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 - xp1024.com
《浮世绘》


1、天天浮世绘

96年的春天诸事不顺。豆苗后来想,当时应该拜拜菩萨去秽。三尺头上有神明,任你信不信。神这东西应该也属于客观存在的,不以你的意识为转移的,不断影响你生命的。后来豆苗开了天眼,跟阴阳界相通了,常看到半空中飘着一堆神打麻将,还有就是神仙姐姐一生气抓个小鬼顶着痰盂罐罚站,才觉得自己罪过罪过,当年冲撞了神仙姐姐自己并不知晓,害到影响自己一辈子。

那年不顺的具体表现是:首先搞863课题的骨干,男朋友乐天突然跟老板翻脸,因为发下的科技进步奖分赃不均,老板毒吞大半,其余部分还扣着不发,说是鼓励大家继续把活干完。乐天当下就生气了,怎么跟辛苦了一年半的组员交代?大家勒紧裤腰带没日没夜地加班干活出差,到头来连分奖金都没有,而且也没底到底什么时候能彻底搞完。

乐天冲到老板办公室理论。老板拿出副泼皮无赖的架势,到最后吐出了实话:我儿子在美国读书,奖学金没了,没钱生活,我现在借用一下,以后还你们。乐天大怒,说,搞了半天我们替你儿子打工啊?顺手抄了个板凳砸过去。亏得老板身经百战,敏捷躲开,板凳只砸到他的半个肩膀,不然说不定脑浆就出来了。

老板就势躺在地下哼啊哈,大叫救命,惹得所有人都冲进来看。老板指着乐天说:“你们都看见啦!他拿板凳砸我,把我砸骨折了,我要到法院告他!”

同志们赶紧回过头去,四处乱转脑袋:“here?here?”都假装看不见。还有个小伙子递给老板一只手说:“您老年纪大了,怕是没站稳摔了吧?看,板凳都没放好位置。”老板赖在地上就不起来,要求大家打电话报警,等警察来勘探现场。

乐天虽然非常恨老板,但平生第一次气到动手,心里还是有些羞愧的,也觉得为点钱这样不应该,主动走过去说:“熊老师,对不起,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就为这句话,乐天给同事们爆骂,说,我们都讲没看见,你NND充什么英雄好汉?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吧?活该!

因为就在乐天说那句话的当儿,科学院领导过来视察,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后来的结果是,乐天给弄了个严重警告,交罚款4000,保留工职戴罪立功。白纸黑字的海报就贴在院门口的大字报栏里,人来人往地指指点点。乐天心里觉得窝囊,从此就不再上班了,把档案挂靠在智能所里,浪迹天涯。他巴不得智能所把他开除,他就彻底无后顾之忧了,但因为他抗旨不交那4000,人家死活不干,因为那好歹也算单位创收的一部分啊!

乐天跟豆苗说,干脆我去北京新东方苦干一段时间,明年出去吧!这里我混厌了。豆苗说,去吧,我支持你,就凭我的工资奖金,还不信养不活你了。我每月给你寄生活费。

乐天带着豆苗的几千块就踏上了去北京的64次特快。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男朋友还没走一个礼拜,这里豆苗也出事情了。

豆苗的同事移民澳大利亚,部门经理把他临走把所有的客户单子都交给豆苗了。按说这是个肥差,不曾想这同事暗中使坏,把有些业务留了点小尾巴。豆苗光没沾多少,整天就负责擦屁股了。今天客户索赔,明天工厂要钱,搞得豆苗晕头转向。这一个不留神,就被算计了,有一批货,整个货柜因没有出具客户需要的特别商检证明,滞留港口,正逢市场不好,客户赶紧要求退货。

豆苗觉得奇怪,仔细查了卷宗还是没找到客户的特殊要求,翻了单证签收证明,却发现客户的的确确追加了信用证条款过来。豆苗没有办法,只好认打认罚。

总经理知道这是个小替罪羊,肯定是那前科搞的鬼,却没办法替豆苗遮掩,就想了个折中办法,说,这样吧豆苗,把这笔账挂你户头上,慢慢罚,罚完了算。豆苗一查银行,我的妈妈,14万美金,也就是说,后面10年都等于白干。豆苗当下就不愿意了,一冲动就递了辞职报告,第二天就不去上班了,坐辆大巴士直奔上海父母那里找工作去了。

豆苗要知道后来总经理亲自去她宿舍找她,要知道总经理指示财务部把这笔账挂库存里,要知道总经理命令经理到处去把豆苗找来,就不干那蠢事情了,后来豆苗混得不好,艰难处抱头痛哭,想着当年在公司做业务的时候老板疼,经理爱,所有工作还有后勤人员打点,一句话我要出差,机票就送到手边的生活,真是后悔到肠子都歪了。

几年后豆苗要出国前拜见以前的老总,老总还在懊悔,说,豆苗啊豆苗,看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脑子关键时刻不转弯?公司里挂账的人多啦!人家都过得滋润,怎就你想不开?小丫头还是缺乏锻炼。

豆苗坐在长途巴士上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还肩负着养男朋友的重任,不得不担心未来。

豆苗一到上海,下了车就去买市场报,找个咖啡馆坐下慢慢翻。越翻越心寒,只要是个好工作,都要本地户口,而上海的本地户口,简直跟钻石一样珍贵。豆苗看着一个个适合自己的职位却连申请的资格都没有,就觉得自己是个坐在街边,扛着大包小带四处张望的农村进城民工,虽然自己穿得很光鲜。不同的是,民工可以拉下脸就地摆个摊,卖卖早点。她不能,她还拉不下这个脸。

豆苗跟父母说得很轻松,不提自己在公司犯了错误了逃跑出来,只说离不开父母,想赖在上海跟父母挤在一块。父母还高兴的不行,四处托人找工作。豆苗提了个要求,什么工作都能做,就是得混到最后混个上海户口。

后来豆苗就给举荐到上海白玉兰度假村赛艇俱乐部当销售的公关。那家的老板牛逼烘烘,张口就是没问题,我搞来的户口成千上万,别说你有文凭,父母又在本地,那些高中毕业的小丫头后来不都搞来了?

以豆苗的混码头的见识,她立刻把这老板归于牛皮篓子的行列,不过有个吹牛皮的总比那些连口风都不敢放的要好,反正没什么希望,先混口饭吃再说。豆苗就留在了大上海。确切地说,是上海的乡下。

豆苗当时面见度假村老板的时候是在上海办事处,虽然狭小点,还有头有脸。第一次随车去白玉兰度假村的时候,在路上还美的不行呢!心想,好歹就算去度度假,不开心了再回来,不干就是啦!

人就怕迈第一步。通常处女变少妇的时候要跨越很多心理障碍。真成少妇了,就不怎么在意此那话儿和彼那话儿有什么区别。辞职也是如此,第一次换工作的时候,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怎么都狠不下心来,一旦迈出去了,其实换一个和换十个没什么不同。不过,一个实际情况是:通常经常转换工作的人,越干越糟糕,一代不如一代。真正干得好的,就一门心思发展了,谁没事老推翻重来?老凑不够原始积累?越换越不如意,越换越衰败。这跟嫁人也是一个道理,比较得多了,老觉得后头的不如前头的,早知道不换好了。而通常都是越换越菜,身价日跌。

豆苗一到度假村就傻眼了。完全不是自己脑海里想的那样:碧海蓝天,金色的沙滩,椰风摇曳。度假村当时还在建设中,而且居然就敢号称是上海最完善的休闲场所了。主体建筑,那个宾馆倒是还挺气派,门口的花坛里美人蕉稀稀落落地开,漂亮的大理石路上光可鉴人,大堂里的喷水池下还有好几条金鱼摇摇摆摆。

主体建筑旁的大草坪上扎了几个蒙古包,不伦不类,门口还挂着招牌,非常简陋地撑俩竹竿,上面写着“塞外风情”,那几个美术字都没经过装裱,经历了几场雨后,上面的红漆有点化,往下滴红水。豆苗觉得好笑,感觉跟武松上的景阳岗一样,酒店门口飘个破旗:三碗不过岗。噱头很重要,不管有货没货,广告要先打起来。

度假村能看的部分不超过方圆几百米。一走出村外,能驶车的大马路都舍不得铺柏油,就用点碎石子铺着,一辆车过来,尘土都能蒙住天。豆苗在那里住的几个月,走坏了7双高跟鞋,鞋跟不小心就嵌进石子里,然后刮坏后跟的皮。每次回上海,豆苗都去修鞋,修到最后鞋跟上伤痕累累,没下补丁的地方,鞋面还是崭新的。

度假村缺树缺水。按说在海边,风景应该不错的。豆苗曾经邀请同事们一起去看海,同事们嘲笑她说:你怎么真像城里来的乡巴子?一来就想看海。劝你别去,免得破坏海在你心里的美好印象。豆苗不信,自己走了二里地过去到了海边,路的尽头,冲前面一看,果然大跌眼镜!海水一片浑浊,散发出腥臭的味道,这种腥臭不是那种后来豆苗闻到的正宗海水的味道,而是一股被污染水的味道。海水的边缘净是塑料饭盒、水藻,还有一堆漂流瓶。海水拍打在路基上溅起的水花看着吓人,生怕落到自己头上,果然是浊浪滔天。

豆苗正失望着,看路边蹲一大男孩在往水里打水飘。豆苗就问,这里怎么没有沙滩?大男孩抬起头来,笑笑,说东海里没黄沙的,只有泥巴。说的是一口南汇土话,豆苗觉得很生硬,不像上海话那样吴侬软语。

“你知道电线杆的尽头在哪里?”那大男孩问豆苗。

“哪里?”

“就在你身边,你身边那个是最后一个。”

豆苗以前从没意识到电线杆还有尽头的问题,现在觉得很荣幸,以后可以跟人吹嘘,你看过电线杆的最后一个吗?我看过,当时就在我身边。

豆苗去公关部报到。

里面的姑娘们都穿着天蓝的统一制服,很是帅气,衬衫是带咖啡竖条条的。别看度假村不怎么样,丫头们都很水灵,皮肤一掐一汪水,大家唧唧喳喳嗑着瓜子用上海话聊着天,不外乎我昨天又钓到个凯子,老有钞票,买单不皱眉头的,很有搞头,或是上次那家老板说买我的会员卡的,怎么到现在都不来电话?

上面训话的老头是公关部经理,肥头大耳的,油光满脸,嘴唇外翻着像挂两根香肠。说话的气势很大:这个月,我们的姑娘们都很努力,销售业绩再创高峰。已经卖出去16张,大有可能卖出去的还有40张,很有潜力的有100多张,待开发的市场无数……

豆苗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这个度假村现在在销售会员卡,有方程式赛车的,有骑马的,有高尔夫俱乐部的,还有赛艇俱乐部的。豆苗心下疑惑,没见这里有这么大气魄啊!哪来这么多场地?豆苗忍不住找个旁边的公关小姐询问,小姐笑着说,你是乡下人吧?现在哪里有守株待兔的?都先抓了兔子再种树啊!虽然高尔夫球场还没盖,不过要先把二级市场炒起来。以前的新亚汤臣高尔夫还没动工的时候,市场上一张卡炒到50万还脱销,后来的启动资金就是前面收的卡钱啊!老板又不是银行,没人投资怎么会下套子?

豆苗一经点拨恍然大悟,说,这大概就是期货吧?小姐继续说,我们这个都炒迟了,先炒的一批早发了,我的一个小姐妹,在弄影山庄搞了个小别墅,现在就吃老本了。

豆苗心里腾地就燃起了希望。别小看了吹牛皮这行业,吹的成功就是资本运作,吹的失败才是牛皮篓子。行行出状元,既然前头有指路的先锋,成功的楷模,我也别小瞧了这个事业,先赚一桶金再说。哼,等我几百万钞票在手,我还要什么户口?随便买套房子就有蓝印了。

豆苗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加入了赛艇俱乐部售卡的行业。

首先,豆苗接受职业培训。“卖卡,关键是钓凯子。上海有钱人不计其数啊!你不要小瞧上海。你身边经过一糟老头,没准都是淮海路上拥有丁香花园的杨百万啊!我们这卡对他们算什么?九牛一毛,一张金卡才10万,一张银卡才7万,随便玩玩啊人家。”肥经理给大伙洗脑子。“请问,”豆苗没在上海滩混过,有点搞不明白,“怎么看得出来谁有钱没钱啊?”“对!你这个问题很关键!怎么才能找到凯子?下面我给你们划几个范围。第一,是古北花园,这里,是外商聚集的地方,能住进去的身价都不菲,开的车,档次最低都是别克……”

按照肥经理的指示,豆苗抱着一大堆介绍赛艇俱乐部的资料,穿得周正地就奔向了古北花园。豆苗舍不得打车,就转了几趟公共汽车过去。一到小区门口就被警卫拦住了。“小姐,公事还是访友?”警卫很礼貌地拿个本本准备登记。豆苗愣住了,肥老大光说里面都是凯子,没说外头有狗看门啊?怎么办?

正在这时候,一辆别克车开出来,刚一转弯就听路边“哎哟”一声惊喊,一个穿着艳丽,浓妆艳抹的姑娘应声倒地。车主赶紧从里面出来,看情况。边看自己的车,边问那姑娘,不要紧吧?

姑娘眼泪啪嗒啪嗒掉,说,我鞋跟给你撞坏啦,不能走,怎么办?还很哀伤地将一双鞋举给车老板看。车老板攥着姑娘的葱根一样的手指,说,那,我送你回去吧……

小车出溜没影了,带着那可怜的姑娘。

警卫说:“厉害!这大概是她第十次摔倒在这里了,一双鞋子钓这么多,手段了得啊!”豆苗恍然大悟,下意识看看自己的鞋子,开始想,怎么把鞋跟弄断?“请问,你这里有没有锯条?”豆苗问警卫。

卫无限遗憾地说:“小姐你来迟了。有一阵子我都差点成了锯条供应商了,一把锯条可以卖10块以上啊!不过后来生意不行了。这门口,以前每天都有自杀的,受伤的,晕倒的,心脏病突发的。后来,这里所有的单身汉都有老婆了,有老婆的都有二奶了,这里才慢慢安静下来的。以前热闹的时候,这里是事故多发地段啊!公安局都在门口竖个牌子,小心驾驶。”

豆苗无限遗憾,死肥经理,光讲有钱人聚集这里,没讲这里历史悠久嘛!人家都淘过金子了,还让我再淘一遍!

豆苗又回去上课。“这第二有钱的地方,就是南京路淮海路的高级写字楼。只要你冲进去一家,接洽成功,那一拉就是一大串啊!见过钓龙虾吗?只要你下个饵,放条线,龙虾一个接一个爬上来。你吹吹口哨,搓搓麻将,肚子就饱了。”

豆苗在家里划好一片区域,跑到南京路繁华地段,找一幢最高的楼站好,看看下面介绍公司的金字招牌,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美国微软,日本EPSON,挪威NOKIA,哈哈,随便抓个老板,后面就是一串啊!豆苗一头冲进大堂,光电梯前就傻眼了。一排明晃晃的电梯,编了十几个号。先读一下说明:1号2号10楼以下。3号4号10-20,5号6号20-30……1号停单,2号停双,3号停单……果然现代化!都按工业社会标准化分割好了。反正豆苗没什么特别概念,随便哪楼都可以,找了架电梯就钻进去。

豆苗先跨进一家著名大企业,搞化学杀虫剂的,好像是白搞。豆苗后来后悔,觉得起势很重要,以后找公司要找个彩头好的,一下手就是白搞,难怪以后瞎忙活。类似于微软或奔死这样公司,都是名称不吉利的。

豆苗一进接待室,小姐倒是很热情,问她找谁。豆苗直接说找总经理。小姐说,预约了吗?豆苗说没有。小姐说总经理很忙,不接待,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豆苗说,我来推销本年度最受欢迎的,市场占有率最高的赛艇……话还没说完,小姐就冷脸了,摆出一副非常轻贱豆苗的样子,嘴一撅说,出门看看,以后不要来了。

豆苗出门一看,大门口挂一牌牌,“谢绝推销”。

后来豆苗看了好几家公司,门口都挂一样的牌子,谢绝推销。豆苗无限惋惜,心想,林妹妹,我又来迟了!估计以前能骗的都骗走过了。

豆苗只好又回去上课。

“什么?!人家讲谢绝推销你就出来啦?你有没有搞错啊?!”肥经理很是生气。“你怎么能把自己定位彻底能够一个街头推销员呢?你怎么能把自己和那些跑街串巷的卖领带的,卖办公用品的等价起来呢?你这个女孩子,看上去聪明伶俐,思想怎么一点都不前卫?脑筋如此僵化?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我们是领导消费潮流的先锋啊!我们不是去卖东西,我们是给那批先富裕起来的人们指导消费的,是去送福音的!”

“你不要以为他们富人有多了不起,他们其实很可怜的。很多人其实是揣一口袋钞票的土豹子,有钱不知道该怎么花。你看现在满街的饭店,桑拿,满街的夜总会,酒吧,开了干什么?都是给那些土豹子烧纸的啊!他们没有概念的,他们不晓得钱应该去的方向,人家去唱卡拉OK,他们也跟着去,人家去洗澡,他们也跟着洗。他们还没有正确的消费理念。钱这个东西,只代表财富,不代表身份,身份不是你有钱就会有的。我们——就是赋予他们身份的人!”肥经理慷慨陈词,把豆苗说的一愣一愣。

“你不要以为大上海就是十里洋场,就是享受的天堂。以前上海滩那些小开,早绝迹了。现在这批新贵,都是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你知道他们有钱干什么?他们一有钱就晓得买房子买地。在他们眼里,不动产就是钱,钱就是不动产。错!你说,这跟我女儿玩的大富翁游戏有什么两样?里面的阿土仔,有点钱就置办房地产。知道为什么泡沫经济?知道为什么房地产过热?都是那些乡巴佬炒起来的。你看好了,等以后冷下来,房价一跌,啪嗒,都叫他们掉地下,钞票都统统归老共所有。这个呀,就叫看不见的手!”肥经理把他肥肥的手在空中划一个圈,最后在豆苗眼前紧紧一攥,很有点操控市场的味道。豆苗嘴巴开始张大,没发觉,以前低估了这个猪头,肚子里还有点货嘛!

“我们,就是要让他们明白,这世界,除了房子、古玩、玉器、字画等等等等,都是使财产增值的方法。现在社会进步了,还有更多使财产增值的方法,比方说,集邮啊,投资啊,炒股啊!——但是!同志!这些也都过时啦!我们现在就在搞一次观念革命,鼓励那些有钱人买游艇,买我们的会员卡。人,不是吃饱了,有地方躲雨了,就满足了。那是低档次的生活。我们要有更高的精神生活!世界上很多富豪,人家都不要房子啦,就买艘大游艇,四海为家,一艘船上有吃有喝有玩,所有政要名流都可以上来聚会,那才叫派头!那才叫会享受。这些,那些个抓把钱的小巨头见过吧?他们根本脑子里没这根弦。这些新观念,都要靠你去灌输,你怎么把自己当成一个很低级很普通的街头推销员?”肥经理满脸苦痛,大有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在里面。

豆苗给他吹得稀里糊涂,仿佛真的掉在里面。勇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顿觉自己的身份地位就上升了好几个台阶,非常忿忿不平地想:“NND,我这样身份尊贵,怎么能下贱到出门推销?我就该躺在家里等有钱人磕着头过来递帖子求见!还得看我是不是得空闲!”不过,问题又绕回到原点——有钱人怎么知道我是那送福的观音呢?

豆苗不好意思地打断肥经理:“王经理,您说了半天,我终于明白了,如果我要把生意做到让人家来求我,就是成功了。问题是,这成功的第一步,怎么跨出去?”王经理看着豆苗,最后下个狠心说,再支你最后一招!你去跑股票大户室。那里面坐的,都是待宰的羔羊啊!你随便去俘虏两个来就吃定了。

豆苗又一次扬起希望的风帆。

不过豆苗很快就败下阵来。豆苗去过几个交易大厅,里面乌烟瘴气,小股民们拎着马革袋,打着毛线,传着各种小道消息,什么马钢要资产重组啦!什么张家界的庄要逃啦!什么豫圆商城要和第一百货合并啦!不过所有的消息前面都加着听说。里面挤的是除了后脑勺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这些退休老太太和残疾青年,豆苗连一个具有往大款方向发展趋势的人都没看到,更别提摸到大户室的门了。

一周下来,豆苗虽然还是晕头转向,不过倒是知道了很多股票信息,回家以后的收获就是鼓动爸爸妈妈买点股票放上,还负责提供点小道消息。

豆苗很生气地回去骂肥老大:“你怎么一点实际帮助都不提供?你大概没跑过市场吧?讲的那些都行不通!你根本就是一个坐在办公室里吹冷气的空想家!”

肥老大不高兴了,说:“你胡说什么?我要是没有成功的经验,怎么坐这个位子指导你们?我手下成功的范例不要太多哦!汤臣老板你知道吧?他的红颜知己,就是从我手下出去的,到现在见了我还叫我一声老师。谢晋导演你知道吧?他上次选的女主角,就是我这里出去卖卡的。香港有个黑社会老大叫邵义夫你知道吧……”豆苗一下就恭敬起来,态度马上变得谦和而温顺。老天,这家伙真敢吹,这都扯上黑社会了,要是自己大不敬,不晓得哪天就给做了,横尸街头啊!

“而且,我告诉你,我跟你讲的,都不是瞎吹的,我有理论基础的!”肥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葵花宝典,在豆苗面前晃了晃,上书几个大字“十里洋场淘金记”,豆苗拿过来翻了翻,当场晕倒!第一章:古北富人区;第二章:写字楼的秘密;第三章:股海浮沉记;第四章:夜总会就是小巴黎……洋洋洒洒最少有200多页纸,豆苗一翻封底,都第五次印刷了。看样子该手册基本上海推销族人手一份。豆苗拍拍脑袋,为什么到我来淘金的时候,就只剩残羹剩饭了?

眼见着月底就要到了,马上就要拿基本工资了。豆苗一点希望都没有,口袋里的积蓄倒是不剩多少了,总不能都毕业那么久了还吃老头老太的吧?吃自己父母倒也无所谓,但现在豆苗还有另一张口要喂,总不能自己刮着父母,再要求父母贴钱养女婿啊!豆苗想到那边男朋友不晓得伙食费还有没有了,心里很焦急。

拿工资前要提交一份工作报告,证明你这个月没有白混饭,你做了什么成绩,卖了几张卡片。豆苗一筹莫展。她不晓得这报告怎么写。她知道,她如果如实汇报,一定是被炒,更别提什么基本工资了。

她跑去问比较有经验的同事。豆苗不太喜欢上海小女孩,让她感觉冷冰冰的,的确有种自顾自、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头。上海本地女孩通常都不怎么回度假村报到的,也不写什么业绩汇报,就是到支工资的时候来一趟,把这个月收的预定金拍在会计桌上,然后拿提成。她们都是有路子有来头混得久的,不太看得起豆苗这样的外省人。豆苗虽然会讲一口上海话,试着跟她们沟通过几次,都被人家软钉子碰回来,一问经验,人家都说,凭本事吃饭,自己去找门路好了,大有绝技不外传的大家风范。相比起来,倒是肥经理可爱。虽然支的招不太管用,但至少让豆苗感觉到新环境的温暖。

豆苗去请教的,都是那些也是外省来混饭的女孩。其中一个霞姐说:“报告报告,就是把指标报高一点。没有客户,就讲在培养,有点苗头的客户就讲在办银行手续,总之,工作和报告是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

豆苗心领神会。别的豆苗不会,写这些东西豆苗水平是很高的。为混那点基本工资,豆苗洋洋洒洒写了十几张纸,提交一份自己闭门造车的市场调查——潜力客户的开发与培养。

虽然一个老板没见过,但豆苗俨然把自己写的是整天穿梭在达官贵人中间;虽然豆苗最多也就坐过几部大楼的电梯,但豆苗写的是成天与客户促膝长谈,了解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幕消息和对最近市场的把握,以及对未来销售的展望。其中,豆苗借鉴了一些经济导报,商报,甚至包括了股市老太太的闲聊,这些,豆苗都搜集起来作为非常有用的情报汇报上去。这个报告是非常轰动与成功的,奠定了以后豆苗搞宣传升职成副经理的坚实基础。

这个度假村有水平的人实在太少太少,能写出三张纸没有10个错别字的公关人员简直凤毛麟角。豆苗的这篇报告不出三天就呈送到度假村副老总的手里。副老总龙颜大悦,觉得赛艇俱乐部出了个将才,才到公司一个月不到,就写出这样有分量的工作总结,大笔一挥,写下“调度假村公关总部留用,主攻市场调研及宣传”。

嘿嘿,豆苗顺利拿到当月基本工资1400,并且收拾了行装,脱离了街头兜售的行列。在广大公关小姐的嫉妒眼光中,蹦蹦跳跳地换了个部门上班。

豆苗发现,这世界吃亏的一定是老实人。豆苗调整了自己做人的目标,既然好大喜功是所有领导的特点,以后看样子歌功颂德的宝贝笔杆不能丢,这就是以后的饭碗了。

豆苗把1000块送进邮局,给新东方的男友寄去,附言栏里写着:“一切都好,勿念。”

豆苗从上海的家中正式驻扎乡下了。豆苗跟妈妈说,我换了个部门,不卖卡了,主要搞接待和宣传,不用跑市场。妈妈欣喜若狂,说这下好多了!豆苗在上海的这一段不是很习惯。父母也是刚调动到上海不久,单位没给房子,就分了一间房子,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豆苗好像又回到好多年前住的大学筒子楼。不过当时豆苗小,不觉得,现在豆苗大了,就感到很不方便,一点隐私都没有,每天回家,虽然父母很高兴,可总忍不住问豆苗这啊那的。豆苗开始实话实说,回来仰面朝天往床上一瘫,说,跑一天,除了浪费鞋子磨损脚,什么都没得到。母亲就不免担心豆苗的现状,母亲倒不怕养豆苗,但不忍心闺女这样走街串巷,又怕听女儿说自己一无所获觉得委屈,每天就陪着发愁,想安慰又不是地方,发牢骚又说不到正点上,结果总以“当初要是不那么匆忙辞职就好了”结束例行询查。这样的结果搞的豆苗很心烦。辞都辞过了,现在再发这种感慨。豆苗当然知道母亲不是嫌弃自己,母亲反倒怕豆苗伤心,先把后悔话说在前。偏偏豆苗不太想吃后悔药,一听到母亲责怪自己的鲁莽决定就感到厌烦,慢慢的,豆苗就学会跟母亲打哈哈,藏着掖着不说实话。母亲一问今天跑得有结果吗,豆苗就说大有希望。母亲一听情况好转,就很开心,也鼓起创业的勇气,再扯就扯到“搞不好我的女儿最终真的驻扎在上海滩,发了一大笔也没一定,看看以后妈妈老了能不能享女儿的福”这样的感慨。虽然这感慨发得叫豆苗心里很酸,让父母养了这么多年,对家都没一点贡献,但豆苗也应承着,拍拍妈妈脑袋说,老太太以后就等吃香喝辣吧!努力营造一个很有憧憬的未来。豆苗心里觉得空荡,好像一间没有家具的房。原本自己在需要支持,需要安慰的时刻,每天居然还要强打精神安慰爹娘,也不能跟远方的男朋友诉说衷肠。豆苗一心想叫男朋友读好书,不要为生计奔忙,不要为她担心。如果男朋友知道自己过得这样凄凉,一定想早早回去挣钱养豆苗。

豆苗就这样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每天硬着头皮出门,内心觉得很寂寥,而面子上还得表现得很风光。虽然父母在身边,豆苗却老怀念家乡小城市的安宁,闲暇的时光与朋友一起去逛商场的日子。那时候的豆苗心无芥蒂,衣食无忧,从没想到有一天要为自己讨生活而感伤。而现在的豆苗,才几个月,就生活在自己编制的花环与谎言中,心里觉得很没有着落。豆苗在这城市里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倾诉的对像,这城市的霓虹灯一到夜晚分外明亮,这城市的人每天在身边穿梭像蚂蚁一样,这城市的街道有的康庄有的小鸡肚肠,这城市的商店琳琅满目五彩缤纷却没有一样属于豆苗这样的异乡。

突然间,豆苗可以摆脱走在大城市的无助与恐慌,常驻乡间了。很多公关不愿意,特别是出身大上海的本地姑娘,它们无法忍受乡下的寂寞和清苦。但对豆苗这样的异乡客来说,却有种发自内心的解放。豆苗想,最少,我在这城市立足了,最少,我在这城市凭自己的能力放下一张床了。这是个好的开端,我先在这城市的拐角插上一面小红旗,以后再慢慢向里推进。以前共产党闹革命,不也是农村包围城市的吗?只要不叫我跑单帮,让我稳定下来,我就可以好好干啦!豆苗突然对肥经理的理论不屑一顾,什么阿土仔买地买房子?这都是富人吃饱了撑的,对穷人的笑话。豆苗现在非常理解第一批暴发户的心态。豆苗也下定决心,等自己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也首先就买房置地,随你吹得天花乱坠,我再有钱都不会去买游艇。不为什么,就为买个安心。

豆苗的宿舍被安排在一幢租来的民房的3楼。豆苗进去的时候心头一凉,里面除了两张床,连张桌子都没有,头顶就一盏30瓦的灯,光秃秃一个头,连罩子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衣橱梳妆台了。也许是因为乡下地界,房间却很宽敞,足有30个平方,张口一说话都有回声。

和豆苗同住一间屋子的是公关部另一个小头目。豆苗进去的时候,她一点没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却是板个脸头也不歪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豆苗满脸的堆笑就僵硬在那里不晓得怎么收回。不过豆苗很快就调整好尺度,也摆出一副别人欠她5000块钱的衰相回应。大家都出来混饭吃的,谁想挤走谁啊?

豆苗跑到最最附近的小店去买生活必备品。这个最最近的小店在度假村与豆苗的宿舍之间。如果豆苗哪天没赶上班车去度假村,走过去的话,得走45分钟才到村门口,而这小店就在豆苗走22.5分钟的拐弯口上。小店的东西都很劣质,连洗衣服的盆都薄到手按到底的话可以感觉地面的凹凸不平。肥皂也是那种当地的土产,好像都不放什么化学剂的,就是猪油与皂荚汁捏在一起。豆苗苦笑笑,想,就算纯天然吧!奇怪,都90年代了,还上海的乡下,怎么这样落后?下次从上海来,记得要带香皂洗衣粉过来。

后面更落后的地方豆苗还没想到。豆苗第一天洗衣服,当然是手洗。把衣服搓了领口袖口后泡在盆里,打算第二天一早清干净。结果第二天早上一网盆底淤积的泥,还有已经由白染成黄的衬衫,心下大惊,忍不住呀地叫了出来。一楼水房里的一个男服务生看了一眼,笑道:“你一定刚来,南汇的水是不能泡衣服的,一半都是泥,要抓紧洗。”豆苗说:“现在还有这样的自来水?”男服务员说:“已经好多了。我们刚来的时候,这里是不通自来水的,两年前。”豆苗眼睛张得老大:“不会吧?这里是上海啊!94年还没有自来水?我们乡下大概都有了。”男服务员说:“你以为上海就满地黄金啦?南汇是上海最穷的乡下,这里是离南汇县最远的乡下。20年前,你脚下的这片地是没有的,都是大海。”豆苗真的眼珠都要掉下来,赶紧抬脚,轻轻踩,生怕把这片还没自己寿命长的土地踩出海水来。

豆苗生活在这里,吃住都在这一片,才发现里面的故事很复杂很精彩。首先,她的同屋,那个小头目很少回来过夜,后来才知道她和这里的财务总监有特别关系,夜夜与郎共眠。再后来发现其他的小女孩也都或明或暗找了个靠山。有跟部门主管的,有跟副老总的,有跟项目经理的,最可笑的居然有女孩相貌不怎么出众的,就找了南汇土著的乡长。虽然是乡长,你也不可以小瞧,因为上海就是省,南汇就是县,这乡长好歹也是局级以上干部,而且现官不如现管,靠上地头蛇,连副老总都奈何不得,逢个卡脖子的事情,总请那比较难看的姑奶奶出面摆平。因此,这里是个公关部的姑娘,都头昂昂的,自以为自己是副宫娘娘。谁拿谁都不当数,谁领导谁都困难。刚进公关部的女孩刚开始总被压迫在最底层,苦活累活都包揽,说话也不硬气,做事陪着小心,受不住的没多久就卷了铺盖滚蛋,受得住的因为心理不平衡,很快也加入这个行列。这里的绝配就是,领导都是男同志,当然也许城里有家眷,但这里天高皇帝远,所以领导都以配个小蜜而长脸,因为大家都有,所以谁也不笑话谁,就算是孤身在外炖的野餐吧!

