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花坠影 - xp1024.com
《梵花坠影》


楔子

夜色,沉沉笼罩在海面上,风,沉闷地鼓动着,卷起七尺多高的巨Lang,拍打在玄界滩的岩石上。黑色的岩石一动不动,巨Lang的抨击在它们身上炸开,形成密集的白色泡沫,将天空布满。巨大的轰鸣声一波又一波地脉动着,像是暴雨中的雷霆一般撼动着这片海域。大海,这个躁动了千万年的巨人,似乎随时都会将这片海滩吞没,拉入海底。

沉沉的夜色在海面上显得那么死寂,那是比海Lang更加险恶的威严,似乎在警告着陆地上渺小的人类,不要窥探海神的领域。

玄界滩漆黑的岩石向陆地上伸延,形成连绵起伏的低矮的丘陵群,像是向着大海跪拜的先民像。大海是永恒的王者,从没有任何人真zhèng

地征服过它。

它的喧嚣与暴躁证明,1553年,仍是一个海神的时代。

腥咸的海风从海面上吹向海面,余尾掠过玄界滩,带来一阵阵隐约的喧哗。越过漆黑的岩石,攀爬上丘陵顶端,便会发xiàn

,海神的时代已在慢慢终结。

夜色,被无数的灯火照亮,在这里,似乎没有昼夜的交替。

丘陵背后,是无尽绵延着的原野,上面生长着古老的树木,鸟道丛生,宣示着这里本是一片荒原。但现在,鸟道已不再见,取而代之的是广阔而平坦的道路,纵横交织着,将旷原分割成整齐的区域。古树被伐倒,在整齐的吆喝声中,被迅速地分解,加工成建筑所需yào

的原材料。远处的石山在轰炸声中慢慢瓦解,运送石料的车队组成一串灯火的长龙,从山脚一直绵延到海边。粘土被成吨地掘起,制成砖坯,在大大小小的火窑中烧干。而当这些原材料聚集到一起时,一座座壮丽的宫殿拔地而起。

这是一座恢宏的城池,虽然只初具规模,但它的伟大与壮丽,已征服了所有见到它的人。

最初完成的建筑,是建在玄界滩最高处的天守阁。它有七层高,从阁顶上,甚至能看到长崎的一岐岛。围绕着天守阁,是三百多处富丽的府邸,分散在城中各处。而在这些府邸周围,除了诸侯与家臣们共同居住的宅邸外,无数商店、旅馆、歌舞伎院、汤浴池等林立栉比,正在迅速地从蓝图变为现实。

而灯火的映照下,数万壮丁在昼夜不息地劳作着,为这座城池挥洒着血与火凝结的汗水。提供饮食的小商贩们,挑着担子在各种工地上穿梭,不时夹杂着工头们的喝骂声。画着浓妆的歌舞伎在简陋的房子里唱着和歌,为这些连骨髓里都注满疲倦的人带来一丝欢乐。

而在一个月后,关白丰臣秀吉与各位大名即将莅临这里,那时,他们必须为他奉上一座完整的城池。这座城,也将在那时拥有自己的名字:

名护屋。

为此,他们只能辛苦一些,再辛苦一些。

耀眼的灯火将半边天空都照得通亮,连沉默在威严中的大海,都似乎有些惊恐。

海神时代,也许真的要终结了。

这座城池呈半圆型,仿佛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将玄界滩前的海域拢在怀里。加部岛仿佛天然的防波堤,又像是另一只手臂。城池探进海水中的部分,才是它的核心。

那是一座又一座,巨大的造船厂。

四周荒原上伐的古树,小些的才被用作建筑,大些的,全被运到这些船厂里,一桅桅巨大的舰船,便从这些船厂中不断地驶出。

船体巨大且牢固的安宅船,中央稍稍偏后处设矢仓,两舷置八十挺以上的橹以供进退之用。沿着海岸每一里,就有两三艘这种大船。

与安宅船相比船型较小的关船,装备四十挺至八十挺橹,使之可以迅速进退。每艘安宅船周围,都分布着十数只关船,仿佛是护卫守护着安宅船。

比关船还要小的,是小早。橹数少于四十挺。轻捷快便,拥有着关船、安宅船所没有的灵活性。小早仿佛蚂蚁一般布满海面,向海内侧延伸大约一百多丈,都是这种船高高扬起的白帆。

海面上Lang涛汹涌,不断地有巨大的船只从远处驶来。那是日出之国国内的大名,奉关白丰臣秀吉的命令,所建造的巨舟。其中,以志摩的海贼大名九鬼嘉隆的“日本丸”和在广岛下水的毛利秀元的“大宅”船最为巨大。

“日本丸”全长约十丈,宽三丈,深一丈余。推测载重量约为一千五百石。

“大宅船”据说可运载米古五千石。

这两艘巨舟驶入名护屋的时候,所有的劳工全都停下来,发出惊叹声。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船只。这两艘船,就像是王者一样,俯瞰着绵延布满海岸线的安宅船、关船、小早们。

劳工们兴奋的呼喊声,甚至将海潮声都压了下去。他们坚信,有了这么大的船,就算是大海,也一定能够征服。

而这一切,全都被天守阁上的一双眼睛收入瞳中。

慢慢地,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只有他,才知dào

这座城池的使命。

环抱着大海的名护屋,它的使命从他在这片蓝图上画出第一笔时就已注定,会是一座战争之城。它的存zài

,便是为了源源不断地制造出这些船,这些战船。

海上的风不断地吹来,大海虽然是一望无垠的一片,没有什么不同,但在信风的驱动下,会形成海流。名护屋的位置,就是海流的上游。而下游……

他拿起一只黄铜做的千里眼,向西北望去。浩茫的海面上,沉沉的夜色挤压着,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却仿佛看到了绵延不尽的平原,宽广的河流,堆满积雪的长白山。从这座山越过去,便是富饶而美丽的黑土地。

那里,是他无尽的征途的终结。

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双手撑在天守阁的栏杆上,风从海上狂吹而来,他忍不住将金冠取了下来。长发立即卷入风中,被吹成凌乱。

风,给了他信心。他知dào

,一个大时代即将到来。那,绝不是海神的时代,而是,他的时代。

低矮的檐角遮蔽住了日光,只留下一些碎裂的幡影。神佛的慈眉善目凝固在木石之上,更显出这个寺院的寂静。

严岛寺并不大,却是日出之国最出名的寺庙之一。出征前的大名们,都喜欢在寺里奉一柱香,祈祷八幡大菩萨能给他们胜利的恩赐。

今天的严岛寺庙更是拥挤。日出之国领地在三十万石以上的大名,全都集中在这里。他们之中,不乏声名赫赫之辈。

德川家康。

佐竹义宣。

毛利辉元。

蒲生氏乡。

伊达政宗。

前田利家。

上杉景胜。

岛津义弘。

小早川隆景。

他们手下的武士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人山人海,将严岛寺社挤得水泄不通。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喧哗声。站在佛堂上,只能听见悠悠的钟磬声传来,和在微微冉动的松涛中。

他们席地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急迫地盯在佛像身上。

或许,他们所看的,并不是菩萨,而是佛像前面的那个人。那人身穿一件很宽大的袍子,上面镶嵌着精致的金边。他恭谨地捧着一柱香,点燃了,放到佛像前的香炉里,然后跪倒在**上,虔诚之极地膜拜了三次。

然后,他站起身来,目光抬起,与佛像对视。

那时,所有的大名与武士仿佛都感觉到,佛像仿佛在与他交流着什么。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指向他手下的武士加藤清正:

“在佛像前投一贯钱看看。如果钱全部是正面朝上的,则攻取朝鲜的胜利就在掌中。”

虎一般威武的加藤清正朗声答yīng

了,从怀中取出一串永乐通宝来,匍匐走到了那人身边,将钱币撒到了神前。

周围的大名与武士们全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全部都是正面啊!”

那人微微一笑,抬手向佛像深深作了一个揖:

“那就表明,佛准许了我们向朝鲜出兵。我们此去,必能取得一场前所未有的胜利!”

说着,他将手向上一举。

加藤清正跑到门口,从怀中掏出一枚火炮,点燃了,猛地向空中扔去。火炮在空中轰鸣,划破了寺庙的寂静。

猛地,鼓声轰然炸响,宛如海涛般漫漫卷过整座名护屋。那人徐步走出了寺庙。

只见停泊在海岸线旁的战船上,全都擎起了巨大的太鼓。士兵们身上绘满了花花绿绿的神佛之像,猛力地敲击着鼓面。嗡嗵的声音在海面上炸响,仿佛是上古巨人的狂吼。大名与武士们体内的热血全都被这沉闷的鼓声点燃了起来,顾不得寺庙的肃穆,齐声狂呼了起来。

他们从寺庙一直冲到了海边,登上大船,拔出鞘中的武器,用力地击打着船舷。

狂躁的呼喊声沸腾了整座城池。那些劳作着的苦工们也全都停了下来,加入到欢呼之中。

慢慢地,鼓声与呼喊声变得整齐划一起来,统一成最原始但有力的吆喝声:

“喝!喝!喝!喝!喝!喝!”

这短促的节奏仿佛能激发出人心底深处的狂躁。他们用尽全部的力量敲击着船舷与太鼓,手中没有敲击器的人们就用力将手挥向空中,宣泄着自己的激昂。

这激昂席卷了所有人,却只有一人例外。

他踏着宽大的木屐,身上披着的镶着金边的宽大衣衫随风招展着,站立在八幡大菩萨面前。此时,只有菩萨的微笑和他的仪态是寂静的。

他亦微笑着,因为他知dào

,这支狂躁的军队,即将随着信风卷起的海流向北方而去,征服那片陌生的大陆。

他,已然点燃了他们心中的野望之火。

“龙月,帮我抓住这只蝴蝶哦!”

“龙月,不要踩了那朵花。”

“龙月,你可真没有用,这么久了还没有抓住它。”

阳光透过绿油油的树荫照下来,织成一缕一缕的淡绿色的光晕。这是个小小的院落,房前的院落里全都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于时正在盛开。

蝴蝶翩翩,飞舞在花丛中。一位年轻女子身着淡绿色的轻衫,站在花旁,轻轻跺着脚,满面娇嗔。

花丛中,一个白衣少年正手持一只长杆,长杆上绑着轻纱做的网兜,捕捉着蝴蝶。他的脚步轻盈,在花丛中穿来舞去,但每每网兜到了它们身边,便轻轻一滑,让它们躲过被捕捉的厄运。每每这时,年轻女子脸上的娇嗔便更多了一分。

“龙月,你不要再捉了!”

少年的身形顿止。

“哼,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高兴,连捉个蝴蝶都推三阻四的。”

少年见女子脸上的娇嗔,不由得一窒。

他多么想告sù

她,只要她能高兴,他宁愿为她粉身碎骨。

他不想捉这些蝴蝶,是因为他不想看着它们,像她那样被关起来。关在用华美的轻纱做成的网笼里。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他是个哑巴。

女子见他呆呆的样子,噗哧一笑,拉着他坐在树荫下。淡淡的绿荫裹着阳光照了下来,就仿佛是她身上穿着的衫子。

女子幽幽叹了口气。她的手指在阳光中交缠着,仿佛也染上了一层绿色。

“大人已经很久没到清香筑来了。我这些天才见过他一次。听说倭兵要打过来了,大人整天忙着防守……”

她的脸上有一丝幽怨。她并不关心倭兵,也不关心日出之国跟朝鲜的胜负。她关心的,只不过是大人来不来清香筑。少年看着她淡淡的脸,心中忽然一痛。

女子忽然笑了起来:

“龙月,听说倭兵很凶残,他们打过来,你会不会保护我?”

少年一呆,猛力地点起头来。

女子笑了:“龙月,你连只蝴蝶都捉不住,怎么保护我?倭兵要是打过来,你就逃吧。逃的越远越好。”

少年盯着她,他很想问,那你呢?但他问不出来。因为他是个哑巴。

他也知dào

,他的问话不会得到回答。因为,她是釜山城检使郑拨的宠妾爱香,而他,不过是郑拨派过来守卫她的侍从龙月。

他曾希望,这样宁静的生活永远继xù

下去。每天在这所淡淡绿色的清香筑中,陪着爱香种花,捕蝶。永远,永远。他只想每天看着这抹淡绿色的影子,不必管潮起潮落,海枯石烂。

但,这毕竟只是个小小侍从的理想而已,注定了会被忽略。

第二天,从城外传来了音信,城外绝影岛上,发xiàn

了倭兵的踪迹。据当时正在捕鱼的渔民说,快天黑时,只见远处驶来无数的船只,黑压压地几乎将海面全都遮住了。这些渔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船,而且每只船上都站满了手握火炮的士兵。他们吓得仓皇逃窜,急忙将消息报gào

到了釜山城。

龙月开始担心了起来,因为爱香脸上的愁容越来越深。

郑拨大人,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清香筑。爱香的话题,再也离不开战争。

“龙月,你说倭兵到底有多可怕?”

“龙月,听说倭兵有几十万人。几十万人有多少啊?咱们釜山城才几万人呢。”

“龙月,你说大人能守住这座城么?”

她忧心忡忡的,连眉毛都压弯了。

她并不冀望龙月能够回答。因为龙月是个又呆又哑的人,连只蝴蝶都抓不住。他在军旅考评中,每次都是最后一名,所以大人才将他派来守卫自己。他呀,就是个又笨又傻的人。她说给他听,只不过是想说出来而已。

龙月看着她蹙起的眉毛,心里很难过。他知dào

自己又呆又哑又笨又傻,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偷偷地去打探一下郑拨大人的消息,好让爱香放心。

他走出了清香筑。却立即呆住了。

这,还是他所熟悉的釜山城吗?

大半的房屋,已经倾倒,满城都是伤残的士兵跟百姓。痛楚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城里唯一的郎中正提着他那个巨大的药盒,忙里忙外地救助着。但满城的伤员,他又能救助得了几人?

猛地,天空中出现了几条火龙,从城外的山顶上直窜至城里,发出轰嗵的巨响。有一条火龙砸在了民房上,顿时发出一阵天崩地裂的响声,那幢民房立即被炸得砖石横飞。有几个人躲闪不及,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哭喊了起来。

这分明不是战争,而是末日般的大灾变。

龙月不由得心慌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向城头涌去。

一登上城头,他的头立即晕了起来。城下,黑压压地都是倭兵。往日安静的釜山浦,已被密密麻麻的战船停满,各色帆柱让这片海域变成了一片光秃秃的森林。

海滩上,武士们身着铠甲,金属反射着阳光,发出耀眼的寒光。兵卒们则带着颜色鲜艳的斗笠,胸和背都穿着华丽的护具。他们来回走动着,不断地将火炮和兵器从战船上搬运下来。城附近的山头早就被他们占领,火炮被搬过去后,立即装填弹药,向城里猛轰。一条条火龙就从山头昂首飞舞,惊天动地地落在城里。

猛烈的爆zhà

声似乎让整座城都摇晃了起来。龙月的脸都白了。他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只见釜山检使的旗帜,正在城头飘扬。

“大人,走吧!这座城守不住了!”

“大人,去求援兵吧!我们会为大人争取时间的!”

战旗下,郑拨的脸色有些苍白,连日的奋战几乎让他的精力全部消耗殆尽。他尽lì

睁开的眼睛中写满了疲倦。

“我死也是此城之鬼,弃城而逃者斩!”

他发出了这声嘶吼,身子已摇摇欲坠。这时,他看到了龙月。龙月正躲在人群后面,畏畏缩缩地躲闪着炮火。

他对龙月招了招手。

龙月急忙走上前来。

郑拨看着他,低声道:“我誓与此城共存亡。你,赶紧带着爱香夫人逃走吧。清香筑的厢房里还有些银两,别忘了带上。”

龙月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他看着郑拨。郑拨向他笑了笑:“可惜你是个哑巴,什么都不会说。快去!”

他拔出腰间的宝刀,对着龙月用力一挥。龙月吃了一惊,急忙向清香筑跑去。

从城外落进来的炮火,仿佛追赶着他一般。一直跑进了清香筑,他的心神才定下来,大口地喘着气。这座座落在城中最偏僻幽静之处的别墅,却恰好躲避了战火的滋扰。这里,仍然那么安静,恬和,带着淡淡的绿色。

他急忙冲进厢房,收拾起银两,然后,冲到院子里,拉着爱香就跑。

爱香正坐在台阶上,托着腮,看着花丛中飞舞的蝴蝶。她的眉毛,弯弯地蹙起。

龙月拉她的时候,她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龙月感到一阵荒凉。

“龙月,大人想让你带我走吗?”

龙月轻轻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不肯亲自来带我走?”

龙月不知dào

该怎么表达。他想说,但他是个哑巴。他想指手画脚,但这一刻,他是那么憎恶自己的又呆又哑又笨又傻,因为他无法表达自己想说的话。

爱香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站了起来,跟着他向外走去。龙月心中一喜,也向外跑去。

但爱香所去的方向,并不是城外,而是城头。龙月大惊,他想阻止爱香,但却不知dào

该怎么阻止。他心急如焚地跟着她,感受到时间在坍塌,焚灭。

当他们来到城头的时候,炮火已几乎将整座城池点燃。黑压压的倭兵几乎已逼近了城头。拼死防守的士兵在枪林弹雨的扫射中倒在地上。倭军队正如履平地般越过了十八尺高的城墙。

守城的士兵无法抵挡,节节败退。

只有郑拨大人的旗帜,却仍然坚定地立在城头。郑拨大人奋战时的呼喝声,也仍如号角般激荡在城头。

爱香提起裙角,向郑拨跑了过去。

龙月吃惊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要跑进熊熊的战火中。她就像是一只蝴蝶,扑向焚金的火炉。但他分明看到,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这座城池,在她轻快的脚步声中分崩离析。

郑拨看到她,一惊。他呼喝着想要阻止她,但猛烈的炮火在他放qì

防御的一瞬间贯穿了他的身躯,将他击成千疮百痍。长刀折断,他奋力地想撑起身子,却摔倒在地。鲜血,像是从身子里爆zhà

而出,将天空染红。

爱香跪倒在他身前,将他的尸体抱起。

那一刻,她的脸上仍浮荡着那抹微笑,却是那么空虚,寂静。她永远是淡淡的绿色,仿佛空气中飞舞的精灵,于此时,却被尘污染满。她抓起郑拨手中的断刀,一滴泪水从眼角滴落。

龙月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他奋力地向爱香冲去。

但,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截断刀在爱香的身体中埋葬。爱香的笑容在那一刻寂静,连焚城的炮火都无法轰穿。

只有最后一句话传入他的心。

“龙月,跑吧!”

但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他摇摇摆摆的,只想跑过去,跑到爱香身边。但这旅程是那么遥远,他永远都无法到达终点。他沙哑地嘶喊着,这一刻,他是那么憎恶自己,为什么不能说出话,为什么不能说出话。

再不说,她就永远都听不见了。

他的一生,也就不会再有结果。

一缕痛楚从腰间传来,那是一柄武士刀,贯穿了他的血肉。龙月低头,看着这柄寒光在他的身体里肆虐,他心头突然涌起了一阵愤nù

。他猛地抬起头来。

攻打釜山城的,都是在战国时代身经百战的武士。但此刻,他们心头却都闪过了一阵惊恐。这个少年,眼神就像是恶鬼一般。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奋力一拔,将腰间嵌的武士刀拔出,带着腥风血雨,砍向自己。那柄武士刀仿佛是用恶魔的诅咒铸成的,在战火中历练成怨毒的锋利,无论怎么都挡不住。

几十人倒在这柄刀下。鲜血,就像是河流一般从龙月的身体里淌出,但他,就像是不是血肉之躯一般,只疯狂地舞动着刀,砍死更多的人。

这简直就是地狱的恶鬼。

连这些杀人如麻的武士们,都不敢靠近他,远远地用弓箭、火炮攻击他。

终于,龙月再也无法舞动手中的刀,武士们立即冲了上去,几十柄刀同时插在了他身上。龙月发出一声惨号,刀当啷落在地上。

他并没有反抗,而是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向前走去。

每个人都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惨烈的气势震慑住,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前行。

这个人,早就该死去。受了这么重的伤,任谁都该死了几十遍。

他缓缓地跪下去,跪倒在旌旗前。

旌旗下面,是两个相拥着的人。他伸出手,似乎想将他们分开,但在触及到女子的一瞬间,却梗住了。他伸出袖子,似乎想为女子拭去战火的血污,恢复她身上淡淡的绿色,他的力qì

,却在这一刻急速地消失。

两行血泪,从他眼睛里流了下来。

只是因为是个哑巴,所以不能说一句我爱你。

你肯让我,葬在你身边吗?永远地守护着你。

“龙月,帮我抓住这只蝴蝶哦!”

“龙月,不要踩了那朵花。”

“龙月,你可真没有用,这么久了还没有抓住它。”

少年耳边,仿佛又出现了这样甜软的呼唤,他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伸出的手,猛然梗住。

于时,釜山城陷落。

于时,朝鲜战争开始◆◆◆[1]。

★★★[1]此处设定日本侵朝战争发生于1553年,与历史上发生的真实年代有差距。华音本来是半架空的世界,请勿一一对应。

第一章 天上人间总玉京

一泓细泉自山顶潺湲流下,如白色的丝带萦绕着山体,却在山腰处迸发而成飞瀑,冲袭而下。翠骨珊珊的古树宛如巧手点缀一般,镶嵌在飞瀑两边,在水气氤氲下,宛如一幅妙相天成的水墨画。

这样的山水,本是世外桃源,但此刻,却添加了一份皇家贵气。

仰望山顶之处,是一片平台,平台之上,赫然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祭台,祭台之上,描绘着五爪金龙。青烟袅袅,金龙宛如在云雾中沉浮。一个人盘膝坐在祭台之上,星冠羽服,正在打坐。他手中拿着一柄浮麈,上面刻着四个字:飞玄真君。

这是当朝嘉靖皇帝给自己加封的道号,全称是“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此人面色淡金,体胖身虚,却正是嘉靖皇帝。

嘉靖旁边站着一个人,也是星冠羽服,乃是当朝国师吴清风。

皇帝出巡,是何等大事,往往要千人相随,万人相伴。但这座山上,却只有这两个人,再也见不到第三个。

沉香散成的青烟袅袅,织入了夜色中。嘉靖已经静坐了三个时辰。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国师,这座山上真的有神仙吗?”

吴清风摇动手中的拂尘,肃然道:“果真会有。否则,臣岂敢让陛下到此处祭天?”

嘉靖:“那,仙人真的肯帮我们?”

这句话让吴清风沉默了一下,也悠然叹道:“亿万苍生将要遭受大劫,明朝江山危在旦夕,我们只能诚心祭天,祈求仙人的慈悲。所以臣才要皇上御驾亲来,孤身露宿山顶,以诚意感动仙人。”

嘉靖哦了一声,却并不相信。他笃信仙道,在位几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寻访仙迹。骗人的把戏见了不少,但仙人却一个都没有见到。这座山虽然不错,但若说仙人会在此处出现,他却并不怎么相信。

他相信的,是吴清风的那句话——大明江山危在旦夕。

他什么都可以不相信,只有这句话,他却不能不相信。

明朝历代天子,都被这句话吓得惴惴不安。

此刻,月上中天。

一片琼华,照耀寰宇。月色如银,将周天全都笼在了淡淡的忧郁中。

闲云度月,仙人何处?

嘉靖有些不耐烦,两腿酸软,忍不住就想站起来。突然,就听吴清风轻嘘了一声,道:“皇上,请噤声,仙人已经到了。”

嘉靖急忙抬头,就见一个淡淡的人影出现在了御宿山顶上。

金黄色的明月仿佛一只硕大的圆盘,悬在他身后。那人青衫落落临风,一如站在月殿中的神祇,俯瞰着尘寰。他背对着山下站立,凝望着苍宇。一刹那间,嘉靖仿佛有种被逼视着的错觉。他的五脏六腑都变得透明起来,被那人看了个遍。

他一阵惊讶,却又一阵欢喜。莫非真的是仙人来到了?

他忍不住站了起来,错觉再度出现。

那人的身影本来远在天边,此时,却忽然清晰起来。他的缓缓转身,一双眸子冷冷地注视着嘉靖。

嘉靖忍不住一声惊呼。

这人的双眸是如此深沉,仿佛蕴含了整个幽冥。仅仅只是凝视一眼,就让人忍不住心悸。嘉靖双足一软,忍不住跌坐在地。

吴清风大吃一惊,张口刚要说什么,气劲倏然爆fā

,月光猛然沉重了起来,轻云似乎化为万钧巨石,凌空压于他身上。

这绝不是幻觉,因为吴清风分明感觉到自己的骨骼被压的格格作响。

他心头闪过一阵惊恐,瞳孔已不受控zhì

地放大。

这根本不是仙人,而是魔,是将屠尽世间一切生灵的魔王!

但,他并不想杀他们,凌厉气劲在他们身上只停留了一瞬息,便倏然退却。风轻月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山中落花受了杀气催动,纷落如雨。

吴清风却仿佛受了漫长的酷刑,不禁委顿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漫天花雨中,那人轻轻拂袖,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他的姿态极为随意,甚至带着几分闲散。但恍惚之间,嘉靖帝却仿佛觉得此处化为金銮宝殿,自己是朝班中等待朝拜的臣子。

而他,却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花影纷乱中,只听那人淡淡道:“下去。”

嘉靖头脑中一阵晕眩,那人的声音仿佛在他的头顶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将这道命令直接灌入其中。他忍不住转身向山下走去。

一声鹤鸣,在山中响起。吴清风身子凌空而起,一口鲜血喷出。

鲜血聚成一只血鹤,在空中猛然炸开。刺鼻的血腥气让嘉靖心神忍不住一窒,动作停了下来。吴清风一把拉住他,脸色已几乎变成了白纸。

“阁主!”

阁主?

嘉靖一惊。忍不住转身,抬头。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配称这个名号。

华音阁主,卓王孙。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国师不是在这里祭天,等候仙人吗?

嘉靖心中充满了困惑。

金黄满月中,那个人缓缓走向前来,嘴角挑起一丝冰冷的微笑。

“御宿山中不留客,两位请回罢!”

只是那么一瞬间,嘉靖皇帝已经看清,此人的确是卓王孙。

他对这个人印象深刻,虽只见过一面,但早已深印心底。

京师城下,以三句“天下”之言,令吴越王一败涂地。俺答汗十万大军,瓦解在他一人之前◆◆◆[1]。

当时情景,嘉靖怎能忘却?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你是卓王孙!”

卓王孙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嘉靖帝心中的困惑却丝毫不消。

他们等待的是仙人,卓王孙来做什么呢?

为什么国师一面口吐鲜血,却又一面面露欣喜?难道卓王孙就是他们要等的仙人?

这又如何可能?

卓王孙的微笑迅速归为冰冷,整座山都变得寒冷起来。嘉靖又开始一步步后退。

突然,又是一声清鹤之鸣,血光再现,吴清风缓缓踏上一步,襟前的血色更浓,脸色却更白。

卓王孙淡淡道:“你应该知dào

,再用一次元命之音,你就死。”

吴清风一字一字道:“在下只求阁主看一件东西。只要阁主看一眼,在下就算死在这里,都绝没有半分遗憾。”

鲜血与苍白映衬着他脸上的决绝,就连卓王孙也不禁有一丝动容。

“好。”

吴清风绷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他脚步一阵踉跄,几乎站立不住。他蹒跚着,向祭台一旁走去。

那里,放着一乘小轿。轿上的帘子闭得紧紧的,连一丝风都不透。仿佛轿中是另一个隔绝的世界。看着这乘轿子,吴清风嘴角升起了一丝微笑。似乎他早就料定,这乘轿子里的东西,一定能打动卓王孙。

他的手缓缓攀上轿子,猛地将轿帘拉开。

“笃”,轻轻的一声响,是弓鞋敲在轿底的声音。一只雪白的衣袖从轿中伸了出来,扶在了轿杆上,接着,是笼鞋浅着的一只鸦头袜,以及被弓鞋撑起的裙角。裙与鞋都是雪白的,慢慢的,一个娇小的身影探了出来。

卓王孙忍不住失声惊呼。

人影一闪,吴清风被凌空提了起来。他骇然低头,就被卓王孙的目光深深吸引。

那是漆黑的,不带有任何感**彩的瞳仁,任何目光都会深陷其中,仿佛连希望都无法兴起。那仿佛是上古神魔的毁灭之瞳,虽然宁静沉着,却充满了杀戮的残酷。

只看了一眼,吴清风的心就开始颤抖起来。他几乎忍不住狂呼出口,但作为国师的尊严让他死命地咬住了嘴唇。鲜血,从口腔中溢了出来,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无法停止。

卓王孙的力量像是天上的巨龙一般缠绕着他,慢慢沁入他的皮肤,束缚他的筋骨,浸渍他的灵魂,禁锢他的轮回。他像是被绑在火刑柱上的囚犯,闻到了自己皮肉的焦灼味。

那双眸子中的漆黑,仿佛在旋转,吞噬着吴清风最后一丝理智。他不知dào

自己的恐惧什么时候就会爆zhà

,他就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哭喊,哀求卓王孙放开他饶过他。

一字一字地,卓王孙问道:“她,是谁?”

吴清风感到每个字,都像是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口。他忍不住狂呼起来:“她叫嫚儿,她不是小鸾!她不是小鸾!”

卓王孙猝然放手。

吴清风摔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卓王孙的目光,却已盯在了嫚儿身上。

他的眸中,没有了漆黑,还原成普通的眸色。

他看到的,却是小鸾。

以前,他从未想到过世间竟会有两个人长的这么像。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的嫚儿,跟六年前他见到的小鸾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仰望着他的神情,都是那么相似。宛若圣手临摹的一幅画。

那淡淡的眼眸,隐隐含着的一抹忧伤,以及尚未触及世情的娇稚。孱弱的灵魂,孱弱的肉体,白得像是透明的肌肤。

她的眉目,就算卓王孙看来,都几乎跟小鸾一模一样。更相似的是她的神态。见到他,卓王孙不禁一阵恍惚。

仿佛是小鸾拈着花,重又站在了他面前。

他,仿佛从未失去她,只不过是清晨的露珠,迷蒙了他的眼睛,让他看不到她。

他几乎忍不住想要跨上一步,将她揽在怀里。

他所有的失落,都将被填满。所有的痛苦,都将不再永恒。

他几乎忍不住跨上这一步。

月色之下,她就像是夜月的精灵,等着一个守护的拥bào



吴清风盯着卓王孙。卓王孙的每一个神情都落在他的眼睛里。慢慢地,他露出了一丝笑容。

猛虎,已渐渐入了他的牢笼。无论虎多么危险,只要找到正确的饵,就必定能够降伏。没有什么能比驯服一头爪牙尖利的猛虎更令人感到满足的了。

他忘却了身上的痛苦,充满愉悦地站了起来:“大明朝人口约有七千万,年龄十六岁的少女大约一百二十万。三个月内,各地官员按照图谱选出三千六百七十二名形似者送往京城,再由见过小鸾的人选出十名,再由我亲自甄选,最后的结果就是嫚儿。这个计划,本是吴越王制定的,用以暗杀阁主。但在下与皇上商量,阁主乃是天人,岂是一个女子所能伤的?闻说阁主痛失所爱,不如将嫚儿送与阁主,略慰寂寥。”

说着,脸上的微笑更盛。

能够在全国范围内选出一名如此形似神似之人,看似简单,但其中所蕴含的艰难,恐怕绝非常人能够想像。如果不是以帝王之尊,号令天下,动用千人万人,恐怕绝不可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也难怪吴清风心中得yì

。步小鸾逝世,卓王孙心中伤痛,天下人共知。此时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嫚儿来到面前。吴清风相信卓王孙绝不可能拒绝。

谁又会拒绝?

