆虫,边转头让孙深乘和萍奴也检查一番。

呆毛问她们萦奴和魃尸之事,他们竟说毫不知情,只以为走散了。

我难过道:“萦奴死了。”

萍奴一愣:“死了?”

心情压抑,我让呆毛同他们说,转身去附近的废墟里捡木头和石子。

拐过转角,强忍许久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抬手抹掉,心里的恨意快要将我吞噬。

师父不会无缘无故变成这样,是谁干的?是冲我?是冲杨修夷?还是师父自己的脾性得罪了人?

我捡起一块石头,愤恨的扔向远处。

就在这时,原本黑暗的天色越发黑暗,无数嘻嘻哈哈的细碎笑声从身后传来。

我愣愣回头,两团幽绿火焰垂眸望着我,1292

407 一刀两断

这是我见过最为恐怖和庞大的一只魃尸,身高两丈,枯紫色外皮包裹着粗壮坚硬的骸骨,下身虚无,上半身悬浮空中,极长的毛发和双臂垂至大地。

我扶着焦木爬起,它缓缓垂首,眼眶中火焰翻滚,似眸光激涌。

作为一只猎物,陪它大眼瞪小眼是绝对愚蠢的行为。短暂的骇意后,我迅速往回跑:“师父!快跑!”

在元宝山同行言子一战,师父元气晶元大损,神竭力疲,我们扶着他,疯了似的朝前狂奔,在一座峭壁后停下,口干舌燥,浑身脱力。

黑影缓缓靠近,我飞起无数石子设下空凌**阵,却根本没用。

我看向呆毛:“能不能找到师父他们说的玄魂潭?”

它严肃点头,“啪”的消失。

从萍奴手里要来我捡来的长剑,我紧紧贴着崖底,胸口剧烈起伏着。

孙深乘和萍奴一声不吭的站在我旁边,师父垂着头,神情沮丧难过。

不得不说,这魃尸着实中看不中用,虽说个体庞大,难免显得笨拙,可它速度也太慢了些。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一击一击,如似雷鼓,冷汗也将衣衫浸透,为此煎熬心境最是恼人,宁可一次来的痛快。

< 师父身躯微微一动,我一把将他拉住:“师父!”

“为师去将它引开!”

孙深乘深吸一口气:“少夫人,我……”

我比划了下,极不习惯的将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虽一向觉得用自刎逼人不仅愚蠢还很恶劣,可我这笨脑子此时能想到最简单管用的方法就这个了。我颤声道:“你们谁出去一步,我。我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

“少主!”

“我说到做到!”我艰难道:“等,等呆毛,等它过来……”

话音未落,外边传来一声尖叫,这才知道魃尸速度太慢的原因是因为另寻了猎物。

叫声凄惨尖锐,我们八目相对后,缓缓猫到进山口,一二三四,四个脑袋探了出去。

十四个人。有男有女,与我发现的那具无头尸体一模一样的穿着,其中四个女的娇美若仙,一个我见过。

孙深乘皱眉:“他们是谁?”

我冷笑,回来贴着崖壁坐下,把脑袋埋进怀里。

外边战况很惨,无论巫阵还是玄阵,在此地无一可用,他们能拼的只有武术修为。

尖叫声越发密集。我恨着心不愿去理会,可心底却在一寸寸发寒。

待呆毛回来将师父他们一个个带走后,我终于没能忍住,让它将那四个姑娘也一并救走。

可最后救回来的只有一个。另外三个被魃尸活活撕碎,呆毛连哪具是她们的尸体都分辨不清。

湖风吹来花香,湖水清澈见底。两岸有银树千棵,遥不见底。

并不是萍奴说的玄魂潭。呆毛说它实在找不到,不过这是它跑的最远的地方了。魃尸未必会跟来。

孙深乘在湖边生火,萍奴带着呆毛去附近找吃的,师父不愿说话,背朝着我,不知是望着湖面发呆,还是已经睡了。

那个月家姑娘坐在离我较远的地方,淡淡望着我,我猜她会待我冷漠,本不想自找没趣,可师父变成这样,绝对与她们有关。

孙深乘擅长机关要术,生得一双巧手,他刨了几口石碗,我洗净后呈了碗开水过去,她凄然冷笑,望向另一处,却伸手接了过去。

我在她身旁坐下:“你们为什么来这?”

没有回答。

我再问:“我师父身上,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你只关心这个么?”她转眸看着我,难过道,“上邪姐姐她们都死了,你却只关心你那个连手指都没掉一根的师父?”

我一顿。

萍奴带着呆毛空手而回,冷然道:“你该知道你眼下的处境,你不交代,你会有什么下场?”

“杀了我?”她望过去,不屑讥笑,“粉身碎骨都可以不怕了,你觉得我还会怕什么?”

“半死不活?”孙深乘握着匕首对着一堆石头木头,在那敲敲打打,又剜又挑,头也不抬的说道,“少夫人还记的拂云宗门上面的两个姑娘吧。”

我们齐齐一愣。

孙深乘笑眯眯道:“她俩死的可真轻松,一上去就被炸个粉碎了,又没什么痛苦。”

这是我极不愿意回顾的往事,我出声道:“孙深乘……”

他淡淡耸肩:“粉身碎骨本来就没什么好怕的,把人一点一点的折磨至死,那才叫残忍,哦,对了,最好还得给她们精神施压。你看那两个姑娘,她们死就死了,但真正痛苦的是被她们抢去名额的那些人吧。所以**和精神来说,哪个最能摧残人?”

我咬住唇瓣,那些月家姑娘们痛苦,我又何尝不是。

我那时的怯弱无助,是我事后多少个夜晚的噩梦,而在得知姑姑为救我而利用了她们之后,这种噩梦加深加剧,让我时刻不安惶恐。

抱膝望着火堆,眸光迷离,终是不愿再呆下去,我起身道:“我去周围走……”

“我还以为。”

话被人打断,她转过头,漂亮的水眸冷冷望着我:“你救我,是因为心生愧疚,却是来拷打我的?”忽的笑如灿花:“好啊,那我就回答你。”

她站起身,缓缓抬步朝湖边走去,墨褐色武服将她身姿裹得曼妙丰盈,她停下脚步,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抬手欲扔向湖面,却突然一转,朝师父猛的砸了过去!

“师父!”

“仙人!”

石头稳当的停在师父额前,师父抬手握着,怒道:“雕虫小技尔!”

我忙跑过去:“师父!”

“我叫月芎。”她又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抛了抛,淡淡道。“可惜没能砸中呀。”

我大怒:“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她一笑,“干掉你的弱点啊。这不是很好么?”

师父双眉怒皱,气得胸膛起伏,握着我发颤的手:“九儿别理这女子!”

月芎转向湖面,深吸一口气,语调轻松:“都老说我是最沉不住气的,看来真没错。”她凄凄一笑,“但其实我也是最善良的,牙儿妹妹不知道吧,她们都怨你。我就不怨。我还替你说话,可是你刚才表现出来的敌意,真让我难过。”

“我师父是你们害的吧,你还想让我对你们友善?”

她置若罔闻:“虽然我同你没什么感情,也不喜欢你,可我知道当年的事不怪你。”她抬起头,望着昏暗天空,“孰轻孰重,我分得清。你一人的命重于我们,不仅因为你是族长之女。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她们偏偏要将罪责全怪到你和你姑姑头上。”

心口酸涩,我双目微红。她继续道:“而且,害我们的不是你们,虽说是被利用。可无论利用与否,我们的结局都会那样。怪只怪我们命不好,怪你们?她们真可怜。”

师父看了我一眼。轻拍我的手背。

月芎抬手在脸上轻抹,我才知道她哭了,她仍是背对着我们,语声淡淡:“花期妹妹和盈盈妹妹在拂云宗门上死了,大家知道后都在骂你,甚至有人要去杀你,可我不觉得你有错。”她又抬了下手,哽咽道,“分散了这么多年,彼此都算是陌生人了,谁也没资格让一个陌生人为自己做什么牺牲,得之乃幸,不得乃命,你说呢?”

“九儿……”

呆毛站在我旁边,呆呆道:“听不懂。”

这番话只会说的我越发难过,我并未将她们当陌生人,那时我一直在寻我的族人,我的至亲,怎会是陌生人?

孙深乘冷笑:“少夫人,不要听她的,说这么多好听的,谁知道她安得什么心?少夫人可别忘了我们现在在哪,她和那群人是混在一起的。”

月芎回身,双眸泛着红晕,淡淡道:“是,你师父身上是被我们做了手脚。”

“你们做了什么!”

湖风吹起她束在脑后的马尾,颇有些英姿飒爽,她望了眼师父:“我说了会回答你,你急什么?”弯唇一笑,“也是,你若不急,我们这番苦心就浪费了。”

师父冷哼:“想用老夫挟制我徒儿?”

“是激怒。”月芎淡淡道,“溟海地动,灵气外涌,万千生灵受难,源头却不过只是你因你师父而发了个怒。”

饶是再笨,我也听懂了:“你们想要化劫?”

“对。”

“你给我住嘴!”我怒的站起,“我当你多通情达理!到头来你还是万珠界他们的走狗!溟海地动是因我而起,可是将我逼至那一步的人是谁!当年若不是万珠界那群畜生,我们月家又何以……”

“你以为谁都是月薇兰那个背祖叛宗的贱人么!”她怒然打断我,“天下想要化劫的人就只有一个万珠界么!我告诉你,不止你一个人想复仇,我们都想!”

她伸手一指:“今日死在魃尸口下的,皆是十巫后人!我们没有一个不想把万珠界的人一口一口的吃掉!可不破掉万珠界之阵,我们如何报仇!”

想起宋积和清婵在沙滩并肩而立的一幕,我了然了,垂眸看向师父,眼泪滚落,我难过道:“师父,是我连累了你……”

他认真摇头:“九儿,非你之错,勿过多怜悯,勿过多自责。”

萍奴点头:“少主,不归你的错。”

我擦掉眼泪,看向月芎:“可你知道放出一只化劫,会造成什么后果么?”

她却淡淡一笑:“没有化劫之前,这个天下本来就是属于我们十巫的。”

我凄苦点头:“我懂了。”

悲凉渐次从心底攀升,我看着她:“你说你同我没什么感情,你也说那些月家人恨我,也好。”我吸了吸鼻子,认真道,“你们害我师父,从今日起,我月牙儿不会再顾念同族之情,亏欠之意,我与你们,一刀两断!”

呆毛挥舞拳头:“还有我!”I1292

408 一寸浑然(一)

ps:不会让大家纠心很久的,放心~~~!结局大团圆~~师父会好好的~~

不愿再同月芎说话,我把她交给了孙深乘和呆毛,和师父安静的坐在湖堤上,望着远处清澈水面发呆。

师父问我在不开心什么,我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师父叹息:“丫头,师父的事,不怪你。”

我垂下眼睛:“是我要来魔界的。”

“为师在永城的时候,就有点不对劲了。”

我回头,讶异:“永城?”

“是。”他抬手将我的外袍拉齐,“萦奴的事,你亦无需自责,来魔界,是我们自己要来的。”他抬眸望着对岸,目光苍远,“你性子野,喜好东游西逛,不喜欢被束缚捆绑,当年十六岁生辰一过就嚷着下山,还记得么。”

&---nbsp;“嗯。”

“为师曾说你不该让牵挂你的人为你担忧太多,可是,你会不会觉得累?”

我看着他,沉默一会儿,我静静道:“会,有时候我会有一些很自私冷漠的念头,像在珝州永城,我只是想出去散心,回来晚了看到那么多人在等我,我会感动,可……”我不知道说出这样的话会不会伤人,犹豫一会儿,低低道,“可,我也觉得她们很烦。”

“九儿,她们是关心你。”

“我知道。”捡起石头扔向远处,水声轻溅,涟漪荡开,我微微拢眉,“可是师父。我没有求过谁来关心我或者陪我……我小的时候,你经常扔下我一个人出远门。你不是说偶尔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么。”

他轻轻一叹。伸手搂着我,点头:“对。”

我靠着他的肩,他轻声道:“丫头,离开这里后,我们回凡界吧。”

我咬住唇瓣。

“持厚善之人不该辜负,你须知道,就算你再不喜欢,可毕竟牵系他人,勿要令他人因你而殒命。”

我吸吸鼻子。耍性子的撅嘴:“可我不想为他人而活。”

“可你身处中心,责在身,就必要顾全他人。”

我倔强的抹掉眼泪,他续道:“九儿,萦奴之事与你无干,可若再有人枉死,那便是你之过。因为你已知其中利害,你在此魔界一日,便是将他们性命置于风口一日。”

我委屈的哭出声音。他严肃道:“知道么?”

我转头望向别处,终是不情愿的点头:“我知道了。”

心绪难言,我不再说话,任目光在天地流转。

没多久孙深乘就过来找我。他说月芎比想象中还要配合,几乎没有过多提问,她自己便将知道的一切都招了出来。条件只是要我们留她一条活路。

可她知道的着实不多,背后指使者不用她说我也猜得到是宋积和清婵。他们在师父体内种了蛊虫。

上古巫蛊,我从未涉猎。茫无头绪,月芎也不知解决之法。她唯一知道的是,这蛊虫是宋积借妙荷之手种到师父体内的。

在京城时,我曾昏迷数日,妙荷被人骗去按了血印,那人就是宋积。

此次宋积要他们将师父引到玄魂潭,是欲用玄魂潭的阴煞之气将师父的灵根彻底毁去,让师父成为他们的傀儡,却不慎遇上魃尸,全军覆没。

天空彤云晦濛,曛黑阴霾,孙深乘说完后静静望着我。

他的容貌同性子一样孤僻寂冷,阴沉眼眸是我所见过的最难解复杂的一双。

一丝不安微微绕上心头,我看向他身后:“她人呢?”

孙深乘看了师父一眼,再望着我,最后垂下,淡淡道:“我杀了,怕血气引来妖魔,我让呆毛将她扛远扔了。”

我睁大眼睛:“杀了?!”

“是。”虽垂着头,孙深乘的背脊却挺拔如剑,“她之所以有恃无恐,无非因为知道少夫人身有血咒,不能动她,不过自作聪明罢了。”

我揪着衣袖,指尖发寒。

他抬起眸子:“少夫人,此女色厉胆薄,贪生怕死,心术不正,我们还要出这鬼地方,留着她,终究是个隐患。少夫人若要怪罪我,我自一力承担。”

我一时木讷,缓缓摇头:“不会怪你。”

本想让呆毛再去找下玄魂潭,但怕师父在玄魂潭中会出意外,于是打消。

就着面前的湖水讨论一番,在我的坚持下,他们同意让我下水探路。

我在湖底游了好久,终于找到一个洞口,钻进去后从另一个洞口出来,是浩淼辽阔的江河。

河面被大雪封冻,好在有几个大窟窿投下白光,我挣扎着游过去,破水而出后大口喘气,缓缓爬了上去。

观察了下四周环境,我再凝神屏息,确定可以设阵后,我如释重负,重跳入水里,回去找他们。

茫茫雪原,无垠无边,师父设护阵让我们在其中避风驱寒,身上刺骨湖水也被他老人家驱散干净。

我从雪地里挖出许多石头,想要找杨修夷或木臣他们,却遍寻不到,再让呆毛试着去附近找些村舍人家,结果村舍是有,却空无一人。

村子不大,仅八十来户屋舍,一片狼藉缭乱。我们找了好久,没有找到一点食物,最后推开一个院子,劈断桌椅板凳生火,围着篝火而坐。

昨夜一夜未眠,我靠着师父,靠着靠着便入了梦。

梦境杂乱无章,一下子被数千魃尸追逐,一下子被上万亡灵撕裂,最后梦见师父陷入玄魂潭,呼喊着“九儿救我”,却被万千之手强拉了下去。

我惊出一身冷汗,却平静的睁开眼睛,师父支着脑袋靠在我旁边,呼呼打着鼾。

窗外天色已黑。朔风呼号,大雪纷扬。我凝望着师父苍老的脸,心中暗暗难过。魔界,我真的不能呆了。

第二日雪色放晴,我们空着肚子赶路,走了好久,加上呆毛探路,却始终一无所获。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呆毛从前方回来,大喜:“主人,又有村庄!”

心中升起希望。我们忙朝那赶去,越近却越觉得不对,师父遥遥一指:“那不是我们昨晚呆过的么?”

萍奴喘着粗气:“会不会是长得像?”

“过去看看。”

村庄立于雪中,残瓦断壁,满村狼藉。

我忙奔向一个院门大敞的院落,屋内一股未散尽的烟味,地上几个脚印。我舔了下唇瓣,艰难伸脚,踩在土墩旁的一个脚印上。大小吻合,一模一样。

他们纷纷进屋,我回过头去,目光无助。师父扫了眼,哈哈一笑:“可能是我带错路又给带回来了,快走快走。天黑前得出去。”

于是我们再度赶路,半个时辰后重回到此。师父鼓励大家:“走!”

孙深乘劈了一袋短木,一路插在雪中。但在半个时辰后,我们又迈入了村子,而去时所插的短木,早已不知所踪。

孙深乘回头看向刚插的短木:“若我们沿着这条回去,会如何?”

我摇头:“是行路障法,没用的。”

舔着干燥的嘴唇回到小屋,饥寒交迫,我一屁股坐下,揉了揉眼睛。

呆毛嘴唇都裂掉了,搓着冻僵了的爪子进来:“主人,现在怎么办?”

我捧着它的爪子,呼呼呵气:“不知道。”

它眼眶泛红:“主人,你对我真好。”

“不把你保护好,我宰谁炖汤给我师父补身子啊。”

它一呆,我笑起来:“吓你的!”

它缓缓松了口气,我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叫我主人啊?”

“因为喊你姐姐,你说我比你大啊。”

“我说过吗?”

师父和孙深乘从屋外进来,鼻头被冻得通红,扔下一口石锅和一包雪:“丫头,生火。”

我忙乖乖照做。

他们一屁股坐下,猛烈喘气,没多久便昏昏欲睡。

隔日,我们又走了两趟,结果一样,又回到了原处。

我找不到这个行路障法的弱点,回来后同样只能靠着烧沸的雪水果腹。

可情况越发不妙了,因为师父发起了高烧。

我在屋内照料他,孙深乘抱着一堆雪进屋,在一旁安静坐着。

我喂师父喝完热水,他忽的说道:“少夫人。”

“嗯。”

他静静看着火堆:“木柴,也快烧没了。”

我没有说话,将师父平整放好。

“我们,杀了萍奴吧。”

我回头瞪他:“胡说什么!”

“仙人会死的。”他抬起眼睛看着我,“萍奴死了,如果我们还出不去,就吃我,孙深乘眼都不会眨一下!”

“不要瞎想了!”我怒道,“你当我是什么,当我师父是什么!我师父宁可病死饿死,也不会吃你的肉!”

“可是少夫人……”

“住嘴!”

他眼眶泛红,绝望的看着我,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沉默不言。

我抿了下唇,回身欲将雪块添到石锅里,忽的听到师父的声音:“把那萍奴,杀了吧。”

我一惊,回过头去,他睁着眼睛,定定注视着我:“徒弟,为师饿了。”

“师父,你说什么胡言!”

他爬起来,我扶着他:“师父,你身子不好,你先……”

“啪!”

他蓦地抬手,反手给了我一个猝不及防的耳光。

我的身子撞向火堆,滚烫的雪水洒了我一身,烫的我皮肉冒泡。

“少夫人!”

孙深乘忙扑过来用雪块摁我脸上,衣襟一紧,师父推开他把我拎起,我半躺在地,惊恐的抓着他的手,双目凄楚:“师父!你冷静点!”

他怔怔望着我,半响,深吸了口气,将我甩在地上:“为师出去走走。”I861

409 一寸浑然(二)

大风卷着雪花,横贯整座雪原,师父立在村口,目光穿过悠悠雪雾,望着远处。

我在他身后停下:“师父。”

雪花在他眼睫上结了层冰晶,我勾住他的臂弯:“你生病了,我们回去。”

他淡淡看我一眼,我轻轻摇他的胳膊:“好不好,师父。”

他忽的问道:“徒弟,你怕不怕死?”

“啊?”

他咧开一个灿烂笑容,大袖一扬:“你看,要真出不去了,为师立在这儿摆个潇洒点的姿势,被冻成冰块就不会烂掉了!”

我弯唇一笑,他忽的伸出小拇指:“丫头。”

我愣了愣:“给我挖鼻屎?”

“拉勾勾!”他没好气的说道,“你脾气不好,师父现在也阴阳怪气了,可咱师徒两不能输,来!”

我伸出小指,他一把勾了过去,很神气的说道:“咱得拿出当年对付那小王八的气势来!”

我没能忍住,弱弱道:“……可我们赢得少。”

他眉梢一挑,我撇嘴:“而且,还是你把我嫁给他的,当初我都没说要嫁……”

他哼了声,转身进屋。

我低眸看着他的两个脚印,抬脚踩了上去

杨修夷,他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但在那之前若真撑不住了,孙深乘的话不失为一个好建议。

肉能果腹,能驱寒,我们四人之中,我似乎是最好的人选。

焚玉醉云阵让我不会饿死。重光不息咒让我生生不息,所以这算不得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壮举。不过最经济最实惠的做法罢了。可是……我叹气,就怕师父他们要恶心死了。

回屋后。师父已经睡了,孙深乘以臂为枕,卧在破旧的窗下,双目怔忡。萍奴跪坐在一边烧柴,眉梢眼角挂满憔悴。

我在她旁边坐下,同她闲扯了几句,然后闭目睡觉。

又过去两日,孙深乘望着萍奴和呆毛的目光越发如狼,师父身体不好。加上饥饿,脾气愈加暴躁。萍奴刻意避着他们,时时如履薄冰。呆毛喜欢挨在我身边捧着腮帮子长吁短叹,我问它怕不怕,它说它可以饿上一千多年,它担心的是我怎么办。

好在第六日,这样绝望的日子终于接受。

师父发了一顿大火,骂完孙深乘后来打我,我被打得不敢进屋。和呆毛一起蹲在村子的角落里。

呆毛用力拉它体内的繇虫,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我则终于下定决心要拿自己的肉去熬汤,正拿着匕首比划着割哪里好时。远方天幕下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千人长队。手握长矛,形容威武,一色的铠甲军装。全军约有四千多人,我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架势。

别说是魔兵,即便在凡界遇上这样的陌生军队。也没人敢贸贸然上前求助。

最后我和孙深乘打昏两人,剥了他们的盔甲混了进去,第一件事是马上偷干粮和生肉让呆毛带回去给萍奴。而更令我们开心的是,走出这片行路障法的方法他们竟也懂,掌握之后我们寻隙离开,把盔甲还给那两个已经被师父打肿了的魔兵。怕放了他们会立马回去喊人报仇,我们只能押着他们一起上路。

走到那支大军脚步消失的雪地,师父双手结印,打开一道界门,界门外同样是银山雪野,可却能明显感觉到巨大的不同,是一种生命朝气。

呆毛欢呼一声,开心的扑到我怀里,我亦喜极而泣。

大军踩过的雪地留下大片暗灰雪水,通往南方。

我们朝东边走去,不远处的山坡下有一座小村,袅袅炊烟被风雪打乱,漫天舞来,似能闻到淡淡米香。

此时此刻才终于有闲心问这两个魔兵是什么来历,他们最先不愿回答,被师父揍得体型翻倍后才终于老实。

我递给他们几块干粮,个子略高的那个捂着脸,含糊不清的告诉我们,他们二人,一个是炎族,一个是泽族。他们这只近五千人的队伍是一支雇佣兵,来自于三百多个魔族和魔兽,他们不属于任何一个种族,谁价钱出的高,他们就卖命于谁。而眼下,他们要去卖命的是踏雪城。

踏雪城三个字我听着耳熟,应该就是不久前听过的,却想了好久都没能想起在哪听过。

萍奴好奇问道:“踏雪城有战事了吗?”

另一个魔兵翻了个白眼,口音有些古怪:“谁会没事去打踏雪城,打得是玊挼古门,离踏雪城近了点,徐青那胆小鬼就怕得要死,所以就找上俺们了呗。”

“对,他怕得要死。”那高个子魔兵忙道,“不止我们,他们另外又找了十几支雇佣兵,听说还花大价钱弄了六只青莲墨兽。”

“何止啊,俺听说他还有一支神秘大军咧。”

“除了我们好像还有援兵?”

“是啊,俺也听到了。”

孙深乘淡淡道:“那你们不是占便宜了,踏雪城请了那么多人,对方打的又是什么玊挼古门,这份佣金你们是白拿了。”

两个魔兵齐齐鄙视:“你懂啥。”

萍奴问道:“你们知道是谁要打玊挼吗?”

“俺咋知道,不是被你们捉来了么,反正不管俺的事,又没仗打,俺就没多听。”

“嘿嘿,我也是,反正没仗打,我也没管。”

一个时辰后,我们到了村郊,我感觉差不多了,拿了一小袋干粮出来,回头递给他们:“你们走吧。”

两个魔兵立马兴高采烈的转身就走,孙深乘嗤笑:“说是好战,喜欢打架,却一点骨气都没有,被我们揍一顿就什么都说了。”

他俩脚步一顿,回头鄙视:“俺们喜欢打架,可谁说俺们喜欢被打。”

“就是,你们要不打我们,你看我们说不说!”

孙深乘双手抄胸,翻了个白眼。

那个口音古怪的指指抱着我小腿的呆毛:“大姑娘,你这魔奴买来多少,不划算啊,送俺俺都不要,不中看也不中用。”

呆毛咬牙怒目,他俩又鄙视了一番,然后摇着脑袋扬长离去。

村子里都是魔奴,有些是逃出来的,有些是主人战死或者病没了的。萍奴说她和木臣他们住的也是这样的小村,不过是在离这很远的嵯峨岛上,由于我先祖给了他们一大笔影株,所以他们过得有滋有润,即便是魔奴,却过得比大多平民还要富裕舒惬。

进村前我从雪地里挖了好几块石头摆阵法寻杨修夷他们,试了八种,皆毫无动静,死气沉沉。

孙深乘让我不要多想,说杨修夷总会找过来的,呆毛宽慰的拍拍我的腿:“主人,就算他死了,但你还有我呢,呆毛会一直陪着你的。”

话没说完就被我和孙深乘一起踢飞了出去。

村子里有些乱,几户人家正在门窗前敲敲打打,还有不少人在街上收拾桌椅板凳。

师父拉住一个人问怎么回事,他一脸憔悴的回答我们,已经快四个月了,他们时不时便不受控制的狂性大发,砸锅砸铁砸房子,有时连人都要砸。

我想起沧市里关在铁笼中的那些魔奴:“是因为繇虫吗?”

他哀叹:“对。”

我垂头看向呆毛:“你怎么没事?”

它想了想,疑惑道:“我有事啊。”

“嗯?”

“你不是要去找琤琤吗?”

“啊?”

“主人的事就是我的事啊。”

我完全不想跟它沟通了,转向师父,拍了拍装满生肉的袋子:“师父,我们去换些粥汤来吧。”

“嗯。”

本以为用生肉换粥汤会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未想换粥过程全然没有打听事情来得那么轻松。无论是谁,一听我们想要热粥,再温和的笑脸也会即刻冷下去。

我们猜测会不会是他们不喜吃肉,偏爱粥食,亦或者这里米粒贵比千金,非生肉可比。结果循着最浓郁的一处粥香走去后,我们在一个院子里发现了一口巨型铁锅,里面熬煮的,正是浓稠的米粥。

无数妇人在那边忙活,将煮好的粥汤冷却,然后同几味不知名的药草搅拌一起。

我看向萍奴:“那些药草……”

“她们在做行军食。”

师父好奇:“行军食?”

“跟干粮一样。”萍奴轻声道,“这些会被揉成小丸子,更易果腹和方便携带。”她转向那口大铁锅,语声难过,“若是要打仗,粮食准备不足,那些人就会逼迫附近的魔奴们为他们制作干粮,不然……”

我了然了,叹道:“既然如此,我们走吧。”

转身时听到几个妇人提到踏雪城,我不由好奇,望向一个老妇:“阿婆,这些是踏雪城要你们做的?”

许多人朝我们望来,揣测狐疑的打量着我们,那老妇缓缓点头:“嗯。”

“离这儿远么?”

“不远。”

孙深乘顺口就道:“离的不远还不如过来抢粮回城烧呢,他们要行军粮是要去外边打仗吧?”

萍奴点头:“应该。”

孙深乘嗤笑:“得,那俩个傻兵有福了。”

傍晚,我们在村西一个孤寡老人家中借宿。

吃晚饭时发现老人坐在一旁啃树皮草叶,师父起了恻隐之心,要我将生肉拿出一些来,蒸熟了去分给周围邻居。

我和萍奴挨家挨户的去送,结果在一户人家里遇上了两个正在养伤的姑娘,1292

410 死在怀里

ps:今天开始每天双更,大家等到晚上八点以后再下载吧,之前的会是防盗的假文。28号就结束了,结文之前有大虐,别骂我……

姜蓉伤势严重,右臂只剩半截,陌瑭裙子上血色一片黯红,惨白的面色可见她内伤不轻。

我和萍奴捧着一口大碗站在门口,彼此见面,皆是一愣。

姜蓉从昏暗的角落里撑起身子,嘴巴含糊不清的怒骂着,我这才发现,她的舌头也被割掉了。

陌瑭将她强扶了回去,抬眸望我,清脆悦耳的声音带了丝沙哑:“杨公子还没找到你?”

“你知道他在找我?”

她虚望着身前土墙,眸色落寞:“他找到了我们,要那女人交出浮生镜。”

“你们是被他伤的?”

她摇头:“他救了我们。”凄凄一笑,“但是他杀了云大哥和我的师哥们。”

我不解,她忽的捂嘴猛咳,微微缓和后哑声道:“杨夫人,借一步说话?”

旷野久静,我拂去石上的霜雪,用石子磊下挡风驱寒的涤尘阵。

她呆呆看着我坐下,娇俏活力的容貌第一次这么死气沉沉:“田初九,我这一生很少羡慕别人,除了你。”

这话分明可以当做赏心悦耳的恭维来听,我却酸涩难当:“我跟你相反,我谁都羡慕,最不想做的人就是我自己。”

她在我身旁坐下,望着脚前的雪地,语声安静:“我姓魏。是魏家旁支的旁支,我父亲是我们这一支的长子。我母亲是他妾室,我虽是庶女。可我们家没有其他世家那样的门庭纷扰,我哥哥姐姐们都待我亲厚,我一直无忧无虑。”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她如若未闻,续道:“盛都最不缺的就是贵胄子弟,姐姐们闲来无事便坐在一起讨论其他公子小姐,你肯定不知道,我十岁那年就喜欢上了杨公子。”她一笑,“我的姐姐们都知道,时不时拿来取笑我。为此我娘一直不给我出门,就怕我这厚脸皮直接跑去杨府门口撒泼了……咳咳咳……”

她又捂嘴一通咳嗽,我隐隐闻到了腥味,她真的伤的不轻。

“后,后来,杨公子出事了,我心里特别难过,我从家里偷偷溜出来,把他去过的地方都去了一遍……”她又一笑。“除了九龙渊和拂云宗门那些可怕的地方以外,因为我不敢。”

我不知道以前的我会怎么做,是得意洋洋,还是扬长离去。可现在,我一点要打断她的想法都没有。

我居然就这么老老实实的坐着,听一个害过我两个姐姐的女人对我说她有多么的仰慕我男人。

究竟是我变得大度了。还是因为她伤重的快要死了。

她絮絮同我说着,有些啰嗦。说了很多后,提到碧霞酒庄。她侧头问我:“碧霞酒庄出事那夜,你也在,对不对?”

这段时间我的记忆断断续续,时而清明,时而雾霭,我想了想,没能想起:“我忘了。”

她咳了几声,淡淡道:“你在的,当时死了好多人,我被云大哥他们救走了,事后养伤听他们提到了你的名字。”

“可你为什么会加入山岳门?”

“是我自作聪明。”她难过道,“杨公子同人在碧霞酒庄打架,一死二伤。我知道云大哥他们的来历后,我竟然一厢情愿的认为杨公子心中会有愧疚,我若留下来替他照顾好……”她自嘲的一扯嘴角,“你说我蠢不蠢,我天真的在想,杨公子知道后一定会觉得这个姑娘真善良,会对我有好感……我甚至成日幻想如何让他知道我是因为他才留下来的。”

我忍不住道:“……你看多了清欢书客的杂文了吧。”

“是我太幼稚了。”她转过头来,“你呢,你有没有幻想过风月之事?”

我想了会儿,问:“那时你几岁?”

“十七。”

“今年十八?”

“是。”

真年轻。

雪野上天晴月静,没有星星,我缩成一团,抱着膝盖。

风月之事,别人是懵懵懂懂,我是压根不懂。十五岁时,我脑子里面只有三个念头,一是加倍努力学巫术,二是怎么帮师父想办法欺负杨修夷,三就是下山。十六岁后,我脑子里面的三个念头,一是一定要省钱,见到父母后让他们惊喜,二是怎么把杨修夷赶回去,三是怎么捉弄秃头阿三。

我没有吭声,陌瑭也没有追问,续道:“我留下来后他们对我很好,可他们一直在暗中密谋加害杨公子,我又在想,我若按兵不动的留下,是不是可以偷偷的捣乱,或者向杨公子报密。结果我根本派不上用场,杨家暗人是张细密的网,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山岳门,”她笑起来,“他们连靠近杨公子的机会都没有,杨公子可能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群小人成日想着要害他。”顿了顿,垂下眼睛,“就跟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姑娘一直喜欢着他一样。”

我趴在膝盖上,望着远处雪海,无端觉得酸酸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她不要喜欢杨修夷,谁都不要喜欢杨修夷。清婵也好,任清清也好,撇去人品心性不说,她们的才学和修养,还有性子,都是招人喜欢的姑娘。至少清婵那份胆魄,我永远都比不上。

安静一会儿,我问道:“你对我的两个姐姐不好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在知道她们是你姐姐之前……我便待她们不好。”

“因为她们心眼坏?”我回头看着她,“是那群道貌岸然的畜生逼的!那现在呢,他们追到了魔界要杀我,你也是么?”

“戏演久了,便脱不了了……姜蓉师姐她们真心待我,我非草木……”

我冷笑,她又咳起来,一直咳着。

我想就这么冷眼坐着,看着她受苦,却终于没能忍住,从袖子里摸出洗净的帕子递过去。

她伸手接过,我在她肩上推掌,把我少得可怜的灵气渡一点给她。她缓缓止住,粗声喘息,帕子上染了血,她的五脏六腑此时一定剧痛无比。

她紧紧捏着帕子:“那,那群人痛恨我们。”

“什么?”

她艰难道:“我们本想跟着你,却被一群人活捉了,他们把我们吊起来折磨虐待……因为,因为知道我们是从凡界来的。师姐被他们割掉了舌头,我被他们下了毒虫,如果不是杨公子及时赶来,可能我们,我们……”她深吸一口气,我起身道,“回去吧。”

她摇头:“我说了这么多话,已经快不行了,我不想死在那个阴暗的房子里……”眼泪滚了下来,她看着我,“杨夫人,我说的很开心,那些话我连姜蓉师姐都没告诉,我真的,很,喜欢杨公子。”

“你别说话了。”

“主人!”呆毛忽的出现,兴冲冲道,“老头子找到琤琤了!琤琤快来了!”

我脱口怒道:“不准你喊老头子和琤琤!”

它嘻嘻一笑,看向陌瑭:“快死了呀,里边那个没舌头的就死了,我想吃她,被孙深乘那家伙打了,你看。”它背过身子,爪子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肿了个小馒头,它嘀咕,“好痛。”

陌瑭一惊:“我师姐,我师姐死了?”

“嗯。”呆毛点了点头,“孙深乘说她死的很不甘心,老头子说她如果不是气血抑郁,还能多活两日。”

“师姐……”

陌瑭悲痛的哭了起来,我微微皱眉,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她掩面痛哭,忽的吐出一口浓血,呆毛“呀呀!”的退了两步。

我伸手扶住陌瑭,唇瓣动了动:“你……”

她抓着我的手腕,哭道:“你,你能不能把我的骨灰,带回去,我不想留在魔界,别,别让我父母知道我死了……”

呆毛偏头:“主人,你认识她父母吗?”

“闭嘴!”

“哦。”

陌瑭一笑,眼泪和血一起染湿了衣襟:“是,你不知道,那最好,最好了……还有杨公子,能不能告诉他,我,我……”

她没再说下去,微微喘着气,眼睛发愣发虚,直到最后一丝气息在空中飘散。

她死了,一个讨厌我,甚至有害我念头的女人死在了我的怀里,这种感觉着实奇怪。但奇怪的感觉之外,是难过和悲凉。

她才十八岁,一个姑娘家最美好的年龄,宋十八,吴挽挽,也是这么死在我怀里的,她们同样十七八岁。

我愣愣的抱着她,呆毛戳了戳,确认道:“主人,死了。”

我没有说话,呆毛不解的望着我:“主人,她们都是坏人啊,你为什么要难过呢。”

我想了想,低低道:“可能觉得人的命很……”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摇头,“我捉不到,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断气,明明就在我怀里,可是一瞬间,却什么都没了……”

“只有人的命吗?”它很认真的说道,“猪,羊,石妖,树妖,天地万物的所有生灵不都是这样吗?”

我一下子就在它身上找到了烛司的影子,不悦道:“猪看到它同类死掉也会难过的,看到人死掉它会难过吗?”

它似懂非懂的点头,我扶起陌瑭的尸体:“去叫我师父过来。”I1292

411 化劫同死

苍茫冬雪,异乡为客,砍人家过冬取暖的树枝来火化尸体太不厚道。我们将她们埋在旷野雪地里,没有立墓碑,也没有做标记,纷扬白雪很快将我们的脚印也抹去,大地无垠。

睡前我设阵找杨修夷,比师父说的又近了一半,孙深乘忙道:“哎呀,少爷真的是快马加鞭的在赶来,一定想死少夫人了。”

师父冷哼,呆毛冷哼,萍奴也冷哼。

一夜无梦,大约寅时被吵醒,是踏雪城派来收行军粮的士兵。

我躺在师父和萍奴中间,睡意惺忪,躺着躺着无端觉得脊背发凉,坐了起来。

孙深乘同时坐起,神情严肃,朝我看来:“少夫人也听到了?”

“什么?”

他忙摇醒师父:“仙人,玉尊仙人!”

屋外吵闹声越来越近,一个男音结结巴巴:“就,就在里面,三个人都是凡界来的,还有两个,两个魔奴。”

找我们的?

收留我们的老人从楼梯上缓慢却急促的下来,忙道:“姑娘,姑娘你们快跑啊!”

简陋的木门被踹飞,寒风猛的灌入,火光映照下,一个面相狰狞,头长犄角,身穿铠甲的魔兵怒斥一声:“给我抓起来!”

+ 师父身形一晃,最先冲过来的两个魔兵被他轻易放倒,再大袖一翻,一团光雾将堵在门口的魔兵都撞飞出去。

这一手露的潇洒,师父拇指一勾鼻子:“看老夫怎么收拾他们!”

说完,身如鸿影。极掠而去,掠去没多久就急急奔了回来。结出一道护阵堵住大门:“徒儿!四百多人!”

我们大惊:“那么多!”

师父看向呆毛:“小东西,你先把他们带出去!老夫拖一拖!”

话音刚落。一整堵土墙轰然坍塌,火光照亮黎明,数十个魔兵收回钩绳,那为首的猖獗大笑:“有两下子!”

四十多只弩箭齐齐对准我们,我叫道:“呆毛!先送那老人走,快点!”

呆毛“啪”的消失,扑了过去。

“放!”

弩箭破空,将师父的护阵不断击裂,转瞬支离破碎。

我双手结印。重化出一道道护阵。

师父蕴出长剑,剑气涤荡,艰难的削砍着。

呆毛很快回来,我让它先将孙深乘和萍奴带走,我和师父拖延时间,却没能拖上多久。“噗”的一声,一道强劲光矢穿破我的护阵,刺穿师父的肩胛,血花绽染。师父一顿,仅此瞬间,两支弩箭分别扎在了师父的小腹和腿上。旋即,那道光矢再度射来。我惊惶尖叫:“师父!”恰好此时,呆毛蓦然出现,同师父一起“啪”的消失空中。

心跳慌乱无措。似要从胸口跳出,我艰难喘息。拼命抑制住胸口的怒意。

为首的怒目朝我看来:“把她大卸八块!”

我看向灶台,拼着虚尽的晶元。将上边的锅碗瓢盆全砸了过去,却无济于事。

一个魔兵揪起我的头发,另一个魔兵拔出大刀,我浑身发颤,闭上眼睛,那道几次三番打乱我们的光矢破空声重又出现,大刀应声落下。

一个清冽男音淡淡响起:“她是我的人,轮不到你们动手。”

我惊然睁眼,原清拾青衫长衣,长发如墨,嘴角含着淡笑,修长手指捏着一块剔透佩玉,从分开的魔兵中缓步走来。

揪着我头发的魔兵松开我,我定定看着他,他唇角一扬:“听说这村子有块美玉,我特意来找,果然是。”他手掌收拢,将佩玉捏为碎末,俯身望着我,“你很想我吧?月牙儿。”

……

我被拎上马,他翻身坐在我身后,双臂将我困在他怀里,八人七匹马,没有跟着抢粮食的魔兵走。

马蹄踩过细雪,脚印很深,一路很安静,他没同我说话,我更不会开口。

散步似的在雪原上走了两日,一个刚被他派出去的手下策马而归,抱拳道:“尊上,你料对了。”

原清拾一笑:“全死了?”

“是。”

他们说的是那四百多个抢粮食的魔兵。

我面色淡漠,冷冷坐着,原清拾笑道:“杨修夷速度不会慢,现在应该朝踏雪城追去了吧。”

手下朝我看来一眼:“尊上,我们现在去哪?”

原清拾微微偏头,唇畔贴着我耳朵:“月牙,你想去哪?”

鸡皮疙瘩掉的可以瘦我三斤,我望着远处高坡,懒得开口。

他心情真是不错,淡淡道:“那就找个地方休息睡觉吧,嗯?”

小腹一紧,他的大掌贴了上来,我忙伸手掰开,他越发收紧,我在他手背上抠出血肉,他怒了,张嘴咬住我的耳垂,一阵尖锐剧痛,我忙伸手抚住,被他咬出了血。

这变态!

“别激怒我。”

他冷声威胁,而后拉缰扯马,掉转马头,搂着我的腰始终不肯放手,被我挠的鲜血淋漓。

三个时辰后,我们进了孤鹜城,同样是沧澜族的地盘,城外清寒冷寂,城内繁华喧闹,街道纵横,人流比肩,热闹程度堪比辞城。

原清拾没在客栈投宿,带我去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高殿,门口一众侍卫见到他便恭敬行礼,不用通报,直接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他抓着我的手腕往前带去,直到扔进一个四面高墙的暗室,我被撞的生疼,他居高临下望着我:“怕么?”

我冷冷看着他,他蹲下身子,双眸乌黑深邃,徐声道:“可是我怕。”右手捧住我的脸,我恶心的想甩开,却甩不开。

“我有些舍不得,可没有更好的办法。”

“放开我!”

他笑起来:“但这样也好,以后。你就没什么东西可以威胁我了。”

简直不知所云。

他蓦地俯首,在我脸上亲了口。我忙擦掉,想把一层皮都搓下来。他眉梢微挑,笑意戏谑,转身离开。

石门被关上,满室黑暗。我这才伸手去捂小腹,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勒的,胀痛一阵强过一阵,过去这么久都不见好。

地上冰凉,我不敢坐下,蹲在角落里。把暖玉贴在肚脐上。

原清拾会出现在魔界,一开始我惊讶,现在想想,可能因为万珠界回去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所以他们可能压根没回去,赖在鱼龙混杂的魔界占个地盘又不是不可以。也有可能是老天怜我垂死之人,所以重新打开万珠界之门,给我一个可以杀掉他们的机会。

我抱着膝盖,胀痛越发强烈。腿心深处似有股热流,我焦躁的起身,蹲下,起身。蹲下……

过了好久,石门忽然传来动静,我抬起头。六个面色冰冷的婆子进来,二话不说就将我揪走。

我被带到另一个暗室。一股刺鼻腥味扑面而来,我只来得及看到一口满是血水的浴池。就被人狠狠的推了下去。

粘稠血水将我吞没,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阴邪血咒,拼死游出水面,脚腕一紧,被藤萝缠住,将我拖了回去。

我反复挣扎,拼命挣扎,抵死挣扎,无济于事。

藤萝将我整个人缠在水底,紧紧桎梏着,毫无挣脱可能。

此后数日,我在血水里继续我安生湖底四年的生不如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被人捞起,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个男子,被身边那几个婆子称为尊上,生得面貌平平,个头比原清拾还高。

浸了芳草的冰水泼面而来,我虚弱的缩在角落里,一个婆子过来用匕首划破我的指尖,取走半碗鲜血后离开。过了好久,她捏着一颗珠子回来,冷声道:“尊上,没用。”

这个叫沧拂的尊上打量了我一番,淡淡道:“先喂她吃点东西,你们去准备第二个方法。”

“是。”

我像没有力气的布偶,被她们拖到一桌子的酒菜前,无需她们费力撬开我的嘴巴,我直接伸手抓起食物,大口大口的往嘴巴里面塞。

吃完后我被带回原来的暗室,一个婆子扔进来一床被子,四周恢复黑暗。

我裹在被子里,两只耳朵一直听着外边的动静,良久,我从怀里摸出一个盘子,用被子包住掰碎,选了最尖锐的一角划破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涂满碎片,干涸后我塞进袖子里。

大约四个时辰后,我又被带走,这次是一张冰台,冰台中间有一具冻得发紫的女尸,看模样像是活活冻死的。女尸四面冻着四座紫玉胤壶,躬道又什么是阵法。

我抬头看着沧拂:“你们到底想要拿我干什么?”

他言简意赅:“化劫。”

“想要将我和化劫分离?”

他没再说话,靠在椅背上,继续翻看手里的古卷。

“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杀了我化劫就会狂性大发,就没人可以牵制,你们想要它干什么都可以重新控制它,为什么非要折磨我?”

他抬起眼睛,缓缓道:“谁告诉你,你死了,化劫就会狂性大发?”

我一愣:“难道不是?”

“是。”他重又看回古卷,语声清淡,“但不出三日,化劫同死。”

“同死?”

“你们月家乱了十巫的天下,他们怎会轻易罢手?他们没本事杀化劫,就顺着你们和化劫的血咒牵系下了此咒。”顿了顿,“不过这个巫咒,你不知道不足为怪,就连你先祖也不知情,因为那时他已经魂飞魄散了,并且下咒用的药引,正是他被剁得稀巴烂的血肉。”

“稀巴烂……”

“奇怪么?”他淡淡翻了页,“若真没办法了,我也只能把你剁得稀巴烂,去试试能不能斩断你和化劫的牵系。”

我嗤笑:“那你就剁吧。”

他轻轻懒懒的掀起眼皮望着我,我讥讽:“看得出这些阵法你研究了很久,可是我月家儿女出生于初杏山涧,是尸山血骨的阴煞之气都挡不住的天地灵韵,你区区一池血水,和这一具女尸,你就想斩断我和化劫的渊源?”

他没有说话,我续道:“你是巫师,你听过灰影织囚,命垂一线么?”

他一愣,飞快站起,一口鲜血从我嘴角缓缓流出,我笑得开心,虚弱道:“来不及了,三日后,化劫就会来陪我的,你们这群畜生,永远呆在万珠界那山沟沟里吧!”

他怒喝:“别让她死掉!”

他飞速奔来,揪住我的衣襟,手指点在我眉心。

我抓着他衣角,微弱的冰蓝珏气息轻涌而出,没多大用处,可一瞬足够。

**被刺碎的声音轻轻细细的响起,他浑身一僵,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垂眸,望着扎入他心口的碎片,另一端握在我的手里。

他重重一掌将我拍开,飞快调理内息,我从地上爬起,吐掉口里的血:“没用的,这是血劫刃,赔了我不少阴德呢,好在。”我一笑,“阴德对我来说没用。”

“尊上!”

几个婆子纷纷跑去扶他,两个婆子想来抓我,却不敢。

我舔了舔唇角的血,冷冷看着快断气了的沧拂:“我不过咬了下我的舌头,蠢货才给自己下灰影织囚!”I1292

412 踏雪城主

几个婆子的本事都比我高,我没敢多耽误,放了道护阵就从暗室里匆匆逃了出来,随便寻了个方向,找到石头便匆忙给自己设了空凌**阵。

别苑很快就热闹了起来,我怕自己一觉又要睡上十天半个月,着实不敢闭眼,但撑着撑着,却仍晃铛砸地,陷入了黑暗。

再醒来不知道过去多久,身边只能支撑三天的阵法早已没了,所幸藏身的地方是个积雪深厚的角落,我从坑里面爬起来,摸着胸口暖玉取暖。

嘴巴很渴,肚子很饿,身体很乏。

我坐了会儿,有一丝激动的喜悦从心底抽芽而生。

我抬头望着夜幕里的静雪,浩雪千丈,长空无音,我的唇角渐渐咧开一个笑容。

我杀了一个仇人了,一个尊上!

他看上去那么厉害,巫术一绝,可是,我杀了他,亲手杀了他了。

眼泪滑落脸颊,族人已寒的尸骨无法再暖,爹爹和姑姑化尽尘埃的身体无法再塑,只能以血平殇,以血悼亡。

深吸一口气,我静下心,细细做着接下来的打算。

思量许久,我悄然爬起,脱下外衣包了一堆石头绑在背上,直接摸向后院。

我的打算是绑个婆子回来问清《 楚这些尊上上面还有哪些人,再剥了她的面皮混进去,然后跟当初却璩搅乱拂云宗门一样,我要把这里给搅得天翻地覆。当然,前提要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

后院很大,宽敞无比。戒备没有我想象的森严,我贼头贼脑了半日。摆了无数脱僧阵和行路障法,然后猫向一排矮房。

就要推门进去时。听到房内一个女音低声道:“还是别去了,那些人绑来的那个女人说不定还在府里呢。”

另一个女音说道:“是啊,你看贵主都害怕了,说有事耽搁要晚回来几天,分明就是在拖延啊。”

第三个女音烦躁的抱怨:“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啊,弄了个什么女人来乱我们的生活嘛。”

第一个女音叹道:“要真忍不住,你拿脸盆将就下吧,放到门口去,那个女人要溜进来。就溅她一身,嘻嘻!”

我微微皱眉,听她们的意思,这孤鹜城和万珠界的关系,她们是压根不知道了?

腰间忽的一紧,旋即一只大掌捂住了我的脸,我应激性手肘后撞,被轻易格挡,男音急速低沉:“是我。”

我一愣。身子被他板了过去,紧紧拥在怀里。

这是我第一次看杨修夷穿夜行装,比劲装武服更显身姿,宽肩窄腰长腿。长发捆为慵懒一束,俊美的脸蒙着面纱,修长双眉紧皱着。眸色隐忍。

我心下难过,低声道:“别担心。我好好的。”

没想他没好气的挑眉:“担心?”长指挑下我背上的包袱,好奇道。“你装了什么,咯的我真疼。”

“……”

一支马队候在城外斜坡梅林下,杨修夷背着我一落地,吕双贤就从怀里摸出一颗莹珠,莹珠悬浮,轻转一圈后“嗖”的腾上九霄,带出一道笔直的莹绿芒光。

我被杨修夷塞进马车里,他抬脚钻进来,脸上面纱一扯,压着我一起陷入锦绣软被中。

我攀住他的双肩:“琤琤……”

“杨修夷?”

良久,他含糊的:“嗯……”

我觉得不对劲,微微推他,结果发现他就这么睡着了。

我小心把他翻过去,拿了个软枕垫在我腿上,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

车外有细碎动静,我掀开车帘,楚钦同数十个暗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待人齐了,吕双贤跃上马车,长鞭一扬,两匹骏马狂奔而去。

两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座山脚停下,绵长的山线里边有个破落村庄,外边看不出什么,进去后却令我大吃一惊,密密麻麻的魔族士兵纷纷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虽然没去玄魂潭里游泳,可是从血池里面捞出来,我的模样有多惨烈已无需想象,杨修夷意思意思的帮我整理了下乱的不能再乱了的头发,然后牵着我朝最里面走去。

师父就在这养伤,我急于想去见他,杨修夷死活不肯,拉着我进了深山。

一方浩大温泉被巉岩雪色簇拥其中,热气蒸腾,暖意扑面而来。

他没好气的松开我,黑眸疲累:“你这几日躲哪去了?就不怕被人发现?”

“今日几号?”

“腊月十三。”

“这么久了……”我解开衣裳,“没去哪,我躲在空凌**阵里了。”

他转过身去:“我去给你拿衣裳。”

“嗯。”

皮肤上血迹斑斑,连肚兜都被染了浓重颜彩,我踏入水里,沉下身后将衣衫褪尽。

杨修夷很快回来,我将身上的血渍搓的差不多了,心里挂念师父,亟不可待的想要擦净穿衣,却被他强摁了回去,愣是给我擦了一层精油。

回到村子里,他让我去马车上呆着,没多久,木臣他们终于把师父抬过来了。

师父伤得很重,容色惨白,木为说他刚吃完药入睡,让我最好别说话,然后从身后拎出嘴上缠了纱布的呆毛。

杨修夷在外边和邓和他们商量事情,分明他容色淡淡,姿态娴雅,可我莫名就觉得一片不安。

发生了什么?

要发生什么?

强烈的恐惧让我坐立难安。

马车重又出发,杨修夷叫我下车,我上了另一个车厢。

大军起身,几个大将在那边吆喝,数以万计的士兵从深山丛林里涌出,排为整齐队列,气势万钧。

我放下车帘回头,杨修夷仍是穿着夜行衣。大掌握住我的手,摩挲指骨。黑眸深深。

我一笑:“我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莞尔,颠倒众生。俯首过来吻住了我的嘴巴。

马车前进,每一步颠簸都让他的长舌更加深入,我闭上眼睛,双手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压在软枕上。

绵长细腻的吻在很久之后结束,他轻轻啃噬我的脖颈,最后埋在我肩上,声音清越却无力:“我们总是聚少离多。”

这话说的我心尖一酸。他轻叹:“我担心坏了。”伸手拨开我的鬓发,清俊眉眼专注的望着我,“初九,你的生辰,我错过了六年。”

我在他唇上亲了亲,笑道:“过生辰不好,过一次生辰就要老一岁,我想永远十六七岁的,年轻着呢。”

他含笑搂住我。没有说话。

我轻声问道:“杨修夷,那些魔兵,还有……”顿了顿,我不安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他微微敛眉,我动动他的胳膊:“别让我胡思乱想,好么?”

他垂眸。深深望着我,像要将我刻入他的血液中去。良久,低低道:“是出了一些事。我们可能,又要分开了。”

我睁大眼睛:“为什么!”

“那日早上,你听到了多少?”

“哪日?”

他在我额上轻吻,望着我的眼睛:“那夜我去找秦域,无意中看到了他们的行军图,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我摇头,他敛眸:“若将北东长原的行军图对折,出现的城池分布与棋谱上不谋而合。”

“又是棋谱……”

“还记得青元幽冥阵吗?”

我认真点头:“嗯。”我想了想,“引亡魂入阵,应是鬼界,难道也同魔界有关?”

他沉声道:“阴司鬼界是一处,妖界亦有一处,还有一处,是玄魂潭内的魃尸。”

我一惊:“魃尸!?”

“有近三千只。”

“好可怕……”

“止戈城与丹心郡重合,而踏雪城,与宣城重合。”

我终于想起这个踏雪城是在哪听过了,也终于知道他说的那日早上是哪日,我忙道:“你要秦域去打止戈城,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我和秦域想要的,是踏雪城。”

我越发听不懂,他道:“止戈城看似不好对付,实则最简单,而踏雪城才是铜墙铁壁。踏雪城城主外表是个酒色之徒,实则阴险狡诈,野心凶狠,外人被他蒙蔽,秦域却观察他许久了。”

“那你们那天是在演戏?!”

“对。”

我一个脑袋九个大:“演给谁看?可不管是不是演戏,那止戈城都是要被你们打的吧,真可怜。”

他冷笑:“初九,炎族也好,沧澜族也好,对于一个好战的民族而言,怜悯不过多余。”

“那,打了止戈城后呢,怎么对付踏雪城?”

他轻轻叹息:“不了,止戈城,不打了。”

“啊?”

他微微沉思,而后道:“初九,假设我占据了柳州宣城,再分别派兵从柳州梓越邛,秉州辞城,沧州玲珑镇,华州乔城,长明何乐,和江左松鹤出发,被包围的,会是哪里?”

脑子里面刹那出现了关东四州和汉东九州的地图,我想了想,说道:“是风平关和临尘江流一带,如此一来,便可以吞并整个崇州了,这是踏雪城城主的布军?”

“嗯。”

“那崇州在魔界对应的是……”

“涂荒雪地和玄魂潭。”

我一愣,脱口就道:“他们该不是要去凡界吧?!”

“是。”

我捂住嘴巴:“可,可是凡界,去凡界的话,他的胆子也太,太……”我愣愣的,自言自语道,“姜蓉她们该不会就是被他们给……”

“嗯。”

“还有万珠界那群讨人厌的家伙们,他们也有份?”我一捏拳头,怒道:“早知道我就在那些行军粮里面下毒了!”

都什么时候了,杨修夷居然还笑得出来:“下毒?那些行军粮被我抢了,你要下么?”

我想起正事,急急道:“可是你说你要和我分开?你要去做什么?!外边的这些大军又是……”

他神色凝重:“初九,魔兵不能去到凡界。”

我正色道:“绝对不能!”

凡人为血肉之躯,即便满身功夫的江湖侠客都未必是一个魔兵的对手,这简直就是狼群扑羊。

杨修夷沉声道:“止戈城不能动了,秦域将兵线尽数退出北东长原,届时从辽江山脉抄东路包抄涂荒雪地,我会同去。”

“所以,没人在打止戈城,也没人去打玊挼古城,玊挼古城,是梧青为了招兵买马自己编造出来的?”

他亲了亲我,笑道:“聪明,正是玊挼古城这一出,让我们发现了蹊跷。”

我点点头,心里难过,敷在我手背上的大掌一紧:“初九……”

我抬起眸子,他静静道:“师父他们已经赶来了,现今都在凤隐城,我身边也多了许多暗人,你发现了么。”

“你想说什么?想说你会很安全,让我不要跟着你,无需挂念你?”

他墨眉微拢,轻抚着我的头发,眸色清冷却又深情,如皑上瑞雪:“初九,嵯峨岛对你的身子有益。”I1292

413 漫天星海

我本想将卫真恢复智力这件事情说与她听,但今天一天都被腰痛折磨而搁置脑后,如今还没找到恰当时机便被她自己撞上了。饶是知道卫真十有**在弄虚作假,可是这情侬画面着实令人恼火。更莫说,它会如何灼伤夏月楼的眼睛。

我轻声道:“卫真已恢复智力了。”

她一颤:“恢复?”

我轻轻点头。

“那,那可还记得我?”

“记得。”我拉过她的手,“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月楼,你信他么?”

“原因?”

她低语喃喃,忽的眸中一亮,微笑:“我信!”

我没想她会如此迅速并笃定万分,一愣:“月楼,你……”

她狡黠看我,眨了眨眼:“若说逢场作戏,当初你们可全被我骗了哦。”

如此聪慧女子,哪轮得到我担忧。我顿时失笑,转头想让师父推我离开,孰想这时兴奋了一夜的湘竹忽然指到:“卫少爷!”

她兴冲冲的拉着春曼奔去:“真的是卫少爷!”

卫真抬头,微拧眉心:“两位姑娘是?”

湘竹转向黄珞,瞧见他们亲昵举止,不悦道:“这女人是谁?”

黄珞~ 身后一个丫鬟上前:“你又是谁?滚开!”

湘竹性格泼辣,且生得一张伶牙利嘴,又因今夜我们人多势众,无形中涨了气势,她当即冷笑:“怎么?问个名字就急成这样,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荡/妇/淫/娃?怕说了名字堕了如今这清纯模样?”

“你!”

我忙出声:“湘竹!”

他们顿时都朝这边望来,卫真看到我的轮椅后一愣。目光浮上歉意,再投向我身后。淡淡的扫过杨修夷,丰叔。夏月楼。眸中波光微闪,转瞬又沉为一汪深潭。

我说:“回来吧,我们去别处逛。”

湘竹怎肯听我话,拉着春曼一屁股在他们邻桌坐下,伸手从筷筒里挑了双筷子,掏出怀中手绢细擦,而后道:“老板娘,两碗面!”

师父大笑:“哈哈哈哈!你请的这丫鬟,模样比你像小姐不说。连脾气性格都比你像,你还是跟我回去,给我乖乖当洗脚丫头吧!”

他这话说的我很失面子,我的心情立刻差了大截。

杨修夷伸手搭在我肩上,淡淡道:“吃面么?这家面据说很不错。”

“据说?”

我打量这面摊,简陋寒酸,几张八仙桌横陈门口,桌上放着醋壶,酱壶。辣椒小碟。长条凳在后面堆摆如谷,有些凌乱。摊主是个中年妇女,面貌与我一样,属于一入人海就再难寻到的那种。

整个面摊毫无特色。生意清冷,唯一令人侧目的就是竖于煮面锅旁的落地木牌,有些破旧。上书“天地面馆”四个前朝楷字,字体苍劲。浑厚有力,偏又风姿飘逸。清新潇洒。

我同这世俗之人一样,以貌取人,顿生偏见,撇嘴说:“你少糊弄我,不就一个普通面摊么,有何出彩之处,你据哪个不长眼的说的?”

话刚说完,他抬手在我额上一敲:“笨蛋,连我师父的字都不认识了?”

我一愣:“师公?”遂再望向那招牌,纵横曲直收笔处的确有几分神似。我看向师父,师父捋一长须,皱眉:“这就是师尊说的天地面馆?分明只是个面摊,馆在何处?师尊瞎了眼了?”

杨修夷抬手在他后脑狠狠一拍:“你徒弟就是跟着你学坏的!”

周遭之人除了我和丰叔,都齐齐傻眼。

虽然杨修夷辈分在那,身高在那,且肃容气势不输于我师尊。可毕竟师父长他一百多岁,且一副仙风道骨的清癯模样,如今被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当众拍头,画面着实有些滑稽。

我心中轻叹,师父啊,我对不起你老人家。怪只怪,刚下山时我和杨修夷相处的极不愉快,动不动就吵嘴打架,无形之中养成了他爱拍我脑袋的坏习惯。偏偏你和我在他心中又是一个档次,都属于欠拍一类……

既然是师公提笔过的面馆,不管味道究竟如何,过去吃一顿总是应该的。但我对湘竹有些生气,所以师父推我过去后,我气鼓鼓的不理会她。她竟也不理我,喊都不喊我,反对杨修夷和夏月楼颇为热情。

丰叔差人搬来长条凳,我和师父杨修夷坐在一桌,丰叔和夏月楼坐在隔壁,其余百人就跟标杆一样杵着,杨修夷终于忍受不住,令丰叔遣散他们,只留下十人。

老板娘过来热情招呼,师父又开始装模作样,捋着长须,眼眸微闭,故作高深模样,缓缓道:“此处面摊有何特色,你且一一道来,若是好吃,老夫定为你四海传扬。实不相瞒,我乃琼台之上,风月之……”

我一脚踹去:“你能少丢点人么!”

老板娘爽朗一笑:“小店只一种酥秦面,五十文一碗。”

五十文!这么贵!

我乍舌:“老板娘,你这卖得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吧!”

老板娘仍是笑面迎人:“姑娘要是不要呢?”

我问:“酥秦面,从未听过,可否有何来历?”

“倒无来历,不过祖上所传,到我夫君这儿已是九代,我夫君今日卧床养病,所以只我前来。”

师父又捋着他那把花花长须,老神道道的说:“岁月沉积而来,必有其精华之处,历传九代而不……”

我忙伸手掩住他嘴巴,转向老板娘:“如此,便人手一碗吧,我们等得起。”

老板娘抬眼一扫,而后又笑:“小店一日只做二十四碗,本还剩五碗,方才那边两位姑娘要去两碗。如今只剩三碗。”

丰叔皱眉:“怎么会有如此不成文的规矩?不能破例?”

“这是祖上订制,我不过遵循罢了。”

我耸肩:“也罢。这面实在太贵,我和师父就不吃了。让给你们吧。”

丰叔看向夏月楼:“要不我们待会儿吃点别的?”

夏月楼点头:“这面与杨公子他们有些渊源,我便不抢了。”

这时,坐于一旁的湘竹忙道:“我和春曼饭口不大,两人可以分吃一碗,月楼姑娘,我这碗面便让给你吧。”

我顿时不满,我说不吃时,她怎么不让?

师父夸赞:“湘竹这丫头可真懂事!”

我更加不满,死老头。我谦让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我懂事?而且,丫头丫头,你怎么可以叫别人丫头!

老板娘应下,转身去做面,我心下烦躁,一手一根筷子举在胸前,来回击响,还没敲个尽兴。忽听到黄珞那边的丫鬟说道:“吃饭便吃饭,聒噪死了,哪家姑娘这么没教养!”

她看似和同伴说,实则声音故意放大。摆明了挑衅。师父凑过身来,唯恐天下不乱,压低声音:“徒儿。这姑娘跟你叫板呢!你可千万别输!”

我白他一眼,乖乖收起筷子:“她说我没教养。不是指着你的鼻子骂么,分明跟你叫板。关我什么事。”

那边又传来笑声,是小青椒的声音:“玉琢,还是你厉害,那女的竟比狗还听话,哈哈。”

我本来和这姓黄的就有积怨,按理说我今天有师父和杨修夷撑腰,我应该过去掀桌拍人的。但考虑到卫真可能有计谋打算,我会妨碍到他,于是我暂时作罢。包括方才说我没教养,这点我认了,也忍了,但如今这话,我再忍,我就不是田初九了。

我顿时怒道:“哪家的小姐请不起丫鬟,养些畜生出来乱叫,白日里街上咬人也就罢了,牵到人家摊上吃面,总得收敛一点。”

黄珞抬起头,朝我望来:“这位姑娘可是在说我?”

我点头:“不错,挺有自知之明。”

小青椒脾气很烈,冲我伸手一指:“小贱人,你说什么!”

我的丫鬟终于活过来了,湘竹顿时拍桌起身:“老娼/妇!她说你是狗你听不懂么!”

黄珞厉声道:“你们是哪来的?可知这辞城是什么地方?敢来这儿撒野?”

一听这语气便知她平日养尊处优,作威作福惯了。我讥笑:“好个地头蛇,怕是官家千金在这儿也不敢如此嚣张,你是什么来历?”

“我的来历何须说给你听?”她转首看向老板娘,语气颇为高傲,“今日剩下的五碗汤面尽数归我,否则你这家面摊也不必开了,反正生意不好,也没什么必要。”

老板娘依旧笑如春风:“姑娘,这些面已被订走,你若还要再吃,只能等明日。”

玉琢大怒:“你是蠢的么?听不懂我家小姐意思?”

湘竹顿时笑道:“你也是蠢得么?听不懂人家老板娘意思?”

夏月楼也插嘴:“大人物我算见识不少,你家小姐有多了不起?口气大的堪比天高,莫不是王公贵族?”

春曼点头:“就是,有本事说个名字出来,看看我们听过没有!”

小青椒不屑讥讽:“我家小姐的名字?你们也配知道?”

我哼一声:“名字不让人念,取来只为写在墓碑上么?”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斗得越发起劲,一群男人在一旁扶额,唯独我师父兴致勃然,不时夸我:“徒儿口才有进步!”

最后骂得狠了,小青椒忽然抓起两根筷子冲我飞来,还在半路便被杨修夷的筷子当空击落,且杨修夷力道过重,筷子仍势如破竹,疾驰而去,瞬息穿透了小青椒的手心和右肩胛骨。与此同时,还有师父砸去的酱壶,顿时酱油从她头上哗啦啦倾下,将她粉颊染的一片通黑。

师父大惊,忙道:“哎呀!老夫只是想将那对筷子砸下的啊!罪过罪过!”

他表情焦灼,很是紧张。我掩唇笑出声,恐怕在场只有我和杨修夷,还有丰叔知道他绝对是故意的。

我看向卫真,他表情很是无奈,我怕黄珞又要拉他下水,到时他会为难,正斟酌要如何开口,听得一个女音娇柔响起:“老板娘,两碗酥秦面!咦,怎么这么热闹呢?”

声音很是耳熟,我回过头去,瞪圆眼睛,1292

414 不得不走(一)

风一更,雪一更,清风寒雪中,我们扬鞭策马,乘风而行,大袖被吹的又鼓又大,我身上这件明亮鲜红的斗篷,颜彩映在雪地里,连我自己都要灼了眼。

到了凤隐城南下灯道的一座珠玑楼前,我“吁——”的勒马,回过头去,杨修夷朗笑着追来,在我身边停下。

我将斗篷上毛绒绒的白色毛边往脖子外拉了拉,笑道:“你故意让我的,不算,下次再来。”

杨修夷一笑,翻身下马,拍了拍马脖子,抬眸看我,眸色浩瀚清澈:“不让不行,让也不行,没下次了,以后跟我坐一匹。”

闻声出来的玉弓叫道:“小姐!”

“玉弓!”

我跳下马,花戏雪走了出来,斜靠着大门,一袭白衣融入天地冰雪里,俊容晶莹,剑眉凤目,凉凉的瞅了我一眼。

杨修夷笑容灿烂:“阿雪!”

狐狸转向他,不满道:“来得可真晚。”说完伸出手掌,杨修夷上前一击,和他拍肩相拥。

这俩人,一个清如梅雪,孤高清狂,一个冷若幽兰,淡漠霜姿。

要是再把穆向才,吴洛,还有桃花眼三个男人都叫来就好了,五人立在二一添作五门前,我不用开巫店,每天坐着收门票就可以家财万贯了。

我摸出一颗酸糖含入嘴里,哼了一声从他们旁边昂头经过。

师父甄坤他们很快随着大军同来,师父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一见到狐狸就跟见了亲人似的。哀怨口没完没了,一番长吁短叹。

珠玑楼厅堂奢华不失雅致。楼上有数百个凡界修仙高人,杨修夷和师公他们一起上了楼。我想多陪陪师父,便待在了大堂。

此珠玑楼为分水岭,师父会和木臣萍奴他们南下去嵯峨岛养伤,我们则抄长渊峡绕去辽江。玉弓,狐狸,还有丰叔,他们现在只是来送物资的,别后还要继续去沧市。

给师父又捶腿又捏腰,削了水果剥瓜子。嘱咐了木臣木为一堆话,要他们好好照顾师父。然后我把萍奴叫到一边,摸出一大袋归海钉:“若是我师父忽然变得阴阳怪气,你们别客气,自身安全重要。”

萍奴咽了口唾沫,双手抱住沉甸甸的包袱:“……少主,你还真不客气。”

这次分别不同以往那般潇洒,师父不舍的抱着我,我也不想松手。

我让他吃好饭睡好觉。少喝点酒多运动。

他让我别乱跑学乖点,多气气杨修夷,少跟他亲近。

漫天纷雪,我眷眷不舍的看着他们的马车在一队暗人的随行下离开。回身趴在杨修夷怀里,眼泪无声。

丰叔和狐狸也走了,我身边没有女眷。所以玉弓留了下来。邓和还从后营洗衣做饭的魔奴中挑了两个妇人给我,老实憨厚。抬眼看我都不敢。

大军重整,分为三路。师公一路,另外两路由登治尊伯和丹华尊长带领。

登治尊伯是天净宗门境元一脉的首座长老,天净宗门与拂云宗门,行登宗门,珝州缦山城一起被合称为四大宗门。此次登治尊伯将他座下长老和仙师全部都带来了,比起我们望云崖可怜兮兮的寥寥数人,那架势真的是大的可怕。

丹华尊长是个怪人,我不好意思叫他尊伯,他辈分比师公还高出许多,为人冷僻,据说只有长云尊伯和他走得近。我成亲那日,就是长云尊伯屁颠屁颠的把闭关多年的他给拉下山来为我们撑场面的。

数万人浩浩荡荡而行,我让杨修夷给我八十个人,六十匹马,我每日同闲云老怪一起商讨巫阵,相处的时间比杨修夷还长。而这八十个人在全军,是除了斥候之外,最忙碌的人了。每天东奔西跑买东西,挖东西不说,还要同我一起编织结扣和做药水。

相反,师公他们轻松多了,除了收收信鸽,放放纸鹤,剩下的时间就在那聊聊春花秋月,感叹云水声寒,嫌钱多了再弄几支雇佣兵来扩充人数。

时间一晃便是大半个月,我们这条道绕的最远,秦域和登治尊伯那已开打了好几日。每日收到的信件有喜有悲,悲的是死了好多人,而且掌握到对方不仅是沧澜一族,还有数十个魔族纷纷加入,军队数目相当可怕,可逼百万。喜的是,秦域那边也在四处拉拢人心,而且天净宗门的千清剑音,将敌军压制的很死,至今未尝一败。

腊月三十,我们的大军到了尙若古山,远处万顷烽火燃亮半壁天空,嘶唳长啸被狂风卷入耳膜,万物肃杀。

师公几日前便剥了他那层胖子皮了,一身青衫长衣,骏马立在高坡上,淡淡望着远处,面容清俊:“修夷,为师两百多年没见到这种场面了,有些紧张啊。”回过头来,唇角微扬,“你此时心中有何感思?”