豆苗就觉得不适应了。别看豆苗从外省来,还是很自命清高的,把这里当乡下,把这里所有没品位的男人当驴马。虽然面上笑眯眯,心里很是看不起。豆苗也是见过世面的,从不觉得所谓的行政总裁,财务总监很牛逼,心想,出了这村子,估计都是失业中年。不找个靠山吧,受人欺;找个靠山吧,那真是没把自己当人,低贱了自己。

豆苗这时候下定决心,我谁都不靠,大不了我也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还不至于落魄到到个乡下地方卖身的程度吧?

豆苗于是被大姑娘小姑娘,少奶奶姑奶奶,通房丫头拨火丫头像算盘珠一样拨弄来拨弄去。每个人都对豆苗说:“去,看看蒙古包里的客人投诉什么。”“去,跟客人通报一下今天的菜单。”“去,把这个月的工作汇报写一下。”“去,看看今天是不是大潮汐。”豆苗最惨的时候,被客人逼着通过厕所的下水道。有变态就喜欢折磨公关,不把公关当人看。任你跟他解释这里有专门的水管工,他就以让你替他服务,看你穿一步裙却蹲着身体拿水拔通厕所为消遣。豆苗碰上这样的主,恨不得直接拿水拔捶到客人脸上,顺便把他眼屎鼻涕都拔出来。

豆苗很多时候都想不干了,甩袖走人。更多时候想,要是这时候掉下一年青英俊富裕有修养的大款来救命就好了,给豆苗房子汽车户口一切,豆苗也能分出多余部分养她的小白脸哥哥。豆苗在痛苦中煎熬的时候就全靠幻想,编织美丽的童话故事麻痹自己,比方说某天摩洛哥王子来这里度假,然后开着劳斯莱斯就把自己接走了,顺便走的时候要求那些少奶奶沿街欢送,另几个特别可恶的女魔头专门请来给自己倒痰盂罐。想着想着,豆苗就很平衡,有时候边干活边忍不住笑出声来。

周围的人都对豆苗敬而远之,觉得这姑娘很奇妙,每天忙碌着并不多言,脾气好到非常能忍耐。豆苗对客人永远挂着职业的微笑,而对所有的同事都不理不睬。有些大胆的当地民工,主动向豆苗发出信号,比方说替豆苗洗衣服,或者早上等豆苗用自己的摩托载豆苗上班,都被豆苗礼貌回绝。

豆苗从没想过扎根这里,就等着有一天混到户口马上走人,或者有更合适自己的职业也赶快离开。但不曾想到某天出了个意外,导致她差点成了乡下的媳妇。

豆苗出事的那天是大潮汐。原本那天气是不适合小赛艇出海的,一个大浪头打来好几米高,赛艇就像浮萍在海面失去控制般摇荡。通常这时候都休航。怎奈这世界就有既有钱又有势,又不怕死的主。那天总裁陪同个特有型有款的,属于大款中极品的中青年帅哥哥来。豆苗印象里的有钱人都很糟糕,不是半秃顶,就是大肚腩,最讲究的也是相貌上的歪瓜瘪枣。因为豆苗有个成功的固定模式,那就是先天相貌不足加早期贫困加青年缺乏教育加后来的奋发图强。只有这样的赤贫阶层,贫穷到除了努力一无所有了,才能狠下心来一心事业。不过这个帅哥哥是例外。豆苗知道他有分量,是因为居然能出动总裁屈就陪同。豆苗就见过一次总裁现身,是为了陪同上海副市长赵启正前来视察。豆苗估摸着这小子来头可观。

许多年后,豆苗都出国了,看见国外的八卦新闻,说上海某大亨行事低调,总在香港混,然后配上那幅大亨的蓝灰条条马甲和鸭舌帽的照片,豆苗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指着那张照片,对旁边的朋友说:“啊?居然是他?想当年,他,他给我送过花!”当年的时候,豆苗并不知道大亨是做什么的,也不晓得他富可倾城。

按说这种又风光又露脸的事情是轮不到豆苗出场陪的。豆苗也就是个打杂,端个茶倒个水,从门缝里递块手巾什么的。巧的是,那天正赶上大风,一场风把豆苗推到台前。怪不得人一说爱情故事都是风花雪月的事,大约是无风无花无雪无月就不成了爱情。

度假村的人,没有不知道出海的危险性的。平日里风和日丽还三天两头出差错呢!经过豆苗处理的脱臼蹭皮事件掰着手数不过来。今天老总和大亨要顶风作案,公关部怎么也得出动个人伺候着。这时候原本都喜欢抢镜头的,一看这滔天巨浪就都缩回头了。大家目光都盯着豆苗。豆苗硬着头皮说:“我去。”确切地说,豆苗是被逼上梁山的。她是处于工作的责任心和在其位谋其职的保住饭碗心态出头的。不过如果豆苗知道自己要遭受这样大的折磨,打死她她都不会出海了。

大亨上了小赛艇,还想逞能,说要坐船头。豆苗说:“哥哥啊,人家歌都唱到‘妹妹我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您就把这特别的荣耀让给我吧!”豆苗把哥哥结实地捆在后排的座位上,又把老总捆好了,自己很大义凛然地就抓住了船头的扶手。驾驶员看见豆苗的样子,很担心地问,你行吗?豆苗说,开吧,慢一点好了。前排的座位是没有安全带的,全靠两手的力气拉牢,一个闪失说不定就给抛到海里。

驾驶员沿着河道轻巧地兜了一圈,控制着速度出海了。

海湾口上浪头小,并不怎么危险。后排的帅哥觉得不刺激,大喊着,走远点走远点,到远处的货轮那边。驾驶员说,不行,今天风大,危险。老板不悦了,说,你小心开,出了事情你负责任,尽量开远。驾驶员只好前行。

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后排的领导同志们就觉得一个浪头冲在头上很刺激,全然不顾前头的豆苗脸色煞白。每个浪头过来的时候,船头就会高高翘起,豆苗得费吃奶的力才能抓住栏杆。越往后冲,豆苗越觉得两手无力,其中有个浪头过来的时候,豆苗整个身体都横在半空中了,就两只手牢牢抓着保险杠。豆苗的眼泪迎着风就下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以前豆苗坐过山车的时候,就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恐怖的过程了,看自己一头栽下去,心提到嗓子眼。旁边有男朋友陪伴,身前有安全护栏还惊叫不已,一下过山车,就很娇滴滴地躺在男朋友怀里说恶心要吐。豆苗现在才知道,真正的恐惧是让你吓到想叫都叫不出来的,脑袋好像就放在悬空的绳索里。

终于,一个大浪头打来的时候,豆苗漂亮地腾空飞起,在空中转了几个旋转,非常响亮地重重砸在船舱里。豆苗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背过气去。

后排的领导哎呀叫着想站都站不起,惊呼快回快回!快艇仓皇掉头奔回去。

后面的事情豆苗全然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救护车送到医院的,还是被老总的汽车送到医院的。反正等豆苗悠悠转醒过来的时候,就感觉脑袋和身体是分家的,怎么都联系不到一块。豆苗试着握了握手,根本没感觉,好像拳头是借来的一样。豆苗想:完了,我这下残了。北京的男朋友怎么办?豆苗奇怪,自己第一感觉不是自己未来怎么办,却是那个小白脸没人养活了。

后来豆苗听她的小第三者说,当时她样貌可怕,脸肿得像猪头,身体烂成一滩烂泥,估计后来张国荣哥哥从24楼跳下来也不过就那么惨。

豆苗躺在外乡的医院床上,一丝一毫不能动,看见旁边一个陪床的男孩,动了动嘴唇。男孩非常喜悦说:“你醒啦!”然后冲出房门叫大夫。大夫走过来翻翻豆苗的眼皮,说:“颅压还是有点高,其他没什么大碍。肋骨断三根,左一右二,脊椎后的算盘珠一个脊柱内陷1/3,好了以后应该无大碍。你暂时不能动,也动不了,给你补充点营养液,尿排在尿盆里。”

豆苗的心宽了一些,医生好像没提残废的事情,也许已经残废,迟说早说没什么关系,豆苗想,我先做好瘫痪的准备,这样以后他再告诉我这个残酷的消息,我就可以微笑面对。豆苗当时并没料到2年后有个桑兰出了个跟她一样的事故,不过后果比她严重得多。如果豆苗瘫痪在前,豆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与桑兰是同样坚强的。

没一会儿,总裁副总裁等一行都到医院了,寒暄了几句,然后表彰了豆苗的忘我的工作精神,肯定了豆苗的工作态度,赞扬了豆苗的大无畏面对痛苦的勇气,一篇废话之后,就是好好休养,不要担心工作,只字不提豆苗万一残废了谁负责养老送终的问题。豆苗心下嘀咕了,万一我真的因公残废了,我看他们对我大约也会弃之如敝履,看了很多黑心老板将工伤女工遗弃街头的报道,看样子这下终于轮到我自己了。豆苗已经在暗暗考虑万一自己残废了,怎么跟老板打官司的日后问题了。

老板临走的时候当豆苗的面跟副老板说,你看她这里需不需要看护?如果真需要,就调个女服务员来。小姑娘孤身在外的,怪可怜的。豆苗心下大怒,觉得老板一副与自己撇清的姿态,明显就是想甩掉自己这个包袱。什么怪可怜的?要不是你这猪头坚持出海,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副模样?你根本没把我的命当条生命来看待!豆苗如果健康,豆苗如果足够强壮,一定狠狠挖苦老板一翻,转身就走。可惜,豆苗现在不敢,一是体力不够,说出的话不能达到掷地有声的力度,另外现在还靠老板付医药费,得罪了,马上就给撵出去。豆苗咬了牙,忍下这口气。

副老总什么眼色,马上接过话来说,我看大概不需要,她的问题不严重,最主要就是卧床休息,陪也陪不出什么名堂,多嘱咐医生护士照料就行了,我们常来探望探望。最近度假村在搞活动,来的客人多,一线人手紧,大概是分不出身的。大老板沉吟片刻,说,也好,你们没事的时候就多来关心关心啊!抬手划了一下每个人的脑袋,然后再俯身虚伪客套两句,转身走了。身后那个小男孩非常不忍心地回头看了豆苗一眼,眼中都是心疼和无奈,然后也转身走了。

这是肇事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探望豆苗。以后,豆苗就孤单躺在南汇医院里整一个月。

豆苗碰到的首要问题是尿尿。豆苗从8个月起就不肯尿尿布了,当时就非常自制地挥着小拳头要妈妈把。豆苗从小就有洁癖,不肯将衣服或是床单弄湿。现在病倒在床上,豆苗才发现——原来自己不会躺着尿尿!豆苗憋一肚子水,怎么努力尿道都紧闭。尿意刺激得豆苗满头是汗,小腹上像插着羽毛般又痒又痛。豆苗无奈只好按铃叫护士。老护士态度极差,一听是尿不出来,非常生气,不阴不阳说一句:“那怎么办?我又不能替你尿。你再忍忍,忍到最后忍不住了,自然就下来了。”豆苗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觉得很屈辱。豆苗想,我要不是莫名其妙摔一跤,怎么会受这种气?

24个钟头过去,豆苗没下一滴尿,上面的营养液还不停地滴。豆苗想,渣滓洞不晓得有没有这种刑法?叫你生不如死?豆苗的下身,都憋得没感觉了。

这时候,豆苗睁眼看到的那个大男孩进来了,看豆苗眼泪不停流,忙问是不是很疼?豆苗说,我想尿尿,躺着尿不出,求你帮我。人情急之下,一点羞耻感都没了。大男孩很是懂事,二话不说,就伸手托住豆苗的脊背,一点一点扶豆苗起来,又一点一点移动着豆苗站下床帮。豆苗脚落地的一刹那,小便滴滴答答就顺着病号服的裤子流了一地,好大一滩。豆苗又羞又气,哇地就放声大哭起来。一哭又震着骨头了,疼得尖叫。

男孩轻拍着豆苗的背说:“不哭不哭,哭疼了骨头。是我不好,我早点来你就不那么受罪了。都是我不好。这没什么的,你病了啊!不哭了。”豆苗又上不了床,因为下半身都湿透了。男孩忙着去要病号服,拿着豆苗的枕巾让豆苗盖着前面,帮豆苗换了衣服,再扶豆苗躺下。把地拖干净,把衣服都洗了晒出去,然后拍拍豆苗的脸说,我明天早一点来看你。你好好睡啊!

豆苗一下就依赖上这个男孩了,觉得他是她生命中突然出现的救命稻草,豆苗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抓住他的手说:“你早点来看我。”声音里满是乞求。豆苗甚至不知道这个皮肤黝黑的男孩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看自己,但就是忍不住希望他坐在床前陪伴自己。这时候,豆苗根本没想到本来这个角色应该是她的小白脸男朋友该干的。

第二天,小黑皮又来了,还带了一些换洗的衣物,说,乡下衣服,我姐姐的,你不要嫌弃。黑皮过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服侍豆苗上厕所,这整个过程基本要耗费半小时以上,然后陪豆苗闲聊。豆苗这时候才知道,他是大老板的司机,当时豆苗昏了以后,就是他把豆苗送医院,并且和另一个男孩抬着豆苗进病房的。豆苗说,谢谢你。小黑皮忽然很赧颜,低头笑笑说,让你受罪了。不过,人昏过去的时候真沉!你多少斤?我怎么都抱不动?豆苗不乐意了。女孩就是这样,听好话可以,听歹话要翻脸的。任你哪怕是救命恩人,前一刻感激得痛哭流涕,后一刻你若说了不恭敬的话,她要白眼你。“我哪里很重?明明才只有112斤,这骨头一断,折磨折磨,连这分量都没有了。你自己不锻炼还怪人家胖。”豆苗分辨,想想不对,说,“体重是我的秘密,为什么要告诉你?”小黑皮笑了,说,还不重啊?我姐姐1.72米,才100斤。看不出来,你是只肉蹄膀嘛!上海人管那种骨架小小、肉滚滚身子的女孩叫肉蹄膀。豆苗反唇相讥,你以你姐姐为标准的话,哪个不是肉蹄膀?你姐姐那是排骨精,肋骨可以弹琵琶了。小黑皮看豆苗还真有点生气,就慌了,赶紧说,肉蹄膀不是贬义词,我喜欢肉蹄膀的。豆苗笑了,突然问一句,排骨和肉蹄膀你喜欢吃哪样?小黑皮说,肉蹄膀,有皮,卤得烂的话,一入口就化,很香的。豆苗讲,你怎么跟我抢东西吃?我也喜欢吃皮,因为美容,里面有胶质。“你喜欢吃肉皮冻吗?肉皮冻很好吃,如果包小笼馒头,一咬一包水……”小黑皮突然兴奋起来。豆苗顺着小黑皮的思路就发展了,聊起了南翔小笼,鲜的来排骨年糕,丰裕生煎……突然,豆苗愣住了:怎么聊的?从体态岔到小吃上?一下滑出10里地。豆苗喜欢追根求源,想了一下,宣布,我饿了。小黑皮又给差遣着出去买了碗鸡汤馄饨来,服侍豆苗吃好,说,晚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豆苗拉住小黑皮的手,语气里已经没了乞求:“明天来看我。”基本上就是一个通知。黑皮好脾气笑笑说,一定。我每天看你,直到你出院。

第三天,小黑皮带来一罐稀饭;第四天,小黑皮带来稀饭和杂志;第五天,小黑皮带来稀饭、杂志和话梅;第六天,小黑皮带来稀饭、杂志、话梅和水果……到最后豆苗快出院的时候,小黑皮看望豆苗要带的零碎要肩挑手扛了。

豆苗每天躺在医院里,从睁眼起就盼小黑皮快快来,到小黑皮快走了,就找很多有意思的话题把他羁绊住,拖着不让他走。满眼满脑子都是小黑皮。突然,豆苗发现,自己脑海里占据的身影不再是远方的小白脸了,坏了,豆苗觉得自己爱上小黑皮了。

爱情滋生的条件,一是脆弱,二是悠闲。这两样豆苗全部占齐,感情像发豆芽菜一样忽忽往上冒。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豆苗常突发奇想,万一我残废了,不是那种半身不遂,比方说有点拐,我嫁给黑皮也满好,就在乡下养一群孩子和鸡鸭,有房子有地,房子还是独立式洋房,门口种一洼青椒,日子也蛮写意。豆苗倒是很随遇而安,给自己糟糕的未来安排给不算糟糕的结局却也认命,没人的时候居然开始哼“青菜青,绿缨缨,辣椒红,像灯笼”。“恩,我要抓住黑皮,万一我残废了也不至于嫁不掉。人,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豆苗暗自下了决心。很奇怪,豆苗从没想过即便自己残废了,小白脸男朋友也会忠贞不渝。豆苗满脑子才子佳人,牛郎织女的故事,门当户对,对豆苗来说,是幸福的具体表现。

“我要是残废了,你会不会娶我?”豆苗某天寻求小黑皮的答案。在豆苗看来,她若肯下嫁小黑皮,就很给小黑皮面子了,这里只是想享受一下小黑皮欣喜若狂的眼神。万没料到,死黑皮居然很不给面子,瞪了豆苗一眼,说,我没那么衰吧?为什么要娶个残废?吃饱了撑的?想当雷峰?豆苗愣在那里,她一直在安慰自己嫁黑皮也满好,从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不愿意。“我肯嫁给你就不错了,你是乡下人,又没有文化。我好歹是城市人,还读过大学,你父母种地,我父母大学教授哎!”豆苗忿忿不平。“小姐,任你说的再好,你是个瘫子,我为什么要娶个瘫子服侍着?你上大学又不当饭吃,还不得靠人养活着?你父母就是总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娶他们。”黑皮还说得不屑一顾。豆苗的自尊心遭受重创,比战火中的伊拉克还要受伤,她才发现自己如果瘫了,就什么都没了,还幻想嫁黑皮呢,人家根本不要!

豆苗难过地哭了,眼泪流得到处都是:“我早知道我肯定瘫痪了,你们都合伙骗我,不讲真话,生怕我赖上你们,你和大老板都串通好了来安抚我,好叫我不去告他,我怎么能相信你们?我真的很幼稚。……”豆苗一个人滴嘀咕咕没停了,边哭边说。把小黑皮搞得很慌,“你怎么会瘫?你不会瘫的,医生都讲你没事,我是自愿来看你的,跟别人无关。”“我还以为自己是天鹅,哪里想到其实连丑小鸭都不是,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落毛凤凰不如鸡……”豆苗继续哭。

“你很漂亮的,不就是断了几根骨头吗?很快就好了,你别瞎想。”小黑皮怎么都哄不好豆苗了,直到最后对天发誓,即便豆苗残废了,都要娶豆苗为妻,豆苗才止了哭声。“你不是因为可怜我才娶我的吧?你是因为爱我对吧?”豆苗还得叫小黑皮违心表态,一边瘪着嘴做出一副一旦得不到满意答复就继续哭的架势。“不是不是,我是真喜欢你才娶你的。”小黑皮也奇怪,自己怎么就给赖上了。

“你娶我有什么不好?我有文化,以后把孩子管教得服服帖帖,我长得好看,遗传基因好,我聪明,把你家的笨遗传改良掉。”豆苗每天还给小黑皮洗脑,叫他觉得娶了豆苗还占了豆苗的便宜,买一搭配好多实惠。小黑皮刚开始死脑筋,死活不同意,认定了娶个瘫子连散步都不行,不娶不娶。豆苗只好让步:“这样吧,如果我残疾了,不是那种很厉害的,可以一拐一拐走路的,你就娶我,这样我们两不吃亏。”黑皮这下接受了豆苗的建议。

豆苗一天天好起来,黑皮却一天天掉下去。到豆苗都自己慢慢翻身下床尿尿的时候,黑皮有天突然郑重拉着豆苗的手说:“哪怕你真瘫痪了,我都要娶你。我要照顾你一辈子,你每天躺床上跟我说话,我就很享受了。”语气里都是真诚。豆苗看自己基本无大碍,就有反悔的意思,嘻嘻笑着说:“谁说要嫁给你?你想的美。你那么黑,我那么白,岂不是要生个混血儿了?”

黑皮突然就抓住豆苗的手,很果敢地吻了下去。豆苗的嘴唇给黑皮咬着,人给压迫着,骨头痛着不敢挣扎,就那么很不甘心地给黑皮占了便宜。既然吻了,豆苗就觉得,小黑皮真的很不错,吻起来很煽情,那种热吻,有种山地人燃着篝火,听里面柴火噼里啪啦爆响,四周热腾腾的感觉。小黑皮没读过什么书,吻起来很原始,直接把舌头强行伸进豆苗的嘴里,翻来覆去,似乎要将豆苗的心翻个底朝天,将豆苗的舌头吸出去的样子。豆苗很喜欢,闭着眼睛享受,体味这个大男孩的狂野。

豆苗的小白脸是那种饱读诗书的,说话慢条斯理,做事井井有条,接吻也客客气气,只轻轻将舌尖触碰豆苗的牙齿,非常有礼貌。不过,豆苗现在觉得,男孩霸道点爱得才强烈。

豆苗喜欢上了黑皮的吻,没事老撅着嘴等小黑皮来亲。豆苗的眼波如水,声音妩媚,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雌性荷尔蒙的味道,小黑皮从一进房门起,就开始焦躁着急。

豆苗出院了,小黑皮开着老板的红旗来接。豆苗很吃惊,说,你不怕老板炒你鱿鱼?小黑皮满不在乎说,我怕什么?我又不是像你一样被招聘来的,我是谈条件谈来的,老板不敢。豆苗诧异到眼珠弹出,说,你到底什么背景?这样牛皮?小黑皮说,我姐夫就是这里乡长啊,老板的度假村就是我姐夫的地皮。豆苗叫起来:“啊!那谁谁就是你姐夫的姘头?!”小黑皮说,是啊!“那你怎么不告诉你姐姐?你不气?”小黑皮转脸看看豆苗,奇怪地说:“男人的事情,女人操心那么多干吗?我都不管。我姐夫对我姐姐又不坏。”

豆苗暗自生气,这很违背豆苗的爱情法则,她觉得小黑皮一点道义一点原则都没有,一路上豆苗不出声,一句都不说。

唉!豆苗终于也绑上靠山了,虽然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靠山。回度假村以后,豆苗尊医嘱继续修养一个月,带薪假期好不悠闲。豆苗诧异自己的变化,入乡随俗这话一点也不假。人很受环境的污染熏陶,任你开始怎么坚定,慢慢就被当地的风俗同化了。

小黑皮每天载着豆苗到处跑,豆苗的眼界豁然开朗,短短半个月,豆苗都跑完南汇的大半地界。豆苗还跟小黑皮回家过,小黑皮的家很气派,三层高的楼,里面装修得还很漂亮,豆苗说,你家还满有钱的嘛!小黑皮讲,我家早就发财了,我爸爸是捉鳗鱼养鳗鱼的,我又不缺钱花。家里人就希望我有个正式职业,甩掉养鱼种田的名声,其实这点工资,还不够我唱两次卡拉OK。豆苗背过脸去偷笑,嘿嘿嘿嘿,不小心还捉一土财主小开。“你既然那么有钱,要不要买张赛艇俱乐部的金卡?”豆苗不死心,这是豆苗来到上海滩接触的第一个财主,虽然是个小司机,但豆苗不甘心,想拿他开刀,试试身手。“你别逗了,我家的钱不就是你的钱,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卡都是骗人的呀,有这钱,我不如带你去欧洲旅游了。”对呀!豆苗突然脑子转过来了,以后他的钱就是我的了,我怎么能这样糟蹋?

豆苗恢复得越来越快,几乎都看不出什么毛病了,不剧烈活动也不觉得疼。豆苗很高兴,发现一个人要是不巧残疾也是一种中大彩,残疾不是那么容易的。

小黑皮对豆苗越来越依赖,爱火越燃烧越高。俨然一副要生死到底的架势了。豆苗开始后悔当初怕自己没人要死拉小黑皮上套,现在再明确告诉小黑皮自己好全了,没残疾了,不要他了,豆苗觉得自己很卑鄙。豆苗开始婉转告诉小黑皮两个人没有在一起的可能。“我脾气很凶,生气了要骂你。”豆苗张牙舞爪。小黑皮理都不理,继续有手指头挠豆苗的头皮。“还有一件很认真的事情要告诉你,我不是处女。”豆苗想,这够厉害了吧?“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黑皮还是不理豆苗。“这你都能忍受?”“我又不封建。我总不能叫你等我二十几年。反正人总要不是处女的,不过是谁先动手的问题。”“你不妒忌?”黑皮索性抱着豆苗狂吻,堵了她的废话。小黑皮一吻上豆苗,豆苗就意识模糊,想不清楚问题。也许自己真的爱上小黑皮了,只是因为地位悬殊,自己不肯承认罢了。随他去了,不要想太多吧!

一个人的时候,豆苗还是忍不住想东想西。她不甘心自己这辈子真的烂在这个破村子里,嫁个小农民。父母首先就不同意,任豆苗说自己如何爱小黑皮,父母一定会归结这种感情为冲动。冲破家庭阻力需要很大勇气,豆苗从小就很乖巧,不属于叛逆青年。读书,恋爱,工作,都很顺利,只是在96年上出的岔岔,难道仅因为一点点差池,一生就要逆转,变得自己也无法控制吗?豆苗从没想过拿性做交易,不过这时候冒出个念头,我把自己给小黑皮一次,算还他情,两不相欠好了。下定了这个决心,豆苗也就坦然了。

所以,那次不成功的床上故事,其实是豆苗主动犯的错。那天,黑皮带豆苗出去的时候,豆苗就怪怪的,小黑皮开着车,豆苗就身体跨度很大地伸过头去亲黑皮的脸,亲他的臂膊,亲他握方向盘的手。这种主动的挑逗叫小黑皮口干舌燥。小黑皮突然就把车靠边,借着夜幕的掩饰在车里狂吻豆苗。黑皮的结实的胸膛揉搓着压迫着豆苗的前胸,让豆苗很容易就感受到他的渴望。

吻得急了,豆苗都觉得下身一股热气荡漾,腰上腹上很空虚,希望小黑皮伸手过来抚摸和紧贴。不过豆苗觉得这把火烧得太强,跟自己想像中那种缠绵的纠缠不太一样。因为豆苗心中就给自己设下了一次的底限,所以很希望那销魂的场景跟自己设计得一模一样。她推开黑皮,说,不要,去打台球。

黑皮住了手,继续忍受豆苗的骚扰,去了附近的另一个小度假村打台球。因为是旅游淡季,台球场里人很少。黑皮的台球打得很漂亮,姿势标准,计算精确,据说靠这个技术赢了别人很多钱。不过那天黑皮的发挥很失水准。因为豆苗老在那里骚扰。小黑皮一趴下身子,豆苗就从后面走过去将脸贴在他后背上,两只手在他前胸揉来揉去。小黑皮说口渴了,豆苗就喝一口矿泉水,含着喂到黑皮嘴里。这样折磨黑皮,黑皮要再撑得下去,就成柳下惠了。黑皮两局都没结束,就一把拉着豆苗冲出台球室,到宾馆开房去了。

房间就在二楼,小黑皮一逃出前台服务员的视线就抓住豆苗的一棵蜜桃边吻边向二楼跑。快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两个人的状态都很胶着了,豆苗两腿都盘到小黑皮的裤腰上,像个爬树的猴子脚不下来。小黑皮说,下来下来,我拿钥匙开门。豆苗连话都不回,反正就不打算下来,赖在小黑皮的脖子上了。小黑皮无奈,只好一只手托着豆苗的屁股,一只手摸钥匙眼,摸了好长时间才开开。

小黑皮一个反脚踹上房门,把豆苗抛在床上扒了黑色的t恤,露出宽宽的好看的前胸。豆苗很是喜欢很是喜欢。豆苗的小白脸身上没肌肉的,线条非常柔软,而小黑皮这一赤裸的上身,让豆苗觉得太阳刚了,还没摸到那古铜的皮肤,豆苗就控制不住咿咿呀呀轻轻叫开了,声音磁性而娇喘,像只发情的小母猫。

小黑皮来不及褪去豆苗的外衣乳罩,就这么直接推上去,开始狂咬。这真是咬,那种有点力度的,一口下去有点疼,又疼得你很舒服的,每一口下去都叫你汗毛倒立,血脉贲张地咬。当小黑皮一口含住豆苗红艳艳的樱桃,非常粗鲁地吮吸,另一只手盖住豆苗的另一边,很用力地揉捏推拉的时候,豆苗都快昏过去了。空气中混合的男人头发的香气,男人汗液的芬芳,还有男人很粗重的喘息和豆苗越来越放肆的叫声,很色情。

真的很无耻啊!豆苗。豆苗后来批判自己,怎么就那么迫不及待?原本设计好的喝着红酒,慢慢舔噬对方身体,纠缠着亲吻两三个钟头的浪漫,活生生被导演豆苗破坏掉。豆苗根本没按剧本来,非常直接就把手按在小黑皮的裤子中间了,而且是很用力地拽来拽去,好像这样拽拽就能把裤子都拽掉下来一样。豆苗很着急。

死黑皮心思不在帮豆苗上,光顾着亲吻豆苗身体。豆苗一个人手忙脚乱,拉开黑皮的拉链,摸索着把黑皮的皮带松开,解开黑皮的裤扣,用两只脚将黑皮的长裤褪下去,然后用小腿盘住黑皮的臀部,那么轻轻一勾,黑皮就扑倒在豆苗的怀里。豆苗再一翻身,黑皮就仰面朝天了。

豆苗把这次艳遇归于偷情一类,既然都打算偷了,就索性撕下脸皮,想多下流就多下流。以前豆苗很注意自己在男人眼里的形象,跟小白脸那样的时候都尽量控制得非常淑女。因为豆苗是打算嫁给小白脸的,老婆就要有老婆的样。老婆就是有点风骚,又不放荡,有点好色,却不贪婪,尺寸好拿捏得很好。不过这次不同了,豆苗一付有这次没下次,有这顿没下顿的慌张,纵欲的本性暴露无遗。所以说偷情的女人和平时的女人表现完全不同,大有释放出双重人性另一面的豪放。豆苗伸出长舌头像老虎吃食一样使劲舔小黑皮的脸,还把脸埋在黑皮的腋下嗅来嗅去很贪婪。豆苗还拿舌尖扫扫小黑皮的肚脐眼,七折腾八折腾,小黑皮都开始控制不住低低叫了。

然后豆苗把小黑皮的小秘密,当然现在已经变成大秘密了,放出来。

这个时候,看官要拿拖鞋打我了。因为——原本很有窥探性的故事到这里被豆苗弄得戛然而止。

豆苗原本激情荡漾,突然间就咯咯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声音很响,先是趴在小黑皮的肚皮上笑,后是躺在小黑皮的胳膊上笑,笑着笑着都把脸捂上了。小黑皮给豆苗笑得心里很慌,不晓得出什么状况了,第一反应是,是不是自己的秘密太小?被豆苗耻笑?黑皮掰过豆苗的脸,很恼怒地问:“你笑什么!”

