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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蒂冈的地窖》


帕吕德 于贝尔

星期二

将近五点钟,天气凉下来。我关上窗户,又开始写作。

六点钟,我的挚友于贝尔进屋,他是从跑马场来的。

他问道:“咦!你在工作?”

我答道:“我在写《帕吕德》。”

“《帕吕德》是什么?”

“一本书。”

“写给我的?”

“不是。”

“太深奥?……”

“很无聊。”

“那你写它干什么?”

“我不写谁会写呢?”

“又是忏悔?”

“几乎算不上。”

“那是什么呀?”

“坐下说吧。”

等他坐下来,我便说道:

“我在维吉尔作品中看到两句诗:

Et tibi magna satis quamvis lapis omnia nudus;

1 Limosoque palus obducat pascua junco.

“我这样翻译:‘这是一个牧人对另一个牧人讲的话;他对那人说,他的田地固然处处是石块和沼泽,但是对他来说相当好了,他很高兴就知足了。’——一个人不能置换田地的时候,这样想就最明智了,你说呢?”

于贝尔什么也没有说。

我接着说道:“《帕吕德》主要是讲一个不能旅行的人的故事……在维吉尔的作品中,他叫蒂提尔;《帕吕德》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拥有蒂提尔的那片土地,非但不设法脱离,反而安之若素,就是这样……我来叙述:头一天,他看到自己挺满意,想一想该干点儿什么呢?第二天,他望见一条帆船驶过,早晨打了四只海番鸭或者野鸭,傍晚点着不太旺的荆柴火,煮了两只吃掉。第三天,他找点儿营生干,用高大的芦苇盖了一间茅屋。第四天,他吃了剩下的两只海番鸭。第五天,他拆掉茅屋,巧思构想一间更为精致的房子。第六天……”

“够了,”于贝尔说道,“我明白了;亲爱的朋友,这书你可以写。”说罢便走了。

户外夜色弥漫。我整理一下书稿,没有吃晚饭就出了门;约莫八点钟,我来到安棋尔的家中。

安棋尔刚吃完几个水果,还没有离开餐桌。我到她的身旁坐下,动手替她剥个橙子。有人送来果酱,等到又剩下我们两个人,安棋尔拿起一片面包,一边替我抹果酱和黄油,一边问道:

“您今天做什么啦?”

我想不起做了什么事,便回答:“什么也没做。”这样回答未免冒失,怕人家心理上承受不了,随即又想到于贝尔的来访,便高声说道:

“我的挚友于贝尔六点钟来看过我。”

“他刚离开这儿。”安棋尔接口说道。继而,她又借题发挥;挑起老争论:“他呢,至少还干点儿事儿,总不闲着。”

我却说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心里实在恼火,便问道:

“什么?他干了什么事儿?”

“一大堆事儿……”她说道,“首先,他骑马……其次,您也完全清楚:他参与经营四家企业;还同他内弟领导另一家防雹灾的保险公司……我刚刚在那家公司上了保险。他去上普通生物学的课,每星期二主持读书会。他还颇通医道。在发生事故时能紧急救护……于贝尔做了不少好事:五个贫困之家靠他的帮助赖以生存;他将没有活儿干的工人安置给需要工人的老板;他将病弱的儿童送到乡下疗养院;他创建了一个工场,用盲人青少年给椅垫换麦秸儿。最后还有,每星期日他去打猎。您呢!您做什么呢?”

“我嘛!”我有几分尴尬地回答,“我在创作《帕吕德》。”

“《帕吕德》?那是什么呀?”她问道。

我们已经吃完饭,我等着到客厅再继续谈。

我们俩靠近炉火坐定之后,我才开始讲道:

“《帕吕德》,讲的是一个单身汉住在沼泽地中间塔楼上的故事。”

“啊!”她惊叹一声。

“他叫蒂提尔。”

“一个粗俗的名字。”

“哪里,”我接口说道,“是维吉尔诗中的人物。再说,我不善于编造。”

“为什么是单身汉?”

“唔!……图省事儿呗。”

“就这些?”

“还有,我叙述一下他做什么。”

“他做什么啦?”

“他观望沼泽地……”

“您为什么写作?”她沉吟一下,又问道。

“我吗?……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为了做点儿什么吧。”

“等以后您给我念念。”安棋尔说道。

“什么时候都可以。正巧我兜里带了四五页。”我当即掏出几页手稿,尽量以有气无力的声调给她念起来:

蒂提尔或帕吕德的日记,我略微抬起头,就能从窗口望见一座花园,而我还没有仔细观赏过。花园右侧有一片落叶的树林;花园前方则展现一片平野;右侧是一个水塘,下文我还要谈到。

从前花园里栽植了蜀葵和耧斗菜,但我疏于管理,任由花木乱长;再加上与水塘毗邻,灯芯草和苔藓侵占了整个园子,荒草掩没了花径,只剩下从我的住房通向平野的主甬道还可以走人,有一天我散步时就走过。暮晚时分,林中的野兽横穿这条道去水塘喝水;暮色苍茫中,我只能望见灰色的形影,由于很快就夜色弥漫了,我从未见过它们返回林中。

“换了我,肯定会害怕的,”安棋尔说道,“不过,接着念吧,写得很好。”

我费劲念稿,弄得很紧张,便对她说道:

“唔!差不多就这些,余下的还没有成文。”

“有笔记吧,”她高声说道,“念一念笔记呀!这是最有趣的。从笔记上更能看出作者的意图,比看后来写的要强。”

于是,我接着往下念——事先就感到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给这些句子增添一种未完成的表象:

蒂提尔从塔楼窗口可以垂钓……

“再说一遍,这只是零散的笔记……”

“念您的吧!”

沉闷地等待鱼上钩;鱼饵不足,鱼线太多(象征),出于需要,他一条鱼也钓不上来。

“为什么这样?”

“为了象征的真实。”

“他若是钓上点什么来呢?”

“那就是另一种象征、另一种真实了。”

“根本谈不上真实,事情是您随意安排的。”

“我安排,是让事情比在现实中更真实。这太复杂了,现在不宜向您解释,但是一定要明白,事件必须符合事物的特性,这样才能创作出好小说来。我们所经历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为别人所设的。换了于贝尔在那儿垂钓,肯定会钓上大量的鱼来!蒂提尔一条也钓不着;可以说这是心理上的一种真实。”

“就算这样吧。很好,念下去。”

岸边的苔藓一直延伸到水底。水面的映像模糊不清;水藻;鱼游过;在谈到鱼时,避免使用“不透明的惊愕体”的字眼。

“但愿如此!可是为什么记上这样一笔呢?”

“只因我的朋友埃尔莫仁已经这样称呼鲤鱼了。”

“我倒觉得这种说法并不高明。”

“不管它。我还继续念吗?”

“请念吧,您的笔记很有趣。”

拂晓,蒂提尔望见平野上升起白色圆锥体;盐场。他是下塔楼去看人家干活。世间没有的景象;两片盐田之间堤埂极窄。盐盘白到了极点(象征);这种景象只有雾天才能见到;盐工戴着墨镜,以防害雪盲。

蒂提尔抓一把盐放进兜里,又转身回塔楼了。

“就这些。”

“就这些?”

“我只写出这些。”

“我担心,您这个故事有点儿枯燥。”安棋尔说道。

冷场了好大一会儿,我又激动地高声说道:

“安棋尔呀,安棋尔,请问,您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是什么构成一本书的主题呢?生活使我产生的情绪,我要说的是这种情绪:烦闷、虚荣、单调,这对我倒无所谓,因为我在写《帕吕德》,不过,蒂提尔的情绪也没什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安棋尔,我们每日所见,还要暗淡而乏味得多。”

“然而我可不觉得。”安棋尔说道。

“这是因为您没有想到。这恰恰是我这本书的主题。蒂提尔这样生活,也并不觉得不满意;他从观赏沼泽地中找到乐趣:随着天气变化,沼泽地也呈现出不同的景象。况且,瞧瞧您自己嘛!瞧瞧您的经历!也不怎么丰富多彩呀!这间屋子您住了多久啦?小房客!小房客!也不单单您是这样!窗户对着街道,对着院子;往前一看便是墙壁,或是也望着您的一些人……再说,此刻难道我会让您对自己的衣裙感到羞愧吗?难道您真的相信我们早已懂得自爱了吗?”

“九点钟了,”她说道,“今天晚上于贝尔朗读,对不起,我要去了。”

“他朗读什么?”我不禁问道。

“肯定不是《帕吕德》!”她起身走了。

我回到家中,打算将《帕吕德》的开头写成诗,并写出头一节四行诗:

我这一天度过去,便躺下睡觉了。

帕吕德 安棋尔

星期三

弄个记事本,写下一周每天我应当干什么,这才算聪明地支配自己的时间。自己决定行动,事先毫无顾忌地决定下来,就可以确信每天早晨不必看天气行事了。我从记事本中汲取责任感。我提前一周就写出来,以便有足够的时间置于脑后,为自己制造一些出乎意料的情况,这也是我的生活方式所不可或缺的。这样,我每天晚上睡觉时,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且又已经由我安排好了的明天。

我的记事本分两部分:这边一页写上我将做什么,而在对面那页上,每天晚上我记下自己干了什么。然后做个比较,勾销已做的事,而没有做到的亏欠的部分,就变为我本来应当做的事情了。我再写到十二月份上,这就促使我从精神上考虑了。这种办法是三天前开始的。

因此,今天早晨,面对标示的计划“要在六点钟起床”,我则写上:“七点起床”,并在括号中加一句:负意外。再往下看,本上有各种记录:

给古斯塔夫和莱翁写信。

奇怪没有收到儒尔的信。

去看贡特朗。

考虑理查德的个性。

担心于贝尔和安棋尔的关系。

争取时间去植物园,为写《帕吕德》研究眼子草的变种。晚间在安棋尔家度过。

接下来是这种想法(我事先为每天写下一种想法;正是这些想法决定我是忧伤还是快乐):

“有些事人们每天周而复始地做,只因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毫无进展,甚至连维持都谈不上……然而人又不能什么也不干……困兽在空间中的运动,或潮汐在海滩上的运动都是在时间之中。”还记得我是经过一家带露天座的餐馆时,看见招待端盘子撤盘子,才产生这个念头。我在下面写道:“适用于《帕吕德》。”我准备考虑理查德的个性。关于我的几个好友的思考和偶发事件,我都集中收在小写字台里,每个人一个抽屉。我取出一叠来,又念道:

帕吕德 理查德

第一页:

杰出的人,完全值得我敬重。

第二页:

通过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脱离父母死后他所陷入的穷苦境地。奶奶还活着,但是好几年来,她又返回童年的性情;他又孝顺又温柔,像常见的孝敬老人那样,给予奶奶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出于好德之心,娶了一个比他还穷苦的女子,以其专一为妻子营造幸福。四个孩子。我是一个瘸腿小女孩的教父。

第三页:

理查德当年对我父亲极为敬重,他是我最可靠的朋友。他虽然从未看过我写的任何作品,却敢说完全了解我;这就允许我写《帕吕德》了:我想蒂提尔时便联想到他;我真希望根本不认识他。安棋尔和他不相识;他俩相见彼此难以理解。

第四页:

我不幸很受理查德的敬重,因此之故,我什么也不敢做了。一种敬重,只要不能停止珍视,就不容易摆脱。理查德时常激动地向我断言,我干不出坏事来;而我有时要决定行动,却被他这话拉住了。理查德高度评价我这种消极状态;将我推上了美德之路的,是像他那样的一些人,而将我维系在这条路上的,则是这种消极状态。他经常把接受称作美德,因为这是允许穷人所具有的。

第五页:

理查德终日在办公室工作,晚上守在妻子身边,念念报纸,好有话题聊天。他问过我:“帕伊隆的新剧在法兰西剧院演出,您去看过吗?”他了解所有新到的东西。他知道我要去植物园,就问我:“您要去瞧大猩猩吗?”理查德把我看作大孩子,这是我无法容忍的;我做什么他都不当回事儿,我要向他讲述一下《帕吕德》。

第六页:

他妻子叫于絮珥。

我拿起第七页,写道:

“凡是于己无利的行业,都是可怕的,只能挣点儿钱的行业——挣得极少,必须不断地从头做起。简直停滞不前!临终时,他们一生干了什么呢?他们恪尽职守。我完全相信!他们的职守同他们一样渺小。”对我无所谓,因为我在写《帕吕德》,否则的话,我看自己也同他们不相上下了。我们的生存,的的确确应当有点儿变化。

仆人给我送来点心和信件,恰好有儒尔一封信,我还一直奇怪没有他的音信。出于健康考虑,我像每天早晨那样,称了称体重;我给莱翁和古斯塔夫各写了几句话,这才边喝我每天的一碗牛奶(按照一些湖畔派诗人的做法),边思考道:“于贝尔半点也不理解《帕吕德》,他就是想不通,一个作者一旦不再为提供情况而写作,也就不会写出让人消遣的东西了。蒂提尔令他厌烦;他不明白不是社会状况的一种状态;他因为自己在忙碌,就自认为与这种状态无关;恐怕我解释得相当糟。一切都会如意的,他这样想,既然蒂提尔挺满意;然而,正是因为蒂提尔满意,我才要停止满意了。反之,还应当气愤。我要让蒂提尔安常处顺到可鄙的程度……”我正要考虑理查德的个性,忽听门铃响了,正是他本人递上名片之后进来了。我略微有点儿烦,只因不能很好考虑在场的人。

“啊!亲爱的朋友!”我边拥抱他,边高声说道,“这也太凑巧啦!今天早晨,我正要想到您呢。”

“我来求您帮个忙,”他说道,“唔!也不算什么;不过,由于您也没有什么事干,我就想您可以让给我片刻时间。我需要一个推荐人,您得替我担保;我在路上向您解释吧。快点儿:十点钟我得赶到办公室。”

我就怕显得无所事事,于是答道:

“幸好还不到九点钟,我们还有时间;可是一完事儿,我就得去植物园。”

“唔!唔!”他接口说道,“您去看新到的……”

“不,亲爱的理查德,”我装出很自然的样子截口说道,“我不去看大猩猩;为了创作《帕吕德》,我必须去那里研究小眼子菜的一些变种。”

我随即就怪理查德引出我这愚蠢的回答。他噤声了,怕我们无知妄谈。我心想:他本可以纵声大笑。但是他不敢。他这种怜悯之心叫我受不了。显而易见,他觉得我荒谬。他向我掩饰自己的感觉,以便阻止我向他表示类似的感觉。其实,我们产生这种感觉彼此都知道。我们双方的敬重也相互依存,不能轻举妄动;他不敢撤回对我的敬重,唯恐我对他的敬重也同时跌落了。他对我和蔼可亲的态度有几分俯就的意味……哼!管他呢,我要讲述《帕吕德》,于是,我轻声说道:

“您妻子好吗?”

理查德立即接过话头,独自讲起来:

“于絮珥?哦!我那可怜的朋友!现在她太累眼睛了,这也怪我;要我对您讲讲吗,亲爱的朋友?这情况我对任何人都不会讲的……但是,我了解您的友谊,肯定能守口如瓶。事情的全部经过是这样的:我的内弟埃杜阿尔急需一笔钱,必须弄到。于絮珥全知道了,是她弟妹雅娜当天来找她谈的。这样一来,我的抽屉几乎都空了,为了付厨娘的工钱,就不得不取消阿尔贝的小提琴课。我很难过,这是他在漫长的康复期间的唯一消遣。我不知道厨娘怎么得知了风声,这个可怜的姑娘特别依恋我们;您很熟悉,她就是路易丝。她流着泪来找我们,说她宁愿不吃饭,也不能让阿尔贝伤心。我们只能接受,以免挫伤这个善良的姑娘。不过,我心下也暗暗决定,每天夜里等妻子以为我睡着之后,两点钟再起来,翻译英语文章,我知道哪儿能发表,借此凑足我们亏欠好心的路易丝的钱。”

“头一个夜晚,一切顺利。于絮珥睡得很深沉。第二天夜里,我刚刚坐定,忽然看见谁来啦?……于絮珥!她也萌生了同样的念头:为了付给路易丝工钱,她要制作壁炉隔热扇,做好了知道去哪儿卖。您也知道,她有几分画水彩画的才能……做出的东西很可爱,我的朋友……我们两个都很激动,相互拥抱并流下眼泪。我怎么劝她去睡觉也是徒然,其实,她干一会儿就累了,但她绝不肯去休息;她恳求我,让她留在我身边干活,把这当作最大友谊的明证。我只好同意,可是,她的确累呀。我们每天夜晚这样做,也就是守夜时间长一些,只不过我们彼此不再隐瞒了,就认为没有必要先睡下再起来干活了。”

“您讲的这事儿,真是感人极了。”我高声说道;但是心里却想:不行,恰恰相反,我永远也不能向他谈《帕吕德》。接着我又低声说道:“亲爱的理查德!要相信,我非常理解您的忧愁,您的确很不幸。”

“不,我的朋友,”他对我说,“不能说我不幸。我得到的东西极少,但是用这极少的东西,我就营造了我的幸福。我向您讲述我这事儿,您以为是要引起您的同情吗?自己由爱和敬重围着,晚上又在于絮珥身边工作……这种种快乐,拿什么换取我也不肯……”

我们沉默半晌,我又问道:“孩子们怎么样?”

“可怜的孩子!”他说道,“正是他们叫我犯愁:他们需要的是户外的新鲜空气,是阳光下的游戏;而居室太狭窄,人在里面生活都变小了。我呢,倒无所谓,人老了,这种情况也就认了……然而,我的孩子不快活,为此我很痛苦。”

“不错,”我又说道,“您家是叫人觉得有点闭塞;可是,窗户开得太大,街上的各种气味全上来了……还好,有卢森堡公园……这甚至还是个主题,可以……”我马上又想道:“不,我绝不能对他谈《帕吕德》……”我心里这样一嘀咕,就换了一副陷入沉思的神态了。

过了一会儿,我正要询问祖母的情况,理查德却向我示意:我们已经到了。

“于贝尔已经在那儿了,”他说道,“对了,我一点儿还没有向您说明呢……我得找两个保人。算了,您会明白的……到时候看材料。”

“我想你们彼此认识。”在我同我挚友握手的时候,理查德补充一句。我的挚友已抢着问道:“喂!《帕吕德》进展如何?”我更加用力地握他的手,同时压低声音说道:“嘘!现在别问!等一会儿你跟我走,我们再谈好了。”

于贝尔和我签完了字,便辞别理查德,同路而行。他正巧要到植物园那边,去上一堂分娩实践课。

“哦,是这样,”我开口讲道,“你还记得海番鸭吧,我说过蒂提尔打了四只。根本没那事儿!他打不了:禁止打猎。马上就会来个神父,他要对蒂提尔说:‘教会看到蒂提尔吃野鸭,会感到很悲伤,因为这是容易引人犯罪的猎物,人们避之犹恐不及;罪孽到处在等待我们,在拿不准的时候,宁可舍弃;我们应当喜爱苦行,教会了解不少绝妙的苦行之法,其功效十分可靠。——我会冒昧地劝导一位兄弟:请吃,请吃泥塘里面的蛆吧。’”

“神父前脚刚走,一名医生后脚又来了,他说道:‘您要吃野鸭!您还不知道,这非常危险!这一带沼泽有恶性热病,要特别当心;应当让您的血液适应;以毒攻毒,蒂提尔!请吃泥塘里面的蛆虫(泥中之蛆),蛆虫体内聚积了沼泽的精华,而且这种食物富有营养。’”

“哦,呸!”于贝尔说道。

“是不是?”我又说道,“这一切,虚假到了极点。你能想得到,那不过是个猎场看守员!然而,最令人吃惊的,还是蒂提尔品尝了,几天之后就吃习惯了;再过一阵儿,他会觉得蛆虫美味可口。说说看!蒂提尔够可恶的吧?”

“他是个幸福的人。”于贝尔说道。

“那好,谈谈别的事儿吧。”我不耐烦了,高声说道。忽然想起于贝尔和安棋尔的关系应当引起我的不安,我就把他往这个话题上引:

“多单调啊!”我沉默一会儿,又开口说道,“没有一个重大事件!看来应当想法儿搅动一下我们的生活。不过,激情是发明不出来的!再说,我只认识安棋尔;她和我呢,我们从来没有以毅然决然的方式相爱:今天晚上我要对她讲的话,本来昨天晚上就可以对她讲了;一点进展也没有……”

我说一句话都等一等。他却保持沉默。于是,我只好机械地讲下去:

“我呢,倒无所谓,因为我在写《帕吕德》,可是,叫我难以容忍的是,她不理解这种状态……甚至正是这种情况使我产生写《帕吕德》的念头。”

于贝尔终于忍不住了:“如果她这样挺幸福,你干吗去搅扰她呢?”

“其实,她并不幸福啊,我亲爱的朋友,她自以为幸福,只因为她认识不到自己的状态。你完全清楚,平庸再加上盲目,那就更可悲了。”

“你要让她睁开眼睛,你不遗余力做的结果,不就是让她感到不幸吗?”

“那样就相当可观了,至少她不再感到满足;她要求索。”但是,我不能再进一步了解什么了,因为此刻于贝尔耸了耸肩,又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原先我不知道你认识理查德。”

这话简直就是一个问题。我本可以对他说,理查德就是蒂提尔,但是我认为于贝尔根本无权鄙视理查德,便简单应付一句:“他是个很可敬的人。”而我心下决定晚上再补偿,对安棋尔谈一谈。

“好了,再见。”于贝尔说道,他明白我们不会谈什么了,“我赶时间,你走得又不快。对了,今天晚上六点钟,我不能去看你了。”

“那再好不过,”我答道,“这就会给我们带来变化。”

他走了。我独自走进植物园,缓步朝栽植的草木走去。我喜欢这地方,经常来;所有园丁都认识我,给我打开不对外的园地,都以为我是个搞科学的人,因为我坐到水池旁边。多亏终日监守,这些水池就不用管理了,无声的水流为之补养。池中任由杂草生长,浮游着许多昆虫。我就专注视着游虫;甚至可以说,多少是这景象使我萌生写《帕吕德》的念头:一种徒劳无益的观赏之感,我面对灰色的微生物的感慨。这天,我为蒂提尔写下这番话:

各种景观中,平展的大景观吸引我,景物单调的荒原,我本想远行到水塘密布的地方,但是我这里就被水塘环绕。不要以为我悲伤,其实我连忧郁都谈不上。我是蒂提尔,孑然一身,我喜爱一种景色,就像喜爱排解不了我的思想的一本书。须知我的思想是悲伤的,也是严肃的,比起别人的思想来,甚而是沉闷的。我比什么都喜爱这种思想,正因为要带着它漫步,我才到处寻觅平野、没有笑容的水塘、荒原。我带它信步游荡。

我的思想为什么是悲伤的呢?如果这给我造成很大苦恼,我就会更加经常琢磨这个问题了。如果不是您向我指出来,也许我还意识不到呢。因为,许多您根本不感兴趣的事物,它往往感兴趣。譬如,它就很乐意重读这一行行文字;它把乐趣寄托在各种小营生上,这无须我赘述,说了您也弄不清楚……

轻风徐吹,颇有点儿暖意。水面上纤弱的水草被虫子压弯了。刚冒芽的小草间隔开石头的空地儿,稍许逃逸的一点水就润泽了根须。苔藓一直铺到池底,暗影愈显得幽深:青绿色的水藻挂着气泡,供幼虫呼吸。忽然,一只水龟虫游过。我不由得产生一种富有诗意的想法,从兜里掏出一页空白纸,在上面写道:

蒂提尔微笑了。

这之后我饿了,于是决定改天再研究眼子草,先去码头大街寻找皮埃尔对我说过的那家餐馆。我原想独自用餐,不料却遇见莱翁;他向我谈起埃德加。下午,我去拜访几位文学家。将近五点钟,下起一阵小雨。我回到家中,写下学校二十来个用词的定义,还为胚盘一词找到新修饰语,竟有八个之多。

到了傍晚,我有点儿疲倦,吃罢晚饭便去安棋尔家睡觉。我是说在她家里,而不是与她同眠:我同她一向只有无伤大雅的小小的调笑。

她一人在家。我进屋时,她正坐在一架新调的钢琴前,准确地弹奏莫扎特的一支奏鸣曲。时间已晚,听不见别的响动。她穿着一条小方格衣裙,多枝烛台的蜡烛全点着了。

“安棋尔,”我一进屋便说道,“我们应当设法改变一下生活!您又要问我今天干了什么吧?”

她无疑没怎么听明白我这话的尖酸,立刻就问道:

“怎么样,今天您做什么啦?”

于是,我也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见了我的挚友于贝尔。”

“他刚从这儿走的。”安棋尔接口说道。

“亲爱的安棋尔,难道您就不能一同接待我们吗?”我高声说道。

“恐怕他不怎么愿意吧。”她又说道,“您呢,如果一定要这样,那就星期五来我这儿吃晚饭,他也到场:您给我们朗诵诗……对了,明天晚上我邀请您了吗?我要接待几位文学家,您也得来。我们九点钟聚会。”

“今天我就见了几位。”我答道,指的当然是文学家,“我喜欢他们平静的生活方式。他们总在工作,然而又怎么也打扰不了他们;您去看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他们只是在为您而工作,也爱对您谈论。他们殷勤好客,显得和蔼可亲,并从音容笑貌上一样样从容地构建出来。我喜爱这些人,他们终日忙碌,而且能和我们一起忙碌。由于他们不做任何有价值的事情,别人占用他们的时间也不会感到内疚。哦!对了,我见到蒂提尔了。”

“那个独身男子?”

“对。不过,实际上他结了婚……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叫理查德……不要对我说他刚离开这儿,您不认识他。”

安棋尔有点儿生气,对我说道:“您看怎么着,您的故事不真实!”

“为什么,不真实?就因为不是一个,而是六个人吗!我安排蒂提尔独自一人,是集中表现这种单调的生活,这是一种艺术手法;您总不能让我写他们六个人都垂钓吧?”

“我完全确信,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各有不同的事儿要干!”

“那些事儿,假如我一一描写出来,就会显得差异太大了。作品中叙述的各种事件之间,并不保留它们在生活中的价值。为了存真,就不得不重新安排。关键是我所指出的,事件使我产生的情绪。”

“这种情绪如果是错的呢?”

“亲爱的朋友,情绪是从来不会错的。您不是有时读过谬误始自判断吗?其实,何必叙述六遍呢?既然让我产生同样的感觉——恰恰相同,而六遍……您想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干什么吗?”

“谈谈吧,”安棋尔说道,“瞧您这样子,都恼火了。”

“根本没有,”我嚷道……“父亲耍笔杆子;母亲操持家务;大儿子给别人家上课;二儿子上人家的课;大女儿是瘸子;小女儿太小,什么也不干。还有一个厨娘……主妇名叫于絮珥……要注意,他们所有人,每天都各自干完全相同的事情!”

“也许他们穷吧。”安棋尔说了一句。

“必然的!不过,您理解《帕吕德》吗?理查德刚一结束学业就丧失了父亲,那是个鳏夫。他只好谋生,他财产不多,又让一个哥哥给夺走了;可是谋生,干些微不足道的活儿,想想看嘛!只是赚钱的活儿!在办公室里,抄多少页的文件!而不是去旅行!他什么也没有见过,他的谈话变得十分乏味;他看报纸是为了能同人交谈——如果他有闲聊的工夫,他的时间全被占用。还不能说他去世之前,就不可能干任何别的事情了。他娶了一个比他还穷的女人,除了崇高的感情,并无爱情。妻子名叫于絮珥。哦!我早就对您说过。他们将婚姻变成长时间的爱情见习期,结果还真的很相爱,他们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们非常爱自己的孩子,孩子也非常爱他们……也包括厨娘。星期日晚上,大家玩填格游戏……我差一点儿忘了老奶奶;她也跟着一起玩,但是她眼神儿不好,看不清子儿了,别人就悄悄说她不算数。啊!安棋尔!理查德!他谋生,什么招儿都用上了,以便堵窟窿,填满极深的亏空,都用上!他的家也一样。他生来就是独身;每天都同样穷凑合,都是所有最好东西的代用品。而现在呢,不要想得太糟,他品德极为高尚。况且,他也觉得幸福。”

“咦,怎么!您在哭泣?”安棋儿问道。

“不要介意……是神经质。安棋尔,亲爱的朋友,到头来,您不觉得我们的生活缺乏真正新奇的东西吗?”

“有什么办法?”她又轻声说道,“我们俩到近处旅行一次,您看好吗?等等,周六,您没有事情吧?”

“可是,您不会考虑,安棋尔,后天吧!”

“有何不可?我们赶早一道动身;明天晚上,您就在我这儿吃饭——同于贝尔一起;您留下来,睡在我身边……现在,再见,”安棋尔说道,“我要去睡了;时间晚了,您弄得我有点儿累。女佣给您准备好了房间。”

“不,我不留下了,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我太兴奋了。睡觉之前,我要写很多。明天见。我回家了。”

我想查一查记事本。我几乎跑着离开,这也是因为天下起了雨,而我又没带雨伞。我一回到家,就立刻为下周的一天写下这种想法,也不仅仅指理查德而言:

“卑贱者的德行——接受;而且,这特别切合他们中一些人的实际,能让人以为,他们的生活就是量他们的灵魂而裁制的。尤其不要怜悯他们:他们的状态适于他们;可悲的状态!一旦这种平庸的状态不再表现在财产上,他们就视而不见了。我突然对安棋尔讲的,也真是那么回事儿:每人的际遇都是契合。每个人找到适于自己的命运。因此,人若是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平庸,也就表明它合体,不会有别种际遇了。合乎尺寸的命运。梧桐和桉树生长,撑得树皮发出嘎嘎的破裂声,而人的衣服也必然如此。”

“我写得太多了。”我思忖道,“有四个词儿就够了。但是,我不喜欢公式。现在审查一下安棋尔惊人的建议。”

我将记事本翻到第一个周六,在这一页上我能读到:

“争取六点钟起床。——让感觉多样化一点儿。

“给吕西安和夏尔写信。

“为安棋尔找出黑但却美的相应的词语。

“希望能看完《达尔文》。

“回访洛珥(解释《帕吕德》)、诺埃米、贝尔纳;——让于贝尔震惊(重要)。

“临近傍晚,争取从索尔菲里诺桥上过河。

“查找‘蕈状赘’的修饰语。”

只有这些。我又拿起笔,全部涂掉,只写上这样一句话:

“同安棋尔去郊游一乐。”

然后,我就去睡觉了。

帕吕德 宴会

星期四

一夜辗转反侧,今天早晨起来有点儿难受,就改改习惯,没有喝奶,而喝了点儿药茶。记事本上这一页是空白的,这就表明留给《帕吕德》。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干的日子,我就用来工作。我创作了一上午,这样写道:

我穿越了大片荒原,辽阔的平野,无边无际;即使丘岗也很低矮,大地略微隆起,仿佛还在酣睡。我喜爱到泥炭沼边缘游荡;踏出来的小径硬实一点儿,土层厚而水分少些。其余各处土质松软,一下脚苔藓草墩便往下沉;苔藓吸饱了水分,变得很松软;有些地方则有暗沟放水,晒干苔藓,长了欧石楠和矮松;长了匍匐的石松。有些洼地聚水,呈棕褐色而腐臭。我住在低洼地,没有怎么考虑搬到丘岗上,心里完全清楚到那里也不会看到别的什么东西。我并不远眺,尽管朦胧的天空也有魅力。

腐水面上有时展现奇妙的彩虹,飞来极美的蝴蝶,那翅膀是无与伦比的;水面上绚丽多彩的薄层全是分解的物质。夜晚唤醒磷光,飘忽在水塘上,而从沼泽地上起来的鬼火,真好像升华了。

沼泽地!有谁能讲述你的魅力?蒂提尔!

这几页文字不要给安棋尔看,我心想:蒂提尔在那里似乎生活得蛮幸福。

我还记了几笔:

蒂提尔买了一个玻璃鱼缸,摆到毫无装饰的屋子中央,想到外面的全部景色都集中在鱼缸里,心中甚是得意。他只放进去淤泥和水,而随淤泥带来的陌生的水族活动起来,给他增添了乐趣。水总那么浑浊,只能看见游近玻璃的水虫;他喜爱光和影的交替变换,从护窗板缝透进来的光线穿过鱼缸,显得更黄或者更灰暗。鱼缸里的水总是比他想象的更为活跃……

这时,理查德进来了,他邀请我星期六吃午饭。我很高兴能回答说,那天我不巧要去外地办事。他显得很吃惊,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我简单吃了顿午饭,也出门了,先去看看艾蒂安,他正审阅他的剧本的校样。他对我说,我写《帕吕德》路子走对了,因为在他看来,我天生不适于写剧本。我告辞出来,在街上又遇见罗朗,由他陪同去阿贝尔家,看到克洛狄乌斯和于尔班。这两位诗人也正断言,再也不能创作戏剧了,但是谁也不同意对方阐述的理由,不过一致认为应当取消戏剧。他们也对我说,我不再写诗算是做对了,因为我写不出像样的诗来。特奥多尔进来了,继而,我受不了气味的瓦尔特也来了;于是我离开。罗朗也随我出来。一来到街上,我便说道:

“什么生活,真叫人难以容忍!您受得了吗,亲爱的朋友?”

“还行吧。”罗朗说道,“请问,为什么说难以容忍呢?”

“本来可以换样儿而没有换样儿,这一点就足够了。我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烂熟了,换个人来也会这样做,重复我们昨天的话语,再组成我们明天的词句。阿贝尔每星期四接待客人,客人中不见于尔班、克洛狄乌斯、瓦尔特和您本人,他那惊讶的程度,也像我们大家不见他在家里一样!哦!我也不是发牢骚,确实看不下去了:我要走了……动身去旅行。”

“就您,”罗朗说道,“吓!去哪儿,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去哪儿?我也说不好……不过,亲爱的朋友,您应当明白,我若是知道去哪儿,去干什么,也就走不出我这苦恼圈儿了。动身就是动身,单纯得很:出乎意料本身就是我的目的——意想之外的情况——您明白吗?意想之外的情况!我可不是向您提议陪我一起走,因为我要带安棋尔……不过,您何不也走一走呢,去哪儿都成,让那些不可救药之人死守去吧。”

“对不起,”罗朗说道,“我和您不一样,我要走,就喜欢弄清楚去哪儿。”

“那就是有选择喽!我怎么对您说呢?就说非洲吧!您熟悉比斯克拉吗?想想照在沙漠上的太阳!还有那些棕榈树。罗朗啊!罗朗!那些单峰驼!想一想吧,同一颗太阳,我们隔着尘烟和城市建筑,从屋顶之间可怜巴巴望见那儿一点儿,在那里已经阳光灿烂,已经普照大地,想一想吧,到处都无拘无束!您还要一直等下去吗?罗朗啊!这里空气污浊,同烦闷一样令人打呵欠,您走不走啊?”

“亲爱的朋友,”罗朗说道,“那里等待我的,可能有特别令人惊喜的情况;可是,我事情太多,脱不开身,我干脆就不去向往。我不能去比斯克拉。”

“恰恰是要放一放,”我接口说道,“放一放缠住您的这些事务。总陷在里面,难道您就甘心吗?我呢,倒也无所谓,要知道,我是动身去另外一个地方;不过您想一想,人来到世上,也许就这么一回,而您那活动的圈子有多么小啊!”

“嗳!亲爱的朋友,”他说道,“不必再讲了,我自有重大的理由,您说的这套我也听厌了。我不能去比斯克拉。”

“那就不谈了,”我对他说道,“我也到家了,好吧!过一段时间再见。我去旅行的消息,麻烦您告诉其他所有人。”

我回到家中。

六点钟,我的挚友于贝尔来了,他从互助会那里来,一见面就说道:

“有人向我提起《帕吕德》!”

“谁呀?”我不禁好奇地问道。

“几位朋友……告诉你:他们不大喜欢,甚至还对我说,你最好还是写写别的。”

“那你就住口吧。”

“你了解,”他又说道,“反正我也不懂,只是听人讲;你写《帕吕德》,既然觉得有意思……”

“哪里,我一点也不觉得有意思,”我高声说道,“我写《帕吕德》是因为……算了,谈点儿别的……我要去旅行。”

“吓!”于贝尔应了一声。

“对,”我说道,“人有时就需要出城走一走。我后天动身,还不知道去哪儿……我带着安棋尔。”

“怎么,在你这年龄!”

“嗳!亲爱的朋友,是她邀请我的。我可不建议你同我们一起去,因为我知道你太忙……”

“再说,你们也喜欢单独在一起……不用讲了。你们要到远处逗留很久吗?”

“不会太久,我们还得受时间和金钱的限制;不过,关键是离开巴黎。要出城,只能靠强有力的交通工具,乘坐快车;难就难在冲出郊区。”我站起来踱步,以便激发一下情绪,“要经过多少站,才能到达真正的农村!每站都有人下车,就好像赛马刚一起跑,就有人掉下去了。车厢渐渐空了。旅客!旅客在哪儿呢?没下车的人是要去办事;司机和技工,他们要一直到终点,但是留在火车头上。况且,终点,那是另一座城市。乡村!乡村在哪儿呢?”

“亲爱的朋友,”于贝尔也走起来,说道,“你太夸张了;很简单,乡村始于城市截止的地方。”

我又说道:

“然而,亲爱的朋友,城市恰恰截止不了,出了市区,还有郊区……我看你把郊区给忘了——两座城市之间所见到的全部景象。缩小了的房舍,稀稀落落,还有更丑陋的东西……城市拖拉出来的部分;一些菜园子!还有路两边的沟坡。道路!应当上路,所有人,而不是去别的地方……”

“这些你应当写进《帕吕德》。”于贝尔说道。

这下子我完全火了:

“可怜的朋友,一首诗存在的理由,它的特性,它的由来,难道你就始终一窍不通吗?一本书……对,一本书,于贝尔,像一只蛋那样,封闭、充实而光滑。塞不进去任何东西,连一根大头针也不成,除非硬往里插,那么蛋的形态也就遭到破坏。”

“请问,你这只蛋充实了吗?”于贝尔又问道。

“嗳!亲爱的朋友,”我又嚷道,“蛋不是装满的,生下来就是满的……况且,《帕吕德》已经如此了……说什么我最好写写别的,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很蠢……很蠢!明白吗?……写写别的!首先我求之不得;可是要明白,这里同别处一样,两边都有陡坡护着:我们的道路是规定死了的,我们的工作也如此。这里我守着,因为没有任何人;全排除掉了,我才选了一个题目,就是《帕吕德》,因为我确信没有一个人会困顿到这份儿上,非得到我的土地上来干活;这个意思,我就是试图用这句话来表达:‘我是蒂提尔,孤单一人。’这话我给你念过,你没有留意……还有,我求过你多少回,千万不要跟我谈文学!对了,”我有意岔开话题,又说道,“今天晚上,你去安棋尔那里吗?她接待客人。”

“接待文学家……算了,”于贝尔答道,“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聚会多极了,除了聊天还是聊天;我原以为,你在那种场合也感到窒息呢。”

“的确如此,”我接口说道,“不过,安棋尔盛情邀请,我不愿拂她的意。再说,我去那儿还要会会阿米尔卡,向他指出大家都喘不上来气儿。安棋尔的客厅太小,不宜组织这类晚会;这一点,我要设法跟她讲讲,甚至要用上‘狭窄’这个词……还有,我到那儿要跟马尔丹谈谈。”

“随你便吧,”于贝尔说道,“我走了,再见。”

他走了。

我整理一下材料,便吃晚饭,边吃边想这次旅行,心中反复念叨:“只差一天啦!”我念念不忘安棋尔的这个提议,快吃完饭时心情特别激动,认为应当给她写上这样一句话:“感知始于感觉的变化,因此必须旅行。”

信封上之后,我不敢怠慢,便去她家里。

安棋尔住在五楼。

她招待客人的日子,在门前放一张条凳,另一张放在三楼的楼道上,摆在洛珥的门前,可以坐下来歇口气儿,以供不时之需:休息站。我上楼就气喘了,坐到头一张凳子上,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打算构思几点论据对付马尔丹。我写道:

人不出门,这是个错误。况且人也不可能出去,但这正是因为人不出门。

不对!不是这码事儿!重写。我把纸撕掉。应当指出的是,每个人虽然关在家中,却自认为身在户外。我这生活的不幸!一个事例。这时,有人上楼来,正是马尔丹。他说道:

“咦!你在工作!”

我答道:

“亲爱的,晚上好。我正在给你写呢,别打扰我。你到楼上那张凳子坐下等我。”

他上楼去了。

我写道:

人不出门;这是个错误。况且,人不可能出去;但这正是因为人不出门。人不出门是因为自以为已经在外面了。如果知道自己关在屋里,那至少会产生出去的愿望。

“不对!不是这码事儿!不是这码事儿!重写。”我撕掉,“应当指出的是,谁也不观望,因此人人都自以为在外面。况且,不观望也因为是瞎子。我这生活的不幸啊!我简直一点儿也不理解了……而且,在这里创作真是难受极了。”我又换了一张纸。这时,有人上楼来,是哲学家亚历山大。他说道:

“咦!您在工作?”

我正全神贯注,回答说:

“晚上好。我在给马尔丹写东西;他正在楼上,坐在凳子上。请坐,我这就完……唔!没位置坐啦?……”

“没关系,”亚历山大说道,“我有手杖撑着。”于是他拉开手杖,站着等候。

“喏,现在完了。”我又说道。我从栏杆探出头,喊道:“马尔丹,你在上面吗?”

“在呀!”他也喊道,“我等着呢。把你凳子带上来。”

我到安棋尔这里,差不多跟到家一样,就拖着凳子上去了。到了楼上,我们三人坐定,马尔丹和我交换看各自写的,亚历山大则等着。

只见我这一页上写道:

盲目自以为幸福。以为看得很清楚就不打算看了,因为:只能看出自己是不幸的。

只见他那张纸上写道:

因盲目而幸福。以为看得很清楚就不打算看了,因为:看清自己只能是不幸的。

“然而,”我高声说道,“我恰恰惋惜令你欢喜的事;应当说我有道理,因为我惋惜你这样欢喜,而你呢,却不能欢喜我对此惋惜。重来。”

亚历山大在等着。

“马上就完,”我对他说道,“回头再向您解释。”

我们又拿起各自的稿纸。

我写道:

你提示我说,有人这样翻译Numero Deus impare gaudet:“数字二很高兴成为奇数。”他们也认为数字二这样有道理。那么,奇数性本身如果真的蕴含幸福的希望——我是指自由的希望,我们就应当对二这个数说:“不过,可怜的朋友,您并不是奇数;您若是满足于做奇数,至少先设法变为奇数。”

他写道:

你提示我说,有人这样翻译Et doma ferentes:“我怕希腊人。”译者发觉不到在场者了。那么,每个在场者,如果真的隐藏一个能当即征服我们的希腊人,我就要对希腊人说:“可爱的希腊人,给予并索取吧,这样我们就两清了。不错,我是你的人,否则的话,你什么也不会给我了。”凡是我说到希腊人时,你就理解为必要性吧。它索取的相当于它给予的。

我们交换看。一阵工夫过去了。

他在我那张纸下端写道:

我越考虑越觉得,你的例子很愚蠢,因为,毕竟……

我在他这张纸下端写道:

我越考虑越觉得,你的例子很愚蠢,因为,毕竟……

写到这里,一页满了,我们俩都翻过来。然而,我在他这张纸反面看到已经写了:

规则之内的幸福。乐在其中。构想一份典型的菜单。

第一:汤(根据于斯曼先生);

第二:牛排(根据巴雷斯先生);

第三:蔬菜选择(根据加布里埃尔·特拉里厄先生);

第四:装着埃维昂矿泉水的短颈大肚水瓶(根据马拉美先生);

第五:查尔特勒绿金酒(根据和奥斯卡·王尔德先生)

在我的这张纸上,仅仅看到我在植物园所产生的富有诗意的思想:

蒂提尔微笑了。

马尔丹问道:“蒂提尔是谁?”

我答道:“是我。”

“这么说,你时常微笑啦!”他接口说道。

“嗳,亲爱的朋友,别忙,听我给你解释。(每次都管不住自己!……)蒂提尔,是我,又不是我;蒂提尔,是那个傻瓜,那是我,是你……是我们大家……别这么嘿嘿冷笑……你惹我恼火了……我说的傻瓜,意思就是残废的人:他往往想不起自己的不幸,也就是我刚才对你讲的。人有忘却的时候;不过要明白,这句话没什么,无非是带点儿诗意的思想……”

亚历山大看了我们所写的。亚历山大是位哲学家,他说什么,我总持怀疑态度,也从不应答。他微微一笑,转向我,开口说道:

“先生,您所说的自由行为,照您的意思,我看就是一种不受任何限制的行为。跟着我的思路:是可以游离的——注意我的推理:是可以取消的。我的结论:毫无价值。先生,要紧紧抓住一切,不要追求偶然性:首先,您也得不到;其次,得到了对您又有何用?”

我还照老习惯,根本就不搭腔。每当一位哲学家回答你的问题,你就再也弄不明白自己问的是什么了。这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是克列芒、普罗斯佩和卡西米尔他们。

“怎么,”他们一见亚历山大同我们坐在一起,便说道,“你们变成禁欲主义者啦?进去吧,各位门神先生。”

我觉得他们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矫揉造作,因此,我认为应当在他们之后进去。

安棋尔的客厅已经满是人了。安棋尔在客人中间笑容可掬,她走来走去,给人送咖啡、奶油球蛋糕。她一瞧见我,便跑过来,低声说道:

“唔!您来了;我有点担心大家会感到无聊;您给我们朗诵几首诗。”

“不行,”我答道,“那样的话,大家还会同样感到无聊;况且您也了解我不会作诗。”

“哪里,哪里,近来您总写了点儿什么……”

这时,伊尔德勃朗凑上来:

“哦!先生,”他拉住我的手,说道,“幸会,幸会。您最近的大作,我还没有拜读呢,不过,我的朋友于贝尔向我大肆称赞……今天晚上,您似乎赏光给我们朗诵诗……”

安棋尔抽身走了。

伊勒德维尔来了。他问道:

“对了,先生,您在写《帕吕德》?”

“您怎么知道的?”我高声反问道。

“还用问?”他又说道(口气夸张),“这成了大家议论的中心;甚至可以说,新作和您最近这部作品不会一样,新近的大作我还没有拜读,不过,我朋友于贝尔曾对我大谈特谈。您将要给我们朗诵诗,对不对?”

“可不是水坑里的湿虫,”伊吉道尔愚蠢地插言道,“《帕吕德》里好像生满了,这是听于贝尔讲的。哦!说到这个,亲爱的朋友,《帕吕德》,究竟是什么?”

华朗坦也凑过来,由于好几个人都同时恭听,我的思想不免乱了。

“《帕吕德》……”我开始解释,“这故事讲的是一个中立地区,属于所有人的地方……更确切地说,讲的是一个正常的人,每人人世都在他身上有所体现的人;这故事讲的是第三者,人们所谈论的人,他生活在每人身上,又不随同我们死去的人。在维吉尔的诗中,他叫蒂提尔,诗中还特意向我们说明他是躺着的——‘蒂提尔又倒下去。’《帕吕德》讲的是躺着的人的故事。”

“咦!”帕特拉说道,“我还以为讲的是一片沼泽地的故事。”

“先生,”我答道,“言人人殊嘛——实质却永恒不变。不过,请您要明白,向每人讲述同一件事的唯一方法,你听清楚了,讲述同一件事,唯一的方法,就是根据每种新精神改变形式。此刻,《帕吕德》就是安棋尔的客厅的故事。”

“我明白了,总之,您还没有确定呢。”阿纳托尔说道。

菲洛克塞纳走过来,他说道:

“先生,大家都等您的诗呢。”

“嘘!嘘!”安棋尔说道,“他这就朗诵了。”

全场肃静。

“可是,先生们,”我又气又恼,嚷道,“我向你们保证,真的没有什么值得朗诵的。迫不得已,我就给你们念一小段,免得说我拿架子,这一小段还没有……”

“念吧!念吧!”好几个人说道。

“好吧,先生们,既然你们坚持……”

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也没有摆姿势,随口就以平淡的声调念道:

帕吕德 散步

<small>我们漫步,走在荒原上。愿上帝听见我们的声响!我们就这样在荒原游荡,</small>

……大家继续保持肃静,还在等待,显然没明白诗已经完了。

“完了。”我说道。

这时,在冷场中间,忽听安棋尔说道:

“真妙啊!您应当把这放进《帕吕德》里去。”她见大家始终沉默,便问道:“对不对,先生们,应当把这放进《帕吕德》里去?”

于是,一时间全场议论纷纷,有人问:“《帕吕德》?《帕吕德》?是什么呀?”另一些人则解释《帕吕德》是怎么回事。可是,越解释越抓不住了。

我也插不上嘴,可是这时,生理学家加罗吕斯出于追本溯源的癖好,带着询问的神色走到我面前。

“《帕吕德》吗?”我立刻开口说道,“先生,这个故事讲的是生活在黑暗的山洞里的动物,因为总不使用眼睛而丧失视觉。您让我喘口气吧,我实在热得难受。”

这工夫,精明的批评家埃瓦里斯特下了结论:

“我担心这个题材有点儿太专门。”

“可是,先生,”我只好应答,“就没有太特殊的题材。你就相当满足了,维吉尔这样写道,甚至可以说,这恰恰是我的题材——实在遗憾。”

“艺术就是相当有力地描绘一个特殊的题材,以便让人从中理解它所从属的普遍性。用抽象的词语很难说清楚,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种抽象的思想。不过,想一想眼睛靠近门锁孔所看到的广阔景物,您就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了。某个人看这仅仅是个门锁孔,但是他只要肯俯下身去,就能从孔中望见整个世界。有推而广之的可能性就够了,推广普及,那就是读者、批评家的事儿了。”

“先生,”他说道,“您倒把自己的任务大大地简化了。”

“否则的话,我就取消了您的任务。”我答道,一下子噎得他走开了。“嘿!”我心中暗道,“这回我可以喘口气儿啦!”

恰好这当儿,安棋尔又拉住我的袖口,对我说道:

“走,我让您看样东西。”

她拉着我走到窗帘跟前,轻轻撩起窗帘,让我看玻璃窗上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还发出嗡嗡的响声。

“为了不让您抱怨屋里太热,我找人安了个排风扇。”她说道。

“啊!亲爱的安棋尔。”

“不过,”她继续说道,“它总嗡嗡响,我又不得不拉上窗帘遮住。”

“哦!是这东西呀!可是,亲爱的朋友,这也太小啦!”

“商店老板对我说,这是适于文学家的尺码。个头儿大的是为政治会议制作的,安到这儿就听不见说话了。”

这时,伦理学家巴尔纳尔贝走过来,拉拉我的袖口,说道:

“您的许多朋友向我谈了《帕吕德》,足以让我比较清楚地领会您的意图。我来提醒您,我觉得这事儿无益而有害。您本人憎恶停滞状态,就想迫使人们行动;迫使他们行动,却不考虑您越是在他们行动之前干预,行动就越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意。从而您的责任增加,他们的责任则相应减少了。然而,唯独行为的责任感,才能赋予每种行为的重要性——行为的表象毫无意义。您只能施加影响,教不会别人产生意愿:意愿不是教会的;您努力的结果,如能促成一些毫无价值的行为,那就算很可观啦!”

我对他说道:

“先生,您否认能照顾他们,那就是主张不要关心别人了。”

“要照顾,至少是很难的,而我们这些照顾者的作用,不在于多少立竿见影地促成重大的举动,而是让人负起日益重大的微小举动的责任。”

“以便增加行动的顾虑,对不对?您要增加的不是责任感,而是顾忌。这样,您又削减了自由。像样负责的行为,是自由的行为;而我们的行为不再是自由的了,我不是要促使产生行为,而是要解救出自由……”

他于是淡淡一笑,以便给他要讲的话增添点风趣,说道:

“总而言之——如果我领会透了的话,先生——您是强制人接受自由……”

“先生,”我提高嗓门儿,“我看到身边有病的人的时候,就感到不安。如果要照您的话,担心降低治好病症的价值,就算我不想办法给他们治一治,至少我也要向他们指出他们有病……明确告诉他们。”

迦莱亚斯凑上前,只为插进这样荒谬的话:

“不是向病人指出病症,而是让他们观赏健康,才能治好病。应当在医院每张病床上方画上一个正常的人,应当给医院楼道里塞满法尔内塞府邸的赫拉克勒斯。”

“首先,正常的人不叫赫拉克勒斯……”

有人立刻帮腔:“嘘!嘘!伟大的华朗坦·克诺克斯要讲话了。”

他说道:“在我看来,健康并不是一个如此令人艳羡的优点。这不过是一种均衡,各部位的一种平庸状态,没有畸形发展。我们只有与众不同才显得杰出;特异体质就是我们的价值病;换言之,我们身上重要的,是我们独有,在任何别人身上找不到的东西,是您所说的正常人所不具备的,也就是您所称的疾病。”

“从现在起,不要把疾病视为一种缺陷,恰恰相反,是多出了点儿什么东西。一个驼子,就是多出个肉驼的一个人,而我希望你们把健康视为疾病的一种欠缺。”

“我们并不看重正常人,我甚至要说是可以取消的——因为随时随地都能再找见。这是人类最大的公约数,而从数学角度看,作为数,就可以从每个数字上拿掉,无损于这个数字的个性。正常人(这个词令我恼火),就是熔炼之后,特殊的成分提出来,转炉底剩下的渣滓,那种原材料。这就是通过珍稀品种杂交而重新得到的原始鸽——灰鸽子——有色羽毛一掉光,就毫无出奇之处了。”

我听他谈起灰鸽子,不禁激动起来,真想紧紧握住他的手,便说道:“啊!华朗坦先生。”

他只给了我一句:

“你住口,文学家。首先,我仅仅对疯子感兴趣,而您简直太有理智了。”他又继续说道,“正常人,就是我在大街上碰到的、用我的姓名招呼、乍一看当成我自己的一个人;我把手伸给他,高声说道:‘我可怜的克诺克斯,今天你气色这么不好!你的单片眼镜哪儿去啦?’令我惊奇的是,同我一道散步的罗朗,也用他的姓名同那人打招呼,跟我同时对那人说:‘可怜的罗朗!您的胡子哪儿去啦?’继而,我们厌烦了,就将那人一笔勾销,一点儿也不感到遗憾,因为他毫无新奇之处。那人呢,也哑口无言,只因他有一副可怜相。他,正常人,你们知道他是谁吗?就是第三者,人们谈论的那位……”

华朗坦转向我,我则转向伊勒德维尔和伊吉道尔,对他们说道:“嗯?我对你们说什么啦?”

华朗坦注视着我,声音极高,接着说道:“在维吉尔诗中,他叫蒂提尔,就是不随同我们死去,借助每个人活在世上。”他哈哈大笑,又冲着我补充一句,“因此,杀掉他也无所谓。”

伊勒德维尔和伊吉道尔也忍俊不禁,嚷道:

“好哇,先生,蒂提尔一笔勾销吧!”

我气急败坏,再也忍不住了,也嚷道:

“嘘!嘘!我要讲话啦!”

我顾不得章法,开口便道:“不对,先生们,不对!蒂提尔也有自己的病症!所有人!我们所有人,从生到死都有,例如在这种糟糕的时候,我们怀疑成癖:今天夜晚,家门上锁了吗?于是又去瞧瞧;今天早晨,领带打上了吗?于是用手摸摸;今天晚上,裤子扣好了吗?于是检查一下。喏!瞧瞧马德吕斯,他还不放心!还有博拉斯!你们都瞧见了。请注意,我们完全知道事情做好了,可是因为有病又重做——回顾病。就因为做过而重做;我们昨天的每个举动,似乎今天都向我们提出要求;就好像一个婴儿,我们给了他生命,往后还得养活他……”

我精疲力竭,自己听着也感觉讲得很糟……

“凡是经过我们手做的事,仿佛都得由我们维护延续:从而产生一种恐惧心理,怕事情做多了负担太重,因为,每个举动一旦完成,非但没有变成我们的一个启动器,反而变成凹陷的床,邀我们又倒下去——又倒下去。”

“您讲的这些还真有点儿意思……”彭斯开了口。

“哪里呀,先生,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根本不应当写进《帕吕德》里……我讲过,我们现在的行为方式,表现不出我们的个性了……个性寓于行为中……寓于我们所做的(颤音)两次行为、三次行为中。贝尔纳尔是谁?就是星期四在奥克塔夫家遇见的那位。奥克塔夫又是谁?就是星期四接待贝尔纳尔的那一位。还有呢?也是星期一去贝尔纳家做客的那一位。是谁……各位先生,我们所有人,都是谁?我们是每星期五晚上到安棋尔家做客的人。”

“可是,先生,”吕西安有礼貌地说道,“首先,这再好不过;其次,请您相信,这是我们唯一的相切点!”

“哦!真的,先生,”我又说道,“我认为,于贝尔每天六点钟来看我,他就不能同时到您家去。如果接待你们的人是布里吉特,那又能改变什么呢?……如果约阿金只能每隔三天接待布里吉特,那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统计一下?……不!不过,今天,我倒很想用手着地走路,而不是像昨天那样,用双脚走路!”