炙风吹来,墨发轻逸飘起,杨修夷望着那片燎原之地,淡淡道:“师父曾说我自小优渥,未曾尝过贫寒酸苦,而男儿所性,读万卷学万卷不如历世一艰。”

师公笑道:“即临沙场战伐,修夷就无一丝忧心患怕之绪?”

杨修夷一顿,师公朝我看来:“丫头。”

我紧张的抓着马缰,这些时日师公不止一次隐晦的表示想让我离开了,我看向杨修夷,他微垂着头,侧颜轮廓深邃俊美,眉骨之下,一双黑眸眸色复杂。

我快不能呼吸,可师公终究是说了出来,肃容道:“你身上凶戾之气严重,去不得战场,这大半个月相陪应以足够,明日我便派人送你去玉尊那儿。”

心下一沉,我咬住唇瓣,果然。

可还想再争一争,我忙道:“我可以不去战场,让我同那些魔奴们一起在后营,我……”

他忽的一笑:“你近日神思可清明了些?”

我没能反应过来:“嗯?”

杨修夷沉声道:“师父。”

师公转眸看着他,目光定定,杨修夷抬着眸子,同样一眨不眨,眉眼坚定。

有股暗涌悄然无声,让我无端觉得害怕。

我轻声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没人理我,良久,杨修夷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来劝她。”

师公神色凝重,微微叹息,对我道:“九儿,照顾好自己。”

语罢,拉缰扯马,1292

415 不得不走(二)

与燎原相对的另一处高空,云澜暗沉,苍茫远山隐在丹青天色下,晦朔如我心头积云。

杨修夷牵着我在绝壁前停下,右手捧着我的脸,黑眸疼惜:“初九……”

“我不想走。”眼眶渐渐泛红,我难过道,“明日就是你生辰,我不走……”

“我也不爱过生辰。”他拥住我,“去嵯峨岛等我,我尽我所能,尽快让这一切结束。”

我哭道:“战事非一日,两日,最长如神魔之战,甚至上千年万年,我怎么舍得走?是你说的,我们总是聚少离多。”

“初九……”

我抬起头,望着他清俊的眉眼:“你去跟师公说说,我可以待在后营,我绝对不去前线!没有他的同意,我不去找你,不给你们造成任何拖累和困扰,我会很乖的,真的!我一点都不想走……”

我不想任性和让他难为的,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时间一日日从我指尖流走,我只能多看他一眼是一眼,多相处一日是一日。我很自私,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杨修夷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我,鬓发被风吹起,拂过他清瘦的脸庞,眉眼俊秀,眸色无力,痛惜,悲伤。

握着他衣襟的手一寸寸滑下,我悲凉道:“好,我走……”

身子被紧紧抱住,像要将我揉碎在他的血液里,黑眸泛起红晕:“初九,我的不舍不会比你少。”

师公说明日送我走,但断壁外。已有一队暗人立在了马旁:“少爷,少夫人。”

我落寞看着他们。看来不管我答不答应,都要被师公强行送走了。

努力让自己别哭。我抬眸道:“你要时常给我写信,每封信后留下一个我可以给你回信的地址。”

“嗯。”

“不要受伤,留疤会很难看的。”

“好。”

“不要太想我,多杀几个坏人,吃饭要顾得上,不要不睡觉,局势不利的时候你就躲在别人后面,别去逞能。我不会……”

他神情不忍,低头吻住了我的嘴巴。缠吻凶狠,像一场汹涌波浪将我疯狂席卷。

玉弓和呆毛也来了,我坐上马车,车帘遮上后我狠下心不去掀开。

马车开跑,迎着寒风,颠簸着下了一条僻静斜坡。

玉弓从车外收回视线,回头对我小声道:“小姐,姑爷一直站在山上望着我们呢……”她挽住我的臂弯:“小姐,你会不会怨恨姑爷?”

我回神:“怨恨什么?”

她舔了下唇瓣。小声道:“小姐活不久了,可姑爷却不陪着你……”

我淡淡摇头:“没有。”

呆毛忙道:“这么一说还是我好,我就会一直陪着主人。”

捡起软枕,我靠着车厢。怅然道:“我是我,他是他,他没有欠我什么。”

“可姑爷是你的夫君。你嫁给了他,他自然便要……”

“人是为自己而活的。”我打断她。“我嫁给了她,可我依然还是田初九。”

她微微皱眉:“啊?”

我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说。从元宝山出来时,师父教过我夫妻之道,可我忘光了,那日在阿玲面前说什么三从四德以夫为天,其实我连三从四德是哪三从,哪四德都不知道。”我轻叹,“我以前听一个说书先生说过,这世道女人只需嫁个好男人就能过上一辈子安稳世日,可我觉得,成亲是一码事,自己是另一码事,人不能太依赖别人。”

呆毛讷讷:“听不懂。”

我发现我又扯远了,拍了拍软枕:“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可能真的被师尊上身了。”一笑,“不管这个了,我有个计划要你们帮我。”

他们异口同声:“什么计划?”

我神秘兮兮的招手:“来,过来。”

……

六日后,我们按照路线行程在一座野村休憩,我收到了杨修夷的第一封信,字迹雄浑清俊,寥寥数语,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戒躁戒怒,他很想我。

我收好信,吃了点东西,说要睡了,让那些暗人都守到外边去。

后半夜,呆毛终于回来了,带了三具尸体:“主人,我找了好久,只有这三个死人跟你体型像,脸也是干净的。”又摊开一个包袱:“这套布甲是我偷来的,你应该可以穿。”

“嗯。”

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用具和药材,在自己脸上抹了层暮雪灵草,看向玉弓:“你的速度一定要快,我痊愈的很快。”

呆毛在一旁洒顼酒,不安道:“要快也要准啊,我舍不得主人疼。”

玉弓容色严肃,认真点头,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来吧。”

两个时辰后,我沐浴换衣,长发挽起,对着铜镜小心的贴上死人面皮。

呆毛清洗地上的血水,玉弓则将我的脸贴在了被我剥掉脸蛋的小伙子脸上,再用控身花结试了试,肢体有些僵硬,她撇撇嘴角:“看来只能靠我胡编乱造了。”

我拿出一个小木盒:“这些信,到时候让那些暗人去寄。”

“嗯。”

双目噙泪,我伸手抱住她:“麻烦你了,玉弓。”

“小姐,你自己当心。”

我点头,将衣衫整理好,看向呆毛:“走。”

军队人数百八十万,却比形影单只更不好找,好在杨修夷留了回信地址,三日后,在辽江崇煌城外的西南群山里,我们追到了他们。

我脸上这张面皮的主人属于登治尊伯那支军队的,师公这里不知道有没有人认识他,但为谨慎起见,我白日里只敢在后营瞎晃悠。帮忙洗洗衣服,烧烧水。

到了晚上。我满脑子都想溜到前方去见一眼杨修夷,却一直没找到时机。戒备着实森严。不过心里是知足的,比起嵯峨岛,我现在在离他这么近,可以随时知道他安全与否,足够宽心了。

可这样简单的日子,都没能让我拥有上多久。

这夜我在营地外的阵法里等呆毛,这两日不知吃坏了什么,浑身都不舒服,头晕乏力。恶心想吐。

呆毛去了好久,终于捧着一堆小竹筒回来:“主人,没有你说的莫闲啊。”

我忍着恶心,一个个闻过去,不解道:“可没道理啊,我的身体不会生病的。”

“我还是去给你找药吧?”

“不行,军营里用药记录很严整的,突然少了药物,会被发现的。”

呆毛抿了抿唇。在一旁坐下,爪子放在毛绒绒的大腿上,懊恼道:“要换做以前,这四海八荒。我想去的地方,眨下眼就可以到了,我就可以去凡界给你拿药了。”

我不信任的瞟了它一眼。它忙道:“真的!鲲鹏抟风九万里,可我比它还远呢。”

“那你现在怎么不行了?”

它嘟囔:“我这不是忘了么……”

我撇撇嘴角。将小竹筒推过去:“扔掉吧。”

“啊?不喝吗?”

我摇头,烦躁道:“闻着难受。”

“哦。”它乖乖抱起。“其实我闻着也挺难受。”

话音刚落,清脆的阵法碎裂声“砰”的响起,我们一惊,抬起眼睛后更惊。如云火把下,师公一脸怒意的瞪着我,杨修夷立在他旁边,满目惊诧:“初九?”

我被带回军帐,大帐内壁浇了中天露汁,一片湖水蓝光。书案上有一面晶壁,悬浮空中,镜中一个清秀男子正愕然的睁着眼,是我。

师公摸出一块掌心大小,金桐古玉镶嵌的圆镜,晶壁幻为轻烟尘雾,被圆镜收入,一阵萦光。

双肩无力垂下,佘氏浮生镜,我竟将它忘了。

偌大军帐只有我们三人,我低下头,双膝跪地。

杨修夷握着我的手,在我旁边跪下,师公长眉一扬,杨修夷沉声道:“我和初九是夫妻,任何责罚,一并承担。”

师公没有说话,眸色阔远清寒,在等我开口。

我沿着耳际缓缓剥下面皮,思量许久,我鼓起勇气,坚定道:“师公,这次如果不是浮生镜,你们压根不知道我在对不对?我说了我不会给你们造成困扰和麻烦,我绝对不会拖累大家的!”

他望着我,再望向杨修夷,淡淡道:“明日一早送她回去,人手你去负责,找两名女子,寸步跟着她。”

我不解:“为什么?”

杨修夷墨眉紧拧:“是。”

“师公!”

“九儿,此次如若你没在规定时间达到嵯峨岛,我必重重罚你。”

我急了,忙道:“师公!让我留下吧!我学了那么多巫术,我可以派上很多用场的,闲云老怪一直夸我,你可以去问问他啊!”

“丫头,你不听师公的话了么?”

我哭了:“可为什么啊?为什么非要赶我走?”

杨修夷握紧我的手:“初九……”

我抹掉眼泪,满腔委屈。

我有多么害怕?

我已经活不久了,我一死,我和杨修夷就会尘寰永隔了。

过去这六年,我在湖底四年,尘间漂泊半年,他在云州无争城又耗费了半年。回来后,我们几次分散,聚少离多,更何况我这特殊身子,一昏就是十天半个月,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日子,连半年都没有啊!天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和煎熬?

我苦苦哀求,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一直疼我的师公会变得这么坚持,毫不动容,甚至连理由都不给我,只是一味的让我离开。

争执良久,我哭得心碎,终于不甘的吼了出来:“我不走!我死也不走!”

杨修夷拉住我:“初九!”

我声音低了下去:“师公,我求求你了,我不当巫师,我去后营当烧火丫头,你罚我什么我都认,你要我背多少篇文,抄多少书都可以,我只想留在这里,我可以不见杨修夷……”

师公神情始终淡漠,摇头,还是那句话:“丫头,你明日必须得走。”

我看向杨修夷,伤心欲绝:“你为什么不替我说话?”

他双眸一滞,我越发难受,所有的不甘凝为一线,双目怨怼:“你也觉得我是拖累是不是?我从未要求过你为我做什么,可是,你到底在不在乎我?”

他惊痛:“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说什么胡话!”我越发失去狼,哭道,“杨修夷,你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你知道我一死就会灰飞烟灭!可是你为什么不留我?你为什么不帮我争取!我只是想留在这里!做牛做马都可以啊!”

“九儿!”师公怒然一喝,“别逼修夷!”

胃里一阵恶心,我颓然闭上眼睛,心里死寂绝望,一片空荡。

挣扎着爬起,推开杨修夷的手,我淡淡道:“师公,初九以下犯上了,这就去罚跪,明天,我走。”

转身要走,门外却急急冲来一人,就要撞上我时,我被杨修夷猛的往后拉去。

丰叔一身风尘仆仆,俨然刚赶完路的模样,眸色茫然了一阵,聚焦在我身上,一把拉住我,大喜:“丫头!丫头啊!”I1292

416 不得不走(三)

呆毛从门外进来,身后哗啦啦跟着一群人。

吕双贤眼圈发黑,楚钦头上缠着绷带,甄坤胡渣浓密了一圈,孙深乘和邓和没有受伤,可是看着我的眼神,就跟自己欠了千八百万的债主忽然死了一样兴奋。

我们一头雾水,师公上前:“小丰,何事?”

丰叔没说话,把住我的手腕,神色越来越激动,一张清癯瘦脸红润如桃。

呆毛呆呆道:“因为主人生病了,我说要找大夫,他们说现在不方便让大夫进去,就问我你有什么症状。”

丰叔蓦然叫道:“有了,有了!是真的!”激动的看向杨修夷,眼眶泛红:“少爷,丫头有喜了!你们有孩子了!”

我还在杨修夷怀里,明显感觉到他高大的身子一僵,我随即也呆愣:“你说什么?”

手腕一紧,旋即被师公抓走,我抬眸看着他,双目愣愣,杨修夷环在我腰上的胳膊渐渐缩紧。

师公神色凝重,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他。

满室沉静,良久,他长眉一轩,开心道:“是孩子!”

“哇!”甄坤叫道,“真的是啊!”

“哈哈!”吕双贤一把捶在孙深乘肩上,“有小少爷了!”

楚钦大声朗笑:“哈哈哈!”

丰叔袖子在眼角一抹,哭出了声音。

我彻底傻了,杨修夷也是。

我缓缓抬手,抚住贴在我小腹上的大掌,旋即被他扣住。反压在我的小腹上。

平平坦坦,毫无凸起。我呢喃:“杨修夷,我。我们有孩子了?”

他没有说话,垂首埋在我脖颈处,呼吸急促,身躯微微发颤。

我终于觉察欣喜,泪珠子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星空辽阔浩瀚,长野寒风将远处的笑声吹的微微飘散,我坐在石墩上,远远的看着他们。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杨修夷和师公尊伯他们睡在一起。丰叔刚从沧市回来,知道后忙让人去弄一个新帐篷,而后东奔西跑,吩咐他们烧水煮姜,置办暖衣,不知疲累。

我等了好久,呆毛终于带着师公来了,我起身:“师公。”

他长叹,轩举清俊的面貌露出少见的无奈。缓步踱到我身旁,曲腿坐下,淡淡道:“修夷呢。”

“我说要出来走走,他没跟来。”

师公微微点头。双手支在双膝上,望着远处。

在我认识的这么多尊伯里,像师公这样外貌年轻俊朗的。屈指可数。他对衣衫穿着从未有什么讲究,可无论是锦衣华服还是青衫素袍。都有一股颇具风骨的隐逸之风,潇洒自若。山水田园。

这小半个月我一直待在后营,可随着大军前行和他人的谈话,我知道不久前发生过一场恶战,眼下形势严峻,我着实不该用儿女情长去打搅师公。

可是,我肚子里面忽然冒出一个孩子,我毫无招架之力。先不说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我的肚子里,光是我的顾虑就着实太多,一是我体内浊气戾气煞气横逆,孩子会不会受我影响?如若我生出一个怪胎畸儿,我宁可不要,不是我不爱他,而是我不想他恨我,不想他遭人另眼相待。二是我的寿命,怀胎需要十月,我还能不能活十个月?死我一个算轻的,连孩子一起死掉,这就好比给了一个希望,又将这希望狠狠踏碎,对所有爱我的人来说都太残忍了。

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师公这时说道:“修夷之事,师公答应过他,是以,我不会说。”

忽然冒出这句话,似乎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微微纳闷,他又道:“世间诸事,皆汝见其近,人见其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圣贤者之所以为圣贤,不外乎‘舍己’二字,胸怀广阔者,溶天地于心,溶沧海于身,跳脱自我,以旁观者观己观物,会更加清明。”

“师公……”

他回眸望着我,双目清迥阔远,如高山流水,翠竹林海,我刹那沉静悠远,灵台清澈。

他眉目蕴出一丝温润宁静的笑意:“师公无法言说,你便自己意会。”

我抬眸望向夜幕,明月如珠,遥及天涯,脑中将所有事情一一整理,我忽的一顿,心中骇然,回眸道:“师公曾问我,神思是否清明了些?”

他浸染了月色的长眉微微一扬:“嗯?”

一个可怕的想法从我心中冒了出来。

我呐呐道:“师公,杨修夷,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他不敢让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一顿,苦苦思索,“让我难过的事会是什么……他舍得让我离开,舍得让我走……”我睁大眼睛,“你不想我待在他身边,是不是因为……”

师公幽然一叹:“《长石》第三卷,盛风雅以自身血肉为母续命,可还记得。”

心中一颤,他又道:“你姑姑为你甘愿粉身碎骨,你应该难忘。”

我惊诧的捂住嘴巴:“杨修夷他!”

师公一笑,拍手起身:“九儿,你放心去嵯峨岛吧,你有足够的时间生下孩子,其他的,不必多问。”

清瘦身影渐渐走远,衣带飘拂,风采雅然。我震然的坐在原处,耳畔风声呼呼,天地静默。

回到帐篷,杨修夷不在,我在行军床上翻覆辗转,昏沉入梦后,恍惚觉得有人轻抚着我的小腹,我抓着他的手,贴在我肚子上,他在我唇上细吻,我含糊道:“杨修夷,我去嵯峨岛等你,我会好好活着,给你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宝宝。”

模糊视线里,他笑得清俊温柔,眸色深情专注,在我额上一吻:“初九,我爱你。”

我呢喃嗯了一声,双手双腿缠在他身上,埋入他温暖宽阔的怀里。

不想耽搁他们,第二天我很早便喊杨修夷起床,结果一起出门时,恰好听到甄坤那个大嗓门:“我就说少爷猛吧,少夫人那样的情况都能被他搞出孩子来,少爷也太牛了!”

吕双贤一脸奸相:“嘿嘿嘿,昨天听邓白脸说,女人怀孩子最少要四十天才能发现,我特意算了下时间,可能是我们离开珠玑楼后去尙若古山那阵子。”

楚钦咳了一声,眼神示意,他们纷纷朝我们看来,面色讪了一讪,忙别过头去:“哎呀,那几个杂种还没给我来件呢。”

“吕双贤,咱不是说要去那边研究地形么。”

“对啊!快,走走走!”

“安德老道要我给的机关图还差点,我去看看。”

……

我撇撇嘴:“甄坤那张嘴巴,找个机会你得把他撕了。”

杨修夷牵着我的手,轻笑:“撕什么,我爱听。”

我回头鄙视,他扬扬眉,神采飞扬,俊朗如月:“男人都爱听。”俯首凑到我耳畔,语声嘶哑,呵气如兰,“难道,我不厉害?”

我脸一红:“懒得理你!”

他定定望着我,黑眸湛亮,近乎逼视,我羞恼的别开头,他笑得越发开心:“走吧。”

已是二月初春,青鸟从天澜飞过,一队暗人早早候在山坡旷野下。

我和杨修夷微微一愣,队伍很长,装满东西,丰叔正奔上奔下在那嘱咐,不亦乐乎。

我感叹:“真是母凭子贵啊。”

说完就挨了记指骨:“是子凭母贵。”

上马车前,依然同上次那样依依不舍,我窝在他怀里,互相唠叨了一堆,良久,他郑重道:“等我。”

我点头:“我和孩子一起等你。”

他一笑,如化春风,扶我上了马车。

暗人扬鞭,骏马抬蹄,我趴在车窗上,两行眼泪滚下。

丰叔也哭了,站在他旁边擦泪,那些跑的没影了的家伙们纷纷冒出,冲我挥手:“少夫人等我们哟!”

“和孩子一起等我们哟!”

“哈哈哈!”

……

杨修夷立在他们中间,眼眸清润,眷恋的望着我,高大的身影凝成一道静谧隽永的剪影,1292

417 晚有来客

清泉流水穿过大片海棠花木,带着淡粉白朵,汩汩流入碧湖。眼:快更新这么快,来包辣条压压惊

我咬着酸枣,坐靠在软榻上,无聊的看着一旁毫无悬念的棋局。

师父又赢了,他没意思的摇了下头,懒得再玩。木臣却兴致勃勃,拉着木为又开了一局。

我捡起巫书,兴趣索然的翻了翻,哀怨的扔到一边:“无聊死了!”

已经八个月了,肚子越来越大,我的腰不好,走路都成问题,每日只能在这水阁上躺躺,或坐在轮椅上被推去桃林里转悠上数圈。

这些也就罢了,更气人的是师父,怕肚子把我的腰折断,托他道友弄了块雁引板绑在我背上,我用了所有的办法,死活拆不下。睡一个晚上,我至少要被这块板子咯醒三次。

捧着腰身从软榻上慢吞吞挪下来,慢吞吞朝前走,师父抬头:“这么不老实,想去哪?”

万-书$吧-..木臣摆着棋局,嘿嘿道:“还有问吗,去看有没有信啊。”

呆毛屁颠屁颠跑来:“主人,我刚回来,没有信。”

我像只蜗牛一样一步一步挪着:“那我去等。”

师父哼了声:“真是鬼迷心窍。”

我冲他比了个鬼脸,继续蜗牛挪步。

嵯峨岛美如仙境,三座悬山,有瀑布从南面急涌而下,是幅鲜活的水墨写意。

瀑布前有一片阔达草地,满是凝珠花妖,在草地上惬意奔跑,嬉笑打闹。

我在玉弓的搀扶下坐在软枕上。她帮我按摩腰背:“小姐,今天可能不会有了吧。”

我看着跑去追打花妖的呆毛。撇嘴道:“天还没黑呢,会有的。”

远处水帘淙淙。自上泻下,我摸着肚皮,枯坐如禅。

在这里大半年,只有烛司跑来看了我一面,还是来幸灾乐祸的。说我是她见过最瘦巴巴的孕妇不说,背上还驮着块凹凸不平的板子,好在凡人怀胎只要十月,像那些上神魔君什么的,至少也得四五十年。幸灾乐祸完她就走了。我巴心巴肺的等着她再来看我一眼,结果只等来了一封信,说嵯峨岛机关太过险要,她懒得来了。十来个字,研究了我整整一下午。

除了烛司,还有就是隔上一段时间跑来送东西的暗人,绫罗绸缎,灵芝药草,还有那些零嘴甜点。多的根本吃不下。我忙给我那贴心的婆婆大人写信,叫她别送了,烂掉以后我都舍不得扔掉,味道怪难闻的。

师父当时剥着脚趾。凉凉道:“没用的,当年杨家隔三差五的给杨修夷送宝贝,就是你这婆婆的手笔。”

果然。那些暗人仍是送来一船一船的东西,还附加了一大箱防腐的沉曲香。

我目瞪口呆。师父大袖一拂,摇头离开:“任性啊任性。”

而除去烛司和这些暗人以外。就再也没人来嵯峨岛了。

我每日都在盼信,越在这种时候,我想念的越多的人反而不是杨修夷,而是宋十八。

天色渐暗,草地上有绿色萤虫飞起,呆毛的凤尾结出彩锦芒光,奔来跑去,不亦乐乎。

我摸出怀里皱巴巴的信纸,不厌其烦的一封一封看过去。

都说家书只报平安,可杨修夷无论安危,都会一一告诉我。他知道我爱胡思乱想,与其从别人口中听到不利战局,不如他亲口来说。

这场战事着实旷日持久,论计谋,魔族谋士有着千百年来的丰富经验,排兵布阵,阴谋阳谋,他们游刃有余;论武力,各种魔兽层出不穷,金木水火土五行皆具,光是令人头疼的气雾妖兽就遇上了四次;论阵法,两方不相上下,每日都要耗尽大片心血去研究星序排布,天时地利,设出新阵法的同时,还要绞尽脑汁去破掉敌阵。天净宗门的千清剑音早在五个月前便被破解,排阵门人一百五十七个,全军覆没,实在惨重。

纵龙入海,火烧长冥,天降星火,血战赤尾云兽,三十里冲碎铁甲骑兵,聚死尸之气铸造魃尸,引乾坤之力涤荡煞兽……破幻阵,造天劫,设埋伏,反突围,双方运筹帷幄,决战千里,天罗地网,拼死搏杀。

杨修夷很直接的告诉我,总体战局对我们是不利的,可令我开心的是,师公这一支大军,至今未曾败过。

师公用兵太奸太诈,前一秒闲庭散步,后一秒翻手雷霆,出奇制胜,令人措手不及。

杨修夷则太狂太诡,别人觉得不起眼甚至不可能的地方,愣是能被他打开胜局。非黑即白之地,他能另辟蹊径,刀山火海之处,他敢平山破浪。胆大心细,出其不意,根本无法招架。

我那么想亲临现场,可我这身子,如今连睡觉都是问题。

将信反复看着,师父叫萍奴来喊我回去,我跟平常一样舍不得走,萍奴劝道:“小姐,如果有信,我们会马上送过去的,你早些休息啊。”

“我这也是休息啊。”我撅嘴,“你看我这块板子,我躺着才叫折磨呢。”

萍奴叹了声,忽的一惊,望向掌心里若隐若现的紫色纹洛:“有人闯阵!”

我凑过去:“还有这玩意儿?”

玉弓皱眉:“会不会是附近渔民误入了?”

“不会!”萍奴忙扶我:“少主你先回去,我去叫……”话音一顿,她诧异的回头,“这么快?”

我循目望去,一个白衣男子缓步靠近,背着月光看不见他的脸,身影秀颀清瘦,宽肩长腿,青丝垂直臀下,被坪上晚风扬起,如梦似幻。

渐行渐近,他的艳美五官精如雕琢,肤色白皙,眉眼俊秀,鼻梁高挺,花戏雪。

在我们跟前站定。他抬手在晶壁上轻抚,眸色有丝落寞。绮丽如一个浓烟红尘里独上高楼醉卧的绝色雅客。

半响,他微微叹息。贴着晶壁的右掌泛出萦光,晶壁消失,他举步迈入,却在迈了一半时猛的缩了回去,俊容失色:“我靠!”

我眨巴眼睛,玉弓眨巴眼睛,萍奴眨巴眼睛,三人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愣愣将他望着。

他拍拍胸口:“吓死老子了!”目光落在我的肚子上。眼眸一愣,我抚了抚,“其实不大的,是我太瘦了。”抬起眼睛,“你要摸摸看吗?”

他又一愣:“摸?”

我扶着玉弓站起,冲他道:“来。”

他微微犹豫,缓缓伸手,就要碰到我肚子时,玉弓和萍奴一声娇喝。猛扑了上去。

他反应不慢,迅速后退,伸手接招,我大叫:“呆毛!”

“到!”

空中“啪啪”数声。呆毛绕着花戏雪编织出一团萦线,瞬间缩紧,将他缠成一团。

花戏雪摔倒在地。没好气的怒瞪我:“野猴子!你疯了!”

“闭嘴!你们把他扶起来!”

手指在他的额际,耳畔。下颚,甚至在他的脖下细细一番摩挲。却没有细纹,皮肤光洁紧致,平滑如瓷。

我一愣:“你,你真是狐狸?”

他翻了个白眼,挣了两下,身上萦线消失无影,他拍拍胳膊:“不是我是谁?”

呆毛搓着爪子:“主人,你这个没用,他挣开的太快了。”

狐狸瞟了它一眼,没好气道:“这烂阵法根本就捆不住老子。”

呆毛怒道:“吹牛!”

“谁吹牛了!我要不被你们绑住,野猴子那性子哪肯罢手?”

我松了口长气:“你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人给剥了脸皮呢。”

他看了我的肚子一眼,揉揉胳膊:“你干嘛怀疑我?”

萍奴和玉弓过来扶我,我朝前走去:“还不是你自找的,你没事闯阵干什么,不会支吾一声,我让人去接你啊。”

他皱着眉头跟来:“谁闯阵了,我知道方法。”

萍奴撇嘴:“那就是笨,肯定碰到了什么机关。”

花戏雪来岛上,最高兴的莫过于师父,当即让人去把院子里的鸡都宰了,他亲自去酒窖挑酒,嚷着要不醉不休。

我半坐在软榻上,无奈道:“你这次可要陪我师父好好下几盘棋,他常胜将军都当腻了。”

花戏雪对我的肚子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致,坐在那边一直盯着,我嗔道:“死狐狸,我跟你说话呢。”

他下巴略略轻抬:“野猴子,你很辛苦吧?”

我微撑起身子:“辛苦倒还好,就是成日没事干,无聊得紧。”

他一眨不眨的望着我的肚皮:“是不是快生了?”

“嗯。”

“名字取好了没?”

师父抱着四坛酒进门,嚷嚷道:“叫杨癫疯!”

众人哈哈大笑。

我怒道:“师父!”

师父啧啧:“你看看她,从小又癫又疯,她生的孩子肯定不得了。”

狐狸敛笑,凤目移到我脸上,认真道:“野猴子,你做好当娘的准备了没?”

我微微一顿,心虚的点了下头:“嗯……”

师父悲悯的看了我一眼,放下酒坛,张罗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来来来,大家都来吃吧。”

狐狸拾起筷子:“猴子,你不过来?”

师父没心没肺:“别管她,大肚婆嘴巴刁着呢。”

我冲他龇牙咧嘴,看向狐狸:“我身子不舒服,没什么胃口,你们吃吧。”

转过头,窗牖外月色淡白,我静静望着,一丝凄楚悄然飘出。

如若不是杨修夷,我和肚子里的宝宝绝对活不到现在。

同他最后一起的那段日子,他每天晚上都渡自身的修为晶元给我续命,我和师父查了好多古籍都没查出他用的是什么方法。可却明白,这是一种饮鸩止渴的做法,他可能真的没辙了。

烛龙一族,煞气缠身数万年,就算食遍灵芝仙草也难以医治,更别说我一介凡胎。师父说以我这样的情况,杨修夷渡我十分,我吸食三分,七分只能白白浪费。

而我能活到现在,他渡了多少给我?我不清楚,可就算他全给了我,自己油尽灯枯,我也活不了多久。师公当初那么绝决的赶我走,并用我来威胁杨修夷,师公并未做错。

而我婆婆,她在杨修夷身边有太多只眼睛,半年前,她知道此事后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劝我在生完孩子后寻个自己喜欢的方法安静死掉。她说我的仇人已不单单是月家仇敌,而是凡界三千亿生灵的共同仇人,总能有人杀了他们。而化劫,沧海桑田,江河行地,世人心智早非千年之前,他们明辨是非,绝不容忍恶人行道,更不会受人愚弄。相反,若化劫在世上彻底消失,凡界少了隐患,必将万世清明。

我同她接触极少,她却了解我至深,直击我心底的两大心结。虽然不能手刃仇人,可我若真死了,我绝对会走的安心,包括对杨修夷的担忧,我现在也可以放下了。

这个孩子,他来的真的很是时候,他是所有人的期待,是我的,师公的,也是我婆婆的。因为有了他,便有了对杨修夷的羁绊,至少我死后,杨修夷会因为我们的孩子而好好活着。

这封信被师父偷看了,他没说什么,红着眼眶抱了我好久,我问他后不后悔把我捡上山,被他臭骂了一顿。

现在狐狸问我有没有做好准备,我没有,我甚至都不愿去想这孩子今后的生活,那会让我强烈的不舍。

嵯峨岛四季如春,海棠花在月色下纷纷飘洒,师父很快就醉了,拉着狐狸说我小时候干的那些蠢事,我边听边回忆,轻抚着肚子,意识渐渐淡去。

玉弓抱了团毯子来给我盖上,我呢喃道:“师父要没醉就好了,我忽然想吃蜜豆糕了。”

她轻笑:“前不久小姐还说蜜豆糕的味道闻了难受呢。”

“嗯。”我微微拉拢毯子,笑道,“可能肚子里的小家伙不喜欢吃。”

风轻轻吹来,带着嵯峨岛特有的暖意,我将腰上的板子微微挪了下:“记得叫木为把我师父扛回去,省得他又醉醺醺的跑去睡柴……”

话未说完,“啪!”的一声,我一惊,玉弓忙回头,一个清脆女音遥遥响起:“哈哈!初九,想我了没!”

玉弓扶我起身,火红人影从窗棂外跳入,烛司扬了扬眉,开心叫道:“你猜我把谁给你带来啦?”

一个清影踩着月光迈入门槛,唇角含笑,双眸盈然:“初九,想我了吧?”

我一喜:“卿萝!你可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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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8 没得选择

ps:quq,对不起,我总是说话不算话,实在是我太过自信了……对不起,大家要打要骂,菠萝受着……不过真的快结束了,你们也可以看出来了!!!

卿萝凉凉道:“是啊,可来了,谁知道你躲在了这儿。”目光看向一桌子的山珍海味,舔了下唇,笑道:“我来得真是时候嘛。”

烛司早就跳过去了,正盘腿端坐在凳子上,嘴中嚼巴着一只烧鸡:“我说短命鬼这儿隐蔽吧。”朝我瞅来,“要不是我去孤星长殿还赌债,遇上了她,她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你呢,真是会躲。”

我一顿,看向卿萝,她捡起筷子,优雅的夹了份糕点:“就是。”饶有兴致的望着我的肚子:“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啊?”

我微微皱眉,萍奴朝我看来一眼,眸色奇怪。

我不动声色的一笑,扁了下嘴:“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不是被杨修夷他们逼来的么,我想回凡界都不行,硬说这儿安全。至于男孩女孩,我都喜欢。”

卿萝点了下头:“哦哦。”

萍奴朝我走来,关心道:“少主,你要不要回屋休息,人多了会吵到你的。”伸手替我摁软毯,她低声道:“少主,这卿姑娘会不会是假的?”

我和卿萝之[ 间的约定我只告诉了萍奴,因为卿萝循着暗号找上岛后,需要萍奴去接她,可是卿萝却根本忘了这事。

我微微摇头:“不知道。”

玉弓一愣,抬起眼睛看向卿萝。

烛司哈哈大笑:“刚好,又是我们四个。这下又可以打牌了!不准喝太醉啊,不然我跟你们急眼!”

玉弓沉声道:“小姐。我跟她素来不合,我去试探下真假?”

萍奴忙道:“万一是假的。你打草惊蛇了怎么办?她敢来这肯定是有备无患的。”

“打草惊蛇了又怎么样,现在人多,拿下她正好,小姐大着肚子呢,冒不得险!”

萍奴又要说话,忽的一顿,垂眸望向掌心,那番纹洛越发清晰。

一股凉意忽然蹿起,不待我有所反应。便见木白醉醺醺的望着自己的手心,叫道:“哎呀,有坏人!”叫完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师父敛眉,嬉笑神情一瞬消散,望向屋外,凝神屏息。

狐狸和烛司渐渐皱眉,卿萝仍是那副轻懒的模样,淡淡抬头,玉弓一声冷哼。纵身便冲了过去。

卿萝骤然一惊,慌忙招架,玉弓横劈,侧肘。提掌猛击,卿萝连连后退,烛司“咦”了声:“你怎么这么没用了?”

卿萝恼怒。一道光墙猛然震开玉弓,抬手就要朝她面门抓去。烛司一凛,红影一晃。将卿萝制住,怒喝:“性子装的挺像,但卿萝修为没你这么薄弱,你是什么人!”

话音一落,师父一掌劈向屋外,声音鸿如钟鸣:“有多少人都给贫道出来罢!”

这嵯峨岛,不乱则常年清冷,一乱则天翻地覆,偌大花苑,葳蕤树丛,刹那一片纷乱。

萍奴和玉弓护着我从西径离开,我心里的那股寒意越发强烈,几次停下脚步,心慌无措的回头,玉弓宽慰道:“小姐放心吧,仙人和烛司龙神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对付这些人不是问题的。”

萍奴也道:“少主,这里是嵯峨岛,木臣他们对阵法机关了如指掌,就算来一支军队也只能有来无回,你快些回房休息吧。”

我揪着衣裙,胸口就像被一座巨山沉沉压住。

我看向萍奴:“你掌中纹洛共显了两次,可对?”

“嗯?”

玉弓一惊:“闯阵的人有两拨!”顿了顿,皱眉,“是他们分成两拨闯阵,还是,是两伙人?”

“萍奴,”我忙道,“你去找木为,让呆毛带你们去,一定要将第二拨人拦下!”

“是!”

萍奴匆匆转身,我捧着肚子,抬眸看向月光,发狠的咬住唇瓣,扶着玉弓:“走吧!”

穿过花径,举步迈上台阶,一声龙吟划破长空,似一道烈电,将我所有的不安彻底劈定,也将我宁静祥和的生活彻底震碎。

烛司化为龙身,直蹿云霄,在空中剧烈蜷缩,翻覆狂转,吼声震天:“你这个臭脚老怪,你竟敢偷袭本神!”

一场大火拔地而起,花影幢幢中,两抹清瘦白影激烈缠斗,师父出手迅猛如电,招招逼人,花戏雪艰难防守,寸寸相让。剑影光矢急转,终于,花戏雪闷哼一声,被师父重重击开,摔倒在地。

烛司震怒,俯冲大地。

我懵然望着,手指冰冷,玉弓忽而叫道:“小姐快进屋!”

长剑出鞘,一声铮鸣,直指向花径中分花拂柳,飞身冲来的四个身影。

我回神,惊道:“玉弓!”双眸一凝,神思将她急拉而回,右手同时推出一道紫英晶壁,四人凌空跃来,就要撞上时踩着晶壁借力,旋身后退。

玉弓扶着我飞快进屋,她慌张去合窗扇。

透薄的门纱外,四个身影落在月影海棠下,为首男子扯下脸上纱布,微微仰头,俊秀的眉眼朝我望来。

心下一骇,我回身贴在门上,冷汗渗透衣衫。

玉弓忙过来:“小姐,是宋积?”

“师父,我师父……”唇瓣颤抖,我无助的看着她,“我师父怎么办?”

“小姐别急,还有花公子和烛司龙神啊。”

这时,屋外一个女音高声怒喝:“别上去!田初九诡计多端,你们上去是自找死路!”

我猛然一惊,睁大眼睛,清婵?!

宋积朗声笑道:“月牙儿,不出来叙叙旧么?”

另一个清脆女音说道:“月姑娘,素闻你大名。如今终于见着啦。”

“这为姑娘是桐木一族的长老,桐木与乐家最是交好。我们先祖跟他们常有婚约,你该同她认识认识。”

我看向梳妆台。抬手移来一个木奁,从里边拿出几颗我精心淬炼的巫珠,紧紧握住。

清婵说道:“田初九,你知道我们身后跟着什么人么?是原清拾的人!”她冷然一笑,“他们在附近海域跟杨家暗人打了数月,徘徊了数月,直到今天才跟着我们找到这座悬岛,可你猜猜,我为什么不让宋大哥甩掉他们?”

我攥紧衣袖。她笑道:“现在整个魔界,到处打得激烈,若你此时落在他们手里的话,你觉得,少爷会怎么样?”

我深吸了口气,怒声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知不知道你多招人讨厌?”

“那你又知不知道,为了从闫贤老头那儿救我这一缕孤魂,你们巫族后人死了多少个?甚至你月家一个姑娘。还心甘情愿的代替我留在尘埃珠中,受那炙烤冰冻之苦。田初九,你不觉得你很可怜么?那可是你的族人。”

“背祖叛宗之人,早就不是我月家族人!我月家也被驱逐出乐氏。我跟你们一点干系都没有!”

玉弓随即冷笑:“谁知道他们救你前知不知道自己会死?又有谁知道那月家姑娘知不知道自己要受炙烤冰冻之苦,若知道了她还会替你么?骗人送死还拿出来沾沾自喜,你们这群杂种!”

宋积淡淡道:“可是月牙。你如今别无选择,你师父在我们手上。”

冰冷森寒的恐惧将我逼入死角。我靠着门,心中发恨。

饶是躲在了魔界南海之南。也躲不开有心人的千方百计。

宋积费尽心思救清婵,正因为她足够的阴毒和狠辣。

可是,我该怎么办,若是以前,我无畏生死,来去潇洒,可是现在,我肚子里有杨修夷的孩子,我怎能出去?

杨修夷……

若是杨修夷,他会怎么做?

师父和孩子都不能放弃,有什么办法可以同时留住他们?

思量,盘桓,犹豫。

良久,我望向玉弓:“孩子八个多月了,已经可以剖掉我的肚子拿出来了,是不是?”

她一惊:“小姐!”

我走到床边,将木奁里的巫器统统倒出来,坚定道:“只能这样了,把孩子取出来后你带着他躲在阵法里,你一定要保护好他!”

“那你怎么办?”

我将顼酒塞入她怀里:“快点!”

迅速摆好切灵阵和静心阵,我解开衣裳躺在床上,玉弓缓步回来,将空酒坛放在一旁,向来决断爽明,干净利落的姑娘嗫嚅:“小姐……”

我咬住自己的头发,将贴身里衣缓缓拉上来,用眼神示意她快些。

她抬手擦掉眼泪,拔出长剑,我闭上眼睛,含糊道:“若你害怕,便慢点,别让剑刃伤到孩子,我能忍。”

她颤着手:“嗯……”

冰凉的刀尖落在我肚子上,一寸一寸,终于划开。

痛死过去,又被疼醒,被单被我揪破,朦胧泪水里我看到杨修夷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年幼的山风吹绿遍山野草,俊美少年停下脚步,回身时白衣墨发被风吹起,他笑得清新俊逸,语声清越:“田初九,你还要不要打我了?到底追不追的上?”

……

玉弓抬手剥开我的肚皮,真正的撕心裂肺,我茫然睁着眼睛,恍惚有双黑眸痛惜的望着我:“初九……”

触手冰凉虚空,他并未坐在我床头。

握住胸前的香囊,我终于哭出声音:“杨修夷……”

孩子没哭,玉弓唤醒我时,他皱巴巴的缩在锦被里安睡,呼吸轻浅,那么小的一团,还没杨修夷的手掌大。

“小姐,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

我像是又陷入了梦境,抱在怀里的感觉那么不真实。

我亲吻他的额头,想再多抱一会儿,可外边那群说我诡计多端的家伙们已经顾不上我的诡计多端,开始强行破阵了。

收拾好一切,临走前眷眷不舍,可有些事不得不交代,我认真嘱咐玉弓:“告诉杨修夷,别让这孩子知道我是谁,如果他不小心知道我是田初九了,那千万别让他知道田初九和月牙儿是一个人。”

她想了想:“那万一又不小心知道了呢?”

我心一横:“那你就悄悄告诉他,说他是花戏雪和杨修夷生的,田初九和月牙儿都是杨修夷用来欺世盗名,掩人耳目的!”

“……”

我垂下脸,难过的看向床上熟睡的宝宝:“名声是不好听,但总比卷进我月家的千年恩怨里要来得强,我只希望他喜乐平安,无忧无虑。”

玉弓也难过了起来:“嗯。”

顿了顿,我偏头:“要不就叫杨喜乐吧?”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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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9 夙云之泽

海风在船舱外呼呼,巨浪拍来,浮起一波一波的水声。

房间四面封闭,简单的渔家木具,我捧着大肚子趴在桌子上,静静望着花盏里的中天露汁。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终于有了动静,我忙回身,花戏雪被人粗鲁的推了进来。

白衣染满血渍和污泥,长发却难得的雅持住风姿,他搓了下俊挺的鼻子,怒瞪着被“咣当”关上的房门,这才回头,凤眸疲累,却关怀的望着我。

在整个房间布下清沦静心阵,我把一大包巫器药材从我肚子上解下来,他双目发怔:“你的孩子……”

心中难过,我垂头翻着巫器:“他很安全,你的伤怎么样?”师父这几年虽然频频受创,可是他好歹也过了白元境,修为着实深厚。

狐狸扔看着我的肚子:“你生下来了?”

“嗯……”不愿再提这个,我说,“你先去床上躺着,他们在你身上做了手脚。”

“没事,这些困阵我可以自己解开。”

我停下手,沉了口气,在桌旁坐下:“你明明可以跟着烛司走,怎么那么笨?”

他立在一旁,云淡风轻的捡着包袱里杂乱无序的巫器:“你呢,你肚子都扁了,还有这么多器引,你现! 在想逃走还不简单?”

我趴回桌上,心中憋闷:“我走了师父怎么办?”

“你不在你师父才安全,他们之所以对你师父下手,不就是为了你么?”

“你懂什么。”我淡淡道。“清婵恨我,她才不会管什么化劫还是巫族。她只想报复我,她一定会用我师父来解恨的。”

沉默一会儿。狐狸在我身边坐下:“你临产在即,修夷同我商量,能不能在嵯峨岛上设落阵法,开启界门,他可以去孤星长殿,在从那过来陪你。”

我一愣,他摇了摇头:“我看了一眼就知道不行,四海八荒能设界门的地方实在太少,不过。我还是来对了。”长指撩起沉香盒里的一抔碎玉,颗颗跌落,他面色冰寒:“这群人,恶心的让我连鸡腿都不想吃了。”

我忍不住道:“你这比喻还真是……”

他却不知想什么,凤目歘的朝我看来,无端道:“宋积喜欢你?”

这话题拐的着实快,我愣了一愣:“啊?”

长眉微皱,他一撇唇角:“你用什么威胁他让我过来跟你关一起的?”

“没。”我摇头,“我就那么一说。他就答应了。”

“哦。”他点头,“看来他真的挺喜欢你的。”

我捡起几只小竹筒,晃着里面的酒水:“他怎么会喜欢我,是知遇吧。我和他都有重光不息咒,又有家世牵葛,而且……”

花戏雪冷声打断我:“他亲过你。”

我一顿。

他补充:“还抱过你。”

“你……”

“亲你的时候还伸舌头了。”

我面色沉入海底:“死狐狸!”

他下结论。肃容道:“我觉得他就是喜欢你。”

我白他:“莫名其妙!”

他居然白了回来,我顿时火冒三丈:“你凭什么白我!”

他果断又白了我一眼。然后优哉游哉的支起脑袋,淡淡道:“他要是真喜欢你。你可以给他来个美人计,然后我找个机会拖上你师父,我们三人一起跑路。”

我将将朝床边走去:“美人计你自己去吧,我师父彻底失了心智,就算走了他也会回来的。”

“你要睡觉?”

背上的雁引板还没有拆下,我在床上趴下,望着床榻内侧的木板,打了个哈欠:“身体不好,你帮我整理整理巫器吧。”

伸手摸着肚子,挺了这么多月,虽然很不舒服,可如今忽然没了,真的觉得失落。

我的孩子,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晃十六日,终于下船,这期间狐狸只在每日下午被允许陪我一个时辰。

宋积没对我下手,没对他下手,更没对师父下手,理由是可怜我,知道我活不长了。

清婵没来找我耀武扬威,肯定也是被他拦着了。

下船的地方是我当初心心念念想来的夙云之泽,一片晦云雾海,长达万里,看不见底。云海之中,十二座巨大高楼遥遥相立,气势雄伟,人如蜉蝣。

数千石板悬浮空中,雕刻着日月星辰,沿着亘古轨迹在缓缓移动萌妻。

心中凭生一股悠远空旷,我抬起眼睛,对芸芸众生而言,人生短短数十载,悲欢有限,爱恨有限。可有些东西,譬如天地,譬如岁月,譬如日月星辰,汪洋大海,它们会一直存在,千年万年,亘古不灭。

在庞大浩渺的天地云象里,尘嚣里的钱财,权势,福寿,都显得那般浮华风轻。

可还有些东西,此时此刻那么深邃而浓烈。

“怎么,想你夫君了?”

我看向宋积,他抓住我的胳膊,带着我踩上一块悬板,淡淡道:“掉下去会被厉电撕为碎片,你若舍得你肚子里的孩子和你师父,你大可一跳。”

罡风劲疾,将长发衣衫吹得疯魔,我裹紧自己:“你放心,没看到你们死绝,我不会死。”

他一勾唇角:“你这张嘴巴,真是硬。”

我回头看向远处望着浩瀚云海的清婵,苍白的脸在风里近乎透明,觉察到我的视线,她朝我望来,没有我想象中的嫉恨和怨愤,眼眸浮起迷茫和苍凉。

宋积双眉低压,望着天地,沉声道:“夙云之泽,我们先人当初在这里随上神同魔君激战千年。上古折鸟一族,为东荒风神折丹之后,喜居扶桑。喜食丹华,全族在此灰飞烟灭。无一生还。”

他伸出手,薄云如纱。穿过他的手指,淡淡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很孤寂冷清?”

脑中出现杨修夷孑然立于山峦的清影,我微微皱眉,压下心头酸楚。

宋积轻叹:“你月家祖辈都湮灭了,你是最后一脉,可你也快了。”他望着指尖云纱,声音渐低,“要是有办法。那就好了。”

“若真有办法,我现在便不会老老实实跟在你身边了。”

他眉梢微挑:“所以,你是彻底不想活了?”

风声穿云破雾,沉沉灌入耳膜,我倾目长望,不再理他。

三日后在云澜深处,一道古老巨大的界门被缓缓打开,宋积仰头望着,目光崇高虔诚:“在这之前。此处已被封禁了四千多年。”

狐狸凉凉道:“看你的嘴脸,你想让十巫重新统治凡界?”

宋积斜了他一眼:“没有十巫先祖辟疆拓域,驱魔除妖,凡界何来今日?”

我嗤笑:“今日的盛世良图。可不是十巫的功劳。”

宋积双眸微眯,似笑非笑:“月牙,你说别人。你自己就不是背祖叛宗?”

我淡淡道:“事实说话罢了,照你的说法。若是有功便可霸占,那也轮不到十巫。今日一切。由过往种种累积,帝王逐鹿,建制立章定天下;奸人横世,良将除奸守太平;旱灾水祸,地动冰雹,苍生自强不息,互助扶匡,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你知道多少英烈先辈的牺牲和百姓的自我造化才成就的今日么?不止凡界,这数万年里,三千世界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任何环节出了差池,都绝对不是今日这态,你拉出死的骨头都没了的十巫来占功劳?可笑。”

说完觉得话有些多,狐狸给我一个复杂神情,看着我的眸色像极了杨修夷喊我“师兄”时的样子。

我抿抿唇,看向被人背着,陷入昏睡状态的师父。

若我真能变成师尊就好了,师尊一凶起来,师父睡得再沉都会被吓醒,会以最快的速度跑得没影没踪。

宋积恼羞成怒,却怒极而笑,可他冷嘲热讽了什么,我完全听不见。

回眸望一遍夙云之泽,只是拐一个角,却拐了我们三天,这地方当真虚空阔远。

心中不舍,不舍的不是这片天地,而是这片天地的寂寞萧条。

真希望我死后,我的孩子可以让杨修夷不那么清冷孤单。

界门另一边,清州苍山,竹坞亭。

上古十巫最后现世的地方,也是什么田初九平反大会,和那次姜蓉他们将我绑来的地方。

云晋城近在咫尺,他们不敢进去,连潇妃官道都不敢上,沿着僻静村道,绕荒凉山脚而行。对我和花戏雪的监管也严密了起来,许是怕我们用什么方法去悄悄联系杨家或其他世家暗人。

南下溟海,路径数州。

再往下就是珝州,长虹涧之北,是以这夜在荒凉山脚,我便吞下毒药,大口吐血后,吟念咒语致血气大散。

我不敢在靠近长虹涧后乱来,怕的是贻害苍生,可绝没想到,此处离长虹涧虽尚有一段距离,可周围妖魔鬼怪却聚集了这么多。

按照先前计划,花戏雪会趁乱跑掉,计划里他还要用归海钉封住我师父的四肢和经络将他拖走,可师父被清婵死死看着,寸步不离。

心急之下,我扑过去去厮打清婵,狐狸却又被人围上了,无可奈何之下,我叫道:“狐狸你快走!不用管我!”

“猴子!”

我心急如焚:“你快跑!跑啊!”

月色如练,他目光焦灼,眉眼一狠,终于离开。

一地妖怪尸体,腥气冲入云霄,长空浑浊。

宋积他们亦没有好到哪儿去,虽没人死掉,却伤胳膊断腿兵力大损。

宋积一身狼藉,长腿迈过尸山血海大步走来,我的头发被狠狠揪起,他大怒:“你故意的!”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瞒,我冷笑:“杀了我啊!”

杀我不可能,可他扇我耳光从不手软,啪啪一串后又在我肚子上踹了一脚。

我跌倒在地,袖子擦掉鼻血,清婵眸色一凛,冲过来撕开我的衣衫,肚子上的软枕掉了出来:“你的孩子呢!”

“留着给你弄死么!”

宋积暴喝:“把她抓起来!”他怒瞪着我,“月牙儿,我待你宽厚有礼,可你几次三番挑战我,你自找的!”I1292

420 化劫(一)

京师繁华,富甲天下,遍目所及皆是人山人海,光在城门外排队过通关文碟,就等了我将近两个时辰。

穿过偌大的华金门,正式踏入京城,心中更是惊叹无比。大道横宽可供二十辆马车并肩同行,一路车水马龙,十里锦绣,两旁高楼林立,满是重楼屋宇,一派峥嵘鼎盛,气势恢宏之象。

与外城区连接的宽大石桥长约百丈,桥下就是说书先生们常提的紫清河,走过石桥,进入盛京区更是豪宅酒肆连绵,钱庄商号并立。无意中瞄到司麟钱庄的鎏金招牌,它开在柳州宣城的分店宛若鹤立鸡群,主店在这里分明占地更广,装潢更为隆重盛大,却不过沧海一栗,丝毫引不起注目,只因周遭店铺的豪华精美皆不输它。

我总是觉得自己见过大江大浪,自诩再没有什么场面可以惊到自己,如今到了京城,终于明白何为一江歆羡一江,一山仰止一山。

当初湘竹说辞城夜市繁华,为大汉第一,比京城还要昌盛,真是虚谈。虽还没见到京城夜市,但如今盛景已不难想象,好后悔当初师父要带我来这时我偷懒不肯出门。如果那时来过,如今就不用这么激动感慨,以至于更加在意自己和杨修夷之间的悬殊差距。

找了家客栈沐浴更衣,换上一套新买的 衣裙,贵的要死,浅粉蝶纹软烟罗裁剪的交领襦裙,特意配了条价格不菲的云纱玉带和腰下装饰的安生白玉。因怕冷,又买了条外罩的浣花锦瑟外衫,毕竟和他父母初次见面。我不想穿得太厚重,更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病秧子。相信天下父母都不愿儿子讨个药罐子媳妇回家。

对着镜子将买的胭脂水粉一一排开,而后又描眉。又扑粉,反复折腾了许久,却连最简单的口脂都没能印好,每次不是抿到嘴边,就是颜色不均,最后一气之下,将红纸撕了,只在脸上抹了稍许胭脂。

杨家盛名天下,打听到宅府所在不是难事。坐着马车穿过十几条大道。从玄武区到青龙区,最后停在一条热闹的巍巍主道上,车夫回头要我下车,称他这样的马车无权进去。

付了车钱,忙拉住车夫,询问今天模样好不好看,衣着服帖不服帖,却忘了这车夫是纵横京师的车夫,目光眼界岂是我这种山野粗人能比。他淡淡瞟我一眼,安慰般的笑了两声后驾车离开。

我紧张的快要不能呼吸,沿街的繁华场景,煮酒烟丝。茶水商铺都如若未存,脑中遍天盖地全是想象中杨修夷爹娘的模样。

他们会不会吃了我?他们会不会笑我没读过书,不识大体?我见面了手该放哪。他们若是请我喝茶,我要不要端到他们面前让他们先喝?要是想打喷嚏怎么办?要是忽然没忍住。放了个响屁怎么办?要是不小心踩到裙角,在他们面前摔得四仰八叉怎么办?要是……

我深深呼吸。再深深呼吸,又在心里将所有解决方法想了一遍。

若是他们要吃我,就让他们吃吧,反正我有重光不息咒。若是被笑没读过书,不识大体,一定要做出虚心模样,千万不要冲动的跳起来打他们。至于请我喝茶,最好别喝,那样会想尿尿,初次见面不好启齿。如果打喷嚏,一定要用手挡着。如果放了个屁,就说屁也想见他们,忍都忍不住,非要跑出来。若是踩到裙角摔倒,那更好,趁机拍马屁说自己见了他们就腿软,因为他们生的宛若神仙,令人禁不住要膜拜……

本以为越往前走,四下会越发清冷安静,想是这样的世家门阀,门庭前肯定霸道的不允许有吵闹喧哗。没想恰恰相反,不仅商铺越开越多,甚至连走街串巷的杂耍戏团都碰到了两支。沿街荣华昌盛,香气熏人,各类吆喝声响彻盈天,挑担小贩络绎不绝,我忽然想起自己没买见面礼,正想去商铺里挑选,转眼已远远看到了杨府金碧辉煌的盛大府门,彼时连脚步都一个踉跄。

阳光刺目,落在澄墙彩瓦上,绚丽夺目,熠熠生辉,宛如珍珠缀于锦绣布匹,瑰丽奢华到无以复加。汉白玉石铺就的九行石阶上,共十八扇金漆朱门,十六扇紧合,中间两扇大敞,门前立着四十来个健壮严整的守卫,目不斜视,面如刀削,宛似石人。

府宅外墙高砌,垒以整块平滑方石,石上有淡色华光,可见在砌墙之前浸泡过月萝湘露。墙上彩瓦,看色泽便知浇了巧兰骨汁烧制,且附蕴了最为辟邪的筑声钦引。若没有猜错,这里的大小阵法恐怕不少于十个,防蛇防虫防盗防贼全给配套齐全了。

我回首望向来路,从行人告知我那里就是杨府高墙到走到此处大门,竟走了**里,而这,仅仅才是一半的距离,占地之广,着实惊人。

听说杨家低调内敛,不比其他门阀那般声势浩大,如今真是难以想象其他门阀的府宅会繁盛到如何模样。

踌躇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提裙上前,跟一个守卫自报家门。这守卫很年轻,不过二十来岁模样,肤白若雪,浓眉大目,自我走到他面前,他便挂上笑颜,听完后微笑颔首:“姑娘稍等,容我进去通报。”

在我等他回来的这段时间,不断有各类人马到此拜访,有豪服高帽的官员,锦衣玉冠的公子,气质高贵的千金,素衣长衫的书生,提剑佩刀的侠士……有些直接登门进府,有些和我一样等候在外。

这群守卫一直面无表情,但等有人上前询话,却无一不有礼掬笑,态度温和,比起辞城那群王八蛋,真是太有素养。但他们越是这样,我反而越加紧张,连看门的守卫都这么谦和有礼,这样家教森严的礼仪大家,我这么一个山野丫头进去到底合不合适。都怪以前太顽皮,若是能好好静心,遵从师尊教诲该有多好。

忐忑难安了半天,终于见到那眉清目秀的守卫出来,没有时间想太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控制好脾气,再时刻保持笑脸,应该没问题的。

我整理衣衫发饰,挺直背脊腰板,迎上前去准备跟他一起进府,他却伸手将我拦下,温和笑道:“姑娘,抱歉,二少爷说并不认识你。”

我一愣:“不认识我?”

他轻轻点头:“嗯,姑娘许是找错了人,还请回去吧。”

我皱起眉头:“不可能啊,你家二少爷可叫杨琤?”

他笑意微敛:“二少爷享誉盛名,知道他名字不足为奇。”

“那你跟他说了我的名字吗?我是初九啊。”

“姑娘请回吧。”

我激动的抓住他的手腕:“他不认识田初九?”

他以巧劲抽回胳膊:“是的,姑娘请回。”

“他亲口说的?他脑子让门钉钉了么?叫他出来见我!”

“姑娘……”

我想忍,没能忍住,冲动之下,抬脚就朝大门里冲去,几个守卫疾步上前厉喝,大力拦住我。

我推开他们:“让我进去!把杨修夷叫出来!”

“姑娘,若再这样只能当贼子处理了,勿要怪我们无礼!”

“无礼你个头!杨修夷,你给我滚出来!”

“姑娘!”

我气呼呼的停下,回头看向那个年轻守卫:“你再去跟他说一声,这样一点都不好玩,他要再不出来见我,我立即走人,这辈子都让他找不到我!”

守卫面容森寒,摇头道:“姑娘你走吧,少爷的规矩向来不见生人。”

我气急:“你才生人!他不肯出来,你把丰叔喊来!”

他抬起头,顿了顿,目光冰冷的说道:“姑娘当我杨府为何地,想见谁便能见谁么,未免太狂妄自大了些,如若你不是女子,今日必不会如此礼待,还请回吧。”

我勃然大怒:“你干什么口口声声让我走!快去把丰叔叫出来!听到了没有!”

他抬起眼睛,不再理我,几步退回岗位。

我全然没想到会是这个情况,一时不知所措。发懵之际听得议论声起,这番小动静竟引起身后无数人的指指点点和观望,顿时心中怒火更甚。可是性格再莽撞冲动,也懂事的知道不能在他家门口闹事,那样会让他丢人,更会让自己丢人。我狠狠跺了下脚,咬牙离去。

回去后立即收拾东西要走,整理了一半却忽然停下,虚望着半空发起了呆。

会不会是杨修夷受伤严重,脑子也被伤到了,像书里用滥的那些情节套路一样,主角患了失忆健忘之类的顽疾?

虽然师父说这个假的不能再假,一般伤到脑子的很少能失去记忆,要么直接死掉,要么长睡不起,要么就是痴痴傻傻,如卫真那般。

但如果,万一,不幸,真的被他患上了呢,除了讨厌的性格,他各方面都完美的天怒人怨,说不定真的就是了……

我转身在软榻上坐下,越想越觉得害怕,想起书里那些可恶的配角都会在此时乘虚而入。像杨修夷这么优秀的,排着队等着给他软玉温香的女人得排成十里长龙了吧。

不行!

我将包裹摔倒床上,这种事情不可以发生!I1292

421 化劫(二)

天地一瞬晦暗,仿若大片彤云遮顶,云霄苍穹里有闪电肆意纵横,雷光长立。

一条火龙直直坠入大海,惊起一场冲天水雾。

一个女子叫道:“那是什么!”

我艰难睁着眼睛,眉目狼狈的仰着头,天上云峰如墨,有七彩晖光不断闪现,叠影摇曳,愈渐刺目。

雨水倾盆灌下,似无垠密箭,要将这古老斑驳的岛屿射的千疮百孔。

雨声怒奔,风声怒吼,浮空中的狂啸,似九天震怒般响彻人间。

心一寸寸冰寒,却有一股神秘力量在体内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

但终是没有,出来的,又是我的一口浓血。

意识至此,终于渐渐模糊,模糊意识中,听到一声雷霆震响,空中云霞汇聚,神光如月,一股盛大纯澈的清灵之力瞬间冲向四面八方,涌遍天地。

一个庞然大物在浮光掠影中摔下,人群惊叫,大地一阵剧颤,有人喜悦大喝:“那是化劫?!”

它从地上踉跄爬起,如人而立,犄角朝后斜飞,泛着耀目华光,眉心中间隐现一抹古老的金色印记,双目精亮如华星秋月,獠牙尖长,圆胖的身子覆着一层绒绒软毛,身后拖着七彩凤尾,绚烂似霞色月影,翩?然凌空,流光溢彩。

这条凤尾……

“快!阵法!”

“把田初九押上祭台!”

“化劫怎么会不在海底?它真的是化劫?”

“不要站在那了!你们快闪开!”

……

眼前刹那纷乱,人影在雨幕下幢幢如妖魅鬼魄。

我被人揪起,朝祭台拖去。他们想去掉我和化劫身上的牵引。

我眷眷不舍的望向血泊里昏死过去的师父,而后闭上眼睛。

他们的阵法管不管用暂且不知。但他们一定不知道化劫会和我同死,我能做的。就是在我和化劫的血咒消散之前,拉着化劫和我一起灰飞烟灭。

缓缓催动半个月前在自己体内种下的玄元浮生印,我开口低吟:“清宵空尘,万象如一,未祸藏卒以消……啊!”

一块天降巨石就在此时“砰”的砸在我身后的土地上,我低呼一声,巨大的力道将我们猛的冲飞了出去。

无数巨石破空乱飞,地动山摇,化劫疯狂的撞击和拍打着山体。数百个岛民尖叫着从山上滚下,化劫利爪一探,数十个人被它一口咬下,血水喷薄。

它发出满足的低吼,双眸越发明亮,凶狠贪婪。

二十多个巫师如箭般朝它冲去,在它四面凌空浮起,吟咒结阵,它不予理会。兀自破坏着,口中低低咒骂,听不清在嘀咕什么。

我摔在一个积满雨水的矮坡下,浑身僵冷。一个清脆女音叫道:“初九!”

我撑起身子,烛司湿嗒嗒的跑来,几个岛民朝她冲去。她陡然跃起,飞起一脚踹向一人胸口。借力旋身,手指一抓。右侧刚奔来的岛民的脑袋被她生生的扯了下来。

鲜血喷出半丈来高,她没半点犹豫,在其他人连恐惧都未曾感受到时,她细腰一扭,手指撕破另一个岛民的肚子,带出一串鲜红内脏,另一只手发力,将他的脑袋轻而易举扭了个圈,侧歪在肩上。

“没工夫吃你们,滚开!”

她厉喝一声,将尸体踢走,一记手刀斜劈出一道红影,火焰燃起,生生逼退旁人。

我忙道:“先别管我!快去看看我师父!快去!”

她置若罔闻,飞快奔过来解开我手上的珩殁绳,怒道:“压得本神脏腑都快移位了,你晓得多痛么?还有,化劫和呆毛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

我摇头,手腕一松开,我便急急朝坡上爬去,烛司一把拉住我:“你疯了!那只化劫一直嚷着要吃你!”

“吃我?”

“它在那边咒骂你月家先人将它压在海底近两千年呢,你千万别让它看到你!这家伙吃人比我还凶!”

我咬牙,挣开她:“那就同归于尽!吃了我它也会死的!”

她气恼,却还是跟了上来:“算了!是我把你们师徒害成这样,本神今天豁出去了!”

我蓦地停下脚步,眼泪直接滚了下来,我回眸看着她,哀求道:“烛司,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让我师父活着,将他安全的带出去。”

她火眉紧皱,沉了口气,伸手推我,怒道:“上去上去!我知道了!”

大雨滂沱,偌大坟场被巨石砸的无一亩安土,到处都是泥哇水坑,山坡般高大的石体完全遮挡了我们的视线,烛司无法再化龙身,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寻去。

许多巫师围着化劫,他们不亏为十巫后人,本事着实大,甚至能引海水雷电之力,激起千顷波浪,将万里长空变作他们的盛大战场。

闪电劈下森寒雪亮的光影,天地混乱,雨水激洒,一片杀意。

烛司先我一步看到师父,直接纵身掠去,我抬起冻得麻木的胳膊,擦掉脸上的雨水,远处祭台下,数十人将花戏雪包围,师父瘫软在他怀里,奄奄一息。

这数十人,除了岛民和十巫,竟还有万珠界的人,那几张面孔,在孤星长殿里我印象深刻。

烛司冲上去后,第一个下手的对象就是卿萝,确切来说,是附在这具身子里的红玉。

我睁大眼睛,近乎病态的渴望看到她被烛司狠狠撕碎,胳膊却在此时一紧:“小姐!”

我回头:“玉弓?!”

她双眸通红,一把拥住我:“小姐!”

“你怎么在这?我的孩子呢?”

她擦掉眼泪:“我交给萍奴了,她比我更能保护好小少爷的安全,小姐。我担心死你了!”

这时,花戏雪蓦地喝道:“先别杀她!”

我们忙抬眸望去。烛司掐住了清婵的脖子,冷笑:“杀她?太便宜了!”

清婵辛苦的掰着烛司的手背。目光冷蔑。

花戏雪又要说话,忽的侧身,仓促却轻盈的避开了一道光矢。

烛司矮清婵半个头,却将她高高举起,冷声道:“你问初九恨不恨你,你又恨不恨她?你可悲到只有拿她师父去激她,可你得到了什么?杨修夷心里就她一人,他们恩爱濡沫,还有了孩子。你呢?你这个可怜的女人,他们这群杂种好歹有个痴心妄想的宏图大愿,想要称王称霸,你却只能依靠仇恨而活!若初九今天真的被你害死了,你怎么办?”

清婵眉目发恨:“这与你何干?”

“你一直不想给初九一个爽快死法,本上神今日就以牙还牙,你且尝尝这千年万年永无天日的荒寂吧!”她看向千疮百孔的坟场,眉眼一凝,巨石登时下陷。皲裂的土地下出现一个幽黑阒寂的深渊。

清婵终于露出惊恐:“你想……”

话未说完,烛司手腕一扭,清婵睁大眼睛,旋即失去光彩。身子软软垂下,没了生机。

几乎同时,一声凄厉惨叫从那深渊里响起。愈来愈远,回音冗长。

烛司举着双指。默默低吟,深渊口陡起一阵星芒。结为了一道封印。

清婵的尸体跌在水中,,密密麻麻的虫子从头顶蜂拥而出,朝四周漫延,不多时,只剩一张被海风吹得微微鼓起的皮囊,似微微含笑,着实诡异。

我怔怔望着,分明恨她,却无端觉得悲悯。

雨越下越大,天地浑浊,玉弓想带我先回船上,我死活不依。眼下藏僧地安全隐蔽,无人发现,也就没有拖不拖累之说。岂料玉弓忽的发狠:“小姐,得罪了。”出手如电,反手便将我制住,一颗归海钉打入我盒,然后她像麻袋一样把我扛起,飞快跳下我辛苦爬上去的土坡,最后跃上一条小船。

船上两个人影正拿着一个木桶,一桶一桶的往外倒水,我们从天而降,激起一团水花。

他们惊了一跳,一见是我,木臣又哭又笑:“少主!”

玉弓解开我的归海钉,木臣忙凑上来把她挤开,脸蛋朝我挨近:“少主,你要抽耳光就抽我的,不要打玉弓!”

玉弓:“……”

我一把抱住玉弓,趴在她肩上放声大哭。

忐忑不安,焦急苦守,过去良久,烛司和狐狸终于将师父带回来了。

师父昏迷不醒,脸色惨白,衣上血水被大雨冲刷的斑驳黯淡。

船舱里备着热水热汤,木臣和烛司抱着师父进去,舱门关上,顶上油灯被海浪打得摇摇晃晃。

玉弓和木为去开船了,我恐惧的僵立在门口,花戏雪递来太灵暖玉:“猴子。”

心中凄楚,我悲痛的说不出话,他难过的看着我,而后撩开我凌乱湿漉的头发,将太灵暖玉戴在我的脖子上。

汩汩暖意从胸口涌向四肢百骸,却驱散不掉心中冰寒,我抬手擦掉眼泪,花戏雪轻声道:“猴子,会没事的,清婵,没有对你师父起杀意。”

我一愣:“什么?”

他微微拢眉:“在这之前,是清婵将你师父推到我怀里的。”他看向我的头发,缓缓伸手,将上面的雨水挤掉,“她伤你师父,却没伤到他的要害,并且在你师父身上下了护阵,连你师父的巫蛊,都被她解了。”

脑袋一懵,我抽噎着,半张着嘴巴。

“我让烛司别杀她,并非觉得这就可以让她赎罪,但至少我们可以多一个人手。”

我讷讷:“可她为什么会……”

“我不知道。”狐狸凤眸微眯,“人心最难猜了。”I1292

422 止于至善(一)

(猫扑中文 ) ps:谢谢林子每个月的粉红票!谢谢书友的打赏!

小船渐渐离岸,顶上油灯摇晃的越发激烈。

山海震荡,大团赤云烧在九霄紫电里,上百个火球带着长长的火光灰烟,如流星般乱坠。化劫在火海雷雨中震怒,战线被拉长,周边孤岛皆未能幸免。

狐狸说,一船的东西,一船的人,全是烛司化做龙身后驼来的。她什么都不怕,唯怕海水,也料到今夜会有雷雨,以防不时之需。

她想的着实周全,小船真的派上了用场,可是激荡的海水却将我们撞的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倾船之险,最后不受控制的被排山倒海的波澜推了出去。

磕磕绊爱际,我蓦然想起刚才围住狐狸的那些人,一股森冷寒意陡然而起,我看向花戏雪:“狐狸,你有没有办法用隔空移物术控制住船身?我们一起!”