他笃信,卓王孙一定能答yīng

他的条件。

嫚儿宛如透明般的面容隐在月光里。在月下看来,她几乎就是小鸾。世上再也找不出更相像的两个人了,正如无法找出另一颗同样伤痛的心。

月光也照在卓王孙的脸上。这张脸似是忽然变成了普通人,不再那么冰冷,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他有了七情六欲,全都刻在了脸上,不停地变幻着。

那是,只有小鸾才能带给他的感情。

她于他,已经超过了一切女子对于男子的意义。妻子,妹妹,女儿,情人;孺慕,依恋,爱惜,骄纵都不足以形容。她是他心中唯一的空缺,是冰冷石座上的神诋,俯瞰人间时所流的一滴眼泪。是隐藏在他神性中唯一的柔软,是毁灭与残酷的命运中唯余的温存。给他痛苦,却又无法割舍。如果失去她,他的心便会冰冷,他与这个世界将渐渐远去。

他,不能没有她。她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七情六欲。

嫚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心情,露出了一丝笑容,向他走去。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她似乎也已意识到,他便是她的终点。只有在他的身边,她的生命才有意义。

她的生命,必须要他来点燃。

就仿佛是六年前,小鸾见到他的第一面,将花交到他的手中。

那时,他曾感受到一线温暖。

嫚儿的手,也向他伸来,恍惚中,仿佛是一束光。

突然,一声娇呼,她的身子忽然栽倒,委顿在地上。她就像是一朵饱受摧残的花朵,甚至容不得一丝惊喜。

这一幕,亦与六年前一模一样。卓王孙嘴角泛起一丝痛苦之色。

生命的画卷,竟如此残忍,将已翻覆过的篇章再一次打开,从头展示斑驳的血痕。本已终结的乐章,竟不顾听者的悲伤,在悲叹的叹息中再度奏起前奏,声声敲击着尚未愈合的创口,让心变得如此痛楚。

吴清风悠悠道:“造化,总是这么神奇。我们寻到嫚儿的时候,发xiàn

她身上也有种古怪的病,只要一天不吃这种药,她立即就会死去。这种药用奇方异术制成,只有皇家才能够供给。或者,还有华音阁。”

说着,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瓶,递到卓王孙面前。

月光,将嫚儿的痛苦照的那么清晰。

只要他接过琉璃瓶,给她药丸,他就会救活另一个小鸾。

一个一样孱弱,透明,稚弱,伤感的小鸾。

就如六年前一模一样。

他的痛苦,空缺,冰冷,也将不在。他留恋的,依赖的,守护的,怅望的,都将圆满。再无遗憾。他将与她在一起,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他们分开。

卓王孙的身上,泛起了一阵轻微的波澜。

月色,将嫚儿的面容照成迷蒙的痛楚,那么近,又那么远。触手可及,又永不可能拥有。失去的,还会再次获得吗?

还能再拥在怀里,溶在生命里,成为唯一的依赖,用琉璃一般的眼眸看着他吗?

还会永无所求,只是单纯地依恋着他,单纯地欢喜,单纯地忧伤吗?

是的,只要接过这只琉璃瓶,送给她,他就再一次拥有这一切。

是的,他不用疑惑,唯一要做的,就是感谢上苍再次给了他机会。

卓王孙接过琉璃瓶,轻轻叹息。

“不。小鸾已经死了。”

嫚儿的痛楚猛然一窒。她惊恐地看着卓王孙。她能感受到他的心,她不相信他不肯救她!

又有谁不肯呢?

卓王孙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冰封。他的七情六欲就像是那位已死去的少女,被装进棺木,钉上长钉,深深埋葬于黑暗的渊薮。

从此,唯有青灯孤柏相伴,再不会有任何生机。

嫚儿的痛苦让她说不出话,她挣扎着,从地上支撑起身体,向卓王孙爬去。她想靠近他,让他看清楚这张脸。她知dào

,这张脸属于他最喜欢的女子,他无法拒绝这张脸,尤其是她痛苦的时候。她只恨月光是如此朦胧,不能将她的痛楚细微地刻画出来。

但,她只感受到了失望。当她终于抓住卓王孙的衣角时,她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只余下宁静的眼睛,漆黑而深沉。那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只是看到了一朵即将陨落花,一片即将飘逝的叶,一丛即将融化的雪。

方才他眸子中闪烁着的那点柔软,已经装进了棺木,深深埋葬。一如小鸾,也一如未来的她。她无论怎么痛哭,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暗将一切吞没。

她不死心,仍想做最后一次尝试。

他是她的终点。她要依恋在他身边,受他呵护,为他所爱。她不能这样死去。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qì

,吐出了一口气:

“哥哥……”

卓王孙眼神骤然一震。

那声呼唤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切,让人禁不住动容。那是小鸾对他的呢喃,是轮回蒙蔽的尘垢中,唯一能拥有的洁净。

卓王孙忍不住伸出手来,向她扶去。

但这一声呼唤,却用尽了嫚儿的生命。在他的手触及到她之前,她的生命之华褪尽,化成一束苍白的留影。

她的嘴角却浮荡着一丝笑意。

她的尝试,成功了。

虽然只有一刻,但她已触摸到了他的心,在那里留下了烙印。

她想的没错。他,是她的终点。

卓王孙的手僵在半空中。仿佛经lì

了一千年,一万年,嫚儿的身体方才倒下。在冰冷的地上,委顿成一掊尘土。他亲眼看着她死去,就像是又看着小鸾,在他面前死去了一次。

他所经lì

过的痛苦,又一次在他眼前,在他心底上演。

如此狰狞。

却不再疑惑。六年前,他错了第一次,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慢慢地,卓王孙收回了手。

嫚儿静静地躺在地上,嘴角的微笑令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什么痛苦都不能再伤害她了。

卓王孙慢慢转身。漫天月色如华,他的青衫如石般磊落。他微微仰起头,看着月色,就像是承shòu着这道光的清洗。

慢慢地,他走到巨石之前,坐了下来。

就像是坐在冰冷的王座上。

吴清风与嘉靖一步步后退,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他们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卓王孙竟真的见死不救。他曾经为小鸾做过的一切,在江湖上广受传闻。他们绝对想不到,卓王孙竟会让另一个小鸾死在自己面前。

就算明知dào

是假的,也没有人能够如此残忍。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触摸到他的心了吗?

他们一步步后退,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冰冷地将自己包围。吴清风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定出这么拙劣的计策,到御宿山来祭天!

他轻轻张开手,一朵桃花被山风惊动,旋落在他掌心。卓王孙凝视着那朵花,久久不语。

吴清风与嘉靖一步一步地后退。

卓王孙身上散发出的冰冷让他们从心底感到恐惧。这个人的心已不可捉摸,他们的生命像是他手中的那朵落花,危在旦夕。

忽然,卓王孙笑了笑,猝然合掌,让那朵落花在手中化为一点嫣红的泪。

冰冷刹那瓦解。

“帝王之尊,希世之礼。不知两位所求何事?”

吴清风心中狂喜,似乎又看到了事成的希望。

“阁主请看。”他匆忙走到那座祭台之上,只见祭坛上面搭着的牌额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御书房”。

他朗声道:“此次祭天,动用了十万人力,将整座御书房从京师大内移了过来,化成这座祭台。只是为了让阁主看一件东西。”

他走到牌额之下,手抬起来。

御书房的门楣也是用整株的紫檀木雕就的,上面用清灵的字体写着两行字。

“必亡外族,祸在辽东。”

字迹用黄纱笼着,显见皇室对这两行字极为重视。字迹早就已经很淡了,在夜色中几乎看不太清楚。吴清风小心翼翼地将黄纱揭了下来,用手指一寸寸拂去字迹上的尘埃。

卓王孙眉头皱了皱,吴清风大费阵仗,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这两行字?

吴清风道:“大明开国,功臣无数,但有一个人的功劳最高,就是青田先生刘伯温。太祖龙兴,可以说得青田先生之助最大。青田先生传说有鬼神莫测之能,但可惜的是辅佐太祖取得江山之后,就挂冠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他叹了口气,道:“世人都说先生已成仙而去,但我却知dào

青田先生与当年的华音阁主是好朋友,很可能便是隐入了华音阁中。青田先生极为擅长奇门遁甲,想必入阁之后,肯定会对阁中的四天圣阵做些改动。极有可能,此阵的阵图便经过先生重新绘制,所以威力才如此巨大。阁主想必对先生的笔迹极为熟悉,一眼便能看出来这究竟是不是先生的亲笔。”

卓王孙道:“不错。青田先生是入了华音阁。”

他不回答吴清风的问题,但既然没有否认,那么就是认可了此乃青田先生的亲笔。还有谁能在御书房题字?

吴清风道:“青田先生挂冠之前,不忍一手辅佐的大明江山崩坏,于是窥探天机,留下了这八个字。据说关系到大明的气数。历代皇上都对之极为看重。我大明最大的敌人乃是北方的鞑靼,正是外族,根本重地距离辽东不远。是以永乐皇帝一生都对鞑靼用兵,以消灭鞑靼为最大宏愿。天幸我大明,在本朝终于有了结果。俺达汗来降,大明再也不用担心北方之族了。”

卓王孙淡淡道:“如此,岂不甚好?”

吴清风深深叹了口气,道:“可惜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说着,他走到祭桌旁。祭桌上摆着的,除了供品,就是一摞摞的奏章。他取了最上面的一本,道:“阁主请看。”

奏章打开,只见上面第一行用朱笔圈着一行大字:“朝鲜藩王急请宗主大明派兵驰援,倭军突袭朝鲜,攻陷平壤。十万火急。”

吴清风见卓王孙不语,道:“奏章中说日出之国聚集了十万大军,侵入朝鲜,不到半个月,就从釜山打到了平壤,朝鲜军队几乎不堪一击,全国陷落,就在顷刻之间。”

说着,他拿过一张地图,手指在朝鲜的部分划过。他脸上的皱纹都深深摞起:“只怕倭军狼子野心,图谋的不是朝鲜,而是我大明的万里江山。他们的目的,是攻占了朝鲜以作跳板,北进而入辽东,南下而占中原。”

“我大明历经战乱,特别是吴越王之乱,军备几乎全部瓦解。日出之国刚经过战国时代,军备精良,战斗经验丰富。我大明疲弱之躯,万难抵挡其侵略。或者,这才是青田先生这八个字的用意所在。”

“必亡外族,祸在辽东。日出之国所图,正是辽东!”

卓王孙淡淡道:“如此,国师不去勤王,来此处祭天何为?”

吴清风道:“能救得天下的,就只有一人!那就是华音阁主卓王孙!”

他的头颅猛然仰起,眼神带着焦灼的渴望盯着卓王孙:“东海倭寇之战,别人都以为是杨盟主率领中原武人取得的胜利,但据我所知,若不是阁主一路破坏其根本重地,吸引了巨寇的注意,杨盟主只怕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取得胜利。更是因为阁主,幽冥岛才会陆沉,彻底攻陷倭寇老巢。可以说,这场胜利,阁主的功劳最大。杨盟主虽然也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比起阁主来,就不算得什么了。何况,华音阁历经千年经营,阁中蕴含了多么强dà

的力量,想必也只有阁主才知dào

。若是阁主肯倾全力对抗日出之国,出战朝鲜,必能赢得朝鲜战争的胜利。保大明社稷与黎民百姓的平安。贫道谨以天下生灵涂炭之大难,恭请阁主出山,平定朝鲜之乱。”

说着,深深鞠躬。

卓王孙凝视着他,目光缓缓扫过嘉靖,祭坛,乃至委顿在地上的嫚儿。他的眼神平静,似乎看到的,不过是芸芸众生织成的蝼蚁之图。慢慢地,他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

“好。我答yīng

你。”

吴清风身躯一震。

他想不到卓王孙竟会答yīng



天下苍生,死则死矣。他绝想不到卓王孙竟会这么简单地就答yīng



究竟,让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吴清风苦苦思索。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我有三个条件。”

吴清风眉头一紧。卓王孙提出的要求,绝不那么容易满足。但他随即释然。既然有条件,就证明卓王孙说的,绝不是戏言。

他行礼道:“阁主请讲。”

“第一个条件,绝对的权力。从战争开启直到结束,所有赴朝将士必须完全听命于我。全军行动进退,只由我一人指挥,绝不可有人违抗。而中原朝廷,上至九五至尊,下至文武百官,亦不可有丝毫干涉。”

吴清风松了口气。这个条件好满足。自古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既然要卓王孙出征,当然要号令三军。他躬身道:“我请皇上赐尚方宝剑,虎符令旗,天下之人,莫不听从。”

卓王孙点了点头。

“第二个条件,我要杨盟主做兵马大元帅,统率正道武林豪杰,随我出征朝鲜。在此期间,他亦要绝对听我节制。”

吴清风一惊。他没想到,卓王孙竟然提这样的要求。正道与华音阁几乎是水火之势,彼此不能相容。要想让正道豪杰受华音阁的率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深深皱着眉,思索着,良久,方才道:“贫道必尽全力说服杨盟主。”

卓王孙淡淡地笑了笑:“不用了。我会亲自去找他。”

那时,朝鲜,将是他的战场。

不是他与那位平秀吉的战争,而是他与他这位终生的敌人的战争。他与他,将在这片这场上,争夺同一个结果。

究竟是他胜,还是他胜?

那时,这场战争才会有意义。

缓缓地,他说出了又一句话:

“第三,我要天下缟素。”

吴清风大吃一惊。

天下缟素?为谁?

卓王孙冰霜般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悲痛。

吴清风霍然明白。天下缟素,为的是那个嫚儿极像的人。那是卓王孙心中唯一的痛。也许,打动他答yīng

这场战争的,正是这缕痛楚。

那一日,他亏欠了她一个葬礼。于是他要万千众生,同声哀哭,为一人辞世致哀;他要茫茫世界,化为皓白,为一人之伤痛陪葬。

这才是他真zhèng

想要交换的条件。

强如卓王孙,也不能让天下人为他的伤痛缟素。那只有帝王的威严,才能做到。

亦是皇帝在天平上唯一的筹码。

但大明于礼法看的极重,尤其是当朝文官,更是个个都宁折不弯。天下缟素,只有在最重yào

的几位皇室宗亲驾崩时才能颁令天下。否则,当朝官员便会死谏,宁死也不能让这样的乱命颁下去。

卓王孙盯着他,冷冷道:“我说的天下,是全天下。”

全天下?吴清风的心,更沉。那并不仅仅只是大明,还有蒙古,朝鲜,日出之国。朝鲜乃是藩国,向来顺从明朝旨意,不必考lǜ

。但蒙古乃是宗亲之国,日出之国更是敌国,令这两国亦缟素,那几乎是根本不可能之事,哪怕皇帝驾崩,也未必能做到。

但显然,若不答yīng

,卓王孙决不可能出兵朝鲜。

吴清风在心底权衡、思量着。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虽然未必如帝王尊崇,却恰好阴差阳错,成为诸多因缘交汇的枢纽。如果有恰当的时机,恰当的安排,此人之死,的确有可能让四个国家同时为之缟素。

刹那间,吴清风心底有了一个近乎残忍的决定。这个决定,让他那张鹤发童颜的脸也灰败起来——那是他不能放qì

的坚持。但,放qì

它,又是唯一能令天下缟素的可能,再没有别的办法。

一方面是天下苍生之涂炭,一方面是一人之牺牲,究竟该选择谁?

或许,他根本不必犹豫。

艰难地,他抱拳,向着卓王孙:“阁主,我答yīng

你。”

一句话说完,他的声音变得苍老无比。他忽然在想,纵然这个选择能保全天下苍生,那又有什么意义?

天下,不是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而存zài

的吗?

牺牲了这个人,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吴清风忍不住一阵咳嗽。

卓王孙注视着他。这时,他看到的,不是权威显赫的国师,而只不过是个垂垂老者。却也正是这个老人的憔悴与痛苦,让这些条件得到了保障。

他淡淡一笑:

“但愿如此。”

他举起祭桌上的酒杯,杯中的酒与月光相互映照着,就像是夜色中荡漾的海。

上面浮着的,是多少人的血。

★★★[1]事详《华音流韶·彼岸天都》

第二章 自是河山战鼓频

卓王孙走进来的时候,杨逸之正坐在桃花树下。

桃花落在白衣上,如杜鹃泣血,浅深留痕。

杨逸之面前放着一卷棋谱,一盘残棋,手中拈着几颗棋子,正在沉吟。桃花被微风吹起,在他身边旋舞,他的眉目修长,淡淡地皱起。在明亮的阳光中,他整个人仿佛都被照得透明,与周围的青山、碧水、花树、落红溶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白云为衣,清风为佩。

卓王孙在他面前缓缓坐下。

两人中间,隔着一桌残棋。

杨逸之眉峰挑了挑,想要招呼卓王孙。但卓王孙的身形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凝视着那局棋。他拈起一枚黑子,放在了天元的位置上。

本来陷入僵局的黑棋,立即仿佛一条巨龙首尾相连,迸发出了活力,昂首奋迅,似是要撑破棋局一般。

卓王孙抬起头来,悠然望着杨逸之。杨逸之的目光却依旧落在棋局上。

黑白棋子,搅在了一起。混战的,是苍生,还是情缘?

他慢慢坐了下来。

他知dào

,当卓王孙坐下来时,这局棋已经开始,他亦无法逃避。

他拈起了一枚白子,下在了左下角。这枚棋,温和柔顺,没有半点杀气。棋子下后,下方的白子就像是连成了一片水域,龙虽奋迅,却无法飞越这片大海。

卓王孙又拈起一子,下了下去。桃花纷飞,两人静默不语,寂静手谈。

棋局,渐渐丰满起来,两人落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左上右下,局势已基本上明朗,卓王孙与杨逸之各占一边,功力悉敌。右上几乎还没落子,左下却正杀得惨烈,无论谁只要落错一个子,就会完全陷入被动。

卓王孙手持一子,正要落下。突然间,微风吹起一枚桃花,缓缓飘过他的眼帘。他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惆怅,停棋不下。

桃花缓缓飘落,正落在棋盘之上。

卓王孙不禁动容。沉吟着,慢慢地将棋子放了回去。杨逸之等候良久,不见他落子,不禁诧异道:“卓兄,怎不落子?”

卓王孙一笑:“我已经落了。”

他手指伸出:“就是这片桃花。”

淡红色的花瓣浮在青色的石坪上,孱弱的就像是一抹胭脂。杨逸之亦不禁动容。

若这就是卓王孙的落子,那么,左下之局,卓王孙将完全陷入被动。

这枚棋子,将卓王孙的局势完全打乱。

杨逸之道:“桃花怎能算棋?”说着,伸袖想要拂去这瓣桃花。太容易的胜利,他宁可不要。

卓王孙淡淡道:“若它是我想要的呢?”

杨逸之一怔。

卓王孙的目光忽然抬起,凝视着他。眸子仿佛大海般深沉。

那一刻,杨逸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坪棋局,是他与他的天下。他们争夺的,是万里河山,是芸芸众生,但亦或不过是一片嫣红。

那片嫣红静静躺在棋坪上,单薄、悲伤,还带着未干的清露。而那之后,是卓王孙那逼人的寒意。

寸步不让。

那是一位王者踞坐在王座上的笑傲,冷冷对着自己的敌人。

杨逸之的目光缓缓滑落,落在棋坪上。他胸中忽然泛起了一阵难耐的火热。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让?

他沉着地落下一子,斜倚在桃花之侧。莹白的棋子,与嫣红桃花映衬在一起,夺目凄艳。像是陪伴,又像是决绝的争衅,却将那条黑龙与桃花隔成了两截。

卓王孙淡淡一笑,将一枚黑子放在右上处。杨逸之微微一怔。这枚子看上去毫无用处,右上几乎是空的,一枚棋子能够做的了什么呢?但左下却正在最激烈的时候,尤其是那枚桃花,可以说是两人生死决战的关键。卓王孙虽处颓势,但若是全力相争,慢慢就可盘活。而杨逸之虽在优势,但若不小心,不但失势,而且整块都将被吃掉。

为何卓王孙却在毫不相干之处落子呢?

杨逸之几乎忍不住就要在桃花的另一边再下一子,这样,就仿佛手臂一样,将桃花完全抱住。卓王孙将再也不能与他争夺。

但就在下子的那一瞬间,他猛然一凛。

他看出了卓王孙的用意。

右上的那一子,虽然看似不经意,却隐然有吞并天下之意。若是杨逸之再在桃花旁落一子,卓王孙将取得先手,只要在右上再落一子,就可以将左上、右下连成一片,不但将杨逸之在右下的优势吞并,还将席卷整座棋局,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若他再执着于桃花,他将输得一败涂地。

幸好此时他已看出卓王孙的布局,便可在右上与卓王孙一整雄长。但如此一来,他就再也没有时间落下在桃花旁的那一子了。

这对于杨逸之来讲,是那么艰难。

他几乎忍不住就要落下那一子。胜负,天下,真的就那么重yào

吗?

但,若是全局皆输,暂时的拥bào

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若是顾全大局,就连暂时的拥bào

都将不能有。

一辈子,都将只能远远地望着,与她擦肩而过。

那又是何等的痛苦,就连全盘的胜利都不能匹敌。

杨逸之伸出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他的魔障。

卓王孙凝视着他,慢慢地,笑了。他抬手,指尖上缓缓飘落一瓣桃花。他轻轻地,将桃花放在棋局上。

右上。正是杨逸之想要放的位置。

杨逸之一震。

他也有了一枚嫣红做成的棋子。不必再苦求,亦不必再迎合。她正出现在他想要的位置,温柔而体贴。这份惊喜来得太快,让他不禁有些迷茫。因他从不曾想过,他也可以以嫣红为棋,想要她落哪里,就落哪里。

卓王孙淡淡道:“这是你的。”

杨逸之一惊,忍不住抬头望着他。卓王孙的眸子就像是星空,里面有太多的光芒,没有人能看懂。

他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与他都知dào

,这枚嫣红意味着什么。绝不能送人。

这枚嫣红有自己的意志,任何人都不能凌驾其上。虽然看上去柔弱,却无人能更改她的意志。只会渐渐地在她的柔情下,改变初衷。

那么,卓王孙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逸之的心,忽然抽紧。

卓王孙却站了起来。

方才他是那么执着于这局棋,现在,却漠不关心。仿佛,他一开始关注的,就不是棋局的胜负。

杨逸之也缓缓地站了起来。

石坪上的棋子,忽然化成粉末,被风一吹,飘飘洒入了空中。棋局上,只留下了那两枚桃花。

卓王孙俯身,拈起了一片。花瓣被他托在修长的手指上,被阳光穿透,就仿佛透明的一般。风卷过,花瓣漂浮在空中,一下子就飞得很高。

杨逸之忍不住抬起头,向空中望去。

他不知dào

自己看到的,是花,还是阳光,只感到那么刺眼,双目都几乎睁不开了。

卓王孙转身,向外走去。

“跟我去朝鲜。”

杨逸之一怔。

“为什么?”

卓王孙从容地笑了笑。

“因为,没有你我的地方,就不是天下。”

卓王孙转身,走入了阳光中。

风,突然静了下来。那瓣桃花飘落,正落在杨逸之的手心中。

不看到这么大片的金达莱花,就不知dào

已经来到朝鲜。

山水都是一样的,这个异国并没有太多的特点,长久以来早就被中央帝国◆◆◆[1]同化,无论穿着、饮食、建筑、风俗,都带着明显的中央帝国的烙痕。如果是从辽东地区过来,这种感受会更加明显,甚至不会意识到,已经过了鸭绿江,进入朝鲜境内很长一段路了。

如果不是金达莱花。

漫山遍野红艳艳的金达莱花,是这个国家的象征。初春的时候,遍地都被这种低贱、普通的花染满。鸟群飞过,牛马走过,人群践踏过,它们依旧灿烂、灼烈。这时,就没有人再觉得它们低贱、普通。

宛如这个国家备受欺凌的历史。

相思骑着胭脂马,走在队伍的中间。队伍被明显地分成了三部分。

左边,是武林正道群豪,少林、武当、峨嵋、崆峒、铁剑等门派的弟子几乎全部出征。他们在南海倭寇之役◆◆◆[2]中早就已经共同作战过了,相互之间的配合都很默契。军纪也很严明,组成一个个罗汉阵与真武剑阵,整齐有序地行走着。一面绘着飞虎的黑旗猎猎挥舞在军前,象征着他们的军号——飞虎军。他们的盔甲全都是黑色的,看上去威风凛凛。

右边,是华音阁的弟子。他们的队伍就相对松散一些。队伍之中有几百辆大车,每辆车上都高高地堆了几十个大箱子,全都用铁锁锁着,不知dào

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们的队伍虽然松散,但隐然有着某种规律,前后连贯在一起,轮流着警戒、休息,互相照应。他们身上的蓝甲上装饰着潜龙的图案,与飞虎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两支队伍,虽然没有冲突,但暗地里,却仿佛有着涌动的暗潮,谁也不服气谁。相互之间较着劲。卓王孙与杨逸之骑着两匹骏马,走在两支队伍的前面。他们虽然一直在讨论着军情,言笑晏晏,但相思却总觉得他们越来越生分了。

或许,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相思轻轻叹息了一声。

两支队伍后面,是明朝派出的正规军。经过吴越王之乱后,明朝军力大衰,这次派出的援兵仅有两万余人。由大将李如松率领着,跟随在卓王孙、杨逸之之后。这支军队,身披红甲,上面装饰着朱雀的羽毛。朱雀军。

他们走过开满金达莱花的田野。

突然,队伍停止了。

相思纵马向前,就见道路旁边,跪着一群人。他们有老有小,手中都托着篮子,身上披着花红,满脸期待地望着大队人马。

一名八十多岁的老者缓缓跪行了出来,将手中的篮子举到了卓王孙的马前。

“小人朴老头,率领朴家镇的百姓,恭迎大明天兵前来剿灭倭贼。请天兵稍歇洗尘。”

他手中的篮子里,是家常做的面点、酒肉。都用红笔点了红点,篮子上还结了一朵大红花。他仰望的脸上,充满了希冀与欢喜。

相思鼻子一酸,她仿佛从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荒城的百姓◆◆◆[3]。她完全能理解这位老人为什么如此欢喜。

如果当初荒城的百姓能够见到这样一支救援的军队,他们会怎样?相思悄悄地转身,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荒城的百姓没有等到援军,但朝鲜的百姓却等到了。她该为他们欢喜才是。这次出征,是她最高兴的事。曾经无数次,在地心之城的牢狱中,在草原之王的营帐里,她都幻想,如果这位青衣的王者能够率兵前来,那么,她的苦难,与他们的苦难,都将瞬间瓦解。

于今,她终于追随这位青衣的王者,率领大军来拯救世间的苦难。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虽然一路上他都没有望她一眼,只顾着听斥候们汇报消息,侦察地形,研究军情,但,她感到非常幸福。

因为她知dào

,她曾经祈盼的,都化为现实。她还苛求什么呢?

卓王孙淡淡道:“不必了。”

朴老头跪倒磕头:“大人请歇息吃饭吧。小人探听到,倭贼有一支军队正向朴家镇而来。天兵们吃饱了饭,好去作战。”

卓王孙淡淡道:“不必了。”

朴老头看了看卓王孙身上的锦衣,又看了看篮子里粗劣的饮食,像是明白了什么。“哦”了一声,站了起来。

“小人这就头前带路。”

他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向前行去。

卓王孙的马匹,并没有随他前行。朴老头走了两步,感到有些不对,吃惊地回头,就听卓王孙道:“众将听令,全速前进,直指……”

朴老头心中一喜,但卓王孙随后所说的两个字却一瞬间击垮了他的意志:

“平壤!”

朴老头大吃一惊,一声怪叫,扑倒在卓王孙的马前。

“大人!您不是来解救朝鲜的吗?倭贼正要攻陷朴家镇啊!您务必要救一救此镇!求求您了!”

卓王孙淡淡道:“我是来解救朝鲜的,但不是解救一个镇的。”

他纵马,从朴老头身边经过。朴老头跪着的身形,已经僵住。

突然,一人道:“站住!”

卓王孙眉峰耸了耸,就见红影一闪,相思骑着胭脂马,挡在了他面前。这个女子脸上写满了惊讶,问道:“为什么不救他们?”

她的喜怒哀乐,都是这么简单。什么都挂在脸上,什么都不隐藏。

卓王孙凝视着她,的确,他看到的是相思,是什么时候都这么善良的相思。

相思绝不会允许面前有任何苦难而放任不管。

他也知dào

,朱雀军与飞虎军中有很多人,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问道:“朴家镇有多少人?”

朴老头:“三千……三千多人。”

“平壤城呢?”

朴老头哑口无言。对于一个生活在边陲野镇上的老者来讲,平壤太遥远。但卓王孙等着一个答案。韩青主驱马向前,秉道:“整个朝鲜约有三百二十万人,其中近四成的人生活在汉城、平壤两座都城之中。汉城稍大,约有七十万人,平壤稍小,约有六十万人。”

卓王孙:“平壤如何?”

韩青主:“我们出发之前,曾派了先锋部队急行军前往平壤。参将戴朝瓣、游击史儒等人率领骑兵三千余人,飞骑而行。出发前与他们约好每日互通消息,但自十日前,就再也没收到过他们的音讯,估计……估计已经全军覆没了。”

每个听到的人,心中都是一惊。那预示着,这个国家的第二大都城,十有八九已沉沦在倭贼的铁蹄之下。如果不赶紧驰援,城中的百姓,就会迅速地死去。

六十万对三千人。该怎么选择,结果不言而喻。

朴老头的身子颤抖着,缓缓让开了道路。他已接受了他的命运。的确,他的命运与这个国家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相思咬着嘴唇。

她知dào

,自己不能勉强卓王孙去救朴家镇。

但,至少,她可以前去。

这场战争,缺少了她,并不会影响什么。但,她或许可以带领着朴家镇的百姓,躲过倭贼的追杀。就像曾经的荒城一样。

她驱马走到朴老头身边,道:“老丈,你带我去,我帮你守住镇子!”

朴老头仰头,脸上是迷惘的惊喜。

这个女子透出的坚毅,让他感到莫名的信任。仿佛,只要有她在,他的镇子就一定能够得救。他忍不住答yīng

:“好!”

卓王孙道:“不可以。”

相思骤然回头:“为什么不可以?你们继xù

前往平壤,只有我一个人去,有什么关系呢?我一个人又影响不了什么!”

卓王孙转身,他对着的,是杨逸之。

“杨盟主。”

杨逸之像是突然从迷梦中惊醒,他刚才似是一直沉沦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下意识地回了一声。卓王孙:“若是她失败了,你会不会去救援?”

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

会不会?他一定会。

就算整个世界沦入了炼狱,他也会化为一方净土,擎着这朵莲花静静地开放。

卓王孙一字一字地问:“你若去救,会带多少人马?”

多少人马?多少人马都不够。

杨逸之像是又陷入了沉思中。荒城中曾经发生的一切,在他脑中迅速闪现。如果,当初他有几千兵马,她还会受苦吗?

不会。

所以,这次,他将尽最大的可能守护她,不会让她再受半点的委屈。

其实,答案并不需yào

他说出。飞虎军,朱雀军,朴家镇的人,都知dào

了答案。

如果相思执意要去,那么,这支军队就将分裂。随着救援的增多,军队也会分裂的更多。最终,将成为一盘散沙,失去战斗力。

这支军队并不多。而倭贼,传说有五十万人。

分散的明军,会在一瞬间被消灭。

朴家镇的百姓,慢慢地分开,让出一条道路来。

潜龙军,飞虎军,朱雀军,从他们中间走过。走过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

那一瞬间,所有的士兵都感受到了心底的痛楚。但他们知dào

,他们必须忍受这种痛楚,因为,这就是战争。他们应该感激,他们的统帅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他们踏着金达莱花,走向了他们的战场。

相思跟随在队伍的最后面。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回过头来,都能看到那些百姓们站在田野里,向她遥遥张望。他们的脸在丝丝细雨中模糊了,模糊在金达莱花淡红的颜色中。

这让相思感到一阵无形的悲怆。

但她只能驱马前行。

★★★[1]这里指中国。

★★★[2]事详《华音流韶·雪嫁衣》。武林人士曾在杨逸之带领下剿灭南海倭寇。

★★★[3]事详《华音流韶·风月连城》。相思曾率领荒城的百姓,抵抗蒙古侵略。

§§第三章斗茶客话千山雨

第三章 斗茶客话千山雨

军队驻扎在一座小小的寺院附近。这是座早就废弃的寺院,只有大殿跟有限的几个房间还残留着,其他的都已倒塌。佛像的头已被敲去,法身上的金漆早已剥落,又被岁月烧灼成斑斓的丝褛。

雨一直在下着,只稍小了些。寺院里铺着的石阶还没有完全倒塌,比较起野地里,还不算太泥泞。士兵们暂时驻扎在寺院附近,准bèi

过完这一夜,再继xù

前行。

风吹着殿外的古树,一如多年前的暮鼓晨钟。

月写意率领着华音阁的弟子,将大殿稍微遮蔽了一下,挡住了仿佛永不停歇的雨丝,又将佛像搬了出去,大殿终于有了些样子。

伙头军们支起行军大锅,将食物倒进去,点起了火。不一会子,香气就飘了出来,在潮湿的寺庙中蔓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们支起一座座帐篷,准bèi

饱餐一顿,好好睡上一觉,为明天的急行军做好准bèi



相思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丝,不由得想到了朴家镇的那群人。他们躲过倭兵的追杀吗?他们回到自己的家园了吗?