豆苗眨眨眼睛,又笑,说,这东西真奇妙。真是一样米养百样鸡。同样都是一个东西,怎么长相这样不同?黑皮更心慌了,认定自己的秘密一定是不如别人才遭如此羞辱。如果比别人的好,豆苗早就扑上来了,怎么会关键时刻喊 NG?黑皮颓然躺在床上非常受伤,暗生闷气。小秘密也不如刚才那么鲁莽了。豆苗赶紧趴在小黑皮身上看着他的眼睛安慰小黑皮。“我不是别的意思,我第一次看另一条……”豆苗斟酌了半天,不知道怎么称呼仁兄,“一根……”豆苗抓抓头,放弃。“这个。”豆苗指了指那里。“你这个人,长得漆黑的,怎么这里这样白白嫩嫩?好像跟人家借来的一样,不搭配。”小黑皮没好气地回答:“谁没事把这个放出来晒太阳?我黑又不是天生的,我是晒出来的,这里,就是我本来皮肤的颜色。”小黑皮也指了指。豆苗哈哈哈又继续笑。“还有,你这个怎么歪歪的?像歪脖子树。一点都不挺拔。我以为这个应该是笔直修长的。你这个很敦厚,和你本人一样。”豆苗又笑。小黑皮第一次这样生气,以前豆苗说自己不是处女的时候,黑皮根本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觉得那是豆苗的过去,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现在他才发觉,关系可大了,他这一辈子都要生活在“笔直的,修长的”那个的阴影之下。

“你是不是有毛病?拿这个比来比去?”黑皮大吼一声,翻身不再理豆苗。豆苗就那么尴尬着,上身还半赤裸,衣服掀到脖子上。旁边那个男人背对着她,身上除了条三角裤还被扯下大半,什么都不剩。场景很滑稽。

“对不起,对不起。”豆苗赶紧道歉,边把衣服整理妥当,把黑皮的内裤拉上来。“我不是故意的。这也是我除了跟男朋友以外的第一次,我没什么经验,比较紧张。”任豆苗怎么解释,小黑皮已经受伤了,不看豆苗一眼。豆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再沉默一会,豆苗就一个人抽泣了。“我赔你。”豆苗一个人把衣服都脱到干净,就剩条小内裤,犹豫了一下没动,自己钻进毛毯里哭得很委屈。小黑皮不忍心看豆苗这样,转身拍拍豆苗,说:“是我不好,我对你大叫。其实你是没准备好。你心里根本不愿意。”“我愿意的,我真的喜欢你。”“你只是感激我。因为你生病的时候我照顾你。你其实还是喜欢你男朋友。你当时摔成那样,还叫我替你寄钱给他,我就知道。是我自己想吃天鹅肉的。”小黑皮起身把裤子穿上。他站在床头系皮带的时候,停了下来,看了豆苗一眼,那一眼很剜豆苗的心,叫人心碎。“你要是真残废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我会好好疼你,不叫你受委屈。我不去开车了,就去抓鳗鱼,把你养得白白胖胖,不叫你出去受气。我把你供起来,天天守着你。”

豆苗泪流成河。豆苗觉得自己的心,这一辈子,有那么一瞬间,就永恒停留在南汇的一个小宾馆里,停留在一个乡下男孩的身上,再收不回去。豆苗知道自己永不可能驻足在这里,豆苗的世界也许会宽广无限,豆苗不想欺骗自己,欺骗小黑皮。

后来小黑皮就天天躲着豆苗,看着豆苗慢慢爬上度假村公关副经理的位置,看着豆苗跟很多达官显贵的车跑来跑去。两个人如果遇见了,小黑皮不等豆苗张口说话,就转身离去。

害豆苗躺医院一个月,害豆苗陷入小黑皮的爱情,害豆苗一辈子都不能安心的那个富人,后来也差点跟豆苗有交情,不过豆苗总躲他躲得远远的。

公关部肥经理奉老总之命曾来做豆苗的思想工作,要豆苗接受富人的一夜情或一段情。豆苗一直记得那段话:“人这一辈子就是在出卖自己。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出卖自己的知识,出卖自己的感情,出卖自己的肉体。左右逃不过一个卖字。虽然我说的很直白,可事实就是如此。很多女孩现在把自己当成商品,那是她们会充分利用自己的价值,知道在自己最高价的时候把自己成功推销出去。你不要觉得自己清高,为爱情把自己吊起来。你宁可跟个小司机甜甜蜜蜜,却不愿意跟个巨贾有点交情。难道钱这东西,真的是臭的吗?书香就是香,钱香就变成臭了?不都是油墨印刷吗?你衡量人的价值观念有问题。为什么你追求人家男孩子帅,聪明就是正当的,你把那些追求财富权势的女人就瞧不起?其实你还不如人家。你所谓的帅,所谓的聪明,那都是娘胎里可以带来的,是先天基因,你却忽略了人家如果富裕,是后天条件比较好,是后天的勤奋,这个不是比先天条件要重要得多?你要衡量的是一个人真正的实力,而不是那些不能吃喝的东西。”肥经理那种悔之莫及的表情,好像恨不能自己下辈子投胎成个妖冶女郎,呼风唤雨。

豆苗回答说:“我如果真能卖出个好价钱,后半辈子有人疼爱我给我吃穿,我当然卖,我怕的是批发不成变零售,越来越卖不出去。女人这东西是没有保质期的。即便你还新鲜,即便你还功能齐全,也有可能被革新产品替代。我需要钱,但我更需要安全。所以,小黑皮比巨贾好。”

豆苗在被一群人押着往贼船奔的时候,找了个机会溜走了。

豆苗提着行李回老家,在车站见到小白脸,对自己说,这才是我的生活。

2、苏小姐的婚事

“我的灵魂在古代”蹦蹬一声登录了MSN,我捂着嘴巴大叫:“快看快看!”把同事都吓一跳。她的登录留言上写着:“狂喜中!已大婚!今后打电话请喊我MRS。XU”。

“啊!苏小姐结婚了!她结婚了!”同事奔走相告。

连老总都凑过来研究一阵,叹口气说:“终于太平了,结束了鸡犬不宁的时代。”

苏落雁小姐在她芳龄33的高寿上,终于成功将自己嫁掉。其中苦乐不仅她个人知道,我们旁观者都觉得惨不忍睹。她的律师事务所负责我们公司一应法律事务。苏小姐第一次带助理到我们公司的时候,我们就折服于她敏锐的头脑、专业的判断以及雷厉风行的做派。老板仅从她手提的经典款MONt BLANC和一身FERRAGAMO的行头,就拍板让她常年代理我公司纠缠不清的官司。这么跟您说,我公司盈利的好大一块儿都被她挖走了。可要是没有她,我们公司估计根本没有盈利。在她如神仙姐姐般降临我司之前,我三年没分过股票账面的红。

苏小姐是牛津的法学博士,我隐约听人说过她好像15岁就上大学了,出国留学的时候都不到20岁。她刚到我们公司的时候,每每我们喊她苏博士、苏律师,她都羞怯加懊恼地喊:“不要叫我博士,叫我苏小姐就行了。”我当时诧异地问:“你还没结婚吗?”

完了,一句话引发洪水爆发,她突然娇羞地一扭身,嗲嗲地说:“没呀!你给我介绍。有合适的想到我哦!”苏小姐就这点好,工作中是头野兽,工作之外却很有聊头,在我们看来,一点都没有女博士的难以亲近。

公司一堆事儿妈,像我等没出息之流早早结婚抱上孩子的,都生怕人家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丝不苟。我出门,襟前不挂着奶滴子,就算整洁了。我于是招呼所有女同志拉起大网捕小鱼,就不信不能把她逮进围城里。

一圈熟人介绍下来,才发觉要命了。一个女人,年过三十,哪怕你是怒放的鲜花,都没人来采。苏小姐其实人特随和,特热衷于各式相亲,我原本以为她每周要相亲三次,按我们大家这种介绍的频率,谁知道,有一次她自己透露,每天相亲还得赶场,要不是开辆宝马,真忙不过来。

小霈因为常跑媒体的缘故,认识不少“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挑其中杰出未婚年龄适当之老金钻,把苏小姐吹得花好月好,人家愣是不愿意见一面,其中一风投公司亚洲区的CFO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什么嫁不掉的都往我这塞!”小霈特生气:“人家条件多好!住别墅,开好车,名牌大学博士,人还漂亮优秀。无论从遗传基因还是从比肩战斗来说,跟你都是绝配!”老金钻一甩头:“我要她的房子做什么?只有嫁不掉的才搭房销售。我看中的是国色天香!以后年龄超过21的,不要告诉我。”

整整大出人家要求的一旬。

苏小姐还特低眉顺眼,我们回来都不好意思看她企盼的眼神儿,只说:“人家期望找个年龄差距大点的。”

苏小姐倒是没表现出失望,只是临走的时候低声嘱咐一句:“下次介绍,先别说年龄,只说属相就好。关键要先见上一面。”

其实,她就算见上一面,也搞不定。她见的人多了,倒没听她抱怨过对象如何,但大多,不,全部都无疾而终,一两次之后,对方了无回音。

我们跟苏小姐分析:“主要你太强势了。以你的身家地位,太难以让人接近。你要放低身段。放低身段。”

苏小姐委屈地叹气:“我已经很低了。为了找个丈夫,我容易吗我?放弃了英国大学教书的职位,不远万里投奔祖国,就想着这里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十几亿里找不到个结婚对象?”

她刚回中国的时候,其实都二十七八了。我是听她哀叹过,当年学历低,没收入,条件差的嫁人大好光阴被她错过了。当时心高气傲,连英国法律界老大做她导师,她都没放在眼里,博士轻松混到,对当时那些吭吭哧哧累死累活才拿到文凭的一帮师哥甚是瞧不起。等现在回头看看,那些人都混成牛人了,成为现在被人热捧的钻石王老五之流。

她自己就挺牛的。刚回国的时候感觉特好,拎着小包跟大牌后面混,使劲装小,说自己是小律师,谁知不到三年就混成合伙人了。这个强项现在又是她的命门,害得没有男人肯多看她一眼。

“找个男人,比读博士还难。博士我四年就拿到了,找个男人花了我近二十年的时间。”

然后,突然有一天,她的MSN就换了风格了,先是狂饭郭敬明,在郭敬明遭遇抄袭门事件后,又改饭宫崎骏,整天MSN窗口上都是日本动漫形象,最近追风穿越小说,从紫川到美人如花,直到现在的我的灵魂在古代,总之,她看什么,她的MSN上就叫什么。

听说她恋爱了,对象是个小她八岁的It。大学毕业没两年,也就是一本科。

那天从我们公司开完会,散会的时候近7点,她心急火燎地冲进卫生间,正巧我也里面,眼见她迅速放下盘得工整的头发,对着镜子一顿乱挠,整成个标准韩版小碎花,摘下眼镜,对着镜子贴彩色隐形眼镜,一边蹬了高跟鞋,从MONt BLANC里掏出一双平底塑料娃娃拖,夹脚式的,又脱下套裙换上一条卡通图案的包腿七分裤,脱了套装,从包里掏出一件估计地摊上淘来的t恤衫,拿出块小香皂把妆卸了,对着脸扑扑扑几下,拍上化妆水,擦上无色唇彩——形象大变!活脱脱一阳光小美女!耗时不超过五分钟。

像变魔术一样,她最后掏吹一个布艺娃娃头的大大包,把所有行头连同皮包都藏进去,然后拖着那个都快拖到小腿的大包包,冲我一招手:“走了!赶约会!晚上阿Sa签唱会!”

我追着问:“谁是阿Sa?”

她给我个后脑勺,风驰电掣般地冲出大楼。

透着玻璃窗往外看:她居然在招手叫出租!

待第二周见到她时,我已经了解了谁是阿萨,顺带连谁是ELLA都了解了。不过后来才知道这俩人不是一队的。

我问她:“苏小姐最近怎么不开车了?”

她嘿嘿一笑说:“放低身段,放低身段。”

“那天晚上见到阿Sa了?”

她说:“见到了。排队两个半小时,中间想上厕所都没敢离开,怕好位置给人占了。我还一口气买了二十盘她的唱片让她签名呢!”

“你这么FAN她?”

她羞涩一笑:“不是。是他呀!我替他去占位子。”

“不会吧!苏小姐!你为他都成这模样了啊?”

“套个男人不容易。谅解,谅解。”她连连作揖,“好不容易人群里碰到个对我放电的,我一把逮住他,死不撒手。”“帅哥哥?”“嘿嘿嘿……”“难怪……”

她突然严肃地问我:“那你说,到我这年岁,我图什么?钱财?钱比我多的圈子太局限,我看上人家,人家却看不上我。地位?我已经有了。不就图个高兴吗?我想开了,以前对男人的一百零八种标准,一点一点被忽略下来,现在只要坚持以下几点,我就不挑。未婚,帅,男人。最后一点最重要——男人。”

我忍不住哼哼:“你现在这个,算得上男人吗?追星族,顶多也就是个大男孩吧?”

“怕什么?只要有棵男人的坯子,还怕他不发芽?迟早要出落成男人的嘛!我现在等摘现成的,那不是不现实吗?我自己种,这总行了吧?”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们连续四次按她要求出谋划策怎么让一个完全没有步入围城念头的男人俯首甘为孺子牛。不过接连失败。“太性急了吧?慢慢来。你们不才认识四个月吗?”

“啊哟!四个月!人生有几个四个月可以耗费?不结婚我天天这么累做什么?要快!再撑我就支持不下去了!严重缺氧!我常有窒息的感觉!”

“这就是爱呀!苏小姐!爱情都是让人喘不过气的呀!”

“哦!我只有在玩沙滩排球和滑直排轮摔倒的时候,才有爱之深切的感觉。”

我们正为她担心,这大约又是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时,她大婚了。

她的MSN上第二天就换成:“hONEYMOON IN FRANCE,SEE YA!”

等她从法国回来,我们强烈建议她带传说中的婚纱照过来给我们欣赏。她倒是爽快答应了。可收到照片后,大家面面相觑:封面第一张就是两只手的特写。男人的大手握着女人的小手,钻戒在无名指上闪闪发亮。

第二张是两只脚丫在海滩上,背景是暧昧的夕阳。

第三张是剪影的两只肩膀。

第四张是两只手环绕在一只小肚皮上……

通篇翻下来,没见半张脸。

最后一张最含蓄,连部分身体都没暴露,却很色情——一张凌乱的床上,扔了男女短裤各一条,倒是情侣装。

彻底粉特!

拷问她有没有不含蓄的,现真颜的。她得意地答:“这是我的构思。故意的。我就是要你们看我的婚戒,为混到这个,我容易吗我?”说完举起手在我们面前招摇。

“准新郎你要藏到什么时候?”

“等生完孩子再说。这世道,满世界的狼,不得不防啊!”

“我们都是残花败柳了,估计对你产生不了什么威胁,就让我们看一眼真容吧?”

苏小姐羞羞答答地掏出一张相片儿,帅!就一个字。过目不忘型,难怪她拿出王八咬筷子的劲头,任凭刀斩都不松口。

我们都好奇,她是怎么劝说固执的大男孩步入婚姻的坟墓的。

她莞尔一笑:“天助我!他签欧洲去看F1,没批。我跟他说,结婚吧,俩人一起签,我有很好的签证记录,欧洲都跑遍了,一签就准。次日,我就拿到红本本啦!”

“你到法国度蜜月,就为了看F1?国内也能看到啊是流星花园那一拨吗?”

“土!一级方程式赛车啊!”

我敢说,我被社会淘汰了。

我以前说我妈老土,不知道小虎队。这才几年的功夫,我也是老古董了。“你这样,不累吗?你能陪他蹦多久?”

苏小姐拿出一张指,画了一张细分表格,跟我说:“婚姻是一项系统工程,一步不周到,都有可能全盘皆输,我要把经营婚姻像经营我的事业一样上心。不!事业其实只要一个小指头的功力就能达到了,婚姻要烦劳得多。用心去做,可以做一辈子。”

除了祝福,我们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近,我们拿着苏小姐的“婚姻是一项系统工程的理论”又在给小霈找对象。小霈很难凑合,不如苏小姐配合,罗大姐出了个点子,说市场上有婚姻猎头公司,专门针对这种高精尖人才的,为挑剔人士量身打造,包你走进爱情的坟墓,就是收费太贵,注册要一万,成了按双方年薪提,基本是十万做底,在此基础上收取双方一年总收入的50%。

小霈担心地问:“这……这就算成了,算不算买卖婚姻,或者是算计对方啊?万一以后给揭穿了,婚姻还怎么经营啊?”

大姐安慰她说:“这你放心!人家猎头公司承诺,永不泄密,否则按照收费的10倍赔偿。”

我们安慰小霈,首先不要东想西想,其次要舍得投资。对金龟婿来说,这和做头做脸买衣服一样,都是风险投资的一部分。巢都筑了,还怕引不到凤吗?

我们这一拨在婚姻猎头公司里忙着为小霈填写表格,突然罗大姐推了推我。

我看见苏小姐照片里那个帅哥,开着苏小姐的宝马,潇洒地走进猎头公司的财务部,掏出一张金卡,从刷卡机里划过。

3、意外

她打开门的一刹那,我就呆住了。想逃。

才四年不见,昔日同居一室的同学,而今住在新加坡唯一一座小山头上带游泳池和高尔夫练习场的豪宅里,刚才我累死累活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就看见指示牌说此路通往私人地产,请登山者绕行。

你知道新加坡的私宅是什么概念吗?当然若从气势及广阔程度上,一定不及英国温德斯汉村的Updo乡村别墅,但若折算单位面积的话,尺尺贵过那些世界毫宅排行榜上前十名的价格。曾经看过报纸报道,一对老夫妻闹离婚,把共同财产——一幢看上去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简直都怀疑是否能找到买主的屋子给处理了,居然卖到1500万新币。

所以当我徒步爬上这163米的“高峰”,曲里拐弯摸到绿树幽掩的洋房的时候,我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该屋主人定是巨款,我该当初多要点代课费的。

然后我就与昔日特别不屑的那个人见面了,而她竟是该毫宅的女主人。

她也愣住了,然后温婉而韵味十足地一笑说:“我女儿的家庭教师竟然是你?”

我随她走进大厅,琉璃幻彩的吊顶灯从四层直坠到几近头顶处,看起来像是从冰雪的山上融泻下的水珠。大厅的装修透着金碧辉煌的欧洲宫廷式恶俗,倒真是与她往昔的气质相符。当然,今天再见她,却是无比素雅,似嫁了人后脱胎换骨。

我随她走上四楼,脚踩厚如松针的地毯,竟会感觉出脚下羊毛被鞋底践踏至翻的柔软。我的胃开始泛山西老陈醋一样的酸。想当年,我们都在美国研读东亚史,我累得鼻青眼肿,整天想着怎么搏那来之不易的半奖,以免流落到餐馆打工的命运。若是混得好,搞不好毕业后找个大学的研究助理职位,然后开始熬绿卡。而她,那个不求上进,整天对着宿舍唯一一面镜子独自贴花黄,早上占着厕所不出来,光洗脸都得浪费半小时,叫我恨得牙痒痒的人,到最后,竟然……人生如戏啊!

我一边爬楼一边掩盖内心的羡慕妒忌,淡淡地说:“你这要是每天爬四楼上下,也挺锻炼身体的。”她仰头在前面带路说:“不会,楼的旁边是电梯,但通常我不上来,都是佣人带老师去孩子的房间。今天因为是你,我亲自带你去。”

她的孩子才两岁,话都说不完整,却已经请了家教开始学汉语。我印象里,她以前应该是南大中文系毕业的,不会比我这个北大中文系差些许,不懂她摆什么谱。等进了房间才发现,她跟女儿竟然说的是英语——而且带着地道新加坡腔,有股海南鸡饭的味道。

一小时课毕,她在楼下偏厅等我喝下午茶。

两人不着边际地聊天。她问我怎么来了新加坡,我答因为在美国,我无论多努力,这个专业都很难留。博士读到一半终于醒悟了,趁中国强势的份上,赶紧到新加坡来淘金。这里教中文很吃香,若是努力工作,小康还是混得上。

她忍不住问:“你每个月究竟能赚多少?”

我答:“如果课安排得满点,自己辛苦点,拿满了可以拿到四五千。再加上给报社供稿,六七千总是没问题的。”我已经知道自己与她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但在没遇到她之前,我一直以自己的收入为骄傲。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露出以前参差不齐,到了美国花大价钱,与我同学的两年期间内一直戴着牙套并最终整成现在扇贝一样莹润的牙齿,嘴角划出一条好看的弧线:“可见,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我现在都不知道如果每个月只有七千块该怎么活。”

若是四年前,我一定鄙视她这种不劳而获的寄生虫,整天连上课的时候都在勾勒嫁入豪门的梦。她那时候就嘲笑我说,女人读书目的不是为了养活自己,却是为了给嫁人增添魅力值,若真是一门心思钻进去,多了啤酒瓶盖一样厚的眼镜,难免瞄人不准。

但经过四年的漂泊流离,我苦心经营的学问让我半年处于饥饿状态找不到工作,连逃至新加坡的飞机票都是当年我笃信爱情却把我抛弃的初恋为撵我走赞助的,我已经拿不出嘲弄的勇气。即便人家嘲弄我,我还忍不住流露出无比仰慕的神态。

有些人永远拥有一副清醒的头脑,人生的每一步都算计清楚,并把青春当成一种投资,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源源不断有回报。

而有些人,则总在跟风,在人获利的时候才跟风然后被套牢。

这就是命运。你逃不掉。

我不打算继续奉养我的清高了。我不打算在即将步入三十的黄花年纪依旧继续浪费最后的资源了。

我突然就把醋坛子放平,特别诚恳地请教:“姐姐你教我几招,当年,你是怎么从万花丛中把蜂蜜给采出来的?你是怎么在那一大堆人群里把卓尔不群的姐夫给抓住的?再不学,我这四年又晃掉了。人生不能总在交学费。你要拿出拯救灾民,做慈善的心同情我,可怜我,让我快步踏进豪门并甩都甩不出来。”

她笑了。

她为我兑上点玫瑰花茶,说:“很简单。你只要在下雨的夜晚,撑着一把中国特色的油纸伞,穿上旗袍式的丝绸开衫,脚踩一双绣花鞋,站在银行的长廊下面等待,看有帅哥从转门走出,开一辆奔驰或宾利开过来,你就急奔而过,擦车而倒,并在雨中扔下那把被雨水沾湿的油纸伞,静静横卧在车前,这时候帅哥就会手足无措地下车,急奔到你身边,唤你,并摇你,你缓缓睁开眼睛,雨水混着泪水顺着睫毛坠落,艰难站起,一咬牙说,我没事,然后一瘸一拐仓皇而走,留下帅哥独自愧疚。他若不追过来,你就折身去取油纸伞,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再眩晕着轻抚脑袋,等他来搀。他会给你留张名片。你并不急着去CALL他,却在他的挂念和情思堆积到无处奔腾的时候你再给他个电话,怯生生一句喂——他就是你的了。”

我真的要五体投地了。

“这样的经典你都想得出?你真是……偶像啊!”

“这经典不是我想出的。当年的张爱玲见胡兰成时候那种超脱的装扮,后来谭盾的太太勾搭谭盾的伎俩,我都采纳了。我早就告诉你,读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做学问的。”

我受益匪浅。

取得真经后,我就要折返故土了。我既有了这等锦囊妙计,为何要被拘泥在新加坡这样弹丸的地方?我要回中国,回到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在中国那疙瘩,凡是开奔驰宝马的,那若不是太子党,定是官商。随便套一个,此生吃喝不愁了。别跟我谈什么爱情或事业,我要以最快的速度达到人生的高潮。

我谋划了。

我盯那男人好多天了。他开宝马7。他总是单身在外逛。他住在郊区的大别墅。他也不算老。

我撑着把油纸伞,穿着夜礼服一样的旗袍,按黄金甲那样把胸裹起来,踩着一双苏绣加海珠的绣花鞋,在雨夜里,在他从酒吧回别墅的路上,恰巧擦过他的车身,就势摔倒。我闭上双眼,等他下车将我扶起,给他一个幽怨的眼神,然后将他此生拷住。

他下车了。

再近点,他再近点,我就睁开我按韩式美容割的双眼皮,一眼把他媚倒。

可他不走了,他惊慌地看了我一眼,突然掉头径直走进驾驶座。

他开始倒车。

居然想逃!我这千年蜘蛛精好不容易才布的网!我正要起身,只见他将车向后一倒,然后猛踩加速器

我看见那辆宝马七在我的头顶越过,将我新割的双眼皮碾成碎片,我的胳膊和腿四分五裂。并且,他又来回倒了几次,直到我的血把整个车胎染成残阳。

他对着我身体的碎片说:“对不起,与其把你轧残废,不如死了,大家都省心。”

现在,我就在地狱与天堂间游荡。

我的左边,戴安娜和格蕾斯凯丽在打扑克,我的右边,珍妃、杨贵妃和穆桂英打麻将三缺一。她们见到我,淡淡看一眼,切了一声道:“嫁入豪门有什么好?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我讪笑着问:“姐姐们是在等我吗,只等我到就开桌?”说完凑趣坐在桌旁。杨贵妃瞪我一眼说:“你离像我们这样修成正果还差一段里程,你过来,是看茶的。”

4、寄钱风波

小裴的不快乐从公公婆婆催着往家里寄钱开始。

刚结婚的时候,小裴伴读过来,小刚就靠点死奖学金俩人过。因为刚从繁华的大上海顶尖大公司辞职出来,还不适应节衣缩食的生活,小裴总不断花着带过来的美金,坚持有品位的生活,不与别的学生SUDIO样的小公寓,俩人美美过小日子。

过着过着,小裴就发现,坐吃山空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人民币与新币的差价造成了以前工作一个月的,这里刚够付房租。日子无限而钱有限,不找到工作是不行的。

一面奋力翻着每周六的海峡时报,一面开始小心谨慎开始逐步有计划的节衣缩食。比方说,每周的下馆子改成在自家厨房里COOK,虽然水平很差,令美食家的上海劳工经常摇头,但还是可以美其名曰二人世界。尽管如此,新媳妇小裴不忘在结婚头一年的新年里从为数不多的银行存款里掏出200新币孝敬公婆。

公婆很开心,赞小裴挺有心的。

半年后,小裴凭着傲人的跨国公司履历,找到份工资不低的工作,算是站稳了脚跟。

也算小裴多事。不晓得是处于炫耀心态还是出于向公婆表达——我没总吃闲饭呀!发工资的第一个月,小裴直接从薪水袋里掏出500块给公婆汇去。

公婆是典型的上海人。不能说小市民,但满会计较些鸡毛蒜皮的。诸如尽管小刚从没怪过小裴找不到工作,当然公婆也没怪她,却忍不住嘟囔,哎呀,这样两个人只吃一个人的钞票,又那么少,怎么够呀!上海人,说爱唠叨也好,说直爽也好,反正心里的嘀咕总忍不住挂在嘴巴上。这心里想的嘴上不说,那叫虚伪——当然社会需要虚伪,这心里想的嘴上讲叫——戆大。

小裴早早就离家自立了,很硬气地不花父母一分钱,不花任何臭袜子一分钱,自然是听不得电话里公婆的唠叨。心想,怎么够怎么够,光听你们抱怨我,也没见你们见行动,来点实际的补贴。我不过刚吃他几个月白饭,你们就哼哼哈哈,其实,按新加坡菲佣的行情,若算上我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外带性服务,他所有的奖学金都付给我还不够吧?

于是乎,有了小裴第一个月勇寄五百块的壮举。

小裴的壮举还不止这些。因为知道未来的日子是有序的,保障的,按月就有进账的,于是,小裴拿剩下的钱宠宠自己。诸如买了一套心仪很久的ELLE床单,几次看见那里打出SALE的牌子,因为喜欢,摸来摸去,却算了算口袋里的钱而罢休,每每到睡觉时间,一躺在公婆送的百子图、百鸟朝凤的上海针织一厂的床单上,就感到憋气。小裴喜欢的,是那种典雅的高支全棉的雪白一套,还绣着泛丝光的蕾丝边的那种,一看就是英国古典乡村派。

小裴还兴高采烈地请新加坡的几个旧友一起吃饭,算庆贺自己在新加坡的重生。因为自己上班了,试用期要好好表现,回家没个正点,怕小刚从学校回来冷锅冷灶,又添置了一台微波炉,最后,又用剩的零头,请劳工小刚去hARD ROCK潇洒了一下。

于是厚厚一沓钞票就这么轻飘飘地如时光般溜走了。

小刚作为独子的每周汇报必不可少,父母可以一直聊到吃喝拉撒睡都不肯放下电话,对儿子声音的渴望,简直比盼冬天的日头还强烈。小刚把这个周报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的,为能够每次都有新消息透露,小刚还记日记,到打电话的时候就按天翻看着日记讲。那天,公婆问小刚:“小裴工作了,你们这个月存了多少钱?”

一点没贬低上海人的意思。小刚的父母想当然就把小裴的收入归为自家收入的一部分,没什么不好打听的。在小刚家没隐私一说。你想,上海人的弄堂生涯里,可以把裤头胸罩挂在二楼窗外,说不定都擦着行人的头顶,把马桶排排好放在弄堂口上,还不盖盖子,穿着睡衣直接就上淮海路,几家共用一个厨房,家家每天吃什么拉什么都呈现在周遭眼前的,问自己媳妇的收入有什么怪异?

这就跟当初小裴考完GRE的时候,小刚父母张口就问分数一样。小裴费了老鼻子劲考了个两千一,已经满得意的了,不想公婆却电话里一撇嘴,满不屑地说:“才两千一?我们家小刚考两千三咧!”小裴的喜悦被当头一棒,当下就跟小刚讲,以后,我的事情,你不许跟你父母汇报!你就讲你自己的!