他一愣:“你开什么玩笑?”

“那些万珠界的人你没认出来么?”我急道,“十巫恨他们不会比我少,更不可能因为对付我就和他们联合,要联合也是我和十巫联合啊!”

他微微皱眉,我看向海水,浪潮一个跟斗,直接拍在了甲板上,我扶着船舱隔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万珠界的人想要化劫也是想疯了的,他们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就绝对不会没有安排。”

“你是说这海水……”

“我不确定,可是我冒不起这个险!”顿了顿,我沉声道。“但若换做我,我也会选择以逸待劳。坐收渔利。你说烛司料到了今夜这场雷雨,那久居海上的岛民会料不到么。可我们逃出来时,海上停着数只渔舟,而非搁浅在沙滩上,有没有可能就是为我们准备的?”

他神色凝重,点头:“好,我全力以赴。”

“拜托你了狐狸!”我朝西北指去:“往那儿!我去外边跟木为说一声!”

“猴子!”

大雨如汤,我弯下身子,小心爬出去。

宋积他们眼里的我,是个狡猾且擅长跑路的女人。他们防我绝对不会这么疏忽,让我轻易就逃了出来,定是有人在暗中做了手脚。

小船在我们共同努力下,逆着海浪强行朝西北开去,付出的代价是烛司和狐狸鼻血直掉,烛司摇头感叹:“果然是不能与天斗啊。”

我给她擦着鼻血:“嗯。”

狐狸捂着鼻子,凉凉道:“嗯?你还嗯?当初谁口气大,说要征服什么星辰大海的?”

玉弓他们难得还能笑出声,我淡淡扯了扯嘴角。望向木窗外,雷雨消停,元宝山淡为橙光墨影,化劫的嘶吼也渐渐遥远。

烛司火眉一挑:“短命鬼。你想什么呢?”

我低低道:“呆毛……”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还真是怪吓人的,那么一坨突然压下来。本上神还没这么狼狈过呢。”

我看她一眼,垂下头。狐狸递来一块干粮:“吃吧。”

我接了过来,他淡淡道:“舍不得把它一个人丢下么?”

我没有说话。沉默一会儿,我起身道:“我去看看师父。”

匆匆离开,着实因为心中罪恶和凄苦。

呆毛当初说要吃掉月家的人,它的确有理由这么做。

先祖将它困在海底,将它同月家血脉绑在一起,它受我们所累,被十巫下了致死血咒,还有我,在送达师父到安全处所后,我就会自杀,带着它同归于尽……是非对错我不愿去想,也早已没了意义,可是一想到那声“主人”和它呆呆却兴奋的双目,我的心就一阵阵揪痛。

三日后,我们在臻州海线停靠,走了一个时辰,看到一座小渔村。村子破烂不堪,曾遭过那条应龙的毒害,余下寥寥数十个渔民在劫难过去后回到这里,不愿离开。

一个村民要我们自己找个没人的房子即可,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去随时去找他们,我们答过谢,稍稍整理后,在这过夜。

我装作熟睡,轻轻打鼾,待所有人都睡着后,我缓缓侧身,抱住昏迷的师父,把脑袋埋在他肩上,静静哭着。

每个人都很累,筋疲力尽,但每个人都装作若无其事,都在强颜欢笑。我也不例外,我的身子已经撑到了极限,所以越是这样,我越不敢睡觉,不再是怕一睡十天半个月,而是怕一闭眼,我永远都睁不开了。

这种想法挺蠢的,我很明白,可就是害怕,寸寸骨节,根根发丝都在害怕。就像以前苦苦央求师父带我一起去玩,师父终于答应,却说隔日若起晚了,就不带我去了,于是我便一宿不睡,睁大眼睛熬到天亮。

师父的呼吸很轻,我轻轻捏着他的胡子,缠在手指上,忽的一笑。想起很小的时候,师父教我挽指做蝴蝶,我调皮的在他胡子里面缠来缠去。我们玩的开心,正巧杨修夷和丰叔路过,少年悠然摇了摇扇子:“蝴蝶?你确定不是蝙蝠?丑不拉几。”

“小姐?”

我一顿,回过头去:“玉弓。”

她撑起身子,声音极低:“小姐,你睡不着吗?”

我反问她:“你没睡?”

“我觉得不安。”

“不安?”

她挪过来挨着我,皱眉道:“我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整个人都凉飕飕的。”

我握住她的手:“别多想了,去睡吧。”

她摇头:“不了,我去外边走几圈散散心吧。”

“这么晚了……”

她一笑:“小姐忘了,玉弓以前可是走江湖的,半夜爬墙是家常便饭啊。”

我脱下自己的外套:“别把自己冻到了。”

“嗯!”

她披在身上,笑道:“我看看能不能运气好打点什么野味回来,小姐你早点睡吧,醒了等着吃我的手艺。”

我缩进师父的被子下,点头:“好。”

木门被拉开,风轻云净,月光如练,一阵寒意忽然涌向脊背,我脱口喊道:“玉弓!”

她回头看我,五官清秀娇俏:“嗯?”

我怔怔的,不明所以。

夜风宛如女子低吟,带着一阵清冷,柔柔拂来。

玉弓唇瓣微动:“小……”她眉目一凝,长剑出鞘,却来不及了。

一根绿色藤蔓恍如人手般甩来,缠上她的腰,顷刻将她拉了出去。

“玉弓!!!”i129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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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3 止于至善(二)

“玉弓!!!”

我慌忙追出去,刚迈出门便生生止步,僵愣在地。

三个男子,一个女人,地上跪着二十三个村民,瑟瑟发抖,第二十四个,跪伏在地,身首异处。

血水在月色下灼目刺人,为首的男子冷冷的打量着我,目光似在描摹我的眉眼。

我认得他,当初与紫君并肩而立的万珠界尊上,他与卫真的长得太像,身形却只比我高上一点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没想到有这么多只黄雀。

“月姑娘,跟我们走吧。”

“短命鬼!”烛司一晃而来,看到他们后眉梢一扬:“好家伙,这儿都能找到我们!宰了你!”

我忙拉住她:“烛司!”

&nbs===p;她雷厉风行,一团火球猛砸了过去,“砰”的一声撞在空中,一道淡蓝晶墙若隐若现。

假卫真微微侧首,他身后的男子手指化作藤蔓,一圈一圈的缠上了一个村民的脖颈。

假卫真看着我,目光淡淡:“月姑娘,带上你师父一起,走吧。”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

他似乎不爱说话,微微不悦的蹙眉,他一旁的女子声音轻细:“你应该庆幸是我们,倘若你们没有及时掉转船头,你知道等着你们的是什么么?”她目光清澈,定定望着我,“月姑娘,我们只要你和你师父,你的朋友我们不会伤一丝一毫,这几个村民我们也会放掉。”

“可是你们已经杀人了。”

她看了眼地上的尸首:“杀他是为了给你警示,让你知道。我们做得出来。”

我嗤笑,她不杀我也知道他们做得出。

不想毫无意义的争下去。我抬眼望了圈:“玉弓呢?”

“她没死。”假卫真冷声道:“月牙儿,走吧。”

反正都快死了。我很爽快的下了土阶,烛司拉住我的胳膊:“短命鬼!我们千辛万苦救你出来,你就这么走掉?”

我也不甘,可没办法,已经千辛万苦了,再赔上人命多么不划算。

正想让她想开点,回去让杨修夷带他们去个仙山良池大吃大喝好好调理时,假卫真淡淡道:“带上你师父一起。”

我怒的回过头:“你做梦!”

几乎话音刚落,第二个渔民的脖子登时被藤蔓撕裂。我惊叫:“别伤他!”却来不及了。

鲜血喷洒一地,渔民的头颅咕噜噜滚向一旁,在坑坑洼洼的泥土里搁止。

其余渔民惊恐不已,匆匆从尸体上避开视线,乞求般的朝我看来,嘴巴无声张着,痛哭抽噎。

我揪紧衣袖,想保持语声平和,却控制不住的发颤:“为什么要带上我师父。他同万珠界,同十巫……”

“噗!”

又一团血花砰然绽放。

第三个渔民顷刻倒在了血泊里。

我怒不可遏:“你们这群畜生!你们究竟想……住手!”

一个少女尚在哀哭,瞬间便被撕掉了脖子,头颅落在地上。姣好清纯的五官滚满了泥土鲜血。

我伸手捂住嘴巴,泪如雨下。

假卫真淡淡道:“我不喜废话,更厌恶讨价还价。带上你师父,即刻。”

那女子柔声道:“月姑娘。不要再多说一个字。”她看向那些村民,“为了他们好。”

“九儿……”

我悲恸回过头去。师父不知何时醒的,从地上撑起身子:“过来扶为师,我们走吧。”

我痛哭摇头,锥心泣血:“师父,我怎么能……”

身后又传来**被撕开的声音,血水汩汩流淌,似溅在我的血肉上,将我生生灼伤,皮肉溃烂。

浑身发颤,悲不自胜,我咬紧唇瓣,用尽所有力气压下喉间的话语。

女子淡笑:“月姑娘,你放心,只要你们过来,剩下的人我们一个都不会伤害。”

木臣一脸为难的扶着师父走来,师父莞尔笑道:“丫头,走吧。”满是老茧的手将我的头发别到耳后,慈蔼道,“苍生无过。”

四个常被师尊挂在嘴边的字此时此刻如似万钧之力,在我心头沉沉砸下。

我饮恨哽咽,垂泪点头,伸手扶住他,烛司扯我:“初九!”

我回头看她,她火瞳愤然,我不敢说话,忽的一顿,看向屋里坐在地上的花戏雪。

他静静看着我,俊美白皙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他的目光,我用唇瓣跟他无声告别,回身扶着师父离开。

为防烛司他们路上追来,又怕我怀疑他会从中做什么手脚,所以假卫真要我自己给他们设个空凌**阵,三日时间足够我们拉开距离了。

我和师父被隔开,两个男的押着他,那个女人押着我。

山野莽莽,泥路崎岖,我一路沉默,那女人让我放心,说带上师父不过是为了防我逃掉,等到了酒山子萍沟,一定会将师父放了。

她说了很多,从她话里我听出万珠界有三十多个尊上,分为不同派系,彼此之间互有间隙,而若不是我们强行掉转船头,那么现在一定落在了紫君手里。比起他们,紫君那些人恨我们入骨,而他们虽然杀戮无数,却着实不喜欢杀人,唯一想要的只有我和化劫。

东边晨光初起,海水粼粼,西边高坡下,明月凝白了整个旷野,雷雨过后,天际紫星点点。

转过高坡,丛叶盛密百杂,我说师父身体不好,能不能停下休息两个时辰,假卫真同意了,差人去寻了几味药材,煎了给师父服下。

因怕师父自绝生息,他封住了师父的真气和四肢,师父身子大创,又被如此压迫,难受到何等境界我压根不敢去想。可平日里挨上师尊轻轻一鞭都要跳的老高,大声叫唤的师父,如今却沉静安详,散步云端般安逸清和。

我被隔在一丈外,悲愤的看着那个女人一口一口的喂师父喝药,假卫真抄胸斜靠在路旁,冷漠的看着远处。

若是以前,哪怕看不到一丝希望,我也会绞尽脑汁的去思量如何带师父逃出去。眼下却什么都不想管了,只希望快点到子萍沟,师父快点离开。

我又困又乏的坐着,浑浑噩噩,身子比从安生湖底爬出来时更加难受。

假卫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的,伸臂在我背上推掌,一股灵气缓缓涌进我的身子,就像甘露滴下,被枯竭大地贪婪汲取,转瞬一干二净。

一盏茶后,他收回手臂,朝前走去:“走吧,她身子快不行了,我们要快。”

我起身过去扶师父,被一个男子拦下,我看着他:“我不会使坏的,我只是想……”

话音刚落,十二支弩箭忽的朝我射来,假卫真飞快回身,八支被他顷刻化为灰烟,却有两支射穿我的小腹,强大的劲道将我冲了出去,坠下幽暗的崖坡。

假卫真冲过来,怒喝一声,直接跳下。

下坠力道被崖上密集枝叶层层阻挠,最后我挂在了半空。

假卫真从我身旁经过,却对我视而不见,气恼的击飞丛叶,往下寻去。

我撑起身子,小腹上的伤口已经缓缓愈合,衣上血水很淡,除了甜香,还有一股无尘灵草的淡淡香味。

我仰起头,星空渐渐淡去,而我和星空之间,隔了一道晶墙,是半笼烟愁。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玉弓,可我已抱着必死心念,她真不应该如此涉险,凭她的本事和刚学了一点皮毛的玄术,她怎么斗得过他们。

我准备自觉点破阵去找假卫真说个明白,赶在玉弓被抓前讨饶求情,可这家伙着实太果断干练了,找不到我直接就在这横宽百丈的崖壁上放了把火,将这片茂盛巨大的丛叶枯藤瞬间变为炙热火海。

我忙缩进枯藤中,吟念易水寒霜护住自己,疲累身体攒出可怜的真气,岂料我刚在身上结了层细薄冰罩,这片火海就被一场大雨给渐渐熄灭。

你逗老子玩呢!

我无力的抬起胳膊,擦掉因晶元虚尽而淌下的鼻血,深深觉得这假卫真吃饱了撑的,结果发现布下这场大雨的另有其人。

一串悠扬琴音如泉水流泻般响起,一头水兽张嘴狂吼,吼声似滚滚江涛。

假卫真凌空长立,衣衫翻飞,冷冷看着崖上弹琴男子,徐徐道:“好久不见,甚是挂念,卿湖。”

424 止于至善(三)

(猫扑中文 ) 琴音一颤,水兽冷肃厉啸,一个清冽男音闲闲回道:“你我素来不合,何须如此客套,亮你的麟刀吧。..”

云烟过眼,晨雾起伏,假卫真勾唇一笑,双手结印,只瑶光麒麟的虚影凭空跃来,在他周边环绕,忽而被一股强力“砰”的凝为一体,化做一把造型凶戾的赤风金刀,下一瞬旋飞到假卫真手里,被他斜执而握。

我软趴趴的缩在崖壁上的草丛里,因卿湖俩字陷入怔讼的思绪被这把麟刀给唤了回来。

竟是以麒麟为剑灵的大刀,还是只!

“小姐?”

我回过头去,一个清瘦身影举着一根九宫尺,从右侧崖坡上小心爬下,在四周探寻。

我破开半笼烟愁,低低唤道:“玉弓!”

她的衣衫破烂不堪,白皙光洁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结满血块的狰狞口,发髻被打乱,两鬓短发又碎又黏的贴在脖上。

“小姐!”她气喘吁吁的跳了过来,“小姐,可找到你了,仙人已经安全了,我把他救走了!”

我一愣:“你把我师父救走了?”

“嗯。”她在我身旁坐下,看向空中打斗激烈,哗啦啦下水的水兽,淡淡道,“此人忽然冒出,应是来寻仇的吧,他的》丫鬟厉害,和他们打成了一团,我就趁机把仙人救走了。”伸手扇了扇,笑得很开心,“累死我了,喘口气。”

我掏出手帕,倾身出去接水。濡湿洗净后,回来擦在她额上:“也不知道处理一下。”

她愣愣看着我。眼眶泛红,笑道:“没时间嘛!”

“怎么伤的?”

她没有反应。一直看着我,瞳眸灵闪,忽的睫毛一颤,两行清泪滚落。

我触电般缩手:“很痛吗?”

“没有。”她抬手擦掉眼泪,看向远处,淡淡道,“被卷出去时我在空中斩了绿藤,摔出去好远摔得,醒来后刚好看到他们带着你和仙人离开。我赶紧跟上来了。”顿了顿,看向我的小腹,“小姐,我把你射下来,你不怪我吧。”

“跟孙深乘和木白木为的弩箭机关术?”

她绽颜一笑,眼泪却还在掉,语气难得的俏皮:“是啊,我还在那边山涧里找到不少泉鸣花,小姐说的。南方山涧里有好多泉鸣花。”

她哭成这样,我垂下手:“很痛吧。”

她深深看着我,眼泪越发汹涌,颗颗滚落。我一头雾水,却无端心慌:“你到底怎么了?”顿了顿,我一惊。“难道,难道我师父……”

“不不。不是!”她忙摇头,擦掉眼泪。“仙人好好的,我只是,只是舍不得小姐。”她揉揉鼻,低着头,“小姐,有什么想对玉弓说的么?”

我生气了:“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忽然这么反常?!”

她低头哽咽,连吸了好几口气,看向远处:“小姐没有的话,那听玉弓说。”

“先不说这个,你先告……”

喉间一凉,一颗归海钉忽的被她打入,我一怔,下一瞬,我的四肢全被她手法利落的封住了。

脑袋一空,我不解的看着她。

她双膝跪下,目光明亮如星,眼泪潸然:“小姐……”

我强力挣扎,却难移分寸。

“这一年,轻鸢婇婇她们都不在,只有我陪在小姐身边,我写信给她们的时候,都是不可一世的。”眼泪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她哭道:“轻鸢说小姐在崇正郡里有一个很要好的姐妹,你们相处时间不到半年,可是小姐却一直念着她,玉弓,玉弓也想成为小姐那样的好姐妹……因为玉弓真的把小姐当亲姐姐来看待了。”她擦掉眼泪,“小姐,我知道你这辈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别人因你而受罪,可是,可是,这次是玉弓自己要多事……”

我怔怔看着她,强烈的不安和忧伤涌入心扉。

“玉弓辗转半生,跟着小姐这几年,是我活得最开心的日,认识你们是玉弓之幸。”

我努力使眼色,愤怒,悲伤,哀痛……她却视而不见:“那个弩箭,是孙大哥教我的,在弩箭上涂东西,是小姐教的,我能想到用这个办法让小姐离开他们,是邓大哥教我的置死地而后生,还有楚大哥,他教了我好多剑招……楚大哥他,我一直,一直……”

她凄楚一笑,低下了头,沉默半响,她从我手里抽走手绢,缓缓铺在我的脖下,然后摸出一把匕,颤声道:“小姐,跟在你们身后的坏人多了……”

我眼眶泛红,哀怒的瞪着她,冰冷的刀刃割破我的脸颊,她哭道:“仙人在你们来时的斜坡上,上有两个破酒缸,他在后边的林地里,我设了一个困阵,破阵的材料在酒缸旁。”她吸了吸鼻:“我会一北上,所有的坏人会被我引去,小姐一定要跟我相反。”

我闭上眼睛,眼泪潸然。

脸皮被完整剥下,她稍作处理后,缓缓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再把染血的手绢塞进怀里。

我双眸悲辛,她避开我的视线,将我的右手用腰带缠在枯藤上,取走右腕上的归海钉后她转过身去:“小姐,别怪玉弓。”

我无声痛哭,她留下匕,轻盈一跃,灵活的跳上了一个高坡,清瘦身影微微一顿,回眸朝我看来。

我右手发疯似的挣着腰带,她双眸不舍,背过头去擦掉眼泪,长脚在崖壁上一蹬,借力又朝更高处跃去,再也没有回头看我。

我心碎的闭上眼睛,肝肠寸断。

崖坡陡峭,掉下来只需一瞬,上去却花了近一个时辰。

我抓着一块凸石撑起身,贴地一滚。仰躺在了崖边,大口喘气。

山风猛烈。远处水兽不知疲累的同假卫真斗到现在,我手指微动。想要抓着什么,却什么都没有。

茫然的望着浩渺天空,我缓缓皱眉:“玉弓,你不要出事,千万不要。”

山地很大,我找了好久才找到我们的来,师父睡在阵法里,吐息安静,一旁的地里埋着两只叫花鸡。香味很浓。

我把破酒缸砸碎,拖着底座去洗干净,边熬汤煮水,边在一旁编织藤架。

黄昏暮色,我的加厚耐磨藤架终于大功告成,我拖着师父小心翼翼的下了山坡,打算回去渔村附近守着,等烛司他们从阵法里出来。

沿着河水往下走,我在一块磐石旁停下休息。敲打着发疼的肩膀,说不出的疲累艰辛。

泉水清澈,沙石净朗,水里的女人脸色惨白。眼圈发黑,鬓发凌乱,这副尊荣跟在殇女身后混个扛招魂幡的差事。绝对没问题。

鞠了捧清水拍了拍脸,摇醒师父问他饿不饿。他撑起身,声音嘶哑:“渴了。”

我用酒缸残瓦舀了点水递给他。随后搭木架准备烤热玉弓留下来的两只叫花鸡,师父忽的一顿,偏头看着我:“九儿,那边什么声音?”

我听了好久:“有么?”

他看向右侧,微微皱眉,凝神屏息,倏尔神情一变:“快去看看!”

我白了他一眼,木枝戳穿叫花鸡,放在木架上,边升火边道:“此处荒山野地,就那边一座小渔村,能出现在这儿的不是妖怪就是鬼魄,要么就是那群混蛋,凑什么热闹。”

“我怎么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还让你站……”

两个打火石一下塞进他手里:“你来!”我匆忙起身,没跑几步又折了回来,石头飞快在师父身边搭了个护阵:“你现在身虚弱,可别到处乱走啊。”

他一脸陶醉的闻着鸡肉:“去去去,快点回来,不然这只鸡没你的份了。”

我转身离开:“两只都归你了!”

跑出去好远,我才总算听到了师父口中的动静,一个女音冷声笑道:“你以为我会乖乖屈服?你第一天认识我田初九么?”

我握紧拳头,加快疾奔,夜风吹来,是假卫真的声音:“你今天若敢死,我必在日内摧毁长虹涧,毁尽曲南七州,让此处千万苍生为你陪葬!”

“哈哈哈!可笑!”玉弓笑得张狂,“你们这几个什么尊上,今日便睁大眼睛看着,我田初九已经彻彻底底的死在这儿了!”

一片心惊,我张嘴大喊:“玉弓!”

长风迎面吹来,呼啸过耳,前面天地渐渐开阖,我拼尽全力的奔跑和呐喊:“你们阻止她!快阻止她!我跟你们走!我在这儿!”

原清拾怒骂:“月牙!停下!”

我发足力跑,终于看见他们了。

远处峡谷下,七八十人将一个纤细女围在峭壁前,却不敢靠近。

夜色如墨,女周身覆着月华,如似聚敛了天地间的所有光芒。

我扶住枯松,大口喘气,就要喊话,嘴巴却忽的被人捂住,一个女音低声道:“没用的,这一整圈都被设下了静心阵,你说什么,他们听不见。”

我拼命摇头,去掰她的手:“唔唔,唔唔唔!”

玉弓抬头,淡淡看着清澈夜空,而后一笑,平举起右手,一团紫色光焰结在她手心上,生出数根萦光长藤,自她右手开始缓缓缠绕。

我睁大眼睛:“放开唔!唔唔!唔唔唔!”

长藤蔓延缓,我看向一块石头,微弱神思还未凝结,便被一股灵气给轻易拦截。

脸上挨了一记重重耳光,女音怒道:“你清醒点!这是日月同辉咒,她没救了!”

眼泪颗颗掉落,我声嘶力竭,又蹦又跳,近乎崩溃。玉弓神情痛苦,五官皱成了一团,却紧咬唇瓣不愿嘴中鲜血流出一滴。

最后,萦光长藤彻底抱拢了她,“噌”的一声脆响,长藤骤然缩紧,她惨烈大叫,所有芒光顷刻消失无踪,连带玉弓一起,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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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5 止于至善(四)

河水汩汩,撞在沙石上激起水花,清寒料峭。

苍松古道旁,清瘦男子盘地而坐,一袭宽大的白色衣袍,委地极长,背脊端挺如竹,青丝在衣上散开如墨莲。

他轻轻擦拭着古琴,听到动静,抬眸望来,声音泠如阑珊清宵:“拦下了?”

女子点头:“是。”

“回去了?”

“是。”

男子垂下头,轻拭长弦:“你如何同她说的?”

“我说她所扛已够重,莫将他人意愿所造成的后果压在自己肩上,亦莫怪自己无能,任谁都敌不过千方百计的暗算密谋。”

“嗯。”男子淡淡擦着,不再言语。

我躲在女子后面,遥遥看着他们。

良久,男子收起锦布,纤长手指在弦上一拂,琴音清润碎玉,他起身:“走吧。”这时微微一顿,转眸看向一条幽径。

我循目望去,刹那心颤,呼吸为之一滞。

一个窈窕女子缓步而来,暗白长衣,深蓝面纱,负在身后的手捏着一根玉笛,夜风拂起她的衣袂,风姿如柳,翩然入画。

“稽离说你还活着,我不信,看样子,你活的还挺好。”

女婢面色如冰,冷步《 上前,卿湖淡淡道:“锦琴,退下。”

“尊上……”

紫君在他前方停下脚步,眉眼笑如弯月:“杨琤救得你?”

“是。”

“你们交情果然不浅,你因他而深恩负尽,连亡国屈辱都可放下。他为你赴汤蹈火,丝毫不顾你是他心爱女人的灭族仇人。现在,你又千里迢迢跑来救他的女人。真是兄弟情深啊。”

卿湖始终面色清淡:“我从未拿起过,无谓放不放下,来此也不是为特意救她,闲逛至此而已。”

“从未拿起过?”紫君一笑,“你娘亲死前说的话,你幼时挨的打,这些竟都未到你心里面?是不是活得太久,都记不住了?”

卿湖抬眉遥望远处,没有说话。

沉默一会儿。紫君淡淡道:“月牙儿死了。”

卿湖知道真相,却微微一愣,眉梢轻挑:“她死了?”

“是,否则你救得便不是你好友的妻子,而是一匹会咬死你的狼。”

卿湖唇角一勾,随意道:“哦,那你呢,你是来送我,还是抓我?”

紫君举起玉笛:“这不是剑。”看向他的古琴:“你要去哪?”

“闲云之鹤。随遇而安。”

“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吧。”

“是。”卿湖看向小路尽头:“就此别过。”

紫君叫道:“等等!”

“还有何事?”

“凡界之事将了,我不日便要回去,以后我们可能再无机会相见,共奏一曲如何?”

卿湖朝前走去:“不了。”锦琴转身跟上。

身影渐行渐远。紫君一直看着,忽而朗声道:“若你从未认识过杨琤,那该多好。”

卿湖没有回头。淡淡道:“他亦说过此话。”

长风沉吟,木叶萧瑟。夜鹰扑着翅膀纵过云霄,俯瞰大地。

恍恍惚惚的回去。师父静静靠着竹藤,眼眶通红,烤架上的两只鸡没有被动过,我问:“不饿么。”

他看向烤架,木枝滋滋作响,一团小火燃了起来,轻声道:“等你一起。”

我在他身边坐下,抱住膝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意思。”

“嗯……”

眼泪淌落,我看向另一处,抬手抹掉,师父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

一直沉默着,直到鸡肉的香味飘散,师父递来:“吃吧。”

手臂像凝了水银,我垂下眼睛,泪水滑落,颓然道:“师父,玉弓,死了……”

“我本来想拿自己去换她,让她回来照顾你,可是我被人拦下了,拦下我的人是……”我恸然低哭,“我不想让我的仇人来救我,我死都不稀罕……”

“丫头魔狱。”

“我已经活不长了,玉弓不该为我这样,她还那么年轻啊。”

师父语声哽咽:“莫哭了。”

抬手接过木枝,张嘴咬了一口,搁的太久,细嫩的野鸡肉变得粗硬,肉汁也没了,入味略苦。

“……我看看能不能运气好打点什么野味回来,小姐你早点睡吧,醒了等着吃我的手艺……”

眼泪越发汹涌,我捏着木枝,埋在膝盖上放声痛哭。

怕那些尊上还在,我不敢再带师父去渔村了,一日一夜,除了溜出去找吃的,大多时间都是枯坐在师父旁边。

师父嗜睡,睡相仍很差,我把他的胡子打了六七个花堪结,再在他脸上画了两只小乌龟,他丝毫不知。

我尽力不去想我的孩子,可有时就会忍不住,那小家伙以后会是什么性子,跟我一样胡闹发疯的,还是跟杨修夷一样沉稳喜静,是欺负师父?还是被师父欺负?我不知不觉便笑出了声音。

还有杨修夷,他一定已经知道我们出事了,这不是千山万水的距离,这是异界之隔,他在那边会急成什么样呢?

心中酸痛,我们已经那么久没见面了,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恍如人生苦旅,最艰难的两日终于被我熬过。

第三日晚上,我支着拐杖守在渔村外的阴暗角落里,待听到烛司的骂声后,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

行迈靡靡的走出去,喉咙干燥,语声嘶哑:“烛司……”

木臣大叫一声:“闪开,有鬼!”

结果,从元宝山出来就一直苦撑着不敢睡觉的我,被他潇洒起身,凌空一脚,将我“啪”的一声踹飞了出去。

倒地后吐了一口稀薄血水,竟微微泛紫了,可见这具身子被反噬的有多糟糕。

“初九!”

花戏雪飞扑过来抱起我,我紧紧揪着他的衣裳,用尽所有力气:“我,我师父,用,用春风骨去找他,快……”

“初九!”

眼泪滑下,我眷眷不舍的看着他,可终究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缓缓的闭上了。

世界陷入黑暗,我听到他们疯了似的喊我,我想循着声音追去,可却越追越远,跑入了另一个世界,空旷幽黑,寂寞清冷。

这辈子应该就这么到头了。

弥留之际,心中唯一的执念。

真可惜,杨修夷,1292

请假条



请假说明



我胡汉三回来啦



426 望云山(二)

雨水淅淅沥沥,月色下雨雾如烟,房中青灯如豆,书柜上的书籍典册在地上落下斑斑倒影,几件洗的干净却黄旧的小衣裳整齐叠在木箱上,有着淡淡的曲沉香和皂香。

我靠在床头,静静望着窗外,卿萝抱着两个炭盆进屋:“饿不饿?”

“不饿。”

她利索的将炭盆塞入床底,然后钻进我身旁的被褥里,咕哝:“真是冰火两重天啊。”

我不解垂眸:“什么?”

“没什么。”

烛火熄灭,屋外雨声越发清晰,像玉珠落在盘上,一粒一粒。

借着月色,可以看到檐下落雨滴溅在窗台上,四溅的水花清珲剔透。

卿萝的声音在耳旁淡淡响起:“自三日前开始便有好多人上山找你,全被你师尊赶走了,但没想到连白悉真人也会来。”

“你认识那人吗?”

“听我父亲说过。”她竖起枕头,微靠着,和我一同望着雨幕,“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名扬四海了,白旸星君你还有印象么?”

我摇头。

“烛司肯定印象深刻,她被压在吟渊之谷下的封印就是白旸星君的石像,那石像立在拂云宗门的长儒广场上。”

“烛司?”

卿萝头疼的望了我一眼,轻叹:“没事,继续说白悉吧。”

“他是白旸星君的唯一弟子,也是昆仑八派之一阆风宗门里的一位长老,没人知道他多少岁了,他一直隐居于昆仑东南巽蒙山中,不问世事,动不动便七八十年不出山门一步。但说他低调神秘。倒不如说他古怪诡僻。三百年前他便有了成仙之姿,可他不愿羽化登仙,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一夜之间青丝化为白发,修为尽毁。可他非但一点痛惜悲愤之意都没有,相反,当年阆风老宗主升仙后。新宗主继任时派六个仙师去请他赴宴。被脾气暴躁的他怒轰了出来。可在修为尽毁后,他却各处云游,拜访各大宗派。开设讲座,吟风赏月,逍遥惬意。”

我低低道:“他让我觉得害怕。”

卿萝好奇的挨近我:“初九,你还记得多少事?”

风渐渐大了。雨丝飘了进来,我摸到床板内侧的长竿。递过去将窗扇合上:“我不知道,有时候记得住很多东西,有时候什么都记不住,你看这个。”我轻扬了下长竿,“我就记得是我小时候特意放的,有时候半夜睡醒想看星星。就用它挑开窗扇。”

“你还真懒。”

我虚望着窗台,落寞道:“我现在最怕的是。有一日我会将杨修夷也忘掉。”

“怎么可能,他生得那么俊美,旁人都过目不忘,更别说你是他最心爱的人,他是你最亲密的人。”

横空而来的不适感让我侧头瞟了她一眼,她干笑:“我没有奉承拍马的经验,这不是想让你开心开心嘛。”

“我只是记不起许多事,我不是傻子。”

“哈,也不知是谁的师父刚才跟我说,说谁大半夜用尽全力把他摇醒,结果问他睡得着不。”

“……”

换了个姿势背对她,我听着窗外落雨,犹豫良久,轻声问道:“你知道杨修夷在哪吗?”

等了许久都没有得到答复,我轻声道:“这段时间师父对我特别好,我想吃什么他都答应,甚至还带我去坐很贵的游船。可是我一问他杨修夷去哪了,他就怎么都不肯告诉我。”眼泪悄无声息滑落,我极力压抑住哭声,“我每天都活得很辛苦,尤其是我的脑子里,有许多乱乱的画面,有我师父咒骂杨修夷的,有杨修夷受伤严重的,我分不清先后和真假。也,也许师父逼我和他一刀两断了,也许杨修夷已经死了……我特别害怕……”

说出这些话几乎用尽了我的所有力气,我费力抬手擦掉眼泪,隐约听到一声抽泣,还在疑惑是不是自己的,卿萝的声音微带着哭腔响起:“他在回来的路上了,他会赶回来见你的。”

我一喜:“真的?”

“嗯。”她吸了吸鼻子,淡淡道,“你睡吧,明日我爹很早就会来喊我们的。”

被窝渐渐有了丝暖意,是床底炭盆所热,窗缝被雨渍渗透,我捏着被角:“好。”

一夜秋雨,第二日推门出屋时方始初歇,空中飘满泥土清香。习惯性的去后厨烧水,发现一贯等着我端水过去洗脸的师父正坐在炉灶后,双目发愣的望着炉火。

“师父。”

他回神,脸上纱布未除,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布满血丝:“起来了啊。”起身从蒸笼上拿出几个热乎包子,“你师尊去村里买的,都是你爱的肉包。”

我伸手接过,问道:“你吃了没?”

“喝了点粥,你先回屋准备沐浴,师父等下就烧好水了,你师尊去给你准备月萝湘露了。”

“好。”

转身迈出木门,脚步微顿,回过头去,师父仍保持站立姿势望着我。

心口忽的揪痛,我望向茫茫天空,风轻云淡,像一切都能被淡淡拂去。我轻咬一口包子,香喷喷的油汁润了满口,抬步迈下竹阶。

在澡房沐完浴,换了件淡白寝衣,还未回房便闻到了一阵浓郁药香。

整整五个时辰,我躺在药阵里,周身被打入数个结印,卿父和师尊围着我,没有具体方法,不过一次次的尝试。

右手被割开放血,左手被喂入血虫,身子上空悬浮的玉石会贯胸而入,随着他们排出的星序图谱在我体内搅动流转。

着实钦佩卿父的本事,让我在这些过程中感受不到一丝痛楚,可结局并未改变,他终是摇头,沉声道:“无计可施了。”

师尊微愣,卿父将我眉心和脸侧的数根长针缓缓抽出:“我平生所知只三个方法,第一个是将三千多株拂秣草捣汁用净血蛊之法洗净骨髓,不过拂秣草只开于昆仑碧树下和魔界靡崖上,碧树下的拂秣草千年前便被毁尽,而靡崖上的拂秣草常年被魔族生吃用以缓解煞气,那边恐连草皮都未剩下。第二个是以修为续命,饮鸩止渴,最要不得。第三个是将凌霄珠打碎冲入体内,此方法是沈钟鸣走投无路之下胡乱尝试并成功的,可惜天下再无凌霄珠。”

长针带着紫血落入呈满贵妃醉的小盆中,师尊将我扶起:“疼么?”

右腕缠着厚厚纱布,我摇头:“不疼。”

屋外清风别枝,雁影在空中留下长长的云线,师尊敲开师父的房门,不久传出师父的悲泣痛哭声。

西风吹来三五瓣花,白而无暇,微带芳香,我不忍再听师父的哭声,起身合上窗扇。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余晖将桌椅的影子渐渐拉长,我一直呆坐在床边,手里捏着发黄发旧的纸页,字迹别扭生涩,是我幼时背巫文和阵法器材时随手摘记的草稿。

思绪一片混沌,直到一阵呼噜声穿透我模糊的感官,我才如梦初醒般挪动冰冷僵硬的四肢缓缓下床。

举着烛台在房中寻觅,最后我伏跪在地,烛火将床底熟睡的男子清晰照出,鹤发童颜,白衣清瘦。

烛光晃动,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微颤,缓缓睁开,双眸触到我的脸后似受惊不轻,惊呼一声后抄起炭盆便朝我砸了过来。

他被我吓到,我又何尝没被他吓到,可惜冰冷身子着实不能做出快速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炭盆砸在我脸上。额头和鼻子似出了血,我却迟钝的过去好久才能缓慢感受到疼痛。

微弱烛火熄掉了,我费劲力气想爬起,被他一把抓住手腕:“过来!”

“师……唔……”

嘴巴被他捂住,我伸脚踹他,他拿手拍我,我用烛台扔他,他随手抓起另一个炭盆砸我。

头骨碎裂的声音在耳边沉闷响起,我迷茫的睁着眼睛,他惊愕的望着自己手里的炭盆,再惊愕的朝我望来:“丫,丫头。”

手忙脚乱的扑来:“你可别死啊丫头!月牙儿!”

双眼一闭,580

427 吾之所念

手指微动,我缓缓睁开眼睛。

目之所及是一片暝冷蓝光,并不明亮,透过蓝光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白影,漆黑双眸静静望着我,一头极长的白发被风微微带起。

我撑起身子,所躺是一个方丈来宽的石台,一片大湖环绕着我,湖水为三色。一座石碑静默立于远处岸上,岸的尽头是陡峭洞壁,泠风从一个巨大洞口呼呼吹来,洞外星子悬空,月照山峦。

“醒了?”

我双眉微压,男子的脸在我眼中渐次清晰,没有一丝细纹的五官很是端正,若将白眉染墨,他该是个少有的俊秀男子。他立于湖岸,一手执盏,一手执壶,长风拂起他的白衣,颇为尔雅:“红为居离,白为清商,蓝为天湖,石台为暮雪玉石,此阵法同初杏山涧一模一样。”

岸上泥土微湿,有浅浅的爪印,几只青鹤的尸体倒在石碑后的图纹上。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这是瑶山上的长川青鹤,怎么样,你神思可清明了些?”

我望着他,再垂下眼睛看向清澈湖水,沉默一会儿,我静静道:“白悉真人。”隔得这么远,仍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喜悦,我问,“这里是哪?”

他轻笑一声:“什么名字我未想好,不过世人将它称为天外山。”

我微愣,他笑得开心,垂头将手中酒盏倾入湖中:“这名字韵律我极不喜欢,不如你重取一个罢?”

“那棋谱是你所创,我月家被亡也同你有关?”

“错了。”他淡淡道,“这世上所有阵法玄术皆为天地所创,我不过依据规律得出这样一张图纹罢了。这座天外山便是因捭阖至岁阵拔地而起,如何,壮观否?”

浓郁血水从我唇角滑落,我强力压抑住胸口的凶戾愤懑:“是,很壮观,这世上能摧天毁地的人太多,能造山创土的。即便是仙界上仙都未必做得到。你既然这么厉害。这世间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权势财富你若说一声,多少宗门的长老仙师会双手奉上。可我月家隐居千年。一贫如洗,你为什么?”

“权势,财富?”苍老声音低低重复着,他抬起头。“这些东西未必所有人都爱,可这种追逐之心我倒是能体会一二。”他将青铜耳盏放在石案上。只轻轻把玩着铜壶,道,“世人有爱珠玉者,木材者。花圃者,佳肴者,美色者。宝器者,芸芸众生各有所求也。而吾之所念,唯汝一人尔。”

“我?”我冷笑,“你是说,你引万珠界之人杀我全族,只是为了我?”

“月家……”他回过身去,随意规整着案上巫器,淡淡道:“我是恨月家,可如今月氏后人已近三十代,亡不亡月族于我而言已不痛不痒,我只是想要皆他人之手破开月家结界得到你罢了。”

“可我九岁之前极少与外人接触,我身上有的我爹娘和姑姑他们亦都有,为什……”

他忽的提高音量,将我打断:“清溪不比鲲鹏,但也能一日千里,现今虽在漠北云州,可距你离开穹州天霞群山却不过三个时辰。”我心中一紧,蓦地想到师父。他回眸望着我:“还有几日你这具身子便会被浊煞之气彻底吞噬化为枯烟,届时你无所凭借,只能随之灰飞烟灭,你甘心在这四海八荒中永远消散么?”

脑中轰鸣一声,仿若一道惊雷当头劈下,我瞪大眼睛,呆毛。

怔然望向湖水,眼泪直直滚下,还有几日,其实我一刻都不该多活的,在呆毛破开封印之时我就该死了,可是那时有私心,想让呆毛为师父报仇,以至于之后……

师父不舍我,师尊竟也犯了糊涂,而我既已想起一切,便不能不清醒。

“哭了?”

身上没有匕首,没有巫器,抬手触摸石台边沿的白芒阵壁,忽的一顿,我看向溶洞东侧巨大的石群。

白悉上前一步:“谁!”

一个布制钱包躺在地上,几个铜板散碎在外,一只略显秀气的手保持着捡钱姿势僵硬在那。

安静一会儿,一个清瘦男子从洞深处的高大山石后探出脑袋,小心翼翼的望着白悉,小心翼翼的挪出来,小心翼翼的将地上的铜板一个一个捡起。

很熟悉的面孔,片刻后我想起他的名字,傅绍恩。

正疑惑他为何会在这里,从那山石后又出来两个姑娘。

白悉冷声道:“你们是谁?”

孙嘉瞳朝我看来一眼,她身旁略显娇俏的姑娘怒声道:“这世人全都是是瞎了眼了才将你尊为前辈高人!”

“小游。”孙嘉瞳轻声说道。

姑娘愤恨的咬住唇瓣,孙嘉瞳看着白悉:“前辈可记得风华道人?”

白悉长眉微敛,打量她们,语声有些不耐烦:“你们是他徒弟?”

“是。”

“哦,那你们来此为何?”

“查点真相。”孙嘉瞳沉声道,“清州云晋城隔上数日便出现六具女尸,是否是前辈怂恿应龙所为?”

白悉眉梢微挑,孙嘉瞳续道:“他们手中有一本荀夜巫师留下的残本,恐也是你授予的吧。”

“是又如何?”白悉厌恶道,“我有正事要忙,你若要查这些小事我不如直接说了,我还给了他们浮生镜和清水黄尘盅,好了,你们快滚!”

游姑娘望着他的双目就像要将他生剜了一般:“七曜门和石阳剑派在竹坞亭所办的平反大会亦是你所为?”

白悉大怒:“我今日不想杀人!别烦我!”

我惶惑起身:“平反大会,发生了什么?”

“他害了我师兄!”游姑娘恨声道,“我师父心术不正受他指使,死了是为咎由自取,可是我师兄……”

白悉厉喝:“够了!”

游姑娘哭出眼泪:“那日我和师兄从两处动身,约好在山上相见。途中我莫名入了阵法误了时间,五日后我出阵上山,山上一片血地,上百具尸体被无数妖兽啃着,一具全尸都没有剩下!”

孙嘉瞳冷声道:“在此之前,我们都不信会与前辈有关,可是。”她朝我看来。“前辈处心积虑谋划这些,是为了她么……”

白悉双眸阴鸷,杀气隐现。傅绍恩拉住孙嘉瞳:“孙神医……”

心如抵礁的舟木,我望向白悉,他立在石案前,身形清瘦高大。微光将他的白衣白发勾出凌雪般的清丽边线。

孙嘉瞳并未停下:“我师父同我说过,自神权破灭十巫隐世之后。但凡有所高成的大家都必怀有一颗悲悯济世之心,他们悟得天地,悟得苍生,悟得无善无正。这三千世界终究是浑水一潭之道,前辈有如今成就,应早早便……”

一团芒光蓦然砸在她身前。我叫道:“不要伤害她们!”

白悉怒道:“那丫头被浊气煞气所缠,我不想当她的面杀人。你们最好快滚!”

孙嘉瞳踉跄后退,却将音量更提高了些:“世人都道叩叹为须文太山常至仙长所炼,我却知道它是前辈的心血。叩叹为世多益,造福了千万百姓。前辈分明以叩叹为傲,可为何又不屑告知世人叩叹是你……”

“快滚!!!”

眉心忽的一跳,我微微朝右望去,眼角余光看到湖底一个人影正无声朝我游来。

心下一沉,我不动声色的望向孙嘉瞳,她背脊挺得端正,毫无惧色。

我双目凄惶,我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她们何苦涉险救我。

我不敢出声,亦不敢做出任何动作,可湖阵为白悉所创,如何瞒得住他?当他忽然停下,暴躁狂怒的神色浮出一丝淡漠冷笑,我便绝望的贴在了晶壁上。

“我只求我所求,其他我从不刻意去想。”一根悬着青翠丝绦的白玉长笛被白悉蕴出,手指轻拂,“至于你刚才说的为善为正,孩子,我见过的枯荣寒暑比你吃过的饭更多。”他轻笑,“万物之理,一判一合,皆成一对。天地,日月,生死,男女,此道是为均衡,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河清海晏和世外桃源,因为这世道需要恶人存在。一个黄毛小儿跑来同我讲三千世界,一潭浑水……”他微微沉吟,玉笛并未凑于他唇下,一阵笛音却如微风轻拂云梦般悠扬响起,偌大湖潭泛起涟漪,缓缓朝一处旋转汇流。

强烈的不安袭上我心头,白悉回眸看着孙嘉瞳:“你是真的不自量力,还是……存心烦我,争取时间?”

“砰”的一声,宽大辽阔的湖面瞬间激起三丈多高的水雾,三头凶猛水兽顷刻跃出,伴随的还有一朵巨大血花,破碎的人肉肢体被炸上高空,如血雨般溅落回湖。

游姑娘惊叫:“朝颜师妹!”

三头水兽毫不留情的朝她们凶吼扑去,孙嘉瞳迅疾拉她:“小游!”

我瞪向白悉,呲目欲裂。

他却冲我轻懒一笑:“这世上爱管闲事之人着实太多,你并无求她,她却自以为是的要来救你。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身边的这种人,不然我又何必处心积虑那么多年,我早早便该得到你了。”

“第一个就是你姑姑,她要不来救你,我自有办法从那些人手里带走你。本该是皆大欢喜的,结果她害得自己也灰飞烟灭了。”他抬眸望着我,“一些人自作多情,如此死掉也是活该,却平白害你背负了这么多,小丫头,你自己说,你想不想他们救你?”

心中愤慨,又觉得他着实可笑,但不想同他做任何争辩,我擦掉眼泪,极力平和:“你放了他们好不好?”

洞外吹来狂风,水兽将孙嘉瞳她们逼至角落,一个暮色光屏被孙嘉瞳撑起,她不是什么玄术大家,这么一个丹丘之阵足以消掉她大半精元。

却在这时,一声咆哮从遥远北方传来,大地随之猛烈一颤,我猝不及防的撞在了晶壁上。

洞顶有细碎石子簌簌落下,我僵在原地,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第二声咆哮没多久便响起。大地再度一颤,一块大石轰然砸入湖中,水花高高激起,水雾漫天。

双手不由自主的开始发颤,我愕然望向洞外星子,又一声雷霆咆哮,似要将这莽莽大地震的粉碎。

白悉呢喃:“化劫?”忽的大喜:“化劫!我早该想到是这个!丫头!”他望住我。“我一直犯了个错误!不是夙云之泽。不是歌魂之地,更不是初杏山涧!是巫殿!上古巫殿!包括桐木家供奉的上古饮祀鸟!而五年前……那是因为你受尽折磨,气息将尽。所以才能游荡于天地并被砚徵以阵法引去!”

无数大石砸下,尘埃飞散,我周遭的蓝光消失无踪,身子被一股神思瞬息牵去。顷刻被白悉抓住:“我知道去哪了!”

乱石落地,溶洞自西边开始崩塌。

我脑袋反应着实慢。麻木四肢更是毫无反抗之力,好在一块巨石恰巧砸下,堵住了洞口。白悉转身就要朝另一个洞口掠去,我趁机下盘低压:“快放了她们!”

他一顿。暴躁的望向孙嘉瞳,那几头没有意识的水兽“砰”的爆开,化回湖水倾盆倒下。

真没想到他会这么配合。我叫道:“快放了我!”

胳膊居然当真一松,我一愣。他一愣,对视一阵,旋即又一紧,他怒道:“走!”话毕倏然抬眸,一根疾飞而来的银针被他瞬息化为灰烬。

我看向孙嘉瞳,急道:“别管我!你们快跑!”

她却不为所动,一招轻舟碎影,数十根银针“嗖”的朝我们射来。

白悉抱着我侧身避开:“不知好歹!”他抬手结出炽念印,我小腿勾住石头,借力猛的推他。

他几步踉跄,回身揪住我:“走!”

我大喊:“你们快杀了我!快!”

白悉盛怒,将我死死勾住的石头“啪”的一脚踢碎,强大内劲震得我脏腑剧颤。

依稀听到孙嘉瞳厉喝:“小游!那边!傅绍恩,你的剑!”

“是!”

大地晃荡加剧,白悉将我拦腰抱起,周身结出蓝光护罩,飞快避开一块三丈来宽的巨石朝西北洞口奔去。

却在这时,数十道光矢分别从我们上空掠过,猛击在西北洞壁上端的裂口处,白悉怒吼:“你们竟敢!!!”

光矢消散,唯剩一柄长剑深插在缝中,似淬了剧毒,周边石头渐渐腐蚀,数千碎块从断裂处滚落。

白悉低骂一声,迅疾回身抱着我朝原处奔去。

“轰”的巨响,整座溶洞猛烈一颤,从南至西北,广近三百丈的洞壁瞬息坍塌,震耳欲聋,一股近乎摧天毁地的强大力量将我们震飞了出去。

湖水朝八方飞砸,如倾天之浪,空旷溶洞刹那被涛涛烟雾弥漫。

一块巨石压在我腿上,已觉察不到疼痛,我用尽力气爬起来朝不远处昏迷的傅绍恩走去。

着实要感叹此人命大,左边一块巨石,右边三根尖锐的堪比石笋的碎块,他的脑袋不偏不倚卡在了中间。

脚下土地真是一刻都不消停,我跌跌撞撞的将他连拖带扛的朝最后一个洞口挪去。途中听到游姑娘呼喊傅绍恩的声音,我叫道:“他在这!来帮帮我!”结果发现她伤的更重,一条腿断了,另一条估计也保不住了。

石头越掉越多,仅剩的洞口就在咫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窗外星空变得越来越小。好在刚将傅绍恩放下便看到了孙嘉瞳,我忙让她去扶游姑娘,而后我刨开土石挖洞。

她们很快回来,我正将洞口上方挖出一个狗洞大小,把傅绍恩费劲推出去后我再没力气,双臂撑在洞口上,弓起脊背抵挡石块:“你们快点!”

洞口被缓缓堵上,也将我的双腿埋住,孙嘉瞳将游姑娘从我身下推出去,冲我伸手:“杨夫人!”

拳头般的石头砸在我背上,我咬牙:“你出去啊!”

她却来挖我腿上的石块,我推她:“你在干什么!没时间了!”

“我不想欠你!”

“是我欠你们的!”

“没有!”她执着要挖,“我们没打算救你,来此之前根本不可能知道你会被抓来!”

“可是你师妹……”

她一口将我打断:“我说那么多引走白悉真人的注意是因为我以为我们必死无疑,所以想让朝颜师妹安全离开,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世,不是救你!”

“小丫头?”

我一惊,忙推她:“他在找我!你快走!你不在游姑娘可能会失血过多死掉,傅绍恩也未必能活,你不是要向世人揭发他么!”

她双眸通红:“杨夫人……”

弯身将刚积出来的石块推出洞外,我急道:“快!你趴下,我推你!”

“小丫头!”

我将孙嘉瞳的双脚猛推出去,回身堵住洞口。

白悉捂着右侧小腹,好大一片血渍,他定定望着我,眸色忐忑不安,双唇颤抖:“丫头……是你么?”

我看着他:“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要和我一起死了。”

他长松了口气,忽的眉心一凝,我身子微动,忙紧紧抓住洞壁。

他笑道:“你以为就这几个出口么?”

我一愣,他双眉一皱,我的身子骤然飞起,狠狠的撞在洞壁上,再从石堆上滚下,他忙跑过来扶我:“丫头!”

似用尽毕生力气,我将混乱中捡到的尖锐石头朝他刺去,大地颠簸成这样,他却轻易就躲开了,眸色愠怒的瞪住我,忽的一顿,转眸看向洞壁。

我冲他身后叫道:“别过来!”并将手里的石头朝他的小腹再度刺去。

我不指望他会上当,他却真的回过了头去,同时也避开了我的石头。

可这攻击也是我做假的,胳膊一转,我朝自己的腰身刺去,狠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一鼓作气撕开一半的口子。

却在这时,一股强大灵力蓦地冲来,被堵的密不透风的洞口被爆开,穿空的乱石将我掀了出去。

洞外的狂风呼啸吹入,我跌在地上,石头不知去向,身子也没了力气,脑中迷迷糊糊的想,若是被石头砸成一团稀巴烂的血泥也是不错的死法,便安然闭目。

“初九!”

我一愣,睁开眼睛,不确定是不是死前幻觉,可幻觉时出现的黑眸从来都是含着笑意,蕴满月华的。

身后传来巨大轰声,他回眸望了眼,一把抱起我朝洞深处奔去。

我在他怀里愣愣的睁着眼睛,虚望着从空中纷乱掉下的石头,僵冷的身子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他的温度,他的清香。

远处洞壁再度坍塌,尘雾如洪涛般冲来,他飞快蹲下身子,将我紧紧摁在怀里。

地动山摇,万物如崩,我们的衣服头发被狂风猛烈吹起,我却清晰的听到了他胸膛里毫无章法的混乱心跳。

伸手环住他的腰肢,580

428 青阳渊陵

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阳光落在身上,像层暖暖的霞衣,清凉的风迎面吹来,我坐在桥下,仰首望着熙攘桥头。

卖糖葫芦的小哥痴痴望着远处的千金小姐,他身旁的两个小孩则仰着头痴痴望着他的糖葫芦串。几个绣娘从他们身边经过,抱着绣篮低声笑说着哪家公子,不远处,一个翠衣丫鬟左右顾盼,悄悄将一封信笺递给一个清瘦秀才。

“田掌柜。”

我抬起头,许炭翁挑着担儿笑眯眯的:“你又闲着啦。”

我看向他的木柴:“你走累了吧,来,坐。”

“这一歇就又不想动咯,哈哈,我走咯!”

“好吧。”

他的背影逆着晚霞,微微有些佝偻,我静静望着,直到他渐行渐远,模糊不见……

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满脸泪水,一只温热的大掌轻轻擦着我的眼泪,我微微一怔,抬手盖住:“杨修夷,这还是我的梦,是不是……”

“不是梦。”额上落下一吻,他喑哑道,“初九,是我。”

吐息轻喷在我脸上,有着淡淡清香,我心里的凄苦和疲累刹那倾巢而出,我哭出声音:“杨修夷,我好想你。”

他一遍一遍抚着我的头发:“我也想你……”

“我们的孩子……”

“孩子很好,很漂亮,师父为他取了个名字,叫杨湛。”

我微撑起身子,喜悦道:“你看到他了?他没事了?!”

“嗯。”

“杨湛,杨湛……”我讷讷重复,眼泪再度滑落,被他轻轻吻去。我哭道:“杨修夷,他是我们的孩子。”

他紧紧拥住我,下巴抵在我头上:“对,你和我的孩子。”

尽管看不清他如今的神色容貌,却还能明显感觉到他变了,越来越内敛,越来越沉稳。如似深海高岭。孤月清灯。我没想过我还能有机会被他这样抱着,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也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可是我筋疲力尽,连呼吸都好吃力。

甬道是从溶洞深处蜿蜒而来的,他已走了极长一段,待我恢复平静后。他将我小心背起:“这里我来过,我知道出口在哪。”

我环着他的修长脖子:“嗯。”

顿了顿。他轻声道:“别睡。”

我微微抿唇,哪能舍得睡,所谓油尽灯枯,就是我的这具身子。确然已撑不下去了,也许一睡,我便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杨修夷走的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开始唤我名字,隔上一段路便低唤一声,我轻轻应着,每次应完都能感觉到他的微微松气。

我忽然想起好多好多年前,我在街头看到一个老人戏弄自己的小孙子,被蒙住眼睛的小孩小心翼翼的走在前面,每走几步都要喊一声“爷爷”,听到回答他会继续走,听不到回答他就停下脚步,然后迎来老人的哈哈大笑:“你怕什么,爷爷就在这。”

唇角苦涩,我伏在他肩头,杨修夷,应声的是我,可戏弄我们的,是谁?

走了好久,隐约听到叮咚水声,视线也能渐渐看清前路,甬道尽头豁然开朗,出现一个万丈深渊,深渊中林立着数十座浩大石台,以狭窄石道相连,风从八面吹来,呼啸过耳。

似有三个人影站在中央石台上,杨修夷停下脚步:“初九,是紫君。”

我微微眯眼,视线越来越差,只能依稀看见立在最前的是个女子,暗白长衣,深蓝面纱。由于太过模糊,她缥缈的如似被清泉晕开的山水彩墨。

我轻声道:“不会是在等我们吧……”

不待他回答,紫君的声音已冰冷响起:“没想到你走的是这条路。”

杨修夷淡淡嘲讽:“所以派了个最没用的在这守着?”

“你觉得我拿不下你?”

“你?”

紫君一笑,忽的叫我的名字:“田初九,别来无恙?”

不想在她身上浪费力气说话,我搂紧杨修夷的脖子,认真道:“琤琤,我不会做傻事,你专心对付她,勿要担心我。”

他微微侧首,光影落在他深邃的眉骨上,我这才看到,他瘦了好多,有丰叔在,他的皮肤依然光洁白皙,可是眉梢眼角的气度风华变化太大。虽仍是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模样,但以前的他是孤高淡漠,清狂傲物的,如今,他变得威严凌厉,强势倨傲,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势。

他唇角浮起极浅的笑意,淡去冷漠,多了丝柔和,在我唇上轻吻:“等我。”

一道银光护阵将我环绕,我站在洞口平台上,抱着自己的双臂,微微缩着。

头发被湖水淋湿,杨修夷替我熨干后柔顺的垂在身后。身上衣服是那日在山上所穿的淡白寝衣,极厚,可惜衣上我所爱的素银玉兰纹已被鲜血彻底染污。

杨修夷说的对,每次久别再遇,我总是一副倒霉的模样。

他所穿是件玄色劲装,束腰窄袖,手中长剑泛着淡月芒光。

师父所持长烟剑,碎于元宝山。师尊所持昧河剑,碎于孤星长殿,昧河剑伴师尊一百八十年,他舍不得,如今四处寻找上品冶铁和灵石,欲将断刃重铸。

而杨修夷,他仍在找趁手兵刃,山上清心阁有一座藏殿,呈满各种兵器,不分贵贱,大小共逾千件。师公说他年岁太小,佩剑需日久方知哪样趁手,如今他拿的这把剑我知道名字,月华为光,睹月念人,睹月思乡,名为念影。

紫君玉笛一转,两个跟斗跃上了高空,先发制人。

风吹起她的薄纱裙摆,极长极洒,衬得她风姿如柳。

笛音凝为翠绿刀叶,数以万计。在空中汇成四条丈宽长浪朝杨修夷猛烈击去,比舞姬挥洒的丝带更为灵活。

音律所结之刃我曾见识过一次,就是姚娘的苏琴之音,师父说此类阵法并不可怕,音律所结并非无形之刃,可躲可避,再寻得间隙即可一击即破。唯一难处就是它源源不竭。且速度飞快。可论到速度,一向没什么耐心,喜欢利落干脆的杨修夷怎会输于人后。

我自认眼下可以松口气的。结果刚松完差点没被自己一口气呛死。

隔着浩浩深渊,杨修夷执剑站在一道石台上,身姿颀长,墨发纷飞。他微微仰着头。望着正面袭来的攻击,不躲不闪。

绿刀丈丈逼近。转眼就在跟前,他却仍纹丝不动,背影挺拔如松。

我嘶哑叫道:“杨修夷!”

声音太轻,根本不可能被他听见。未想却得到了回应:“别怕,她用这招是想拖住我。”

轻轻响起的几个字彷如贴着我的耳朵,我一愣:“什么?”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巨响,四条笛音汇作一团。如决堤之江,交织着将他彻底淹没。

我瞪大眼睛,但下一瞬,便见他的修长清影旋身跃起,四道攀着极淡的凌薇花纹的巨大晶墙凌空结在他四周。

他轻声道:“不要担心。”说着便如惊雷掠空般朝紫君冲去。

笛音加快,音律跌宕,刀刃打破了原先的轨迹。杨修夷闪避灵活,矫健飞快,几乎看不清身形,我站在此处却清楚知道他始终未曾脱离最初那四道轨迹。

终于弄清他的意图了,紫君有备而来,这里不会没有暗阵陷阱,而若是有紫君所设的暗阵,那么方才笛音所经之处定会有所反应。

这一点恐怕连紫君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师公无意中发现的。万物也,存于天地,无凭空消弭,无凭空而来,一切皆循于此消彼长,循于能量相持。每个人的阵法招式都附有自己的气韵,他所结下的暗阵遇上他所打出的招数,则必会产生真气波澜,尽管微乎其微。师公将之称为正蒙之象,要捕捉到这种正蒙之象需有清明的神思,强大的灵气,细致的洞察力,如今杨修夷还要加上两点,一是超凡记忆,二是狂妄。

他根本懒于费工夫去破阵和躲猫猫,他以攻为守,这是要用最快的速度直接除掉紫君。

视线模糊至此,他在我眼中已化为一点急速朝紫君袭去的寒芒,可就在要逼近之时,他忽的低骂了一声,未待我听清他骂了句什么,便见十二道光矢蓦然朝他击去,气韵之强,我在护阵里都能清晰感受得到。

杨修夷顷刻退开百丈,闷哼了一声,我心中一紧:“你受伤了?”

他柔声道:“皮肉罢了,别担心。”他望向西北,双眸微眯,神色冷峻凝重。

淡淡霭光下,一个男子不知何时站在那的,并不高大,略显清瘦,目光冷冷的回望着杨修夷。

我低低问:“认识吗?”

“稽离。”

我大惊,重朝他望去。

这个名字我不会陌生,在杨修夷给我的那些家书里,他不止一次提过这个名字。

万珠界尊上,最少三千岁,据传是瑶光玉兽的精血在万珠界南泽荒土中的一截森白妖骨上结出的魄体,算是天地灵韵所化,可惜半神半妖。

他十分强大,登治尊伯的大军同他们在辽江东地的沉龙关相峙,输多赢少。他所率部众顽强坚毅,能以八千血肉之躯拖住秦域援兵三万。他行事风格狠辣阴毒,在两军对垒时,将俘虏的松雪道人和两万楚家的人族将士投于二十八座刑木架中当众搅成肉泥。他以收集天净宗门境元一脉的人头为喜好,三十六个仙师弟子,已有一十七颗人头被他浸于沉曲香液中,每次战前都要用来刺激登治尊伯……

被杨修夷扰的心神不宁的笛音终于停了下来,紫君退至远处,稽离冷笑:“杨琤,你如今还能去哪?”

杨修夷没有说话,稽离朝我投来一眼,继续道:“大罗十荒带着化劫就在呈虚山一带,我们的人也在陆续赶来,昆仑八派和四大宗门的人已知道她在这,如今全在外面寻她。你走投无路了。”

浑身一僵,我震在原地。

杨修夷静默立在石台上,挺拔的背影宛如凝固的苍竹,轻声道:“初九,别怕。”

眼泪汹涌滚出,我哽咽道:“琤琤……”

他的语声坚定而有力:“我会带你走,没有谁可以拦我。”

语毕。他蓦的持剑朝紫君狂奔而去。纵身一跃,快如剑影。

莫说我,便是那两个万珠界尊上都没能反应过来。紫君护罩“砰”的碎开,身子被狠狠震落。

杨修夷剑锋一转,两道强势的浩然剑光击去,摔在地上的紫君迅速回击。可是光矢未能完全挡下剑光,“噗”的一声穿透了她飞快新结的一道护阵。

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吐出。她身旁两个手下飞快迎上,杨修夷毫不理会,只攻紫君,一个手下以身为盾挡在紫君身前。被剑气震飞,滚下了深渊。这时,又一道巨大的透明金色护阵挡在了紫君上空。

不是稽离赶来太慢。而是杨修夷着实太快,连我都不知道他竟能快到这种地步。

三只沐火麒麟的虚影凭空跃来。凝为一体,化做一把造型凶戾的赤风金刀,稽离握住后便朝杨修夷怒然劈去。

竟是以麒麟为剑灵的大刀,还是三只!

杨修夷攻势同样凶猛,飞快举剑,凌空踏虚之步清逸如漫步云端,一招踏雪望梅以攻为守,化开了稽离的攻势,旋即初阳破千云,丝毫不做退让的逼了上去。

刀剑相持,招招杀意。

我的手指快要在胳膊上掐出血来,却在这时,胸腹蓦然一缩,那阵熟悉的尖锐剧痛猛的袭来。

着实佩服我自己,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楚痛呼出声,我蹲下身子,眼泪不可抑制的滚落,伸手捂住嘴巴,一口一口咽下翻涌上来的血气。脑中忽的一声轰鸣,随即千万声凄厉哭嚎响起,眼前出现无数鬼魄在滔天火海里痛苦挣扎的画面。他们骨头扭曲,四肢宛如拼凑的皮影戏偶人,双眸赤红的冲我伸出枯瘦的十指,似要将我拉下万劫不复的幽冥阴司。

无暇思考其他,我痛苦的咬住唇瓣,浑身发抖,只不准自己发出任何动静。

就在濒临崩溃之际,一根比水缸还粗的斑驳铁链忽然从深渊底下钻出,朝杨修夷和稽离狠狠抽去。

我忙装作被吓到的样子开始拼命咳嗽。

两人始料未及,好在都是神思敏捷之人,刹那分开,却有更多铁链纷纷钻出,势如雷霆,力蕴万钧,宛似能将万丈红尘劈为碎片。

“知道这是什么么?”忽然响起的苍老声音让我为之一颤,白悉轻笑,虚弱问道:“丫头,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寻不到他的身影,可声音却那么清晰:“这叫碾骨镇魂链,共碾碎了三万多个鬼魄呢,他们的魂魄都困在了链上,永世不得解脱。”

我忍着剧痛低骂:“畜生。”

杨修夷一顿:“初九?”

我都不知道我现在的脑子还能转的这么快,忙发出细声:“啜!啜!生耗子,走开……”

白悉哈哈大笑,道:“小丫头,你以为是我干的?”

我这次学乖了,不吭一声,他笑道:“我再有本事和精力也无处去寻这三万多个奴隶和绮婆,他们是被青阳族的几个长老用阵法变为鬼魄的。”

脊背一阵发寒,我望着那些铁链,白悉又道:“知道我为何要将天外山设在此处么?就是因为这个渊陵,它与呈虚山相接,埋于地下已有五千多年了。”他轻笑,“因为初杏山涧里的那些血骨尸肉我实在琢磨不出如何才能让他们停止腐烂,便想借着这青阳渊陵的三万鬼魄试试,结果我当真设了那个阵法出来。呵呵,结果暮雪玉石没用,居离清商没用,我以为我白忙一场,可最后还是这个青阳渊陵派上了用场。”

我双眉微皱,隐隐觉察到了什么,未待琢磨出来,他话题忽的一转,“小丫头,你这夫君真好,他为了你不惜被万夫所指,与天下为敌啊。”

他轻轻懒懒的一叹:“我向来喜欢清净,可十荒却在我不在的几日把化劫给带到这了,这下倒好,什么人都往我这跑。偏偏那化劫又感应到了你,这下更好,一下子谁都知道你在这了,你看看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现在嚷着要把你给祭了,带着化劫一起死掉呢。”

我眉目一凛,心跳突突加快,怔怔望着杨修夷穿梭跳跃于铁链之中,并和稽离杀的难分难解的身影,白悉又道:“他之所以走这条路是想带你逃走,他也算准了这条路上危险最少,你看到那个紫君了吗?”

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见,我微微点头,白悉冷笑:“你看她虽然是个尊上,但在你夫君面前还是很不够看的,知道为什么么?”

我摇头。

“因为当初她砍了你的腰,让你差点死了,我太生气了,就找了个机会用当世所剩无几的几株巫草给她下了个邪佞巫咒,她每日修为都在虚耗亏空,可她还不知道呢,以为自己老了。”

我傻眼了,白悉笑笑:“哎呀,扯远了,小丫头,我之所以提到这条路是想说虽然你夫君算准了这条路上危险最少,可是却没算到我会通知稽离,并助他最快赶来。”

一下子害紫君,一下子又救她,我着实不清楚这老头子想要做什么,忍不住咬牙怒骂:“变态!”

杨修夷又一顿:“初九?”

“没,没事……”

“你怎么了?”

“我急了,骂,骂稽离的。”

“哈哈哈!”白悉又大笑了起来,笑完道:“小丫头,你很爱你这夫君吧。”

我捂住了耳朵,他笑道:“可是你为你这夫君做了什么?他对你这么好,为你不惜涉险,不惜与世人为敌,不惜背弃他从小所学的天下道义,但是他现在要被我害死了,但你呢,你要不要为他做点什么?”

我紧紧捂住耳朵,可他的声音仍传了进来:“对了小丫头,你可知道你为他生了个什么样的孩子?”

呼吸一滞,我刹那怔住:“什,什么……?”

“什么?七活九活八不活,你的身子本就被浊气吞噬的不行了,你竟还敢八月剖腹取子,如今你所生的孩子不哭不闹,宛如死婴,你师公正带他去霜原求医呢!”

犹如惊雷当空劈下,我的眼泪直直滚落,白悉却笑得更开心了:“你看,丫头,你的夫君要死了,快看。”

我睁大双眸,那些毫无章法的铁链刹那不攻击稽离了,几乎同时掉头,齐齐朝杨修夷袭去!

我嘶声大喊,心痛如绞:“琤琤!”

“快去救他!”白悉蓦然大喝,“用你的生灵,快!不然你的丈夫就死了!”I580

429 绿腰绮婆(一)

ps:垂死病中惊坐起,吾辈还有书未更……

“快去救他!”白悉蓦然大喝,“用你的生灵,快!不然你的丈夫就死了萌妻!”

不行,我咬牙,我什么都不能做!

此刻我生灵是否真的可以出去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杨修夷此时最严峻专注,是我灵犀出体快,还是他看到我身子瘫软在地的反应快?我赌不起。

色如枯泽的铁链一霎如似被熊熊的熔浆煅烧着,朝杨修夷猛烈拍去。

杨修夷飞快敛招,一纵凌空,铁链烧着赤炎,在他身下缠作一团,扶摇直追,四溅喷散的火光如似一朵不断绽放的火色莲花,气势磅礴。

白悉怒声咆哮:“你还不去!他快死了!你快去啊!”

耳边风声劲烈,我呼吸停缓,半点不敢移开视线,杨修夷忽的哑声道:“初九,正南。”

我顿时朝前方深渊望去,几乎同时,空中传来清鸣长音,如桐木古琴,仅此一刹,念影万华聚敛,而后幻出十三道冰蓝剑影朝四面八方纵去,飞快设防布盾,正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白悉顿时被吸去注意,大赞:“厉害!”

我亦不敢置信,长剑化影对于剑客而言并非难事,可是将剑影化为实刃,并尽数操纵,这不仅需[ 要强大的修为,更需要高度精纯的神思。

十三道剑影,加上念影本身,若再算上我,那么杨修夷此刻是一心十五用!

这时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初九。准备!”

一股强力蓦地袭来,一把将我拉下深渊,下一瞬。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紧紧拥住了我。

白悉激动怒吼:“别跑!!!”

杨修夷飞快转身,我顿时趴在了他背上,双腿夹紧他劲瘦的腰肢:“琤琤,我们要活着出去!”

炙热罡风猛烈吹来,长发衣衫猎猎而飞,杨修夷意气风发道:“好!”