“我倒觉得,您就是这样干的。”图乎乌斯愚蠢地说道。

“嗳,先生,这恰恰是我自怨自艾的事儿;要注意,我说‘我倒很想’!况且,现在我就到大街上去,试着这么干一干,准得让人当作疯子给关起来。正是这一点令我恼火……也就是说,整个外界,法律、习俗、人行道,似乎决定我们的重复动作,规定我们的单调行为,而其实,这一切又多么投合我们喜爱重复的心理。”“这样说来,您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唐克雷德和加斯帕尔嚷道。

“我抱怨的恰恰是谁也不抱怨!接受害处便助长害处,这会变成恶习,先生们,因为久而久之,人们就乐在其中了。我抱怨什么,先生……正是谁也不反抗;正是吃了一锅蹩脚的杂烩,那神气就像美餐了一顿,一餐花了三四法郎就容光焕发了。正是人们不起而抗争……”

“吓!吓!吓!”好几个人嚷道,“您这不成了革命者啦?”

“根本不是,先生们,我并不是什么革命者!你们不让我把话讲完,我说人们不起而抗争……是指内心里。我抱怨的不是食物的分配,而是我们这些人,是习俗……”

“总而言之,先生,”大家七嘴八舌,“您指责人们现行的生活方式,但另一方面,您又否定他们能换个样儿生活;您还指责他们这样生活就心满意足了,话又说回来,他们若是喜欢这样呢,若是……总之,先生,您到底要怎样呢?”

我满头大汗,完全不知所措,昏头昏脑地答道:

“我要怎样?先生们,我要……就我而言……就是结束《帕吕德》。”

话音未落,尼科代姆从人堆里冲出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嚷道:“啊!先生,您这样做就太棒啦!”

其他所有人一下子全转过身去。

“怎么,您了解?”我问道。

“不了解,先生,”他又说道,“不过,我的朋友于贝尔总对我大谈特谈。”

“哦!他对您说……”

“对,先生,是钓鱼者的故事,他挖到极好的蚯蚓,就自己吃了,没有给鱼钩上饵,当然……他一条鱼也钓不上来。我觉得这故事非常逗!”

他一点儿也未弄明白。整个儿还得重新开始。唉!我极度疲惫!说什么这恰恰是我想让他们理解的,真想不到要重新……总是要……重新解释;人家搞糊涂了,我受不了了;哦!我已经说过……

我在安棋尔这里几乎像在自己家里,我走到她跟前,掏出怀表,高叫了一声:“哎呀,亲爱的朋友,时间也太晚啦!”

于是不约而同,每人都从兜里掏出表,惊叹道:“这么晚啦!”

唯独吕西安出于礼貌,还暗示一句:“上星期五还要晚些!”不过,丝毫也没人注意他的提示(我只是对他说了一句:“这是因为您的表慢了。”);人人跑去拿外衣;安棋尔同人握手,她还笑容可掬,让人吃最后的奶油球蛋糕。继而,她又俯身看客人下楼。我已经散了架,坐在软墩垫上等她,见她回来便说道:

“您这晚会,真是一场噩梦!噢!这些文学家!这些文学家,安棋尔!全都叫人无法忍受!”

“可是,那天您却没有这么说。”安棋尔接口道。

“那是因为我没有在您这儿看见他们,安棋尔。而且,客人的数量也实在惊人!亲爱的朋友,一次不能接待这么多人!”

“嗳!”她说道,“也不全是我邀请来的;每人都带来几个。”

“您在他们那些人中间,简直晕头转向了……早知如此,您应当叫洛珥上来一下,你们两个相互照应,还能从容些。”

“不过,我看您冲动极了,真以为您要把椅子吞下去。”

“亲爱的安棋尔,若不如此,大家就会感到太无聊了……您这屋子也实在太憋闷!下一次,有请柬的才能进来。我倒要问问您,您这小排风扇算怎么回事儿!首先,再也没有什么比原地转的东西叫我恼火了;这一点,您早就应该知道!其次,转就转呗,还非得发出难听的响声!当时,大家一停止谈话,就听见它响。他们都在纳闷:‘那是什么呀?’您也非常清楚,我不能告诉他们:‘那是安棋尔的排风扇!’喏,现在您听见了,吱吱嘎嘎一个劲儿响。噢!受不了,亲爱的朋友,请您把它停了。”

“可是,”安棋尔说道,“没法儿让它停啊。”

“噢!它也一样!”我高声叹道,“那咱们就高声说话,亲爱的朋友。怎么!您哭啦?”

“根本没有。”她说道,可是眼圈儿红得厉害。

“随便吧!……”我要压住讨厌的响声,便大肆发起感慨来,“安棋尔!安棋尔!是时候啦!离开这叫人忍受不了的地方吧!美丽的朋友,我们会突然听到海滩上的大风吗?我也知道,人在您身边,只产生一些微不足道的念头,不过,那大风有时能将这类念头吹起来……再见!我需要走走;比明天还需要,想一想吧!还有旅行。想一想,亲爱的安棋尔,想一想吧!”

“好了,再见,”她说道,“去睡觉吧,再见。”

我同她分手,连跳带颠回到家里,脱了衣裳便上床躺下,倒不是要睡觉,而是看别人喝咖啡心就烦。我感到自己陷入困境,心中想道:“为了说服他们,我所能做的都做得很好吗?对马尔丹,我本应找出几条更为有力的论据……还有古斯塔夫!……嗯!华朗坦,他只喜欢疯子!……他说我‘有理性’……真能这样该多好!我这一整天,除了干蠢事儿还是蠢事儿。我完全清楚,这不是一码事儿……我的思想哟,为什么到这里停下,把我定住,形成一只惊恐的猫头鹰?革命者,说到底,也许我就是,只因太憎恶与其相反的东西了。想要摆脱可悲的境地,又感到自己多么可悲!居然不能让人理解……然而我对他们讲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因为我也深受其苦。我真的深受其苦吗?我敢发誓!有时候,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了,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事,要怪什么人……就觉得我是在同自己的幽灵搏斗,觉得自己……上帝啊!我的上帝,这种情况实在难以忍受,别人的思想比物质还要迟钝。每人的思想,你只要触碰,似乎就要受到惩罚,犹如夜间的女鬼附在你肩上,吸你的血,把你弄得越虚弱她就压得越重……现在我开始寻找思想的等同物,以便向别人解释得更清楚。我不能停止;反思回顾;这种暗喻很可笑;我指责别人的所有那些病症,在我描绘的过程中,却逐渐缠到我身上;这种痛苦,我非但未能赋予别人,反而全留给自己了。此刻我觉得,这种病痛感又加剧了我的病痛,而别人呢,归根结底,他们也许没有病。这样说来,他们不感到痛苦也是对的,我没有理由责备他们;然而,我跟他们一样生活,这样生活又感到痛苦……噢!我这头脑一筹莫展!我要引起别人惕厉不安——为此费了多大心思——可我只引起自己坐卧不宁……咦!一句妙语!记下来。”

我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纸,又点亮蜡烛,简单写下这样几个字:“迷上自己的不安。”

我又吹熄蜡烛。

“……上帝啊,我的上帝!入睡之前,还有一小点我要讨求一下……人产生一个小小的念头……本来也可以置于脑后……嗯!……什么?……没什么,是我在说话;我说本来也可以置于脑后……嗯!……什么?……哦!我差点儿睡着了……不行,还要想想这个正在胀大的小小念头;我没有很好抓住这种进展;现在,这个念头变得非常庞大……还捉住了我,以我为生,对,我成了它的生存手段;它这么沉重,我必须在世上介绍它,代表它。它抓住我,就是要我拖它行于世。它同上帝一样沉重……真倒霉!又来一句妙语!”

我又抽出一张纸,点燃蜡烛,写道:

“它必然胀大而我缩小。”

“这在圣约翰身上就有……唔!趁我还没睡……”于是,我又抽出第三张纸……

“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嗳!管它呢;头这么疼……不行,想法一撂下就会消失,消失……那我就会疼痛,如同安了一个木制假腿……假腿……想法不翼而飞:还能感觉到,想法……想法……人一重复说的话,就是要睡着了;我再重复:假腿,假脚……假……哎呀!我没有吹灭蜡烛……哪儿的话。蜡烛吹灭了吗?……当然了,既然我睡了。况且,于贝尔回来的时候,蜡烛还没有吹灭呢……可是安棋尔硬说没有……正是那会儿,我向她提到假腿;因为假腿插进了泥炭地里;我向她指出,她永远也跑不快了;我还说,这一片地松软得很!……沼泽路——不是这码事儿!……咦!安棋尔哪儿去了?我开始跑快一点。真倒霉!陷得这么厉害……我永远也跑不快了……船在哪儿呢?找到地方了吗?……我要跳了……嗨哟!嘿!好家伙!……”

“安棋尔,您若是愿意的话,咱们就乘这条船游一游。我只想指给您看看,亲爱的朋友,这里只有薹和石松、小眼子草……而我兜里什么也没有带,只有一点儿面包渣儿喂鱼……咦?安棋尔又哪儿去啦?亲爱的朋友,您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动不动人就没了呢?……真的,亲爱的,您整个人儿化为乌有!安棋尔!安棋尔!听见了吗?唉,听见了吗?安棋尔!……难道您这样就没了,只剩下这枝睡莲(我使用这个词的含义,今天很难确定),要我从河面捞上来……怎么,这纯粹是丝绒啊!完全是地毯;这是塑料地毯!……为什么总坐在上面呢?手这样抓着两根椅子腿。总得想法儿从桌椅下爬出来!……还要接待主教大人呢……这里憋闷,更待不得……哦,于贝尔的肖像。他真是春风得意……太热了,咱们打开房门。另一间屋子,还要像我意料中的情景;不过,于贝尔的像画得糟糕;我还是喜欢另外那幅;这幅好似个排风扇;我敢保证!活脱一个排风扇。他为什么开玩笑呢?……咱们走吧。来,我亲爱的朋友……咦!安棋尔又哪儿去啦?刚才我还紧紧拉着她的手呢;她一定是溜进走廊,去收拾旅行箱了。她本可以把火车时刻表留下……嗳,别跑这么快呀,我怎么也跟不上您。噢!糟糕!又是一扇关闭的门……幸好这一道道门很容易打开,我随手“啪”地关上门,免得让主教大人抓住。我觉得他鼓动起安棋尔的所有客人来追我。这么多呀!这么多呀!文学家……啪!又是一道关着的门。啪!噢!难道我们永远也走不出去吗,出不了这走廊!啪!没完没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哪儿了……现在我跑得真快!……谢天谢地!这里没有门了。于贝尔的画像没有挂好,要掉下来了;他一副嘲笑的样子……这间屋实在太小,甚至可以用上‘狭窄’这个词:人全进来,怎么也装不下。他们就要到了……我喘不上气儿啦!啊!要从窗户进。我也要随手关上窗户;我得狠下心,连临街阳台的窗板都关上。咦!这是条走廊!哎呀!他们来了: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我简直疯了……我感到窒息!”

我醒来,出了满身大汗:被子掖得太严,就像绳索一般紧紧捆住我,绑得很紧,仿佛死沉的重物压在胸口。我猛一用劲儿,将被子掀起来,接着一下子全蹬掉了。房间的空气围住我:均匀呼吸……凉爽……凌晨……玻璃窗发白了……这一切应当记录下来;鱼缸,同房间其他什物混淆……这时我浑身发抖;我心想,恐怕要着凉;肯定要着凉。于是,我哆哆嗦嗦下床,拾起被子,拉上床,又乖乖地掖好它睡觉。

帕吕德 于贝尔——或打野鸭

星期五

我一起床,就翻看记事本:“要六点起床。”现在八点钟了。我拿起笔,将这句话画掉,再写上:“十一点起床。”下面内容看也不看。我就重又躺下了。

折腾了一夜,我感到身体有点儿不舒服,便换换样儿,不喝牛奶,而是喝点儿药茶,甚至还让仆人端来,我就躺在床上饮用。记事本气得我要命,我在一张活页上写道:“今天傍晚,买一大瓶埃维昂矿泉水”;然后,我就用图钉把这张纸摁在墙上。

为了品尝这种矿泉水,我要留在家里,绝不去安棋尔那里用晚餐;况且,于贝尔准去,我去了也许会妨碍他们;不过,到了晚上就马上去,看看我是否真妨碍他们。

我拿起笔写道:

“亲爱的朋友,我偏头疼,不能去吃饭了,况且于贝尔会去的,我不愿意妨碍你们,不过,到了晚上我马上就到。我做了个相当离奇的噩梦,给你讲一讲。”

我将信封上,又拿了一张纸,从容写道:

蒂提尔去水塘边采有用的植物,找见琉璃苣、有疗效的蜀葵和苦味矢车菊,带回一捆药草。既是草药,就得找要治病的人。水塘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心想:真可惜。于是,他走向有热症和工人的盐田。他朝他们走去,向他们解释、劝告,证明他们有病。可是,一个人说自己没病;另一个人接了蒂提尔一枝开花的药草,要栽到盆里看它生长;最后,还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染上了热症,但是他认为这病对他身体有益。

到末了,谁也不想医治,而这些花又枯萎了,蒂提尔干脆自己得上热病,至少也能给自己治疗……

十点钟有人拉门铃,是阿尔西德来了。他说道:“还躺着呢!病了吗?”

我答道:“没有,早安,我的朋友。不过,我只能十一点钟起床。这是我做的一个决定。你来有事儿?”

“给你送行,听说你动身去旅行……要去很久吗?”

“不会很久很久……你也了解,我的财力有限……然而,关键是动身。嗯?我说这话不是要赶你走;不过,走之前,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写……总之,你还来一趟,承情了;再见。”

他走后,我又拿起一张纸,写道:

蒂提尔总是躺着。

然后,我又一直睡到中午。

这情况挺有意思,值得一书:一个重大决定,决心大大地改变生活,就使得日常的义务和事务显得多么微不足道,还给人以勇气打发这一切见鬼去。

我对阿尔西德的来访很烦,如果没有这种决定,我就绝不敢如此果断,不客气地打发他走了。还有,我不由自主,偶尔瞧一眼记事本,只见上面写道:

“十点钟:去向马格卢瓦解释为什么我觉得他那么蠢笨。”

我同样有勇气庆幸自己没有照办。

“记事本也有用处,”我想道,“因为,我若是不记下今天上午该做什么,就可能把这事儿忘了,也就尝不到没有照办的这份乐趣了。这对我就是有魅力,这情况我非常俏皮地称为否定的意外,而且相当喜爱,因为平日无须多大投入就行之有效。”

晚上吃过饭,我就去安棋尔家。她正坐在钢琴前伴奏,配合于贝尔唱《罗恩格林》的著名二重唱,我很高兴将他们打断:“安棋尔,亲爱的朋友,”我一进门便说道,“我没有带旅行箱,而且我还接受您的盛情邀请,留在这里过夜,对不对,和您一起等待清晨启程的时刻。好久以来,有些物品我不得不放在这儿,您一定收到我的房间里了,有粗皮鞋、毛衣、皮带、雨衣……需要的东西全有,我就用不着回家取了。只有这个晚上,要动动脑筋,考虑明天出行的事儿,与准备旅行无关的事儿一概不干;必须想得全面,周密安排,让这趟旅行各个方面都令人向往。于贝尔也要吊吊我们胃口,讲讲从前旅途上的奇遇。”

“恐怕没时间了,”于贝尔说道,“不早了,我还得去我那保险公司,赶在办公室关门之前取点儿文件。再说,我不擅长叙述;讲来讲去还是回忆我打猎的事。这要追溯我去犹地亚的那次长途旅行;说起来很可怕,安棋尔,真不知道……”

“喛!讲讲吧,我求您了。”

“既然您要听,经过是这样的:

“我同博尔伯一道去旅行,那是我一个童年好友,你们俩都不认识;别回想了,安棋尔,他死了,我讲的就是他死的情况。”

“他跟我一样酷爱打猎,是猎丛林老虎的猎手。他虚荣心还很强,用他打的一只老虎皮,定做了一件式样土气的皮袄,甚至热天里还穿在身上,总是大敞着怀。最后那天晚上他也穿着……而且理由更充足,因为天黑下来,几乎看不见了,天气也更加寒冷。你们也知道那地方的气候,夜晚很冷,而正是要乘黑夜打豹子。猎手坐在秋千上猎豹——这方式甚至挺有趣。要知道,在埃多姆山区有岩石通道,野兽定时经过;豹子的习性最有规律了,正因为如此,才有可能猎获。从上往下打死豹子,这也符合解剖学原理。因此利用秋千,不过,只有在一枪未打中豹子的时候,这方式才真正显示它的全部优越性。因为,枪的后坐力相当大,能带动秋千摇摆起来;打猎选的秋千非常轻,立刻就会来回摇摆,而豹子暴跳如雷,但是够不到,人若是待在秋千上一动不动,它就肯定会扑到。我说什么,肯定会?……它扑到啦!它扑到啦,安棋尔!”

“这些秋千吊在小山谷两端,我们每人一副;夜深了,我们在等待。午夜至凌晨一点之间,豹子要从我们下面经过。我那时还年轻,有点儿胆怯,同时又敢干,我指的是操之过急。博尔伯年龄大,也更稳重;他熟悉这种打猎,出于真诚的友谊,还把能先见到猎物的好位置让给我了。”

“你作诗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诗,”我对他说道,“你说话还是尽量用散文吧。”

他没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又接着说道:

“到了半夜,我给枪压上子弹。十二点一刻,一轮明月照到山岩上。”

“那景色一定很美!”安棋尔说道。

“时过不久,就听见不太远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正是猛兽行进发出的特殊声响。十二点半,我瞧见一个长长的形体匍匐着前进。正是它!我还等着它到我的正下方。我开枪了……亲爱的安棋尔,让我怎么对您说呢?我在秋千上就觉得一下子朝后抛去……仿佛飞起来了;我立即感到失去控制,一时昏了头,但是还没有完全……博尔伯还不开枪!他等什么呢?正是这一点我弄不明白;不过我明白这种两个人狩猎很不慎重:因为,亲爱的安棋尔,假如一个人要开枪,哪怕在另一个之后瞬间,愤怒的豹子看到那不动的点,也来得及扑上去……而且,豹子攻击的恰恰是那个没有开枪的人。现在我再想这事儿,就认为博尔伯想开枪,可是子弹打不出去。甚至最好的枪,也有哑子儿的时候。我的秋千停止后摆,又往前荡时,我就看清博尔伯在豹子爪下了,两个在秋千上搏斗;的确,这种猛兽最敏捷了。”

“我不得不,亲爱的安棋尔,想一想啊!我不得不目睹这一惨剧。我还一直来回悠荡;现在他也悠荡了,但是在豹子爪下。我毫无办法!……开枪吗?……不可能:怎么瞄准呢?我特别想离开,因为秋千荡得我恶心得要命……”

“那情景该有多激动人心啊!”安棋尔说道。

“现在,再见了,亲爱的朋友们,就此告辞。我还有急事儿。一路平安,祝你们玩得痛快,别回来太晚。星期天我还来看你们。”

于贝尔走了。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若是开口,就准得说:“于贝尔讲得很糟。我还不知道他去犹地亚旅行过。这个故事,难道是真的吗?他讲述的过程中,您那种欣赏的神态也太失分寸了。”

然而,我一声不吭,只是注视着壁炉、油灯的火苗儿。安棋尔在我身边,我们俩守着炉火……桌子……房间的美妙的朦胧氛围……我们必须离开的一切……有人端茶来。十一点过了,我们二人仿佛都在打瞌睡。

午夜钟声过后,我开口说话了:

“我也一样,我打过猎……”

安棋尔似乎惊醒了,她问道:

“您!打猎!打什么?”

“打野鸭子,安棋尔。甚至还是同于贝尔一道,那是在从前……嗳。亲爱的安棋尔,有何不可呢?我讨厌的是枪,而不是打猎;我特别憎恶枪声。可以明确告诉您,您对我本人的判断有误。从性情来讲,我很活跃,只是器械妨碍我……不过,于贝尔总关注最新的发明,他通过阿梅德搞到一支气枪,给我冬天使用。”

“哦,从头至尾给我讲讲吧!”安棋尔说道。

“倒也不是,”我继续说道,“您想得出来,倒也不是特制的枪,那只能在大型展览会上见到;而且,那类器械贵得要命,我只是租了一支气枪;再说,我也不喜欢家里留枪。一个小气囊连动扳机,借助夹在腋下的一根胶皮管;手上则托着一个有点儿老化的橡胶球,因为那是一支老枪;稍一挤压橡胶球,铜弹就射出去了……您不懂技术,没法给您解释得更清楚。”

“您早就应该拿给我看看。”安棋尔说道。

“亲爱的朋友,只有特别灵活的手,才能碰这类器械,而且,我也对您说过,我绝不留枪。况且,只猎了一夜,猎获得太多了,足以彻底报销了橡胶球,我这就讲给您听:那是十二月一个雾蒙蒙的夜晚。于贝尔对我说:‘走吧?’”

“我回答说:‘我准备好了。’”

“他摘下卡宾枪,又拿上诱鸟笛和长靴,我也带上枪;我们还带着镀镍的冰刀。然后,我们凭着猎人的特殊嗅觉,在黑暗中前进。于贝尔熟悉通往窝棚的路;那个隐蔽所位于多猎物的水塘附近,早已生了泥炭火,从傍晚起就用灰压住。不过,我们刚走出密布黝黯杉树的园子,就觉得夜色还相当清亮。一轮八九分圆的月亮,朦朦胧胧地透过漫天的薄雾。它不像常见的那样时隐时现,忽而隐匿于云中,忽而洒下清辉;这不是个骚动之夜,但也不是个平静之夜;这个夜晚显得湿重,寂静无声,还有待利用,处于‘不由自主’的状态。我这样讲也许您会明白。天空毫无异象,即使翻转过来也不会有惊奇的发现。平静的朋友,我一再这样强调,就是要让您明白,这个夜晚是多么平常。”

“有经验的猎人知道,野鸭最喜欢这种月夜,会大批飞至。我们走近了水渠,看见枯败的芦苇之间水面平滑反光,已经结了冰。我们穿上冰鞋,一言不发往前滑行,但是越接近水塘,冰面越窄越污浊,掺杂着苔藓、泥土和雪,已经半融化了,也就越难滑行。水渠即将投入水塘,冰鞋也终于妨碍我们行进了。我们又徒步行走。于贝尔进窝棚里取暖;但浓烟呛人,我在里面待不住……我要对您讲述的,安棋尔,是一件可怕的事儿!因为,请听我讲:于贝尔一暖了身子,就进入泥塘;我知道他穿着长靴和防水服,但是,我的朋友,他不是进入没膝的水中,也不是没腰,而是整个儿钻进水里!您不要抖得太厉害:他是特意那么干的!为了不让野鸭发现,他要完全隐藏起来;您会说,这有点儿卑劣……对不对?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正因为这样,才飞来大批猎物。一切安排妥当,我就坐在下了锚的小船里,等待野鸭飞近。于贝尔藏好之后,就开始呼唤野鸭,为此他使用两支诱鸟笛:一支呼叫,另一支应答。在远处的飞鸟听见了,听见这种应答:野鸭蠢极了,还以为是自己应声而答;既然应声了,亲爱的安棋尔,很快就飞来。于贝尔模仿得十分完美。野鸭群黑压压一片,像三角形乌云遮暗我们头上的天空,随着逐渐降落,鼓翼声也越来越响。我要等它们飞得很近时才开枪。”

不大工夫就飞来无数只,老实说我都不用怎么瞄准,每发射一次,只是稍微用力挤压气囊而已,扣动扳机很容易,也没有多大声响,仅仅像万花筒焰火在空中爆开那样,或者更像马拉美先生一句诗中Palmes!之音。往往还听不见枪声,我不把枪靠近耳朵时,又望见一只鸟儿坠落才知道子弹射出去了。野鸭听不见响动,就停留很长时间。它们在有泥水薄冰层的褐色水塘上盘旋,跌落下来,翅膀收不拢,挣扎中刮断叶子。芦苇掩藏不住,它们在死之前,还要逃往一处隐蔽的荆丛。羽毛则迟迟未落,在水塘上空飘悠,轻轻的,宛若雾气……我呢,心中不免思忖:这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天蒙蒙亮时,残存的野鸭终于飞走了;忽然一阵鼓翅的喧响,最后垂死的野鸭才明白过来,这时,于贝尔满身叶子和泥水,也终于回来了。平底小船起了锚,拂晓前天光惨淡,我们用篙撑船,在折断的苇茎之中穿行,拾取我们猎获的野味。我打了四十多只;每一只都有一股沼泽味儿……喂,怎么!您睡着了,亲爱的安棋尔?”

灯油耗干,灯光暗下来;炉火奄奄一息,而玻璃窗则由曙光洗净。天空储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似乎抖瑟着降临……啊!但愿上天的一点点清露终于来润泽我们,但愿曙光终于出现,哪怕是透过雨季的玻璃窗,照进我们这么久打瞌睡的封闭的房间,但愿曙光穿过重重黑暗,给我们送来一点点天然的白色……

安棋尔还半打着瞌睡,听不见说话了,才慢悠悠醒来,讷讷说道:“您应当将这写进……”

“……嗳!打住,留点儿情,亲爱的朋友……不要对我说我应当把这写进《帕吕德》。首先,已经写进去了;其次,你也没有听。不过,我并不怪您,不,恳求您,不要以为我怪您。因此,今天我要高高兴兴的。曙光出现了,安棋尔!瞧哇!瞧瞧市区灰色的房顶,瞧瞧照到城郊的这种白色……难道……噢!多么灰暗啊,白耗了一夜,苦涩的灰烬,噢!思想,难道是你的单纯,曙光,不期然而透进来,要解救我们?玻璃窗上晨光如雨……不对……晨光中玻璃窗泛白……安棋尔,晨光也许会洗涤……也许会洗涤……”

我们将出行!我感到鸟儿醉啦!

“安棋尔!这是马拉美先生的一句诗!我引用得不大好。诗中是单数,可是您也出行,哈!亲爱的朋友,我要带您走!旅行箱!快点儿;我要把背包装得满满的!不过,东西也不要带得太多,正如巴雷斯先生所说:‘箱子里放不进去的一切全是无法忍受的!’巴雷斯,亲爱的,您了解,他是议员!噢!这里太憋闷了,我们打开窗户。您说好吗?”我特别激动。快去厨房,一上路,真难说到哪儿能吃上饭。我们昨天晚餐剩下的四个面包、煮鸡蛋、香肠和小牛腰肉,统统带上。

安棋尔走了,我独自待了片刻。

然而,这一刻,让我怎么说呢?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对待下一刻呢:我们知道什么事情重要吗?在选择中多么傲气十足!以同样关注的态度看待一切,在情绪亢奋地出发之前,让我再冷静地思考一下。瞧啊!瞧啊!我看见什么啦?

——三个蔬菜商贩经过。

——一辆公共汽车始发了。

——一名看门人打扫门前。

——店主在更换橱窗里的样品。

——厨娘去菜市场。

——学生上学。

——报亭接收报纸,脚步匆匆的先生们买报。

——一家咖啡馆摆放餐桌……

上帝啊!我的上帝,安棋尔别在这会儿进来,我又潸然泪下……我想,这是冲动的缘故;每次列举一下,我就会这样。再说,现在我瑟瑟发抖!噢!看在爱我的面上,关上这扇窗户吧。早晨的空气冻得我发抖。生活——别人的生活!这样,就是生活?瞧瞧生活!然而,活在世上就是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喟然长叹。现在,我打喷嚏了;对,我的神思一停留,一开始凝注,我就要着凉。唔,我听见安棋尔来了,赶紧吧。

帕吕德 安棋尔——或出游

星期六

只记下旅途富有诗意的时刻,因为这种时刻更吻合我事前渴望的特点。

在拉我们去火车站的车上,我朗诵道:

“嘿!”安棋尔说道,“诗真美!”

“您这样认为,亲爱的朋友,”我对她说,“其实不然,其实不然,我可以明确告诉您;也不是说诗不好,诗不好……反正我觉得无所谓,即兴作的。不过,也许您说得对:这几行诗可能真的很好。作者本人从来说不准……”

我们到达火车站也太早了,待在候车室里,噢!这一候车,时间可真长。我坐在安棋尔身边,觉得应当对她讲点儿亲热的话:

“朋友……我的朋友,”我开口道,“您的笑容很温柔,但我看不太透其中的奥妙,也许来自您的敏感吧?”

“我也不知道。”安棋尔回答。

“温柔的安棋尔!我对您的评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

我还对她说:“可爱的朋友,您的联想特别敏锐!”还讲些别的话,我想不起来了。

路两侧长满马兜铃属植物。

将近下午三点,莫名其妙忽然下起一阵雨。

“顶多掉几个点儿。”安棋尔说道。

“亲爱的朋友,”我又问她,“这种让人摸不准的天儿,为什么只带一把阳伞?”

“这是把晴雨两用伞。”她答道。

不料雨下大了,而我又惧潮湿,我们刚离开压榨机棚又跑回去避雨。

只见褐色毛虫一只接着一只,排成长长的行列,缓缓从松树上端爬下来,而大步行虫蜷缩着,早就等在松树脚下了。

“我没有看见步行虫呀!”安棋尔说道(因为我指给她看这句话)。

“我也没看见,亲爱的安棋尔,同样也没见到毛虫。再说,季节也不对;然而这句话,能出色地反映我们旅行的印象,难道不是吗?……”

“这次短途旅行,我们倒也能长长见识,不过,泡汤了也还算幸运。”

“哦!您为什么这样讲?”安棋尔接口问道。

“嗳,亲爱的朋友,要知道,一次旅行所能提供给我们的乐趣,完全是次要的。旅行是为了学习……咦,怎么!您流泪了,亲爱的朋友?……”

“根本没有!”她回答。

“好啦!没关系。至少您眼圈儿红了。”

记事本上写道:

十点钟:礼拜。

去拜访理查德。

将近五点钟,和于贝尔一道去看望贫苦的罗斯朗日一家,以及善于掘地的小格拉比。

向安棋尔指出我开的玩笑多么严肃。

结束《帕吕德》。重要。

现在九点钟了。这一天的安排,我感到就像临终料理后事一样庄严。我用手轻轻托住头,写道:

“整个一生,我都会趋向一种更亮一点儿的光明。我见到周围,唉!一堆堆人挤在狭窄的屋里活受罪;一点儿阳光也照不进去;将近中午时分,减色的大牌子才带来点儿反光。而这种时刻在小街上,没有一丝风,溽暑熏蒸,毒太阳无处发散,烈焰集中射到墙壁之间,热得人发昏。见过这种炎炎烈日的人,就想到广阔的天地,想到照在水波上和平原庄稼上的阳光……”

安棋尔走进来。

我惊叹道:“是您!亲爱的安棋尔!”

她对我说道:“您在工作?今天早晨,您一副伤感的样子。我感觉到了。我就来了。”

“亲爱的安棋尔!……可是,请坐。为什么今天早晨我更伤感呢?”

“噢!您是伤感,对不对?您昨天对我讲的不是真话……这次旅行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您不可能还感到高兴。”

“温柔的安棋尔!……您这话真叫我感动……不错,我是伤感,亲爱的朋友;今天早晨,我内心苦不堪言。”

“我就是来安慰这颗心的。”她说道。

“我亲爱的,不料我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现在,一切就更可悲了。不瞒您说,对这次旅行,我期望很大,以为能给我的才华指出一个新方向。不错,旅行是您向我提议的,但是我想了多少年了。现在我看到又恢复的旧观,就更加明显地感受到我希望离开的一切。”

“也许,我们走得还不够远,”安棋尔说道,“不过,要去看大海怎么也得两天,而我们却要星期天回来做礼拜。”

“两件事碰到一起,安棋尔,我们考虑得还不周全。再说了,究竟走到哪里才行呢?不料我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亲爱的安棋尔!现在回头再想想:我们的旅行多凄楚!‘马兜铃属植物’一词,多少表达了这种意思。在潮湿的压榨棚吃的那顿便餐,饭后我们默默无语,一个劲儿打哆嗦的情景,过很久您也还会记得。留下吧……整个上午就留在这里吧,噢!求求您了。我感到了自己一会儿又要痛哭流涕。我似乎总随身带着《帕吕德》。《帕吕德》烦扰谁,也不像烦扰我本人这样……”

“您干脆丢下吧。”她对我说道。

“安棋尔!安棋尔,您还不明白!我把它丢在这儿,又在那儿找见,到处都能碰到;看见别人,也能引起我这种烦恼,这次出游也不可能使我解脱。我们耗损不掉我们的忧郁,我们每日重做昨天的事,也耗损不掉我们的病症,除了我们自身别无耗损,我们每天都丧失一点儿力量。过去延续得多久啊!我怕死,亲爱的安棋尔。除了我们一做再做的事,难道我们永远也不能将任何东西置于时间之外吗?终于有了不再需要我们就能延续下去的作品。然而,我们所做的一切,一旦我们不再经营了,什么也不会持续。反之,我们的所有行为却统统继续存在,成为负担。使我们不堪其负的,就是重复这些行为的必要性;这其中有什么奥妙,我就不得要领了。请原谅,稍等一下……”

我拿起一张纸,写道:我们还得维持我们这些不再是由衷的行为。

我又说道:“可是,亲爱的安棋尔,明白吗,正是这事儿搅了我们的旅行!……心里总嘀咕:‘事儿还撂在那儿呢。’结果我们就回来瞧瞧,是否一切正常。唉!我们生活多贫乏,难道我们就不会让人做任何别的事!任何别的事!而只能照样拖着这些漂流物……什么也放不下,就连咱们的关系,亲爱的安棋尔,也是相当短暂的!要明白,正因为如此,咱们的关系才得以持续这么久。”

“噢!您这么讲可不公道。”她说道,“嗳,亲爱的朋友,不对,不是这码事儿,不过,我一定要让您看到给人的枯燥乏味的印象。”

于是,安棋尔垂下额头,得体地微微一笑,说道:

“今天晚上,我就留下,您说好吗?”

我嚷道:“噢!瞧您,亲爱的朋友!现在简直不能同您谈这些事了,一提起您就立刻……况且要承认,您并没有多大愿望;再说,您这人很敏感,我可以向您肯定,有句话您还记得吧,我正是想到您才写的:‘她害怕欲望,把这看作十分强烈、可能会要她命的一件事。’当时您硬要对我说,这话太夸张了……不,亲爱的朋友,不,我们在一起可能会感到别扭;我甚至就此写了几行诗:

亲爱的,我们不是那些繁衍人类子孙的人。

“(余下的部分很感人,不过太长了,现在不宜引用。)再说,我本人身体也不怎么健壮,这正是我试图用诗表达的意思,而这几行诗(有点儿夸张),今后您会记得的:

“您一看就明白,我很想走出去……不错,接下来的诗句,情调更加忧伤,甚至可以说相当气馁:

“……接下去与您有关,还没有写完。您若是一定要听……最好把巴尔纳贝请来!”

“噢!今天早晨,您真刻薄。”安棋尔说道。她随即又补充一句:“他身上的味儿熏人。”

“说的就是,亲爱的安棋尔;强壮的男人身上全有味儿。这正是我那年轻朋友唐克赖德要在这诗中表达的:

得胜的将领气味特别冲!

“(我知道,令您惊讶的,是诗中的顿挫。)唔,您的脸红得这么厉害!……我不过是要让您看清楚。啊!敏感的朋友,我本来还要让您注意,我开的玩笑多么严肃……安棋尔!我简直疲惫不堪!我忍不了多久就要哭泣了……喏,先让我口授几句话,您写下来,您写字比我快;而且,我边走边说更好一点儿。这有铅笔和纸。啊!温柔的朋友!您来得真好!写吧,写快点儿;况且,说的也是我们这次可怜的旅行:

“……有些人说出去,立刻就能出去。大自然敲他们的门:门外是辽阔的平原,他们一走到旷野,就把居所置于脑后,忘得一干二净。晚上要睡觉了,他们才又回到居所,很容易就找见了。他们若是有兴致,还可以露宿,将自己的住宅丢下一天一夜,甚至忘却好长一段时间。您若是觉得这很自然,那就是没有很好领会我的意思。对这种事,您更要感到诧异……我可以明确告诉您,就说我们吧,我们羡慕那些十分自由的居民,也是因为我们每次费力建造的安居的房子,总是同我们形影不离,一建起来就罩在我们头上,固然能遮雨,但是也挡住了太阳。我们在它的阴影下睡觉,也在它的阴影下工作、跳舞、相爱和思考;有时曙光非常灿烂,我们还以为能逃往清晨;我们也曾极力忘却,也曾像窃贼一样,溜到茅屋下,我们不是为了进去,而是为了出去——偷偷摸摸地——跑向旷野。可是,房子在身后追赶,跳跃着跑来,犹如传说中的那口大钟,追赶企图逃避礼拜的人。我们头顶始终感到房舍的重量。我们要建造的时候,就已经扛起了所有材料,估计了总体的重量。房子压低了我们的额头,压弯了我们的肩背,如同海岛老人的全部分量压在辛巴达身上那样<span class="" data-note="见中水手辛巴达的第五个故事。"></span>。开头还不大在乎,过一阵就很可怕了,仅仅凭着重量紧紧伴随我们,怎么也摆脱不掉。激发起来的所有意念,必须一直带到终点……”

“噢!”安棋尔说道,“可怜见的……可怜的朋友……您为什么要动手写《帕吕德》呢?多少题目可以写……甚至更富有诗意。”

“说的就是,安棋尔!写呀!写呀!(天啊!今天我到底能不能坦率?)”

“您所说的多少富有诗意究竟指什么,我根本就弄不明白。一个关在斗室里的人胸中的所有惶恐,一个身上感到幽深大海全部压力的打捞珍珠的渔民以及一个要爬上来见天日的矿工的所有惶恐,普劳图斯或者推磨的参孙、推巨石上山的西绪福斯所经受的压迫,一国受奴役的人民所感受的窒息,且不说其他痛苦,就是这一些,我都统统略过了。”

“您说得太快了,”安棋尔说道,“我跟不上了……”

“那就算了!别写了;您就听着吧,安棋尔!听着吧,因为,我心痛欲绝了。多少回啊,这动作我做过多少回,就像在噩梦中,我想象床铺的天盖脱落下来,压在我胸上,而我惊醒时几乎站立着,我伸出双臂,要推开无形的壁板,这种要推开人的动作,因为我感觉他靠得太近而受不了口臭,伸出双臂要撑住墙壁,因为墙壁逐渐逼近,或者又沉重又不牢固,在我们头上摇摇欲坠;这种动作,也是要甩掉特别沉重地压在我们肩头的大衣。多少回啊,我感到憋闷,要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做出打开窗户的动作,但是又无望地住了手,因为窗户一旦敞开……”

“您就得着凉吧?”安棋尔接口道。

“……因为窗户一旦敞开,我就看到窗外是院子,或者对着别家肮脏的拱形窗户,看到没有阳光、空气污浊的破院子,我一看到这种景象,就悲从中来,全力呼号:‘天主啊!天主啊!我们就这样被幽禁!’而我的声音又完全从拱顶返回来。安棋尔!安棋尔!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我们仍然力图掀开这一层层绑得紧紧的裹尸布,还是尽量习惯只保持微弱的呼吸,就在这坟墓中延续我们的生命呢?”

“我们从来也没有多生活一些,”安棋尔说道,“老老实实告诉我,人能够多生活一些吗?您从哪儿得来这种感觉:有一种更丰富的生活呢?谁告诉您这是可能的?是于贝尔吗?他那么折腾,就多生活了吗?”

“安棋尔!安棋尔!瞧瞧,现在我又禁不住哭泣啦!您总该理解一点儿我这惶恐不安的心情吧?也许,我终于给你的笑容增添了几分苦涩吧?哎!怎么!您现在哭了。这很好!我真高兴!我行动啦!我要完成《帕吕德》!”

安棋尔哭着,哭着,长长的秀发披散下来。

恰巧这工夫,于贝尔进来了。他见我们披头散发,就要退出去,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

见他这样知趣,我很感动,不禁嚷道:

“进来吧!进来,亲爱的于贝尔!压根儿就谈不上打扰我们!”随即我又伤心地补充一句:“对不对,安棋尔?”

安棋尔答道:“没有打扰,我们在闲聊。”

“我只是路过,”于贝尔说道,“想打声招呼。过两天我要动身去比斯克拉;我说服罗朗陪我一道前往。”

我顿时气愤起来:

“自负的于贝尔,是我呀,是我让他下这个决心的。当时我们俩从阿贝尔家出来,我对他说他应当去那儿旅行。”

于贝尔哈哈大笑,说道:

“你?嗳,我可怜的朋友,想一想吧,你到达蒙莫朗西就已经足够了!你怎么还敢说这种话呢?……再说了,有可能是你头一个提出来的;可是,请问,往人的脑袋里灌些念头,又顶什么用呢?你以为人有了念头,就会行动吗?让我在这里实话对你说吧,你特别缺乏冲劲儿……自己有的你才能给别人。总之,你愿意同我们一起去吗?……不行吧?你看!怎么样?……那好,亲爱的安棋尔,再见,我还要去看看您。”

他走了。

“您瞧见了,温柔的安棋尔,”我说道,“我留在您身边……不过,别以为这是因为爱……”

“当然不是!我知道……”她答道。

“……可是,安棋尔,哎呀!”我怀着一点希望嚷道,“快到十一点啦!礼拜的时间既然过啦……”

她叹了口气,说道:

“那我们就去参加四点钟的礼拜吧。”

一切又恢复原状。

安棋尔有事儿走了。

我偶尔看一眼记事本,只见上面记了探望穷人一条,就赶紧冲向邮局打电报:

“喂!于贝尔!穷人!”

我回来边等回电,边重读《小封斋讲道录》。

两点钟,我收到电报,只见上面写道:

“糟糕,详见信。”

这样一来,忧伤的情绪越发完全侵占我的心。

“因为,”我哀叹道,“于贝尔要走了,万一他六点钟来看我呢?《帕吕德》一完稿,天晓得我还能干点儿什么。我知道无论写诗还是戏剧……我都不大可能成功,而我的美学原则又反对构思小说。我已经想到重新拾起我那老题目《波尔德》,正好可以接续《帕吕德》,又不会同我唱对台戏……”

三点钟,于贝尔给我寄来一封快信,信上写道:“我那五户穷苦人家交给你照看;随后寄去名单和注意事项;其他各种事务,我托给理查德和他的妹夫,因为你一窍不通。再见,我到那里会给你写信。”

于是,我又翻开记事本,在星期一那页上写道:“争取六点起床。”

……下午三点半,我去接安棋尔;我们一道去奥拉托利修会做礼拜。

到了五点钟,我去探望我那穷苦人家。继而,天气凉下来,我回到家,将窗户关上,开始写作……

六点钟,我的挚友加斯帕尔进来。

他从击剑房来,一进屋就说道:“咦!你在工作?”

“我在写《波尔德》……”我答道。

帕吕德 尾声

噢!今日晨光多难,多难一洗这片平原。我们吹笛给您听您却不听这笛声。我们唱歌来伴舞您该舞时不动步。该当我们想跳舞无人吹笛难移步。既然处处不吉祥我就更爱大月亮。月夜犬吠声声哀善歌蟾蜍唱起来。明月无言洒清光水清见底照池塘。月亮融融赤裸体清辉流泻无绝期。我们赶羊无牧杖,赶着羊群回小房。羊儿却要去赴宴我们预言也枉然。别人带着白绵羊未去水槽去屠场。我们就在沙滩上搭建易倒大教堂。

另一种解决办法,或者,再次前往充满神秘的森林哟,一直走到我熟悉的地方;那里棕褐色的死水还在浸泡,泡软了陈年的叶子,几度明媚春天的叶子。

正是在那里,我的百无一用的决心,才能得到最好的休息,而我的思想也逐渐萎缩变小,最终变得微不足道。

浪子归来 浪子归来

<small>我为私心的快慰,在此描绘救世主耶稣基督给我们讲述的这篇寓言,犹如古人所作的三联画。我任由激发我的双重感兴混淆而杂乱,无意彰显任何神灵对我的胜利,也无意彰显自己的胜利。不过,读者如若考问我的虔诚,也许在我的描述中不难发现:我就像在图画边角的一位施主,跪在浪子的对面;也像他那样,既含笑又泪流满面。</small>

浪子久别家门之后,厌倦了想入非非,也鄙弃了自身,在自寻寒苦的沉沦中,又念起父亲的面容,念起母亲常去俯在他床头的那个颇大的房间,念起那个有活水灌注的园子,想当初他总要逃出那终年紧闭的园子,还念起他从来就不爱的哥哥,而节俭的哥哥却为他保存了他未能挥霍的那份财产;浪子心中承认他并没有找到幸福,也未能在缺乏幸福的情况下,延长他所追求的陶醉。“噢!”他想道,“父亲当初十分生气,如果以为我死了,再见到我时,也许不顾我的罪孽,还会很高兴吧;如果我低首下心回到他面前,垂着头,风尘仆仆,跪在他面前说道:‘父亲,我作了孽,违忤了天,也违忤了你。’如果他伸手把我扶起来,对我说:‘进来吧,孩子……’那我该怎么办呢?”浪子不再多想,已经虔诚地上路了。

他走出山峦,终于望见自家炊烟袅袅的房顶。正是暮晚时分,他要等夜色朦胧,以便略微掩饰一点他的狼狈相。他远远就听见父亲的声音,双膝不禁发软;他倒下去,双手掩面,明知自己是正出的儿子,也还是为自己的耻辱而羞愧。他饿了;破斗篷的衬褶里只有一把甜橡实,像他饲养的小猪那样用来果腹。他望见家中正做晚饭,辨认出母亲走到屋前台阶……他再也克制不住,径直跑下山坡,走进院子,迎面的却是一阵犬吠:家犬已不认识他了。他想跟仆人说,而仆人也生疑,赶紧避开,去禀报主人。主人出来了。

他无疑在等待浪子,一见面就认出来了。他张开双臂;于是,儿子跪到他面前,用一只胳臂遮住脸面,举起右手请求原谅,高声说道:

“父亲!父亲,我作了大孽,违忤了天,也违忤了你,已经不配你对我的称呼。不过至少,让我做你的一个仆人吧,做个最末等的仆人,让我待在家中的一个角落,让我生活……”

父亲扶起浪子,紧紧搂抱:

“孩子!祝福你回到我身边的这一天吧!”

他的喜悦溢出心田,眼泪涌出来;他吻了儿子的额头,又抬起头来,转向仆人们说道:

“拿最漂亮的袍子来,给他穿上鞋子,给他戴上一只最贵重的戒指。去牛栏,挑一头最肥的小牛宰了,准备一个欢乐的筵席,因为我说过死了的儿子还活着。”

消息传开了;他急忙跑去,不愿意让别人去讲这话:

“孩子他娘,我们流泪想念的儿子回家了。”

全家人的欢乐就像高扬的一首颂歌,闹得长子心事重重。他出席了全家的欢宴,是父亲发了话,逼得他没法儿才入座的。连最低微的仆人都请来了,满席的人唯独他板着面孔,一脸怒气:为什么这样款待一个忏悔的罪人,要胜过他这个从未犯过罪的人呢?比起爱来,他更看重规矩。他肯出席筵席,是给弟弟一个面子,让他高兴一晚上,而且父母也答应了他,明天就狠狠训斥浪子,他本人也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弟弟一顿。

火把烈焰腾空,筵席结束,仆人撤下杯盘。夜晚没有一丝风,全家上下都困乏了,一个个都去睡觉了。然而我知道,在浪子隔壁的房间,有一个孩子,浪子的弟弟,一夜直到天亮,他怎么也无法睡着。

浪子归来 父亲的责备

上帝啊,我今天像个孩子,跪到您面前,泪流满面。我忆起并在这里抄下您这喻世的故事,就因为我知道,您的浪子是怎样一种人,因为在他身上我看到自己,而且我听到自己的心声,有时在心里重复您让他在苦海中喊出的这句话:

“我父亲那儿有多少雇工,丰衣足食;而我呢,就饿死在这里!”

我想象父亲的拥抱,在这种父爱的滚热中,我的心会融化。我甚至想象前一代的苦难;唉!我想象人的一切渴望。我相信这个故事,我甚至就是那个人,一走出山,又望见久别家园的蓝屋顶,心就狂跳起来。我还等什么,何不奔向家,冲进去呢?一家人在等我。我眼前已经浮现宰好的小肥牛……停一停吧,不要太急切地摆筵席!——浪子啊!我在挂念你;你先告诉我,洗尘宴过后,第二天父亲对你讲了什么。父亲啊,不管长子如何怂恿您,但愿透过他的话语,我能听到您的声音!

“孩子,你为什么离开了我?”

“我真的离开过您吗?父亲!您不是无所不在吗?我从未断过爱您。”

“不要强辩!我有房子安置你。这是为你建造的。多少代人劳作,为了让你的心灵有个安身之所,得到可意的享乐,过舒适的生活,有个职业。而你,是儿子,是继承人,为什么要逃离这个家呢?”

“因为家关住我,我出不去。家,不是您,父亲。”

“这是我建起来的,还是为了你。”

“嗳!这话不是您说的,而是我哥哥讲的。您呢,您创造了世界、房子,以及其他一切。不过房子,这是别人,而不是您建造的;我知道,别人假借您的名义。”

“人得休息,需要房子挡风遮雨。太狂了!你以为能够露天睡觉吗?”

“这还需要多么狂吗?比我穷苦的人,就是那么过来的。”

“那是穷人。你呢,并不穷。谁也不会放弃自己的财富。我让你成为了比别人富有的人。”

“父亲,您完全清楚,我离开家时,能带走的财富全带走了。带不走的财富,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带走的那些财富,全让你挥霍了。”

“我用您的黄金换来欢乐,用您的教诲换来奇思异想,用我的纯真换来诗,用我的庄重换欲望。”

“你厉行节俭的父母殚精竭虑,培养你这么多品德,难道就是为了这样吗?”

“如果让我燃起更美的火焰,也许是吧,一种新的激情将我点燃。”

“想想摩西望见圣荆丛的那纯洁火焰吧:那火焰只放光而不燃烧。”<span class="" data-note="《圣经·旧约》中记载:“耶和华的使者从荆棘中的火焰里向摩西显现,摩西观看,不料荆棘被火点燃,却没有烧毁。”"></span>

“我见识过燃烧的爱。”

“我要教给你的爱,能让人清爽,你瞧,转眼就完了,浪子,给你留下了什么呢?”

“留下了那些欢乐的记忆。”

“欢乐之后就落魄了。”

“我在落魄中,就感到接近您了,父亲。”

“非得穷困逼迫,你才回到我身边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在无水的沙漠中,才最爱我的干渴。”

“你陷入穷困,才更好地感到财富的价值。”

“不,不是这样!您怎么没有理解我的话,父亲?我的心完全掏空了,就装满了爱。我花掉了所有财富,买来了激情。”

“这么说,你远离了我,也很幸福?”

“我并未觉得远离了您。”

“那么,是什么促使你回来的呢?说。”

“我不知道,也许是懒惰吧。”

“懒惰,儿子!怎么!居然不是爱?”

“父亲,我对您说过,我从来没有像在沙漠里那样爱您。但是我厌倦了,每天早晨都得觅食生存。在家里,至少吃得很好。”

“对,仆人什么都准备好了。这么说,促使你回来的,是饥饿了。”

“也许还有怯懦、疾病……食物没有保障,日久天长,我的身体就衰弱了;因为,我用来果腹的是野果、蝗虫和蜂蜜。艰难的生活条件,起初还激励我的热情,后来就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夜晚,我感到寒冷时,就想到父亲家中有给我铺好的床;我挨饿时,就想到父亲家中有丰盛的菜肴,能让我顿顿吃饱。我屈服了,自觉已没有足够勇气,也没有足够力气再拼下去,然而……”

“于是,你就觉得过冬的小肥牛肉很香啦?”

浪子痛哭流涕,面孔扑到地上:

“父亲!父亲!甜橡实的野香味,不管怎样还留在我的口中。还没有什么能盖住这种味道。”

“可怜的孩子!”父亲边扶起他边接口说道,“我对你说话,也许口气太生硬了,是你哥哥要我这样的,这个家他做主。是他要我对你说:‘离开这个家,你绝无保障。’不过你听好了:是我造了你,你心中想什么我全知道。我也知道是什么促使你出走的;其实,我就在路的尽头等你。你本可以呼唤我……我就在那儿呢。”

“父亲!这么说,我不回来,也可以找到你了?……”

“你感到气力不支,回来也是对的。现在去吧,回到我让人给你收拾好的房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你去歇息,明天可以跟你哥哥谈谈。”

浪子归来 哥哥的责备

浪子一开头就高屋建瓴。

“大哥,”他说话了,“咱们两人不大相像。哥,咱们俩不一样。”

哥哥说道:

“这要怪你。”

“为什么怪我?”

“因为我遵守规矩;凡是别出心裁的,都是狂妄的果实或种子。”

“我所能有的特殊品性,都是缺点吗?”

“只有引导你回到规矩上的品性,才能称为优点,而其余的全应克制。”

“我怕的就是这种肢解:你要消除的品性,也受诸父亲。”

“嗳!不是消除,我对你说的是克制。”

“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我毕竟克制了我的品德。”

“也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才重新发现它们。你还应当发扬光大。你要明白我的建议:不是压缩,而是弘扬你的天性。人的天性中,肉体和精神的成分极不相同,又极难约束,但是必须协同努力:最坏的应当滋养最好的,而最好的又应当服从于……”

“我当初追求的,也正是张扬这种天性,而且在沙漠中找到了——也许和你向我建议的差别不大。”

“老实说,我还真想强加给你。”

“我们父亲讲话可没有这么生硬。”

“我知道父亲对你说了什么。含混不清。什么事儿他都说不大明白了,因此别人让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不过,我很了解他的想法。在仆人面前,我是唯一的传话者,谁若想弄明白父亲的意思,就得听我的解释。”

“没有你,我也很容易就听懂他的话了。”

“你以为听懂了,其实理解偏了。父亲的想法,不能有好几种方式解释,也不能有好几种方式聆听。爱他也没有好几种方式,这样,我们才能在对他的爱中达到一致。”

“在他的家中。”

“这种爱引人回来。你看得明白,你这不回来了。现在告诉我:是什么促使你离开的?”

“我特别强烈地感到,家不是整个世界。我本人呢,也不完全是你们所希望的一个人。当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象别的庄稼、别的土地,想象可以疯跑的路、还没有人走过的路;我还想象我身上有个新生命,感到就要冲出去。于是我就离家出走了。”

“想想看,当初我也像你一样,抛弃父亲的家,那会成什么样子呀。我们的财产,要全被仆人和盗贼抢光了。”

“那也无所谓,因为我望见了别的财富……”

“你那是妄念夸张。兄弟,是有过无秩序的状态。人是从怎样的混沌中出来,你若是还不知道可以去讨教。人出来很不容易,还带着一身天生的重负,一旦神灵不再往上提,就会重新跌入混沌中。你可不要以身尝试。组成你的那些成分,排列得十分整齐,但你稍一放纵,稍一疏忽,就又回到混乱的状态了。……而且,有一点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就是人经历了多长时间,才算造就了人。现在,模型算是有了。我们可得把握住了。‘抓紧你所持有的,’圣灵对教会的天使这样说,紧接着还补充道,‘不让任何人夺走你的冠冕。’你所持有的,就是你的冠冕,也就是在他人和你自己之上的这个王国。你的冠冕,篡夺者正在觊觎:篡夺者到处都有,在你周围转悠,附到你身上。抓紧,兄弟!抓紧了。”

“我放开的时间太久了,不可能再紧紧抓住我的财产了。”

“能行,能行,我来帮你。你离开家之后,我照看了这份财产。”

“还有,圣灵的这句话,我也知道,你没有引全。”

“不错,圣灵接着这样说:‘得胜者,我就把他变成上帝圣殿的一根柱子,他再也不出圣殿了。’”

“‘他再也不出圣殿了’,这正是让我惧怕的。”

“如果是为了他的幸福呢?”

“唔!我明白得很。不过,在这座殿里,我有过体验……”

“你出去肯定境况很糟,要不你怎么肯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回来了,我承认。”

“这里有大量财富,你还要到别处寻找什么呢?进而言之:你的财富只是在这里。”

“我知道你为我保管了财产。”

“你的财产没有挥霍掉的部分,也就是说,我们共有的那部分:地产。”

“这么说,我自己的财产一点也没有了?”

“有,一份特别的馈赠,父亲也许会同意给你。”

“我只要那一份,我只愿意拥有那一份。”

“真狂傲!不会问你要不要。坦率地讲,那一份要看运气。我倒劝你还是放弃为好。个人所得的那一份,恰恰把你毁了。那些财富,你一下子就挥霍光了。”

“其余的,当时我也带不走。”

“因此你会看到,还保存得完好无损。今天就谈到这儿吧。进了家门,去歇息吧。”

“正好我也很疲倦了。”

“那就祝福你的疲倦!现在去睡觉吧。明天,母亲还要跟你谈谈呢。”

浪子归来 母亲

浪子,你听完兄长的话,思想还有抵触,现在就让你的心讲讲吧。现在你多么舒服啊,半卧在坐着的母亲的脚下,脸埋在她的双膝间,感受她那爱抚的手按下你倔强的颈项。

“为什么丢下我这么久?”

母亲见你只用眼泪回答,便又说道:

“孩子,现在为什么哭呢?你回到我身边来了。我等你时,眼泪都流干了。”

“您还等我?”

“从来就没有停止盼你回来。每天夜晚临睡觉,我总要想:今夜他若是回来,能打开门吗?因而久久睡不着觉。每天清晨,我还没有完全醒来,心里就想:今天他能回来吗?接着我便祈祷。不知祈祷了多少次,终于把你盼回家了。”

“您的祈祷催我回来了。”

“我的孩子,不要笑我。”

“母亲啊!我低首下心,回到您身边。您瞧,我的额头垂得比您的心还低!我昨天那些念头,没有一个今天不变得毫无意义。在您身边,我就不大明白为什么离家出走了。”

“你不再走了吗?”