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但相思忍不住还是往好的方向幻想,同时,她对自己的妥协感到一丝憎恶。

卓王孙站在大殿上,丝毫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正道各派长老坐在四周,再外围是李如松与三位副总兵杨元、李如柏、张世爵等人。

每个人都不说话,似乎都让雨丝黏住了思绪。

夜,渐渐沉了下去。浓密的夜色将雨丝裹住了,连灯光都像是浸在水里,漂着胭脂一样的红。

相思觉得这沉静是如此的难耐,不由得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忽然,一个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进来:

“如此雨夜,佳客远来,怎能不饮一杯茶?”

众位长老与总兵都是一惊。他们扎营在这座寺庙,自然安排了很多巡逻之人。不但有军营中的斥候,还有少林、武当中的弟子。可以说万无一失,怎么让别人走进院子里还没有发觉?若是此人是敌人,他们岂不早就遭到了攻击?

卓王孙眉峰一轩,道:“寒气袭人,饮茶很好。只是客居并无此物。”

那人笑道:“可巧我带来了。”

殿门被轻轻推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相貌极为古异,赤眉红瞳,脸庞极为瘦削,长发飘飘,并不带伞具,但发上竟连一点雨滴都没有。他头上戴了一顶极高的丝冠,身上白衣如雪,却极为繁复,宽大的袍袖几乎垂到了地上。

无论是谁,裹在如此大的衣服中,必定会显得极为滑稽。但,却没有任何人觉得此人滑稽。不但不滑稽,还威严无比,宛如御临日出之国的八百万神明。

另一个人垂手立在他身后,手中提了个硕大的竹篮。被这人的锋芒挡住,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当先那人笑了笑,拱手道:“卓先生好。”

转身道:“昙宏大师,清商道长……”

竟是每一个人都招呼到了,连几位总兵都没有漏过。众人对望一眼,脸上都有些惊异。

此人相貌奇异,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更不可能认识这些人。他怎会知dào

每个人的名字?

显然,他对这些人早已了解,却没有人认识他。如果他是敌人的话……众人已经不敢想下去了,心态复杂地回了个礼。

那人走到卓王孙面前,盘膝坐了下去。他坐的样子很奇特,双腿紧并,跪坐在地上,下半身全都没在宽大的衣服中,样子怪异之极。

殿中之人都是一惊。这样的跪坐姿势,当世只有倭人采用。难道这两个人竟是倭人?他们远征朝鲜,就是为了剿平倭兵。这两人竟敢孤身入千万敌军中,这种胆气当真了得。

他们所来又是为何?

地上已经扫干净了,卓王孙缓缓也坐了下来。

当先之人笑道:“听说卓先生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仆甚为仰慕。今日前来,想向先生讨教一下茶道。”

这无疑是表明了身份,因为天下只有日出之国崇尚茶道。茶虽起源于中国,但中国文人向来崇尚自然,原不必拘于此小节,是以茶并未称之于道。只有在日出之国,才称之为茶道。日出之国贵族更以沉溺茶道为时尚,渐渐发展出一套奇异而独特的礼仪。众人听说他要讨教茶道,不由都皱起了眉。

只因中国号称中央帝国,对茶道向来嗤之以鼻。茶道虽然在日出之国地位极隆,在中国却不甚看重,与琴棋书画等相比,就成了小道。因此,就连最醉心于茶的中国文人,都不曾涉猎。此刻听说他要向卓王孙讨教茶道,众人都觉有些忐忑不安。

卓王孙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文采风流天下第一。如果他要讨教武功,不论刀剑拳掌,众人都相信卓王孙必胜。但这般偏僻之道,可就难说了。万一落败,虽然没有性命之虞,总是挫伤了士气。

此人进门先呼出了每个人的姓名,而众人却对他一无所知,已然输了一招。若是茶道上再输一招,那简直可称得上一败涂地。两军对垒,首先讲究的就是士气。士气一沮,胜败则不可言。

众人都望着卓王孙,只盼望着他不要答yīng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请。”

众人心中一紧。当先那人眸中露出一丝讶意,似是没有料到卓王孙会答yīng

。他沉吟了一下,轻轻摆了摆手。

随行的第二个人跪在旁边,将竹篮中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摆在他们两人中间。

不过是些茶壶茶碗,竹筷竹勺。槌形花瓶放在薄板上,花瓶里插着一枝菊花。瘦长的木架挑起一幅墨笔的字画,这几件东西一摆,就宛若建起了一座小小的茶室。清新淡雅,竟让恼人的雨也变得如飞蓬细丝,悠远有韵。

殿中之人不由轻轻舒了口气,不自觉地放松起来。

随行之人拿出一只小小的四寸泥炉,放进去了几块略带绿意的木炭,架起了一个形制古雅的霰釜,然后打开竹篮中一只黑色,上写“雪”字的陶壶,将水倾入釜中。不一会子,水面上就浮起了一层细微的水沫。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拿出了一只瓷做的茶罐,摆开两只茶碗,开始点茶。

他的行动并不快,恬静自然,宛如奇异的舞蹈,令人赏心悦目。他的笑容随着动作悠然变幻着,似是卧鉴山气,坐赏白云。袍袖拂动,淡淡的茶香传了出来,在沉闷的雨季中令人精神一长。

卓王孙伸手将茶罐拿过来,品鉴着茶罐上经过岁月长时间雕琢的花纹。只有经过这漫长的抚摸、擦拭之后,才能将它们本身的匠气涤去,显出自然的美来。

“初花之御肩冲,乃是唐时的古物,传言为希世之珍,果然名不虚传。”

他抬头,视线勾勒着那幅墨迹的笔路:

“虚堂禅师的墨迹,在日出之国就很难见到,禅心已融到纸墨中,令人一见便感寂静。与宗易公素尚静寂的茶道,真是相得益彰,什么评价都是多余的了。”

随行之人正将铁釜里的沸水冲到茶碗中,闻言不禁手抖了一下,水泼洒出了一些。脸上露出惊讶之容。

当先那人哈哈笑道:“宗易,卓先生既然认出了虚堂墨迹、初花肩冲,自然知dào

当世拥有此两项宝物的,便只有号称日出之国茶道第一的千宗易了。不必惊讶。”

千宗易躬身道:“卓先生真是好眼力。”

卓王孙微微笑道:“应说秀吉公好福气。”

当先那人怔了怔,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隔着茶汤中升起的蒙蒙水气,逼视卓王孙。但这锋芒也只显露了一瞬间,随即就完全消失,笑道:“卓先生眼力当真了得。不错,在下就是平秀吉。”

卓王孙笑道:“应说是关白大人。”

平秀吉一笑道:“无非是虚名罢了。”

殿中之人都是大吃一惊。关白,这两个字在中原听来平平无奇,但在日出之国,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职。相当于是明朝的宰相。日出之国现今的关白更是一代枭雄,先后击败了明智光秀、前田利家、德川家康等人,统一了长期处于战乱割据中的日出之国,功绩甚至凌驾于号称战国第一人的织田信长之上。莫非就是这位平秀吉?

他是此次侵略朝鲜的主谋。他若被擒,只怕倭军立即就会瓦解。但他竟然只携一人来到敌军阵中,拜会天下无dí

的卓王孙。他,究竟想做什么?

两人面色淡淡的,看不出究竟。千宗易道:“请品茶。”

平秀吉拿起一杯茶:“此碗亦是珍品,名唤尼子天目。茶是宗易公最擅长的浓茶。”

说着,举起茶杯,分三口将茶喝完,平举茶杯,微笑看着卓王孙。

殿中之人不由得都倒抽一口凉气。

平秀吉的动作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一举,一饮,一品,一放,无不若合符节,虽简单,其中却似有奥妙的禅意隐含,与千宗易的点茶之道遥相呼应,便如插在旁边的那枝瘦菊,古拙奇丽,赏心悦目。显然便是在日出之国流行了几百年的茶道。

但中原之人,却对这种“道”毫无所知。就算是文采风流天下第一的卓王孙,也决不可能涉猎这等异国之道。

这杯茶,却又如何饮得?

众人心渐渐沉了下去。

只要动作中有丝毫不符合规矩,必然遭到对方这两位茶道大家的耻笑。众人已经明白了平秀吉前来献茶的用意。他,就是想用日出之国独有的茶道,先挫明军的士气。

这,无疑就是他此来的第二招。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卓王孙身上,看他如何饮这杯茶。

他,的确不懂日出之国茶道。平秀吉方才的几个动作,看似简单,但无不经过多年浸yin,其中不乏细微精妙之处,却不是短短一眼所能够学来的。卓王孙虽不谙茶道,但也知dào

平秀吉既然先饮此茶,那就表明,第二杯茶,绝不能按照第一杯茶的方法饮。纵然他将平秀吉的手法学的一般无二,也必定会贻笑大方。

茶香逆人而来,微苦的气息,似是如雨中隐秀的群山。

这杯茶,堪称天下之最。

卓王孙淡淡一笑。

“因何饮茶?”

平秀吉肃然而坐:“正要请教。”

卓王孙:“为了涤俗。”

平秀吉点头:“不错。”

卓王孙:“此处俗气太多,不宜饮茶。掌琴。”

身后一人柔声答yīng

,只见一位女子踏着碎步走上前来。她微低着头,看上去柔婉宁静。淡翠色的衫子搅在雨中,就像是洇湿的一幅名画。她也席地而坐,膝上放了一张琴。琴才拿出,平秀吉不由得脱口道:“好琴。”

那琴形式古雅之极,上面并没有雕刻花纹,静得就像是鸭绿江中的水波。但女子纤指才一拂,清脆悦耳的声音便流淌而出,所有人的精神都不禁一震。

平秀吉赞叹道:“传闻琴言姑娘的天风环佩乃是世间第一名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女子正是华音阁中的新月妃琴言。闻听平秀吉之言,不由得盈盈一笑。举指轻拢慢捻,琴音如泉,淙淙而出。

平秀吉脸上露出惊艳之容。

卓王孙道:“且慢。”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玉盒,道:“你可认得此物?”

那只玉盒用的玉极为精良,温润清婉。琴言定睛一看,不由得失声惊呼,几乎将膝上的琴打翻。她望着卓王孙,双眼秋月般的眸子中写满了惊惶与恐惧。

卓王孙淡淡道:“我初入朝鲜时,遇到了一位故人,与他连对三掌,从他身上取下了此物。据说此物乃是皇室旧物,珍贵之极。你若是能将曲子弹好,我就将此物赏给你如何?”

说着,将玉盒拧开。盒中盛了几片沉香,卓王孙随手拈起,放在了火炉之旁,片刻之后,一缕淡淡的青烟从香上升起,才一入鼻,立觉心旷神怡。

名茶,名琴,名香,这座废弃的寺院,顿如开了一场优昙法会,曼妙无边。

琴言却面容惨变,几乎忍不住开口要问卓王孙什么。卓王孙淡淡的笑容却像是一座山,将她的话窒息在喉中。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冷却。

她艰难地挪动着身子,终于,重新坐下,理着琴弦。她的手指变得僵硬无比,这张琴她已弹了十五年,熟悉到再也不能熟悉,但此时,却连丝弦都无法理顺。

一滴泪水落在琴弦上,琴言低着头,藏在散发下的那一抹娇靥,却是无比凄伤。

连对三掌。

天下绝无人能从卓王孙手下生还。何况,他最心爱的宝贝也被夺去了。那是他被迫离开京师时,所带出的唯一一件珍物,爱如性命,从不肯离身。

他,死了吗?

铮,铮铮。

缭乱不成音,一二或如泣。

琴音起得很低沉,如山涧中剥离了花枝的落蕊,在风中寂寞地沉浮;是一阕写残了的诗,被离人无望地吟哦;是一只打翻了的经筒,在佛龛无声上轮转。

纤细,幽静。空花坠影,无迹可寻。

断续滴落的泪水,滴在琴身上,轻微的敲击声,却和这一阕琴音融和得极为贴切,化成断肠之音。

殿中之人,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这最细微的声音,都会惊散了琴声。

恍惚之间,他们仿佛想起了如花的青春,曾经辜负的红颜。那轻狂的与年少的,都遗失了,忘记了。

刹那间,已是泪流满面。

这一曲,虽然无名,却凄伤之极,令人不忍再听,却又不忍不听。

凡俗间一切尘污之情,在这一曲中被洗涤净尽。每个人都觉自己肌骨已化为冰雪,绝无半点尘垢。这一曲,仿佛一扇明镜,照得他们肝胆皆冰雪,每一寸心事,都成为夜空中浮荡的星尘。

一曲消歇,满目凄凉。

只有淡淡的沉香,与苦涩的茶香,盈盈镂刻在雨气中。

琴言的手按在弦上,心已死。

平秀吉的目光中也透出一丝茫然,这一曲的哀伤凄婉,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沉湎茶道之人,自然于曲韵颇为精通。琴声之妙,当然是越精通之人感受便越是强烈。

但他随即目光一肃,望向卓王孙。

这位绝代的枭雄,虽然被琴声之美折服,但却不忘此次前来的目的。

他一定,要看卓王孙怎么喝这杯茶。

卓王孙也望向他。

刹那间,平秀吉的心像是浸到了冰水中一般,感受到一股无法想像的透彻寒意。他曾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但,卓王孙的目光中所蕴含的杀机,竟连他这样的枭雄,都忍不住震惊!

卓王孙一字字道:“这杯茶,不配我喝。”

“只有天下独一无二的茶,才配我喝!”

平秀吉目光完全被卓王孙眸中的杀意所吸引,忍不住道:“什么样的茶,才是独一无二?”

卓王孙:“就是这样!”

倏然一道惊虹耀眼而出。却是卓王孙轻轻抬了抬手。平秀吉眼前的景象猛然崩溃。卓王孙青色的衣袖,如流云一般掠过他眼前,他却仿佛定住了一般,不能言,不能动,甚至不能思考。只能困惑而木然地看着他伸过手,一把扼住了千宗易的咽喉。

血,像山上的积雪一样迸摧,平秀吉甚至能听到血从千宗易脖子里喷出来的声音,就像是风声。

血,形成一束凄艳迸发的烟火,凝固在空中,无尽绚烂。

千宗易的惊惧,众人的惊呼,平秀吉的惊骇,全都那么平静,仿佛是圣手临摹的一幅画。

漫天血尘中,卓王孙拈起那杯茶。

“这,便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茶。从此,天下再没有人能沏出这样的茶。”

一饮而尽。

平秀吉用尽全身力qì

,发出一声惊呼,踉跄而退!

这不是茶道,是修罗道!

他的后背重重地撞在门柱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猛然清醒了起来。

一张惊讶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忍不住出手,抓住他:“宗易!”

千宗易跪倒在他身前:“主上,您怎么了?”

平秀吉的身形猛然窒住。

片刻之后,他一点一点放松。他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

抬头,卓王孙仍然从容淡笑着:

“你,看到了什么?”

茶碗,轻轻放在地上。褪却的,是最后一缕优雅。

平秀吉完全冷静下来。袍袖分拂,重新坐下。

他伸指,长长的手指捻起一丝在火炉边上烧落的香尘,放到鼻尖轻轻闻了闻:“卓先生认得虚堂墨迹、初花肩冲,平秀吉却不认得断魂香。在下甘拜下风。”

说着,向卓王孙跪地行礼。

殿上众人又是一惊。传言断魂香乃是西域传来的异香,香气直入脑臆,令人生出极为奇异的幻觉。乃是来自另一个大陆的奇珍。

平秀吉方才惊惶后退,到底见到了什么幻像?

平秀吉拜完,叹息道:“日出之国人崇尚纤细、凄惨之美,先生以带泪之琴、凝血之音饮茶,虽非茶道,却是茶道所不能及的最高境界。在下心悦诚服。”

他站起身来,却仍然维持着敬拜的姿势。

“敬请先生,于平壤一战。”

卓王孙微笑不动,目送平秀吉走出了寺院。

众人都是疑窦丛生。

平秀吉为何就甘拜下风了,卓王孙又为什么会放过他?

趁着他士气受挫之时,将他擒住,擒贼先擒王,平壤一战,不是有利多了吗?

但卓王孙不说,谁也不敢问。

第四章 高阁登临雨后天

青草润湿的山头上,平秀吉与千宗易回头望着寺院。

寺院在三军的驻扎下,显得有些凌乱,但寺院正中的神殿,却透露出不动如山的沉静。

平秀吉长叹一声:“卓王孙,果然不愧为天下第一的豪杰。”

“天下豪杰,无不在我掌握,只有他,我却看不透。”

千宗易脸上也露出疑惑之色,显然,他也想不到卓王孙竟会这么轻易地放他们走。虽然他们此次夜探敌营,有着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却绝没有料想到,敌人竟根本不曾出手。

虽未出手,但卓王孙的气度,风范,却已令他们折服。但,这也无疑激起了平秀吉好战的热血。

经lì

了战国时代悲凉的岁月后,这位枭雄面对任何险恶之境,都从未服输过。他的赤眉红瞳中流露出炽烈的战意,在山岗上逆风飞扬。平壤之战,必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血战。

郁郁锦绣的苍光山向大同江延伸着,在山峰的另一角,交汇着另一条古老的河流——普同江。牡丹台座落在苍光山延伸的丘陵上,是这里最负盛名的古迹。七星门,普同门,含逑门,正阳门,长庆门,大同门将这座城市约束为三角形。与苍光山一起,瑞气山,锦绣山,牡丹峰点缀着大同江、普通江秀丽的景色。南面广阔的平原,又保证了这里的富庶。自檀君时代起,这里就是朝鲜最重yào

的城市之一。

这就是平壤。一座美丽、古老、富足、安详的城市。

而今,当卓王孙率着大明将士们攀上牡丹峰,俯瞰平壤城时,却只感受到这座城市的破败、荒凉。这座城市已失去了生机,不再有着千年古都的堂皇气象,只印满了战争的残痕。

城中的道路上,到处可以见到穿梭的日出之国士兵。名胜古迹们已被拆除得七零八落,房屋、城墙已不顾半分美观,被改造成最实用、最耐受冲击的形式。

平壤城本号称柳京,城中到处都是低垂的柳树,特别是大同江、普同江两岸,柳荫如织,朝鲜诗人郑知常曾写下:“紫陌春风细雨过,轻尘不动柳丝斜”的诗句。而今,合抱粗的柳树已几乎被砍伐殆尽,留下的是一株株三四寸高的树桩,在风雨中凋敝。无数座铁炉、火炉冒着滚滚的浓烟,昼夜不停地打造着兵器、铠甲、炮弹、器械,士兵们忙碌地穿梭着,喊着号子制造着战争所需yào

的一切。

这座城市,已成为一座巨大的战争机器,随时会孤注一掷,重创敌人。

而城中的朝鲜百姓,全都衣衫褴褛,在倭军的皮鞭下艰苦劳作着,将这座城市变得更残酷。大量的百姓不断死去,化成城墙下堆积如山的骸骨。

战争,在这里剪成一个缩影,有着泪之白,血之红。

卓王孙与杨逸之以及各位大将、长老俯瞰着平壤城,尽皆皱眉不语。

这座城的坚固,超出了他们的想像。这座城已完全化成了一座战争之城,没有半点冗余,每一分、每一寸,都为战争而设。

攻下这样的一座城,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日出之国能在三个月内就几乎占领了朝鲜全境,朝鲜官兵竟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倭军强悍的战斗力,浓缩在这座城中,给每个观看的人以切身的震撼。

突然,山峰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有**喊道:“不要阻拦我,我是来报gào

军情的!”

喧哗之中,只见一人冲上了峰顶,见到卓王孙纳头就拜:“小人申泣见过大人。”

只见他蓬头垢面,身上穿了一件破棉袄,背上背着一只破背篓,满面泥灰,背篓中装的是几件破衣服,还有个破锅,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卓王孙道:“请起。”

申泣站了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旁边的总兵们看着,都笑了起来。

申泣道:“大人们不要见小人这个样子就嘲笑,小人也曾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官拜巡察使,曾与倭贼大战过十余场。小人于今这么狼狈,就是为了从倭贼包围中逃脱,来投奔大人啊。”

卓王孙问道:“你都打过什么仗?”

说起往日的雄风,申泣精神立即抖擞起来:“小人寒窗十年,熟读兵书。生平最擅长的就是骑兵战。当年女真族肆虐于朝鲜北方,凶悍之极,杀官作乱,几十位有名的将领都奈何不得他们。小人率领三千骑兵,乘夜突袭,将他们斩杀过半。女真人逃跑,但哪快得过骑兵?被我追上去,几乎斩尽杀绝。小人也由于战功而拜巡察使。”

“倭贼刚犯我时,一夜而占釜山。朝中多少将领都不敢出战,小人亲请王命,前去抗击。小人探听到倭贼以步兵为主,步兵哪里能敌得过骑兵?于是小人在弹琴台旁布置了一万骑兵,分为三队,准bèi

跟倭贼酣战一场,扬我朝鲜国威。弹琴台地方开阔,适合骑兵冲锋。且背对大江,退无可退,正是背水一战的绝佳之地。”

步兵敌不过骑兵,此乃常识。骑兵速度快,可以装备比较长大的兵刃,奔跑起来冲击力极大,的确不是步兵所能够抗衡的。申泣布置骑兵来对抗倭贼步兵,的确是很好的战术。当年项羽以背水一战之战术大败秦军,流芳百世,也是极为经典的策略。那么,这一战的结果如何?众总兵们都竖起了耳朵听他说下去。

申泣长长叹了口气:“哪知天不佑我啊!小人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弹琴台旁全都是稻田,泥泞之极。骑兵根本无法行动。第一波冲锋之后,就全陷在泥田里,动都动不了。被倭贼砍瓜切菜般杀了个干净。第二波、第三波骑兵想要逃,但背对大江,逃也没处逃去,只能硬着头皮冲锋。小人奋力血战,方才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来。可怜我手下那一万子弟兵,全都为国捐躯了啊!”

说着,嚎啕大哭了起来。

众人听得又是惊,又是笑。此事实在太过离奇。怎么有人布下这样的战术,却不实地考察?这与纸上谈兵有什么差别?

申泣哭了一会,继xù

道:“小人逃到汉城,见到我王宣祖,禀告了败退理由。承蒙宣祖不弃,继xù

命我率军守城。但城中几乎已没有可用之兵,于是我就募集了几千人,拉到城外训liàn

。哪知正在训liàn

之时,倭兵就杀了过来。我军急忙逃跑,逃进城里还没来得及关门,倭兵就杀到了。汉城……汉城就这么陷落了。”

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申泣怒道:“你们笑什么?我可是熟读兵书的!”

卓王孙淡淡道:“以你之见,要攻打平壤的话,该用什么战术?”

申泣本说的兴高采烈的,闻听此言,脸色霎时苍白:“攻打平壤?”

卓王孙点了点头。申泣哀嚎了起来:“绝不能攻打平壤!”

“您知dào

吗?镇守平壤的是加藤清正。号称是日出之虎的加藤清正!他不是人啊,是虎啊,老爷!平壤城内足足有守兵三万,都是凶悍狞恶之徒,我们怎么可能打得过?怎么可能?”

“倭兵太厉害了!十个朝鲜兵都打不过一个倭兵!他们都是地狱中的恶鬼!要想攻打平壤城,至少要三十万军队才行!大人万万不可不听啊!”

卓王孙笑了笑,道:“你累了,且下去休息吧。”

几个士兵上来,领着申泣下去更衣休息。申泣一面走一面还扭过头来对卓王孙道:“大人千万要听小人的,小人熟读兵书,是不会看错的!”

卓王孙环顾了众人一眼,道:“你们怎么看?”

李如松笑道:“大人过虑了。申泣此人虽说熟读兵书,但不过是纸上谈兵,于用兵之道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朝鲜将领若都是这样的废物,无怪乎会被倭兵打得一败涂地。如此看来,不是日出之国太强,而是朝鲜太弱。但我大明则不同,诸位将领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精英,身经百战,计谋精熟。从申泣的叙述来看,倭兵也不过是一味勇猛而已,并没有什么谋略。我军作战,只要智勇结合,倭兵算得了什么?”

此言一出,众总兵纷纷附合。

昙宏大师掀着胡须笑道:“当日南海之上,传言倭寇多么剽悍,但还不是被我们全部剿灭?贼性是好则聚,坏则散,只要一开始将他们的气焰压下去,他们自然就气馁了。不用我们打,自己就会瓦解。”

正道群豪们点头称是。镇海城外,南海飞云岛、暮雪岛之战,倭寇传说多么凶悍,还不是被他们打得一败涂地?倭寇将领们的指挥更是乱七八糟,根本没有计谋可言。哪里会是天朝各路文官武将的对手?

牡丹峰上阵阵欢声笑语,众人初见平壤城时感受到的震撼,已经被对倭贼的蔑视取代。大家摩拳擦掌,准bèi

大战一场,将倭贼彻底从平壤城中剿灭。

杨逸之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绝不可能这么简单。诚然朝鲜官兵的确无能,但倭兵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占领朝鲜全境,战斗力决不可小觑。这些倭兵全都刚经过日出之国的战国时代,每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不但武艺超群,而且意志坚定,格外耐战。而大明官兵却刚遭吴越王之乱,仓促募集而成,根本没有经过系统的训liàn

。若是再这么轻敌,恐怕必要遭遇大败。

只看平壤城里的防御这么严密,就知dào

这座城绝不可能会被轻易攻破。

他忍不住道:“申泣虽然屡败,但毕竟曾剿灭女真,也有些真本事。朝鲜也不乏死战抗倭的将领。倭兵犹能这么快攻陷全国,战斗力之强劲,不得不防。而且倭兵擅长火枪,都是由红毛国制造的,火力极强。近战威力巨大,我军装备的火铳远远不能及。万不可掉以轻心。”

李如松笑道:“盟主多虑了。红毛火枪就算厉害,它还是要发一枪装一次弹药。两军对垒,能够让他发几枪?只要我军冲锋到近处,火枪就施展不开了,那时,倭兵岂不任由我宰杀?末将请将队伍分为两支,一支由末将率领,攻七星门;一支由李如柏率领,攻大同门。兵分两路,杀倭贼个措手不及。请大人下令!”

其余的总兵也都豪情万丈,跪倒在地:“请大人下令!”

杨逸之深深担忧。骄兵必败,这个道理已被验证了无数次,但,总有人不明白,必须要用鲜血才能证明。

他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卓王孙道:“好,我将朱雀军分为两队,各一万五千人。军中所有的马匹全都归你支配,这样便可装备三万骑兵,明日一早,你便可率领大军,突袭平壤。”

李如松、李如柏轰然答yīng



卓王孙笑道:“出兵不可无赏。这便是我的奖赏,你需yào

好好记住了。”

说着,袍袖轻拂。帅帐旁边的大石上,猛然一阵嗤嗤声响,竟被他用指力凌空刻下了一个大字:“贝。”

字下面,是一行小字:四千零七百。

卓王孙道:“杨盟主,你的奖赏是什么?”

杨逸之沉吟着,长身而起。

帅帐另一边的大石上,也出现了一个大字:“文。”

字下面,也有一行数字:五千零两百。

李如松李如柏对望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卓王孙跟杨逸之不解释,他们也不敢问。既然是奖赏,那么“贝,四千零七百”就是赏金四千零七百两喽,那么“文,五千零两百”呢?是不是杨盟主两袖清风,没什么钱,所以等他们获胜之后,就写一篇五千零两百字的文章来赞颂他们?一定是这样的。

两人这么一想,立即又雄心万丈,高昂着头下山去。

第一缕曙光照在牡丹峰上。青翠的山峰,像是美人头上的一只玉簪,直插碧天。连绵的雨终于停了,但阴云仍密密地遮着天空,令人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烦闷之感。

迷蒙的曙气将平壤城裹住,这座城似是还没有醒来。但偶尔闪烁的刀剑的锋芒,却让人感觉到山雨欲来的压抑。

城中最高的万景台上,摆了两只小小的**。一人峨冠博带,踞坐中间,面前摆着一只小小的铁釜,釜中茶汤正熟。千宗易跪坐在另一只**上,恭谨而宁静地点着茶。

浓茶。

甲光向日金鳞开。杀气弥野,大战前夕的紧迫感压着每个人的心,那人竟丝毫不在意,举着手中的茶碗悠然一笑。

正是废寺之中,拜会卓王孙的平秀吉。

卓王孙亦含笑点头。

他站着的地方,却是平壤城正南方的七星门。

一支巨大的战鼓摆在阵前,战鼓鲜红,韩青主手里握着牛筋缠成的鼓槌,肃然立在鼓前。

卓王孙抬头遥望远方,他身上的青衣却像是一片云。一片飞扬的云。

第一缕阳光射下来的时候,卓王孙的衣袖轻轻抬起,斜指战鼓。韩青主的双手立即扬起,鼓槌轰炸在战鼓之上。

闷沉的鼓声,猛然响了起来。

鼓声撕破了清晨的宁静。太过巨大的铜鼓经过韩青主真气的轰击,仿佛是九天落下的雷霆,连整座平壤城都震动起来。

而与他相隔三里外的大同门,一身白衣的杨逸之身旁,清商道长也在一瞬间敲响了另一座铜鼓。

一东一南,两支战鼓仿佛两匹咆哮的上古巨兽,对着平壤城发出了一阵猛嘶。

缓缓地,无数顶盔贯甲,手握锋利雪亮的兵刃的士兵,从牡丹峰后转出,在李如松与李如柏的带领下,兵分两路,越过卓王孙、杨逸之,向着城池进发。他们踏着激昂的鼓声,要将自己的热血洒在这座城头,成就千秋不朽的传说。

一只、两只、三只……越来越多的鼓跟着响起,声音越来越大。更大的,是三万士兵齐步行进的踏步声。这单调的声音催生出炙热的战意,每个人都感觉到喉咙一阵阵撕裂的痛疼,不由得紧紧攥紧了手中的兵刃。

在即将到来的时刻中,他们或者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但无论如何,他们的生命都将会轰轰烈烈地燃烧。

轰轰烈烈生,或者轰轰烈烈死。

黑压压的军队逼近了城门。猛然,同时停住。

李如松骑马立在队伍的正前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是大将,本不应该冲在队伍的最前方,然而对倭军的轻视,让他亲自披挂上阵,决定用一场干净利落的胜利,揭开朝鲜战争的序幕。

倭军能够这么迅速地攻占几乎整个朝鲜,那只不过是因为朝鲜人太无能而已。我大明乃上国天兵,日军陬尔小国岂能当?

但,或许,他没有想到,当时这个陬尔小国,竟然有四千万人。而大明这个泱泱大国,也不过才六千七百万人而已。

两国之间国力的差别,绝不想他想像的那么悬殊。

但此时的李如松,却固执而简单地相信,上国天兵一到,倭兵必定会瓦解。

他抬起了手,准bèi

用一个潇洒的姿势发起冲锋的号令。

城门,就在这一刻,骤然打开。

一匹马,像是狂风一样卷了出来。马上骑士大喝道:“加藤清正,前来领教!”

狂风大作,黝黑的铁枪被他舞成一团黑气,轰然向李如松怒砸而下!李如松大吃一惊,本能地两支手臂往上一抬,耳听喀喇喇一声响,他手中的两柄精钢大刀被砸的粉碎。胯下的战马一声悲嘶,竟被这一枪砸得跪倒在地上!

李如松骇得心胆俱裂,急忙就地一个打滚,滚到了军队之中。大声惨叫道:“开战!开战!”

但他的喊叫声完全被狂风吞没。漆黑的风,漆黑的骑士,漆黑的马。加藤清正就像是漆黑的猛虎,一头撞进了明军阵营中。顿时,火星四溅,无论什么沾到他,都被击得粉碎!

他身后,权右卫门、小早川隆景两员猛将,手中的长枪宛如两只蟒蛇,狠噬明军!