铁链破开不堪一击的剑阵,分开朝我们追来。身边风声啸如鬼泣,杨修夷一手扶我,一手执剑。长腿踩在石台的嶙峋侧壁上,借力跃向另一座,轻逸如风,却又斥满阳刚之气。

数十根铁链紧追不舍。有的甚至正面袭来。刺耳摩擦声带出火花,抖下大片碎石。

一切发生不过一瞬,下一刻,稽离便追了上来。

杨修夷迅速回应,双方激烈交锋,刀光,剑影,风雷。赤焰,看似惊心动魄。于整座浩渺渊陵而言却不过一点江海波纹。

稽离身姿矫健,刀法狠辣,猛烈进攻的同时,他的防守亦谨慎周密,毫无破绽。而因我在背上,杨修夷根本无法倾尽全力,甚至连转身都不敢,只能靠着敏锐的战势嗅觉和经验意识提前预判出稽离的所有进攻。

这样的情况下,稽离占据主动已是必然,我紧紧抱住杨修夷的肩膀,身子被他带往深渊,越沉越下。

熊熊业火燃于深渊之底,杨修夷飞快避开一条铁链,带着我侧身隐入一道石壁。身子被他回身抱住,细密的吻落在我额上,睫上,他哑声道:“还冷么?”

“不冷。”

修长的手指抹掉我唇角的血渍:“在这等我,我很快回来。”

我忙拉住他的衣袖:“你……”

他顿时俯首含住了我的唇瓣,没有停留多久,稍稍**后深望着我,抬手将我的鬓发别到耳后:“别怕,我只是去找出口。”

黑眸坚定自信,只一眼就足以让我安定,我弯唇一笑:“好。”

满眼皆为火光,我缩在半崖上,赤焰铁链带着万钧之力从眼前掠过,他们的身影稍纵即逝,鲜少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杨修夷将我安置在此,不危险,也算不上安全,他倾力又故作不露痕迹的避开另一座涯壁,这演技着实厉害。稽离以为我藏在那了,还有白悉,我方才不想让杨修夷为我分心,可到底还是被他觉察到了有第三人存在。

杨修夷敛了气息,即便白悉有本事操纵铁链,可在这样的火光炎雾中他并不能看清杨修夷的身影。眼下铁链彻底大乱,毫无章法的跟在他们身后摧毁一切。

三万凶戾鬼魄,即便是稽离这样的神体也不敢去拼死搏杀,他和杨修夷一起被牵制住了,且在这样的深渊下,脱身远未如上方那般轻松。

他们周身蕴着易水寒霜,修长身影在刀光剑影中化为两点寒芒,激烈的交织碰撞,快哉如风,灵活如游。

再度回到我的视线,稽离忽的大刀横刃,一道利光强势劈向杨修夷,杨修夷这次没来得及接招,只得急急避开,铁链擦过他的身子撞在崖壁上,火光迸射,杨修夷一个趔趄,差点摔下火海,未待他稳住身形,稽离借机一步紧逼,麟刀幻影,数十道天劫破朝杨修夷气势汹汹的猛烈击去。

我紧张的仰头望着,杨修夷连连闪避,狼狈的朝我这边退来,终于离我近了,低低道:“初九!”

我忙靠近悬崖,他一改方才的招架不力之态,飞速朝我掠来,我周身的护阵顷刻碎为银光。

稽离看到了我,微微一顿,随即朗声大笑:“哈哈哈!痛快!”

杨修夷面淡无波,抱着我右腿斜蹬在悬壁上,灵活避开沿路的铁链,顷刻冲出去百丈,蓦的转身跃入了一处狭小隐蔽的洞口。

世上陵墓万千,大多都为土陵,潜于水下的陵墓也不乏少数。白悉说此处为渊陵,殉葬之人多少我不清楚,但三万鬼魄所铸的碾骨镇魂链绝对只是其中之一。

规模这般巨大,墓道墓室定成百上千,我和杨修夷从石壁口滚下的便正是一条墓道。

身体被他保护的很好,落地后还未有所反应便被他把住手腕,洞外火光映的他皮肤温和光洁,恍如冬雪天晚时屋内小炉旁的白瓷花瓶,可是清俊容颜上的神色却阴沉的让我害怕。

我微微缩手,他抬眸朝我望来,我慌忙避开,这时身后传来动静,他望去一眼,转身背我起身,顿了顿,轻声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我会带你出去的。”

眼泪夺眶而出,我不做声响,埋在他宽阔的肩上。

墓道幽暗深长,纵横交错,两壁以整齐平滑的方石所垒,没多久出现一条岔口。杨修夷蹲下身子,用匕首在墙角轻刨,抹去上面的尘埃后摸出中天露照清墙上的铭文图腾,而后转身朝右走去,不多时又出现一个岔口。

一个时辰后,我们迈入一道巨大的石门,数百盏长隐灯顷刻亮堂,远处石台上有一座巨大的石棺。

白悉坐在台阶上,斜靠着雕纹古朴的石栏扶手,衣上鲜血大片,静静将我们望着。

杨修夷停下脚步,我攥紧他的衣裳,空中有轻微风声,类似于轮回之境中的萦绿浮影悄然出现,杨修夷黑眸肃杀,低沉说道:“白悉真人。”

白悉笑起来,孱弱道:“以退为进,以弱示敌,敢于跳入火渊并能绝处逢生,厉害。”他朝我望来,“把她给我。”

杨修夷冷声道:“你在说笑么?”

白悉咳出一口鲜血,站了起来,脸色苍白无光:“她是我的,把她……”

“铮!”

念影剑光怒然纵去,白悉周遭的浮影飞速凝为淡紫光屏,两相消抵。

杨修夷怒道:“真人活了这把岁数,难道还须我教你怎么做人吗?我好歹是个男人,当我的面说这话,你就不怕我跟你拼命?”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十几个人影出现在空旷的墓殿南门,纷纷朝我们看来,是那些尊上和他们的侍从。

一个红衣女人上前怒道:“白悉,你在搞什么鬼?!”

“拼命?”白悉颓靡一笑,“我守了她几千年,就算是死她也得死在我怀里,她只能归我所有……”

稽离的声音冰冷如刀:“他疯了。”

“别浪费时间!”紫君身旁一个玄袍大裘的老者猛然跃起,然而空中浮影却再度凝为一处,刀光撞击迸发出刺目芒光,老者踉跄落回原处,抬头喝道:“白悉!”

白悉捂着伤口,修长清瘦的身子朝我们轻步迈来,委地的白发恍如银白的溪流,他痴痴望着我,语声凄寞道:“我此生别无所求,唯你一人,我守了你千年,又寻了你千年,你可知道,自寒循偷走你后,谓天地,谓海角,少有我未曾踏足之处……”

杨修夷蓦然一顿,黑眸微有惊愣,原清拾沉声打断白悉:“到底怎么回事?”

“休问!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你!”

我轻声道:“我的生灵值得让你为此装疯卖傻么?”

他看着我:“你不该姓月,月家那些恩怨任他们去吧,你跟我走,我带你再找一处地方隐世,我们再不过问这尘世纷扰了,好不好?”

长隐灯微微晃动,偌大殿室静谧无声,无数惊诧探究的目光朝我望来。

我发丝凌乱,伏在杨修夷肩上,淡漠的望着他的一头白发:“我姓月,我也姓田,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而你,”我看向那些尊上,原清拾遥遥望着我,眉目阴郁,我双眸痛恨,几近斥血,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不要叫我丫头,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我的仇人,我恨不能将你们一起千刀万剐,片片油炸,以祭我父母,慰我族人!”

大地一阵轻晃,那红衣女人怒道:“没时间了!快抓住她!”I1292

430 绿腰绮婆(二)

大地一阵轻晃,那红衣女人怒道:“没时间了!快抓住她!”

她周身蕴出紫光,执剑冲来,白悉飞快回身:“谁敢!”浮影如漩涡般飞速集聚,其余人纷纷跟上,气劲四裂。

我想让杨修夷快跑,他却一步冲向中央石台,天地一转,我顿时就被摁入了棺柩。

我嘶声叫道:“杨修夷?”

“等我!”

棺盖“啪”的合上,隔绝了所有的光亮和声音。

我躺在衾被上,茫然睁着眼睛,幽暗狭小的空间里,我的呼吸声显得那般清晰。

微微撑起身子,我从袖口摸出中天露,空气里有几味熟悉的香气,皆是用来防腐之用,我平定了下情绪,缓缓揭开裹尸的绞衾。

束带一层层卷开,是具没有腐烂的女尸。

皮肤脱了水,干黄枯瘦的贴在她脸上,尚有些弹性,鼻梁极挺,看眉骨轮廓便知道她身前该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

低头望了眼我沾满鲜血,血气极重的寝衣,我咬牙,将裹束尸体的束带尽数解开。

可令我讶异的是,她的衣裳不是什么隆重的巫师大袍,亦不是寿衣或一个死人该用的衣衾,而是一套极其漂亮的衣裳。淡白色鸢尾月华缎衣,外, 罩水蓝色流仙丝绣长裙,束腰广袖,淡紫披帛,我翻开袖子内层,绣着的不是万年苍云纹,而是绿腰绮婆纹。

我难以置信的望向女尸的脸,这具衣着华贵的尸体。竟是绮婆。

抬手除掉自己的衣物,只留肚兜和亵裤,再将她的衣物穿上。

棺材内没有什么陪葬品。我从她头上抽出一根兰花嵌珠白玉簪,不算尖锐,可聊胜于无。

和女尸并排躺好,簪子抵在右侧腰际,倘若等下开棺之人不是杨修夷,我得用尽全力戳下去,并快速撕开自己。

我这样想着。情绪也安定了下来,结果安定没多久,大地猛的一颤。这座重达百斤的棺椁竟被这巨大的冲撞给摔飞了出去。

根本毫无预兆,我和女尸被摔了出来,狠狠的撞在了偏殿的角落,摔得我脊骨生疼。

未待我从裹尸布里爬起来。一声震天荡地的咆哮声蓦地响起。整座墓殿再度剧颤,并朝南狠狠倾斜了过去。

“呆毛……”

化劫既能撞破天地屏界,如此青阳渊陵简直不堪一击。

“少夫人!”

我一愣,僵硬疼痛的身子艰难的回过头去,甄坤和吕双贤正发足朝我奔来。

眼角余光瞅到一道剑影,我忙道:“当心后面!”

楚钦飞快跃来,长剑迅猛的挡下了原清拾的剑光,仍被震得连连后退。

甄坤和吕双贤扶起我:“少夫人!”

萦光浮绕。一道护阵在我周身凝聚,我转向正殿。登治尊伯和广征尊伯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白悉没了阵法,被压制的极惨,杨修夷被数人缠住,竟拼死要去救他。

哮声雷动,大量细碎石子滚落,甄坤背起我:“少夫人快走!”

一个女音大声道:“快要塌了!”

“一定要抓住那女人!”

登治尊伯朝杨修夷冲去:“杨贤侄!”

杨修夷近乎绝望的冲白悉大喝:“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你快说!”

白悉意味深长的一笑,远远的朝我望来。

长云尊伯叫道:“贤侄快走!”

杨修夷飞速挡开一道光阵,对白悉嘶声叫道:“你撑住!我带你一起走!”

话音刚落,白悉蓦地身形一晃,被一道剑影击中,狠狠的撞在了已崩塌的石台灯座上。

杨修夷暴怒:“别杀他!”疯了似得破开周遭剑阵朝白悉冲去,一个高大男子忽的震开了丹华尊长的剑阵,转身攻向杨修夷。

我被吓得脸色惨白,杨修夷脚步一转,于空中敏捷避开那些光矢,念影快速招架,剑影带出一片缭乱蓝光。

就在这时,稽离的大刀化作三只麒麟,凌空仰首咆哮,而后朝杨修夷凶猛扑去,围着杨修夷的几个高大男子的攻势也越发凶猛。

我难以置信,稽离竟要将麟刀同念影刀剑相亡,玉石俱焚。

这一点我都能看出,何况杨修夷,可就算稽离舍得毁掉自己的麟刀,杨修夷却不可能就此没了兵刃,登治尊伯甚至已做好将手中长剑掷出去的准备。

一阵尖锐的惧意忽的在脑中炸开,我下意识看向紫君。

就此一瞬,清脆的兵刃碎裂声响起,几乎同时,紫君长笛一扬,一道朱花之印朝杨修夷猛烈击去,我惊叫,飞身冲向紫君,却和登治尊伯的长剑一样,皆慢了半拍。

可杨修夷从未让人看透过,又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朱花之印连杨修夷的凌薇苍星护阵都未曾破开,便被念影的六道月芒剑光震碎,似星光浮萍一般从空中落下,零落为尘。

众人惊愣,稽离大怒:“怎么可能!”

我看向地上的断刃,与麟刀俱毁的不是念影,而是星玥。

星玥虽华贵,但毕竟是一把匕首,以它去毁麟刀,杨修夷得费上多少真气?

他所站的位置绝不可能看到紫君的动作,他这么做,只是一丝破绽都不愿留给敌人,我心疼星玥,却更庆幸杨修夷在这样成败一刹的决胜关头有这样的出其不意。

紫君大怒,长笛化剑,朝杨修夷杀去。

我就要冲过去,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蓦地往后拉去,我这才发现自己浮于半空,肉身全无。

神思清明如镜湖,几乎不用回头便知道是白悉的阵法在拉我,顾不上其他。我拼尽全力,纵身冲进了杨修夷的念影剑。

他正挑开两个男子的攻击,一招七星凌波欲破开攻势。忽的一惊,回眸朝我被甄坤摇成拨浪鼓的身子望去。

仅此一瞬,紫君飞速结出流月剑阵,我大叫:“回头回头!”

寒芒交织,护阵砰的破裂,杨修夷飞快回身,终是慢了一拍。已受伤的身子再度被割开三道极深的伤口。

可他应变能力着实快,护阵重结,长剑转覆。那招七星凌波刹那变为独上兰舟,我的满腔怒意也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处。我附灵于剑,同念影剑光一起,在他打出的刁钻角度里。“嗡”的一声。破开了紫君的护阵。胸口有一股热血,从未如此澎湃过,我转瞬化身为银白之刃,势如闪电般穿过了她的腰身。

鲜血喷涌,将暗白长衣浸染,两截身子从半空落下,紫君跌在一块巨大的碎石上,蓝色面纱脱落。是张美艳妖娆的脸。

她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因那仓促一瞬根本不会有丝毫痛楚。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了解。

脏腑从她断腰处缓缓流出,她茫然惊恐的睁着美眸,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血水从她唇角吐出。

大地不安的晃动着,一根巨大的石梁轰然砸下,原本安置棺椁的中央石台突然迸裂,巨大的石块被瞬息冲击的力道砸向四面。

紫君凄然一笑,用尽最后余力在自己身上燃起了熊熊火焰,一向凶狠毒辣的眼神变得静谧安和,眼泪滚向耳畔,双眸渐渐失去了神采。

墓殿倾塌的很快,我没有来得及感受到一丝快意,便旋身与剑光重新缠作一团,用最快的速度跟上杨修夷的凌厉杀招。

甄坤抱着我的身子朝东南偏殿跑去,那玄袍老者怒道:“速战速决!”

以稽离为首,五人围做一团抵死缠住杨修夷和丹华尊长,另有三人摆脱登治尊伯他们四人的阻拦朝我的身子冲了过去。

楚钦大喝:“甄坤当心!”

另一侧的长云尊伯飞速避开稽离的烈焰火阵,急急赶去,长剑连挡。

稽离转身再度出手,忽的眉目一敛,陡然回身,接下去发生的一幕,令所有人都震然于地。

空中划过一道笔直的绿色虚影,数团血花同时喷然,红衣尊上的身子,长云尊伯的左臂,一个侍从的右掌顷刻之间碎为了血沫,稽离的左肩多了数道纵横叉卧的口子,鲜血溅了一地。

一阵古怪的笑声咕咕传来,那道绿影重又出现,稽离迅捷避开,勃然大怒:“让你偷袭得逞了一次,还道有第二次么!”

话音刚落,又一道绿影瞬息划出,而后是第三道,第四道……灵息不强,气韵不清,算不得厉害,可是这速度,着实无人能及。

场面一片混乱,它们朝众人纵去,其中数十道竟是朝向甄坤和吕双贤。

杨修夷快如移形换影,转瞬折了四处避开绿影,求得一丝间隙后,他黑眸一凝,那百斤重的棺椁猛的向着那群朝我急速飞去的绿影正面砸去。

一切发生的极快,吕双贤反应不慢,却只能刚做出将我护在怀里的动作,而那群绿影,此时已被巨大的撞击给砸的浓汁横飞。

尸体跌落,浑身幽绿,覆了厚厚的一层苔藓,竟是去年在虎形山时我和玉弓一起遇见的那个怪物,蒋姨娘便是为它所害。

棺椁重重砸地,激起一片混浊的尘埃,白悉的声音忽的在我耳边虚弱的说道:“大荒十罗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费了这么大劲才把化劫压住。”

四下没找到他,我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悄然消失了,我怒道:“这些绿色怪物可是你养的!”

“咳咳咳……”他猛烈咳嗽了起来,而后冷声道,“我何来此等闲情逸致,这是被白七草和尸水泡了两千多年的绮婆,要养,也是那十巫误打误撞养出来的。它们要夺你身子,不过因为你和甄坤气息最弱,好对付罢了,我怎会伤你?”说着,他的声音变得悲悯,淡淡道:“尘埃遮天蔽日,百日难散,这百日,必有万千血骨沉入南湖,云州和至哲的黎民百姓至少得有一半家破人亡,相当于一个关东四州。”

我一凛:“为什么?”

“结界挡不住的。”

话音刚落,一股可怕的寒意蹿向四肢百骸,我下意识朝北方已坍圮的正墓殿望去。

仅剩的数盏长隐灯在浑浊的尘埃中不安的闪烁着,忽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随即,宛如岩浆喷开一般,密密麻麻的战鬼和枯瘦的守墓妖灵从废墟中仓皇涌出。

我脊背一僵,心底突地裂开了一条巨缝,黑幽幽的深不见底的无止恐惧,空旷的寒风回荡在峡谷中,是数不清的人间凄惶和嘶吼哭声。

妖鬼如浪般扑来,那些尊上却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再度朝我冲去,前去救长云尊伯的登治尊伯急速折来,将甄坤他们和我一起抛入棺椁,啪的一掌击出了乱石飞滚的东南墓壁。

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猝然袭来,我神思一痛,被身子强拉了回去。

“……初九!”

耳边风声激荡,杨修夷的疾呼像隔了一道漫长岁月,棺椁朝前直直冲去,以势不可挡之力击垮了无数墓道石壁,最后卡在了一堆废墟石坡上,摇摇欲坠。

“少夫人!”

五脏六腑被搅得像一滩烂泥,我用尽毕生力气爬起,刚攀上棺口,张嘴便吐了一地的苦汁。

漆黑无光,四处都是跌落的石头,我虚脱无力的攀着,眼泪汹涌滚下,1292

431 火中困兽

山尘遮天蔽日,不见阳光,从小道出来后,我们躲开在上空盘桓寻人的沧鸟,藏在了阵法里。

炙热的长风迎面扑来,满目废墟焦土,巨大横亘的山峦早已支离破碎,一场熊熊火海烧于群山环抱之中,将绵延山体拢了层厚重鲜红的赤色辉光。

大地阵阵颤动,地皮微鼓,不是化劫所为,而是那万千惧怕阳光,不知外面情形的战鬼妖灵。

“少夫人,水。”

我轻轻摇头。

甄坤舔了下唇瓣,对吕双贤道:“给我吧。”

吕双贤递给他,在我身旁坐下:“少夫人别担心,那些战鬼妖灵最怕见阳光,你看,它们现在就不敢出来,等坍圮结束后,它们会回去的。”

我心下凄惶,知道这些战鬼妖灵终是会出来的。

甄坤袖子抹了下嘴:“也不用担心少爷,那群杂种都是冲你来的,你一不在,他们肯定马上赶去找你了。”

“是啊,还有十巫也不用担心了,他们闯了大祸,现在假称怕化劫会毁了天下,早跑去跟昆仑山那群喜欢端架子又怕惹麻烦的老杂毛们达成了协议,愿意主动离开凡界去混元界另辟疆土。”

“哈哈!”甄坤笑道,“等再过两年把魔界的战事了[ 了,这人间可就真的清净啦。”

“对啊!什么都会过去的!”

我没有说话,沉默一会儿,他们再也笑不下去了。吕双贤小声道:“少夫人,真的要去吗?”

我轻轻点头。

甄坤嘀咕:“就算你真活不了了,死在少爷身边不是更好嘛。干嘛非要……”

“就是。”

我看他一眼,有些疲累的轻声说道:“我死后化劫会被血咒渐渐吞噬,可三日的功夫已足够让它毁天灭地了……届时不止一个云州,可能整个大汉,大汉外的苗疆,胡地,东岛。北漠,西土……都会被它毁掉,只有十巫能帮我。让它和我同时消亡。”

“可是这样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摇头,不想浪费力气再说话了。

我向来自私胆小,并不是什么义薄云天的大侠,若有人要我去救天下。打断我十几二十条腿我都不会挪动半步。可这天下若在眼前毁掉。但凡是个人,都会拼尽全力的去阻拦,即便徒劳无功,可毕竟一试。更何况,我这破破烂烂的身子实在没有活下去的办法了。

又再休息片刻,甄坤俯身要背我,我犹豫着,终于鼓足勇气问道:“我的孩子……”

吕双贤一惊:“小少爷怎么了?!”

“你见过他吗?”

甄坤一脸紧张的回头:“小少爷不是和道人一起回杨府了?难道有人要在半路对他们下手?”

我双眉微皱。吕双贤瞪了甄坤一眼:“你那张乌鸦嘴少他妈瞎说!少夫人,你是不是想小少爷了?”

“嗯。”

甄坤拍了下胸口:“吓死我了!”转眼大笑。“我当然见过小少爷了,可能我长得粗犷,他怕我,一见我就又哭又闹的,哈哈,邓白脸还说他以后要是调皮捣蛋不听话,我上去一站就成!”

“少爷的儿子你都敢欺负,你看少爷怎么对付你!”

“小孩子懂个屁,我偷偷欺负,偷偷欺负……”甄坤贼笑着挑眉。

“咳咳,少夫人在呢!”

“哈哈哈……”

看来白悉的那些话真的是为了刺激我而故意骗我的,我舒心莞尔,趴上了甄坤的背。

整个天外山,包括呈虚山脉以东之境皆为白悉的地盘,我们都没有一纵千里的本事,徒脚去走,半路为了防他和别人,着实辛苦。

他们轮流背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两个时辰后,我们靠在路边休息,吕双贤独自上山,约莫两刻钟后,闲云老怪终于出现在视线里:“小丫头!”

我泪流满面,欣喜起身:“老怪!”

他神色动容,越奔越快,纵身飞了过来,刚落下立马“啊”的怪叫了一声,捂着脚趾跳的老高,再重重摔下。

我破涕为笑,甄坤捂着肚子从路旁出来:“哈哈哈哈!我就说他跳的最高了吧!”

吕双贤在山上遥遥叫道:“跳了多高?!”

“两丈三尺!”

吕双贤大笑:“哈哈!我赢了!”

“行行行,孙深乘欠我的三顿花酒都让你了!”

闲云老怪从地上爬起,气的胡子乱飞:“你,你这丫头怎么帮着他们!”

我忙推卸责任:“不关我的事,是他们……”

甄坤嘿嘿道:“这老家伙现在在军营里天天提心吊胆,好久没暗算到他啦,都他妈少了多少乐子。”

小石阵被打乱,我乖乖上前,故作委屈的唤他:“闲云老头……”

他又恼又心疼的看着我,最后抱住我,轻声叹息。

怕横生枝节,甄坤建议我们各用一块布子围住鼻子以免被人认出,想象中应该会和紫君一样神秘绮丽,引人好奇,于是我乖乖让他给我绑,结果闲云老怪哈哈大笑:“活像三个倒夜香的,哈哈哈!”

趴在闲云老怪的肩上,在甄坤和吕双贤夸张的喊热喊臭声中,我们登上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偏僻云顶。

长风如火浪,滚滚而来,我终于看到了呆毛。

隔着浩渺磅礴的山涯层云,周围山头皆是人潮,挨挨挤挤,成千上万,泾渭分明的分作了数派。

万里长空一片混沌,脏兮兮的红云被高空的大风吹得汹涌翻滚,呆毛浴于千顷火海中,数根铁链将它栓住,比青阳渊陵中的铁链更为粗大,色泽光滑。金光如流般从铁链中滑过,是传说中祭于昆仑倾宫宗门万言殿上的上古神物,辟易锁神链。

数百个覆着易水寒霜的宗门高人围绕着它。山海啸箭,滚石如雷,长芒似炼,呆毛痛苦嘶吼,狂拽着铁链,巨大的冰蓝困阵在它的挣扎中近乎破裂。

心中一痛,我回头看向甄坤和吕双贤。吕双贤轻声道:“少夫人放心,闲云老怪去找人了,不会有太多人知道的。”

我微微点头:“好。”

甄坤哑声道:“听说他们已经试了很多方法了。要是这链子和阵法也不经摔,他们拿化劫就真的没办法了……”顿了顿,“除了你……”

吕双贤看了看我,犹豫道:“少夫人。你就没有话要对少爷说吗?”

甄坤嘟囔:“少爷知道你出事后整个人都他妈疯……”吕双贤踩了他一脚。甄坤揉了下鼻子,闷闷道,“少夫人,你要真死了,你想过少爷今后一个人怎么办吗?”

我垂下眼睛,回过身子。

吕双贤哽咽:“少爷又没什么朋友,挺孤单的……”

“是啊,以前老觉得少爷是个没什么情绪的人。遇到再喜欢的砚台也就夸上那么几句,没事的时候要么画你的画。要么就看你的画,捏着个破香囊坐在江边能发上一天的呆……”

“对,可是那次从南山回来以后,少爷就变了个人,吃饭香了,不喝酒了。”

“还派了好多人去搜集各地的名点甜糕。”

“也不对丰叔视而不见了。”

“他好像还故意暗示邓白脸应该去跟丰叔学怎么搭衣裳来着?”

“有吗?”

“好像……不管了,反正他穿衣服开始挑三拣四不算,连我们的也指手画脚。”

“哈哈……”

……

泪水不知不觉润了满脸,我抽噎了下,他们一愣,停止滔滔不绝:“少夫人……”

我咬住唇瓣,咽下心中苦涩,抬眸看向远处。

怎么可能没有话要对杨修夷说,我甚至想要天天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可我怎么能在此时再去念他想他,那会让我不舍不忍,更不愿坚强。

过去好久,闲云老怪带着一男一女两个身穿玄袍的巫师回来,男的大约四十多岁,女的年龄与我相仿。

甄坤性子粗,张口就道:“信得过吗?”

闲云老怪瞪了他一眼,走到我跟前,低声道:“刚好他们也在找你我便带来了,灭神芒星阵和月华星隐交织的方法我都细细说了,他们说可以办到。而且他们答应不会有旁人在场,这俩小子背你来的事我保证不会被杨贤侄知道。”

“谢谢老头子……”

他眼眶红红的,叹了声气。

男子声音很低,介绍道:“在下万俟城,这位是禹家长老禹七七。”

甄坤皱眉:“几成把握啊?”

禹七七不悦道:“阵法就是阵法,落定就行了,什么成不成的?”

吕双贤嗤声:“巫阵我懂的不多,但我知道赤阳千华阵便需靠机遇,就算阵法落定了都不一定有用。”

禹七七眉梢一挑,万俟城忙打圆场道:“难得月族长能有这番心思来主动找我们,事不宜迟,走吧。”

我点头,回身看向吕双贤和甄坤:“你们别跟着,回去后找个山坡躺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吕双贤双眸通红:“可是,你就真的没什么话要对少爷说吗?”

我微微摇头,万俟城这时上前就要抓住我的胳膊,我几乎是下意识的侧身避开,甄坤顿时冲上来叫道:“你干什么!”

万俟城朝我看来,我嫌恶的看着他,冷冷道:“我有脚。”

他眼角抽搐了下,有些难堪,禹七七一把握住我的胳膊:“我来吧。”

我厌恶的看了眼她的手,她一顿,继而一笑,视而不见的推我。

吕双贤用力扯掉她的手:“你当我家少夫人是囚犯吗?松开!”

万俟城低声道:“禹长老,让她自己跟来吧。”

禹七七神情愠怒,忽的一笑:“月族长这就要走了,可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比如我去你师父的衣冠冢替你拜上一拜?”

我双眸一凝,凶狠的瞪住她。

“毕竟你师父死后,他的那颗头颅是我亲自……”

“你他妈住口!”甄坤大怒,“腌杂皮的,看个挺标致的姑娘,净他娘的一嘴臭味!”

禹七七皮笑肉不笑道:“莫将你们自己看得太重,事到如今你们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耍泼?”

吕双贤讥笑:“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癞皮之犬个个嫌脏,恶心你们是人之常情。”

禹七七怒极:“我们是过街老鼠?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数万人哪个不是巴不得她死!”

“禹长老!”

一个略显低沉的女音威严响起。

一袭青衫的老者拄着巫杖缓步踱来,霜雪染鬓,群上以金丝月线绣着显目的流云纹章。

数个男子跟在她旁边,最年轻的也有四十来岁,皆为一身玄袍。

目光落在几个男子的面孔上,我的双手紧握成拳,那日“师父”被凌辱虐杀的画面在脑中鲜活的重现。

闲云老怪一步挡在我身前,看向万俟城:“你出尔反尔!”

万俟城结巴道:“此事,此事太过重大,我怕有半点纰漏……”

禹七七看向老婆子,神色恭敬:“佘族长。”

我们所处的山崖为巽蒙东山和天外山南端交接处,人烟稀少,是最僻静的一方山头,可眼下却注定它无法平静了。

老人没有吱声,略显昏黄的双眸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怜悯。

我没见过她,但感觉得到那些十巫皆待她十分敬重。

风声穿耳,她唇角浮起和蔼一笑:“月族长,走吧。”I1292

432 谁与争锋(一)

一轮占地极广的紫色结印平铺在地,疏朗有序的沧珠流月纹似枯荣草,一寸新生,一寸破灭。

阵法以紫星之宫为宿,结印正中有一道五人环抱的淡紫光柱,直冲云霄,气势万钧。光壁犹如清光缥色的烟水,三条月芒环绕而上,星光微点,是聚灵引。

真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将灭神芒星阵和月华星隐交织为一个阵法了。

佘老族长拄着巫杖,低声道:“月族长,此事该怪我,我一直幽居临风山,若我愿意早些出来,他们定不会做出这么多蠢事。”

我轻笑:“你大可不必如此。”

“什么?”

我抬手摘掉鼻下的布子,朝前走去,风卷长烟,我披散的长发亦被带起,我淡淡道:“我本觉得十巫也是可怜人,这千百年来你们被太多人残害,被世人和其他我不知道的各种势力所迫。可你们,却是一群贪蛇忘尾,罪恶滔天的狐鼠之徒。”

此处离呆毛仍不算近,但可以清晰的看到长鹤困魔阵上密布的裂痕了,它暴怒挣扎着,体型较之前所见更为庞大,围在他身边的高人此时渺如白星般细小。

因是背对着佘老族长,所以看不到他们的神情,声音倒还是慈和的:“月族长,我知道你心中有怨= ,今日过后,我们十巫会……”

“你觉得昆仑山那群老头子会放你们走吗?”我一笑,“化劫为笼中之兽,你们又何尝不是?这一点,你们比我更清楚。”

一个男子道:“月族长是为何意?”

我兀自道:“你们也舍不得走,化劫一死,这凡界势必会大乱,当年十巫便是败于化劫之手。”微微一顿,我摇头,傲然道,“是我月家。”

回过身子,我看着佘老族长:“十巫含恨隐世,等的不就是今日吗?”

她沉沉望着我,火光映照着,眸色波澜不惊。

我笑起来,有气无力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无论化劫在哪,昆仑八派和四大宗门都会倾尽全力去对付,你们向来藏头缩尾,偷偷摸摸,此次根本没必要来昆仑。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我死了,没了化劫的牵制后,还有青阳渊陵下的绮婆和战鬼可以帮你们对付昆仑和那几个尊上,是么?”我悲声道:“可你们真狠,那些绮婆和战鬼妖灵一旦出世,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她眸色阴寒,淡淡道:“你为何要自投罗网?”

手指轻抚过布带,是甄坤从我裙上割下的,微带着沉曲香的淡味,我一笑:“没什么诡计,你们不是躲在禹七七和万俟城后面观察了很久才敢过来的吗?”

她双眸微眯,望向我身后的阵法,冷冷道:“你若求一死我会答应,可若要带上化劫一起,你知道我们暂时不会让你如愿。”

真的是很久没说这么多的话了,我举目西望,天际是巽蒙南湖,近处湖面被大火映得如似晚霞沐水,而天际那绵长的水线则是明净清澈的,在尘烟混沌中见到这汪湖池,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贪恋的多望了几眼,我举起布带遮住眼睛,在脑后缠了个花扣,眼前只余一片红光,我淡笑:“我是来帮你们毁天灭地的。”

话音一落,我凝神屏息,生灵猛的抽离身子,1292

433 谁与争锋(二)

苍云浩渺,于半空俯瞰,山野云雾都恍如罩了一层暮色烟霞。[本站换新网址啦,速记方法:,..com]

西南西北为巽蒙高山,嶙峋陡峭,满是昆仑门人,东北方起伏的群山上,则是以四大宗门为首的高人,再东边便是天外山,南方尽头隐隐可见一座不小的村落,此处动静这么大,不知村中是否尚有人烟。

我的身子瘫软在阵法外边,黑发披散,水蓝色的长裙在火色中宛如一泓清渠,佘老族长和她身边那些长老们隔着三丈之距警惕的望着我。

无暇理会他们,我转向化劫,闭绝五识,神思凝于一点,缓缓牵动聚灵引。

万籁俱寂,我凝神屏息,可就在我蓄好灵力欲一气击溃化劫身外已汲汲欲裂的困阵时,另一股万钧之力先我一步砸了过去。

大地猛烈一晃,一团杏色芒光在化劫身上蓦然炸开,震耳欲聋,尘嚣冲天,漫山遍野刹那惊呼。

空中有个苍老男音当即怒喊:“千华剑阵!”

呆毛愤怒不甘的咆哮声从破碎的阵法中传出,铁链被它挣得轰然巨响,震荡宇内,似要将三万红尘峥嵘尽数拖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数百柄长剑齐齐飞起,银光如网,可还未结出阵法便被一只巨臂砰的砸碎,芒光如水般四散飞溅。

四头庞然大物从那杏色尘嚣中站了起来,冲四面八方张口怒吼。

全场震然。

我惊在原地。

血盆大口,妖红双目,尖锐獠牙,皆生于腹上。

长毛绿如苔藓,双腿壮如天柱。犄角利如长斧,是……千世妖兽。

化劫冲它们龇牙,凶狠闷吼,眉中的金色印记越发刺目。

北方天空出现数千只红鸟,一曲笛音穿过重重千山云雾而来,四只千世妖兽分别去抓化劫周身的链条,用力撕扯。引得山河剧烈震动。

“紫薇一脉门人听令。敛息,玉吟阵!”

“璇玉师兄,东北这只孽畜归我长舒一脉!”

“定神斩!速破了那只孽畜的皮!”

“道贯一气。感通天堑,肃敛长雷,运空冲阻!”

……

大鸟扑翅带起浑浊赤风,似滚滚而来的江涛。刹那淹没了苍穹,俯冲直下。人间顿时惨叫四起,叠山血色狂散。

天云翻浪,无数灼火烧向浮空,焦黑的鸟尸不断坠落。宛如天坠星火,同血气一起将这天地变作恶臭的大泽。

六道绿光从西北天际直冲云霄,色如青瓷。转瞬如雨雾般消散。不出多久,一声清脆长鸣响起。数十只青鹰从西方疾飞而来,直撞向红鸟。

清光照亮河山,万灵清浑,一扇蓝影于浮空急转,不断扩开,化为十六扇巨大的垂天之幕,临降四野。

我独凌东南天际,始终凝息着聚灵引,说不清是喜是忧。

我想放出化劫,引它去摧毁巽蒙南山,以乾坤亭为阵眼,清湖梨树山石玉灵为阵器,在方圆十里之地设下浩然长阵,让战鬼妖灵无所遁形。然后,我会带着化劫一起死掉,还这世间一片长安清平。

这个想法很疯狂,我不敢同任何一个人讨论,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引住化劫,但庆幸我和它之间有血咒共存,倘若它不配合,我还可以随时在阵中消泯掉自己。

可是现在,万珠界来了。

魔界战乱这么久,万珠界始终神秘,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个尊上,也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实力,可是每次交战,但凡他们祭出的妖兽,皆为雄霸一方之物。

“你们给我站住!”

佘老族长的声音忽的响起,我垂下头,二十多人在她前方停下脚步,佘老族长怒道:“赵族长桐木族长!让他们打!我们勿要插手!”

一个略显年幼的姑娘叫道:“为什么!我们的仇人就在这!借着昆仑之手,我们可以杀了他们的!”

“可以杀,和能杀光,是不一样的!”佘老族长巫杖击地,“杀这几个你就满足了?不将天下踏于脚下,收于掌中,你拿什么和万珠界斗!”

“你疯了!”小姑娘尖叫,“我不管,我只要替我爹娘,我爷爷奶奶报仇!”

“青阳霁!”

又一个少年怒道:“还有我!”

“我也是!”

“走!”

……

一个长老大怒:“你们再上一步勿怪我手下无情!”

佘老族长巫杖一伸,将他拦住:“罢了!他们要去送死何必拦着!”

一个姑娘忽道:“带上月牙儿的尸体去威胁他们!”

“好!”

三人朝聚灵引奔来,佘老族长忙叫道:“住手!”

“铮!”

我神思微凝,一位长老的佩剑迅疾飞出,剑锋清吟,划过长空,我的身子一把握住,剑花横劈,一招月下织锦将她们冲出数丈。

一个略显年轻的长老反应着实快,应激性的朝我击来一掌。

我不得不暂时放弃聚灵引,一股灵力猛的击去,他被撞向百丈外的崖壁,惨呼出声,呕出一口浓血。

“赵衣族长!”

“师父!”

佘老族长沉声道:“月族长?”

“她是怎么回事?她,没死……?”

“她怎么忽然这么厉害了……”

我的身子像失了骨头,软绵绵的跪坐在地上,长风吹起衣裙墨发,明光暗影之中容色难辨。

我从来不敢小看十巫,可是紫星为引,阵法东对破裂的上古渊陵,若白悉在溶洞中所说的是真的,那么我的生灵只能被困于聚灵引东端。身子若被带走,要么我会灵犀归体,变回废物,要么我控制不住局面,万一肉身不小心被砍了几段,届时连废物都做不了。还不能跟化劫一起死掉,真的是死不瞑目。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地动山摇,化劫同时挣开了三根巨链,它抓住那链子朝山体击去,所过之处,碎石飞空。万物摧折。

天光微晞。它一把撕出一只千世妖兽的长舌,压着它腹中血口撞向山壁,声如雷霆:“神魔宵小。岂容近身!”

在拂云宗门无人能挡的千世妖兽被它压得毫无反击之力,痛声怒吼。

化劫眉间金印灼灼如焰,忽的侧身避开,一道巨大的玉芒剑影直直击向千世妖兽。穿体而过,空中刹那血雾喷薄。偌大的千世妖兽化为了一场倾天黑烟。

又一道剑影击去,化劫不躲不闪,看着西方群山,傲然道:“神魔见吾皆退避叩拜。望尽天地,谁人能挡我!”

长风潇潇,星火浮沉。剑影撞在它身上,撕开巨大的口子。鲜血如浪涌出,它疏狂冷笑,去扯其他巨链,尖锐的金属撞击声惹得六界俱骇。

三元天风从西空而来,带着巨大的烟熏火气,我听到有人悲呼:“宗主!宗门起了大火!北城殿堂尽毁,难以扑灭!”

“宗主!速派人回去吧,宗主!”

我不知道是哪个宗门,可几乎顷刻知晓是谁所为。

一个苍老沉重,略显疲累喑哑的男音淡淡说道:“烧了便烧了,谁也不准回去,化劫不死,我们当与天地为葬。”

数人凄惶叫道:“宗主!!”

……

“月牙儿!别耍花样,念在同宗之情,我可以让他们放你一命!”

我一顿,一个面貌与宋积有七分相似的中年男子冲我无精打采的身子嚷道,身上玄袍被北风吹得猎猎欲飞,大片精致的流云纹章刺绣映着火光,是族长玄袍。

我以为宋积是乐氏最后一人,看来不是。

十巫纷纷朝我的身子望去,另一个年岁不小的女人面色凝重,沉声道:“布阵!”

佘老族长道:“良秀长老,现在还不能杀她……”

女人不悦道:“化劫比几日前更厉害了,我们用不了等三天。”

丁若族长点头,厉声道:“不能节外生枝,速速布阵!”

十六个长老腾空而起,踏虚结阵,将我围做了一团。

那姓乐的神情不悦的看了眼丁若族长,又叫道:“月牙儿!你逃不掉了,我现在是乐氏的族长,我绝对能给你一个认祖归宗的机会,你……”

我微敛眸,他那身外袍登时碎为粉末。

有几人毫不掩饰的讥笑出声,一个女子叫道:“好强的灵息!”

青阳族长怒道:“速结阵!”

金线飞快萦绕,似要织出天罗地网将我困住。

上古之巫我认识不多,本欲直接摧毁阵型,可它灵气太强,我难以动摇丝毫。

心下冷笑,对这么一具奄奄一息的身子还要动用这么强盛的困阵,真是可笑。

我收敛神思,凝回身子上,转身奔离。

悬崖宽长开阔,数道金线飞速缠来,我凌空跃起,柳下飞燕点雨,上身后仰,下腰躲开右侧金线后,一个长鹤独舞绕过左后方的金线,旋即独上兰舟,侧穿过前方迅疾而来的芒光。

十巫目瞪口呆:“怎么可能!”

不过一瞬,我旋身,侧飞,倒转,身子软如无骨,以各种刁钻角度从那细密却还未落定的阵壁中灵活抽离,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以这样的方式出阵,我堪称古今第一人。

阵法已无意义,下一瞬化作无数道如练青芒朝我击来,我朝前疾奔,并灵巧躲开,同时移起十八块石子在空中交叠织阵。

可惜阵法还未落定便被他们冲开。

我之所以将身子放心扔在这儿,是因为觉得他们不舍得化劫就这么死掉,所以定会护我安全,我根本没想到会变成眼下这种局面——

我动不了他们,他们也控制不住我,甚至以为我在戏弄他们,因为以我现在的灵敏身手,我全然可以跳下悬崖甩掉他们,却就在这阵法里外来回奔跑,不亦乐乎,不知疲累。

没人知道我根本不敢冒这个险,在旁人看来输赢未分,甚至我还略占优势。可实际上我完全被他们牵制住了。

天坠星火,邪鸟盘桓,浩瀚山河中,北方厮杀激烈,战意昂然,血溅凌霄。东方杀机四伏,暗涌潜藏。土下战鬼随时倾巢喷涌。南方群山倾塌。冲天的聚灵引照亮苍穹,犹如天柱。西方古松成焦,仙草凋敝。石桥崩碎,泉池枯竭。

胜如仙境的昆仑呈虚东端,就此毁于一旦。

一阵轰然震响,化劫又挣开数条巨链。彻底癫狂:“我千年暗无天日的困禁之痛,今日定要讨还!我必荡你凡尘之土。屠你百万生灵!我还要踏毁阴司,断你轮回之道!月沧壶!你出来!出来!!!”

重达万斤的辟易锁神链横冲直撞,山石迸裂,尘土飞扬。它啸声如雷,疯狂挣着身上剩余的桎梏。

空中护阵尽毁,垂天之幕化为零星点沫。纵横天阵不堪一击,当年妖兽破河用三年撞击才撞碎的太清仙阵。师公他们数百位高人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击出碎纹的太清仙阵,顷刻荡然无存。

我们这处也难以幸免,双耳轰隆震响,巨大的链条将辽阔宽广的山崖劈作两半。

大地断开,疾劲罡风从赫然出现的巨大沟壑里汹汹涌上,脚下石子不断跌落火海,渐有坍圮之意。

长老们被震落,我趁机旋身飞起,化风为刃,芒光如利刃般冲去,他们仓促结阵相挡,有几人被震碎脏腑,鲜血狂吐。

我一眼看到当日凌辱“师父”的两个巫女和那面相冷峻的老者,就欲将他们撕个粉碎,化劫的铁链却再次击了过来。

与此同时,一个女音忽的冷声道:“月家以堂亲为姻!我呸!真不要脸!”

我下意识垂下眸子,三个年轻巫女仰头站在我的聚灵引下,抬眸望着我。

神思忽的剧痛,我暗道不好,却来不及了,远处我的身子被铁链掀起的巨石直直撞下了悬崖。

就这么一瞬,她抓住了这最关键的一瞬!

一道清光剑影从天际纵来,一团蓝影直坠火海,十三道月芒剑影在空中盘旋,杀气凌厉,冲向四方。

几个正朝聚灵引奔来的长老忙举剑相挡。

下一瞬,杨修夷抱着我的身子从火海中借着崖壁跃起,清瘦高大的身影朝聚灵引急速奔来。

我从巨痛中渐次恢复清明,清晰的感觉到了十巫所有长老们在看到杨修夷时顷刻间绷紧的神思。

念影在空中漂亮回身,在我们身侧盘旋。

芒光交织,几个长老如当日对付化劫那样纵起好高,杨修夷将我平放在一块平滑的岩石前,一步迎上,万华剑阵横向开屏,以他为中心,刹那裂为三十六柄。

他负伤多处,左肩裂开了好长一道口子,伤口皮肉微卷,血肉赤红。如若这身武服不是为玄色,那他现在一定浑身浴血,会让我害怕的不忍多看一眼。

二十多个长老将他围住,以佘老族长为首的几人朝我的聚灵引掠来。

数道剑光“砰”的射来,在地上凿出无数裂纹,他们脸色刹白,纷纷止步。

杨修夷冰寒的声音从缭乱光影中传出:“你们只有半盏茶的时间逃命。”

一个少年冷笑:“好狂的口气!”

三道剑影瞬息凝为一柄,朝他射去,一个中年男人飞身扑来:“跷儿!”

剑影破开男人身前的光屏,穿透了他的胸口,血花喷洒,少年双目圆瞪:“爹!”

杨修夷避开一道绵长扇影,柔韧修长的身子在凌舞的长剑中敏捷突进,朝聚灵引杀来。

我明白杨修夷的半盏茶是什么意思,十巫的确厉害,但到底只是巫师,与杨修夷这样的顶尖剑客正面交锋,除非他们设阵速度有杨修夷杀人快,能抢先一步压制住他,否则在半盏茶内,完全可能被杨修夷杀光。

但可见十巫仍抱着侥幸,那些长老在杨修夷身后紧追不舍,佘老族长大叫:“毁掉聚灵引!”

话音刚落,她的胸口蓦地扩开一个血窟窿,苍老的眉目难以置信的瞪大,缓缓垂首。

青阳族长终于放弃:“正事要紧,撤!”

我这才看到南坡下陈列着六方宽三丈,规整有序的巫器药材,是五行留仙护阵,十巫留给自己的后路。

强烈的不甘几乎烧毁我的理智,我终于凝出一线灵气,身子快速爬起,朝他们追去。

杨修夷怒声道:“田初九,你胆子又肥了!回去!”

我加快脚步,侧身避开两道芒光,神思凝出一道冰棱朝那名唤“娇儿”的巫女刺去,冰棱穿透她的胸膛,她惊叫一声,紧跟便被另一道冰蓝剑影射出了悬崖,坠下火海。

我一顿。

杨修夷飞快追来:“跟着我,你若要报仇,我来护你安全。”

一句话似星辰伴梦,醇酒入喉,我心中涌起万般柔情。

周身被他结出一道护阵,他语声清冷:“别下杀手,留口气给我,让我来。”(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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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4 谁与争锋(三)

天光被尘埃所遮,天地全为火色,早已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

杨修夷替我拦截了所有进攻,包括化去十巫对我的灵息压制。

十四个长老以命相缠,为其余人争取逃生时间,但我终是在阵法落定之前以天灵困阵拦住了那老者的去路。

烈风横扫群山,炽烈的云火在身边翻滚,芒光散如星辉,山地的晃动没有一刻停歇。

我握着剑,一步一步踩着十巫的血肉尸骨,停在了他的跟前。

他抬眸看着我被丝纱缚住的双目,神情一如那日在歌魂之地时冷漠:“我的生死不足为惜。”

我心下冷笑,神思从血泊中牵出一个僵硬的少年重重扔来,他神情大变,足以证明我的猜测没有错了。

少年脸色凄白,老者垂下眼睛,再抬起时恢复冰冷:“怎么?”

话音刚落,我一剑刺入了少年的小腹,少年痛呼出声,老者终于按捺不住:“诀儿!”抬眸愤恨的瞪着我。

我捡起一块尖锐石头,贴在那细长的伤口上,他大叫:“住手!你要干什么!”

少年哭道:“二伯!……啊!!”

石头被我猛的塞了进去,而后一寸一寸,血肉缓缓撕开,血水顺着我的手指淌下,少年痛的冷汗淋漓,张嘴大哭:“二伯救我!二伯!”

老者终于“噗通”一声跪地:“你有什么冲我来!你放了他!!”

“二伯,二伯!”

老者哭出眼泪,冲我连连磕头:“月族长,我求求你放了他,我就他这么一个亲人了。你不要伤他了!”

我一脚踏上他的胸膛,那么想问他,当初我哀求他放过我师父时,他可曾应了?少年受的这么点苦,如何与那日的萍奴相比,而我所经历的心痛,他又何曾能体会到一二?

他泣不成声的看向少年:“诀儿……”

“田初九!”

我一愣。七个白影远远朝我们掠来。少年忙叫道:“在这!她在这!救命啊!”

杨修夷飞快击杀掉最后两个长老,旋身朝他们迎去。

我一剑割下了少年的半截舌头,他的嘴巴刹那被鲜血填满。喘息困难,惊恐的睁大了双眼。老者忙去扶他,被我飞速推向崖边以困阵禁锢,慢慢炙烤。

空中剑影交错。他们怒然叫道:“此为昆仑之境,岂容你放肆!”

“杨修夷。我们不想与你为敌!”

“速将田初九交出来!否则……”

话音戛然而止,杨修夷直接将这人的脑袋砍了下来,鲜血飞溅。

众人惊呆,杨修夷长剑回转。瞬息又有一人命丧当场。

我心下大寒,来者为昆仑人,再不喜欢也为正道。杨修夷,你在做什么?!

剩余五人火速反应过来。一道光矢冲上云霄,旋即那人的右臂便被连肩劈断,惨叫声刺破我的头皮。

余下的人不敢再战,转身逃跑,杨修夷飞速回身去抱我的身子,我不敢在此时浪费时间与他作对,灵犀迅息回到身子里。

可是来不及了,迎面而来数个人影,一道阔大的天地光屏远远立起,生生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杨修夷飞快凝息,未待击破,身后又袭来了凌厉杀招。

两面夹击,杨修夷旋身纵起,念影凌空乱舞,交击出铮然脆音。

“都给我住手!”

一个浑厚男音怒然响起:“杨修夷!你干了些什么!”

杨修夷一顿,双眉低压,终是抱着我落回山崖,看着为首的中年男子:“长真尊者。”

我站在他旁边,大风呼啸,将我的头发衣裙吹得漫天狂舞。我眼眶通红的抬眸望着他,清俊眉宇中的凌薇结印若隐若现,淡如紫星,光洁的额头破了两处伤口,鲜血已凝结了。

他紧紧拥着我,垂首在我额上落下一吻,黑眸静如深山云澜:“不用怕。”

一百多人对我们举剑,长真尊者道:“今日无论如何,你都需交出田初九。”

杨修夷冷冷的看向他:“若我不依呢?”

长真尊者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杨修夷,你是个奇才,你知道我多惜你。”

“不必废话了,我不稀罕。”

我抓住他的腰带,吃力道:“琤琤,别……”

长真尊者大怒:“那你稀罕什么?就这个女人?!”他大袖一挥,紫色长袍在风中翻动,指向那些昆仑门人:“这天下谁人不羡你!论仕途,你青云雁门尽可平步直踏,论修为,你年纪轻轻便已胜他人百年!你名动天下,富贵荣耀高冠地位哪样不是唾手可得!谁人不道你是旷古至今,鲜少有之的绝才!”

“砰!”

杨修夷扬臂将念影掷于身前,长剑击地,入石三尺,石块刹那飞溅,地上裂开细纹如密布攀爬的长藤。

杨修夷神色冷冽,轻狂傲然道:“何必羡我?杀了我就能一举成名,念影在此,谁敢上来一夺?”

所有人都呆了一瞬,目光齐齐凝向念影。

长真尊者怒不可遏:“都道你悟性资质一绝!你怎如此冥顽不灵!虚丘宗主他们在设阵欲将呈虚山脉抬往地宫八盘之上,清夷仙长他们正在努力拖住化劫,已死伤上千!可你该知道此非良久之计!你今日非要与天下为敌,糟践你杨家之名吗?”

“够了!”杨修夷双眉怒皱,厉声喝道,“何必将夺人之妻这种下贱之举与天下扯为一谈,初九欠天下什么了!”

“死她一个,可救民千万!”

杨修夷哈哈冷笑:“既然这天下容不得她,她又何必为什么天下赔上自己!”

“杨修夷!你该分清利弊!”

“利弊?”杨修夷眉梢微挑,面容森寒,冷似夺魂之司,寒声道。“为她一人,我可杀民千万!”

双泪直直滚下,我微微摇头,被他更紧的拥住。

赤云压顶,风声滚滚,化劫的挣扎越发猛烈,大地动荡不安。山河在剧颤中一片混沌。

长真尊者气坏了。大袖怒拂,下令道:“无需留情,将他……”

念影嗡然。杨修夷背起我率先一步迎身冲上,寒芒骤现,锋利刀光带下了两颗滚烫的人头。

我飞快返还聚灵引,神思凝于他周身。不敢有一丝懈怠。

以一敌百,敌的只能是百人之阵。倘若没有计划,一百人一股脑的全部冲来,那杨修夷只需找个角落藏好,他们自己就能被无情刀剑给伤去不少。

眼下这百人靠的虽拢。却以十人为一组,以六个身着深蓝淡白道袍的年轻男子为首,配合着他们的步伐从四面朝杨修夷欺近。

这样的战阵能将人包围的滴水不漏。进攻退守皆宜,且周遭都是昆仑门人。修为不俗,谁也不敢轻易陷入包围。

我想的是击开右后方的十人,让杨修夷避免被困,未想他竟直接朝最近的十人迎去,近身贴上,一脚踢中一个男子的胸口,同时长臂一挥,左侧两人登时变作两具破碎的尸体从空中跌下,鲜血横洒。

我傻了眼,这样看似能得一时之快,可他完全没有退路了。

长真尊人却忽的叫道:“躲开他!别让他靠近!你们不及他快!”话毕纵身跃来,我双眸一敛,他始料未及,闷哼了一声,被我的风刃猛的击出去百丈。

我很快明白了长真尊人的意思,摆脱杨修夷很困难,却并非不能,赔上数条人命,他被困入阵中是迟早的,可是如今在北方三里之外,却有一头暴怒的太古神兽在猛烈挣扎,翻天覆地。

这一点他们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许是想以最快的速度困住杨修夷,孰料却被他反牵制住了局势。

利刃破风,杨修夷背着我,单手执剑,没有术法,没有剑影,甚至没有招式,他以最野蛮,最快速的杀意在人群中厮杀着。

长剑横劈,回挑,反刺,速度飞快,剑影如雾。

地上的尸首死状极惨,似乎他什么都不管了,身姿敏捷,出招凌厉迅猛,刁钻狠辣,剑锋所过之处,不论胳膊,脑袋,大腿,腰肢,皆被他残忍砍下。

不过一瞬,斑驳血地上便多了十七具新鲜的尸体,鲜血滚烫粘稠,蜿蜒成溪。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杨修夷,浑身浴满杀气,俊美清雅的面容被溅上无数鲜血,目光冷冽如霜,如似阴司里出逃的修罗鬼刹,所向披靡,万夫难挡。

但其实杨修夷这么做也是极为冒险的,我们已经陷入了阵中,倘若化劫忽然看这个山头赏心悦目,不肯挥来巨链的话,那我们迟早要玩完。

可杨修夷的运势真的能将人气死,他们还没从混战中回过神,要对我们采取措施时,化劫将整只千世妖兽给砸了过来。

山崩地裂,碎石如洪,整个云顶剧烈一颤,东北大片山石随千世妖兽一起坍入了千顷火海,震耳欲聋。

速度快的匆忙逃走,速度慢的难逃血肉模糊之命,我们先一步抽身,可惜又被随后赶来的人拦在了聚灵引下。

腥气弥天漫地,似蛮烟污瘴,杨修夷侧身飞踢,正中一个男子的太阳穴,将他踢得脑骨碎裂,口吐血沫。他借力回身,手腕翻转,剑光横劈,来人结阵而挡,却被生生削去了半个脑袋,脑浆迸溅,血染长空。

“修夷!”

长风狂舞,杨修夷喘气变重,冷然回头,双眸锐利如刀的望向来人,同时芒光如啸,念影化出数十道剑影蓄势待发。

数十个白衣老者飞速掠来,我这才明白,不是杨修夷运势好,而是他算准了会有人将化劫的注意带到东南。

数个时辰前在青阳渊陵中见过的登治尊伯浑身污血,神情焦急的跑来:“贤侄,你住手!”

“若你的来意与他们一样,大可省点力气,别费唇舌!”

登治尊伯摇头,正要说话,身后一个老者勃然大怒:“竟敢在我昆仑滥杀门人,好,你好得很!老夫今日便要看看你这后生究竟有多厉害!”语毕,蕴出长剑,却“铮”的一声,被我的灵力震为数段,清脆落地。

众人一惊,他登时目瞪口呆,神情颇为滑稽:“怎么会,我的覆雨剑……”

赶来的人越来越多,有认识的,有眼生的,有愤怒的,有担忧的,但不论如何,看到了那些我熟悉的尊伯们,我便知道杨修夷不会有事了。

登治尊伯上前:“贤侄,你受伤不轻。”

杨修夷后退一步,眉目冷峻:“别过来!”

人群将我们包围,身后是万丈悬崖,他站在聚灵引下,挺拔清瘦的身子微微弓着,我伏在他的肩头,闭着眼睛,他紧紧托着我,我能感受到那股坚定的力量。

就算天地都不容我,只要还有他怀中的一方温暖,再大的凶地险境,何足为惧。

人群退开一条小道,一个白眉长须的仙衣老人在数个长老的陪同中匆匆走来,双眸晶亮,神行轩举。

登治尊伯回首望了眼,随意道:“阆风宗主。”

阆风宗主看了我的身子一眼,而后看着杨修夷:“眉宇清朗,俊美不凡,久闻你许久,今日一见才知他们所传不虚。”

杨修夷冷冷的看着他,神色淡漠。

阆风宗主续道:“人之容貌气质先为天生,再定于腹华,后成于风骨。你容含清气,不应是大逆不道之人,双眸睿智,不该是不识时务之人,神定气稳,不会是……”

杨修夷冷笑着打断:“你这宗主之位,是靠溜须拍马上去的么?”

一个长老怒道:“莫不识抬举!”

玉英尊伯气喘吁吁的赶来,推开人群怒道:“你们看不到初九已经死了吗!不日化劫亦会同死,你们又何必在此时为难修夷!”

一人嗤笑:“今日在场之人有谁不会假死?”

“听闻她断臂还会重生,我看该砍了她脑袋才能验明!”

登治尊伯大怒:“你住口!”

“断臂重生?这样的妖孽留不得世!着实为天下之患!”

杨修夷怒极,眉眼一厉,剑影如光,刹那纵去,阆风宗门飞速结阵挡下。

那人受惊不小,而后怒道:“还等什么!一并将这……”

“天下?”一个清丽肃然,不怒而威的女音就在此时响起,“这天下由着你代表了么?”

无数人影从西南一道巍峨陡峭的栈壁上疾步而来,数个暗人之后,杨修夷的娘亲面若寒霜,脚步飞快却沉稳。

一袭淡紫雪梅锦绣云雁华服,边襟滚着深紫水绣长纹,发髻高挽,对簪四支白玉卧龙碎银长簪,同初次见面时一样,长簪后垂着两条淡紫飘带。明艳端庄,雍容华贵,却又如仙般清逸,定阔如长河落日。

“谁敢动我杨家儿媳!”

435 枉论天下

ps:谢谢夜型,小晚,小梦,依草的打赏!

“少爷!”

“少夫人!”

数个人影越过她朝我们奔来,闫贤先生惊道:“少爷,你受伤不轻!”目光落在我身上,“少夫人她……”

杨修夷双眉紧皱,没有吱声,抬眸望着他娘亲一步步走近,声音不自觉的带上了浓浓疲乏:“母亲。”

婆婆面色阴沉,双眸饱含心疼,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

闫贤先生轻声道:“少爷,长云尊者和楚钦已无恙了,不过,仍是没能找到白悉真人。”

杨修夷没有说话,鬓发微有些凌乱,他仰起头望着聚灵引,俊美白皙的五官被烟火弄脏了,黑眸深邃,可是眸色竟是阴郁迷茫,甚至绝望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似乎从婆婆出现后,便有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将他彻底压垮了。

中间隔着广阔的空地,两派人马泾渭分明。

一个身着阆风门派衣裳的女道长叫道:“便是杨家又如何!此昆仑之境哪轮得到你这妇人……”

三支冰镖登时朝她射去,她匆忙凝息化掉,身子差点跌地。

婆婆身后那常年没有表情的婢女收招冷声道:“阆风宗门东殿藏书为杨家所捐,元池之湖为杨家所挖,生寸宫宇,清梦之殿,长和广场皆为杨家所建。宗脉上曾有两个杨姓宗主,十四个杨姓长老,我家夫人年岁不大,却是长司道人的关门弟子,幼年又承过千金仙人的授学,论及辈分。玉京宗主郭策需唤她太师伯,你家宗主穆怀秋则得叫她一声师叔,三跪九叩都不嫌轻!除你阆风一派,还有玉京,虚丘和……”

婆婆出声打断:“画袖。”

“是。”

我完全不知道她还有这个身份。

阆风宗主一愣,神情复杂疑惑的望向婆婆,带着巨大的惊诧。

诸人面色皆变。一个老者出列道:“既然你与昆仑渊源颇深。那你更须知道暗祸藏卒是为孽障,遇之必除,不得因私而庇护。”

婆婆身后的另一个中年婢女登时怒道:“出言不逊。谁是孽障!”

那人又欲开口,婆婆眉眼微转,轻轻懒懒瞟去一眼:“你别再说话。”

她常年位居高位,富贵清华都已刻入骨髓。此刻五个轻描淡写的字,似比“住口”“闭嘴”来得更严厉些。那人看似已有一百多岁,竟就这么愣于原地。

“应念师叔。”阆风宗主开口道,“他措辞不当,可并非无理。你亦应该明白孰轻孰重。”

婆婆淡淡道:“自古只闻放虎出山者该杀,看守虎笼者当敬,大荒十罗留下的孽子徒孙你们可处置了?”说罢转向杨修夷。“琤儿,你先带初九走。”

画袖走过来让杨修夷带着我先离开。

杨修夷如若未闻。闫贤先生方才将我从他背上放下,他正紧紧拥着我,任凭闫贤先生为他处理背上和肩上的伤口。

“不可!”

一个道人冲身上来,有六人同时跟上,暗人们齐齐拔出兵器,阆风宗主忙出声拦住他们,望向婆婆:“虎既已出山便不能不杀,应念师……杨夫人莫忘了,杨家祖训是为建护天下。”

“我没有太多时间与你争执。”婆婆面若寒霜,沉声道:“我昨日收到消息,北方半水出现大量魔兵,并未扰民,而是全速朝南方奔赴,应就是此处。倾宫宗门渊环宗门已被大火吞噬了大半,一旦魔兵到了,万珠界那些人不再藏头露尾,会同北方战鬼一起将你们包围,届时就算化劫已死,你们和整个漠北云州都难逃陪葬之命。好在公孙家,楚家,左家的人马昨夜便在赶来的路上了。我也已令人书信云州折冲府,他们会在明日午时前赶来,无争城附近的百姓我今夜会令人遣散干净。我已尽力,昆仑形势将如何对付,看你们自己造化,而田初九,”她迎风抬头,望着远处化劫,“哪怕她仅存一息,我今日也必将她带走,不需给你们任何交代。”

一个女子惊道:“魔兵战鬼?”

登治尊伯冷笑:“你们但凡有些心思于昆仑之外,今日必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一个身着玄衣,长髯精目的老者道:“那有如何,今日无论发生什么田初九都不能走!”

阆风宗主身旁一位看似地位不俗的白眉老翁点头,语声坚定:“不错。”

“应念师叔。”阆风宗主沉声道,“看在我师父的面上,杨修夷今日所为我阆风一派可以不追究,可是田初九……”

婆婆一扬眉,厉声道:“追究?你们以多凌少,兴师动众来取我儿媳之命,琤儿何错之有?”

“师叔!”阆风宗主提高音量,“此事危及天下!田初九必须留下!”

“还敢与我论天下!”婆婆双眉一皱,蓦然怒道,“你可知这‘天下’去年何处收成最好,衣食最足,窃案最少,学子最多?你可知这‘天下’如今不止你昆仑一处受创!十巫赵氏一族在曲南溟海兴风作浪,郴州长忻因魔兽铸鳞而地动山裂,萍宵门哲关被煞气所侵妖兽于长曲横行!你们有何作为了吗?!”婆婆上前一步,越发疾言厉色,“拂云宗门,行登宗门,天净宗门,还有缦山城的宗主长老们如今绝多数仍在魔界,你们可曾出过一兵一卒前去帮忙?是否想借此机会让他们元气大伤好重夺你们昆仑之名,你们八个宗主都是心中有数!今次化劫若非是来昆仑拆地,你们恐怕也是要冷眼旁观上一阵子才肯出手,对吧?每月初三,你们八派宗主和首座长老们的聚会却都不知道聊了些什么?!坐看云起,欣赏百姓疾苦,尸山血海,还是同十巫一样,寻得契机谋取江山。登高一呼,好为所欲为?竟还敢大言不惭的来同我论天下,你们哪来的资格!”

全场阒寂。

阆风宗主脸色变得铁青难看,对面有人心虚静默,有人无所谓的看戏,有人解气的看着那几个为首的长老。

广阔的群山覆着烟波浩渺的赤烟,万千丝星火淬亮于沉浮的苍茫波涛之上。化劫始终被芒光所围。挣扎亦越发激烈。

一个身着虚丘宗门衣裳的老者温言道:“杨夫人说的极是,老夫便是不满这番做派才离开昆仑,可眼下形势不得再思量其他。化劫实乃苍生一劫啊!”

“确然如此!”又一人道,“杨夫人,此事过后再论是非,当务之急是除去化劫!”

许是有了声势。一人忽的怒道:“时不我待,何须再浪费时间!”

他率先从人群中跃出。随即数十人随他一起掠来,暗人齐齐冲上。阆风宗主神情挣扎,他身旁的老翁看了他一眼,身子如电般朝我们冲去。

婆婆眉目一凛。身形一晃,竟于半路将他截下!破阵,拿腕。反转,甚至都没有大动真气。老翁便惨叫一声,被她甩在了地上,手劲那么狠,老翁的右臂鲜血如柱。

全场一瞬静持,我也震于原地,婆婆左袖一拂,背于身后:“我本礼让于你们!如今看来是不必了!碧狼先生,水字暗人当前,萧字暗人侧翼,元字暗人阻后,天明暗香诀,以沧海幻阵为铺!”

“是!”

“等等!”玉英尊伯忙道:“应念,他们已被化劫重伤晶元,你不是最容不得趁人之危之举!”

数个长老大笑:“我们未必就怕了这几个黄毛小儿!倒要见识一下天下首举的杨家暗人是何等威风!”

“老夫平日一只手就能撂上十个,伤了元气又如何!”

婆婆身后的婢女冷笑:“不曾听过阵不敌攻,法难御箭吗!你们怕不怕万箭齐发,穿心之痛!”

山黎尊伯奔上来,看向那些昆仑长老:“前有狼,后有虎,一旁还有虎视眈眈的狐狸和柴豹,天地将塌,昆仑即覆,怎还在此内斗!你们当真以为杀了一只化劫就行了?”

闲云老怪也急急赶了过来:“就是就是,勿要再闹了!要是只伤一方还好,两败俱伤可咋整啊!”

甄坤和吕双贤还跟在他旁边,白了他一眼,气喘吁吁的朝我们跑来:“少爷!”

“还有我们!”一个熟悉男音忽的响起。

甄坤脱口就兴奋的喊道:“一青长老!”

闫贤先生低声道:“是一青宗主!”

我愣愣的望着来人,青衫长衣,衣上绣着极淡的蒲嵘纹,已被鲜血污了大片。这不是拂云宗门的白衣,但腰间所挂的水木小牌可以告知众人他的地位。拂云尊者和五位长老祭身为红莲之火后,一青长老独自挑起了四分五裂的拂云宗门,其中辛酸与艰苦实难想象,两年不见,他似老了二十岁。

登治尊伯上去拦他:“你又凑什么热闹啊!”

数个长老仙师随一青宗主疾步走来,一青宗主哼道:“你天净宗门不管没事,可修夷是我拂云宗门辟易长老!初九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登治尊伯气急:“我什么时候不管了!”

“那你也出来喊一声!”

“你……”

一青宗主孩子气般的说道:“天净宗主怪罪下来,我替你担了!”

“我……”

“大家听我一句!”广征尊伯忽的跑到玉英尊伯身边,伸臂做出拦挡的姿势挡在两派人前,对昆仑高人们朗声道,“世上诸多致败之因是为牵制二字!成事宜知何时该放手,何时该借力,何时该取巧!既然你们舍得让宗门被烧,那便放手让化劫去砸又如何,做出离弃之态,自会有人来接手这个烂摊子,毕竟那些混蛋比你们更心急如焚啊!”

阆风宗主道:“你是说万珠界?”

“对对对!”登治尊伯忙撇下一青宗主,叫道,“他们要带化劫去破万珠托元阵的,化劫一得手他们肯定立马就走,毕竟他们怕初九会死掉啊!”

“是啊!”闲云老怪顿时应声,“你们要和化劫斗了个两败俱伤,不是让十荒和万珠界的人坐享渔利了吗!”

一个身穿紫翠宗门衣裳的长老说道:“并无不可,我们得设盾布防拦住战鬼,还得剿杀十巫余孽,还有宗门的大火和对魔兵的拦阻都需要人手!依我看,莫不如我们就放手化劫吧。”

……

四周一片噪乱纷杂。

杨修夷始终抱着我,未坑一声,甄坤和吕双贤喊了他几声,吕双贤看向闫贤先生,询问似的指了指我的身子,似在问他我死了没。

闫贤先生摇头,将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番。

甄坤朝我们身后望去,对吕双贤嘀咕了一阵,吕双贤点了点头,甄坤再看去一眼,自言自语道:“四百三十二丈。”回头望了眼,“这边快一里了……”

闫贤先生不解:“什么?”

“就不说这么远了,单凭速度,他们哪能追的上少爷……”甄坤皱了皱眉,看向杨修夷:“少爷……刚才该不是在等白悉真人吧?”

我一愣,杨修夷朝他看去,闫贤先生停下了手中动作:“少爷,你真是在……”

“我毫无办法。”杨修夷忽的出声,落寞颓然道,“他若开条件要我将初九送去,你说我送还是不送?只有这样,我才能将他逼出。”

闫贤先生神情不忍:“可你方才着实太过危险……”

“先生不必担心,我不会带初九涉险,我伤的不过皮肉,他们却严重的多,我可以掌控好局势。”

吕双贤皱眉:“少爷怎么就知道白悉一定会出现?要是没有呢?”