“我走不了啦。”

“当时,外面究竟有什么吸引你呢?”

“我不愿意再想这事儿了:什么也没有……是我自己。”

“那么你那时以为,远离开我们会幸福?”

“我并不追求幸福。”

“那你寻求什么来着?”

“我寻求……我是谁。”

“嗳!是你父母的儿子,也是你手足之间的兄弟。”

“我不像我的弟兄。不要说这个了,反正我回来了。”

“不,还要谈一谈:不要以为你的弟兄和你就那么不同。”

“从今往后,我唯一用心的,就是像你们一样。”

“你这样讲,似乎有些勉强。”

“最累的事,莫过于要与众不同。这一旅程,最终我走累了。”

“真的,你现在就显老了。”

“我受老苦了。”

“我可怜的孩子!你在外边,毫无疑问,不是每天晚上都有人给你铺好床,也不是每顿饭都有人给你摆上餐桌吧?”

“我找到什么就吃什么,饿得不行的时候,往往只吃到青果,或者要烂的果实。”

“你受的苦,恐怕不只是挨饿吧?”

“还有正午的烈日、深夜的寒风、大漠的流沙和把我的脚刺伤流血的荆棘,这一切都未能阻止我,然而——这一点我没有对哥哥说——我还得打工……”

“为什么要隐瞒呢?”

“有些主人很坏,糟蹋我的身体,挫辱我的自尊,还不给我饱饭吃。当时我就想:哼!成了为打工而打工!……于是,我又梦见了家园,也就回来了。”

浪子再次垂下母亲爱抚的额头。

“现在你打算做什么?”

“我对您说过了:努力向我大哥看齐,学会经管家产,也像他一样娶妻……”

“你讲这话,一定是想到了哪个姑娘。”

“只要是您看中的,无论哪个都喜欢。您从前怎么给哥哥办的,就怎么给我办吧。”

“我倒愿意按照你的心思挑选。”

“无所谓!我的心早有过选择。现在,我放弃带我远离你们的狂傲,指引我选择吧。我听从安排,我对您说过。将来,我也同样要求我的孩子听命。我这样打算,就觉得不再那么不着边际了。”

“听我说:现在就有个孩子,你可以管一管了。”

“您说什么?您指的是谁呀?”

“指的是你弟弟,你离家出走那会儿,他还不满十岁,现在你都难以认出他来了,而他……”

“把话讲完,母亲,现在您担心什么呢?”

“你在他身上,能够认出你自己来,因为他同你离家时一模一样。”

“像我吗?”

“像你从前的样子,跟你说吧,但还不像,唉!不像你现在变成的样子。”

“他会变过来的。”

“他必须马上变过来。去跟他谈一谈,你是浪子,他会听你的。明白告诉他,路上有多艰难困苦,别让他去受……”

“究竟有什么让您对我弟弟如此惊慌呢?也许,只有一点相似之处罢了……”

“不,不,你们兄弟俩,在更深处相像。现在我担心他的事,从前在你身上,开头并没有引起我应有的不安。他看书太杂,并不总是挑好书看。”

“不就是这事儿吗?”

“他常常伫立在园子的最高点,你也知道,从那里望过墙头,能看见整个地方。”

“我想起来了。就这些吗?”

“他不大待在我们身边,常往田野里跑。”

“哦!他去那儿干什么?”

“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儿。不过,他去常打交道的人,并不是那些农夫,而是离我们最远的莽汉,以及外乡人。尤其有一个来自很远的地方,给他讲不少故事。”

“唔!就是那个放猪倌。”

“对呀。从前你认识他?……你弟弟要听他讲故事,每天傍晚都随他去猪圈,吃晚饭时才回家,也没有胃口,还满身臭烘烘的。怎么说他都没用,越管越顶牛。有几次,早晨天刚亮,我们谁还都没起床,他就跑去见那个猪倌,一直陪人家赶猪群出大门。”

“他呢,知道他不该出门呀。”

“从前你也知道!我敢肯定,迟早有一天,他要从我身边跑掉。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家出走……”

“不会的,我去跟他讲,母亲,您不必惊慌。”

“好多事儿,我知道你的话他会听的。第一天晚上,你看见他是怎么瞧你的吗?你的破衣烂衫覆盖着何等魔力啊!接着,父亲给你换上了紫袍。当时我就担心,他在思想里别把这两种衣服混淆了,担心吸引他的,首先还是那破衣烂衫。不过现在看来,我这种念头恐怕太离谱;总而言之,我的孩子,假如早料到要遭那么多苦难,你就不会离开我们,对不对?”

“我弄不清怎么会离开你们、离开您了,母亲。”

“那好吧!这一切,都对他讲讲。”

“这一切,明天晚上我就对他说。现在,您吻一下我的额头吧,就像我小时候,您看着我入睡那样。我困了。”

“去睡吧。我也去为你们大伙祈祷。”

浪子归来 同弟弟的对话

浪子的隔壁,是一个并不算小、四壁光光的房间。浪子端着灯,走到弟弟睡觉的床前。只见弟弟面向墙壁。他开口了,声音极低,怕吵醒万一睡着的孩子。

“我想同你谈谈,小弟。”

“有什么妨碍你吗?”

“我以为你睡觉呢。”

“不睡觉也可以做梦。”

“你在做梦,梦见什么啦?”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的梦,假如我都不理解,那么你也未必能解释清楚。”

“这么说,你的梦很难捉摸啦?你跟我讲讲嘛,我来试试看。”

“你的梦难道你能选择?我的梦可随意得很,比我还自由……你来这儿做什么?为什么打扰我睡觉呢?”

“你没睡着呢,我来也是小声同你聊聊。”

“你有什么好跟我聊的?”

“没什么,如果你是这种口气。”

“那就再见了。”

浪子走到门口,却把灯撂在地上,屋里的光线就很昏暗了。这时他又走回来,坐到床沿儿,在幽暗中长时间抚摩孩子转过去的额头。

“你回答我的口气多生硬,我回答大哥的话可从来没有这样。然而,我以前也是跟他作对。”

倔强的孩子猛然坐起来。

“你说,是大哥派你来的吧?”

“不对,小弟;不是他,而是母亲。”

“哼!你自己就不会来了。”

“可是,我是作为朋友来的。”

孩子半卧在床上,定睛凝视着浪子。

“我的家人里,怎么会有我的朋友呢?”

“你误会大哥了……”

“不要对我提他!我恨他……一提起他,我整个这颗心就按捺不住。就因为他,我回答你口气才这么生硬。”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说说看嘛……”

浪子摇着偎在他身上的弟弟,少年精神完全放松了。

“你回来的那天夜晚,我没有睡着觉,整夜都在想:原来我还有个哥哥,我却不知道……正是这个缘故,我的心才跳得那么厉害,看见你走进院子,浑身罩着光彩。”

“唉!我那是穿着一身破衣烂衫。”

“对,我看到你了,那样就已经很光彩了。我看到父亲做了什么:他给你戴上一只戒指,而大哥却没有那样的。我不想向任何人询问你的情况,仅仅知道你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而在筵席上,你的目光……”

“你也出席宴会了?”

“唔!我知道你没有看见我;筵席自始至终,你都无视周围的人,目光望向远方。我也知道第二天夜晚,你去跟父亲谈话,那很好,可是第三天……”

“把话讲完。”

“噢!哪怕是一句亲热的话,你也总该对我讲呀!”

“这么说,你在等我?”

“等死我了!你想想,如果那天晚上,你没有跟大哥谈话,又谈了那么久,我会这样恨大哥吗?你们有什么话好说的呢?你应该知道,如果说你像我,那么你跟他却毫无共通之处。”

“我的过失很大,对不起他。”

“这可能吗?”

“至少对不起我们的父亲和母亲。你也知道,我离家出走了。”“对,我知道,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不是?”

“那时我跟你现在的年龄相仿。”

“啊!……这就是你所说的过失吗?”

“对,这就是我的过失,我的罪孽。”

“你走的时候,感到做错了吗?”

“没有,我内心倒感觉非走不可。”

“走了之后呢?出了什么事儿,把你当初认定的真理变成了谬误呢?”

“我遭了很大罪。”

“只为这个你就说你错了?”

“不,不完全如此:正是这一点引起我的反思。”

“当初你就没有思考过吗?”

“当然思考过,可是,我那薄弱的理智被我的欲望控制了。”

“后来又被痛苦控制了。结果,今天你回来了……屈服了。”

“不,不完全如此;是安分了。”

“总之,你放弃了本想成为的那种人。”

“是狂傲要我成为的那种人。”

少年沉默了片刻,继而,他突然哭起来,高声说道:

“哥哥!我正是你离家出走时的样子。噢!告诉我,你在旅途上,遇到的全是令人失望的东西吗?而我预感外面与这里不同的一切,无非是海市蜃楼啦?我感到自身崭新的一切,全是痴心妄想啦?告诉我,你在路上都碰到什么灰心丧气的事啦?噢!是什么促使你回来的?”

“我追寻的自由,又丧失了;身受拘迫,我就不得不为人效命。”

“我在这里也受拘迫。”

“嗯,但那是效命于坏主人,而这里,你服务的对象,毕竟是父母。”

“嗳!反正是效命,至少能选择主人吧,难道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吗?”

“当初我也是抱着这种希望。我就像扫罗追寻他的驴子那样,也去追寻我的欲望,脚力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然而,等待他的是一个王国,而我寻到的却是苦难。不过……”

“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我是一直朝前走的。”

“你敢肯定吗?其实,还有别的王国,还有不是王土的地方,总可以去发现。”

“谁告诉你的?”

“我知道。我感觉到的。我还觉得已经统治那里了。”

“太狂傲了!”

“哼!哼!这是大哥对你说的话。为什么你现在也对我重复这种话呢?这种狂傲,你怎么不保住!那你就不会回来了。”

“那我也就不会认识你了。”

“会的,会的,在那边,我会同你会合,你能认出我这个小弟;甚至可以说,我还觉得出走就是为了找到你。”

“你要出走?”

“你还不明白吗?你不是亲口鼓励我走吗?”

“我是想打消你归来,不过先得打消你出走。”

“不,不,别对我讲这种话;不,你也不愿意这样讲。你也同样,对不对,当初你走的时候,就像一个出征者。”

“而这也使我更难忍受给人奴役。”

“那你为什么屈从呢?难道你就那么累得不行了?”

“不,还没有,但是我已有所怀疑。”

“你说什么?”

“怀疑一切,怀疑我自己。我想停下,最终在一个地方驻足;这个主人向我保证的安适,吸引了我……对,现在我明显感觉到了;我不行了。”

浪子垂下头,用手捂住眼睛。

“那么开头什么情况呢?”

“我长时间行走,穿越辽阔的蛮荒大地。”

“沙漠?”

“也不全是沙漠。”

“你去那儿寻找什么呢?”

“我自己也闹不明白了。”

“你站起来,瞧瞧我床头桌上,就在撕破的那本书旁边。”

“看见了,是一个裂开的石榴。”

“还是那天晚上,放猪倌给我带来的,那次他走了三天才回来。”

“对,这是一个野石榴。”

“我知道。这石榴涩得要命,然而我觉得,我若是渴急了,也会咬着吃的。”

“唔!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在沙漠里寻找的就是这种焦渴。”

“这种焦渴,还非吃这种不甜的果实而不能解……”

“不然,它倒让人喜欢上这种焦渴。”

“你知道什么地方能采到呢?”

“就是在一座荒废的小果园里,黄昏之前到达那里,四周没有围墙了,直接连着沙漠。那里流淌着一条小溪,枝头挂着一些半熟的果实。”

“什么果实?”

“跟我们园子里的一样,但那是野生的。那里终日都非常酷热。”

“听我说:知道今晚我为什么等你吗?天不亮我就要走了。就在今天夜晚,今天夜晚;等天一蒙蒙亮……我已经打好了行装,今晚草鞋都留在身边了。”

“什么!我没有做成的事儿,你要去做?……”

“你给我开了路,想着你,我就能坚持下去。”

“我该敬佩你;而你则相反,应该忘掉我。你随身带着什么?”

“你也清楚,我是小儿子,家产根本没份儿。我空手上路。”

“这样更好。”

“你对着窗口看什么呢?”

“看咱们先辈长眠的园子。”

“哥……”少年说着,从床上起来,用他那变得和声音一样温柔的手臂,搂住了浪子的脖子,“跟我一道走吧。”

“让我留下吧!让我留下!我留下来安慰我们的母亲。没有我,你会更勇敢。现在到时候了。天色发白了。悄悄地走吧。好了!小弟,拥抱我吧:你带走了我的全部希望。你要坚强,忘掉我们,忘掉我。但愿你不要回来。下去慢一点儿。我拿灯照亮……”

“唉!让我拉着你的手,一直走到门口。”

“当心脚下的台阶……”

梵蒂冈的地窖 第一章 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

小姑娘没有吭声。她难道已经明白,对待某些放肆的话语最明智的就是避而不答?再说,有什么可说的?问了这个怪诞的问题之后,不是朱莉,而是共济会会员脸红了。姨父因失礼而不禁有点慌乱,不免一阵惶惑,但他为了补赎而在外甥女纯洁的额头上印了一个敬重的吻,以便掩盖。

“可是,亲爱的朋友,您要我给它写什么?”昂蒂姆和善地反问道,“我昨天关心的事今天再没什么让我感兴趣了。”

被孩子的这种反抗激怒的昂蒂姆一把将孩子推开。他要独自去干。他倚靠在墙上,抓起拐杖的末端,拼命地把拐杖柄往后甩,然后憋足浑身气力,把它向上扔去。阳桃木拐杖撞到神龛,砰的一声落下地来,带下了也不知什么碎片,碎石灰的。他拾起自己的拐杖,退后一点看看神龛……见鬼!那两支蜡烛仍然燃点着。但那是怎么搞的?塑像的右手位置只剩下一根黑色金属杆了。

他们的女儿,九岁的可爱姑娘朱莉和女佣木呆呆地一声不响地走在最后。

然后,他转向朱利尤斯问道:

在上头两道菜时(晚餐虽精美但却简单,只有三道菜),在一家人一直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时,昂蒂姆便平静了下来。鉴于玛格丽特眼睛有疾,大家一开始谈些眼科问题(巴拉格利乌尔夫妇假装一点儿也没发现昂蒂姆的皮脂囊肿变大了),接着,为表示对韦罗妮克的谢意,便谈起意大利的烹调来,说她的晚餐精美无比。再后来昂蒂姆就问起弗勒里苏瓦尔夫妇的近况,因为巴拉格利乌尔夫妇最近刚去波城看过他们。他还问起正在波城附近度假的朱利尤斯的姐姐圣普里伯爵夫人的情况,最后问到巴拉格利乌尔夫妇迷人的大女儿热纳维埃芙的情况,她父母原本要带她一起来罗马的,但是她从不愿离开塞夫尔街的那家儿童医院,她每天早上都要去那儿为可怜的孩子们包扎伤口。再后来,朱利尤斯提起昂蒂姆的土地被征购的严肃问题:那是昂蒂姆年轻时第一次去埃及的时候在该国买下的土地,由于位置不佳,这些土地至今没有获得多大的价值,但是,不久前听说从开罗到埃利奥波利波的新的铁路线将穿过他的土地。由于一些冒险的投机生意早已使得阿尔芒—迪布瓦家的钱包瘪下去了,它正急需这笔意外之财。然而,朱利尤斯动身来罗马之前,曾同负责研究线路的专家级工程师马尼通谈过,所以便劝自己的连襟别太抱奢望,否则会弄个鸡飞蛋打的。但昂蒂姆心里想着但并未说出口的是,这事掌握在共济会手中,而共济会是从不会抛弃自己的会员的。

“因为这逼使我相信那个不存在的神。”

“最无法动摇的决心,”他说,“夫人,就是最坏的决心。您只有寄希望于出现奇迹。”

“您这是让我在取出我眼中的小梁之前先取出您眼中的麦秸,”昂蒂姆语带讥讽地说,“我觉得这是完全违背《福音书》的信条的!”

圣母伸开双臂,让天光的神恩和光辉洒向世间,守护这座房屋,甚至也许还在为这个亵渎者说情。她不是弗勒里苏瓦尔—莱维雄艺术制造厂今天生产的那种用布拉法法斯式罗马塑料纸板制作的现代塑像。她朴实无华,是大众崇敬的那种塑像,所以让我们看了更加的美丽,更加地令人信服。塑像对面的一盏灯,照着塑像苍白的面孔、发亮的双手和蓝色的衣袍,但这盏灯离塑像较远,挂在突出在神龛上方的一个铅皮檐顶上,檐顶同时还遮挡着挂在两面墙上的许愿物。在行人手够得着的地方,有一个小金属门,教区执事有门的钥匙,此门保护着挂灯卷绳的卷动。此外,塑像面前日夜燃着两支蜡烛,是韦罗妮克不久前送来的。看到这两支蜡烛,共济会会员昂蒂姆知道是为他点燃的,心中不禁又升起了怒火。贝波正在栖身的墙壁凹洞里啃剩面包和几根茴香,都快吃完了,见昂蒂姆来了便迎了上去,殷勤地向他问候。昂蒂姆非但没有回答他的问候,反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俯身不知道对他说了点什么话,竟使贝波颤抖不已。不!不!孩子在抗议。昂蒂姆从西服背心口袋掏出一张五里拉面值的钞票来;贝波非常气愤……将来他也许会偷会抢甚至会杀人的,谁知道贫穷将会在他额头上溅上些什么污秽呢?让他举手去击打保护他的塑像!那可是他每晚睡前向其倾诉的塑像!每天早晨醒来要向其微笑的塑像!……昂蒂姆可以激将、贿赂、责骂、威胁,但他从他这儿得到的只能是拒绝。

贝波天生的会替人办事,就是要鹰或卡波托勒的母狼,他也能弄到。贝波很喜欢干这一行,这能满足他小偷小摸的癖好。昂蒂姆每天给他十个苏,另外,他也帮着做点家务。一开始,韦罗妮克不拿正眼看他,但是,自从她看见他在屋子北墙角的圣母像前画十字之后,她便原谅了他穿得破破烂烂,并允许他进厨房,送水,送煤,送劈柴,送蔓枝。每周二和周五,昂蒂姆夫妇从巴黎带来的女仆卡洛丽娜家务活儿忙不过来时,贝波还提着篮子替韦罗妮克上菜市场。

戴上崭新领带的昂蒂姆现在正全神贯注地工作着。无论是身外还是在他内心之中,再没有任何的声响。他已经称过那两只瞎老鼠。有什么可说的?两只独眼鼠体重未变。他正要称一下两只眼睛完好的老鼠。他突然惊跳起来,以致拐杖都倒在了地上。他惊呆了!眼睛完好的老鼠……他重新称了一下,没法子,不能不相信事实:眼睛完好的老鼠从昨天起体重增加了!他突然警觉起来:“韦罗妮克!”

他这么拂袖而去让进餐的人感到伤心而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沉默了片刻。

尽管韦罗妮克思想观念迥然不同,但她至少是会陪其丈夫前往的:她同其妹玛格丽特和朱利尤斯一样虔诚,这次能久住罗马,这了却了她的一桩宝贵心愿;她用虔诚的琐事填满自己那失望的单调生活,而她又不能生儿育女,因此便将无儿女可照料的精力奉献给了她的理想。可惜!她对将她的昂蒂姆带回到上帝身边并不抱很大的希望。她早就知道丈夫那刻有一道道“拒绝”深纹的宽大前额里装着多少固执。费隆神父早就警示过她:

“她有她的长处,”昂蒂姆边看着她飞针走线边想,“我若娶个妖冶的女人,她会欺骗我;我若娶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会抛下我;我若娶个饶舌妇,她会吵得我脑袋大;我若娶个蠢女人,她会让我成天发火;我若娶个像我小姨子那样的女人……”

玛格丽特大概担心自己的乱发会让人看到她虚假的东西,便声称等一会儿再摘下来,有撑边的系带女帽不会妨碍她把脖子靠在椅背上的。

玛格丽特和韦罗妮克不安地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二人全把目光对着朱莉。

“姨父,您看那儿有一张也不怎么漂亮的小姑娘的照片,那它对您又有什么用处?”

“是眼睛发炎了,您能否把帽子摘下来?”

昂蒂姆用手绢角沾出一点看不出来的煤屑。

贝波没有敲玻璃门:他用手轻挠着门,但昂蒂姆仍俯身桌前,没有应声,他便向前走了四步,用清亮的嗓音喊问道:“可以吗?”这一句喊问让小屋里充满了灿烂。听他的声音,他仿佛像是个天使:其实他是一个刽子手的帮凶。在他放在“施行桌”上的那只袋子里,他带来了什么新的牺牲品?通常,昂蒂姆因过于专注工作,不立刻打开袋子;他匆匆地瞥了袋子一眼;既然袋子在动,那就很好:田鼠、家鼠、麻雀、青蛙等一切对于这个摩洛来说都是能用的。有时候,贝波什么也没拿来,但他仍旧走进来,因为他知道即使两手空空,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也在等他,当他静静地站在学者的身边,探身朝着某种可恶的实验时,我敢肯定,学者在感觉到孩子的目光轮番地或惊讶恐惧地落在实验动物身上,或充满钦佩惊讶地落在他身上的时候,是不会品尝到一种假神明的沾沾自喜的。

韦罗妮克让妹妹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她手里举着灯,好让昂蒂姆仔细观察,昂蒂姆说:

昂蒂姆在问朱利尤斯补进法兰西学院的事,问他机会有多大,他问的时候面带微笑,因为他不怎么相信后者有入选的可能,而朱利尤斯也装着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已经放弃了似的:何必要跟昂蒂姆说他姐姐居伊·德·圣普里伯爵夫人把安塞烈红衣主教掌握在股掌之中,从而也就掌握了与主教投票一致的十五名“不朽之人”呢?昂蒂姆对巴拉格利乌尔的新近之作《顶峰的空气》一书略微恭维了几句。实际上他觉得这本小说一文不值;朱利尤斯对此也十分清楚,但为了维护自尊心,便连忙说道:

“这是机器缝的,压根儿就不行。”她喃喃道。

这时候,阿代勒推开房门:

“是的,老弟,因此我才不祈祷。”

“喏!我的孩子,恰恰相反,”安塞尔姆神父回答道,“我们是在拯救您。至于您的物质需求,您就别担心了:教会将对此进行补偿。关于您的情况,我曾同帕齐红衣主教长谈过,他会向兰波拉反映的。最后,我要告诉您,教皇已经知道了您的弃绝,教会将会承认您为它做出的牺牲,并且不会让您蒙受损失的。另外,您难道不认为您夸大了共济会在这方面的效率(他嫣然一笑)?这并不是说我不知道对他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您到底估计过没有,您所担心的他们的敌视会让您蒙受多大的损失?告诉我们一个大概的数目,而且……(他把左手食指举到鼻尖,态度诡谲而和善)而且,什么都不用怕。”

<small class="right">《法兰西信使报》哲学专栏(一九一二年十二月)</small>

对此,阿尔芒—迪布瓦故意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回答道:

昂蒂姆听不下去了。他一刻也不想去弄明白那些景象所回溯的难以形容的美妙东西:那五月的一队身着白色和蓝色衣服的孩子们。他憋不住一种欲亵渎的恶念:

不一会儿,替他跑腿的贝波就要从另一扇门进来听候差遣。

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祖籍帕尔玛。一五一四年,帕尔玛公国并人教廷国家之后不几个月,菲利帕·维斯孔蒂二婚嫁给了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的亚历山德罗。另一位也叫亚历山德罗的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的人在勒班特战役中战功赫赫,于一五八〇。年被谋杀,死因至今仍是个谜。将该家族的命运追溯到一八〇七年,即帕尔玛重新归属法国,朱利尤斯的祖父罗贝尔·德·巴拉格利乌尔定居波城的时期,那并非难事,但并无多大意义。一八二八年,罗贝尔从查理十世手中接受了伯爵桂冠,随后不久,其第三个儿子(头两个儿子均早早地夭折了)朱斯特—阿热诺极其庄严地戴上这顶伯爵冠,在担任诸多驻外使节时,表现出非凡的聪明才智和无往不胜的外交才能。

“这一天,”他接着说道,“实验观察者的妻子阿尔芒—迪布瓦夫人,因心软慈爱,做了……您想让我写您做了什么?做了傻事?冒失事?蠢事?……”

“求求你们,别都围着我,”玛格丽特哼唧道,“朱利尤斯,你去收拾行李吧。”

小朱莉像家中摆放的一种小天使一般,穿着寝衣,跪在自己的床上。在床头灯的灯光下,韦罗妮克和玛格丽特二人跪着。朱利尤斯稍微靠后站着,一只手贴在胸口,另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副既虔敬又富男子气概的样子。他们在听着朱莉祈祷。一片肃穆笼罩着这一场景,致使学者昂蒂姆回忆起尼罗河畔的某个宁静的金色黄昏,宛如此时此刻孩子的祈祷飞向天空,那时却有一缕青烟直升非常纯净的空中。

他费劲乏力地拾起拐杖,冲向门口:“韦罗妮克!”

当敲门声第三次响起时,他虚弱得几乎动弹不得,虚弱得一切恐惧的感觉全都融于其中(后来他称这种虚弱为“无可奈何的柔情”)。突然,他既感到自己已无力反抗又感到门就要被推开了。门悄无声息地自己打开了,霎时间,他只看见黑乎乎的门洞,不过,仿佛在神龛中一样,圣母在门洞里显现了。她是个短小的白色形体,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他的外甥女,就像他刚才离开她时那样,两只光脚稍稍露出寝衣外,但不一会儿,他便认出是他冒犯了的圣母。我是说她的样子就像十字路口的那尊塑像。他甚至还看清了她右前臂上的伤口。然而,她那张苍白的面孔比平时却更加的美丽,更加笑盈盈的。他没有真切地看见她在行走,只见她向着他飘忽过来,待她来到他的床头时,她说道:

<er h3">四</h3>

这时,昂蒂姆在安塞尔姆神父的催逼下,顺从地离开了罗马,共济会的支持撤去之后,很快他在物质方面便全完了。对教会信任有加的韦罗妮克怂恿他对高层僧侣的一次次的拜访,除了使他们从厌烦到不快而外,一无所获,他们友好地劝他前往米兰,等待许诺过的补偿和被泄漏的天恩的剩余部分。

昂蒂姆本不想批驳这本书,但朱利尤斯对自己观点的影射却让他憋不住要说话了。他反驳说自己的观点根本就不影响他对一般艺术作品的评判,特别是不影响对自己的连襟的书的评判。朱利尤斯屈尊地息事宁人地笑了笑,并且为了转换话题,便问起连襟坐骨神经痛怎么样了,但他弄错了,把坐骨神经痛说成是腰疼病。啊!为什么朱利尤斯不先问问自己的科学研究呢?那他本可以大说一通的。他的腰疼病!过一会儿他还不问自己的皮脂囊肿啊?然而,对于他的科学研究,他的连襟看起来是并不知晓:他是故意对此一无所知……昂蒂姆已经激动不已,正好“腰疼病”又让他难受痛苦,因此便没好气地冷笑道:

看来玛格丽特·德·巴拉格利乌尔害怕她姐夫对女儿有所影响,所以不想让女儿跟他待在一起太久。稍后,当一家人上桌吃饭的时候,他便悄悄地大着胆子说起来这事。玛格丽特抬起仍然发炎的眼睛看着昂蒂姆说道:

“这是我主保女神圣朱莉的圣牌,这是圣心寺的圣牌……”

“可爱的夫人,您要知道,如果痊愈就在这儿,您听好了,这儿,”他疯狂地指着盐瓶说,“就在咫尺之距,但我为了获得抓住它的权利,却不得不恳求校长大人(他心情不好时就是这么戏称上帝的),或者恳求他介入,恳求他为我而打乱现有秩序,打乱因果的自然秩序,打乱令人肃然起敬的秩序,喏,那我就不要这种痊愈。我会对校长说:‘让您的圣迹见鬼去吧,我不需要。’”

阿尔芒—迪布瓦的寓所围绕着内院。内院有一条走廊,有多扇窗户可以采光。这条走廊从门厅一直通到柑橘室。朝向这条走廊的有一扇扇的门,首先是餐厅的,然后是客厅(是拐角的一间大屋子,陈设简陋,昂蒂姆夫妇并不使用)的,两间接待朋友的客房的,第一间给巴拉格利乌尔夫妇住,第二间小一些,让朱莉住,紧接着的是最后一间,是阿尔芒—迪布瓦夫妇的卧房,门也开向走廊,所有这些房间内都有门互相连通。厨房和两间女佣的房间开向楼梯口的另一边。……

“这些小玩意儿是什么?”

“我要是痊愈,我就只感谢我自己。这就足够了。”

于是,朱莉令大家惊愕不已地用一种极其坚定的声音又说:“我的上帝,我还要请求您宽恕昂蒂姆姨父的种种罪孽。”这句话直刺那无神论者的心窝。

“我不再说什么了……用一块干净手绢的一角……我看见了,这是……您别害怕,见鬼!眼睛朝上看!……弄出来了。”

昂蒂姆血往脑袋里涌;他感到憋闷,太阳穴在怦怦直跳。他费了老大的劲儿站起来,碰倒了椅子;他把一杯水碰翻在餐巾上;他擦拭脑门儿……他要病倒了吧?韦罗妮克赶忙跑过来;他用一只手粗暴地推开她,逃向门口,砰地将门撞上;大家听见他那不匀称的脚步在走廊里伴随着拐杖的沉闷的笃笃声渐渐远去。

“您看清楚这些纸了吧。两个星期以来,我把观察到的这些小动物的情况全都记在了上面:这是我的同事韦波蒂埃等着要的,他要在科学院五月十七日开会时在会上宣读的。今天是四月十五日,在这一栏栏数字后面我能写些什么呢?我应该写些什么呢?……”

但如果说对昂蒂姆来说治好自己的病就行了,那么对教会来说这是不够的,它要求他公开宣誓弃绝无神论,而且要对他大加渲染。

她的昂蒂姆就在那儿,在她的对面;他没有坐着,也没有站着;他的头顶与桌子齐平,完全笼罩在他放在桌边的蜡烛的光亮之中;学者、无神论者昂蒂姆,多少年来从未弯下自己瘫痪的腿以及不屈服的意志的这个人(因为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的身上灵与肉是并行不悖的),此刻正跪在地上。

没人应声。于是,韦罗妮克便侧耳细听,发觉有一种怪怪的声音。于是,她焦急地把门推开来;眼前的景象把她给定在门槛上。

“喏,帮我缝缝这个。”昂蒂姆说。

这天夜晚,昂蒂姆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在敲他卧房的小门,既不是通向走廊的那扇门,也不是隔壁房间的门:敲的是另一扇门,这扇门此前他清醒时从未看见过,它是直接通向街里的。这正是让他害怕之处,一开始,他一声不吭,不予应答。朦朦胧胧的光亮使他看清了他房间里的那些细小物品,那是一种类似于一盏长明灯散发的柔和而朦胧的光亮,但房间里本无这种长明灯呀?当他在设法弄清这光亮来自何处时,敲门声第二次响起了。

“您为什么要扮作坏人,昂蒂姆姨父?”

“您看清是什么东西了吗?”

六点钟,昂蒂姆听见客人们的车子在门前停下。他走到楼梯口去迎接他们。朱利尤斯率先上楼。他头戴一顶克隆斯达德帽,身着丝绸翻领直筒风衣,若不是胳膊上搭着苏格兰花呢围巾,简直就像是打扮好去做客而不是旅行;长途旅行根本没让他感到任何疲乏。

忠厚的巴拉格利乌尔不由自主地抬眼望着他连襟的双肩;那双肩像是被憋不住的大笑牵动着似的在扭动着;看着这个半瘫痪的硕大身躯用其不多点的肌肉在模仿这种滑稽动作,确实让人顿生怜悯。笑了!他们的观点肯定都已形成,巴拉格利乌尔再怎么能说会道也改变不了什么的。或许时间能改变点什么?圣地的秘密劝诫……朱利尤斯以一种极其无奈的神情只好说道:

“真的没见过,我的孩子,”他撒谎道,“它们并不怎么漂亮,不过我想它们有点什么用处吧。”

一八九〇年,教皇雷翁十三治下,专治各种风湿类疾患的X医生,闻名遐迩,共济会会员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因慕其名而欲前往罗马就医。

“你是想让这些可怜的小动物活活饿死。我没有扰乱你的实验;只不过是给它们……”

“没太看清。火车一停,我便说要替她检查一下,玛格丽特就发起火来了……”

<er h3">三</h3>

“谢谢!谢谢。现在你们出去吧,我有偏头痛,疼得厉害。”

“我付他医疗费,这就两清了。”

<small>就我而言,我的选择已定。我选择了社会无神论。这种无神论,十五年来我在一系列著作中都表达过……</small>

仅只是从大体上承认一切活动都引起消耗或者承认动物只使用肌肉或感官就会有所消耗,这对他来说是不够的。每次消耗之后,他就要问:消耗了多少?当精疲力竭的受刑动物企图恢复精力时,昂蒂姆并不去喂食,而是称量它们的体重。新的因素可能会过分地使下面的实验复杂化:六只不让吃食并被捆绑着的老鼠每天过秤,其中两只瞎眼鼠,两只独眼鼠,两只眼睛完好鼠,但对这两只眼睛完好的老鼠还用一个机械小风车不停地吹,以损害其视力。五天不喂食之后,它们各自的消耗是多少?每天中午,阿尔芒—迪布瓦都在一些专为此事而设计的小表格上填上一些具有说服力的新的数字。

“哼!您家中有人生病您也会马上去请医生,但等病人病愈之后,您并不认为医生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而是因为医生在治病期间您祈祷了。医生没在复活节领圣体,哼!您会觉得他能治好病纯属无稽之谈。”

“来点凉水。就一点点凉水就行。啊!”

人若心宁气静,虔诚有加,是不讨厌某种无伤大雅的玩笑戏谑的。孩子看着壁炉上面孩子旁边有一张她的照片,便用指头指着它说:

“您不如写:她怜惜这些可怜的小动物,这些被一种怪诞好奇心所害的牺牲品。”

见她一声不吭,他便用粗大的食指尖像用刀子刮擦似的刮着纸上的空白处。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了使被制服的动物暴露出其单纯性,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刚刚发明一套复杂的纸盒,有的带通道,有的带活门,有的内有迷宫,有的有一些小格子,有的格内放有食物,有的格内什么都没有或者放点喷嚏粉末,盒子门的颜色和形状各异。这是一些恶魔般的工具,它们很快便风靡德意志,德文名字为Vexierkasten,意为“迷宫盒”,它们使得心理学派在宗教怀疑论方面又向前迈进了一步。为了了解动物的这个或那个感官反应,了解动物大脑的这个或那个部分的反应,他把动物们或弄瞎,或弄聋,或阉割,或剥皮,或取其大脑,或摘下它们身上的这个那个器官,你们也许会认为这些器官是动物们不可或缺的,但昂蒂姆为了获取知识,动物们必须割舍。

昂蒂姆留着大板刷头,头发依然又浓又密,从前是棕红色,今日像镀金的旧银器一样呈现着那种不稳定的灰黄色;他的双眉浓重而杂乱,向前伸出,眉下是一种比冬天更灰更冷的目光;他的颊髯蓄得很高,修得很齐,与他那粗糙的小胡子的浅黄褐色保持颜色一致。他用手背摸了摸扁平的面颊和方正宽大的下颏。

圣像破坏者满面羞惭、心存狂怒地在往自己的实验室走回去。他很想工作,但这一可恶的行为弄得他疲惫不堪,他一门心思只想睡觉。当然,他不会去和任何人道晚安就直接上床去……他刚一进到卧房,就被说话声给弄站住了。隔壁房间的门开着,他从暗黑的走廊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哟!你这儿长了个什么?”她惊呼道。

韦罗妮克在家里穿的短上衣上总别着两根穿好线的针,就别在左乳房的下面,一根穿着白线,一根穿着黑线。她甚至都没有坐下来,就站在落地窗旁开始缝起来。而昂蒂姆则瞅着她。她是个挺壮实的女人,面庞棱角分明。她虽同他一样固执,但却和蔼可亲,大部分时间里总是笑吟吟的,以致唇上那些许胡须并未使她面孔生硬。

“幸好,《通讯》将向您敞开大门,这一点我敢担保。”朱利尤斯用一种带嘘声的声音说道。

昂蒂姆很少出门;他尽可能地少出门,因为自己行动不便;韦罗妮克乐意为他去购物,或者把商人给他领回来,量体裁衣。昂蒂姆不再关心什么流行款式,但是,尽管他只想要一条普普通通的领带(普通的黑斜纹软绸领结),他还是想自己去挑选。他为旅行而买的那件淡褐色缎子硬胸,是住旅店时穿的,可是经常从西服背心上往下滑落,因为他习惯于穿开口很大的背心。他现在不再用硬胸,而代之以一条乳白色绸围巾,用一枚不值几文的粗大浮雕玉石别针夹着,玛格丽特看到准会说他穿着太随便。他很不应该地扔下他在巴黎通常戴着的一套即可的小黑领结,尤其错误的是没有带上一个做样品。商家会建议他用什么样式的领带?他得先去科尔索街和孔多蒂街多跑几家衬衣店,然后再做定夺。对于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来说,蝴蝶领结太不羁了;一个直直的、暗黑的领结肯定更合适些……

“玛格丽特眼睛进了煤屑。”韦罗妮克低声说道。

“您不需要……为什么?”朱利尤斯很平静地问道:

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一瘸一拐地把她一直拉到桌前,指着上面的那些观察记录表格说道:

“嗨,我的朋友,你总不能在过道里做这个手术吧。”韦罗妮克说着便把巴拉格利乌尔夫妇领到他们的卧房。

阿尔芒—迪布瓦想必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恩宠。圣母真的显圣的事,他也许不该冒冒失失地一口咬定,但是,即使他只是梦见了圣母,那至少他的痊愈这一不争的事实是有目共睹的,这的的确确是个奇迹。

<er h3">六</h3>

“什么?”他的连襟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惊问道,“您要去罗马治您身体上的病!但愿您到了那边会明白您的灵魂其实病得更严重!”

他的《论条件反射的公报》刚刚震惊了乌普萨拉大学,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外国学者中的精英们也参加了进去。然而,在昂蒂姆的思想里聚集了各种新的问题;他任由同行们去吹毛求疵,而将自己的研究朝着其他方向去拓展,他声称要把上帝逼到无力反驳的地步。

“我想该是去睡觉的时候了,我的女儿,”母亲说,“快点吧,我们将去你床前同你道晚安。”

想必祈祷已接近尾声,朱莉现在已背诵完了熟记于心的经文,正在按照自己心灵的指引在为许多人祈祷,她在为小孤儿们,为患病的人们,为穷困的人们,为她姐姐热纳维埃芙,为她姨妈韦罗妮克,为她爸爸,为她亲爱的妈妈的眼疾快点好而在祈祷着……此时此刻,昂蒂姆的心在紧缩,大家在房间的另一端听见他在房门口高声大嗓地故意嘲讽地说:

他把领带套在脖颈上。领带中间有一小金属槽,系带得穿过其间,让一个可以启合的钩子钩住。这是个匠心独运的小部件,但是只有等系带穿过去之后才可以松开领带。领带掉在手术台上。他只好求助于韦罗妮克,后者听见呼唤便跑了过来。

说完这话,他便恨恨地抓起那些观察记录表格,狠狠地撕成了碎片。

他从包装袋里取出领带,放在自己面前,又摘下浮雕玉石别针,再解下围巾。他的后脖颈很粗壮,由前面呈凹形的半高硬领围着,他把硬领尖翻了下来。尽管我只想讲述主要事情,但在此我却无法避而不谈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的皮脂囊肿,因为只要我没有确切地学会区别偶然与必然,我除了精确性与严格性而外还能要求我的这支笔什么呢?谁能够确实断定,在昂蒂姆称之为他的“自由”思想的种种决定中,这个皮脂囊肿没有起过任何作用?没有产生过任何影响?他可以更加心甘情愿地不介意自己的坐骨神经痛,但是,他不会原谅上帝让他长了这个不起眼的皮脂囊肿。

他说着朝桌子上用拳头捶着。

<er h3">一</h3>

于是,他掀起被单,推开毛毯,出溜下床,光脚踩着拖鞋。拐杖就靠在床头柜上。他没有拿拐杖,只是双手撑着床,身体向前,慢慢地抬起身子,然后将脚套进皮拖鞋。然后,他直挺挺地站立起来,毫无把握地一只胳膊向前伸,另一只胳膊甩向后面,沿着床边迈出一步、两步、三步,然后,他穿过房间……圣母啊!难道……他悄悄地穿上西服短裤、背心、上衣……打住吧,啊!我这支冒失的笔!既然一颗解脱的心灵已经展翅飞翔,一个治愈后的瘫痪肢体的笨拙骚动又有何妨呢?

“您问我好些了吗?……嘿!嘿!嘿!您会很生气的!”

不,昂蒂姆并不逃避这个责任,但他却担心这么做的后果。我们曾经说过,他在埃及的巨大利益掌握在共济会的手中。没有共济会的支持他能做什么呢?怎么可能希望共济会继续支持那个明确表示弃绝它的人呢?他原指望共济会帮他飞黄腾达,但他现在却看到自己全给毁了。

“你可别说这个了,朱利尤斯!你都笨到家了。你给我翻眼皮,倒先把眼睫毛全都给我翻倒过去了……”

朱利尤斯很诧异,请他连襟告诉他为什么把他想得如此不近人情。

贝波不喜欢韦罗妮克,但却喜欢上了学者昂蒂姆,后者不久便不再艰难地下楼取实验用品,而是允许贝波为之送到楼上的实验室来。可以从晒台直接进入实验室,有一座暗梯连着晒台与院子。昂蒂姆处于孤僻怪异之中,当他听见那两只光脚踩踏在石板路上的微弱的叭叭声靠近时,他的心跳有点加快。但他声色不露:没有什么能让他从工作中分心。

“你没有一块上帝的圣牌?”昂蒂姆荒谬地打断她说。

昂蒂姆姨父惊讶这个伪善的小信徒身上竟有着一种如此机敏的应答才能,而且无疑还极为明白事理,因而一时竟然语塞。同一个九岁的小姑娘,他总不能去进行一次形而上学的讨论吧!他嫣然一笑。小姑娘立即抓住这个机会,指着那些小圣牌说:

这颗疣子仿佛被暴露后无须再克制自己似的,短短不几个月工夫,它便不断地长大,先是像个鹌鹑蛋,然后像个山鹑蛋,再后来就像个鸡蛋般大小,也就不再往大里长了,而他的头发却日渐稀少,在疣子周围分开,将它暴露在外。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四十六岁上就不再去想讨女人的欢心了;他把头发剪得很短,并戴上了这种半高形状的硬活领,上有一种蜂房状凹洞,既掩盖这个皮脂囊肿同时又暴露出它来。关于昂蒂姆的皮脂囊肿,就说到这儿吧。

“您放心,我会继续祈祷的。”韦罗妮克像刚才一样温柔地说。然后,她仿佛置身于这愤怒的狂风暴雨之外,笑吟吟地对玛格丽特说她每晚从不间断地以昂蒂姆的名义在屋子北墙角那尊普普通通的圣母像前点燃两根蜡烛。韦罗妮克曾经偶然撞见贝波也在这尊圣母像前画十字。贝波就躺在那儿,在墙角的凹洞里蜷缩着。在固定的钟点,韦罗妮克肯定能看见他在那儿。圣母像放在高处,行人够不着,韦罗妮克也够不着。贝波(他现在已是一个十五岁的矫捷少年了)抓住石头和一个金属环,把点燃的蜡烛放在圣母像前……就这样不知不觉之中话题就撇开了昂蒂姆,超越了他,现在姐妹俩谈起了老百姓那极其感动人的虔诚,正是这种虔诚,那尊最粗糙的塑像也是最受人敬仰的塑像……昂蒂姆完全茫然了。怎么!今天早上,韦罗妮克就背着自己喂了老鼠,这还不够吗?现在,她又点蜡烛!为了他!他的妻子!而且还把贝波拉来一起干这种无聊的蠢事……好!咱们走着瞧!……

“当感谢上帝可能会束缚您时……”

“谢谢。”当韦罗妮克缝好之后,他一反常态,用平时所没有的和蔼语气说道。

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在准备用人体做实验之前,声称把自己所观察到的动物的全部活动简单地归结为“向性”。向性!这词一创造出来,大家就不再用其他的词了;一大批心理学家从此便只承认“向性”了。向性!这个词里突然迸射出多大的光芒!显然,动物的机体像天芥菜一样受到同样的激励,天芥菜这种无意识的植物总把自己的花朵转向太阳(这很容易归结于几条物理和热化学规律)。总之,宇宙具有一种令人放心的宽容。在生物最令人惊讶的种种运动中,人们都能完全一致地看出对这一因素的绝对服从。

玛格丽特·德·巴拉格利乌尔挽着其姐手臂,跟在后面;她完全相反,疲惫不堪,风帽和发髻歪到一边,跌跌撞撞地爬着楼梯,脸用手绢像纱布似的捂着一块……她走近昂蒂姆。

照玛格丽特的脾气,这事可不能当作儿戏:昂蒂姆建议让人专请一位眼科大夫,但玛格丽特了解意大利江湖郎中的德行,“绝对不”想听见提到他们。她半死不活地轻声道:

“啊!我请您别让我为您的治疗付太高的代价。”

“是呀,是呀,”他喃喃道,“我得马上刮刮胡子。”

她没有吭声。他又问了一遍,一字一顿地,仿佛韦罗妮克已经不再能很容易地听懂法语似的。

她稍稍恢复了点胆量,几乎是咄咄逼人地冲他说道:

他把这番心思向安塞尔姆神父倾诉了。后者本不知晓昂蒂姆有如此高的身价,听了之后很是高兴,心想宣誓仪式因此而更会引人注目。两天后,《观察家》和《圣十字报》的每位读者都获知了昂蒂姆的身价。

“您这是在毁我。”昂蒂姆说。

“确实是不结实。”

他把撕碎的纸片拾起来,一片一片地拼上,然后,一面等待着巴拉格利乌尔夫妇的到来,一面仔细地重抄所有的数字。

五点钟光景,韦罗妮克脱掉在家穿的短上衣,换上一件黑呢紧身上衣,去接朱利尤斯和玛格丽特,他们将在六点钟抵达罗马火车站。昂蒂姆去刮胡子;他挺高兴地摘下围巾,换上一个直领结;这样大概是可以了;他讨厌繁文缛节,并认为在小姨子面前穿一件驼毛外衣、一件蓝云纹白西服背心、一条人字斜纹布长裤、一双舒适的平底黑皮拖鞋——他借口跛足甚至穿上它们外出——无伤大雅。

他清醒过来,凝视了片刻自己行为的悲惨后果:导致了这场可笑的谋杀……啊!笑了吧!他以目光寻找贝波;孩子已不见踪影。夜色浓重;昂蒂姆独自一人;他看着石板路面上刚才被拐杖击下来的碎片,便把它拾起来:那是一只灰泥小手,他耸耸肩膀,把它放到西服背心的口袋里。

贝波是个十二三岁的流浪儿,破衣烂衫,无父无母,无居住之所,昂蒂姆到罗马不几天就注意到了他。贝波在他们夫妇最初下榻的波卡迪莱翁街住处门前摆了一只灯芯草编的小笼子,里面有一只蝈蝈缩在几根青草下面,以此吸引过往行人的注意。昂蒂姆给了贝波六个苏买下了这只蝈蝈,然后用他会的那一点点意大利语让这孩子明白,他第二天就要搬到卢奇纳街去,很快就需要几只老鼠。但凡会爬、会游、会跑、会飞的,都能为他提供资料。他是在做活体实验。

“你这个伤害过我的人,你难道以为我需要有手才能治愈你吗?”说时,她把那只空袖管举到他的上方。

大赦年节庆过后十天,昂蒂姆的宣誓仪式在耶稣堂举行,仪式异常排场。当时意大利的所有报纸都纷纷报道了这个仪式,我就无须赘述了。耶稣会会长助理在仪式上做了他最著名的演讲之一:这个共济会会员的心灵肯定痛苦到了发疯的程度,而他的极端的仇恨本身就是爱的一种预兆。这位神圣的演说家提到了大数的扎罗,发现在昂蒂姆破坏圣母像的行为与圣司提反被石头砸死之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但当可敬的神父在滔滔不绝,声音震荡着教堂大堂,犹如海潮的涌浪在崖洞中轰鸣的时候,昂蒂姆却在想他外甥女那柔弱的声音,心里暗自感激这个女孩祈求圣母怜悯姨父的亵渎罪孽,从今往后他要专心一意地敬奉圣母。

但朱利尤斯用他那最低沉的声音说:

她跑来搅和个什么劲儿?通常一般性的谈话她是从不参加的,而且只要朱利尤斯一开口,她便马上走开。他们是男人之间在聊天,直来直去的!他猛地转向她说:

这时候,他感到那奇异的光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但是,当金属杆突然插进他的腰里时,他觉得一股钻心的痛,便立即在黑暗之中醒转过来。

共济会会员昂蒂姆的皈依不可能长久地秘而不宣。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一天也等不及,迫不及待地便把这事告诉了红衣主教安德烈,后者又将此消息在法国保守党里和高级僧侣层里散布开去。与此同时,韦罗妮克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安塞尔姆神父,以致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梵蒂冈的耳朵里。

昂蒂姆大概待了一刻钟之后才恢复知觉。他周身感到一种奇异的昏沉、呆滞,然后是一种几乎是惬意的蚁走感,以致他现在颇为怀疑刚才腰间的剧痛他是否真正感到了。他现在已搞不清他的梦是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的,也搞不清他是否现在是醒着而刚才是在做梦。他拍打自己,掐掐自己,检查自己,将一只胳膊伸出床外,最后,划着一根火柴。韦罗妮克睡在旁边,脸冲着墙。

被姨父的恶狠狠的语言和疯狂模样吓坏了的朱莉逃走了。

朱斯特—阿热诺·巴拉格利乌尔的二公子朱利尤斯结婚之后一直循规蹈矩,但年轻时却有过几桩风流韵事,不过,至少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他的情爱从未有失过身份。他生性高尚,连他写的最小的作品中都透露着那种崇高境界,这使得他的情欲没有在小说家的好奇心驱使下让他像脱缰野马似的在斜坡上往下滑去。他的血液平静地流动着,但并不是说他的血液是冷冰冰地在流,正如有好几位美貌贵妃所能做证的那样……如果他的头几本小说没有清楚地流露出这一点,我是不会在此提及这事的。这几本小说在上流社会取得很大成功,部分地应归功于这事。懂得欣赏它们的读者的高素质使得它们得以发表:一本刊于《通讯》上,另两本发表在《两世界杂志》上。就这样,尽管他年纪轻轻,却不由自主地被推向法兰西学院:他举止高雅,目光炯炯有神,脑门儿苍白睿智,这似乎已经注定他会跻身法兰西学院。

“您是宁可生病也不愿祈祷啰?”玛格丽特咄咄逼人地问道。

从那一天起,昂蒂姆心中充满了更崇高的事业,几乎没有发觉围绕着自己名字所引起的纷争。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关心地代他承受痛苦,每每打开报纸,心总是怦怦直跳。自由派的机关报大肆辱骂正统派报纸最初的大肆颂扬:针对《观察家》的重要文章《教会的一个新的胜利》,《幸福时代》发表檄文《又多了个傻瓜》。最后,昂蒂姆痊愈的前两天寄出的专栏文章在《图卢兹电讯报》上刊载了,前面加了个讽刺性按语,朱利尤斯以其连襟的名义回了一封既不失身份又态度生硬的信,通知该报,从今往后这位“改宗者”将不再与之合作。《未来报》抢先一步,很有礼貌地谢绝了昂蒂姆。后者面不改色地承受这种种打击,他的泰然源自他真心实意的虔诚。

他们通过房屋中介公司租住的套房,像大多数意大利住房一样,在意想不到的便利之中,有着显而易见的不便。这套房子占据了卢奇纳街福尔杰蒂宫的整个二层,有一个挺漂亮的晒台,韦罗妮克立刻想到在晒台上种一些蜘蛛抱蛋,这种植物在巴黎的住房里是长不好的;但是,要去晒台就必须穿过柑橘室,而昂蒂姆一来就把它弄成了自己的实验室了,而且还规定好每天几点到几点让人通过。

她急匆匆地又跑回来。他则站在房门口郑重地问:

午饭要到一点钟。昂蒂姆将近中午时分带着所购之物回家,还来得及称一称他的动物。

他十分威严地挺直身子说:

<er h3">五</h3>

“昂蒂姆,您让我十分难受(那双肩立即停止了抖动,因为昂蒂姆喜欢他的连襟)。但愿,三年之后,大赦时期,当我去看你们的时候,但愿我见到您时您已好转了!”

不过,我们对此也别误会。昂蒂姆也并非真恨圣母,他恨的是韦罗妮克点上的蜡烛。但是,贝波那颗单纯的心灵是无法了解这些细微差异的,再说,这些蜡烛现已奉献给圣母,谁也没有权利把它们吹灭……

“您以为我稀罕进您的破屋子呀!”

说这话的是韦罗妮克,在这之前她一直没有吭声。闻听这个再熟悉不过的温柔声音,昂蒂姆浑身一颤,乱了方寸。一些相互矛盾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首先,别人没有权利违背某人的意愿为之祈祷,没有权利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为之求得恩典;这样做是一种背叛。她什么也没有捞到,这太好了!这将让她明白她的祈祷一钱不值!是可以值得骄傲的!……但是,也许,不管怎么说,她祈祷得还不够?

“我可怜的姐姐!”玛格丽特终于开口道。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姐妹俩性格的迥异再一次得到证明。玛格丽特的心灵是由上帝专门用来制造殉道者的那种珍贵材料造就的。她知道这一点并渴望受苦受难。遗憾的是她的生活没有提供给她任何的欠缺之处;她各个方面都很美满,她那良好的承受才能被挤缩到去一些让她不悦的琐事中寻求发挥;她利用一切细小的事情来轻轻刺痛自己;她见到任何机会都抓住不放。当然,她很会想方设法让人对她不敬;不过,朱利尤斯好像始终一心一意地不让她的美德有所展现;因此,她在他身边总是这也不满意那也不对劲儿地找碴儿也就没什么可以惊讶的了。要是有一个像昂蒂姆这样的丈夫,那就有多么美好的事业可从事了!她见自己的姐姐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利用很是生气;而韦罗妮克确实不懂抱怨;她脸上总挂着热情的微笑,讽刺、嘲笑等都不可能留在她脸上,而这想必是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孤独一生吧。再说,昂蒂姆对她并不坏,那他想说什么就随他去吧!她解释说,诚然,他说话嗓门儿大,但那是因为他不能随意走动的缘故;如果他行动灵便,他也就会少发脾气了。这时,朱利尤斯问起他会跑到哪儿去。

“那姨父呢,你就不为他向上帝祈求点什么吗?”

<er h3">二</h3>

一刻钟之后,当韦罗妮克不知因何种预感而醒了的时候,发现昂蒂姆不在身边,她先是一阵忐忑。当她划燃一根火柴,瞥见与残疾人形影不离的拐杖就靠在床头,她的心就跳得更加厉害了。她没有点燃蜡烛,因为昂蒂姆出去时把蜡烛带走了。火柴在她手中烧完了,她只好摸索着随便披上件衣服,也走出房间,立即朝门下缝隙中漏出光亮的破屋走去。

她甚至已不再忧心忡忡的了。在罗马一安顿下来,夫妇二人便各自忙着自己的隐居生活:韦罗妮克忙于家务和祈祷,而昂蒂姆则埋首于自己的科研。他俩就如此这般地生活着,近在咫尺,背向两处,相互容忍着。多亏于此,在他俩中间有着一种和谐,一种不全的至福,从而各自从对方的容忍中看到双方都在遵从着自己的道德。

“谁动过我的老鼠了?”

不,昂蒂姆姨父没在实验室停下来。

“夫人请小姐过去。”

他迅速地穿过那六只老鼠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地方。他为什么不在洒满夕阳余晖的晒台上多待一会儿?纯净的暮色会使他那颗叛逆的心灵得以平静,也许还能使得他……决不,他不要劝告。他从绕来转去的旋转楼梯来到院子,然后穿过院子。这个急急忙忙的残疾人让我们看了觉得他真的很悲惨,我们知道他每迈一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每做一次努力要付出多大的痛苦。我们什么时候能够看见他为了善事而付出这么如此疯狂的努力?有时候,他那扭曲的嘴发出一声呻吟,他的脸在抽搐。他的这种蔑视宗教的怒火会把他引到何处?

“我出门的这会儿工夫,有人喂过它们。是您不?”