良久,李如松才恢复了意识,他发xiàn

,自己已经逃出去了几十丈远了。沉雄的鼓声在背后催促着他,使他意识到,他不能后退。他接过一把大刀,怒吼一声,向阵前冲了去。

一阵猛烈的火光,猛然在他眼前闪现。他身边的士兵,立即倒下了一片。

红毛火枪!

李如松一凛。但他瞬间就清醒过来,狂吼道:“上!不能让他们有开枪的时间!上!”

骑兵的威力,在这一刻发挥了出来。中央帝国的骄傲让明朝官兵们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垮,他们齐声咆哮,展开了冲锋。

火枪的距离,被一瞬间超越。悍勇的日出之虎加藤清正,也湮没在了滚滚的骑兵铁流中。

但日本兵对火枪的熟悉,却超出了李如松的想像。他们有条不紊地开火,填药,上弹,再开火。流畅得就像是呼吸一样。红毛火枪的威力,也远远不是中原火铳所能匹敌的。竟能够轻易地穿透明朝士兵身披的钢甲。冲到阵前的骑兵们在成片地死亡,但,终于,他们成功地逼近对手。

李如松挥舞着大刀,第一个冲入了日军阵中。他感到,自己像是冲入了一片粘稠的血海中。刀切入人体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惨叫咽在喉咙里的声音,混杂在火枪的轰鸣中,让他的听觉迅速地衰竭。他的大脑也渐渐变得空洞一片,只剩下一个坚定的意志:冲锋、杀!

明军人数虽多,但训liàn

有素,非常有规律地发挥了机动能力,各自完成任务,有人架梯子,有人运送伤员。有人负责防守,有人专注于进攻。不管是攻击的时候,还是受到攻击的时候,他们都维持着既定的阵型,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这在战斗的初期,令明军取得了极大的优势。倭军队的阵型迅速被四面八方涌入的明军截断。但他们并没有恐慌,一面挥舞着刀枪与明军展开肉搏战,一面采取将明军引入日方枪炮的射程之内的战略。这,让他们缓慢地扭转着战争的局面。

李如松惊骇地发xiàn

,当自己的士兵体力已几乎透支,疲倦、恐慌几乎将他们折磨得站立不稳的时候,倭军仍然像疯虎一样冲刺、拼杀着。他心中感到一阵恐惧,他所与战斗的,仿佛不是人,而是鬼,是恶魔,是为战斗而生的杀戮的机器。没有人,能真zhèng

战胜他们。

在如血的残阳下,他的士兵,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涌起了这样的想法。

这,几乎让他们的斗志在一瞬间瓦解。他们仿佛是在与地狱中攀爬上来的恶鬼作战,永远无法杀死对方,永远无法取得胜利。这念头让李如松手中的大刀变得那么沉重,几乎无法举起。

而倭兵,却仍在发动着一次又一次疯虎般的攻击。

他们,将用自己的鲜血,在武士刀上盛开一朵霜红之菊。

战国时代积累下的经验,让他们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修补好被砸烂的城墙。他们的阵型被一次又一次地冲散了,但他们极高的单兵作战能力使他们即使在落单的情况下,也能有效地作战。他们手中的火枪,即使在近战之中,也能有效地发挥着威力,将敌人轰得血肉横飞。

不知什么时候,明朝的士兵开始败退。

他们不再相信,自己能攻下这座城。他们不再相信,自己能战胜这群恶鬼。

骑兵的优势,在这一刻再度发挥出来,他们调转马头,疯狂地向后奔去。杀红了眼的倭兵,狂喊着,疯狂地追赶着他们。

沉闷的鼓声,依旧轰炸着这座城池,但明朝人的心中,却再也没有了胜利的信念。

逃!

李如松的马狂奔而过卓王孙。几乎在同一时刻,李如柏也逃到了杨逸之身边。青衣与白衣,顿时被战场上的尘烟染满。

卓王孙缓缓抬起头来。

如血的残阳照进他的眼睛里,让他感到了鲜血的暖意。他身子一错,宛如一只苍鹰般飞了起来。

“权右卫门!”

一声厉啸怒发,卓王孙身子如电,掠过苍茫长空!

权右卫门正杀红了眼睛,手中长枪像是出水的巨蛟一般,不断吞噬着敌兵的血肉,这一声厉啸才起,他不由得一凛。仿佛,林中的鸟雀,被龙蛇盯上了一样。

他不由得抬头。

长空中没有一丝阳光,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这让他感到一阵迷惘,本能地将长枪向上一举。一股雷霆轰然自空中劈下。他手中的长枪,断成了一截、又一截。

他一声狂吼,身子倒纵而出,血光,瞬间在他眼前炸开。他坐下的战马,化成一团热血,迸溅在他脸上。

他的惊骇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一双冰冷的眸子,已将他锁住。青衣凛冽,就像是北海道冬天的海风,让他冷彻透骨。

他死了,甚至,不知dào

死亡是怎么来临的。

周围的人忍不住狂喊道:“开火!开火!”

倭兵一齐蹲下身子,手中的火枪喷出无数火舌,向着卓王孙轰击。卓王孙的身影,却在刹那间消失。

“小早川隆景!”

厉啸声宛如死神的追索,在倭军上空响起。

倭军阵中,一名满面黝黑的大汉手握一柄大铁锤,厉喝道:“杀……”

但,他只说出这一个字。

他整个人刹那间粉碎。

就像是一蓬红色的蝶。

卓王孙静静地站在那里,负手而立,就像是从来没有动过一样。他淡淡道:“还有谁?”

呼啦啦一声响,倭兵退下去十几丈远,竟没有人敢靠近他半步!

这个人,绝不是人,他是魔,是魔中之魔!他所说的话,是魔咒,只要喊出谁的名字,谁就必须得死!

卓王孙冷冷一笑。

李如柏疯狂地抽击着战马,风吹进他的嘴里,无比地腥咸。他不知dào

自己能不能逃得了,倭兵的火枪就在他耳边炸响,他不知dào

自己还能活多久。

倭兵追击的速度远超他想像,骑兵在仓促下并不能奔驰太快,有些倭兵已经抢进了明军阵营中。他们纠缠在一起,无法逃脱。

白衣一闪。李如柏被凌空提了起来。一闪,他的身影倏飞两丈,落在另一匹马上。杨逸之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弃马。”

李如柏猛然惊醒,大喝道:“后面的士兵,放qì

马匹!调转马头!”

这帮明兵本就是骑兵,虽然训liàn

时间并不长,但骑术已相当了得。闻令齐声答yīng

,前面的士兵伸出手,与后面的士兵握在一起。一用力,后面的士兵腾空而起,落在前马上,跟着一鞭子将后马抽得掉头而跑。

立即,几十匹马悲嘶着向后奔去。追赶的倭兵的阵型,立即被打乱。明军抓住这片刻的机会,与追兵的距离拉开了几十丈。但倭兵的反应也极快,一群骑兵立即从城中冲出,加入追赶的行列。

李如柏大惊,连忙喝骂着下命令,更多的马匹被放qì

,向倭兵冲去。这稍稍打乱了倭兵骑兵的阵脚。但李如柏知dào

,即使如此,他也无法逃脱,因为马匹驮着两个人,绝对跑不快,倭兵早晚会追上来。

他们的斗志已完全瓦解,一旦被追上,必将全军覆灭。

怎么办?

骑兵冲过山崖,向牡丹峰后奔去。

白衣突然一闪。

杨逸之凌空跃起,白衣就像是一枚利箭,直射苍天!一声清越的啸声,就像鹤鸣般在九天震响。

追赶的倭兵,忍不住都抬起头来张望。

日光,倏然一暗,跟着,轰然炸开!

九天上的白色,是那么耀眼,几乎让他们的眼睛都花了。日光凝聚在一起,倏然射出。牡丹峰一阵猛烈地摇晃!

悬在山顶的巨石,一阵剧烈的晃动,猛然向山下滚了下来!

倭兵吓得脸色苍白,大喊道:“退!退!”

他们纷纷掉转马头,疯狂地城中奔去。巨石形成的黑影霎时将他们覆盖,一连串骨肉碎裂的声音像爆竹一样传来。大地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白衣如雪,杨逸之眉头微皱,凝视着掌心逐渐淡去的光芒,脸上满是悲悯。

再没有一个倭兵敢追赶。再没有。

于时,平秀吉饮完最后一杯茶,萧然而去。

第五章 江山传箭旌旗色

牡丹峰上一片沉寂。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硝烟,仍在平壤城外弥漫。李如松端坐在长椅上,尽量维持着坐姿端正,但他自己知dào

,他已经没有任何再战的信心。他的信心,已全被恐惧取代。一想到还要跟倭兵作战,他就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不能再解救这个民族,他能解救的,唯有他自己。他忍不住想大喊着站起来,哀求卓王孙赶紧回国,越快越好。但卓王孙的威严让他不敢这么说。他只能坐着,默默地坐着。

卓王孙的目光,却转到了他身上。

“你的队伍,还剩多少人?”

李如松怔了怔,没想到卓王孙会这么问。他摇了摇头。

卓王孙:“去查。立即。”他转向李如柏:“你也是。”

李如松李如柏莫名其妙,但军令不敢违抗,他们走下峰顶,去点查队伍的数量。这至少有一件好处,让他们暂时忘记了战争的恐惧。当他们再登上峰顶的时候,他们的脸色,多少恢复了一些正常。

李如松:“一万零七十人。”

李如柏:“九千八百四十人。”

卓王孙对着杨逸之一笑,道:“看来还是盟主估计的比较准确。我终究是过于自信了。”

杨逸之却没有笑容,轻轻叹息:“并非阁主之错,此乃是天意。”

李如松李如柏听的一头雾水,不知dào

两人说的是什么。卓王孙的目光,却落在了帅帐旁边的那两块大石上。

贝,四千零七百。

文,五千零两百。

李如松猛然间就像是当头浇了一桶冷水。这,赫然就是他们两队人马的伤亡数字!正像卓王孙所说的,杨逸之估计的比较准确,卓王孙的却稍微少了些。

那并不是卓王孙估计的不准,而是他太自信,相信自己可以在战场中拯救的更多。

那么,“贝”与“文”又是什么意思呢?

李如松看了看左边的大石,与右边的大石,倏然之间,他明白了。

“贝”与“文”合起来,就是个“败”字。原来他们开战之前,卓王孙与杨逸之就料到了他们必然会失败。可惜,当时他们太过于自信,太过于轻敌。杨逸之警告他们的话,他们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申泣瞪着他们,脸上一副“你们现在相信了吧”的表情。

李如松跟李如柏却连争辩的心思都没有了。他们的军队,正甲胄不整地躺在山下,急迫地想要返回明朝。他们要告sù

每一个见到的人:绝不能跟倭兵交战!

卓王孙的目光再度凝聚在李如松脸上。

“现在,你有什么计划?”

李如松颤抖了一下。计划?还要跟倭兵再战?他用尽全力跳了起来:“我不想再打了!我要回去!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卓王孙淡淡道:“谁说你打不过?”

李如松勉强笑了笑。

谁说的?还用谁说吗?他们今天败的一败涂地,信心已经完全瓦解。他敢保证,如果他现在带着他的士兵来到平壤城前,士兵们一定会在开战前溃逃。

他们不仅仅遭受了一场完败,更可怕的是,连再战一次的勇气都没有了。

卓王孙站了起来,向着平壤城张开双手。夕阳将他的影子无限拉大,仿佛拥bào

住了整座城池,他的声音,深深地挈入了李如松的灵魂。

“这座城,必将在五日内陷落!”

他倏然转身,目光炽烈地烧灼着李如松:“只要你有死的觉悟!”

李如松感到一阵晕眩。

他心底的热血,开始沸腾起来。恐惧、害pà

,仿佛在一瞬间脱水、蒸发,从他的体内榨干、挥发。久违的荣誉与尊严,在他的心中激烈地搏跳着,他忍不住长啸一声,将腰间的长刀猛然拔出,用力地插在山石上。

他跪倒在这个人面前,牙齿紧紧地咬住,一直咬出血来。

那一刻,他不再惶恐。他相信,他一定能胜利。

一声声长啸传来,他感受到,他的同僚们,正在将一把把钢刀用力地戳下去,热血勃勃沸腾。

他们,没有一个人再害pà

。他们,有了死的觉悟。

卓王孙慢慢收回手,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平壤之战,进入第二日。

加藤清正坐在大厅上喘息。

激烈的战争已经过去了一天,他的疲劳还没有恢复。只要他的眼睛一闭上,他就仿佛看到那个凌空的影子,以及那惊天一剑。

尤其让他害pà

的,是那一剑之后的眼神。那眼神是如此森冷,就算如今只是想到,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让他无法闭眼,无法休息小早川隆景是他的好朋友,他们从小就一起学武,一起征战。他们的武艺不相伯仲,一起为关白大人立下汗马功劳。而今,小早川隆景已化成了一团血污。而他,完全没有为好友复仇的念头。他只是庆幸,当初那人喊出的名字,不是他。

他重重地喘息着,感受着战争带来的疲乏与恐惧。他的双眼里全是血丝,但体内的血,却仿佛已被抽干。

突然,厅外传来一阵喧哗。

加藤清正猛然站了起来,抢出门外。他看到一团团火,从天上降了下来,就像是天破了流下来的天火。剧烈的爆zhà

声让这座城变得孱弱,迅速地破败着。无数残肢带着惨叫声在天上飞舞,就像是世界末日。

他们的城池,正遭炮轰!

加藤清正一凛,本能地拿起了长枪。他要厮杀,却发觉并没有人攻打这座城。敌人,正躲得远远的,躲在火枪的射程范围之外,用炮猛轰。

但,他们的炮怎么能轰得这么远呢?

加藤清正急忙登上城楼。他明白了。

几十座黝黑的大炮架在牡丹峰上,居高临下,喷发着猛烈的火舌。凭借牡丹峰的高度,这些大炮的射程高达几百丈,整座平壤城几乎都在它们的射程之内。

加藤清正咬着牙,鲜血从唇边溅出。

他,一定要攻下这座山峰!

李如松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对于卓王孙的安排感到心悦诚服。的确。他是太轻敌了,忘记了骑兵在攻城战中,其实并不占优。不能奔跑的骑兵,几乎就等于是静止的靶子。

倭兵的火枪虽然厉害,但明朝也有自己的法宝,那就是威名远震的红衣大炮。经过华音阁能工巧匠改造,弹头发射出后,爆zhà

成一团烈火,威力极大。再坚固的城墙都能被轻易撕裂,而且能成片地杀死敌人。有了它们,城墙不再是有效的防御,而是牢笼,城中的士兵,不过是被牢笼约束住的靶子。

李如松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在昨日一战中不使用大炮。

远远地,他看着平壤城的大门打开了。倭兵发出一阵激烈的嚎叫声,冒着炮火向牡丹峰发起了一阵冲锋。他们凶残的表情在烈日下是那么狰狞。看着他们,李如松不由得想起了昨日的激战,但奇怪的是,他不再恐惧,反而感受到体内沸腾的热血。

是时候洗刷耻辱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双刀。

倭兵很快地通过了平壤平原,向牡丹峰攀爬。这是座低缓的山坡,他们预料着并不会遇到太强的阻碍。他们的任务,就是登上山坡,将明朝人的头全都砍掉。

他们坚信,昨日一战,明朝人的胆已经被吓破了。明朝人会像朝鲜人那样,见到他们的脸就会溃逃。

加藤清正站在城楼上,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李如松勒住了马。

一袭白衣立在他身前,白衣白马,看上去就像是一束阳光。

倭兵的面容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就像是一抹剧烈的疼痛。

他牢记着白衣男子方才说过的话:不要理会别人,冲锋。他俯下了身子,双腿夹紧了马腹,准bèi

好冲锋。他身上的重甲压迫着呼吸,不断地让他心中的紧张感升级,他感到自己就快爆zhà

了。旁边同僚们粗重的喘息声就像是闷雷轰炸在他耳边。

终于,他看到那白马闪电般飞了出去。他嘶嚎着狂喊:“冲!”

一千匹骏马驮着他们向山下奔去。

刹那间,急骤的马蹄声敲响整座山。一丈,两丈,三丈……几十丈的距离过去后,马匹的脚力完全展开,每匹马都像是一枚出膛的炮弹。

倭兵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吃惊地看着他们。他们的脸色一晃而过,李如松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支长矛,挤进了一团荆棘中。

喀喇喀喇,骨头碎裂的声音在风暴中发出沉闷的节奏,山风冲激在脸上,几乎让李如松窒息。这种窒息竟有种畅快的感觉,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匹匹马,像一只只重拳,从山顶轰击进日军的阵营。骑兵的优势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出来。倭兵匆忙地发射火枪,但骑兵与马匹上披挂着厚厚的重甲,让他们的攻击几乎没有任何用处。他们绝望地发xiàn

,骑兵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多的人在马蹄践踏下死于非命。

白衣在血污中猎猎飘扬着,率领着这支军队风一般卷过倭军,向斜刺里冲去。跟着,又像是风一般刮了回来,不断地冲刷着早就失去斗志的倭军。人像是割稻草一样一茬又一茬地死去,但他们却连退后的可能都没有。

退后,就只能进城,承shòu炮火的轰击。

加藤清正一拳砸在城墙上,口中的钢牙几乎咬碎!

他的部下正在遭受屠杀,但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冲出城外的倭兵被屠杀,而这座城,也一点一点崩坏。

他血红着双眼,嘶喊道:“退!退到内城去!”

内城,距离牡丹峰遥远了许多,红衣大炮的威力虽然大,也无法突pò

这么远的距离,轰击到内城的城墙。

平壤城已几乎只剩下一具残骸,外城几乎是一片狼籍,根本看不出在一天前还是座繁华的都城。炮火与杀戮让这座城市陷入垂死的荒废,也许,只要再稍多破败一点,这座城就会成为永恒的废墟。

幸好,内城的城墙要高大许多,也更加坚固。这是他们最后的防线,如果让明军突pò

这道防线,平壤就会陷落。

倭兵抓紧最后一点时间,修筑着防御工事。这一夜,是个不眠夜,当黎明终于来临时,倭兵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因为他们已将内城修筑得极为坚固,也做好了誓死一战的准bèi



只要明军的炮火轰不到城墙上,单是明军骑兵,他们并不害pà

。近距离作战,他们相信他们可以遏制明军任何攻击。

而且,他们的援军,一定正在快速赶来。只要他们坚持住,援军一到,明军必然会一败涂地。

这信念激发出了他们顽强的血性,他们唱着战歌,不知疲倦地为这座城做着战争的准bèi



卓王孙坐在牡丹峰顶,看着残阳。

残阳如血,隐在重重阴云之中,明天,似乎又会有雨来临。这个国家的雨实在太多了。唯一值得欣喜的是,也许雨水会冲刷掉满地的血腥。

从这个角度看到的平壤城,已几乎是一片废墟。

但在他的眼中,这座城仍绝不可低估。他相信,李如松已绝不会再犯轻敌之错。

“李总兵,你有什么打算?”

李如松躬身道:“大人,卑职以为,正可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将内城也攻下来。红衣大炮威力如此巨大,内城虽然坚固,也未必能撑得了几炮。只要轰破城墙,骑兵冲进去,内城很快就可以陷落。”

卓王孙笑了笑:“大炮要想轰破城墙,就必须要挪下牡丹峰。而失去了牡丹峰的高度,要想轰到城墙,就必须挪近到离城墙二十丈的距离。而倭寇火枪的射击距离是十丈。倭寇只要稍做冲锋,就能逼近大炮。你的骑兵,如何在这么短的距离,保证大炮的安全?如何发动冲锋?”

李如松一窒。哑口无言。他忘记了,大炮之所以能轰这么远,倭兵无法攻击到,是因为架在牡丹峰这么高的地方。离了牡丹峰,大炮若是只架在平地上,距离城墙就太近。倭兵用火枪就可以轻易地攻击到。而且失去了距离的保障,骑兵又几乎发挥不出什么威力来。

那该怎么办?

卓王孙道:“就算攻破城墙,骑兵冲进去,必将面临巷战。那是火枪最能发挥威力的地方。不知dào

阁下的骑兵能不能也同样发挥威力?”

李如松又是一窒。巷战,是骑兵最害pà

的战斗方式。无法冲锋,无法提高速度,还要面临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骑兵的优势几乎被完全瓦解。

他本自信满满,但现在,却发xiàn

他的计划漏洞百出,一无是处。该怎么办?难道现在他们就无计可施了吗?

卓王孙悠悠道:“何况两万多倭兵被困在内城中,他们是困兽。若是强行攻击,必将遭到殊死的反抗。”

这一点,身经百战的李如松当然有体会。但,那是否就意味着放qì

平壤城?

那先前的两场战争不就白打了?

卓王孙的目光收回,转注于那位白衣男子身上:“杨盟主,说说你的计策。”

杨逸之沉吟着:“倭贼之所以坚守内城,并没有弃城而逃,是因为他们相信一定会有援兵到来。从汉城到平壤,共七日的路程。每一日左右的路程处,就建有一座栅垒,驻扎军队。所以,最迟一日之内,栅垒之内的倭兵就会得到消息,前来救援。消息会不断地传到下面的栅垒中,最终传入汉城。援兵也会源源不断地前来。”

李如松吃了一惊:“这样说来,我们若不撤tuì

,时间越长,就对我们越不利了?”

杨逸之点了点头。

李如松张嘴要说什么?但看了卓王孙一眼,终于,没有说出。

卓王孙微笑道:“杨盟主这样说,想必已有对策?”

杨逸之点了点头:“平壤之兵最大的希望,就是栅垒乃至汉城的援兵。如果援兵不到来呢?他们的军心必定慌乱。军心一旦慌乱,战斗力就会锐减。而同时……”

他打开地图,在平壤外城处画了个圆圈:“平壤城中的粮草多储备在外城中,内城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最多能够两万人吃一天的。我们只要趁着夜色,将外城中的粮草全都炸掉,不出一天,内城中的倭军的恐慌就会达到极点。没有援军、没有粮草,他们必然会弃城而逃。我们此时发动攻击,必可全歼敌人。”

卓王孙点点头:“如此说来,最重yào

的就是要令栅垒乃至汉城不要派出援兵了。如何做到?”

杨逸之微微笑了笑:“只要将这些栅垒都攻占下来就可以了。在下愿领一支令箭,夤夜前往。”

卓王孙微笑着注视着他。杨逸之白衣落落,神情中并没有夸耀的自信,却没有人怀疑他的话。

李如松胸中的热血又开始沸腾起来。

仿佛再度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第三日,跟第二日并没有分别,只是天气更加阴沉了。

内城中的倭兵眼巴巴地看着南方。他们在估算着时间,援兵到来的时间。随着日影一点点地移动,他们的盼望越来越炽烈。

奇怪的是,明军也没有任何动静。牡丹峰上,一片平静。

突然,轰隆隆几声巨响传来,倭兵惊骇地发xiàn

,外城中的几座粮仓,全都燃起了大火。他们这才意识到,内城中并没有存储太多粮草。他们本能地想要出城抢救粮仓,但随即意识到这必将遭受明军炮火与骑兵的猛击。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粮仓被烧成灰烬,勉强安慰着彼此:援兵就快到了,就算失去这些粮仓也没有什么。

援兵就快到了!

黎明的第一束光线照临大地时,平秀吉就身着峨冠博带,坐在内城最高的将台上,他面前有一枝菊花,一杯茶。

似乎,如此残忍的战争,与他绝不相干。他的淡然,让每个日出之国士兵心中都兴起了希望。

卓王孙也端坐在牡丹峰上,与平秀吉遥遥相望。

这场战争,更像是他们奕的一盘棋局,虽然伏尸百万,却无足轻重。

不如悠悠一杯茶。

倭兵焦躁地摩擦着手中的火枪,盼望着明军突然骚乱起来。那是援军到来的信号,然后,他们就可以从内城中杀出去,杀他个痛快淋漓。

但是,明军的队形仍然是那么整齐,黑洞洞的铁炮周围,仍然堆积着那么多弹药。

时间,逐渐滑过去,黎明,又快变成了正午。

突然,明军的队伍后面真的传来了一阵骚动。这就像是惊喜一般冲击着倭军的心理,他们吃惊地握紧了火枪,站了起来。

突然,明军的队伍分开,露出一只马标。

那是一面旌旗,四周镶着金灿灿的边。马标的形状是一只凶猛的老虎,昂首咆哮。上面镶嵌着七宝。但它的华丽,却只能凭借想像,因为,此时的马标已经破败不堪,上面染满了血污。

李如松擎着他,马飞驰,绕着平壤内城跑了一圈。然后,将马标掷在地上。

所有的倭兵都看到了。他们忍不住喃喃呼喊:“那是立花统虎大人的马标啊!”

立花统虎,是小西行长手下的名将,镇守的,正是平壤到汉城的第一座栅垒。马标是大名的象征,倭军将马标看的比性命还要重yào

。丢失了马标,也就丢失了大名的尊严,马标的所有人往往要切腹谢罪。而今,镇守第一栅垒的立花统虎的马标,却染满血污被执在明朝大将手中。这其中所含有的意义,让每一位倭兵都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火枪。

“援军,已不可能到来了吗?”

这让他们的恐惧变得很无力。他们倚在城墙上,倒在房屋旁,感到一阵虚脱。

阴沉的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将台之上,裹在白色宽袍里的平秀吉,在最后一缕暮色中,举杯,向着卓王孙遥祝一杯茶。

第四日。

天才一亮,倭兵都焦急地爬起来,向城下张望。

他们也不知dào

,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但,才望了一眼,他们就忍不住叫了起来。

漆黑的大炮群前,泥土里,昨日李如松掷下的马标旁,躺着另一只马标。那也是镶着金边的马标,上面用金线装饰着琉璃绘着一只鹰。却一样破败血污,几乎被泥土沾满。

所有的倭兵都认得,那是镇守第二座栅垒的森忠政的马标。就在夜色之中,明军显然出动大军,拔除了第二座栅垒。

他们失望地盘坐在地上,甚至失去了站起来的勇气。

“援军……真的不会来了呢。”

他们抬头。将台之上,平秀吉的脸色仍那么平静,面前摆着的那杯茶,仍泛着淡淡的香气,与旁边的枯菊搭配成一幅绝妙的图画。

但士兵们已不再相信,他们还能够百战百胜。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有的人,甚至染上了可怕的疾病。

困守在这座狭小而闷塞的内城中,他们所等待的结局也许只有一个。

死亡。

勇气渐渐瓦解。

只有将台之上,与牡丹峰上,那两个仿佛神明一样的身形,却仍是那么萧然。似乎人间的一切苦难,都不能让他们有丝毫的沾染。

第五日,所有的倭兵在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城墙上,向下张望。他们发xiàn

,已经有很多的人扑过去了,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城下泥土中,掷下的马标已经变成了三个。

他们好像早就认为这理所当然,并没有惊呼,只是沉默地接受。

这座城,已经是死城了。

若是三天之前,他们还有勇气冲出城去,跟明军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他们却只能坐下来,哀叹。

“就算八幡大菩萨,也救不了我们了啊!”

他们仰望的目光,正好能看到将台上那个萧然静寂的身影。他面前,仍然摆着那杯茶,他的面容,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难道,他们的生死,本就没有放在这个人心上吗?

他们的恐慌,化成一声哀叹。

倭兵的表情,连一丝都没有被李如松遗漏。

他们的计划,早就制定好了。充满着必胜的信心。

当第五日的夜晚来临时,他暗暗给部下打气:“振作起来!倭兵快撑不住了!我们一定要抓紧这最后的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南方少布置一些人,埋伏三千士兵在大同江畔,听我的号令,随时出击。北方多设置一些旌旗,找几百个嗓门大的,晚上多喊一喊,让他们误以为我们还驻扎在那里。其他的人全部撤走。东西两侧的,时刻做好战斗的准bèi

!”

“早早就造好饭,今晚就是决战的时刻!”

夜,黑了下来。

倭兵密切地注视着明军的动静。

他们看到明军造好了饭的时候,感觉到饥火几乎要将自己燃尽。但他们只有忍耐。慢慢地,他们发xiàn

,南侧的明军,在撤tuì



他们肯定是想趁着夜色去袭击第四座栅垒,然后好将马标掷在泥土里,让我们的斗志瓦解。这一次,不能让他们如愿了。

倭兵们握紧了手中的火枪。

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粮草早已耗尽,他们已经饿了快三天了。再饿下去,他们绝对无法抵挡明军的一次冲锋。

只有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机会。他们悄悄地跟在明军背后,在明军偷袭栅垒的时候,他们突然涌出来,里应外合,打明军个措手不及,不但能解救自己,也可以解救栅垒。至不济,也能突围出去。

让我们吃一顿饱饭吧!

这个简单的愿望,激发了他们最后一丝悍然。

夜,完全黑了下来。

大同江的水,默默地流着。如果说河流是大地的血液,那此时的大同江看来,就像一条巨大而哀伤的创口。

倭兵悄悄地越过城墙,明军没有发xiàn



他们或许可以偷袭明军,但明军迅速就能反应过来。正面对战,他们只会像鼹鼠一样被击溃。所以,他们很有默契地贯彻了最初的作战方针,远远地跟着偷袭栅垒的明军,准bèi

在明军发起攻击的时候下手。这样,便可以与栅垒的守军内外夹击,抓住最好的战机。

明军全都骑着高头大马,行动像是闪电一般。倭兵竭尽全力地奔跑,才能够跟上他们。也许,只有这样的速度,才能够将几天的路程在几个时辰内走完,达到偷袭栅垒的目的吧!

才过了半个时辰,倭兵已经精疲力竭。三日未能饮食的疲乏,一下子全都涌出来了。他们再也无法贯彻作战方针,拼命地跑到大同江边,疯狂地喝着水。

就算是这样,能够填饱肚子也行。

他们感觉到自己软弱得像是一根稻草都能压倒。

就在这时,猛然一声炮响。

闪电般前行的明军骑兵,忽然掉头过来,向倭兵发起了闪电般的冲锋。

本只有芦苇丛的大同江畔,突然漫山遍野都是人。早就埋伏好的明军养精蓄锐,一个个像是恶虎般冲出来,展开了有效而残忍的杀戮。

而背后,黑压压的大军正踏着整齐而严谨的步伐,像是山岳般压过来。

挣扎着在大同江边饮水的倭兵,此时却连作战的阵型都无法维持。

这是一场单纯的杀戮。

炮火将夜空照亮,火枪的光芒,却凌乱而黯淡。

倭兵单兵作战的优势,几乎已完全不存zài

。饥饿、疲乏、恐惧、绝望将他们完全压垮,他们就像是捆好的稻草一般,被成片地斩倒。

鲜血,将大同江染红。形成一道真实的创口。

只不过一个时辰,两万倭兵,就全军覆没。当黎明的光芒再度照满这片大地时,李如松一步一步,向牡丹峰走去。

他手中捧着的,是绘着金边,没有丝毫血污的,加藤清正的马标。

第六章 故国惝恍梦里天

明军进入内城的时候,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只是,这欢迎有些虚弱,因为留在平壤中的朝鲜人,已经饿得几乎站不起来了。

六个月前,这个城市还有六十万人,但现在,却只剩下不到十万。整整五十万人,死在这场可怕的战争中。

李如松策马走进这座城市时,不知dào

自己该喜悦还是伤心。

能够攻下这座都市,自然是值得欣喜的,但若攻下的是这样一座城市,欣喜又有什么价值呢?

外城几乎全是废墟,内城经过战争之后,也几乎没有任何留存。剩余的这十万人,只剩下生命而已。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大明的军队,但李如松却没有把握能够维持这样的和平多久。

平壤陷落,汉城迟早会得到消息的。三十万倭军,必将全部北上,持续地对这座城进行冲击。他们能坚持多久?

李如松叹了口气。

内城,有一座小小的行宫,据说是从檀君时代就遗留下来的。古朴,狭小。倭军占领后,将这里当作是议事厅。战火几乎将内城夷为平地,只有这里还残留完整。士兵们将全部凳椅都集中起来,仍不足够大家所用。只能让几位长老坐了,大家站着议事。

卓王孙没有说话时,这座议事厅里是绝对的肃穆。平壤之战,每个人都发挥了作用,但,若是没有卓王孙,这一战不可能胜利。

就连正道群豪们,看着卓王孙的眼神也都充满了佩服。

卓王孙道:“李总兵,这场胜利中,你功劳甚大。说说你的看法。”

李如松面有得色:“倭贼虽然单兵作战能力甚强,但的确没有什么智谋。竟然连自己的马标的真伪都分不清楚。那些马标,只有第一天的是真的,乃是杨盟主率领一千骑兵,夤夜突袭取回的。其余都是我偷偷请人绘制的。可笑倭寇分都分不清楚,果然上了当!”