“不会的。”杨修夷垂下头,黑眸深深凝望着我的脸,“这世上惟我和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舍弃初九。”

甄坤哽咽:“少爷……”

闫贤先生斟酌道:“可倘若,连白悉也没有办法救少夫人……”

他不再说下去,杨修夷黑眸微滞,良久,悲切道:“我很害怕……”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我苍白的脸,带着一丝明显的颤抖,“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我心痛如绞,巨大的酸楚浸没了所有心绪。

吕双贤红了眼眶,和甄坤对望了一眼,甄坤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

436 天地如崩(一)

赤焰飘零落下,铺天盖地皆为碎金。

千世妖兽将东北山头压下了大片,不多时,整个北方云顶便在化劫挣扎的地动山摇中彻底坍塌。崖底烈火蒸蒸,恍如岩浆,大片草木枯焦,裂缝从北而来,聚灵引岌岌可危。

虚丘宗主和寻禾宗主很快赶来,阆风宗主身边一个女长老在地上幻出简略山河,婆婆眉目冷峻,阆风宗主伸手指着,语速飞快道:“这片巽蒙东境于整个昆仑而言不过桌上边角,可是所处地势实在举足轻重。这边是无争城,这一角过去是借月城,借月城附近乡邻村落大大小小数百个,此处还有数座高山,妖孽横生……”

婆婆打断他道:“长壑北地有柯青凌所筑的炼妖楼,从西有条去往乘宜宗门东山持寒殿的暗栈。”

一个长老马上道:“可知在何处?如若万珠界的人没有及时赶来,便从暗栈另一处引化劫前去昆仑内境,你们看如何?”

虚丘宗主皱眉道:“柯青凌在昆仑北地闭关,无人知晓其具体所在,但他所留下的炼妖楼中器材应有不少。”他转向一旁的一位长老,“速让流洄派三十人前去!务必物尽其用!”

又一个长老道:“可如若万珠界及时赶来也拿化劫莫可奈何,该如何是好?那田……”

登治尊伯挑眉:“坐山观虎斗,又不劳你出力,你想打什么主意?”

阆风宗主看了婆婆一眼,沉声道:“世间万物阴阳相对,正反判合,各列五行之中,星序之内。相克相生,这世上必有方法能除掉此孽障!田初九……暂且不论。”

甄坤一喜,回头对杨修夷叫道:“少爷,你听到了吗?这群老东西他娘的终于变顺眼了!”

吕双贤忙道:“少爷,你不用担心妇人了,我们快带少夫人走吧!”

杨修夷怔怔望着化劫,紧紧拥着我绵软无力的身子。光洁俊朗的下巴贴着我的额头。乌黑如墨的长发被风吹的凌乱狂舞。

吕双贤又叫了一声:“少爷?”

杨修夷如若未闻,闫贤先生轻声问道:“少爷……下一步怎么打算?”

我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更何况是他。

他们不再争我不过是终于愿意多等一刻。等着我自己气绝身亡。

那些人激烈并快速的讨论,刚才的剑拔弩张似不曾存在。

许多人被分派出去,也有无数人匆匆赶来,我的目光落在了一个面貌英气的年轻剑客身上。他所握的长剑乌黑晶亮。并非玄铁,剑上纹饰亦见所未见。而许是因为我此时为一缕生灵的缘故,我轻易便捕捉到了那柄古剑上匀出的强大灵犀。

他和几个师兄弟站在人群外,一个长老正在严肃的嘱咐什么,听完后他们齐齐点头。转身时,他的目光不经意看见了杨修夷,急急绕开人群走来:“琤兄!”

一位清癯的暗人先生远远将他拦住:“楚公子……”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年轻剑客朝我的身子看去,轻叹了声。转身离开。

我望着他的那把剑,心念微动。

“拂离。”杨修夷这时出声喊道。

我低下头。

一个面貌清秀,背负巨剑的高大暗人走上前来:“少爷。”

“速去孤月岭找到邓和,让他按照事先安排去做。”

“是!”

“赵律。”

另一个暗人上前:“少爷。”

“你们看好少夫人,任谁都不能靠近三丈,稍有枝节便以大衍明灯或紫涤石为讯,我随即赶来。”

我一愣,赵律身后的数十个暗人同样怔住,有几人犹豫的看向婆婆的身影,赵律缓缓点头:“……是。”

杨修夷看向闫贤先生:“先生。”

先生皱着眉,踌躇道:“少爷……你要去哪……”双手作揖:“你伤势严重,还是不要轻易……”

“先生,初九还在这,”杨修夷淡笑,“她如今只剩下我了,你觉得我会回不来吗?”

“可……”

杨修夷看着他,黑眸冰寒冷冽萌妻。

闫贤先生欲言又止,最后同数个暗人一起站到了三丈之外。

吕双贤舔了舔唇瓣,怯怯道:“少爷,我觉得……”

杨修夷将我平放在地,在我额上落下深深一吻,而后拾起念影:“甄坤,柳谓,随我来。”

甄坤和另一个暗人乖乖跟上,走了几步,杨修夷停了下来,回眸朝聚灵引望来。

赤金云海在广袤的天际上激扬翻滚,人群行色匆匆,那些昆仑门人的衣裳好看的个个如似谪仙,在这样疾劲的云顶山风中,每人都似要振翅欲飞一般。

杨修夷看不到我,黑眸在芒光如流如雾的聚灵引上流转,眼底暗涌深邃,眉峰如剑,光洁白皙的俊容仿若覆了一层温雅的鹅羽暖玉。

他转身离开,经过人群时,婆婆喊道:“琤儿!你要去哪?”

他脚步微顿,没有说话,径直走了。

“琤儿!!”

甄坤弱弱咽了口唾沫,垂下头慌忙跟上。

婆婆朝我躺在地上的身子望去,双眉紧拧,再看向杨修夷消失的崖边,清秀纤细的背影一刹那变得孤独黯然。

我双目苍茫愣怔,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没有阻止他,是因为我知道我阻止不了。

化劫身上只余五根锁神链,庞大的身子失去了拉缚,大半个沉入了叠山环绕的火海之中。

那几个长老前去传话的途中,围着化劫的数千人已经开始向四面退散。

化劫踩着一只千世妖兽的尸体在嵯峨高峻的万丈悬崖下挣扎,随着轰然嗡鸣,又一根巨链被生生扯断。

它兴奋咆哮,撕下千世妖兽的犄角,在锁神链上刺耳的刨锯着。

寻禾宗门七十多个仙师率着弟子去了青阳渊陵。渊环宗门的六大长老去了叠水涧,紫翠宗门和尘一脉尽数去了借月城,而化劫北方那一带被统称为哀寒岭的浩阔群山则被六百多人控制,设盾布防以迎魔兵。同时还有朝昆仑内镜,南湖水道,淡生长岭,巽蒙西渊等各路奔去的人群。只余两百人在此同化劫做出激烈打斗的模样。

尘埃石屑随疾风在云中汹涌翻滚。西方天幕飘来浓烈烟气,一种比先前面对化劫时来的更为窒息且可怕的气氛如阴云一般弥天漫地,笼盖了崇山峻岭。

长风如狂。我远眺着浓烟下的巽蒙南湖,它又名昆仑青水,为临尘江流的发源地之一,流域广阔。经达数州,世人将它同玉阳湖。青霄湖等七大湖泊共称为天地之镜,文人诗客赞誉无数。如今湖光山色早已被毁,波荡不安的湖面倒影着清浊天地,水与天融为一色。布满了明明暗暗的缭乱火光。

只要他们不再压制化劫,我便可以引它去往南湖,而一旦南湖西山被化劫摧垮。我就可以借助聚灵引之力将整个巽蒙东境罩于阵中。

第四根巨链崩断的声音传来,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凝神结息,湖水潺湲轻动,缓缓涌向梨花之岸。

“你说什么!”化劫的怒吼忽的响起。

我下意识的睁开了眼睛。

铁链峥嵘,化劫抬起头,声如雷鸣:“你再说一遍!”

所有人都朝它望去,它拖着身上的数十根断链回身:“你在哪!出来!我吃了你!”

清夷仙长上前一步:“谁在同它说话?”

渊环宗主眉目严峻,微微摇头。

天地阒寂,隔着长空云海,它的彩羽长尾拖着萦光在火海中绚丽如锦,亮如星罡的双眸虚望着,倾听片刻,它哈哈大笑了起来,怒声道:“躲躲藏藏不肯现身,三言两语妄想激怒于我?”

“闭嘴!”它猛扯铁链,“千年于我不过一刹!寿如东海?东海何在!吾出世之际,天地尚未清明,更何论东海?我比东海更寿……你住口!”

它勃然大怒,山河剧烈一颤,又一根巨链碎开,山石迸溅。

众人惊退了数步。

它身上只剩下了两根巨链。

“宗主!”一个长老对阆风宗主叫道,“真的就此不管它了吗!”

没人回答。

我神思紧绷,从未这么忐忑紧张过。

化劫转头在天地寻望,冷笑道:“莫非你觉得我是愚昧好欺之人?你与他们并非一伙,你百般激怒我,是何用意?”

“月家?”它一顿,继而转向东方,“当真?”

它扯起已被撕裂的断链,金属挪动声清脆铮鸣,道:“我不敢?这于我并无损失,可你若骗我……哈哈!好!”

一股森然凉意蹿上我的脊背,玉英尊伯惊叫:“它想干什么!”

两个女长老霍的回身,怒道:“田初九留不得!”

七道凛冽剑气化作长虹之光朝我击去,暗人们立刻拔剑迎上。

“砰!”

巨大的震荡传来,一座百丈多宽的巍峨山头顷刻被铁链砸断,碎石破空,带着万钧之力飞砸向五里天澜外那片壮大的渊陵废墟。

登治尊伯失声叫道:“战鬼!”

全场无声,震然的望着。

一道垂天之幕就在此时豁然出现,密集的石块砸在上面,纷纷坠落,激起尘烟万丈。

可是它没能支撑住多久,布满凌薇花纹的阵壁转瞬支离破碎,好在寻禾宗门的那些仙师弟子们飞快赶了过来。

我松了口气,这时目光一凝,落在了距垂天之幕不远处的一个山涯上,我刹那面色大变,心跳如奔。

火海滔天,乌金微沉,杨修夷单膝跪着,擦掉鼻血,抬头望向远处的化劫。

437 天地如崩(二)

火海滔天,乌金微沉,杨修夷单膝跪着,擦掉鼻血,抬头望向远处的化劫。

化劫大怒:“你……”

杨修夷飞快说了一句话,我根本听不清,化劫却蓦然一顿:“你说什么?”

杨修夷踉跄立起,又说了几句,化劫怒道:“不可能,你……”

杨修夷忽的一笑,清俊洒然,颇为云淡风轻,大风吹动,火光在他脸上微泛轻波。

化劫神色凝重:“你也知道浮间和千无?……没错,是万珠托元阵……他是那混元界的人!?”

化劫转向另一处,沉默一会儿,冷声道:“是,那场大战我们是输了,但我没有败给浮间和千无!浮间被我压入了诛魔山底,千无的鳞片被我尽毁之后被南星君神的部众撕为了碎片!我为太古之灵,怎容宵小猖狂!”

柳谓背着甄坤出现,甄坤慌忙朝杨修夷跑去,杨修夷回头怒喝了一声,甄坤生生止步。

杨修夷看向化劫,唇瓣张合,化劫回头看向西北高空。

“去那?……我凭什么信你?……哈哈,吾辈岂会怕你?可……对,我确实是有智慧的……是,我是关心则乱……”

长真尊人皱眉:“杨修夷要做什么?”

这时我一顿,飞快低头,一道锋芒直直冲向那两名女道人。

她们抵挡不住,摔飞了出去。

赵律回神,冷笑一声:“偷袭?!”

他身后的一个暗人抛出紫涤石,被婆婆身旁的一个婢女掠来拦下:“瞎了眼么!看不清少爷眼下身处何境?”

话音未落,赵律长剑一转:“画棠姑姑!少爷有令,谁都不能靠近三丈!”

画棠一顿。神情恼怒,难过的看了婆婆一眼,退了出去。

赵律握剑抱拳:“多谢姑姑。”

一个女道人呕出一口血:“还等什么!快杀了田初九!”

画棠回头怒道:“住口!”

“这是昆仑!轮不到你这为奴作婢的人说话!”

画棠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今皇帝还会唤我一声姑姑,你这昆仑我如何说不得话了!”

“你好大的口气!”

“谁的口气大了!你们开宗立派,弟子门人哪个不是这三**州所出!朝堂敬你尊你,待你宽厚。从不缴税收粮。却也没要你占山为王!”话音未落,她忽的脚步一转,偏身避开身后击来的一柄长剑。反手一个幻龙掌,另一个女道人慌忙结阵相挡,一个白影却抢先一步将幻龙掌挡了下来。

清夷仙长沉声道:“厉害,一个婢女竟有这般修为。”

语毕。大袖一翻,一个比画棠更纯更强更快的幻龙掌砰的击出。

婆婆身形一晃。飞速挡下:“既道她是个婢女,你何必下此杀手?!”

清夷仙长大笑:“她可下杀手,我倒下不得了?”

婆婆眉眼一厉,方才击向画棠的那柄长剑登时裂为数段。她就要开口,一个清灵女音抢她一步淡淡道:“是那女人先用剑杀人,婢女还击不过常情。而你。身怀千载修为,在毫无威胁的情况下对她动用杀招。你怎还有脸皮发笑?”

崖边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蓝衣女人,肌肤素净赛雪,顺若墨瀑的长发垂直脚踝,五官秀丽明艳,脚边匍匐着一只雪绒雪绒的灵兽坐骑。

“又或者,你根本瞧不上她,也无所谓杀不杀招,只不过想摆个威风?”

清夷仙长面色难看,他一旁的老者怒道:“你是何人!”

“我叫辞音,万珠界十音尊圣之一。”

我的目光顿时凝在了她身上,她有一双素净漂亮的双眸,微微含着笑,恍如秋波剪水:“我来此做一笔交易。”

“你做梦!”闲云老怪叫道:“刚才让化劫砸毁青阳渊陵的人就是你们吧!”

登治尊伯拦住他,看着辞音:“什么交易?”

辞音一笑,看向婆婆:“月姑娘一死,化劫会亡,化劫一死,月姑娘同样活不了。”

画袖厉道:“有话不妨直说,没空与你猜心思!”

“依杨修夷的性子,他会怎么做?”

婆婆微微皱眉,面色凝重。

我心下一惊,我只道他这样许是又有什么法子来引出白悉,可难道他要同我先祖一样,将化劫封印回去?!可现在这个暴怒的化劫哪能像当初那样好骗,而倘若有个万一,那他……

就在我稍稍分神之际,一团明光骤然在空中爆开,刺目亮光令人睁眼如盲。

是紫涤石所散的尘光咒,来自于东南方向,并非暗人所掷。

我暗道不好,刚要凝神,却发现灵息被压制住了,数十张定魂令正将聚灵引紧紧环住。

与此同时,大地猛烈一晃,九只乾兽从虚空中跃出,直冲向人群。

“保护好少夫人!”

场面大乱,那被我伤的不轻的女道人躲闪不及,惨叫一声,血溅当场。

一只乾兽扑向暗人,以命相搏,辞音幻出琴弦,以此为兵刃,比乾兽更快的杀来。

趁此最乱的一瞬,那雪绒灵兽叼起我的身子飞速朝崖边奔去。

赵律大叫一声,暗人齐齐追去。

辞音举臂拉弦,拼死拦阻,忽的回身,急急挡下一柄横飞而来的紫光长剑。

婆婆转瞬跟来,攻势迅猛,流影,直刺,急转。

辞音毫不相让,提弦,反攻,拂雪。

一切发生的极快,乾兽并不算多凶猛,但胜在矫健灵敏,虽然在这么多高人之前不值一提,可是它最能拖延时间,哪怕只有一瞬,但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却是极为关键的。

数只乾兽呜咽倒下,辞音很快也被剑阵所围,我震碎定魂令。欲将身子拉回,未想那雪绒灵兽竟纵身跃下了火海。

辞音嘶哑大喊:“苍曲!”

我被强拉回了身子,眼前一片赤红,模糊光线里,一只长着双翅,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灵兽自火海里跃出,将我从快被烈火烤尽的雪绒灵兽嘴中抓走。

灵兽跌落火海。长鸣一声。化为云烟水汽。

辞音发出惨叫,浑身浴血,体无完肤的跌碎在了剑阵之中。

数百人齐齐朝崖边奔来。苍曲低啸了一声,转身朝南飞去,很快就将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我死死抓住它的鳞片,不愿就这么死去。

迎面而来二十几个人影。我一眼看到了一个长老手里的长剑,不及那楚公子来的上品。却也是把古剑。

我咬牙,用尽所有力气,身子一震,灵息离体。顷刻凝在了长剑之上,并鸠占鹊巢,压制住了刃中剑灵。

长剑一鸣。我朝苍曲直直刺去,它匆忙避开。仍是被我割出了一道伤口。

我回身再攻,它反应过来,盘旋直上,瞬息俯冲向东方。

我飞快追去。

“轰”的一声,它忽然被人撞来,我飞快避开,它重重的撞上了一座千刃崖壁。

空中响起一声龙吟长啸,烛司化作龙身,如鱼得水般在浮空乱游,怒吼:“给我放下她!”

苍曲吃痛的爬上山崖,回身冲她张嘴嘶哮。

烛司双目如焰,朝它直撞了过去。

苍曲长尾横甩,毫不示弱的迎上,很快与她缠作一团,激烈撕咬。

“烛司!咬它左翼!”卿萝站在一座风崖上大呼,一身鹅色束腰罗裙被风吹得猎猎而飞,她朝我看来,“初九,准备!”

我深吸一口气,长剑直指苍曲。

卿萝掠上浮空,双手结印,三团金色芒光朝他们击去。

烛司飞快退出打斗,苍曲略显狼狈的避开,就趁这个机会,烛司张口咬向它的左翼。

苍曲没有还击,反而扭身朝南方逃去,始终紧紧抓着我的身子。

烛司没有松口,卿萝大喊:“有人来了!快!”

话音刚落,一道凛冽剑光冲来,转瞬化作一个眉清目秀的紫衣男子。

苍曲随即便将我抛了过去。

卿萝尖叫:“烛司!”

我双眸一敛,将空中疾飞如电的身子迅息拉了过来。

男子一愣,旋身追来。

烛司大叫:“短命鬼小心!”

以手握剑,以剑引身,我横空飞转,一道凌薇斩劈向了男子。

他化风为刃,剑影剧烈相撞,剑气震得身旁崖壁飞石乱溅。

卿萝赶了过来:“初九!”

男子悬浮空中,飞眉入鬓,双眸清和,静静打量着我。

“丫头快跑!”白悉蓦地出现在一座山头上,捂着胸口孱弱的大叫:“别让他抓到你!你快跑!”

男子淡淡道:“如此说来,就是她了。”

长臂一挥,一团清光将俯身冲来的烛司击了出去,头都未回。

烛司痛呼着跌下了火海。

卿萝结出光阵:“别跑!逃不掉的!一起杀了他!”

我略作思量,转身向北方奔去。

“初九!”

我疾声道:“烛司!你听得见我的声音么!”

“你要……去哪……”

“他要的只有我,你让卿萝快走!再帮我想个办法把杨修夷骗走!我引他去找化劫!”

“短命鬼……我欠你的……还没还,咳咳……你别……”

“你保重!”

长剑飞快,我的身子双手握剑,绵软无力的被我拉着。我将所有神思集中一点,以灵息不断化掉那男子结在我周身的护阵,可是一道昆仑门人所结的纵云玉璧却生生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不得不朝东北而去,这才发现这座高山翻过去就是青阳渊陵的西南山口。

远远有几个人影往青阳渊陵赶来,是乘宜宗门的长老仙师,我略一皱眉,转身朝南而去。

但眼尖的还是叫了起来:“田初九!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真是她!追!”

“趁现在杀了她!”

438 战鬼狂潮(一)

我气得快吐血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他们,但从他们那全身而退我却有十足的把握。之所以绕开他们还不是怕他们会出什么意外,毕竟虽然讨厌死他们了,却还没有讨厌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他们倒好!

数柄长剑直直射来,我飞快敛息,牵引身子狼狈的躲开。

长剑嗡然,朝四方蕴开剑影,迅疾列为一个剑阵。

我忙结出玄元合光护阵,但听一声清脆的碎响,那些剑影顷刻被一股强大的灵力给震个粉碎。

紧接着,这些紧跟而来的长老全落入了我方才想要化掉的蛟龙斥天阵中。

他们始料未及,朝我破口大骂,骂声才到一半,一团劲烈的红芒直冲而去。

“砰”的巨响,血肉飞溅。

我目瞪口呆。

他们同时被一招炽念八变碎为了血沫。

血水和内脏哗哗从空中淌落,如似一场血雨,在大风中飘出去好远。

一道光矢朝我击来,我飞身避开,神思一凝,数千颗石头凌空浮起,我眉心一拧,它们纷纷朝紫衣男子所在的方向击去,却转瞬被震为粉末。

我转身狂奔。

较量还在继续,他始终以困阵网我,被我迅速冲散,灵力相撞,在浮空冲开大团大团的流光气韵。

他的声音忽的在我耳边淡淡响起:“厉害,都道器灵因器物强弱而强弱,你的身子被浊气噬骨成这样,你还能化开我的困阵,如果没有浊气,你或许能与我一战。”

我凝息聚神。大风鼓吹,两岸高山上的荒莘杂石纷纷涌动,砰的被我凝为一个纵横天阵。

他嗤笑一声,轻松破开,我双手结阵骤然回身,一个托天水典猛的砸了过去,撞在了他飞快结出的玄光影壁之上。

下一瞬。我们同时凝出剑影朝对方击去。三十多道光矢相撞,巨大的气劲震向八方。

他摔了出去。

我神思剧痛,转身逃走。却没能控制住身子,啪的一声摔下了一个山谷。

本不该和他对着来,可他实在太过强大,如若不趁占着先机与他一拼。可能我没遇上化劫就会被他给捉走了。

身子摔在身边,这个角度看去实在瘦的可怜。面容惨白无光,毫无血色。

闭上眼睛,我压下心底溢出的几缕情绪,休养半阵。我牵引起身子握剑,朝外面纷杂的人声走去。

青阳渊陵的西北是整座山峦倾垮的地方,尘烟还未散尽。巨石长木积成一座庞大的废墟。

绕过一个岩坡,满地都是尸体。鲜血同绮婆尸体的粘稠绿液一起,在烟雾横斜的废墟上交汇成数十条蜿蜒的斑驳小溪。

不远处,一个身着玄袍的少年手握一柄巨斧,被数十个巫族长老护在身后,叫道:“我让你们将他们引开!听不清楚吗!”

斧柄修长,青金中的光泽如一泓修长的碧水,斧刃锐利,青峰耀目,斧背上的古老巫纹淬亮如星。

待看清了其他人的面孔,我下意识将身子往里退了一步。

虚丘宗门的一位长老叫道:“你尚年幼,我们不会为难你!你将青斧放下!”

稽离和原清拾他们立在高地上,冷笑着看着那个少年。

少年抿着嘴巴,那几个护着他的长老大多已受重伤,他愤怒戒备的瞪着众人,模样还很稚嫩,大约十四岁,可惜这身巫袍让他显得太过阴鸷。

若这是天梯斧,那么少年应该姓赵。

地上所躺的巫师尸体不多,我没看到青阳族长和桐木族长他们的人。

一个仙师上前一步:“你族人的血仇你难道不想报了吗?你大可与我们联手先将他们除掉啊!”

“你别过来!不然我真的砸了!”

虚丘长老道:“如果你放出战鬼,你和这些叔伯们必死无疑,可若与我们联手,就算你不信任我们觉得我们会算计于你,但至少你们还能有反抗逃走的机会啊!”

“别废话!快将他们引开!!”

“哈哈哈!”稽离朗声大笑,牙齿洁白,“十巫之后,宁有种乎?”

少年面色难看,望着那些昆仑长老,咬牙切齿道:“快点!”

“快点?快点什么?”稽离笑道,“你倒是砸一个看看!”

少年握紧斧柄,青峰微颤。

时间拖得越久,对万珠界的人来说只会越有利,但昆仑门人等不起,我也是。

不知道杨修夷怎么样了,不管他原来是不是想去找化劫,万珠界的人忽然引化劫来砸青阳渊陵定坏了他的打算,逼的他不得不暴露在了化劫面前。

自紫涤石的尘光咒之后,我就没听到化劫的声音了,杨修夷不知道那尘光咒是辞音所为,他一定会担心我,可他能顺利从化劫那里脱身么?

“少年郎,要不要我帮你一把?”卿萝的声音忽的遥遥传来。

不少人抬头望去。

卿萝抄着手,立在高山上,面色冰寒,微带戏谑,居高临下道:“战鬼迟早会破土而出,几万来个人是少不了要死的,早死晚死有什么差别,你这样拧着,我都看不过去了。”

一个仙师当即怒道:“你是何人!”

“你祖姑奶奶!”

我一顿,下意识看向另一侧。

果然,就在卿萝伸手刚要聚敛光阵时,龙吟骤响,一道红光化作龙身直冲向那少年。

少年怒叫着被烛司带上高空,尚未跃出多远,长啸破空,数团芒光如星火般击来,烛司在躲避中闷吼了一声,“啪”的砸在了高坡上,变作人身。

紫衣男子!

又一团芒光击向烛司,我飞快结阵挡下。

他登时朝我藏身的地方看来。

二十五柄剑影刹那从我周身分开,“嗡”的朝他疾去。

他手腕一转,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将我的五行真气诀尽数斩落。

我转瞬挡在烛司身前。卿萝也奔了过来:“烛司!”

众人都朝我望来。

烛司咳出鲜血:“初九……你快走……”

卿萝扶她:“你别说话了!”

紫衣男子独凌于西南高空,淡淡道:“速战速决。”

稽离眉眼一挑,率先朝我冲来,却被那些昆仑长老于半路截下,踪逆长老叫道:“田初九!你还在等什么!你真要这泱泱苍生与你陪葬吗!”

我看向那些长老,牙一咬,就欲带上烛司和卿萝一起跑路。

烛司伸手推我:“快走。若非嵯峨岛的事……今日局面定不会如此。你不能有事……否则本上神没脸活了……”

“我没怪你,就算不是你他们还会有别的办法,我躲的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咳出鲜血。大怒:“其他办法我不管……现在的事就是因为我而发生了!快走!我还能给你们挡一阵……”

我凝神屏息,欲将她拉起,她却忽的怒骂一声,飞速化为龙身朝迎面而来的数人冲去。势如雷光。

寻常百姓都能爆发出可怕的力量,更何况是一条神龙。

我拦挡不住。顿时看向卿萝,双眸一凝,她的右臂不由自主的朝我伸来,一把握住我的右手。横剑在我脖前。

她这么聪明,短暂的失神后夺下剑,高声叫道:“都给我住手!”

紫衣男子就要击向烛司的长鹤真雷蓦然一顿。一个老者身形急急一晃,差点没被烛司咬掉脑袋。

烛司回过头。怒道:“卿萝!”

“别吼我!”卿萝双眉怒皱,“既然都要死,不如就拼一拼,左右初九是活不了了,她对自己下不了手,我就帮她一把!”

一个长老叫道:“你还废话什么!快动手!”

“动完手之后你替我断后吗!”卿萝看向紫衣男子,“叫你的人都滚!不然我杀了她!让化劫一起完蛋!”

紫衣男子仍呆在原地,目光从始至终没有一丝波澜,就如一汪静定的明渠,他长眉微轩,淡淡道:“你若只是怕死,我可以承诺你,无论发生都会保你一命,将她交给我。”

“我凭什么信你?”

“除了信我,你还有其他选择么?”

卿萝领着我后退:“你怎知我没有其他选择?”

一个年轻女子击杀掉一个仙师,上前一步,冷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家谁也用不着怕谁,她被你带去会死,被你要挟也会死,你倒是试试看我们会不会也同你说的那样拼一拼!”

卿萝向来不惧威胁,顿时手劲一狠,利刃割破我的咽喉,入肉极深。

紫黑色的血液哗哗淌下,并从我的唇角汹涌溢出,卿萝微微一怔,可以明显感觉到她手指发颤,却要狠下语气朗声道:“不如便试试?我一寸寸割下她的脑袋,看到底是谁先怕了!我逃得了自是好,逃不了我也认,就当是给她陪葬!”说着又后退了一步。

“你!”

烛司折回身子,大怒:“卿萝!”

我叫道:“我附灵在剑上,不会感受到一丝疼痛,你不要管我们!”

紫衣男子掠来,扫了眼我的伤口,看向卿萝:“你想要如何?”

“你退开!”

紫衣男子摇了摇头:“退开又如何,你没有退路的。”

“是吗?”

利刃再度深入,我的脑袋歪靠在她肩头,其实已与尸体无异了。

“放开她!”一声怒吼忽的响起。

我皱眉,望向身后。

狂风不歇,天幕漆黑乌沉,大地昏暗无光,白悉扶着巨石,如瀑白发肆意飘洒,清俊容颜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尤为惨白:“你若胆敢再伤她,今日整个昆仑都将为她陪葬!”

稽离似来了兴趣,双手抄胸,戏谑道:“整个昆仑?是你动手还是杨琤动手?”

白悉朝他看去。

稽离又道:“我一直好奇你平日古古怪怪,东奔西跑的在忙些什么,原来你跟我们一样,可你要她能干什么?”

白悉霍的大怒:“你们他娘的为什么要来!我明明已经给你们指了条明路!”

原清拾浓眉微挑:“你那条明路本就是退而求其次,只要月牙儿还活着一日,我就没有放弃她的理由。”

我双眉一皱,卿萝已问了出来:“那明路跟魔界之战有关?”

白悉唇边浮起冷笑:“打了快一年都没能打到慎勤关,一群无能之辈!”

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想要来凡界是为了捉我,可是后来我在嵯峨岛了,他们大可直接来嵯峨岛强攻,却没有,所以我和师父闲聊时还以为他们是要将凡界占为己有,彻底抛弃万珠界。可是没多久便得知,万珠界有太多人是同稽离一样,是万珠界中的灵韵所化,这样的灵体,是不会也不能抛弃故土的。

如今听来,这一切竟都是白悉……可若攻打凡界与破万珠托元阵有关,那么……

当世破阵之法基本分为两种,一种是以强力震碎,不仅是化劫,还有杨修夷,师公,师尊这些修为高深,内力充沛的家伙们,都喜欢这种简单粗暴,干净爽快的做法。另一种是参透内宗玄妙和星序排布,这些阵法都很棘手,并相当复杂。

这两种与凡界和万珠界有关系吗?必然没有,那白悉……

稍作思量,我不由大惊。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所想的破阵之法,是想打破均衡,重建阴阳。

好比我在这边设了一个阵法,我想方设法将它变为阴阵或阳阵,而后我再在另一处设一个相对的阵法,将他们牵系起来后,若阴盛,则阳衰,若阳衰,则阴盛。

那么这相对于万珠界的另外一处,就是整个凡界?

我突然觉得森寒和胆怯。

若真是这样,那凡界与万珠界的纠缠,岂不是要生生世世,不死不休了?!

我看向紫衣男子,他的目光落在我脖子上,静静的看着我的血。

我咬住唇瓣,就算是,这个又何时轮得到我来关心了,我只能尽力完成眼下,我自己的责任。

昆仑十派对化劫无可奈何,那是因为太过突然,而万珠界却不同,他们想要化劫想了何止百年千年,怕是上万年都有,对付化劫,他们一定有许多办法。

他们为神为魔,神秘莫测,强大的可怕,甚至能轻易操纵一个魔界部族,把四分之一的魔界搅得烽火长明。一旦他们破阵而出,恐怕连众神凋零的神界都难以与之相抗。

卿萝带着我后退,烛司生气的跟来,所有人都盯着卿萝和她手里的剑。

气氛越发紧张,一触即发。

直到安静良久的大地剧烈一震:“你说什么?月家余孽在哪?!”

439 战鬼狂潮(二)

我冷冷的看向那几个赵氏长老。

白悉和万珠界的人不希望我死,昆仑老头们更不愿拿战鬼儿戏,卿萝当即怒骂:“贱人斯如至此!唯当十巫!”

“铮!”

最后一根巨链在地动山摇中被挣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紫衣男子眉目一厉,一道光阵迅疾飞来,被我凝息挡下。

那名年轻的女尊上长剑一转,朝我们杀来:“快!”

我脱离卿萝的手迎上,烛司一把将我的身子从卿萝怀里拉走,我叫道:“烛司!你们带着我的身子离开,我来掩护!”

“你当心点!”她抱着我转身离去:“借尸虫,快跟上!”

“把她留下!”

白悉双指捏诀,华春之光凝为数柄玉剑,砰的裂为三排九列的玉光剑阵朝烛司射去。

卿萝快捷回身,徒手断后。

我与那女尊上的剑影交击的一瞬,她的手臂被我震得一颤,我长剑飞旋,肆意攻击,她举剑连挡,越显吃力。

不多时,一个长老朝她冲去,我剑身一沉,华光变为数十道光矢,在将她扎成刺猬前被紫衣男子一霎散尽,随后我被其他六人缠上。

风卷重云,长空流光如涌,越来越多的人赶来。

卿萝长鹤飞踢,将一个长老踢开,我摆脱纠缠后朝她奔去,她一把接住我,回身手腕翻转,流利的劈向一个从背后偷袭的仙师。

剑影如刃,血花喷开,仙师的右臂高高飞起。

“那边那个小白脸!”卿萝将我用力抛掷出去,随后她一转,身子绵软倒地。

剑声嗡然。我从一个尊上的腋下侧飞而过,卿萝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初九!”

我登时朝她飞去,一个清秀的少年接住我,运剑回身,两招云上独歌,剑背拍开身旁因他诈尸而大呼小叫的“同门师兄”后,带着我朝烛司跑去:“西南那个女人手里有柄古剑!”

一团雷灵破紧跟而来。

击中少年胸口之前。少年和长剑同时摔地。

我飞快附入那柄古剑。紧跟着,一个阆风宗门的长老“啪”的拍飞长剑女主人,夺下我后装模作样的边杀边退。

稽离捡起我先前附灵的长剑。咒骂一声,反手刺在地上。

乌云滚滚,天如墨染,远方烧着万顷大火。映的此处天地幽光明灭。

卿萝带着我朝烛司跑去:“白悉尊伯,我来助你收服这条孽龙!”

“别来烦我!你滚!”

卿萝边结出昆仑正阳剑阵。边肃容道:“我知道这区区幼龙于尊伯而言不值一提,可是眼下形势太过急迫,尊伯勿要意气用事!”

白悉急喝:“不要打断我的阵法!”

卿萝神色认真:“我看这幼龙就剩一口气了,尊伯还是去帮我师兄吧。这屠龙之功到时候我一定分一半给尊伯!”

“滚!”

白悉回身拂袖,数道剑光顷刻射来。

卿萝“啊”的大叫了声,“踉跄”避开。正阳剑阵刹那凌乱,我飞快凝神。将那散开的万千丝线汇成一道流华天光护住烛司。

却在这时,烛司身形一晃,未待我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见她被猛烈一撞,重重砸向了废墟高坡。

我的身子从她怀中飞出,被一道破空而来的剑光带出去好远,剑光转瞬化为一个修长清影,杨修夷身姿秀颀,凌空踏虚,紧紧抱着我,朝烛司望去一眼。

烛司神情恍惚懵愣,我和卿萝的流华天光在她身边渐渐消散,她擦掉唇边鲜血,虚弱的抬起头。

乌云滚滚,巨链的挪动声清晰刺耳,化劫的月芒彩羽在狂风中摇曳,它侧身看向杨修夷:“看来他说的没错!”

“我并未否认。”

“那你和姓月的……”

“这世上最后一个月姓姑娘是我的爱妻。”

化劫双目寒光骤现:“我并不想杀你!把她给我!”

黑眸在废墟上轻轻扫过,杨修夷淡淡道:“你口口声声痛恨月家的人,殊不知你现在和月家已有了同生同死的血咒之牵,一旦月家族长的最后一滴鲜血流尽,你这了不得的太古神将就要沦为月家的牲祭了,你甘心么?”

“哈哈哈!”化劫大笑,“我几时同月家有的血咒?”

“在你被封入万寂阵中之后。”杨修夷望向白悉,“真人,这世上多得是能强制他人的阴邪之术,哪怕他不在现场,对么?”

白悉的面色带上了一丝明显的不安。

化劫怒道:“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白悉没有理它,一动不动的看着杨修夷。

杨修夷道:“我一直想不通,以你的聪慧怎么会上月沧壶的当,难道就因为他喂了你百万生灵,你因为贪吃而没了脑子所以才……”

“是主人!”化劫叫道,“吾辈为太古之神,受人拜祭本就理所应当,区区几万个血肉之躯算得了什么?吾辈岂会因此而失了体面,上了一个下贱巫人的当?一切只因他手上有主人的残魄!”

白悉面色惶恐大变:“你住口!”

化劫大怒:“你这堪尘之辈岂敢叫我住口!”忽的一顿,“你……我是否见过你?”

白悉看向杨修夷:“你不必再套话了!你知道了多少?……都是你猜的?!”

杨修夷神情微有凝滞,而后语声冰冷的淡淡问道:“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被你杀光了吧。”

“那是当然!”

紫衣男子面色凝重,沉声问道:“泝遥?”

他身边的女尊上不解:“怎么可能?东荒帝姬不是已经在诛魔山魂飞魄散了吗?”

白悉疯了似的怒叫:“你们给我闭嘴!”他冲杨修夷叫道,“你勿要再说!把那丫头的身子给我,给我!!”说着双手结阵,杨修夷却道,“我会给你。”

我一愣,卿萝眉头深皱。

杨修夷望着化劫:“万珠界的人与你有杀主之恨,十巫以帝姬残魄和月沧壶的血肉让你和卑贱的月家有了血咒之牵,这两方人马和你的仇恨皆不亚于月家,如今月家只剩下一个伶俜孤女,眼下先报什么仇,你这么聪明,应已掂出轻重了,对么?”

化劫微微侧头,似有另一人在它耳边说话,少顷,化劫冷笑:“别说你也是空口无凭,就冲你躲躲藏藏在我耳边嚼话惧于露脸我就瞧不上你。”它望向紫衣男子,星眸半眯,眉中金芒微隐,缓缓问道:“你叫什么?”

“央鹤。”

化劫嗤笑:“没有听过,可有给长华妖君提鞋的资格?”

紫衣男子淡淡道:“你没有听过我并不奇怪,我出生之时你应正在魔界替人提鞋。”

化劫一顿,出乎意料的没有雷霆大怒,安静一会儿,回头问道:“你还知道我的什么事?”

杨修夷临风而立,我的脸惨白如纸,绵软的贴着他的胸膛,高处的狂风将我们的头发吹得乱舞相缠:“你好奇什么,我就能回答什么。”

化劫摇了摇头,落寞道:“也没什么可以问的了。”

它抬眉望向东方天幕:“吾曾替天讨法,拂世清元,涤荡乾坤,日月为冕,而今我的亲朋挚友都已天地无音,我苦寻主人数万年载,于四海八荒三千世界中颠沛流离,伤尽心魂,却几度遭人欺骗,受人凌辱。后来我将一切寄托给月沧壶,他负我信任,反将我压下万丈之渊,令我在黑暗中孤寂了千年。现今吾重出于世,在这昆仑之巅,我定要以天地汤火焚尽一切,血洗我万年之恨。”

空中巨链轰鸣,它“啪”的消失,朝人群扑来。

我立刻挣脱卿萝的手,却被猛然握住剑柄:“初九!”卿萝语速飞快,“我父亲同我说万珠界有十音,四绝,七魂二十一尊圣,长霜,流仙,凌司三十三尊上!还有当年那些未死的魔族妖族的星君司命,你杀得完,杀得了吗?修夷好不容易争取到时间,你快回去,他会带着你离开昆仑,这些纷争离合我们不要再管了!”她一定以为我是要去找万珠界的人复仇。

我的确想,可是我没有时间了,若能早知道赵氏的天梯斧在此,我就不用死死撑到化劫破链而出。

天地尘烟飞扬,血沫如流,连接渊陵与东山的一弯青石桥被巨链砸断,巨大的碎石迸溅,化劫将它们挥往另一处,带着盎然战意哈哈大笑:“战鬼?区区宵小,我要做的事情怎能允它沾染半分!”

话音刚落,大地猛烈一颤,一道振聋发聩的轰鸣震破苍穹,卿萝惊呼一声,回过头去。

尘埃雾霾缭绕的高坡上,豁然裂开一个巨洞,莹绿光芒如笔墨飞舞,极浅的蓝色火焰烧在窟窿边缘,如似冥火。

稽离擦掉鼻血,微微泛白的秀气俊容露出讥笑,傲然的看向被紫衣男子和一个老者缠住的杨修夷。

万籁俱寂,那宽阔的窟窿仿若一张血盆大口,化劫上前两步,巨链在寂静的天地间铮响。

窟洞边缘的废墟渐渐裂的更开,整片大地都在发颤,再下一瞬,成千上万的战鬼如决堤的洪流般汹涌而出!

化劫大怒:“我吃了你!”

它猛扑向稽离,却晚了一步,站在洞口附近的稽离已被战鬼撕为了碎片。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长剑微震,卿萝手臂一缩,低呼:“初九!”

我纵身朝南飞去:“烛司,帮我……”

440 浮世清欢(正文结局)

远山沉沉,山巅上的草木荒莘被尘烟厚厚盖住,巽蒙山东境似一片昏暗死泽,大风吹动,火海恍如长链,在群山环绕中蜿蜒涌动,火苗漫天。[求书。]

苍穹低压,墨云翻滚,战鬼带起烈烈狂风,呼啸着撞向崇山,冲往八方,那些被誉为坚不可摧的旷世壁垒一道道破裂,芒光如碎玉,跌入这片浩瀚死亡的荒洋之中。

众人护阵环绕,凌上浮空,而体力不支或受伤严重的人只能被狂潮吞没,赤血飞溅,尸骨无存。

隔着宽阔火海,聚灵引高高立于山巅之上,流光愈渐浓烈。

终于到了这一刻了。

我害怕,却也盼着,就像终于要结束漫长无光的黑夜一般,得到了最终的解脱。

无数生命在我脑中挣扎,万千苍生于滔天火海中嘶声凄喊,要被投水殉葬的奴隶们在大浪江边啼哭呼救,暗殿中挤满了抱作一团哭泣的美丽少女,她们就要被生生剁去手脚,然后会在巫殿的偏角中永无天日……

神思痛的剧烈,我带着剑身投入聚灵引,烛司背着回到原身的卿萝紧随而来,卿萝轻盈跳下,烛司绕着琉璃莹白的聚灵引盘旋而上。

卿萝仰起头,高声大喊:“你们两个能行吗?”声音和她的长发黄裙一起,被风吹得近乎破碎。

烛司叫道:“短命鬼!开始吧!”

我集念凝神,双手结印,默念玄元长音。

本就处于颠动之中的高山越发不安,崖边那些破损不堪的磐石在狂风中摇摇欲坠,跌落火海。

烛司长啸一声,俯冲向南湖。燃着赤焰的龙身转瞬化为一个红影女孩,高高跃起,配合玄元长音,双手握着青斧重重劈下。

青斧带起一道波澜不惊的昏沉灰影,山峦却在黑暗中骤然崩开,她举臂再劈,一斧。两斧。三斧……

崩碎的玉石如雨般纷纷落入湖中,点出万千涟漪。

卿萝掠上浮空,十指纤柔。璆三舍念大开大阖,零落碎乱的梨花宛如百川赴海般被拢至乾坤亭上的徙衣阵中。

岸旁的数座高山被烛司夷为平地,我敛尽玄元长音,结出八千云月。万千颗碎石凌空浮起,飞快绘织成巨大的日月江山谱。

卿萝纤臂一扬。梨花刹那铺满长空。

聚灵引华光璀璨,烟波如水,我咬牙将所有灵力朝长剑敛来,把它们紧紧沉压在我四周。

“主人?!!”一声惊啸蓦而响起。

我一愣。

千云翻浪。满目血光,隔着巨大浮空,化劫在群山那头震然的望着我。飞扬的芒光在它身上绞缠,它挣扎着上前:“主人!!”

寒芒从四方涌来。压迫感越来越重,宛如千山压顶,又似巨浪推舟,我强力忍耐,长剑被交汇的灵力震得剧烈发颤。

“主人……”它攀住一座垮塌的十二檐飞角长亭,双目牢牢锁着我,白光如网,把它往后拖去,它终于大怒,勃然回身厉吼:“你们找死!”

巨大的山角被它推砸出去,撞上另一座入云之巅,彩羽横扫起大片战鬼,抛上浮空,刺耳叫嚷,随后被那些激战中的剑光碎为尘烟。

越来越多的灵力朝我聚拢,无尽之痛以万钧之势来压垮我的意志。

崇山峻岭为图,草木飞花为引,千顷湖水为阵,这是一个巫师最大的追求,也是我此生所设的最大阵法。

“短命鬼,够了!你会魂飞魄散的!”

战鬼如似滚滚洪流,势不可挡的翻过破碎的重山与艳魅的火海,奔向遥远的天际,那些广袤的荒原尽头没有一丝光明,浓郁的墨色吞没着一切。

“初九!停下!”

长剑微裂,我眉心紧皱,痛苦的闭上眼睛。

“她想干什么!”

卿萝声音嘶哑:“烛司快拦住她!”

“初九,你别做傻事!我们救不了所有人的!快停下!”

“短命鬼!”

“初九!”卿萝语声变得平和,却带着一丝颤抖,“还有办法可以救你的,浊气和煞气不算什么,呆毛想得起你了,我们去找它问问有什么办法,也许它知道的,它是太古神将,初九,快停下……”她的声音在耳边渐渐溃散。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放弃了,有那么多人对我说过我这身浊气一定有办法可以除掉,我从未放在心上,不是不信,而是害怕,因为这世上最摧残人心智的不是绝望,而是希望。

“初九!!”

疼痛越发剧烈,每一寸我能感知到的触觉都在发颤,那些灵力在我四周涌动交错,我一瞬如坠冰渊,一瞬似火焚烧,一瞬宛如五马分尸,一瞬又仿若要被齑碎成粉。它们从天地四野而来,我能模糊看到漫山遍野的战鬼和在困阵中大开杀戒的化劫,二十多个尊上将化劫困于阵中,杨修夷拼命想冲进去,被紫衣男子和一男一女所拦。拂离和白悉背着我的身子朝南奔去,二十多个暗人紧紧保护着他们,身影在山峦树影中微不可见,细如尘埃。八个尊上就要追上他们,在半路被火海中冲起的长虹剑阵截下,随后婆婆和一青长老,玉英尊伯他们出现在视线里,与那些尊上们激烈交锋。

青阳渊陵东野的天外山被战鬼吞没,长壑北地的纵云玉璧和绝地困阵尚在,南外的浊世笑亦未消,到处都有阵法,也到处碎着残阵。

画面渐次模糊,我继续强撑,可在这时,那股熟悉又不容抗拒的力量袭来,欲将我强行拉走。我咬牙相抵,几乎要被撕碎,可终是没有成功。

长剑崩碎,瞬间爆开强大的灵力,向八方冲去。

四面啸动,狂风大作,偌大的巽蒙南湖顷刻掀起万丈狂澜,一股纯正浩荡的清正之力刹那横扫天地。荡尽阴邪。

我咳出浓血,微睁着眼睛,左肩被人推着一股清冽灵力,让我没有被这具身子拖进黑暗。

“婆婆……”

她收回手臂,双眸微泛心疼:“好受些吗?”

我点头。

素指抹去我唇角的血,她道:“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撑起冰寒的身子,是一个悬崖。云破天开。斜斜的一轮落日给昏黄的大地添了笔浓彩。

这样平和的黄昏盛景,千万战鬼嘶叫着四处逃窜,在高耸入云的群山中化为一场盛大黑烟。

崖下火海渐弱。会彻底熄灭,然后霜冻为冰,而这阵法外的方圆百里,天地都将化为一片赤焰。

可视线尽头仍有战鬼。它们越奔越远,我颓然垂下了双肩。

婆婆扶住我:“你已尽力。临走之际,不必那么苦。”

身后十丈外开阔的云颠上,白悉被暗人捉着,喉间封了归海钉。艰难却疯狂的冲我摇头。闲云老怪他们匆匆赶来,还有闫贤先生和那些暗人,不多时。昆仑的几个宗主和说得上话的长老也赶来了。

“初九!”“短命鬼!”

烛司和卿萝飞快奔来,却被画袖和另一个女婢拦住。

天那边。长老们仍视化劫为大敌,有人想要捉它,有人想要杀它,而杨修夷终于靠近它,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我看到化劫开始配合他了。

婆婆唤道:“初九……”

这一刻早已有准备,实在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我想了想,轻声道:“可以的话,让月家的一切在这结束吧。”

让我们永远消失,清净长眠,再不被世打扰,与世纠缠。

“好。”

婆婆答允,一双美眸静静望着我,清如明泉,我移开眼睛,微微点头。

六个多月的书信往来,婆婆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怎能不知道。

她所做的一切,在别人眼中是护短疼我,我却清楚不过,她是为了杨修夷。

她怕我死后杨修夷又会如六年前那样,而她如今所做,杨修夷必不会忘记。

如果不是我快死了,也许转身,她便会令人将我弄得意外死亡。

毕竟孰轻孰重,除了杨修夷,谁会拎不清?

耳边充溢着战鬼的嚎叫,我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崖边走去,很慢,却用尽了所有力气。

长风迎面,衣裙翻动,披散的长发在身后肆意而舞。

浑身痛的没了知觉,却能清晰的感受到饥渴,我舔了下干燥的唇瓣,着实不知道现在已过去了几天。

如果还能咬上一口柔城的雪梨该多好,如果还能吃到一口师父的蜜豆糕该多好?

我的生命从未有过自己的选择,除了宣传那间二一添作五。它坐落在金秋长街,每逢傍晚,街道都会被夕阳铺一层暖金,门前车马如流,那些挑担的走夫,推车的小贩来回不绝。街上永远都有甜甜的香味,还有嬉笑追逐的小孩,以及那个不时带几个小弟来欺负下别人的秃头阿三。

我此生做的最后一个梦,是我这辈子最美的一个梦。

越近崖边,山风越大,此生见过太多死亡,也经历数次,所以不觉得可怕。唯一不悦的就是那些昆仑的道人们,这种被见证死亡的过程,真令人厌弃。

遥远天边传来疾呼:“初九不要!”

我脚步一顿。

几乎同时,一声清鸣乍响,一道阔大的护阵凌空而起,六扇雕满凌薇花纹的清蓝壁阵,如似屏风般将我和婆婆环绕其中。

“初九!”杨修夷的声音眨眼便在身后,喘气粗重,怒道,“母亲!”

婆婆声音微滞:“琤儿。”

念影声起,剑光破空,撞在晶屛上清脆碎开。

我一愣,双手微颤,这并非婆婆一人便能设下的阵法。

玉英尊伯低唤:“贤侄……”

“为什么……”杨修夷怒骂,“为什么你们也要一起逼我们!母亲,解开!”

婆婆没有说话,我看不到她的神情。

眼泪直直滚落,我努力压抑的情绪终于破开,才那么丁点,便是令人生不如死的心痛。

我擦掉眼泪,继续朝前走去。

“初九!!”杨修夷暴喝,“还有办法可以救你的,你过来,我带你走!没人拦得住我们,初九!!”

“修夷!”

“放手!你们放开我!”他痛声大呼,“母亲!拦住初九!”

我低下头,悲声大哭,回头朝他望去。

“初九!”

他被几个尊伯紧紧拦住,鬓发在滚滚风声中凌乱而舞,左肩,左肋,右腿上的细长口子仍在溢血。惯来清寒的双眸心痛的望着我,通红通红,何曾见过这个风华天成,骄傲清寂的男子露出过这样期盼哀求的神情。

我泣不成声:“琤琤……”

我一直同自己说,既已看淡生死,那么心境亦应达到遇万事皆可如静水而定才好。可是面对这样的杨修夷,我心中的凄恨和不甘变得那么强烈。

在所有人都盼着我死的时候,只他一人孤独的站在那里,为我筑起最坚固的铜墙铁壁。连我自己都已经放弃生命了的时候,只他一人在绝望中固执的为我找寻一线生机。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去陪着他,不让他孤独,不让他生恨,可血液里存在的东西一直都在。

“主人!”

远山斑驳的画影里,化劫痛声长啸,悲愤激壮。

杨修夷哭出眼泪:“初九,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

心痛如崩,我哭道:“杨修夷,照顾好湛儿。”

“初九!”

云风呼啸,群山波澜壮阔,我想起好多人,爹娘,姑姑,小灯笼,十八,大哥,他们哭着,笑着,音容在眼前沉浮。

天地间似乎一下子静了,我听到裙袂在空中翻动的猎猎声响,忽然就想起了师公那首浮世谣。

云纤纤,花闲闲,风卷溪水水涓涓。凌霄汉,人间澹,浮世清欢绕流年。

好小好小时的一个秋夜,师公坐在桂树下笑道:“你们须知道,我们脚下的这方大地并非谁人所有,它凝聚着无数人的心血和苦功。这悠悠浮世是由无数英烈先辈的牺牲和千万黎民的自我造化方能成就,帝王逐鹿,建制立章定天下,奸人横世,良将除奸守太平。虽有旱灾水祸,地动冰雹,但苍生会自强不息,互助扶匡。就算国泰民安,歌舞升平,百姓仍会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我并不认为没了化劫和战鬼,这人间就会永远清平安稳,但仍希望,这世上再也不要有人遭受无谓的惊惶,再也不要有家庭承受生离的痛苦,也再也不要有人像我这样辗转流离,艰辛的活着。

迎面的风终于带来了几丝冰润凉意,我想回眸再望一眼杨修夷,但被及时忍住。

闭上眼睛,我迈出最后一步,身子跌落的一瞬听到杨修夷撕心裂肺的呼喊,脑中却响起一个笑声:“我姓田,我叫初九,我是师父刚捡来的。”

441 冰封

ps:这十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姑姑去世了,呆毛得了犬瘟,爸爸守了几晚的灵,发烧加血压增高,一瞬间砸的我手足无措。从今年年初开始,我的生活似乎就没有安静过,本命年真的太可怕。直到昨天终于得到好消息,呆毛渐渐康复了,真的太谢谢妖妖,佳佳和涟涟,当所有人都劝我给它安乐死的时候,是你们的鼓励让我撑了下来。没有呆毛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在我最痛苦最煎熬最怕黑的夜晚都是它陪着我,感谢老天没有夺走它,感谢!!!!

长风从遥远的北地而来,横扫旷野,吹掠群山,成千上万只战鬼如似猎猎燃烧的黑色火焰,翻滚着化为虚空,消泯不见。

聚灵引在狂风中顷垮,激起巨大的水汽烟尘,冲向八方,大地渐渐霜冻凝结,朝高大巍峨的群山渐次漫延。

碎乱的梨花如鹅雪般漫空纷扬,年杳颓然垂下手中兵刃,望向身前的修长紫影,安静良久,她轻声唤道:“尊圣……”

央鹤站在高高的悬壁上,迎风而立,没有说话,薄唇紧抿,眼神如刀,汗水将他鬓发黏湿,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抬眸注视着朝崩塌的聚灵引挣扎挪去的巨兽,看着它疯魔,看着它怒叫,看着它最终化为尘烟,消散无踪。

苍穹低压,浓郁腐臭的空气里夹着一丝微凉的甜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央鹤微睁着眼睛,声音夹带着浓浓疲惫:“她死了。”

“可这不是结束,我们还有办……”

央鹤微微抬手。年杳停止了话音,隐忍的眼泪终于留下。

央鹤侧头,眸光在满地的尘烟和尸骸上纷乱的阵法上扫过,沉默许久,淡淡道:“我们死了多少人。”

“辞音尊圣和湘歌尊圣都已经……”

“紫君他们呢?”

“共八个尊上……”年杳抬手擦掉眼泪,“还有所有的侍从和部下……”

央鹤点头,轻描淡写般说道:“我们也逃不掉了。”

“尊圣……”

及脚长发束成一捆。被风扬起。央鹤仰起头,夕阳的芒光落在他俊朗的脸上,他淡淡道:“我与央徐尊圣道不相同。挞伐这个世界久来不是我的主张。而追查月家,引化劫破阵……我经营百载,终究是失败了,可你信不信。央徐也必败。”

四方天幕下掀起尘烟,那些梨花渐零渐落。一个年老的尊上赶来:“尊圣,我们快退吧!”

年杳摇头:“来不及了。”

老者朝她望去。

央鹤忽的轻笑一声,难得展颜,他抬眉望向东方天幕:“我一直不懂白悉苦苦痴求的究竟是什么。也不懂他怎么会那么痴狂,眼下终于有些共鸣了。”

大地猛烈一颤,那些尘烟如似气旋般从四方陡升。众人面色大变,老者惊道:“尊圣。更待何时!”

“这是杨琤为封印化劫所准备的阵法,你认为我们跑得掉么?”

凡界有七大隐患,这一点没人比他更清楚。

第一是长虹涧。

第二是天岁山北脉的殇歌湖,湖底蕴养着百万以青砂为食的凶魅。

第三是郴州祭英坛,由上而下十六层,最底下堆砌荒废的千万白骨早已不是当初慷慨赴死的战士,一旦破掉封印倾巢而出,汉东九州顷刻荡然无存。

第四是当初被他一手策划,并派却璩他们去毁掉的拂云宗门下的宿沉长廊。

第五是化劫。

第六是华州西南那片旷野,莺飞草长的土地下,数万只魃尸因上古封印而陷入沉睡。

第七,便是这位于昆仑呈虚山脉东南巽蒙之境的青阳渊陵。

当他得知化劫因十巫而重出于世时,几乎不做思考便直奔昆仑,但显然,有这个思量的人不止是他。当他领人赶来时,杨修夷已领先他一步,而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白悉会在此时将月牙儿也绑到了这。

所有人的计划皆被打乱,各方牵制下,齐齐陷入被动,甚至于已知道对手不会没有安排,他也不得不出面,只因他们没有丝毫优势筹码,只能硬拼和强夺。

远处的山峦上,枯焦的老树在聚散的风云中摇曳,大地霜华浸染,广袤的天地外,有赤焰渐渐燃起。

央鹤忽然想起了那些白骨烈火和被浓浓鲜血浸泡的大地。

千百年来的追寻和期盼,数万人的寄托与信任,对脚下这片浩瀚清明的大地的强烈渴望和归宿感……无尽的自由,肩负的责任,所有的一切让他们没有任何退路。

天光渐渐昏暗,狂风不息,所有筋疲力尽的手下都静静望着他。

央鹤沉声道:“自我一千三百年前离开了万珠界,我便再也没有回去过,这一千多年,我心系故土,但无论有多么思乡情切,我只敢远远观望,因为我害怕一旦回去,便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

“万珠界……”他轻声呢喃,墨眉微沉。

除了他们,世上没人知道真正的万珠界是什么模样。

上古煞气倾覆之下,那片广袤的大陆上万虫横生,洪水荒泽,烈焰狂风肆意横扫,却又能转瞬天寒地冻,飞霜漫雪。他们在护阵中提心度日,不得不变得强大而坚韧,可是无处不在的死亡每日都在护阵边界外虎视眈眈。

逃出去,才是唯一的生存希望。

也许还会有其他办法,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绝对。

可他失败了。

长风呼啸狂叫,猛烈袭来,巍巍群山在冲荡中绝崩。

央鹤冷笑,破掉的唇角红的妖艳:“趁现在尚有力气,大家自行抉择,是被封印千古,屈辱偷生,还是自行了断。求个痛快。”

尘烟汹涌,气势磅礴如涛,他闭上眼睛,长睫微颤,修长背影在跌宕的山尘中化为一场血雾,随风飘无。

夜幕遮掩天光,数千支中天露点亮大地。群山冰封。映如明镜。

霜冻的大山脚下,青阳族长靠着山壁,几个长老坐在他身旁。颓然握着木棒。

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少年站在他们面前,边大口喘息边继续飞快的说道:“……打得太凶了,那些长老仙师都被杀光了,可是他们也没来得及跑。那三座山塌的太快太凶,我远远就看到好几个人被冲的灰飞烟灭了。剩下的好像都被压入了青阳渊陵下面……”他咽了口干唾沫,“不过你们别担心,还有好几百只战鬼呢,我亲眼看着它们朝……”

“啪!”

重重的巴掌打在了少年脸上。

一个长老大骂:“几百只有个屁用!还别担心!完了!我们什么都完了!”

兴致勃勃的少年被打懵了。伸手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恨恨的垂下了头。

那长老转向青阳族长:“大哥,我们怎么办?昆仑那些人不会放过我们的。杨家楚家他们会把我们赶尽杀绝,还有拂云宗门这种要死不死的二流宗派也会来参一脚!眼下各处山口都被设防布阵了。我们现在还能去哪儿?大哥你快想想办法啊!”

族长看了他一眼,目光像笼了一层迷雾,阴晦不明。

长老快要急疯:“大哥,你倒是拿个主意!”

族长偏头问少年:“那些宗主都在南湖吧?”

“是。”

“最近的一个山口是青石谷那处么。”

“好像是……”

族长站起身,似笑非笑,再望了眼那长老,对少年道:“方才他毫无道理的打了你一个巴掌,你可生气?”

长老一愣,其他长老纷纷望来。

少年眼眸一转:“族长……”

族长双眉一轩,忽的沉声喝道:“来人!把青阳峰的衣袍脱下,设九厄妄心阵令他前往青石谷,务必引开那些人的注意!”

青阳峰难以置信:“大哥!”

族长抬手脱下自己的外袍递给少年:“给他穿上。”

少年眼睛明亮锐利,转向长老,恭敬含笑:“长老。”

“大哥!你是何意?你要我替你去死?”

数人走上前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二哥四哥!你们死了吗!怎么不替我说话!放开我!大哥!大哥!你忘了爹娘被杀之前说的话了吗!我们是兄弟啊……”

青阳族长双手背后,仰头望着没有光亮的幽幽山壁,双目微眯。

成大事之前,任何卑劣行径都不算什么。

化劫没了,还有其他。

战鬼没了,也有其他。

可他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等他登高一呼,看苍生臣服,俾睨天下之时,史书自会给他歌功颂德,这就是成王败寇。

青阳巫族,必须要在他的带领下才能重获荣耀,谁都不行,只能是他青阳麟。

冰雪一漫千里,波澜壮阔,惊飞的长鹤从昆仑飞出,穿过翻滚的苍云,在天际化为淡墨轻彩的点点水晕。

有人痛哭,有人舒笑,有人忙着安慰损失惨重的宗主,有人费心讨好位高权重的贵胄。

画棠垂头上前,崖边的风将她悲戚的声音吹得破碎:“夫人,尸身找到了。”

“完整么。”

“完整。”

女人双眸恻楚,淡淡道:“既然完整,可以厚葬。”

“少爷他……你不去看看吗。”

“不必了。”

“是。”

女人望向广阔的天地,沉默一会儿,徐徐道:“崇琰二十五年九月一十一日,杨家二少夫人田初九在京城南郊外赏秋,为救不慎跌入眉水的小童而溺亡,年岁二十二。”顿了顿,“未曾留下子嗣。”

画棠眼眶泛红,轻轻点头:“是。”

“退下吧,我想静处。”

一旁的画袖画乔垂下眸子,同画棠一起转身离开。

淡淡烟火被北风吹来,是烧在十里之外的大火。

淡紫飘带在夜风中高高扬着,女人绝美的容颜面淡无波。

倘若她任由她坚持到最后一刻,也许一只战鬼都不会留下,也许琤儿也不会……可她又怎能忍心眼睁睁看着她被聚灵引的强劲活活撕个粉碎。

她仰起头,脖颈优雅修长,眉心轻蹙,双眸乌黑清澈,淡望着乌云里若隐若现的一轮淡月。

那些跌宕起伏的悲欢喜乐都会被岁月带走,淹没于涛涛翻滚的历史狂流之中。

这是史学家们和旁观者的感慨。

而当局者的噬心之恨,入骨之痛,该如何是好。

442 故城

秋末冬前的节气最清爽怡人,姑娘们到处讨论新式绣样,布坊忙着赶制冬衣,酒馆要酿酒封坛,满都城飘满酒香。

寒司节将至,农田刚歇下,采花的花师们也偷得清闲,茶馆棋社变得热闹无比,百姓们广聚闲聊,大到家国天下,小到邻里鸡毛,今年的话题比往年都多。先是溟海再度异变,再是鄞州定云县被全城封禁,随后郴州长忻发生大地动,死伤上万,有人拿命赌咒,在发生地动时他真的看见了一只巨大的妖兽,而比起这些,传的最广最可怕的,是昆仑那场大火。

大火从巽蒙山开始,北上烧到了赤鳄之水,东边快烧到了无争城,南方旷野被烧的寸草不留,一眼望去全是黑漆漆的焦土。而令人恐慌的,是从烈火中冲出来的千百多只妖鬼,数十座人丁旺盛的村庄被它们变为死地,并沿着煨源官道南下,一路撕咬活人,挖骨吸髓,残暴血腥。

大火是如何烧起来的,各种说法都有,有说是药童不慎采了珍贵草药,惹怒了看守妖鬼,有说是小孩顽皮,点了山火,秋日干燥,一发不可收拾。最让人信服的说法是昆仑遭了天劫,凶神降世,因为在那场大火之前,整个云州一连震荡了三日,尘埃蔽天,不见天光。

在这些可怕的传闻下,杨家二少夫人的死讯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两年前的九月,她风光大嫁,惊羡天下,各家美言。今年九月,她死于盛都南郊。杨家悬绫垂布,出殡的长队浩浩汤汤,从青龙区到玄武区,再步出长安门,一路安静无声,没有冥纸,也没有唢呐。棺木最后葬在了杨家祖地。

冬日很快来了。与往年不同,十月末的宣城就飘起了雪花,茫茫大雪覆盖了整座城池。

柳清湖霜冻成境。湖边一家酒楼清清冷冷,身板轩朗的胡先生轻摇折扇,望着窗外冬雪:“闲车清马门前静,可怜鸿儒苍火起。携恨长离宣城雨。销声匿迹音无觅。”

刚进大堂的脚夫在门后抖下几钱风雪,嚷道:“老胡。你念什么呢,上次青翰那段风月还未讲完吧?”

胡先生合扇抛于案上:“今日人少,不讲。”

脚夫早习惯了他这怪脾气,把扁担斜靠在桌旁。转向伙计:“暖壶黄酒,再来叠蚕豆!”

一阵寒风刮来,他抖索了下。转向窗边,两根稀疏杂乱的眉毛顿时高高扬起。

窗边坐着一个清瘦的白衣男子。墨缎般的乌发沿着笔挺的脊背垂到地上,他安静的望着窗外,微微侧首的容颜俊美无双。

窗外是偌大的镜湖,湖畔人烟稀少,不畏寒的小童们嬉闹打着雪,几个小贩挨在一块聊天,摊铺上煮着的汤水热气腾腾。

脚夫叫道:“喂!坐窗边的,关下窗户啊!”

男子微微一愣,记忆一下子飘出去好远,在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天,似乎也被人这么喝过。

他望向一桌糕点,一个清脆好听的声音从记忆深处飘来:“……胃坏了就挖出来扔掉,再长一个好的呗。”

看他久久未动,脚夫一恼,就要找他痛快时,男子抬臂将窗户合上了。

雪景没了,胡先生轻叹:“通常都是腊八前后来一场小雪,今年蹊跷了。”

“如今哪处不蹊跷?”坐在木梯下一幅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叫道,“胡兄方才念的那两句没头没脑的是何意?”

胡先生静望了折扇一会儿,淡淡道:“刚听到一个故人死于九月,死讯却到现在才传来。”

窗边的白衣男子朝他看去。

中年男子道:“胡兄节哀。”

“她来时也在雪天。”胡先生看向白霜霜的窗棂,“兴冲冲的,喜形于色,进屋后却安静的挑了个靠湖的位置,之后她常常跑来,喜欢支颐听着,每回都得叫上壶茶水和几盘糕点。”

“是个女子?”

“对,”胡先生陷入回忆,“并无千娇芙蓉面,也少绝色盖世华,但其双眸灵转间,当与白雪赛清绝。”

“年岁几何?”

“双十年华。”

“可惜啊,这也太年轻了!”

白衣男子双眸微红,面无表情的夹起一个蜜豆糕,轻咬了口,再抿了口花茶。

“大哥哥。”一个稚嫩童音忽的响起。

白衣男子回头,小男孩脏兮兮的站在他身边,瘦骨如柴,眼巴巴的望着他手里的糕点。

“想吃?”

“嗯……”

“你怎么跑这来了!”伙计忙赶来,歉意道,“公子莫见怪,小的看这几个叫花子可怜,就让他们去那边躲一程风雪,我这就带……”

“让他坐吧。”

小男孩欢呼一声,高兴的从伙计怀里跳下,伙计愣了愣,白衣男子摸出几钱银子,淡淡道:“给他们些热汤和吃食吧。”

“谢谢哥哥!”小男孩爬上对面的凳子:“我叫平生,哥哥叫什么?”

“花戏雪。”

“哦,那哥哥……”

“闭嘴。”

小男孩顿时一怔。

花戏雪兀自优雅的咀嚼着,面淡无波,漂亮的双眸虚望着蜜豆糕,不知落在了何处。

小男孩垂下头,半响,他壮着胆子捡起一个糕点,边掀起眼皮小心打量着对面的花戏雪。

过去好久,他小声说道:“我没在宣城见过哥哥,哥哥是从哪……”

“凌北。”

小男孩睁大眼睛:“那么远!”

“嗯。”

“那你会不会想家啊?”

“我野惯了。”

“那你爹娘……”

花戏雪淡淡道:“我娘成日想着吃,从小就没管过我,后来因为嘴馋偷吃被杀了,我爹和我大哥带着一群部下现在还在忙着到处杀鸡。”

小男孩脑补了下,嘴巴半张:“啊?”

“我娘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碰鸡腿。我爹看我饿的皮包瘦骨,终于把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的花草名字告诉了我,我就找到了这。”

小男孩瞠目结舌。

“丢人么?”花戏雪看向他。

小男孩全当是个比胡先生说的更奇怪的故事听了,摇了摇头:“挺有趣的。”

花戏雪没再说话。

小男孩又问道:“哥哥是不是在等人,怎么叫了这么多吃的呢?”

安静许久,花戏雪低低道:“我有一个朋友,她最喜欢听有趣的故事了。”

小男孩没听清:“什么?”

花戏雪看向满桌糕点:“这些是我朋友喜欢吃的。”

“啊!”小男孩一惊。脏兮兮的手往衣袖里缩了缩:“那我吃了。他来了会不会嫌……”

“她连乞丐的钱都抢,还敢嫌这个。”

小男孩再惊:“他是强盗?”

“她也来不了了。”花戏雪淡淡道,“她死了。”

小男孩彻底傻了:“我。我吃了死人的东西?!你怎么不早说呀,我会不会被他找上门?!”

花戏雪微顿,语声带了丝苦涩:“我倒是希望她能来找你。”

“噗通!”

小男孩踮在地上的脚一崴,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所有人望了过来。小男孩从地上局促的爬起,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见花戏雪推桌起身,放下一锭银子转身离开。

推门而出,北风呼啸卷来,雪花漫天。他白衣轻袍,独自沿着湖堤缓步而行,在一处石阶前停下。抬眉静望着远处清寒无人的石桥。

他其实不该来这的,应留在山上好好陪着她师父。本已绝望的老人彻底崩溃,如今满山乱找,痴痴喊着徒弟的名字。

可是他惯来压抑的情绪亦需要宣泄,不敢在人前表露,只有悄悄来这。

天地一色,广袤的长空上雪雾翻滚,大风横扫过千巷百街,人间万派萧索,满城寒霜。

就是在这里,他处心积虑了那么久,第一次真正和她相熟。

牡丹崖外的初见,他饮下的那口血,注定是他此生难以戒掉的蛊。

因那念念不忘的香甜,他四处打听她的来历,偷偷观察她的举止,强迫自己改掉了走姿,神情和语调。

终于在这个湖边,他使坏将她救下。

那日湖水净绿,湖畔繁花旖旎,她湿嗒嗒的爬上对岸,身边两个女子狼狈的拧着衣衫的水,她却冲他开心的大笑。

他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笑,有些傻,有些憨,却又充满了灵气和狡黠,伴着白风碧水,直直撞进了他的心中。

没有人知道他喜欢她。

是怎样完全陷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她为朋友赴汤蹈火毫无怨言的顽强心智,也许是他捉走她后,她无助却倔强的眼神,又也许,是她口中轻轻淡淡的一句“我这种人”。

“我这种人是短命鬼,我早看开了。”

“我这种人又笨又蠢,只能学这种死记硬背的巫术啊。”

“我这种人连伤疤都不会留,有什么好心疼的。”

……

这份感情不知不觉,他尚未来得及抗拒,便已深植于心,而太乙极阵溶洞倾塌时冲动的那个吻,让他彻底不可自拔。

他那么强烈的想见她,会因为她的目光而心跳飞快,会刻意留心街边的甜食汤点,会不经意的就路过她的门前……可他又清楚明白,这份感情他只能淡忘或深藏,因为人妖悬殊,因为她对感情十分忠贞,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从来不会留意到第二个男子。

所以他只能看着,看着她因为那个男人而笑靥如花,看着她等心上人时翘首顾盼的期待眼眸,看着她从死地回来,与那男人结发成亲,双人双影。

男儿丹心赤血,他也想在她悲伤哭泣时抱着她,陪她去报仇雪恨,与她共尝苦乐,他那么心疼她所经历的一切,他会像那个男人一样把她宠到极致,再不许别人欺负她。

可是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假装路过,故作漫不经心的对她一瞥。

玩耍的小童们渐渐停下,朝湖边的男子望去。

寒风吹动低垂的柳枝,他修长笔挺的立着,雪白肤色在风雪中莹润明澈。

一个女孩鼓起勇气上前:“大哥哥,你怎么了,穿得这么少会不会冷?”