在他婚后不久,他也不知怎么搞的就长了这么个玩意儿。一开始,在他左耳东南部位长了个毛茸茸的小疣子,很长一段时间,他用浓密的鬈发将它遮盖住,使人看不见它在长大;连韦罗妮克都没有发现它,直到有一天的夜晚,她在抚摸他时,手突然碰到了它。

“我可怜的朋友,您瞧瞧我的肩膀。”

昂蒂姆并不是因为爱俏,而是因为觉得有必要在动手工作之前先试一下他买的领带。地上有一块碎镜片,是他以前用来刺激向性的;他把它背面靠在一个笼子上,然后勾着头看自己的映像。

脚夫把箱笼搬了上来。卡洛丽娜点上一盏带反光镜的灯。

韦罗妮克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偷偷地溜了进去,双眼盯着地面,仿佛一位杂役修女经过淫秽书画面前一样,因为她不愿看到房间顶头塞在扶手椅里的昂蒂姆那宽阔的后背。后者的一根拐杖倚在扶手椅旁。他勾着身子,不知在做什么邪恶的手术。而昂蒂姆则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但是,等她刚一走过去,他便沉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拖着身子往门边走去,然后,满怀恼怒,双唇紧闭,用食指猛地一使劲儿,砰的一声将门闩插上。

大赦年临近。阿尔芒—迪布瓦夫妇等待着巴拉格利乌尔夫妇的随时到来。那天早上,送来一份电报,说他们当晚到达,昂蒂姆便出去给自己买条领带。

“别人可是为你祈祷了,我的朋友。”

“怎么?”这之后几天,安塞尔姆神父对他说道,“您在犯错误期间,可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宣传了异端邪说,可今天上天想从您身上总结出崇高的教诲,而您却想逃避?您那种无用的科学的虚假知识使多少灵魂背弃了光明!今天该由您去使他们弃旧图新,您还可能犹豫而不去做吗?我说‘该由您’是什么意思呢?那就是说这是您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并不认为您感觉不到这个责任,那将是对您的侮辱。”

“我一直很清楚这类书籍您是不会喜欢的。”

“从今往后,”他把她紧搂在怀里,脸俯向她说道,“从今往后,我将同你一起来祈祷。”

“那仁慈的圣母她并未接受你,所以你仍旧和我们在一起?”

“昂蒂姆!你在屋里吗,我的朋友?”

“哦!那医生呢?”玛格丽特大着胆子问道。

他说“两个星期以来”,实际上他的老鼠们只是自四天前起停食的。这种夸张的抱怨无疑使他的怒气消去了,因为他在饭桌上已能心平气和了,他甚至于大度得向他的夫人伸出手去表示和解。因为他比韦罗妮克更担心让思想很正统的巴拉格利乌尔夫妇看出他俩的芥蒂,否则巴拉格利乌尔夫妇准会认为是昂蒂姆的思想观点所导致的。

“我们安安心心地吃完我们的晚饭吧。”她最后说道。

昂蒂姆公开扬言极端蔑视身份、财富和相貌的优越,这不能不使朱利尤斯感到受到侮辱,但是昂蒂姆很欣赏朱利尤斯身上的某种善良本性以及他的不擅争辩,使他的自由思想经常占上风。

<er h3">七</h3>

“如果您是这么看待这个问题的话,您得明白,夫人,从今往后我得请您走院子里的楼梯去侍弄您的花花草草。”

孩子很自然地回答道:

“您想干什么?”他声音发颤地喊道。

那又为什么非要这么顽固地顶着呢?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他生气地提高了嗓门儿。他的样子可怕极了。

玛格丽特在休息,朱利尤斯同女佣一起打开箱笼,韦罗妮克在督促准备晚餐,而这时昂蒂姆在照看着他领进自己卧房里的朱莉。他离开他的外甥女时,她还很小,所以认不出眼前这个一脸严肃质朴的微笑的大姑娘了。他让她待在自己身旁,同她聊一些他希望能哄她开心的孩子气的琐碎事。不一会儿过后,他的目光被她脖子上挂着的一条细银链吸引住了,他猜想链子上应该挂着圣牌。他用粗大的食指粗鲁地一勾,把圣牌勾到女孩胸衣前,以惊讶的面容去掩盖自己病态的厌恶,问道:

“没有,上帝的圣牌,人们是不做的……喏,这一块是最漂亮的:这是卢尔德的圣母圣牌,是弗勒里苏瓦尔姨妈送我的。她说从卢尔德带回来的,亲爱的爸爸妈妈把我献给圣母的那一天,我便把它戴在脖子上了。”

小姑娘并没看错:这个不信神的学者是重感情的。

随即是一片沉默。朱利尤斯不得不回巴黎去了。

“去他的实验室了。”她回答说。玛格丽特问是否去看看他,因为他发这么大火之后可能身体会很不舒服的,韦罗妮克肯定地说最好还是让他自己平静下来,对他的离去别太在意了。

“要不要让我来试一试?”昂蒂姆说,“我也许比他手巧一点。”

这番如此节制、如此明智的话语能让昂蒂姆平静下来吗?

“害怕您?亲爱的朋友,朱莉能够使一打您这样的人皈依宗教。您的嘲笑甭想在她的心灵上取得丝毫成效。不,不,我们这些人是非常坚定的。不过,您想一想,她还是个孩子……她知道在我们这个这么腐朽的时代,在我们这样被如此可耻地统治着的国家,什么样的亵渎事都会有的。令人痛心的是使她第一次感到丑陋的言论竟然是您,我们想教导她尊敬的她的姨父跟她说的。”

“怎么,姨父!您从未见过圣牌呀?”

“亲爱的妹妹,的确,”昂蒂姆又说道,“凉水是能使您的眼睛减少充血,使您暂时缓解一下,但却无法祛除病痛。”

朱莉很清楚他是在明知故问,所以她干吗要觉得不舒服呢?

昂蒂姆跪在那儿;他双手捧着一小块灰泥,他的眼泪浸润着它,他疯狂地亲吻着它。一开始他并未理会韦罗妮克,而面对这个神奇景象的韦罗妮克惊呆了,既不敢退出也不敢进去,她正想在门口在丈夫对面也跪下去,这时她丈夫竟然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啊,奇迹!他以坚定的步子向她走过来,双臂紧紧地搂住她。

梵蒂冈的地窖 第二章 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

<small>既然绝不能让任何人无法回头……</small>

<er h3">一</h3>

三月三十日午夜,巴拉格利乌尔全家回到巴黎,回到韦尔讷伊街的寓所。

当玛格丽特准备睡觉时,朱利尤斯手里端着一盏小灯,脚上穿着拖鞋,钻进了书房,每次进书房他都非常开心。书房布置简朴;墙上挂着几幅莱皮纳的画和一幅布丹的画;房间一角的一个旋转基座上放着一尊大理石雕像,是夏普替他妻子雕塑的半身像,颜色与周围有点不协调;书房中间摆放着一张文艺复兴式样的宽大的桌子,自他走后,桌子上堆积了不少书籍、小册子和说明书什么的;在一个嵌有金属丝花纹的珐琅质的托盘里,有几张折角的名片,稍远处,有一封信十分显眼地靠着巴里的青铜像放着,朱利尤斯认出了上面老爸的笔迹。他赶忙撕开信封看信:

我亲爱的儿子:

近日来,我的体力大大下降。某些明显的征兆让我明白我来日不多了,因此,再多待下去也没多大的意义了。

我知道您今晚回巴黎,我相信您很愿意立刻帮我个忙:由于我马上就会告诉您的某些安排,我需要知道一个名叫拉夫卡迪奥·卢基(w和I几乎不发音)的年轻人是不是还住在克洛德—贝尔纳胡同十二号。

如果您能劳驾去那里找找那个年轻人,我将感激不尽。(您是个小说家,很容易找个什么借口进去的。)

我必须知道:

一、这个年轻人现在在干什么。

二、他打算干什么。(他有没有抱负?什么样的抱负?)

三、最后,您要告诉我您觉得他的才干、能力、欲望、兴趣等怎样。

四、眼下,您不用来看我:我心绪不佳。您可以简略地把上述情况写信告诉我。如果我想聊聊了,或者我感到大限已到,我将会招呼您的。

拥抱您。

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

另外,绝不要让人看出是我派您去的;那个年轻人并不认识我,而且应该继续不认识我。

拉夫卡迪奥·卢基现年十九岁。罗马尼亚人。孤儿。

我浏览了您的新作。如果在这之后您当不上法兰西学院院士的话,您写了这些废话就是不可原谅的了。

我们无法否认,朱利尤斯的新近之作口碑不佳。他虽然很疲劳,但仍在浏览报刊剪报,上面提到他的大名时很是不客气。然后,他打开一扇窗子,呼吸着夜间带雾气的空气。朱利尤斯书房的窗户全都朝向使馆的一座座花园,它们像是盛圣水的乌盆,眼睛和心灵可以在其中洗去尘世和街头的污浊。他听了片刻一只看不见的乌鸦的鸣唱,然后回到卧房,玛格丽特已经睡下了。

他因为害怕失眠,便从五斗橱上面拿过来他经常喝的柑橙花酒。他怕吵醒妻子,便小心地把油灯捻小,放在躺椅下方,但是,他喝完酒放酒杯时,水晶酒杯的轻微声响惊动了酣睡的玛格丽特,她像只动物似的哼唧一声,脸冲墙翻过身去。朱利尤斯以为她醒了,很是高兴,便走近她,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说道:

“您想知道我父亲怎么说我的那本书吗?”

“我亲爱的朋友,你可怜的父亲根本没有文学细胞,你跟我说过这话都上百次了。”玛格丽特只想睡觉,便这么嘟囔道。

但是,朱利尤斯心里太难受了,说道:

“他说我写这些废话简直太卑劣了。”

沉默寂静了较长一会儿。玛格丽特昏昏沉沉的,什么文学她都没有去想。朱利尤斯已经打定主意独守孤灯,但玛格丽特出于对他的爱,尽了最大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我希望你不会为这事烦恼。”

“我很冷静地看待这事,这你看得很清楚,”朱利尤斯立即说道,“但是我觉得毕竟不该由我父亲嘴里说出这种话来,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倒要好一些,尤其是关于这本书,说实在的,它是为他立的一座丰碑。”

朱利尤斯在这本书中难道不正是记述的这位老外交官的有代表性的生涯吗?他不是高度颂扬了朱斯特—阿热诺那高尚、平静、古朴的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而没去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浪漫风流事吗?

“幸亏你写这本书并不是为了让他感激你。”

“他的言下之意是说我写《顶峰的空气》是为了当法兰西学院院士。”

“那要是当成了呢!要是你因为写了这部佳作真的当了院士了呢!”她随即用怜惜的口吻说道:“总而言之,但愿报纸和杂志会开导他。”

朱利尤斯气不打一处来。

“报纸!算了吧!……杂志!”他怒气冲冲地朝着玛格丽特苦笑着说,仿佛这都因为她之过似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围剿我。”

玛格丽特一下子完全清醒了。

“你遭到很多批评了?”她殷切地问道。

“也有赞扬,令人感动的虚假赞扬。”

“对那帮记者,你一直就瞧不起,你做得对!不过你得记住沃居埃先生前天给你的信上所说的:‘您的这样一支笔像一把利剑在捍卫着法兰西。’”

“您的这样一支笔,在对抗着威胁我们的野蛮,比一把利剑更好地捍卫着法兰西。”朱利尤斯纠正道。

“还有安德烈红衣主教,他答应投你一票,最近还向你保证整个教会都是你的后盾。”

“这给了我多大的好处啊!”

“我的朋友!……”

“我们刚在昂蒂姆身上看到高级僧侣们的保护能顶什么。”

“朱利尤斯,你变得尖酸刻薄了。你常跟我说,你不是为了获得报偿而工作的,也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赞许而工作的,只要自己赞许就足够了。你甚至在这方面还写过一些十分精彩的文章。”

“我知道,我知道。”朱利尤斯颇不耐烦地说。

他内心深处的痛苦要这些劝慰能有何用?他走进卫生间。

为什么在自己妻子面前如此失态,这般可怜?他的苦恼不是妻子用爱抚与安慰就能祛除的那种类型的苦恼,出于自傲,出于羞耻之心,他应该将自己的苦恼埋藏在心底。“写的是些废话!”在刷牙时,这个词儿在敲击着他的太阳穴,扰乱着他最崇高的思想。这本新作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他忘记了父亲的这句话,起码他忘记了这句话是出自他父亲之口……他脑子里平生第一次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疑问——而此前他遇到的只有赞许和微笑——他开始怀疑这些微笑的真诚与否,怀疑这些赞许价值几何,怀疑自己的那些著作有多大价值,怀疑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生活的真实性。

他回到卧房,漫不经心地一只手拿着牙缸,一只手拿着牙刷。他把装有半杯粉红色水的牙缸放在五斗橱上,把牙刷放在牙缸里,然后在玛格丽特习惯于坐在那儿写信的那张槭木小叠橱式写字台前坐下来。他拿起妻子的蘸水笔,在一张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淡紫色纸上开始写信:

亲爱的父亲:

今晚归来时我看到您的信。我明天就去办您托付我的那件事,但愿能办得让您满意,以此证明我的孝心。

朱利尤斯是那种生性高贵的人,在受到伤害时更显出其真正的伟大品质来。他上身后仰,手握着笔,字斟句酌了一会儿工夫:

我很难过地看出您怀疑我漠不关心……

不。不如这么写:

您认为我不太重视文学的那种正直……

他不知如何措辞。朱利尤斯穿着寝衣,他觉得要着凉了,便把信纸揉掉,拿起牙缸,把它放回卫生间,并把揉掉的信纸扔进废物桶。

他准备上床时,触碰了一下妻子的肩膀。

“你呢,你对我的那本书怎么看呀?”

玛格丽特微微睁开惺忪的睡眼。朱利尤斯不得不再问了一遍。玛格丽特半转过身来,看了看他。朱利尤斯额头爬满皱纹,眉毛高抬,双唇紧抿,令人生怜。

“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的朋友?什么!你难道真的相信你的新作不如以前的那些著作呀?”

这可不是一句答话。玛格丽特在闪烁其词。

“我觉得其他的那些著作并不比这本新作强,喏!”

“噢!那好!……”

玛格丽特在这种一个劲儿的追问下,没了勇气了,并且感觉到自己的那些温情的论据没有什么用处,便翻转身去朝向暗处,复又睡着了。

<er h3">二</h3>

尽管朱利尤斯有某种职业性的好奇心并且沾沾自喜地幻想着人世间无任何东西应是他感到陌生的,但直到如今他很少越出他的阶层的习俗,而是只同其阶层的一些人交往。他缺少这种机会,或者不如说缺少这种兴趣。在前去做这次拜会时,他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有在这种场合里穿的衣服。他的大衣、硬胸,甚至喀琅施塔德帽都显出一种我说不清的庄重、矜持和高雅……不过,这样也许更好,免得自己的穿戴让那个年轻人跟他太过于随便了。他寻思,应该通过言谈来获得他的信任。朱利尤斯边往克洛德—贝尔纳胡同走边琢磨用什么办法、什么借口走进年轻人住所进行调查。

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会和那个拉夫卡迪奥有什么瓜葛呢?这个问题讨厌地在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现在,他刚刚写完他父亲的传记,不能再在这个方面提出一些问题来。他只想知道其父想告诉他的事情。近年来,伯爵变得寡言少语,但他却从来不故弄玄虚。朱利尤斯正在穿过卢森堡公园1,突然遭到大雨袭击。

克洛德—贝尔纳胡同十二号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朱利尤斯走过时,看见车内坐着一位戴着一顶非常大的帽子、打扮得有点招摇过市的女子。

当他对这座带家具出租的房屋的门房说要找拉夫卡迪奥·卢基时,他的心在怦怦直跳。小说家朱利尤斯觉得自己陷入一场艳遇之中。然而,当他登上楼梯时,环境的简陋、装潢的随便令他扫兴;他的好奇心失去了支撑,便消失退去,为厌恶所替代。

五楼,没有地毯的走廊在离楼梯口几步远处转弯,走廊黑暗的光线只是从楼梯间射进来的。走廊两边的门全都关着。顶里头的那扇门虚掩着,漏出一线光亮。朱利尤斯举手敲门,无人应答。他战战兢兢地稍稍推开点门;屋内没有人。朱利尤斯走下楼来。

“他即使不在家,也会很快回来的。”门房说道。

大雨如注。前厅里,正对楼梯是一间会客室,门开着,朱利尤斯正要往里进。但会客室里的潮乎乎的气味和破烂不堪的样子令他望而生畏,使他觉得宁可推开五楼那年轻人的房门,进去耐心地等他。于是,朱利尤斯又往楼上爬去。

当他再次在走廊里拐弯的时候,只见一个女人从顶里头的那间房间的隔壁走出来。朱利尤斯撞上了她,连忙道歉。

“您是找?……”

“卢基先生是住这儿吗?”

“他出去了。”

“啊!”朱利尤斯“啊”了一声,声调极其不悦,那女子便问道:

“您要跟他说的事很急吗?”

朱利尤斯原先只是准备好对付陌生的拉夫卡迪奥的,因此颇觉尴尬,但这是个大好时机,这个女子也许非常了解那个年轻人,他要是能让她开口……

“我是想向他打听点情况。”

“您是哪儿来的?”

朱利尤斯想:“她可能以为我是警察吧?”

“我是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他微微抬了一下帽子,口气有点郑重地说道。

“噢!伯爵先生。请您多多包涵,我没有……这走廊太暗了!麻烦您进屋来吧。(她推开顶里头房间的门)拉夫卡迪奥大概很快就……他只是去……啊!对不起……”

朱利尤斯正要进屋,那女子抢先一步冲进屋里,扑向一条随便扔在一把椅子上的一条女长裤,她没能把它藏起来,但她起码在尽量让它别太扎眼。

“这里太乱了……”

“不要紧!不要紧!我习惯了。”朱利尤斯通情达理地说。

卡萝拉·韦尼特加是个挺壮实的女人,或者说是有点胖,但人长得挺好,模样健康,五官平平,但并不粗鄙,而且有几分姿色,目光带有兽性,但又颇为温柔,声音发颤。她戴着一顶小呢软帽,刚才正准备外出。她穿了一件罩衫式的短上衣,中间打了个水手结,还戴着一个男式衣领和白色衣袖。

“您早就认识卢基先生?”

“我也许能替您传个口信儿?”她没有回答问题,却这么问道。

“是这样……我是想知道他眼下是不是很忙?”

“那得看是哪一天了。”

“因为,如果他有点空的话,我是想请他……帮我办点小事。”

“什么样的?”

“喏,确切地说,是……我首先是想了解一下他现在在忙些什么。”

这问题并不狡猾,但卡萝拉的表情让对方不好问得过细。这时候,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恢复了镇定自若;他此刻正坐在卡萝拉拿开裤子的那把椅子上,而卡萝拉离他很近,斜倚着桌子,正要开口说话,只听见走廊里传来很大的声响:房门砰地被推开来,朱利尤斯刚才在马车里看见的那个女人出现了。

“我就知道吗,”那女人说,“当我看见他上楼……”

卡萝拉立即躲开点朱利尤斯说道:

“绝不是这么回事,我亲爱的……我们在谈事。这位是我的朋友贝尔塔·格朗—马尔尼埃;这位是……伯爵先生。真抱歉!我忘了您的尊姓大名!”

“没关系。”朱利尤斯有点拘束地握住贝尔塔向他伸过来的戴着手套的手。

“您也介绍一下我呀。”卡萝拉说。

“听我说,姑娘,人家等我们都等了一个钟头了,”贝尔塔介绍过自己的女友后又说道,“如果你想同这位先生谈事,就带他一起去:我有车。”

“他可不是来看我的呀。”

“那就一起去吧!您今晚能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吗……”

“非常遗憾。”

“真抱歉,先生,”卡萝拉面色羞红地说,她此刻正急着把她的女友带走,“拉夫卡迪奥说话就回来。”

两个女人出去时让门开着。走廊里没铺地毯,动静挺大。由于有拐角,所以人走近时看不见,但却能听得见。

“但愿这个房间胜过那个女人,能向我提供点情况。”朱利尤斯在寻思。他静心地开始检查起来。

唉!在这间带家具的出租房里没有什么能满足他这个外行的好奇心的。

屋里没有书橱,墙上没有镜框。壁炉上放着一本丹尼尔·笛福的英文版《摩尔·弗兰德斯》,版本粗制滥造,只裁开了三分之二,另外还有一本意大利文的《短篇小说集》,系化名拉斯卡的安东—弗朗切斯科·格拉齐尼的作品。这两本书让朱利尤斯颇为吃惊。两本书的旁边,在一小瓶薄荷酒后面,有张照片也让他没少惊讶:在一片沙滩上,一个已不很年轻但却美丽无比的女子依偎在一位典型的美国男人的臂膀上,那美国男人身穿运动服,风度翩翩,身轻体健,在他俩跟前,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坐在一只翻转过来的赛艇上,他一头乱蓬蓬浓密的头发,神态放荡,哈哈大笑,精赤条条。

朱利尤斯把照片拿过来,移近亮处,只见右角上有几个泛白了的字:杜伊诺,一八八六年七月。尽管他记得杜伊诺是亚得里亚海海滨的一个奥地利小镇,但这几个字并未让他获得更多的东西。他点点头,双唇紧抿着,把照片放了回去。在冰凉的壁炉膛里,放着一盒燕麦粉、一袋扁豆和一袋大米。稍远处,靠墙立着一个棋盘。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朱利尤斯发觉这个年轻人每天都在学些什么或干些什么。

拉夫卡迪奥看上去是刚刚吃过午饭。桌子上的一只煤油炉上放着一只小锅子,里面还泡着一个带孔的金属空心小蛋,是喜欢轻装的旅游者用来泡茶的。一只脏茶杯周围有不少的面包屑。朱利尤斯走到桌旁;桌子有一个抽屉,上面挂着钥匙……

我不希望大家就下面将发生的事对朱利尤斯的品行产生误解:朱利尤斯根本不是一个不谨慎的人,他尊重每个人都愿意享有的隐私权;他非常尊崇礼仪道德。但是,他不得不改变态度,以屈尊父命。他又等了片刻,侧耳细听,但没听见屋外有任何的响动,他便——违心地,违背自己原则地,但却怀着那种微妙的责任感——把桌子那没有锁好的抽屉打开来。

里面放着一个俄国皮面小本。朱利尤斯拿出来,打开。只见第一页上有下面这些字,笔迹与照片上的相同:

送给卡迪奥作记账用,

送给我的忠实伙伴,他的表叔父。

法比:

下面几乎紧接着的是一种有点稚拙的、规规矩矩的、笔直而工整的笔迹:

杜伊诺。一八八六年七月十日晨,法比安爵士前来看我们,给我带来一只赛艇、一支卡宾枪和这本漂亮的小本。

第一页上再没有其他什么了。

第三页上,日期写着八月二十九日,写有:

让法比多划四下蛙游。

而第二天,又写道:

让法比多划十二下蛙游……

朱利尤斯明白了,这只不过是一个记录锻炼的小本本。然而,日期很快就中断了,在一张空白页后面写的是:

九月二十日:从阿尔及尔出发前往欧雷斯山。

接着标明的是几个地点和日期,而最后则是这么记着的:

十月五日:返回坎塔拉。一口气策马飞奔五十公里。

朱利尤斯翻过去几张空白页,但在稍远处,小本本好像又在重新记录了。在某一页的上方,写有几行字体更大更工整的字作为新的标题:

新的要求和最高道德的书从此开始然后,在下方,作为题铭写着:

善于自我解剖:看到这些道德思想的词语,朱利尤斯的兴趣一下子冒了出来。这是他所涉猎的东西。

但自下一页开始,他又失望了:他看到的又是一些账目。不过,这是另一种性质的账。上面既没有时间又没有地点,只写着:

因下棋赢普罗托斯——一彭塔。

因显示我会说意大利语——三彭塔。

因抢在普罗托斯前面回答——一彭塔。

因说了决定性的话——一彭塔。

因得知法比死讯而哭泣——四彭塔。

朱利尤斯急匆匆地翻看着,以为“彭塔”是一枚外币,因此只想把这份账目看作是幼稚和庸俗的论功行赏的账单。然后,账单又中断了。朱利尤斯又翻过去一页,上面写着:

四月四日,同普罗托斯交流:

“你懂‘不予理睬’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记的东西到此为止。

朱利尤斯耸了耸肩膀,双唇抿紧,摇了摇头,把小本本放了回去。他掏出怀表,起身走近窗前,看了看外面。雨已经不下了。他朝着进屋时放下雨伞的那个屋角走去,正在这时候,他看见门口稍微靠后的地方有一个英俊的金发年轻人正在微笑地观察着他。

<er h3">三</h3>

照片上的那位少年并未长大多少;朱斯特—阿热诺说他十九岁,看上去也就是十六七岁。拉夫卡迪奥肯定是刚刚到的,因为朱利尤斯在将小本本放回原处时朝门口看过,没见有任何人。可是,他怎么就没有听见有人走近呢?于是,朱利尤斯本能地看了看年轻人的脚,看见他穿的是胶鞋而非高靿儿皮鞋。

拉夫卡迪奥微笑着,那是一种没有任何敌意的微笑。他似乎更像是觉得有趣,但带着点嘲讽。他头上仍戴着旅行帽,但一遇上朱利尤斯的目光,他便脱下帽子,像煞有介事地鞠躬致意。

“是卢基先生?”朱利尤斯问道。

年轻人没有回答,又鞠了一躬。

“请原谅我进到您的屋里等您。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别人领我进来的话,我自己是不敢擅自进来的。”

朱利尤斯说话比平时更快,嗓门也更高,以使自己感到一点也不拘束。拉夫卡迪奥的额头几乎不易觉察地皱了皱。他朝朱利尤斯的雨伞走去,一声不吭地拿了起来,放到走廊里让它滴水,然后走回屋里,示意朱利尤斯坐下。

“您看见我想必很惊讶吧?”

拉夫卡迪奥平静自如地从银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点着。

“我将简要地向您说明我来此的原因,而您很快就会明白这些原因……”

朱利尤斯越说越觉得信心不足。

“是这么回事……不过,请先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他似乎觉得自报家门很尴尬,便从西服背心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拉夫卡迪奥,后者看也没看就把名片放在桌子上了。

“我是……我刚刚写完一本较大部头的作品,我没工夫亲自将它誊清。有人跟我提起您,说您写得一手好字,我想,一方面,”说到这里,朱利尤斯的目光不容置疑地扫过这间空空荡荡的房间,“我想您也许愿意……”

“在巴黎没有人……”拉夫卡迪奥立即打断他,“没有人会跟您说到我的字的。”他用目光看着那个抽屉,朱利尤斯刚才没发现自己打开它时弄掉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软蜡封印。拉夫卡迪奥把钥匙在锁孔里猛地一转,然后抽出来放进口袋里。“谁也无权谈论我的字,”他看着满面通红的朱利尤斯说,“另外(他慢慢腾腾地说,好像蠢乎乎的似的,没有一点抑扬顿挫),我还没弄明白是什么原因让先生……(他看了一眼名片)让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对我特别地感兴趣。不过(他的声音同朱利尤斯的一样,突然变得热情而温婉),对于一个等钱用的人来说——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样——您的建议是值得考虑的。(他站起身来。)请允许我,先生,明天上午去给您一个答复。”

这明显是在下逐客令。朱利尤斯自觉处于被动地位,不好坚持。他拿起帽子,犹豫了一下。

“我本想同您多聊聊的,”他笨嘴拙舌地说,“请允许我盼着您明天……我十点起恭候您。”

拉夫卡迪奥鞠躬致意。

朱利尤斯刚一转过走廊拐角拉夫卡迪奥便关上房门,插上门闩。他奔向抽屉,取出他的那个小本本,翻到最后那容易暴露的一页,在好几个月以来他未曾动过的那个空白处,用铅笔以与最好的笔迹大不相同的硬邦邦的大字体写道:

因让奥利布里乌斯的脏鼻子伸进这本本子——一彭塔。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刀尖锋利,像是一把短小的锥子,他擦燃火柴烧了烧它之后,隔着裤子,猛地一下扎进大腿。他疼得脸部在扭曲。但他觉得这并不够。他没有坐下,而是朝桌子俯下身子,在刚才那句话的下面,又写了一句:

因向他表示我知道这事——二彭塔。

这一回,他犹豫了一下;他解开西装短裤,斜向翻转下去,他看了看大腿,只见刚才扎的那个小伤口在流血。他检查了一下旧的伤疤,它们在新伤口的周围,宛如种痘留下的疤痕。他又烧了烧刀尖,然后迅速地再次扎进肉里去。

“我以前可没这么小心谨慎过。”他暗自在想,一边向那瓶薄荷酒走过去,往伤口处倒了几滴。

他的火气消了一点儿,这时候,他在把酒瓶放回原处时发觉他和母亲一起照的照片没有完全放在原先的地方。于是,他抓起照片,怀着忧伤最后看了它一眼,然后,当血往他脸上涌的时候,他怒不可遏地把照片撕碎。他想把碎片烧掉,但照片碎片不易燃,于是他便把塞在壁炉膛里的口袋挪开,把他那唯一的两本书放进炉膛当作柴火架,然后把小本本撕开,撕成一条条一块块的碎片,把照片扔在上面,一块点燃。

他脸对着火焰,深信自己看着这些可供回忆的东西被烧毁,心中会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感。但是,当它们全都化作灰烬,他往起站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头晕。房间里烟雾弥漫,他走到卫生间去擦擦脑门儿。

此刻,他目光更清亮地看着那张小名片。

“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他念道,“首先得搞清楚他是何许人也。”

他扯下当作领带和领子围着的围巾,半敞开衬衫,站在敞开着的窗户前,让清凉的空气沐浴自己的腰身。然后,拉夫卡迪奥突然急着出门,赶紧又是穿鞋又是系领带的,还戴上一顶很像模像样的灰毡帽——尽可能的平静而文明——把房间的门带上,便朝着圣絮尔皮斯广场走去。在广场的区政府对面的红衣主教图书馆里,他想必可以找到他所需要的资料。

<er h3">四</h3>

经过奥代翁剧场附近时,书店里陈列着的朱利尤斯的那本小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本黄皮书,换到别的日子,只要看一眼这本书就会让他哈欠连天。他摸了一下小钱包,把一枚一百苏的埃居扔在柜台上。

“今晚炉火又可烧旺了!”他拿起书和找回的零钱时寻思。

在图书馆,《现代名人词典》中简单扼要地介绍了朱利尤斯平凡的生涯,列举了他的作品名称,用过于败兴的套话赞扬了它们。

“呸!”拉夫卡迪奥厌恶地呸了一声……他正准备把词典合上,却瞥见上一条目中有几个字,令他猛地一惊。在“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子爵)”上面,是朱斯特—阿热诺的生平。拉夫卡迪奥念道:“一八七三年在布加勒斯特任公使。”这么几个简单的字为何让他的心怦怦直跳呢?

拉夫卡迪奥的母亲给他找了五个叔叔,但他却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他只好当父亲死了,从不问起父亲。至于叔叔们(他们的国籍各不相同,其中有三位在外交界供职),他很快便发现他与他们除了美丽的汪达喜欢胡编乱造的一点关系而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拉夫卡迪奥现在刚满十九岁。他于一八七四年生于布加勒斯特,正是巴拉格利乌尔伯爵在该国任外交官的第二年的年末。

朱利尤斯的神秘到访使他警觉起来,他怎么可能认为这仅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呢?他尽了很大的努力去看“朱斯特—阿热诺”条目。上面的字在他眼前打转儿,但他起码已弄明白了朱利尤斯的父亲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是个大人物。

他心里乐开了花,那是一种放荡不羁的快乐,难以抑制,以致他以为快乐的心声都传至体外了。但没有!肉体这件衣服结实而无法渗透。他偷偷地窥视他周围那些阅览室的常客,他们全都埋首于自己那愚蠢的研究之中……他算了一下:“伯爵生于一八二一年,该有七十二岁了。他还活着吗?……”他把词典放回原处,走出图书馆。

一股较强的风在驱赶着几片浮云,露出了蓝天。“最重要的是掌握这个念头。”拉夫卡迪奥暗自寻思,因为他是格外地喜欢我行我素的。可此刻他难以控制自己纷乱的思绪,他便决心暂时把这种思绪从自己的大脑中清除出去。他从口袋里掏出朱利尤斯的那本小说,费劲乏力地看着当作消遣,但这本小说既不曲折跌宕又不悬念丛生,一点也无法让他排遣纷乱的心绪。

“可明天要我去扮演秘书角色的正是这玩意儿的作者!”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反复念叨着。

他在报亭买了一份报纸,进了卢森堡公园。椅子全都淋湿了。他把那本书打开来,垫着坐下,翻开报纸看社会新闻版。仿佛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那儿似的,他的目光落在了下面这几行上:

众所周知,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的健康状况近日来虽一直令人甚忧,但眼下似乎有点起色。不过,他的状况仍不稳定,只能接待几位知己。

拉夫卡迪奥从椅子上蹦起来;转瞬间,他的主意就打定了。他连那本小说都忘了拿,便奔向美第奇街一家文具店,他记得曾看见那家店的橱窗里写着“印制名片,立等可取,三法郎一百张”。他边走边笑;他突然冒出来的计划之大胆让他觉得有意思,因为他正愁没什么冒险的事可做哩。

“我要印一百张名片,得多长时间?”他问店主。

“天黑之前可取。”

“我付双倍价钱,如果两点钟可以取的话。”

店主佯装在查看订货本。

“为了照顾您……好吧,您两点钟过来取吧。用什么名字?”

于是,在店主递给他的纸上,他面不改色手不抖但心却稍稍有点发颤地写道:

拉夫卡迪奥·德·巴拉格利乌尔:

“这个浑蛋不把我当回事。”他边走出来边寻思,因为店主都没有跟他点头哈腰的,他心里十分恼火。随后,他走到一家橱窗前对窗端详时心想:“必须承认,我不怎么像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的人!从现在开始,咱得尽快想法弄得更像一点儿。”

尚未到中午。心中充满着一种异想天开的激动的拉夫卡迪奥,还一点儿也没觉得饿。

“咱再先走一会儿吧,否则我会飞起来的,”他暗自寻思,“咱就在马路当中间走。要是我走近过往行人的话,他们将会看出我比他们大大地高出一个头。这又是一个得隐藏起来的优势。人是永远学无止境的。”

他走进一家邮局。

“马莱塞伯广场……待会儿再说!”他从电话簿上查到朱斯特—阿热诺伯爵的住址时心想,“但谁会阻止我今天上午跑去韦尔讷伊街(这是朱利尤斯名片上印着的地址)探探虚实呢?”

拉夫卡迪奥熟悉并喜爱这个街区。他离开那些过于熙熙攘攘的街道,从安静的瓦诺街绕了过去,在瓦诺街,他那青年人的欢快可以更加自由自在地释放出来。当他走到巴比伦街拐角处时,只见一些人在奔跑:在乌迪诺胡同附近的一幢三层楼房前,聚集了不少的人在看着楼内冒出的滚滚浓烟。他憋住劲儿不迈大步,尽管他步履矫健……

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您要是卷入社会新闻,那我的笔就撇下您。别指望我会叙述众人的你言我语、呼喊声……

拉夫卡迪奥像一条鳗鱼似的钻进这群人中,到了最前排。那儿有一个可怜的女人跪在地上抽泣。

“我的孩子们呀!我的小乖乖们呀!”她哭叫着。

一个年轻姑娘扶着她。姑娘的穿戴朴素而高雅,说明她并不是那可怜女人的什么亲戚。她面色极其苍白,而且极其漂亮,因此拉夫卡迪奥被她所吸引,便问起她来。

“不,先生,我并不认识她。我所知道的只不过是她的两个年幼的孩子还在三楼的那间屋子里,而大火眼看就要烧到三楼了。火已烧着了楼梯。已经报告了消防队,但是等他们赶到,两个孩子早被窒息死了……您说,先生,难道没法子从这堵墙爬到那个阳台上去吗?您瞧,就顺着这条细承漏管上去?这些人在说,小偷们有一次就是从这儿爬上去的。不过,别人是为了盗窃才这么干的,而这儿,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了救孩子而敢这么爬。我以这袋钱为奖赏也无济于事。啊!我为什么不是个男人呢?……”

拉夫卡迪奥没再往下听。他把手杖和帽子放在年轻姑娘跟前,冲进楼去。他没求任何人帮忙,便抓住了墙头,一个引体向上,翻身墙上。现在,他在墙头站稳,避开一块块立起的碎片,往前走去。

当他抓住垂直的承漏管,运动双臂往上攀缘,只有脚尖不时地勉强踩着这儿那儿的螺钉以做支撑时,众人看到更加地惊叹不已。现在他只够着阳台,用一只手一把抓住栏杆。众人只是赞赏而不再为他担心,因为他确实身手不凡。他用肩膀一顶,窗户玻璃被撞得粉碎;他随即钻进屋内看不见了……人们在等待着,焦虑难言……随后,只见他又出现了,怀里抱着一个啼哭的小男孩。他撕开一条床单,将两块布首尾相接,做成一条绳子,将小孩捆绑住,一直把他往下放至急得发疯的母亲怀前膝下。第二个孩子也因同样方法获救……

当拉夫卡迪奥也下来了时,众人像对待一位英雄似的向他发出欢呼。

“大家是在拿我当小丑。”他暗自想道。他因感到脸红而恼火,粗暴无礼地拒绝了众人的欢呼。然而,当他又走近年轻姑娘身旁,后者略带羞涩地把许诺的那袋奖金连同手杖和帽子一起递给他时,他笑吟吟地接过那只钱袋,把袋中的六十法郎全数倒了出来,递给那个正在拼命地吻着自己两个儿子的可怜的母亲。

“您能允许我留下这只钱袋作为对您的怀念吗,小姐?”

这是一只绣花小钱袋,他吻了它一下。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年轻姑娘好像很激动,脸色更加苍白,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拉夫卡迪奥突然跑开,用手杖隔开人群而去。他眉头紧蹙,人们立即停止欢呼,不再跟着他。

他回到卢森堡公园,然后,在奥代翁剧场旁边的冈布里努斯餐馆凑合着吃了饭之后,急急忙忙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在地板的一根木板条下面,他藏匿着自己的钱。他从中取出三枚二十法郎和一枚十法郎的钱币。他算了一下:

名片:六法郎

一副手套:五法郎

一条领带:五法郎(这么个价钱我能买什么合适的呀?)

一双皮鞋:三十五法郎(我不要求耐穿)。

尚余十九法郎,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讨厌欠债,拉夫卡迪奥总是付现金。)

他走向大衣柜,取出一套深色苏格兰产软啥味呢西服,做工考究,一点没旧。

“可惜的是我长大了……”他心里这么想着,又回忆起那个并不遥远的美好年代,当时,他最后的一个叔叔德·热弗尔侯爵经常领着全身光鲜的他进出商场。

衣着的不得体对于拉夫卡迪奥来说是件恼火的事,犹如谎言让加尔文教徒憎恶一样。

“先得考虑最要紧的。我叔叔德·热弗尔常说看人先看鞋。”

考虑到要试鞋,拉夫卡迪奥首先把袜子换了。

<er h3">五</h3>

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五年来没再离开过他那马莱塞伯广场的豪华住宅。他准备就在这里终老而去。他沉思冥想地在放满收藏品的那些厅堂里漫步,或者更经常的是把自己关在卧房里,用热毛巾和镇痛药膏来减轻他肩膀和手臂的疼痛。一条马德拉葡萄酒颜色的大围脖像块包头巾似的缠在他那漂亮的脑袋上,围脖一端飘动着,与衣领的花边和浅栗色厚毛料长背心贴在一起,他那似瀑布般的银须在背心上铺散开来。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皮拖鞋,踏在热水垫子上。他把自己那两只失血的手轮番地插进滚烫的沙盆里,沙盆下面点着一盏酒精灯。一条灰披巾盖着他的双腿。当然,他长得颇像朱利尤斯,但更像是提香的某幅画上的人;而朱利尤斯只是他的外貌的一个索然寡味的复制品,宛如其在《顶峰的空气》中只给了他生平的一种毫无意义的、淡化了的形象。

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一边喝药茶,一边听其忏悔师阿夫里尔神父讲道,他早已习惯于经常求教于神父。这时候,有人敲门,忠实的赫克托用漆托盘送来一只封好的信封。二十年来,赫克托一直是他的跟班、看护,必要时还是他的参谋。

“那位先生希望伯爵先生能够接见他。”

朱斯特—阿热诺放下茶杯,撕开信封,从中抽出拉夫卡迪奥的名片来。他生气地在手里把它揉皱:

“告诉他……”他随即克制住自己,“一位先生?你是说:一个年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先生可以接见的人。”

“我亲爱的神父,”伯爵转向阿夫里尔神父说,“请原谅我不得不请您就谈到这里,不过您明天可得再来,我肯定有点新闻要告诉您的,而且我想您将会感到满意的。”

他用手托住前额,这时神父便从客厅那扇门退下去了。然后,他终于重新抬起头来说:

“叫他进来吧。”

拉夫卡迪奥以一种男子汉的自信昂首挺胸地走进屋里来。他走到老人面前,一本正经地鞠躬致礼。他已经打定主意慢慢地数到十二再开口,因此先开口说话的是伯爵:

“首先您要知道,先生,不存在什么拉夫卡迪奥·德·巴拉格利乌尔,”他边撕掉名片边说,“请您警告拉夫卡迪奥·卢基先生,既然他是您的朋友,如果他胆敢玩这种小片片的把戏,如果他不像我这样把它们统统撕掉(他把那张名片撕得粉碎,扔进他的空茶杯里),我就立刻报警,把他像个窃贼似的抓起来。您明白我说的了吗?……现在,走到亮的地方来,让我看看您。”

“拉夫卡迪奥·卢基将听您的吩咐,先生。(他那恭敬的声音有点发颤。)请原谅他用这种办法前来拜见您,他脑子里没有任何的坏念头。他想让您相信他值得……起码值得您的信任。”

“您的身材很好,但这套衣服您穿不合适。”伯爵根本不想听他解释,又说道。

“我不会弄错了吧?”拉夫卡迪奥壮着胆子笑了笑说,他只殷勤地做好准备来接受伯爵的审视。

“感谢上帝!他很像他母亲。”老巴拉格利乌尔喃喃道。

拉夫卡迪奥停了一会儿后,目光注视着伯爵,以几乎低沉的声音说道:

“如果我不过于显露,难道就绝不允许我像……”

“我指的是相貌。即便您不只是像您母亲,上帝也不会多给我时间来承认这一点的。”

这时候,灰披巾从他的腿上滑落到地上。

拉夫卡迪奥立刻跑上前去,而当他弯腰捡起时,他感觉到老人的手轻轻地按着他的肩膀。

“拉夫卡迪奥·卢基,”当他立直起身子时,朱斯特—阿热诺又说道,“我已来日不多了;我不会去同您斗心眼儿了;那会让我感到疲惫的。我承认您并不笨;我也很高兴您长得不丑。您刚才的冒险表明您有点无礼,这对您没有好处。我起先以为这是寡廉鲜耻,但是您的声音、您的举止让我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至于其他的情况,我已经叫我儿子朱利尤斯打听过告诉了我,但我发现我对此并不太感兴趣,没有见到您重要。现在,拉夫卡迪奥,您听我说:没有任何户籍证明、任何文件可以表明您的身份。我很小心没给您留下任何凭证。不,别表示不满,这些没有用的。别打断我。您直至今天一直没有找过我,这表明您母亲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根本没有跟您提起过我。这很好。如同我对她做过的保证一样,您将知道我因感激会做些什么。尽管法律方面困难重重,但我会通过我儿子朱利尤斯让您得到我曾对您母亲说过要留给您的那份遗产。这就是说,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给我儿子朱利尤斯的遗产多于我另一个孩子居伊·德·圣普里伯爵夫人,多的那一部分正好是我想通过我儿子留给您的。这多的一部分,我想要高达……就算四万里弗尔的年金吧。我得马上见见我的公证人,同他一起核对一下那些数目……如果您要更舒服点儿听我说的话,您就坐下来吧。(拉夫卡迪奥刚刚靠在桌子边。)朱利尤斯可以反对这么做,法律在他一边,但我相信他的忠厚老实,他是不会有任何举动的;而我相信您的忠厚老实,您是不会,绝不会扰乱朱利尤斯的家庭的,正如您母亲从未搅扰过我的家庭一样。对于朱利尤斯及其家庭成员来说,只存在一个拉夫卡迪奥·卢基。我不希望您为我戴孝。我的孩子,家庭是一个封闭的庞然大物,您将永远只是个私生子。”尽管父亲突然发现他在摇摇晃晃便请他坐下,但拉夫卡迪奥却并未坐下来。他已经抑制住了头晕,便靠在上面放有茶杯和炉子的那张桌子边上。他以一种毕恭毕敬的姿态站着。

“现在,您告诉我:您今天上午已见过我儿子朱利尤斯了。他跟您说了……”

“他并未明确地说什么,是我猜到的。”

“笨蛋一个!……噢!我这是说他哩……您还要见他的吧?”

“他请我当秘书。”

“您同意了?”

“这让您不高兴吗?”

“……不是。不过我认为最好你们……不要相认。”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尽管我不明确地与他相认,但我倒想了解了解他。”

“我想,您不打算老这么干这些下属的职务吧?”

“只是想利用这段时间考虑考虑。”

“然后呢?您现在富有了,您以后打算干些什么?”

“啊!先生,昨天我还几乎填不饱肚子哩,给我点时间体验体验饥饿吧。”

这时候,赫克托敲门了:

“子爵先生求见先生。我让他进来吗?”

老人额头阴沉下来;他沉默了片刻,但这时候,拉夫卡迪奥谨小慎微地站直身子,做退出状。

“别走!”朱斯特—阿热诺一声断喝,拉夫卡迪奥被镇住了,然后他转向赫克托说:“啊!算了!我早就告诉他别打算来见我……你告诉他我很忙……我会给他写信的。”

赫克托鞠躬后退了出去。

老伯爵闭眼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睡着了,但透过他的胡子,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在嚅动。最后,他抬起了眼皮,把手伸向拉夫卡迪奥,用一种完全不同于刚才的温柔而疲惫的声音说道:

“摸摸我的手吧,我的孩子。现在,您该走了。”

“我不得不向您坦白,”拉夫卡迪奥吞吞吐吐地说,“为了能体面地前来见您,我用光了我最后的那点积蓄。如果您不帮我一把,我不太清楚我晚餐如何解决,明天就更不必说了……除了您的公子……”

“把这个拿着吧。”伯爵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五百法郎说,“喂!您还等什么?”

“我是想再问问您……我还有望再见到您吗?”

“真的!我承认我会很高兴见到您的。但是负责我灵魂得救的那些可尊敬的人使我保持一种性格,把乐趣放在次要地位。至于我的祝福,我马上就给您。”老人说着便张开双臂欢迎他。拉夫卡迪奥没有扑到伯爵的怀里,而是虔敬地跪在他的面前,把头埋在他的腿中间,抽泣着。拥抱之下,柔情顿生,使他那颗横下的心融化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老人结结巴巴地说,“我与您相见得太迟了。”

拉夫卡迪奥站起身来,泪流满面。

当他就要离去,把一开始没有立刻拿的钱装进口袋时,他又摸到了那盒名片,他把它递给伯爵说:

“喏,全都在这儿了。”

“我信任您,您自己撕掉吧。别了!”

“他本会成为最好的叔叔的,”回到拉丁区后拉夫卡迪奥在想,“甚至还会多点什么。”他略带忧伤地又想道。“唉!”他掏出那盒名片,展成扇形,随手撕掉。

“我可从来没相信过阴沟。”他一边喃喃地说一边把印着“拉夫卡迪奥”的部分扔进一个下水管道口,然后,又走过两个下水管道口才把印着“德·巴拉格利乌尔”的部分扔进去。

“巴拉格利乌尔也好,卢基也好,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们跟我们的过去了结了吧。”

他知道圣米歇尔大街有一家珠宝店,每天走过那里时卡萝拉都逼着他停下。前天,在那令人炫目的橱窗里,她相中了一副奇特的袖扣。它们呈现的是四个环状猫头,两两用金钩相连,系一种奇异石英雕饰而成,其实是一种雪纹状玛瑙,看上去呈透明状,但透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如同我前面说过的,由于韦尼特加穿着称作套头女服的男式上装,戴着袖扣,由于她有着怪异癖好,所以她对这副袖扣垂涎三尺。

它们很怪异,并不怎么有趣,而且拉夫卡迪奥还觉得它们丑陋不堪。他的情妇戴上它们的话,他会发火的。但是,既然他要离她而去了……他走进珠宝店,付了一百二十法郎买下了这副袖扣。

“请给点纸。”他俯身柜台,在店主递给他的纸上写道:

致卡萝拉·韦尼特加:

谢谢她把那位陌生人领进他的房间,请她今后别再迈进他的房间。

他折好字条,塞进店主包装袖扣的盒里。

“咱可别操之过急,”他把那只盒子交付给门房时暗自寻思,“再在这幢房子里过上一晚,只是今晚别给卡萝拉小姐开自己的房门就行了。”

<er h3">六</h3>

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生活在一种临时道德延续着的规范之中,笛卡儿在完全确立今后生活和支出的规则之前也是屈从于这同一个规范的。但是朱利尤斯的性格既没有那么坚强不屈,他的思想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威,所以他直到如今遵从礼仪道德并未使他过于犯难。归根结底,他只要求舒适,而他作为文人的成就也包括在这种舒适之中。他的新作被喝了倒彩,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受到伤害。

得知老爸拒绝见他,他可没感到少受侮辱,而假如他知道谁刚在他之前得见其父,那他会更为恼火的。当他回到韦尔讷伊街的时候,他越来越无力地在挥去那个他去拉夫卡迪奥住处时就已让他烦乱的不适当的建议。他也拿事件与日期做了比照;他今后也拒绝承认这种奇怪的情况仅仅是个简单的巧合。不管怎么说,拉夫卡迪奥风华正茂,令他心动,所以尽管他料到他父亲为了这个私生子弟弟会剥夺掉他一部分遗产,但他对拉夫卡迪奥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今天上午,他甚至带着一种挺温情挺殷切的好奇心在等着他的到来。

至于拉夫卡迪奥,尽管他生性多疑,多有保留,但是这个难得的谈话机会在牵动着他的心,而且他也很乐意让朱利尤斯稍稍感到点不自在。即使跟普罗托斯在一起,他也从不过深地说知心话。这之后,他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啊!朱利尤斯不管怎么说并不让他觉得讨厌,尽管他觉得他像个傀儡似的。得知自己是他的弟弟,他觉得挺有趣儿的。

这天上午,也就是他接待了朱利尤斯的造访的翌日上午,当他往朱利尤斯住处走去时,他突然遇到一件挺怪的奇遇:也许是由于他的天性的驱使,也可能是想使自己思想和肉体的某种浮躁疲劳,并希望到了哥哥家里能够镇定自若,他喜欢多绕路,所以便挑了一条最长的路走。他沿着荣军院大街走过,又一次从剧场附近上次发生火灾的地方穿过,然后继续顺着贝勒夏斯街走去。

“韦尔讷伊街三十四号,”他边走边反复念叨着,“四加三等于七,这个数字不错。”

他走到圣多米尼克街与圣日耳曼大街的交叉路口,正在这时候,他看到并且立即仿佛认出了从昨天起便有点不停地萦绕心头的那个年轻姑娘来。他立即加快脚步……正是她!他在短小的维莱赛克塞尔街的尽头追上了她,但是他认为凑近她有点掉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的份,所以只是稍稍抬起帽子,含着微笑鞠躬致礼。然后,他急速地超上前去,认为钻进一家烟草店是最妙的办法,但那个姑娘又走到前面去,拐进了大学街里。

当拉夫卡迪奥从烟草店中走出来,也走进上面所说的那条街时,他便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起来:年轻姑娘不见了。“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您真是最俗气不过的了。如果您要堕入情网,您别指望我的笔来描绘您的那颗魂不守舍的心……”并非如此:开始跟踪追击,他觉得可能有失礼貌。因此,他不想拜访朱利尤斯时迟到,他刚才绕了这么大一圈儿,也就没有时间再闲逛了。幸好,韦尔讷伊街离这儿不远;朱利尤斯住的房子就在街角第一个拐弯处。拉夫卡迪奥冲门房说了一声伯爵的名字,就奔向了楼梯。

这时候,热纳维埃芙·德·巴拉格利乌尔——正是她,朱利尤斯的大女儿,她正从每天早上都要去的那家儿童医院回来——比拉夫卡迪奥对这再次相遇更加地慌乱,所以便慌急慌忙地回到父亲的住处。当她走进大门洞时,拉夫卡迪奥正拐过街口。当她上到三楼时,只听见身后咚咚的奔跳的脚步声响。有人比她还急着上楼,她便侧过身子让来人过去,但是,她突然认出了是拉夫卡迪奥,后者在她面前目瞪口呆地站住了。

“您这么跟着我不有失身份吗,先生?”她用极愤怒的口吻喝问道。

“唉!小姐,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拉夫卡迪奥大声说道,“如果我跟您说我没有看见您走进这幢楼,我也压根儿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您的话,您是不会相信的。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是不是住在这里?”

“什么!”热纳维埃芙满面羞红地说,“您就是我父亲等着的那个新秘书?拉夫卡迪奥·卢什么先生?您的姓太古怪,我都不知道怎么发那个音。”当拉夫卡迪奥也羞红着脸鞠躬致礼时,她又说道,“既然我在这儿又碰见您,先生,我可否请您帮个忙,千万别跟我父母谈起昨天的奇遇,我想他们对此是不怎么欣赏的,千万也别提钱包的事,我已跟他们说是丢了。”

“小姐,我也要恳求您别提您看见我所扮演的那个荒谬角色。我同您父母一样,也不怎么欣赏这种事,而且我一点儿也不赞同这种事。您大概是把我当成热心肠的人了。我没能憋住……请您原谅我。我还需要学习……但我向您保证,我会学习的……请把手伸过来好吗?”

热纳维埃芙·德·巴拉格利乌尔没在心里承认她觉得拉夫卡迪奥非常英俊,也没有向拉夫卡迪奥坦言,他非但一点也不荒唐可笑,在她眼里他还是个英雄。她把手伸向他,他激动不已地把她的手移到唇边。于是,她只是笑了笑,就请他再下几级楼梯,等她进屋关好门后,他再按门铃,别让她父母看出他俩在一起来着,尤其是进门后千万别表现出他俩以前见过。

几分钟之后,拉夫卡迪奥被领进作家的书房。

朱利尤斯的接待很殷切;他不知怎么接待是好。拉夫卡迪奥立即应付道:

“先生,我首先得提醒您:我十分厌恶感恩戴德呀、欠债呀什么的,所以无论您为我做了什么,您也无法让我对您感激涕零的。”

朱利尤斯也反驳说:

“我并不打算收买您,卢基先生。”他已经开始高傲地说话了……但是,双方都看到他们这样就没有退路了,所以都立刻打住。沉默了片刻之后,拉夫卡迪奥开始以一种更灵活的口吻说道:

“您要交付给我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呀?”

朱利尤斯避而不答,借口说作品尚未定稿,不过,在这之前双方再多做一些了解也不会是坏事。

“您得承认,先生,”拉夫卡迪奥以一种诙谐的口吻说,“昨天,您没等我回来就对我进行了了解,而且您的目光还十分眷顾某个小本本……”

朱利尤斯乱了阵脚,颇为尴尬:

“我承认我这么做过,”然后,他不失尊严地说道,“我对此表示歉意。如果这事还得做的话,我是不会再做的。”

“这事没法再做了:我烧掉了那个本本。”

朱利尤斯满脸的歉疚:

“您非常生气吧?”

“如果我还生气的话,我就不会跟您提这事了。请原谅我刚才进门时的那副腔调,”拉夫卡迪奥打定主意要继续刺激他,便又说道,“不管怎么说,我很想知道您是否也看到了那个本本里夹着的一封短笺?”

朱利尤斯根本就没有看那封短笺,原因是他压根儿也没有发现它,但他借此机会要表明自己是尊重别人的隐私的。拉夫卡迪奥在戏耍他,而且很高兴地要把这一点显示出来。

“昨天,我已经就您的新作进行了一点儿报复。”

“那不是写来让您感兴趣的。”朱利尤斯急切地说。

“啊!我没有全部看完。我必须向您坦白,我对阅读没多大兴趣。其实,我只是对《鲁滨孙漂流记》……不,还有《阿拉丁的神灯》什么的感兴趣……在您看来,我是没资格看书的人。”

朱利尤斯缓缓地抬起手来:

“我只不过为您感到惋惜:您剥夺了自己一些很大的乐趣。”

“我有一些其他乐趣。”

“它们也许并不太高雅。”

“那您尽管放心!”拉夫卡迪奥颇为放肆地大笑。

“您有一天将会为此而受苦的。”被戏耍逗得有点兴奋的朱利尤斯又说。

“那将为时已晚。”拉夫卡迪奥一本正经地结束这一话题。然后,突然间,他转换话题问道:“写书让您觉得非常有意思吗?”

朱利尤斯坐直身子:

“我不是为好玩才写作的,”他高傲地说,“我在写作时所感觉到的乐趣远胜于我对生活所感到的乐趣。再者,这两者并不是互相掣肘的……”

“是这么个话。”然后,拉夫卡迪奥突然抬高仿佛漫不经心地降低了的调门儿说,“您知道是什么让我觉得在破坏我对写作的印象吗?是在书上进行的修改、涂抹、删节。”

“难道您认为在生活中人们就不改正自己吗?”朱利尤斯激动地问道。

“您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在生活中,据说人们在改正错误,在变好,但是人们无法改正所做过的事。正是这种改正的权利使得写作变得极其灰暗和极其……(他没有说完。)是的,使我觉得生活中最美的正是这个;必须乘兴作画。不准许涂抹修改。”

“在您的生活中有什么要修改的吗?”

“没有……还没有太多……既然人们无法……”拉夫卡迪奥沉默片刻,然后又说道,“那毕竟还是出于修改的愿望我才把我的本本付之一炬的!……太晚了,您很清楚……不过您得承认您对此不甚明了。”

不,对于这一点,朱利尤斯是绝不可能承认的。

“您能允许我提几个问题吗?”他没做回答反而提了个问题。

拉夫卡迪奥霍地站起,以致朱利尤斯以为他想溜之大吉。但是,后者只是走向窗前,微微掀起平纹薄窗帘问道:

“这个花园是您的?”