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卓王孙凝视着他,慢慢道:“你真以为那些马标是假的?”

李如松道:“当然了!”

卓王孙笑了笑:“那么,为什么倭贼的援军始终没有来?”

李如松一窒。

卓王孙道:“杨盟主率领着的军队,一直到今天才回来,他们这些天干什么去了?汉城的军队,为什么一直没有行动?”

李如松呆住了。他太过专注于平壤战事,根本没有注意到杨逸之这几天都不在。

卓王孙淡淡道:“若是用你做的那些赝品,这一战早就败了。”

“用兵之道,虽然计谋很重yào

,但计谋绝不仅仅只是欺骗。你要牢记才是。”

李如松满脸冷汗,说不出话来。

一名士兵走了进来,秉道:“启禀大人,大同江上出现了无数战舰,杨盟主急请大人前往。”

卓王孙皱了皱眉,率领着众人出了议事厅。

大同江面上,果然出现了无数的船只,几乎将江面全部占满。李如松叫道:“大人!一定是倭兵的援军到了!赶紧用炮轰他们!”

卓王孙还未说话,申泣叫了起来:“什么倭国援军?你没见到他们挂的旗子都是朝鲜旗吗?他们是全罗左水师李舜臣的部队!他们一定是听到大人得胜的消息,前来投奔的!”

卓王孙问道:“李舜臣是谁?”

申泣一听,立即摇头晃脑起来:“李舜臣这人,可厉害了!倭贼犯我,可以说是百战百胜,只有在海上,却是每战皆败。就是因为李舜臣这个人。此人当真是熟读兵书,有勇有谋。凭借一只也不算很大的水军,打得倭贼是闻风丧胆。连倭国水军头目九鬼嘉隆,都对他又恨又怕。可以说是朝鲜的民族英雄啊!”

卓王孙点了点头。就见那些战船沿着江岸一字排开,一员大将率领着部下走下来,来到卓王孙面前,倒头跪拜:“全罗左水使李舜臣,率部参见大人!”

卓王孙道:“起来吧。”

李舜臣又磕了个头,站起来,挥手道:“将送与大人的礼品献上来!”

船上士兵轰然答yīng

,一只巨大的战船被拖曳着,缓缓向岸边行了过来。申泣才看了一眼,忍不住失声道:“日本丸!”

李如松哈哈大笑:“你们真是被倭军吓破了胆,造艘船也叫个倭贼的名字!”

申泣怒道:“你知dào

什么!日本丸是倭国水军头目大海寇九鬼嘉隆造的船,传说是日出之国最大的战船,被李水师击败俘获来的!我熟读兵书,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们!”

李如松一惊。这艘战船有几十丈长,惊人之极。上面光铁炮就有三十多尊。当真有横行四海之气概。相比之下,李舜臣的战舰显得小得多。这人能够战胜倭贼,俘获这么大的战舰,看来的确是有些本领,不可小视。

李如松现已知dào

单凭自己,绝对赢不了倭贼,所有有才能之士他都想倾心接纳。因此,对于申泣的指责倒也并不反感。

李舜臣道:“末将以及全部水军,愿听从大人指挥,共抗倭贼!”

卓王孙点了点头,道:“来得正好。李舜臣,我的军纪严明,向来容不得半点违抗。”

李舜臣道:“大人何出此言?大人才至朝鲜不到半月,便攻下了平壤,全歼敌军。大人乃是朝鲜的救命恩人,末将追随大人,自然唯命是从,绝不敢有半点违背。”

卓王孙:“很好。那我便免了你全罗左水使之职,所有战船,全部收缴。”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李舜臣更是惊得几乎呆住了,良久都没有缓过神来。他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顿住了,躬身道:“听从大人安排。”

卓王孙挥了挥手,道:“抬上来。”

韩青主率领着一群华音阁弟子,抬着一堆大箱子来到了江边。他们将箱子打开,一阵馥郁的香气传了出来——那些箱子里面竟然全都是鲜花。

海棠花。

这个时节,海棠本已结束了花期,但这些海棠显然是珍异之种,不但逆时盛开,而且格外娇艳,重重叠叠,就像天上的云霞一般。海棠都是整株植在箱子里,大部分都极为高大,粗壮茂密,显然是生长了极长的年头。

箱子一个又一个打开,大同江畔,顿时像是聚满了绛红的香云。五百多株海棠,令这座破败的都市立即变成了众香国。

众人这才想起,华音阁此来朝鲜,运来无数极大的木箱。从江浙到朝鲜,何止千里万里,这些沉重的木箱一路被华音阁弟子精心维护,没有半点损伤。

所有人不禁有些迷惑。他们本以为,箱子里装的就算不是华音阁克敌制胜的法宝,至少也是珍贵的战略物资,但如今……

难道,这些木箱之中,装的就是这些花木吗?卓王孙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将花木完好无损地运到朝鲜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卓王孙亲自从箱中捧出一株海棠,轻轻放在战船上。

“杨盟主,我命你为水军统帅……”

众人都“哦”了一声,明白了为何卓王孙要免除李舜臣的职务了。原来是要杨逸之取代李舜臣啊。就连没有经lì

平壤之战的李舜臣也闻听了杨逸之在此一战中的卓绝表现,如果取代自己的是这个人,就连李舜臣都感到服气。他甚至感到兴奋起来,在杨逸之的领导下,全罗水军必定能够打赢更多的战役!

但卓王孙接下的话,将他们的欣喜打入了冰窟中。

“将这些花,送往给幽冥岛主◆◆◆[1]。”

刹那间,所有的人的微笑全都梗住。

卓王孙淡淡道:“所有水师,不准下船,立即出海。”

微笑变为惊愕。

身经百战的雄师,朝鲜唯一同倭贼作战能胜的部队,竟然要去海上送花?而且,送花的人是刚立下汗马功劳的杨逸之?朝鲜战场缺了杨逸之,会如何?没有人能想像。但他们知dào

,如果没有杨逸之,平壤城绝对不会这么快攻下来。

卓王孙目光悠远地望着海上。

青色的雨丝将天地连成一片,在海上形成薄薄的雾气,什么都看不见。大海仿佛成为长天的一部分,浸染所有的忧愁与思念。

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海的尽头,是海市?是蜃楼?还是一桩心事,一段不可追回的少年情怀?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遥远的海上,可真有所谓的仙子?

她在那没有人至的海岛上,独坐风中,细数岁月,她可寂寞吗?

海上送花,是她最喜欢的海棠,一开就是十里艳红,就像是她的裙裾。或者,可以陪伴她,映红她的笑靥。

一株株花被搬上了战船,小心翼翼地捆绑着,抵御海上的风Lang。这些花木将战船上的铁炮覆盖了,从此,这些船不再是杀敌的利器,而只能做青鸟的使者。

李舜臣剑眉不停地抖动着。没有人知dào

,他究竟费了多少心血,才组建起这么一支船队。也没有人知dào

,他究竟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让这支船队在倭贼的围剿下存活,赢得一场又一场战斗。

这支船队对于他,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dào



没有了这支船队,他还有什么意义?他还是不是李舜臣?他多年来立下的报国志向,又用什么来完成?

每一只船被鲜花装满,他的心就宛如被狠狠刺了一刀。

当所有的船都被绛红点缀之后,慢慢驶出了港口,他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不!”

他站在战船之前,站在卓王孙之前,他的胸膛几乎被愤nù

填满:“万万不可!”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敢当面反对卓王孙。就算是武林正道群豪,心底里跟卓王孙势不两立,但慑于他的威严,从来不敢直撄其锋。

李舜臣跪倒在卓王孙面前:“大人!朝鲜战场上离不开这支水师啊!它是唯一能击败倭贼的朝鲜队伍,是战胜敌人的利器!大人从率队从陆上攻击,末将从海上攻击,兵分两路,互为奥援,胜利唾手可得。大人若是觉得海上力量不重yào

,那就错了。倭贼极度依赖海上补给,只要卡住了海上航线,倭贼必然人心惶惶。大人,这支舰队太重yào

了,绝不可以用来做这样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脸上失色。从没有人敢如此指责卓王孙!

卓王孙冷冷盯着李舜臣。

李舜臣直直地与他对视,脸上大义凛然。就算卓王孙将他杀了,他也没有任何怨言。他只希望卓王孙能够收回成命,不要辜负了这样一支优秀的水师。

“没有意义的事?”

卓王孙的眼神里有一丝讥嘲。他抬头,望着天空。雨丝落进他的眼睛里,清凉到有一丝刺痛感。

“那只是你们不曾看透而已。”

缓缓地,他从腰间掣出了一柄剑。

“认识它么?”

李舜臣的目光一接触到这柄剑,立即变得肃然起来。这柄剑吞金镶珠,富丽堂皇。

“此乃大明天子所赐尚方宝剑。”

卓王孙颔首:“你遵其号令么?”

李舜臣顿首:“末将乃朝鲜之臣,朝鲜乃大明属国。宗主之命,末将自然当遵从。”

卓王孙道:“革你之职,押往大牢。命你在牢中思过。”

李舜臣满脸惊怒:“末将犯了什么罪?”

卓王孙淡淡道:“给他些书,让他好好读读。去些身上的匪气。”

韩青主朗声答yīng

了,将李舜臣绑起带了下去。李舜臣大喝着,想要反抗,但韩青主的武功如此之高,他一介武夫,怎能抵挡?立即就被打翻了,拖了下去。

杨柳青青,战舰尽变花船。杨逸之白衣飘飘,站在船头,望着卓王孙。

他心中也充满了困惑,因为,他也觉得卓王孙此举实在不妥当。

但他并没有问。卓王孙不说,他就不问。

他知dào

,卓王孙如此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幽冥岛上,他与秋璇最后的离别时,杨逸之亦在场。卓王孙要再去幽冥岛,其实并不出他的意wài

。那座海岛,恐怕会永远成为卓王孙心中的伤痛。

如果可能,他愿意为卓王孙再去岛上,带回一点消息。

烟雨茫茫中,战舰编队缓缓驶出了平壤城。

一片破败的平壤城中,唯一的春意也被带走。

江岸上,一片寂静。没有人再说话。

卓王孙的目光一直望着舰队,直到它们全都没入了薄雾中。而后,他淡淡道:“申泣。”

申泣吃了一惊,急忙跪倒:“小人在。”

卓王孙:“国中不可一日无君。听闻朝鲜王宣祖正在宁边避难,应当迎来平壤,共襄大举。你通报敌军军情有功,现封你为礼部尚书,带领一千人马,去迎接宣祖。”

申泣听了,高兴得屁滚尿流。礼部尚书比他原来的官还大,而且迎接宣祖此乃天大的肥差,必然会令宣祖感激,日后飞黄腾达,不可限量。他惊喜交集,跪倒磕头谢恩,奔走如飞地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李舜臣功劳如此大,被打入牢狱。申泣一看就是不学无术之辈,却得重封。这……这……每个人都觉得心里很乱,不知dào

该说什么好。

卓王孙:“李如松。”

李如松急忙向前行礼。

卓王孙:“平壤之战中,你立下了大功。下面的仗该怎么打,你有什么建议?”

李如松道:“末将认为,平壤决不可守。倭寇号称三十万人,保守估计,至少也有二十万。平壤之战中死了三万,当还有十七八万之多。而我军只有两万多。十八万对两万,胜败可想而知。所以,我军要是驻守平壤,定会一败涂地。”

众位总兵长老都点头称是。

的确,平壤已如此破败,守是不可能守住的。

那么,又该如何呢?

李如松缓缓道:“守不行,则只有攻。眼下之计,只有尽量发挥骑兵的机动性,兵分两路,一路佯攻汉城,拖住汉城的守兵。另一路急攻全国各道散乱的倭兵。由于倭兵主力大部分集中在汉城内,各道都是小股倭兵,容易歼灭。等歼灭之后,再与汉城之兵决战。方有一线生机。”

卓王孙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经过平壤之战后,李如松的思虑成熟了很多。这几乎可以说是明军唯一取胜的方法。

游击战,是以少击多的最有效的方法。如果由飞虎军去佯攻汉城,凭借正道群豪高超的武艺,全身撤tuì

绰绰有余。这个计策,还是有极大的胜算的。

卓王孙随手掣出一副图卷,交给李如松。

“李如松听命,命你一个月内,将平壤城按图重建。”

李如松一愕。他说了这么多,核心就是不能困守平壤。为何还要建设平壤呢?他满腹不解,接过图卷,打了开来。

那是一本长长的卷轴,只见烟雨浩淼,丹楼如霞,密密麻麻的亭台楼阁,堆积成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诸位长老不由得都惊呼起来。

那,赫然便是华音阁。

★★★[1]这里的幽冥岛主指秋璇。《华音流韶·雪嫁衣》末尾,秋璇选择独自留在幽冥岛上,在海岛遍植海棠。海棠,曾是她在华音阁中种下的十里繁华,亦是她的象征。

第七章 铁马新林休战鼓

李如松虽然心怀不满,做起事来却并不含糊。才过了七日,整座平壤城外城就完全被清扫干净。城中的十万百姓与两万多士兵全都被动员起来,日夜不休地劳作着。大同江畔的树木被成片地伐掉,尸体被掩埋,废墟被处理,高下不平的地方全都被填了起来。这座城市,完全从战争的创伤中解脱,就像是一座新生的城市。

但李如松的心却越来越紧张。汉城中的敌军迟早会得到消息,他们绝不会容忍平壤落在明军手中。他们一定会出动大军,重新攻打平壤。那是李如松最不想见到的。

他悄悄地派出探马,打探着汉城的消息。

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就在平壤城陷落的第三天,消息已经传到了汉城。汉城守将小西行长大惊狂怒,几乎点齐了城中一半的人马,向平壤攻过来。

一半,就是八万之多。

现在的平壤,几乎没有任何防御能力,如何能抵御这样的大军?

李如松紧张得几乎睡不好觉,他想找卓王孙商量一下,但卓王孙不想见他的时候,他根本见不到卓王孙。

他日夜受着煎熬。到了第七日,探马回报,八万倭兵,已经抵达了最后一座栅垒。再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他们就会攻到平壤城。

而平壤城,现在刚刚整理好,正是一马平川,一点阻挡都没有,正适合大军进攻。

李如松心急如焚,催促着士兵,恨不得一天就将平壤城修好。

天渐渐黑了,韩青主找到李如松,颁布下卓王孙的命令:“今晚,任何人都不准出城。”

李如松当然不想出城。出城随时都可能遇到倭贼,他为什么要出城?但就算是不出城,明日倭贼打过来,还不一样是死。

他唉声叹气,甚至都没有发觉,韩青主率着众多华音阁弟子,拉着无数辆大车,出城而去。

第二天一清早,李如松就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登上内城城楼,向外眺望。

他几乎摔下了城楼。

漫山遍野的旌旗,飘荡在大同江江畔。倭贼们凶狠的面容,几乎就在他眼前。他用力撑住了城墙,方才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完了。

全完了。

朝鲜战争就此结束了,我,大将李如松,死在这里了!

他眼含热泪,哽咽着感受到死亡手握长刀,呼啸着飞过他头顶。

“哈哈。”

他身边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李如松转身,就见韩青主坐在太师椅上,正悠闲地品着茶。这家伙居然还能够笑出来?李如松大怒,几乎忍不住扑上去揍他一顿。

韩青主:“李大人,你不觉得倭贼这样子好笑吗?”

李如松不觉得好笑——快死的人看什么都不觉得好笑。

韩青主伸出了手指。

李如松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他忽然感到了一丝怪异。那些倭寇虽然凶猛狠恶,但好像狠了这么久,也并没有靠近平壤城。

为什么呢?

李如松忽然发xiàn

,大同江上的烟雾似乎浓了些。雾中,似乎有些他不熟悉的东西在闪动,但仔细看时,却什么都没有。这种诡异的现象也弥漫在花丛中,树林里。环绕着平壤城,似乎一切都还是原样,又似乎一切都不同了。

他更加震惊地发xiàn

,强行想向平壤城突袭的倭贼,在成片地死去。每多靠近一步,死的人就越多。这团笼罩着江岸的雾气,似乎有着神mì

而诡异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吞噬着靠近者的血肉。

李如松惊喜交加,忍不住擦了擦眼睛。他终于回忆起韩青主昨晚的行为,意识到一座稳固的防御,早已矗立在平壤的周围。

韩青主悠然道:“现在你觉得好笑了吗?”

周围站立的正道长老们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们脸上,混杂着恐惧,惊惶与畏惧。

这团雾气,他们都很熟悉。

他们熟悉,却从来不敢靠近,因为他们知dào

这团雾气有多可怕。曾经千百年来,这团雾气以秘魔一样的力量,震慑着武林中的每一个人。

昙宏大师长长叹了口气:“四天圣阵。”

这团可怕的雾气,守御着平壤城外城的,竟然是防守了华音阁近千年的四天圣阵。李如松并不太了解这个阵法的威力,但武林正道却知dào

。有了这座阵的守护,就算倭贼再来一倍的人,也绝不可能突pò



平壤城固若金汤。

果然,夕阳落下去的时候,倭贼终于明白他们不可能突pò

这座阵,慢慢收拾兵马,败退回汉城。留下满地尸体。

李如松长长出了口气。

平壤城,已可以守了。他有些明白,卓王孙为什么没听从他进攻的计策。如果有一座城池做根据地,以后的仗就好打了。如果这座城是不会被攻陷的,那这场战争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显然,那些巨大的箱子里,不仅仅装着海棠花。这座上古奇阵也早被分解,装在其中运到了朝鲜。

那些箱子里还装了些什么?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正当李如松面对着空空的土地发呆,不知dào

该拿什么来建设这座城的时候,无数只箱子被运到了他面前。

箱子一只只打开,他想要的,希望要的,渴望要的,甚至没想到要要的,全都在里面。

李如松惊喜交集,急忙敦促部下加紧建设起来。

又过了十日,这座城已初具了规模。

士兵们跟百姓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因为他们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他们看着这座城,感受到它的强dà

、富庶,想像着自己生活在这座城中的未来,他们由衷地喜悦起来。平坦而广阔的道路纵横交错,三横三竖,将整座城连通分割成整齐的方块。房舍、商铺,林立栉比,一座一座地拔地而起。红砖碧瓦穿杂在精致的园林、宏大的建筑中,这座城市以极具盛唐气象的风貌,感染着每一个见到的人。

但,正道群豪的脸色,却极为难看。因为,这座城,正一点一点地变成他们心中的梦魇。

华音阁。

显然,那些剩余的箱子中装着的,是被拆碎的华音阁。卓王孙此次征倭,带来的不仅仅是四天圣阵,而且是整座华音阁的精华。

这是多么可怕的大手笔,大牺牲。

几乎令正道中人窒息。他们忍不住问自己,我又为这场战争做了什么牺牲?

他们虽然很想为天下伸张正义,但少林寺会拆了木人巷、武当派会挖倒真武堂吗?绝对不可能。

那还争什么?

群豪都有些汗颜,再也说不出话来。

陆陆续续地,朝鲜的官员、百姓们听说了平壤的胜利,都来投奔。平壤城的几个城门处留下了出入四天圣阵的道路,由华音阁弟子亲自把守。他们仔细地盘查着,放那些百姓们进入。不时有倭国的奸细被盘查出来,就地格杀。

这些百姓,立即投入了平壤城的建设中。这座城,以更快的速度成长了起来。

朝鲜各地起义的义军,也闻信前来投奔。其中最出名的有两路,一路是狼筅将军元豪,一路是红衣将军郭再佑。

这两位本都是普通的朝鲜百姓,倭贼杀来之时,为了保卫家园,组织了义军,起来反抗。元豪身高体壮,手使一根狼筅,重达二十八斤。他勇猛善战,但极有心机,擅长将敌人诱入火枪不能发挥威力的地方,然后率众冲杀进去。屡获胜利。

郭再佑本是庆尚道玄风的地方官,倭贼打过来时,他在宅邸的大樟树上悬鼓,击鼓召集全村百姓,组成义军,对抗倭贼。他身披红袍,作战时冲在最前面,高呼:“红衣将军在此!”杀得倭贼溃不成军。他擅长打心理战,用投毒、夜袭等计策让倭贼人心惶惶,如惊弓之鸟。

卓王孙对这两人也是极为赏识,在议事厅上询问着他们作战的近况。元豪几乎不懂汉语,郭再佑做过几年县吏,汉语倒是说的流利,恭恭敬敬地回答着卓王孙的问题。大家都很奇怪,郭再佑为何每次都冲在前面,历经几十战却没有受过重伤。

郭再佑也说不出原因来,只好笑道:“也许是因为我身上的红袍乃是先祖当年朝贡明朝时得到的赏赐,有些神奇也说不定。”

卓王孙笑道:“如此,我就再赐你一件红袍。”

“清商道长,请你日后与弟子跟随郭将军,保护郭将军的安全。”

清商吃了一惊,他堂堂掌门,地位尊隆,只有少林方丈才差可比拟。朝鲜乃是小国,郭再佑不过是个草莽之徒,怎配他去保护?这不是让他做郭再佑的侍从吗?

清商道长怒气勃发,忍不住就要发作。卓王孙淡淡道:“月写意,你来保护元将军,如何?”

月写意盈盈笑着走了出来,道:“愿遵阁主之命!”

说着,站到了元豪身边,道:“你这只狼筅真的很重吗?让我看看。”

元豪愣头愣脑地看着她,不知dào

她说些什么。月写意指着他背上背着的兵刃,又指了指自己。元豪方才恍然大悟,摘下狼筅,递给了月写意。月写意一把接了过来,随手挥舞了一下,道:“也不是很重么。我看你啊,未必有什么本事。”说着,轻声娇笑了起来。

元豪搔了搔头,不明白她说什么,也跟着傻笑了起来。

清商道长的怒气,倒发作不起来了。

武林均知,华音阁主卓王孙最是护短,绝不容任何人伤害阁中弟子。月写意身为侍书仙子,在阁中地位虽不高,却是阁主的亲信,连她都可以作为朝鲜将领的侍卫,他为什么不行呢?清商道长豪气顿生,走到郭再佑面前,道:“你会什么剑法?”

郭再佑摇了摇头。

清商道长再问:“你会什么掌法?”

郭再佑再摇了摇头。

“你到底会什么?”

郭再佑想了想:“我会笔法。”

清商道长大喜:“什么笔?判官笔?分水峨嵋刺?”

郭再佑摇了摇头:“都不是。我会写柳体的隶书。”

清商道长怔了怔,喃喃道:“这人居然能到现在不死,真是个奇迹……”

日子缓缓过去,平壤城再度展现出了它的壮丽。

废墟一般的城体,已被完全修复。三角形的城墙,沿着大同江、牡丹峰延伸着,由清一色的青色巨石垒成,高大而威严。城墙内,隐隐显露出一排排雕梁画栋。整齐的道路隐在凄迷的烟雨中,层叠相映,一望无垠。似乎此处并非异国平壤,而是江南水乡。

大同江在城内弯了个曲,聚成一座极大的湖泊,似乎便是华音阁中的莫支湖。湖边矗着一座七层小楼。从楼上望去,丹楼如霞,却是虚生白月宫、东天青阳宫、西天太昊宫、南天离火宫、玄天元冥宫。花树披拂,宫与宫之间被星罗棋布的道路联通在一起。

正道群雄本散居于内城之中,此时,尽被安置在东天青阳宫中。两万明兵驻扎在西天太昊宫中。原来这些士兵豪杰们可以随意走动,而今,他们渐渐感到了约束。宫与宫之间的道路错综复杂,仿佛迷宫一般。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迷失方向,不知不觉地被引到城外。而城外,大同江被重新挖掘引导,呈八卦状环绕着平壤城。错综复杂的水道令地形变成了一座迷阵。阵中的森林、山石、树木、泉流之间,隐藏着天下最可怕的阵法——四天圣阵。一旦误入其中,后果只有一个——死。

他们修建这座城池,就像是在修建自己的坟墓。

天,才微微放晴了一段时间,就又阴了下去。大同江的江水被暗淡的太阳蒸起一团团烟雨,将平壤城笼罩在其中。除了隐约的黄铜风铃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之外,整座城市就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成为江面上的一座海市蜃楼。

突然,遥远的江岸上传来一阵阵鼓噪声。

正在加固城墙的士兵们忍不住停下了劳作,探首向前张望。

鼓噪声一阵阵传来,随着闷塞的风声,一阵响,一阵淡。守门的将军正是李如松,他命令几个士兵前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士兵回来了。还没等开口便痛哭了起来。李如松大惊,急忙问出了什么事,士兵们哽咽良久,方才将事情说明白。

平壤城外,来了几千名逃难的难民。明兵攻下平壤城之后,消息传到了汉城。汉城守将震怒,不敢前来攻打平壤,于是就将火气洒到了附近的城镇上。这些城镇遭受到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袭击,这些人无家可归,只好一路逃往北方。听说平壤已经夺回,就想逃难进城。哪知,守城的华音阁弟子收到卓王孙的命令,不放任何一个人进来。

李如松听了,大吃一惊。

如果连难民都不接纳,那我们解放平壤还有什么意义?我们还称得上是正义之师吗?

他急匆匆地撇下士兵,火速赶往城内,面见卓王孙,一定要谏劝他放百姓入城!

华音弟子听说他要去虚生白月宫晋见阁主,就直截了当地回绝了。只可能阁主召见你,不可能你晋见阁主。

为什么?

因为阁主在思考天下大事。

李如松差点气昏了。但卓王孙寝宫面前,他也不敢放肆,只能忍气吞声,向两位弟子解释着,希望能唤醒两人心中的正义感。但两人淡淡的回答,瓦解了他的解释。

什么是正义?阁主就是正义。

他怒也不是,恼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幸好,这时,只见韩青主匆匆自虚生白月宫中走了出来,见了李如松,道:“你来的正好,阁主正要召见你!”

李如松大喜,急忙跟着韩青主走进了宫中。

卓王孙身穿一袭便装,正站在窗前看着大同江的烟雾。李如松正要开口,卓王孙打断道:“宣祖到了吗?”

李如松摇了摇头。申泣去了半个多月,还是没有探查到宣祖的下落。

“你即刻带领一队人马,前去接应。路上不许有任何耽搁!”

李如松呆住了。

“那些……那些百姓呢?”

卓王孙淡淡道:“将他们赶走。”

李如松身子一软,几乎坐倒在地上。他不知dào

自己是如何走出虚生白月宫的,他只感到一阵阵的虚弱。

第一次,他看不到了这场战争的方向。

韩青主遥遥注视着李如松的背影,忍不住一声叹息。

的确,这场战争已经没有了方向,因为,引领着他们作战的那个人,已经变了。

卓王孙,这个他们无比信任的人,已悄悄地有了变化,让他们也感觉陌生起来。

一个疑惑,浮在了他的脑海中。

他们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有个人会站出来,为黎民请命。这个人,绝不会为卓王孙的威严屈服。当所有人都窒息的时候,她还会闪耀出水红色的光芒。她的慈柔,总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让人想起。

相思去哪里了呢?

如果她还在城中,她一定会第一个找到卓王孙,誓死规劝。在行军的路上,她不就已经做过一次了吗?

现在,没有一个人反抗卓王孙的命令,那只能有一个解释:

相思已不在城中了。

兵荒马乱的,她能够去哪里?

第八章 旌旗冲雪冷梅花

相思究竟去了哪里?

朴家镇。

卓王孙说出“这座城,必将在五日内陷落”的时候,相思悄悄盗了一匹马,向后方奔去。因为她知dào

,这句话已经决定了平壤城的命运。她不必再为这座城担心。她可以放心地为朴家镇做些什么。

临行前回首时老人那平静而凄怆的眼睛,一直像烈火一样烙印在相思的心底,没有片刻安宁。她对自己失望透顶。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qì

呢?以前的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保护他们,哪怕连自己也沦入苦难的炼狱。但现在呢?她为什么仅仅只因为几句话就退缩了?

就因为那是他所说的吗?

自责与懊悔折磨着她,让她连一刻都不能平静。所以,当她看到平壤之战已经如计划进行时,她就打定主意,要偷偷赶到朴家镇去。

她要恢复成原来的自己。现在的她让自己感到厌恶。

细雨迷蒙中,她焦急地打着马,向那个荒僻的村落奔去,一任冰冷的雨滴打湿了她水红的衣衫。

她只祈祷着能见到一个充满生机的镇子。

但,她的祈祷,并没有让神明听见。

一踏进朴家镇,迷蒙的细雨仿佛消失了。只有浓黑的阴云笼罩着天空,闷塞的天气,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她见到的,是连绵的烈火,以及烈火下的焦土。

这个镇子,已被焚烧成一片废墟,什么都没有留下。远远地,尚能看到倭兵离去的身影。相思感到一阵愤nù

,她忍不住想追上前去,将他们统统杀掉。

一阵沙哑而苍老的呻吟声令她停住了脚步。她翻身下马,只见土墙背后,斜倚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那,正是她在路上遇到的朴老头。

相思急忙赶过去,将他扶了起来。只看了一眼,她就几乎呕了出来。

朴老头浑身都是血,一条手臂被齐根斩断,泡在泥泞里。他脸上血肉模糊,一双眼睛竟被人全都剜了去,只留下两个狰狞的血洞。鲜血不住地从血洞里流下来,将他全身都染红。

纵然世上最好的医生,也无法再救活他。这些残忍的畜生只不过是留他慢慢死去。

一场漫长的凌迟。

朴老头的神智已几乎完全丧失,痛苦宛如巨大的磨石,在他身上恣意碾压,撕扯着他的灵魂。但他仍然鼓起最后一分力qì

,颤抖着伸出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杀!杀光你们!”

他的手触到了相思的手,他像是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握住相思,他留着血的双眼猛地凑到相思面前,撕裂般地吼叫着:

“杀光你们!”