“走开。”

小女孩一愣,怯怯回头望向自己的同伴,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童说道:“哥哥,我娘说好看的人不能难过的,不然会变丑,要娶不到媳妇的。”

话音未落,小女孩掩嘴低呼:“啊,他哭了!”

清泪从俊美无暇的脸颊滚落,花戏雪剑眉紧拧。

小男孩忙道:“大哥哥,你莫哭啊!”

他却垂下头,越发隐忍悲痛的低哭了起来。

所有小童都愣了。

他就这样站在湖边,双肩微颤,低声痛哭:“野猴子……”仙袂白衣和一头青丝在风雪中肆意飞舞,小童们呆呆望着他,再不出声。

443 当记之事

嵯峨岛在极南之地,最近的路是去往八海岭,从另一道界门去南方海域。

只有三日的准备时间,唐芊将我的衣物和我喜欢吃的糕点都一一装箱,我不想带她去,偷偷让邓和帮忙找人在我走之后送她回盛都,若是可以,再帮我替她找个良人。

这几日师公他们一直闭门谈事,我带着玉弓进去过数次,安静坐在一旁听着。听他们聊涂江雪地,聊尚若古山,聊许多我听过的,未听过的魔族和佣兵。

我努力记着,所幸虽然记得不多,可玉弓脑子不差,出来之后会帮我一起用小册子记下。

临行前夜,困了多日的我一点困意都没有,杨修夷紧紧抱着我,我靠在他怀里,两个人都醒着,但谁都没有打破沉默。

我望着窗外夜色,很想让这一瞬静止,可是天好像亮的特别快,一点点将窗棂的剪影投入进来。

声音有些沙哑,我轻声道:“琤琤。”

“嗯。”他同样轻的应了我。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道。

“在想什么呢?”

“我好想让时间过得慢一些,或者再给我一个时辰,”我静静的看着窗扇,“如果可以换取的话就好了,让我在安生湖底沉上一百年我也心甘。”

“不,”他哑声道,“该我去换。”

眼泪溢出眼眶,我埋入他胸膛:“你好好保重。”

“每次去见你,你都要更胖一点,这样我会很开心的,知道吗?”

我一笑:“会的,到时你都抱不动我。”

“山我都移得动。”他哼哼。

“那就比山还重。”

他笑了:“我心里你本就是最重的。”

我抱紧他。心里轻声说道,你也是呀。

师公他们要南下,杨修夷会一同去,到了长渊峡一带,他要绕去尚若古山,深入魔界大地。我和师父则北上,就算那已经是最近的路了。去到嵯峨岛最少也要半个月。

马车很宽敞。唐芊早早烧好了暖炉,眼眶通红的在车上帮我整理东西。

我轻抚着马儿的脖子,回头朝她看去。

她有所感的望来。唇瓣动了下,嗓音嘶哑道:“少夫人。”

“用过饭了么?”我问。

她摇了下头,难过的看着我:“少夫人,我能不能不走?”

“不想爹娘么?”

“爹娘都以我为傲的。”她哭道。“当初丰叔要我来伺候少夫人的时候,他们都开心的不得了。”

“他们还会以你为傲的。”我道。“你心灵手巧,能言会道,什么都拿手,无论你……”

“少夫人。”她越哭越厉害。“可是我不想离开你啊!”

“多陪陪父母。”我认真道,“你来这里这么久,他们也会担心牵挂你的。”

“谁牵挂谁?”师公的声音蓦然响起。

我转过头去。六七个尊伯一同而来,笑呵呵的望着我。

我一一唤过去。而后道:“你们起的挺早的啊。”

“来送你嘛。”登治尊伯望了圈,“修夷呢?”

我朝最后一辆马车望去,他正同木臣他们叮嘱着路上要注意的事,不厌其烦的说着,一点都不像他平时寡言少语的模样。

所有情绪,最后都归为我心底的怅然,我看着他修长笔挺的清影,他穿着玉色长衫,似凝成了一道静谧隽永的月光,照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也是我最向往的所在。

终于讲完,他回过身来,我避开他的视线,转向师公:“师公,初九走了。”

他和蔼淡笑:“路上顺风。”

我看向登治尊伯他们,一一揖礼拜别。

杨修夷缓步走来,我看着他,轻声道:“我走了。”

他双眉微拢,点了下头。

没有多拖泥带水的道别,唯恐愈加不舍离开,我咽下心底的眷眷不舍,回身踏上马车,他伸手扶我。

抽回手时他出声道:“我会时常去那找你的。”

“好。”我应道。

就要落下车帘,他疾声叫住我:“初九。”

我保持着半蹲侧身的姿势,等着他说话。

他唇瓣动了下,欲言又止,最后道:“早点到那,路上少做停留。”

“嗯。”

车帘落下后我便狠心再不去掀开,听师公在外叮嘱师父,听师父被呆毛赶去前边那辆马车,听杨修夷低低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马队出发,迎着寒雪踏上僻静去路,过去良久,玉弓从车外收回视线,回头对我小声道:“小姐,姑爷还骑着马跟在后面呢。”

我抿唇,道:“终须一别,他不会跟多久了。”

玉弓轻叹了声,放下车帘,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我:“小姐,都在这了。”

我伸手接过,极薄的一本,玲珑袖珍,还很崭新。

“小姐,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翻开册子,第一页的第一行是玉弓依我所言写下的:当记之事,切不可忘。第二页后面便是这几日师公他们所谈的大致内容,记得有些乱,但已经很不易了。

我轻抚着上边的墨渍,眼眸有些迷茫:“若不回去,我会遗憾终生的。”

“姑爷知道你偷偷溜回去了一定会很生气。”

“他不会知道的。”我一笑,“我是个巫师。呆毛,”我朝呆毛望去,“我的东西呢?”

呆毛愣愣回神,点了下头:“哦,哦……”转身从一旁抱出一个小匣子递来,“主人。”

匣子沉甸甸,装满了小竹筒和信件,我将匣子交给玉弓:“每封信我都有所标注,你让木萦吩咐木臣他们,这段时间要辛苦他们了。”

她拿起一个小竹筒,嗅了嗅,愣道:“小姐,这是你的血?”

“这里还有我的头发。”我微微皱眉,“信上都有写好的,就是木臣他们会有点危险。”

就算我真的要去嵯峨岛,我也不会就扔下万珠界的这些人不管,杨修夷让我看的那些书我未能深切领悟到什么,却独记下了那些著名城池和山川大岭,眼下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玉弓低下头去数信封和竹筒,我侧身掀起车帘,车外天寒地冻,巨野荒地,但很快就要看不到大雪了吧。

眼下还剩一个难处,我要如何说服师父和那些派来护送我的暗人们,要他们替我瞒住我不在嵯峨岛的事呢。

马车一直在跑,大约三个时辰后终于在一处山谷停下。

玉弓扶着我下车,师父和花戏雪从前边那辆马车上下来,师父一看到我就哼道:“神秘兮兮的,你们躲在后面干什么?”

玉弓看了我一眼,抱着小木匣去找木萦和木萍了。

我鼓起勇气,深吸了口气,道:“师父,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微顿,双眉轻拢,望着我的眼眸变得明亮深邃了起来。

我走上去,看向花戏雪:“狐狸,你先……”

“去吧。”师父忽的道。

我一愣,转眸望着他。

师父沉了口气,双手背后:“我就猜到你会有这个念头,要回去就回去吧,为师不为难你。”

我眨了下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师父……”

“郁郁寡欢是不宜养病的,你这样去了也是加重,其他就交给我了,你回去吧,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我看着他,心下难过酸楚,却又暖如三春。

他叹了声:“你这么大了,为师知道你有自己的分寸和本事,注意行事,别太涉险,不要让我太牵挂和担忧。”

“愣着干什么。”花戏雪淡淡出声道,“还不去就不怕你师父又改主意了?”

“师父!”

我蓦地上前拥住师父,紧紧的扑在他怀里。

他如幼时一般拍着我的背,轻叹:“看来为师和那小子掉水里,你第一个救得还是他啊。”

我没有出声,眼泪溢满眼眶。

444 轻松许多

对凡界下手,仅凭那些佣兵是不可能的,但也不会动员上所有魔族势力。.. 。

魔界势力繁多,魔界分割出十二大界,北东长原属于其中之一,争的最凶的三个魔族是沧澜,炎族,和炽族。其中沧澜族除了在北东长原上与炎族,炽族相争,还在尚若古山一带与其它六族逐鹿。

这样的魔族不乏少数,若真要通过排兵行军去推测哪几个与万珠界有关,一时不易办到。

师公他们分为四路,一路为行登宗‘门’的清刍仙人所领,专‘门’调查佣兵走向与魔族各方势力的异动。一路为登治尊伯所领,一面派人回凡界商议,调动军队,一面在魔界也要招兵买马。一路为长云尊伯所领,堪清各路地形,找出所有暗阵界‘门’,随时准备开战。最后一路是昆仑‘玉’京宗‘门’的煎雪仙尊所领,回去调更多人手,去往鬼界妖界等其他地方调查。

师公与登治尊伯一道,在我出发之后他们便会南下去长渊峡,所以我未赶回万琴都,而是直接循着‘玉’弓所画的潦草地+¤79,图,朝长渊峡寻去。

为图速度,我舍了马车,在离开师父后便将马儿解了下来,能带走的都背在身后,带不走的就此舍弃,和‘玉’弓一起策马南奔,还有一个啪啪声跟在我们身后的呆‘毛’。

三日后,沿路雪景渐渐变少,我们抓着马缰的手指也变得温暖,‘玉’弓说已踏入悯岭一带了。

不远处有战火嘶鸣声,规模不大。但辨声不难猜出其惨烈,我和‘玉’弓停在高坡上短憩,远远望着那处的赤云。我一时心绪百杂。

“小姐,”‘玉’弓出声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打仗得死多少人。”我仰起头,望着我们头顶的清蓝天幕,“我还在想要打多久。”

“也许便没完没了了。”她怅惘道。

“是啊。”转眼我又一笑,“不过,我相信师公他们不会让自己卷入魔界这个泥潭太久的。”

“我也信。”‘玉’弓笑道。

我回拉马缰。道:“走吧。”

乔装打扮必不可少,夜‘色’降下后,我们潜入‘乱’尸堆砌的崖下。 [成了人形,面容干净的尸体。

比对了下眉骨鼻梁和脸型大小,我选出两具,用刀片剥下了他们的面皮。稍作处理后。分别戴在我和‘玉’弓脸上。

长发挽起,厚衣除掉,我们俨然成了风尘仆仆赶路的小伙。

在第五天黄昏,终于入了长渊峡境内。

路上我问人如何去往尚若古山,所得答案太多,光是大道便至少五条,我压根猜不到杨修夷会走哪一条,一时懵了。

“小姐。这一带太大了。”‘玉’弓道。

“实在不行,就骗他吧。”我若有所思的说道。

“啊?”

我看向前路。想了想,对‘玉’弓道:“我们去附近茶肆酒坊散布一些消息吧。”

本想编造一些类似于万珠界的人在这,或哪就在打仗之类的大事,但唯恐影响了师公他们的行程有治疗浊气之法的假消息自然也不敢杜撰,我不想让杨修夷失意。所以我造了个有人正在招募雇佣兵,且薪酬开的不低,不算多大的事,但也不小,恰好能引起他们的注意便行。

只是我没想到,这里果真是有人在招募佣兵的,虽然薪酬没我说的那么夸张,却是实打实的正规魔兵。

我们索‘性’就跟在了他们后边,等了两日,便见到了阔别近八日的师公他们暗戳戳的派人来试探了。

见到了他们,自然没心思再去理会什么佣兵,我带着‘玉’弓抄近路朝他们停驻的山谷奔去,一眼便瞅到了坐在路旁矮石上阅信的高大身影。

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足以让我悬窒多日的心缓慢安稳下来。

“小姐?”‘玉’弓微带着戏谑,斜斜的瞅着我。

我故作恼怒的横了她一眼,没说话。

“呀!”她忽的低叫出声,看向山谷另一边,“小姐,那些是什么?”

我抬眸望去,不由一愣,轻踢马肚,打马而上,‘玉’弓随即跟来。

密密麻麻的人影正在山坡下驻营,少说也有万人,排列整齐,训练有素,莫名便觉万钧气势扑面而来。

“是魔兵啊。”‘玉’弓道。

“对。”我道。

目光落在正与几个大将说话的人影上,是师公和‘玉’英尊伯。

“是我们的人吗?”‘玉’弓有些讶异,“哪来的这么多?”

“其实一万雇佣兵不算多,”我道,“魔界生灵繁杂,有些种族甚至一胎能生五六十个。”

“啊?”她睁大眼睛,“五六十个?那得怎么生?”

我一笑:“果树成妖啊,一次能结多少果?”

“那些也是妖?”

“成妖成魔还不易么?”我叹道,“这片大地就是用来孕育妖魔的啊。”

“所以他们才要为一块土地争个你死我活。”‘玉’弓沉声说道。

“嗯。”我点了下头,看回那些魔兵,道,“这些应该是身经百战的老手罢,气势太大了。”

“希望能帮我们打胜仗。”‘玉’弓道。

我笑了笑:“对。”

登治尊伯派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剩下的人便一直呆在那。

我看着杨修夷阅信,回信,拆信,再阅。偶尔他会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目光发直的望着地上发呆,偶尔他会停下手,抬手轻‘揉’自己的眉心。

我强忍住跑过去的冲动,可几乎我的所有发丝,所有骨头都在叫嚣着,要不顾一切的扑上去。

似乎天地只剩这一抹清影,其他人皆若无存。

天‘色’渐渐暗下。那位前辈回来了,恭敬的同登治尊伯行礼,看模样似乎是他座下的弟子。说的什么隔了这么远我自然听不见,却看到杨修夷抬起头朝他们看去,情绪似有些‘激’动和欣然。

‘玉’弓抱着堆野果走来,无奈道:“小姐,你就打算一直盯着姑爷看呐。”

“谁说的,”我侧眸看了她一眼,“我刚才躺了会。”

“给。”她递来一个果子。“我们上不了战场,帮忙能消灭几个是几个。”

我噗嗤笑出声,闻了闻果子。道:“这就是果子。”

“保不准也会成妖成魔呢。”她笑道。

我清脆咬了口,立时‘激’灵了下,被冻得牙齿打颤。

‘玉’弓忙道:“啊,小姐。我忘记给烤热一点了!”

“没事。”我忍着霜冻又咬了口。“这种情况就不用讲究了,是我自己没注意。”

那边也没有太多的光亮,杨修夷随师公他们入了一个烛光昏暗的帐篷,不知道会去商议些什么,可惜这次我不能带着‘玉’弓去了。

不算特别轻松,但仍能躲过他们派出来巡防的人。

我们同前几日一样,就地设了个涤尘阵,从马背上解下被褥行囊铺在地上。

入睡前我眨着眼睛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心底有些酸楚,但到底还是开心的。至少放在心上的人就在百丈之外,可以轻易看到了。

一觉没能睡多久,入梦不多时便被‘玉’弓轻轻推醒:“小姐,小姐!”

我睁开眼睛。

她拉起我:“快点,姑爷他们要走了!”

我一时看不清人面,反应过来后慌忙爬起,胃中却猛然一阵不适,立时干呕了下。

“小姐?”‘玉’弓一愣。

我摇头:“没事。”

回头望向那边,黑暗中很难看清什么,但动静着实不小。

“主人。”呆‘毛’忽的轻拉我裙‘裤’。

我低下头:“嗯?”

“你别怕,我知道他们在哪以后,我就能跟上的。”

我一笑:“好。”

“那你睡吧。”黑暗里似乎能看到它的眼眸乌黑发亮,它认真道,“主人身体不好,快点休息,呆‘毛’帮你看着。”

我俯下身轻‘摸’它的脑袋:“那辛苦呆‘毛’了。”

它蹭了两下,‘精’神十足道:“不辛苦!”

我躺了回去,睡意很浓,却仍睡不着。

翻来覆去,外边的动静越来越大,‘玉’弓忍耐不住想出去看看,被我强拉住了。

登治尊伯他们都不是泛泛之辈,一旦踏出我所设的阵法,‘玉’弓一定会被他们抓住,而且这样的黑夜很容易造成误伤。

天渐渐亮了,动静仍未消,我和‘玉’弓‘精’神疲惫的探起眼睛,终于看清吵了我们一夜的是什么。

正是那只在长渊峡西南处招兵买马的魔族,不算多厉害的部族,就是以佣兵为生,看情形,昨夜做的事,就是把他们那支佣兵转手给登治尊伯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还在往先前那只队伍后边走去,每人手里都捏着几个白面馒头,满足的啃着。

虽说白面馒头我早就吃腻了,但我确定它在这些魔族眼里绝对是天降美味。

“他们也不怕这些是坏人。”我嘀咕着。

呆‘毛’叫道:“坏人也不怕,可以把他们打成好人。”

我眉梢一挑:“你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是啊,人心最易变。”它撅起嘴巴,“一窝的坏人窝在一起做坏事,里边肯定有人容易动摇,威‘逼’利‘诱’就行了!”

“你这小家伙还‘挺’有城府的。”‘玉’弓饶有兴致的抄‘胸’道。

“我忘记哪听的了。”呆‘毛’道,“反正就是这样的。”

“就当是这样吧。”我道。

看向杨修夷所休息的帐篷,昨夜那么吵,想必他也没睡好吧。

“琤琤好像不走了。”呆‘毛’又道。

我顿时回过头去:“什么?”

“我昨晚听到的,那边有人说什么虫子可以从筋脉里边钻进去,琤琤听了很高兴,那老道人就让琤琤别急着走,先一起去那边看看。”

“一起?”我眨着眼睛。

呆‘毛’点了点头。

“小姐。”‘玉’弓朝我看来。

我‘唇’角一笑:“那就好办了。”

杨修夷若带着邓和他们独行,我未必能做到滴水不漏的跟在他们身后。

可若同师公他们一起,毕竟人多眼杂,于我确然轻松许多了。

而且我还有一个更大胆的念头。

我看向那边的人群,出声道:“‘玉’弓,你觉得,我们能不能‘混’进去?”;

445 有孩子了

这只雇佣兵不算是新成立的,里边已有不少老兵,新入的都在后营从杂活干起。??.?`

所以我觉得后营的看管必然比前营的更严,好在两股雇佣兵互不相识,我们穿梭其中,并没有人主动问起。

但到底我和玉弓的个头比不过这些虎背熊腰的男人,以我们这样的身段,老在前营晃悠总是会被多关注几眼,。所以我们两个不时还要去后营混个面熟,然后不动声色的融入进去。

杨修夷果真没走,可惜没有机会能见到他了,唯一一次也只是在他路过时远远看了眼,有关他的消息都是呆毛入夜以后悄悄来告诉我的。

我和玉弓就每日帮忙洗洗衣服烧烧水,随着大军继续南行。其实心里已经很知足了,比起嵯峨岛,我现在离他这么近,可以随时知道他平安与否,这已足够宽心。

他们避开大城与高山,走的皆是荒郊和行道,路上又有三支队伍加入,一支三千左右,两支近五千。

我和玉弓现,师公他们几乎没有分辨过是善是恶或试探过什么,似乎来者不拒,全都留了下来。如此大大咧咧绝不是这些人精们会干的事,一定在安排着什么。

我们的伙食着实不好,本来我们还要负责烧饭的,但是前边每日都馒头和粥,偶尔还有酱菜,谁都不愿理我们了。不仅如此,该分给我们的粥和馒头也被抢走,留给我们这些干杂活的只有不知名的菜根菜叶,和我分不清是米粉还是肉粉的恶心的要死的糊糊。

这个糊糊我根本不敢吃,怀疑是某种魔族的内脏,菜根菜叶勉强入口,但已经不止一次吃吐了,且吐得越来越频繁,有时不吃饭,光想想这味道都会反胃干呕。

八天后,呆毛跑来跟我说。杨修夷白天同邓和他们出去过一次,刚回来不久。

我问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呆毛说看不懂,应该是不开心。

我算了下时间,在想是不是他跑去找那什么虫子了。

“小姐。”玉弓忽的鬼鬼祟祟的从外边进来。

我肃容:“怎么了?”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袱。飞快打开:“看,我偷的!今天不止有馒头,还有鸡蛋和肉粽呢,我听说是缦山城的一个老前辈带着补给来了,浩浩荡荡的马队。全是食物呢。”

我轻叹:“不要涉险了,要是被现,等不到我跑去前面喊人救你,你就可能被这群野蛮人打死了。”

“小姐你不信我的本事么。”玉弓不服气道。

“信信信。”我没好气道。

她唇角一勾,哼笑了声。

我捡起粽子,眉头皱了下。

“小姐?”

“没事。”

我伸手解开小绳,肉粽香气飘了出来,我刚闻了一口,那股催人欲吐的恶心感觉又来了。

我掩唇呕了一声,伸手推开:“我不要了。”

玉弓接过肉粽。??.??`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小姐……”

“很香啊。”呆毛呆呆道。

我又呕了一下,头晕乏力,浑身都不舒服,说不出的难受。

我撑地爬起:“我先休息了,玉弓你吃吧。”

“小姐。”她忙站起身。

我回头看着她。

她欲言又止,难过的看着我:“小姐,你的身子……是不是加重了?”

我微顿,垂下眼睛,半响,我道:“不管了。重便重吧。”

躺在铺着薄薄一层杂草的地上,我翻来覆去难受得睡不着,起来坐了阵,现玉弓还醒着。一直小心的望着我,又不敢说话的模样。我心中生出歉意,躺了回去,侧过身去背对着她,强忍着难受,逼迫自己入梦。

以为第二日会好一点。但情况反而加重,一天下来,除了呆坐着,我几乎什么都不想干,根本提不起力气。

想起师尊说的,生病了多喝热水,我便不停去讨水喝,这次刚端起碗,却听那火头对其他人说,明日要急行,一连两日都不能停,要在最快的时间赶往崇煌江。

似乎是有什么事要生了,我问:“是去打仗吗?”

他们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放下碗,道了声多谢,转身离开。

这点倒着实心烦,明明生在一方后营里边,却一点不知道前线状况如何。

也不敢让呆毛太靠近尊伯他们去偷听,毕竟呆毛那条彩羽目标实在太大了。

其实打仗也没什么,如若真的与万珠界有关,就算我是个干杂活的,我也要往前冲,这样一定能杀个酣畅淋漓的。

回到帐篷,我盘腿坐下,手里拿出小册子,百无聊赖的翻着。

前边是玉弓记的,后边是我自己的笔迹,有时真的怕自己会把什么都给忘了,于是时不时便拿出来用笔写上几句,不少人名,不少事情,不少时间,一团乱七八糟。

“主人!”呆毛忽的出现。

我见怪不怪的朝它看去,目光落在它怀里一大堆的小竹筒上,不由一愣:“这些是什么?”

“玉弓要我去找药。”它噼里啪啦放下,“主人,你找找看,哪个能治你的病啊。”

我翻了下,胃中的恶心感觉稍微褪去一些,我拿出一个小竹筒闻了闻,放下后又拿出另一个闻,强烈的呕作感猛的袭来,我捂住嘴巴差点没吐出来。

“主人!”呆毛忙扶我。

“放回去吧。”我难受道,“军营里用药记录很严整的,突然少了药物,会被现的。”

它抿唇,在一旁坐下,懊恼道:“要换做以前,我想去的地方眨下眼就可以到了,我就可以带你回去看病,再马上把你带回来了。”

我不信任的看了它一眼。

它忙道:“真的,到时候你和琤琤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了,我可以把你们在嵯峨岛带来带去。?.?`”

“吹牛,那你现在怎么不行了?”

“我,”它咕哝,“我这不是忘了么……”

我撇撇嘴角,将小竹筒推过去:“扔掉吧。”

“扔掉?”

“偷都偷了。再放回去有些欲盖弥彰,而且说不定还会被现。”我捏捏它的脸,“谢谢呆毛。”

“可是,你不要吗?”

“嗯。闻着难受。”

“对,”它抱着一堆竹筒乖乖站起,“其实我闻着也挺难受的。”

话音刚落,帐篷被猛的掀开,我早被呆毛练得处变不惊。抬头望去,却在看见来人后一瞬面色大白。

“初九?!”

杨修夷满目惊诧,高大身形和这个我用尽心思争取来的二人小帐篷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另一个清瘦身影推开他,大步而入,看见我后顿然皱眉:“胡闹!”

我从未见过师公对我这般凶过,彻底傻了。

呆毛微颤,挪动小腿要挡在我面前,被我抱开。

我爬起身,端正跪下,低声道:“师公。”

玉弓跪在外边。神色自若平静,看到我后淡淡道:“小姐,是我去说的。”

我抿唇。

她郑重叩,额头完全贴在了地上。

我上去扶她:“玉弓。”

“我不忍见小姐受苦。”她仍维持着平静声音,但到底还是让我听出了细微颤意。

“你这丫头啊!”登治尊伯对我重叹了声。

我抬头看着他,有些不解。

他拂了下袖,随师公离开。

杨修夷牵着我:“初九。”

我看向玉弓:“走吧。”

跟随去了大帐,玉弓留在了外边,偌大帐篷只剩师公和杨修夷还有我。

气氛安静,我低下头。双膝跪地。

杨修夷撩袍,在我旁边跪下。

师公长眉一扬。

杨修夷沉声道:“我和初九是夫妻,任何责罚,一并承担。”

师公没有说话。眸色阔远清寒,在等我开口。

顿了顿,我抬起手,沿着耳际缓缓剥下面皮,握在手里后思量了阵,我轻声道:“师公。这次如果不是玉弓,你们压根不知道我在对不对?”

他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我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他:“师公,为什么我不能一起留下,我不会给你们制造麻烦的。”

“你就不想想你的身子!”师公忽的提高音量。

我嘴巴轻抿。

师公沉了口气,看向杨修夷,道:“明日一早送她回去,人手你去负责,多找些人,必须寸步跟着她。”

杨修夷墨眉微拧,道:“是。”

“九儿,此次如若你再乱跑,该重罚的就不止你一人了,这些人连一个姑娘都看不好,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可是,”我低声道,“为什么?”

“你不听师公的话了吗?”

“但是我,我学了那么多巫术,如若真的要打仗,我可以派上很多用场的,我……”

“这次你逃出来,玉尊那罪责是逃不掉了。”师公又道。

我的眼泪一瞬便掉了下来:“师公!”

杨修夷抬手为我拭泪:“初九。”

“为什么啊,为什么非要赶我走?”我哭了,“我就是想陪在杨修夷身边而已啊!”

他仍毫无余地,寒声道:“你明日必须走,嵯峨岛于你不是坏事。”

我愣愣的看着他,满腔委屈几乎溢满而出,我哭得心碎,回身看向杨修夷:“你快求求师公呀,你替我说句话呀!”

他双眸深敛,浓眉紧拧在一起,心疼的看着我,一下一下抹着我的眼泪。

我又看向师公:“你知道我不会有拖累的,你们可以当我不在啊!”

“不必说了,修夷,带她下去。”

我忙握住杨修夷的手:“你替我求求师公呀。”

他敛眉,伸手扶起我:“走吧。”

我睁着眼睛,斥满失望,心里越难受,所有的愤恨凝为一线,终于不甘愿的吼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替我说话?我从未要求你为我做过什么,可是你到底在不在乎我!”

他黑眸微微睁大:“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活不久了!”我大哭道,“你知道我死后会是什么样的,可你为什么不留我不帮我争取?我只是想留在这里,就这么简单啊!真要永远都见不到我了你才开心是不是!”

“九儿!”师公怒道,“别逼修夷了!”

“可是我不想走!”

“你要违抗师命么!”

师公蓦然大喝,声音夹着内劲,直灌入耳,震得我脾腑一痛。

杨修夷一直扶着我,抬头叫道:“师父!”

师公冷冷的看着我,目光冰寒,似一把锐利刀锋。

胃里一阵恶心,我颓然垂下头,心里死寂绝望,一片空荡。

其实不是没有设想过被他们现会是怎样一个场景,我以为顶多是责罚,痛骂,可我绝对没想到师公会这么狠心无情,毫不动容。

这似乎,不仅仅只是担心我的身子,不仅仅只是关心我了。

眼泪终于渐渐止住,我轻声:“好。”我推开杨修夷的手,“田初九以下犯上,这就去罚跪,明天我走。”

转身要走,门外却急急冲来一人,就要撞上我时,我先被杨修夷往后拉去,搂入怀中。

竟是我许久未见的丰叔,风尘仆仆,俨然刚赶完路的模样。

他眸色茫然了一阵,聚焦在我身上,一把拉住我,大喜:“丫头!丫头啊!”

呆毛从门外进来,身后哗啦啦跟着一群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丰叔。

丰叔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手指探了上来,神色越来越激动,一张清癯瘦脸红润如桃。

师公上前:“小丰,何事?”

呆毛道:“因为主人生病了,我说要找个大夫,他们说这里到处都是大夫,问我主人有什么症状。”

“生病?”杨修夷忙道。

“有了有了!”丰叔蓦然叫道,“是真的!”他激动欣喜的看向杨修夷,眼眶泛红,“少爷,丫头有喜了!你们有孩子了!一定是闫贤那老家伙的方法奏效了!”

我还在杨修夷怀里,明显感觉到他高大的身子一愣。

我也随即呆住:“你说什么?”

手腕一紧,旋即被师公抓走,我抬眸看着他,双目愣愣,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杨修夷环在我腰上的胳膊渐渐缩紧,紧紧握住我另一只手。

师公神色凝重,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他。

“快有两个月了。”师公抬头看着我,“九儿,你一直不知道?”

“哇!”刚跑进来的甄坤大叫了声,“少夫人真的有孩子了!”

众人皆笑闹开了。

玉弓捂住嘴巴欣喜的低叫了声,第一次这么失态。

丰叔袖子在眼角一抹,哭出了声音。

我彻底傻了,杨修夷也是。

我缓缓抬手,轻抚我的小腹,旋即被杨修夷的大掌覆盖,轻压在我腹上。

平平坦坦,毫无凸起。

我喃喃道:“杨修夷,我,我们有孩子了?”

“对。”他声音有些哑,轻握住我的手,“你和我的孩子。”

“孩子……”我道。

“嗯。”

他垂埋在我脖颈处,高大僵硬的身躯微微颤。

我终于觉察欣喜,泪珠子掉在了他的手背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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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6 终是离开

今夜军营多煮了许多肉,饭也加多了,不仅如此,若想要喝酒也可以,只要能以划拳或猜谜取得胜利。

长野寒风将远处的笑声吹得微微飘散,我坐在石墩上,远远看着他们。

过去许久,呆毛终于领着师公来了。

我站起身:“师公。”

他叹了下,轩举清俊的面容露出少见的无奈,缓步踱到我的身旁,曲腿坐下,淡淡道:“修夷呢?”

“被我支开了。”我道。

师公点头,双臂在双膝上舒展,望向远处。

在我认识的这么多尊伯里,像师公这样外貌年轻俊朗的屈指可数。他对衣衫穿着从未有过什么讲究,可无论是锦衣华服还是青衫素袍,都有一股颇具风骨的隐逸之风,潇洒自若,山水田园。

我有些不安,不知如何开口,师公先说了出来:“修夷之事,为师是为你好。”

我轻皱眉。

他回眸望着我,双目清迥阔远,如高山流水,翠竹林海,沉静悠远至天边闲云。

“丫头,你可还记得枯荣土?”

“很耳熟。”我道。

师公轻叹:“《长石》第三卷,盛风雅以自身血肉为母续命,可还记得?”

我一愣。

他又道:“你姑姑为你自愿粉身碎骨,你应该难忘。”

我惊诧的瞪大眼睛:“师公,你的意思是,杨修夷他!”

“他想这么做。”师公敛眉,“发现此事的,是他的娘亲。”

我心中骇然,愣愣的垂下眸子,呆望着地面。

“不久前我去万琴都,什么,丫头你不妨一猜。”

我抬起头:“是不是以我的性命要挟他?”

“何止是你的。”师公笑了下,眉目蕴出一丝温润宁静的笑意。“丫头,既然已有了身孕,便放宽心去嵯峨岛养胎吧,这一切。至少还有师公在。”

耳畔风声呼呼,天地似乎一瞬静默。

我轻抚着肚子,点头:“好。”

师公起身离开,渐渐走远,衣带飘拂。风采雅然。

我仍坐在原地,呆呆的抚着肚子。

回到帐篷,杨修夷不在,我在行军床上坐下,满脑子都是这个忽然冒出的孩子。

两个月,那便是杨修夷生辰的那几日,那段时间我们确实频繁,可我没有葵水,我怎会有子?

而且,我要怎么办。我体内浊气横逆,孩子会不会受我影响?如若我生出一个怪胎畸儿,我宁可不要,并非不爱他,而是不想他恨我,不想他遭人另眼相待。

再者是我的寿命,怀胎需要十月,我还能不能活上这么久?死我一个算轻的,若连孩子一起死掉,这就好比又一次踏碎别人的希望。这对所有爱我的人来说,都太过残忍了。

脚步声传来,我抬起头,杨修夷不知何时进来的。已到我跟前。

我抬眉看着他,眸光微闪,觉察自己又要哭了,我忙别开视线。

他微微蹲身,弯唇一笑,清俊温柔。眸色付尽深情,专注的投在我脸上:“初九。”

我没让眼泪流出来,握住他的手,认真道:“杨修夷,我去嵯峨岛上等你,我会好好活着,给你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宝宝。”

他抱住我,笑道:“好。”

怀抱温暖宽阔,是我永远贪恋的所在。

不想耽搁他们,第二天我很早便喊杨修夷起来,未想有人比我们更早,刚出门便听到了甄坤那个大嗓门。

“我就少爷猛吧,少夫人那样的情况都被搞了个孩子出来,少爷也太牛了!”

“嘿嘿嘿。”吕双贤一脸奸相的剔着齿缝,“你们算算日子,就是少爷生辰那阵子哟。”

“哎呀,那阵子少夫人不是还去什么山上那什么什么吗?”孙深乘邪邪挑眉。

“什么什么呀?”呆毛好奇道。

甄坤和吕双贤一起耸肩:“嘿嘿嘿,嘿嘿嘿……”

我面色涨红,恼怒道:“他们那些嘴巴,你去把他们撕了!”

杨修夷轻笑了声:“嗯。”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怒道。

“我爱听。”他笑得越发开朗,神采飞扬,侧眸看我,凑了下来,呵气如兰,“难道,我不厉害?”

我耳根都红了:“懒得理你!”

他却存心要惹我似的,黑眸湛亮,近乎逼视的望着我:“嗯?”

我红着脸看向别处。

他低低笑出声音,牵着我:“走吧。”

天气并不算多好,云澜暗沉,苍茫远山隐在丹青天色下,晦朔如我心头积云。

几只青鸟从天澜飞过,山坡旷野下,一只长长的队伍早早便候在了那。

丰叔在装东西,奔上奔下,四处嘱咐,不亦乐乎。

我轻声道:“对丰叔好点吧。”

杨修夷点头:“嗯。”

我摸了摸肚子,感叹:“这么长的队伍,我得带多少东西去嵯峨岛啊,真是母凭子贵。”

手掌被不悦的微微握紧:“是子凭母贵。”

我笑道:“这次过去我肚子里还带了一个,师父知道了会很开心吧。”

“可别让他取名。”杨修夷一脸严肃。

我噗嗤笑出了声。

上马车前,我抱住他,埋在他怀里不愿松手,他轻抚着我的头发,在我额上细细吻着。

这次是真的不舍了。

过去这六年,我在湖底四年,尘间漂泊半年,去年我昏迷多时,他也在魔界耗费多时。而自回来后,我们又几次分散,聚少离多,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日子,着实太少太少。

而今我这一去,又将成为一纸无期之约,我怎能舍得。

旁人多次催促,我们终是松开了手。

他垂眸看着我,认真道:“好好养着身子,在那边等我。”

我点头:“我和孩子一起等你。”

他一笑,如化春风,扶我上了马车。

暗人扬鞭,骏马抬蹄,我趴在车窗上回望他们,两行眼泪滚下。

丰叔也哭了,站在杨修夷旁边擦泪。

甄坤他们出现在更远的山坡上,纷纷冒出,冲我挥手:“少夫人等我们哟!”

“和孩子一起等我们哦!”

“哈哈哈!”

……

杨修夷立在下边,眼眸清润,不掩眷恋的望着我,修长笔挺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凝为天边一点。xh:.164.109.52

447 嵯峨暖岛

“……世间诸事,皆汝见其近,人见其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圣贤者之所以为圣贤,不外乎‘舍己’二字,胸怀广阔者,溶天地于心,溶沧海于身,跳脱自我,以旁观者观己观物,是以更加清明……”

清泉流水穿过大片海棠花木,带着淡粉白朵,汩汩流入碧湖。

我一颗一颗吃着酸枣,昏昏欲睡的坐靠在软榻上,抬眸望着远处湖面,阳光落在上边,微微有些刺眼。

师父在一旁摇头晃脑的唠唠叨叨,闫贤先生和花戏雪在另一边下棋,毫无悬念,花戏雪又惨败。

“小闫,”师父终于停了下来,偏头皱眉问道,“昨晚我们吃的什么来着?”

闫贤先生随口道:“吃了那么多,我哪记得。”

我打了个哈欠,木白忙去另一边拿了数个软枕过来:“少主,是不是要睡了?”

我揉揉眼睛,有些吃力道:“我想回房睡。”

众人一起过来扶我,我谨慎挪脚,尽量避开后背的木板。

木白推来轮椅,将我小心的扶了上去。

肚子已经八个月了,越来越大,怕将我的腰折断,闫贤先生特意托人弄了一块雁引板绑在我背上,凹凸不平的,一个晚上睡一觉,我至少得被这板子硌醒五次。师父死活不给我拆,我自己用了所有办法,仍是拆不下,最后为了孩子好,我只得咬牙忍下。

现在是基本走不动路了,每日只能在这水阁上躺躺,或坐在轮椅上被推去桃林里转悠上数圈,赏赏花,喂喂鱼,除此之外,最多的事就是等信与回信。

玉弓推我回去,车轮轧过石道,风迎面拂来,她道:“可是小姐。等下烛司和卿萝就来了,你这一睡,不知道又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她们今天来吗?”

“嗯,”她笑了下。“上次来的时候烛司与你打赌输了,你当时罚她亲手给宝宝做衣裳的,她说这次带来。”

我渐渐回忆起来,笑道:“光想想她拿针线活的样子,我就想笑。”

但她的针线活应该是比我好的。

“那小姐。你等她吗?”

我点点头:“好,我不睡了。”顿了下,我看向南方,“要不,再去等信吧。”

话音刚落,呆毛一下出现:“主人!我刚回来,没有信!”

“所以去等啊。”我道。

玉弓一笑:“好。”

嵯峨岛美如仙境,一方为海,另一方为三座将我们环绕的大悬山,山峰起伏。瀑布从南面急涌而下,流过三山,是幅鲜活的水墨写意。瀑前一片阔达草地,满是凝珠花妖,常在草地上惬意奔跑,嬉笑打闹。

木萦拿了一个大软枕过来垫在我身后,和玉弓木萍一起蹲下帮我揉腰:“少主,两天没收到了,今天肯定会有了吧。”

我看着跑去追打花妖的呆毛:“才两天吗,我怎么觉得像是好几天没收到了。”

玉弓笑道:“那是因为。小姐望眼欲穿啊。”

远处水帘淙淙,自上泻下,我抚着肚皮,枯坐如禅。

我在这里半年。来看过我的人很少,最频繁的是烛司,但她着实牙尖嘴利,每次来都不忘奚落我是她见过最瘦巴巴的孕妇,并说幸好凡人怀胎只要十月,若我也来个四五十年甚至百年。看我如何吃得消。

再者便是我那婆婆,她不时会来一趟,每次来都是与师父和闫贤先生对弈,跟我除了点头问好和几句寒暄,基本无话可说。但我还是挺喜欢她来的,虽然我们不太亲近,不过她出手大方,每次一来,我和花戏雪他们就有口福了。

第三个是卿萝,没有杨修夷在我旁边,她来得很勤快,师父老说她没用,看上去没心没肺,胆大包天,活了五六百岁,结果怕一个二十五不到的小屁孩怕成了这样。

我在嵯峨岛的事被瞒得极深,婆婆为了掩护嵯峨岛,在各方都造了假象。其中物资补品运送最频繁的地方,是涂荒雪地上的凤隐城,秦域帮忙配合,以至于不少人真的数次去凤隐城打探我的下落。

嵯峨岛外三层全是机关栈术,由杨家暗人和婆婆请来的几大宗门的仙师看着,东岛上的屋宇是两千年前我的先祖所建,那些仙师便住于那。

我第一次来到嵯峨岛时,木白他们带我去过,我伸手触及那一砖一墙时,心里的感觉着实难言。

木萦说,我是先祖之后,唯一一个踏上嵯峨岛的月家人,我脚下的土地是先祖最喜欢,最想要隐居的处所。

这里确实很美,师父他们皆很享受,可是于我却着实是一种煎熬,我每日除了看师父他们下棋闲聊捕鱼或练武,所剩的便是盼信了。

一是杨修夷的,二是师公的,三是木为木阳他们的。

杨修夷只来过五次,最近的一次也是两个月前了,唯一没断的,是他的书信。

他始终没有放弃,一直在找方法,稍微有些传闻的地方他都会寻去,还曾访过上古神迹,包括东荒和北境。其中遇见过三次白悉真人,与万珠界的人交手过至少八次。

我很心疼他,很想让他不要再找了,回来陪陪我,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明日会到哪里,加之路上迢迢,他给我的信顺序也被打乱,有时我今天收到的信,极有可能早是他一个月前送出的。

师公的来信往往很厚,里边包含其他几个尊伯对我和师父的关心问候。

早在六个月前,我刚到嵯峨岛时,他们便已经开打了。

魔界有许多界门,长云尊伯推出七道,其中一道便是去年那些人破开云英城的暗门。不过不仅是在去年,似乎早在二十年前我出生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开始生息养兵,筹划对凡界下手了。

师公他们联合那些本就打得热火朝天的魔族,分为七路,有些魔族同师公联合,却又和师公联合的另一只魔族有着不可开解的大仇。而和万珠界联手的魔奴,同我们的一些友军又是厚谊之交。总之局面混乱的非我所能了解。师公他们在中间游刃,光是闻说便知不易。

收到上一封信时,最近的两条战线,一是万珠界同沧澜族一起。从泣渊山脉包抄南尽岭,师公他们都在筹备。二是当初那颗龙目引我前去的尸潭,那次秦域帮我们攻下后,那些火麟和那支大军便一直占守在那,之后登治尊伯又派去许多人马驻守。那片渊陵底下藏伏许多战鬼。一直为数个魔族所觊觎。

我很喜欢收到师公的信,他最擅以幽默语气,讲故事似的娓娓道来,不论利或不利,都会告诉我们。

这半年多,战局仍如一团迷雾,论计谋,魔族那些谋士玑客们本就是浴火成长,排兵布阵,阴谋阳谋根本不输我们。论武力。各种魔兽层出不穷,光是令人头疼的气兽便曾一口气出现了十三只。论阵法,两方每日都有人在耗尽大片心血去钻研新阵和想方设法的破阵。其中最惨烈的一次,天净宗门数百年未曾被人破开的千清剑音被他们以强力震碎,排阵门人一百二十七个,无一生还。

纵龙入海,火烧长冥,天降星火,血战赤尾云兽,三十里冲碎铁甲骑兵。聚死尸之气铸造魃尸,引乾坤之力涤荡煞兽……破幻阵,造天劫,设埋伏。反突围,双方运筹帷幄,决战千里,天罗地网,拼死搏杀。

我见信如身临其境,可到底不能亲自去厮杀搏斗。终究是个遗憾。

除了杨修夷和师公的,我每日还在期盼的信,是木为和木阳他们的。

他们一直在闲丰岭和尚若古山一带,按照我的吩咐以我的血在那捕猎引杀,那些路过却又对我感兴趣的万珠界人自然会上当。

这么多月下来他们收获不少,其中一次意外得到一个有用的情报,他们直接联络上登治尊伯他们,成功拦截了一支八千多人的队伍。

两个月前我让他们换去了涂江大岭,他们太厉害了,雇了一只闲散的雇佣兵,将雇佣兵分为两队,在后的那一队做出假意追捕的样子,并放出许多假象让人疑虑我在那。

追逐七日,他们终于引来一队暗中查探的人马,相互周旋暗示,花费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最后他们一口气以绝地困阵困住了三十六人,并让他们皆死于血劫咒之下。

这些事我是瞒着师父和杨修夷的,我怕师父不愿看我造杀孽,更怕杨修夷会因我以自己的血肉下阵而生气。

虽然常常要铺张很久才能杀上一两个人,有时甚至费尽心机都不一定有收获,可至少我在做了,并用他们的血肉以血劫咒来祭悼了我的月家先灵。

等了许久,天色渐暗,草地上萤绿色小虫翩翩飞起,呆毛去追它们,凤尾结出彩锦芒光,奔来跑去,不亦乐乎。

师父令木白来喊我回去,我跟平常一样舍不得走。

“少主。”木萍道,“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信了,我们回去吧。”

“再等等吧。”我道。

“我守在这啊。”她笑道,“若有信来了,我一定马上送过去。”

我抬头看向夜色,静谧无音,太静太静了。

我道:“今天好像没有听到海浪声。”

“前日也没有啊。”

“昨天呢?”

木萦道:“有啊,很大呢。”

“小姐。”玉弓握着我的手,“还是回去吧,今天不会有信了,烛司和卿萝许也不会来了。”

“可是坐在这里,我觉得心安一点。”

她看向我的肚子,笑道:“可是孩子会饿啊。”

我垂下头,抬手轻抚了下,双眉舒展:“好。”

她笑着起身,将软枕放到我的腿上。

近来我喜欢吃重口一些的食物,一连数日,他们都特意准备了一桌又香又辣的丰盛佳肴,我远远便闻到了香气,还有师父和闫贤先生正在挑酒的叫嚷声。

我的胃口仍很好,吃了数碗饭后,木萦像平日一样扶我去窗旁软榻上躺着,师父他们要喝酒,常常要很晚,我就在这里陪着他们。

玉弓抱了毯子过来。小心替我盖上。

我倚着软枕望着窗牖外的海棠树,不知道杨修夷现在会在哪了,已经三天没有收到他的信了,如无例外。明天会收到两封的。思及此,今日的失望似乎全变为愉悦,可以一口气收到两封呢。

“我怎么觉得今晚有些怪怪的。”师父忽的道。

我回头朝他看去。

他望着大开的雕花堂门:“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闫贤先生皱了下眉:“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

“木白,”师父道。“你去看看。”

“好。”

木白应了声,起身朝门外走去。

“丫头。”师父又对我道,“你先回屋吧,早点休息。”

“现在还早。”我道。

“我好像知道古怪在哪了。”花戏雪道,“是不是太安静了。”

玉弓站在我旁边,转眸看向窗外,低声道:“花公子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师父擦了下嘴:“我去看看吧,你们……”

“哈哈哈哈!”木白大笑着跑进来,打断了师父。“少主,你看是谁来了!”

我心中一喜,撑起身子:“谁?”

话音刚落,一个红影大步迈入:“当然是本上神了!”

烛司语声清脆,昂首进入。

我双眸顿然黯然了下去,木白方才那笑容,我几乎以为就是杨修夷。

“哟哟!”一个清影紧随着烛司迈过门槛,“怎么,不欢迎我们么?你那是什么神情啊。”

我微微一凛,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悄然生起。

卿萝站在门边。含笑看着我,双眸莹然,微带戏谑。

我很快敛去神情,哼道:“还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你真不欢迎我们?”烛司立时嚷道。“本上神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这短命鬼还不知好歹了!”

“忌口!”闫贤先生和师父同时叫道。

“吵什么!”烛司挑眉,“我吃了你们!”

“我也吃了你!”呆毛随即龇牙。

“别吵了,”我道,看向烛司,“小孩衣裳呢。你做好了么。”

“还做个屁啊。”她在桌旁坐下,“缝了一半了,手指头被扎的太疼,我一怒之下给撕了。”

木白很快添了碗筷,我看向卿萝,她和烛司一起落座,优雅提起筷子,跟她平日里的姿态并无差异。

“吃我?”烛司往嘴里夹了个鸡腿,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看向呆毛,“你这小个子,都不够我塞牙缝,还吃我。”

呆毛怒道:“那我们比比!”

“谁跟你比,”烛司朝我看来,“还有那个衣裳,本上神要真的做好了给你,你敢给你的宝宝穿吗?”

“愿赌就得服输,”卿萝道,“你真当初九缺你那身衣裳么,分明是赌输了的。”

“有你什么事!你……”

卿萝没理她了,朝我的肚子看来,托腮道:“初九,看来你是快生了。”

我抬手轻抚了下:“嗯。”

“唉,这才二十出头,就当娘了。”她叹道,“我和烛司两个加起来快一千岁了,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轻轻懒懒的笑了下,道:“这次怎么不问我是男是女了?”

她一愣。

我转向木萦,笑道:“每次她一来都得问,问了几遍我没理她,我还以为她就真缠着不放了呢。”

木萦意会很快,掩唇轻笑。

卿萝笑了下:“那你到底是要男孩还是女孩啊?”

“男孩啊。”我道。

他们都说女孩像爹,男孩像娘,我想要孩子像我,虽然他或她的出生,已经是我的生命另一种延续了。

“为什么要男孩?”她不悦道,“女孩不好么?亏你还是个女人。”

我切了声,转向烛司:“烛司。”

她啃着鸡腿抬眸朝我看来,我直直的望入她的眼睛,问道:“上次她问的时候你也在,还记不记得她是怎么说的?”

烛司愣了下,随即不动声色的咽下嘴里的东西,仍是大大咧咧的模样,对卿萝叫道:“你这借尸鬼还真是善变,上次你问初九的时候初九反问过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你自己说男孩好的。”

卿萝眨了眨眼睛,很快笑道:“行了行了,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我每日想那么多事,哪能记得住呢。”

“什么脑子。”

烛司嘀咕着用一旁的湿布擦了擦手,忽的眼眸一狠,侧身一记手刀横劈了过去。

卿萝一惊,飞快起身后退。

烛司侧肘,提掌猛击她面门,就要击中时,被师父拦住,叫道:“好端端的干什么呢!”

卿萝恼怒,瞪着眼睛不解的看着烛司:“你没事发什么疯?”

烛司收回手,抄胸道:“你怎么这么没用了?”

卿萝一顿,转眸朝我看来。

我冷冷的看着她:“你不是卿萝。”

她双眉皱起,紧紧的锁在我脸上。

花戏雪和闫贤先生当即退来在我身前,同玉弓一起护着我。

“你是谁!”烛司叫道,“借尸鬼呢?你把她怎么了!”

卿萝眸色变厉,问我:“是你认出我的?”

从她进来的那一瞬我便知道不是她了,其实应按兵不动,看她想玩什么花样的。

可是如今的我赌不起,任何隐患我都不能允许它存在。

“对。”我道。xh.52

448 湖底暗室

夜风清寒,带着好几种花香清浅扑来,我捏着小册子,坐在轮椅上静静的看着远处的葳蕤树丛。

过去很久,师父从屋内出来:“丫头。”

我回过头去,道:“师父。”

他的神色不太好看,很是疲累,走来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假的?”

“她承认了么?”我问。

“嗯。”师父在我旁边站定,双手背后,目光投向前方,“她没明说,但隐隐指向了万珠托元阵。”

我一笑:“师父这番措辞,看来是不信跟万珠界有关了。”

“嗯。”师父点头,顿了顿,偏头看我,“欸,你这丫头,你到底怎么发现她是假的?”

我朝他方才所看的地方望去,道:“第一次去孤星长殿的时候,我和卿萝因为争夺吴挽挽的身子动过手,那是我第一次离开身子。”

师父皱眉:“你的意思是,你认得出卿萝的魂魄?”

“我是灵。”我道,“跟她接触越多我便越熟悉她的气息。”

师父微顿,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安静一阵,我道:“这些时间,我找了很多与人灵有关的资料,书册典籍上几乎都没有记载,后来我在一本古书上找到了,古字太深奥,我只能认出几段,说是人灵比其他灵要来的敏感。之后烛司来的时候,我问过她,她说这又算不得什么新鲜,人灵敏锐,他们早知道了。”

“嗯?”师父似有些不解。

我随意翻着小册子,仍看着那些花草,道:“月家族长一脉世代为灵,这为秘辛,无人得知,当初的月薇兰都不知晓。万珠界那些人虽知道有个初杏山涧,应该只当我们是用来遮掩葵水血气的。后来在孤星长殿,我和师公他们离得远。那次又有白狐和玄鸟还有烛司在,师公他们未必会怀疑到我,可是与我近身交手的原清拾他们,应该可以猜到我是个灵了。”

师父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

我抬起头看着他:“卿萝魂魄精纯。这个假卿萝的魂魄同样也是,这瞒得住你们,却瞒不住我这个和卿萝接触多次的人灵。”

师父点头:“如此看来,这个假卿萝真的不是万珠界派来的了。能找到这么精纯的魂魄不易,且这里又是魔界。寻常人不会来此,谁会这么处心积虑呢?”

我回眸看向别厅,道:“还是让我去问吧,我……”

“你休想!”话音未落便被师父喝断,“这种贼人暗藏祸端,你别去跟她见面!”

我撇嘴:“你难道还怕她嘴里吐出什么暗阵,冲在我肚子上来个一尸两命?”

师父眉头一皱,抬手轻拍我脑后:“忌口!”

忌口你个头。

都是跟闫贤先生学的,什么忌口不忌口。

我无奈的垂头看着手里旧了许多的小册子,上边的八个字。当记之事,切不可忘。

拢了下心神,我道:“让玉弓出来吧,我还是回去睡觉好了。”

我的房间在东边花苑,回房后,木白去别间烧池子,玉弓和木萦扶我起来,按照闫贤先生的叮嘱,我们在宽敞的卧房里轻轻踱步,来回走着。

窗扇皆开着。微凉的风悠悠吹来,偶尔带入几片飘落的海棠花瓣。

几步下来,我的额头微沁出汗意,玉弓道:“小姐。可以歇息了,今夜还是合窗睡吧。”

我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木萦道:“对啊,还是合窗吧,少主,那个假女子总让我觉得心神不安。”

我托着腰朝窗口走去。双眉微敛。

“小姐?”玉弓道。

“你们不觉得,太安静了吗?”我出声道。

平日开窗,因为想听一些虫鸣鸟叫,可是今夜,似乎有些太不寻常了。

她们对望了眼,木萦道:“少主,你先睡下,我去外边看看。”

“应该去外岛看看。”玉弓肃容道,“让呆毛去吧,我在这里陪着小姐,你找仙人和烛司来。”

“嗯。”木萦转身跑离。

玉弓伸手将窗扇合上,道:“小姐,先不要多想,早些歇息吧。”

“不知道卿萝怎么样了,”我望着透薄的门纱,道,“她很聪明机灵,不会轻易被人夺了身子的。”

“防不胜防,架不住有心人处心积虑啊。”

胸口像被一座巨山沉沉压住,我道:“可他们最终处心积虑要对付的人,是我。”

“小姐。”玉弓微恼。

我笑了笑,侧头看着她:“好了,我不说了。”

站了会儿,玉弓扶我在桌旁坐下,困意渐浓,我哈欠连连,眼泪盈眶。

玉弓神情渐渐不耐,不时朝门外看去,最后似忍不住了,道:“才那么点路,怎么去了那么久呢。”

“可能有事吧。”

“我还是去看看吧,小姐,你要是困了便先睡。”

我点头:“嗯。”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刚拉开房门,花戏雪和闫贤先生便一步迈入:“猴子!”“少夫人!”

玉弓愣住:“你们……”

花戏雪疾步朝我走来:“快走,前岛出事了,你师父要我带你先离开!”

我和玉弓被他的神情吓到,我起身道:“出什么事了?”

他看向玉弓:“去拿几件厚衣,快点。”

玉弓傻了傻,点头:“好,好。”

忙匆匆去翻衣柜。

闫贤先生推来我的轮椅,急声道:“少夫人,先走吧。”

我被小心扶入轮椅,抬头道:“我师父呢?”

“他去前岛了。”花戏雪皱眉,“我们先走吧。”

“那那个假女人呢?”玉弓拿了件斗篷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心里也跟着发慌:“对啊,怎么回事。”

“先走吧。”花戏雪接过玉弓的斗篷给我披上,“一时说不清。”

花苑出去,东南是一片大湖,湖上有一条直通湖心的木桥,以长板所铺。夜里风寒,花戏雪速度略急,我裹紧斗篷。一手捧着肚子,不时回头朝西边望去,心里着实担忧着师父。

湖心有座小亭,玉弓上前将徙衣印放在亭中石桌北脚。手腕一扭,脚下登时微颤,一道暗门启开。

这密室是木为他们建的,在我初来时木萦便同我们介绍过,只是没想到它真的派上了用场。

下坡的甬道宽而长。花戏雪摸出中天露照路,两旁石墙老旧泛黄,但很干净,看得出经常被人清洗。

轮椅滑过石地,咯吱咯吱作响,我心里的不安越发深重,我抬起头:“狐狸。”

“是烛龙来说的。”他边走边道,“有人来攻岛,外岛正一片混乱。”

我惊道:“来攻岛?”

“这不是第一次了。”闫贤先生眉宇凝重,“一个月前开始的。只是我们都瞒着少夫人了。”

我和玉弓对视了眼,我道:“这次,看来很严重了?”

他们面色严峻,没有说话。

“我师父呢?”我又问。

“已经去外岛了。”闫贤先生道,“少夫人放心,外岛很多人在的。”

我捧着肚子,手指不安的收紧。

花戏雪忽的停下脚步:“我去看看吧。”他垂眸看着我,“我把他一起带回来。”

我感激的看着他:“狐狸。”

“你们照看好她。”他看向玉弓和闫贤先生,“她坐不住若要出来,一定要拦着。”

“我大着肚子呢。”我叫道。“不会的。”

他深望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闫贤先生道:“你小心一点啊!”

花戏雪没回头,走得很快,一身雪白衣衫和垂直膝后的青丝在暗光里特别夺目。

闫贤先生推着我往前走去。我仍回头看着花戏雪,蓦然出声:“狐狸!”

他脚步微停,回过身来。

“你听到了没,”我道,“你一定要小心一点。”

他绽颜,笑容灿烂。精如雕琢的五官绝美如仙,淡淡道:“知道了。”

长廊通下去很深,只剩我们三人,脚步声和轮椅声听上去越发安静得诡异。

尽头是一间宽敞暗室,备着很多食物和水,玉弓将周围铜椛下的中天露盏点明,煮了碗茶捧来:“小姐。”

我伸手接过,望着碗里的清水:“这里一直都备着这些吗?还是一个月前开始的?”

“少夫人。”闫贤先生道,“喝完以后便休息吧,等一下仙人就回来了。”

我抿了一小口,搁到一旁。

玉弓道:“小姐。”

“太甜了。”我心不在焉道,“不喝了。”

“这个没有味道的。”她道。

我没说话,微垂下头。

她轻叹,俯身整理我的斗篷,握了握我的手指,看向闫贤先生:“先生,小姐的手指特别冷。”

闫贤先生转向周围:“不知这里有没有暖炉,没有的话用布袋做一个吧。”

“没事的,”我道,“我有暖玉,冷不到哪儿去。”

“少夫人,”闫贤先生语重心长道,“你的身子和别人不一样。”

我握着胸口暖玉,重复道:“没事的。”

他们没再说话,沉默好一阵,我抬起头:“过去多久了。”

他们对望了眼,闫贤先生摇头:“没多久。”

玉弓舔了下唇瓣:“这样吧小姐,我也去看看。”

“不要。”我拢眉,“你去干什么,不要去。”

“没事,不论情况如何,我很快赶回,不会让小姐担心的。”她看向闫贤先生,“先生,你照顾好小姐。”

“嗯。”

“玉弓,”我伸手要拉她,她不放心的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玉弓!”

她脚步匆匆,跑得很快,没有停下。

“玉弓!!”

我回过头去,想要起身,闫贤先生扶住我:“少夫人别!”

玉弓没有回头,很快消失不见。

“少夫人,别担心,不会出什么大事的。”闫贤先生道。

心跳狂乱无序,我眉心紧锁,抓着轮椅仍保持着回头姿势。

“少夫人。”

“一切都好好的,”我呆呆道,“怎么忽然变成了如今这样。”

闫贤先生一笑:“少夫人是安稳太久了啊,世态本就如此无常的。”

“是啊。”我回身捧着肚子,“世事一直无常的。”

“少夫人……”

“我忽然想起了我大哥离开时的那个早上,”我轻声道,“那时也如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很没用很没用。”

“现在不同啊,少夫人现在是因为怀着孩子,这世上最伟大的人便是母亲了。”

“可是先生,”我道,“我好怕。”

“少夫人,我陪你说些开心的事吧。”闫贤先生温和道,“我最擅于看胎象,遇到过不少好玩的事呢。”

我抬起眉看着他。

“少夫人知道我是怎么扬名的吗?”他笑道,“那是二十年前了,当时表五爷来我们杨府暂住,他身边有对小妾,是孪生的,两人胎象都不稳,本来不便找我,但她们着实身子不适,夫人就令我去帮忙号个脉。说来她们果然是姐妹啊,我一探脉便断她们都是三胞,后来孩子出生了,果然是,一下子添了六个,三男三女,人丁兴旺啊,哈哈哈。”

我淡笑了下:“先生果然厉害。”

“还有一个好玩的,我想想啊……”

“先生,”我道,“不用说了。”

他停下,看着我。

“我记不住的。”

他双眉微皱,轻叹:“少夫人。”

我垂下头,掩去眼里的难过情绪。

其实这个故事他同我说过。

可能知道我爱听说书,他们每个人都有很多小故事,会换来换去同我说,但他们不知道,我有时夜里睡不着,会将这些小故事记在小册上,常常要记的时候,会发现前边已经记过了。

我伸手扶着石桌,想要转换一下轮椅的方向,闫贤先生忙起身帮我。

刚到门边,四周石墙蓦然一颤,嗡嗡作响。

我们忙抬起头。

震动越来越响,这座暗室是在湖底,能引起动荡的必然是湖水的涌动。

闫贤先生伸手挡在我前面,抬头望着,不掩惊恐。

我心里泛起寒意,一潮一潮,快要将我吞没。

不多时,“轰”的一声闷响,似重锤沉沉敲下,我下意识捂住肚子,指尖都在发颤。

“少夫人,”闫贤先生忽的激动道,“你看!回来了,回来了!”

我忙抬起头,玉弓的身影飞快奔来:“小姐!”xh.52

449 七活九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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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壁震颤,细小的碎沙簌簌落下。

玉弓因疾奔而凌乱的发丝沾上许多粉末,衣摆上还带着一些血渍,我看着她跑近,心中的寒意终于如坠深渊。

“小姐!”她在我跟前站定,抬起手,小绳下垂着一块木牌,恨声道,“我们被出卖了!”

“出卖?”闫贤先生惊道:“谁出卖我们?”

玉弓大汗淋漓,喘着气,快要哭了:“是几个仙师,他们和那些十巫勾结,外岛的暗人几乎全死了,现在退到了我们这,那些人正在搜我们的房子!”

我愣了愣,伸手接过木牌,牌上青阳二字被血水斑驳。

“我师父呢?”我抬起头,“还有狐狸呢?”

“我没看到仙人,花公子被缠住脱不了身,我下来的时候,他和拂云宗门的知秋仙师救下数人被逼向北岛了。”

我垂下手,脑袋嗡嗡然作响。

嵯峨岛不好寻,除了婆婆在外的那些遮掩,这里地势险要,多暗术机关与行路障法。因此故,为防人多乱事,除了本就可以信任的八十多个杨家暗人,杨修夷他娘亲仅安排了九个仙师。

这九个仙师都是她写信托人精挑而来,其中三个是拂云宗门在阳长老还未去世时的高徒,四个是清刍仙人挑的千慈一脉的心腹,剩余两个是煎雪仙尊自荐的,是他座下最得力的弟子。

这九个仙师都为德高望重之辈,无论是哪一个我都不愿相信。

“少夫人……”闫贤先生也懵了。

四周碎石越落越多,尘烟微溅,一盏桐椛倾斜了,中天露汁缓缓流下,沿着角落漫延,蓝光璀璨。

“一定会杀人灭口的。”我努力镇定下来。道,“那几个仙师若还想在人间立足,便不会得罪杨家,他们一定会瞒下这件事并诬陷给别人。我们谁都活不了。”

“小姐,你的意思是,仙人他已经……”

“十巫为什么要来对付我?”我自语道,“月家与十巫确然有仇恨,可这恨。该是我月家更恨他们才对,他们处心积虑,为的什么?”

虽因化劫,他们没了天下霸主之位,可这数千年下来,这些后人即便仍心存遗恨,可这恨也该被岁月时光消磨掉大半,如何能与月家时时忍受着妖魔的虎视眈眈相比?

杨修夷说过,十巫贪婪,唯利是图。逐利为他们行万事之要,无利则不往,利字当前,他们可能连仇恨都能暂搁。

“小姐。”玉弓轻叫了一声。

“留着师父对我有用,”我皱眉,“但其他仙师必然不会留一个活口,除了他们,还有所有知情的人。”我抬起头,“包括你们,可能还包括一些十巫。”

玉弓眼睛一亮:“可以挑拨他们吗?”

“现在没有那么轻巧。”我道,“但无论如何,他们是冲着我来,只有我出去才能打开局面了。”

“少夫人你别乱来啊!”闫贤先生叫道。

“是啊小姐!”玉弓忙道。“我们躲在这他们不会发现的,这条暗道很隐蔽的!”

“可是我师父在上面!”

“小姐!”玉弓叫道,“你想过没有,如果他们只是想要你死呢?你别忘了化劫啊!”

“不会的。”我飞快道,“你们觉得我还能活多久,如若只是想要我死后化劫重乱人间。他们大可多等数月,可想要说服那些仙师和攻打嵯峨岛没那么轻巧,自损八百斩敌一千的事,他们这么做一定有迫切之因!”

“小姐!”玉弓气道。

“先生,”我朝闫贤先生看去,“我听闻有人早产,七个月也能生下孩子,我肚子里的孩子现在能取出来吗?”

他睁大眼睛:“少夫人!万万不行啊!”

“能不能的?”我问。

他神情焦灼难受:“可以是可以,但七活九活八不活,孩子若这么早取出来,他,他……”

“就算我们一直躲在这,我们也未必活的下。”我看着他,眼眶泛红,“他们肯花费这么多精力来此,若没找到我岂会罢手离开,我们藏不住多久的,先生,你忍心看我的孩子落在他们手里么?”

“可是少夫人啊!”他快急哭了,“这样,这样孩子容易早夭啊!”

说完他立刻打自己的嘴巴:“呸呸呸!”

我的眼泪滚了下来,忙抬手擦掉,尽量平静道:“玉弓,带匕首了吗。”

“少夫人!”闫贤先生一把跪下,哭道,“你不能这样的啊!”

“先生!”我提高音量,“外边还有我们的人,我现在出去能保一个是一个!杨家那些暗人就不是爹娘怀胎生的吗?更何况我师父和狐狸他们还在外面啊!”

他掩面痛泣。

玉弓急的跺脚:“可是小姐,你好不容易得子的啊!”

“我不喜欢欠人东西,更不提人命,这是世上最偿还不了的。”我道。

我撑起身子,他们忙扶我,我含泪道:“我相信先生会照顾好这个孩子的,我求你了。”

他抹掉眼泪:“少夫人!”

“玉弓,扶我过去。”我看向软榻,“快一点。”

她哭出声音,看向闫贤先生,闫贤先生闭上眼睛,哭得难受。

我挪脚过去,玉弓迟疑了下,伸手扶我。

锦被柔软铺着,玉弓哽咽着帮我解开衣裳,扶我躺平,将我的贴身里衣拉至胸肋下,而后看向背对着我们的闫贤先生,低低道:“先生,好了。”

闫贤先生回过身来,玉弓将烤过擦净的匕首递过去,他犹豫着接住,微微发颤:“少夫人,真的,真的要么……”

我轻声道:“别让刀锋伤到孩子,慢一点没事,我能忍。”

他双目通红,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我,我会小心的。”

玉弓走到我旁边蹲下,握住我的手,我闭上了眼睛。

刀尖落在肚子上,颤抖良久,终于划下。

疼痛一寸寸撕开,清晰而尖锐,我握紧玉弓的手指,被她更有力的握住。

“小姐……”玉弓声音发了颤,低低喊着我。

我咬紧唇瓣,痛出眼泪,和汗水一起淌落。

“我给你唱小曲吧。”她轻声道。

“好。”

她顿了下,低吟小调,委婉却轻颤,带着她的哽咽。

我努力将所有注意都放在她的歌声里,似曾在村野牧童的笛音中听过这曲调。

她轻轻哼着,我的泪水越来越多,朦胧了视线,记忆像是回到了好多好多年前,清风遍野,满山绿茵,杨修夷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那时的他不过十五少年,俊美无双,停下脚步回身时,绿衣墨发被风吹起,笑着看着我:“田初九,你还要不要打我的?到底追不追得上?”

清越声音随风飘散,吹入我日复一日的梦中。

更尖锐的剧痛传来,闫贤先生抬手剥开我的肚皮,我咬破嘴唇,痛不欲生,玉弓抱紧我,在我身旁低泣。

恍惚有双黑眸,正含笑看着我,唤着我的名字。

可触手冰凉虚空,是假的。

我终于哭出声音:“杨修夷……”

痛昏痛醒,重又痛昏,终于再睁开眼睛,眼前多了一个小婴儿。

闫贤先生满头大汗,小心将他放到我跟前,欣喜笑道:“少夫人,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

孩子没哭,皱巴巴的缩在锦被里,像是睡着了,呼吸很轻,那么小的一团,似乎一只手掌就能托住他了。

我伸手接过,像是又陷入了梦境,抱在怀里的感觉那么不真实。

“小少爷真的好漂亮。”玉弓哭笑道。

我垂眸看着他,眼泪滴落在他额上,忙伸指轻轻拂掉,俯首在他嫩嫩的眉心上轻吻。

四周震荡未曾停下,我将孩子递给玉弓,道:“你们照顾好他,告诉杨修夷,别让孩子知道我是谁。”

她眼眶泛红,点点头。

我眷眷不舍的看向孩子:“这几日就先躲在这,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我尽量把他们都带走。”

“嗯。”

我擦掉眼泪,起身用匕首在被子的干净处割下长长的布条,将枕头缠好绑在肚子上,然后整理衣裳。

不敢再多看孩子一眼,我道:“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少夫人!”闫贤先生叫道。

我没回头,也没再哭,努力稳着身子,加快脚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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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0 七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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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阴霾,尘烟弥漫,湖面动荡不安,被激扬的剑阵扬起大潮,三只巨兽在水中嘶鸣,斗得凶狠,空中还有两条缠斗的巨龙,一红一灰。

我跳入水里,辛苦的往稍静的方向潜去,费力的游出去好远,我抬头叫道:“烛司!”