“不是。”朱利尤斯回答。

“先生,到目前为止,我没有让任何人稍稍窥问过我的生活。”拉夫卡迪奥并未转过身来地说。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朱利尤斯,在后者看来,他此刻已经不再只是个孩子了。“不过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我生平头一次要放自己的假。您有问题就问吧,我保证回答您所有的问题……啊!让我先告诉您一声,我把昨天为您开门的那个姑娘打发了。”

出于礼貌起见,朱利尤斯做出一脸懊丧的样子。

“是因为我的缘故!请相信……”

“哼!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法子怎么把她给甩掉哩。”

“您……一直同她生活在一起?”朱利尤斯笨拙地问。

“是的,因为这样干净……不过,在一起的时间尽可能地少,而且,是为了怀念一个曾是她的情人的朋友。”

“也许是普罗托斯先生吧?”朱利尤斯试探着问道。他已决心要咽下对拉夫卡迪奥的愤恨、厌恶、反感,而且在这头一天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以稍稍刺激对方回答。

“是的,是普罗托斯,”拉夫卡迪奥笑声朗朗地回答,“您想知道他是何许人吗?”

“了解点您的朋友们也许会让我更了解您。”

“他是意大利人,姓……老天爷,我记不起来了,但这没多大关系!自打他突然地独占了法文译成希腊文的鳌头的那一天起,他的同学们,甚至老师们都用这个绰号叫他了。”

“我可记不得我得过什么第一,”朱利尤斯这么说,以便促使对方说些知心话,“不过,我一向也很喜欢同第一的人交往。这么说,普罗托斯……”

“啊!那是他在一次打赌之后的事。在这之前,他是我们班的最后几名,尽管他是年龄较大的同学之一。而我却是年龄最小中的一个。但是,说实在的,我并未因年龄小就学得好。普罗托斯对老师们教的那些东西表示出极大蔑视。然而,有一天,当我们班翻译课优秀者中他最讨厌的一位对他说对自己干不了的事鄙夷不屑很容易(我也说不清,反正是类似的话语)之后,普罗托斯很受刺激,他苦学苦练了两个星期,在后来的作文课上,超过了那个同学,位居第一!我们大家——我应该说:他们大家——全都惊呆了。至于我么,我对普罗托斯一向是仰视的,所以对此反倒不太惊讶。他对我说:‘我是要让他们瞧瞧这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我相信他说的。”

“如果我理解得对的话,普罗托斯对您有所影响。”

“也许是。他让我景仰。说实在的,我只跟他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但那次交谈对我来说是那么的有说服力,以致第二天,我便从像被瓦片压着的生菜似的使我面色苍白的寄宿学校逃走了,徒步走回巴黎,我母亲当时同热弗尔侯爵叔叔就住在那儿……我这是从结尾开始说起了。我预感到您可能会并不明白瞎问一气。这样吧,让我干脆跟您叙述我的生平吧,这样您就会知道得比您可能提问所得的要多,也许甚至比您希望知道的还要多……不,谢谢,我喜欢抽自己的烟。”他说着便掏出烟盒,并把朱利尤斯开始时敬他的那支香烟扔掉,那支香烟在他讲述时没顾上抽已经熄灭了。

<er h3">七</h3>

“我于一八七四年生于布加勒斯特,”他缓慢地开始说起来,“我想,您是知道的,我出生不久便失去了父亲。我认出的待在我母亲身边的第一个人是个德国人,是我的叔叔,赫尔登布鲁克男爵。但是,我十二岁时便失去了他,所以对他的记忆比较模模糊糊的。好像他是一个出色的金融家。他教我他说的那种语言,还教我算术,他的教法很高超,所以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让我成了他亲切地称之为他的‘出纳’的角色,也就是说,他把一大堆零钱交给我,凡是我陪他去的地方都由我负责付钱。无论他买什么(他很喜欢买东西),他都要我在从口袋里掏硬币或纸币之前先把账目算清楚。有时候,他用外币来难我,因为这中间有个汇率的问题。后来他又用贴现、利息、贷款,最后甚至用投机等问题来考我。对这一行当,我很快便比较熟能生巧了,不用纸笔就能算好几位数的乘法甚至除法了……您放心(因为他看到朱利尤斯眉头蹙起),这并没有让我对钱和算术产生兴趣,因此,不知您感兴趣听不,我可以说是从来就不记账的。说实在的,这启蒙教育是非常实用非常有效的,但是它并没有使我乐此不疲……再说,赫尔登布鲁克非常懂得儿童卫生,他说服我母亲,不管什么天气,都让我不要戴帽子,还要光着脚,尽量待在露天地里。无论冬夏,他都要亲自把我弄到凉水里,我非常喜欢这样……不过,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对您没什么用处。”

“哪里,哪里。”

“后来,因生意的缘故他去美洲了。我没有再见过他。”

“在布加勒斯特,我母亲的沙龙向最上流的社会开放着,就我记忆所及,那也是最混杂的社会,但是,在最亲密的人中常来的特别是弗拉迪米尔·比埃科夫斯基亲王叔叔和不知为什么我从不叫他叔叔的阿尔登戈·巴尔迪。俄罗斯(我差点儿要说成波兰)和意大利的利益使他俩在布加勒斯特滞留了三四年。他俩都教会了我各自的母语,也就是意大利语和波兰语,因为对于俄语来说,我是不用太费劲就能读懂能听懂,但是从来不能说得很流利。由于母亲所接待的对我极其宠爱的那个上流社会的缘故,我没有一天没机会练习四五种语言的,所以到我十三岁时,我已经能没有任何口音、几乎运用自如地说这些语言了。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法语,因为那是我父亲的母语,而且母亲也硬要我首先学它。”

“如同所有想取悦我母亲的人一样,比埃科夫斯基非常关心我。仿佛他们都是在追求我,但是我认为比埃科夫斯基他这么做并非工于心计,因为他以他的爱好为主,而他的爱好来得快,而且不只是某一个方面。即使我母亲不知道,他也在关心着我:他对我的特殊关怀使我颇为得意。这个怪人很快便把我们那有点无新鲜感的生活变成了疯狂的节庆日。不,说他对自己的爱好只是听从还不够,他是扑上去,冲上去,把一种狂热注入乐趣之中。”

“有三年的夏天,他带我们去喀尔巴阡山匈牙利一侧的山坡上的一座别墅,或者说是一座城堡,就在埃佩耶附近,我们经常是开车去。但更经常的是骑马去。没有什么能使我母亲骑马在附近的森林和田野溜达更开心的了,那儿极其美丽。弗拉迪米尔送我的那匹小种马是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世界上最喜爱的。”

“第二个夏天,阿尔登戈·巴尔迪也来了,就在这个夏天,他教了我下棋。由于赫尔登布鲁克教会了我心算,我比较快地就习惯于不用看棋盘下棋了。”

“巴尔迪同比埃科夫斯基处得很好。每天晚上,在一座孤零零的塔楼上,在四周花园和森林造就的寂静之中,我们四人一个劲儿地玩牌,直至深夜。我虽然还只是个孩子——我当时十三岁——但巴尔迪讨厌‘死牌友’,便教我玩惠斯特1和出老千。”

“他会耍手技、变魔术、变戏法、演杂技。他刚到我们那儿时的那段时间,我的想象力几乎没能从赫尔登布鲁克使之遵从的长期‘斋戒’中摆脱出来,所以我渴望奇妙的事情,轻信而满怀温馨的好奇心。后来,巴尔迪把他的戏法的诀窍告诉了我,但是知道了诀窍并不能抹去我对奥秘的最新印象。第一天晚上,他镇定自若地用小拇指的指甲点香烟,后来,他玩牌输了,便从我的耳朵和鼻子里如数掏出赌输的卢布还账,吓得我目瞪口呆,但是其他人都觉得非常好玩,因为他总是以他那同样的镇静自若的神态说:‘幸好这孩子是座取之不尽的金矿!’”

“他单独同我母亲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他总要搞出点新玩意儿,搞出点让人惊讶的花样或闹剧。他模仿我们所有的熟人,做鬼脸做得看不出是他来。他模仿各种人的声音、动物的叫声、工具的噪声,发出一些古怪的声响,弹着单弦琴唱歌,跳舞,翻跟头,倒立行走,跳跃桌椅,还会脱掉鞋子,像日本人一样用大脚趾尖转动屏风或客厅的独脚小圆桌。他的手技就更是一绝。他把一张纸揉皱,撕碎,变成无数的白蝴蝶,我便用嘴去吹它们,让它们飞到高处,扇子扑打不着。因此,在他的身旁,物件失却了重量和实感,甚至不再存在,或者是具有了一种新的、意外的、古怪的意义,不再是原先那种当什么用的物体了。‘只有非常少的东西是不好拿来耍着玩的。’他常常说道。除此而外,他还挺滑稽有趣的,弄得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因此我母亲总要嚷嚷:‘别弄了,巴尔迪!拉夫卡迪奥会睡不成觉的。’可事实是我的神经很坚强,能顶得住这类兴奋。”

“我从这种教育中获益匪浅。几个月后,在不止一种戏法手法上我可能都胜巴尔迪本人一筹,而且甚至还……”

“我看得出,我的孩子,您接受过非常周到的教育。”此时,朱利尤斯打断他说。

拉夫卡迪奥因小说家的沮丧神情而极其开心,便纵声大笑起来。

“噢!这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您不用担心!该轮到法比叔叔登场了,对吧?当比埃科夫斯基和巴尔迪被召回国任新职时,是法比来到我母亲的身旁。”

“法比?就是那个我在您的那个本本第一页看到他的字迹的人?”

“是的。法比安·泰勒·格雷文代尔爵士。他把我和母亲带到亚得里亚海边杜伊诺附近租住的一幢别墅,我在那儿身体变得十分强健。那个地方的海边形成一个岩山半岛,我们租的别墅占据了整个半岛。在那里,我像个野人似的成天生活在松柏下,岩石间,小海湾中,或者在海里游泳和划船。您看见的照片就是那一时期拍的,但我也把那张照片给烧掉了。”

“我觉得,”朱利尤斯说,“就当时的情况,您本可以穿得像模像样儿一点的。”

“我可确实只能那个样,”拉夫卡迪奥笑着又说,“法比借口要让我晒黑,把我所有的衣服,甚至内衣,全都给锁起来了……”

“那您母亲大人呢?她怎么说?”

“她对此非常开心。她说如果我们的客人们感到气愤的话,那让他们走好了。但这并没有妨碍,我们接待的客人照样全都留下来。”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可怜的孩子,您的教育!……”

“是的,因为我学东西非常快,所以我母亲在那之前一直有点忽视我的教育问题。我当时就要满十六岁了,我母亲似乎突然发现这一点,在我同法比叔叔去阿尔及利亚做了一次美不胜言的旅行(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后,我便被送到巴黎,托付给一个像是个古板冷漠的狱卒似的人,让他负责我的学习。”

“在这种无拘无束之后,我确实看出来这段有约束的日子对您来说有点艰难。”

“如果没有普罗托斯,我绝对不可能忍受过来的。他与我同住一个寄宿学校。据说是为了学习法语,但他的法语说得棒极了,我从来也没搞明白他待在那里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干什么。我成天萎靡不振;确切地说我对普罗托斯也没有什么友情,但我却喜欢与他来往,仿佛他会解救我似的。他只比我稍稍大些,但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大,举止言谈和兴趣爱好不再有一点稚气。他要是愿意,他的面部表情会极其丰富,能表现出无论何种感情,但是,歇着的时候,他的样子简直像个木瓜。我有一天拿这一点取笑他,他就回答我说,在这个世界上,重要的是别过分显露自己的真实面孔。”

“他只是让自己显得谦恭才觉得满意,他坚持做得让人当他是个蠢货。他常说爱显摆和不会掩盖自己的才能是最断送人的,但他这话只是常对我一人说而已。他不合群,甚至同我也若即若离,尽管我是寄宿学校中他唯一一点儿也不蔑视的人。我一旦打开他的话匣子,他便滔滔不绝起来,但大部分时间他沉默寡言,仿佛在琢磨一些恶毒的计划,我本想弄清楚他的想法的。当我问他:‘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们当中没一个人用‘你’称呼他)他回答说:‘我在养精蓄锐。’他声称在生活中,知道恰如其分地对自己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人,才知道如何摆脱困境。我在逃跑的时候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我随身带了十八法郎去巴登,每天走不了多远,有什么吃什么,随便有个地儿就躺下睡觉……等我到了地方时,我差不多要散架了,但不管怎么说,我对自己还是满意的,因为我口袋里还剩有三个法郎。确实,我在路途中也搞到了五六个法郎。我在那里找到了母亲,她同热弗尔叔叔在一起,后者对我的逃学颇觉有趣,并决定把我带回巴黎。他说巴黎给我留下坏印象他感到很不是滋味。其实,当我同他一起回到巴黎时,我觉得巴黎比以前显得好一些。”

“热弗尔侯爵喜欢疯狂地挥霍,这是他的一种持续不断的需求,一种渴望。似乎他很感激我帮他满足这种渴望,而且以我的欲望使他的欲望加倍强烈。他与法比迥然不同,他教我穿着打扮的品位。我想当时我的穿戴是挺不错的。同他在一起,我受到很好的陶冶。他的高雅浑然天成,就像是第二天性。我与他十分投缘。我们经常一起整个上午逛衬衣店、皮鞋店、裁缝店。他对鞋子特别讲究。他说,看鞋便知其人,这跟看一个人的衣着与面容来判断一个人同样的准确,而且还更隐秘……他教我花钱不要记账,不要事先就担心以后是否有钱来满足我的幻想、欲望或解决我的饥渴。他的原则是必须始终最后去满足饥饿的需要,因为他说(我记得他的原话)欲望或幻想是瞬间的需求,而饥饿则总是循环往复的,而且因等的时间长反而更加强烈。最后他告诉我不要因为一件东西贵重就更多地享用它,也不要因为它碰巧一文不值就少享用它。”

“这个时候我失去了母亲。突然来了一封电报,要我速回布加勒斯特。待我见到母亲时,她已撒手人寰了:我在那边得知,自从侯爵走了之后,她已经欠下了一屁股债,财产仅够偿还债务,因此我无望得到一个戈比,一个芬尼,一个格罗申。葬礼过后,我立刻返回巴黎,想找到热弗尔叔叔。但是他已经突然返回俄罗斯,没有留下地址。”

“我用不着告诉您我当时都想些什么。当然,我还有某些小本事,总可以用来摆脱困境的。但是,我越是需要动用它们时,我就越是讨厌它们。幸好,有一天夜晚我踯躅街头时,又碰到您见过的那个卡萝拉·韦尼特加,普罗托斯的前情妇,她还算不错,留我住下了。又隔了几天,我得知每个月初都有一笔微薄的生活费挺神秘地给我寄到一个公证人处。我很讨厌寻根究底,所以没多细究便领了这笔生活费。后来,您就来了……您现在基本上了解了我想告诉您的所有一切。”

“您很幸运,”朱利尤斯郑重地说,“您很幸运,拉夫卡迪奥,您今天又有点钱来了:没有职业,没有文化,只好凑合着勉强度日……就像我现在了解您的样子,您当时是什么事都准备干的。”

“恰恰相反,什么都没准备干,”拉夫卡迪奥严肃地看着朱利尤斯说,“尽管我跟您说了这么多,看得出来您还是很不了解我。没有什么像需求那么阻碍着我,我一直追求的只是对我无用的东西。”

“我看这违背常理。您认为这样能活下去吗?”

“那要看各人的胃口。您喜欢把不合您胃口的东西叫作违背常理……而我,我宁愿饿死也不碰那盘符合逻辑的大杂烩,我知道您就是用这个来喂饱您的那些人物的。”

“您是指……”

“起码您的那本新近之作的主人公就是如此。您在书中描写的真的是您的父亲吗?您一心想要让他时时处处都同您并同他自己保持一致,忠实于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原则,也就是忠实于您的理论……您觉得我这个人对此会怎么说么?……德·巴拉格利乌尔先生,请您接受下面这个事实吧:我是个前后不一致的人。您看我刚刚说的有多么多呀!可昨天我还自认为是个最沉默寡言、最封闭内向、最孤僻生冷的人。不过,不错的是我们很快就结识了,而且也就用不着再认识了。明天或今晚,我将回到我的秘密生活中去。”

小说家让这番话弄得无言以对,但他仍在努力要进行反击。

“您首先得相信,并不存在什么前后不一致的现象,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生理上,”朱利尤斯开始说道,“您是个正在成长的人,而且……”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但未见有人进来,朱利尤斯便走了出去。他没把门关严,拉夫卡迪奥便听到门口有嗡嗡的说话声。然后便是一片沉寂。拉夫卡迪奥等了有十分钟,正准备离去,这时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走上前来:

“伯爵先生让我告诉秘书先生他不留你了。伯爵先生刚刚接到他父亲大人的一些坏消息,他很抱歉不能前来向您告辞。”

根据说这番话的语气,拉夫卡迪奥料到有人刚刚前来报告,老伯爵去世了。他抑制住自己的激动。

“行了!”他回到克洛德—贝尔纳胡同时寻思,“时候到了。是船下水的时候了。从今往后,无论风从哪儿刮来,那刮的都将是顺风。既然我无法待在老人的身边,那咱就离他远远的吧。”

他经过门口时,把他头天晚上就随身带着的那只小盒子交给了门房。

“您今天晚上等韦尼特加小姐回来时,把这个盒子交给她,”他说道,“还要麻烦您把我的账结一下。”

一小时后,他收拾好箱子,让人找来一辆马车。他离开时没有留下地址。有他的公证人的地址就足够了。

梵蒂冈的地窖 第三章 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

<er h3">一</h3>

朱利尤斯的妹妹居伊·德·圣普里伯爵夫人因朱斯特—阿热诺逝世而突然被叫回巴黎。她刚回到离波城四公里的精巧的珀扎克城堡不久。自寡居以来,而且特别是孩子们成家立业以来,她就很少离开城堡。她获知噩耗时正在接待一位古怪的客人。

她早晨一向亲自驾着运送猎犬的轻便马车溜达。她刚一溜达完回来,就听说有一位嘉布遣会修士在客厅里等她有一个钟头了。陌生人自称是安德烈红衣主教介绍来的。红衣主教有一张名片可资为证,仆人把那张名片交给伯爵夫人。名片是装在信封里的。名片上的红衣主教名字下面,用纤细的近乎女性的笔迹写着如下的话语:

兹介绍韦尔蒙塔尔的议事司铎让—普·萨吕教士,请圣普里伯爵夫人多多关照。

就这么简单一句,但已足够了。伯爵夫人很喜欢接待神职人员,再说,红衣主教安德烈还掌握着伯爵夫人的灵魂。她立即奔向客厅,连声道歉让人久等。

韦尔蒙塔尔的司铎是一个俊美的男人。在他那高贵的面庞上,散发着阳刚之气,但却极其奇特地与他那迟疑谨慎的举止和声音形成强烈的反差(我可以斗胆地这么说),如同他那张年轻鲜嫩的脸的上方长着几乎雪白的头发的反差之大一样令人惊讶。

尽管伯爵夫人和蔼亲切,但谈话进行得并不热烈,总在说一些伯爵夫人新近丧父呀,安德烈红衣主教的身体呀,朱利尤斯这次未能当成院士呀等等客套话。然而,教士的声音却变得愈来愈缓慢低沉,脸部表情也变得愈加悲伤。他终于站起身来,但并不是起身告辞,而是在说:

“伯爵夫人,我本想代表红衣主教同您谈一个严肃的问题的,但这间屋子说话声音太响,而且这么多的门也让我感到害怕,我害怕别人可能听见我们的谈话。”

伯爵夫人颇为欣赏私底下谈话和像煞有介事,因此便让教士进入只能从客厅进入的小客厅,把门关上:

“我们在这里很安全,”她说,“您大胆地说吧。”

但教士并没有说话,而是坐在伯爵夫人对面的一把矮扶手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围巾,捂住痉挛般的抽泣。伯爵夫人感到莫名其妙,把手伸往身旁的独脚小圆桌上的一只针线筐,从筐里摸出一小瓶嗅盐,犹豫着想把它递给自己的客人,但最后还是决定自己闻一闻。

“请您原谅我,”教士把围巾从充血的脸上拿开,终于说道,“我知道您是个非常善良的天主教徒,伯爵夫人,您马上就会了解我和分担我的激动心情的。”

伯爵夫人很厌恶感情的吐露;她用长柄眼镜挡着眼睛,以免失礼。教士立刻恢复了平静,把椅子挪近一点说道:

“伯爵夫人,我是得到红衣主教的郑重保证之后才决心前来与您谈谈的。是的,他向我保证说您的信仰与那些世俗的信仰、那些简单的冷漠外表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有话直说吧,教士先生。”

“红衣主教向我保证说我可以完全相信您能严守秘密,恕我斗胆,是忏悔师的那种严守秘密……”

“不过请您原谅,教士先生,既然红衣主教知道这个秘密,既然这是个这么重大的秘密,那他怎么不亲自跟我说呢?”

教士只是微微一笑,伯爵夫人可能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合适。

“您是说写一封信!但是,夫人,现今,红衣主教的所有信件都要在邮局被拆开来。”

“他可以把信交给您带来呀。”

“是的,夫人,但是谁知道一封信会出什么岔子呢?我们受到严密的监视。再说,红衣主教更希望不知道我准备跟您说些什么,更希望与此事毫无瓜葛……啊!夫人,在这最后时刻我失去了勇气,我不知道是要……”

“教士先生,您不认识我,因此如果您对我并不完全信任我不会感到受到冒犯的,”伯爵夫人转过脸来,放下手柄眼镜,轻声说道,“我对别人告诉我的秘密是藏而不宣的。上帝做证,我从未泄露过哪怕是最小的秘密。但我也从未要求别人告诉我秘密……”

她轻轻地动弹了一下,仿佛要站起身来,教士向她伸出手臂。

“请原谅,夫人,请您相信,托付给我这项可怕使命的那些人让我告诉您,您被认为是很配接受和保守这个秘密的名列首位的女人,我说的是‘名列首位’。而且,我承认我很害怕,因为我感到这个秘密对一个女人的智力来说是太沉重,太复杂了。”

“人们对女人的那一点点智力才能抱着太大的幻想。”伯爵夫人几乎冷冰冰地说,然后她双手微微抬起,用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在掩盖自己的好奇心,那神情很适合聆听教会的一个重大秘密。教士又把椅子挪近一些。

但萨吕教士准备告诉伯爵夫人的那个秘密,我觉得就是在今天看来也太过离奇,太过怪异,所以我若不多加详细说明是不敢叙述它的:

这其中既有小说也有历史。一些谨慎的评论家把小说看作是历史,而这历史可能是曾经发生过的一种小说。的确,必须承认小说家的技巧往往使人信以为真,一如事实有时反而让人不相信一样。唉,某些持怀疑态度的人一旦事实不同寻常便否认事实。我不是为这些人在写。

上帝在尘世的代表可能遭罗马教廷绑架,而且通过奎里纳尔宫的活动,可以说是从全体基督徒中被偷走了,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我根本不敢斗胆地提出来。然而,“历史”事实是,将近一八九三年年末时,这一谣言在广为流传。令人感动的是许多虔诚的心为之激动。有几家报纸胆怯地在谈论这件事,但后来被勒令保持沉默了。圣—马洛出版了一个小册子谈论此事,但被没收了。这是因为,如同天主教不敢支持或者不能掩饰为此而进行的特别募捐一样,共济会也不愿意这么一个如此可恶的罪行广为散布。而许许多多虔诚的心灵想必为此而破财出血(当时就此募集或耗费的钱款估计得有五十万),但令人疑惑的是所有那些接受这些钱款的人是真正的虔诚信徒吗?有的也许是一些骗子吧?反正要搞好这次募捐,如果没有宗教信念的话,就必须大胆,机灵,有手段,能说会道,熟悉人情世故,身体健康,只有拉夫卡迪奥的老同学普罗托斯这样的一些家伙才敢吹嘘自己具备上述条件。我诚实地告知读者:今天假扮韦尔蒙塔尔议事司铎的人正是普罗托斯。

伯爵夫人决心在没有完全彻底地弄清是个什么秘密之前,不再吭声,不再改变态度,甚至不再改变表情。她声色不动地在听着逐渐镇定了的假教士讲话。后者站起身来,大步地踱来踱去。为了让对方听得更明白,他开始追溯这事的始末,如果说不完全是从头讲起(共济会与教会之间的那个基本的矛盾难道不是一直存在着吗?),但他起码是追溯到公开敌视爆发的某些事件。他首先请伯爵夫人回忆一下教皇于一八九二年十二月写的那封信:一封是写给意大利人民的,另一封是专致主教们的,提醒天主教徒们谨防共济会的活动。然后,由于伯爵夫人记忆欠佳,他又不得不再往上追溯,讲到修建齐奥尔达诺·布鲁诺雕像的事,那是由克里2斯皮决定和主持修建的,而在那之前共济会一直隐藏在此人身后。他说克里斯皮因教皇疏远他而感到气愤,因而拒绝与教皇谈判(谈判不就等于是妥协、归顺吗!)。他又叙述了那悲剧性的一天:双方壁垒分明;共济会终于摘去假面具,而当罗马教廷的外交使团前往梵蒂冈拜访,借以对克里斯皮的既表示蔑视又对受到伤害的教皇表达敬意的时候,共济会在竖立着著名的亵渎者雕像的鲜花广场打起旗帜,向雕像发出欢呼。

“在不久之后,于一八八九年六月三十日举行的红衣主教会议上,”他继续说道(他一直站着,现正倚在那张独脚小圆桌上,伸开双臂,俯身朝着伯爵夫人),“雷翁十三怒不可遏。全世界都听见了他的愤怒的抗议声;而所有的基督徒听见他说要离开罗马时都浑身发颤!我说的是‘离开罗马’!……这一切,伯爵夫人,您都已知晓,您为此而难受过,而且同我一样对此记忆犹新。”

他又踱来踱去了。

“最后,克里斯皮被赶下台来。教会是否就松了口气呢?一八九二年十二月,教皇便写了上述两封信。夫人……”

他重又坐下,突然把扶手椅挪近长沙发,抓住伯爵夫人的手臂说:

“一个月后,教皇便被囚禁起来。”

伯爵夫人仍坚持着一声不吭,司铎松开她的手臂,用更坚定的声音接着说道:

“夫人,我并不打算让您去怜悯一个被囚之人的痛苦;女人们心软,见到不幸之事总是立刻激动不已的。我是相信您的聪明才智的,伯爵夫人,我请您看看我们这些基督徒失去了自己的精神领袖是多么惶恐不安。”

伯爵夫人苍白的额头上蹙起一道浅浅的皱纹。

“没有了教皇是十分可怕的,夫人。但这还不算什么:一个假冒教皇则还要可怕。因为为了掩盖其罪行,我怎么说呢?为了把教会搞得分崩离析、自动投降,共济会在教皇宝座上安置了奎里纳尔宫的一个不知什么走卒,一个傀儡,以替代雷翁十三,这个傀儡是按照蒙难的教皇假造出来的,是个大骗子,但我们因为害怕伤害到真教皇,还必须假装慑服于他,噢,真可耻!在大赦年,全体基督徒还对他顶礼膜拜来着。”

说到这里,他手中拧着的手绢被撕破了。

“假教皇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通谕,那个给法国的通谕,所有真正的法国人的心因这个通谕还在流血。是的,是的,夫人,我知道,您听见神圣教会否认君主制的神圣事业时,您那颗伯爵夫人的崇高心灵曾经很是痛苦。我说了,梵蒂冈竟然欢迎共和国。唉!夫人,您尽管放心!您感到惊奇是理所当然的。您放心吧,伯爵夫人!但请您想一想,被囚禁的教皇在听到这个大骗子竟声称自己是共和派时,他有多么痛苦呀。”

然后,他身子往后一退,似笑似哭地说:

“圣普里伯爵夫人,您对那个残忍的通谕的后果,对我们的教皇竟然接见《小报》的编辑,您曾经做何想法?是《小报》,伯爵夫人,啊!呸!雷翁十三竟然上了《小报》!您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您那高贵的心已经在呐喊:这是假的!”

“可是,”伯爵夫人按捺不住,嚷叫道,“这事得向全世界大声疾呼啊。”

“不,夫人!这事得保持沉默!”教士模样吓人地吼叫道,“这事先得保持沉默,这事我们得保持沉默以便行动。”

然后,他突然转用忧伤的声音表示歉意:

“您看得出我对您说话就像是对一个男子汉说话一样。”

“您说得对,教士先生。您说了,要行动,但要快,您是怎么决定的?”

“啊!就知道我会从您身上发现那种说干就干,无愧于巴拉格利乌尔家族血统的高贵的男子汉气概的。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唉!更加可怕的倒是不合时宜的激情。关于这些滔天大罪,如果今天有几位信徒获悉了,我们觉得,夫人,必须叫他们绝对严守秘密,完全绝对地服从在适当时机发给他们的指令。背着我们行动,那就是在反对我们。除了神职人员们的将导致逐出教会的反对而外……但这也没什么要紧……任何个人的行动都将受到我们的公开和断然的否认。夫人,这是一场十字军东征,是的,但却是一场隐藏的十字军东征。请原谅我坚持这一点,但红衣主教专门责成我告诉您这件事,他根本不愿知道这件事,如果有人跟他谈起这事时,他甚至将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红衣主教不愿说见过我,同样,以后如果事态的发展让我们有了关联,我们应该先说清楚,您和我,我们从未谈过这件事。我们的圣父很快就会辨别出他的真正的仆人们来的。”

伯爵夫人略带失望,胆怯地问:

“那怎么办呀?”

“我们在行动,伯爵夫人。我们在行动,您不用怕。我甚至被授权向您披露我们的一部分作战计划。”

他面对着伯爵夫人,舒适地坐在扶手椅里。伯爵夫人现在抬起双手,手心托住下巴捂着脸,肘抵住双腿,上身向前地待着。

他开始讲述教皇没被囚禁在梵蒂冈,好像是被关在圣天使城堡,正如伯爵夫人一定是知道的,城堡与梵蒂冈有一条地道连通着,把他从那个牢笼中救出来想必不会太麻烦,只是仆人们虽然心同教会连在一起,但对共济会却噤若寒蝉。共济会倚仗的却正是这一点;教皇被囚的事让人人惶恐不安。仆人们谁都不愿意伸手救援,除非你能给他钱让他逃得远远的,避开迫害者们。有些严守秘密的虔诚的人为此目的捐出一笔笔巨款。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一个障碍需要排除,但它比其他障碍加在一起都要棘手。因为这个障碍是个亲王,是雷翁十三的典狱长。

“伯爵夫人,您还记得奥匈帝国王储鲁道夫大公和他年轻的妻子是如何神秘地双双死去的吧?当时他年轻的妻子就在他身旁奄奄一息。她叫玛丽亚·瓦捷耶拉,格拉齐奥利公主的侄女,是他新婚的妻子……有人说是自杀!身旁的手枪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的,事实上是他们夫妇双双中毒身亡。玛丽亚·瓦捷耶拉的大公丈夫有一位表兄,也是个大公,疯狂地爱上了玛丽亚,唉!他看见她属于另一个男人实在无法忍受……在这个可恶的罪行之后,托斯卡纳女大公玛丽—安托瓦奈特之子让—萨尔瓦多·德·洛林便离开了其亲戚弗朗索瓦—约瑟夫皇帝的宫廷。他得知自己在维也纳被揭露,便前去向教皇自首,他哀求教皇,打动教皇,终于得到了宽恕。但是,借口让他补赎,摩纳哥——红衣主教摩纳哥·拉瓦莱特——把他关在了天使城堡,一关就是三年。”

议事司铎说这番话时声音几乎一直是平缓的。他停顿片刻,然后话中有话地说:

“摩纳哥就是让他当了雷翁十三的典狱长。”

“什么!红衣主教!”伯爵夫人嚷道,“一个红衣主教会是共济会会员?”

“唉!”司铎若有所思地说,“共济会大大地损害了教会。您好好想想,夫人,如果教会以前知道更好地自卫的话,这一切全都不可能发生的。共济会只是同几个身居高位的同伙勾结才得以抓住我们的教皇的。”

“这真可恶!”

“还能对您说什么呢,伯爵夫人?让—萨尔瓦多成了共济会的囚徒,可他却认为自己是教会的囚徒。他今天同意想法解救教皇,但条件是我们得使他也能够一起逃跑。他只能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无法引渡的国家。他要求给他二十万法郎。”

在这之前不久,瓦朗蒂娜·德·圣普里向后靠了靠,两臂放下,但闻听此言,立刻头向后仰,轻声呻吟了一下,便不省人事了。议事司铎连忙奔过去:

“您放心好了,伯爵夫人,”他拍着她的手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把嗅盐瓶贴近她的鼻孔,“就这二十万法郎来说,我们已经凑到十四万了,”当伯爵夫人睁开一只眼睛时,他又说道,“莱克图尔公爵夫人只答应出五万,还得凑个六万才行。”

“你们会得到这六万的。”伯爵夫人几乎叫不清楚地喃喃道。

“伯爵夫人,教会一直就很信任您的。”

他站起身来,神态严肃,几近威严,然后停顿片刻:

“圣普里伯爵夫人,”他说道,“我对您的慷慨话语深信不疑,但是,请您想想交付这笔钱会遇到的种种莫名其妙的困难,他们会妨碍您,也许阻碍您交付。我说了,这笔钱,您自己应该忘掉给了我,而我自己也要有心理准备去否认领过它,对于这笔钱,甚至都不允许给写个收据……我只能是谨小慎微地手对手地接这笔钱,从您的手里交到我的手里。我们被监视着。我到您的城堡来都可能会遭到议论。我们对仆人就那么放心吗?想一想巴拉格利乌尔伯爵竞选院士的情况吧。我绝不能再来您这里的。”

说完这话之后,他就待在那儿,戳在地板上,既不动弹也不说话,伯爵夫人一看就明白了,说道:

“可是,教士先生,您完全想得到的,我身边没有这笔巨款。即使……”

教士稍稍有点不耐烦,因此她没敢开口说她也许得要点时间来凑足钱(因为她希望别让她独自出钱)。她嗫嚅道:

“怎么办呢?……”

见教士眉头蹙起,愈来愈咄咄逼人,她又说道:

“我楼上有几件首饰……”

“嗨!算了吧,夫人!首饰是纪念品。您把我当成是干收旧货行当的了吗?您觉得我会为了卖个最好的价钱而引起别人警觉吗?那样的话,我很有可能会既连累了您又连累了我们的事业。”

他那深沉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变得严厉而激烈。伯爵夫人的声音则微微地在发颤。

“请稍等片刻,司铎先生,我去看看我抽屉里有多少钱。”

……她很快就又下楼来了。她那颤抖的手紧攥着一些蓝票子。

“幸好我刚收了租子。我现在就可以交给您六千五百法郎。”

司铎耸了耸肩膀。

“这点钱您想让我干什么用?”

他随即忧伤而不屑地高贵地一摆手,把伯爵夫人挡开。

“不,夫人,不,我不会拿这些钱的。我将同其他人一起拿它们。正直廉洁的人们要求的是全部。您何时能把全部款项交给我呢?”

“您能给我多少时间?……一个星期?……”伯爵夫人问道,她在考虑筹钱的事。

“圣普里伯爵夫人,教会是不是可能弄错了?一个星期!我只说一句:

‘教皇在期盼着。’”

然后,他双臂高举起说:

“怎么!您无比荣耀地掌握着搭救教皇的能力,可您却按兵不动!您得当心,夫人,您得当心在您自己需要解脱的那一天,上帝也要让您期盼着,让您那颗不虔诚的灵魂在天堂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他变得咄咄逼人,狰狞可怖。然后,他突然把念珠上的十字架贴在唇边,专心一意地匆匆地在做祈祷。

“可我写信到巴黎也得需要时间呀?”茫然不知所措的伯爵夫人哀叹道。

“拍份电报呀!让您存款的那家银行转六万法郎到巴黎地产信贷银行,后者将会给波城地产银行拍电报让它给您立即支付这笔款项的。这是小事一桩。”

“我在波城存着一些钱。”她壮着胆子说道。

“存在哪一家银行?”

“就存在地产信贷银行。”

这一下他的气不打一处来了。

“啊!夫人,您为什么非得绕这么一大圈才告诉我呀?难道这就是您所表示的热情吗?如果我拒绝您的帮助的话,您现在有什么可说的呀?……”

接着,他双手背在身后,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仿佛对从这时起他可能听到的一切感到不舒服似的说道:

“这不仅仅是不冷不热(他舌头啧啧了几下表示厌恶),而几乎是两面派。”

“教士先生,我恳求您了……”

教士眉头紧蹙,不为所动地继续踱来踱去了一会儿,然后终于开口说道:

“我知道,您认识布丹教士,就今天上午,我还要同他一起午餐(他掏出表来)……可我都要迟到了。您开一张支票给他,他将替我取出那六万法郎,然后他会立即交给我的。当您再见到他的时候,您就只告诉他说那是给‘赎罪教堂’的,他这人很谨慎,很会处世,不会刨根问底的。喂!您还等什么呀?”

伯爵夫人本是无精打采地缩在长沙发上,这时便慢慢地站起身来,拖沓地走向一个带文件格的小写字台,打了开来,取出一个橄榄绿的狭长本子,用她那瘦长的字体在一页纸上写起来。

“请原谅我刚才对您有点粗暴,伯爵夫人,”教士接过伯爵夫人递给他的支票,声音变得温柔地说,“可这事生死攸关啊!”

然后,他把支票塞进衣服里层口袋,又说:

“说些谢您的话是大不敬,是吧?即使是以上帝的名义谢您也是对您的不敬,而我只不过是上帝手里的一件很不配的工具。”

他抽泣了一声,便用围巾捂住了,但他很快地镇定下来,倔强地跺了一下脚后跟,用一种外国语嘟哝了一句话。

“您是意大利人?”伯爵夫人问道。

“西班牙人!我因感情的真挚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不是您的口音。说真的,您的法语讲得很纯正……”

“您真是太好了,伯爵夫人。请原谅我得立即告辞。多亏了我们的这个小小的窍门,我今晚就可以赶到纳博讷,大主教正在那儿万分焦急地等着我。再见了!”

他把伯爵夫人的两只手攥在自己的手里,上身后仰,凝视着她:“再见了,圣普里伯爵夫人,”然后他用一根指头压在嘴唇上说,“请您记住,您漏出一句,一切就全完了。”

他刚走出去,伯爵夫人便跑向铃绳。

“阿梅莉,告诉皮埃尔午饭后立即备好马车,我要进城。啊!等一下……让热尔曼骑上自行车,立即把我马上就交给你的便笺送交弗勒里苏瓦尔夫人。”

她立即伏在她根本没有关上的带文件格的小写字台上,写道:

亲爱的夫人:

我马上过来看您。我两点左右到。我有点非常严重的事情要告诉您。您安排一下,让我俩单独在一起。

她签上名,封好,然后把信封交给了阿梅莉。

<er h3">二</h3>

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夫人是韦罗妮克·阿尔兰·迪布瓦和玛格丽特·德·巴拉格利乌尔的妹妹,做姑娘时姓佩特拉,取了个怪名叫阿尔尼卡。父亲菲利贝尔·佩特拉在第二帝国时期是一位挺有名的植物学家,因夫妻关系失和,他自年轻时起便决定一旦有了孩子就以花为名。某些朋友认为他给第一个孩子取名韦罗妮克有点特别。后来,他为第二个孩子取名玛格丽特,意在表示自己改变了想法,随流随俗,但有了第三个孩子时,他突然不顾众议,为她取了个完全属于植物学的名字,以堵住所有那些专说坏话的人的嘴。

阿尔尼卡生下来不久,性格已经变得乖戾的菲利贝尔与其妻分开,离开了京城,前往波城定居。其妻漫漫冬日滞留巴黎,春天一到便立刻前去故乡塔布,在一所祖传老屋接待阿尔尼卡的两个姐姐。

韦罗妮克和玛格丽特每年在塔布和波城各住上半年。至于小阿尔尼卡,姐姐们和母亲都瞧不起她,她还真的有点傻乎乎的,虽不漂亮但颇动人,无论冬夏她都与父亲待在一起。

阿尔尼卡最大的快乐就是同父亲一起去田野里采集植物。但古怪的父亲经常情绪欠佳,把她扔在家里,独自一人去溜达一大圈,回家时累得疲惫不堪,一吃完饭立刻上床,对女儿连个笑脸也不给,一句话也不说。诗兴大发时,他便吹笛子,一个劲儿地吹同样的曲子。其余时间,他便给花卉画出十分精巧的画像。

一位绰号叫蕾赛达的老女仆负责做饭烧菜打扫屋子,并照看阿尔尼卡,她把自己知道的那一点点知识教给孩子。这么一来,阿尔尼卡到了十岁才刚认字。因人言可畏,菲利贝尔终于警醒了:阿尔尼卡进了寡妇塞梅恩太太的寄宿学校,有十二个小女孩和几个小男孩在那儿接受基本知识的灌输。

阿尔尼卡一向大大咧咧,毫无防人之心,在那一天之前她从未想到她的名字会遭人嘲笑。进入寄宿学校的那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名字的滑稽可笑。冷嘲热讽铺天盖地而来,让她逐渐抬不起头来,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她哭了。塞梅恩太太立刻惩罚了全班同学的不礼貌的行为,但她做得太过,反把原先并无恶意的哄笑变成了敌对情绪。

阿尔尼卡个头儿很高,瘦弱,迟钝,晃动着胳膊立于小教室中间,塞梅恩太太便用手一指说:

“菲利贝尔小姐,你坐左边第三个座位。”于是,全班同学不畏警告地一下子又哄堂大笑起来。

可怜的阿尔尼卡!呈现在她面前的生活已经只是一条嘲讽和侮辱夹道的阴郁的道路。幸而塞梅恩太太对她的忧伤并非无动于衷,小姑娘很快便在寡妇的怀抱中找到了一个安全之所。

阿尔尼卡课后宁肯待在寄宿学校迟迟不归也不愿回家见到父亲。塞梅恩太太有个女儿,比阿尔尼卡大七岁,背有点驼,但人很和蔼可亲。为了给女儿找门亲事,塞梅恩太太每个星期天的晚上都要款待客人,甚至每年搞两次小型的星期日午茶会朗诵诗歌,跳跳舞。有一些以前的学生,出于感激之情,由父母亲陪着前来参加,还有一些穷困而又前途无谱的少年因闲着无聊也跑来凑趣。所有这些活动阿尔尼卡全都在场。她这朵色泽不鲜艳的花朵,谨慎地待在一旁,甚至无人问津,但是,她不会老不被人发现的。

阿尔尼卡十四岁时死了父亲,塞梅恩太太收养了这个孤女,因为她的两个姐姐只比她大不了多少,她们后来也很少来看她。然而,玛格丽特正是在这些稀少的看望妹妹的过程中,有一次偶遇后来成为其丈夫的那个男人: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时年二十岁。他当时是到他祖父罗贝尔·德·巴拉格利乌尔家里度假来的,我们在前面说过,在帕尔玛公国并入法国之后不久,后者便来到波城近郊定居了。

玛格丽特高攀的这门亲事(其实这几位佩特拉小姐并非绝对没有财产)使眼花缭乱的阿尔尼卡觉得她姐姐比从前离她更远了。她知道永远不会有一位什么伯爵呀,什么朱利尤斯呀,跑来俯身闻她的芳香了。她羡慕姐姐终于可以甩掉佩特拉这个讨厌的姓氏了。玛格丽特这个名字很可爱,同德·巴拉格利乌尔配在一起悦耳动听极了!唉!阿尔尼卡这个名字同哪个姓氏结合在一起才不会让人笑话呢?

被现实弄得灰心丧气的她的那颗并未绽放但却受到蹂躏的心灵转而去尝试诗歌。十六岁时,她那张苍白的面庞两边垂着圈圈鬈发,人们称之为“忏悔式”鬈发,而她那双迷惘的蓝眼睛则在其黑发旁露出惊讶的神情。她的声音虽不动听但也并不粗鄙。她在读诗并努力地在作诗。她把一切使她逃避现实生活的东西都视作诗。

在塞梅恩太太的晚会上,有两个年轻的常客,她与他们仿佛自童年时起便结下了一种亲密的友谊。其中的一位并不高,稍有点驼背,人不是瘦而是干瘪,头发不是金黄色而是淡黄色,鼻子高耸,目光怯生生的,他叫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另一位矮矮胖胖的,硬硬的黑头发长得很低,他的脑袋因古怪的习惯使然,经常向左肩倾斜,嘴老张着,右手前伸:我描绘的是加斯东·布拉法法斯。阿梅代的父亲是大理石制品制造商,承办墓碑和花圈。加斯东则是一位大药剂师的公子。

(尽管这可能显得很怪诞,但布拉法法斯这个姓氏在比利牛斯山山梁上的村庄里非常普遍,不过有时候在写法上有所不同。笔者曾因一次考试而跑到那个叫斯塔什么的镇子去,得以见到一个名叫布拉法法斯的公证人,一个名叫布拉法法兹的理发师,一个名叫布拉法法士的卖肉的,当我问到他们时,均说没有丝毫共同渊源,而且他们每人都对其他两种不高雅的写法显得有点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过仅只是很少一部分的读者对这些语言学的评注感兴趣。)

弗勒里苏瓦尔和布拉法法斯二人分开会是怎么个情况呢?我们很难想象他俩能分开。在中学课间休息时,大家看见他俩总是在一起;他俩不停地受到戏弄,所以相互安慰,相互打气,相互鼓励。大家便称呼他俩布拉法二人帮。对他俩来说,这种友谊似乎是他俩每个人的唯一的方舟,是他俩生活的残酷沙漠中的绿洲。一人有了快乐立刻就让对方分享,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同对方一起享受快乐那才是真正的快乐。

他俩都勤奋刻苦,令人称赞,但学习成绩一般般,而且对任何的学科都没有兴趣。要是没有厄多克斯·莱维雄的帮助,布拉法二人帮可能一直是班上叼末位的了。莱维雄在收一点点钱的情况之下,帮他们改作业,甚至于代他们完成作业。这个莱维雄是信城大珠宝商之一的小儿子。(珠宝商阿·莱维二十年前娶了珠宝商科昂的独生女,后来他的生意兴旺发达了,便离开了穷人区,搬到离赌场不远处安了家,并且认为把两家的姓氏糅在一起,合二为一较好,正如他把两家的店铺合二为一一样。)

布拉法法斯身强力壮,而弗勒里苏瓦尔体质很弱。接近青春期时,加斯东的脸变得脏兮兮的,仿佛青春活力让他全身都要长满毛似的。可阿梅代的敏感皮肤却在抗拒、发炎、起疱疹,仿佛毛发扭扭捏捏地不肯长出来。老布拉法法斯便劝儿子用些去毛净什么的,因此加斯东每星期一上学时书包里都装着一小瓶抗坏血病糖浆,偷偷地交给他的朋友。他们还抹一些香脂什么的。

大约这一时期,阿梅代第一次患上了感冒,而尽管波城气候适宜,但这次感冒拖了整整一个冬天,最后落下了支气管炎的毛病。对加斯东来说,这是再次照顾朋友的机会;他让他的朋友服用大量的甘草汁、枣糊糊、地衣糊和老布拉法法斯按照一个老神父的方子用桉树汁亲自配制的止咳片。阿梅代很容易患卡他性炎症,不得不出门就戴围巾。

阿梅代除了继承父业而外,别无其他雄心壮志。而加斯东虽然看上去懒懒散散,但却颇有创意。自中学时起,他就在搞一些小的发明创造,说得准确些应是娱乐休闲的发明创造:什么捕蝇器呀,弹子秤呀,以及为自己的课桌做的保险锁什么的,但他的课桌同他的心灵一样并没装着多少秘密。尽管他最初对自己的心灵手巧的运用很随意,但这种种最初的对心灵手巧的运用却在把他引向一些更严肃认真的研究,让他全神贯注,而其第一个研究成果便是“适于肺病患者及其他吸烟者的卫生除烟烟斗”,这烟斗曾长期地摆放在药店橱窗里展示。

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和加斯东·布拉法法斯都爱上了阿尔尼卡,这是命中注定的。令人钦佩的是,这种情窦初开,二人立刻告诉了对方,但这非但没有使二人疏远,反而使他俩更加的亲密。当然,阿尔尼卡一开始并未使他俩找到相互嫉恨的大的由头。毕竟他俩谁都没有向她求爱,而阿尔尼卡也从不可能猜到他俩对她的暗恋,虽然在他俩作为常客参加塞梅恩太太的星期日小晚会时,她给他们送糖汁、马鞭草茶或洋甘菊茶时,他俩的声音都在发颤。而他俩,在晚上归去时,对她的端庄和风度赞不绝口,为她的面色苍白而惴惴不安,胆子也逐渐地大起来……

他们商量好在同一天晚上,二人一起向她求爱,然后听凭她挑选。阿尔尼卡对爱情一无所知,她那颗惊讶而单纯的心在感谢上苍。她请求那两个求婚者给她点时间考虑考虑。

说真的,她对他俩中的任何一个都并不倾心,只是因为他们对她感兴趣,她才对他们感兴趣的,而她早就不抱让任何人感兴趣的奢望了。六个星期中,她越来越惊讶茫然,她微微地陶醉于她的两个同时在追求她的求婚者的赞颂当中。布拉法二人帮夜晚散步时,互相评估着他们的进展,他俩直截了当地、长久地互相讲述她赐予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目光和每一个微笑,而阿尔尼卡则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在一张张纸片上写来写去,然后又把它们放在蜡烛上,烧得干干净净,而且不知疲倦地轮番念叨:阿尔尼卡·布拉法法斯?……阿尔尼卡·弗勒里苏瓦尔?她无法在这两个残忍的姓氏中做出决定。

后来,在有一天的舞会上,她突然选择了弗勒里苏瓦尔。阿梅代刚刚不是把重音放在她名字的倒数第二个音节上,以一种让她觉得是意大利方式叫她“阿尔尼卡”来着?(他这样做毕竟有失体统,可是他想必是因塞梅恩小姐此刻正在弹钢琴以增加气氛而受到感染的缘故),阿尔尼卡这个姓氏、她自己的姓氏立即使她觉得富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音乐性,也能够表达诗意、爱情……他俩单独待在客厅旁边的小会客室里,相互挨得非常的近,以致当浑身无力的阿尔尼卡让自己那因感激而变得沉重的头歪倒下来,脑门儿碰及阿梅代的肩头时,后者非常严肃地抓起阿尔尼卡的手,吻了她的指尖。

回去时,当阿梅代向他的朋友宣布自己的幸福消息的时候,加斯东一反常态,一句话也没说,而当他俩从一盏路灯下走过的时候,弗勒里苏瓦尔觉得加斯东在流眼泪。阿梅代就是再天真,他就真的能够设想他的朋友能在这最后关头分享他的幸福吗?他非常狼狈,局促不安,他用双臂紧紧搂住布拉法法斯(此时街上空空荡荡的),并对他发誓,无论他的爱有多深,他的友谊要更加占主导,他不想因自己的婚姻而使这种友谊有丝毫的减弱,而且他为了不让布拉法法斯因某种嫉妒而痛苦,准备以自己的幸福向他许诺,永远不运用自己的做丈夫的权利。

无论布拉法法斯还是弗勒里苏瓦尔,他俩都不是狂热气质的人,不过,加斯东则稍多一些男子汉气概,此时他一言不发,任由阿梅代去做许诺。

阿梅代婚后不久,加斯东为聊以自慰,埋首于工作之中,发明了塑性纸板。这项发明一开始看着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其第一个效果就是恢复了莱维雄对布拉法二人帮那稍稍有点冷淡了的友谊。厄多克斯·莱维雄立即预感到宗教雕塑能从这种新的材料中所得到的好处,因而他以一种卓越的机不可失感一开始就把它定名为“罗马纸板”。于是,成立了弗勒里苏瓦尔—布拉法法斯—莱维雄商行。

该商行注册资本为六万法郎,布拉法二人帮只出资一万法郎。莱维雄不愿意看到他的两个朋友债台高筑,便慷慨地拿出五万法郎来。其实,在这五万法郎中,有四万是弗勒里苏瓦尔从阿尔尼卡的嫁妆中提出来借给莱维雄的,分十年还清,累积利率为百分之四点五,阿尔尼卡从未想到过会有这么高的利息,这使得阿梅代的这笔小财富避免了这个事业可能遇到的风险。而布拉法二人帮则依靠他们的关系以及巴拉格利乌尔的关系支持商行,也就是说,在罗马纸板经过质量检验之后,寻求教会内许多有影响的人的保护,这些有影响的人(除了几大批重要订单以外)又说服许多小教区去找弗—布—莱(F.B.L.)商行,以满足信众日益增长的需要,因为艺术教育要求愈来愈精美的作品,而此前,祖辈们只满足于一些粗糙的宗教作品。为此目的,几位被教会认为技艺精湛的艺术家参加了罗马纸板这个事业,终于看到自己的作品被艺术展的评委会所认可。莱维雄让布拉法二人帮留在波城,自己则前往巴黎安顿。在巴黎,由于他的善于周旋,商行很快便取得了巨大的发展。

瓦朗蒂娜·德·圣普里伯爵夫人企图通过阿尔尼卡让F.B.L.商行对搭救教皇的秘密事业感兴趣,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而且,她也相信虔诚笃信的弗勒里苏瓦尔夫妇会还给她一部分投资。不幸的是,布拉法二人帮在创办商行之初,投资极少,分到的利润也就很少:公开收入的两成多,在其他方面则什么也分不到。这一点伯爵夫人并不知晓,因为阿尔尼卡和阿梅代一样,对于金钱方面羞于启齿。

<er h3">三</h3>

“亲爱的夫人!出什么事了?您的信吓得我够呛。”

伯爵夫人往阿尔尼卡挪过来的扶手椅上沉重地坐了下去。

“啊!弗勒里苏瓦尔夫人……喏,就让我称呼您‘亲爱的朋友’吧。这件也会触动您的伤心事使我们更接近了。啊!要是您知道了的话!……”

“您说!您说!别让我着急啦。”

“不过,我要告诉您的那件事,也是我刚刚才知道的,只许您知我知。”

“我从未背叛过别人对我的信任。”阿尔尼卡伤心地说,其实还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任何秘密。

“您不会相信竟会有这种事的。”

“会的!会的!”阿尔尼卡呻吟着说。

“啊!”伯爵夫人也在呻吟,“喏,劳您驾给我一杯随便什么喝的……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您要马鞭草茶?椴花茶?还是洋甘菊茶?”

“随便吧……就普通的茶吧……我一开始也不相信竟有这等事。”

“厨房里有开水,一会儿就好。”

伯爵夫人趁阿尔尼卡忙着去泡茶的当儿,用饶有兴趣的目光评价着客厅。客厅简朴得令人难以置信。几把绿棱纹布面椅;一把绛紫色丝绒面扶手椅;还有一把饰有粗俗绒绣的扶手椅,也就是她正坐着的这一把;一张桌子;一张桃花心木的蜗形脚桌子;壁炉前铺着一块雪尼尔花线羊毛地毯;壁炉台上放着一只用玻璃罩罩着的大理石钟,两旁各置一个相同的雕花大理石瓶子,同样也是用玻璃罩罩着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家人相册;蜗形脚桌子上立着一尊用罗马纸板制成的洞穴中的卢尔德圣母小雕像——这一切都在劝诫伯爵夫人免开尊口,她只觉得没了勇气。

也许他们是在装穷,是吝啬鬼……

阿尔尼卡端着托盘出来,托盘上放着茶壶、白糖和一只杯子。

“我让您受累了。”

“噢!别客气!……只不过是我想先把茶泡好,否则我听了之后可能就没有气力了。”

“那好!是这么回事,”等阿尔尼卡坐下来之后,瓦朗蒂娜开始说道,“教皇……”

“不!别告诉我!别告诉我!”弗勒里苏瓦尔夫人把手伸向前立刻说道,然后她轻叹一声,双眼一闭,向后仰靠去。

“我可怜的朋友!我可怜的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拍着她的手腕说道,“我就知道这个秘密超出您的承受能力。”

阿尔尼卡终于睁开一只眼睛,悲凄地嗫嚅道:“他死了?”

于是瓦朗蒂娜把身子凑近她,贴近她的耳朵说:“被囚禁了。”

弗勒里苏瓦尔夫人闻言,一下子便惊醒了。于是,瓦朗蒂娜开始她的长篇叙述,在日期上颠三倒四,在时间先后上理不清楚,但事实却摆在那里没有错,不容置疑:我们的教皇落入非基督教徒之手,有人在秘密地组织一支十字军,以搭救他,但为了顺利地进行营救,首先需要的是很多的钱。

“阿梅代会怎么说呢?”阿尔尼卡沮丧地哀叹道。

他同他的朋友布拉法法斯散步去了,大概得到晚上才能回来……

“千万千万要叮嘱他严守秘密,”瓦朗蒂娜告辞时一再地重复道,“让我们吻别吧,我亲爱的朋友,勇敢些!”局促不安的阿尔尼卡把微微有点湿的前额伸向伯爵夫人。“明天我再过来看看你们认为自己能出点什么力。您问问弗勒里苏瓦尔先生的意见,不过您得想到这可是事关教会啊!……我们说定了:只许告诉您丈夫!您得答应我:一个字也不许泄露,知道吗?一个字也不许泄露。”

圣普里伯爵夫人走了之后,阿尔尼卡陷于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无力的状态。见阿梅代散步归来,她便立刻对他说道:

“我的朋友,我刚刚听说了极其悲痛的一件事。可怜的教皇被囚禁了。”

“不可能!”阿梅代说道,好像他本想说声“笑话!”