小刚可以讲自己的,但小刚不能管父母打听。而小刚天生就是个老实头,乖孩子,凡问必答。于是,小刚回答:“上个月我们一分钱都没存。”

“哝杠洒?”电话那头就炸了,完了要小刚报明细账。小刚只好一样一样数出来。“床单都是新的,还要买?居然一床300多块!合人民币1500啊!微波炉也不需要啊!你天天吃食堂!请客吃饭?侬以为侬是大款啊!还喝咖啡!侬真是吃饱饭没事体做!看样子你们稍微有点钱就要花掉,一分都存不住。小裴真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从她走的时候就换了五千美金我就看出来了!她工资多少高啊!在上海工作那么多年,积蓄就五千美金!想当年你工作的时候,妈妈要你把工资全部上缴,只发给你五百块零花,你才工作一年,也存了五千美金了!”小刚妈妈电话那头的训斥之声不绝于耳。小裴先愤愤地冲小刚挥拳头,看小刚一脸无奈,等半个钟头后,训斥的声音一点没小,小裴开始担心电话费,皱着眉头指表给小刚看。

于是,小刚在左右夹击之下,慌乱之中,作出了承诺:“好好好!要节省!不乱用!从下个月开始每个月至少存五百!知道了。放心……好好好,给你们寄过去,你们替我们存!BYE-BYE!”

小刚在没征求小裴意见的时候就因为头大而许诺父母,每个月给父母寄五百块。

小裴当然想不通。凭什么我挣钱要你们替我存?我自己会管啊!

显然,小裴第一句话就是:“不干!”小刚摇着小裴的手说,我都答应了,不寄怎么交代?再说,他们就我一个儿子,他们自己又有工资,不会花我们的啊,不过是替我们保管。

小裴还是坚持不干。不过拖了几天以后,小裴最终松口说:“要寄你自己寄,我不寄。”得令的小刚于是每个月都往上海父母家寄五百块。

小裴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你爸爸妈妈张嘴就要?不行!你爸爸妈妈要,我的父母也得给。

于是,小裴也从自己的口袋里每个月掏五百寄给自己的父母,权当赌气。

小裴虽然工作了,好像生活并没有宽松许多。

那次爆发婚后首次争执,是因为小刚的父母催款。小刚每月18号拿奖学金,20号雷打不动汇回去。

但这个月比较特殊。

他们租住的房子到期了,要搬家。小裴因为工作的关系,想找个离公司近的住所,不要每天花三个多钟头在路上。这样,在小刚与小裴两个办公室中间取点,便只能选接近市中心的高价房。交完了两个月的押金和一个月的房租,两个人账面都要赤字了。

那个月,小刚20号没寄钱。

那个月,25号,小刚的父母破天荒第一次主动从中国打电话来新加坡,拿起电话第一句,就是连珠炮:“小刚啊,我长话短讲,这个月我没收到你的钱啊!你查查!”“啪”电话挂了。前后不超过20秒。

小裴大怒:“从来不打电话!一来电话就是要钱!他们可缺那一点点?我这里都揭不开锅了!中午吃饭还要算算可能坚持到月底!又不是说不寄,不就晚两天吗?这样等不得?从今往后,不寄了!”

小裴挥手的样子斩钉截铁,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小刚一下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夹得难受。小刚其实很想跟小裴说,父母不是催钱,而是担心路上丢了,可看到小裴又委屈又震怒的样子,便非常有眼色地倒转风向——不得不夸上海男人,哄老婆还是有一把刷子的:“对!我们不寄了!都不寄了!最少等自己吃饱了才能有余粮孝敬啊!不气了,宝贝不气了……”三言两语轻松化解危机。

小裴一看丈夫坚定不移地执行自己的路线,便怒气全消了。而狡猾的小刚,每天在办公室里最少花五个小时的时间网上搜寻笑话,美容信息,回家讲给小裴听,让小裴心花怒放。趁小裴笑靥未消之际,小刚会从后头揽着小裴的腰,晃两晃,耳语:“我看,还是寄吧!”

小裴是多么坚强的战士,久经考验。无论笑脸多么灿烂,能马上收拢,白一眼小刚说:“就不寄!”

小刚继续攻坚。不管小裴多晚下班,都跑到车站去接,一手拉着小裴,一手拎着坤包,领着小裴回家。在小裴顶着面膜躺在沙发上的时候,小刚顺势贴过去,在小裴的肩膀上边捏,边问:“我们是不是该寄钱回家了?工资都发了。”

小裴将面膜揭下来搭在小刚脸上,踢塌着拖鞋回卧室,懒洋洋回一句:“不寄,不寄。”

工作要细致,渗透到嘴角发丝,让对手没有思考的余地。

小刚在一阵酣战之后,听小裴呼吸渐匀,似睡非睡之中,再追问她一句:“要不,我明天去寄啦?”“嗯……”小裴翻身睡去。

这个“嗯”字,若重读四声,便是应允,若上挑二声,便是质疑。不过小裴因为睡意十足,此声介于二声与四声之间,其间的解读可以任由小刚发挥。

于是,小刚便视之为应允。次日重续寄钱往事,中间大约也就隔了一个月的光景。

寄出去的钱,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了。小裴只好随他去,不过,作为公平合理原则,还是一家五百,你寄我也寄。

这日子明显紧张了。房价上了个新台阶,两家负担又不减,小裴使坏,作为惩罚,首先断了小刚的宽带网:“这个太贵!我们要节约了!不然年底怎么去刁曼岛旅行?”小刚认了。大不了家里少呆呆,学校多呆呆,危机的转移。小裴看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我们以后电影不能看了。看一次,连票带吃喝就是50多,够一个月上网了。砍掉!”小刚有点疼了,周末不看电影,难道公婆俩在家里互抓乌龟?那种纸牌游戏好像是十岁以下少年玩的,不爽。

更不爽的在后头:“周末不出去吃饭了,下一次馆子百多块,下四次,正好够你父母的养老金。”小裴要试出小刚的底限。

小刚的底限就在嘴上,如果说满清最后一个食客有后代的话,一定是小刚。他对吃的研究可以达到专家水平,到饭店吃饭,可以边啃螃蟹边说,这家馆子不地道,螃蟹的脚趾尖有专门的钳子可以夹开,里面的肉拿出来熬粥特别鲜,或是是指责说,这家的腌笃鲜不正宗,里面居然放百叶结和青菜叶。真正的汤应该是纯粹的金华火腿和五花肉加新鲜的春笋,我估计春笋成本太高,他们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们。

说是这样说,但饭还是要在饭店吃,如果不吃,感觉日子就是在熬,像熬稀饭那样熬到寡淡,而不是在煲汤,越煲越有滋味。

才一个月不出去吃饭,小刚就缴械投降了。

小刚电话里跟父母抱怨:“这日子过得没劲,活着和死了区别不大。”父母大惊失色,问道:“小裴压迫你了?”注意,用的是压迫二字,而不是欺负。欺负可以说是同一阶层里的以大欺小,而压迫就是敌我矛盾。

“没有,钱不够用,她现在不许我出去吃饭了。而她做饭的水平你是知道的,青菜是从水里捞的,别说放南乳炖了,连油都不放,我吃不下去。”

“你们钱怎么不够用?!我们才要你们五百块呀!还有那么多钱到哪里去了?饭一定要吃好的,男人饭不吃好,浑身没劲。”

“我们房租涨了一倍啊!这个开销我吃不消。再有,我们又不光给你们寄钱,还有她爸爸妈妈呢?我们又不是提款机。都来拿,哪里还有吃?哎呀,我现在简直比杨白劳还惨。”

“什么!她还给她父母寄钱?!这怎么可以?”

“这为什么不可以?你们是父母,他们也是父母,我怎么能说出给你们寄不给他们寄的话来?”

“哎呀!那不一样的!我们要你们钱是帮你们存的,怕你们乱花的呀!我们又不用你们的,到我们老了还不都还给你们?她父母一定都花掉了!根本要不回来!你怎么不早讲?寄了多久了?”

“跟你们一样长。”

“什么!哎呀呀!这就是近一万块没有了呀!怎么不早讲??!”父母电话里痛惜的呼喊小裴隔着房门都能听见,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偷笑,继续从水里捞青菜。

“从下个月起,你们不要寄钱回来了!她父母那边也不要寄了!你们该吃就吃,该花就花!”小刚的父母突然就慷慨起来。

第二天虽然不是周末,但是小裴还是拉着小刚去长堤海鲜吃象拔蚌了。

5、算命

苏苏和眉眉是同期分进报社的大学毕业生,两人以前还是同班,都是中文系新闻专业的。一毕业又都分在副刊部,一个负责搞时尚专题,小资情调,类似于今年流行红衬衫,或者是水瓶座的人最适合的饰物是紫晶项链。而另一个则唱苦情戏,专门编排社会广角,诸如什么离异父母将孩子遗弃在大街上,或是下岗妻子以非正当职业养活卧床丈夫,骗一鞠吃饱饭没事干,洒点廉价同情泪的都市躁动男女。

以前在大学,苏苏是班上的组织委员,而眉眉是学院的文娱部长。这个组织委员,直到苏苏毕业,都没闹清楚是干什么事儿的,好像是个挂名的空职位,专门拨给那些成绩不错又不热心参与学校活动的女孩,苏苏那时候最大的工作就是开团会的时候负责记录团支书的讲话,再有就是每半年收团费一块二毛半。苏苏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团费半年收一次还有个五分的挂零,为什么不索性一年交两块五呢?大约是团支书怕自己太闲,特地将一档事儿拆成两档干。

不过苏苏是个很闷的人,有什么疑问或意见从不直接表达,总是藏在心里自己想想,再有就是没事观察同学老师的众生相。观察完了也不讲,自己记在眼里。

眉眉就不同了。眉眉长了副特别讨好的笑盈盈模样,没张口说话就先笑,嘴角边上还挂着黛玉式的小窝窝,当然这个黛玉不是小说里描写的那个,而是像演员陈晓旭。眉眉除了相貌甜美,声音也娟秀,一张口真跟画眉鸟儿似的脆生生、娇滴滴,那声音不是从嗓门出的,而是从细溜溜的嗓子眼儿。为什么一嗓子有俩形容词?门的意思就是敞开了吆喝,而眼儿的意思就是得离近了才听得见。

眉眉其实既不会唱也不会跳。但眉眉的优势是组织。当时苏苏就觉得,组织委员原本应该让眉眉去干的。学校里一有什么活动,眉眉就在各个班级里来回跑,提溜着那些个高年级的大哥哥,低年级的小妹妹排练。拿着小本子认真逼人家出节目,还不厌其烦地督察,每天各个彩排点都转一遍,还不忘带着瓜子画梅什么的犒劳,人缘儿特好。

学校里怎么混那都是瞎混,到社会上才见真刀枪。苏眉二姑娘能技压群芳分去中文系都向往的大报社,一个靠的是连续4年的一等奖学金,另一个靠的就是三寸不烂之舌,见风使舵。在供需见面会上,眉眉就那么见人熟地拉着报社副社长一直说话,并不吹自己成绩如何如何,当然吹不上,也不炫耀自己在校人缘多么广,那个也帮不上忙,就一直捧着老头儿讲光辉的继往,以无比仰慕的神情特别认真地追问当年老人家如何在其青壮年时期就写出了轰动一时的报告文学“母亲河的呐喊”。副社长被捧得有点晕乎,一个嫩嫩的面上还透着细红的血丝丝的小丫头用崇拜的眼光一直凝视着自己,他很快都忘记自己一行来干吗的了,后来回社钦点的时候,实在是对见面会上陌生的面孔都不留印迹,反正俩名额,一个给成绩最好的,大家都没话讲,另一个给自己最有印象的。

就这样,苏苏眉眉一起走向社会的沙场。

分工作的时候,苏苏被指派到社会广角,眉眉被今日时尚抱牢。

大比拼从这一刻也就开始了真正的较量。

苏苏的工作明显比眉眉的苦。同是出去采访,苏苏老跑偏远郊区,哪里脏,哪里乱,哪里危险,哪里有病就往哪里跑。这跑还不似新闻采访,那是点个卯,拍几幅照就交差的。她这个,得蹲点,非要挖出点素材才像样。很多时候面对无数的新闻线索和来不及接的热线,苏苏实在不晓得选哪个才能骗更多的眼泪,博取最大的同情。

刚开始的时候,苏苏特容易感动,接个消息就奔赴现场,完了仔细分辨一片哭声中的倾诉,组织成文字,有时候边记录边抹眼泪儿,最后还忍不住掏几块。时间久了,苏苏觉得自己的泪腺在萎缩,钞票也不够花。再后来,即便面对着缺胳膊断腿,或是哭天跄地,她都能做到只动笔杆,不动情感,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两不相干。“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是相似的,而幸福各有精彩。”这是苏苏从工作中得出的总结。苏苏最佩服的人是主持人倪大嘴,那些比她笔下差了十万八千里去的稀松小故事,她都能边说边擦鼻涕,有好几次,苏苏都在电视屏幕上清晰看见倪大嘴的鼻子下面挂着晶莹的水花。在苏苏,现在断一条胳膊瞎一只眼那都是小CASE,动辄都是灭门惨案。后来发生911的时候,全世界都觉得惊骇,苏苏觉得那一点都不难理解。总是小打小闹的人肉炸弹已经无法引起广泛注意了,非得飞机撞大楼才能摇动人们日益坚硬的心弦。

而领导对苏苏的工作要求是——永无止境,下一个永远比这一个惨。

同是工作,人眉眉轻巧多了,每天抹着口红,披着染得金灿灿的头发,打扮入时地来到办公室,一大早还揣着早点,喝完了阿华田,翘着小手指捏着油条一口一口咬过,擦擦手,看看表,估摸着街面的小店都开张了,就拎着小包采访去了,美其名曰,捕捉灵感。在外头瞎逛半天,另半天回来吹牛,班就上完了。

“王大姐,这条披肩给你吧!女人街一小店老板央我写篇今冬飘动五彩披肩的小资广告,送我的。我当时就想这个最配王大姐,本不该收的,还是忍不住拿了。您可别打我小报告啊!”眉眉手里举一条流光异彩的看着像霓虹的时尚围巾很亲昵地披到办公室主任的身上。一转身,又塞给苏苏一管CD口红,不声不响。

这样的小恩小惠,眉眉不晓得干了多少回了。几乎满办公室的人都收到过恰如其分量身定做的小礼物,感觉上这时尚专栏大肥没有,小肥不断。

没多久,学校的格局又回到办公室。苏苏成了一个站在阴暗角落里的隐形人,反正她总在外跑,一回来就伏案,很少听到她的声音,而眉眉清脆的声音总在办公室里绕梁不断。

这天,苏苏跑完社会新闻回来,刚一入座,副刊大总管就来催稿了。临去以前,大总管突然问苏苏:“你知道吗?眉眉是个妖女,很会算命。人不能给她算,一算一个准。她大学里给你算过吗?”

这档子事儿新鲜。苏苏头一回听说眉眉得道成仙了。她没有立刻表示惊奇,只抿嘴笑笑,看不出以前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对于未知答案是利是敝的话,苏苏通常都先不出口。

眉眉的名气在报社很快传开,以算命见长。

苏苏从没见她算过,主要没机会见。眉眉那里侃大山的时候,苏苏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呢。

苏苏第一次见眉眉算命,是在酒桌上。那天眉眉的一个关系户老板请眉眉这办公室的人聚会一下,苏苏也被拉去了。

酒桌上还有几个大商场的老总和另一个新闻单位的同行。席间,关系户老板饶有兴致地跟他朋友介绍说:“眉大小姐号称‘半仙’,最在行一语中的。看你的面相加手相,就能掐你命门。我上次给她算的呀,冷汗直冒。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有花花肠子的,要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就不要给她算。免得当场难看。”话音一落,几个头回见面的老板都纷纷掳袖,要试探一下眉眉的神仙眼。

算命这话题,简直快跟爱情与金钱一样了,成为酒桌经典,多久都不会过时。

算命这东西在少男少女中最没市场,原因是,那时候的男女不知深浅,也不知天高地厚,任何不可能的事情他们都觉得凭自己一定能干,所有的疯狂他们都认为是正常。而算命在老年人中也不得志,原因是,该走的路多半都走了,能被人掐出来的年月不多了,本来活的还满乐,一不小心被掐出十年阳寿,后头过的每一天都成了倒计时。

于是,算命最大的拥护群应该是中年人,特别是过了奋斗高峰期还没出人头地,感觉未来无法把握,前途一片渺茫的中年人。前面走过一半,后头还有一半要走。

苏苏是不信算命这一行当的。虽不是少男少女,她也不信眉眉这样跟自己一个年纪,工作不到三年的小姑娘,能把握自己的未来。

眉眉笑着摇手说:“我喝多了。怕失水准,等下半仙的头衔不灵验了。不算不算。”

那个四十岁的胖子老板已经将袖子捋到肘间了,硬生生将一双跟熊掌一样肥厚的手塞到眉眉小手里,口里嚷嚷着说:“准算你的,不准算我命错了。”

眉眉不再说什么,笑了笑说:“我不多言,今天就一句定乾坤。以往从没见过诸位,讲错了就是酒后瞎讲。”

眉眉仔细看了看胖子的面相,又将胖子的手翻过来倒过去,凝视了最少十分钟,吐出一句:“爱而不得。”

胖子面色一沉,问眉眉:“此话怎讲?”

眉眉说:“你心里的那个人你自己知道。我不多言了,都是客人。”胖子一言不发退下,单见那表情,就知道说到痛处了。

苏苏心里大笑,想,这也叫算命?万一这胖子爱林青霞呢?没道理林青霞会嫁他啊!不过面上,苏苏是不露声色。

胖子退了,瘦子又上,把一把骨头的瘦手也塞给眉眉。

眉眉又仔细端详片刻,吐出四个字:“花钱慎重。”话音刚落,那几个老板都大笑不已,声音阔到要将房顶掀翻。那个瘦子有点羞羞地自我解嘲说:“慎重又不是坏词咯!”

旁边一起来吃饭的几个编辑都不知所以然。那个带大家来吃饭的老板说:“这小子有了名的小气,永远吃人家的自己不掏一分钱,你叫他花钱做广告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除了对自己大方,对老婆都抠门。”

苏苏其时在大家笑前正想张口问眉眉,这个花钱慎重怎么解?是花钱很仔细还是花钱要仔细些?算提醒还是算告诉弱点?看大家已经笑开了,便将话头咽下。

苏苏觉得眉眉这是在讨便宜,用的词都是中性。不褒不贬,跟所有的算命先生是一样的。正是这种模棱两可让人觉得正中下怀,似乎看穿本性。“爱而不得,花钱慎重”这八个字,用谁身上都可以,仔细想想,哪个心里没一两个梦中情人?而枕边那一个总不会是最喜欢的,就跟自己每次交了稿件,主编老讲这个还不如上一次,或者说下一次大约会更精彩些。哪个花钱的人承认自己是糟蹋?凡是买回家的必有其道理。苏苏不相信眉眉这套把戏用在人精堆里的报社居然都有市场,看样子报社的人不是太空虚就是太老无所依,如果大家都忙得跟自己一样,估计就没人听眉眉这里放P。

以前苏苏也被一个街头看相的缠住不放,老远就喊苏苏:“哈佛的哈佛的过来!别人我都不看,我就看贵相!”若是这种话苏苏都相信,那满大街即便不是哈佛的,也是斯坦福的,最差都是清华的。不过苏苏当时虽然不信,还是一屁股坐在卦摊上听那人胡扯了一通,原因是逛街逛累了,找好久找不到地方歇息,再有,哈佛总是苏苏心中的圣地,哪怕去不了,被人吹一吹嘴瘾也不错。

后来,那街头算卦的说苏苏:“可惜你是哈佛的命却只上了普通学校,原因是鸿运线不济,但未来还是有戏的。”苏苏当时就反诘那相士:“跟哈佛比,我就是上了北大,也是普通学校了,我现在在中国这里呆着,显然是没去哈佛。你又不愿意把话说死,万一以后我去了,是你算的,而且即便我去不了,我孩子还有可能去的,我最不济还能趁出国旅游的时候去哈佛转一圈过瘾。”最后,苏苏扔了5块钱当歇脚费,明知道是胡扯,也要为别人的瞎白活买单。

第三个被拉到眉眉边的人,是电视台的一个人。他大约也不信眉眉的说辞,开始推辞着不愿意上前,说自己早已知天命,虽然年纪不到,却已对未来了然,不用算了。但经不住大家连劝带拉,只好也不情不愿地伸出手,纯当凑热闹。

眉眉何许人也,眼观六路,心有七窍。一上来就看出该男的勉强,嘴角挂的笑也由浅笑变成冷笑,仔仔细细将对面之人看了个周详,说了一句:“你最近面有背气,我看你要破财。出门在外要提高警惕才好。”

一句话刚出,那男人便哎呀高叫一声说:“眉小姐!你说迟了!我上个月出差的时候,孤身在外被盗,口袋里连一分钱都没有,最后是警察给我买的车票我才回来的。这话你要早提点就不会有事了!”说完,面色由以前的不屑到现在的尊重。

眉眉看自己的话起到效果,便甩了另一句:“我再免费额外奉送一句吧!潜龙在渊。”

那男人就跟被眉眉看穿了心一样怔在那里,然后两人若有所思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桌饭吃到最后,那同行都没怎么说话。

苏苏想,这话,讲等于没讲,这卦,算等于没算。潜龙在渊,孰不是腻?我还觉得报社这庙小了容不下我这尊活菩萨,可我现在没处去呀,只能在这里白天跑乡下晚上听眉眉八卦。人多大能耐都觉得自己没发挥到极限。给朱镕基个总理干干,他还觉得自己没放开手脚呢!别说我们小民了,就是胡锦涛同志,怕也有这感觉吧?这牢骚反动,不能乱发。

苏苏唯一觉得眉眉比较神的,是那句“小心破财”。这话不是哪个算命的都敢讲的,眉眉何以见得那家伙要倒霉呢?苏苏也算有眼色的了,愣没看出那家伙有失魂落魄的地方或是有什么破败之相。其他的苏苏都能参透,只这一句,苏苏想不通。

苏苏和眉眉刚把位置坐牢,报社里开始改革了,要大动作,说是冗员太多,要精简人员,每个科室给上固定的配额,剩余的都自己去找活儿干。

副刊部要裁仨。老大姐赶紧趁机内退了,原本在外面就跟人合伙开了个音像店,现在索性不等人赶,拿着工资赚私钱。剩下俩,苏苏敏感意识到,她和眉眉有利益冲突,论年龄论资力,都最浅,至少要走一个。苏苏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位置似乎比眉眉要重要些,如果领导真重才干,俩人必须下一个的话,应该眉眉走人。但事事难料,苏苏的工作眉眉也能干,好坏姑且不论,在没硬指标的情况下,现在全凭领导安排。光看印象分,苏苏不占先。

苏苏也想找机会跟领导接近,可惜苏苏不是那种会套近乎的人,真碰到该说话的时候,总张不开嘴。

分管苏苏的副社长是社里最年轻的一位,坐上家长位置那年才35,到今年也还不满四十。据说受提拔的原因是高学历(社里第一个研究生)加肯干。社长长得很干练,除了有点早谢,其他挑不出什么毛病。此早谢非彼早泄,那个早不早,苏苏是不得而知的,只能看见他年纪不大却已经开始明显谢顶了。

男人的头发和女人的皱纹一样,特容易显得衰老,因此男人照顾自己的头发要跟女人呵护自己的外貌一样精心,头发掉了要种,头发白了要染。

社长谢顶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苏苏猜想可能是因为过度伤情。听说社长在33岁上就丧妻了,拖着个女儿至今没有再娶。一个壮年男人能独守那么多年空房而没有非闻传出,可见用情之深。

这个扯远了,这个跟苏苏现在迫在眉睫的工作问题没关系。苏苏得找借口跟领导套个近乎,至少要套点口风,万一对自己不利,至少现在要开始准备另谋饭碗了。

那天,苏苏借口改版社会广角到领导办公室去请安。

苏苏去以前还算精心准备过话题,尽量不冷场,甚至还复习了几个道听途说的笑话,既不失庄重又能活跃气氛的那种。结果,跟领导谈完了工作,苏苏就愣在那里欲言又止了,不晓得怎么开口。她做不到像眉眉那样,轻飘飘一笑,当成个小儿科的问题过问一下,就好比问吃饭了吗?要喝水吗之类。原因是,工作在苏苏眼里很重要,她无法做到轻拿轻放,装出随口问的样子。

于是,苏苏站在社长办公桌的旁边,不说话。所有的笑话什么的,都没用上。

社长问:“苏苏,还有什么事情吗?”

苏苏想了想,说:“我想知道社长怎么安排我的。这次改革,我们那里还要裁两个,如果有我,请提早通知我,我好有个准备。”苏苏有点气自己,将原本就严肃的话题说得硬梆梆的,不像打听消息,一点都不婉转,倒像提前准备跳槽了,其实,下口锅在哪里都不知道。

社长抬起头,非常温和地看着苏苏说:“改革是大趋势,谁都阻挡不了,不改就要被挤垮掉。我想,只要你平时兢兢业业,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做好工作就行了。风浪要来总会来,我们能做的不是抗拒,而是面对。别说你们要改,我这里也要改。社长的位子也不那么好坐,想想,你就平衡了吧?”社长宽慰着苏苏。苏苏笑笑。

没什么可说的了,苏苏转身告退。

走到门边,突然被社长叫住:“哎!我早就听说你们那里的眉眉会算命,还神得很,你看到眉眉就跟她说,我试试她的功力。”苏苏笑了,说:“满社都要给她算遍了,怎么社长没被算过?”

社长说,我以前问过她啊,她不干,说天机不可泄露,天师的下场都很惨,如果是给皇帝算的话。

苏苏说,哦?真的吗?我不怕杀头,我今天也给社长算一卦。

社长饶有兴致地问:“哦!?果然是同门师姐妹,都擅此道。你们老师到底是干什么的?教新闻还是教推背图?”苏苏说,信不过我?那算了,我去给你叫眉眉来。

社长慌忙说:“不是不是,就是好奇问一句啊!你替我看看。”说着将手伸出去。

苏苏不知道社长想卜什么卦,姻缘还是仕途,就问,你想知道什么?社长想了一下说,就问仕途吧!

苏苏装模作样翻来翻去看了看说:“这是一卦卜凶,略有坎坷,不过有贵人相助。”社长不可置否。

苏苏是按照逻辑算卦的。最近半年内老社长要退休了,新社长在考察。论资排辈应该轮不到这位副社长。资历尚浅,副位呆的时间也不够长,若按时间序列,他估计得在最后头。说那些好听话,什么高升发财的,一定不中,倒显得自己客套虚伪了,流于街头讨口彩的一类。但话不能说死,要留个小尾巴,副社长这当口去求求人,找人帮忙,总不会错的,万一不小心扶正,还应验了苏苏的话。

看社长没什么反应,苏苏觉得有点无趣,好好一个即兴节目,有点临场搞砸的味道,总不能如眉眉那样博得个满堂彩。

正说着话,见眉眉风风火火进来,手里抱着大堆卷宗,进门就脆生生说:“累死我了!社长大人,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趁这次机会给我换个位置啊!随便干什么都比蹲这个位子强,这哪里是人干的活儿?报社30周年年庆,我这准备的资料能把我埋了呀!”眉眉倒好,以退为进,目的是相同的,效果截然相反。

社长很感兴趣地问,你想去哪个部门呢?

眉眉娇俏着笑笑,歪了头想了一下,说:“我去照排怎么样?整天呆办公室里不用出外勤,不用风里来雨里去了。”社长笑了,很开朗活泼的样子:“那就大材小用咯!而且照排的小刘得哭鼻子了。”眉眉皱了皱鼻子,很俏皮的样子,说:“我本来就不是大材啊!不过是火柴加工作坊顶了块木材加工联合托拉斯的头衔罢了。”

“哦!那我该说小材大用了。你放那里,还不如小刘派得上用场啊!”社长跟眉眉开玩笑,很轻松的样子。

眉眉把该抖的包袱都抖完了,转脸跟苏苏说:“你们在聊什么呢?”苏苏笑了笑,说:“改版的事。”

社长却将苏苏出卖,“哦!她也在找新职位,要把你半仙的位置顶了,正替我卜问前途呢!”

眉眉很吃惊地问:“苏苏也懂这个?”苏苏赶紧摇手说,我瞎说的,纯粹瞎说。

眉眉再问:“那,社长得了什么话?”社长说,前途不看好啊!是个下下卦。

眉眉自作主张将社长手拉过来捧到脸前,贴得只剩一寸距离的光景,说:“让我瞧瞧。”

社长一面将手送过去,一面说:“以前你说天子之相不可泄露的。今天怎么又肯说了?’眉眉接口道:”我最擅长救人于水火之中,更何况为了百姓苍生,牺牲我区区一命也是值得的。”说完很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眉眉就差拿放大镜看了,良久不说话,最后,面露喜色拱手道贺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喜从何来?”“大人已经过了万般坎,从今往后诸事皆顺。看这手纹一马平川,若论仕途,那是前途无量,若是姻缘,那是好事将近啊!”

社长面露喜色,搓搓手说:“借你吉言!不愧半仙。”

“不过,要提防小人做怪,看你的掌纹虽好,却有阴线相随啊!”眉眉煞有介事。

苏苏在一旁有些尴尬与寞落,想自己谨慎半世,出言小心,到最后还是一着走错。看来,人人都喜欢阿谀的,即便是假的,也能引起最少片刻的喜乐。任何时候都不能说真话的。切记切记。

苏苏回办公室后呆坐良久,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IS It tIME tO PACK?

这以后的两个月,苏苏提不起劲,懒洋洋躲在办公室里想心思,需要的时候就把过去积攒下的可发可不发的稿子翻出来拿去填空。没事还翻翻单位不要钱的报纸,看看哪里有招聘记者的。对着每期人才市场研究的时候才发现,最好找的工作应该是销售,其次是电脑从业。根本没见一则消息是要求持有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凭的。当然小秘例外。由记者到小秘,这该是多么大的跳槽啊,苏苏对自己职业的崇高感无法调整过来。感觉有种从闺秀到流莺的落魄。当年选择这个职业,苏苏就走上了不归路,跟搞绘画音乐一样,属于没办法转行的。

再后悔工作这几年,都没来得及谈一场像样的恋爱。将青春献给工作的下场竟这样惨不忍睹。前一阵看凤凰卫视的闾丘露薇说为了工作离婚,当时就唏嘘感叹,至少她还结过,至少她还拥有那份工作。

看样子,这世界,已经没什么是牢靠的了,不是说你付出就有回报,婚姻也好,工作也罢,努力是自己的事情,而收获还得看天啊!苏苏有种农民种了一年的地到快收获的时候发洪水的悲哀。

就在苏苏如等待判决一样等待部门调整答案的时候,好消息传来了,苏苏上岗,双肩挑时尚和广角,而眉眉等待岗。

苏苏还没从悲情自哀自怜中转换过来,有点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将自己和谐统一在贫穷与富裕两种人生的角色中间。也许一三五她会像贵妇那样梳妆打扮,而二四六则衣衫褴褛着四处乱转,仿佛自己从一个平凡的记者一跃成为双面间谍。

眉眉倒是一点不伤感,很大方地跑过来向苏苏道贺,一点没有悲伤失意的模样,那种胸有成竹,让苏苏相信这样一个有前瞻性的精灵,早已经为未来买单。

果不其然,眉眉在外出度假一个月后回来,接到了去广告部的最高指示。

广告部是报社的肥缺,油水不足为外人道也。据说广告部的经理已经好几年工资都没支取了,一直挂在单位发的牡丹卡上。你问他月薪多少估计他都答不上。

苏苏前一个月还在收回自己对社会的错怪,修正自己对领导的看法,并表扬自己:“到哪里都要凭真本事吃饭,只要带着笔,就不怕没活干。”这看到眉眉又光鲜亮丽而去,又一次失衡了。想社会永远那么黑暗,埋头干活的人都缺少一双明亮的眼。

这个故事讲的是算命,现在来揭晓谜底。

是年年底,年轻的副社长磨正,被委任为新老板。又一次验证了眉眉的风水命理学。单从看相上看,苏苏是不能吃这碗饭的,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其实“凶卦,但有贵人相助”和“吉卦,谨防小人”有多大区别?