他的手竭力想扼住相思,但全身的创口瞬间破裂,他的身体就像一株折断的枯枝,摔倒在地上。鲜血从他身下流出,在泥水中蜿蜒成一道小溪。

大雨倾盆,终于落了下来。

相思跪倒在地上,一把一把捧起泥土,洒在朴老头身上。

尸体已经僵硬,但最后那悲惨的神情,却永远都烙印在她眼前。她一把把抓起泥土,却无法遮住这张满是血泪的脸。

她知dào

,这都是她造成的。如果她那时候没有转身离开,她就可以拯救他们。就像曾经拯救过的那些人一样。

她憎恶自己竟那么容易被说服。

一把把的泥土,掩盖的仿佛是心底的烙痕,一道道写满内疚,永远都无法埋葬。

烈火,渐渐焚烧过来,无差别地吞噬着大地上的一切,烟尘滚滚,卷过村庄、树林,相思的几缕散发融化在火光中,肌肤也被烤得通红。

她站起身,冲天的火影中,只有她纤细而哀伤的影子。

她猛然伸手,撕下一截衣带,束住凌乱的发。

不再掩埋,任由尸体被烈火吞噬。因为,她已有了决断。有更重yào

的事,在等着她去做。有更多的人,等着她去拯救。

她的双眸中迸出决绝的勇气。那一刻,她仿佛又恢复成了当年荒城中的莲花天女,将带领那群衣衫褴褛的人们,守城护池,坚不可摧。

只是,这一次,她决定独自作战。

她不忍心再让别人牺牲,如果牺牲,就让她一个人承担吧。她愿用一个人的牺牲,换来整个朝鲜的和平。

她仰起头,快步向南方走去。这一次,她绝不容任何人阻拦。

南方,便是汉城。

平壤城的修建,终于完成。

卓王孙的威严,也终于完满。

这里,俨然已成了一座壮丽的帝都。辉煌的城楼,笔直的街道,整齐的房舍,秀美的景色,宛如天宫。

东天青阳宫是居住区,飞虎军、潜龙军、朱雀军以及十几万百姓全都住在这里,绰绰有余。西天太昊宫是训liàn

场所,弓、步、骑、炮,全都有单独的训liàn

场,可以容纳十万士兵同时训liàn

。南天离火宫是兵器铸造之处,这里日夜升腾着火红的火光,许多李如松从来没见过的战争机械从这里不断造出,分发给不同的部队。玄天元冥宫中有什么?没有人知dào

。因为从没人进去过。

这座城市,整齐而有序地运作着。几百名华音阁弟子维持这整座城的运转,竟然绰绰有余。群豪与百姓们欣喜地看到,他们终于有了一座壮丽而强dà

的都市,平壤城足可以作为与倭贼作战的根据地,源源不断地为前线提供补给。

朝鲜战争,终于有了胜利的基石。

但同时,他们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

这座城,是那么陌生。他们虽然身处其中,却绝没有拥有这座城市——不是他们拥有这座城市,而是这座城市拥有他们。他们不过是这座城的奴隶,终有一天会被这座城吸干所有生机。

这种不安,日益增加。

当他们远望恢宏的虚生白月宫时,当他们日渐见不到卓王孙时,当他们见到的只是一道又一道的命令时,他们心中就会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彻底被这种不安占据,那时,就连反抗的念头,都不会有。

长老们暗地里叹了口气。那是他们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他们并不信任卓王孙。虽然平壤之战大胜,但卓王孙毕竟是卓王孙。

他们期盼着,杨逸之能早日从海上归来。

那是,他们唯一能对抗这种不安的筹码。

当宣祖走在平壤宽广而美丽的街道上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惊讶。

刚从颠沛流离的边陲小镇上被迎回来,生命每时每刻还受着威胁,却来到了如此强dà

而平静的都城,这剧烈的落差让他一时无法适应。

他战战兢兢地向前走着,无法相信平壤竟然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就算是在战前,平壤也绝没有如此壮丽的景象。

——这样的城市,只会在大明的京师才能见到吧。

他心里充满了欣喜,但又有一丝恐惧。因为他知dào

,这样的城市,绝不可能属于他。这,虽然是他的国家,这座城市却超出了他作为一国之君的想象。

那是世人无法仰望的繁华。

只会给僭越者带来不幸。

宣祖皱着眉,却不敢说出来。这让他的步伐有一点犹豫,但他知dào

,他不能退缩。倭兵在最近几个月中疯狂地反扑,咸镜等八道最后的反抗势力也被一一瓦解。天下之大,已几乎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一想到被倭贼逮到后的下场,宣祖就不寒而栗。

而今,唯一能庇护他的地方,就是这座都市。

他振奋起了精神,大步向前走去。

远远的,高大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雨水将他的面容隔断了,无法看清楚。但,一看到这个人,宣祖的心中就不由得兴起了一阵恐惧。

仿佛,被吸引着一般,他径直向那个人走去。

他攀爬着巨大的石阶,有些气喘吁吁。雨水让石阶变得湿滑,他深恐自己会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全身都已经湿透,他狼狈得就像一只奋力想爬到荷叶上的蛙。身为王者的尊严,让他勉强克制住手脚并用的冲动。

他兴起了个念头:就像是在向那个人跪拜。

雨水像是层帘幕,遮住了这座城市与这个人。在茫茫的水雾中,这个人仿佛与这座城市合为一体,他身后便是那不可仰望的天穹。

终于,宣祖爬到了石阶的尽头,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那个人缓缓抬起了左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宣祖这才看清,他身边有一张巨大、华丽的王座。雕龙画凤,上面张开了同样华丽的辇盖,所有风雨都被挡在外面。王座看上去那么舒适,仿佛一躺在上面,他又会成为那个醉生梦死的王,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正是他最渴望、最需yào

的。

而那个人的邀请,又是那么不容拒绝。

宣祖忍不住快步走上去,坐在了王座上。王座舒适的触感传来,他全身的疲乏与紧张仿佛都消失,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轻的“哦”,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顿时,绮丽的梦幻扑面而来。

但他迅速地睁开了眼睛,几乎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坐着,那个人站着,竟会让他感到局促不安。仿佛,这个王座本该属于那个人,而不是他这个天生的朝鲜国王。

这种荒诞的思想竟然盘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这加深了宣祖的恐惧,让他惶惶不安。

那个人含笑递过来一只黄色的卷轴,道:“王,请宣读战令。”

宣祖下意识地接过来,打开读了起来。这时候他才发xiàn

自己的声音已经扭曲变样:“令,飞虎军即刻出征汉城。”

他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奇怪的是,当他读完后,他忽然感到一阵奇异的解脱感。他不再恐惧了。他感到这张王座是属于他的了。

只要他跟随着这个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他读什么他就读什么,他所有绮丽的梦想,都将不再是梦幻。

他笑了,终于放下心来。

由中原最精锐的力量组成的飞虎军,终于要出动了。

平壤之战那么艰苦,飞虎军却连一个人都没有参战。没有人知dào

为什么,同样,也没有人知dào

这次飞虎军为什么要出动。

战争的目标更是让人触目惊心:汉城。

这么快就迎来决战了吗?

能战胜汉城中将近二十万倭贼吗?

每个人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但他们并没有怀疑,因为,他们相信,卓王孙一定会像平壤之战一样,率领着他们获得另一场胜利。

他们心中,充满着必胜的信心!

明军发动了一场闪电战。

一日之内,踏着暴雨,明军三千飞虎军组成的骑兵,走完了应该七天才能走完的路程,兵临汉城城下。

路上的六座栅垒,没有一座能够支撑住一个时辰。飞虎军如风如火,从天而降,栅垒顷刻灰飞烟灭。

当飞虎军的铁炮轰击着汉城的城墙时,汉城的守兵还在吃惊,他们完全不知dào

飞虎军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们的行军速度,竟然快过了日出之国的探马!

守兵匆忙地关紧城门,加强防御,调集人马,向飞虎军发动了攻击。

但,飞虎军却撤军了,消失得干干净净。日出之国派出了无数探马,没有任何一个能打探到飞虎军的半点消息。

汉城的守将小西行长急忙派出大将宗义智率领七万大军前去追击明军。大雨之中,倭军就像是无头苍蝇一般,焦躁而忙乱地在汉城周围搜索着。

但,一点收获都没有。

要不是远远地仍能看着炮火在城中燃烧,几乎没人会相信汉城这座倭军的根本重地,刚刚受过攻击。这让他们感到一丝恐惧,他们的敌人仿佛是隐形的,躲在他们看不到的暗处,窥探着他们。只要他们稍有放松,就会施加致命一击。

然而,他们又有足够的自信心。率领他们的是日出之国名将宗义智,而他们,是身经百战的战国士兵,没有任何敌人能够打败他们。明军虽然能攻下平壤,但不过是靠炮火的威力而已。近身作战,没有人会是他们的对手。只要让他们找到敌人,他们一定会全歼对方!

自入朝鲜以来从未遭遇过大型失败的倭国武士们,盲目地相信着自己。

入夜,大雨更猛。

他们终于发xiàn

了明军的踪迹。是在距汉城十五里的碧蹄馆。他们乘着雨的掩护悄悄地围了上来。

七万人围三千人,实在是太轻易了。

碧蹄馆被围了个风雨不透。

夜色中的碧蹄馆寂静无声。明军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他们的行动。倭兵异常兴奋。只要缩短包围距离,明军的骑兵就发挥不出威力,火炮就更没有用武之地了。加上人数优势,他们的胜仗,就像是探囊取物一样简单!

这里,是他们的火枪最能够发挥威力的地方。

他们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快速地向馆内收缩着包围。当他们看到明军并没有睡觉,而是衣装整齐地等着他们时,他们并没有太惊讶,因为他们已有了必胜的信心。而当他们看到明军的大炮已经准bèi

妥当了时,他们也没有害pà

。因为他们距离明军只不过七八丈而已。对这么近的距离而言,大炮就是一尊体型笨重的废物!

他们呼喝着,抽出火枪,准bèi

开始一场痛快淋漓地屠杀。

当明军点燃大炮时,他们还在嘲笑明军的头脑冥顽不灵。但,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响,猛烈的炮火从明军的炮筒里喷出来,令他们震惊的是,炮火并非像火球一样冲天而起,而是离膛就炸开,迎面向他们轰了过来。骨头碎裂的脆音和肌肉撕扯的闷响声在一瞬间响起,他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这一炮已在他们的队伍中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十丈宽的口子,足足有三百多人化成残肢碎片,随着蓬散的鲜血地落了一地。

这可怕的场景让所有的倭兵在一瞬间窒息,他们完全失去了战斗的勇气,惨叫着,向后退去。

宗义智大怒,呼喝道:“怕什么!他们只有三千人!给我冲上去!将这些炮夺过来!”

倭兵的头脑稍稍清醒。主将严酷的军令开始在他们脑海中复苏,他们知dào

,如果后退,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死更凄惨的命运。他们的凶悍之气被渐渐唤起。

怕什么!只要冲过去,近战的话没有人能赢得了日出武士的!

他们惨烈地嚎叫着,击响了火枪。顿时,碧蹄馆里像是燃起了无数的烟火一般,被火枪的光芒照亮。随即,剧烈的火炮声轰然炸响。

大雨,倏然而变成鲜红色。

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倭军终于突pò

了炮火的轰击,逼到了明军的跟前。他们还没来得及欣喜,刀光已随着雨水冲天而下。倭兵的火枪并没有发挥他们想像中的近战的威力,因为这些刀光实在太强,相互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无数道死亡之网,瞬间就将倭兵分割、网住。血光,在纷落的雨帘中晕染开去,看不清方向。

宗义智跟随着倭兵冲了进去。他忽然想起了远在日出之国的妻子,樱花一样的嘴唇让他无比思念。

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的胸口。然后是膝盖、双脚。随即他才意识到,他的头落在了地上。

鲜血蓬散,倭兵的信念也在一瞬间被瓦解。他们最自豪的近战能力,这一次却在近战中被摧毁。如果他们是战争之鬼,那么敌军就是战争之魔!如果再近战下去,他们将全部会被歼灭!

他们的统帅也死在战斗中了!

倭兵的斗志完全被击溃,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他们成群结队地往外涌了出去。奇怪的是,明军并没有追赶。他们欣喜地奔出去了几十丈,突然,马蹄声震天而来。

平原上长驱直入的骑兵,显示出了追击、屠戮的可怕的威力。慌忙逃窜的倭兵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

无数只刀搅碎了雨丝,四散奔逃的倭国武士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尸首已倒在了地上,鲜血将碧蹄馆的杏花染红。

直到黎明。

此战,史称碧蹄馆之役。

此战中明军所使用的用于近战的火炮,火龙箭,飞廉箭,一窝蜂,百虎齐奔,给倭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更可怕的是,飞虎军的近战能力,几乎令倭兵的斗志完全瓦解。

此战,明军伤亡不过两百人,而倭军却高达三万多。参战的明军,只有三千多人,而倭军高达七万多人。

此战,令倭军再也不敢小看明军。飞虎军撤tuì

的时候,汉城所有大门紧闭,竟然没有一个倭兵敢出来追击。

如果倭军不是太相信自己的近战能力,就不会这么轻视明军。如果不是进军朝鲜没遇到过抵抗、太过顺利,也不会在遭到屠杀时这么快地瓦解。如果他们能像战国时代那样作战,三万日军,至少能让这三千人损失大半。

以一当十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过分的自信轻敌,终于酿成一场惨败。

这场惨败,却是卓王孙的大捷。他一直不让飞虎军出战,给倭兵造成明军战斗力孱弱的假象,再以全部由武林高手组成的飞虎军出战,普通士兵当然不是对手。辅以几乎达到当时科技顶点的精巧火炮,轻易给敌军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此战,日出之国阵亡将领如下:

小野成幸十时连久池边永晟安东幸贞小川成重安东常久久野重胜横山景义桂五左卫门内海鬼之丞伽罗间弥兵卫手岛狼之助汤浅新右卫门吉田太左卫门波罗间乡左卫门

第九章 松窗映火茗芽热

相思的计策很简单。

这一次出征朝鲜,几乎华音阁内最重yào

的战略物资,都被装成箱子,运了过来。当然也包括阁中藏着的那些古玩珍奇。相思只不过拿走了其中的几件。

在废寺中,平秀吉用日出之国茶道迎战卓王孙,显示了精湛的茶道技艺。相思相信,只有真zhèng

沉溺茶道之人,才能够达到如此水准。

相思拿走的,是唐代茶圣陆羽的一只茶罐,一只茶壶,两只杯子,和一只水瓯。

爱者必耽。沉溺于茶道之人,对于陆羽的器物,必定无法拒绝。日出之国茶道虽然发展出了与中原茶艺绝不相同的风格,但其毕竟发源于唐朝。正是由于唐时源源不断的遣唐使,才将茶道传入日出之国。那么,沉溺茶道的日出之国茶人,必然对号称茶圣的陆羽之遗物向往之极。

平秀吉,必然无法拒绝这一套由陆羽亲手制作的茶具。

相思相信,像平秀吉那样的人,必定从看到这套茶具的第一眼起,就能判断出此乃陆羽真品。那么,对于自称传承了陆羽茶艺的自己,他必然极愿一见。

他必定会召见自己,让自己用这些茶叶、茶具、茶水,制一杯如茶圣亲临的清茶。

茶,是三两金子一两的雨前茶,整个大明国,每年出产不过二十斤。

水,是扬子江中水眼里的水,只有最酷爱茶道之人,才知dào

此水眼所在。据说,此乃天下最佳之水。用此水泡出来的茶,就像是仙人顶上的落花。

也只有最耽于茶道之人,才能看出此茶、此水的妙处。日出之国虽然盛行茶道,却未必有如此茶、如此水。

茶,是茶。

水,是水。

无论怎么检验,茶跟水都绝没有半分破绽。

清新,纯粹,无毒。

只有相思才知dào

,水中,混合着极为细微的水晶珠。这些水晶珠透明,柔软,哪怕最锐利的目光,都不可能将它们从水中分辨出来。它们是如此通透,几乎就跟水滴一模一样。

而,一旦将水煮沸,水晶珠就会破裂,里面的天下奇毒,就会渗入水中。尤其佳妙的是,这种毒有种淡淡的松柏味,让茶香深沉,悠远,就算不嗜茶之人,也忍不住会喝一杯。

又何况是沉溺茶道之人?

这样的下毒手法,堪称天衣无缝。

相思站在汉城城外,茶具已经被送了进去。

她又思量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仍然觉得天衣无缝。

唯一的缺陷,就是这种毒几乎入口就会发作。因而,她必然会被捉住,为平秀吉殉葬。

这,又有什么呢?相思淡淡一笑。她此次前来,本就是想用自己这条命,换朝鲜百姓的安宁。

但,她生恐平秀吉会让别人先品尝,因此,她还是准bèi

了一枚解药。她将这枚解药藏在衣袖中,平秀吉若是让别人先品尝,她还有机会在他喝下毒茶之后,解救那位无辜之人。

她心肠总是那么软,不忍心伤害任何一个人。

哪怕是敌人。

她,终于被传唤了进去。

的确,如她所想的那样,陆羽茶具,三两金子一两的茶,扬子江水眼的水,陆羽亲传的茶艺,任何爱茶之人都不能抵挡。

相思走进汉城皇宫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宫殿中竟有这么多人。几乎所有大名都到齐了,每个人都穿上最隆重的服装,神情严肃地坐在矮几后面,看着她缓缓走来。

茶道,已成了日出之国最时兴的贵族之艺,每位大名都以擅长茶道为荣,他们不惜重金聘请有名的茶人做茶首,与茶有关的古董也都卖到了惊人的价格。他们,自然不肯放过见识到茶圣亲传技艺的机会。

相思进献的茶具,静静地摆放在大殿的正中央。相思敏锐的眼光已经发xiàn

,这些茶具已经经过了最仔细的检验。她不动声色,走到了茶具面前,缓缓跪坐下。

大殿正中间的位子上,却没有人。

位子后面,是一幕沉沉的珠帘,似乎可以看到帘后峨冠博带的影子。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

迎着灯光,她隐约可以见到茶瓯里有极为淡的彩光传出,那是那些水晶珠折射出的虹彩。这表明,她的计谋,并没有被发xiàn



旁边,已烧起了松柏制成的上佳木炭。相思挽起袖子,舀起一瓢水。

大名们不时地发起一声惊叹。

陆羽亲传的茶艺果然天下无双,与之相较,日出之国最著名的茶首都显得无比粗劣。

相思的心忽然痛了一下。

这套茶具,是两年前,她从“那个人”那里拿来的。

她去的时候,那个人正慵懒地蜷在海棠花树下,看着陆羽《茶经》的真迹。

那时,天空正下着蒙蒙春雨。海棠零落,也如一帘春雨,相思看到,花雨中的那个人,缓缓支颐,对自己一笑。

那一刻,烟雨如梦,那个人身上的红裙,竟比满园海棠还要耀眼。

相思知dào

,绝没有人能看破自己下毒的手法,因为这是从那个人手中学来的。她泡出的茶,堪称天下无双,带着淡淡的远山的味道。相思虽然只学了十之七八,但蒙骗这些日出之国大名,却足够了。

相思临走的时候,那个人将这套茶具送给了她。也许是出于恶作剧,她还送给了相思一些水晶珠子,告sù

她,这是最隐秘的杀人的办法。

从那双比春雨还要迷蒙的眸子中,相思知dào

,这只是她的一个恶作剧,因为她从不会想杀人。却不想,在这里用上了。

而今,窗外细雨依旧,离那片海棠花园,却已是万里之遥。

而那个海棠花下的人,更是远在天涯。

于此想来,却是如此惆怅。

终于,一杯茶好了。

淡淡的碧色中,透出悠远的松柏香气。茶至清,浮动在古拙的杯子中,仿佛是消融的一瓣曙天。

所有的大名脸上都露出了殷殷的期盼,跪直了身子。

他们目送着这杯茶,被歌姬用描金的漆盘托着,送入了珠帘后面。

那个峨冠博带的人,似乎也沉醉于这杯茶的清艳中,良久不语。

相思静静地收拾着茶具。她知dào

,自己绝不能流露出半分急躁,那只会让自己功亏一篑。

虽然大名们都有些失神,但相思知dào

,在暗处,一定有很多警戒的眼神,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

她从容地等待着,就像任何一个等待封赏的献宝者。

珠帘后面猛然传来一声茶碗打翻的声音。

所有的大名脸上都露出惊愕的表情。

相思顾不得再掩饰,她的身形一掠而起,已将帘子掀开。她一定要亲眼看着平秀吉死去!从这一刻起,她要击退任何想闯进来的人,任何人都不能救平秀吉,他只能死!

但她的手,却在掠开帘子的一刹那,滞住了。

帘子后面,是峨冠博带。但峨冠博带中坐拥的,却不是那个赤眼火瞳之人,而是个孩子。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正痛苦地用手扼住自己的脖子,水晶之毒极为凌厉,这孩子的生命正在急速地失去。

他看到相思,伸出手去,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猛然瘫倒在地。

奇异的是,相思看到他时,竟有一丝熟悉。她来不及想这份熟悉来自哪里——她只知dào

,自己杀错了人。

平秀吉,绝不可能是个孩子。

她急忙掏出那枚解药,喂在了孩子口中。

她只希望,这枚解药,不再是恶作剧。

几柄长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守卫的武士终于出动,将她擒住。

相思并没有反抗,她呆呆地任由这些人将她架了出去。

她知dào

,自己还是太过天真。这么简单的计谋,怎么可能杀掉日出之国的关白。

她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平安无事。

良久,珠帘后的抽搐终于平息。

峨冠博带的影子,慢慢坐了起来。

相思长长出了口气。那个无辜的孩子平安了。那么,就算她被千刀万剐都没有关系。

珠帘慢慢被挑起,峨冠博带的人缓缓走了出来。他的嘴角仍然残留着松柏的味道,但相思的身形,却再度僵住。

讥嘲的目光,出现在那个人的脸上,他一字一字道:“你,想,杀,我?”

那张脸,赫然是赤眼火瞳,满脸飞扬傲岸之气。

那,绝不是孩子,而是王者。

相思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她分明看到珠帘后是个孩子,那稚嫩的目光,绝不会有错。珠帘后面就是墙壁,连一只苍蝇都藏不下。但,那个峨冠博带的影子站起来后,就变成了赤眼火瞳的王者。

这怎么可能?难道他真的会变不成?

平秀吉看着她,重复道:“她想杀我。”

嘻嘻哈哈,嘿嘿呵呵,周围的大名全都笑了起来。似乎这是件极其好笑而滑稽的事情。一位大名大声道:“秀吉公是杀不死的!”

相思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并不认为这件事好笑。任何人都是会死的,就算强如卓王孙、杨逸之,如果中了真zhèng

的剧毒,或者心脏被刺穿,都会死。平秀吉再强,都不可能强过这两个人。

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说他是不死的呢?

这绝不会是为了嘲笑她而讲的笑话。这只可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平秀吉练成了某种奇特的武功,让他有了近乎“不死”的能力。

日出之国的忍术千变万化,诡异莫测,传说是上古神明在人间留下的奇术。如果其中有什么中原武林所无法想像的,那也并不奇怪。

相思又一次不禁兴起了这样的念头:

果然,想要通过暗杀来结束这场战争,是多么幼稚的想法啊。

她的秀眉上锁着一抹忧愁。她并没有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她只是伤心,最终也没有为那些可怜的百姓做些什么。

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每天都在死去的百姓,那些与家园一起在烈火中化为飞灰的百姓。

一想到他们,相思就情不自禁地想要落泪。

平秀吉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道:“将她带到天守阁。”

天守阁。

汉城被攻占之后,立即按照日出之国的军事需求进行了重建。这座城,已成为太阁大人的荣耀,被逐渐修建成日出之国中最壮丽的城池。

天守阁位于城的最中央。

武士押着相思登上天守阁的时候,相思虽然满腹心事,却也不由得心惊。这是她第一次,在华音阁之外见到这么严密的布置。天守阁分为七层,每一层都布满了守兵、机关、毒物、阵法。即使是守兵,没有命令也绝不能随意走动,只能固守在自己的那一层。僭越的一步的结果就是死亡。这不但让守御变得无懈可击,而且杜绝了这些守兵互相串通而造反。相思虽然只是随着平秀吉走上去,只是短短地看了一眼,但所看到的守御之可怕,仍让她感到触目惊心。

这座天守阁,几乎是不可被攻陷的。

登上天守阁最高的那一层,整座汉城都置于眼下。这座城市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无所遁形。在这里所做出的决策,必定非常适合这座城市;而在这里所订下的防御战略,必定让攻打的敌人头痛无比。

因为,这里,正可统御全局。

相思静静地倚在阑干旁,忧愁地想着心事。

她所面对的这个敌人太强dà

了,让她油然升起一种无力感。

平秀吉站在另一边的阑干边,俯瞰着整座城市,淡淡道:“我不会杀你。”

这句话倒有些出乎相思的意料,她不禁“哦”了一声。

平秀吉道:“你不想知dào

为什么吗?”

相思的确想知dào

,但她也知dào

决定权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她只能等着。

平秀吉缓缓转过身子。

相思忍不住又失声惊叫起来。

眼前的平秀吉,峨冠博带中,簇拥着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拥有这张脸的人,绝不会超过十三岁。那是在珠帘之后,喝下她的毒茶的那个少年。

相思清晰地记着,他们踏入天守阁第七层的时候,平秀吉还是赤眼火瞳之貌,昂藏七尺,身躯虽瘦削却威严雄伟,与眼前这个俊美、瘦小的少年绝不一样。连身高都差了很多。

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平秀吉,他怎会出现在天守阁上、穿着与平秀吉一样的衣服、站在她面前?

那少年淡淡道:“我就是平秀吉。”

相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吃吃道:“那……方才那个……”

少年:“那亦是我。”

他目光望向远处,眉峰中忽然有了一丝傲岸。这丝傲岸让相思立即觉得熟悉起来。他的形体,相貌,气质,风度都跟那个赤眼火瞳之人绝不相同,但这丝傲岸却一模一样。接下去的那句话,让相思更确认了这一点:

“我化身千亿,不败不灭。”

相思霍然明白:“你是说,你的相貌、身形可以随意改变,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

那少年缓缓点头。

相思说不出话来。这的确太诡异,已经超出了人类的想像。相思见过平秀吉两次。她对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毕竟,她修的是暗器,如果眼力不好,根本无法发挥出暗器的威力。她也见识过魔教的易容术,虽然可以改变相貌,但决不可能像平秀吉这样,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何况,连身高都可以变。这不可能是武功,只能是法术。

相思忽然明白,为什么平秀吉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废寺,没有人发觉。这本是不可理解的事,但若平秀吉真的有这样的能力,那么,不可理解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这岂不更加证明,平秀吉真的有这样的能力?

相思禁不住后退一步,盯着平秀吉。这样的能力实在太可怕了!

平秀吉看着她的反应,缓缓地,展颜微笑:“我不会杀你。”

“难道,你还没认出我来吗?”

他清秀白皙,眉目细长,笑容中带着强烈的蛊惑之意,相思虽在惊惧之中,也忍不住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她忽然失声道:“是……是你!”

她认出他来了。她先前没认出来,只是因为她太执着于杀死平秀吉一事。

他,就是他们乘着大威天朝号出海时,救上来的日出之国少年。后来那少年不知所踪,相思还牵挂过一段时间◆◆◆[1]。

没想到那个孱弱、瘦小的日出之国少年,竟然是日出之国最有权力的人。

平秀吉缓缓跪坐下来,跪在她面前。

“你于我有恩,天下人都可死,只有你不能。”

相思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忍不住也跪坐下来:“你想报我的恩?”

平秀吉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从朝鲜撤军?”

平秀吉微微侧头,凝视着她,细长的眉目挑起。

“你为什么要我撤军?”

相思道:“因为很多的朝鲜百姓在死去!只要日出之国侵略军一日不退兵,朝鲜百姓的痛苦就一日不会终结!”

平秀吉笑了:“朝鲜百姓在死去?你知dào

朝鲜有多少人吗?”

相思摇了摇头。

“朝鲜全国人口,加起来不到六百万。你知dào

日出之国有多少人吗?”

相思再度摇了摇头。

“四千多万。是朝鲜的七倍还要多。”

他的声音缓慢而柔和,像是在饮一杯清澈的苦茶:

“如果我从朝鲜撤兵,渴望获得军功的日出之国武士们立即就会叛乱,日出之国就会重新分裂成战国,战争将会绵延不绝。死去的人数顷刻就会是朝鲜的七倍。”

他缓缓站起来,冷冷注视着相思。这一刻,他不再是个孩子,而是王者。

“你愿意看到七倍的人死去吗?”

相思窒住。

为什么,又是这样残忍的选择。

为什么,又是要她来选择?

她最不想做这样的选择,却一次次面临这样的选择,这是何等的痛苦而彷徨。

那些王者、贵族,总能够凌驾于别人的命运之上,像调动棋子一样,安排着别人的人生,进退生杀,予取予夺,从来不会有分毫犹豫。

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肯换一个视角,从那些棋子的角度看一眼?

也许是他们从来没有做过棋子,他们从来没想过,那些棋子也有感情,也有痛苦。

但这些痛苦,却深深烙在相思的身上。荒城的百姓所饥的,渴的,病的,痛的,朝鲜百姓所忧的,愁的,悲的,伤的,都是她的饥渴病痛,忧愁悲伤。

她感同身受。

她,知dào

自己成不了弈棋之人,永远只会是一颗棋子。

她深深埋下头。

“我……我很傻是么?”

“六百万与四千万,一与七,这样的选择很简单,但每次我都选择不对。我很傻是么?”

“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每次都逼迫别人选择,心底却早有了定论。你们看得很清楚,做得很对,你们每次的权衡都有不可辩驳的理由。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就算只是七分之一,也是生命!如果每个人都做最正确的选择,那,那些不正确的选择所牺牲掉的人,谁来救?”

“我没有那么理智、冷静,也没有那样统揽全局的眼光。我知dào

我很傻。但,如果所有的人都选择了那个正确的选择,就让我选择错误的好了。”

“因为,只有像我这么傻的人,才会选择那些被放qì

的人,被放qì

的生命。”

她目光中满是痛苦,缓缓站了起来。

站在这个城市最高的地方,站在强dà

的王者之前。她的痛苦宛如一杯茶,沉淀了万千繁华,静静地陈列桌上。

通透而深远,苦涩而真实。让这位王者,竟不能正面凝视。

所有的人都选择正确的,谁来选择错误的?那些被放qì

的,就真的是卑微的、错误的吗?

只不过是冷静的权衡后所做的牺牲而已。

又有谁来选择它?

六百万与四千万,所有的人都会选择四千万,那么,谁来选择六百万?

如果是六百万活生生的人,六百万即将死去的鲜活的生命。

只有这个女子,才会那么简单地说:我很傻,所以,我来选择错误的。

真的很傻,傻到愿意舍弃生命,冒险闯入汉城,履行这个送死的任务。

是傻,也是信念。是尊重每一个人、每一条性命的信念。

仅仅只是一位女子的信念,简单到幼稚,执着到可笑。但就是这种信念,却让平秀吉有种眩目的感觉。

时光仿佛在这一瞬逆转,他想起了当初大威天朝号上,阴暗的船舱被窗外的斜阳照亮,她清丽的脸上满是怒容,无所畏惧地挡在自己面前。

是的,她的确很傻。如果她不是这样的傻,当初也不会救他。这些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侮的少年,而是叱咤风云、坐拥天下的王者。数年的征战杀伐,他的心早就在硝烟与鲜血中被锻造得宛如铁石,但生命中总有那一些点滴的记忆,仿佛极细的雨丝,渗过了顽石,在心底处沉淀起薄薄的一层。

这个女子的话,竟仿佛穿透了一切坚硬,在这层薄薄的水面上激起道道涟漪。

那一刻,他心底忽然也涌起了一种冲动,竟忍不住,第一次想收回遥望天下的目光,不去管苍生与世界,仅仅只去谛视它,看清它的光芒。

哪怕仅在这一刻。

缓缓地,他重新跪坐了下来。

“有一个办法可以两全。四千万不会死去,六百万也不会死去。”

“我的部将中有一个人,叫德川家康。他的能力超群,无论野战还是治理国家都勘与我匹敌。只要我不在,他立即就会取代我。之后,他会将所有战争的罪责都推在我头上,而后,同明朝达成和解,从朝鲜撤军。他会让日出之国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没有对外战争也能够和平相处的时代。”

“这个两全的办法,就是杀死我。”

“这个世界上能够杀死我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你对我有恩,我绝不会伤害你。如果你跟随在我身边,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杀死我的机会。而只要我一死,这场战争就会终结。”

“那么,你会留下来吗?”

他仰起头,微笑着问道。

那一刻,天守阁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宽大的衣袍上,他又成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带着稚气而魅惑的笑意,静静注视着她。

相思留了下来。

这的确是两全的办法,至少,相思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无论如何,她为朝鲜百姓做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在杀死平秀吉这件事上,她向前迈进了一步:留在了平秀吉身边。

她当然也知dào

这个任务极为艰难。平秀吉已经知dào

了她要杀死他,那么,一定会全力防范。她能不能找出机会都不一定,更不用说成功了。

这还令她又增添了一项心事。

平秀吉那可怕的化身能力。

如果哪天平秀吉易容成卓王孙或杨逸之的样子,甚至宣宗的样子,会带来什么后果?相思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她必须得想个办法,将这个情报gào

知明军,令他们尽早防范。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敌人,绝不是常人。

那是魔。

化身千亿,不败不灭。

★★★[1]事详《华音流韶·海之妖》

第十章 路从蓬岛三山远

当飞虎军列着整齐的阵型走入平壤城的时候,整座城都在欢腾。

所有的人都在用鲜花和笑容欢迎着这支凯旋的队伍,包括明军,陆续归来的朝鲜的文武百官,以及朝鲜百姓。在初晴的阳光下,这座城市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飞虎军的铠甲闪耀着悦目的光芒,这场胜利一扫进入朝鲜后的阴霾,令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东海作战的时代。这支豪迈之军不住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响应着人群的欢呼。他们相信,就算汉城中真的有十八万倭军,也能将之全部歼灭!

他们骑在高头骏马上,骏马打着清脆的响鼻,像他们一样斗志高昂。身后是几十辆生铁铸就的战车,上面架着巨大的铁炮跟火箭车。佛朗机火炮几乎是当时最先进的火器,一次可发射五百多枚子弹,迎面十丈宽全部被它的火力覆盖。火箭车分为火龙箭,飞廉箭,一窝蜂,百虎齐奔,分别可以一次发射十六只、二十五只、五十只、一百只燃烧的火箭。火箭上浇着火油,有的甚至装载着火药,一射出去就引发一大蓬烈火,裂地生威。

这些武器帮zhù

着他们在两日前的雨夜,于碧蹄馆大破倭军,打得倭军闻风丧胆。此时,它们已经成为明军军威的一部分。

每个人心中都沸腾着热血,他们也相信,就算倭兵再多、再凶悍,他们也一定能夺下汉城,将他们统统赶出去!