阿尔尼卡立刻便抽搭起来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瞧你,瞧你,亲爱的……”阿梅代边说边脱下大衣,不穿大衣他是不愿出门的,害怕天气骤变,“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人敢动教皇,所有人都会知道的。报纸上也会登这件事的……谁可能囚禁教皇呀?”

“瓦朗蒂娜说是共济会。”

阿梅代看着阿尔尼卡,心想她一定是疯了,但嘴上还是说:

“共济会!……什么共济会?”

“我怎么知道!瓦朗蒂娜说她许诺过不告诉别人的。”

“这都是谁跟她说的?”

“她不许我讲出来……是一个议事司铎,是从一个红衣主教那儿来的,还带着红衣主教的名片……”

阿尔尼卡对公共事务一无所知,而对圣普里伯爵夫人跟她讲述的事也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囚禁”“监禁”这些词在她的眼前呈现出一些阴暗的和半浪漫的形象,而“十字军”这个词则使她激动不已,当阿梅代终于被说动,提及要出发时,她突然看到他身穿护胸甲,戴着尖顶头盔,骑着骏马……阿梅代现在正在屋里踱来踱去,他说道:

“首先,钱,我们就没有……再说,你以为给点钱对我来说就行了呀!你以为我只要掏几张钞票就可以睡安稳觉了?……亲爱的朋友,如果你跟我说的是真的,那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就是一件让我们无法睡觉的大事。你要知道,是可怕的大事。”

“是的,我感觉到了,可怕的大事……不过,你还是得跟我解释解释……为什么?”

“噢!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我跟你解释!……”阿梅代太阳穴直冒汗,双臂无力地举起。

“不!不,”他又说道,“这事不是出钱的问题,而是奉献自己。我要征求一下布拉法法斯的看法,我们看看他会对我怎么说。”

“瓦朗蒂娜·德·圣普里要我许诺绝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阿尔尼卡壮着胆子怯生生地说。

“布拉法法斯并不是外人,而且我们会嘱咐他严守秘密,不得外传的。”

“你怎么可能既动身而又不让人知道呢?”

“别人会知道我走了,但却不会知道我去哪里。”然后,他转身朝着她,用感人的口吻哀求道,“阿尔尼卡,亲爱的……让我去吧。”

她在抽泣。现在,是她需要布拉法法斯的支持了。阿梅代正要去找布拉法法斯,后者却自己跑来了,按照习惯先敲客厅的玻璃窗。

“这可真是我平生听到的最离奇的故事,”在得知情况后他便立刻嚷叫起来,“不!真是的,谁会料到有这种事?”在弗勒里苏瓦尔还没说出自己的意图之前,他突然又说,“我的朋友,我们只有一件事要做:走。”

“你看,”阿梅代说,“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可是,遗憾的是家父身体欠佳,我走不开。”这是他的第二个反应。

“不管怎么说,最好是我一个人走,”阿梅代接口说,“两个人一起走,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那你知道怎么干吗?”

于是,阿梅代挺起胸膛,竖起眉毛,那神态像是在说:我将全力以赴,你还要怎样!

布拉法法斯继续说道:

“你知道去找谁吗?去哪里找?……确切地说你去那里要干什么?”

“首先是打探情况。”

“那如果这一切全都是假的呢?”

“我正是因为不愿处于疑惑之中。”

加斯东立即叫嚷道:

“我也如此。”

“我的朋友,你再考虑一下吧!”阿尔尼卡试图劝说。

“全都考虑过了:我悄悄地走,但我得走。”

“什么时候?你还什么都没准备哩。”

“就今晚。我要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可你从未出过远门。你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情况的。”

“你等着瞧吧,我的宝贝,我回来后将向你们讲述我的奇遇。”他亲切地嘿嘿笑了笑,喉头在颤动。

“你肯定会感冒的。”

“我将戴上你的围巾。”

他停下不再走动,用食指尖抬起阿尔尼卡的下颌,就像人们抬起婴儿的下巴逗他笑似的。加斯东持保留态度。阿梅代走近他:“我托你帮忙查一下火车时刻表。查到后告诉我哪趟车去马赛最好,要带三等车厢的。是的,是的,我坚持要坐三等车厢。最后,替我准备一个详细的时刻表,注明我得在哪一站换车。还有餐厅的事。一直查到边境为止。那之后,我就冲出去了,我将自己应付一切,而上帝将一直把我引到罗马。你们给我往那儿写信,注明‘留局待领’。”

这项使命的重要性让他的头脑危险地过热。加斯东走后,他一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喃喃道:

“但愿这使命是为我保留的!”他满怀着赞美与衷心感激之情说,因为他终于有了生存的目的。啊,可怜可怜他吧,夫人,不要拖他的后腿!世上能找到自己用武之地的人少之又少。

阿尔尼卡哀求后所获得的一切就是他再在她身边过上这一夜,再说,加斯东晚上送来的时刻表标明上午八点的那趟火车是最合适的。

这天清晨,雨下得很大。阿梅代坚持不让阿尔尼卡或加斯东送他去火车站。因此没有人用告别的目光送这位可笑的旅行者上车。这位旅行者长着两只西鲱鱼眼,脖子上严严实实地围着一条绛紫色围巾,右手提着一只灰帆布手提箱,上面钉着他的名片,左手拿着一把旧的大雨伞,胳膊上搭着一条绿色和棕色方格相间的披巾。火车把他带往马赛。

<er h3">四</h3>

将近这一时期,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因参加一个重要的社会学大会去了罗马。他也许并未专门受到邀请(因为他在社会问题方面只有信念而无专长),但他很高兴有此机会联络联络几位著名的权威。由于米兰是他必经之路,他想借此机会前去探望一下自己的连襟。我们知道,阿尔芒—迪布瓦夫妇在安塞尔姆神父的建议之下,已去米兰定居了。

弗勒里苏瓦尔离开波城的当天,朱利尤斯按响了昂蒂姆家的门铃。

他被领进一个三间套的破旧住所——如果说可以把韦罗妮克每天亲自下厨烧点家常蔬菜的那间阴暗的阁楼也算作是一间屋子的话。一个脏兮兮的金属反射镜使从小院子射进来的一条窄细的光线变得暗淡。朱利尤斯手中仍拿着帽子,没有把它放在铺在一张椭圆形桌子上的脏漆布上。他讨厌仿皮漆布椅,所以站着未坐下。他抓住昂蒂姆的胳膊叫嚷道:

“您不能待在这里,我可怜的朋友。”

“您可怜我什么呀?”昂蒂姆说。

闻听说话声,韦罗妮克跑了过来。

“亲爱的朱利尤斯,您难道相信他对您所见到的我们所受到的亏待和欺骗会绝口不提吗?”

“是谁让你们跑米兰来的?”

“是安塞尔姆神父。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无法保留卢奇纳街的那套住房。”

“我们为什么非要住那儿呀?”昂蒂姆说。

“问题不在这儿。安塞尔姆神父答应你们给以补偿的。他了解你们的困境吗?”

“他佯装不知。”韦罗妮克说。

“你们应该向塔尔布的主教申诉。”

“昂蒂姆去过了。”

“他怎么说?”

“他是个极好的人,他热情满怀地鼓励我要坚定信仰。”

“你们到这儿来之后,就没有求助过任何人吗?”

“我差点儿见到帕齐红衣主教了,他曾经注意过我,我不久前还给他写过信。他确实路过过米兰,但他让他的仆人告诉我说……”

“他突发痛风病,无法外出。”韦罗妮克打断他说。

“这太卑鄙了!必须把这事告诉兰波拉。”朱利尤斯叫喊道。

“告诉他什么,亲爱的朋友?确实,我是有点穷困潦倒,但我们干吗还需要什么更多的东西?我以前发达之时,游游荡荡,当时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病人。现在,我痊愈了。从前,您为我鸣不平是对的。可您知道:过眼浮财使人背离上帝。”

“但这些过眼浮财总归是您应得的呀。我赞同教会教导您蔑视钱财,但并不赞同教会把你们的钱财给剥夺掉。”

“这才叫正经话,”韦罗妮克说,“听您这么一说我真是莫大的安慰,朱利尤斯。他那种忍气吞声的样子,真叫我火冒三丈,根本就没有法子让他奋起力争。他像个傻瓜似的任凭别人拔他的毛,还向那些打着上帝的旗号拔他毛的人连声道谢哩。”

“韦罗妮克,听你这么说真叫我难过。人们以上帝的名义所做的一切都是善行义举。”

“如果您觉得当傻瓜有趣……”

“傻瓜中还有约伯哩,我的朋友。”

韦罗妮克一听,转向朱利尤斯说:

“您都听见了吧?嗯!他每天都这个德行,满嘴尽是这些虔诚得过分的话。我成天忙着洗衣买菜做饭收拾屋子,可他这个大老爷却在引述《福音书》,觉得我光为烦琐的事情忙忙碌碌,劝我看看田野里的百合花。”

“我是尽量在帮你的忙的,我的朋友,”昂蒂姆用天使般的声音说道,“我曾多次向你提议,既然我现在步履轻快了,我可以替你去买菜或收拾屋子。”

“那并不是男人们的事。你就好好地写你的宗教训诫吧,只不过是你得想法让别人稍许多给点钱才是。”她随即用总是非常恶狠狠的声调(她以前可是老笑容满面的)说,“他们简直是厚颜无耻!我老在想,他以前替《电讯报》写反宗教文章稿费挺高的,可今天为《朝圣者》写的说教文章都得不到几个小钱,还要把其中的四分之三留给穷苦人。”

“那他可完全是个大圣人!……”沮丧的朱利尤斯叫嚷道。

“啊!他这个大圣人真让我恼火透了!……您看:您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走到房间的一个阴暗角落拿出一个鸡笼来,“这是两只瞎老鼠,是当初我们的这位学者先生给弄瞎的。”

“唉!韦罗妮克,干吗又提这陈年旧事呀?当初我为做实验饿它们,您却一个劲儿地喂它们,我还老埋怨您哩……是的,朱利尤斯,在我犯罪的时候,由于虚幻的科学好奇心使然,我弄瞎了这两只可怜的动物,我现在养着它们,这是很自然的事么。”

“我真希望教会把您弄瞎,之后像您对这两只老鼠一样对待您,也认为是很自然的事。”

“您是说把我弄瞎了!这像您说的话吗?不,让我眼睛更明亮了,老弟,让我眼睛更明亮了。”

“我跟你们讲的是现实。我觉得他们把你们弄成这种样子是不可接受的。教会对你们做过承诺,那它就必须为了它的荣誉,也为了我们的信仰,而信守诺言。”然后,他转向韦罗妮克说:“如果您什么也没得到,那就去找更高一层,一层一层往上找。我刚刚干吗提兰波拉呀?我现在想向教皇本人呈送申诉书,向并非不知您的皈依的教皇呈送申诉书。这样的一种不公正待遇应该让他知晓。明天我就回罗马去。”

“您总该留下同我们一道吃晚饭吧?”韦罗妮克怯生生地试探着问道。

“请您原谅,我的胃不怎么好(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朱利尤斯注意到昂蒂姆那又粗又短、指尖方方的手指)。等我从罗马回来,我将同你们多待些日子,而且我还要同您,亲爱的昂蒂姆,聊聊我正在策划的那本新书。”

“这几天我重读了《顶峰的空气》,比我当初读它的时候觉得要好。”

“那您可要倒霉了!那是一本失败的书,等您能够理解并赞许我现在的奇怪考虑时,我再跟您解释为什么吧。我有太多的话要谈。今天就先别说了。”

他预祝阿尔芒—迪布瓦夫妇交上好运,然后便告别而去。

梵蒂冈的地窖 第四章 蜈蚣

<small>我只能赞许那些边呻吟边寻觅的人。</small>

<er h3">一</h3>

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身上装了五百法郎离开了波城,尽管狡猾的共济会无疑会让他多付意外开支,这些钱肯定也足够其旅行之所需了。再说,就算这些钱不够用,就算他不得不多逗留些日子,他也可以向布拉法法斯求助,因为后者为他预备着一小笔钱。

由于不能让波城的任何人知晓他的去向,他便只买了去往马赛的车票。马赛到罗马的三等车票只需三十八法郎四十生丁,而且他还可以沿途下车,而他正想利用这一点,这并不是为了满足什么看新奇之地的好奇心,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太强烈的这方面的好奇心而是为了睡眠之需,他对这种需要异常苛刻,这就是说他特别害怕失眠,而对于教会而言,他到达罗马时,应该精神抖擞,所以他并不在意路上延宕两日,多花点旅店费什么的……与在列车上过夜肯定会彻夜难眠,外加其他旅客呼出的浊气比较起来,这就算不上什么了,再说,万一有哪位旅客想换换空气,打开车窗,那他非感冒不可……他将在马赛过第一晚,在热那亚过第二晚,将下榻一家并不豪华但却舒适的旅店,在火车站附近这种旅店不难找到。他将于第三天傍晚才到罗马。

总之,他对这趟旅行,而且终于独自成行很是开心。他年已四十有七,一直是在监护之下生活的,无论在何处,不是由自己的妻子就是由其友布拉法法斯陪伴着。他端坐在车厢座位上,露齿笑着,期盼着有小小奇遇发生。到马赛之前,一路无恙。

第二天,他上错了车。他因专心阅读刚买的那本关于意大利中部的《贝德克旅行指南》而上错了车,直奔里昂,到火车抵达阿尔勒才发觉,但火车已经又开动了,他只好一直坐到塔拉斯贡,然后再坐回来,乘晚车去土伦,因为他不愿在马赛再住一晚,免得遭臭虫叮咬。

马赛那家旅店房间朝向卡纳比埃尔大街,看上去并不差,说实在的,床也挺好的!他叠放好衣服,算了算账,并且做了祈祷,然后便放心踏实地躺下。他困乏已极,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臭虫有一些特别的习性。它们专等蜡烛灭了,一片漆黑,便冲出来。它们并不随便乱跑,而是直奔它们偏爱的人的脖颈,有时候又冲手腕爬去,有极少数的臭虫还专好咬人脚踝。我不太清楚它们为什么要往睡觉的人皮下注进一种能引起包块的轻油,弄得你越挠越痒……

弗勒里苏瓦尔被奇痒弄醒,只好又点上蜡烛,跑到镜前查看颌骨下部隐隐约约的一个红疱,上面还有一些不很清晰的小白点,但是烛光昏暗,镜面不洁,再加上他睡眼惺忪……他一面挠痒,一面重又躺下,吹灭蜡烛。五分钟之后,他又点上蜡烛,因为他实在是痒得受不了了。他一下子蹦下床来,直奔卫生间,把手绢浸到水罐里,拿出来敷在红肿的部位。红肿一直在扩展,现在已肿到了锁骨。阿梅代以为自己病了,赶忙祈祷,然后又把蜡烛吹灭。湿手绢的清凉作用不大,还没等他睡着,就又痒开来了。现在,除了难耐的肿块而外,因水和眼泪而湿了的衣领也让他受不了。突然间,他吓得惊跳起来:臭虫!是臭虫!……他很奇怪他怎么早没有想到是臭虫在捣乱哩。不过,他只听说过臭虫,叫他怎么会把这种叮咬的感觉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灼痛感联系起来呢?他蹦下床来,第三次点燃蜡烛。

他既教条而又神经质,同许多人一样,对臭虫有着一些错误的想法,而且因厌恶而浑身发冷,便开始在自己身上抓臭虫,但连臭虫毛也没见着,就以为是自己搞错了,又觉得自己病了。被单上也没见有臭虫,但在重新躺下之前,他突然灵机一动,掀起长枕头。于是乎,他发现了三个发黑的小圆东西,只见它们迅速地钻进被单的一个褶缝中去。它们就是臭虫!

他把蜡烛放在床上,开始搜捕它们。他拉开褶缝,发现了五只,但因厌恶而没敢用指甲掐死它们,而是把它们扔进夜壶里,再往里面撒了泡尿。他往里瞧了片刻,见它们在挣扎,他既高兴又愤恨,一下子便感到稍稍有点安慰了,便又躺下,把蜡烛吹灭。

他刚把蜡烛吹灭,就又感到更加痒得厉害了,现在痒的是后脖颈。实在是痒得难受,他便又把蜡烛点上,爬起来,脱去衬衣,从容地查看衣领。他终于在扎边的地方发现了几个不易觉察的浅红色小圆点在爬,他便用衣领将它们挤死,留下了点点血迹。这些臭玩意儿这么的小,他都没想到会是臭虫,但过了不一会儿,他又掀起长枕头,逮着一个大家伙:肯定是那帮小家伙的老妈,于是,他劲头上来了,几乎觉得挺有趣地把长枕头拿掉,把被单摊开,开始仔仔细细地寻找起来。此时此刻,他觉得到处都是臭虫,但却总共只抓到四只,于是他又躺下,享受了一个小时的安稳。

接着又痒了起来。他又一次进行搜捕,但终因疲惫不堪而听之任之,可是他发现不去碰痒的地方,它很快也就不痒了。拂晓,吃得鼓鼓的最后几只离他而去。他睡得死死的,直到侍应生跑来叫醒他别误了火车。

在土伦,袭击他的换成了跳蚤。

想必是他在车厢里把跳蚤带上身的。他彻夜无眠,辗转反侧,抓挠个不停。他感觉它们在沿着他的两条大腿跑,弄得他又痒又躁。由于他的皮肤敏感,跳蚤一咬就起包,越想挠个痛快,就越肿得厉害。他一再地点燃蜡烛,一再地爬起来,衬衣穿了脱,脱了穿,但一只跳蚤也没抓到。他刚一发现它们,它们就逃之夭夭,即使他摁住了它们,把它们摁扁了,他以为它们被摁死了,但手指一松,它们立刻就又鼓了起来,像先前一样飞快地蹦掉了。他竟然怀念上臭虫了。他怒不可遏,这种徒劳无益的抓捕弄得他无法入眠。

夜间的小肿包第二天一整天都痒得要命,而且身上别的地方又在痒,这在警告他跳蚤一直在光顾他。酷热难耐,他觉得更加的不舒服。车厢内挤满了工人,他们又喝酒又抽烟又吐痰又打嗝,还吃一种粗而短的气味极冲的香肠,弄得弗勒里苏瓦尔直想呕吐。然而,他直到边境才敢离开这节车厢,因为他担心工人们见他换到另一节车厢去,会以为他们妨碍了他。他换乘的那节车厢里,有一个块头儿很大的奶妈在给婴儿换尿布。他尽量地想睡一觉,但他的帽子妨碍他入睡。这是一种系着黑丝带的平顶白草帽,俗称“扁平窄边草帽”。弗勒里苏瓦尔像平时那样戴着它时,硬邦邦的帽檐顶着板壁,头无法靠着。如果想头靠板壁,把帽子稍微抬起,板壁又会把帽子往前推,反之,如果把帽子往后戴,帽檐则被夹在板壁和他的后脖颈之间,帽子也就会在脑门儿上像个阀门似的往上翘起。他决定干脆把帽子摘掉,用围巾把脑袋裹住,一直裹到眼睛,免得光线刺眼。至少他已经为夜晚做了防范:他早上在土伦买了一盒灭虫剂,而且还想,即使再贵,晚上也要下榻一家最好的旅馆,因为这一晚如果再睡不好的话,那他到达罗马时会成个什么模样?那随便一个共济会会员都能摆布他了。

热那亚火车站前停着各家大旅馆的马车。他径直走向最豪华中的一辆,尽管仆役拎起他那只可怜的手提箱时一脸不屑,他也没被吓住。阿梅代不愿人与箱子分开,不肯让仆役把箱子放在车顶上,要求把它就放在自己身边的长椅上。在旅馆前厅,讲法语的看门人让他觉得轻松自如。于是,他走进店内,不但要求“一间很好的房间”,而且还询问店方建议的各个房间的价格,坚决地说十二法郎以下的房间对他根本就不合适。

他看了好几间房间之后,选定了那间十七法郎的房间,它宽敞、干净,雅致而不奢华。床置于房间中央,是一张铜架床,干干净净的,肯定没人睡过,要是往床上撒除虫菊那简直是对它的莫大侮辱。卫生间隐蔽在一种巨大的衣橱里。两扇大窗户朝向花园。阿梅代探身窗外夜幕,久久地凝视着一些模模糊糊的幽暗的树叶,让暖融融的空气慢慢地缓解他的燥热,催他入眠。床的上方,有一罗纱帷幔垂下,宛如一层雾气,正好遮挡住床的三面,一些宛如缩帆绳的细绳把帷幔从正面吊起,呈一优美弧形。弗勒里苏瓦尔认出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蚊帐,而他却是一直不屑于使用蚊帐的。

洗漱之后,他美滋滋地躺在干净的被单里。他让窗户开着,当然没有开得很大,因为害怕患感冒和眼炎,而是让窗户的一扇留下一道缝,不让风直接吹到身上。他算了一下账,做了祈祷,然后把灯关掉。(房间里是用电灯照明,一拧开关,灯就灭了。)

弗勒里苏瓦尔快要睡着时,只听见有轻轻的嗡嗡声作响,他立即想到自己没有考虑到先关灯后开窗,因为灯光会招引蚊子。他还想起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对上帝的感激,因为他赋予这种飞虫一种特殊的小乐曲,使它快要叮睡眠者时通过乐曲提醒后者。他随即放下蚊虫无法进入的蚊帐,围住自己。“不管怎么说,这要比布拉法法斯老爹卖的那种小圆锥形的干草毡强得多了,”他迷迷糊糊地想,“那干草毡有个怪名字,叫‘菲迪比斯,大家把它放在一只金属碟子上点燃,燃烧时散发出大量麻醉性的烟来,但是,在熏死蚊子之前,先把睡觉的人熏了个半死。菲迪比斯!多么怪诞的名字!菲迪比斯……”他已经睡着了,突然间,左鼻翼被狠狠地叮了一口。他用手去摸,可是当他正在轻轻地抚摸皮肤上火辣辣的包时,手腕又挨了一口。然后,只听见耳朵边有嗡嗡声,仿佛在嘲弄他似的……真讨厌!他把敌人困在城寨里了!他伸手摸开关,拧亮了电灯。

没错!那只蚊子就停在蚊帐顶上。阿梅代虽有点老眼昏花,但仍看得清清楚楚。那只蚊子纤纤细细,四脚着地,后面的两只脚向后跷起,长长的,呈环状。旁若无人的家伙!阿梅代起身立于床上。可蚊子停在飘忽而朦胧的蚊帐上,怎么才能打死它呢?……别管那么多!他用手去拍,拍得又快又狠,他还以为把蚊帐给拍了个洞。蚊子肯定就在那儿,他用眼睛寻找死蚊子,但什么也没找见,却感到小腿肚子又挨叮了一下。

于是,为了至少尽可能地护住身子,他缩进被子里,木呆呆地待了一刻钟工夫,没有敢把灯关掉。然后,因为既没看见敌人也没听见敌人,他终于踏实了,把灯关掉。突然,那音乐又响了起来。

他伸出一只胳膊来,用手贴近面孔,有时候,当他觉着有只蚊子落在脑门儿或面颊上时,他便啪地猛拍去一掌。但随而他又听见那蚊子在嗡嗡地唱。

这之后,他遂生一计,用围巾把头蒙住,这大大地妨碍了他通畅地呼吸,但却未能阻止下巴被叮了一口。

这时,蚊子想必是喝足了血,不再嗡嗡地唱了。至少阿梅代是实在困得支撑不住,听不见蚊子嗡嗡了。他拿掉了围巾,睡得很不踏实,睡梦中还在挠痒痒。第二天早晨,他那天生的鹰钩鼻活脱一只酒糟鼻了。腿肚子上的包像是花蕾萌芽了,而下巴上的包则状如火山——当他在离开热那亚之前,为了体面地到达罗马而进理发馆时,他一再要求理发师千万小心。

<er h3">二</h3>

到了罗马,弗勒里苏瓦尔提着手提箱,疲惫不堪,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在火车站前面迟疑不定。他拿不定主意,对走上前来招揽生意的旅馆看门人只剩下说“不”的气力了。这时候,他幸运地遇上了一个讲法语的名叫巴蒂斯坦的搬运工。巴蒂斯坦是个生于马赛的青年,嘴边几乎还未生胡须,目光十分敏锐,他一看弗勒里苏瓦尔便知是个同胞,便主动提出为他引路,为他提箱子。

弗勒里苏瓦尔在漫长的旅途中已经熟读了他的那本《贝德克旅行指南》。某种本能、预感、内心提示几乎立即把他的虔诚的关切转移到圣天使城堡。该城堡原是哈德良<span class="" data-note="哈德良:古罗马皇帝。法国法兰西学院女院士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著有,详尽地描述了他光辉的一生。"></span>的陵墓,也是有名的监狱,其许多密室曾关押过无数名人,据说内有暗道与梵蒂冈相连。

他注意地查看地图。“应该住在这儿。”他用食指指着圣天使城堡对岸的托尔迪诺纳滨河街,做出决定说。而且,天缘巧合,巴蒂斯坦也正好想要带他去那儿。确切地说,并不是去滨河街,那实际上只是一道河堤,而是去它附近的维齐埃雷利街,也就是小老汉街,亦即从翁贝托桥数起的第三条街,街口便是河堤。巴蒂斯坦知道这儿有一家挺安静的旅店(从旅店四楼稍稍探身窗外,就能隐约看到哈德良陵墓),店中有几位十分殷勤周到的女士,能说各种语言,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位说法语。

“先生要是累的话,可以坐车去,路很远……是的,今晚空气格外的清新;刚下过雨;长途跋涉之后,稍微走动走动也很好……不,箱子不太重,我能一直提到地方……第一次来罗马!先生大概是从图卢兹来的吧?……不,是从波城来的。我本应听出先生的口音的。”

他们就这么一边走一边聊着。他们先走维米纳尔街,然后转向与平奇奥街和维米纳尔街相交的阿戈斯蒂诺·德普雷蒂斯街,再经由国民大道,到科尔索街。穿过科尔索街之后,他们便穿过许多条没有名字的迷宫似的小街小巷往前走去。箱子并不太重,所以巴蒂斯坦仍迈着大步,而弗勒里苏瓦尔气喘吁吁地紧跟其后。他累得快要散架了,又热得气力全无,跟在大步迈进的巴蒂斯坦后面一路小跑。

“我们到了。”弗勒里苏瓦尔正想要求歇息一下,巴蒂斯坦终于说道。

维齐埃雷利街,或者不如说维齐埃雷利巷,狭窄而漆黑,以致弗勒里苏瓦尔犹豫着不敢进去。但巴蒂斯坦已经走进右首第二座房子,屋门离河堤拐角处只有几米。正在这时,弗勒里苏瓦尔看见有一位军人从那座房子里走出来。他过边境时就注意到这种漂亮的军服,它使他心里踏实了,因为他信任军队。他往里走了几步。门口出现一位女士,看上去像是旅店的女老板,她在冲他态度亲切地微笑。她围着一条黑缎子围裙,手上戴着手镯,脖子上系着一条天蓝色塔夫绸丝带,一头又黑又亮的秀发高高地绾在头顶,重重地压在一把玳瑁大梳子上。

“你的箱子已经送到四楼了。”她对阿梅代说。她竟以“你”相称,阿梅代认为这或许是意大利人的习惯,或许是她不太懂法语的缘故。

“格拉齐阿!”他也微笑着说。格拉齐阿就是意大利语“谢谢”的意思。这是他会说的唯一的一句意大利语,而且他认为在谢谢女士时应该用阴性才有礼貌。

他在往楼上爬,每到一个楼梯口都要喘上一口气,并给自己打打气,因为他实在是累坏了,而且那肮脏的楼梯也让他越爬越泄气。楼梯不牢固,斜着向上,得停三次才到上一层楼,所以每隔十阶梯级便有一个平台。平台一个接一个。在正对大门的第一个平台的天花板上,挂着一个金丝雀笼子,从街上就能看见它。在第二个平台上,一只长疥疮的猫在准备撕咬衔来的一点鳕鱼。第三个平台上有一间间的厕所,门敞开着,可以看见便桶边有萤陶土高脚盆,盆口露出一个小扫帚把儿来。阿梅代没在这个平台上停下脚步。

二楼上,一盏汽油灯在冒黑烟,灯旁是一扇大玻璃门,上面写着已褪色的三个大字:会客室。但会客室很暗:阿梅代透过门玻璃隐约看见对面墙上有一个金框镜子。

待他爬上第七个平台时,又见一个军人从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出来。这次是个炮兵,他匆匆下楼,撞了弗勒里苏瓦尔一下,扶了他一把后,微笑地用意大利语咕哝着几句道歉的话,便走了下去。弗勒里苏瓦尔似乎醉了,其实是累的,他几乎站立不住了。第一个军人使他心里踏实,可这第二个军人却使他忐忑不安。

“这些军人会很闹腾的,”他在暗想,“幸而我的房间在四楼,我很高兴他们住在我下面。”

他还没走完三楼就听见一个敞着寝衣、头发散乱的女人从走廊顶头跑过来叫他。

“她把我当作另一个人了。”他寻思,一边忙着往上爬,一边移开目光,免得那女人见他看到她穿得太少而难堪。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四楼,见到了巴蒂斯坦。后者正在与一位年龄说不准的女人说意大利语。弗勒里苏瓦尔觉得她与布拉法二人帮的厨娘像极了,只是没后者的厨娘那么胖。

“您的手提箱在十六号房间,第三个门。走过去时要注意走廊里放着的水桶。”

“我把它放到房间外面来了,因为它漏水。”那女人用法语解释道。

十六号房间的门开着。桌上有一支点燃的蜡烛,照亮着房间,还向走廊里投去些许光亮。走廊上,十五号房门前有一只倒洗漱脏水的金属桶,其周围砖地上有一摊水,亮亮的,弗勒里苏瓦尔跨了过去。脏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他的手提箱放在一把椅子上,一眼就看到了。一走到房门内,那令人窒息的气氛便让阿梅代觉着头脑发晕,于是,他把雨伞、披巾和帽子往床上一扔,便瘫坐在一把扶手椅里了。他的脑门儿在流汗,他觉得他要病倒了。

“这位是卡萝拉太太,她会说法语。”巴蒂斯坦说道。

他俩走进房内。

“稍微开点窗吧。”没有力气站起身来的弗勒里苏瓦尔叹息着说。

“啊!他热坏了!”卡萝拉太太说着便从胸衣里掏出一方洒了香水的手绢,替他擦擦那张苍白而又冒汗的脸。

“我们把他挪到窗口去。”

他俩把扶手椅微微抬起,阿梅代坐在上面东倒西歪的,他几近昏迷,只好任由他们摆布。他俩让他得以呼吸到街上的各种臭味,而不是走廊里的怪味。但清凉的空气还是让他苏醒过来了。他翻翻小钱包,从包里掏出那张为巴蒂斯坦准备好的五里拉的卷起的纸币。

“非常感谢。现在您可以走了。”

巴蒂斯坦走了出去。

“你不该给他那么多。”卡萝拉说。

阿梅代接受她的这种以“你”相称,他以为这是意大利人的一种习惯。他现在只想躺下睡觉,但卡萝拉好像毫无要走的意思,于是,他鉴于礼貌便同她聊了起来。

“您的法语说得跟法国人一样。”

“这并不奇怪,因为我是巴黎人。您呢?”

“我么,我是法国南方人。”

“这我早已猜到了。看见您时我就在寻思:这位先生大概是外省人。您这是第一次来意大利?”

“第一次。”

“您是来做生意的?”

“是的。”

“罗马很美。有好多可以看的。”

“是呀……可是今晚我有点累了,”他壮着胆子说,然后,仿佛表示歉意似的又说,“我一路上走了三天。”

“到这里是要走很长时间。”

“而且我三个晚上都没睡觉了。”

一听这话,卡萝拉太太带着那种让弗勒里苏瓦尔更加尴尬的意大利式的突然的关切,捏着他的下巴说:

“你真坏!”

这一举动让阿梅代脸上微微泛红,他想立即摆脱这种恼人的影射,便大谈起跳蚤、臭虫、蚊子来。

“在这儿,你见不着这些玩意儿的。你瞧这儿多么干净。”

“是的,我希望我将睡个好觉。”

但是,她始终不走。他艰难地从扶手椅上微微立起,手摸着西服背心的头几个纽扣,壮着胆子说:

“我想我要躺下了。”

卡萝拉太太理解弗勒里苏瓦尔的局促不安。

“你是想让我避开一下,我明白。”她颇有分寸地说。

她一出去,弗勒里苏瓦尔便把门锁上,从手提箱里拿出他的寝衣,躺上床去。可是,锁舌显然是没有卡住,因为他刚要吹灭蜡烛,卡萝拉太太的脑袋就又出现在虚掩着的门里,在床的后面,紧接着床,脸上还笑嘻嘻的……

一个钟头过后,当他清醒过来时,卡萝拉正赤身裸体地躺在他的怀里,紧紧地依偎着他。

他从她身子下面把酸软的左胳膊抽出来,把自己的身体挪开。她仍在睡着。从小巷升上来的一缕微弱的光亮充满了房间。除了这个女人均匀的呼吸声而外,他听不见有其他任何声音。于是,全身和心灵都感到异常疲乏的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把他那两条麻秆儿腿从被单里抽出来,坐在床边上,哭了起来。

如同刚才的汗水一样,此刻的泪水洗涤着他的面孔,并与车厢里的灰尘搅和在了一起。泪水悄悄地、不断地从他心底里涌出来,宛如源自一个暗泉。他在思念阿尔尼卡、布拉法法斯。唉!啊!要是他们看见他这样的话!现在,他永远也不敢再生活在他们身边了……接着,他在思考今后会受到损害的自己庄严的使命。他低低地呻吟道:

“完了!我不再有资格……啊!完了!彻底地完了!”

这时,他那奇怪的叹息声把卡萝拉吵醒了。此时此刻,他正跪在床跟前,连续地捶打自己那孱弱的胸膛,而惊愕不已的卡萝拉则听见他牙齿打战,抽泣着重复道:

“赶紧逃命吧!教会垮了……”

卡萝拉终于按捺不住了,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我可怜的老头?你疯了吗?”

他扭过脸来冲着她说:

“我求求您啦,卡萝拉太太,您走吧……我必须独自待着不可。明天早上我再见您。”

总而言之,由于他只是埋怨自己,所以也就温情地吻了一下她的粉肩,说道:

“啊!我们所干的事,您不明白那有多么严重。不,不!你不明白。您将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er h3">三</h3>

在“搭救教皇的十字军”这个冠冕堂皇的名义下,诈骗行动的险恶枝蔓在不止一个法国省份伸展开来。韦尔蒙塔尔的假议事司铎普罗托斯并非唯一的骗子,如同圣普里伯爵夫人也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一样。但即使所有的骗子都表现得手段十分高明,而受害者则并非都同样地乐于助人。甚至拉夫卡迪奥的旧友普罗托斯行动之后也不得不小心提防。他一直生活在连续不断的担惊受怕之中,生怕那个真的司铎得知此事,所以便在巧妙地往前进的同时也在巧妙地防备自己的身后。不过,他变幻莫测,而且还受到大力协助。这整个团伙(其名为“蜈蚣”)内部配合默契,纪律严明。

普罗托斯当天晚上便从巴蒂斯坦处得知那个陌生人到了,而且颇有点惊恐此人是从波城来的,所以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就跑去卡萝拉住处。她还躺着未起。

他从她那儿获得的情况,她乱七八糟地讲述的夜间的事情,“朝圣者”(她是这么给阿梅代取的绰号)的忧虑、抗议和眼泪等等,一切使他毫无疑惧了。波城的说教肯定是开花结果了,但并不完全是普罗托斯所希望的那种果实,必须睁大眼睛盯着这个天真的十字军战士,他的愚蠢很可能坏了大事……

“喂,让我过去。”他粗暴地对卡萝拉说道。

这句话可能显得很滑稽,因为卡萝拉一直躺着,但是话虽滑稽也阻止不了普罗托斯。他一条腿跪在床上,另一条腿从那女人身上跨过去,极其灵活地把身子一转,再把床向后稍微一推,一下子便立于床和墙之间了。卡萝拉想必对这种把戏已习以为常,因为她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

“你要干什么?”

“装扮成神父。”普罗托斯同样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你从这边出去?”

普罗托斯迟疑片刻,然后说道:

“没错儿,这样更自然。”

他说着便弯下身子,按动墙饰面内的一扇暗门。那门非常的矮,被床完全遮挡住了。正当他要钻进暗门里去时,卡萝拉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听着,”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我不许你伤害这个人。”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要装扮成神父!”

他一消失,卡萝拉便赶忙起身,开始穿衣服。

我不大清楚如何去看待卡萝拉·韦尼特加。她刚才的那句警告让我猜想她的心灵尚未深受腐蚀。譬如有的时候,就在卑劣之中,会突然出现一些怪异的高尚情操,犹如粪堆中间会长出一朵天蓝色的鲜花一样。本质上顺从而忠实的卡萝拉,和许多女人一样,需要一位导师。她被拉夫卡迪奥抛弃之后,便立刻去追逐她的第一个情人普罗托斯,这是因为她要挑战,要蔑视,要报仇。她又一次经历了艰难时日,普罗托斯再次把她弄上手之后不久便又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因为普罗托斯有统治欲。

换了另一个人,本会拉这个女人一把的,会为她恢复尊严的。首先必须有这种意愿才行。普罗托斯则相反,似乎一门心思地要让她堕落。我们看到了这个歹徒要她干的丑事。但说实在的,似乎这个女人并未太反抗就屈从了。然而,一颗心灵在反抗自己命运之可鄙时,往往并未觉察到自己最初的那几次冲动,只是借助爱的力量,这种隐秘的反抗才显现出来。卡萝拉爱上阿梅代了吗?这么认为失之偏颇,但是,在与这种纯情接触时,她的堕落在减弱。我提到的她的那句警告毫无疑问是从她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

普罗托斯回来了,他没有换衣服。他手里拿着一包衣物,他把它放在一把椅子上。

“喂,怎么了?”她问道。

“我考虑过了。我必须先去一下邮局,检查一下他的信件。我等中午再换衣服。把你的镜子拿给我。”

他走近窗前,低头细看自己的尊容,理理自己那两撇栗色小胡子,胡子的颜色比他的头发稍微浅些,修剪得与上嘴唇持平。

“叫巴蒂斯坦来。”

卡萝拉已穿好衣服。她正要拉门旁的一根细绳。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不想看见你戴这副袖扣。这会让人注意你的。”

“你很清楚这是谁送我的。”

“当然清楚。”

“你也会嫉妒?”

“大傻瓜!”

这时候,巴蒂斯坦敲了敲门,进来了。

“喏!你得想法升上一级,”普罗托斯指着他从墙后拿来放在椅子上的上衣、硬领和领带对他说,“你将陪你的主顾去城里各处走走。我傍晚时分才找他。从现在到傍晚,你得盯紧了他。”

阿梅代去忏悔的是法国人的圣路易教堂,他不太喜欢圣保罗大教堂,它太庞大,令他感到压抑。巴蒂斯坦为他做向导,然后,他又领他去了邮局。由于必须处处留神,“蜈蚣”在邮局也有耳目。巴蒂斯坦从钉在手提箱上的小小名片得知弗勒里苏瓦尔的尊姓大名,他又把这个姓名告诉了普罗托斯。普罗托斯毫不费力地便让一个殷勤的邮局职员把阿尔尼卡的一封信拿给他,然后他便无所顾忌地把信拆了开来。

“真奇怪!”一小时后,弗勒里苏瓦尔也上邮局来取信时惊呼道,“真奇怪!信封似乎拆开过。”

“在这儿,这种事经常发生。”巴蒂斯坦冷冰冰地说。

幸好,谨小慎微的阿尔尼卡只是十分小心地隐约提了一点事。再说信也很短。她按照米尔神父的建议劝他“在做任何尝试之前”,先去那不勒斯看望一下圣菲利斯红衣主教。她措辞含糊至极,因此丝毫不会连累任何人。

<er h3">四</h3>

在人们称之为圣天使城堡的哈德良陵墓前,弗勒里苏瓦尔感到极其失望。这座庞然大物似的建筑矗立在一个内院的中央,闲人不得入内,只有持卡的旅游者方可进入。甚至还特别规定持卡旅游者也得由一名看守陪同才行……

显然,这些过度的预防措施证实了阿梅代的猜疑,但这同时也使他得以衡量这项任务的异常艰巨。时至黄昏,弗勒里苏瓦尔终于摆脱了巴蒂斯坦,在此刻几近无人的堤岸上,沿着不让人靠近城堡的外墙在闲逛。在城堡大门的桥前,他走过来走过去的,心情阴郁而沮丧,然后,他离开这里,一直走到台伯河边,试图从这一道围墙上方往里面多看一眼。

在这之前,他没有留意有一位教士(在罗马教士多如牛毛!)坐在离那儿不远的一张长椅上,看上去是在潜心研究祈祷文,但实际上早就在观察着弗勒里苏瓦尔。道貌岸然的神职人员一头银白色浓密长发,年轻而肤色红润,系一种纯洁生活的标志,与衰老象征的白发形成反差。只需看他的面庞,便可认出他是个教士,而且,从我也说不清的某种端庄来看:他是个法国教士。当弗勒里苏瓦尔要第三次从长椅前走过时,那教士倏忽站起身来,向他迎上去,拖着哭腔说道:

“怎么!我并非单枪匹马!怎么,您也在寻找他!”

他说着说着便双手捂住脸,憋了很久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然后,他突然平静下来,说道:

“冒失鬼!冒失鬼!收住你的眼泪!忍下你的叹息!……”他抓住阿梅代的胳膊,“咱们别待在这儿,先生,别人会注意我们的。我未能克制的激动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

阿梅代现在正惊愕地跟在教士后面。

“可您怎么就会……”他终于找到话说了,“可您怎么就会猜到我来此的原因呢?”

“愿上苍只让我一人发现这原因。不过,您的忧虑,您观察这个地方时的那种悲伤的眼神,能逃过我这个三个星期以来日日夜夜守候在此的人吗?唉,先生!我一看见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预感、什么上苍的启示让我感觉到您我灵犀相通!注意!有人来了。看在上苍的分上,请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个卖菜的从堤岸上相反方向走过来。教士立即像是在继续说话的样子,声调不变,但更加起劲儿地说:

“这就是为什么某些抽烟的人极其欣赏的那些维吉尼亚雪茄只能用烛火才能点着的原因,因为这种雪茄里面做通烟用的细麦管被抽去了。一根不太容易点着的维吉尼亚雪茄只能扔掉。我见过一些挺讲究的抽烟者,先生,他们一根接一根地点了六支才选好一支他们觉得合适的……”

待卖菜的一走过去,他立刻说道:

“您看见他怎么瞅我们来着?刚才必须想尽方法欺骗他。”

“什么!”弗勒里苏瓦尔惊愕不已地叫嚷道,“难道那个粗俗的卖菜的也是我们必须提防的人?”

“先生,这我不好肯定,但我有此猜测。这座城堡周围受到严密监视,一支特警部队的警探们不停地在这里转悠。为了不引起丝毫怀疑,他们装扮成各式各样的人。这帮人极其狡猾,狡猾透顶!而我们则极其轻信,生来就极相信别人!我告诉您说吧,先生,我差一点儿坏了大事,到罗马的那天晚上,我竟毫不怀疑地把我的简单行李干脆交给了一个不像搬运工的搬运工,让他把行李从火车站送到我下榻的旅馆去。他讲法语,而我虽然自小时候起就说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但在异国的土地上听见乡音,那份儿激动简直难以抑制,您若遇此情况想必也同样会激动不已的……喏,这个搬运工……”

“他是他们的人?”

“是他们的人。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点。幸而我没多说什么。”

“您这么一说让我颤抖,”弗勒里苏瓦尔说道,“我也是,到的那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我遇上了一个向导,他讲法语,我把我的手提箱交给他拎着来着。”

“老天爷呀!”教士吓得叫起来,“他大概叫什么‘巴蒂斯坦’吧?”

“巴蒂斯坦?正是他!”阿梅代双腿发软,呻吟道。

“不幸的人呀,您都跟他说了些什么?”教士攥着他的胳膊问。

“我想不起来了。”

“想想,好好想想!看在上苍的分上,您好生想一想!……”

“真的想不起来了,”吓坏了的阿梅代嗫嚅着,“我觉得没跟他说什么。”

“您让他看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真的没有,我向您保证。不过您提醒了我,非常好。”

“他把您领到哪家旅馆了?”

“我没住旅馆,我租了个房间。”

“这没关系。您究竟住在哪儿了?”

“住在一条小街上,您肯定不会认识的,”弗勒里苏瓦尔极其尴尬地支吾道,“这没关系的:我在那儿待不长的。”

“千万小心:如果您过快地离去,那会显出您有所戒备了。”

“也许是这样。您说得对:我最好是别立刻离去。”

“我是多么感谢上苍让您今天来到罗马,晚一天的话,我就碰不上您了!明天,不迟于明天,我得去那不勒斯见一位重要的神职人员,他在暗中大力操办这件事。”

“是不是圣菲利斯红衣主教?”弗勒里苏瓦尔激动得全身哆嗦地问道。

教士惊讶不已,后退了两步:

“您怎么知道的?”然后,他又靠上前来,“我干吗惊讶啊?在那不勒斯,他是唯一了解我们秘密的人。”

“您……很熟悉他?”

“那还用说么!唉!我的好好先生,我得感谢他……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您是想去见他的?”

“当然,如果必要的话。”

“他是最好的人……”他突然抹了一下眼角,“您肯定知道去哪儿找他吧?”

“我想任何人都会告诉我的。在那不勒斯,谁都认识他。”

“那当然!但您肯定不想让整个那不勒斯的人都知道您去拜访他吧?何况,也不会有人告诉您他参与了……我们知道的那件事,而且,也许也不会让您给他捎个口信而又不告诉您如何见到他。”

“对不起。”弗勒里苏瓦尔胆怯地说,因为阿尔尼卡没有告诉他任何有关这方面的事。

“怎么!您是想直接去找他?甚至也许跑到总主教府去找,”教士哈哈大笑,“而且向他直抒胸怀!”

“我得承认……”

“您知道不知道,先生,”教士语带严厉地又说,“您知道不知道您那么做会连他也被关进监狱的?”

他明显地表示非常气恼,以致弗勒里苏瓦尔没敢吭声。

“这么高尚的事业竟然托付给这样一些冒冒失失的人!”普罗托斯喃喃道,他从口袋里拉出念珠的一端,随即又放进口袋里去,然后便狂热地画十字,画完之后才转向他的同伴:

“我说先生,到底是谁求您参与此事的?您接受谁的指示?”

“请原谅,神父先生,”弗勒里苏瓦尔惶恐地说,“我没接受任何人的指示:我是个充满焦虑的可怜人,我在独自求索。”

这番可怜巴巴的话语好像使得神父的心软了,他向弗勒里苏瓦尔伸出手去:

“我刚才对您说话太严厉了……但这是因为我们身边危险重重!”稍微迟疑一下之后他又说道,“喏!您明天愿意陪我去吗?我们一起去看我的朋友……”他随即抬眼望着苍天,“是的,我敢这么称呼他:我的朋友,”他用一种确信的语调又说,“咱们在这张长椅上坐一会儿。我要写一张便条,咱俩都在上面签上名,借以通知他我们的到访。六点之前寄出(按当地人的说法是‘十八点’),他明天早上就能收到,并准备好中午前后接待我们。甚至,无疑,我们可以与他一起共进午餐。”

他俩坐了下来。普罗托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在一张空白页上开始写起来,阿梅代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老太婆:……”

然后,他觉得阿梅代惊恐的样子挺有趣,便很平静地笑了。

“如果我让您写的话,您会直接写‘红衣主教’吗?”

然后,他用更加友好的口吻真心地告诉阿梅代一些情况:圣菲利斯红衣主教每周一次悄悄地离开大主教府,身穿普通神父袍,化名巴尔多罗蒂小教堂神父,前去沃梅罗山城上的一座简朴的别墅,接见很少几个知己,并拆阅组织内部的人以此化名写给他的密信。但就是这么粗鄙的化装他也觉得不保险:他不能肯定通过邮局寄到他手上的那些信没被拆开过,因此他请求信中千万别说实质性的事,信的语气也绝不能让人看了觉得他是红衣主教,信里千万千万别带尊敬的语气。

阿梅代此刻已是同谋,他也笑了。

“老太婆……嗯,咱们跟这个亲爱的老太婆要说些什么呢?”神父开玩笑地说,他手里的铅笔在犹豫着。“喂!我给你带来了一个老开心果。”(不!不!不这么写,我知道用什么语气了!)“准备一两瓶法莱纳葡萄酒,明天我们将前去与你同饮。咱们乐上一乐。喏,您也签上名。”

“我也许还是不签真名实姓为好。”

“您么,这没什么关系。”普罗托斯回答道,他在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的名字旁边写上“卡夫”。

“啊!太妙了!”

“怎么?我签上‘卡夫’为名您觉得很惊讶?您脑子里只有梵蒂冈地窖。我告诉您吧,我的弗勒里苏瓦尔好好先生,‘卡夫’是个拉丁文词汇,也作‘小心!’讲。”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极其高傲、极其怪诞,以致可怜的阿梅代直觉得脊背上有股凉气在往下走。这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卡夫神父已经恢复了他那和蔼可亲的口吻,然后,他把刚写好红衣主教的假地址的信封递给弗勒里苏瓦尔:

“你亲自去邮局寄一下好吗?这样更谨慎些:神父们的信都要被拆开的。现在,我们分手吧,绝不能让人看见咱们老在一起。咱们约好,明天在开往那不勒斯的七点三十分那趟列车上碰头。三等车厢,是吧?当然,我将不会穿这一身衣服的。(这么穿怎么行!)您看到我时,我准是一副普通卡拉布里亚山里人的打扮。(这是因为我的头发的缘故,我实在是不想把它们剪掉。)再见!再见!”

他微微地招着手走远了。

“真感谢上苍让我遇上这位尊敬的神父!”弗勒里苏瓦尔转过身时喃喃道,“没有他的话,我可怎么办?”

而普罗托斯走开时低声说道:

“红衣主教,我把他送给你了!……因为他独自一人去的话,他很有可能去找那个真的红衣主教了!”

<er h3">五</h3>

弗勒里苏瓦尔直喊累得要命,所以卡萝拉今夜便让他好好睡了,尽管她对他很感兴趣,尽管当他向她承认自己在做爱方面没有经验时,她便立刻对他表示又疼又爱。他浑身上下被跳蚤和蚊子叮咬得尽是包块,奇痒难耐,但他还是凑凑合合地睡着了。

“你这么抓不行的!”第二天早晨她对他说道,“越抓越痒。噢!这个包块发炎了!”她摸着他下巴上的包块,然后,当他准备走的时候,她又说道,“喏!留着这个作为对我的念想。”她把普罗托斯看见她戴就来气的古怪首饰配在“朝圣者”的两只袖口上。阿梅代答应当晚或至迟第二天回来。

“你得跟我发誓别伤害他。”不一会儿,普罗托斯穿戴整齐从暗门进来后,她对他重复道。由于他等弗勒里苏瓦尔走后才能出来,所以他来不及了,只好坐车赶往火车站。

他身穿宽袖外衣、褐色长裤,足蹬鞋带系在长袜上的凉鞋,嘴叼短烟斗,头戴棕红色平窄边棕红帽,必须承认,他这么一装扮,不像个本堂神父,而像个地地道道的阿布鲁齐山里的强徒。弗勒里苏瓦尔在站台上踱来踱去,看见他走过来时却迟疑着没敢认,而他则用一根手指按着嘴唇,宛如殉道者圣彼得一样,然后,他装着没有看见他似的径直地走过去,消失在列车前面的一节车厢里。但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在车门边,朝着阿梅代的方向望去,半闭着眼睛,用手悄悄地示意他过去。当阿梅代正准备上车时,他悄声说道:

“请看清楚周围有没有人。”

周围没人,他们的座席间在车厢的顶头。

“我在街上远远地跟着您来着,”普罗托斯又说,“但我不想靠近您,生怕有人撞见我俩在一起。”

“我怎么就没有看见您呢?”弗勒里苏瓦尔说,“我曾多次地回过头去,正是想确定没被人跟踪。您昨天的谈话让我如此这般地警觉,我看见到处都有密探。”

“不幸的是,似乎密探太多了。您觉得每走二十步就回一下头很自然吗?”

“怎么!我真的像是……”

“多疑,唉!没错,就是多疑。这种神态最容易坏事。”

“但尽管如此,我仍旧没有发现您在跟踪我!……相反,自从咱俩谈话之后,我碰到的所有行人,我都觉得他们的举止有种说不清楚的蹊跷。他们看我,我便心慌;而那些不看我的人,我又觉得他们是假装没有看见我。在今天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街上的人的存在是那么地令人生疑。不足三分之一的人看着像是有明显的自己的事要做。啊!我可以说您教会了我思考!您知道,像我这么一颗天生轻信的心灵,怀疑别人并非易事。我得学习……”

“咳!您会习惯的!而且很快,您瞧着吧。一段时间之后,这会成为一种习惯的。唉!我也是不得已才习惯的……重要的是保持愉快的样子。啊!我想供您参考的是,当您害怕被人跟踪时,您不要回头;只要把您的手杖滑落到地上,或者根据天气情况,把您的雨伞或手绢弄掉地上,您头往下弯去时,自自然然地从两腿之间往后看过去。我建议您练习练习。不过,您先告诉我您觉得我穿这一身怎么样?我担心有什么破绽露出我本堂神父的身份来。”

“您就放心吧,”弗勒里苏瓦尔天真朴实地说,“除了我以外,我敢肯定,谁也认不出您是谁来。”说着他稍稍歪着点头,亲切地观察着他说,“我仔细端详一番,显然便从您的装扮中发现有种我说不清的教士气,而且在您那快活的语调中暗藏着折磨着咱俩的那种忧虑,但是,您花了多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太显出您的忧虑来!至于我么,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学习的,这我很清楚;您的建议……”

“您的袖扣多么奇怪呀。”普罗托斯在弗勒里苏瓦尔身上认出了卡萝拉的纽扣很是开心,打断他说。

“这是件礼物。”对方满面羞红地说。

天气酷热。普罗托斯望着车门外。

“卡西诺山,”他说道,“您看见山上那著名的修道院了吗?”