区别很大。又过半年,眉眉辞职了,自己跑到社会上做老板,开了个广告公司,专门承接几家报社电台的投标业务。眉眉开公司后没多久,也嫁了。新龟婿是鳏寡多年的前途无量的社长大人。顺便又验证了眉眉的下半卦,下班卦是社长爱情顺利。

眉眉还是会经常到报社来走一遭,那天遇到忙得灰头土脸的苏苏,笑着问好。

苏苏心里有个结,老想问眉眉如何能掐算出社长大人战胜其他7人荣登宝座,但不好张口。现在唯一能令苏苏感到欣慰的地方是,眉眉已经是个12岁孩子的妈了,如果能刺她一刺,便也在这一个地方。“看你幸福的,叫我们同门妒忌。怎么样,和社长大人的宝贝女儿还融洽吧?后妈不好当。”扯着扯着,苏苏假装不经意跳出一句,屏住嘴角的笑面露关切。

“一点不麻烦,小孩我不常见,一直在她外公外婆那里。她外公外婆宝贝得很,也怕打搅我们,不常送来。倒是我们偶尔去看看。要不是进来出去太麻烦,老要经过警卫,我倒不介意常去。”眉眉说。

“她外公外婆是什么来头?还有警卫?”苏苏很好奇。

“哎呀,这你不知道?建平以前夫人的爸爸是刚退下的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啊!”

原来如彼!

苏苏服气了。真正的相师,不光是掐算别人的命,还要将自己的命巧妙地融入卦里。

苏苏想,当年,我和眉眉其实各算对一半,那卦原本应该是——吉,有贵人相助。

6、我和太阳:不得不说的故事

那天我很幸运,暴发一笔横财,在杀虫无数之后拣了个祈祷头盔。佛法讲究个因果报应,说的是,人是有孽缘的。如果杀生太多,日后就要回报。比方说,杀了太多猪,下一世会变成一只猪。小时候我母亲不许我吃鱼籽,就是因为一个鱼子好比一条鱼,怕我吃多了来生变成一条美人鱼。我常猜想传奇里的职业杀手,一定是信佛的,以为自己的名字被血染之后,下生还会投胎做人。每次打完虫子,看见其尸骨成山,我都暗念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如果报应,你报应那个网管君不见好了。确切地说,我的奋斗史是踩着虫子的尸体往上爬的。

那天我也很不幸,自从来了那个头盔以后,总被人追杀,追得我穷途末路。我讨厌杀戮。在我赤贫的时候,有好事之人杀我取乐。我于是暗下决心,等以后功成名就了便向他们讨回公道。每天嚼菜根,熬灯油,不眠不休,一个月下来饿瘦了一圈,只为报仇血恨。很不幸,等我爬到可以穿轻盔的时候,仇家们都换重盔甲了。我于是恍然大悟,前进的道路上没有休止符,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是每天生活在仇恨中,还是该快快乐乐地活着?于是我不再困扰,撕了那张密密麻麻的写满仇家名字的黑名单,开始了我手刃虫子的生涯。

就在那一刻,他闯进了我的视野。如果说神仙也有暴力倾向的话,我赞同。看看那个顽皮的小黑手党丘比特吧!每天提着他的弓箭百无聊赖地四处乱射,用英文来解释我们叫做“random s”。他只图一时的有趣,全然不管被迫将两颗心绑在一起的旷男怨女从此衍生出一世的纠葛。我相信,丘比特就在他 闯入我眼帘的那一瞬间又开始漫无目的地瞄准了。

他看到我的时候一定心生同情,我被一群虫子追得抱头鼠窜。于是,大侠忍不住出手相救了。就在他扬手的一刹那,我愕然。你一定没有看过我吃惊的表情。通常我吃惊的时候,下巴是张着的,因为忘记吞咽而有可能口水直流。我直愣愣地盯着他,任凭虫子伺机报复,不断啄我。对我而言,他简直是个人妖。

他穿着一袭令我心仪的翠绿战袍,外披着凝重的黑色斗篷,矫健的体形如佐罗。不过,搞笑的是他挥手发出个符来,身后还跟着个通体透明的骷髅。我于是坚信他是练战士不成,自宫后的人妖道士。

我原本想骂他的,如果依了我的个性:“谁要你来帮忙?臭道士?我只是把自己当成个虫引子,让他们排排队,炼我的地狱火的!”我喊道士的时候前头一定有个前缀——臭。在我眼里,道士与和尚没什么区别,都是吃素拜佛的,而且干些神神叨叨的事情,老召唤个骷髅打那个可怜的机器人守卫,或是把人变得通体油绿,如传奇里的农民在种蔬菜。农民与大粪接触,所以道士理所当然要加个臭字。但此刻我骂不出口,因为关于他的身份,我很困惑,不知道该喊他大侠还是臭道士。

我第一次看见披着战袍的战士起,我就一厢情愿地陷入单相思了。我下定决心,非战士不嫁。瞧他们的神气!跑都跑得那么帅!有时候我也困惑,我究竟是爱那个角色,还是爱那套令我心神荡漾的衣服?

唉!我只能说,这都是命啊!他利用了我的心理脆弱,披了件战袍,迷惑了我的视野,动摇了我的芳心,却是扮猪吃虎,骨子里是个臭道士。不得不说他是披着羊皮的狼。如果我以后有了女儿,我一定要把这次令我沮丧的经历告诉她,然后不忘叮嘱一句:“下次看见战士的时候,一定勿忘掀开他的衣角,看看是不是藏了个符,如果是,不要跟他搭讪。那套把戏早在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就有人玩过了。”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你,你……你贵姓?”“太阳。”“哪……哪……哪里来的?”“盟重。”“你的衣服好漂亮,可不可以让我摸摸?”他愣住了,随后很高兴地笑着说,我也是因为喜欢这袍子才换的。唉,这个可怜的家伙,在不知不觉中就掉进了我挖了一百年,早已经结了蜘蛛网的陷阱里。男人也是虚荣的,一句赞美的话他就找不着北了。于是他糊里糊涂地就跟着我颠儿了。

我早就想找个伴儿同闯江湖了。我是怕寂寞的,一个人打打虫子,训训羊,好无聊的。但我出身名门,我爹是绝对不允许我一个姑娘家家独自出门混的,所以我学当年的祝英台,还有诸多的可歌可泣的富家小姐们,是化了个男儿妆出来的。我出门前,丫鬟丁丁嘱咐我,小姐啊,你这一装扮,貌比潘安,这天下的臭男人是不会打你的主意了,但对那些个姑娘们,你可要防备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千万别开口说话。你一张口,就暴露了你的身份了。女人都是长舌妇,你的舌头尤其长。话多。我之所以敢违背老爷的话,放你出门,实在是每天被你聒噪得受不了了。

我很无奈,虽然我是小姐,但我是坚持真理的小姐,如果丫鬟说的没错,我也不能扇她的嘴巴,她说的毛病我也知道。和我同期修炼的魔法师有的都出魔法盾了,而我还停留在大火球的初级阶段。原因是:一,我贪财。当初选择魔法师的职业是因为女孩子家家的整天拿把斧头砍人很不雅观,而道士的工作又太复杂,我做不了。踏上了魔法师这条贼船之后我才知道要了我的小命。这大约是最花费钱的职业了。每次要我掏钱买魔法我都肉痛!那都是我累死累活,每天不吃不喝奔波几十里地打死无数多的虫子挣来的呀!药店的老板都认识我了,每次那个买药时又咬牙又跺脚,鼻涕眼泪一大把,买完20瓶后还扯着老板腿喊“买20送一吧”的那个吝啬鬼就是我。我没什么癖好,就喜欢数钱,每天掏出钱来摆成一堆一堆,听见那叮叮铛铛的响声,我就眉开眼笑。所以,我级别不高,却敛了不小一笔钱。我还从不乱花,到是常去逛铺子,却只问了价,然后背过身去吐口吐沫暗骂:“这么贵!”再换回一副笑脸,冲铺子的老板说:“大爷我有的是钱,却是看不上眼你的货。告辞!有好东西的时候知会一声!”当然从没哪个铺子的老板知会过我,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的衣服都补了好几百回了也不去买新的,寒碜到叫人不忍看一眼。

我老不长级的第二个原因是:我话太多。我喜欢见谁就拉人家聊。有时候看人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我还撵着人家说话。当然传奇里的大部分工作者们都可以评先进的,他们知道把宝贵的时间投入到无限的练级事业中去,惜口水如金,通常对我不理不睬。若是不小心碰上个当天练级练乏了的人,我们索性找个空旷的地儿,脱了鞋子垫在屁股下,拉开架势聊开了。虫子从我身边经过,我也懒得用魔法,只用我手中的偃月慢慢把它凌迟至死,这样我好腾出手来和对方笔谈。曾经有一次因为聊天太兴奋,两个20级以上的大侠被迫用逃跑卷逃离了聚集上百只虫子的虫窝。别人聊天偶尔为之,我却视之为事业,因此光见人家又换衣服了,又换武器了,又换首饰了,而我总一无所有。

言归正传,说说我的太阳。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话少,但知道适时答茬。比较可爱的一点是,当他打算跟我说话的时候,就背对着墙站上一会儿,好像撒尿的样子,然后蹦出一句话。我嘲笑他智商太低,不会一手画方一手画圆。他有个宝宝,是形影不离的那个笨骷髅。我说宝宝笨并无贬低他的意思,完全是实话实说。据说他的宝宝的级别已经相当于一个会半月剑法的战士了,可我不得不说,太阳在训他的宝宝的武功的时候,忘记顺便搞点智力开发了。宝宝曾数次救我的命,在我飞快打字叫救命的时候,是宝宝孤身冲进猪窝,以他的骨架之躯顶住了猪对我大不敬的攻击。我本想说是他的血肉之躯的,可惜他无血无肉。但有时候宝宝就显得很笨拙或者是蓄意消极怠工。反正当太阳冲进屋里大战老鼠或是野猪的时候,宝宝就像个闲人一样,抱着一把斧头在墙外来回溜达,冒充守卫。唉!

宝宝另一个笨的地方是他不会吱声说:“+++”。得太阳给他头上挂个小棒棒,看看他是否伤筋动骨了。太阳疼他的宝宝疼得不行,有一次曾因为要保护宝宝而眼睁睁看我被猪咬死,临死前我愤然喊着:“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要与你宝宝同行。”但是我忘记了这是传奇,显然我是有来生的,而且很快我就又与宝宝同行了。没办法,谁让我看上了太阳呢?

太阳好像信教了,入了一个什么会。起先我是不知道的。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理他。因为我是无信仰人士,信奉自由,我连自己丢了性命都不为自己而战,难不成还为别人卖命?他好像还在那个教会里担任了类似于总经理助理之类的职务,但他们称为护法。第一次看见他们会里的人见面,我觉得很好奇。他们招呼对方的方式都一样,先劈对方一刀以引起注意,然后“哈哈”仰天长笑。接着,对方就会说:“我倒……”而他会回答:“晕!”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他们行会的联络暗号,如果是,我想,也许他们的会长以前是个酒鬼出身,乃至所招部下每天都晃悠着走,不是晕就是倒。我不敢对太阳说如此不恭敬的话,因为若惹恼了他,他取我小命有如囊中探物。但强权可以压抑自由的言论却无法压制自由的思想,我想想总可以吧?所以表面上我虽然恭敬有加,骨子里我却常常嘲笑他。嘻嘻!

夕阳别样红——我看我看太阳的脸

和太阳幸福的日子并不长久。很怀念那段你侬我侬的日子。两个人携手去打猪,打蛇。奇怪,爱情的光环下,小动物们都温柔而少见了。两个小傻傻拉着手在丛林里或是猪圈里转来转去,即便不长经验就乱跑跑也是快乐的。在我成功跳到22级的时候,我开心地对太阳说:“明天我要换新衣服了,不要认不得我哦!”他拉着我的手,端详着我蓝色的轻盔说,好呀,看看你换了衣服有什么不同。今天你先飞,我看着你飞。

我很窘迫,站在他眼前期期艾艾,嗯嗯哑哑扭捏着不说话。最后鼓足勇气说:“我飞了,不过你不许笑我。”他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哼!”我皱皱眉头说,“我怕你看见我的底裤。”然后拍拍他头,说,“走了。”我在练我顺移的功夫。但通常练这种功夫的时候我都找个僻静的角落。因为实在很丢我大侠的面子。最多的一次,唉,大约总共试了上百次,把4瓶魔法都喝了才飞走的。果然,在我装模作样冲天举了两次手,大喊:“我是希瑞,赐予我力量吧!”然后原地不动地立正着以后,他当场晕厥,活活笑倒。

第二天,他到处找我,说,你在哪里?我不敢见他,我真的觉得身上这套魔法长袍很难看很难看,拖沓而窝囊,感觉上是身穿燕尾服脚踩解放运动鞋。好后悔这身装扮。早知道以后会碰上太阳,应该当初应不应该女扮男装的。看到其他女魔法师火红的头发和如藏袍般艳丽的长袍还有脚下的高跟鞋走起来咯噔咯噔,优雅如天鹅一般,羡慕得不行。只有爱情,才会让一个女人期待自己貌美如花,否则每天头顶锅灰,脚踩稀泥也不觉得难堪。

某夜,我们一起去打猪。我突然大叫,快看!那里有个裸奔的!他说,裸奔奇怪吗?我说,我喜欢呀!就喜欢看男人光膀子,很雄性的样子!我喜欢肌肉。突然间,太阳站着不动了,赤条条站在我眼前,坦然说,让你看个够,不许看别人的了。我觉得尴尬起来,不习惯和男人如此亲近地面对面,对未来发生的事不可预测。幸好传奇里没有设计共赴巫山云雨的情节,否则我一定迷惑在他宽宽的肩膀之下了。对于意乱情迷,我会以谑笑的方式化解,捂着嘴巴哈哈笑着说:“此脱非彼脱,你这是东施效颦。你怎么一身排骨?我还看见你灰色的小裤衩上有一个洞!”原本浪漫的表白就这样被我糟蹋了。他沮丧地穿回衣服说:“隔着电脑都知道我是排骨,妖精!”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定在原地,眼波柔媚如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低低说:“其实,我喜欢排骨。”我知道他听不见,我只是不想告诉他罢了。

有太阳宠着我,护着我,我觉得自己比以前调皮多了,不再是见人就躲,见怪先跑了。我总是撒开了我的长腿四处跑着,太阳在后面边追边心疼地说:“别跑太快,回头把怪都招来,伤了你。”我嬉笑道:“我是猪引子,跑一圈去勾他们的口水,然后招来打你。”他苦笑道,最毒妇人心。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城门口,两眼冒着光,满脸的兴奋,说:“猜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我说,你别是贿赂了网管,偷了一朵玫瑰吧?他双手捧过一本书:爆裂火焰。我的眼睛如僵尸洞的僵尸般开始放电了:ZZZZZ……这本书我想了好久了,上次无限羡慕地跟太阳说,人家的爆裂火焰好绚!像烟花!他却喃喃道:“爱如烟花,只开一瞬间。”却没想到他存了心去找来送给我。我无以回报,便说,送你一个祈祷头盔吧,希望你长命百岁。这一天,我们交换了信物。

像太阳那样疯狂——我和太阳的爱情故事之三

“去打祖玛!”我越来越胡闹了。因为太阳老由着我疯。我哭他便静静看着我,不说话,我笑,他就开心地摸着我扬起的嘴角,并将他的手指划过我唇边荡漾的酒靥。

有了太阳,我去了很多未名的世界。看他打仗是一种享受,上下翻飞着。首先他会发出个符确认战斗的目标。宝宝是愚木疙瘩,不告诉它战斗的方向它就如呆头鹅般没有眼色。我认识宝宝那么久了,它都不记得我,在它眼里,只太阳是上帝,我被攻击得再狼狈,没有太阳的指令,它视而不见。倒也好,不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我有一次气急,问太阳,你有没有告诉宝宝,我是你的那个那个……见我就亲卿如晤?太阳故意逗我,你是我的什么什么?我翻他白眼,哼!想骗我的话!

太阳一面战斗,一面不忘罩着我,让绿色的光芒缠绕我的头顶或是将我隐身,欺负那些近视的怪物。我呢,就很阴险地躲在僻静角落装神弄鬼,口中喃喃念咒:“天灵灵,地灵灵,火球闪电替我行!”如果怪物被我打烦了,抽身追我,我就一蹦一跳地跑了,还要气死那些个怪物:“你打不着我,你打不着我!”大部分怪物我想一定不是被我们砍死的,而是郁积攻心,脑溢血活活气死的,士可杀不可辱。而我只凭三寸不烂之舌,光侮辱侮辱他们,他们就咯儿屁玩儿完了,省得浪费我的武器了,修一下好贵的咧!

打什么我都不会死了,觉得不刺激,就约太阳去打祖玛。太阳说,等等,我得多带几个人,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你先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速速逃掉,不可恋战,还有,去买装备的时候不要带太多东西,一会儿万一有了意外,掉一地东西。记住了?我的小傻瓜?眼底的温柔下却是诀别的悲哀。当时我不懂。无知者无畏。在我眼里,天大地大却不如我的太阳最老大。他那么神勇,什么东东扛不住?上次路上碰见一个战士,自称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我根本不信,就问:“哼!吹牛!你打得过我的太阳吗?”他一愣,问太阳是谁?我哈哈大笑,说,“太阳是最厉害的臭道士,可以把你变成蔬菜,也可以把你变成苹果,看他心情。”太阳的下蛊术有两种,绿的我叫蔬菜,红的我叫苹果。那战士茫然地站在那里,最后一头雾水地说:“神经病。”

我们一行四人,踏上了远征祖玛的艰险历程。

边走我边唱:“唐僧西行咚了个咚,后面跟着个孙悟空,孙悟空,跑得快,后面跟了个猪八戒,猪八戒,鼻子长,后面跟了个沙和尚……”我因为跑得快,在最前面。太阳负有保护女皇的使命,紧跟我后,那个被骂做猪八戒的兄弟不爽了,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吓得依在太阳身边不做声了。太阳疼我,看不得我憋着不声响。我曾经郑重跟太阳说过:“我可以不吃饭,但绝对不可以不说话。”他怕我憋出毛病来,便跟同行的兄弟说:“你担待她,她是个丫头。”这次,我看见别人瞪我的眼光如瞪怪物。我赶紧扶住头上的帽子,缕一缕嘴边贴的小胡子,正色道:“胡说!我明明是七尺男儿!”一不小心,胡子没粘牢,掉下来了,我慌里慌张蹲下去捡,这个可恶的魔法长袍尺寸不服帖我,比着男人的样子做的,前襟短,后襟长,又松松胯胯,蹲下去的时候,我收拾在香囊里的宝贝,什么口红啊,胭脂啊,还有袖子里藏的贴画呀,和我上次去打虫收的一大堆贝壳和鹅卵石都掉了一地。我更忙手忙脚了,满脸通红。“哈哈哈……”周围一阵爆笑。那个“猪八戒”走过来,憋不住嘴边的笑,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兄弟,下次把肚兜藏好,装男人得像个男人的样子,系袍子的裤腰带别打蝴蝶结了,一会散了,你衣服下的秘密都一览无余了。”说完还故作色迷迷地在我胸部瞟了一眼。可恶!我最讨厌人家把我当女的了!

打了几个祖玛战士,觉得稀松平常,没什么呀?不过打的时间久点,三个大侠加一个道士,一色儿的重装备,好比杀鸡都背着宰牛刀。每打死一个,我就叫:“没什么嘛,没什么嘛!”

太阳一反平日的宠爱,很少搭理我,却一直说,小心。我若跑太快,他立刻阻止我说,不行,一会儿战士都出来了,扛不住。我少不更事,依旧淘气着,还说,我倒要看看那祖玛战士究竟是几头几臂。危险正在向我们逼近,而我茫然无知。

当我到了一个大厅,看见满目疮痍,四周的残垣断壁,墙上的灯火幽幽暗暗发着惨淡的光芒,间或三两声猫叫的时候,我忍不住放声高歌:“沧海一声笑……”也许我的声音太大,也许惊怒了殿堂的神明,一大堆蝙蝠蛾子,祖玛战士向我们四人包抄过来。“跑!”太阳率先冲进了妖魔鬼怪的阵营,在混战开始之前,他回头冲我大喝一声,眼里无尽的绝望与依恋。在他回头的一刹那,我理解了焚身以火的凄美与壮丽。他在以他的血肉之躯为我和同伴们赢得逃跑的时间。大厅的空气抑郁而沉闷起来,压抑得我无法抬头。怪物们咆哮着,狞笑着,伏在我心爱的太阳身上压榨着他的血与肉。我很少看见他为自己加血,因为他说已经没什么怪物可以伤他了。而此刻,他根本不动用他的武器,只不停挥着手,苟延残喘着他不多的生命。我看见了,生的意志在他生命中如蚕丝剥茧般慢慢抽去。他只在补血的瞬间,悲哀地用眼神求着我。我知道,他无法跟我说话了,他只想求我,快走,我的爱。

另两个战士也大无畏地跳进了包围圈。他们是生死与共的朋友,经历了无数的战事。生与死的考验历练出的感情,远胜于我这风花雪月般的无病呻吟。他们都知道此趟是无归的,却义无反顾。

我曾是那样一个娇弱的女子,看见猪来了,抱着头大叫:“猪啊!救命啊!爹呀!娘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用了逃跑溜了。太阳嘲笑我,说我用的最准确的功夫就是逃跑。其他功夫,在打仗的时候就手忙脚乱,永远是该用闪电的时候用火球,暴烈火焰只被我当夜晚照明的蜡烛使用。

我恐惧,我真的惧怕死亡,我不要让自己躺在地上,任人从我的躯体上践踏过去,仿佛我只是一堆尘土。但我现在知道,死是可怕的,但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在啃噬我的心灵,我的太阳即将离我而去。太阳,我不走,我愿意与你一起去见上帝。也许我级别比你低,也许我平时练功很差,但在上帝面前,我们是平等的。我愿意执子之手,与子共亡。

我从未有过的冷静,站在远处一个墙角,开始最大威力地使用我的魔法,第一次,我把暴烈火焰当作武器使用,烟火燃烧怪物皮毛发出的火花要雄壮许多。大厅洋溢着动物脂肪燃烧的臭烘烘的味道。

曾经听说过,中国人的善良与文明举世公认。因为他们是最早将炸药制成烟花。原本战争的武器,竟与和平与欢乐和谐统一。

而此刻,我却觉得,当战争逼近的时候,将欢乐与祥和的礼花变成致命的攻击武器,其实是文明对野蛮,自由对专制,善良对邪恶的保卫之战。当灾难无可逃避地来临之时,我们选择坦然迎接死亡。在魔鬼面前,我放声大笑,我的笑声令整个殿堂动摇。

“啊!”我听到太阳临死前最后的悲鸣。“啊……”“啊……”紧随其后的两名战士也气绝身亡。我本可以在此刻抽身而走的,可我觉得即便走了,活着,活着又如何?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微笑着看见怪物向我逼近。我听见天籁之音,看见小天使拍打着翅膀,提着花篮,在碧蓝的天空里,为我打开通向太阳的门。近了,更近了,我的爱,等我。

只一下,我就瘫软在地上。我本不是如此不堪一击。但,生的意志早已从我体内褪去,我想,我是自杀的。饶恕它们吧,上帝,是我自己要死的。

我和太阳今生有个约——我和太阳的爱情故事之完结篇这一役,我们一行损失惨重,共丢失了3顶祈祷头盔,我还丢了一个稀世少有的加魔御加魔法加防御的项链。在我退出此局游戏的最后一瞬,来了一魔一道,那道士望着满地狼藉的强效魔法瓶、太阳水、血液还有各式宝贝,惊喜地叫到:“什么东西爆了?”我以后要把这句至理名言贴在我的电脑上,时时警醒自己,那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二人光顾着拣东西了,明见祖玛包抄过来还不舍得逃跑,其悲惨结果是,没拣上便宜还送了性命。我嬉笑着说:“又爆了一个!”我知道死人本不该说话的,我能预见到以后即便我落土了,我的舌头也一定是伸在外面的,如吊死鬼般。现在我的格言要升级到1.2版本了,“我可以死,但我不能不说话。”

没有太阳陪着我,我存活到寿寝正终的几率要小的多。我好像是很容易被人残害的一类。老不长记性,老不防备别人。如果传奇里有保险公司这一行当的话,一定拒绝受理我的业务,原因是有骗保险费的嫌疑,平均每天我都得死一回,我指太阳不在身边的时候。

这一天我独自去偷欢。我的偷欢就是指背着太阳去打老鼠。太阳不放心我自己出去混,每次我出门都千叮咛万嘱咐,其啰嗦程度不亚于我爹。男人是这样一种怪物,变化永远快于你的计划。当初我看上他是因为他的寡言与酷。我心中理想的男人就是反町隆史那样子的,表情少而忧郁。原本太阳是那个样子的,我指我们不熟的时候。现在他剥去伪装了,话多到像唐僧一样,老问我:“吃过没有?”“缺不缺钱?”“睡觉的时候要盖好被被,小心着凉。”“跑的时候看路啊!”“不要轻易跟陌生人搭讪,他们没安好心。”……天!简直是幼儿园的阿姨!既是我跟人家搭讪,应该人家小心才是,只能说明我没安好心呀?他这是强盗逻辑,凡是自家的都是好的。

老鼠少得可怜,现在真是僧多粥少,强烈要求传奇网管依据人数相应多打开几个老鼠笼子,不然大家老围着墙转圈,老鼠没见几个,转悠的人都认识了。我已经清楚地知道,当我右手转第三个弯口的时候一定会碰见一个叫无心的男人,当我左手转第二个弯口的时候,会有一个叫月亮妹妹的姑娘耐心堵着一扇门,温柔地吆喝:“老鼠乖乖快出来,让姐姐打你PP。”当时因为无聊,还逗远方正在战斗的太阳说,看见你老婆了,叫月亮妹妹吧?你主白天,她主晚上。太阳不许我开感情的玩笑,挂着脸在远方训我:“胡说八道,掌嘴!”我乖得很,就自己老老实实在电脑上不停地敲:“啪,啪,啪……”问他:“够了没有?奴家跪得膝盖都酸软了。”太阳拿我无可奈何:“I真是服了YOU了!”

正说着话,太阳突然失去了我的音信,以他的直觉他就知道我出事了。果然,等我再登陆的时候,我告诉他,被PK了。太阳一头恼火:“谁?!”我说我不知道,他哭笑不得:“我的小姐啊,连谁杀了你你都不知道?”“人家正忙着打老鼠,背后有人偷袭,怎么知道?”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不过是游戏,还让太阳生一肚子闷气,说不定还四处追杀人家。如果参与传奇的每个人都陷于无法自拔的仇恨与报复中,这有背我娱乐的初衷。我更愿意传奇是友善的,快乐的,而不是杀戮的战场。即便是游戏,我也希望从中发现真善美,而非发泄现实中的假恶丑。

再回老鼠洞,又看见那个PK我的家伙,我笑嘻嘻地主动打招呼:“还打不打了?”他很警惕地瞪着我说:“随你便。”“我又没招惹你,干嘛杀我?”“你打的那耗子是我养的!”他生气了,“我守了好半天了,指望它生一窝小耗子呢!现在没了,你赔我!”这是个有意思的家伙,我决定跟他攀谈了:“你怎么知道那是只母耗子?我看是公的才杀的。”这下轮到他好奇了:“你如何辨认公母?”“简单,男左女右,从右墙出来的是母的,从左墙出来的是公的。”他茅塞顿开,说:“多谢哥哥提醒……”

跟我的“仇人”聊天的空,我发个信给太阳:“他已经是我的朋友了,一切搞定,勿担心。”太阳说:“YOU ARE AMAZING(你真令人迷惑)。”

太阳四处发着寻人启事找我:“急事,速回。”当我收到鸡毛信,一溜小跑回到土城的时候,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眼里放出热切的光芒,一闪一闪:“要搬家了,我带你去新大陆做移民好不好?”我一口答应:“你等着,我去找朋友们,收拾完包裹就跟你走!”

原来是件轻松愉快的乔迁喜事,没想到竟遇上了空前阻碍,给我当头一击。朋友亲人们异口同声地反对:“不去!我们在这里住惯了,新地儿不稳定。以前雷霆搬家,迁移的人都抱怨。为什么有了前车之鉴还要重蹈覆辙?”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无法张口告诉他们,我爱上了一个游戏里的男人,这个男人要带我远走天涯。

这些朋友都是我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们。来传奇前我们都各自领了任务的。我们曾那样雄心勃勃地誓言要创立一个自己的乌托邦,兄弟姐妹们和平相处,不欺负弱小,不畏惧强悍。我们将不参与任何PK。在每个游戏中人有危难的时候都施以援手,好比国际红十字会组织。

难道,仅为了一个男人,我将放弃我们的理想?我干巴巴地寻找各种理由,无望地做着最后努力。

我不敢劝说太阳和我留在一起。他是个有信仰的人。他所有的朋友包括行会都转走了,让他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已经到手的功名,我做不出。男人的天地是广阔的,朋友,事业,也许都重于爱情。爱情再强大,也无法抵御没有朋友,失去组织的寞落。

抉择真的好难啊!