卓王孙负手俯视着这只骁勇的队伍。

难得地,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城中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感染着每一个人。

宝盖下的宣祖已几乎热泪盈眶。他颤抖着身子,几次要站起来,向着这只队伍挥手,但他的脚却在发软,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如果他还有敌国的财富,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财富全部赏赐给这些人,给他们高官厚禄,让他们痛痛快快欢呼一次。

但现在的他,却不过是个亡国之君。他还有什么?

宣祖瘫坐在宝座上,眼睛忍不住一阵潮湿。他曾多么盼望这么一场胜利,但当这场胜利真的到来之时,又恍如梦幻,让人不敢相信。

他身后的文武百官,忍不住流下泪来。

于此,重见衣冠鼎盛。

李如松停下马,缓步走上台阶。

宣祖努力坐直了身子,摆出王的威严。他的身子却在不停地颤抖。李如松手上捧着一摞马标,宣示着这场大战中他们斩获的敌将数目。虽然宣祖早就知dào

了这场战役的细节,亲眼见到这一幕的时候,仍紧张得全身发抖。

终于,李如松跪倒在宣祖面前,朗声道:“征倭先锋李如松,献俘于王!”

他身后的飞虎军发出一阵嘹亮的呼喊,一齐将长枪举到了空中。他们每个人的马上,都绑了一串血肉模糊的人头。那是他们辉煌的战果。

宣祖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就要站起来,大声赞美他们的功勋,但在最后一刻,他忍住了。他谄媚地斜着抬起头,看着旁边站立着的人。

这个人,才是这座城真zhèng

的主人。这场战役的胜利真zhèng

属于的,是这个人,而不是他。他一定要小心,不能做任何让这个人不愉快的事情。

朝阳的光辉中,卓王孙的目光是那么悠远,仿佛遥不可测的青天。他脸上虽有欣然之意,却并无惊喜之容。显然,这场战役的胜利,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安排好了一切细节,推演了敌军所有的可能行动,只等待一场胜利。

或许,这才是真zhèng

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吧。

李如松的敬奉,不知什么时候已转了方向,朝向卓王孙。

所有士兵举起的长枪,似乎也是在向卓王孙宣告着忠诚与荣耀。

此时,他们恭谨地拜服在卓王孙脚下,接受他的领导。虽然他曾飞扬跋扈,做过一些他们不能理解的事情,但,他是王者,王者所做的一切,本就不是寻常百姓所能理解的。他们深信,这位王者能领导他们,走向一场又一场胜利。

李如松恭谨地拜服在地上,期待着卓王孙再度下令,命令他攻入汉城。

实jì

上,他也是这样请令的。

“末将恳请大帅授我为先锋,攻入汉城,枭敌魁平秀吉之首!”

所有的士兵全都下马,轰然跪倒,齐声道:“攻入汉城,枭敌之首!”

所有人都仰望着卓王孙,热血沸腾,等着他回答。这个充满鲜花与荣耀的都城,在这一刻屏息以待,等着皇者宣bù

一场更大的胜利。

卓王孙淡淡道:“收兵。”

所有人惊愕无比,卓王孙的脸上没有任何喜色。这场战争,竟似没有让他感到一点快乐。

他究竟要的是什么?

满城百姓都困惑地望着他。这一刻,他们彻底地相信他是位王者。因为,只有王者,才会有与普通人截然相反的七情六欲。

卓王孙转身,正要离去。

突然,一阵马蹄声敲开了平壤城的寂静。卓王孙的目光猛然锐利起来。一骑白马,从城外绝尘奔驰而来,所有的守兵都纷纷让开,神mì

而妖异的四天圣阵,竟似也不能阻挡这个人。

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特权,那就是杨逸之。

卓王孙的脸上竟似也有了一丝微笑,他忍不住走下三阶石阶。

一袭白衣纵身自马背上跃起,白云一般停在了石阶的尽头。

果然是杨逸之。

他向着卓王孙抱拳:“阁主果然是深谋远虑。在下率领海军前往南海,正遇上前去参拜南海观音的梅北兼国的使臣,他们本是受不了平秀吉的苛政,去祈求南海观音庇护的。却失去了观音的踪迹,转而祈求我军的援助。他们乘夜领着我军进入日出军港,重创其舰队。梅北兼国也正式宣bù

起义,组织南方四国共同反抗平秀吉。倭兵后方陷入一片混乱,海上补给必定会出现极大的问题。”

城中一阵欢声雷动。原来他们的确是误解了卓王孙。海上送花,那只不过是个幌子,卓王孙真zhèng

的意图是联合盟军,攻入敌军的大后方啊!这实在是招很妙的计策,连自己人都瞒过了。

应当瞒!他们小民知dào

什么?只会泄密而已!只要有胜利,他们就满足了。

但卓王孙的脸色,却依旧一片阴沉。他等欢呼声稍微小了些,才一字一字道:

“幽冥岛上,风物如何?”

问的是风物,其实是那个独居幽冥岛上的人。

杨逸之叹了口气。

“不知dào

。”

“幽冥岛像从海上消失了一样,梅北兼国寻找观音时没有找到,我也没有找到。”

卓王孙一言不发,冷冷看着他。

杨逸之犹豫了片刻,才继xù

道:“幽冥岛本是人间通往幽冥的入口,有着诸多诡谲神奇之处……若岛主不想让它再现人世,天下就再没有人能够找到。”

所有人的呼吸在刹那间全都停止。因为,卓王孙的脸色阴沉得那么可怕。就像是这个国家的天气,令人窒息。

他们方才还在欢呼,享shòu

着胜利的喜悦,但现在,他们只想回到家中,拿起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好好睡上一觉,连思考都终止。

卓王孙的声音,就像是阴云中郁怒的雷霆。

“你,没,有,找,到,幽,冥,岛?”

一瞬间,所有人都因恐惧而颤抖,他们仿佛看到一位魔王,君临于这座都城之上。

宣祖将身子挤在王座上,竭力让自己化成王座的一部分。他毫不怀疑,只要卓王孙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自己马上就会死去!

这座城市,几乎成为一座死城,只因魔王一怒。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那袭白衣上。黑云压城,唯有那袭白衣,在漫天阴霾下显得那么耀眼。他是唯一可以承载魔王怒气的人,如他若不在,这股怒气将如雷霆一般轰击在每个人身上。

他们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杨逸之叹了口气。他没想到卓王孙竟会如此盛怒。

幽冥岛,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是那个幽冥岛上的人。

卓王孙,真的那么在乎那个人吗?

不惜让海军乘风千里,奔波海上,只为送那人一船鲜花。却没有她的消息。

就像仙岛上的仙子,在阳光照破雾气的刹那,就会随着云烟一起消失,没有人能再看到。

也许,只是她不想再见到别人,于是让这座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她本就有通天的本领。

只是,连卓王孙也不愿见吗?

杨逸之惆怅叹息,点了点头。

从今而后,幽冥岛便只是一个传说,天涯海角,仙踪杳然。

“啪”的一声轻响,王座的椅背在卓王孙手下碎裂,金玉碎屑四散。

那一刻,每个人都在战栗。没有人怀疑,卓王孙的怒气会在下一瞬间爆fā

,将整座城池卷入其中。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恐惧,如阴云一般,迅速笼罩了整座城池。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杨逸之的白衣仍那么温和,在阴沉的云层中给了他们温暖,稍稍缓解了他们心中的恐惧。

一如黑暗中残存的那线光芒。

卓王孙:“起来!”

宣祖触电一般瘫了起来,闪到了一旁。他下意识地想要跪下,但偷偷看了卓王孙一眼,遏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卓王孙在王座上缓缓坐下,支颐看着杨逸之。他的目光冰冷得就像是一柄剑,要贯穿杨逸之的灵魂。

杨逸之也不怀疑,他立即就会向自己出手。

而这一刻,他竟然没有能招架住的信心。

一字一字地,卓王孙缓缓道:“我命你为护卫,护送沈唯敬前去汉城议和!”

所有人都困惑地扬起头,艰难地思索着自己方才听到的话。宣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良久合不起来。杨逸之也扬起了眉峰。

议和?为什么要议和?

他们不是刚打了个大胜仗吗?他们不是打得倭兵没有还手之力吗?为什么忽然要议和呢?

他们不是期待着将倭兵赶出朝鲜,还这片土地以和平吗?

议和能做到吗?

他们困惑地望着杨逸之,希望他能为他们找出答案。没有人敢仰望卓王孙,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问他一个字。

更不用说触怒他。

杨逸之缓缓抬手,向卓王孙施了一礼:

“遵命。”

这让百姓们更加困惑。

看来议和已成了定局。那么,他们的庆祝还要不要了?

他们困惑地举着手中的彩旗、花鼓,不知dào

该做什么。他们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看到的,却是周围的人一样茫然的双眼。

沈唯敬。

杨逸之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这是个身材矮小、干瘦的一个人。他脸上总是露着谄媚的笑容,身子半弯着,于是就只能仰着头看人,这更增加了他的卑微。他身上穿着一件华丽的丝绸长衫,但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两只金黄色的大门板牙,以及手中那只长长的烟枪。

他战战兢兢地站在杨逸之面前,恭谨地弯腰行着礼,眼睛却偷偷瞄着杨逸之。只要杨逸之稍微露出一丝不满yì

,他就会立即跪下去似的。但他的眼神却飘忽不定,杨逸之望向他的时候,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慌忙收回目光,身子簌簌发抖着。

这,就是卓王孙派去谈判的使者,身系朝鲜民族福祉的沈唯敬?

他看上就像是个标准的市井刁民,鸡鸣狗盗无不精通,却就是不会干正事。

卓王孙怎么会选这样一个人?

杨逸之几乎忍不住想转过身去,找卓王孙问个明白。

杨逸之沉吟着,沈唯敬却已经在簌簌发抖。

他天性惧怕每一个人,他胆小,不敢忤逆任何人,在强者环伺中寻求着自己生存的一丝罅隙。他的确是个卑微而猥琐的人,甚至不敢杀死一只鸡。但现在,他隐约意识到,这是天降的富贵,如果他把握住了,他将飞黄腾达、光宗耀祖。杀了他的头他也要去出使。

只是,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白衣人,忽然让他感到遍体冰冷。他立即拿出自己所有的卑微的谄媚,企图感化杨逸之。

杨逸之也立即感受到了这一点。他笑了笑。

他怎么跟这样的人计较起来了。

上马,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次出使,他决定让沈唯敬全盘负责。

他决心仔细看看,卓王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十一章 新传使者出皇都

马步缓慢,足足走了七天,才望到汉城的城墙。

一路上沈唯敬口沫横飞,不断吹嘘着自己曾与多少日出之国高官谈笑风生。他有多么了解日出之国的风土人情,是个怎样的日出之国通。

他只花了一个时辰就摸清楚了杨逸之的脾气,知dào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生气,也不会伤害自己,就开始放肆了起来。他的大烟袋开始无论什么时候都喷吐着黑烟,他干瘦的面孔隐藏在黑烟中,不时突然伸出来,冲着杨逸之一阵狂吹海侃。

走了七天,杨逸之已将他的英雄事迹听了十七八遍。每一遍都不相同。

换上另外一个任何人,都会叫沈唯敬闭上嘴十七八遍,杨逸之却依旧温和地笑着。所以,当走到汉城时,沈唯敬已经趾高气昂,真的认为自己是个英雄了。

汉城的守卫早就得知了他们到来的消息,城门大开,列队迎接他们。

苍茫的号角声响起,驱散了晨雾。踏着日光,是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士兵,悄无声息地站在道路两旁。他们的战甲与兵刃迎着太阳闪烁出凄寒的光芒,面容严肃。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身上散发着无形的杀气。

晨雾不断褪去,显出道路上连绵不绝的身影。每一步都有两位士兵对面而立,甲胄森严。晨雾迷蒙,士兵的队列看不到尽头。旌旗飘扬,遥遥看到汉城的城头上也都列满了士兵。

此地,离汉城还有五里。显而易见,这五里的路上,全都列满了士兵。

沈唯敬的吹嘘戛然而止,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身子不自主地抖了起来。他那始终闪烁不定的目光开始四下逡巡,寻找着可能逃走的方向。他望向杨逸之,却见杨逸之的面容仍然平静,他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驱马离着杨逸之更近了一些:“杨……杨盟主,好多人啊。”

杨逸之微微一笑:“那还不是因为迎接沈公。沈公乃是倭国通,相当于他们的半个老乡。他们自然特别想见。说不定还会将沈公留下来,不放回去了呢。”

沈唯敬吓得脸都白了:“杨……杨……杨盟主不要开玩笑……”

杨逸之有心再吓他两句,但见他实在怕的厉害,也就算了。不过,就算他不吓,沈唯敬也已经破了胆。他哪里像是在骑马,简直就是在坐船。不但是坐船,而且是晕船。身子前仰后合,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或者呕吐。

五里路,走了一个多时辰。沈唯敬就像是在十八层地狱中转了一圈,身子已被汗水浸透了。等终于走进汉城的城门时,恐惧已几乎将他打垮,变得麻木了。以至于当看到真zhèng

列队相迎的军阵时,他也没表现出特别害pà

的样子来。

招待大明使节的场所,选在龙山驿。这是个巨大的军营。小西行长率领三十位大名盘膝坐在最正中的大帐里,两边三万多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气象森严。

牦牛做的号角呜呜地吹响着,山风从峰顶吹下,卷得旌旗烈烈作响。三万人的军营,没有半点别的声息。

却仿佛建立在随时都会喷发的火山之上。

当沈唯敬走过这些杀气腾腾的武士的时候,他的双腿抖得几乎站不起来。口中咿咿呜呜的,不知dào

在念叨些什么。杨逸之叹了口气,袍袖轻拂,托着他的身体,才让他不至于摔倒。

他们终于走到了大帐内。沈唯敬抖抖索索地,勉强站直了身体。他看着满屋的大名严峻的脸色,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竟然会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这些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啊!

他几乎忍不住就想转身跑出去。

此时,加藤清正缓缓站了起来,道:“恭迎大明使节。”

帐外三万人同时将手中的长矛往地上重重一顿,厉声道:“恭迎大明使节!”

三万人的呼喊声连成了一片,整齐有力,炸雷般轰响在沈唯敬耳边。沈唯敬吓得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众日出之国大名一怔,都哈哈大笑起来。杨逸之刚想说什么,忽然想起卓王孙的安排,于是住口不语。微笑着看着沈唯敬与众大名。

日出之国大名们列出这么多士兵,就是想羞辱大明使节的。见沈唯敬如此猥琐,竟然吓得坐倒在地上,觉得大明朝自吹文物鼎盛,却也不过如此。

他们的脸上全都露出了笑容,显然是觉得大明使节太好对付,这场谈判必然可以捞足了油水。都含笑而立,拱手请两位上坐。

沈唯敬战战兢兢地坐了起来。他也知dào

自己方才太过失态,颤声道:“路滑……路滑……”

坐下来之后,加藤清正道:“请沈先生过目。”

几名顶盔贯甲的士兵送上来日出之国拟好的和谈条约,放在沈唯敬面前。

条约很简单,只有如下几条:

其一,两军即日起休战。倭军撤出汉城,明朝军队撤出朝鲜。

其二,割让大同江以东地区给日出之国。

其三,将朝鲜王子临海君作为人质送往日出之国,日、朝永世和好。

沈唯敬看到这三个条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混沌的脑袋开始清醒了起来。他双手按在几案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试图明白每个字的意思,却始终无法专心思考。

良久,他抬起头来,满脸都是谄媚的笑容:“这个……条款吗……是可以商量的……”

加藤清正厉声道:“有什么商量不商量的?这个条款已经很优待了!”

他拔出刀来,厉声道:“如果不是日出之国约束军队,朝鲜早就灭亡了!日出之国的大恩大德,难道你们还不感激吗?”

他虎吼一声,作势要向沈唯敬劈过来。沈唯敬一声惨叫,用力往后一仰,噗通一声,连人带椅子摔倒在了地上。

加藤清正连同三十位大名一齐哈哈大笑,突然,“叮”的一声响,加藤清正手中的太刀断成了两截。

加藤清正一惊,只听杨逸之淡淡道:“听说日出之国武士将刀当作性命,素来信奉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的刀何在?”

加藤清正怔了怔,倏然自腰间拔出另一把刀来。

“叮”。杨逸之连动都没有动,这把刀再度断成了两截。

杨逸之冷冷看着他。

“你,为何不剖腹?”

这帮日出之国大名肆无忌惮地羞辱沈唯敬,让他感到一丝恼怒。他本是清风明月之人,但此时也准bèi

出手,让这些人知dào

一点敬畏。

否则,这场谈判必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加藤清正呆呆地注视着手中的两把刀,忽然,将刀一丢,身子猛扑了上去。

刀,是日出之国武士的性命。刀断,武士就是受到了巨大的屈辱。这份屈辱,必须用血来洗清,不是敌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

杨逸之悠悠叹了口气。

加藤清正猛虎般的身子,忽然横飞了出去,安安稳稳地落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佛他从来没有动过一般。叮叮两声响,一长一短两柄断刀落在了几案上,杨逸之的声音淡淡地传来:“武士道的精神,究竟在哪里?”

加藤清正发出一声虎啸!

杨逸之负手而立,月光般的身形丝毫不为所动。

三十位大名一齐站了起来。他们目光中闪动着怒火。

还没有任何人敢如此羞辱日出之国武士!

杨逸之的脸色淡淡的,三万士兵的呼喝,三十位大名的愤nù

,都如松风一般,不能令他有丝毫动容。

加藤清正厉声道:“不准你侮辱武士道!”

他反手,用力将两把断刀拔在了手中,转身对小西行长道:“请帮我断首!”

小西行长一字一字道:“我帮你报仇!”

接过加藤清正手中的长刀。

加藤清正一阵凄厉的呼喊,猛然将短刀向自己小腹刺去。

突然,一个声音淡淡地传了过来。

“虎之助。”

加藤清正猛然住手。虎之助是他的ru名,自从他成为日出之国第一猛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这样称呼他。除了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做任何事情。

断刀,已经刺入肌肤一寸,但加藤清正立即停止了动作。

一个人缓缓走了过来,将他手中的断刀接过。

“虎之助,这并不是你的刀。你是日出之国第一大将,你的刀,怎么能这么卑小呢?你的刀,是日出之国三十万军队啊!”

“谁若是将你这把刀折断了,你再剖腹也不迟。”

说着,他转身,面对着杨逸之。

他身上穿着一件极为雍容、宽大的白衣,就像是雪一样。他面对杨逸之的时候,就像是一团雪向着一束月光。

他的面容清俊,亦像是雪,又像是一瓣刚刚颤落的白梅。他的眉目细长,就如卧在雪中的远山,散乱着慵懒与清灵。淡淡的眼神中却藏着樱花般的绚烂与悲怆。

他,就像是上古时候的一句诗,古远而悠扬。

他是谁?

杨逸之凝视着他,缓缓道:“太阁大人?”

那人一笑:“我方才正与天灵寺的禅师谈禅,听人来报,虎之助有难,于是化风前来。得见杨盟主一面。”

“虎之助,过来拜见杨盟主。他可是天下无dí

的人!依我看,伊贺谷的宗风长老,也接不过他一招。”

这句话说完,在座的三十位日出之国大名不由得都是一惊。伊贺谷宗风长老统领日出之国所有忍者,号称日出之国第一高手,大名们都以列其门下为荣。如果连宗风长老都接不住他一招,那虎之助败在他手下,不但不是耻辱,还可以称得上是光荣。

他们绝不会怀疑这个人的话,因为这个人绝不会妄言。如果他说宗风长老接不住杨逸之一招,那宗风长老绝对接不住。

因为,这是他们的主公。

因为,他是太阁,是日出之国实jì

的统治者,是第一次统一了日出之国全境,终结了战国时代的绝代枭雄。平秀吉大人。

加藤清正眼中充满了疑惑,他不是不相信平秀吉的话,只是觉得杨逸之这么年轻,武功再高强也不至于到了这种程度。但他仍然跪倒在杨逸之面前,恭谨道:“参见杨盟主大人。”

日出之国武士最崇尚强者,杨逸之方才表现出的武功几近神魔。加藤清正由衷地赞叹。杨逸之将他扶了起来,却没有说什么。

杨逸之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平秀吉,在废寺之中,他就见过了。那个赤眼火瞳、飞扬跋扈的枭雄,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此时他所见到的人,却有着古越清雅的相貌,极似传说中的平安时代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他绝不可能跟那个赤眼火瞳之人是同一个人,但恰恰,他们有着同样的气质,无论如何看,都应该是同一个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疑问暂时占据着他的脑海,让他甚至没怎么注意加藤清正的跪拜。

平秀吉笑了:“能见天下英雄,是何等幸事。今日暂且搁置公事,吾与佳客共叙一杯。”

沈唯敬此时也从地上爬起来了,灰头土脸地抱着那张表书,露出了一贯的谄媚的笑容:“我一定会将这些条款带回去,跟我们大人好好商量下,给太阁大人一个满yì

的回复的。”

这他倒说的是实话。

他实在是迫不及待地想逃回去,一刻都不愿意多呆了。

平秀吉再度笑了:“沈公一定要留下来,因为,我新得了一位奇人,一定要让两位见识一下才好。”

说到这里,他眼中露出了愉悦的光芒。仿佛他就是个好客的主人,迫不及待地将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与客人同赏。

沈唯敬与杨逸之被迎进了一座茶室。

刚一踏入,沈唯敬不禁发出一声公鸡被踩住嗓子的尖叫声。这是赞叹,因为他从未想到,竟然有如此辉煌的茶室。

一座恢宏的宫殿矗立在汉城的正中央,殿后就是七层的天守阁。这座宫殿虽然规模小了些,但要论精雅奇绝,比起紫禁城也不遑多让。能够在朝鲜见到如此精美的建筑,让杨逸之眼前不禁一亮。

但沈唯敬的目光,却全然被那座茶室所吸引。

宫殿,只不过是那座茶室的外衣。茶室建筑在这座宫殿的正中央,宫殿的华丽,与这座茶室比较起来,却立即暗淡。

这座茶室,竟然是全部用黄金铸造的。

整块的黄金,打磨成砖状,一块一块地契合在一起,垒砌了这座茶室的雏形。雕梁画栋,都是用黄金打成的。单茶室正中间的那根大梁,合抱粗细,三丈多长,光黄金就要耗费千斤。

但这些不过是世俗的富贵而已。跟墙壁上所挂的装饰比起来,黄金的价值也许并不能算什么。这些装饰,极为古雅、简朴,但杨逸之锐利的目光立即觉察出,每一件都有千年之久远。这些装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这座由黄金打造成的茶室,也不过是供奉它们的法座。

平秀吉微笑揖客,走了进去。

两人眼前陡然一片闪亮。茶室内的空间,竟似无比广大、耀眼,就像是突然踏入了星空一般。沈唯敬错愕地揉着自己的眼睛,良久,方才醒悟,这座茶室的四壁上,全都挂满了整块的水晶。水晶相互映照,层层反射,造成了无穷浩宇的错觉。

要知dào

,仅一小块水晶,都极为珍贵。像这么巨大的水晶镜,简直听都没有听说过!

也许,只有东海龙宫中,才有这样的稀世奇珍吧!

沈唯敬惊喜地走了几步。四壁的水晶镜上立即映出了他的影像,仿佛同时有千千万万个沈唯敬同时向他走来。这种景象是如此奇特,让沈唯敬错愕地张大了嘴巴,良久说不出话来。

就算是天上仙宫,也不过如此。

沈唯敬浑浑噩噩地坐下来,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与如此宏大而珍稀的景象比较起来,真zhèng

用于饮茶的器具,虽然珍贵,但反而不那么震撼了。

黄金的屏风上贴的是绘着精细菊花纹的红色细纱。榻榻米的表面是略带青色的艳红,边缘是带嫩葱色小花的金线织花锦缎,中间铺着厚厚的越前棉。

套廊的三尺竹缘用细葛制成,竹缘上放置了三个座垫。床间上,一束鲜花插在芜菁花器里,花瓣上还带着露珠。台子是黄金的,上面架子的黄金台上放着天目茶碗,旁边,黄金的枣碗置于黄金的四方盆中。

下面架子上放着黄金的茶炉、茶锅、柄勺台、水盖、水罐、盖台,黄金的井户茶碗,茶勺也是黄金的。

只有圆筒竹刷和茶巾是寻常之物,炭斗是黄金的葫瓢。

茶是松花茶壶之花,一名女子正静静跪坐在榻榻米中间,见到众人进来,女子缓缓回头。

她身上的水红,跟着一起转了过来,在水晶镜中流转成万千繁华。

杨逸之全身一震。他的震惊,绝不下于沈唯敬。

那赫然竟是相思。

第十二章 茶经水传平生事

相思显然也看到了他,面容也是一动。

但她随即平静了下来,在吉屋宗无的帮zhù

下,开始点茶。

悠淡的茶香,渐渐充满整个黄金茶屋。

平秀吉显然很满yì

他们的诧异。

这座黄金茶屋几乎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乃是他御临日出之国之大成。他缓缓步于榻榻米中间,在座垫上坐了下来。

“这座茶室如何?”

沈唯敬忙不迭地用尽所有的夸张之辞形容出他的震惊。平秀吉一笑:“其实,黄金茶室并不珍贵。这位相思姑娘才是真zhèng

的珍贵之极。因为她竟然通晓茶圣陆羽的点茶之道。凡我茶道众人,不可不尝。”

说着,长揖两位贵客坐下,向相思做了个跪请的姿势。

相思长袖宛如一朵莲花,在水气中飘举着,轻轻拂过各种茶具,洒下通透的水珠。她的神色极为专注,腮边的嫣红映着水晶镜的光芒,让满屋金色也变得柔和起来。

杨逸之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跪坐在她面前。他的心渐渐定了下来。

终于又见到了她。

就算千军万马,他依然可以杀出去,不令她伤到一根头发。

他淡淡地笑了,笑着向平秀吉拱手:“多谢太阁大人赐茶。”

月白的精光一闪,风月之剑的精气,已在他手心聚满!

他不知dào

平秀吉用什么方法挟持了相思,所以他要先抓住平秀吉,再救相思,逼迫平秀吉说出破解的方法,然后杀出汉城。

就算日出之国最精锐的忍者部队风,林,火,山全都聚结在此,他也有信心全身而退!

因他又见到了她。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道:“这位公子,能否请你擎起茶碗?”

杨逸之抬头,只见相思秀眉微颦,手中托着一只青色的茶壶。

她看着他,仿佛认识他,又仿佛不认识他。

杨逸之缓缓抬起了茶碗。平秀吉抚掌道:“第一碗茶,正应该献给贵客才是。”

相思缓缓压低茶壶,一缕清茶倾入杨逸之的杯中。杨逸之凝视着她,却发xiàn

她的目光,正专注地看着茶水。

他亦忍不住,专注向茶水。

那缕茶水细细地,在茶碗中轻轻晃动着。杨逸之感觉到相思的目光抬起来看了他一眼,跟着,低下来继xù

看着茶水。仿佛,其中有什么深意。

杨逸之微一凝思,忽然发xiàn

,相思手中晃动的茶水,似乎正在写着什么字。

他忍不住注意起来。那赫然是十一个字。

“化身千亿,不败不灭。”

“平秀吉。”

杨逸之一惊。他豁然想起了方才大帐中事。他忍不住抬起头来,错愕地望向相思。

相思缓缓点了点头。

水流缓缓移动,写出了几个字:“今晚,子时。”

杨逸之再度一惊。

他已经明白,为什么他今日见到的平秀吉,与一开始见到的并不相同。显然,平秀吉已经修成了一种极为奇特的忍术,可以改变形体、相貌,化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亦明白了为什么平秀吉闯入废寺中时,没有人能够发觉。

那么,另外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相思约自己相见吗?在哪里相见?

他困惑地抬头看着相思,却见到相思眉眼中的那一丝隐忧。他忽然明白了相思的意思。相思看着的,是他。

今晚,子时,是化身千亿的时候。

化身的,将是他。

如果“他”在今晚子时出现在平壤城外,会怎样?没有人会阻拦。“他”会长驱直入,无论守兵还是四天圣阵都不会阻挡“他”。

已金城汤池的平壤,即将重新如平地一样。

之后的结果,将不可设想。

杨逸之缓缓收回手。

茶碗清芜,在他手中,就仿佛擎着一片青天的倒影。

他无法舍弃她,从来都不能。但他知dào

,他必须一刻不停地赶回平壤,将这个消息告知城中的守兵。

他看着相思,缓缓饮下这杯茶。

相思已明白了他心中所想,露出了温婉的一笑。

他暗下决心,当此事完后,他一定会立即赶回来,浴血将她救出。和当年七进七出,杀破连营一样!

平秀吉凝望着他的眼神:“茶如何?”

杨逸之:“好茶。”

“但愿,今生,能再饮一杯如此好茶。”

一骑白马如流星飒踏,向平壤城狂奔而去。

杨逸之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自从他看到相思在茶碗中写下的字之后,不安就一直在他的心中滋长。似乎,若他不连夜赶回平壤,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甚至不能先救出她。

平秀吉奇特的忍术令任何防御都变得极为脆弱,就算平壤有四天圣阵及华音阁的守护,也未必能挡得住此人。而一旦此人入城,可能明、朝联军取得的所有战果都将瓦解。

幸好,他已经看到了平壤的城楼。

他心中的不安于此化为了现实。

一位白衣人正飘然站在城头,同守城的士兵说着什么。他的白衣在雨夜中看上去就像是一抹月光。

那,赫然竟是他自己。

杨逸之一声清啸,从马背上飞舞而起。

诸天微芒全都一黯,尽被聚敛在他的手中。他仿佛是天上的飞仙,曳着一条长长的光练,凌空飞舞,直逼城头!

城头上的白衣人一惊,光练已经当头,化成了一柄剑。

那是旷绝当代的一柄剑。

白衣人想接,却发觉无法接。白衣人想挡,却发觉无法挡。

这一柄剑仿佛亘古就在那里,由宿命决定应该插入他的胸口,绝没有人能够阻挡。

他只能恍惚地双手一合。

剑芒已刺穿了他的双掌。杨逸之的身影垂落,正挡在他面前。

只需一步,他就可以踏入平壤城。他立即就能化身千亿,像水一样融入这座城,再也没有人能阻拦。

但只差一步,他却永远都无法再进入这座城。

杨逸之正挡在这一步之前,挡住了他横扫天下的野心。

白衣人凝视着他。

城头上的士兵凝视着他们,惊讶地凝视着。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这两人实在太像,无论从相貌、神情,甚至风姿、仪表,都简直一模一样,无法分辨出来。

如果不是真zhèng

的杨逸之站在眼前,绝没有人怀疑他们开始见到的人,不是杨逸之。

那出尘的白衣,那清绝的姿态,甚至眉间那淡淡的忧伤。

没有人能够怀疑这样的人不是杨逸之。

只有跟真zhèng

的杨逸之对比,才能看出差别来。那差别,在于杨逸之自心底散发出来的风度。那是魏晋风度唯一的遗存,是松风朗月唯一的凝结。

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够模仿。

白衣人长长吐了一口气。

“杨盟主……杨盟主……”

他像是在赞叹,又像是在惋惜。

是在赞叹如此高绝的风华,亦是惋惜他失败在如此接近成功之处。

但他心悦诚服。还有谁败在杨逸之手下而不甘愿的呢?

他笑了笑。只有真zhèng

的枭雄,在唾手可得的胜利溜走时,还能够笑的出来:

“杨盟主,你是如何看破我的计谋的呢?”

杨逸之默然。

他并没有看破,真zhèng

看破计谋的,是相思。他只不过是将相思的策略贯彻实施而已。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骤然抽紧。仿佛,又回到了那座荒城,他在落日的城墙下,望着她为苍生执干戚而舞。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于今,仿佛重现。

白衣人见他不答,点了点头:“果然,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若不是不忍虎之助自戕,又怎会被杨盟主看破鬼藏之秘……”

他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没想到,杨盟主的心念转得如此之快,竟已看破我会化身盟主,偷袭平壤……我败了。”

他俯身,恭谨地行了一礼,身子突然化成一抹淡烟,消失在雨夜中。

杨逸之望着他的身影消隐的方向,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这实在是个极为可怕的对手。

无论是谁,遇上这么可怕的对手,想必都会寝食难安。

平壤城,在他这样神鬼莫测的偷袭中,还能保存多少日?