“是的,我瞅见了。”弗勒里苏瓦尔漫不经心地说。

“我看得出,您对景色不太感兴趣。”

“不是,不是,”弗勒里苏瓦尔辩解说,“我感兴趣!可是,只要我忧愁不除,您想叫我对什么感兴趣呀?这就像是在罗马面对纪念性建筑物一样,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也无法去试图看见点什么。”

“我很理解您!”普罗托斯说,“我也一样,我已经跟您说过了,自从我来罗马以来,我的全部时间全都用在梵蒂冈和圣天使城堡之间了。”

“真可惜。但您是已经了解罗马的了。”

我们的两个旅行者就这么聊着。

到了卡塞塔,二人下了车,各自去吃点熟肉食和喝点酒。

“到那不勒斯也一样,”普罗托斯说,“当我们接近他的别墅时,对不起,我们也得分开走。您远远地跟着我。由于我得有点时间,特别是如果他有客人的话,跟他解释您是谁,以及此行的目的,所以您得在我进去之后一刻钟再进去。”

“我趁这个时间刮刮胡子。我今天早上没来得及刮。”

一辆有轨电车把他俩载往但丁<span class="" data-note="但丁:意大利著名诗人,作者。"></span>广场。

“现在我们就分开吧,”普罗托斯说,“路途还挺长,但最好还是如此。您在我后面五十步远处走。您可别老盯着我看,好像害怕跟丢了我似的。也别回头去看,那样您会被人盯上的。神态要快快活活的。”

他在前面走了。弗勒里苏瓦尔半闭着眼睛在后面跟着。狭窄的街道坡度很陡;太阳很毒;弗勒里苏瓦尔汗流浃背;他被一群骚动的人群挤来挤去,他们又喊又叫,手舞足蹈,又唱又号,弄得他惊愕木然。一些半裸的孩子在一台自动钢琴前跳舞。一个像是江湖卖艺的人伸着胳膊举着一只拔了毛的肥火鸡,那是两个苏买一张彩票抽奖的奖品。为了表现得更自然些,普罗托斯走过时买了一张彩票,随即消失在人群中。弗勒里苏瓦尔被挤着前进不了,有这么一会儿工夫他还真以为把普罗托斯给跟丢了。片刻之后,他又看见他走过拥挤的人群,迈着小碎步继续往上坡路走着,胳膊下面夹着那只火鸡。

房子终于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矮了,人也渐渐地少起来。普罗托斯放慢了脚步。他在一个理发铺子前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朝弗勒里苏瓦尔挤了挤眼睛。然后,又往前走了二十步,在一个小矮门前又站了下来,按动门铃。

理发铺子门面并不特别吸引人,但是卡夫神父指定这个店铺想必自有道理。再说,弗勒里苏瓦尔要另找一家理发铺则必须往回走很远,而且也未必就比这家好。由于天气炎热,店铺门开着。门上挂着一席平纹粗布门帘,以防苍蝇,但又不妨碍空气流通。要进店内,把门帘掀起即可。弗勒里苏瓦尔掀帘进门。

那个理发师傅是个技术熟练的人,在给阿梅代的下巴抹了肥皂之后,他小心谨慎地用毛巾边角将胆小的顾客指给他看的淡红色小包块周围的肥皂沫抹去,让小包块显露出来。啊,这家安静的小店铺热得让人迷糊,昏昏欲睡!阿梅代半躺在皮座椅上,脑袋后仰,任人摆弄。啊!至少有这么短暂的一刻,他忘记了一切!不再去想教皇、蚊子、卡萝拉!他以为自己身在波城,在阿尔尼卡身边;以为自己身在别处;不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眼来,仿佛身在梦境之中,发现自己对面墙上,有一位披散着头发的女子从那不勒斯的海里出来,并从海底深处抱出一瓶闪亮晶莹,给人以清爽快感的洗发露。在这张广告下方,另有一些瓶子整齐地排放在一块大理石板上,旁边还放着口红、粉扑、镊子、梳子、发蜡以及几只短颈大口瓶,第一只大口瓶里面有几只水蛭在懒懒地游动着,第二只大口瓶里装着一只长绦虫,第三只大口瓶没有瓶盖,装着半瓶胶质物,透明的水晶玻璃上贴着一个标签,是随意手书着大写字母的几个字:灭菌剂。

理发师傅为了把活儿干得漂亮,现在又在已经刮过的那张脸上抹上一层厚厚的肥皂沫,用在右手湿润的手心上磨快的第二把剃须刀再刮一次。阿梅代不再去想有人在等他,不再想走了,他要睡着了……正在这时候,一个大嗓门儿的西西里岛人走进店铺,打破了这种平静安宁,理发师傅也跟着说起话来,心不在焉地刮胡须,突然,刀子一偏,“滋”的一下,包块破了。

阿梅代疼得喊出声来,想用手去摸伤口,那里正渗出一滴血来。

“别动!别动!”理发师傅说着拉住他的胳膊,然后迅速地从抽屉里面拿出一团发黄的棉花,在灭菌剂里浸了一下,捂在小伤口上。

弗勒里苏瓦尔不顾自己是否会让行人扭头看他,只顾往城里的方向跑去,他要跑到哪里去呢?他一见到一家药店,就把伤口指给药剂师看。药剂师是一位脸色发青的老者,外表邋里邋遢的,他含笑地从一只盒子里找出一块小圆药膏,放在他那条宽大的舌头上润了润,然后……

弗勒里苏瓦尔一出药店,恶心地吐了一口,扯掉黏黏糊糊的药膏,用两根手指摁住包块两边,让它尽量地流出血来。然后,用他的手帕蘸上唾沫——这次是他自己的唾沫——擦擦伤口。随后,他看了一下表,不禁吓了一跳,立即往街的上坡跑去,跑到红衣主教门前时,已是大汗淋漓,喘息不停,脸上流血,面庞发红,而且还迟到了一刻钟。

<er h3">六</h3>

普罗托斯接待了他,一只手指贴着嘴唇。

“屋里还有别人,”他急匆匆地说道,“只要仆人们在,就不能做任何可能引起警觉的事。他们全都说法语,千万别说任何一句话,别做任何一个动作,以免露馅。至少别称他为红衣主教:接待您的是奇罗·巴尔多罗蒂小教堂神父。我呢,也不是卡夫神父,就叫‘卡夫’就行了。您懂了吗?”他随即改变语气,拍着他的肩膀大声说:“嘿,就是他!他是阿梅代!喂!老兄,看来你在胡子上真花时间呀!再晚几分钟,我以酒神起誓,我们不等你就吃饭了。铁扦上烤着的火鸡已呈金黄色了,犹如西下的夕阳。”然后他又悄声说道:“啊!亲爱的先生,让我装假可真难受啊!我的心灵在受着折磨……”他随即又放开嗓门:“那是怎么回事儿?你被割破了?你在流血!多里诺!快去谷仓,找一个蜘蛛网,它对伤口有奇效……”

他如此这般滑稽地表演着,一面把弗勒里苏瓦尔推着走过前厅,走向内花园。花园形成一个阳台,葡萄架下摆放好了饭菜。

“我亲爱的巴尔多罗蒂,我来向您介绍一下我表哥弗勒里苏瓦尔先生,我跟您说过他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欢迎欢迎,我们的客人。”巴尔多罗蒂做了个很大幅度的欢迎姿态,但并未从坐着的扶手椅上站起身来,然后,指着浸泡在一只清水盆里的两只光脚说:

“足浴使我开胃,并使我的血液流得通畅。”

巴尔多罗蒂是个古怪的矮胖男人,其光滑无毛的面孔既看不出他的年纪也看不出他的性别。他身穿羊驼毛衣服,外表上看去显不出是个显要人物,必须目光锐利,或者像弗勒里苏瓦尔那样事先被告知,才会在他那快活的神态中发现一种隐藏着的红衣主教的神圣情态。他斜倚着桌子,用一张报纸折叠的一种尖帽漫不经心地扇着。

“啊!我非常高兴!……啊!怡人的花园!……”弗勒里苏瓦尔因既要说点什么而又什么都不能说而颇为尴尬,便如此这般地结结巴巴地说着。

“泡好了!”红衣主教喊道,“行了!把这盆给我拿走,阿桑塔!”

一个讨人喜的、丰满的年轻女仆赶忙跑过来,端起盆来,把水倒在花坛边。她那两只从胸衣里绽出来的丰乳在衬衣下颤动着。她笑着待在普罗托斯身边不走,而她那条裸露着的玉臂令弗勒里苏瓦尔感到局促不安。多里诺把几只大肚瓶放在桌子上。阳光从葡萄藤间洒下来,忽明忽暗地逗弄着没铺桌布的桌子上的菜肴。

“在这里用不着客气,”巴尔多罗蒂边说边戴上报纸叠的帽子,“我只说半句您就能听明白的,亲爱的先生。”

卡夫神父用权威的语气,捶着桌子,一句一顿地重复说:

“在这里用不着客气。”

弗勒里苏瓦尔微微地眨眨眼。他听半句是否就明白!当然,那还用说,根本没必要重复,但他怎么想也没有想到既什么也没说又表示了一切的话来。

“您说话!您说话!”普罗托斯悄悄说道,“来点一语双关的文字游戏:他们的法语非常好。”

“来吧!请坐。”奇罗说,“我亲爱的卡夫,请把这个西瓜切了,切成土耳其新月那样一块块的。弗勒里苏瓦尔先生,您是否也像有些人那样,喜欢像蜜汁瓜、普雷斯科瓜、冈塔卢瓜那些所谓的优质的北方瓜,而不喜欢我们意大利的多汁瓜呀?”

“什么也比不上这只西瓜,我敢肯定。不过请允许我放弃,我有点恶心。”阿梅代回想起那个药剂师来就觉得要吐,便如此说道。“至少得尝尝无花果吧!多里诺刚刚采摘的。”

“请原谅,我不想吃。”

“真糟糕!真糟糕!那就做点一语双关的文字游戏吧。”普罗托斯贴近他的耳朵悄悄说道;然后又提高嗓门儿:“咱们用葡萄酒来清洗一下这颗可怜的心脏吧,以便让它能接受火鸡。阿桑塔,给我们可爱的客人斟酒。”

阿梅代不得不喝,而且不得不喝得比平常要多。由于天气炎热,再加上劳累,他很快便开始两眼模糊了。他无须费劲儿便开起玩笑来。普罗托斯让他唱歌;他的嗓音尖细,但大家仍很赞赏;阿桑塔直想拥抱他。然而,从他那破损的信仰深处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表的焦虑来;他在笑,但却是为了不哭出声来。他钦佩卡夫的那种自如,那种自然……除了弗勒里苏瓦尔和红衣主教而外,有谁会想到他是在假装?而巴尔多罗蒂也在尽力地掩饰,善于控制自己,比起神父来毫不逊色,他又笑又拍手又放荡不羁地推搡多里诺,而这时候,卡夫则抱着仰躺在他怀里的阿桑塔,脸紧紧地贴着她。弗勒里苏瓦尔心里难受极了,俯身朝着卡夫悄声说道:“您该多么痛苦啊!”卡夫从阿桑塔背后伸手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捏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卡夫扭过脸去,眼望着天空。

然后,卡夫突然站起身来,双手一拍:

“好了!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吧!不,你们等一会儿再收拾桌子。你们走吧。去吧!去吧!”

他在确信多里诺和阿桑塔没在偷听,便走回来,面孔一下子拉长,一脸严肃,而红衣主教则用手抹抹脸,一下子把那种世俗的虚假快活劲儿给抹掉了。

“您瞧,弗勒里苏瓦尔先生,我的孩子,您瞧我们被逼成什么样子了!啊!这场闹剧!这场可耻的闹剧!”

“它使我们厌恶,”普罗托斯接着说,“直到最真诚的快乐、最纯洁的快乐。”

“上帝将会感激您的,可怜的亲爱的卡夫神父,”红衣主教转向普罗托斯又说道,“上帝将因您帮我喝完这杯酒而报偿您的。”他象征性地一口把半杯酒喝完,脸上流露出最痛苦的厌恶表情。

“怎么!”弗勒里苏瓦尔俯身叫嚷道,“难道即使在这个隐蔽之所,而且还如此这般地化装,主教大人也得……”

“我的孩子,只称呼我先生就行了。”

“对不起。难道没有外人也……”

“我独自一人时也会颤抖。”

“您就不能自己挑选您的仆人吗?”

“别人替我挑选仆人,您所看见的这两个……”

“啊!如果我告诉他,”普罗托斯打断道,“他们这就去哪儿禀报我们的一言一行的话!”

“难道在总主教府里……”

“嘘!别这么提!您会让我们被绞死的。别忘了您是在跟奇罗·巴尔多罗蒂小教堂神父说话。”

“我是在听任他们的摆布。”奇罗呻吟道。

而普罗托斯双肘交叉地撑着桌子,上身前倾,大半张脸转向奇罗:

“假若我告诉他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不让您有一个小时单独待着的话!”

“是的,无论我如何化装,”假红衣主教又说,“我从不敢肯定就没有密探在盯我的梢。”

“怎么!这儿有人知道您是谁?”

“您根本就不明白,”普罗托斯说,“在圣菲利斯红衣主教和卑微的巴尔多罗蒂之间,我可以在上帝面前说,您是少数几个可以吹嘘能把他俩看作是一个人的人之一。但您明白这一点吗?他俩的敌人并不一样。红衣主教在他的总主教府内,得提防共济会,而小教堂神父巴尔多罗蒂则受到监视,是……”

“耶稣会!”巴尔多罗蒂疯狂地打断说。

“这我还没有告诉他。”普罗托斯补充说。

“啊!连耶稣会也反对我们,”弗勒里苏瓦尔抽泣着说,“这有谁会想得到呢?耶稣会,这您能肯定吗?”

“您稍微想一想,您就会觉得这非常自然。您要明白,罗马教廷的这个新的政策充满着和解、妥协,完全是为了取悦于耶稣会的,最近的几次教廷通谕也对其有利。也许耶稣会并不知道颁布这些通谕的教皇不是那个真教皇,但是如果他换了,耶稣会可能会感到遗憾的。”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弗勒里苏瓦尔说,“耶稣会在这件事上很可能同共济会结成同盟。”

“您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是巴尔多罗蒂先生刚才的话让我这么认为的。”

“别把这种荒唐话弄到他身上。”

“原谅我,我对政治知之甚少。”

“因此,您就别把别人跟您说的往深处去想了。有两个大党派在对峙着:共济会和耶稣会。由于我们知道秘密,所以我们无法要求这个党派或那个党派的支持而又不暴露自己,因而就遭到他们双方的反对。”

“嗯!您对此有何看法?”红衣主教问道。

弗勒里苏瓦尔不再去想什么,他感到自己完全惊呆了。

“大家都反对我们!”普罗托斯又说,“当你掌握真理时,总是如此的。”

“啊!我以前什么都不知道是多么的幸福啊,”弗勒里苏瓦尔叹息道,“唉!我现在可是再也不可能不知道了!……”

“他还没把一切全都告诉您哩,”普罗托斯轻触其肩继续说道,“您得对最可怕的事有心理准备呀……”他随即凑近他悄悄地说,“尽管采取了所有的防范措施,秘密还是泄露了。一些骗子趁机在那些虔诚的省份挨家挨户地募捐,而且还总是以十字军的名义,将本该归属于我们的钱装进他们自己的口袋。”

“这太可恶了!”

“除此而外,”巴尔多罗蒂说,“他们让我们失去信誉,失去信任,致使我们不得不加倍地巧于应对,谨慎小心。”

“喏!看看这个,”普罗托斯把一份《十字架报》递给弗勒里苏瓦尔说,“这是前天的报。上面的这篇短文意味深长啊!”

“我们无论怎么提醒虔诚的灵魂当心假冒的神职人员们的行径都不为过,”弗勒里苏瓦尔念道,“特别要当心一个假议事司铎,他自称身负秘密使命,利用信众的轻信骗取钱财,在从事美其名曰搭救教皇的十字军运动。仅此称谓就说明了其荒谬性。”

弗勒里苏瓦尔感到脚下的土地在晃动,在下陷。

“可是,到底该相信谁呀!我告诉你们吧,两位先生,也许正是由于这个骗子——我是想说:那个假议事司铎——我此刻才在你们中间的!”

卡夫神父严肃地看了看红衣主教,然后猛捶一下桌子,叫嚷道:“哼!我早就料到了。”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担心,”弗勒里苏瓦尔继续说道,“告诉我这件事的那个人自己也被那个恶棍给骗了。”

“这我并不感到奇怪。”普罗托斯说。

“您从现在起已看到了我们的处境有多艰难,”巴尔多罗蒂又说,“我们夹在冒充成我们行事的那些骗子和想抓我们而且可能把我们当作他们的警察中间。”

“也就是说,”弗勒里苏瓦尔叹息道,“我不知道再去相信谁是好;我看见的只是危机四伏,危险重重。”

“这么一说,您还会对我们的极端谨慎感到吃惊吗?”巴尔多罗蒂说。

“所以,我们有时候毅然地披上罪恶的外衣,在最罪恶的欢乐面前装着开心的样子,您是会理解的!”

“唉!”弗勒里苏瓦尔嘟囔道,“你们么,你们至少只是在假装,在用罪恶来掩饰德行,可我……”由于酒上头忧攻心,外加打嗝和抽泣,他把头偏向普罗托斯,开始把午饭吃的东西呕出来,然后含混不清地讲述了与卡萝拉共度良宵和自己贞洁的丧失。巴尔多罗蒂和卡夫神父费劲地强忍住才没笑出声来。

“我的孩子,事后您忏悔过了吧?”红衣主教殷切地问。

“第二天早上。”

“教士赦免您了吧?”

“轻而易举地就赦免了。我正对此感到痛苦……但我能跟他说他面对的并非一个普普通通的朝圣者吗?能向他透露我到这个国家来的原因吗?……不,不能!现在全完了。这项崇高的使命要求一个纯洁无瑕的仆人。我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现在,全完了。我没资格了!”他又抽泣得浑身颤动,一面连连轻捶着胸膛反复说着,“我再也没有资格了!我再也没有资格了,”然后,像是在唱单调的歌曲似的重复道,“啊!你们现在在听我诉说,你们了解我的痛苦,那你们就评判我吧,谴责我吧,惩罚我吧……告诉我有什么特别的苦修将能洗净我的滔天罪行?有什么惩罚吗?”

普罗托斯和巴尔多罗蒂互相对视着。最后,巴尔多罗蒂站起身来,先拍拍阿梅代的肩头,然后说道:

“行了,行了!我的孩子。别这么自暴自弃。嗯,是呀!您犯了罪过。可是,见鬼!我们并不因此就不需要您了。(您浑身上下脏透了,喏,拿这块毛巾好好擦一擦!)不管怎么说,我理解您的忧虑,但既然您求到了我们,我们愿意告诉您赎罪的办法。您擦得太重。让我来帮您。”

“啊!您别费心了。谢谢!谢谢。”弗勒里苏瓦尔说道。但巴尔多罗蒂一面帮他擦,一面继续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理解您的忧虑,而且,为了尊重您这一点,我将先给您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小工作,它将向您提供重新振作的机会,并考验您是否忠诚。”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喂,亲爱的卡夫神父,您带了那张小支票没有?”

普罗托斯从他那宽袖外衣的内层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由于我们这么受骗上当,”红衣主教又说,“我们有时候难以取到我们秘密联络的一些忠实信徒寄给我们的捐赠。我们既受到共济会的监视又受到耶稣会的监视,既受到警方的监视又受到歹徒的监视,所以我们不适宜去邮局和银行的窗口领取汇款或兑现支票,免得被别人认出来。卡夫神父刚才跟您讲到的那帮骗子使捐给我们的捐赠失去了信用!(这时,普罗托斯正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桌子。)简言之,这里有一张支票,数目不大,六千法郎,我请您,我亲爱的孩子,去替我们代领出来。这是蓬特·卡瓦洛公爵夫人开出的支票,在罗马商业信贷银行。支票是给总主教的,但为了谨慎起见,收款者的姓名没有写,因此谁拿支票都可以兑现。您不必有所顾虑,就签上您自己的姓名好了,不会引起怀疑的。请您千万小心,别让人把支票给偷了,也别……您怎么了,我亲爱的卡夫神父?您像是很烦躁似的。”

“您继续说吧。”

“也别让人把钱给偷了,您把钱给我送回来,带到……喏,您今天夜里返回罗马,您可以再乘明天晚上六点的快车,十点钟您就又回到那不勒斯了,您会看到我在站台上等着您的。这之后,我们将看看让您干点什么更重要的工作……不,我的孩子,别吻我的手,您看得很清楚我手上没戴戒指。”

他摸了一下半跪在他面前的阿梅代的额头,而普罗托斯则抓住阿梅代的胳膊轻轻地摇动他说:

“好了!上路前先喝一杯吧。我很遗憾无法陪您回罗马去,这里有一大摊子事,我分不开身,而且最好是别让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再见了。咱们拥抱一下吧,亲爱的弗勒里苏瓦尔。上帝保佑您!我感谢上帝让我得以认识您。”

他把弗勒里苏瓦尔送到门口,临别时又说道:

“啊!先生,您觉得红衣主教怎样?看到如此高贵的一位智者受到迫害,很不好受,是吧?”

然后,他回到假红衣主教身边:

“笨蛋!你骗得真够妙的!把你的支票交给一个连护照都没有的蠢货,还得让我去盯住他。”

但困得不行的巴尔多罗蒂头歪在桌子上咕哝着:

“必须让老头有事可干。”

普罗托斯走到别墅的一个房间里去摘下假发并脱去农民的装束。他不一会儿又出现了,年轻了三十岁,化装成商店或银行的职员,看上去地位非常卑微。他得赶弗勒里苏瓦尔乘的那趟车,时间不太多了,所以没向巴尔多罗蒂告辞便出发了。

<er h3">七</h3>

弗勒里苏瓦尔当晚便回到了罗马,回到了维齐埃雷利街。他非常疲惫,求得卡萝拉答应让他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他一醒来便先摸摸那个包块,觉得很古怪。他对镜端详,看到上面有了一层发黄的鳞片,看上去挺吓人的。这时候,他听见卡萝拉在楼梯平台上走动,便叫她,让她给细细看看是怎么回事。她把弗勒里苏瓦尔拉到窗前,瞅了一眼便肯定地说:

“这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说实在的,阿梅代并没有特别地想到“那个”,但卡萝拉一个劲儿地让他放心反倒让他焦虑不安了。因为,既然她肯定不是“那个”,那就是说它原本可能是“那个”。总之,她就能肯定那不是“那个”吗?如果是“那个”的话,他也觉得非常自然,因为他终归是犯了罪的,他理应得了“那个”。那应该是“那个”。他后脊梁不禁一阵寒战。

“你这是怎么弄的?”她问道。

啊!是剃须刀的伤口还是药剂师的唾沫,这种偶然的原因又有什么要紧?而深层的原因,那个让他该受此惩罚的原因,他能好意思跟她说吗?而且说了她就能明白?无疑她会嘲笑的……她一再地追问,所以他便回答道:

“是一个理发师傅给弄的。”

“你得往上面抹点东西。”

这份儿关怀消除了他最后的一点侥幸心理;她一开始说的那些只不过是让他放宽心而已。他已经看见自己满脸满身都长满了脓包,阿尔尼卡见了一定会恶心透了,于是他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那么你认为……”

“啊,不,我的宝贝,别这么垂头丧气,如丧考妣似的。首先,就算真是‘那个’,我们还不可能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啊!我全完了!我全完了!”他重复着。

她心软了下来:

“再说了,‘那个’开始时从不是这种样子的。要不要我去叫老板娘?她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的……不要?那好!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喝上一杯玛沙拉葡萄酒。”她沉默了片刻。她最后又憋不住了,继续说道:

“你听着,我要跟你说点正经事。你昨天碰见一个白头发的神父模样的人没有?”

这她是怎么知道的?惊呆了的弗勒里苏瓦尔便问道:

“怎么啦?”

“喏……”她又在迟疑,看了看他,见他脸色如此苍白,便激动地继续说道,“喏!你要提防点他。相信我,我的小可怜,他会拔你的毛的。这我本不该告诉你的,但是……你要提防点他。”

阿梅代准备出门,她最后的几句话让他惊恐万状。他已经在下楼,她又把他给叫住了:

“你如果再见到他,你可千万别跟他说我跟你说了些什么。否则你就等于是在杀害我。”

生活对阿梅代来说显然变得太复杂了。再者,他只觉得双脚冰凉,额头发烫,心绪不宁。如果卡夫神父也是在演戏的话,那又如何去辨别呢?……还有,也许红衣主教也在演戏?……可是,有这张支票啊!他从口袋里掏出支票来,摸了摸,确信是真的。不!不,这不可能!卡萝拉弄错了。再说,她怎么会知道迫使那个可怜的卡夫神父玩这两面派手法的秘密动机呢?想必这是巴蒂斯坦那卑劣的嫉恨心所致,好心的神父不正是要他小心巴蒂斯坦来着……不要紧!他将把眼睛睁得更大些的:从今往后,他将提防卡夫,正如他已经在提防巴蒂斯坦一样;而且,谁知道呢,甚至也得提防卡萝拉?……

“这既是那原罪,那教廷的失足的后果又是它的明证,”他暗自在想,“其他的一切也随之在摇摇欲坠。”

如果连教皇都不相信,那还能相信谁呢?而且,这块教会的基石一旦动摇,什么都不可能是真的了。

阿梅代迈着小碎步急匆匆地往邮局方向走去,因为他很希望得到家乡的一点消息,真实的消息,以寄托自己那心力交瘁的信心。清晨薄雾缭绕,光线朦胧,每个物体都在蒸发,在变成虚幻的东西,这更加加重了他的头晕目眩;他仿佛在梦中前行,他怀疑地面、墙壁以及与之擦肩而过的行人是否真实存在,而且尤其怀疑自己是否身在罗马……于是,他掐掐自己,使自己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回到波城,睡在自己的床上,睡在阿尔尼卡的身边,她已经起床了,像通常那样,俯身看着他,最后问他:“您睡得好吗,我的朋友?”

在邮局里,那个职员认出了他,爽快地把他妻子的又一封来信交给他。

“我刚从瓦朗蒂娜·德·圣普里那儿得知,”阿尔尼卡在信中写道,“朱利尤斯也在罗马,是应邀去参加一个大会的。一想到你可能碰见他,我真的很高兴!遗憾的是瓦朗蒂娜没能把他的地址给我。她认为他下榻在大饭店,但她又无法肯定。她只知道他大概星期四上午在梵蒂冈受到接见。他事先给帕齐红衣主教写了信,要求晋见。他是从米兰走的,在米兰他去看望了昂蒂姆。昂蒂姆非常不幸,因为官司过后,他并未拿到教会答应给他的补偿,所以朱利尤斯想去找教皇,求教皇主持公道,当然他对那事还一无所知。他会向你讲述他晋见的情况的,你就开导开导他吧。”

“希望你千万当心不洁的空气,也别太累了。加斯东每天都来看我。我们非常想你。当你告诉我你的归期时,我会多么高兴啊……”

在第四张信纸上,布拉法法斯用铅笔歪七扭八地写了两句:

“如果你去那不勒斯,你应打听一下他们是怎么把通心粉中间弄空的。我正在搞一项新的发明。”

一种心花怒放的喜悦涌入阿梅代的心中,但喜悦之中又夹杂着某种尴尬:星期日,晋见的日子,就是今天。他不敢送衣服去洗,而且内衣也要不够换的了。至少他是这么担心的。今天早上,他又把昨天的假领子戴上了,但当他得知可能会碰见朱利尤斯时,便立刻觉得这假领子不够干净。这次见面所具有的愉快就有可能因此而受到了影响。回维齐埃雷利街去换衣服?如果他想在连襟晋见完出来时截住他,那就别有这种想法。而且,截住他比去大饭店找他让他觉得轻松得多。至少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袖子翻了上来;至于领子,他用围巾遮住,这样还可以借机将他的包块几乎给盖住了。

不过,这些琐碎的事又有什么要紧的呢?真真切切的是,弗勒里苏瓦尔被这封信极大地鼓舞了,他可以憧憬与家人重新接触,与往日的生活又联系起来,并把他那旅行者想象中产生出来的那些妖魔鬼怪驱赶回去。卡萝拉、卡夫神父、红衣主教等一切像是个梦似的在他眼前飘荡,突然间,这个梦被公鸡啼鸣给打断了。他究竟为什么离开波城?扰乱了他的幸福的那个荒谬的故事意味着什么?当然!这涉及教皇,而再过一会儿,朱利尤斯将会宣称:我见到他了!有教皇在,这就足够了。上帝会允许这种罪恶滔天的调包计吗?弗勒里苏瓦尔如果因为那种荒诞的虚荣心,想在这种事中扮演一个角色的话,他是肯定不会相信有这种事的。

阿梅代迈着小碎步在急匆匆地走着;他强忍着没有跑步前行。他终于恢复了信心,而在他周围的一切也恢复了让他放心了的重量、大小、自然位置和真切的真实性。他手上拿着草帽;当他来到大教堂门前时,心中充满着一种崇高的陶醉,致使他开始围着右首的喷泉溜达起来。当他从水柱的风中走过,让自己的额头润湿时,他冲着彩虹在微笑。

他突然站下了。在那边,不远处,他发现坐在柱廊第四根柱子底座上的像是朱利尤斯吧?他犹豫着没走上前去认,因为,如果说那人穿戴得体的话,其姿态却并不得体: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把他的黑草帽放在身旁,扣在他那根插在两块砖石间的手杖的鸦喙状柄上,他不顾这个地方的庄严肃穆,把右脚跷在左腿上,宛如西斯廷大教堂的一位先知。他右腿上放着一个本子。有时候,他会突然把高举的铅笔落在本子上,全神贯注地在写,在记录汹涌而来的灵感,就算阿梅代在他面前大声说话,他也不会觉察的。他边写边说。即使喷泉的哗哗水声把他的话给淹没了,那至少也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在嚅动。

阿梅代走上前去,悄悄地绕过那根柱子。当他正要拍拍朱利尤斯的肩膀时,只听见后者在朗读道:

“在这种情况下,对我们又有何碍?”

朱利尤斯在一页末尾处写下了这几个字,然后把铅笔放回口袋,突然站起身来,立在了阿梅代的面前。

“看在教皇的分上,您在这儿干什么呀?”

阿梅代激动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他抽搐着的双手紧紧攥住朱利尤斯的手。这时,朱利尤斯仔细地看着他说:

“我可怜的朋友,您怎么这副模样!”

上苍没有厚待朱利尤斯:在他剩下的两个连襟中,一个成了伪善者,另一个则穷困潦倒。从他上次见到阿梅代后的不到三年时间,他觉得他老了十多岁。他双颊塌陷,喉头突出,他那苋红的围巾更加显出其面色的苍白,他的下颏在颤动,虹膜周围泛白的眼睛在转动,本该哀婉动人,但却显得滑稽可笑。昨晚的旅行使得他的嗓子莫名其妙地沙哑了,以致他的声音仿佛从远方飘来。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问道:“这么说,您见到他了?”

而朱利尤斯也同样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问道:“见到谁?”

这个“谁”如丧钟般在阿梅代心中敲响,同时也像是一种亵渎。他小心地明确说道:“我以为您是从梵蒂冈出来的?”

“确实是。原谅我:我已经没再想这个了……您要是知道我遇见了什么事的话!”

他的眼睛在闪亮;这亮光仿佛从自身喷射而出。

“啊!对不起,”弗勒里苏瓦尔恳求道,“这事您以后再跟我说,您还是先跟我谈谈您的晋见吧。我急不可耐地想知道……”

“您对这感兴趣?”

“不一会儿您就会明白我有多感兴趣了。说吧!说呀,我求您了。”

“好吧!是这样的!”朱利尤斯开始说道,一面抓住弗勒里苏瓦尔的胳膊,把他拉着远离圣彼得大教堂,“您也许知道我们的昂蒂姆因改宗而穷困到什么地步!教会答应过他要补偿共济会抢掠他的一切,但他现在仍在白白地等待着。昂蒂姆被耍了:必须承认这一点……我亲爱的朋友,您怎么看待这件奇遇都可以,可我,我却把它视为一场很高明的闹剧,但如果没有它,我也许对今天让我们牵挂的事,并且是我急于要向您谈的事就看得没有那么清楚了。那是个‘出尔反尔的人’!这说得过火了……但表面上的这种出尔反尔想必是隐藏着更狡猾、更隐蔽的把戏;重要的是他因为什么这么做,那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利益驱动,或者如同你们通常所说的:不再受私利的驱使。”

“我不再能听懂您的意思了。”阿梅代说。

“确实如此,请原谅我:我偏离了我晋见的事了。我曾下定决心要亲自过问昂蒂姆的事的……啊!我的朋友,要是您看见过他在米兰的住处的话!我见了立即对他说:‘你们不能待在这里。’我一想到那个可怜的韦罗妮克呀!可他,他变成了苦修士,变成了嘉布遣会修士,可他不允许别人替他抱屈,尤其不允许别人谴责神职人员!‘我的朋友,’我还对他说,‘我同意说高级神职人员没有罪,但那就是说他们并不知情。请允许我去告诉他们吧。’”

“我本以为帕齐红衣主教……”弗勒里苏瓦尔悄声说道。

“是的,但没有成功。您明白,那些高级神职人员人人都害怕受到牵连。要办这件事,必须找一个局外人,譬如我。你应该欣赏一下有所发现的方式,我是指‘最重大的发现’:你还以为是一种突然的启迪,实际上你是不停地思考这事。正是这样,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考虑我的人物们的过度的逻辑性以及他们的不足的决心。”

“恐怕,”阿梅代轻声说道,“您又离题了。”

“绝对没有。”朱利尤斯回答说,“是您跟不上我的思绪。简言之,我决定把请愿书面呈教皇本人,而今天上午我就把请愿书带给了他。”

“怎么样?您快说,您见到他了?”

“我亲爱的阿梅代,如果您老这么打断我的话……嗯!你想象不出见他有多困难。”

“当然啰!”阿梅代说。

“您说什么?”

“我一会儿再说。”

“首先,我不得不完全打消面呈我的请愿书的念头。我把它拿在手上;那是一卷整齐漂亮的纸。但是,一进到第二候见厅(或者是第三候见厅,我记不太准了),一个身穿红黑双色制服的大小伙子就礼貌地从我手中把它拿走了。”

阿梅代轻轻地笑起来,仿佛是个知情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似的。

“在下一个候见厅,有人把我的帽子拿去放在一张桌子上。在第五或第六候见厅,我等了很久,旁边还有两位女士和三位高级教士,后来走进一个侍从来叫我,把我领进隔壁的那间大厅,一面对教皇(就我所能猜想到的,他高居于上有华盖的一种宝座上),他便立刻让我跪下,所以我也就没能再看见他了。”

“可您总不会跪那么久,头低得那么低,以致没有……”

“我亲爱的阿梅代,您说得倒轻巧。您难道不知道尊敬使我们变得像个盲人似的吗?而且,我除了自己不敢抬头而外,还有一个像是王室总管的人拿着一把戒尺,我一开口谈昂蒂姆,他就轻轻敲我后颈告诫我,我只得重新低下头去。”

“至少他跟您谈话了吧?”

“是的,谈我的那本书,他承认他没有看过。”

“我亲爱的朱利尤斯,”阿梅代沉默片刻后又说,“您跟我说的这个非常非常的重要。这么说,您没有看见他。从您刚才的全部讲述中,我明白要看见他是非常的困难的。啊!这一切全都证实了最难以忍受的担忧,唉!朱利尤斯,现在我得告诉您了……您得到这边来,这条街上人太多了……”

他把朱利尤斯带到一条几乎空寂无人的小胡同里;朱利尤斯觉得好玩,便听他摆布。

“我要告诉您的事极其严重……千万不能让人看出来。我们装着谈些鸡毛蒜皮的事,而您要准备听到某种可怕的事情。朱利尤斯,我的朋友,您今天上午见到的那个人……”

“您是说我没有看清的那个人。”

“正是……他不是真教皇。”

“您说什么?”

“我是说您没能看见教皇是因为那个可怕的原因……我这是从既隐秘又可靠的来源得知的:真教皇被关起来了。”

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在朱利尤斯身上产生了最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突然松开阿梅代的胳膊,穿过小胡同向前奔跑,一面叫嚷着:

“啊!不。啊!这叫怎么说的,不,不,不!”

然后他又走回到阿梅代身边:

“怎么!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从头脑中把所有这一切清除掉的,我说服自己从那儿没什么可以期盼的,没什么可以希望的,没什么可以肯定的,昂蒂姆被耍弄了,我们全都被耍弄了,那是一些骗人的把戏!而剩下的只有一笑了之……怎么!我解放了自己,可我还没得到安慰您就跑来对我说:停下,搞错了!重新开始!啊!不,这不行!啊!不,绝不!我就到此为止了。如果那个人不是真教皇,那就活该了!”

弗勒里苏瓦尔神情沮丧。

“可是,”他说道,“教会……”他觉得遗憾,他嗓子沙哑无法侃侃而谈,“可是,如果教会也一样被耍弄了呢?”

朱利尤斯侧身站在他面前,半挡着他的道,他用他并不习惯的嘲讽和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那好!可这与您又有什么相干?”

这时,弗勒里苏瓦尔开始怀疑了;那是一种新的、尚未成形的、残酷的怀疑,它模糊不清地融于他那深深的忐忑之中:朱利尤斯,朱利尤斯本人,这个他与之谈话的朱利尤斯,他寄希望、寄受损害的真诚于他的朱利尤斯,这个朱利尤斯也许也不是真的朱利尤斯。

“什么!这话是您说出来的!您是我所信赖的人!您这个朱利尤斯!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您的著作……”

“别跟我提我的著作,我求您了。不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您的那个教皇今天上午对我说的让我厌烦了!由于我的发现,我期待自己以后的著作会更好一些。我正急着要跟您说些正经八百的事哩。您同我一起吃午饭,是吧?”

“我很乐意,但我吃完就得早点儿走。今晚有人在那不勒斯等着我……是的,为了一些我将跟您说的事情。我想您不会把我带到大饭店去吧?”

就朱利尤斯而言,他并不怎么愿意让人看见他同弗勒里苏瓦尔这样衰弱的人一起在大饭店。而弗勒里苏瓦尔也觉得自己面色苍白,萎靡不振,他连襟让他坐在灯火辉煌之中,坐在餐厅的那张桌子前,与他面对面,被他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就已经浑身不自在了。要是这目光只是在寻找他的目光的话也就罢了,但是并非如此,他感到它在寻找他颈部贴近苋红色围巾的那个可耻的地方,那儿长着那蹊跷的包块,而且他还感到包块已经暴露出来。当侍者送冷盘上来时,巴拉格利乌尔说道:

“您应该洗洗温泉。”

“这不是您所想象的。”弗勒里苏瓦尔辩驳道。

“那更好,”巴拉格利乌尔又说,其实他并没想象什么,“我只是随便这么建议而已。”然后,他神情傲然地向后靠靠,用教训的口吻又说道:

“喏!是这样,亲爱的阿梅代,我认为,自拉罗什富科及其他后继的作家们起,我们就钻进了死胡同,而人并不总是受利益的驱动,一些无利的行动是存在的……”

“但愿如此。”弗勒里苏瓦尔天真地打断他说。

“请您别这么快就理解了我。我所说的‘无利’,是指的‘无动机’。而人们所说的‘恶’,也许同‘善’一样的无动机。”

“可这么说来,又为什么要做呢?”

“正是这个问题!那是出于奢侈,出于支出的需要,出于游戏,因为我认为最大公无私的心灵并不一定是最好的,这是从天主教的意义上说的。相反,从天主教的这一观点来看,训练有素的心灵是最擅长计算的心灵。”

“而且是总觉着欠上帝的债的心灵。”弗勒里苏瓦尔力图显得高明地假装和蔼地说。

朱利尤斯明显地因他连襟老打断他而很恼火,他觉得他的插话荒唐得很。

“当然,蔑视可能会是有利的东西,”朱利尤斯又说,“是心灵较高尚的标志……因此,一种摆脱了宗教教理,摆脱了讨好取悦,摆脱了斤斤计较的心灵,我们会承认这种什么都不去考虑的心灵的存在吗?”

巴拉格利乌尔等待着对方的赞同,但是:

“不!不!绝不:我们不会承认的!”弗勒里苏瓦尔激奋地说。然后,他突然被自己洪亮的声音吓住了,便向巴拉格利乌尔凑了过去说:

“咱们小声点儿,有人在偷听。”

“笑话!有谁会对我们说的话感兴趣呀?”

“啊!我的朋友,看得出您并不了解这个国家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就我而言,我刚开始了解他们。自从我在他们中间生活的这四天来,我是奇遇接奇遇!这迫使我,我向您发誓,采取一种我生来并没有的谨小慎微。我们被人跟踪了。”

“这一切都是您臆想的。”

“唉,我也很愿意这全都是我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当假的代替真的时,那真的就必须隐藏起来。我负有我等会儿告诉您的那个使命,我被夹在共济会和耶稣会之间,我算完了。我受到大家的怀疑,而我也觉得一切都很可疑。但是,要是我向您承认,我的朋友,刚才您嘲笑我的痛苦时,我竟怀疑我与之谈话的那个朱利尤斯是不是真的,那是不是您本人的一个假冒者……我还要告诉您,今天上午,在见到您之前,我竟然怀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在这里,心在罗马,或者是不是我只是梦见自己去了罗马,很快就要醒来,发现自己身在波城,甜蜜地睡在阿尔尼卡的身旁,过着平常的生活。”

“我的朋友,您发烧了。”

“发烧!您说得对,我是发烧了。是治不好的而我也不想治好的一种烧。一种我承认我原本希望您在得知我告诉您的那件事之后也会发的烧。我承认,我原希望您也被传染上,我们好一起发烧,我的老兄……不!我现在深切地感到,我现在走的,而且是不得不走的那条黑暗道路是一条荒僻小路,它越来越向下延伸,就连您跟我说的话也在迫使我往下走去……怎么!朱利尤斯,他是真的吗?可我看不见他呀?我无法看见他?……”

“我的朋友,”朱利尤斯挣脱激奋的弗勒里苏瓦尔紧攥着的手,也把自己的手按在后者的胳膊上,又说道,“我的朋友,我要向您坦白一件刚才我没敢跟您说的事:当我面对教皇时……喏,我突然走神了。”

“走神!”弗勒里苏瓦尔惊愕地重复道。

“是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在想别的事。”

“我是否应该相信您所说的?”

“正是在那一时刻,我得到一种启迪。但是,我暗自在想,我继续我第一个想法,假定恶行、罪行是无动机的,那它就完全无法归类,那么犯下这种恶行、罪行的那个人就是抓不到的。”

“怎么!您又来了。”阿梅代沮丧地叹息道。

“因为靠罪行的动机、原因才能抓住罪犯的把柄。法官会说:‘他在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您学过法律,是不是?”

“请原谅。”阿梅代说,他额头上已汗津津的了。

这时候,二人的交谈骤然中断:餐厅侍者用一只盘子送来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弗勒里苏瓦尔的名字。他惊慌而震惊地拆开信封,看见里面的信纸上写着:

您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开往那不勒斯的火车三点钟开。您请巴拉格利乌尔先生陪您去商业信贷银行,那里的人认识他,他可以证实您的身份。

“喏!我怎么跟您说的来着?”阿梅代悄悄地说道,这个插曲倒是使他松了口气。

“这确实是不一般。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怎么知道我同商业信贷有关系的?”

“我告诉您吧,这些人无所不知。”

“我不喜欢这封信的口气。写信的人起码应该为打断我俩的谈话表示歉意。”

“那有什么用?他很清楚我的使命是头等大事……这是一张要兑取的支票……不,不能在这里跟您谈这事,您都看见了,有人在监视我们。”然后,他掏出表来说,“确实,我们刚刚来得及。”

他按铃叫侍者。

“您别!您别,”朱利尤斯说,“是我邀请的您。商业信贷银行不远,实在不行我们就乘出租马车去。您别慌张……啊!我正想跟您说:如果您今晚去那不勒斯的话,您就用这张环游票吧。写的是我的名字,但没有关系的。(朱利尤斯喜欢施恩于人。)我随手在巴黎买的,本想再往南边去。但现在有会,我脱不开身。您打算在那边待多久?”

“越短越好。我打算明天就返回。”

“那我等您吃晚饭。”

在商业信贷银行,多亏了巴拉格利乌尔伯爵的介绍,职员毫不多问地就付给弗勒里苏瓦尔六张钞票,他把它们塞进外衣里层口袋里。不过,他还是多少对他连襟讲了点支票、红衣主教和神父的事。巴拉格利乌尔一直把他送到火车站,只是心不在焉地听他讲着。

在这期间,弗勒里苏瓦尔进到一家衬衣店给自己买了一个假领,但他没有马上把它戴上,因为朱利尤斯在门口等他,他怕让他等得太久会着急。

“您不带手提箱?”弗勒里苏瓦尔走出来时朱利尤斯问道。

当然,弗勒里苏瓦尔本来很想去取他的披巾、洗漱用具和睡衣的,但是,向巴拉格利乌尔说出维齐埃雷利街来……

“噢!也就是一个夜晚的事!……”他轻松地回答,“再说,我们也来不及回我住的旅馆去。”

“对了,您究竟下榻在哪家旅馆?”

“在古竞技场后面。”弗勒里苏瓦尔随口答道。

他这就像是在说“在大桥下面”似的。

朱利尤斯又看了看他。

“您真是个怪人!”

他真的显得极其古怪吗?弗勒里苏瓦尔擦了擦额头。他们到了车站,在站前一声不响地走了几步。

“好,我们得分手了。”巴拉格利乌尔向他伸出手去说。

“您不……您不跟我一起去?”弗勒里苏瓦尔怯生生地喃喃道,“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一个人走总让我觉得有点担心……”

“您是安然无恙地独自来到了罗马的。您以为会出什么事呀?抱歉,我就不去站台了,看见火车驶去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再见!一路平安!明天到大饭店来,把我回巴黎的返程票带来。”

忒修斯 第一章

我一生的经历,本来是希望讲给我儿子希波吕托斯听的,以便让他长些见识;不料他去世了,不过我还是要照样讲述。如果他在世,我就不敢像现在这样,叙述那几次艳遇:他特别害羞,在他面前我不敢谈论我的恋情。再说,那些恋情的重要性,仅仅表现在我的前半生,不过也至少教会了我认识自己,同我降伏的各种怪物没什么两样。因为,“首先要弄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我对希波吕托斯说道,“然后才好从思想上接受并实际掌握遗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同我当初一样,是个王子。这是事实,根本无法改变,也就必须承担义务。”然而,希波吕托斯不大在乎,比我在他这年龄时还不在乎,他也像我当年那样,优哉游哉,用不着了解那么多。我在天真烂漫中度过的少年的时光啊!无忧无虑地成长!我就是风,就是波涛。我就是草木,就是飞鸟。我并不停留在自身,同外界的任何接触,绝没有向我启示我的局限,而只能唤醒我身上的情欲。我在抚摩女人之前,就已抚摩了果实、小树的嫩皮、海边的光滑石子、狗和马的皮毛。见到潘神、宙斯或忒提斯向我展示的一切美妙的东西,我都会勃起。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不能像这样持续下去了。为什么呢?还用问,就因为我是他儿子,我必须配得上他要传给我的王位……可是当时,我坐到清凉的草地上,或者灼热的沙砾上,就觉得非常舒服。然而,我不能说我父亲讲得不对。他拿我本人的理由说服我,做得当然很好。我正是受此教益,后来才实现了我的全部价值;不管悠闲自在的状态多么惬意,我还是停止了那种放任的生活。他教我懂得,任何伟大的、有价值的、流芳于世的业绩,不付出努力是得不到的。

我在他的劝导下,第一次做出了努力,就是翻动岩石寻找武器,他对我说波塞冬将武器藏在了一块岩石下。他见我通过这种锻炼,力量增长得相当快,就总是哈哈大笑。这种肌体的锻炼,也倍加锻炼了我的意志。寻找毫无结果,附近一带的重石全移了位,我又要开始向宫殿门口的石板进击,他却制止了我,对我说道:

“武器不如掌握武器的手臂重要,手臂又不如指挥手臂的聪慧的意志重要。喏,武器就在这儿,我等到你能得心应手时才交给你。我感到从今往后,你有雄心壮志使用这些武器,也有赢得荣名的渴望,只用来从事高尚的事业,为人类谋幸福。你的童年时期过去了。做个男子汉吧。要善于向男子汉们表明,他们当中的一个将有什么本领,打算有什么作为。世上有重大的事情可做。你要去争取。”

忒修斯 第二章

我父亲埃勾斯人很好,特别有教养。老实说,我仅仅是他推定的儿子。有人对我说过这事儿,而我是伟大的波塞冬生育的。果真如此,我用情不专的性格,就是这位神传给我的。在女人方面,我从来就不能专一定情。有时碍于埃勾斯,我才收敛一点儿。但是,我感谢他的监护,也感谢他在阿提卡恢复了对阿佛洛狄忒的崇拜。我很遗憾一次不幸的疏忽导致他死亡;我冒险去克里特,吉凶难卜,说好如果得胜返回,船上就挂白帆,而我却挂了黑帆。人不可能事事都想到。不过老实说,我若是扪心自问,会不会有意那么干,我还真不能保证那是一次疏忽。可以这么讲,埃勾斯挡我的路了,尤其是精通巫术的美狄亚插了手,她像埃勾斯自我感觉的那样,觉得他当丈夫有点儿老了,就出了个讨厌的主意,让他服药重返青春,那样一来,他就会阻碍我的前程,而照理每个人都能轮到机会。不管怎样,他望见船上挂着黑帆……我回到雅典时得知他跳海自杀了。

我认为做了几件大好事,这是个事实:我从大地上彻底清除了不少暴君、强盗和魔怪,清扫了一些连最大胆的人踏上去都心惊肉跳的险径,也廓清了天空,以便让人额头不要垂得那么低,不要那么惧怕意外的事件。

必须承认,那个时期乡间并不太平。村镇分散,隔着广阔的荒野,连接村镇的道路很不安全,要经过茂密的森林、山间的隘道。有些地点十分险要,强盗盘踞在那里,杀人越货,至少也要勒索些许赎金才肯放人;而且任何警察都鞭长莫及,控制不了。强盗打劫,匪徒抢掠,再加上凶猛的野兽袭击,妖魔鬼怪作祟,结果一个失慎的人遭难,还真弄不清是沾染了恶神的晦气,还是仅仅遭了人的暗算,弄不清像俄狄浦斯战胜的斯芬克司,或者柏勒洛丰战胜的蛇发女魔那样的怪物,究竟是接近人还是接近神。凡是无法解释的,都带有神的色彩,恐怖的情绪扩散到宗教,以致英雄行为往往有渎神之嫌了。人要赢得的头几场最重要的胜利,就是降伏神。

无论是人还是神,只需夺过武器,反过来对付他,就像我夺过埃皮达乌鲁斯的可悲的巨人柏里斐忒斯的狼牙棒那样,才能认为真正战胜了他。

至于宙斯的霹雳,我跟您说吧,人总有夺过来的时候,就像普罗米修斯夺过火那样。对,那是最后的胜利。不过,在女人方面,我总是喜新厌旧,这是我的优势,也是我的弱点。我摆脱了一个,只为了拜在另一个的长裙下,而且征服任何女人,无不自己首先被人家征服。庇里托俄斯说得对(啊!我和他相处多么融洽!),关键是不要让任何女人给吓住,别像赫拉克勒斯落入翁法勒的怀抱那样。既然我向来不能也不愿割舍女人,每次追求新欢,我总在内心告诫自己:“去追求,但要往前走。”如果说有一个女人借口保护我,有朝一日企图用一根线捆住我,把我同她捆在一起,线固然很细,但是没有拉长的弹性,那个女人也正是……不过,现在还不是谈她的时候。

在所有女人中,安提俄珀最接近拥有我。她是阿玛宗人女王,同她的属民一样只有一个乳房,但是无损于她的美貌。她训练赛马、格斗,肌肉发达结实,比得上我们的竞技力士。我同她搏斗过。她被我抱住,就像雪豹一样挣扎,没了武器就用指甲和牙齿,乱抓乱咬;她见我哈哈大笑(我同样没有武器),更是暴跳如雷,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爱我。我从未拥有更为童贞的女子。我并不在乎后来她只用一个奶头喂她儿子,我的希波吕托斯。我正是要以这种贞洁、这种野性培养我的继承人。以后我还要讲述我终生的悼念。因为,生在世上还不够,还要不枉此生:必须传下去,必须做到后继有人,我祖父就一再对我这样讲。庇忒斯、埃勾斯,都比我聪明得多,庇里托俄斯也如此。不过,别人承认我通情达理,其余的随后而来,只要有好好干的意愿,而这种意愿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有一种勇气,也寓于我这体内,推动我去干些胆大包天的事情。我壮志凌云:我表兄赫拉克勒斯的丰功伟绩,我年轻时听人讲述,就急不可待了;我一直生活在特雷泽纳,要去雅典找我的推定的父亲时,也不管别人的建议多么明智,根本不愿意听,我知道走海路最安全,但我偏偏要走陆路,正因为陆路绕远,旅途凶险,才使我跃跃欲试,以便考验我的勇敢。自从赫拉克勒斯拜在翁法勒的膝下之后,形形色色的强盗都欣喜若狂,重又在那些地方逞凶肆虐。我长到十六岁了,可以一展身手。这次轮到我了。我兴奋到极点,心怦怦狂跳。我要安全干什么!我嚷道,要平坦的道路干什么!毫无荣耀的那种安逸,还有舒适、懒惰,我都嗤之以鼻。因此,我去雅典,就取道伯罗奔尼撒地峡,先考验一下自己,结果同时认识了自己的膂力和毅力,剪除了几个名副其实的凶恶的强盗,诸如辛尼斯、柏里斐忒斯、普洛克路斯忒斯、革律翁(不对,这个是赫拉克勒斯除掉的,我想说的是刻耳库翁)。当时,我甚至出了点儿差错,误杀了斯库龙;他似乎是个大好人,非常真诚,又有一副热心肠,乐于帮助行路之人;可是这种情况,别人告诉我也太迟了,由于我刚刚把他杀掉,有人就干脆说他可能是个坏蛋。

我也正是在前往雅典的路上,在一片石刁柏丛中有了第一次艳遇。珀里戈涅身材修长而灵活。我刚杀了她父亲,但是我让她生了个大胖小子——墨拿利普,也算是补偿了。我无意久留,离去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那母子二人。可见,我做过的事占据不了,也拖不住我,而还要做的事更能把我调走;在我看来,最重要的事情会接踵而来。

因此,我不会在琐碎的准备上过多耽搁,大不了花费一点点时间。然而,我面临一次令人叫绝的奇遇,连赫拉克勒斯都没有经历过。我要细细道来。

忒修斯 第三章

这件事的过程非常复杂。首先要交代一句,当时克里特岛很强大,由弥诺斯统治。他认定他儿子安德洛革俄斯之死,应由阿提卡国负责,便采取报复的办法,要求我们每年进贡七对童男童女,据说是为了满足弥诺陶洛斯的食欲。弥诺陶洛斯那个怪物,是弥诺斯的妻子帕西淮同一头公牛交配生下的孩子。这些牺牲品的命运已经确定。

且说那年,我刚回到希腊。尽管命运放过了我(命运往往放过王子),我还是不顾父王的反对,要求算我一份儿……我无须享有特权,声称全凭勇敢来表明自己与众不同。我自有打算,要战胜弥诺陶洛斯,一举把希腊从被迫进贡的讨厌的义务中解放出来。再说,我也渴望了解克里特:那里盛产美妙而奇特的物品,源源不断地运到阿提卡。于是我启程,加入了另外十三人的行列,其中有我的朋友庇里托俄斯。

三月的一天早晨,我们到达小镇阿姆尼索斯,这是附近岛国京城克诺索斯的港口,而弥诺斯就住在建在京城的王宫里。如果没有一场暴风雨阻隔,头一天傍晚我们就应该到达。我们一上岸,武装的卫士就围上来,缴下我和庇里托俄斯的短剑,还搜了身,确认我们没有带别的武器,然后才带我们去见特意率领下臣从克诺索斯赶来的国王。老百姓蜂拥而至,争相挤上来围观。所有男人都光着上身。唯独坐在华盖下的弥诺斯穿着长袍,那是用一整块深红色布料做的,从肩头一直垂到脚面,波纹显得十分威严。他那赛似宙斯的宽阔的胸脯上,展示着三串项链。许多克里特人也戴着项链,但是很粗劣,而弥诺斯的项链,都是由宝石和镂刻成百合花的金叶子组成。他坐在上方由两把斧钺护卫的宝座上,右手朝前伸去,握着在他身前同他一样高的金权杖,左手则拿着一枝三叶形花,类似他项链上的花朵,但是大得多,看上去也像金子做的。他那金王冠上竖起一大扇羽饰,镶有孔雀羽毛、鸵鸟和翠鸟羽毛。他表示欢迎我们来到他这岛上,然后久久地打量我们,嘴角挂着带几分嘲讽的微笑,只因我们是来送命的。他身边站着王后和他女儿:两位公主。我很快发觉,大公主在留意看我。就在卫士要将我们带走的时候,我看见她俯过身去,用希腊语对她父亲说道(声音很低,但是我的耳朵非常灵敏):“求求你了,饶过那个吧。”同时她还指了指我。弥诺斯又微微一笑,命令卫士将我的伙伴们押走。他面前刚剩下我一人,就开始盘问我了。

我早已打定主意,要特别谨慎从事,一点儿也不透露我的高贵出身,也决不透露我的大胆的计划,但事到临头我却突然觉得,既然我引起了公主的注意,那就不如开诚布公,而公开声明我就是庇忒斯的孙子,比什么都更能使公主贴近我,并博得国王的恩典。我甚至暗示,据阿提卡那里流传,我是伟大的波塞冬所生。弥诺斯听了这话,便郑重提出,为了澄清事实,等一会儿我必须经受波涛的考验。对此我满口答应,表示无论什么考验,我确信无往而不胜。我这种十足的信心,即使没有打动弥诺斯本人,至少也赢得了宫廷这些贵妇的好感。

“现在,”弥诺斯说道,“您立刻去用餐。您那些伙伴已经坐好等着您呢。您颠簸了一整夜,正像我们这里所说的,也该填填肚子了。您休息一下。傍晚时分,有一场隆重的竞技大会欢迎你们,我要请你们参加。然后,忒修斯王子,我们要带您去克诺索斯。您就睡在王宫里,同我们一起用晚餐,是一次家庭便餐,您不会有拘束之感,这些夫人也会很高兴听您讲讲先前的英雄事迹。现在,她们要去打扮一下,好参加盛会。到那里我们还会见面,考虑您这王子身份,而我又不愿意公开对您另眼看待,就安排您和您的伙伴们直接坐到王室包厢的下方,这样,您的伙伴们也借了您的光。”

欢迎会在朝向大海的巨大半圆形竞技场举行,吸引来大批观众,有男有女。他们来自克诺索斯、利托斯,甚至戈尔图恩,听说那很远,相距有二百斯塔德;还有的来自其他城市和周围的村庄,可见农村人口也特别稠密。我看什么都感到惊讶,无法形容我觉得克里特人多么陌生。阶梯看台坐不下,走廊和楼梯台阶都挤满了人。女人同男人一样多,大部分也都裸露着上身,只有少数几个穿着胸衣,还开得很低,照习俗将乳房露在外面:在此我得承认,觉得这种习俗实在不讲廉耻。男人和女人都穿着束身半短背心,扎着腰带,腰身束紧到了荒唐的程度,简直就像沙漏了。男人几乎一色棕褐肌肤,手上戴的戒指,腕儿上戴的手镯,脖子上戴的项链,几乎同女人一样多。女人的肌肤个个雪白。除了国王,以及他兄弟拉达曼堤斯、他的朋友代达罗斯,所有人的脸颊上都没有胡须。王后和公主的看台在我们座位的上方,踞高俯瞰全场。她们展示着极其华丽的衣裙和首饰,每人都穿着镶边裙,在臀部下方奇特地撑开,再呈绣花荷叶边状一直垂到穿着白皮靴的脚面。王后端坐在小看台正中,以其豪华的服饰尤为引人注目;她袒臂露胸,肥乳上饰满了珍珠、珐琅和宝石;脸颊两侧垂下长长的发卷,额头则由一束束小发卷遮护。她长着一副贪食的嘴唇、上翻的鼻子,眼睛大而无神,目光酷似牛眼。一副金冠并没有直接戴在头发上,有一顶可笑的深色布帽衬在其间,并从金冠下探出来,高高翘起,尖端微微下弯,犹如额头长出的独角。她的胸衣前面一直袒露到腰带,从后背连上去,领子呈大喇叭口状。裙子在她周围展开,乳白色衬地儿有三排绣花十分悦目:一排大红的鸢尾花,一排番红花,靠裙摆底边一排是带叶儿的紫罗兰。我坐在正下方,可以说只要回头一仰望,就不仅赞叹那裙子颜色的搭配、图案的美观,还要赞叹那做工的精细。