“跟我走!”太阳依旧执着地拉着我的手,全然没有发现我嘴角的枯涩与眼底的哀愁。

“听我说,太阳。”我把他的手拉到唇边,用尽全身之爱吻着,多么希望让他明白,我已将我所有的情,付诸我冰冷颤抖的唇注入他的体内。“我不能跟你走了。亲情、友情,我一样都丢不下,我是个贪心的小女人。”我的泪顺着眼角流下,漫过光滑入月的脸庞,落到他的手背上,晶莹剔透宛如夜明珠。我用舌头轻轻舔去,海水般又苦又涩。

“那你就丢得下我?”太阳满脸的绝望,禁不住攥我的手。我很痛,无论是手上的骨头还是心头的肉。我只能咬紧嘴唇。

“太阳,关于爱情的事,我们都已听的太多。我若跟你走了,到了新地方,除了你,我一无所有,当爱情成为一种牺牲一种包袱的时候,我们连现在的好感都不会再有。我愿意牺牲,可我无法预料牺牲过后的结局。我可以跟你走,可如果,如果我不快乐,你我都会后悔的。”

爱情在离别面前竟如此苍白,不堪一击。太阳在我们的家门口徘徊着不去。他握着拳头那样伤感地看着我的背影渐远,一遍一遍喊着我的名字。我的泪,隔着电脑沾湿衣襟,胸前竟潮湿一片。泪模糊我的眼,让我无法看见他悲伤的脸。此刻我已分不清游戏还是现实。

我活着,而其实我已死了。我不再为自己活着。人这辈子,背负着亲情与道义,因为责任,很多时候我们必须放弃自我。我只为责任而奔波,我依旧去打老鼠,只是,在休息的瞬间斜倚在门框上,拨弄着手镯发怔。我依旧大笑着与朋友们一起喝酒吃肉,只是,我已经将心房锁上,将钥匙丢进阴沟里。

我沉默了。无人的时候我更愿意一个人躲在昏暗的房间里发呆,看耀眼的太阳东升西落。如血的残阳仿佛我如血的心。而时空的另一头,那轮本属于我的太阳,也许正如我般守望着隔界相望的爱人。

我原本是只快乐的笑鸟,每日不知愁滋味的鸣叫。而现在,我消瘦着,看身上脱落下一缕缕彩色的毛。一片羽毛一片相思。凡我走过的路上,羽毛铺成的地毯熠熠生辉。

我不知道日子竟如此难捱与漫长。感情的煎熬染我噬血成性。一有战斗,我义无反顾冲向魔鬼。把自己当成一个战士。我眼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下降,追忆着当年有太阳的日子里,他以内力将血液注入我的生命。泪流成河。我以肉体抵抗着魔鬼撕扯我的痛,期待以此痛压制彼痛。死,我并不觉得痛苦,如果死能给我解脱的话。可怕的是死后的重生,在死与生的不断重复中,我的心头结满疤痕,坚硬如盔甲。

一日酒醒之后,我毅然跨过奈何桥,找到孟婆婆,捧出我的宝贝说:“我有太阳水、祝福油和修复油,可我没有灵魂了。求你给我一碗忘情水,让我忘记前尘往事。我的身在老家,心已经飞了。”

孟婆婆无限怜惜地看着我说:“孩子,我可以给你。喝我我的汤,你就忘记一切烦忧。你不再记得你自己爱过活过。你无忧无痛。那个曾经让你魂飞梦萦的人自此不在你心中留有一点痕迹。你是愿意珍藏你曾经拥有过的记忆,还是愿意你的感情一片空白?”“空白。”我坚定地说。太阳,别了,我要把你从我生命中删除,从此我将无爱无恨。

在我吞咽孟婆汤的一刻,我的眼角流出一滴带血的泪。滚落在地上叮当作响。太阳,这是我为你流的最后一滴泪了。

我忘记了前生今世,重新踏上了光芒的土地。我不记得什么苦与乐了。所以,我时常困惑:我胸前这一颗如太阳般鲜红的泪滴型胎记为什么总隐隐作痛?

7、钻戒

贪欲缘于疏忽。你被偷,是因为你给了小偷伸手的机会。

我第一次有偷的念头是看到她的钻戒。

那时候戴钻戒的人不多。而她不是个招摇的姑娘,文文静静,却戴了个非常招摇的大钻戒。大到冬天非常柔软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时候,若不巧她在伏案写字,钻戒折射的光芒映在我的桌面上,会有一个硬币大小的光圈。聊天的时候,她说是美国的姑姑送的礼物。我原本也就跟大伙凑一起看两眼,与自己无关地夸赞两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一点也不曾想到,就为这一只不能吃不能穿的钻戒,也许我的终生就此有了污点。

春天的时候开订货会,我们在梅垄饭店附楼弄了个总务房间,公关部乱糟糟地出出进进,收到的花篮,准备分发的礼品,从冷餐会上带下来的点心,堆满了不大的房间。套房里面总务处长带着一群小丫头们忙里偷闲打拱猪,纸条贴满一脸。

“我去一下洗手间。”她说。

再过一阵子,我也想洗把脸。昨天为筹备今天的开幕,一夜未睡,眼睛红得像兔子而脑袋沉得像麻袋,一会儿还要给老总准备闭幕致辞,得赶紧清醒过来,千万别迷糊了。

洗完脸,洗完手,转身拿手巾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硕大的钻戒落在洗脸台边。

贪婪源起只需要0.001秒的时间。人性之初一定有龌龊藏在你内心无法看见的角落,平日的向善甚至是多年的教育都无法将那委琐挖掘出来。只需要那0.001秒,占有欲突然就蓬勃生长,好像核泄露后的硕鼠,很快就占据了整个思想。

人做小偷是不需要训练的。即便是陡然升起的意识,也可以做到不慌不忙,我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般装作不经意将戒指顺手带到水台边缘。在挂回毛巾后再不经意地一拨,戒指就非常“巧”地掉进了梳妆台下的垃圾筒里,我甚至可以做到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即便洗手间里只有我一个,我也要装作若无其事,仿佛自己面对着针孔摄像机,即便将录影带翻出来查看都不落痕迹。

做小偷其实很多时候并不是生活所迫,就如有人爱做间谍有人爱做妓女一样,很多时候不是别无选择,纯粹是过瘾,喜欢那种刺激,仿佛老鼠与猫之间的争逗,看看自己能不能逃脱被追捕的命运,而很多时候,其实是小偷赢。原因是,下手的那个总是漫无目的,出其不意,有时候起意甚至只因为心情或者是环境。再老练的猎手也套不住不饥饿的狐狸。

我是哼着歌走出洗手间的,脸上漾着微笑,出门第一件事不是四下张望却是直奔桌子拿了块蛋糕塞进嘴里,嚷嚷着,饿了饿了,拍着处长的肩膀大喊:“蠢么你,出老K!”一点看不出门槛内与门槛外,进门与出门的我有任何不同,其实,进去的时候是平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罪犯了。电视里拍的警察与小偷一点都不真实,充斥着剧作者的艺术夸张,真正的小偷并不是贼眉鼠眼或者所谓的做贼心虚的,那只能算是小小偷,没成熟的毛孩子,但凡大点的小偷,甚至不用惯偷,都可以做到脸不红心不跳若无其事。

我当时想得非常清楚,待到一个钟头以后去会场吃饭,如果没出什么意外状况,便将那个垃圾小袋拎到门外,在丢进垃圾桶前的一刻捞出戒指,趁着饭局混乱,打个车回家,来回也就15分钟的路程吧,一个大厕所的时间,没谁会注意我的存在。然后,一个可以划开钢板的金刚钻就是我的了。虽然,我并没有想好有了这个钻石戒指和没有有什么区别。或者以后有没有机会戴出去炫耀。有了宝藏却要整天收藏着,只到半夜里偷偷摸摸拿出来看看,不能告诉任何至亲,那种天大秘密无人分享的激动也是满惨的。

即使这一个钟头之内出了什么意外的话,我也并不损失什么,没什么可害怕。

所有的电影都有市场,是因为生活的确不像白开水那样简单或者像设计好的情节那样按你的意愿发展。“如果没有出什么意外状况”,这是一种理想局面,是小偷的愿望,就好比老猪希望天纷降饲料,全国人民信佛教一样。

没过20分钟,她就突然惊叫一声,甩下手里的牌直冲洗手间,口里嚷着:“死了死了……”

恩,的确死了,我早就预见到她是找不到那个大钻戒的。

果然,一声尖叫:“啊!我刚才洗手把钻戒脱在这里,现在不见了!”

一堆人冲进洗手间,我挤不进这个热闹,只靠在门栏边向里好奇张望,表情与其他观众没什么不同。“水泄不通原来是这个意思。”我脑子里突然涌现这个词,想到这时候若是马桶堵塞,一定是满屋子更大的尖叫。

下面就是观众一言我一语,失者前言不搭后语,当然我也很假惺惺地问了几句诸如什么时候的事啊?你会不会记错呀?别急,再找找。

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雪白的皮肤下毛细血管开始膨胀,整个面色绯红,不热的春天里满头的大汗。我有点残酷地带着冷笑欣赏。以前每天看她悠闲淡定,说话慢条斯理,做事按部就班,从没像今天这样失态过。不过即便在失态中,她还是满好看的,那种焦急叫人有种暗暗的可怜。

“刚才谁在你后头上的厕所啊?早上谁上过厕所?”处长这话问的,出拉一下N双手都举起来了,“我反正没见。”“我也没见。”“我都不晓得什么时候的事情。”每个人都赶紧撇清。人多嘴杂,这时候我不表态也没人注意我,就当我也表过了吧,反正我也跟着哼哼了几句。

“你什么时候上的厕所?”这话是我问的,完了我好赶紧装作仔细回忆的样子,其实我用脚指头猜都猜得到,那么乱哄哄一屋子人,有人注意过我进厕所才怪。

谁知这姑奶奶是一马大哈,突然就愣那里了,想半天说:“我没看时间,反正不久以前,也许8点多?”哈哈,笨蛋,若不是我干的,我都想提醒她明明也就40多分钟前吧,哪到两个钟头?打牌都打得不知钟点了。

“我跟你讲,肯定是那帮实习丫头干的,小姑娘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薇跟我咬耳朵。薇跟我同事已久,两个人天南海北出差过,同住一室,俩人的内衣内裤,首饰钞票满宾馆乱丢也互相之间没出过事,她绝对不会猜疑到我。“别瞎说,也许她打牌打昏头了,昨夜又没睡,没准过会从包里找出来了也没一定,你别冤枉小丫头,没凭没据的,一辈子的名声呢!”我认真推了薇一把。

“不行就报警吧!”老大姐还是很有头脑的。通常敢第一个说出这话的,都是心底坦荡荡,搜身都不怕的。其实,搜身我也不怕,哪怕当着男警察脱得一丝不挂。

“不好,订货会是公司的大事,出了这档丑闻,等下警车呜啊呜啊开过来,挨个盘问,我们公关部什么都干不了了,老总要大发雷霆,影响太坏。”处长明摆着不想为她而坏了前程,说老实话,她的不小心造成的结局,又没谁砍她手指,又没谁拿刀逼她脱下来,从定性上说应该算遗失而不算盗窃。(当然,我心里也这样想的,我只能算是拾到失物未交公或是未归还失主罢了。)

她一听这话就绝望了,知道自己就这样被牺牲了。哇地哭开了。真没出息,不就好几万块钱吗?当着众人咧着嘴巴,一点不雅观,牙豁都露出来了。

薇特讨厌,这时候就显着她了,她特义愤填膺,打抱不平,觉得不能平白无故便宜了那贼,或者说是便宜了我。我想屋里每个人,除了我,大约都在想,不晓得叫谁贪去了那好几万了。“屋子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都是自己人,又都不是外人,这屋子就自己公司的人能进,里外不超过20多,都脱光了亮相,自己自觉,不愿意脱的就有嫌疑。包也都倒过来让大家检查,我提议的,我第一个,处长你先进里间不要出来。”薇已经开始在解外套的扣子了,我倒!情势有点古怪。真有几个姑娘犹疑着将手放在扣子上时解时扣。

“我反对!”站出来的还真是个新近来公司实习的大学生,小丫头大约从没见过这阵势,有点牛犊不怕虎,再加上也许是处女,特不愿意将私处暴露出来,非要将裸体与尊严等等等等联系在一起。明明不干她的事非要站出来喊一嗓子。得!省我抗议了。虽然我不怕脱,但我也不想脱。春天正是换季时,怕感冒。

“人家都不反对,就你反对,我看你倒应该第一个脱!刚才我还说呢,有些小丫头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看样子没说错啊!”薇扭头冲我得意地扬扬脸,一脸的蔑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那女孩看样子挺泼辣,不是那种可以任意拨弄的小丫头,目光喷着火冲着薇直着就走过来了,还很不饶人地一把抓住了薇的前襟,一点不怯场。

我已经决定,这小丫头实习完了就把她打发回去,跟处长说几句小话,一看以后就不是好差使的模样,谁进公司不是几年小媳妇?她看样子就不是做小媳妇的主儿。

小丫头太不了解薇了,薇那是多横的混世魔王啊!什么阵势没见过?当年去乡下划地做度假村的时候,村民拿着锄头在后头追我们打,包括副老总都非常狼狈地抱头鼠窜,她却从地上抄起快砖头 冲着村民就丢了过去,扔得那个远啊!怀疑她当年在大学里一定是丢铁饼的。估计也是没吃过亏。幸好军人出身的司机非常警觉地一把抱住薇伏身窜回车里一踩油门溜了,不然那丢到后车窗,砸出N大个窟窿的锄头一定是破了薇的相了。

你想,那样泼的孙二娘能怕了眼前的小丫头?薇一把拨拉开小姑娘的手,一搡把小姑娘搡出去好几步,一步步逼回去,手指头都戳到小丫头的脑门了,说:“我还没点贼的名儿呢?你慌张什么?迫不及待跳出来?你算哪根葱哪根蒜?真是一不留神妖魔鬼怪都蹦出来了。你说你没拿,你说你没拿,你拿证据出来!不脱,不脱就是心里有鬼。满屋子人,老老少少,哪个都不反对,就你反对,你以为你肉体比人家都美?也不看你的地包天,也不看你的荷包蛋,要腰没腰要腿没腿,除了心虚,我实在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薇的肢体语言咄咄逼人。将小姑娘从嘴巴指到胸再指到腰最后指到腿,刻薄地点评一遍,几句话就已经将小姑娘羞辱得连跳楼的心都有了。对于未婚的,没出校门的小丫头来说,说她难看简直比说她是贼更伤她感情。

果然,小姑娘被薇的手指尖逼到退无可退,而和她一起来实习的小丫头们见状都噤若寒蝉,即便有反对意见的都不敢言。小丫头在众目睽睽之下顶着贼的帽子被批斗成妖怪,羞愤难当,刚才还一脸坚强,这会就眼泪掉下来了,嘴里只反复说一句:“你诬赖好人,你诬赖好人……”词穷了。

我最终决定放弃做小偷这一项很有前途的职业,虽然我非常有潜质,既不招摇又不特别出位,藏在群众中不显山不显水,表情还特无辜,随着情势的变化做出相应的惊讶,愤怒、悲伤或焦躁,是因为失主的一句话。

局势在一触即发的情势下,她的一句话改变了我这一生冒险的尝试,算挽救了我的灵魂吧!

她带着哭腔走到薇面前,拉开薇,拉开哭着的小丫头,摇着手,眼泪一串串掉下来:“算了,我不要了,都怪我自己不好,我太粗心了,怪不得别人。谁都没拿,也许被老鼠偷走了。”

她突然就蹦出来一句大胆的推测。要不是局势不容许我喷笑,我也许就要笑出来了。老鼠?我是老鼠?我是一只爱钻石的老鼠?不吃蛋糕不吃糖果,却将钻石拖进洞里?女人在情急的时候的幻想是非常有趣的,堪比火星撞地球的大胆推论。

有一个日本故事叫做敦厚的诈骗犯。我想我可以与那个诈骗犯媲美。我注定不会是一个成功的小偷,虽然我有敏锐的观察力,细致的筹划力,卓越的镇定,冷静的头脑,但我最终失败在我的心善。就好像允许颗粒无收的百姓吃自己肉圆的皇帝一样,我慷慨地将其实已经一大半到口袋的钻石贡献出来了。

我非常委婉地轻轻说一句:“都别吵了,什么都没搞清楚呢,就忙着抓贼。仔细找过没有?你确定你就放在盥洗台上的?人经常会糊里糊涂的,再加上这里这么乱。大家都把东西归归类,重新找一遍,这才是办法。”

我的主意轻易就化解了僵局。这个主意叫领导们喜欢叫群众们拥护,大家主动分片开始搜寻屋子的每个角落。我自然就靠到失主身边说,我陪你找找洗手间看。我们再仔细找一遍,说不定给冲到浴缸下面去了,那就真没了。然后拍拍她的肩。

我和薇和她一起在不足5平米的小房间里撅着屁股展开地毯式搜寻。我甚至将肥皂盒都倒过来,装模做样地对着灯光看来看去。又将水塞拔出来,拿了个手电筒往水管下面照来照去。

“你刚脱哪里了?”我问她。她跟个木头人一样就看我和薇忙着,“我就放这里的。”她随手一指,位置倒是大差不差。我又趴到大理石地面上拿着电筒左照右照。还把垫脚的“ELCOME”的垫子翻了个个儿。“你会不会一不小心拨拉到地上了?地上没有啊?奇怪,那还有可能在哪里?”我其实都烦了,她好像很榆木疙瘩,我都点拨成这样了她还不知道说一句垃圾桶,我实在不想主动点出那个藏圬纳垢的地方,因为刚才我好像看见里面还有一块别人丢进去的卫生巾,我有洁癖,不想用我的手指头去翻。也不想做得太明显,免得人家怀疑提出重新找的是我,找到的又是我。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我当时都累了,若是那榆木再不醒悟,我就只好被逼再次成贼了。贼把失物都送到她眼批底下了她还视而不见,贼只好被迫收回好不容易贡献出的一点善良。

幸好关键时刻薇挺身而出挽救了无奈的贼。薇大胆推测,会不会掉到垃圾桶里了?你这么一挥手,一没注意……

我不接下茬,只抬头鼓励地看着她。

她突然就两眼放光了,仿佛回忆出自己那么一挥手的样子,连声喊着对对对,然后不顾污秽地将芊芊玉指伸进垃圾桶里。

果然,一枚硕大的美钻戒指,伴随一声欢喜到极点的尖叫被发现。

这个故事原本在这里应该划上一个句点。以我完美的人生不带一点瑕疵告终。我可以在我去世以后的墓志铭上写,我这一生是光明的。当然前提是在我剩下的日子里没有什么诱惑引发我新的犯罪欲念。

历史的车轮总是沿着原有的轨迹向前滑行。历史上的昨天和今天,历史上的去年和今年,历史上的某个朝代与这个朝代,都是同一个翻版。

事过境迁,好几年后,我换了好几个工作,跳了好几次槽,工资翻了好几倍,我的手指上也戴了个好大的钻戒。大到,当我躺在夏日的沙滩前晒太阳的时候,阳光折射钻石的影子可以在沙滩上留下一个袁大头般饱满的五彩光点。

现在,我是某公司公关部的主管,手下也有兵马几百。小姑娘们还是不同种族不同肤色,语言南腔北调说起话来全靠连蒙带猜。我就在公元某年某月某日雅加达的一家海边度假村又开个订货会。

回到会场的准备间,我洗手的时候因为指环里塞了几颗沙子,磨得我的皮肤生疼,我将钻戒取下。洗到一半,听到外间手机爆吵,冲出去一接,老板找。

等去了老板房间,一顿缠绵,穿戴整齐,化完妆后,一抬手,发现钻戒不见了。

冲回准备间的盥洗室,打开房门,一看洗手台,如我所料空空如也。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当年我还是个嫩丫头的时候就已经可以搞定一切,现在摆平这几个小丫头,应该是绰绰有余的。我只是想证实一下,是不是每一个贼,都会在关键时刻良心发现。

我没有惊叫,也没有失落感,只那么随便走到门前,将大门一掩,笑一笑说,大约45分钟前,我在这里洗手,将钻石戒指落在盥洗室里面了。我知道你们中某位好心的姑娘替我收着了,非常感谢,等下麻烦你送回我的房间。多谢。翩翩然,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我这样给她们面子,没道理我的戒指不回来。

即便不回来,我也有办法。信不信由你。

晚上11点,我回房,找了个遍,从桌子到床到沙发到地毯都翻了翻,没有。什么都没有。尽管这一天我的房门都是大开的。

好!执迷不悟,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给脸不要脸,不要怪我手段毒辣了。

半夜三点,我溜回准备间的盥洗室,先将里面仔细搜查了一遍,包括垃圾袋,什么都没有,连位置都没变。

我爬上盥洗台,将我随身带的EBCAM架在房顶的玻璃镜边。跳下来,拍拍手,心满意足地走向老板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召集全体人员开会,手里拿了卷我放在微型摄像机里的录影带,带着姑娘们走进盥洗室满脸微笑地说:“昨天,我给她一个机会,可惜她没有珍惜,我希望拿我钻石戒指的人悄悄放回去,但是她好像很不识抬举。我既然当时不追究,一定是因为我有把握可以捉住她。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我再给你一个机会,请你今天晚上将戒指放回到我的房间,这一天,我的房间门都不会锁。否则,我就真的要看这卷录象带了。我现在跟你们保证,我并没有看过这卷带子。因为,我不想我们这么久以来培养的团队精神,我们良好的关系就这样毁于一旦。每个人都有一念之差的时候,我非常理解。

我举举手里的录象带,又指指拐角不起眼的EBCAM。

我相信不会有谁的神经如此坚强,在这样的重压之下依然保持面无表情,我的眼睛就像探头一样在一张张面孔前划过,仔细捕捉一丝细微的紧张。

很遗憾,我什么都没找到。

但我不打算原谅这个无良的贼了,今天即便她主动放回我的房间,我也认为那是迫于压力,与我当年的境界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我这次真的在房间里装了另一个小摄像机,我现在的确好奇,究竟是谁干的?我内心有个底限,我会解雇她,给她个教训,却并不报警。还是那句话,对公司形象不好。

这一天,我等得很焦躁。跟客户聊天的时候心不在焉,常环顾四周,看看哪个姑娘缺场,尽管每个姑娘都会时在时不在,我会暗自揣测,她是不是去我房间了?我需要极大的定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回房间去迅速发现那个惊喜。

又是半夜11点,晚会结束。

我带着无比激动的期待奔回房间

在任何显性或隐性的角落,包括地毯下面,窗帘后面和卫生纸卷里面,我都翻了,什么都没有。

我突然就有种自己玩自己的感觉,自作聪明。

想想自己昨天半夜不睡,上蹿下跳,忙里忙外,沾一身木屑,以为在跟贼一较高下,其实,就好比是猎人下的套,总下在狐狸不经过的角落。

我什么都没捞到。

现在的姑奶奶不比当年。一赛一的狠。我好像老了。

跟贼玩,很危险,也很有挫败感。

幸好我不是当年的失主她,丢一个钻戒,我心疼得很,不过没那么心疼,不至于眼泪往下掉。不久,我就能再买起一个,因此令我懊恼的不是丢戒指本身,而是

我终于明白,历史只是相似,而不会相同。

故事的结局,我们永远都猜不中。

8、运

幸运与霉运是相生相克此消彼长的。

这个话早有定论,无论古今中外。易经里说,否极泰来,剥久必复,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培根说,幸运并非没有恐惧和烦恼,厄运也绝非没有安慰和希望。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君悦的自助餐中心,她穿着一水儿的貂皮大衣。记住,是貂皮大衣,不是羊绒大衣配貂皮领。我当时也穿了一个貉毛领,可惜后来被证实是化纤仿冒的。我得知这个领子是仿冒的时候特生气,还跑到久光百货跟人吵架,说三千块钱买的衣服,标牌上写的是貉毛,结果却是化纤。虽然我不知道貉是什么动物。人久光百货的营业员特牛,白眼看看我说,这里随便一件棉缕都5000上,你三千块买件外套还想沾毛?我当时翻了翻附近衣服的标牌,也就拉倒。

而她,那身华贵的泛着幽幽荧光的长及膝盖的大衣,竟然是全貂皮的!她还那么胖呢!那得杀了多少只貂啊!

我见她的时候,她正从自己堆尖高的盘子抓了只打螃蟹脚啃。一面说自己胃口小,一面吃了一盘一盘又一盘,最后擦嘴说,都快走不动了。

我说,歇歇吧!别走了。等歇够了再动身,搞不好能熬到下顿晚餐的新菜上盘。中午咱才吃得是螃蟹,到晚上应该有波士顿龙虾。

她并不留恋地说,我得走了,我要去XX地方看儿子。我一惊,那个地方是很著名的看押犯人的地方。

我问她,怎么了?

她特别凄惶地说,儿子因打群架,误伤了人,其实那么多人,到底谁伤的都不知道,但对方就指着他,就把他给指认了。我不晓得使了多少钱去打点人,那年养的大闸蟹赚的钱全填进去了。

结果呢?

“结果还是被判了不少年。我走了,我这就去看他,免得天黑了赶不到地方。”

她是一个传奇人物,她的传奇让我惊叹不已,感觉有的人天生就是编造故事的,如我,而有些人天生就是创造故事的,如她。

她有个外号叫“孤独求败”。

据说邪门了,她是想什么有什么,干什么成什么,一辈子手指里流金淌银,只要她一拍脑子决定的事情,是必成无疑。而且怪就怪在她总是走在潮流的前面,逆向而行。

但是有人说,所有的钱都是邪恶的。即使她的钱来得怎么看都正大光明,但只要钱到了手里,就有厄运。基本上她是成就了,她身边的人就贡献了。据说她赚第一桶金做手模玩具的时候,老外恨不得跪在地上求她发货,偏巧她这刚把出关手续办完了,人民币贬值了,对美金一下降到8,以前好像是3点多?她暴发一笔横财。钱多得都用麻袋装,结果,她婆婆瘫了,床前离不了人,她只好把厂子给转让了。

她天天给婆婆拾掇屎尿,累得人都胖了,当然她说那是浮肿,后来不想洗尿渍子了,就跟镇上生产卫生巾的厂说,你能不能给我生产个老人穿得尿裤?镇上替她做了个放大的卫生巾,她带着穿着大卫生巾的婆婆到省城养老院去,想把婆婆推给人家照顾。养老院不收没城里户口的,却对她婆婆的尿片儿很感兴趣,一订就是好几箱,她拿婆婆跟人换尿布,结果婆婆住进了养老院,单间儿,她开始了生产成人纸尿裤的生涯,又赚得盆满钵满。

钱有来路自然有去处。

估计是赚钱把眼迷了,忽视了老公。她男人在外头有了姘头。农村不比城里,城里女人跟自己男人闹,闹翻了就离婚。乡下女人就是俩泼妇对骂,见面就磕,磕完了也不离,回家两口子还是两口子。这是女人的斗争。

男人可不那么文斗。人家男人从外地打工回来,听说自己亏了,上去拿了把锹,等她男人夜里从牌局上下来的时候,搁他脑门子上一拍,立马躺到。据说脑子都少了一半了,脑浆迸裂。那家男人跑了,她家男人植物了。

她忙着把手头的一摞订单交给工厂,自己又回家照顾那个瘫子。因为瘫子对她有负,她自然对他也薄,给口吃的不饿不死就行了,活儿明显比伺候婆婆少。伺候婆婆的时候,眼睛还有村里村外街坊乡亲盯着看,到伺候老公的时候,连大伙儿都觉得她没走已经够仁义了。

有人跟她说,你去算命吧!怎么就那么不顺?早年爹娘故,妹子婚姻也一塌糊涂了,进夫家门就操不完的心。看看啥时候顺。

她去找了个姑子算。姑子说,金克木。你命里金旺,木就是你的亲人。你旺周围人就衰。你啥时候败了家,周围都顺了。

她一听,回来就问大家,干啥能败?

旁边养猪的大爷说,就这个!养得越多,亏得越重。我现在这一摊子,不要钱了,白给你。但我跟你说明白,养大一头猪仔,最少亏100多的饲料钱,猪肉卖不上价,我现在想把这个糊口生意给捣腾出去都没人接手。

她一听就乐了。行!还有人白送!

她接过那几头瘦猪就养起来了。因为求败,又把手里攒的钱,全数买了周围人不想养的猪仔,按这速度,不超过半年就垮了,这该转运了吧?

没出俩月,上海的大卡车开到她家门口问:“你家生猪啥时候出栏?我全包了!不许给别人。”她问多少钱一斤,人家给了个数,把她都吓坏了,心说人家都卖不出去的猪,怎么到我手就成金猪了?

那一向猪场都关了,就她家生意红火。红到什么程度?上海来拉猪的车打架,她的猪场早上4点开门,每天出150头猪,头天下午车就到了排队等。

她托儿子到城里给买了台大型数钞机,银行数钱的那种,手点钱都点得有腱鞘炎了。

儿子是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拉去打架的。她那台数钞机是从警察手里拿到的,差点被列为凶器。

她都快疯了。婆婆是人家的妈,丈夫是人家的乐。可儿子是自己的呀!

她抱着钱在城里的法院门口哭,大喊:“干啥赔钱呀!”

旁边就是证券交易所,满大厅都是垂头丧气的股民。有一家伙没好气地说:“你炒股。有多少都亏里头。”

她一进场,满版皆绿,她跟人家说,买那个……那个……今天跌最多的!

小姐只用一张卡就换回了她好几麻袋的钱。

她看看手里的卡,心想,这玩意看起来不值那么多钱啊!

她套上貂皮大衣准备走人,外面停了一辆奥迪A6的车。

我都不好意思当她面打车了。一城里人,号称白领,混得不如农民。

我问她:你那股票买的时候多少钱?她一愣,说,18块多吧?我说现在多少钱?她答40多。

赚了多少钱?

“我都没敢问。妹子,我告诉你,有钱不是好事。”

昨天她打电话来了,跟我说,她的股票已经涨到90多了,她不能再拿着了,再涨下去,她怀疑下面再倒霉的就是她自己了。掰手指头算算,钱越多,害的人离自己越近。我牙都倒了。但是她说她股票40多的时候我就没敢买,心有不甘,心想,人家18买的,我却要40进场。

我问她,你最近又发财没?她说,发了。

发了什么?

她说,我的养猪场大了,买买麦麸比我吃的面都贵。我一生气就把村里人家不种的地都包了,全种上麦子。本来就想剥了麦麸喂猪。没成想,还没到收割,国家粮站就来收了,说今年世界范围内大麦涨价,一涨都翻好几倍。他们要把我的麦子收走。

我牙都要掉了。

我说你卖了?

她说,我得求败啊!我这一卖不是又大赚?我没卖,我自己开了个面粉加工厂,等下自己种的麦子自己磨,麦麸喂猪,麦子喂你们城里人。对了,妹妹,我现在开始做慈善了,赚钱就大家发点花花。我组了个团飞香港游,你参加不?免费的。你只要掏自己买东西的钱。

我心动。

与她上同一架飞机。

俩人点餐。

空姐问,海鲜面,鸡肉饭,您要什么?

她和我都要了海鲜面。

我打开盒盖一看,一个小虾仁孤零零飘在面上。

切,也好意思叫海鲜饭。我嘀咕了一声。

旁边听她一声惊叹:“哎呀妈呀!太实在了!”探头过去一看,满满铺了一层油光光的大虾仁儿。

我的声音就抖了起来,问她:“你说,跟你离得近的人都倒霉对吧?”

她愣了。

我招呼来空姐问:“现在下飞机还来得及吗?”

空姐看看万米外的高空说,怕是来不及了。

我哭。

9、饮食男女

“春晓,给你个任务,把这个财神摆平了。”老总头也不抬地边签字边吩咐。“不行!我这个月要出货,得下工厂盯着,出了问题,亏损算您的算我的?”我抗议。老总停了笔,认真端详着我的抗议。“你还真的出趟马,这个人看着就不是凡角,我怕王小勤之类的人出马要适得其反。”“您别打一个捧一个了,用着我的时候,小勤就是渣滓,用到小勤的时候,我在您口中怕也是堆垃圾了。”我不满地抗议:“好歹我也算书香门第,你老把我当勾阑院的使。”“我认真给你分派任务,你别老贫了,我去给蒋科长打电话,你那摊交给他。晚上在大富豪春江花月夜见。”

王小勤是公司办公室主任,人称末代妖姬。那妇人的风韵发挥到淋漓尽致,未曾开口眼神就先到了,笑起来眼睛眯成个月牙儿,再加上她大方的做派,通常没什么人拿不下的。这次来的是何方神圣?