火龙回首,一下子便寻到我,我看着她:“帮我。”

她朝灰龙怒吼,甩开它后转身朝我俯冲下来。

长龙入湖,水花飞扬,破水时将我带出,我攀着她的龙鳞:“带我去找师父。”

灰龙紧随身后,烛司没理,边避开它的进攻边朝东边游去。

我看到我们所居的花苑,许多陌生面孔从我熟悉的那些屋子里出来,仰首望着我们,有些同那条灰龙一起追来。

穿过一片不大的海域,烛司带着我去往东岛,沙滩上泊着三条大船,漫长的海线上散满尸体,海风呼号,无一生者,一派死寂荒凉。

我心中浮起不忍,眼眶又红了。

烛司蓦地回身,张嘴嘶吼,怒焰如浪滚向长空。

那灰龙不避不躲的冲来,跟在它身旁的人飞快凝出易水寒霜,有些人却反应不及,登时燃起大火,从高空惨叫着跌落。

烛司避开冲击而来的灰龙,暴怒着从它侧翼攻去,我环了一圈,轻声道:“想办法把它引到左边,那边有一个暗阵未破。”

灰龙甩尾撞来。烛司没再躲闪,被击中后狼狈的朝南边摔去。

灰龙张开血盆咆哮,紧随而来。

“下沉!”我叫道。

烛司龙身直坠,我双手结印,默吟曲水古咒,空中灵息织丝成网,如抽线铁丝一般。瞬息将灰龙缠住。

烛司啸喝一声。顿然迎冲上去,张口咬住它的脖颈,同时利爪撕开它的身子。将挥洒而出的龙血飞溅向正织阵要对付她的十巫。

灰龙死命挣扎,惨叫声响彻长空。

烛司大口咬下它的肉咀嚼,直到它哑声咽下最后一口气。

烛司回身看向那些狼狈不堪的十巫,怒道:“他们人呢!”

他们站在山岭上。为首的那几个对望了眼,其中一个年龄略大的上前。道:“他们都走了。”

“走了?”我呼吸一滞,“那我师父呢?”

他抬手往山下抛去一个小袋:“若想找他,自己去夙云之泽吧。”

我看向那小袋,抬头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带走我师父?”

越来越多的人赶来。一个高大男子走出,一身玄衣,长发束尾。俊秀的眉眼朝我望来,一笑:“月族长。”

我看着他。双手紧握成拳,冷声道:“宋积。”

“别担心,”他笑着道,“请你师父走,是想同他老人家商议一下让月族长认祖归宗的事情。”

“认祖归宗?你要不要脸!”

他漫不经心的又笑了下,看着我的肚子:“想不到,你竟真的能怀上。”

我漠然收回视线,抬手抓来那小袋,有很淡很淡的流喑露和太海霜水,里面装着几绺白发。

“我劝月族长还是快些追去吧,去晚了,这小袋可就派不上用场了。”抛下小袋的老者说道。

我心下一咯噔,抬眸瞪住他,自然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我挑眉:“你在要挟谁?”

“你不是担心你师父么?”他笑着,“我这也是急人所急。”

“要去一起去,”我道,“让你们的人都滚出这。”

“滚?”一个面相有些稚嫩的男人道,“现在这已经算是我们的地盘了,该灰溜溜离开的人是你!”

我立时看向宋积:“把这嚣张跋扈的东西的手砍下来。”

宋积一顿。

“你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么?”我直直的看着他,“你们把我师父带走,安得什么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就算我去了,我师父也定凶多吉少,我岂会这么容易便从你们所愿?”我一笑,“你们费尽心机来这找我,定是因为我身上有你们所图之物,可你怕不怕,我现在便会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他敛眉:“你舍得你师父死?”

“我会先死。”我望入他的眼睛,“你大可一赌。”

海风在耳边呼号,我刚从水里出来,冻得难受,但仍端挺着脊背,不想示弱一毫。

一个少女冷笑:“败于人手之徒,还有什么资格与人要价?”

我看都不看她一眼,脆声道:“她的手我也要。”

“你不要得寸进尺!”宋积怒道。

“你给我寸了么?”我抽出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上,“一,告诉我是谁出卖了我们。二,你们随我一起离开,岛上还有人活着,我不想再有人枉死。三,这一男一女的手,我现在就要。”

他没说话,怒望着我。

我道:“敢不敢赌?。”

话音刚落,两声惨叫同时响起,一个少女正收剑入鞘,另一个老者还未来得及收刀。

那一男一女叫声凄厉,朝他们不解的怒吼,为首的老者叫道:“替他们止血!”他朝我望来,沉了口气,“月族长,你说的第一,我们已暗了血印,着实不便告知,第二点我们可以做到,你下来吧。”

烛司哈哈大笑,斥满疏狂。

我纹丝不动,道:“四,我……”

“月牙儿!”宋积怒道。

“四,”我道,“这条烛龙身负重伤,她留在岛上一时去不到何处,你们不必为难她。五,我有身孕在身,经不起颠簸,你速令人去追上我师父他们,要他们厚待我师父。六,如若我路上产子,你需立下血誓允诺将我这孩子安全交到我夫君手里,还有,”我朝他身边那几个女子看去,“七,这几个女人这几日要供我使唤。”

她们纷纷朝老者望去。

老者眉头紧锁。

我道:“就此七点,依不依?”

良久,他沉声道:“六娘,去将人召回登船,这几日,你同十四娘她们一起,好生伺候着月族长。”

一个少女睁大眼睛,就要说话,一旁一个岁数略大的忙拉住她,微微摇头。

老者对我道:“月族长说的事我会依言,那现在……”

我轻声道:“烛司。”

她偏头:“你真要去?”

“放我下去吧。”

她顿了顿,停落下来。

我抓着龙鳞踩在一旁磐石上,小心走下去,双腿有些发颤,突然空下去的肚子也令我很不适应。

我回头凝视她的眼睛,她微敛眉,我眼眶泛红,眼神无声问她看懂了没。

她轻轻点了下头。

我转目看向山坡上的人:“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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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1 海上漂泊

海风在船舱外呼呼,巨浪拍来,浮起一波一波的水声。

船舱里陈列着简单的渔家木具,几扇小窗开在木板上,窗外天色微微泛白,紫星点点。

晨间海风清冷冰寒,我坐在窗边,没想到越往南去,天空中星星越多,真的差不多快一年没有看过星星了。

“你还不睡么。”桐木菀说道。

我没理她,一直看着窗外。

“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要不就睡吧。”她不悦道。

“我让你说话了么。”我没回头,“我喜欢清净,你太吵了。”

一列六个姑娘,在房中站的笔直,我另外又让他们给我找了十个年轻少年,也站在门外候命。

这样刁难他们,确然不能得到些什么,可是总想着将死之时,至少能恶心一下他们。

我抬手抚着肚子,泡过水的枕头干瘪了很多,如今慢慢干掉,膨胀了一些,庆幸斗篷太厚,遮得严实,这些变化并未被他们看到。

真的像是做梦一样,我的孩子一下子就生出来了,可是他长得什么模样我已记不得了,不知道现在醒了没,哭得厉不厉害,若是饿了,闫贤先生会用什么喂他。

廊道外响起脚步声,房门被推开,一个低沉女音道:“你们还真的就任由她摆布了啊。”

声音略哑,语气有些耳熟。

“你不要进来。”桐木菀叫道。

“你们出去。”女音反道。

我皱眉,转眸看去。

清瘦单薄的人影端手立在门边,灰衣大袍,长发微挽,垂落下来的青丝有些枯燥。双目灰白无神,瞳孔很小。

海风呼呼吹入,扬起她垂落下来的头发,她冷冷的看着我,唇角勾着缕淡笑。

我问:“你是谁?”

“你不该知道么?”她轻扬眉。

“清婵?”

她双眸变厉:“看来你对我记得深刻啊,无论我换了哪具身子,你都能一眼认出。”

“不是你令人过目不忘。”我淡淡道。“只是你这人有个毛病,哪里肮脏你往哪钻,我稍微猜一猜就猜出是你了。”

“好一张利嘴。”她冷笑,“你又干净得到哪去?殊不知我与谁一伍,最终的目的都不过是你,照你所说。你岂不是万恶之源。”

“贼盗珠玉,能怪在玉身上?”

“玉?”她笑出声音。却没再说下去,看向了桐木菀她们,“打了一日,你们不困么。还不回去睡觉?”

她们朝我看来,我看回窗外,没有理会。

顿了顿。她们转身离开。

房门被合上,少了许多影子。屋内一下子冷清了下来,烛火显得明亮了一些。

“这一日,我盼了很久了。”清婵朝我走来。

“你想杀了我么?”我看着她。

“用不到我亲自动手,”她在对面坐下,“这世上想你死的人太多了。”

“你早就是个死人了,你来我跟前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可笑?”

“我死的干净痛快,可你就不同了。”

我笑了笑:“原来你还记得你自己的死相,我确实看得痛快。”

她双眉一皱,望着我的目光变得痛恨,我眸中带着讥讽,丝毫不避。

对望一阵,她道:“你可以拿自己的命要挟这些人,可你要挟不了我。”

“没这个打算。”我道。

“可你知道我在打算什么么?这个世上真正可以要挟你的东西太少了,但眼下我却有两样,一是你师父,二,”她看向我的肚子,“你和少爷的这个孩子,你知道你怎么得来的么?”

我没说话。

她站起身:“我来同你说件旧事吧,让你知道你月家今日这一切,都是为咎由自取,自己作孽。”

“我月家轮不到你这肮脏的鼠蚁置喙。”

她冷哼,不屑的看了我一眼,走向另一边的窗口,淡淡道:“你们隐世千年都不曾被人发现,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会忽遭灭族之难么?”她朝我看来,“月家族长一脉人丁凋落,可你姑姑却为逃避初杏山涧,私自饮下了绝经之药。后来那些长老卜算星辰易数,得知你月家将有大难,为了多得子嗣,他们想尽办法去解你姑姑身上的药阵,却被你姑姑提前得知,哭求着你爹娘,让他们协助她逃出,”她停下,冷笑,“你猜,逃出来后,涉世未深的她遇见了谁?”

我望着她,冷声道:“谁?”

“白悉。”她嘲弄道,“白悉并未急于求成,而是缓行漫步,一步步挖渠引水,将你那未婚夫也引去了你月家,还被奉为上宾,你那好姑姑,可是害惨了你们全族啊。”

“你胡说!”我怒道。

她没理会,续道:“后来,一些十巫也听到了风声,为避掉他们的杀生之祸,于是将更多的恶人引去,你月家就成了群狼嘴里的肉,谁都能去咬上一口。”

她转身朝我走来,脚步声轻且徐缓,却每一步都如踏在我的心头:“现在知道,你姑姑为什么能忍得住剧痛,为你布下重光不息咒了么?你仔细想想发生过的一切,你不信也得信!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你去到过那个湖潭吧,那里就是曾经的药阵,你这个孩子是所有月家人的血铸成的!”她语声变厉。

吹了一夜的海风我都未曾觉得寒冷,如今四肢却一下子像被冻僵了。

我咽下心底情绪,道:“别急着在我的孩子头上安什么孽,他与这一切都无关,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你真是猪狗不如。”

“你的孩子?”她嗤声,“我告诉你我原来的计划吧。”她阴戾的看着我,“我打算将你这孩子变成我的,将他抚养长大后令他时时咒骂你,让他变成这个世界上最恨你的人。可我又改了注意,因为一想到这个孩子身上有你的血,我就会嫌恶心。”

“多谢你的恶心。”我道。

“而且你也不会听到他的咒骂了,因为你已经死了,”她抽出一把匕首,“所以,还不如在你活着的时候,让你好好感知一下什么是痛不欲生。”

“你想杀了他?”

“我若现在取他出来,当着你的面剁为碎块,你觉得这滋味如何?”

我好笑的看着她,安静坐着,不燥不畏。

她一顿,双眉轻皱。

“你真蠢。”我道。

她望向我的肚子,愣了一瞬,问道:“你的孩子,已被……”

她没有再说下去,可不知为何,我似乎在她脸上看到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失望么?”我问道。

她朝我看来,神情有一些茫然:“是男孩还是女孩?”

“与你有关么?”

“孩子现在在岛上?”她又问。

她身后的木窗外,一片巨大的乌云飘来,海平面化为淡黑的一条长线,像是起了雾潮。

我站起身,双手扶着桌子,道:“你以为,只有你会算计人么?”

她垂眸望着我的手,我手掌用力,蓦然将整张桌子推出去,而后朝她扑去,抓住她手里的匕首,扬声叫道:“你杀了我啊,把我杀死最好萌妻!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活着么!”

她猛扬一脚踹在我肚子的枕头上,我向后摔去,使劲捂着肚子,房门很快便被啪的一声踹开。

清婵握着匕首回过身去,数人进屋,一个男人怒道:“你在干什么!”

“田初九!”清婵大怒着朝我看来。

她的匕首被夺下,恶狠狠的瞪着我。

越来越多的人赶来,我痛苦的捂着肚子:“我的孩子……”

老者面色一白,朝清婵看去:“谁允许你在这惹事的!”

“杀了她!”我看向赶来的那位老者,“她在这里一日,就会想害我一日!你别忘了你的血誓,你要护我孩子周全的!”

清婵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以为他们只对你一个人有血誓?”

我轻皱眉。

老者看向一个妇人:“把这女人带下去!”

“田初九,我会看着你死的。”

清婵讥笑,未有争执,转身离开。

老者上前就要探我的脉,被我厌恶的避开:“滚!”

我扶着船板爬起,冷笑:“你们真可怜,堂堂十巫,屈尊于一只邪鬼,还与她签了血誓。”

他面色白了一白,没有理我,转向桐木菀她们,怒道:“不是要你们守着她么!”

她们恼怒:“是那个女人要我们离开的!”

“她要你们跳海你们去么!”老者勃然大怒,“杖责!”

她们一愣,齐齐对望。

一个少女上前一步,不服气的叫道:“四叔!我们已经站了一晚了!又不要你出力,你吆喝了我们,自己轻松自在的在那大睡,现在我们还要挨你的罚!”

“你给我住口!”老者斥道,“都带下去!”

“四叔!!!”

“带下去!”

其余数人上前,她们恨恨的瞪了那老者一眼,转身走了。

我冷冷的看着她们离开,回过头来时目光不经意的一扫,蓦然一顿。

廊道极其偏僻的角落,有一个很淡很淡的小影子,如若不是彩羽微泛着芒光,根本发现不了。

那老者又派了数人照看我。

我很快收回目光,不动声色的在他们扶好的桌旁坐下,道:“都走吧,不用再留下了,我困了。”

452 不足消恨

天空渐亮,铺开云光霞影,我取下肚子上的枕头,将宽松的衣衫用腰带束紧,将头发也盘整干净。

在木床旁坐下,我抱着还有些湿的枕头出神,好几次清婵的声音似在耳边响起,都被我及时忍住,不愿去想。

满心悲凉,又酸又痛,可已无力去改变什么,亦不敢拿她所说的当真。

很心疼我那些枉死的族人,很心疼姑姑心里的愧疚与懊悔,还有我爹娘知道真相后的愤慨自责,和死前的绝望。

“主人。”极轻的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窗户敞着,海风阵阵灌入,呆毛攀在窗上,小心探出一双眼睛,欣喜的望着我。

我起身走去,它轻手轻脚跳下,跑来便抱住我的腿,开心叫道:“主人!”

“嘘……”我忙伸指,蹲下身道,“门口有人的,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它气呼呼道:“我从岛上跟来的,本来想把这船给砸了,就看到他们押着主人上来了。”

说话时,嘴巴里带着一股浓郁腥气,我不由皱眉,伸手去掀它的嘴皮:“呆毛,你的牙齿。”

它忙躲开,退了数步,双爪揉做一团,有些心虚的看向别处。

“呆毛,你……”

顿了半响,它支吾着道:“我,我咬死了两个人,我实在太生气了,忍,忍不住。”

我一愣:“你咬死了人?”

“他们是坏人!”呆毛忙叫道。

我赶紧捂住它的嘴巴:“嘘!”

它眨着眼睛,有些害怕的看着我。

我轻叹,垂下了手。

它拉住我的衣角:“主人,你,你别生我的气。”

“你没说错。”我道,“他们是该杀,饮血啃骨也不足以消恨,可是现在不行了,你不能再杀人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若是有人因此事而死,可能我会跟着受牵连。我身上有血咒。”

“血咒?”它傻了眼。“那是什么,怎么没人跟我说过?”

“我没事又不杀人,谁跟你说?”我笑道。

“血咒的意思。就是说主人一杀人,就会,就会死吗?”

“嗯。”

“就,就跟主人身上的浊气一样么?”

我点头:“对。”

它垂下头。双肩也耷拉了下去。

我又道:“你咬死了他们,那他们的尸体呢?你扔海里去了没?”

“我……”它犹豫了下。道,“我怕被人发现,我,我吃了。”

我睁大了眼睛:“你把他们给吃了?”

它没有说话。脑袋越垂越低:“我也不想吃人的,可我真的很生气,我一生气就……”

我抿唇。道:“我们不提这个了,这些人死有余辜。我不会怪你的。”我拿出小袋递过去,“呆毛,你能不能依着这个带我去呢?”

它伸手接过,嗅了嗅,看向窗外,再回头望着我:“这里是哪呢?”

“我师父在那。”

“离这里太远了,我不知道哪里可以停靠,万一路上掉到水里面去怎么办。我现在元神虚弱,主人的身子也不好,我们会一起掉进水里淹死的。”

我望着袋子上的纱纹,难过道:“那,大概多近可以?”

“我不知道,”它捏着爪子,不安的看着我,“主人,你的浊气,真的会噬入你的骨头里面去吗?”

“嗯,”我收起小袋,“你听谁说的?”

“他们在说时我偷听的,可是我一问他们又什么都不说了。”它重又拉住我的衣角,“主人,那你真的会死吗?”

我抬手摸着它的脑袋:“会的。”

“治不好吗?有没有办法可以去掉?”它忽的一喜,道,“啊!我知道了,他们说琤琤去找东西,是不是就是去找能治这个浊气的方法呀?”

“嗯。”

但其实我清楚,杨修夷是真的找不到了。

烛龙一族,煞气缠身数万年,食遍灵芝仙草也难以医治,上神尚且如此,更别说我一介凡胎。

这数月,杨修夷连回嵯峨岛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没了,他一直都在找,邓和给我的信里委婉让我帮忙劝一劝他,说他已经如疯了一般。我也想劝,我比谁都不舍他如此,可我要怎么劝,我连给他的信都不知道寄往何地。

我很想他,很想很想啊。

我站起身,垂眸望着自己的手背。

我的皮肤较常人而言很白,所以皮下筋脉变灰变紫便显得很明显,恐怕再过半月就会彻底露出,再半个月,又半个月,到时我会浑身灰青,可怕的吓人。

但也未必能等到那个时候了,嵯峨岛上那么多个暗人的命,我会问这些十巫讨回来的。

我转身朝窗边走去,海水茫无边际,一浮一浮,云上已有日光,金灿灿一大片,煞为好看。

我低声道:“那便再多待一阵吧,等到明日这个时候你再帮我看看,只是不知道师父现在,怎么样了。”

海风吹来,带着腥咸的海味,我将衣衫裹紧了些。

安静许久,呆毛没有再说话,我回过头去,它抬着头,眼眸里水光微闪,不知在那看了我多久。

我愣了,忙走过去:“呆毛?”

“你,你是我的主人啊,”它难过的看着我,“玉弓她们一直守着你,我没有机会和你单独呆在一起,她们也不让我问你这些话,可是,可是呆毛真的很想知道主人的身子怎么样了。”

“呆毛……”

“主人,你真的会死吗?”

我轻点头:“会的。”

“那,那……”它扑过来抱住我的腿,“那呆毛陪你死!”

我一瞪:“你说什么胡话!”

“没有主人呆毛会很孤独的!”它哭了出来,“我一直都在找你,几千年几万年我都都没有放弃,可是主人要没了,我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别瞎说,”我蹲下去,肃容道,“这世上好玩的那么多,想活着的人更多,谁都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可是主人你不明白,我已经找过你一次了,我知道那有多可怕,如果再来一次,而且主人彻底不在了,呆毛就没有勇气了!”

我轻皱眉:“呆毛,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一开始你就认错了人呢?”

“你就是我的主人!”它抱紧我,像个任性的顽童,气道,“我可以忘掉所有事情,但我不会忘掉主人的!死都不会!”

声音太响,我忙要捂住它的嘴巴,却来不及了。

门外顿时传来动静,我忙将它往身后藏去。

房门被砰的一下用力推开,一个满额汗水,眼眶通红少女气冲冲的跛着脚进来:“谁在你房里?你这贱人还想闹出什么花样!”

“我杀了你!”呆毛磨牙低吼,“啪”的一声消失,下一瞬出现在她身后,张口就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少女尖叫了声,忙伸手去打它,呆毛直接将她整条胳膊一口咬了下来。

断臂随着鲜血喷落,洒满木门,少女惊痛惨叫,却只响了一半,呆毛已撕破了她的喉管。

速度太快,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傻在了原地。

少女歪倒在地,喘着最后一口气,双眸震惊难言。

呆毛转身攻向了随后进来的数人。

空中光影疾快,呆毛消失时的清脆撞声似无处不在,须臾,又有五具尸体同时倒下。

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赶来,我上前叫道:“呆毛!”

它回头凶狠的瞪过来,唇边满是鲜血,眉心金印若隐若现,像是变了个人,眸中的暴戾在撞上我的视线后稍稍退散。

“快跑!”我道。

话音刚落,一股强大的灵息猛然冲来,呆毛躲闪不及,被撞在隔板上,摔了下来。

又一道灵息逼来,呆毛朝我望来一眼,随后“啪”的一声,于空中消失无踪。

那灵息直冲向木柜,击开一个大洞,几乎要将房间的隔板砸破。

先前领那些少女去杖责的妇人穿过人群,一瞬掠来,我几步后退避开。

她扫过地上的尸体,眉目越发凶戾,巫袍大袖一拂,抬头朝我瞪来,上前怒道:“你这月氏余孽!刚才那只……”

“你还知道我是月家的!”我语速飞快的打断她,“月家有不能杀人的血咒你不记得了?!就算我真要杀人,我也不会为了这几只猫狗就赔上我这条命!你们这一船的杂种加起来都不够我一根指头!”

“你……”

“我什么!”我上前一步,再度将她打断,疾言厉色道,“我让你们将清婵杀了,你们杀了么?你不去问问她为什么在我房间里面会出现这种东西,你反倒来训斥我?”

“你明明就跟它认识,你还知道它叫什么!”一个中年男人怒道。

“那你怕么?”我挑眉望去,“怕不怕它下一刻忽然出现在你旁边,让你顷刻断命?”

他咬唇,愤怒的瞪住我。

我看向地上的尸体,着实惨不忍睹,我别开视线,昂首道:“这几人虽因救我而死,但到底这个房间被他们弄脏了,我一夜未睡,现在困了,你们要么给我换一间,要么在一盏茶里给我收拾好。”

妇人指骨捏的脆响:“你嚣张不了多久了!”

“可至少现在你得伺候我。”我嘲笑。

她忽的一顿,朝我小腹望来:“你的肚子……”

“没了,”我无所谓的说道,“那个按了血印要护我胎儿的老头要是害怕会遭报复,你让他去找清婵吧。”

453 夙云之泽

余下几日皆在海上漂泊。

房间被落了困阵和护阵,那些少女日夜不歇,或坐或站在那盯着我,我每日还能睡觉,她们却只能发呆了。

清婵来找过我两回,我皆拒见,宋积来过不少次,不问自入,我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他无存。

窗外开始下雨,风也变大,整艘船沉浮海上,摇摇欲坠,半日后雨停了,天地漫着潮气,粘稠的很不舒服。

我一直坐在窗边,远处已能看到陆岛了,一路心煎焦灼,终是到了。

靠岸的地方天色很沉,晦云雾海,老者推门进来,清婵跟在身后,我没什么表情,起身走了出去。

我对夙云之泽四字毫无印象,或者曾听过但早已忘了,随他们穿过长滩后,视野没有因离开大海而变小,反之更为辽阔无垠。

这些人里很多人似也是第一次来这,皆发出了低声惊赞。

数千宽阔石板悬浮高空,石上雕刻日月星辰,沿着亘古轨迹缓缓而动,浩渺苍穹的云海里,十二座巨大高楼遥遥相立,气势雄伟,人立于前,渺如蜉蝣。

我双眉微敛,心中凭生一股悠远空旷。

一旁的老者轻叹:“这芸芸众生,短短数十载年华,悲欢有限,爱恨有限啊。”

“但是很多人有长生。”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接道。

“长生?何其容易。”老者道。

“不是快了么。”另一个男子有点兴奋的说道,“一旦化劫离了人间,不出五十年,叔父你就能冲至凝神一阶,若过了白元。你也能长生了!”

老者双目浮现向往,顿了顿,转头朝我望来:“月族长。”

我冷冷的看着他。

他一笑:“月家这千年来的所受之苦,要荒废了。”

“废在何处?”我道。

“五十年不够的,”宋积出声道,“要想将人间灵息恢复同千年前一样,至少需四百年。”

“何止四百。”我看着老者。“永远都不会。”

“永远?”

我抬眸望向云海,淡淡道:“人间如今不乏长生者,比之千年前的轻易。他们的修行极苦极难极艰,除却强大灵根,更有不可比拟的心智。而人间百姓,他们的所识也非千年之前了。他们明辨是非,绝不会再受人愚弄。更不容忍恶人行道。没了月家和化劫,还会有其他来替代,不论如何,你们所想的那一幕都不会再出现。”

“哈哈哈哈!”老者大笑。“你不觉得这话很愚昧么?”

“也许我已经看不到你的下场了,”我道,“但是你自己会看到的。到时候你就知道,愚昧的是谁了。”

似乎也是去年这几个月份。一日闲谈,沈云蓁问我沈老先生临终前的话,我提到了他那句善恶,然后我问沈云蓁信不信善恶因果,她所持态度与沈老先生一样。

后来我问师父,师父说为何不信善恶,善必压恶,正必胜邪,这是天道。

师父说这世上是有很多事都是善不得善果,恶继续为恶,甚至一些事,善恶都是难辨。可这些都为小恩小怨,纵观整个天下大局,所有一切都是向着光明所奔。暴君必被推翻,酷政不得善果,饥荒终有丰收,干旱终能沛霖,肆意杀人的年月早已石沉历史长河,如今律法建制,政清刑明,盛世昌平。也许还会有冤案,也许还是有暴君,可这些不是结局,而是过程。好比驰骋沙场的将士,化为白骨尘埃,却留给战争一场胜负。那些冤案和暴君亦如是,他们的存在,可以让世人更清楚的明辨是非,惩恶扬善。

云海苍茫翻滚,长达万里,望不到边,我心中却莫名掀起了壮阔豪情。

确然,浮生太短,可有些东西,譬如天地,岁月,日月星辰,汪洋大海,它们会一直存在,千年万年,亘古不灭,在这庞大浩渺的天地云象里,尘嚣中的钱财权势,福寿荣华全显得那般云淡风轻。

可还有些东西,此时此刻那么深邃而浓烈。

若我没有家仇血痕,没有双肩负担,我真想生出一双翅膀在这天地山河里无拘无束的遨游。

还有杨修夷,如若我能拥有长生,我就能和他永远在一起了。

“你在想什么?”宋积问道。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回身朝前路走去,他们跟了上来。

沿着空旷古道而行,前边是一个敞阔广场,几百座巨大平滑的石碑林立其中,身后一个年轻男音问道:“叔父,你可曾来过这?”

老者道:“在这之前,此处已被封禁了八千多年。”

一直未说话的清婵忽道:“八千多年?”

老者停了下来,伸手轻抚一座石壁,目光崇高虔诚:“夙云之泽,我们先人当初在这随上神同魔君激战千年。上古折鸟一族,为东荒风神折丹之后,喜居扶桑,常食丹华,全族在此灰飞烟灭,无一生还。”他伸出手,如纱薄云穿过他的手指,“月族长,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很孤寂清冷?”

我没有回答,他又道:“为什么月族长没问过我们,带你来这是为什么?”

“问了就能让你们不带我来了么?”我道。

他微顿,而后哈哈大笑,笑得尤为张狂,身边几个年岁略长的也跟着笑了。

笑了良久,老者停了下来,道:“我知道月族长应该已经猜到同化劫有关了,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愚昧么?”

我冷眼看着他。

他笑道:“因为你说的那些长生者,如今大多被牵制在魔界,而你说的那些民智,很快就要自身难保了。”他拂着石碑上的纹洛,“溟海地动,灵气外涌。万千生灵受难,源头却不过只是当初你因你师父而发了个怒。如若至亲之人惨死跟前呢?这会不会击溃你的心智,令你彻底崩溃?”

我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给你的这个小袋可不止让你来找你师父的,也能让他们知道你在哪里。”他道,“你离得越近,他们便准备的越妥当,你一旦到了那里。你看到的。只会是你师父临死前的惨状。”

心头被轰然重锤,脚瞬息软下,我踉跄一步。很快站稳。

“不可能的!”我怒道,“你不要危言耸听!化劫不在这,你们在这里对付我有什么用!”

“那你以为化劫在哪?”那妇人叫道,“我们不止一次下了踏尘岛。踏尘岛下深渊万丈,百层封印皆为苍灰。我们畅通无阻直达深渊,可那里根本就没有化劫!”

我呆了一瞬,摇头:“不可能!化劫若出来了,人间怎还会有安宁!”

“因为它身上还有封印!”她看着我。“我们要用你来召出它,并破了这层封印,再用你这具月家血肉作为献祭。你看它是要,还是不要?”

风声穿云破雾。沉沉灌入耳膜,我咬住唇瓣,一寸寸怒焰燃向四肢百骸。

我以为他们捉住师父,只是为了让我过去,我以为只要我去到了,我就可以交换出师父。

结果,结果。

这样阴险毒辣的念头,我真的是想不到。

“你们这是玩火自毁!”一个苍老女音蓦然响起。

我回过头去,一个岁数近百的白发老妇拄着拐杖,在一个中年女子的搀扶下大步走来,身后跟着数十个同穿巫袍的男女。

老者一愣,同其他人对望了眼,迎上去:“佘族长。”

“你住口!”她大喝,“这世上没人可以控住化劫!月家倾族之力千百年来也不过以血去压住它的封印,一旦它破开,必夹滔天之怒毁尽一切,最先死的就是你们!”

老妇到我们前方停下,面盘圆润,双目尤为锐利,目光望了圈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一个腰悬玉牌的胖男人和一个年轻男子从她身后出来,朝我们走来:“月族长。”

宋积和另外两个男子一步挡在我身前,同时我身边的妇人将我往后边拉去:“佘族长想做什么!”

“把她给我。”老妇冷声道。

“你要与我们九族为敌?”

“我是在救你们!”老妇怒道,“唇亡齿寒之理,你们怎就不懂!去把她夺下!”

话音刚落,那个腰悬玉牌的胖男人抬手比招,朝我们跃来。

数人随即迎去。

“佘族长!”老者叫道。

老妇拐杖一驻:“动手!”

她身后众人全都冲出,直接杀招。

桐木菀和清婵朝我跑来,同妇人一起抓着我的胳膊往另一边跑去。

我想挣开,无奈多日滴水未进,着实没有力气。

“主人!”

呆毛赶来,朝那个妇人扑去,妇人将我推向清婵:“快带她去!”

“站住!”刚才同那胖男人一起出列的年轻男子冲来拦截他们。

清婵迎去,几招被年轻男子踢开,男子叫道:“初九!”

我一愣,忙回头:“卿萝?!”

清婵咬牙,眼眸变狠,又冲了过去。

卿萝没有理会,朝那妇人而去:“呆毛,去带初九走!”

她帮呆毛摆脱了妇人的纠缠,呆毛“啪”的一声落在我们身边,桐木菀顿然吓得松手。

呆毛仍未放过她,怒目龇牙的扑了上去。

我别开头,桐木菀的惨叫声刺破头皮,鲜郁的腥气扑面而来。

“走,主人!”

呆毛转身牵住我,带着我“啪”的一声,眨眼出现在北面。

我叫道:“卿萝!”

那个年轻男子朝我们望来,下一瞬昏死在地。

我忙看向呆毛:“去找个体质较差的女人过来。”

它“啪”一声消失,很快拎了一个不久前被老者杖责过的少女回来,到我跟前后才一掌劈昏,我正要说不必打昏,她便又睁开了眼睛。

“初九!”她抓住我的手,“快走!你师父出事了!”

454 苍生挽歌

我让呆毛将那个小袋往来路送去,扔掷路上,它很快回来,要带我们走时我一把拉住了它:“等等!”

“主人?”

心里一团乱,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们应该已经知道我们上岸了,如若那老者说的是真的,那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备妥阵法等我了,而我师父现在,现在……

我咬住唇瓣,有什么办法能救师父?我怎么样才能救出他?

卿萝道:“初九。”

我抬起眼睛,无力的看着她。

“只能去一拼了,”她神色悲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看向呆毛:“呆毛。”

“主人。”

“如果有机会能带我师父离开,你便马上带着他跑,好不好?”

“那你呢?”

“不用管我了,”我握住它的两只小爪子,“答应我,好不好?”

它抬头看着我,良久,认真点了下:“好,我听主人的。”

我红了眼眶,伸手抱住它:“谢谢呆毛。”

广场前边是片旷野,不同广场的混沌晦暗,那边视线清明,天空如穹州墨汁,星野低垂,寥廓空旷。

呆毛带着我们在茂盛的野草丛中蹲下,远处开阖的大地上画着一幅巨大的祭祀图纹,沟壑里铺着细碎的淡色浮青砂,在四周萤光映照下,逆影浩渺如烟,美似月画。

二十六个巫女依照某种秩序托着灯盏而跪,夜风轻拂起她们的轻纱素袍,衣带在空中飘逸如游。

十一名身着玄色大袍的长老笔挺立于低矮却宽长的石台上,那石台周围站着数百个身穿玄衣的十巫,皆在翘首望着广场方向。

那石台上还有一座刑架。一个消瘦白影双手被绑住,悬在空中,摇摇晃晃,形销骨立。

我颤声道:“这么快……”

这场祭典,庞大,盛重,庄严。足见准备充分。

他们想捉我想了多久?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失败了多少次?

这时身后传来动静。一道寄云引忽的冲上云霄,我如受惊的野兔,猛的一颤。忙朝石台望去。

那些长老聚到一起,讨论了一阵,两人走下石台,其余人朝师父走去。

那两人拿出一把状似东极羽根的青铜匕首。开始在那些十巫中间传递,他们割破自己的手腕。在各自的双耳小铜簋上滴血,再缓缓倾入地上图纹。

二十六个托着灯盏的巫女闭目吟唱,古老巫歌被风吹来,还有一股清淡的鬯酒之香。

萤光聚拢。化做天灯模样,共七十二盏,自八方缓缓升起。最后被一股神秘力量牵引,在云霄停驻。

一阙巫歌唱罢。一个长老接过那柄青铜匕首,随同另一个长老朝师父缓步走去。

我的恐惧如迭迭海浪,在暗涌低潮之后,终于在此刻掀起滔天巨浪,狠狠的拍在我的心头。

他们在师父跟前停下,握着匕首的那个扬起手时顿了下,回头看向那些长老。

为首的那个点了下头。

他沉了口气,手腕一用力,一道刺目寒光划过,在师父肩上猛刺了下去。

我一把捂住嘴巴,鲜血灼了我的眼,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僵住了。

师父痛的激灵,从昏迷中醒来,微抬起头。

我终于忍耐不住,起身跑出去,被卿萝一把扯回:“初九!”

那人拔出匕首,又往师父另一肩刺去。

我眦目欲裂,眼泪夺眶,拉下卿萝的手:“放开我!”

她又拦住我:“你现在去了也没用了!”

“可我不去就晚了!”我怒道,“不是你说要拼一拼么!你放开我!”

“死一个已经够了!”她叫道,“他们的目的就是你啊!”

“什么叫死一个就够了!他是我师父啊!”

师父猛一扬脚,那长老一直在注意广场方向,一时未防,被踢中小腹,虽未跌倒,也踉跄了一下。

石台下有人哄笑,他大怒,举起匕首,尖锐刀锋猛然扎入了师父的小腹。

“不要!”我哑声叫道,被卿萝捂住嘴巴。

浓郁的血花喷薄而出,溅落在地,如梅花凋敝。

锋刃带出血线,横扫一地,仿若也深深扎入了我的心尖。

如何看的下去,如何躲的下去,如何舍得将他老人家一个人扔在那儿不顾?!

“快带她走!”卿萝对呆毛道。

我使劲挣扎,愤怒的瞪着她。

这时一个巫女举着托盘上前,师父被人放下,清癯身形如绵软的泥巴般瘫倒在地。

一个长老抬起一脚踩在师父脸上,那刺了师父数刀的长老从托盘中捡起一根竹签,略一比划,直直戳入了师父的食指,一个用力,将他的指盖挑了出来。

师父终于痛呼出声,声音喑哑的如多日未曾饮水,却似一座古钟,咣当撞入我的心神,冲击着我的四肢百骸。

呆毛咬牙,愤怒道:“主人!我去救老头出来!”

卿萝大惊:“呆毛!”

“啪!”它已清脆消失,转目出现在那,却被一道晶壁所阻。

它愤怒的撞击着,众人皆朝它望去,呆毛怒吼着朝台下那些人扑去。

我一把挣开卿萝,朝他们跑去。

“初九!”

台上那些人不受呆毛的影响,那长老仍在继续,又挑出了师父的一个指甲。

一层一层的血气翻涌而上,我大吼:“住手!”

“初九!!”卿萝怒吼。

所有人朝我看来,我擦掉眼泪用力奔去,近二十个人从人群里跑出,争先恐后朝我跑来,卿萝一步跃去,挡在我身前。

跑近之后反而没有人拦我,我奔上高台冲向师父。就要靠近时被一个长老抓住了手臂。

师父孱弱的躺在血泊中,惊怒的瞪着我,眼神拼命示意。

我哭出声音,一把跪下:“九儿不孝,连累了师父。”

“初九!”卿萝怒不可遏。

我知道这是为我设的局,可我终究没有那么冷静和理智,我狠不下心将师父一人扔在这。若终难逃一死。我便陪着他一起死。

师父双眸通红,唇瓣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字。

我这才明白他方才那声音为何那么别扭。他的喉咙被归海钉封了。

我愤怒的瞪向那两个长老,那个手里仍举着青铜匕首的长老微惊了下,而后挺了挺胸板,冲我讥笑。

我用尽力气将喉间的咒骂和胸腹的剧痛咽下去。我看向那为首的长老:“放了我师父!我给你们化劫,我什么都可以为你们做!”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瞅到那柄匕首猛的戳入了师父的胸口。

我陡然回首:“住手!”

我冲了上去,被人拦住。

师父神情痛苦,惨白脸色皱做了一团。

晴朗夜空忽而阴云积压,长风荡过荒原。凛凛刺骨。

我再也撑不下去,被冰冷森寒的恐惧深深逼入死角,我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哀求的看着那个为首的长老:“快放了我师父!我允诺你我什么都做!我可以立血誓,你们可以在我身上下血咒!”

“初九!别理他!”卿萝吼道。

“要什么都答应?”他终于开口。神态冷峻,垂眸望着我。

我连连点头,哭道:“对,对,只要我能做的,我什么都可以!我求求你,放了我师父吧!”

他淡淡的看向那个长老,略一点头,我不解的望去,却见那老杂驴直接以手指戳入师父胸口的窟窿,狠狠一勾,一块血肉被生生的挖了出来!

师父发出变调的古怪闷声,我凄厉嘶吼:“不要再伤害他了!”

“我要的,就是你的愤怒,”为首长老的声音漠然响起,“你想救他?你连自己都救不了!老六!”

“是!”另一个长老抓起师父。

“住手!”

我彻底崩溃,起身要冲去,再度被狠狠抓住。

滚雷惊破苍穹,烈电劈云,那长老重又举起匕首,兵刃闪着凛凛寒光,我哭着挣着:“不要,不要啊!”

他一把戳入了师父腹中,横拉,挑勾,一段鲜血淋漓的大肠豁然滑出!

“你住手啊!!!!”喉咙有浓郁腥味,层层滚上,冲至齿间,我尖叫出声,几乎要撕破喉咙。

风声呼啸,黑云翻卷,我的头发和胳膊被人揪住,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挣脱。

师父吐出一口血,强撑着抬眼望着我,冲我微抬手,轻轻摇着。

白色长须被鲜血黏做一团,那些人漠然看着我们,冷笑,同情,嘲讽,期待。

唯独这个眼神,宁静,安和,淡然。

我颓然跪了回去,茫然麻木的看着他,像无数个夜晚依偎在他怀里,听他说故事哄我入睡那般。

“铮!”

一声清脆的出鞘声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卿萝陡然从台下冲上,手中寒光一扫,炙热的鲜血刹那从师父脖间喷涌而出。

我睁大眼睛,那些鲜血如似缓慢的凝浆,飞溅而来,喷洒在我身上,还有一颗高高飞起的头颅,苍白的银发带着血,在空中划过。

我怔怔的抬着头,他是谁,我是谁,他们是谁?

厉电劈开云层,大地森白,天际滚过沉沉闷雷,长风陡起。

头颅落下,滚到别人脚边,没了呼吸。

像是一场梦,我想快点醒来,可做不到。

鲜血从整齐的伤口断裂处汩汩涌出,仿若我的生命也在悄悄流逝,整个世界顷刻颓圮,散落在死寂阴森的荒土之上。

我其实,其实没有那么喜欢人间的。

对我不好的人太多了,可是我爱的人喜欢他们,所以我也喜欢啊。

我其实,其实也不想要活着的。

可是我活着才能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我的生命早已千疮百孔了,我是因为你们的爱而强撑着的啊。

鼻下有冰冷血液留下,随即唇角也淌下鲜血,这才发现胸腹间的剧痛已那么强烈了,排山倒海般袭来,彻底击溃我的所有努力,痛的我想毁天灭地,痛的我想将四海八荒化为荒虚焦土,万劫不复。

浮空上的虚冥灯盏开始缓缓移动,朦胧视线里,我仿若看到烈火苍云,数十万生灵在其中炙烤焚烧,随后同天地一起沉入阴司幽冥。

一阵一阵的尖锐痛意刺入我的五脏六腑,长风奔袭,我蓦地撕心尖叫,双目泣血:“啊!!!!!!!!”

我挣开身后的人,跌跌撞撞跑去抱起师父的头颅,双手颤不自己,伸指抚着他冰冷的五官,眼泪颗颗掉落。

“师父……”

天地彻底晦暗,大片彤云遮顶,云霄苍穹里有闪电肆意纵横,雷光长立。

身边众人纷纷朝高台另一侧奔去,有人欣喜大呼,有人惨叫着被撕成碎片,有人上来拉我,焦急唤着我。

一滴冰冷雨水落在我脸上,我抱着师父的头颅走到尸身旁,愣愣的放回去。

他双眸虚敛半睁着,眸色无光。

我呆跪在一旁,血水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而汹涌淌出。

“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脏不脏,出来!”

“师尊打得我好痛……”

“他打你是为你好嘛,来,为师带你去后山捉野鸡去!”

“师父,你在吃什么啊。”

“啊,啊?没什么,出去出去!”

“咦,你昨天不是说这蜜香玉梅酥有毒吗,你怎么……”

“这不是丰叔给你的!这是为师自己买的!出去出去!”

“师父,我悄悄告诉你哦,我有一个未婚夫呢。”

“什么?”

“他天天来梦里找我,说要带我去找爹爹,哎哟!”

“滚滚滚,几岁大的小屁孩就开始思.春了!你到底是不是傻子啊?抄书去!”

我是谁,这里是哪?

我抬起头,雨水倾盆灌下,似无垠密箭,要将这古老斑驳的大地射的千疮百孔。

我双手发颤,有一股力量在我的体内蠢蠢欲动,似要破土而出。

但终是没有,出来的,又是我的一口浓血。

“初九!”一个女人上来扶我。

意识至此,终于渐渐模糊,模糊意识中,听到一声痛心尖叫:“主人!!!”

仿佛是在叫我,又仿佛不是,我没有抬头,一直望着眼前的老人,好像眨下眼,他脖颈的断裂处就会愈合,他就会站起来对我哈哈大笑:“为师吓唬你呢!”

为师吓唬你呢!

吓唬你呢!

“对啊,来吓唬我吧,吓唬我吧,你醒来啊……”

“初九!!”

“主人,我好痛啊!!!”

“主人救救我……”

“主人!!!”

455 困兽出笼

“呆毛?!”

一旁的女音变得惊吓,飞快站起身,惊然道,“初九,你快看!快看呆毛啊!!!”

耳边人声纷乱,我的肩膀蓦地被人抓起。

“初九!你快看啊!!!”

我微睁开眼睛,茫然望着,天上云峰如墨,有七彩晖光不断闪现,叠影摇曳,愈渐刺目。

雨声怒奔,风声怒吼,浮空中响起狂啸,似九天震怒般荡彻人间。

“初九!你清醒一下!!是呆毛!!!”

那些云霞汇聚,神光如月,一股盛大纯澈的清灵之力瞬间冲向四面八方,涌遍天地,激起雨雾尘烟如滚滚白浪。

一个庞然大物从浮空流云中坠下,落在大地的图纹之上,二十六个紧紧闭着眼睛的巫女顷刻化为尘烟,血肉无存。

雷云翻滚,大雨磅礴,巨兽从地上爬起,如人而立,圆胖的身子覆着一层绒绒软毛,犄角朝后斜飞,泛着耀目华光,眉心中间刻着一抹古老印记,双目精亮如华星秋月,獠牙尖长。一条七彩凤尾拖在它身后,绚烂似霞色月影,翩然凌空,流光溢彩。

巫祝之词吟咏如歌,被风声弥散,飘向遥远天际。

“血祭!快准备血祭!”

“把那女人带来!”

……

天地茫茫,眼前纷乱,人影在雨幕下幢幢如妖魅鬼魄。

数人朝我奔来,那女人拉起我:“快走!”

我抱紧师父的尸体,一人来抓我的肩膀,被女人挡掉,又两人攻来。一起将她扯离。

“初九!!!”她高声叫着。

“走!”一个老头怒声拉我。

我不肯松手,紧紧抱住师父。

冰透的脊背上蓦地挨了一脚:“快点!”

另一人上前,将师父的身子踢开,我抬头怒喝:“放开!”

他扬手要打我,被我先一步拿住手腕,猛一使劲,他整只胳膊歪扭。痛叫出声。

“丫头!”一声疾呼忽的响起。

丫头二字令我一惊。我忙回过头去,一个白发白眉的男人乘一只大鸟从远处飞来,身着黑色大袍。风帽遮顶,说不出是年轻还是苍老,他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他匆忙跳下,看向我怀里的尸体。神色大变,怒然冲其他人大叫:“你们怎敢!怎敢!!”

“你是何人!”一个老头上前怒道。

男人抬头看向空中那头巨兽。再朝我望来,忽而又一喜,上来扶住我的肩膀:“丫头!快,你师父死无全尸。身首异处,你不痛恨么?”

我愣愣的看着他。

他语速飞快道:“快记住!清宵空海,骸骨尘土。一变万象,万象如一。速将你神思汇于眉心,灵气洄于周身,快!”

“把这人杀了!”一个苍老男音叫道。

数人冲过来,白眉男人又道:“这些就是杀你师父的凶手!快,别让他们带走你,否则你师父的尸体你都要保不住了!”

“砰!”一道光阵朝他而去,却蓦地改了方向,折入师父尸身。

我忙要去挡,晚了一步。

一人这时上前抓我,另一人去抓师父的尸体。

我大慌:“放开我!师父,不要碰我师父!”

头皮被人揪住,随后是肩膀,将我强行拉起。

“丫头!”

那白眉男人朝我跑来,被数道光矢所阻,他不得不避开,而我已被人往另一边拖去。

师父的头颅被踢滚至一旁,大雨冲下,将他的血水匀散,渐变为稀薄。

我挣扎着想要回去,却无济于事,只能张嘴,不甘的痛哭。

是真的,都是真的,师父真的死了,孤零零的躺在了那里。

师父,师父,师父!!

我凄然大哭,努力往前冲着。

那白眉男子一直对我大呼大叫,最后气恼的喝了一声,抬手击开我身旁的人,冲过来带着我跃上大鸟。

“放开我!”

我推开他,想要跳回去,他猛一扬手,狠击在我后颈,我顿然神思空白,闭上了眼睛。

天地死寂清冷,空旷幽黑,我像缩在最僻静的角落里,直到眉心剧痛将我从黑暗中拉出。

身子躺在一个鹤发童颜的男人怀里,他白发如霜,清俊脸上没有一丝细纹,斜长眼眸望着我的眼睛,目光探寻和认真。

“我师父……”我喑哑道。

他看向前方,淡淡道:“不亏是十巫的人,确实有点本事,竟能想到引海水雷鸣之力,将这万里长空变作他们的屏障。”

闪电劈下森寒雪亮的光影,雨水激洒,天地一片杀意。

数百丈外的空旷大地上,一个庞然大物愤然咆哮,三十多人凌空浮在它的四面,吟咒结阵,青芒如练,将它网织其中。

我收回视线,抬眸道:“我只想要师父,他……”

“一具尸体,带他干什么呢?”他柔声道。

我的心口骤然一痛,我想要爬起,被他拉了回去:“你别乱跑,他们还在找你呢,刚才要不是他们一心都在化劫身上,我哪能带你逃出来?真要打起来,我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

我垂下眼睛,心如凛冬荒原上的寒石,双肩亦沉重的无法喘息,

他轻叹,抬手抚着我的头发:“好了好了,你别难过,我会想办法帮你找回来的。”

他看向那头巨兽,道:“可是现在不行,月沧壶把它骗惨了,压在海底近两年前,现在除了你,谁近它谁就是送死啊。”

我抬头望去,大雨滂沱,偌大旷野无一亩安土,到处都是泥哇水坑和纷乱业火。

比起人间荒凉,空中却盛闹无比,大团烈云烧在九霄紫电里,青芒织光如长链绿笼。笼中困兽疯狂嘶吼,九苍震怒,山海巨荡。

那巨兽底下的图纹似是棋谱,中间一条长长勾线,畅如流水,形似山峦,像是一股磁力。要将这巨兽紧紧吸附在这。

我的目光落在困兽的七彩尾羽上。恍惚似想起了什么。

“就是你那只呆毛。”白眉男人淡淡道。

“呆毛……”

我心中一凛,混沌神思终于清明开朗,我抬起头看着那头巨兽:“呆毛。呆毛……化劫,呆毛是化劫?!”

风卷云海,大雨如汤,它被那绿笼压至落地。抬首厉吼,七彩尾羽恍如洒了月光石粉。熠熠夺目。

八个玄袍巫师御风而踏,凌于至上,双手结印,乾坤因而微动。天上须弥灯盏终化为齑粉,漫向长空,同流云汇聚。凝为一层遮天蔽日的千丈晶屛。

化劫发出愤怒咆哮,朝铁笼撞去。大地剧动,地皮被碎乱掀砸,无数巨石破空飞去。

“尔若识相,休要再抗!”一个老者叫道。

化劫怒笑:“你们欺我诈我,困我囚我,而今还要伤我害我,你们真不怕死!”

“孽畜!”

“你以为这区区光阵算得了什么!”

化劫仰首长啸,蓦然一跃,化为尘烟,下一瞬它跃出青笼之外,利爪带出一道森然寒光,抓住一个巫师后一口咬破,空中鲜血喷薄,惨叫声刺破苍穹。

众人惊哗,化劫咕噜咽下,兴奋凶吼,双眸狠厉贪婪,满目星罡,转身朝另一人扑去。

“太乙影阵!”

“好!”

空中流光泼墨般散开,那些十巫瞬间分出无数虚影,有疏有密,错落无序,铺满了整个旷野。

风声嘶鸣,所有虚影同主体神情动作一致,朝化劫扑去,同时万千束光矢击出,不知哪道是真,哪道为假。

化劫高高跃起,凭空消失,转瞬出现在荒野西北,利爪一挥,却落空,那些虚影连身形都不曾晃动,它狂暴怒吼,再度进攻。

这是一场盛大的狩猎,谁都为猎人谁都为猎物。

光矢交织如网,化劫出手如电,我看着它因痛而怒吼,看着那些巫师临死前的惨相,心中莫名悲悯和苍凉。

但还有一股强烈恨意,促使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定要看着他们死,看他们是如何杀害我师父逼我召出化劫,又如何死于化劫之口,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这时我蓦然一惊,回过头去看着眼前人。

他一直看着化劫,神情若有所思,并不严肃,带着放松的怡然。

我仍在他怀里,他的手臂竟就这么自然的拥着我。

我手指微动,蓦然凝息,用尽所有力气结出炽念八变,却在击向他的前一瞬被他握住手腕,轻易散去我的灵息。

“丫头。”他沉着声音,有丝警告意味。

我推开他爬起,重又凝气,伸臂拍去,他飞身避开。

我胸腔一痛,太过透支而涌下鼻血,我抬手擦掉,血水稀薄,微微泛紫。

“丫头!”白悉上前,“你别再滥用了!”

“我杀了你!”

我抬起手,再度凝出一掌,他避的更快。

“初九!”

我回过头去,一个身着巫袍的妇人抱着师父跃来,我一惊,慌忙收势迎上去。

师父的头颅被以长布固定在脖子和双肩上,雨水和血水将布条晕湿,头颅漆白无光。

“师父……”

眼泪倾巢而出,我痛哭出声,伸手抱住尸体。

妇人看向白悉,神情愤然,似就要开骂,却又顿住,道:“快先带她离开吧。”

我叫道:“我不走!”

“初九!”

我抱紧师父,望着长空下的纷乱人影,摇着头:“不能走。”

我要看着他们死,我要和他们同归于尽,我要让他们魂飞魄散!

白悉上前拉我:“丫头。”

妇人挡住他:“你别靠近她!”

白悉伸手一指:“丫头,此人为十巫!杀了她!去替你师父报仇!”

“我是卿萝!”妇人对我道。

“丫头!”白悉再又过来,“杀了她,你师父已经死了!是他们害死的!”

“我杀他是为他好!”妇人大声道,“他们要的只是化劫,她师父的死活他们不会管。若初九始终没有召出化劫,他们还会用漪尘不惊继续折磨他,将他油炸凌迟,灰飞烟灭!”

“真是你杀的?”白悉道。

“对!是我!”

“丫头!”白悉朝我看来。

“你别叫我丫头!”我怒吼。

“是她杀了你的师父,你去杀她!去啊!”

“你闭嘴!!!”我嘶声喝道。

他停了下来,我眼眶通红的瞪着他,卿萝走来扶我:“初九。”

我抱着师父尸体。回头看向化劫:“卿萝。你走吧。”

“我们一起。”

“我不。”我贴着师父的额头,眼泪滑落,“我要陪着师父。你走吧。”

其实我想让她将师父的尸身带走的,可是于她定然是一种拖累。

“初九!”

“你们还能去哪!”一个男音忽然响起。

七八人从另一个上坡奔下来,披头散发,衣衫狼狈。为首的老者和妇人我有些印象。

“杀了他们!”一个中年男人愤怒叫道,提起长剑。跃起冲来。

白悉不屑的哼了一声,甩袖迎去,对卿萝叫道:“你先带她走!”抬头喝了声,“九秋!”

空中鸟鸣。那只大鸟拍翅飞来,卿萝望去,朝我看来:“初九!”

几乎同时。另一个男音响起:“月牙!”

我抬起头,宋积跃来。停在我们坡上,指向远处的白悉:“此人为你灭族之凶,你竟同他站在一起?”

“那与你何干!”卿萝怒道,“你这同样污臭的狗蝼之辈没资格说这些!”

“你又是谁?”

“老娘是你祖师奶奶!”卿萝手指一转,长剑在她手中运转如水,一招风姿花影,带着剑光直冲了过去。

宋积忙执剑回挡,后退出去很远。

卿萝没有跟去,提剑收势,数道光矢朝我这边而来,击往我身后。

我回过头去,清婵正侧身避开那些剑光,有些踉跄。

卿萝嗤笑:“声东击西搞偷袭么,跟我玩这点把戏?”

清婵看向宋积,眼神一狠,两人一起冲了上来。

我看向不远处刚变成尸体的中年男人,双眉微敛,他身边的长剑飞来。

我就要接住,身子却忽的一痛,同师父的尸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一起摔了出去。

“九秋!”

白悉在远处叫道。

大鸟朝我们飞来,白悉大袖一翻,我们重重砸地的身子又被那股力量抛起,大鸟俯冲而下,以背接住我们,展翅朝远处疾飞而去。

“初九!!”

卿萝大喊我的名字,追了上来。

我翻身爬起,去抓师父几乎要掉落下去的身子,大鸟忽的被什么击中,哀鸣了声,身子倾斜,往下沉去。

云海苍茫,混沌遮眼,师父的身子往我这边滚来,我刚抱紧他,大鸟又被一撞,仰首痛叫了声,直直朝前方坠去。

我和师父从它身上滚下,白悉飞快追来:“丫头!”

他于空中抱住我们,往前带去,摔在一块缓缓移动的巨大石板上。

那大鸟直坠下云海,被烈电撕为碎片,只留一抹尖锐凄鸣回荡云中。

“月牙!”宋积很快追来,在我们右下石板上稳住身子,抬眸看来,“那人是月家覆亡的凶手!你过来!”

清婵和卿萝分别在另外两块石板上停下。

“初九!”卿萝叫道,朝白悉看去,“白悉,你到底想在初九身上图什么!”

石板缓缓朝远处而去,我抱着师父的尸体坐在地上,静静的看着清婵。

她双眉低沉,一双灰白的眼眸同样锁在我身上。

“白悉,”我开口道,“她一直是你的人吧。”

“什么?”

风声太大,他偏过头来,似未听清。

我一直不解,为何清婵会忽然懂那么多巫术,还能依靠邪术附蕴新体。

师公和杨家,以及我所认识的所有前辈们,他们那么费力都极难接触到与万珠界相关的人,她却能与他们一伍。并且转身又能投靠十巫,而当初在踏尘岛上,她还与汤瑛行言子他们一道过。

但这个说法也许不太对,他们两个应该不存在什么谁是谁的人,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吧。清婵是一心想要我死的,也许我在别人眼中还有什么价值可以利用,可在她眼里。我活着就是根刺。

我踉跄站起身。望向浩渺云海。

无数巨大石板逶迤行着,远空天际烧着大片赤云,数百个火球带着长长的光焰。如流星般乱坠。

罡风劲烈,另一边的天澜茫无边际,那些高楼遥不可及,矗立云霄。云海一浪浪浮起,似轻轻拍撞在我的心头。

我朝宋积看去:“化劫都已经给你们了。你为什么还追着我不放?让化劫撕了那些姓青阳姓桐木的,对你这姓乐的不是更好?”

他浓眉紧拧,定定望着我。

我又道:“还记不记得当初在踏尘岛上时,我说的话?”我看向云海。“我说我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的。”我摇了下头,“可是我做不到了。”

“丫头?”白悉身形微动。

“宋积,”我道。“你说死过一次的人,是不怕死了。还是更怕死?”

语毕,我睁大眼眸惊恐的朝白悉身后望去,他微顿,趁他稍稍松懈对我的警惕,我朝石板边沿跑去,作势要跃下。

他们厉声大喝,飞快冲来,我做出惊慌模样,抓住了白悉的胳膊,手下发力,借力将他一把推下云海。

他侧身踩住石板,飞身跃起,带着我摔滚在地。

“你疯了么!”他激动的抓起我的衣襟,“你若真杀了我这世上还有谁能救你!”

清婵朝我们跃来,卿萝长剑刺去,清婵不得不回身去挡。

宋积跃了过来,看了她们一眼,没有理会,叫道:“月牙!”

他朝我师父望去。

我大惊,哑声叫道:“站住!”

他已站在了师父身边,一脚踩在师父胸口。

“宋积!”我上前,“你要干什么!”

“你给我过来!不然我就将他扔下去!”

白悉一把将我往后扯去:“你妄想!”

“宋积!”我痛声道,“你娘亲当着你的面挫骨扬灰,你该明白至亲之人受难之恨有多深入骨髓!你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你过来!”他怒声叫道。

卿萝停下,怒笑:“你眼瞎了?看不到她过不去么!你有本事就去杀了那白毛怪,你要挟她一个女人干什么!废物!”

清婵朝宋积跃去,落定后抬眸望来。

白悉道:“清婵!”

“真人。”清婵看着他,“真人是想让我抢下这老头么?”

“你背叛我。”白悉沉声道。

“背叛?我本就不是你的人。”清婵道,“可惜还是被真人洞察到了,如果你没有赶来就好了。”她朝我看来,“我一直以为真人跟这个女人也有仇,原来真人嘴里时常挂着的珍宝是她。”

我浑身发寒,害怕的看着她。

她忽的一笑,寒声道:“田初九,你知道我多恨这个老东西么?当初要不是这老不死的捡你去望云山,我一生便不会毁至于此!我怎会让他死的这么舒坦?”

“他已经死了!”我尖叫。

“你跪下求我!”

白悉死死禁锢着我,对她冷笑:“你这贱婢也配!”

眼泪颗颗滚落,我叫道:“清婵!”

“贱婢?”清婵扬眉,“对,我是婢,我以前为婢,我心甘情愿,我命本如此!何况在杨家为婢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可是……”她眼眸变狠,痛恨的看着我,忽的眉眼凶戾,扬起一脚,朝师父踹去。

白影一晃,直坠云海。

“师父!!!”

我凄呼,用尽所有力气挣开白悉,随之跃下。

浩淼云雾纵过双眸,我努力伸手,却不及他的落势。

腰背蓦地一重,被人拉住,我抬起头,宋积凶狠的瞪着我,我奋力挣扎,反手想去打他:“放开我!”

声音破碎的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吃力的将我往上一提,伸手抱住。

意识到我们的身子仍是下坠的,我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既然他自愿给我陪葬,我何乐不为。

可是眼角余光却瞅到我们上方一个人影更快的跌落下来,宋积抱着我旋身踩上,借力往上蹬去。

我垂下眼睛,清婵睁着双目望着我,满眸震然与愤怒。

尘烟云雾遮了视线,唯剩一抹缥缈灰影。

而在她更下方,一个苍白老人已彻底沉入云海,被撕成粉碎。

我哀嚎大哭:“师父!!!”

耳边风声呼啸,而后骤然安静,我被带上了石板。

我瘫软在地,呆呆睁着眼睛,已无力再悲。

“宋积!”

遥远高空中,一个声音愤怒吼道。

男子立在我旁边,冷笑的看着他:“白悉真人,后会有期。”

巨大的晶阵隔开我们,那呼叱声越来越远,被缓缓移动的石板带往辽阔北空。

而我们则绕过一座巨大的碧楼,朝右而去。

456 四海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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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石板,他拉着我往前走去,手指力气很大,几乎要拧断我的手腕。

穿过一条狭长的崎岖小道,海风迎面刮来,二十多艘船只泊在海面上,海岸因远处天火而激荡,海浪翻涌不安。

我被带往最近的一艘小船,浪潮狠拍着甲板,似随时都有倾船之危。

他将我扔在甲板上,去解绑缚在岩礁上的麻绳。

一个清瘦女子藏在船舱里小心望着我们,我抬眸朝她看去,遇上目光时她一惊:“少主?”

她跑了出来,手里提着把大刀,蹲下扶我:“少主!你怎么在这!”

“谁?!”带我到这的男人回身高声喝道。

女子忙矮下身子,顿了顿,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少主,你别说见过我。”

我没有反应,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蹲下身子藏往船舱斜侧的死角。

男人很快回来,粗重的缰绳被扔在船板上,他双眸鹰隼,看了我一眼,小心循望四周。

就要朝那死角而去的时候,远处一个妇人执剑跃来:“初九!”

男人顿时回身将我提起。

“别过来!”男人掐住我的脖子。

妇人以剑指他:“化劫已经在那边了,你还要带她去哪!”

“你下去!”男人叫道。

妇人眸光微闪,忽的一笑:“我知道了,你要背叛他们。”她收剑上前,“借化劫之手除了他们。你再带初九回去召集其余十巫党羽,以初九做血祭,将化劫引往人间,是不是?”

“你站住!”男人喝道。

“为什么?初九一死,化劫迟早会出来,你们为什么不愿多等些时日?”

“这与你无关!”

“把她给我。”妇人将剑往前递了一递,“我可以饶你不死。”

“你以为我下不去手杀她么!带个死人可比活人要省事!你快下去!”

“可死人的血干的快。”

“你以为就她一个姓月的?”男人讥笑。“只要是月家的血。想必化劫都会痛快吧?”

“既然如此,那你何必非要她不可?”妇人沉下声音,定定看着他。“她已经被你们逼成了这样,你就不能放她一马?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下去!”

“她现在若死了,你也活不了了,把她给我。我当你没出现过。”

“我要你下去!”

妇人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痛声道:“也罢,与其让她这样活着,被小人摆弄,还不如让她同她师父一样。死的干脆一点。”

男人一顿:“你要干什么!”

妇人双手结印,长剑凌于她胸前,猛的脱剑掷出。朝我射来,男人抬手结阵去拦。

长剑疾飞。瞬息穿透阵墙和我的小腹,巨力将我们往后带摔在地。

我捂着肚子,痛的发抖。

男人爬起要抓我,那藏在角落的另一个女子几乎同时跃起,朝他抛去一个紫竹小筒。

海水冰冷拍来,女子抱住我朝另一边滚去。

竹筒的鲜血洒在男人额上,男人抬手擦掉,暴怒着将紫竹小筒一捏粉碎,朝我们冲来。

那妇人立时去拦,抱着我的女子叫道:“不要碰他!”

妇人当即收势,带着我们退往另一边。

风浪变大,雨水猛烈刮来,男子身形一晃,跪倒在了甲板上。

他强力压抑着喉中的痛苦声,似受伤低吼的猛兽,但没有坚持多久,他蓦地仰首,爆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是什么?”妇人问道。

“呆毛的血。”女子道。

男人艰难爬起,伸手扶着栏杆,又单膝跪了回去,他的眼睛鼻子渐渐流出鲜血,伸手去撕扯脖子上的血肉,一阵黑雾从他身上浇起。

“月牙!”他朝我望来。

我捂着冰凉的小腹,呆呆的看着他。

他抬着头,皮肉边在溃烂,边在愈合,双眸愤然,浮起不甘和痛苦:“月……牙……”

他朝我挪来,伸出手,语声从齿缝中艰难吐出:“我不会死……我有……重光不息咒……你救我……”

皮肉滚着血泡,层层烂开,将他的俊容毁于一旦。

他勃然怒喝:“我不会死!我怎会死!我这条命是我娘亲给我的!啊!!!!”

海风劲烈,船身猛晃,磅礴浪潮陡然拍来,将他的身形同惨叫一起淹没。

海水涌回大海,他却已不在了,高大身影化为一场暮色烟波,随风散尽,唯剩甲板上被海水冲淡的血水。

“初九!”妇人忙回身扶我。

我靠着女子怀抱,望着那滩血水,微醺粉红,如似秋日江边,大丛大丛凋瘦枯死的残红粉影。

妇人要拉我起来,女子忽的推开她,厉声道:“你是谁!”

“我是卿萝!快带初九进去!我们要离开这!”妇人道。

女子一愣:“卿姑娘?”

她抬头朝远处的火海雷云望去,隐约还杂有九天啸怒。

“化劫?”

女子神色微有恍惚,很快抿唇,爬起:“好,你先带少主进去,我很快进来。”

船舱很大,女子追上我们,带我们去往一个大房间,轻叩房门,四快三慢。

过去一会儿,房门被缓缓打开,一个清秀男子探出头,目光落在我身上,一喜:“少主!”

“快进去吧。”女子说道。

房间很安静,听不到一丝海上的风浪,房中置满药香,一旁的小炉上正咕咕烧着一壶药。

床上躺着一个人,盖着很厚的被子。露在外边的脖子和脑袋缠满白色纱布,闭着眼眸沉睡着。

“发生什么事了?”男子打量着我,又朝妇人看去,问女子,“她又是谁?”

女子没答话,对我低声道:“少主,仙人在床上。你。你去看看吧。”

我微皱眉:“仙人……”

妇人惊讶:“什么仙人?她师父?!”

“对。”女子轻点头。

“那,那那个是谁?”

“你们看到木臣了?”男子忙道,“他怎么样了?”

“那个是木臣?”妇人道。

女子哭了出来。擦掉眼泪:“对,木臣。”

她蓦地跪下,握住我的手:“少主,我们怕仙人会出事。便连仙人连头皮一起剥了下来,用木臣将仙人换出。仙人没死,死的不是仙人,你醒醒吧!”

“木臣……”妇人愣愣的睁着眼睛,“是他?”

“木臣死了?”男子惊道。

“不是早就猜到了么。”女子哭道。“本该就知道他回不来了的啊。”

妇人问道:“难道你们在这是为了等木臣?”

女子哭着点头,握住我的手:“少主,你看看我。我是木萦,他是木白。仙人就在床上,你去看看吧!”

“木臣。”我轻声道。

神思压抑混沌,积在脑中很痛很痛,我努力想要想起他们是谁,木臣是谁,却着实艰难,只是心口能明显感觉得到酸痛,如绞如崩,悲不自胜。

船身被激浪推出海岸,数个时辰后终于平静,我枯坐在窗边,任她们替我擦干头发和衣裳。

她们的声音在我耳中渐稀模糊,大多都是风声,像是窗外的,又像不是,一直在我耳边吹,让我不时错觉自己像是一片枯卷黄叶,在荒野上随风飘荡,辗转不休。

天空亮的很快,她们带我去了另一间卧房,将我背上的板子除下,喂我吃饭,教我漱口,陪我睡觉。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虚望着窗棂上的阳光,直到它倾斜,变薄,最后为清冽月色所取代。

她们睡了很久,似很疲累,转醒时不知是谁轻摇了摇我,我反应迟钝,想要回头同她们说话时,她们已经起身准备为我梳头了。

女子去往船舱外,妇人带着我回到原来那个房间,房中正在煎药的男子忙起身朝我跑来:“少主!”

他顿了下,看向妇人:“没好起来吗?”

妇人拢眉,点了点头:“让她过去坐坐吧。”

“嗯。”

他们扶着我在床边坐下,床上躺着的人昏迷未醒,我轻轻握着他的手,皮肤有些起皱,指骨分明削瘦,手背上有数道很长的新伤。

“初九,他是你师父。”妇人道。

我摩挲着他的指节,心一阵阵揪痛,酸得难受。

大约触到了那道伤口让他觉得疼痛,他手指微动,没有睁眼,但握住了我的手。

我指尖一颤,像有什么涌入胸口,如江水漫延,滚过荒凉贫瘠的土地。

水雾渐渐模糊视线,我一眨眼,眼泪便掉落了下来。

“少主。”一旁的男子低低叫道。

九儿,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得独自一人一步一步的走上去。

好。

此处为寒荒漠北之地,露少雨缺,林稀草疏,百姓寄望祥瑞,又称此地‘十二田’,望此处雨水充沛,长年灌溉,恰好你生于十二腊月,索性取个‘田’姓罢,就叫你田初九,如何?

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初九了。

等下见到你师尊,嘴巴要乖一点,知道吗?

既是个傻儿,你要留着就留着吧。

……

“初九。”妇人轻轻唤我。

眼泪越流越多,我头痛欲裂,眉眼皱做一团。

“先别想了。”男子道。

“木臣……”我垂下眼睛,苦苦思索,“木臣。”

“初九!”

心底凄惶酸楚,我看向窗外:“木臣,木臣……”

脑中出现数不清的人影与声音,光怪陆离交错着,我不知不觉抓住了被子,几乎要将它揪破。

“不要想了!”妇人握着我的肩膀,“你静一下!”