大女儿阿里阿德涅坐在母亲的右边,正在指挥斗牛。她的服饰不如王后那样华丽,衣裙颜色不同,裙子上只绣了两排图案:上一排是狗和鹿,下一排是狗和山鹑。坐在帕西淮左边的淮德拉,年龄显然小得多,她裙子上的图案也是两排,上排是玩铁轱辘圈儿的孩子,下排是更小的孩子,正蹲着玩弹球。她带着童稚的乐趣观看表演。新鲜的东西太多,令我目不暇给,惊叹不已,也就不大留意表演,但是在合唱、跳舞、角斗相继表演之后上场的杂技演员,动作非常惊险,却又十分敏捷、迅疾而灵活,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人很快就要同弥诺陶洛斯较量,能观看他们的假动作、把公牛遛得疲惫而晕头转向的腾挪闪跳,倒也受益匪浅。四阿里阿德涅向最后一名获胜者授了奖,弥诺斯便由朝廷官员簇拥着,宣布竞技表演结束,并叫我单独来到他身边。

“忒修斯王子,”他对我说道,“现在我要带您去海边,要您接受考验,考验您是否如您刚到时所说的,果真是海神波塞冬的儿子。”

于是,他走到浪涛拍击岸脚的岬角的岩石上。

“我这就将王冠抛进波涛里,”国王说道,“以便向您表明,我相信您能从海底给我捞上来。”

王后和两位公主都在场,渴望观看这次考验;因而我受到鼓舞,提出异议:

“要给主人叼回一件物品,哪怕是一顶王冠,难道我是条狗吗?无须诱饵,让我潜入海中,给您捞上点儿什么,足以证明我的身份。”

我的胆子越发大了。当时起了风,刮得还相当猛,恰巧掀起阿里阿德涅肩头的一条长披巾,并朝我刮来。我微笑着一把抓住,就好像是公主或神灵赠给我的。我立刻脱掉穿着显得缩头缩脑的紧身外衣,将披巾缠在腰上,再从大腿之间拉到前面系好。这看似顾些羞耻,决不在这些夫人面前展示我的阳物,但是我这样做,就能掩饰我挂在皮带上保存的钱袋。不过,钱袋里装的并不是钱币,而是从希腊带来的几颗宝石,因为我知道无论到什么地方,这些宝石都会完全保值。

我这才深吸一口气,扎进水中。

我扎入水中,趁势潜得相当深,从钱袋里取出一颗玛瑙和两颗绿玉髓,才又浮出水面。我回到岸上,极其殷勤地将玛瑙献给王后,将绿玉髓献给两位公主,佯装是从海底带上来的,更确切地说(因为在我们陆地都十分珍稀的宝石,不大可能同时在海底找到,况且我也没有时间挑选),佯装是波塞冬亲自交给我的,让我敬献给这些夫人,从而比考验还能更有力地证明,我是神种,并受神的宠爱。

随后,弥诺斯便将我的剑还给了我。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乘车去克诺索斯了。

忒修斯 第四章

我疲惫到了极点,见到王宫宽阔的庭院、带扶手的巨大楼梯,以及曲折的走廊,丝毫也没有惊讶的反应了,任由举着火炬的尽心尽力的仆人引我上三楼,直到给我准备的客房。房中点着好几盏灯,他们只留一盏,将其余的几盏吹灭,便退出去了。我们乘车走了一整夜,凌晨才到达克诺索斯;在漫长的旅途中,我虽然睡了觉,但是一躺到芳香的软榻上,我就沉沉睡去,直到傍晚才醒来。

我根本算不上是以四海为家的人。来到弥诺斯的宫廷,我头一次领悟自己是希腊人,不免有客居异乡之感。各种新奇的事物——衣着服饰、风俗习惯、言谈举止、家具(在我父亲那里,陈设就很简单)、器物及其使用方法,我见了无不感到惊讶。周围如此文雅讲究,我自惭形同野人,越惹人笑话就越显得笨拙。我吃饭时习惯用手抓起食物送到嘴里,而这些轻巧的金属或镂金叉子、这些用来切肉的餐刀,我使用起来就觉得比最重的武器还要沉。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应该交谈,却更加显得笨嘴拙舌。神啊!我感到自己多么局促不安啊!我一向独来独往施展本领,这是头一回同这么多人打交道,不再是以勇力搏斗并战而胜之,而是要讨人喜欢,这方面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摸门儿。

晚餐我坐在两位公主之间。主人对我说,这是家庭便宴,不拘礼节。的确,餐桌上只有弥诺斯和王后、国王的兄弟拉达曼堤斯、两位公主和她们的弟弟格劳科斯,此外没有邀请任何客人,唯独小王子的希腊文教师是个例外:他刚从科林斯而来,主人甚至没有向我介绍。

他们求我用自己的语言(他们全都能听懂,讲得也很流利,只是稍微带点儿口音),讲讲我的所谓英雄事迹。我讲如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普洛克路斯忒斯对待行人的方式来对待他,把他的个头儿高出我的一截削掉,我很高兴小淮德拉和格劳科斯听了狂笑不止。不过,大家讲话都很有分寸,避而不谈我为何来到克里特,佯装只把我看作一名过客。

这顿家宴期间,阿里阿德涅自始至终都在台布下用膝盖挤我;然而,小淮德拉散发的热气令我大为心慌意乱。可是,坐在我对面的王后帕西淮,那直勾勾的目光要把我活活吞下去;而坐在她旁边的弥诺斯,嘴角却始终挂着微笑。唯独黄色大胡子拉达曼堤斯脸色有点儿难看。吃完了第四道菜,他们二人说是要去出席,便离开了餐厅。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晕船还没有完全好,这顿饭吃得太多,喝得更多,给我满上的各种果子酒和烧酒,我全喝下去了,结果我很快就晕头转向了,因为平常我只喝水或掺水的果子酒。眼看就要失态了,我趁着还能站起身来,便请求出去一下。王后立刻带我去她的寝宫隔壁的小卫生间。我大大地呕吐了一通,然后去寝宫找她。她正是坐在沙发床上开始同我谈话。

“我的年轻朋友……”她说道,“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吧,赶紧利用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我并不是您所以为的样子,但也决不怪您;其实您这人非常可爱。”她一再强调她的话只讲给我的灵魂,或者我不知道的什么内心,可是同时,她的手也不闲着,先抚摩我的额头,再探进我的紧身皮衣里,抚摩我的胸脯,仿佛要确信我在她眼前是实实在在的人。

“我不是不知道您的来意,也就力图防止出差错。您的杀气很重,来同我儿子拼个你死我活。别人怎么讲他,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噢!不要听而不闻我内心的呼声!别人叫他弥诺陶洛斯,也一定向您描绘过,不管他是不是怪物,他毕竟是我儿子。”

话讲到这地步,我认为应当说明一下,我对怪物也不乏兴趣;可是她不听我的,径直讲下去:

“请理解我:我的禀性有狂热信仰的倾向,独独崇爱神灵。可是要知道,事情难就难在,根本弄不清神何处始,何处终。我经常拜访我的表姐勒达。对她来说,神兽附在一只天鹅身上。因此,弥诺斯也理解我的愿望,要给他生个神种做继承人。然而,如何分辨神播的种子可能存于兽体呢?如果说事后,我只能哀叹自己的过错,我完全感到,对您这样讲,就是剥夺了这事儿的崇高性,不过我向您保证,忒修斯啊,在当时确是神圣的。您要知道,我那公牛不是一头寻常的牲畜,那是波塞冬赠送的,作为我们燔祭时给他的祭品;可是,那头牛好看极了,弥诺斯狠不下心来牺牲掉,这就是神要通过我的欲念进行报复的原因了。您也必定知道,我的婆母欧罗巴,当年就是被一头公牛劫走的。那公牛是宙斯的化身,他们的结合生下了弥诺斯。也正是这个缘故,公牛在他的家族始终备受尊敬。我生下弥诺陶洛斯之后,看见国王皱起了眉头,就只需对他说一句:‘看看你母亲!’他就不能不承认我可能是弄错了。他是个智者,认为宙斯任命他和他兄弟拉达曼堤斯为判官。他主张必须首先理解才能很好评断,想到他本人或者他的家庭经受一切考验之后,他才能成为好判官。这对他的家人是个很大的鼓舞。他的子女、我本人,我们个个从不同的方面,以各自独特的过错来促进他这种生涯。弥诺陶洛斯也同样,只是不知道而已。因此我来请求您,忒修斯,恳切地求您,不要极力伤害他,倒是要同他连成一气,以便消除误会,而这种误会使克里特和希腊对立,极大地损害了我们两国的利益。”

她这样讲着,也逼得越来越紧,再加上酒气上头,从她的胸衣又随同她的乳房冒出浓烈的气味,结果弄得我极不舒服。

“还是回到神性上来吧,”她继续说道,“必须时时回到这上面来。您本人,您本人,忒修斯啊,您怎么能感觉不到有神附体呢?”

使我为难到了极点的,还是阿里阿德涅在等我:这个大女儿,真是异常美丽,但还不如妹妹那么令我心慌,我是说,阿里阿德涅,在我酒食不适之前,她就又打手势又说悄悄话,让我明白一吃完饭,她就在花园平台等我。

忒修斯 第五章

好一个平台!好一座宫殿!陶醉的花园哟悬在半空,在月光下不知在等待什么!时值三月,暖融融已有春意。我刚一回到户外,不适之感就涣然冰释。我这个人在室内待不惯,需要敞开肺腑痛快地呼吸。阿里阿德涅朝我跑来,热乎乎的嘴唇一下子就贴到我的嘴唇上,而且来势甚猛,带得我们两人都站立不稳了。

“走,”她说道,“我并不在乎别人看见我们,不过要谈话,我们最好还是到笃香树下去。”

她拉着我下了几个台阶,朝花园一处草木更加茂密的地方走去;那里树木高大,遮住了月光,但是挡不住月亮在海面的反光。她改了一身打扮,换下带裙环的裙子和有胸撑的胸衣,穿了一件轻飘飘的连衣裙,能让人感到里面光着身子。

“我想象得出来我母亲对你讲了些什么。”她开口说道,“她疯了,完全丧失了理智,她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首先一点:你来此要冒很大危险。我知道,你前来与我那同母异父的兄弟弥诺陶洛斯搏斗。我讲这事儿是为了你的利益,你要仔细听我讲。我确信你一定能战胜他,只要看看你的样子就无可怀疑了。(你不觉得这像一句好诗吗?你对此敏感吗?)然而,怪物住在迷宫里,到现在为止,谁进去后也未能再出来;你也走不出来,如果你的情人不来帮一把,你也不可能走出迷宫,而这情人就是我,即将是我。你想象不出,那迷宫有多复杂。明天,我把你引见给代达罗斯,他会告诉你的。迷宫是他建造的,可是就连他也认不清路线了。他会向你讲述,他儿子伊卡洛斯如何冒险进去,凭借翅膀飞起来才得以脱身。可是这种方法,我却不敢建议你采用,那太冒险了。你应当马上明白,你唯一成功的机会,就是永远也不要离开我。你我之间,从今往后,就应当生死与共。你也只有借助我,只有通过我,只有以我为化身,才可能走出迷途,重见天日。这是不容讨价还价的。你若是丢下我,那就是自找倒霉。因此,你第一步就要得到我。”此话一出口,她就毫无保留地献身于我,投入我的怀抱,紧紧搂住我,一直到清晨。

老实说,我觉得这段时间挺长。我向来不喜爱居所,哪怕是在欢乐的怀抱里,一旦新鲜劲儿过去,我就一心想脱身了。随后她对我说:“你答应我了。”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还特别坚持我行我素。我要对得起我自己。

尽管我醉意醺醺,观察力锐减,我还是觉出她的保留部位很容易进入,无法相信我是先驱者。这一留意非同小可,我就有了充分权利,以后好摆脱阿里阿德涅。此外,她那种温柔甜蜜,很快也让我无法忍受了,忍受不了她那永远相爱的旦旦信誓,忍受不了她送给我的那些滑稽可笑的亲昵称呼。我一会儿是她唯一的小狗,一会儿是她的金丝雀,一会儿是她的狮子狗,一会儿是她的小猛禽,一会儿是她的小乖乖……我讨厌这些小爱称。而且,她过分沉迷于文学。“我的小心肝儿,”她对我说道,“鸢尾花刚刚开放,很快就要凋谢。我知道什么都不久长;不过,我只考虑现时。”她还说:“我离不开你。”我听了这话,就只想离开她了。

“这事儿,你父王会怎么说呢?”我问过她。她当即回答:“弥诺斯嘛,我的宝贝儿,他什么都忍得下。他认为最明智的,就是承认无法阻止的事物。我母亲同公牛出了那件风流案,他没有责难,仅仅说了一句:‘您这么做,我实在领会不了。’这是我母亲同他解释之后,向我复述的。他还补充说:‘木已成舟,什么也改变不了事实。’他也会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我们的事儿。大不了,他将你赶走,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这我们就走着瞧吧,我心中暗道。

我们随便吃了点儿现成的饭菜,我就求她带我去见代达罗斯;一见面我就说要同他单独谈谈,阿里阿德涅让我以波塞冬的名义发誓,一谈完就去王宫找她,这才肯丢下我。

忒修斯 第六章

代达罗斯起身迎接我。我走进不大明亮的房间时,他正埋头审阅摊在面前的书板和图表,周围还堆了大量的奇形怪状的器具。他身材修长,年事虽高却不驼背,银须飘然,比弥诺斯的胡子还长,不过,弥诺斯的胡须仍然是黑色的,拉达曼堤斯则一把金黄胡子。他的额头很宽,被一道道深深的横纹切断。眉毛浓密纷披,在他低头时就半遮住眼睛。他说话语调缓慢,声音深沉,看得出来他沉默是为了思索。

他首先祝贺我的英勇行为,说他虽然隐居而远避尘嚣,却也有所耳闻。他还说看我有点儿傻乎乎的,他不大看重武功,而人的价值也不体现在胳臂上。

“当年,我没少见在你之前的赫拉克勒斯。他相当愚蠢,除了英勇,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别的东西。不过,当初我在他身上,现在又在你身上品出来的,就是忠于职守、勇往直前的一种精神,甚至还受鲁莽的驱使,先战胜人人皆有的胆怯情绪,才进而战胜对手。赫拉克勒斯比你踏实,也更用心把事情做好,但是有点儿抑郁寡欢,尤其每次完成壮举之后。而在你身上,我喜爱的就是这种欢快,你这一点有别于赫拉克勒斯。我会称赞你决不为思想犯难。那是别人的事儿,他们不行动,但是提供行动的漂亮而恰当的理由。”

“你清楚我们是表亲吧?我也同样(不要告诉弥诺斯,他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希腊人。可惜我不得不离开阿提卡,只因我和我的侄儿有了分歧。我侄儿塔洛斯同我一样,也是雕刻家,但他是我的竞争对手。他赢得了民众的好感,就在于他做的神像要固定在基座上,不能移动,保持庄严而呆板的姿态;我则不然,将神的肢体解放了,从而把我们拉近了神。多亏了我,奥林匹斯山重又与大地为邻。此外,我也要通过科学,让人也类似神。”

“我在你这年龄时,尤其渴望增长知识。很快我就确信,人没有工具,光凭力气成不了事,或者成不了大事,俗谚说得对:器具胜过气力。没有父亲交给你的武器,你肯定降伏不了伯罗奔尼撒或阿提卡的强盗。因此我想,只有改善武器,我的工作才更有意义,而我要做到这一点,也必须首先掌握数学、机械和几何知识,至少像埃及人那样掌握并充分利用知识,也像他们那样从教育过渡到实践。我还必须了解不同物质的性能和特点,即使那些看似没有直接用途的物质,人有时会出乎意料地发现其特殊的功能,正如发生在对人的认识上。我的学识就这样扩展和强化了。”

“接着,我又去访问遥远的国度,了解其他的行业和技艺,了解其他的气候、其他的植物,向外国学者学习,只要还有可学的东西就决不离开他们。然而,我无论去何地,无论在哪里停留,始终还是个希腊人。也正是因为我知道并感到你是希腊人的儿子,我的表弟,我才对你发生兴趣。”

“我回到克里特,便同弥诺斯谈了我的学习和旅行,又向他介绍了我构思的一项计划,如果他愿意,并且提供给我财物的话,我就仿照我在埃及美利斯湖畔赞赏过的一座迷宫,以不同的设计,在王宫附近建造一座。当时,弥诺斯恰巧碰到一件尴尬事,王后生下一个怪物,他不知道如何安置弥诺陶洛斯,但认为最好隔离,避开公众的耳目,于是他请我设计一座建筑物,配以一系列没有围栏的花园,不用特意囚禁,却能留住怪物使他不可能逃出去。我便精心设计建造,施展我的学识。”

“然而我认为,世上就没有狱卒能防住执意要逃去的人,也没有大胆和决心跨越不过去的高墙深沟,因此我就想,要想把弥诺陶洛斯留在迷宫,最好的办法决不是使其不能(要很好理解我这话),而是使其不愿意出去。为此,我集中了能满足各种欲念的东西。弥诺陶洛斯的欲念既不多也不复杂;不过,还要考虑所有人,可能进入迷宫的任何人。削弱直至消除他们的愿望也很重要,尤为重要。为了提供这种效用的东西,我将药茶制成软糖,掺在酒中给他们食用。但是这还不够,我又找到更好的办法。我曾注意到,一些植物扔进火里焚烧,就会冒出使人半麻醉的烟,我认为用在迷宫里极妙,能不折不扣地达到我所期待的效果。于是我提供燃料,保持炉火日夜不熄。炉中飘逸出来的浓烟,不仅作用于意志,还令人昏昏欲睡,能制造一种令人销魂的迷醉,让人产生种种惬意的错觉,引导大脑徒劳地活跃,沉迷于欢畅的幻觉中;我讲‘徒劳地活跃’,就因为除了想象的东西毫无结果,只是经历了一场虚幻,或者一场不连贯、不合逻辑也不坚定的思辨。呼吸这种烟雾的人,反应各不相同,每人头脑都开始紊乱,可以这么说吧,每人都迷失在各自的迷宫里。对我儿子伊卡洛斯而言,头脑紊乱是超感觉的。对我来说,则出现巨大的建筑群:宫殿重重叠叠,走廊、楼梯错综复杂……不过,正如我儿子不着边际的推论那样,全都通向一条死路,通向一个神秘的‘此路不通’。然而,最令人惊奇的,还是那种香气,人只要闻上一段时间,就再也离不开了;肉体和精神对这种麻醉都上了瘾,一脱离麻醉状态,就觉得现实没有趣味,反而不愿意回到现实中来了,这一点也有作用,尤其这一点,能把人拖在迷宫里。我了解你的愿望,要进去收拾弥诺陶洛斯,所以警告你。这种危险,我对你讲了这么长时间,就是要让你当心。你独自一人脱离不了险境,必须有阿里阿德涅陪伴。不过,她必须停在门口,决不要吸入那种烟气。关键是你被迷倒的时候,她要保持清醒。你哪怕迷醉了,也要善于把持住自己:这是关键的关键。你光有意志也许还不够(因为,我跟你说过,那种烟气削弱你的意志),我想出一个点子:把阿里阿德涅和你用一根线连起来;这是触摸得到的职责的形象表现。你迷路之后,这根线将允许你迫使你回到她身边。不管迷宫多有魅力,陌生的东西多么吸引人,也不管你的勇气多么冲动,你也务必保持坚定的决心,不能扯断这根线。回到她身边,否则,此后的一切、最好的追求都要付之东流。这根线将把你同过去连起来。回归过去。回归你自身。须知没有任何东西是凭空而生的,而你将来的一切,就是依赖你的过去,依赖你现时的状态。”

“我对你若是兴趣不大,也就不会跟你谈这么久。不过,在你走向自己的命运之前,我还想让你听听我儿子是怎么说的。你听他讲讲你要冒的危险,就会更明白了。他尽管多亏了我,得以逃脱迷宫的魔力,但是遗憾的是,他的头脑还一直受那种魔力的影响。”

他走向一道矮门,撩起门帘儿,声音提得很高,说道:

“伊卡洛斯,我亲爱的孩子,过来对我们讲讲你的惶恐不安吧,或者,干脆还像你独自一人那样,继续自言自语,既不要管我,也不要管我的客人。你说你的,就当我们不在眼前。”

忒修斯 第七章

我看见进来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青年,在昏暗中觉得他相貌极美。他那长长的金发卷儿披到肩头。他的目光发直,似乎不会注视任何物品。他的整个上身赤裸,只穿着紧紧箍身的铁胸甲;下身有一块深色缠腰布,看似皮革的,裹住上半截大腿,由一个奇特的大花结系住。我的视线被一双白皮鞋吸引过去,看样子他准备出行;然而,唯独他的思想在行进。他仿佛没有看见我们,无疑还在继续他那思辨的行程,口中念念有词:

“究竟谁起始:男人还是女人?永恒难道是女性?各种各样的形体,你们是哪个伟大的母腹生出来的?而多产的母腹,授孕者又是谁?无法接受的二元性。在这种情况下,神,就是孩子。我的思想拒绝分割神。我一同意分割,就等于赞成斗争。谁有诸多神,谁就有战争。没有诸多神,只有一个神。一个神统治,天下就太平。在这唯一中,一切都自行化解,自行调和。”

他停顿了片刻,继而又说道:

“要想标明神圣,人必须压缩和限定。神完全是分散的。分成诸神。前者是无限的,后者是局部的。”

他又沉吟一下,接着又说道,但是嗓音有些喘息和惴惴不安:

“可是,这一切的原因,是明澈的神吗?多少艰难困苦,多少努力奋斗的理由。奔向什么?生存的理由吗?寻求万物存在的理由吗?如果不是奔向神,那又奔向什么呢?如何确定方向?到何处停止?什么时候能够说:但愿如此,一切到此为止?从人出发,如何能达到神?如果我从神出发,又如何达到我自身。然而,一如神造就我这样,难道神不是人创造的吗?我的思想就是要停留在道路的交叉点,停留在这个交叉点的中心。”

他住了口,过了片刻又说道:

“我根本不知道神始于何处,更不知道神止于何处。进而言之,我若是讲神永无休止地起始,大概会更好地表达我的想法。噢!因此我多么讨厌因此、因为、既然啊!……多么讨厌推理、演绎。我从最美妙的三段论中,也仅仅得出我放进去的前提。我若是放进去神,就重新得到神。我放进去才能得到。我踏遍了逻辑的所有道路。我在水平面上已经游荡够了。我在爬行,现在我要飞起来,脱离我的影子、我的粪便,抛掉过去的负担!蓝天吸引我,诗意啊!我感到被上天吸上去。人的思想啊,你升到多高,我也要上去。我父亲是机械专家,能向我提供办法。我要独自前往。我有这个胆量。我承担后果。否则,就冲不出去。美妙的思想,陷入错综复杂的问题中,为时太久了,你要冲入尚未开辟的路上。我不知道拉我投入的这种吸引力是什么;但是我知道终点只有一个,就是神。”

说罢,他就离开我们,一直退到门帘边上,撩起来走进去,又放下了。

“亲爱的孩子,真可怜,”代达罗斯说道,“他念念不忘自己再也逃不出迷宫了,殊不知迷宫就在他自身。我应他的请求,为他制造了能飞起来的翅膀。他认为大地上的路全已堵死,别无出路,只能上天了。我了解他有神秘主义的倾向,萌生这种渴望也不奇怪。餍足不了的渴望,你听他所讲的就明白了这一点。他不顾我的告诫,想飞得很高很高,过早地耗尽了气力,结果坠入海中,淹死了。”

“这怎么可能?”我不禁高声说,“刚才我还看见他活着呢。”

“对,”代达罗斯又说道,“刚才你看见他、觉得他还活着。然而他死了。讲到这里,忒修斯,我倒有点儿担心,你的思想虽是希腊型的,也就是说是敏锐的,向所有真理敞开,也难以跟上我的思路。因为就连我本人,不瞒你说,我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和接受这一点:我们每人不是单纯地度过一生,到最终过秤时,不会判定灵魂没有什么分量。在人生这个层次上,人人在这段时间发育成长,实现自己的命运,然后死去。可是在另一个层次上,连时间也不复存在了,那是真正的永恒:人的每个举动,无不按其特殊的意义记录在案。伊卡洛斯,早在生前就是,死后依然是他在短暂的一生所体现的人类不安、探索、诗意的飞升的形象。他按规矩赌完了自己的一局,但是没有停留在自身。有些英雄也如此。他们的行为在持续,由诗歌、艺术接续下去,变为一种持久的象征。正是这个缘故,猎户俄里翁,在盛开阿福花的乐土上,还在追逐他生前猎杀的野兽,而他的星座连同他的肩带,已经在天上永存了。同样是这个缘故,坦塔罗斯要永久忍受饥渴;西绪福斯不断推那不断滚落的巨石,达不到山顶,那正是他当科林斯国王时劳神忧心的巨石。因为,要知道,在地狱中没有别种惩罚,只是周而复始地去做生前未完成的行为。”

“这完全类似动物界:每个动物尽管死去,其种类却保持自己的形体和习性,丝毫也没有退化和减损,只因动物中谈不上个体。然而,人类则不同,个人,独自一个有其重要性。弥诺斯就是这样,他在克诺索斯的生活方式,从现在起就为他任地狱判官做准备。帕西淮、阿里阿德涅也都很典型,任由命运裹卷而去。而你本身,忒修斯啊,不管你显得多么无忧无虑,或者自认为如此,你也像赫拉克勒斯、伊阿宋或者珀耳修斯那样,逃不脱塑造你们每个人的命数。”

“不过要知道(既然我的目光掌握了洞视现时和未来的本领),要知道你还要成就大事,而且是在你过去的英雄行为以外的领域;等到将来,比起那些大事,你的这些英雄行为就如同儿戏了。你要创建雅典,让那里确立精神的统治。”

“因此,你经过激烈搏斗获胜之后,无论在迷宫里,还是在阿里阿德涅的怀抱中,都不可久留。继续往前走。要把懒惰视为背叛。直到你的命运达到尽善尽美了,才可以在死亡中寻求安歇。只有这样超越了表面的死亡,你才能由人类的认同重新创造,才能永世生存。不要停留,往前走,城邦的勇敢的统一者,继续赶路吧。”

“现在,你听着,忒修斯啊,要记住我的告诫。毫无疑问,你不用费力就能战胜弥诺陶洛斯,因为,若是把他看透了,他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可怕。有人说他杀人吃,那么请问,公牛从什么时候起只啃青草啦?进入迷宫容易,而出来则比什么都难。只有先迷失而后才能复归,概莫能外。但是,由于身后不会留下足迹,你要回头出来,就必须用一条线把你同阿里阿德涅连在一起。我给你准备了几个线团,你随身带着,一边走一边放,一个线团用到头,就接上另一个,千万不要断了,返回时再缠起来,一直到阿里阿德涅握着的一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强调,其实这再简单明白不过了。难就难在坚持到底,返回的决心不可动摇;而迷宫的香烟及其散播的遗忘、你本人的好奇心,所有一切都竞相削弱你的决心。这一点我对你说过,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这是线团。再见。”

我同代达罗斯分手,便去找阿里阿德涅。

忒修斯 第八章

正是在线团这事儿上,阿里阿德涅和我第一次发生争执。她要我把代达罗斯给我的线团交给她,保存在她怀里,硬说缠线和放线是女人的事儿,她又是把好手,不愿意让我去做,而其实呢,她这样不过是要主宰我的命运,这是我决不肯答应的。我还能猜想到,她放线让我远离开她,也是迫不得已,她不是牵住线,就是往回拉,就会妨碍我痛痛快快地前进。尽管她使出女人的最后一招,流下眼泪,我还是顶住了,深知只要开始让给女人一根小手指,那么整条胳膊,乃至全身就会都赔进去了。

这线既不是麻的,也不是毛的,而是代达罗斯用人所不知的材料做的,我甚至用我的利剑试了试,想割下一小段,却根本办不到。我将这把利剑留在阿里阿德涅的手中,决意(按照代达罗斯对我讲的,器械为人提供了优势,我没有器械就不可能战胜怪物),我要说,决意单凭自己的膂力同弥诺陶洛斯较量。我们到达迷宫门口,看见门楣上装饰有克里特到处可见的双斧,我要求阿里阿德涅一步也不得离开。她执意亲自动手,将线的一端系在我手腕上,并说打的是夫妻结;接着,她又把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吻的时间给我的印象十分漫长。这要延误我的行程。

我那十三名男同伴和女同伴在我之前就出发了,其中包括庇里托俄斯;我赶到头一个厅室就找见他们;他们中了香烟之毒,已经完全痴呆了。我忘记讲了,代达罗斯除了给我线,还给了我浸有高效解毒剂的一块布,嘱咐我千万用它堵住口鼻。在迷宫门口,阿里阿德涅还亲手将布团堵住我的口鼻。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不过也多亏了解毒布团,我在迷人的烟气中,才能保持清醒的意识、坚定的意志。然而,我已说过,我习惯待在大自然的空气中,只有那样才感到舒服,进了迷宫受到人为烟气的压迫,我就有点儿窒息。

我放着线,走进第二个厅室,这里比头一个厅室暗了;再到另一间更加昏暗,再进一间,我就只能摸索着往前走了。我的手擦着墙壁,碰到一扇门的把手,一打开门,强烈的阳光迎面扑来。我进入一座花园。对面有一个平台,上面盛开着毛茛花、侧金盏花、郁金香、长寿花和香石竹;我看见弥诺陶洛斯躺着,一副懒散的姿态。天赐良机,他睡着了。我本应加快脚步,趁着他睡觉下手,可是,他的睡容又制止住我:怪物很美。就像肯陶洛斯有时显现的那样,人和兽在弥诺陶洛斯身上结合,无疑十分和谐。此外,他很年轻,而他的青春,又给他的形体美增添了难以描摹的可爱的神采;这成了对付我的武器,比武力还厉害,我要与之抗衡,就必须使出全身解数。因为,只有受仇恨的激励,才能更出色地搏斗;而我对他却恨不起来。更有甚者,我还停下半晌欣赏他。忽然,他睁开了一只眼睛。于是我看出他很愚笨,当即明白我该出手了……

说出手就出了手,但是这个过程,回想起来却不真切了。我的口用解毒布团塞得再紧,经过头一个厅室,脑袋也让烟气熏得晕乎乎的,记忆受到了影响,虽说战胜了弥诺陶洛斯,可是取胜的场面给我留下的记忆却很模糊,不过,倒是一种惬意的感觉。打住,因为我不准自己虚构。我还记得那花园十分迷人,恍若梦景,令人心醉神迷,我想恐怕自己离不开了;可是,既然解决了弥诺陶洛斯,我就不得不遗憾地重又缠上线,回到头一个厅室找我的伙伴们。

他们正大吃大喝,不知由谁,又如何摆了一桌盛宴,他们形同疯子或白痴,相互乱摸,纵声大笑。我表示要带他们走时,他们无不反对,说他们待得非常舒服,根本不想离开。我则坚持说,我是来解救他们的。“解救什么?”他们乱纷纷嚷道。他们突然结成一伙反对我,破口骂我。庇里托俄斯也参与其中,这叫我特别伤心。他几乎认不出我了,他否定美德,嘲笑自身的才能,恬不知耻地宣称,给他世上的全部荣耀,他也不会同意离开眼前的舒适安逸。可我不能怪他,深知若是没有代达罗斯的提防措施,我也同样沉迷了,也会跟他、跟他们随声附和。我无可奈何,只好揍他们,挥动拳头,用脚踢屁股,才迫使他们跟我走,可见他们醉得相当厉害,手脚笨重,无法反抗了。

走出迷宫之后,要花多大力气和时间,才能使他们恢复神志,重新坐到他们日常的饭桌上!他们坐下来也一副愁眉苦脸。后来他们对我说,他们就好像从幸福的顶峰,重又下到幽暗的狭谷,回到自身的这座监狱,从此再也无法逃脱了。然而,庇里托俄斯很快就对这一时的堕落深感惭愧,决意以极大的热忱,在他自己的眼中和我眼中赎罪。时过不久,他就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向我表明了他的忠诚。

忒修斯 第九章

我什么也不瞒他;他了解我对阿里阿德涅的感情以及我的不满。我甚至没有对他隐瞒我炽烈地爱上了淮德拉,尽管她还是个孩子。这段时间,她经常打秋千:秋千吊在两棵棕榈树干上;我看着她荡来荡去,风掀起她的短裙,心中就激动不已。然而阿里阿德涅一出现,我就移开目光,极力掩饰,害怕当姐姐的萌生嫉妒。可是,不让一种欲望得到满足,是有害健康的。于是,我在心中开始酝酿劫持计划;这个大胆的计划要顺利进行,就必须运用诡计。这回庇里托俄斯帮上我的忙了,他想出一个高招儿,表明了他的丰富的创造性。这期间,尽管阿里阿德涅和我一心想离开,我们在岛上逗留的时间却拖长了;不过,阿里阿德涅哪里知道,我是决心带淮德拉一起走。这事儿庇里托俄斯倒是知道,看他是如何助我一臂之力的。

庇里托俄斯行动比我自由(我让阿里阿德涅给缠住了),他就有闲暇观察,了解克里特的风俗习惯。一天早晨,他对我说:

“我认为事情有把握了。要知道,弥诺斯和拉达曼堤斯,是两个非常明智的立法者,他们整顿了岛上的风气,尤其是鸡奸,你也应当知道,克里特人热衷于此道,这一点从他们的文化就能明显地看出来。此风之盛,青少年概莫能外,谁在成熟之前没有被一个年龄大一点的选中,就会感到耻辱,认为受别人藐视是丢脸的事;因为大家都这么想:他的相貌若是俊美,那就肯定会造成某种思想的或者感情的犯罪。弥诺斯的小儿子格劳科斯,长得特别像淮德拉,仿佛孪生的,他就对我谈了这种忧虑。他很难过没人理睬他。我对他说,恐怕是他的王子头衔把喜爱他的人吓退了;他却听不进去,回答我说有这种可能,但这照样叫他不痛快,别人应当知道弥诺斯也同样为此伤心,而弥诺斯平时毫不看重社会地位、级别或等级;不管怎样,如果像你这样一位杰出的王子肯对他儿子感兴趣,他当然会觉得很得意。我想过,阿里阿德涅固然嫉妒她妹妹,但是决不会嫉妒她弟弟,因为没有这种事例:一个女人会把一个男人爱一个男童当回事儿;不管怎么说,她会觉得不宜表露出嫉妒的情绪。你不必害怕,尽可以照此办理。”

“哦!难道你认为,”我高声说道,“我会因为害怕而罢手吗?不过,我虽然是希腊人,却一点儿也没有同性恋的倾向,不管对方多么年少可爱,在这一点上,我不同于赫拉克勒斯,情愿把他的许拉斯让给他。你那格劳科斯长得再怎么像我的淮德拉,也无济于事,我渴望得到的是淮德拉,而不是他。”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庇里托俄斯又说道,“我不是劝你用格劳科斯代替淮德拉,而是要你佯装带走格劳科斯,瞒过阿里阿德涅,让她和所有人相信,你带走的是格劳科斯,而其实却是淮德拉。听我说,从头至尾听清楚:岛上有一种习俗,还是弥诺斯本人创立的,就是情人可以掠走他觊觎的男童,带回家一起生活两个月;然后,那男童就当众宣布,那情人是否讨他喜欢,对待他是否得体。将假的格劳科斯带回你家,也就是把他带上船,带上把我们从希腊运到这里的那条船,我们同化了装的淮德拉一旦会齐就起锚,当然还有阿里阿德涅,既然她要陪伴你;然后,我们就快速驶向远海。克里特战船数量多,但是没有我们的速度快。他们若是追赶,我们很容易就能甩掉他们。你去对弥诺斯谈谈这个计划。请相信,他听了一定会微笑,只要你让他相信带走的是格劳科斯,而不是淮德拉;因为,要给格劳科斯找个教师和情人,他想不出有比你更好的了。不过,请告诉我:淮德拉同意吗?”

“我还不知道。阿里阿德涅盯得很紧,从来不让我同她单独在一起,因此,我还无法试探她……不过,她们姐儿俩,她一旦明白我更喜欢她,就会同意跟我走,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先得让当姐姐的有个思想准备,当然,根据预谋好的,我向她透露的是假方案。

“这计划真妙!”她高声说道,“能同我弟弟一道旅行,我有多高兴啊!你想象不出他有多可爱。尽管我们姐弟俩年龄相差挺大,我和他处得却相当好,一直是他最喜欢的游戏伙伴。要使他思想开阔,什么办法也不如到外国居住一段时间更有效。他的希腊语已经能凑合讲了,但是语调不好,到了雅典就会很快纠正,大大提高希腊语水平。你将是他极好的榜样。但愿他能学出你这样子。”

我就由着她讲。可怜的姑娘没有料到,等待她的是什么命运。

我们还必须通知格劳科斯,以便防范意外出现的麻烦。这事由庇里托俄斯去做。事后他对我说,那孩子开头很失望,必须唤起他最善良的情感,才促使他同意参加这场游戏;我的意思是说:同意出局,让位给他二姐。还必须通知淮德拉。如果有人企图用武力或偷袭的办法劫持她,她很可能要惊叫起来。不过,这场游戏,庇里托俄斯考虑得十分巧妙,调动了他们两人一起参与:格劳科斯会尽量哄骗他父母,淮德拉会尽量哄骗她姐姐。

淮德拉乔装打扮,换上格劳科斯平日穿的衣服。他们俩个头儿完全一样,她的头发盘起来,下半张脸再遮住,就很可能骗过阿里阿德涅的眼睛。

自不待言,我感到为难的是要欺骗弥诺斯。他对我信赖有加,还对我说过他期待我以兄长的身份,对他儿子施加好的影响。再说,我又是他的客人,这样做显然辜负他的感情。然而在我身上,过去没有,也决不会有什么顾忌能使我罢休。我的欲望的声音战胜了感激的和情理的各种声音。不择手段。要干就干。

阿里阿德涅赶在我们之前上船,就想收拾出一个舒适的地方。我们等淮德拉一到,就逃之夭夭了。劫持的计划,原定天色一黑就执行,临时推到她必须露面的全家用餐之后。她提出早已养成的习惯,吃完饭就离开,她说这样一来,直到次日早晨,谁也不会注意她人不在了。如此这般,一切顺利,没有出现一点儿纰漏。如此这般,我得以同淮德拉上了船,几天之后抵达阿提卡,而中途则把她美丽而缠人的姐姐阿里阿德涅丢到纳克索斯岛上。

我上岸之后获悉,我父亲埃勾斯已投海自尽,只因我忘记了换帆,他远远望见了船上挂的是黑帆。这事儿我已经交代了几句,不愿意再旧话重提。不过我还要补充一点,头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已经当了阿提卡国王……不管怎样,也不管可能如何如何,对于我和全体人民来说,因为我们安然回来和我登上王位,这是个欢庆的日子,可是因为我父亲丧命,这又是个哀悼的日子。有鉴于此,我立刻组织了几支合唱队,从而交替响起欢乐之歌和哀伤之音;我本人和意外逃脱劫难的伙伴,我们也要参加欢乐的歌舞。欢乐和悲伤,就是要让人民同时处于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中。

忒修斯 第十章

后来有些人指责我对待阿里阿德涅的态度。他们说我那是懦夫的行为,我不应该抛弃她,或者至少不应该把她丢在一个岛上。不错;然而,我就是要让大海将我们隔开。她要跟随我,追逐我,紧追不舍。她一识破我的诡计,发现格劳科斯的服装里竟是她妹妹,就大吵大闹,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叫声,骂我背信弃义;结果我忍无可忍,就明确告诉她,我无意带她走多远,正好突然起了风,一碰到岛屿,我们就能靠岸,或者被迫停泊,就把她丢下;她威胁我说,她要写一首长诗,讲述这种可耻的背弃。我立刻回敬道,那她比干什么都强,从她的愤怒和抒情的腔调来看,我就能判断出诗写出来一定很美,而且足以慰人,她的忧伤一定能从中得到弥补。然而,我说的这番话,只能给她火上浇油。女人就是这样,听不进去道理。至于我,总是跟着本能的感觉走,这样最简单,我认为有把握。

那个岛是纳克索斯岛。据说我们把她丢在那儿不久,狄俄尼索斯就去找她,并娶她为妻;按照这种说法,她就是在酒中寻求自我安慰了。还有人说,就在婚礼那天,酒神送给她一顶冠做礼物,那是赫淮斯托斯的作品,而且位居天上星座之列了;还说宙斯迎她上了奥林匹斯山,赋予她永生不死的仙体。还有一种说法,有人甚至把她当作阿佛洛狄忒。我由人说去,而且,为了扼断指控的流言,我本人也尽量将她神化,确定对她的礼拜,还带头跳舞祭祀。这样,别人也就会允许我指出,如果我不遗弃她,那么,对她十分有利的这一切,就根本不可能发生了。

有些捏造的事实,就是为了编织无稽之谈:什么劫持海伦呀,同庇里托俄斯一起下冥府呀,强奸普洛塞耳皮那呀。我避而不去辟谣,反倒从谣言中捞取更大的威望,甚至还给那些无稽之谈添枝加叶,以便把老百姓牢牢禁锢在信仰中,而阿提卡的老百姓,嘲笑信仰的倾向实在太明显了。因为,庸俗的东西释放出来是必要的,但是决不能通过大不敬的方式。

实际情况是这样:我回到雅典之后,一直忠于淮德拉。我同时与这个女人和这座城市结合了。我是丈夫,是已故国王的儿子;我当了国王。闯荡冒险的时期过去了,我对自己一再这样讲;此后无须征讨了,而应当统治。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因为,老实说,当时雅典还不存在。一大批小城镇在阿提卡境内争夺霸权,从而攻伐、纷争、械斗持续不断。因此,统一和集中权力至关重要,我不是轻而易举就达到这个目标的。在这过程中,武力和计谋我两样并用。

我父王埃勾斯所考虑的是分而治之。鉴于纷争不和危害了国计民生,我就认识到,财富不均,以及人人都想增加个人的财富,正是大多数祸患的根源。我本人并不想发财,关心公众的利益等于或者超过关心自己的利益,我做出了生活简朴的表率。我通过平均分配土地的办法,一下子就消除了霸权,以及由霸权引起的纷争。这项严厉的措施,当然满足了穷苦人,即大多数人,但是也引起了被我剥夺财富的富人的反抗。他们人数不多,但都很精明。我召集来其中最重要的人,对他们说道:

“我只看重个人才能,不承认别的价值。你们通过机智、技巧和坚持不懈,都发财致富了,但更经常使用不公正的和欺骗的手段。你们之间争权夺利危害国家的安全,而我就是要防除你们的阴谋,实现国富民安。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富强起来,抵抗外敌侵略。可恶的金钱欲搅得你们寝食难安,也不会给你们带来幸福,因为说到底,这种欲望永不餍足。获取越多,就越想获取。因此,我要削减你们的财富,如果你们不甘心接受这种削减,我就动用(我手中掌握的)武力。我给自己也只保留掌握法规和领导军队的权力。其余的同我没有多大关系。我身为国王,也打算过简朴的生活,不改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方式,同普通百姓一样。我一定能让人遵守法律,即使不让人惧怕,也得让人尊敬我,并且做到能让周围的人这样讲:阿提卡不是由一个专制暴君,而是由一个人民政府治理的;因为,这个国家每个公民,在议会中都将有平等的权利,根本不管出身如何。如果你们不服,那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会迫使你们服从的。”

“我要派人拆毁并取缔你们地方的小法庭,你们地区的议会厅,我还将已经取名雅典的构筑,全集中到卫城。我向保佑我的诸神保证,雅典这个名字,一定会受到后世的敬重。我要将我的城市献给帕拉斯。现在,你们走吧,记住我言出必行。”

我要言行一致,随即就放弃王家的一切权威,回到普通人的行列,像一般公民那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不带扈从也不害怕。不过,我毫不松懈地操持公益事务,确保百姓和睦,国家太平。

庇里托俄斯听了我对大人物们的那番讲话,就对我说,他认为话讲得很好,但是又很荒谬。因为,他振振有词:“在人与人之间实行平等不合乎自然,进而言之,平等也非人之所愿。最优秀的人,就应当以其超凡的才能统治芸芸众生。没有竞争、对立、嫉妒,民众就会萎靡不振,懒懒散散,停滞不前。必须加上酵母,将民众激发起来。你引导好,矛头不对着你就成了。不管你愿意与否,也不管你期望这种初始的平等化如何向每人提供同等机会、同样的起点,人的才能不同,过不了多久,就会形成不同的境况,即受苦的大众和贵族阶层。”

“那好哇!”我接口说道,“但愿如此,我还希望短时间就能实现。不过,首先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众会受苦,既然我尽量给予优惠的这种新贵族,正如我盼望的那样,不是金钱的,而是精神贵族。”

继而,为了扩大雅典的规模,使之更加强盛,我宣布凡是愿意到此定居的人,不管来自何方,都一律欢迎。于是,宣传公告的差役到各地反复高喊:“诸位,大家都到这里来吧!”

这消息传得很远。俄狄浦斯不是也被引来了吗?这个退位的国王,伟大而又可悲的落魄之人,从底比斯来到阿提卡寻求帮助和保护,然后在这里死去。这就允许我在雅典主持为他举行的隆重葬礼。这情况,以后我还要谈及。

我向新来者许诺,他们无论是什么人,都和本地人享有同等权利,先来城里定居的公民,不要急于歧视任何人,等以后经过了考验再说。因为,只有使用过,才识得好工具。我也只想根据贡献来评价每个人。

后来形势发展,即使我不得不承认雅典人之间的差异,从而承认等级,并任由这种等级确立起来,也只是为了更加确保机器的总体运行。比起其他所有希腊人来,雅典人就是这样多亏了我才无愧于“人民”这一美名;这美名只给了他们,给他们也是众望所归。这便是我的荣耀,远远超过我们从前英雄行为的荣耀,而且无论赫拉克勒斯、伊阿宋、柏勒洛丰,还是珀耳修斯,谁也没有达到。

唉!我童年游戏的伙伴庇里托俄斯,可惜没有跟随我。我列举的所有这些英雄,还有像墨勒阿革洛斯或珀琉斯等其他英雄,他们不懂得如何延长自己的英雄生涯,在他们最初的一些英雄事迹或者唯一的英雄事迹之外再立新功。而我则不然,不愿意故步自封。我就对庇里托俄斯说:一个时期,要战胜并从大地清除魔怪,过一个时期,就要耕耘安靖了的大地,并使之硕果累累;一个时期,要把人从恐惧中解放出来,过一个时期,又要关注他们的自由,卓有成效地改善他们的生活状况。要做到这一点,没有纪律不成;我不允许这里人像彼俄提亚人那样,一意孤行,也不允许他们追求一种平庸的幸福。我认为人并不自由,永远也不会自由,自由了也不见得是好事。不过,我不征得他们的同意,就不能推动他们向前,而且不让人民至少抱着自由的幻想,我也得不到他们的同意。我要提高他们,绝不允许他们乐天知命,甘愿总那么俯首帖耳。我一直在考虑,人类能有更大的作为,能表现出更大的价值。我还记得代达罗斯的教导,他认为要用神的所有战利品为人谋福利。我的巨大力量在于相信进步。

情况一变,庇里托俄斯就不再追随我了。在我青年时代,他陪伴我到各地闯荡,是我有力的帮手。然而我明白,一种友谊始终不渝,就会拖住我们,或者拉我们向后退。过了某一点,就只能独自往前走了。由于庇里托俄斯很有理性,我还听他阐述自己的观点,但只是听听而已。人老了,从前他进取心那么强,后来就把自己的智慧消耗在清心寡欲中了。他给我的建议,只剩下约束和限制了。

“不值当为人操那么大心。”他对我说道。

“哦!不为人,那又为什么操心呢?”我反诘道。他还不肯罢休。

“冷静点儿嘛,”他又对我说道,“你做得还不够吗?雅典的繁荣有了保障,你尽可以安享赢得的荣名和夫妻幸福了。”

他提醒我多想着点儿淮德拉,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没有错。因为到这里,我必须讲述一下,我家庭的安宁如何被搅乱了,我又以多么惨痛的哀悼为代价,要向神赎取我的成功和自负。

忒修斯 一第十一章

我无限信赖淮德拉。我看着她的仪容逐月变得更加修美。她浑身上下透着贤惠。从少女时起就摆脱家庭有害的影响,想不到她身上还带着家庭的所有发酵酶体。显然她是接受母亲的遗传;待出事之后,她还极力为自己辩解,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她没有责任,真叫人不能不承认,这事儿自有前因后果。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我认为她太不把阿佛洛狄忒放在眼里了。神是要报复的,后来她多多祭献,多多哀求,力图平息女神的恼怒,也无济于事了。须知淮德拉其实很虔诚。在我岳父家中,人人都很虔诚。不过,恐怕糟就糟在他们信的不是同一个神。帕西淮崇拜宙斯;阿里阿德涅信奉狄俄尼索斯。至于我,我尤其奉敬帕拉斯·雅典娜,其次奉敬波塞冬:有一层秘密关系将他同我连在一起,他对我有求必应,反而倒害了我。我同阿玛宗女人生的那个儿子,是子女中我最宠爱的一个,他则崇拜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他同那女神一样贞洁,而我则相反,在他那年龄已经非常放荡了。他光着身子在月光下奔跑,出没在荆棘丛和森林里;他逃避朝廷、聚会,尤其逃避女人圈子,只喜欢同他的猎犬为伍,追逐野兽一直到山顶或幽谷。他还经常驯烈性马,带一群马到海滩上,以便一同跳下海。他这样子我真喜爱!又英俊,又骄傲,又桀骜不驯;当然不是对我,他对我十分敬重;也不是针对法律,而是针对妨碍进取并空耗人的才能的习俗。我就是想挑他做我的继承者。我将管理国家的大权交到他那双纯洁的手中,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因为我深知无论威胁还是谄媚,都不能够动摇他。

淮德拉居然爱上他,等我发觉已经太迟了。本来我应当想到,因为,他长得像我;我是说像我在他这年龄时的模样儿,而我已经老了,淮德拉还依然异常年轻。也许她还爱我,但是就像爱一位父亲了。我身受其害才懂得,夫妻两人的年龄不宜相差太大。因此,我不能饶恕淮德拉的,决不是这种情欲,虽然是半乱伦,归根结底还是相当自然的,我不能饶恕的是她明白不可能满足自己的欲望了,就诬告我的希波吕托斯,将烧灼她的这种邪恶的欲火嫁祸于他。盲目的父亲,过分轻信的丈夫,我相信了她。每次我都相信一个女人的申辩!我竟然呼唤神报复我那无辜的儿子。而我的祈求,神听取了。男人求神的时候却不知道,神要满足他们,十有八九会给他们造成不幸。我一时性起,丧失理智,盛怒之下失手杀了我的儿子。这是我一生都得不到安慰的。淮德拉意识到自己罪过太大,随后就自裁了,这样也好。可是现在,我连庇里托俄斯的友谊也失去了,觉得十分孤寂;我人也老了。

俄狄浦斯被逐出他的家园底比斯,我在科洛涅接待他时,他双目失明,走到穷途末路,但是境遇再怎么悲惨,至少还有两个女儿在身边陪伴,对他始终那么温存,给他的痛苦带来安慰。从各个方面看,他的事业失败了。我成功了。他的遗体要给安息的地方永远降福,甚至降临也不是降给忘恩负义的底比斯,而是降给雅典。

我们二人命运在科洛涅的这次相遇,二人生涯在十字路口的这次碰撞,我倒奇怪别人极少谈及。我把这一相会视为我的荣耀的顶峰与加冕礼。在这之前,我让一切低了头,看到所有人都在我面前俯首(我可以排除代达罗斯;不过,他比我年长得多。况且,即使代达罗斯也听我的)。唯独在俄狄浦斯身上,我认出可以同我比肩的高尚;在我的心目中,他的不幸只能使这个战败者更加高大。自不待言,我总是无往而不胜;但是比起俄狄浦斯来,我觉得还完全在凡人的水平面上,似乎有些低下。他则顶抗了斯芬克司,把人抬到面对谜语的高度,敢于让人同诸神分庭抗礼。既然如此,他怎么又接受,为什么接受失败呢?他刺瞎自己的双眼,不是也促成自己的失败吗?在他残害自身的行为中,有什么东西我还看不透。我对他讲了我的诧异。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解释不怎么令我满意,或者说,我没有很好理解。

“不错,我一时愤怒,没有控制住,”他对我说道,“这股怒气,只能转向我自身;不怪自己,我又能怪谁呢?面对向我展现的一片谴责的恐怖,我强烈地感到必须抗议。况且,我要损坏的,主要不是我的眼睛,而是幕布,是我一生奋斗的这道布景,是我不再相信的这种假象,以便达到现实。”

“决不是!我恰恰什么也没有考虑;我这是本能的行为。我刺瞎眼睛,就是要惩罚自己没有看到明显的事实,正如人们所说的瞎了眼。不过,老实讲……噢!这事儿,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谁也不明白我当时的这声喊叫:‘黑暗啊,我的光明!’连你也不明白,这我能感觉出来,不比别人多明白点儿。他们听出是一声哀叹;其实,这是一种确认。这喊声意味着黑暗为我豁然洞开,射出照亮灵魂世界的超自然的光明。这喊声还表明:黑暗,从今以后,你对我就将是光明。蔚蓝的天空,在我面前已经黑暗重重,与此同时,我内心的天空却星光灿烂。”

他住了口,陷入沉思,过了半晌才又说道:

“我青年时代,在别人看来还很英明。我本人也是这么看的。我不是独自一人头一个道破了斯芬克司的谜语吗?然而,自从我的肉眼被我亲手抠瞎之后,看不到表象世界了,我似乎才开始真正看清楚了。对,我的肉眼一失明,永远看不见外部世界了,一种新的目光就在我身上睁开,能纵观内心世界的无穷景象,而在此之前,对我来说只存在表象世界,它一直使我无视内心世界。这种难以觉察的世界(我是说我们的感官掌握不了的),现在我知道,是唯一真实的。其余的一切无非是虚幻,给我们以假,遮蔽我们不能仰观神圣。‘必须停止看世界,才能看到神。’盲人智者提瑞西阿斯有一天对我这样说。而当时我还不理解;同你现在一样,忒修斯啊,我明显感到你也不理解我的话。”

“我并不想否认,”我对他说道,“不想否认多亏失明而发现的超时间世界的重要性,但是我难以理解的是,你为什么将它同我们生活和行动的外界对立起来。”

“这是因为,”他答道,“我内视的眼睛第一次见到还从未向我显现的东西,我猛然意识到这样一点:我统治人的权利建立在一桩罪恶的基础上,因而由此派生的一切都被玷污了,不仅包括我个人做出的全部决定,甚至还包括我的两个继承王位的儿子的决定;要知道,那时我抛弃王位,立刻离开我的罪恶赠给我的危险的王国。你可能已经了解到,我儿子卷进了多大的新罪恶,而何等耻辱的命运重压罪孽的人类可能孕育的一切,我那可怜的孩子不过是臭名昭著的样板。因为,作为一种乱伦的产物,我儿子无疑是被特意选定的;然而我认为,某种原初的污点感染了全人类;结果连最优秀的人都不干净了,注定作恶,注定沉沦,如果没有我也不知道什么神的拯救,洗刷原初的污点并给予宽赦,人就不可能自拔。”

他又沉吟片刻,仿佛还要潜下去探寻,然后接着说道:

“我居然抠瞎了自己的眼睛,你感到奇怪,我本人也诧异。不过,这种欠考虑而残忍的举动,也许还别有含义:我说不清一种什么隐秘的需要,将我的遭遇推到极致,增加我的痛苦,完成一种英勇绝伦的命运。也许我隐约预感到这种痛苦所体现的庄严和赎罪性质;<dfn>.99lib?</dfn>因此,拒不接受则不是英雄所为。我认为这样尤其能显示英雄的高尚,落难比任何境况都更能表现其英勇,从而迫使上天承认,并消除神的报复。无论怎样,也不管我的过错多么可悲可叹;我达到的这种超感觉的幸福状态,如今也足以补偿我所忍受的所有痛苦,而且不受此苦难,我也绝不可能达到这种幸福状态。”

“亲爱的俄狄浦斯,”我明白他讲完了,便对他说道,“听了你宣讲的这种超人的智慧,我只能赞佩。不过,在这条路上,我的思想却不能与你为伴。我始终是大地的孩子,相信人不管如何,也不管如你判断的有多大污点,总应该玩一下手中掌握的牌。毫无疑问,哪怕是你自身的不幸,你也善于充分利用,从而更加密切地接触你所说的神性。此外,我也乐于确信,一种祝福紧紧附在你身上,按照神谕,将随你降到你长眠的土地上。”

我没有进一步讲,对我至关重要的是,这应是阿提卡的土地,我暗自庆幸诸神特意让底比斯通向我。

比起俄狄浦斯的命运来,我倒还满意:我的命运圆满完成。我身后留下了雅典城。我珍视它超过珍爱我的妻子和儿子。我建造了自己的城。在我之后,我的思想会永生永世住在这里。临终这么孤寂我也心甘情愿。我尝到了大地的恩泽。想想将来的人类也很欣慰:在我之后,人类多亏了我,将承认自己更幸福,更善良,也更自由。我所做的事业,是为了未来人类的幸福。我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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