下班铃一响,我提着包就直穿马路去了大富豪了,大富豪就在我们公司对面。刚到包厢门口,老总就拉着我训:“怎么穿着制服就来了?也不换一套?妆也不化,不严肃!”“不就是陪吃饭嘛!我又不卖色相,看不惯,你现在去拉小勤。”我极不高兴。看老总恶狠狠地用眼挖我,只好再解释,“今天我就是穿着工作装上班的,总不能再回去换吧?实在不行,我抹点口红。”“算了,先进去吧。”

一进包厢我就看见他了,顿时有眼睛一亮的感觉。原来男人也有让人心动的长相。儒雅,我想,就是这两个字了。

“这是春晓,这是万科的老总林仕祺。”刘秘书介绍到。我突然间一抛往日的大方与热情,只矜持地点了下头,在他的直视下,我真希望自己也能风含情水含笑。我开始后悔自己穿的太寒碜,不能以同样的眼睛一亮回报他。

饭桌上大家一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绕来绕去绕不到点子上,我到最后都没闹清楚林老总的公司是干什么的。我只一直闷头吃,一句话也不说。我感到了一股来自男人的压力,怕一出口就出错。虽不抬头,我也能感到老总的眼睛恨不能吃了我。最后老总终于忍不住了,说:“我们春晓以前是个小麻雀,唧唧喳喳,今天怎么哑巴了?来,凑两个笑话给我们听听。”我第一次觉得老总不太识相,我好不容易在儒雅面前保持的淑女形象一下就被他给捅破了。唉!反正也没什么形象了,索性不那么累了。“我这是馋的。你都多久不拉员工出来吃饭了,我赶紧先跟螃蟹和三文鱼打个招呼,熟熟脸。”我又开始露出我那虎牙了。“吃得怎么样?”林突然开口问候我,眼底漾着一丝笑意,让我没防备。“还行!要是能有个冰激凌压压惊就圆满了。”我舔了舔嘴唇,翻了翻眼睛。“没听说过中餐有上冰激凌的,下次去吃西餐吧,可以满足你的要求。”林的声音也很温柔。我喜欢看他的高高突起的喉结,还有他很有棱角的下腭骨,很男性化。

那天我的话并不多。后来林跟我说,他从看见我一个人把一盆虾都剥了吃,虾皮堆得高过我脸的时候就喜欢我了,一个不做作的女孩子。既然我那不雅的吃相他不介意,我也就懒得跟他解释其实我那是紧张的。通常我感到压力的时候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很机械地重复一种单调工作。

“林仕祺要投资我们的皮革厂,我费了好大劲劝说的他,你盯紧一点。”老总交代。“他是干什么的?”我问。“他的生意很不错,我也搞不太清他的背景。你想,我们这样一个财大气粗的公司都有求于他,应该不是太差吧?只知道这里的琥珀山庄他投了很大一笔。去年的股票市场有三支牛股是他背后操庄。”我吐吐舌头:“款儿啊!我喜欢!”“具体他干什么的,你问他不就行了?”老总言下有意。“唉!您当老总真屈才,国家情报局长都赶不上你,你太会用人了。”“嘿嘿,我就是范蠡,把西施派出去打探消息。”我白了他一眼,又占我便宜,他不知道范蠡是西施的情人?

“春晓,我是林仕祺,还记得吗?”只两天过后,他就给我打电话了。我谙熟此道,我当然知道他是谁,这两天白日梦里都是他,但,我还是犹疑了一下,用英语问:“ho?”“你忘性好大啊,只两天就不记得我了。”他的口气里有悻悻的感觉。“哦!哪里呀!我忙昏头了,有事么?”据说空手套白狼的时候要欲擒故纵。我试试看这招管不管用。“晚上有个应酬,我想你跟我一起去,没打扰你的约会吧?”“和谁?”“一帮玩股票的朋友,你不认识。”“人不认识没关系,我认识桌上的菜呀!”我开始开玩笑,我听他在电话那头也笑了,“好,六点我在你公司楼下接你。”

放下电话,我看看表,已经4点半了,他还真是个强势的男人,根本不提前打招呼,万一我有约会呢?我看看身上的职业套装,觉得在他那样一个有气度的男人面前略寒碜了,立刻打了车回去换了套贴身的素色长裙,把盘上去为了方便工作的长发也放下来,低低挽个辫子,卷曲的棕色发丝在脸庞边妩媚地绕着圈。唉!这女人要想套个男人还挺费事,万一不成,我还白贴了车钱。边想,边抹着口红。怎么才能让我这双像铜铃一样大的牛眼看起来娇柔一点?我对着镜子眯缝了半天,学着小勤的样子弯成月亮。月亮不像,像老花眼,看不清东西的样子。

他开着一辆黑色的公爵王,和他本人一样不露锋芒。我原指望他看见我的时候夸我一句漂亮的,我虚荣惯了,若有人不称赞我美,我好像觉得人家话没说完似的,哪知道他视若无睹。算了,我就当他心里夸过我了。

那桌饭吃得实在是没劲,一桌北京来的人操着京片子,说着和我隔行如隔山的话,简直就是黑话,什么“洗筹”啊,“倒庄”啊,“拉抬”啊什么的,到最后我竟然不礼貌地开始当桌打哈欠了,睡眼朦胧。林适时地说:“以后谈,去OK吧。”我顿时来了精神,直冲青云楼。

青云楼是当地最好的歌舞厅。林说要进包厢,我说不要,我喜欢在大厅,音响效果好而且人多,可以热闹些,场子大也好跳舞。大厅一支歌50元,加快要80,我一口气点了20支,且支支后面都写着“加快”。林苦着脸说,“我今天碰上花钱的主了。”我哈哈大笑,说:“快意的报复!谁让你们刚刚折磨我的耳朵?我也要折磨你们的!折磨了还要让你掏票子,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下次别惹我!”

我擅长唱孟亭苇的歌,声调起伏不大,只淡淡哼哼就行了,加上绝好的音响,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随便包装一下就是个流行歌手了。果然,歌毕掌声响起。那一夜我忙得很,上蹿下跳,屁股还没沾着板凳就又要跑上去再唱。终于林忍不住一把拉着我根本不商量地就奔向舞池,拥着我跳舞。“还没过够瘾?你唱得不累,我手拍得累了,让我们休息一下。”“唉!你不知道,我有一绰号,叫歌霸。那意思就是一只手霸着话筒自己唱,一只手霸着话筒不让人家唱,我刚起兴致,你就捣乱!”他不说话了,只轻轻揽着我慢慢晃着,三步并做两步走。原本高亢的情绪在他的安定之下突然放松,我懒懒地走着,“春晓,晚上我请你吃饭。向你陪罪,上次让你没有尽欢。”林又打电话来。“算了你饶了我吧,这样周而复始我们永没有结束的时候。我请你吧,以后就算一笔勾销了。”我说道,“你喜欢吃龙虾么?我请你。”

他犹豫了一下,说:“很贵的,我请吧。”“不贵!我请得起。”

下了班我又上了他的公爵王。“去哪儿?”他问。“我建议你把车停公司门口,打车去,因为那里没地方停车。”我说。“什么地方没停车场?”他突然狐疑了,好像不情愿跟我走了。“去吧去吧,答应了就别耍赖。”我拉着他不许他退缩。

我们来到本地最大的大排档广场,满街烟雾缭绕。吆喝声,暴炒声和着满地流淌的污水吓得他不敢迈步。我就喜欢看他这狼狈的样子,捂着嘴偷乐。“这里有家店炸龙虾和炒田螺最有名了,包你吃到下巴掉。”我拍拍他的肩,“来吧。”

他局促地坐在长板凳上,看我点了一大盘螺丝和龙虾,还有花生米和臭豆干。我正忙着往滚烫的豆干上抹辣酱,豆干在我手上翻来翻去,我还撅着嘴巴吹着。他拿出餐巾纸反复擦着筷子。“这也叫龙虾?根本就是臭水沟里的怪物嘛!”他很不满。我没空理他,这是个一点饮食文化都不懂的人。东西只问好吃,不问出处,你管它哪来的干吗?在我吮了十几个螺丝,啃了五六个虾钳之后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我带你去吃龙虾吧,这里我不舒服。”他想拉我的,看我满手是油,又把手缩回去。我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四下里找餐巾纸,发现都被他用完了,作罢,在桌子上抹了两下,又往裙子上蹭蹭。他苦笑着摇摇头,“春晓,有几个丫头像你这么不爱干净的?”“你懂什么?这叫随遇而安!以前我出差去山东的乡下收大蒜,村长请我吃驴肉,就在村头的茅坑边上,人一走过去,苍蝇嗡地黑压压飞起一大片。我都不知道那驴死了几天了,但为拍村长马屁,让他卖的便宜些,照吃不误,边吃边剥生蒜压,怕得痢疾死在半道上。你还别说,那驴真好吃!”我若无其事跟他吹我的历险,他满脸心疼与好奇。“你个小丫头,到底有多少故事?”我付了账,共23块8毛。

他带我去了本地的FIVE StAR 宾馆的餐厅。一进门,服务生们都恭敬地喊:“林总。”我们在大厅坐下。四周空荡荡,好像只一两桌人在吃饭。“一个龙虾船,一个酽炖鲜,再从西餐部要一个冰激凌。”他根本没看菜谱就吩咐。菜还没上来之前,一个漂亮的中年妇女穿着制服就走来打招呼,“林总,怎么没去包厢?”他说:“不了,她喜欢热闹。”他指了指我。那个女人诧异地偷偷打量我,然后和蔼地说:“慢用,不打扰了,有需要就叫我。”我说:“她是谁?跟你很熟?”他说:“这家宾馆的副总,估计今天当班。”“她干吗老看我?”“她没见过我单独带女人吃饭,好奇吧。”哼!才不信呢!都冒充自己纯情。“我是第一次跟一个陌生女人上床。”如果你身边的男人这样说,你一定要相信他,这是他第一百次跟女人上床,但对你这个陌生女人,他的确是第一次。管他!再大事大不过吃饭!

龙虾船样子好看,其实一点都不好吃,我好后悔,刚刚应该把螺丝打包带来的。林只抽烟,什么都不吃。“你不饿?”我问。“看你吃很享受,你吃东西很专心,感觉菜的味道很好。”他笑了。“的确很好,美中不足的是没有音乐伴奏。”我又提无理要求。“快下班了,弹钢琴的都走了。要不,我来凑个趣?”他调侃着问。“你?你会什么?”“我练了8年小提琴,后来放弃了。”“可惜了。”我哀叹。“不可惜,我不是很感兴趣,是被父母逼的。”“我是说,可惜了那把小提琴,被你糟蹋了8年。”他哈哈大笑,仰天的时候喉结一动一动,让我有抚摸的欲望。我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翻出个一元的硬币,抛给他,说:“愿闻雅奏,借曲消愁。”他站起身,很绅士地躬了躬身,转身去要了把小提琴。

我对音乐不敏感,只知道有名的几个曲子。我不知道他拉的是什么,只知道唧唧妞妞像弹棉花。但他拉到梁祝的时候,我真的感动了,觉得很优美,配合他颀长的身材,和他投入的表情。曲毕,我忍不住鼓掌。

“怎么样?听到蓬莱仙音了么?”他问,脸上带着骄傲。我成心打击他:“真不懂规矩,我付了你钱点的歌,你该说,Enjoy your dinner,Madam。”我们同时哈哈大笑。

出餐厅的时候起风了,我禁不住缩了缩脖子。他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一股来自男人的温暖洋溢在我周身,他的衣服有种好闻的暗香流动。几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CD的男士香水的味道。以后只要我闻到这个品牌的香水,我就想到了他。闻香也可以识男人的。

“怎么办?没车了,我们要走一段了。”我知道这是他的借口,只想多泡我一阵。满地红色夏利,招手就停,蹩脚的谎言。好在我也醉翁之意不在酒,索性踩着高跟鞋跟他溜达。

“哎,听说你要投资我们公司的皮革厂?有这回事?”“你是你们老总放出来探我口风的吧?”“有一点,但主要是我好奇。”“没有的事。那是你们老总的建议,我对这个项目不感兴趣。”要完蛋!我们老总还觉得把握大得很呢!“为什么?”“皮革制品不属于朝阳工业,投资大,收益少。我是做投资的,要讲回报,资金回笼越快我才能越赚钱啊。”他解释,“我倒是中意你们的电脑配件厂,这个项目投资小,见效快,现在销路也好。”我摇摇头说:“不敢苟同。你说得没错,就因为大家都看着容易上马,大家都上。据我所知,江浙一带的小厂不下千个,产品都差不多,都没有形成规模经营,在这种情况下就又开始拼价格了,现在利润低到刚够一个厂的运转。我想很快就有厂子得关了。你还去吃这个残羹剩饭干吗?皮革厂虽然老点,投资大点,但我们公司的很多皮件产品还是有市场的。传统的像配皮玩具,新开发的烟灰缸皮套都有了稳定的客户。你至少在短期内不会因为风云突变而血本无归。再说皮件的国内市场也旺销。而且我看开发区那块地以后得涨。先进去占着地方,以后倒地皮也不错。”他换了一种眼光看我:“嘿嘿,看不出你个小东西,没事还钻研点业务,说的蛮像那么回事。”我还没他想的那么笨,虽然他貌似夸我,可其实并没有改变他自己的主意。我不去点破他,因为我知道男人不希望女人把自己看得太透彻,最好让你永远保持崇拜。我假意崇拜着,只心里清楚。女人装傻的好处在于可以让对手看轻你,然后在他不防备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不知不觉已到了环城河边。夜光下,微风里,我一扫往日的嬉皮笑脸,柔弱无骨。“脚痛!坚决反对高跟鞋!和裹小脚一样变态。”我无法忍受折磨,不顾体面地脱了鞋袜丢在地上,光着脚跳了一跳。我抬眼看他,发丝半掩我的眼,真的娇媚了。他突然拉起我的手,另一只手蛮横地拽过我的腰,顷刻间我失了平衡缴枪投降,不挣扎了,任他紧拥着我。他低下头,深深看着我,眼波如海,我快淹死了。一阵心慌,我特别害怕这种男女近距离交道,赶紧别过脸去。“春晓……”他低吟之后就将温热的唇盖在我的唇上。我心口一阵刺痛。怕了男人的温柔,让我无可抵御。

窒息的长吻之后,我恢复了顽皮,把手指伸在他鼻子前:“闻闻!是不是一股冰激凌的奶香?”他不理,拉着我的手指深吻,再托着我的头细致地辗转地吻我。奇怪,我怎么不配合着浪漫,脑子里不争气的在想,他那么高,会不会觉得脖子酸,这么老低着?男人吻的长也是个累活儿。凭我的直觉,我感到了男性的热力开始升腾。

我还不想把我们的关系拉的太近。我的印象里,爱是件很长久的事,总得恋爱个4,5年才能发展到彼此相交,我喜欢享受男女之间暧昧的感觉,不点透,慢慢猜。像三泡台一样,泡个三旬过后才出味。我主动推开了他。“原谅我的情不自禁。”临别时他诚恳道歉。我笑笑,冲他皱皱鼻子,翩然而逝,留个飘曳的背影给他。

果然我们的关系暧昧起来,像恋爱又不像。常在一起吃饭喝茶,说到情分的时候我就开始打岔。

“你结婚了?”我坐在他办公室的长沙发上翻杂志嚼口香糖。我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可有时候又觉得和一个有家的男人厮混总有犯罪感。这个男人甚是讨厌,也从不主动说起。他并不理我,老看那讨厌的显示屏。屏幕上的数字跳跃不定,红绿交替。他一忙他的股票的时候,我在他眼前就蒸发了。“问你呢!”我抗议。他停了一下,回想我刚才说的话。“是的,我结了。”顿了顿又补充到,“离了,有一个女儿,孩子的外婆带着。”“你太太呢?”“她出国了,不愿意回来,我又不想出去。只有这种选择了。”“你该跟你太太走的,真爱难求,而且又有孩子了。”我就这臭脾性,看不得人分离。因为尝够了离别的苦。他说:“男人没了自己的事业在女人面前不名一文。我出去了要再创业,这个艰苦的过程只怕她熬不下了。我都34了,未来的日子屈指可数。”“说穿了,你还是觉得这个女人不值得你牺牲你所谓的富贵荣华。否则你早颠儿了。人家爱德华八世连江山都可以放弃,你有什么抛不下的?”“他的江山本也不是他打造的,本是无一物,何谈放弃?我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心血。牺牲不能无谓。很多牺牲却没有死得其所。两伤之下,取其轻。”我一下就听出来了,女人在他眼里永远是可有可无的。一笑不如千金啊。

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最终说服我们老总共同开设一个瓦棱箱厂。这是外贸产品的出口包装箱,只要外贸还存在着,通常倒的可能性会很小。厂址设在上海外高桥保税区,七骗八骗的成了合资企业。等他们签完合同,老总要我去财会处领我的7万块提成的时候我才知道开了这么个厂。根据公司规定,引资者可拿1%的回扣。老总说,多谢你建议他开这个厂,我们觉得前途还是光明的。什么前途?钱途罢了。

我拿着那张存有7万的牡丹卡去找他,“还给你。无功不受禄。你小瞧我了。该我的我一分不能少,不该我的我怕你有阳谋。”他说,几百万都出了,谁在意你这点?我说我在意,我怕天上掉的大馅饼把我砸死,我要过安稳日子,保我这条小命。“我妈说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我怕我拿了你的,下次你提非分要求的时候,我心虚不敢拒绝。有容乃大,无欲则刚。”说这话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个义士。他笑了摇摇头,收回了卡,“算你放在我这里的投资吧,以后翻翻了还你。”“也好。我以后吃你的不觉得心虚了,只当吃自己那部分。”我也笑了。

工厂奠基暨新闻招待会的时候,林打电话给我,要我一定去参加。“就当来看看你父母。”我父母在上海,我忙得很久没去看他们了。我那时忙得昏天黑地。新开发了一个工厂在福建山区。为保证第一笔货按时出工,我整天盯在那里,满头都是产品的渣子。最后装箱出运的时候我整三天三夜没合眼,累到心跳得慌。接了他电话我坐了6个小时汽车,飞机场候机4小时,被运7的小飞机拉到虹桥机场,再转到浦东,赶到地方的时候什么都结束了,只剩下答谢宴会。我在卫生间换的衣服,随便梳洗了一下,看看镜子里的鬼脸,都不想出去了,实在是丢人。看他在主宾台光彩照人地答谢,胸口别着玫瑰,怎么看怎么像他的婚礼。我以为当时那狼狈样,在几百人的大场面中他是无论如何找不到我了,我就龟缩在一个角落里,目光跟着他游走,慢慢欣赏成功的男人。你还别说,男人的气质真是来自于成功的自信。套紫霞仙子的一句话,“跑都跑的那么帅”。看他在人群中觥筹交错,如鱼得水的样子,我好像是个灰姑娘。

他竟然注意到了我,费力地穿过人群走到我身边,很关切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一把钥匙就在我的手中了。“你累了,先上楼去睡,一会儿我来找你。”我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个时候他还记得我,算有良心了,没辜负我长途跋涉。

我连衣服都没脱就倒头睡了,我想我身上一定脏得都馊了。可我真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了。朦胧中感觉到有人摸我的头发,吻我的脸,给我盖上毯子。

梦醒不知身归何处。等我再次张开眼的时候窗外一片云霞,是清晨还是黄昏?他就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吞云吐雾。我喜欢看他抽烟的姿势,忧郁而高贵。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做,粗鄙与高贵的区别就在于你有没有钱。与其说他在抽烟不如说他在思考,只偶尔把烟放在唇边轻点一下,烟幻化于无痕间,既不从嘴里冒出来也不从鼻头流露,藏哪儿去了?通常一支烟他只抽三两口,在烟蒂尚剩大半支的时候他就在烟灰缸沿上轻轻摁灭。

“看够了?”他问。我懒懒地在床上伸了个懒腰问:“什么时候了?”“你这一觉够长的,已经晚上了,睡了整20小时。去洗个澡,我带你去吃饭。”我坐起来用手梳理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嘴里咬着发夹,口齿不清地说:“没衣服换了,我带去的一箱衣服都穿遍了没工夫洗,而且都是牛仔裤套头衫。我是下工厂干活的,没想到上饭店。”他指指壁橱,我跑过去看,里面有一套很美的白色长裙,配套的内衣内裤都摆放好了。从没个男人这么关心我,我突然脸红了。

浴毕我换了衣服出来在他面前绕圈:“好像大了点,又太长了,欧美的SIZE。”他拿着吹风机拽着我不让动给我吹头发。“你瘦了,小可怜儿,我的眼睛很准的。长是我特意买的,我喜欢看你提着长裙袅袅亭亭地上楼梯的样子,很典雅。那种起伏的弧线很好看。”“哈哈!”我大笑,“我是吃过亏了才这样的。以前穿长裙不提着群摆,自己踩过自己,摔了个大马趴。现在到是因祸得福了。”

我们去了马克西姆西餐厅。他选的吃饭的地方永远是为少数人服务的,总是很僻静。这和我的喜好不同。我喜欢宽敞的大厅,透明的落地玻璃,几百张台子放在一起,一拨人忙着吃另一拨人站在门口等的地方,那样才有吃的氛围,是纯吃饭而不是纯调情。干事情要专一,饭要吃得饱,情要调得好。那毕恭毕正的吃饭方式令我拘束。

我看他娴熟地操刀子切着牛排,握刀的方式是正宗英式握法,食指靠前抵住刀子很利落地将肉就卸下了。“你前生是肉联厂的吧?下刀准狠稳。”我问。他已经习惯我口无遮拦了,说:“错。我是杀人狂医生,专门解剖你这样不听话的,先小试牛刀吓吓你。你怎么不吃?”他边往嘴里送食物边问我。“我最怕吃西餐了,听不得刀刮盘子的声音,刺激我的脑神经和牙神经。从餐具可以看出来各种族的进化的程度。印度文化和两河流域文化最落后,他们是用手抓的,那是原始人茹毛饮血没有工具时的原始方法。其次是古罗马文化,欧洲人用刀叉相对进步了一些,但此类工具是以进攻和防御为目的的,说明他们还在与自然搏斗。只有中国人的筷子显示了对自然的征服,看不见硝烟,一切了无痕。予取予求为我所欲。正如围棋,只在黑白之间就划定疆域,实现了手上谈兵。”他停下来看着我说:“你知道么?你有种族歧视,自以为自己的血统高贵。你也只能呆在中国了。”我笑了说:“别废话,帮我切肉,我饿得快吞下一头牛了。”

回了宾馆,他留在我的房间看电视。我换了他的大衬衫出来的。他忘记买睡衣了,就借了衬衫给我。我想这也许是他的预谋,以他的细致,这么重要的东西不应该忘记,他可能就喜欢看我穿着宽大的衣服,半裸半掩的样子。男人眼里的性感女人是琢磨不透的。

我像只猫一样伏在他腿上,席地而坐。我的怪癖,屁股永远不上板凳,老是顺地趴着或依人靠着,像是没有骨头。他手婆娑着我的长波浪。“你还算个君子,昨天没趁人之危。”我夸他。“我是想的,看你累成那样,不忍心。你睡觉的时候都打呼噜了。”“啊!”我捂嘴低叫,“太不礼貌了,很难听?”“不难听,轻轻的像只猫。”

他的手开始抚摸我的脸,“你干吗那么拼命去工作,跑到深山老林里去找厂?沿海的厂不是很多么?”“我这次是试验一批竹制产品。那个厂就近取材。最主要的是我看上了那个偏僻的位置。人在山里比较老实,不会把我的产品卖了别人。沿海的厂都坏透了,根本不遵守商业道德,老把我的样借给别的公司。以前我在温州出新样,取名白鸽。我货刚出笼,其他公司就接着我的样走了,取名灰鸽。我的心血老被人偷了去。我都快成园丁了,总开发市场。”“你就不怕同样的情况再发生?”“不会。我劝说公司给那个厂注资了,等我们有了股份,他们也不敢了。我已经签了不许转卖样品的协议了……”我的话被他的手指头堵住。他俯身靠在我身边,看着我说:“春晓,你是个玩命的丫头。你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太重了。这些都不是你生命的全部,你都快忽略身边的风光了,你23了,该解风情了……”

他不再说话,开始教我风情。我喜欢他很冗长地吻我,如春风化雨般滋润了我的全身乃至发梢。他的手开始不规矩地在我身上弹琴,先隔着衬衫,然后并不解开扣子就从下边长驱直入。我很恨自己这一向太瘦,当他数我的肋骨的时候我觉得他在弹琵琶。“34C。”他触碰到我饱满的敏感地带的时候报出准确的数字。我算栽在这老手的身上了,被他一览无余。

我浑身肌肉开始紧张起来,呼吸也急促,眉头开始皱起。他不紧不慢继续挑逗我。我拒绝回应。“嘿,天使!”他抓起我的手隔着裤子让我感觉他的隆起,“若喜欢了你就叫出声吧,别像邱少云似的任欲火焚身,打死不吭一声。我喜欢你的呻吟。”他隔着衣服用唇搜寻我的制高点,我酥痒难奈,连唇都紧闭上了,身体僵硬。

他感觉到了,用手拂了拂我的额头,说:“第一次?放松,我会很疼你的。你只享受着就好了。”这句话突然惹恼了我,我睁开眼睛,静静而冷冷地对视他,同时手攥着他不让他继续工作。“你错了,”我站起身来,看他莫名其妙地半坐在地毯上,衣衫不整。“我的经验远比你想象的要丰富,只要我愿意,我能让你上了天。很抱歉打断你的兴致。我不想。我发过誓不再有婚前性行为,这对我不公平。整个过程我并没有享受什么,我从头至尾都在担心怀孕堕胎,离弃和如何面对下一个爱人,如何跟他解释。我被男人抛弃过,同样的错误我不想再犯了,至少我要尊重我未来的丈夫。我不保守,但我不能玩弄自己的生活。我想我只可能在婚后才能无愧地接受丈夫的爱抚,安然享受性爱,偷情的感觉我不喜欢。如果我的思想说NO,我的身体也不能说YES。”

他很镇定,尽管形势急转。他坦然站起来,当着我的面整理衣服,就好像早上起床一样,没有一点尴尬。收拾妥了,他走到我面前,摸着我的头说,“小可怜儿,你受伤了还没好。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主动要我的。早睡。”他不再留恋,转身出了门。

我又呆呆坐回地上,心潮起伏,热力尚未从我周身退却,很不舒服。我开始担心,这样的打击对他是不是有点残酷?他会不会因此而阳痿?万一不巧以后真是我这个倒霉蛋儿嫁他,吃亏的不是我自己?要不要追到对面去重新再来一遍只当是NG?这一夜我无法入眠了。耳朵一直听外面的声音。我想只要他轻叩我的房门,一下就好,我就奔过去拉他入怀,把我蓄积了近一年的压抑全部发泄给他。我甚至想到我们饥渴地互相吮吸的场景,其实,也许并不那么糟,如果我放开的话,任欲望说话。

这一夜,出奇的平静。我恨恨地想,这个死男人,真不解风情的是他,我只说一个不字,他就吓跑了,还情场老手呢,人家不愿意,你不会强暴啊,我又不会真叫,反抗也就三两下。要做就做完嘛,这样不上不下算什么?

第二天起,我看到他就没好气了,老跟他做对。他说美的我就说丑他说咸了我就说加盐。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问我:“春晓这两天好像在怄气啊,我得罪你了?”我一个姑娘家家的总不能说没爽到气不顺,那还真成了我求他来要我了。熟透了以后才知道女人若是性事上通了便一通百通,神也清气也爽,任你怎么发火都笑嘻嘻,反之就成了肠梗阻,挠哪都痒。

以后我们又开始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了。主要是大家都忙,没空往纵深发展。我十天半月才见他一次,一见面就是吃饭。好像他抓着好时机了,三天两头往上海跑。我妈还打来电话汇报说:“你们那个林总来家里看过我们,送了两支老粗的长白山人参,我们该怎么办?”那次一起去上海的时候他陪我回过家,拜见了我爹娘,表现得恰到好处,席间他自称是搞投资理财的,绝口不提他的生意。因为我曾说过“重商主义”在我家行不通。我爸妈都是读书人,我妈整天梦想着我嫁一个博士教授,这样才与我家门当户对。我常想我妈心目中的女婿应该是个半秃的老头,戴着厚玻璃瓶底,整日趴桌上不起来的那种。读到博士还得是教授,总也得近50了吧?“你收着吧,那是我放他那里的投资的获利回吐。实在不安心,我就嫁给他换你那两根参好了,这个价我还是值的。”我答。“不好,看上去他好像不年轻了,大你很多吧?以后要不幸福的,你还小,不懂。”“哎呀,不就11岁么!总年轻过教授。我知道你指性生活差异,我到老到那个时候还早呢!”“要死!一个小姑娘家出口这么不雅!你跟谁学的?”算了,跟我妈实在没法交流,她老当我只16岁,不谙世事。

他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我正在走霉运,先是一批货没按时出工被拒收,后又碰上我新开发的厂再次背信弃义,把我花了心血打的成品样廉价卖给了当地的公司。我赶到那里训厂长的时候他一脸无赖,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说:“大姐啊,我们厂也要开支啊,不能只接你一个人的活儿。”“你接谁的我不管,怎么能用我的样呢?你知不知道他们和我争的是一个市场?”“我只管出东西的,不问卖谁。”我当场都要吐血,毙命给他看。祸不单行,刚回公司老总就揪着我训:“我们第一笔投资款75万刚打过去他们就翻脸了,你赶紧去追吧,追不回来你就在当地找个人家收留你别回来了。”这么无情!我连75万都不值!

气急攻心,我当下就病倒了,在床上躺半个月都爬不起来。期间老总打电话来问候:“病好些了?”我感动到涕零,赶紧说:“就好了,让您费心。”“就好了还不去追款?!”我觉得了无生趣,世界竟如此薄情。

林就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约我去他的办公室的。一见面大惊:“春晓出什么事了?惨成这样?”我想我现在一定是人比黄花瘦了。我咧了咧嘴,笑比哭还难看,原本想说个笑话给他听的,谁知道眼泪竟扑通扑通掉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当他面流泪。“福建那工厂翻脸了,把我给卖了我还替他们数钱,老总催我去深山野林追款,我不想活了。”我扑到他怀里开始哇哇大哭起来,憋了整一个月的泪水想停都停不住。边哭边拉他的袖子擦鼻涕。他搂着我轻轻晃着说,“嘿!小可怜儿,天没塌呀!还有我呀!”他抬起我的下巴,笑着说:“该哭的是我呀,我这一万多的西装都捐给你的洪水了,还有鼻涕,多恶心啊!”我开始又哭又笑:“你讨厌!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他板下脸来问:“多少钱?”“你别问了,这只是个工作失误,我即便追不回来公司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大不了我终身卖给他了。”“别呀!你哪能随便卖给别人呀,你是我的了,我打算把你收家里了。你那点事大也大不过哪去,别操心了,我喂你半年了刚长的肉都退回去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两只手,很用力地捏了一捏,说:“嫁给我吧。不要你再这样飘着了。本不想求你的。看你倔得厉害,我要不求,你是永远不会张口要我收留你的。其实,你就求求饶,又怎样了呢?在我面前不丢人的。女人要学会告饶才可爱。我真的想听你说‘要我吧’,只要你一说,我扛着你就回家了。”他看我用白眼翻他,眼睛又滴溜溜直转,就说,“好了,我投降了,我给你你想要的。嫁给我!”