我垂下头,怔怔望着地面,哭道:“木臣。”

她扶着我站起:“走吧,我们去外面走走。”

我摇头:“不去。”

“走。”她皱眉,认真道。

甲板上到处都是水,鞋子踩上去,会一层一层的浮开。

风声凛冽,天空半片墨蓝,半片微蓝,几颗星子隐亮于云间,轻淡芒光仿若透薄素羽。

我们在栏杆旁停下,我垂眸看着甲板上的水缓缓淌入大海,水声清脆静谧。

“你们变成这样,皆是因我而起。”安静了一阵,妇人出声道,“岛上应该全乱了吧。”

我抬头朝她看去。

她难过道:“我中了陷阱,踩了一个又一个,那女人不简单,她能将你们的字迹写得一模一样,连口气也学得神似。幸好你师父未死,不若,我真不知该如何谢罪。”说到这她忙摇头,怒道,“我怎么能说这种话,这话太对不住木臣的牺牲了,没有人应该死的,不应该的。”

“木臣……”我低低道。

“木臣。”她道,“这些魔奴,都很了不起。”

“魔奴。”

她朝我的肚子望来,眼眶红了:“初九,你这个孩子,也是因为我……”

我伸手贴着小腹,手指微微收拢,衣裳轻皱。

“我送你们回去吧,”她哽咽,“我带你回望云山。”

“家……”

“对,你的家。”

“好,”我看向大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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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7 棠梨如昔

太阳高挂,西沉,月亮升空,坠下。

我开始经常犯困,有时会睡得很久,有时只是眯上一会儿。

这一次睡得特别的长,长的像是要不再醒来。

晨光破云,海鸥叫的高亢嘹亮,我终于睁开眼睛,屋内坐着一人,很清瘦,头上缠满纱带,身上穿着简素布衣。

初升的阳光给他镀了层霞色,他背光坐着,怔怔的望着窗外。

桌上摆着一盘糕点和一碗甜汤,热气袅袅。

我想要撑起身子,他听到动静回头,忙过来:“丫头。”

“师父。”我叫道。

他一喜:“丫头,你记起来了?”

“疼么。”我问。

他看不清眼型的眼眸泛红,笑着摇了下头,伸手扶我:“饿不饿,她们说你这几日没吃多少东西。”

“饿。”

“来。”他蹲下去给我穿鞋。

我缩了下:“师父,不行。”

他已将我穿好,起身扶我:“为师特意给你做了蜜豆糕,这里没有青艾竹叶,味道少了点清香,有些甜腻。”

我在桌边坐下,他用筷子拾起一个递到我嘴边,我轻咬了口。

他望着我:“好吃么?”

“好吃。”

他笑了笑,道:“他们在捕鱼,等下带你去,今日天气会很好。”

“嗯。”我点了下头,喝了一口汤,我抬起头道,“师父,你吃了吗?”

“太疼了,吃不了东西。”他指指嘴巴。

“那怎么办。”

他一笑:“你替师父吃吧。”

我看向盘子里的糕点,点头:“好。”

他朝窗外望去,轻声道:“我们先去沧市,从沧市去孤星长殿,再从孤星长殿回去。”

“嗯。”

“想家吗?”

我点头:“很想。”

“细细算来,你下山竟已快七年了,那时还是个小丫头,如今差点就要为人母……”他顿住,眸色浮起悲伤,转而又笑道,“丫头,你幼时一直想去霜原玩,小花家就在凌北,等回去以后,我们想办法联络上他,让他一起去冰原上玩雪人。”

“好。”

“还有画筑岭那,我们先去上春找艘小船,就任它漂着,看它带我们去哪。有次我漂到了秉州临风山,有次去了清州三浄岭,还有次,我直接回了咱们穹州天霞山。不过每次都会经过云雁潭,你不是喜欢吃那里的桂花糖和薄酥饼吗,我再去桥头那小曲茶楼上叫坛花雕酒和叫花鸡,啧啧,人间美味啊。”

“我馋了。”我道。

他一笑,回头看着我,垂眸看向那些糕点,道:“丫头,快点吃吧。”

“好。”

那个男子不在甲板上,妇人和女子两人在捕鱼。

我被师父牵着,一步步走的很慢,阳光洒下来,暖暖一席。

她们回过身来,女子高兴道:“少主,你醒了!”

“初九!”

她们旁边有很多缠满绿纱的筐笼,层层纱网里,许多小鱼无法脱身。

“这鱼有点小啊。”师父道。

“大鱼都在深海,”妇人道,“这绳子不够长,也就捕捕小鱼了。”

她和女子拉起一根粗绳,将一个筐笼从水中拖出,再将另一个取干净活鱼的筐笼放上鱼饵后抛回海里。

海面被溅得哗哗啦啦,师父跃跃欲试,捋起袖子上前:“我也来!”

他去拉另一个筐笼,熟练的拉网,收笼,掏鱼,上饵,一气呵成。

“仙人,该喝药了!”男子从船舱里走出,晨光将他面庞勾勒的秀气清雅,他冲我笑道,“少主,今天气色好多了!”

我笑了下,望回筐笼。

“丫头,”师父招手,“来。”

我走过去,他对妇人道:“这几个筐笼归我们,我们来比试!”

妇人来了兴致,挑眉:“比就比!”

“等下!”男子跑来,将我的袖子往上卷去,又喊了声,“再等下!”

他跑入船舱,没过多久,抱了一堆东西出来,将我的衣袖,裤脚包好固定住,将我的头发也轻扎上去,用布包好。

他拍手:“好了!”

我垂头望着胳膊上的皮肤,灰紫色的血管清晰又模糊,阳光下显得很刺眼。

我抬起头看向师父:“师父,我怎么会这样了。”

“没事的,别怕,”他收回去视线,笑道:“来,比吧!”

其实我没能帮上什么,反应很迟钝,男子过来一起帮着师父,我就在旁边提绳子和找饵。

筐笼被一个又一个抛入大海,水面海浪轻涌,很不平静。

我握着栏杆,呆呆的看着它,脑中思绪同它一样沉浮不定。

“九儿?”

像是听到师父的声音,又像是听不到。

我抬起头,天空蓝的澄碧,但又变得朦胧。

我忽然很想念一双眼眸,清澈幽黑,有些狭长,时而深邃,时而逼人,明亮干净,真诚专注。

“杨修夷。”我轻声道。

“初九……”妇人唤我。

阳光落在我脸上,海风将我垂落的碎发吹开,我微微一笑,又道:“杨修夷。”

458 渔舟唱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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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斜照,夕色染透两岸,江上无数渔舟唱完而归,袅袅炊烟升起,有淡淡的米粥清香。

师父跟在妇人后边上岸,回身牵我,轻风将我们的帷帽吹起,并带来几缕牧笛声。

付了船钱,师父去到不远处的路口,在简朴的车马行租了辆马车,车厢很小,五人显得有些拥挤,怕我会闷,他们让我坐在窗边,窗外满山满山的金秋,在夕阳下特别迷眼。

“真快啊。”师父感叹,“一下子,竟觉得从来未曾出去过。”

“还是人间好看。”女子道。

“那是自然,”师父笑了下,顿了顿,他回头道,“可是你们不能呆太久,到了穹州以后便回去吧。”

女子一愣,蹙眉:“仙人,我们想陪着少主。”

“别再让我们师徒有亏欠了,”师父道,“若你们在此太久而伤到身子,丫头要还有机会知道,她会难受的。”

男子和女子对望了眼。

坐在斜侧的妇人道:“回去吧,日后若有机会,我会带初九去找你们的。”

女子没说话。

男子道:“仙人,你们觉得少主还能活多久……能不能,让我们陪到少主她……”

“你们回去吧,”师父低声道,“我们不会就这么让她离开的。”

女子朝我望来,一直挽着我胳膊的手轻握住我的手指:“少主。”

“嗯。”我应道。

她一笑,又喊道:“少主。”

我有些累。但还是应了声:“嗯。”

“少主。”她再次喊道。

“怎么了?”

“少主……”

她垂下头去,低声哭了起来。

“木萦。”男子叫道。

“你别哭。”我皱眉道。

她吸了吸气,点头:“好,我不哭。”她对我挤出一个微笑,“少主,我是木萦。”

“木萦。”我道。

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我看向我们的手,心里无端觉得有些难过。我动了动唇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气氛变得沉默,师父忽的指向窗外,叫道:“丫头快看!那条鱼好大!”

我循目望去。一个渔翁正在收竿,听闻声音回头,提了提手里的细绳,冲我们开心笑了笑。

师父挥手。报以同笑。

两日后,我们入了一座城。那对男女在我睡时离开了,我醒来已经在马车上,狭小空间变得宽敞许多,但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一路南下。经过青岸,穿过山谷,若路上没有城池。我们便在野外枕星卧野而眠。

几日后,江雨绵绵。天色复又暗下,我们弃了马车,又乘舟船,在一方云低江阔处踩着月色上岸。

小雨润湿地面,湿湿嗒嗒,江风拂来,树木倾倒,带着微凉寒意。

妇人替我整理衣裳,将我的帷帽戴好。

师父也带着帷帽,面上纱布每日都在换,不知何时会好。他站在一旁,手里抱着很多包袱,不知道是在看我,还是在看远方。

“师父。”我叫他。

他转了下身子:“嗯?”

“没事。”我道。

原来是在看远方。

“怎么了?”

我朝前边望去,大约是他刚才所看的地方,很大一片桂树,更远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绵延的杏林。

我说道:“我刚才想知道你在看谁。”

妇人笑了,看向师父:“她又孩子气了。”

“她本来就是孩子。”师父道,“你不想想你大她多少。”

妇人点了下头,又道:“那你也是我的孩子。”

“我呸!”

明月悬于半空,师父说快要中秋了,山上清冷,梅林早早开了,现在去会有很多花海,成片成片,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

我们往山上走去,他边走边讲故事,风动花落,清淡声音落于月色下,似花香一样沁人心脾。

杏林褪了许多颜色,师父讲完《紫杏楼船》,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月亮,忽道:“这些年上山因为偷懒常一蹴而就,平日我又时常去到其他地方赏山赏水,几乎快忘了碧霞山脉也是天下名川,好多年没走过这了,这何曾输于他地呢。”

“习以为常的东西,人们惯来不懂爱惜。”妇人道。

师父回头看着我,:九儿,还记得为师此生最喜欢什么吗?”

我摇头。

师父一笑:“是自在逍遥,无拘无束。”他摘下自己的帷帽,“这感觉真好啊,同你边走边说故事,就跟你小时候一样。”他叹了声,“可是为师又不喜欢这样,你幼时痴傻,为师苦心栽培,就是希望你能独立自主,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

“我听得懂你的话,”我道,“可是我现在说话特别累。”

“所以你师尊师公才喜欢你,”师父笑道,“你幼时更累,可你都做到了,那些烦死人的巫书,别说那么多套,就是一本,这世上能完整背下来的也就你师公和那臭小子这些过目不忘的人,你却以愚钝之资全部做到了。”顿了顿,他敛眉,难过道,“可是现在,你还能记住多少呢。”

“师父……”

他叹息:“罢了罢了,师父不说了,省得你又要嫌我啰嗦了。”

“不是,”我道,“我困了。”

他失笑,轻揉了下缠满纱布的鼻子,将帷帽递给妇人:“来,为师背你回家。”

远山夜岚如烟,晚风落落,我趴在师父肩上,他走得很慢。嘴里哼着小曲,我渐渐闭上眼睛,酣甜入梦。

醒来躺在木床上,身上盖着暖软的被子,窗扇开着,窗外星空映下,檐下悬着一盏晃悠悠的小灯。

我睁着眼睛望着那盏小灯。心似乎从毫无生气的枯灰中复苏。耳边有很多读书声,清朗入耳,像从天边传来。

“初九?”身边响起一个女音。“你醒了吗?”

我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一个女人半靠着枕头坐在我旁边,和我同被而卧。

我道:“醒了。”

“我是卿萝。”她道。

“嗯。”我应道。

“还是这个样子,”她轻叹。“跟你说了你也记不住,你现在也就记得你师父和你男人。这亲疏远近分得可真清。”

我没有说话,转头继续望着那盏小灯,很眼熟,我想了想。大约是叫狼顾灯。

“饿不饿?”她问道。

我仍望着那盏小灯,道:“饿了。”

“饿了怎么不说呢?”她皱眉,“我要不问。你就一直饿着吗?”

“说了,便有东西吃了吗?”

“会叫的孩子才有奶喝。”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嘀咕,“我跟你说这个干嘛呢,我去让人给你弄吃的,你下床随便走走吧。”

“嗯。”

她起身点了盏灯,走了几步,回头朝我望来,叫道:“初九。”

我转眸看着她。

她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道:“为什么你都不问我们是谁,无论身在哪里你都不问一句此为何地?”

“这里是我房间啊。”我道。

“这一路呢?”

“什么一路?”

她叹了声,执着灯盏走来,在床边坐下:“那你怕不怕我是坏人?一个陌生人忽然出现在你身边,你为什么不惊不怕?”

“这里是望云山,我有师父。”

她看向窗外,有些气恼,沉默一阵,她低声道:“初九,我不知道你如今是彻底没了心智,还是只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我有一些话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我也不知道我认识的那个初九会怎么做。”

狼顾灯晃晃悠悠,她抬眸望着它,道:“你已经睡了两日了,这两日,我都坐在这难眠,我不想说,可又不能不说。”顿了顿,她转眸看着我,“初九,你……”

敲门声忽的响起,屋外一个女音轻声道:“卿姑娘,是少夫人醒了吗?”

妇人止住,皱了下眉,起身过去:“嗯。”

她推门出去,道:“东西热着吗,她饿了。”

“一直都在呢,我这就去!”女音含着开心笑意,转身小跑离开,脚步声踏在深夜,别样静谧。

我披了件外衣,在书案前坐下,书籍典册积的很厚,在地上落下斑斑倒影,一旁有几件洗的干净却黄旧的小衣裳,整齐的叠在木箱上,散着很淡的沉曲香和香草皂香。

房门被轻轻推开,我回过头去,两个姑娘在门口冲我揖礼:“少夫人。”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望着她们没有说话。

她们对望了眼,顿了顿,略瘦一些的姑娘先迈脚进来,道:“少夫人,仙尊为您列了个药阵,嘱咐我们你醒来后要先让你沐浴。”

我在想仙尊是谁,另一个道:“是您的师尊。”

原来是师尊。

略瘦一些的姑娘走到我身边,似犹豫了下,而后伸手扶我:“少夫人,澡房里都备着热水了,我们伺候您去。”

我依言起身,她微松了口气,看向另一个姑娘,低声道:“快呀,别怕。”

我垂头望向自己的手,灰紫成片,枯瘦如柴,我往衣袖里缩去,道:“别怕。”

“不,不是这个。”那姑娘忙结巴道,“我不是害怕少夫人,我只是第一次见,见……”

我看向门外,道:“走吧。”

澡房湿热,她们也跟来,我回身:“你们进来干什么。”

“我们伺候少夫人……”

“我要洗澡。”我皱眉,“别进来。”

她们愣了下,点头:“好。”

房门关上,我走到一旁坐下,澡房里热气氤氲,我看着洒在澡盆上的药草,再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很陌生。

但饶是再笨,我也知道自己的身子出了问题。

少夫人,少夫人……

我心里低低念着。

房门被轻轻叩响:“少夫人?”

我回头看去。

一个姑娘低低道:“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不会出事吧?”

“少夫人?”

“我在。”我道。

我敛了思绪,起身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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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9 晨起望云

别厅布了很多糕点凉菜,她们说只是开胃的,那边还在炒一些我喜欢吃的。

除了她们,又来了四个姑娘,她们一起用锦帕擦着我湿漉漉的头发,那个妇人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子发呆,我安静吃着,端来多少吃多少,连自己都没发现竟已这么饿了。

吃了很多,终于饱了,我放下筷子,妇人回过神来,道:“看来胃口还是挺好的。”

“嗯。”我应道。

一个姑娘递来香茶:“少夫人,漱漱口吧。”

我看了香茶一眼,没有接,妇人道:“怎么不喝?”

我皱眉:“不自在。”

妇人伸手去接,淡淡道:“你不接她的茶,她这样僵着也不会自在。”

我看向那个姑娘,她忙摇手:“不敢,奴婢不敢。”

“走吧。”妇人喝了口香茶放下,“我们出去走走吧。”

两个姑娘要跟来,妇人回头道:“你们就别来了,没听到她说不自在吗?”

她们抿了下唇,垂下头。

妇人牵起我:“走吧。”

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时辰,天还黑漆漆的,月亮很大,圆圆亮亮,照明了脚下的路。

风清树仙,草丛里虫鸣唧唧,我跟在她旁边,身上只着白色寝衣,头发因刚洗而长垂着,未着丝毫发饰。

去往梅林的路上有条很长的上斜石径,我垂下头,步步踩着土中的碎小石头。

妇人同我一起看,看了半日,道:“你看多久鞋尖都不会生出一朵花来。”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道:“这几个丫头也不算是杨家的,行事也看得出来。没有你婆婆身边那些人调教的大气。”

我没说话。

她又道:“我们是从沧市回来的,在郴州安桁时你师父便书信给了杨家报平安,这几个丫鬟是穹州不知旁到了哪一系的杨姓宗亲特意选的算得上乖巧的小姑娘,等过几日,你婆婆身边的妈妈带人过来,这几个人你看得顺眼的留几个,看不顺眼的可能要送回去了。”

我点头。

她轻叹:“初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吗?”

“不知道。”

“这样说明大家都知道你平安了。若是杨修夷得到消息,他一定会很快赶回来的。”

我一喜,忙问:“真的?”

“那得看他知不知道啊。”她嫌弃的横了我一眼。“一提到他,你眼睛都放光了。”

“赶回来,”我不解,“他去哪了?”

“你现在才知道问他去哪了啊。”她收回视线,抬头望向高空明月。“可是初九,一旦他回来,我们就没机会了。”

“什么?”

她神色变得凝重,收回目光望着我的眼睛。平静道:“初九,要出大事了。”

我微皱眉:“大事?”

“你喜不喜欢你师门,喜不喜欢杨修夷?”

我毫无犹豫:“喜欢。”

“那。如果要出事了,你会不会想保护他们?”

“保护?”

她顿了下。往前走去,极淡极淡的柔和声音:“许多诗人都喜拟辞颂盛世太平,如今的天下的确是大定,世道亦清明,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久从之安。亦州抱本每隔数年都要发生一次大地动,鄞州定云县近日又传出狐妖窃婴,半水临河爆发了瘟疫,死伤上万,这些灾难,无时不在。”

“嗯。”

“眼下就有一个比这些更可怕的事要发生了,就要发生在昆仑了。”

我跟上去:“要发生什么?”

“化劫,”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回过身来看着我,“初九,你还记得你的族人么?”

“族人?”

“当年你姑姑抛下的那些姑娘,十巫那群鼠狗用她们祭了血阵,已经以月家血气将化劫引去了昆仑,这些蠢货只想搅得凡界大乱,好在乱世中重振,他们痴心妄想,不足为道,可是这三千天下何止他们作祟,觊觎我们大好河山之辈数不尽数,如若其他人趁虚而入,对这人间都是大伤的!”

我看着她,脑袋懵懵的,不知道能说什么。

“还有魔界那场战事,”她的声音仍是轻的,语气却有些急,“万珠界的人四处结党,调兵遣将,却仍不易且看不到尽头。如今化劫终于重出,你又将死,他们必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找你!你是这世上仅剩的与化劫有过血咒之牵的人,对他们而言,这近乎是孤注一掷的时候了,你觉得他们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初九,如若昆仑真的倾塌,八大宗门真的被毁,你知道这对人间意味着什么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杨家和你这师门就算不倒也会损掉大半元气,你舍得看着你的师父师尊和杨修夷受难么?”

我没有说话,还在迟缓反应。

她握住我的手臂:“初九!只有你可以阻止化劫了,你清醒清醒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良久,道:“化劫……”

“就是呆毛呀!”她皱眉,“那只呆毛你可曾记得?”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问。

她垂下手,转身看向远处梅林:“不是我……是昆仑几个长老,昆仑出了大事,你睡着的这三天他们一直在山上游说你师尊和师父,你师尊次次雷霆大怒,每次都将他们轰下山去。”

“我师尊。”

“对,”她抿唇,“他们想以你做血阵,将化劫引去溟海踏尘岛或东荒三万尘山重新封印。”

“那我会死么?”

“你已经活不久了,”她回头看着我,“初九,此事由你自己决定,如果你答应。我便带你去找那些长老,你若不愿,我便帮你一起对付他们。”

我没有说话,沉默很久,我道:“我想见一面杨修夷。”

“初九,”她眉头皱的更深,“等到他回来我便带不走你了。”

“可是。”我难过道。“我很想他。”

她叹气,不再言语,抬头望了望天色。道:“天就要亮了,你师尊快要来找你了,回去吧。”

我看向前边梅林,树影婆娑。梅瓣纷洒,似雨轻扬。

我低低道:“我真的。很想他。”

卿萝带我回屋,房中烛火仍在,窗扇分明开着,它却仍安静簇立烛台上。金线细长,不为晚风所动。

我抬手捡起一本小册翻开,墨渍有些淡了。我呆呆的望着上边的字,视线却像飘了出去。很远很远,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色初明,一个姑娘进来跟我说师父醒了,我起身过去时,师父刚从厨屋出来,一手端着米粥,一手拿着两个馒头,准备来找我,露在纱布外边的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

庭院清风乘兴,我们就着石阶而坐,他直接放在膝盖上吃着,一旁几个姑娘说要去搬小方桌,被他喊住,然后支走了。

“山上清净悠闲惯了,忽然冒出这么多个小丫头真是不习惯。”他对我嘀咕。

我问:“吃这么点,够不够饱。”

他将最后一口馒头塞入嘴里,就着米粥咽下,将空碗放在一旁,起身道:“走吧,带你去松动松动筋骨,等下得让你入阵了。”

我随他起身:“好。”

晨起最寒,妇人拿了件斗篷出来,师父替我披上,然后他带我沿着紫薇阁外的小道去到太清宫,一步一步穿过清心阁中的高大书柜,边同我讲很多故事。

师尊派人来找我们,师父没有同来,送我到了门口后淡淡道:“为师想在这小坐,你且去吧。”

“你睡一觉吧。”我道。

他点头:“好。”

我转身离开,走出去很远,停下脚步回头,师父仍站在原地望着我,遇上我的视线后,挥了挥手,进了阁中。

在泉月楼后边的寒殿见到师尊,同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前辈,那些姑娘离开后将殿门带上,整座大殿一下子变得荒凉寂静。

“吃饭了么。”师尊问道,面色从来都是严肃冷漠的。

我点头。

“这两位尊伯,认识么?”

我朝他们看去,想了想,摇头。

他们顿然叹息,有些失望。

“为什么啊。”高一点的那人道。

“小时候又不是没疼过你,塞了你多少糖了啊,白喂了!”另一人叫道。

师尊轻咳了声。

他挑眉:“你咳什么咳,我又不是你徒子徒孙,小丫头记不住我还不准我难过?”

“你又嚷什么嚷!”高个子叫道,“快给丫头看看吧。”

“前几日不都看过了么,死马当活马呗,我去拿家伙,”他转过身去,嘴中嘀咕,“这些方法要能有用早就给用了,等到现在哪还来得及。”

“你闭嘴!少说几句!”高个子斥道,朝我望来,“丫头,来,去那边躺着。”

我看向师尊,师尊抬步过去,边对我道:“走吧。”

殿中有方池潭,池潭旁安着一座白色玉台,很矮却很大,形状并不规则,似是简单雕凿过的璞玉,上下两层,中间一大片是为空心,散满药香。

玉台南边有方高大木案,上边置着青铜方鼎,鼎中不断涌下月萝湘露,渗入玉台空心处,然后从另一边流入池潭。

我脱下斗篷,在玉台上躺下,师尊拿了条白绫将我的眼睛遮住,道:“一开始会有些痛,但一定记住不能睡。”

我点头:“好。”

身上被盖了条软毯,他们在我周身种入许多个结印,我安静躺着,渐渐的,我的脏腑似在腹腔中搅动了起来,阵阵痛意传来,并越加强烈,可同时困意却也越来越浓。

我努力撑着神思,在白绫下将眼睛睁得很大,隔着白绫,我的身子上空一片明亮,似有玉石铺成星序,凌空而动。

身上的痛意渐渐消散,我的困意却不褪反增,我握紧拳头,手指嵌入掌心,强行撑住眼皮,可最后仍事与愿违,重陷回了黑暗。

460 这方天下

我做了一个梦。

长街暮色,阳光落在身上,像层暖暖的霞衣,清凉清凉的晚风迎面吹来,我藏在角落,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紧紧的盯着斜角。

几个人影晃晃悠悠过来,为首的那个走路像飘着,一抖一抖,顺手从一旁的葫芦摊上摘下一根。

光亮亮的秃头,真是让人一见便想拍它几下。

我从包袱里摸出石头,瞄准之后啪的一下扔过去,他哎哟了一声,抬头张望,我忙又藏好。

“谁!谁!”他高声喝着。

“谁偷袭我们老大!”

我又摸出一个,在手里轻抛了下,神思一凝,石头从另一个方向又中了他的脑门。

一粒又一粒,他们抱着脑袋乱逃,我掩着嘴巴咯咯直笑。

“田掌柜。”一个苍老声音忽的响起。

我回过头去,许炭翁挑着担儿笑道:“你怎么又欺负他们啊。”

“嘿嘿。”我爬起身,拍了拍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让他隔三差五想找我要保护费来着。”

“你又没给。”

“他倒是抢得走。”

“哈哈哈!”

我将袋子收好:“你走累了吧,坐吧。”

“不了,这一歇就又不想动了,我走啦,你小心点。”

“你也小心点,这几日下雨,地上路滑。”

“哈哈,知道啦知道啦!”

他从我身边经过,背影逆着晚霞,微微有些佝偻,我目送着他离开,直到他消失人群里。渐行渐远,模糊不见。

长风横过天幕,梦境像是翻涌的云海,瞬息万变。

那熙攘桥头,卖糖葫芦的小哥痴痴望着远处的千金佳人,他身旁两个小孩则痴痴望着他的糖葫芦串。

几个绣娘从桥下经过,抱着绣篮低声笑说着哪家公子。

不远处。一个翠衣丫鬟左右顾盼。悄悄将一封信笺递给一个清瘦秀才。

桥下河水潺湲,清歌如籁,人间朝暮。最美不过如此。

从混沌中醒来,我的身子躺在石台上,眼睛仍遮着白绫,一旁有低低的人音。

“无计可施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师尊道。

“还能有什么办法。现在连正阳之阵都散不掉她的浊气了,再加剧点。她会被直接吞噬的。”

“是啊,你也看开点吧,我知道九儿不同他人,可你们后山那么多座坟。经历的生离死别还少么。”

安静很久,师尊低声道:“但是初九,她此生太苦了。”

“我们这把岁数了。什么人间惨境未曾见过?多买点好吃的给她吧,且尽余生欢。算做弥补吧。”

说话的人转过身子,抬手将我眉心和脸侧的数根长针缓缓抽出。

喉咙有些干燥,我哑声道:“师尊。”

他一步过来将我扶起,除掉我眼上白绫:“疼么?”

“不疼。”我道。

我看向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长针的人影,模糊视线渐渐清明,我道:“丘前老头。”

他一愣,眉梢扬起:“你认出我了?”

我转向另外一个高个子,他满目期待:“我呢我呢?”

我一笑:“松云尊伯。”

“哈哈哈!”他笑出声,“还能认得就好,认得就好。”

我垂下眼睛望着身下玉台,脑子很乱,逐一清晰整理。

师尊他们没有说话,安静的看着我。

良久,我抬手看了眼自己不成模样的手背,顿了顿,我抬头看向师尊:“师尊,我想回屋。”

殿外下了小雨,天色已暗了,师父没在门口。

几个丫鬟撑伞等我,送我回了浮欢居,进屋时我朝师父紧闭的房门望去一眼,想要过去,但忍住了。

屋外雨势变大,淅淅沥沥落下,借着檐下小灯,可以看到雨滴落在窗台上,四溅的水花清珲剔透,似玉珠砸落盘上,一粒一粒。

屋里一切如旧,同我六年前离开的一样,我让这些丫鬟回去休息,然后将窗扇合上。

静坐许久,我起身去翻来几本书,回来研墨铺纸,刚执笔落字时,听到师尊敲开了师父的房门。

我浑身绷紧,笔端凝住,不出多久,传来了师父的悲戚痛哭声。

我的眼泪随之落下。

卿萝是在半夜出现的,不知去哪找的一具年轻身子,进屋时愣了一愣,望着我:“初九?”

“卿萝。”我看着她。

她一喜,走来道:“看来你正常了。”

我嗯了声,垂眸继续书写。

她望向书案:“你在写什么?”

“整理思绪。”

她抬手移来张凳子,在我旁边坐下:“我陪你吧。”

“我要去昆仑,”我没有抬头,“路途太远,你有没有办法能让我三日内赶到。”

“你想通了?”

“没有。”我停下笔,静静的望着砚台,“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是我。”

她没有说话,沉默很久,道:“人皆有命,我不及你艰辛,可当初我也不解,为什么我父亲要囚禁我百年。”

囚禁。

我轻皱眉,想起了呆毛。

原来当初刚见面时,它口口声声说的仇人,就是我们。

原来它一直傻乎乎的缠着我,是因为血咒之牵,让它有了错觉。

原来数万人一直在找的化劫,一直就是我身边有点呆傻,却又凶狠的呆毛。

“你是不是想到呆毛了?”卿萝问道。

“嗯,月家太对不起它了,千年孤寂幽闭,它是如何忍下来的。”

“别想这个了。”

“你还记得我以前待它有多不好么,它当时的失落难过我如今切切在目,如若那时它便知道了一切,它该有多么恨我。”

“可你别忘了,”她道。“它生性凶狠,好食生肉,它之所以上当正是因为它贪婪,如若你先祖没有将它封印于海底,这世上该会有多少人惨死于它口中?”

我轻轻点头:“嗯,可到底,我还是对不起它。”

她沉了口气:“那。你真的想好要走了么?”

“反正我也撑不了几天了。趁着还清醒,能做些什么便是什么。”我的眼神变得虚浮,轻声道。“不过我真的想不通。”

“那就不要再想了。”

我摇了下头:“我就是想不通,你说什么是命,就是天意么?”

“初九……”

“曲南的夏天为什么不会下雪,为什么世上那么多不可能的事不能稍稍变得可能。比如我想要爹娘还在,比如我还想要再多活几年。”

“别说傻话了。”

我敛眉。点了下头:“好,那你去想办法吧,越快越好,三日之内。我一定要赶到昆仑。”

“不用去昆仑,昆仑现在已大乱,我们先去孤星长殿。而后直接去大荒或踏尘岛。”

“不,”我道。“我就去昆仑。”我看向那些已晾干的纸页,“无论是东荒北漠,九重天或其他神境,那些地方我完全陌生,掌控不了,而踏尘岛,化劫已在那吃过一次亏了,岂会再去。”

她顿了下,有些迟疑:“初九,不需要你掌控,你此次只是,只是祭品。”

“可我不信任那些人。”

如若有人心存不轨,那时我就只能任人宰割,况且魔界战事旷日持久,若我不幸落于一些奸人手里被拿去要挟,我知道师公他们不会因我而妥协什么,可是终究难免心生自责,我不想让他们为难和难过。

我看着纸上所整理的思绪,淡淡道:“昆仑那些人喜欢作壁上观,魔界之事除了玉京宗门,寻禾宗门,紫翠宗门出人出力过,其他五个宗门做过什么。而玉京宗门,就连煎雪仙尊自己所在的碧海一脉也有人在嘲弄他,这些高枕无忧的大家,眼下门前着火,他们才终于知道怕了。”

“我知道他们可恨,可是初九,昆仑一旦倾塌便不止是对他们,更……”

“不是有我当祭品了么,”我双眉轻合,“沧海可以封印化劫,他们仙气聚拢的昆仑为何不行?”

我知道卿萝的顾虑,也知道昆仑的地位对天下意味着什么,可是我甘愿献出这具枯骨并不是为了让昆仑得一安宁,而是这天下有我的师门和我的朋友在,我所热爱和在意的一切都在这。

我拿出几张纸页递给她:“这是我所想的。”

她伸手接过,略略扫了眼,指着一处:“这里是哪?”

“巽蒙山南湖,我画工不好。”

“那这里便是那片南湖梨园了。”

“嗯,我翻书查的。”我从一旁拿起《云卷游记》,道,“幼时喜欢看,一直放在屋中。”

“我不擅巫术,”她朝我看来,“但我看的出这个很难,你确定要这么做么。”

“这是凌薇千境阵和太清封魂咒。”

呈虚山脉以东之境是用来封印化劫的最好所在,那西岸山坡上还有很多很有灵气的山石玉矿。

以玉为引,这是上乘巫阵,再引南湖与天地群山之气相佐,这将会是我此生所设的最宏大的阵法了。

而且,我仍心存一些侥幸,照眼下情形,万珠界的人想必往昆仑赶去了很多,若我能在死前杀上几个,能报些许仇,便是些许。

卿萝看了良久的图纸,抬起头道:“初九,我相信你能办到,可是你的身子会不会又如前几日那样?”她顿了下,轻声道,“初九,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

“这个我自有办法,”我认真道,“你去想想怎么样才能尽快赶去昆仑吧,其他交给我。”

她点头:“好,那我去找那些长老骗只大鸟过来。”

“嗯,今日未时我去后山秃崖那等你。”

“好。”

461 千河众灵

雨绵绵细细,落在身上很粘稠。

幼时经常会饿,师父常常半夜起来带我去做吃的,所以山上的路,哪怕闭着眼睛我都能走对。

绕了条远路去了太清宫,以前练习巫阵的几间厅室依然如初,我拖来木梯,在硕大的药柜前翻找着巫材,秩序丝毫未变。

两个多时辰后,天光渐亮,我将整理好的小包袱藏在绝顶孤峰旁的青松下,设了一个切灵阵,而后悄然回屋。

案上的蜡烛快要燃完,却将桌椅的影子拉的很长。

我脱了湿嗒嗒的外衣,梳理了下头发,在床上躺下。

不太敢睡,唯恐一觉又如数日之前。

我睁着眼睛望着房梁,手习惯性的抚在肚子上,可是小腹早已经平下去了。

心中牵挂担忧,却又不敢让自己去想,这种感觉着实难熬。

又躺了阵,窗外日光还未落至,我轻轻侧了个身,望向微敞的窗子,眼泪终于掉了出来。

伸手抹掉,我爬起身,穿好衣裳后径直去了师尊的泉月楼。

师尊尚未醒,我在门口石阶下坐下,云海从我身旁流过,沉浮的空气清冷润凉。

我呵了下手取暖,要再呵一下时,身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站起回身,师尊穿着中衣,外边批了件长袍,头发整齐干净,不见一丝蓬乱,微微拢眉看着我:“哪里不适吗?”

我摇头:“不是,我,我是想去藏殿。”

“藏殿?”师尊转眸朝太清宫望去,“山上向来不设关锁,你要去便……”他话音一顿。而后道,“初九,你莫非你是要去千河殿?”

我轻轻点头:“嗯。”

望云山确然是不设关锁的,不认识我们的人不会来此,来拜访的人不会乱走,太清宫里的珍宝虽然价值万千,可是真的敢去偷的人几乎没有。

就如当初师父所收的那对姐妹。她们砍了我的手指后因害怕而逃走。也只敢偷一偷师父的银子,却绝对不敢拿太清宫里的东西离开。

但是有一个地方,师尊是下了封印的。要进去一定要得到他的同意,就是太清宫里的千河殿。

不同于藏殿里的其他名剑,千河殿中的贵器长剑,皆是已蕴出剑灵器灵的。

两百年前。曾有一名剑灵心生邪念,携数剑而出。险些酿成大祸,自那之后,师尊便将所有的灵剑灵器收于太清宫至深处的暗殿,并以长鹤千河阵封印。那个地方后来就叫千河殿了。

师尊敛眸,侧身看向屋室,手臂轻抬。他平日随身带着,入睡后放于枕边的玉佩瞬息飞至他手里。

他走下台阶。递给我:“去吧。”

我伸手接过,顿了下,道:“师尊,你不问我去干什么吗?”

“不问。”

“嗯,”我垂下头,“多谢师尊,初九告退了。”

“等一下。”师尊喊道。

我回头看着他。

他双眉轻合,半响,道:“初九,师门为屋,可与你遮阳避雨,挡风驱寒,即使天若将塌,师门亦绝不会倒,你自安然于屋中翼下,其他诸事,你不必去管。”

“师尊……”

他面淡无波的点了下头,回屋去了。

木门轻轻合上,我驻足良久,转身离开。

我从小自私胆细,不是什么义薄云天的大侠,我也并无此志向。

若有人忽然冒出要我去救天下,打断我十几二十条腿我都不会挪动半步。

可若这天下只剩寥寥数人有办法去为它稍稍做点什么,而我又是其中之一,我安能不去。

但凡是个人,都会去吧。

向来以世行百道,公守仁行为大的师尊,能说出这样的话,其实他也是很疼我的。

晨风清凉拂来,我垂落耳边的头发被轻轻吹起,我裹紧衣衫,穿过梅林,往太清宫偏门走去。

太清宫是山上最大最壮观的楼宇,四百年前,师公决定以望云山为隐世之地后,那时缦山城和拂云宗门的宗主特意选了近百个仙师弟子来此建下太清宫,送为师公的大礼。

太清宫共六扇大门,三十八扇广窗,分清心阁和藏殿,仅一座清心阁便较那时我在拂云宗门藏身的朱霞丹房两倍之大。

藏殿比清心阁更大,在它们中间又有数座殿室,最深处的那间便是千河殿。

廊道空旷安静,我一间间穿过,拐过一座雅阁后,在千河殿门外的台阶下止步。

心中有些害怕,我垂眸看着手上的玉佩,微做迟疑后迈上了台墀。

除下玉佩的丘璎缚丝,我将玉佩放入殿门左侧的凹纹中,用力按下,水绿色的玉佩里顿然织出红丝,待红丝缠出顾和星序后,我在心中飞快默吟碧执引。

护印散去,我摘下玉佩,深吸了口气,伸手推开殿门。

蓝光溢出,短暂的沉响后,我举步进去,将门轻轻合上。

大殿高旷,空中数百颗紫涤石罗列,以中天露芒光排出烛光未阵,并不刺眼,满殿清和。

那些传世名剑和器皿呈于各处,整座大殿很静很静,但不同于外边的静谧,如师父所说,这里的静是岁月之凉,远古之荒。

幼时,每隔三月师尊都会带我和杨修夷一起来这细细擦拭它们,免使明珠蒙尘,因而这里我并不陌生,可是来过那么多次,从来没有一日如今天这般忐忑。

我在大殿正中站定,四下望了圈,出声道:“你们……听得见我的话吗?”

静悄悄的,什么回应都没有。

“我是来请教几个问题的。”我又道。

依然阒寂如冥。

“我跟你们一样,也是缕生灵,不过,不过我为人灵。”

静了一阵,一切如旧。

我看向离我最近的楠木兰锜,走过去将剑从剑托上取下。

剑鞘冰寒,剑珥为蓝玉,剑长三尺余,剑柄微琢蓉瑶之纹。

我握住剑柄轻轻拉开,一阵剔亮白光让我微眯了眼,准备定睛看清剑上勾纹时,一个醇厚却空灵的男音兀然响起:“此处众灵,或已被封印,或已自行闭关,不会有反应的。”

我欣然回身,抬头望向北面:“你是谁,你在哪?”

“汝手中之剑名唤萦阙,已被封印五十七年之久。”

我轻抚了下剑鞘,将长剑放回兰锜上。

“汝方言之,汝为人灵?”

我点头,在空中寻着:“对。”

他低笑了声,不掩嘲讽:“从何得知?”

“我确然为灵,我家先祖亦皆为生灵。”

“你这傻儿已寻到双亲了?”

我一顿。

“莫不是被谁糊弄了吧,连个傻儿都不放过,此人该骂。”

“是真的。”我忙道。

他嗤笑出声。

我在一旁低矮的石阶上坐下,低落道:“我一直以为我是被巫师从爹娘身边拐走,拿去试炼了邪阵,所以我的身子才有这么多古怪,其实不是,我是幼时家中遭遇变故,我的爹娘双双遇害了。”我抬起头,“我的这条命是我姑姑用她的命换来的,我姑姑,还有我的爹娘,他们都为生灵,如今已,已烟消云散了。”

他未说话,我隐隐觉得他似在打量我,良久,他道:“既为孤灵,你出来给我看看。”

“这就是我今日要来请教前辈的,我出不来。”

他哈哈大笑:“出不来?”

“我出来过三次。”我道,“第一次和第二次皆在上古巫殿之中,第三次是在一个墓殿,不过那个墓殿是仿照那座上古巫殿而建的。”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上古巫殿?”

“对,前辈,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叫我傻儿,你以前应该见过我。我幼时是傻,却非天生,而是因为我的骨血里淌着浊气。”

“也与你家变故有关?”

“对。”我垂头看着手背上枯灰暗紫的肤色,顿了顿,道,“你听过饮祀鸟么?”

“何故提起它来。”

“可能说出来你不会信,”我抬起眸子,“我的生灵很强大,当初在那座墓殿时,我只稍微动了一下心念,便将一只饮祀鸟砸了出去,连同数人合抱的玉柱一起摔碎了。”

“你?”

“对,后来,我将那座大殿也给摧垮了。”我转眸四望,道,“那座大殿,比这座千河殿,要广上百倍。”

“何来这么广的墓殿,何人之墓?”

“十巫。”

“他们?”

“前辈,”我认真道,“你知道这是为何么,为什么只有在这些地方我才能出来?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现在就出来吗?”

他又陷入沉默,过去久久,他道:“我为剑灵,你为人灵,我不通人灵之事。”

“那你们平日呢?你们平日是不是可以随时出剑?”

“若无封印,自是可以,不过并不轻松。吾等剑灵以剑动为息,持剑之人战之勇之,我们便强之灵之,酣战时出剑最为轻松。”

“那,前辈,你见多识广,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安静一阵,他道:“傻儿,你是怕自己这具身子油尽灯枯么。”他喟叹,“可是傻儿,你与身子的牵系是不会消失的,即便你得以离开一时,一旦身子枯竭,你也会死。”

“我想离开身子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想变得强大。”

“你有夙愿未了?”

若提及夙愿,我未了的何止一二呢。

心中浮起许多茫然,我轻皱眉,道:“除了变得强大,我也只有在离开了这具身子,才能变回清醒,我特别害怕,怕自己又会笨回去。”

“可他如何帮你想?”另一个男音忽的响起。(未完待续。)

462 奉灵之阵

我转过头去,依然不知道要将目光落于何处。

男音冷笑:“女娃,你说你毁了那座墓殿,你用了多久?”

我微顿,道:“我以玄元长音汇入灵力,没用多久。”

“你是你爹娘生的么?”

“那是当然。”

“那你是从小娃子一点点长出来的个子么?”

我心头浮现不悦,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是也不是?”

我沉了口气,点头:“是。”

“那你便是个人,活生生的凡胎。”他不掩嘲讽,“灵为日月万象,天地所蕴,即便我信你为人灵,你区区一个*凡胎,怎可能有那么强盛的灵根?更不提,你还是个浊气入骨的傻儿。”

“我未有一丝欺瞒。”我道,“我灵根真的如此。”

“满嘴胡言!”他不客气的打断我,本就尖锐的声音有些变调,“莫不是你受人教唆,想要骗我们去做些什么坏事吧,你竟敢叛出你师门?”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霍的起身,怒道,“我只是来请教一二的,你不答也无妨,但你不准辱我!”

“他所质疑的并非没有道理。”先前那个男音道,“汝为一介凡胎,且浸染浊气多时,若说你借以巫阵去毁广殿,吾信,可你若仅凭灵息便毁了它,这实为匪夷所思。不过,”他顿了下,道,“吾姑且先信你。”

我朝看他所在的方向看去,心头仍有恼怒,点了下头,冷巴巴的道:“多谢。”

“汝方才所言,汝出过身子三次。”

“嗯。”

“是与上古之巫有什么关联吧。”那个尖锐男音这时出声道。

我舔了下唇瓣。平定下情绪,道:“我也曾这么认为过,可是我与上古十巫接触的次数并不仅有那么几次。六年前,我亲历入过太乙极阵和天象白芒阵,不久前我刚从魔界回来,那边有一个夙云之泽,据传当年十巫与上古折鸟一族曾在那同魔君激战过千年。”

“那便是那座巫殿之故了。”先前的男音道。“那座巫殿。你进去后可有何异样之感。”

我摇摇头。

“那你的生灵是在什么情况下出来的?”尖锐男音问道。

我回想了下,道:“第一次是与人争执,她当时想要夺取另一个姑娘的身子据为己有。我不想让她得逞,那次我只是心急,我便出来了。第二次仍是在那,不过我是被人强行扯出的。”

“强行?”

“是竹埙。这音律当时只有我和……”我忽的停了下来。

他们齐声问道:“怎么了?”

“不对,”我道。“第一次应该是我在湖底的时候,前辈,实不相瞒,我曾被人设了术阵。扔下了湖底四年未死,这期间有人以九头蛇妖之心和这埙音将我直接从江左曲皓扯去了沧州,那人想将我祭阵。所幸并未成功。后来在那巫殿,他又故技重施。不过当时同我一起被吸入祭灵之阵的还有三个神魄。”

“你见到过神族?”尖锐男音微惊。

“嗯,在那之前我与一条烛龙相识,那次她同我一起去那座巫殿,还有两个是看守那座巫殿的白狐和玄鸟。”

“这便是你原本所说的第二次?”

“嗯。”

“那第三次呢?”

“是在逐鹿潭的墓殿里,是几个绮婆将我推撞出去的,在那之前她们一直冲我哭喊,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说书先生口中,那些向官爷伸冤的含屈平民,向大侠求助的无辜弱者。

还有当时出现在我面前的凄惨场景,那似乎是数千年前的,让人悲悯与同痛。

许是没有等到我继续往下说,尖锐男音问道:“你方才所提的饮祀鸟,便是在那座墓殿里吗?”

我点了下头:“嗯。”

“那其他地方呢?”

“其他地方?”

“你可还在其他地方见到过上古神族?”

我皱了下眉:“你的意思是,饮祀鸟为神族?”

书上虽称他们神鸟,可究竟是神是魔,一直没有断定,未想这种臭鸟竟真的是神族。

“对,依你所言,你这三次出体要么与那两座大殿有关,要么便与这些上古神族有关,其中定有缘由。”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坐回了原处,双手轻放在膝盖上,陷入沉思。

烛龙确然为上古神族,可是烛司岁数太轻了,不知道算不算在其中。

除了烛司,我还遇见过什么神族吗?

我一愣,呆毛算不算?

化劫是洪荒神兽,用白狐的话而言,他们依日月星辰而生,化劫却可以直接与日月星辰相媲。

可是今年在嵯峨岛上,我几乎与呆毛朝夕相处,我却并未因它在附近而有任何异样。

那么是那两座大殿吗?

可逐鹿潭底的十巫墓殿是仿照的,它没有孤星长殿里的山崖和宫殿,以及悬于北空的紫星。

若是与这些山崖宫殿无关,那那座墓殿和孤星长殿的共同之处又是什么?

思及此,我忽的想起了庄先生。

当初我和沈云蓁在宋积桐木菀他们的手里,正是庄先生借顾茂行之手,将我们掳去了逐鹿潭。

他一直想要的就是我的这缕生灵,我如何出得体来,他也许是知道方法的吧。

可为什么他会知道?

而且,听他的话,似乎,似乎当初他一手谋划我月家,也是因为我。

无关化劫,无关我爹娘,无关月家之血和万珠界甚至十巫,只是因为我,仅仅因为我。

为什么?

难道因为我这个人灵与我爹娘的不同,只有我的生灵才能如此强大?

而他同行言子一样,需要用我的灵去炼阵或者做些别的坏事?

“就先从那两座大殿开始吧,”尖锐男音道,“你先前所说,那座墓殿是仿照巫殿的?”

说是巫殿,孤星长殿本身,也是一座墓殿吧。

孤星长殿是白狐玄鸟带着两头巨兽在那万年守墓。

逐鹿潭的那座大殿,十巫们便用饮祀鸟来护殿。

其实这着实讽刺,孤星长殿所葬,是当年神魔大战时的一部分神兵。

可恨十巫他们偏听瞎学,滥杀无辜,逐鹿潭里的那些累累白骨都是用来殉葬的。

“对,”我道,“十巫所建的墓殿是仿照我先前所见的那座巫殿,不过那座巫殿共七层,而这座墓殿仅有一层。”

“一层?”

“一层已经不易了,”我怅然,“那座巫殿非人力所能建之,一层已经是苍生大难。”

“吾倒所觉,方才所言的二点皆是因由。”第一个说话的男音这时道。

我好奇的抬起头:“什么?”

他续道:“同上古十巫有关的地方你已接触过很多,上古活下来的神族或许你不知不觉也已碰见过不少。你如今所提的两座皆为大殿,且里边都曾出现过上古神族,你不妨做个设想,这两座大殿中很可能设有奉灵之阵。”

“奉灵之阵?”我困惑。

“你提及奉灵之阵,倒确有此可能,”尖锐男音接道,又对我道,“奉灵之阵并非只专奉上神之灵,像我们器灵,初蕴灵体时若遇上识珍之主,亦会以奉灵之阵护我们灵魄,使我们变强。你同为生灵,被它所影响,从而出来,并不奇怪。”

我低声道:“我未曾听过有这种阵法。”

第一个男音朗笑,道:“傻儿,你可知我与他如今多大了?”

“你们都为剑灵么?”

“我为祭品。”尖锐男音淡淡道,“祭的是一樽西呈玉像。”

“吾为剑灵,天蕴地生而成。”

“那你们,至少也有三百来岁了吧。”我道。

“哈哈哈哈!”他重又朗笑,“只有三百么,傻儿,吾已有三千多岁了,他较我小上八百多年,却也是两千之多。所以你不知道奉灵之阵不足为奇,时至今夕,所失传的上古之阵,又何止一类奉灵阵啊。”

我心中生起希望,忙道:“那两位前辈可有接触过?我要怎么做,奉灵阵有何讲究?”

“我们为灵,又不是术士巫师,我们去记那些做什么。”尖锐男音道。

“傻儿,你不应问奉灵之阵如何设定,你该去追溯设下这奉灵之阵用来做何。”

我道:“奉灵,护白狐玄鸟和饮祀鸟的上古神魄?”

“你遇见他们时,他们状况如何?”

那时白狐和玄鸟的元神已经大为受损了,所以杨修夷才能带着我们直接去往踏尘岛。

而饮祀鸟,他们被各自封印于十二根玉柱之中,那境况,比起白狐和玄鸟似乎还有些惨。

“不太好。”我道,“奉灵阵是用来为他们疗伤的吗?”

“疗伤?”他笑了声,“这个词有趣,倒也差不多就是此意。傻儿,奉灵之阵如何去设吾帮不了你,但若你真有心,不妨试试其他与奉灵阵相近的术阵。”

尖锐男音道:“这山上奇书千万,说不定哪本孤本上还留着了奉灵之阵的方法吧。”

“奉灵阵。”我低低念着,沉吟了阵,我抬起头,开心的笑道,“今日多谢两位前辈了,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大恩不言谢!”

“你有办法了?”尖锐男音问道。

我一笑:“对,有办法了!”(未完待续。)

463 不诉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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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时天光已大亮,我照原路回去,穿过梅林后遇见几个慌里慌张从浮欢居奔出的丫鬟,她们撞见我后停了下来:“少,少夫人……”

一个姑娘往我身后看去,喘着气低声道:“少夫人你去哪了,我们担心死了。”

“我有点饿了,”我温然笑道,“你们做点吃的给我吧。”

她们愣了下,一个姑娘先点头:“好,好,少夫人你稍等,我这就去,小和,你们陪少夫人回去,伺候她洗漱吧。”

“不用了,”我道,“你们待我不必这么尽善和拘谨的,我自己回去吧。”

我往前走去,几个丫鬟跟在身后,我道:“别跟来。”

回到小屋,木门敞着,案上放着一盆热水,水渍溅的到处都是,地上也有些狼藉,想是她们进来时发现我不在了,一时慌乱了。

我合上房门,洗脸后将木盆端到一旁的木架上,用干布擦掉案上的水渍,然后将师尊的玉佩放在上边,以卷云真清印护住。

我出神的望了一阵玉佩,转身去衣柜里翻出我六年前所穿的布衣,将头发束起,用发绳绑好。

收拾了两套干净衣裳,我顿了下,从柜子最深的角落捧出师父送我的那套巫袍。

心头酸楚愈浓,我吸了吸鼻子,将小包袱整理好,回身眷恋的将屋内的摆设一一望去,而后推开窗户从另一边轻声跳下。转过拐角时,又忍不住抬头看向师父的屋室。

这个角度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檐角,师父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我抿唇,转身离开。

绕回太清宫,取出我昨夜藏起的包袱,将两个小包袱系在一起。我起身抄东边斜坡去往后山。

一夜细雨。山地湿滑,我折了根木枝为杖。

山顶的天空特别辽阔,远处一泊清澈大湖。明泉淙淙,从断崖飞流直下,淌落万丈,这是天霞山脉最壮观的几个瀑布之一。

另一边很多菜田。一望无际,菜田最南边。临靠另一边悬崖的地方有几座坟墓,我看着它们,渐渐停下了脚步。

那些是我素未谋面过的师哥师姐。

师父所收的徒弟大多为孤儿,或残或苦或幼。他们都没能活多久,比起我而言,他们才是真正的短命。我应该是我们中,和师父感情最深的一个吧。

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我抬头望向更远处的天边。

不知道我死后,是葬在杨家祖坟,还是葬在这里,私心更想葬于此处,可是又会觉得凄凉。

我害怕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一日,师父新收的小徒弟经过这里时,会同我一样指着那边,好奇的问那些是谁。

师父会慈爱的摸摸他或她的小脑袋,笑着道,那是你的师哥师姐,他们都很不幸。

眼睛渐渐酸楚,我咽下喉间苦涩,紧了紧肩上的包袱,继续赶路。

师父还会有新徒弟的,杨修夷能活那么久,肯定也会重新喜欢上一个姑娘。

还有我的孩子,我不愿去想他念他,唯恐煎熬。

幸好杨家不是寻常人家,穷人的孩子没了娘亲犹如天塌,我这个孩子却不会,他必然会锦衣玉食,众星捧月,我着实无需牵挂和割舍不下的。

阳光和煦,土地渐干,到了和卿萝说好的秃崖,我在亭中四海亭坐下,从包袱摸出千星盅。

里边渐渐有一些动静了,我又翻了下,摸出两个青瓷小瓶,将里面的青琅和顼酒沿着小孔缓缓倒入,然后将千星盅收好。

我在以尸骨未寒来养毒虫,等身子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需要用它来续命。

希望化劫的事情越快了结越好,我一点都不想等到真的要用到这些毒虫的那一刻。

卿萝在未时准时赶来,与其同来的还有三男一女,皆是身着广袖长袍的长老,面貌最年轻的一个大约是三十四五,其余三个为四十上下。

“初九!”

卿萝从一只大鸟身上跳下,朝我小跑而来。

那个女长老缓步跟在她身后。

卿萝要接我的包袱,我躲了下:“不用了,我自己拿。”

她轻声道:“跟你师尊师父交代过了么?”

我摇头:“没。”

“也没写信?”

“嗯。”

“你是打算一声不吭的离开?”

我没说话,看向那个女长老。

“田贤侄。”她冲我微微一笑。

大袍为淡紫,面容清娴,笑起时唇边两个梨涡,十分漂亮秀美的一个女人,年轻时一定很招人喜欢。

卿萝道:“这是寻禾宗门的秋鹤长老。”

我压低声音:“你怎么把他们带来了。”

“其实我不想你去的,”秋鹤长老在我们几步外停下脚步,“田贤侄,你想好了么?”

我微愣,敛眉朝卿萝看去。

秋鹤长老又道:“天下之事,不该由你一个小丫头去承担什么,我同他们一起从昆仑而来,便是想将他们劝回去。田贤侄,如今真的是你自己的决定吗?还是有人逼你?”

我感激道:“多谢长老,是我自己的决定。”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胸襟倒开敞,怀着天下嘛。”一个男长老走来笑道,“可你的师尊他们似乎不同意。”

“这是渊环宗门的颠行长老,名字古怪,性情更有点阴阳怪气,你不必理会。”卿萝低声道。

我看向那个男长老,道:“我师尊和师父用不到你置喙,我去只是因为我无法坐视不管,我不去,也没人能说我有错。”

他一笑:“杨少夫人不必误会。我的意思分明是,你总得去给他们有个交代吧。”

“这何足劳你费心?”

“走吧,”卿萝道,“不用管他。”

“等一下,”秋鹤长老握住我的手臂,认真道,“田贤侄。你真的想好了?莫不如还是回去吧。”

“秋鹤!”一直站在原处。面貌最年轻的那个长老厉声喝道。

秋鹤长老没有理会,定定望着我。

“我想好了,”我道。“与其枯坐等死,不如死得有意义点,多谢前辈了。”

她抿唇,轻轻点头:“好。就依你吧。”

大鸟一共四只,卿萝说山下还有十只。这次来的都是长老,在那些宗门里都是有名望的大家。

我和卿萝共乘一只大鸟,秋鹤长老跟在我们身边。

那三个男长老,最年轻的那个看上去反而最威严。其余两人都对他敬重有加,他单坐一只,颠行长老和另外一个长老挤在一起。

我们直接往北而去。不知道卿萝同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一点都没有要回山下和其他十个长老碰面的意思。

大鸟一翅飞得极远。我们从云海穿过,冷意极寒。

我抱着包袱侧坐在鸟背上,身子伏的很低,紧紧抓着鸟身。

风声很急,我连呼吸都困难,于他们却着实轻松。

那个面貌年轻的长老行于最前,负手而立,衣袂飘举洒然。

颠行长老和另外一个长老眼角不掩疲惫,神态却轻松惬意,像是紧绷许久后的终于放松。

卿萝在我身后,同样高高立着,偶尔会因秋鹤长老的问话而言语几句,多数时间都沉默着。

飞出天霞山脉时,我忍不住回首,望云山变为遥远的一点,渐隐于长空流云中。

而我们身下,广阔的玉阳湖与长流大江相系,一脉清澈安宁,一脉奔流不息。

头上的天空澄碧清蓝,鼻下仿若能闻到人间的四野花香。

我在心里轻声道,师父,再见了。

两个时辰后,我们到了华州央城,天色已黑,城中灯火片片亮起,逐渐铺满,如一匹五光十色的华彩锦绣。

我们挑了灯火最黯的地方落下,大鸟拍翅离开,飞往城外休憩。

“初九,”卿萝挽住我,“身子还好么,头疼不疼?”

我诚实道:“被风刮得有点晕,等下就没事了。”

“明日下午就能到云州了,”颠行长老走来笑道,“杨少夫人今晚好好休息吧,不知道这家客栈的手艺如何,不过央城的特产小吃很多,这些最基本的这家客栈应该是会做的。”

说话间,店里的伙计笑脸迎出:“客官您来了!”

颠行长老拂了下衣袖,朝大门走去,淡淡道:“六人住店,上房都要了,先烧热水送来,什么好吃的都来一份。”

伙计扫了我们一眼,触到那几个长老的衣袍时有些微愣,但到底应是见过世面的,很快敛去,笑道:“好咧好咧,客官都请,都请。”转身跑进客栈,“掌柜的,来贵客了,来贵客了!”

店里没什么人,只有零丁客人在吃饭。

秋鹤长老和卿萝扶着我在靠木梯的桌子旁坐下,三个男长老坐在隔壁一桌。

卿萝倒了碗水递来,温烫温烫的,我双手捧着,转眸在大堂望着。

这家客栈生意很差,因为这里地处偏僻的老城区,但一路而来,整座央城还是富裕丰饶的。

华州在汉东西北,往西是萍宵六州,往北是关西三州,穿过临尘江流北面久无人至的浩大山林后就是漠北,昆仑在漠北至西。

按照这些大鸟的速度,明日就能到漠北半水,化劫去了昆仑,半水那边现在应该也已乱了,也许说不好,关西那边也不安稳了,不知道二哥和奶奶小思他们会不会被影响。

明日。

我收回目光,放下了水碗。

顿了顿,我看向卿萝:“我想回屋了,你陪我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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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4 央城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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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时天光已大亮,我照原路回去,穿过梅林后遇见几个慌里慌张从浮欢居奔出的丫鬟,她们撞见我后停了下来:“少,少夫人……”

一个姑娘往我身后看去,喘着气低声道:“少夫人你去哪了,我们担心死了。”

“我有点饿了,”我温然笑道,“你们做点吃的给我吧。”

她们愣了下,一个姑娘先点头:“好,好,少夫人你稍等,我这就去,小和,你们陪少夫人回去,伺候她洗漱吧。”

“不用了,”我道,“你们待我不必这么尽善和拘谨的,我自己回去吧。”

我往前走去,几个丫鬟跟在身后,我道:“别跟来。”

回到小屋,木门敞着,案上放着一盆热水,水渍溅的到处都是,地上也有些狼藉,想是她们进来时发现我不在了,一时慌乱了。

我合上房门,洗脸后将木盆端到一旁的木架上,用干布擦掉案上的水渍,然后将师尊的玉佩放在上边,以卷云真清印护住。

我出神的望了一阵玉佩,转身去衣柜里翻出我六年前所穿的布衣,将头发束起,用发绳绑好。

收拾了两套干净衣裳,我顿了下,从柜子最深的角落捧出师父送我的那套巫袍。

心头酸楚愈浓,我吸了吸鼻子,将小包袱整理好,回身眷恋的将屋内的摆设一一望去。而后推开窗户从另一边轻声跳下,转过拐角时,又忍不住抬头看向师父的屋室。

这个角度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檐角,师父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我抿唇,转身离开。

绕回太清宫,取出我昨夜藏起的包袱。将两个小包袱系在一起。我起身抄东边斜坡去往后山。

一夜细雨,山地湿滑,我折了根木枝为杖。

山顶的天空特别辽阔。远处一泊清澈大湖,明泉淙淙,从断崖飞流直下,淌落万丈。这是天霞山脉最壮观的几个瀑布之一。

另一边很多菜田,一望无际。菜田最南边,临靠另一边悬崖的地方有几座坟墓,我看着它们,渐渐停下了脚步。

那些是我素未谋面过的师哥师姐。

师父所收的徒弟大多为孤儿。或残或苦或幼,他们都没能活多久,比起我而言。他们才是真正的短命,我应该是我们中。和师父感情最深的一个吧。

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我抬头望向更远处的天边。

不知道我死后,是葬在杨家祖坟,还是葬在这里,私心更想葬于此处,可是又会觉得凄凉。

我害怕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一日,师父新收的小徒弟经过这里时,会同我一样指着那边,好奇的问那些是谁。

师父会慈爱的摸摸他或她的小脑袋,笑着道,那是你的师哥师姐,他们都很不幸。

眼睛渐渐酸楚,我咽下喉间苦涩,紧了紧肩上的包袱,继续赶路。

师父还会有新徒弟的,杨修夷能活那么久,肯定也会重新喜欢上一个姑娘。

还有我的孩子,我不愿去想他念他,唯恐煎熬。

幸好杨家不是寻常人家,穷人的孩子没了娘亲犹如天塌,我这个孩子却不会,他必然会锦衣玉食,众星捧月,我着实无需牵挂和割舍不下的。

阳光和煦,土地渐干,到了和卿萝说好的秃崖,我在亭中四海亭坐下,从包袱摸出千星盅。

里边渐渐有一些动静了,我又翻了下,摸出两个青瓷小瓶,将里面的青琅和顼酒沿着小孔缓缓倒入,然后将千星盅收好。

我在以尸骨未寒来养毒虫,等身子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需要用它来续命。

希望化劫的事情越快了结越好,我一点都不想等到真的要用到这些毒虫的那一刻。

卿萝在未时准时赶来,与其同来的还有三男一女,皆是身着广袖长袍的长老,面貌最年轻的一个大约是三十四五,其余三个为四十上下。

“初九!”

卿萝从一只大鸟身上跳下,朝我小跑而来。

那个女长老缓步跟在她身后。

卿萝要接我的包袱,我躲了下:“不用了,我自己拿。”

她轻声道:“跟你师尊师父交代过了么?”

我摇头:“没。”

“也没写信?”

“嗯。”

“你是打算一声不吭的离开?”

我没说话,看向那个女长老。

“田贤侄。”她冲我微微一笑。

大袍为淡紫,面容清娴,笑起时唇边两个梨涡,十分漂亮秀美的一个女人,年轻时一定很招人喜欢。

卿萝道:“这是寻禾宗门的秋鹤长老。”

我压低声音:“你怎么把他们带来了。”

“其实我不想你去的,”秋鹤长老在我们几步外停下脚步,“田贤侄,你想好了么?”

我微愣,敛眉朝卿萝看去。

秋鹤长老又道:“天下之事,不该由你一个小丫头去承担什么,我同他们一起从昆仑而来,便是想将他们劝回去。田贤侄,如今真的是你自己的决定吗?还是有人逼你?”

我感激道:“多谢长老,是我自己的决定。”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胸襟倒开敞,怀着天下嘛。”一个男长老走来笑道,“可你的师尊他们似乎不同意。”

“这是渊环宗门的颠行长老,名字古怪,性情更有点阴阳怪气,你不必理会。”卿萝低声道。

我看向那个男长老,道:“我师尊和师父用不到你置喙,我去只是因为我无法坐视不管,我不去,也没人能说我有错。”

他一笑:“杨少夫人不必误会。我的意思分明是,你总得去给他们有个交代吧。”

“这何足劳你费心?”

“走吧,”卿萝道,“不用管他。”

“等一下,”秋鹤长老握住我的手臂,认真道,“田贤侄。你真的想好了?莫不如还是回去吧。”

“秋鹤!”一直站在原处。面貌最年轻的那个长老厉声喝道。

秋鹤长老没有理会,定定望着我。

“我想好了,”我道。“与其枯坐等死,不如死得有意义点,多谢前辈了。”

她抿唇,轻轻点头:“好。就依你吧。”

大鸟一共四只,卿萝说山下还有十只。这次来的都是长老,在那些宗门里都是有名望的大家。

我和卿萝共乘一只大鸟,秋鹤长老跟在我们身边。

那三个男长老,最年轻的那个看上去反而最威严。其余两人都对他敬重有加,他单坐一只,颠行长老和另外一个长老挤在一起。

我们直接往北而去。不知道卿萝同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一点都没有要回山下和其他十个长老碰面的意思。

大鸟一翅飞得极远。我们从云海穿过,冷意极寒。

我抱着包袱侧坐在鸟背上,身子伏的很低,紧紧抓着鸟身。

风声很急,我连呼吸都困难,于他们却着实轻松。

那个面貌年轻的长老行于最前,负手而立,衣袂飘举洒然萌妻。

颠行长老和另外一个长老眼角不掩疲惫,神态却轻松惬意,像是紧绷许久后的终于放松。

卿萝在我身后,同样高高立着,偶尔会因秋鹤长老的问话而言语几句,多数时间都沉默着。

飞出天霞山脉时,我忍不住回首,望云山变为遥远的一点,渐隐于长空流云中。

而我们身下,广阔的玉阳湖与长流大江相系,一脉清澈安宁,一脉奔流不息。

头上的天空澄碧清蓝,鼻下仿若能闻到人间的四野花香。

我在心里轻声道,师父,再见了。

两个时辰后,我们到了华州央城,天色已黑,城中灯火片片亮起,逐渐铺满,如一匹五光十色的华彩锦绣。

我们挑了灯火最黯的地方落下,大鸟拍翅离开,飞往城外休憩。

“初九,”卿萝挽住我,“身子还好么,头疼不疼?”

我诚实道:“被风刮得有点晕,等下就没事了。”

“明日下午就能到云州了,”颠行长老走来笑道,“杨少夫人今晚好好休息吧,不知道这家客栈的手艺如何,不过央城的特产小吃很多,这些最基本的这家客栈应该是会做的。”

说话间,店里的伙计笑脸迎出:“客官您来了!”

颠行长老拂了下衣袖,朝大门走去,淡淡道:“六人住店,上房都要了,先烧热水送来,什么好吃的都来一份。”

伙计扫了我们一眼,触到那几个长老的衣袍时有些微愣,但到底应是见过世面的,很快敛去,笑道:“好咧好咧,客官都请,都请。”转身跑进客栈,“掌柜的,来贵客了,来贵客了!”

店里没什么人,只有零丁客人在吃饭。

秋鹤长老和卿萝扶着我在靠木梯的桌子旁坐下,三个男长老坐在隔壁一桌。

卿萝倒了碗水递来,温烫温烫的,我双手捧着,转眸在大堂望着。

这家客栈生意很差,因为这里地处偏僻的老城区,但一路而来,整座央城还是富裕丰饶的。

华州在汉东西北,往西是萍宵六州,往北是关西三州,穿过临尘江流北面与紫桂襄岭西山脉交错的久无人至的群峰山林后就是漠北,昆仑在漠北至西。

按照这些大鸟的速度,明日就能到漠北半水,化劫去了昆仑,半水那边现在应该也已乱了,也许说不好,关西那边也不安稳了,不知道二哥和奶奶小思他们会不会被影响。

明日。

我收回目光,放下了水碗。

顿了顿,我看向卿萝:“我想回屋了,你陪我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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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5 幸于一命

乌云薄如轻纱,成片成片拂过,月色黯若暮墨,长道远处一片荒凉。

我们的身后却不平静,我和卿萝互相搀扶,从城门里奔出。

秋鹤长老在身后护着,那三个男长老在更远的后边,天空一片浓烟大火,已不敢去想城中是何惨状。

远空传来鸟鸣声,那些大鸟在秋鹤长老的哨音下拍翅飞来。

“来了!”卿萝喜道,同样气喘吁吁。

我冷汗淋漓,点了下头,没有说话,舍不得耗费一丝气力。

九头蛇妖苦追在后,空中不时有激战的赤焰冲下,被秋鹤长老凝阵挡掉。

大鸟停在前边清溪皋泽上,我和卿萝加快脚步跑去,秋鹤长老这时惊叫:“初九!”

话音刚落,一个巨物自空中轰然砸下,我和卿萝猝不及防,摔飞了出去。

我滚下半坡,卿萝直接掉入了水中。

巨物从我身边滚落,是一颗巨大蛇头,鲜血大片溅落在水面上,沿岸花木绿草被戾气浇枯,灼黑如炭。

“贤侄你可有恙!”秋鹤长老唇角溢血,抚着胸口奔过来。

我翻身爬起,冲水面叫道:“卿萝!”

“我在!”她虚弱的应了声,趴在另一边,道,“我真是怕了水了,上次在逐鹿潭就差点没要了我的老命。”

我捡起包袱朝她跑去,秋鹤长老这时惊叫了一声:“八师兄!”

我忙回身。

九头蛇妖庞然遮天的身子破开数道困阵,带着断脖朝我嘶吼冲来。

颠行长老他们奋力阻拦,被强力震开,无济于事。

我看向溪边那些大鸟,疾声道:“秋鹤长老。它们能听懂我的话吗?”

“你要先走?”

我点头:“我怕附近还有九头怪,只有我走了才能引开它,你让颠行长老他们不用担心,我会去昆仑的。”

“我不担心这个,我更宁可你回穹州。”秋鹤长老朝那些大鸟望去一眼,“它们都是瑶山风水所养,极通灵性。听得懂你的话的。”

“那多谢了!”

我抱着包袱起身朝那些大鸟跑去。

“快拦住初九啊!”卿萝叫道。

我上了高坡抓住一只大鸟。有些不放心,道:“长老,卿萝她元神极弱。劳烦你帮忙照看下她。”

“可是贤侄,你……”

我爬上大鸟,抚着鸟脖子的手紧了一紧,它看着秋鹤长老。毫无反应。

我也朝秋鹤长老望去。

她眉头紧锁,有些犹豫。

蛇妖步步逼来。凶狞憎恶,破开了最后一道护阵。

我叫道:“长老!!!”

她终是勾指放于唇下,发出清脆哨音。

我身下的大鸟仰首鸣声,拍翅飞起。

蛇妖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数个蛇头朝我们张开血盆。

大鸟灵活避开它们,一瞬掠上高空,展翅朝远处飞去。

冰寒夜风扑面而来。两耳风声鼓鼓,我紧贴着鸟背。垂眸往下边望去。

秋鹤长老抱着卿萝远远避开了蛇妖,正在一处高坡上抬头看着我,城门附近那三个疲累不堪的长老正在往蛇妖赶去。

蛇妖朝着我们的方向追来,嘶叫斥满不甘。

我看向西边一处高山,指道:“去那边!”

大鸟掉头飞去。

能在两个时辰,从穹州天霞山行至华州央城,饶是九头蛇妖速度再快,也及不上我身下的这只大鸟。

不过须臾一瞬,它已飞过广阔山峦,央城西边的大火于浩大城池而言犹如田野一草,九头蛇妖是田野中翻涌的疾风,愤恨追来,最后仍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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