我又推开他,叹口气说:“我可不能趁人之危。看你现在思路不清来蒙你。人在痛苦的时候做的决定都是愚蠢的。你别因为可怜我又套进去。”他不言语,沉着脸说,你这样看我?“我不会嫁给你的。你既有钱条件又好,我是NOthING,这好比我端一碗红烧肉坐在一群饿狼中间,我还得费心看着我的肉。我要过单纯的生活,嫁个普通人,那种掉进人堆里扒拉不出来的。人不在靓,能看就灵;钱不在多,够过就行。”“你的意思有钱也是一种错?”“有钱没错,错在太多。你让我觉得生活没追求了,什么都是唾手可得。当我要买一件奢侈品的时候,乐趣在攒钱并天天担心我钱够了东西售罄的过程上。那结果并不重要。”他哭笑不得,“你那小脑袋里到底注重什么?”“回味。经久的回味。一件事情过去几十年后,当时的场景依然鲜活,好像发生在昨天。你我之间就缺这个。我想到你的时候,就想到餐厅和饭店。餐厅里走出的浪漫会毁灭于家庭的饭厅的。”我掸了掸自己的裙子,仔细抚平褶皱:“别担心,我是撕不烂打不垮的橡皮人,这半个月在家躺着我早想过了,我要进大别山,开发手箍木器,木桶啊,木碗啊什么的,相信在日本一定有市场的。一天不成功,一天不收山。”

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见了对女性的尊敬。以前他老拿我当个孩子哄。其实在他说他要娶我的时候,他就不把我当个普通的花瓶了。“你天天这样来来往往,忙忙碌碌,钱没赚到,情没抓牢,名也丢了,你究竟在找什么?”他问。

我走到他面前,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眼睛直视着他,满脸的清澈与纯洁:“真诚。”我说。我的目光无限坚定,转身,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10、笑靥依然

临毕业前的那个冬天,学期快结束了,班主任拿了张表来找豆,说:“按规定,前三名可以专升本,你快填了表,下学期到本科班去。”豆那时正是多事之秋,一个不留神,恋爱多年的男朋友叫人给勾跑了,正整日以泪洗面呢,哪有心思想这个,仓促间做了个一生最大的错误决定,“您让给别人吧,我读书读厌了,想出去赚钱了。”班主任欣喜地迅速收回表格,都不给豆反悔的机会,班里为这名额都争破了头,还有傻子不要的。

半年后,豆踏进了省进出口公司的大门。豆在校的时候,成绩好,人美嘴甜,公司老总在一次联欢会上见过豆主持节目后,就对人事部主任说,把她搞定。

进出口公司,同行们又称之为美女公司,里头的业务员女多男少,个个如花似玉。广交会的时候,那会馆里乌烟瘴气,大家称为看得见硝烟的战场,十八般武艺任你耍,应验了老邓的话,不管是黑猫白猫,逮的住耗子的就是好猫。粮油公司的小伙子累的满头大汗,客户无动于衷,这边轻工小姐的超短裙只轻轻一撩,客户就跟着跑了。轻工搞样宣的小戴那也是个中高手,把样品柜置办得极高,小姐们得站在凳子上拿,手起裙落,裙底风光外泻之时,便是拿下定单之日。在客户眼里,东西都差不多,价格也可随意侃,硬件相同的条件下,软环境可就重要的多了。

有主外的,有主内的,豆主攻内部小环境,绝活是陪吃饭。商检局,经贸委,财政厅的领导没哪个不认识豆的。按类分,豆是狡猾的那种,快赶这里的雪狐狸了,说起话来既俏皮又婉转,看见领导眼底流露着衷心的崇拜,卖乖的程度是不怕恶心,就怕不恶心。其实豆对这三陪的事简直痛恨到极点,觉得低了自己的身份,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参加了游戏就得守这规矩。在饭桌上豆只劝酒不喝酒,说几个小典故,凑两个段子,这桌上的气氛就其乐融融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豆的大伯是省里的政法委书记,副省长,所以但凡公司有难,大多豆出手相救且马到成功。

豆那短命的爱情拉开序幕缘于一次事故。外贸生意如果有配额那将进行的非常顺利。轻工是做三类产品的,年年能拿到的配额都少得可怜。那一年经济形势下滑,而公司的任务又太重,如果拿不到大笔配额,公司的压力会很大。豆得令去公关外经贸委主任。豆第一次碰上好色到不顾脸面的男人,跳舞的时候那不安分的手一直在豆的胸部游走,令豆欲吐不能,结果那场舞跳得像比武,两人一直玩着太极的推手。豆胆小顾脸面,不是那种一气之下立刻拉脸的人,好不容易熬到结束,一上了老总的车,泪就止不住下滑,无声,但如泉涌。老总默不作声,一直递纸巾,直到纸巾用完。最后说了一句:“原谅我的卑鄙。以前那么难我都挺过来了,没配额我一样行的。以后你不要去了。”就为这句话,豆爱他到现在。

第二天老总没叫豆,自己单枪匹马去就义去了。豆是自己花钱打的找过去的。一进包厢像没事一样嗲着声说:“有好吃的不叫我,没良心啊,梁主任。好在我属猫,顺着味儿就过来了。”吃饭的时候手一直被那狗屎握着,从那以后只要一看见男人大手肥厚而绵软的,豆就恶心想吐。饭毕豆推荐他们去桑拿,然后成功脱身。当年公司成功拿到配额,同事们向豆作揖的时候,豆想其实桑拿小姐无论是做外贸或是内贸,总之在搞活经济上都略胜一筹。

豆有了心事,和老总的关系顿时微妙起来,人多的时候大家一起逗笑,两人独处的时候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总的沉默令豆无所适从,很怕看那若有所思的探究目光。

年终的时候,豆拿了生平最多的钱,23万年终奖,现金,大家都看见豆是提了个麻袋去扛的。那是财会经理做秀的结果,意在鼓励大家多多劳动吧,豆觉得自己是只光屁股的猴,配合耍猴人,露出自己最通红却不光彩的部分示众。

第二天,老总把豆叫到办公室,示意豆坐下后,开口说,“你走吧,有了这笔钱,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了。”“你要我去哪?”豆突然间抑制不住眼泪,“我又没有得罪你,也不招惹你,干吗赶我走?”“这里不适合你,我不忍心看你变坏。我在这都十几年了,看够了来时是荷花,走时是裹着淤泥的藕。开始是抗争,后来是麻木,再后来是迎合并乐此不疲。我给你联系了学校,但要你自己考tOEFL,给你三个月假,考上了就走,考不上也别回来了。猫有九条命,而你只这一次机会。”

豆真不想考上的,宁可自己沉沦去,让他看着更心痛。可还是考上了。豆恨到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就远赴他乡了。

老总更决绝,据说曾来到豆所在的城市公干,却既不打电话,也不问候。当豆知道消息奔赴宾馆的时候他已经在归途上了。豆斜倚在他曾睡过一周的房间门上,恹恹地想,这是我的自作多情罢了,他甚至没把我当个同事待,起码同事之间也该问候一下的。

当豆转身欲离去的时候,侍者捧着洁白的百合来到面前,百合的叶片因干涸而泛着惨淡的黄丝。豆抽出卡片,上面飘洒着熟悉的字体,一如当年在发货单上签的“同意”。

“纵使樯橹灰飞烟灭,笑靥依然。”

11、一袋面

宋嫂把自行车停在批发点的门口,轻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老板推开门,似曾相识地打量着宋嫂说:“你以前来过的吧?我好像见过你。”

宋嫂一恭身,面上带着应承的笑说:“是的是的,每天都来的。只是您不是每天来,只周末才看到您。我每次都跟一位太太买。”

“哦!那是我太太。要什么货?”

“面。做面条的面。”

“上次给你多少钱?”

“十六块。”

“阿强,从库里拿一袋百龄麦面,十六块!”老板转身招呼伙计。

宋嫂有些心虚。其实上次跟老板娘拿面的时候是十七块一袋,原因是她只拿一袋25公斤装的。而她亲耳听到老板娘跟另一个买面的人说“十六块”,她当时问,都是买面的,为什么人家十六我十七?

老板娘斜着眼上下打量宋嫂,一副看透的模样,脸都不带笑地说:“人家一买一卡车,你才一袋,也想那个价?”宋嫂看看自己脚下的男式凉鞋,再看看自己不合身的粗布牛仔短裤裤,还有上次登山居委会免费发的套头汗衫,上面写着:“生命在于运动”,有点抬不起头。都是买主,都是付钱买东西,人家可以趾高气昂,怎么宋嫂像短了人家几个钱一样?宋嫂没多争辩,拎了一袋比别人贵一块的50斤面抬上自己的自行车,走了。

这是最近宋嫂的新谋生路子,自打丈夫患了肾炎以后,宋嫂就每天在为家里吃什么犯愁。医药费自是不必讲,反正付一半欠一半,越欠越多,只等到年终为肾脏病人捐款的时候,自己能从那里面分一勺羹,或医院善心大发现,偶尔免一点。

宋嫂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闲去想丈夫治病的钱哪里来,虽然面上从不多言,私下里老冲着躺着不能动,还老使唤自己做这做那的丈夫想:“怎么还不死呢?别说我没感情啊!四年了,我已经成了被熬干了油水的烂骨头了。他再不死,我都要拖死了。”“医院怎么还不赶他出去呢?每次透析虽然在本上写着欠多少钱,却还是让他欠着,不让他欠,看他死不好?反正我是还不了了,我没办法。”“人家电视里都放丈夫一病几十年,老婆没有怨言,没有那是假的。我也没有,没有只是不说罢了,我把怨言都放心里,我盼他死,却不敢讲出来。不然所有人都要骂我没良心,潘金莲。所以,一定所有的老婆都盼着久病的丈夫快快死掉,只是没一个人勇敢。”“我不想叫他死掉,可他不死,两个孩子的口粮,读书的钱,都叫他一个人耗光了。我是不是该为小孩而牺牲大人啊!所以,我不算恶了。”

宋嫂在琢磨这些事情的时候,手是不停的,把面袋剪开从里面舀出一面盆,浅浅的样子,然后放在一个新塑料袋里,用封口机封上口,这就是一公斤。不用约。刚开始的时候每次都约一约称,怕多给了,怕少给了。几次下来手就熟了,而且一公斤里前后差个十克二十克的,看不出来,只要总数是25袋就行了。

分拆的小袋子,上面再贴上1块2的标签,分送到附近几家小店去卖。一天一袋面,饭钱就有了,剩下的时间,宋嫂再帮人打扫卫生,看看小孩,房租也有了,药钱也有一点点。

今天这个周末运气很不好,出去的时候天就阴沉沉的,待到把面运出批发店,天竟密密地下起雨来。宋嫂得赶紧回家,不然一耽搁,约好的等一下去做的清洁就要耽误了。

才走了没两步,雨从肉丝丝样开始变成黄豆样了,再没两步,刚穿一条街,就已经成了小石头从天砸下。天上就是下刀子,宋嫂都不怕,不就是个死吗?活着与死相比,指不定哪个更强。可宋嫂一回头看车后坐上的面粉袋子,心就毛了,人也慌了,头也疼了。本来看着挺刮得像毛料西装一样的牛皮纸袋袋,见一点雨滴就跟抹了摩丝的头发一样瘪下去一块,不多一会儿,感觉已经渗透了袋子,滴到面粉里去了。

“哎呀呀!我的面!哎呀呀!我的十六块!人真不能贪小便宜!才短人家一块,老天就要报应我的整袋面啊!”

宋嫂嘴里念念碎地边四下看看哪里可以躲雨,边跟蚱蜢一样不断冲天磕小头,恭身不停,请老天看在她一时贪念的份上,饶了这袋面吧!

不远处是一座庙宇。这个庙是宋嫂很笃信的,每天下班上班,只要路过,便对着庙门拜一拜,并不求什么,只说,菩萨你知道我苦就好,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宋嫂本不想麻烦庙神的,只站在门口很有气势的飞檐站一站,躲一躲。宋嫂将自行车屁股放到飞檐的正底下,人倒是任雨淋。可雨好像不辨方向的,四面八方都过来,面袋还在继续潮下去。宋嫂只好把车往庙的走廊里推。

都快到走廊跟前了,一个看庙的男人,光着膀子啃着鸡脚爪,从庙堂里探出头来冲宋嫂使劲挥手,意思要赶她走。

“我避避雨啊!我马上就走!你看我这面……”

男人压根不听宋嫂的解释,不断挥手。

一跺脚,宋嫂转身冲进雨里。“这也算是菩萨,这也算是佛,这也算是庙!还不如街边的咖啡店老板!什么庙啊佛啊神仙啊!那都是保佑有钱人的!看我哪天发达了,扔几张大票子进门,你还不让我躲雨?!”宋嫂心里想,并打算从此不信神仙了,有钱不用信,神仙来找你,没钱求爹爹告奶奶见人一拜只怕没人肯受。

宋嫂好不容易将面袋推到附近一个车站的候车棚下面,先小心将车停稳,再用手仔细抹去面袋表面的水迹。宋嫂浑身上下没一块干的地方,但凡有一块,宋嫂都能拿过来擦擦面袋,看着沿着袋子拐角滴滴答答往下流的水,宋嫂的心都要碎了。

这雨是不打算停了,宋嫂在车棚下等了十几分钟,也就十几分钟吧,感觉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人的时间,怎么可以这样什么都不干地耗费掉?有这段时间在家里,已经把面都分完了。有这段时间在厕所,已经刷完所有的地和洗手台了。有这段时间在车上呆着,都能咪一小觉养足精神干下一趟活儿了!而现在!就现在,守着个潮面袋,什么都不干,一分钱都不赚,白白浪费!

雨看着不那么密的时候,宋嫂毅然决然地踏进水里,快步奔回家。不能等了,一等,所有的后面的活儿都迟了!

宋嫂手推着面袋一路小跑地往家赶。

就在楼下的时候,已经到了楼下了,宋嫂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她不想绕远路从自行车道的斜坡进门廊,反正就三级台阶,把车扛上去,少淋点水。

宋嫂一手推车头,一手搬车屁股使劲往台阶上窜。

车头轻,车屁股重,车就这么倒翻过来,车把打中宋嫂的眼角,眼前突然就血花飞溅,鲜红的血水如彩色的雨水般喷落在宋嫂的身上,在一片艳红中,宋嫂看见面袋子从车上翻出去,从台阶上滚下来,在浑浊的阴沟边晃了三晃,然后骤然间断裂成两段。

雪白的面粉像初夏的柳絮一样漫天飞散。

那一刻,宋嫂静静站在雨里,头脑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念头闪过:最好看的烟花,应该是面粉像瀑布一样飘洒。

1风2、风月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献给77,巴兄以及所有网虫们的似水流年

风月早已逝,花是旧年红。

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我是听来的。因为在我们那个大院里流传甚广。版本也不尽相同。

我实在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糟老头子就是那个故事里的风流才子。他老到都失去了作为一个人应该享有的最起码的尊严了,让你根本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走路巍巍颤颤,手中的拐棍与他一起晃悠着,似乎四级以上的风就能令这个组合随风而逝了。他的脸上总挂着痴呆的微笑,口角的涎水止不住地往下巴上淋落着。于是他的胸前被家人用大头针别着一小块毛巾,如用餐的孩子。他得了老年痴呆。幸好还没呆到不识回家的路,每天傍晚独自出门散步,目无旁视,走单一路线然后按时回家。

这个杨姓老妇人却还依稀可见当年风采。虽然高雅的长裙难掩其明显发福的腰身。精致的化妆遮不住松弛如面袋般下坠的眼袋,可她优雅的举止和矜持的微笑,还有那依旧乌黑浓密的发髻让你可以立刻确认当年她曾无限风光过。

那老头儿姓秦,早年是大院的实权派。因为他既是红小鬼,据说是十三岁上就扛枪打仗了,后来又被选派出去受了正统苏联学院派教育,所以当仁不让地在他38岁的光景上就坐上社长的宝座。这个社可不是一般的社,也算是国家的前沿阵地,宣传喉舌。提起他当年的才华横溢,至今令老一辈学富五车们点头称道由衷赞叹。当然此种夸赞免不了含有对失意者的宽容。若是秦老头的光明仕途是正常寿终正寝的话,一定是无法博得众口一词的赞美。人们对胜利者的缺点通常用放大镜去找寻而对失败者的优点却不吝赞美之辞。

秦社长的背运要从杨太太搬入他隔墙的小院开始。打从第一眼照上面儿,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字正腔圆如玉珠落盘的清脆京片子,还有她如象牙般凝脂的手伸过低矮栅栏温婉地搭在秦社长的手的一刹那,他的一马平川的光明大道自此封闭。她自我介绍着:“杨茵如,你的邻居。”

秦社长也是浪漫自由主义的文化人。至今他的一些非革命的阳春白雪的诗还作为当代大家文选珍藏在我们社的文库里。到是那批应景的附庸时代的红色诗词没留下什么痕迹。可见其骨子里是消极颓废虚无主义者。

杨太太从进了这大院的门伊始就是个焦点人物。当时在阶级斗争如火如荼进行的年代属于异类。现在我们可以称她为杨太太,而当年据说大院里的人们因为要给她一个合理的头衔而煞费脑筋。

那个年代流行喊同志或师傅或某记者或其职务,如某主任某编辑。对于师傅,那是给予无产阶级手艺工人的无尚光荣的头衔,比方说修鞋的王师傅或食堂掌勺的李师傅。而同志则是指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朋友加兄弟,这是一个明显带有阶级立场和感情倾向的称呼。显然以上称呼皆不适用于杨太太。所以后来大家见到她都报以不加名称的一笑:“吃啦?”

她倒也不在乎,回以一笑:“您忙呐?”似乎并不急于与人民打成一片。这要归功于她的丈夫,当时人们无论性别统称自己家那口为爱人。不过她称她丈夫却沿袭老传统“我先生”。她先生是很重要的统战 对象,所以大家为了联合她先生,对她客气与恭敬有加。她先生的主要任务就是编写家史,还有就是间或搜集些野史什么的。当然后来被誉为史学家。不过在我看来他不过是把自家的奶奶爷爷曾祖什么的故 事从他家的族谱中节选着抄一抄再加上些自己的想象。他想象自己的家史没人关心与控诉。但换了别人就麻烦了,有可能被他这个后代控上法庭,或说篡改历史,或说诋毁人物。

杨太太与当时忙于投身革命建设的女同志截然不同。首先她留长发,不剪运动头。运动头不是后来所说的俏皮短发,而是当年一色儿的类似于童花头的前一刀刘海,后一刀切头。当年的女同志们大多朴实无 华,这个词的另一个代名词是寒怆。大家都一个水平的穷酸,穷酸到女性失了其妖娆本色,一概土布灰蓝,不修边幅。

杨太太却每天把她齐腰的长发打理成一个粗大的长髻盘在脑后。并装做很不经意地随手在发髻上插把竹箅子。只这一丁点儿装饰就显出别样味道。她最初来的时候是穿旗袍的。至今在我父亲口中她都是旗袍最恰当的代言人。我父亲的原话是:“她的人看起来像一片柳叶,在水面上飘。”当我父亲此话一出口,立刻被我母亲敲了一个爆栗在其脑门顶,并因此过而终生承担了洗碗的家任。想来当年大院里因偷瞥杨太太而心生异想,甘愿受罚的勇士们不在一二。后来缘于太扎眼,杨太太也改穿当年时髦的列宁装了。却是一样地尽显身段,风情哪堪。

杨太太的另一个特色令其他女人望其项背的是她的悠闲。她那时总也有三十四五了,却还是与夫君过着逍遥的二人世界。当然后来大家知道是她夫君不孕。那时的女同志在我眼中看来是过着暗无天日毫无享 乐可言的生活。如果说猪狗不如的话显然是夸张而且不尊敬的。但至少猪儿狗儿们没那么重的心理负担。她们上有老人,老人大多在农村需供养;下有孩子,还不止俩。每月工资十几二十块大毛,除去一应日常开销,到月底剩余的钱连买块花手绢都紧张。我还记得当年我都十岁了,我父出差去南方,给母亲带了一条羊毛围巾,我母亲激动得半夜起来试戴。那条羊毛围巾后来成了我母亲心中的爱情标志,尽管现在都穿羊绒了,还不舍得淘汰。

杨太太不仅没有孩子,似乎其本人以及夫家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经年不见一两门穷亲戚上门光顾。于是她可以安然地在她家的小院里侍弄花草。每到春天她家的小院格外养眼,姹紫嫣红。而盛夏时分,茂盛的爬墙虎便在她那三分小院里散布浓荫。当年的人大多为生计奔忙,少有人有闲情逸致摆弄那玩意儿。即便得个空也是在院里养两只鸡鸭,下几个蛋补贴伙食。我们小时候都是跟鸡一起跑大的。基本上家里的芦花鸡地位要高过孩子,可以任意在地上啄啄在我们碗里啄啄。小时侯身手是很敏捷的,母亲一声令下,我追不出几步就能逮着她点名的鸡。现在不行了,肚子出来了,腿粗了,鸡在我眼前散步我都抓不着。

那年月大人都是早上天不亮就投入战斗。女的忙着打醒昏睡的孩子,手忙脚乱,骂骂咧咧地拖老大从热被窝里坐起来,给老二穿衣,给小三子喂奶。男的则套上衣服就奔炉子去了,开了炉门,熬上粥然后直 奔菜场。杨太太少了这些凡人的生活,便过上了八旗遗老遗少的生活。沿着屋檐她挂了一排鸟笼,养了一溜的小鸟。每天清晨,空气中还漾着薄雾的时候,她便选择性地提着个鸟笼,去不远处的池塘边的小竹林里溜达,也就是今天的健身或早锻炼。兴致好的时候,她会在竹林深处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杨太太以前是干什么的没人知道。但大多数人猜想她定是什么艺苑出身的,受过科班训练。因为她可以毫不费力地唱上一整出折子戏,唱念坐打,眼波身段一板一眼,举手投足间俨然是个练家子。在当时那些大院的土包子眼里,这根本就是一艺术家了。不过杨太太的艺术生涯早在她来我们大院以前就终止了。因为她先生的关系,她跟来后被安排在一个闲极无聊无聊的科室搞校对。杨太太不但不融入当年赤色的革命中去,反而搞消极对抗。她原本是有一套行头的,据我父亲说是贵妃醉酒的那一套。凤冠霞帔,大红锦缎,当年被极其醒目地别在她家迎门的中堂上,旁边配以一把紫檀色的梨花木京胡。我父亲曾有幸目睹当年杨太太舞台风光。那年在庆祝国庆的大院自办晚会上,秦社长拉京胡,杨太太登场,表演了一段霸王别姬,台上那摄人魂魄的气势以及哀婉的唱腔让一大堆门外汉都报以热烈掌声。我父直到去年还在学虞姬当年抖袖的样子,“手颤了几十下,不疾不徐,都没从那长袖里伸出来,刚伸出一长指甲来,人家就拜倒了。”我母亲冷眼瞟着我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到:“是人家还是你?”可惜了那套行头,因为杨太太在文革中拒唱“沙家浜”“红灯记”之类的而被焚之一炬。

这个故事的铺垫实在够长了。下面才是当年那段扯不清的风月。

杨太太的先生大杨太太许多,那时候总也近60了吧?是个孱弱的公子样子。属于那种被卑女搀扶着半依在亭台楼阁间,望着雪中红梅,轻叹一声,咳两口残血的多愁善感的富家公子。可惜时运不济,被共产 党给组织了,丢了万贯家财不说,被挤得与平民为伍,虽是落毛凤凰了,架势倒还在的。这是我依言的想象,我年少资历浅,也许与当年的贵族有半面之缘,但我不记得了。自我懂事的时候他好象就过世了 。

文革的事我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满目的萧条和人面目的凝重。对孩子来说,童年时光始终是快乐的,只知道成天疯玩。曾调皮到颠着脚去按杨太太家的门铃,一听到“叮咚”的响以及渐进的脚步就欢呼着 拔腿跑了。那时候门铃可是个稀罕物,是生活档次的标志。谁有那闲钱高雅到省了叩门的劲儿?那时大家钱是没有的,只剩一把傻力气了。

他们爱情的起点我猜想是一个唱戏一个伴奏。起初秦社长是杨家的座上宾。秦社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打着团结进步的旗帜老慰问隔壁的邻居。我是不知道对家的公子爷是不谙世事呢还是装做不知,搞起了夫人外交。再后来就亲热到大家常可以在半夜九点以后还闻到琴瑟和谐。秦社长是那个拉胡的,杨太太是那个唱戏的,拍巴掌请好的便是须发渐白的公子爷,窗外映出的景象却也其乐融融。我之所以说半夜九点,那不是笔误。在当时娱乐贫乏的年代,大家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哪里有什么灯红酒绿?大人们一到夜晚唯一的乐趣就是几家搬个凳子搭上个凉床,打着蒲扇侃大山。小孩子就坐在凉床上玩“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十,我拍十,十个小孩打倒蒋介石”之类全国通行的游戏。间或听见劈里啪啦家长用扇子驱赶蚊子的声音。这还是夏夜漫长的时候。若赶上冬天,大家听完广播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虹云的新闻之后,就拉灯上床睡觉了。通常都不过八点。

革命形势在大院里也变得异常尖锐起来。秦社长根正苗红,而且年富力强,要想搬倒这棵长青树实非易事。有敌对派便想着从生活作风上把他彻底斗倒,再踩上两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进而达到占山为王的 目的。回顾历史,也许无数的政治斗争其背后都掩藏着不可名状的私欲吧?前人的经验总结就是,把敌人打倒的最佳途径就是不是从经济上整倒你,便是从男女问题上搞趴你。这两样都是踏上一只脚永不能 翻身的,比以政治名义整垮要好得多。很多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久又都登台了,却没听说哪个贪污犯或流氓给平反了。那个后任的社长便是组织了一班人马,历尽千难万苦,搜集证据,蹲点跟踪,终于在某 个夜黑风高的冬夜里牺牲了革命小将的睡眠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奸夫淫妇的消魂窟,将两人赤条条堵在床上。周围见证之男女贯穿大院各个等级。有看热闹的,有无限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 心怀鬼胎的。我父亲说,当年有人半夜敲门拉他去看热闹,被我父亲婉拒。以父亲的话说:“太残忍。”我不敢追问我父亲什么是他心中的残忍,是他心中的美丽的最终倒塌还是惨不忍睹的凌辱?

凌辱在各人眼中也是不同的。我非常欣赏当年杨太太的镇定地面对众人目光的亵渎。她坦然裸露着如皎月般的身躯,丝毫不去阻挡如狼似虎般贪婪的眼神的侵略,只高傲地抬着头,如每天正常回复大家的问候般地平和地说了一句:“天冷,让他穿上衣服吧。”记住,这关键时刻,她要保护的人竟是身边那个令她终生蒙羞的男人。我觉得这时候与其说是众野蛮对爱情的凌辱,不如说是杨太太悠游的神态,不在意的态度对大家长久侦破工作取得辉煌战果的凌辱。

毕竟,人性再泯灭,那年月,这帮人的大多数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反对派头头虽尝到胜果,却没有享受到从心理上重捶敌人的快感。苟合男女在这场战斗中占了明显的心理优势。沉静片刻,反对派头头挥 挥手说,让他们穿上衣服。

这场活生生的智擒荡妇的戏竟被大人们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可见当年的生活有多么无聊。每当大人们一说到戏的这一出的时候便口沫横飞,眉飞色舞,这也是为什么故事发生的时候我虽然是个孩子却也至今 印象深刻的原因。小时候是一直鄙夷故事里的那个荡妇破鞋的,还跟着大家往她头上挂过又臭又烂的球鞋,以及往她身上扔过石子。大家的革命情绪好象有了宣泄的对象。我曾向母亲高兴地大谈又去扔石子了,母亲顺手抽了藤条来揍我,并厉声呵斥我说再去要打断我的腿。吓得我自此与杨太太保持距离。已是黄昏的母亲现在跟我说,从杨太太出事的那一天起,她就心生敬佩与同情。女人,其实只是男人世界里你死我活斗争下的牺牲品,却要背负许多超越她能承受的东西。

杨太太就这样默默承受了。她每天依旧高傲地去上班,越发与半人半兽的这个群体保持距离。即便在大家找话题斗争她的时候,她也依旧风度超群。更想不到的一件事是,被捉奸在床后不到几个月,大家就看见杨太太挺着一个骄傲的大肚子在大院里来回走动。常有人猜测,这孩子是不是那晚……?我想当年的杨太太被腹中生命的喜悦冲昏了头,满脸的幸福叫人妒忌,哪里在意别人看她的眼光和怀疑腹中孩子的出处?也就在她孕育生命的时候,她那短命的公子爷适时去世了。我不相信别人说的是被她活活气死的。那位老爷要气死早死了,因为当年捉奸的时候就发生在他的家里他的床上,而他则躲在楼下的书房里一直不照面。想来是心知肚明的。

杨太太是独自一人抚养这个所谓的遗腹子的,孩子长大了简直是活脱脱一个秦社长的翻版,想赖帐都不行。她依旧住在秦社长的对面。不过当年的秦社长已经被贬为秦编辑了。原本秦编辑是没资格住这代表地位的小洋楼的,怎奈人家政治级别低而军事级别高,就凭十几岁闹革命的资历,别人也奈他无何。于是一个奇怪的景象就这样诞生了。情妇与情夫隔门而望却鲜有言辞。情夫可见自己的骨血满地乱跑却不 能听见他开口叫父。秦编辑我想是对杨太太矢志不渝的,怎奈他的原配竟也是个倔主,经历了夫君偷情,被捉,降职,孽种出世,情敌面对面,依然可以不屈不挠地死守家庭,既不公开表示支持,如希拉里,也不暗中倒戈,如王熙凤。虽然窝心,却窝囊着挨了后几十年,直至那小孽种都成人了她才撒手西去。

我从此不再相信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美好的结局。原本苦难一生的爱人,经历无数风雨,现在一应相干人等都做鸟兽状散了,应该有个大团圆了吧?否。那半个世纪的恋人直到现在都门对门地住着,互不叨 扰。老头以前清醒的时候也许还无言地传达几个眼神,现在老头迷糊了,他们好象就再也没什么相干了。

想起来翻炒这个故事,是因为前些日子,我去食堂买大馍,正撞见不远处两个欢喜冤家聚头。那是傍晚时分,天际处一片绚烂云霞,将整个西天燃烧得火红。老头还是摇晃着走,杨太太迎面过来。我听到她如黄鹂般清脆的京片子招呼着往昔的爱人:“瞧呀,您的鼻子都流出来了,别感冒喽,让我给您擦擦吧。”说完,悉心用小手巾擦去老头儿都快流进嘴里的稀鼻涕。

老头傻笑着,也许早已不记得眼前的女人曾和自己相傍缠绵过,既不说谢,也不见当年柔情万种的眼神。正当老头继续迈步的时候,杨太太太温柔地拉住他的胳膊,又说:“您的鞋带儿散了,别绊着自己。等等,我给您系上。”语毕,俯身蹲下,并挽起缀在耳边的一缕发丝随手缠在脑后,以免挡住她的视线。老头困惑地低头看腿边的女人,突然间,似曾相识的眼神在他眼里迸射出清晰的光芒,一点心疼,一点内疚,一点期待。只片刻瞬间。那女人并不曾看见。

我看见了,也看见了当年那一抹风月。

(全文完)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