杨逸之悠悠叹了口气。

昙宏大师跟清商道长没有说话,但杨逸之知dào

,他们在等着他一个回答。

卓王孙和平壤城,都让他们极度担忧。议和的决定,让他们对卓王孙的不信任,达到了顶点。他们需yào

他站出来,质问卓王孙。

但他不能。

平壤一战,让他看到了朝鲜战争的未来。只有他与他携手,才能够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赢得这场战争。少了谁都不行。若是内讧,失败将无法避免。

他做出任何决定,都必须要慎重,在没有足够的证据之前,他只能沉默。

因此,他只能忽略昙宏大师与清商道长那狐疑的目光。

卓王孙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沈唯敬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整整七天,方才奔回平壤城。杨逸之不在身边,他总感觉日出之国忍者会随时从道旁杀出来,一刀就枭走他的头颅。但出人意料的是,他这一路平平安安,连半点意wài

都没有发生。

然而,此时跪在卓王孙面前,他却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凉,似乎,最可怕的危险正在潜伏着,只要他说错一个字,就立即会粉身碎骨。

他先吹了一刻钟,从他们怎么历尽千辛万苦抵达汉城说起,说到倭军怎么隆重地接待他们,平秀吉亲自煮茶,等等等等。他被骇破了胆的丑事自然略去不提,换成他如何胆大心细,跟各位杀人魔王谈笑风生。

卓王孙静静地听着他吹牛,一言不发。

终于,沈唯敬开始说谈判条款。他开始结结巴巴起来:“其一,两军即日起休战。倭军撤出汉城,明朝军队撤出朝鲜……”

当日在日军阵营中,面对着三万日出之国精兵,沈唯敬不觉得这个条件有什么奇怪之处,但此时,光是念出这个条件,就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其二,割让大同江以东地区给日出之国……”

沈唯敬冷汗涔涔而下,脑袋几乎贴到了石阶上,但他市井之气竟丝毫不改,还是从帽缝里偷偷看着卓王孙的脸色。

卓王孙的脸色丝毫不变,就像是一座山岳。

沈唯敬感觉这座山岳随时会落下来,压得他粉身碎骨。他的精神不由得紧张起来,感觉到自己随时都会崩溃。他咬着牙将第三条念了出来:

“其三,将朝鲜王子临海君作为人质送往日出之国,日、朝永世和好……”

他瘫倒在地上,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所有的生机都随着这三句话而消失,跟个死人差不多。

良久,卓王孙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沉默像是一只巨大的刑具,幻象用真实的痛苦碾压着沈唯敬,他感觉到自己不断地死去,活过来,活过来,再死去。

他忍不住用力地磕起头来:“求大人再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一个机会!我一定全力去跟倭军谈判!我一定不辜负大人的信任!”

卓王孙淡淡道:“好。”

沈唯敬屁滚尿流地爬了出去,感觉自己好像遭受了一万遍凌迟。

他再也,再也不敢拿这样的结果回去。再也不敢了!

卓王孙沉默着,缓缓转头,凝视着杨逸之。

“他们是不是想要你质问我?”

杨逸之沉吟着。

卓王孙能看破这件事,他并不奇怪。正道长老们的脾气都比较直,脸上藏不住事。

“不。”杨逸之缓缓道。

“因为我同他们的看法不一样。”

卓王孙等着他说下去。

杨逸之道:“所有人都认为你不去攻打汉城,反而倾全力建造平壤城是怯懦;用飞虎军奇袭碧蹄馆后而退兵是畏惧;任用沈唯敬这样的市井小丑是昏庸;赏罚不分明、任用奸臣是暴虐。但我认为,这些只是表面而已。你真实的用意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拖延时间。”

“修建平壤,是为了建造起一个战争基地。这个基地之坚固,连平秀吉都只能亲自出动才有可能进入。这必将令敌人极为顾虑。虽然你不准百姓进入看似残暴,但若百姓能进入,日军的奸细必将也能进入。这样的决定是去小仁而存大局。何况,这座城连同城周围的四天圣阵,已经形成一座屏障,这座城不倒,城北广阔的土地都将安全。不能进城的百姓未必会真有被倭贼攻击的危险。”

“飞虎军奇袭碧蹄馆,全胜而归。但一战之胜未必能影响全局。而且我军能出动的棋子只不过这只飞虎军而已。而敌军则有十八万之众。一旦飞虎军有任何闪失,我军战况都极为危急。这使得飞虎军虽为利刃,亦是孤注。与其孤注一掷,不如移做震慑之威。碧蹄馆一战飞虎军显示了强dà

的战斗力,倭军嚣张气焰大为萎缩。到今日还不敢大军出汉城作战,此乃不战之而强于战之。”

“任用沈唯敬为谈判使者,看似荒谬之极,但恰好是如此之荒谬,令日军想不到。沈唯敬贪生怕死,胆小如鼠。日军一见,必然十分轻视。沈唯敬唯唯诺诺,没有半点主张,日军必然以为他好欺负,因此就希望能在谈判中捞得极大的利益。他们越寄希望于谈判,就越不希望再作战,他们反而会变成讲和的积极的一方。如果我没有料错,第二次谈判的时候,日军会主动让步,好让谈判进行下去。”

他叹了口气,续道:“但他们料错了沈唯敬。正是由于贪生怕死,沈唯敬第二次再去谈判的时候,可能并不会像他们想象的那么软弱了。因为沈唯敬最害pà

的,绝不是日军的恐xià

,而是你。”

他看了卓王孙一眼,道:“任何见识到阁主风范之人,无不丧胆恐惧。沈唯敬自然也不例外。他必然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让谈判的天平,向我们的利益倾斜。日军必然不甘心,于是谈判就会一次次进行。只要谈判进行下去,大规模的作战必然不可能。因此,我军就会得到足够的喘息时间。”

“不知,我料的对不对?”

卓王孙:“不错。”

杨逸之的眉头却蹙了起来。

“别人看到十八万与两万的对比,以为我军必败无疑。但我却知dào

华音阁实隐藏着巨大的力量,只要阁主将之完全释fàng

,足以跟倭军抗衡。我所不理解的是,为何阁主不正面迎战,为何要行这些别人不理解之事呢?”

卓王孙淡淡一笑:“你也不能理解么?”

他站了起来。苍茫大地仿佛尽皆在他的足下,延展,拓为无尽恢宏。

“檀君时代,这块大地曾经lì

了一场杀戮。当时的人口死了几乎将近一半。十室九空虽是夸张,但十室五空却绝非虚言。其凄惨之状比今日倭寇的入侵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一百年过去后,这片土地上的人口,却比那场大杀戮之前还要多。更多的城郭被建起,更多的人口出生。如果不是有历史记录,那场大杀戮还有什么存zài

过的证据呢?”

“长平之战,赵国四十万士兵被尽皆坑杀。死在战争中的人口,只怕会更多。但,仅仅只过了一百年后,赵国的人口并不比任何一个未经lì

过大屠杀的国家少。”

“西域之地有个国家叫楼兰,曾经非常强盛。直至今日,仍不时有遗迹被发xiàn

,令人惊叹当时的这个国家竟曾如此强dà

过。但,辉煌的楼兰却并不存zài

了。”

“经lì

过大屠杀的朝鲜,赵国,至今仍在,辉煌强dà

过的楼兰,却不存zài

了。站在历史的废墟上,回顾,审视,战争或者屠杀,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目光无比悠远:“这场倭寇战争虽然惨烈,但成为历史后再来看,又有什么呢?”

“一百年后,只要这个国家还在,必定会孕育出更多的人,除了历史,这场战争没有任何痕迹会留下来。”

“唯一需yào

担心的是,它不能成为第二个楼兰。”

“你说得不错,如果我全力出手,华音阁隐藏的神mì

的力量的确能战胜倭军。我也相信,就算不动用华音阁的力量,只需让杨盟主带兵,也能凭借计谋击败倭军。但,如果倭军第二次入侵朝鲜,你我还会再来救吗?”

“如果大明亦陷入动荡之中,还会出兵来救朝鲜吗?”

杨逸之怔了一怔。

这的确是个极为尖锐的问题。

杨逸之无法回答。

甚至,这一次,若不是卓王孙亲自来请,连他都未必会到朝鲜来。

如果他们二人不到朝鲜来,如果大明并不出兵,能够救朝鲜的人是谁?

“一定要能自己救得了自己,才不会成为楼兰。它才能俯视历史,抹去大杀戮的存zài

。”

“所以,一定要有第三个人,能够击败倭军。而且这第三个人,一定要是个朝鲜人。”

“只有自己赢得的胜利,才是真zhèng

的胜利。才能让自己的国家不是楼兰。”

“现在,你理解了么?”

风吹过来,潮湿的气息击打在平壤城墙上,飞溅而下。卓王孙的黑发飘扬在风雨中,就像是猎猎飞扬的旌旗。杨逸之在台阶下仰望着他,忽然有种仰望神明的感觉。

他的思想,的确已超越了同时代的人很多,这,也许是那些长老们为什么不理解他的原因。

甚或,连杨逸之自己都不能理解他。

卓王孙凝视着远处。

夜,已经黑了,在纷纷的雨丝中,无论多明亮的目光,都望不远。

“我想看看,它究竟能不能救得了自己。”

卓王孙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在这凄迷的雨夜中,他的话音里似乎有一丝的迷惘。

这位王者,在审视这个古老的国家的命运时,仿佛看到的也是一团迷雾。

杨逸之沉默着。

他思索着卓王孙的话,忽然感到一阵悲哀。

如此深邃的思想,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不但不能理解,还有这么多人想反抗他,对他感到恐惧。

这,究竟是谁的悲哀?

卓王孙忽然一笑。

“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杨逸之身子震了震。他忍不住抬起头,再度凝视着卓王孙。卓王孙的身形似乎跟漆黑的雨夜融为了一体,只有他的眸子依旧明亮,像是雨云所遮不住的两点星辰。

他的脸上,有淡淡的微笑。

恍惚之间,仿佛是御宿山头,两人把杯相见时。

杨逸之忍不住低下了头。

还是不是朋友?

只有他自己才知dào

,他却已不配再做他的朋友。

他已经背叛了他。

卓王孙又笑了笑。

“也许,我们是全天下最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两个人。这是宿命。”

是的,这是宿命。杨逸之的心一震。

因为那抹水红而成的宿命。

“还记得么?我曾说过,我们会一起饮酒的。”

杨逸之自然记得。那是在御宿山上,两人约好,查清楚武当三老的死因之后,一起共饮◆◆◆[1]。但谁都没想到,此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竟让两人再也不可能举杯共饮。

杨逸之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卓王孙缓缓自石阶上走下。

他的手中,举起一只小小的酒盏。

“谁说我们不能一起饮酒?”

这一杯酒,却蕴含了那么多意义。亲手由卓王孙斟下,擎在杨逸之的杯中。当淡淡的冰凉漫布唇齿,真是千头万绪,万般滋味。

他们若不该是朋友,天下又有哪两个人能成为朋友?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说服诸位长老,让朝鲜成为这场战争的第三人。”

杨逸之沉吟着。

这是个请求。

卓王孙从不请求别人。

只这一次,却如金石,掷地有声。

“我答yīng

你。”

这是个允诺。

这个允诺同样如金石之盟,言出必诺。

★★★[1]事详《华音流韶·风月连城》§§第十三章柳陌征衫锦带钩

第十三章 柳陌征衫锦带钩

杨逸之转身离开时,禁不住深深叹了口气。他不知dào

自己该如何去跟两位长老解释。他们一定不会相信他所说的。什么第三人,什么朝鲜自己解救自己。他们理解不了。

其实,他又何尝真zhèng

理解呢?

他只能尽lì

去说服他们。

却不知dào

是否真zhèng

能做到。

昙宏大师与清商道长听着杨逸之的话,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他们凝视着杨逸之,凝视着他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

杨逸之宁愿他们暴跳咆哮,但他们却一言不发。良久,深深叹息。

“盟主,您相信他吗?”

这句话让杨逸之很难回答。他不知dào

自己是否应该相信卓王孙。

这一刻,他想起了他的请求:“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能做到。

杨逸之点了点头:“我相信他,因为……”

他希望能将自己的分析说一遍给这些长老听,他希望他们能像他一样被说服。但昙宏大师与清商道长并没有听他说下去。

“我们相信你。”

他们向杨逸之深深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杨逸之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忽然感到有些难受。他知dào

,要让这两位长老相信卓王孙,是不可能的。他们期盼着他回来后,能够齐心协力,推翻卓王孙。但他却令他们失望了。

他们并没有反对他,只因为他是他们的盟主。

杨逸之悠悠叹了口气。

他并不知dào

卓王孙是否是对的。因为,第三人的计划,必须用万千生命为代价。执行这个计划的人,必须冷静地看待数十万人的生死,将这些人的牺牲看作是史书中无关紧要的数字,是历史前进不得不铺下的基石。更何况,哪怕付出了这个代价,有时历史也永远不可能产生第三人。也许朝鲜注定了无法拯救自己,而他们两人出手,至少可以让现在的朝鲜免于战乱。

他不知dào

,让朝鲜自己成长为自己的救星,是否是正确的。

但他选择相信卓王孙,和他一起向这个方向努力。

他不愿意跟卓王孙作对——尤其是当这茫茫尘世,卓王孙的盟友却只剩下他的时候。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荣幸之极。

第二天,清商道长跟着郭再佑出城去了。他的三十二名弟子跟着他一起走了。他走的时候,雨就像是细细的鞭子,抽打着这个城市。

清商道长坚持走到虚生白月宫之前。他将他的道冠放到虚生白月宫前的石阶上,砸得粉碎。

“如果我再次回来的时候,战争还没有结束,那么就将我的头在这里砸得粉碎!”

他与三十名弟子昂首出了城。

这是武当派仅余的三十三位高手,真武剑法唯一的传人,昂首出了平壤。

那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对卓王孙做出的反抗。

元豪与月写意也出了城。因为元豪并不习惯在城中久居,他惦记着他的部下们。月写意跟着他走了,她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李舜臣仍被枷锁在大牢中,任何人都不准探视。他的旧部下们几乎已出离愤nù

,但慑于卓王孙的威严,无人敢抗议。他们潜伏着,等待着李舜臣被释fàng

的那一天。

车驾再一次从平壤出发,向汉城而去。

沈唯敬似乎也知dào

自己上次的表现实在太丢人,此次坐在车里,不住地向杨逸之保证就算日出之国人抓住他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他也绝不害pà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还特意掳起袖子,露出干瘦干瘦的肌肉来。

杨逸之倒是相信这一点。

见识过卓王孙的威严之后,像沈唯敬这样贪生怕死的人,一定会拿出全部勇气来的。杨逸之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像沈唯敬这样的人,就算能认真谈判,又能从平秀吉这样的枭雄手中谈出什么有利的条件呢?

两军交战,谈判是件很重yào

的事情。只要沈唯敬在条约上签上字,明朝就不能违背。否则,将失信于天下,永远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主动。而沈唯敬的所作所为,让杨逸之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他只希望,卓王孙的判断是对的。

车驾仍然走了七天七夜,方才望见汉城的城楼。

远远地,可以看见汉城之外列了很多很多的人。沈唯敬深吸了几口气,坐直了身体。他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肌肉,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又仿佛是说给杨逸之听的:

“来吧,统统都来吧!”

猛然传来一阵鼓声。沈唯敬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刚挺起的瘦胸立即塌了下去。他哀怨地看了杨逸之一眼,几乎就要钻进车厢里。但见杨逸之面色丝毫不动,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他又勉强挺起了腰板,嘟囔道:“来吧,统统都来吧……”

已是毫无底气。

随着鼓声,传来了一阵丝竹之声。丝竹清扬,水雾和着杨柳清荫被驱散后,忽然露出一群脸上涂着白色铅粉的舞妓来。她们穿着绣满樱花的和服,缓缓地转动着,无论做什么舞姿,都像是花树在生长。她们身后,几百个精装的汉子赤着上身,排列成整齐的方阵,肃穆地站立着。每个人身前,都放着一只巨大的鼓,鼓上绑着艳丽的红色绸条。这些精赤的汉子脸上涂着各种符号,就像是八十万天津神同时降凡一般。

猛然,一声呼喝,所有的汉子都用力挥起双手,仿佛层层枯树,指向苍天。

接着,又是一声呼喝,所有的手一齐重重落下。落在鼓上的雨点被震动,蓬然勃发,用力溅在他们身上。呼喝声不断,鼓槌一下又一下击发,整座城都仿佛被震动着。

舞妓们踏着节奏,双手扬起,模拟着天神种种的动作。她们的表情、仪态完全隐藏在那浓重的妆之后,仿佛已不再有生命,只是一群精致的玩偶。

沈唯敬的惊讶渐渐转为欢喜,因为他发xiàn

,这些人是来欢迎他的。

如此隆重的场景,是来欢迎他的。

与此同时,一队队文官乘着轿子,从城中逶迤而出,当先是日出之国的大名们,以小西行长为首,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等人列队而来,后面跟着的是投降的朝鲜官员们。代表不同官衔的旗子几乎将整座城都盖住了,而旗子的正中心,正是沈唯敬。

武将们也都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行出城来。他们刻意将所有的武器全都藏了起来,马前的马标闪耀着,他们的脸上也都堆满了笑容。

沈唯敬惊讶地估计着,似乎整座汉城中所有有头衔的人,都出动了。除了平秀吉。

这么大的场面,让沈唯敬简直受宠若惊。他慌忙滚下车来,一队队文官武将们将他簇拥住了,沈唯敬立即迷失在一片“沈大人”“沈大人”的阿谀声中。

他脸都乐开了花。

在一口一个“沈大人”和“大明天朝使节”的赞颂声中,他的骨头几乎都酥了,一路上的盘算全都忘到了脑后。

舞妓的神乐舞跟力士们的神鼓将沈唯敬一直迎接到汉城中心的行宫中。行宫早就张灯结彩,大摆筵席。沈唯敬理所当然地被让到了首席,在一堆怯怯娇笑的舞妓的侍奉中,他忘乎所以地酒到杯干,不一会舌头就大了起来。

杨逸之的眉头却微微皱起。很显然,日出之国用的是攻心之计。上次用威吓先寒沈唯敬之胆,这次用阿谀再悦其心。刚柔并济,恩威齐施,就算再精明的人都未必能抵挡得了。

而沈唯敬,显然一点都不精明。

何况,一直没有出现的平秀吉一定在用化身千亿的忍术,在某个角落里冷冷地注视着沈唯敬,推断着他的弱点。

酒过三巡之后,沈唯敬已完全成了倭方的人了,几乎就要跟着日出之国的舞妓们一齐破口大骂明朝侵略朝鲜的罪行。

小西行长笑嘻嘻地托着议和条款走上前来。

小西行长并非出身于军事世家,他本是位商人,面团团的,脸上永远挂着微笑,似乎不会伤害任何人,只会与人为善。见到他的笑容,极少有人能猜到,他是倭军之中,除了平秀吉权力最大的人物。

他算好了此时正是沈唯敬最放松的时候。实jì

上也正是如此。无论谁说什么,沈唯敬都只会说一个字:好。

小西行长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他拟的条款,只有七条。

其一,两国和平起誓,天地为证,不得有变。迎明帝公主为日出之国天皇皇后。

其二,两国发展勘合贸易,继xù

官船商船往来。

其三,明、日两国大臣永誓盟好。

其四,为了国家及百姓生活安宁,应派遣良将。大明国将朝鲜分为八道,京师及其中四道归还朝鲜,另外四道割让于日出之国。

其五,朝鲜送储君至日出之国作为人质。

其六,交还去年所俘虏的朝鲜国两王子及其他朝鲜官吏。

其七,朝鲜国王与大臣永誓不背叛日出之国。

他笑嘻嘻地将议和条款送到沈唯敬面前:“沈大人,您看这些条款于明朝多么有利。上次咱们提出割让大同江以东给日出之国,现在我们主动退步,只要不到一半的土地。而且释fàng

朝鲜王子与大臣,买一送一,划算不划算?就算割的这些地,现在也在我们占领中,不割也收不回去是不是?这样的条款您要是不签,我都替您可惜啊!”

其实他倒有些希望沈唯敬不要答yīng

,这样他就可以逐条逐句地向沈唯敬陈述这些条款究竟好在哪里。他甚至有点渴望沈唯敬能够提出些异议来,他好施展在商战中锻炼出来的超绝的口才。他急迫地看着沈唯敬。

沈唯敬伸出了一根大拇指:“好!”

小西行长有点失望。虽然失去了说服的机会,但能够这么快达成生意,他也非常高兴:“那您就签了?”

沈唯敬连另一只手的拇指都伸出来了:“好!”

小西行长急忙命人将笔、墨搬来。只听“咕咚”一声,沈唯敬一头栽进了面前的汤盆里。

小西行长急忙将他扶起来,叫道:“沈大人!沈大人!请先将议和条款签了再睡不迟!”

沈唯敬强挣着坐了起来,满口都是酒气:“好!”

小西行长急忙将条款拿了过来:“就是这个……”

一句话还没说完,沈唯敬“哇”的一声,将刚才吃下去的所有的酒、菜全都吐在了张开的条款上。一阵酸腐之气传出,整张和约都变成了个大花脸,粘成一团。

沈唯敬“咕咚”一声,又栽进了汤盆中。随着他的呼噜声,汤盆一会干,一会满。

小西行长完全呆住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茫然地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微微一笑:“看来你需yào

另外准bèi

一份条款了。”

诸位日出之国大名也都呆住了。他们精心策划了整个议和的行程,眼看沈唯敬已经上当,这个计划即将圆满结束,怎么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沈唯敬的酒量怎么这么小?酒不过三巡,怎么就醉了?

大名们面面相觑,不知dào

该怎么办。

小西行长毕竟老练,呆了良久之后,勉强哈哈一笑,道:“沈大人醉了、醉了。咱们明天再签也不迟。来人哪,扶两位大人下去休息。”

舞妓们七手八脚地将沈唯敬拖了下去。

第二天日上三杆,沈唯敬的酒才醒过来。

城中欢庆的气氛比第一天还要热烈。欢迎之隆重,让沈唯敬几次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当美艳的舞妓跪在地上,为他更衣,而他发xiàn

自己居然住在那间黄金茶室中时,他惊讶地不住地“喔”“喔”着,却说不出话来。

小西行长率领几十位大名走进来的时候,满面春风,一点都看不出恼怒来。反而沈唯敬显得有些尴尬,不住地为昨日的事情道歉。

小西行长拱手道:“沈大人怎如此说呢?饮酒辄醉,醉辄眠,正是真性情之人。令人佩服还来不及呢,何歉之有?在下对沈大人的敬佩本来只有十分,现在却已有十二分了。沈大人的行情见长,好得很、好得很啊!”

一席话说得沈唯敬又愉快了起来,捋着山羊胡子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

说着,大名们赠与沈唯敬的礼物流水价地送了进来。种种珍奇富贵之物,令沈唯敬看得目瞪口呆。但他不敢要,因为这无异于行贿。

“行贿?怎么可能?你看我小西家像是行贿的人吗?这些礼物的清单,一并也抄送一份给贵军大帅,大帅知情,怎会叫行贿?这些礼物,都是以贵军大帅的名义颁发给沈大人的。公平买卖,童叟无欺,生意才能够长久不是?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唯敬惬意地点了点头,的确,这样的安排,方方面面都考lǜ

到了,他岂能再拒绝?

一会,千宗易面容肃穆地领着一群茶人走了进来,松香静静地燃起。

今日的接待隆重之极,但没有酒,连一滴都没有。

小西行长将沈唯敬让到首席,宗易已开始点茶。古拙而寂静的茶意在奢侈而豪华的黄金茶室中荡漾着,令人有在天宫的感觉。小西行长打了个哈哈:“沈大人,这位宗易大师乃是日出之国茶道第一人,他所点的茶,沈大人不可不尝!”

沈唯敬拈着胡须,干笑道:“小西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从来不喝茶。不过大人说的如此之好,下官无论如何都要尝一下。”

小西行长满脸堆笑道:“正是!不可不尝啊!”

说话间,宗易点好了茶,送了上来。小西行长拱手笑道:“请。请。”

宗易大师的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喝到的。几位官衔最高的大名们端起茶碗,慢慢品尝着茶之中苦涩而悠远的茶意。微笑赞叹。

沈唯敬哪里知dào

这些?抓起碗来咕咚一口喝了个精光。咂了咂嘴:“好喝!再来一碗!”

他这样喝茶,无疑是牛饮。各位大名见怪不怪。他们早就知dào

沈唯敬是个市井之人,请他品茶,不是想看他茶道上有多高深的造诣,只要他不喝酒,就万事大吉。

沈唯敬倒很欣赏千宗易的浓茶,一连喝了三大碗。虽然他于茶道一窍不通,也从来没喝过茶,但这等饮茶,也是一种推崇。一向孤傲的千宗易也是满面笑容,沈唯敬想喝多少,他就点多少。

看到沈唯敬喝茶喝的开心,将昨日的尴尬全都忘了,小西行长不失时机地拿出了议和条款,笑道:“沈大人,我命人重新誊写了一份,七条俱在,大人早就已过目,并无异议。不如大人就此签了如何?”

沈唯敬笑道:“好!小西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西行长大喜,笔墨纸砚早就准bèi

好了,立即送了上来。沈唯敬磨得墨浓,蘸得笔饱,笑道:“今日叫你们见识一下绍兴第一师爷的书法!”

他一手拿砚,一手拿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西行长不敢怠慢,急忙亲自执着卷幅,送到沈唯敬面前,笑道:“沈大人的字,必定是当代墨宝,一个字可以当一两金子的。”

沈唯敬哈哈大笑,突然住口:“晕。”

他摇摇晃晃了几下,双手一撒。右手的笔戳在了议和条款上,左手的砚台中饱满的墨泼了出去,整幅议和条款立即被墨水浸满。沈唯敬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发出一阵均匀的鼾声。

小西行长立即呆若木鸡。

他执着那幅条款,一直到石田三成捅了捅他,方才清醒过来。只见沈唯敬满脸潮红,倒在地上,竟似已经睡的熟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西行长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命人监视着沈唯敬,他当然可以保证,从昨天宴会结束之后,沈唯敬就再也没沾过半点酒。

为何,他偏偏看上去就像是醉了呢?

千宗易走上前来,探看了一下沈唯敬的气息,摇头苦笑道:“此事甚少遇到,只在体质极为奇特的人身上才能发生,但恰好这位沈大人正是这种人。这是醉茶。”

小西行长:“醉茶?茶也能醉人?”

千宗易道:“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醉茶,此事甚少遇到,所以只有极少数人才知dào

有醉茶这种事。醉茶比醉酒更厉害,醉酒不过几个时辰,醉茶往往要昏睡一整天。沈大人从未饮过茶,今早又是空腹,茶力发挥特别的快,醉茶也就醉的特别厉害。”

小西行长捧着那张已被墨染满、完全看不清字迹的议和条款,哭笑不得。他千算万算,算不到沈唯敬竟然是难得一见的醉茶体质。他呆了良久,只好苦笑道:“看来,只好等明天了。”

杨逸之淡淡道:“上次为点茶的那位仕女,不在了吗?”

他掩饰着自己的感情,仿佛只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他端起面前的茶盏,补充了一句:“她点的茶,比较合我的口味。”

小西行长并没有注意他的表情,沈唯敬的醉茶使这位日出之国的外交大臣方寸大乱,根本无心去管其余的事情。

“那位茶女么……”

“她在天上。”

杨逸之一惊,却见小西行长的目光敬畏地抬起,看着远远的天际。天际上,矗立着七层的高楼,仿佛是在天上。

天守阁。

“寻常人是见不到这位茶女了,除非是太阁大人。”

他摇头叹息着,虽然满腹心事,却也以不能再品尝到唐朝茶圣传下来的茶道为憾。

其他的大名们也都有着同样的遗憾,一齐摇头叹息。

杨逸之的目光也抬起。

天守阁。

传说每层都能杀人的天守阁,这座城中最神mì

、最危险的地方。

那里,囚禁着一个如莲花般的女子。

或许还有魔王。

他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第十四章 玉人微叹倚栏杆

千宗易并没有说错,沈唯敬足足沉睡了一天,方才从醉茶中清醒过来。他一连喝了几大杯清水,气色看起来才好了些。

筵席照样摆开,汉城照样欢庆,每一个人见到沈大人时,依旧尊敬到谄媚。

只不过一滴酒都没有,一滴茶都没有。

山珍海味堆得桌子全满了,却只有白米饭。从日出之国用船运过来的上等的稻米。

筵席采用古法,每个人占据一张桌子,桌子旁边是榻榻米。沈唯敬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满桌子的菜,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了。

“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呢……”

的确,他第一天醉酒,第二天醉茶,第三天刚起床,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过东西。就算吃过也都吐了出来。

小西行长含笑揖客:“沈大人请便。”

沈唯敬闻到满席饭香,早就忍耐不住了。提起筷子来道:“请、请!”

“诸位大人也不要客气,尽管吃。”倒好象他是主人一般。

诸位大名相视苦笑,沈唯敬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开了。他实在是饿的太厉害了,一碗饭连扒三口,就空了,旁边的仆童还没来得及添,他捞起旁边的一只水晶肘子,三下五除二就啃了个干干净净。

小西行长看得呆了,刚说了一句:“沈大人不用着急,饭有的是、菜也有的是……”沈唯敬已经吃了四碗饭,啃完了一只肘子,吃光了一盘大四喜丸子,一只鸡,两只鸳鸯鸭子,半边烧鹅。正在流水介地吃着送上来的青菜、白菜、黄花菜。

诸位大名见他吃的这么狠,都停下筷子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吃。他吃的实在太狼狈,不用筷子,两只手上下飞舞地抓,抓到什么吃什么。仆童送上饭来,往嘴里一倒就嚼光了,糊得满脸都是。

他的吃相又狼狈,又滑稽,又好kàn



等到他终于吃完,所有人都惊呆了。他足足吃了两桌子的菜,再加上两桶饭。要知dào

这是欢迎大明使节的筵席,虽然一桌子的菜是供一个人吃的,却足够八人的份量。不算他撒了的泼了的,他足足吃了十二个人的饭!

就算饿了三天,但这也吃的太多了吧!

沈唯敬摸着肚皮,斜倚在墙角,满足地叹了口气,有些口干舌燥。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

“终于饱了!”

小西行长又开始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那么,我们可以签合约了么?”

“可以,当然可以!”沈唯敬没有丝毫犹豫。他为什么要犹豫呢?人家招待得这么好。

小西行长立即拿出了誊写第三遍的议和条款。仍旧是那七条,不多,也不少。

沈唯敬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但他吃的实在太多,怎么都站不起来。他弯着腰,用力地向前伸出手,想要将条款拿过来。突然,一声惊叫:“不好,我吃太多了!”

这个姿势压迫着胃,他那瘦弱的胃实在承shòu不了十二个人的饭量的挤压,翻腾起来。只见他黄牙一闪,“哇”的一声响,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水晶肘子,鸳鸯双鸭,烧鹅一块块挂在议和条款上。

小西行长拿着这幅稀烂的议和条款,呆住了。

他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为什么?不饮酒,不品茶,还是不行吗?光是吃饭也不行?

沈唯敬满脸歉意地看着小西行长,他觉得实在对不起这位好客的主人,但他又不知dào

该说什么。何况,胃里翻起的阵阵呕吐的感觉,也让他无法开口。一旦开口,那感觉就会喷涌而出。

几位大名按捺不住,走上前来就要发作。小西行长挥手止住他们。他沉吟着,将那幅条款丢进了角落里。他慢慢地,在沈唯敬桌子旁边坐下,面容转为肃穆。

深深地,他向沈唯敬鞠了个躬,双手贴在膝前,头触到了地面上。他维持这个姿势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方才抬起头来。

“这是沈大人对我们提出的价钱不满yì

啊。”

“是我们不对,看轻了沈大人。”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议和七款,完全作废。该如何签订,我们从现在开始,一条一条地谈。沈大人若是不同意,我绝不写一个字。”

沈唯敬也坐了下来。眯缝的眼睛里射出一丝狡黠的光:“小西大人,不准bèi

再款待下官几天了吗?”

小西行长苦笑道:“再款待下去,就要血本无归了!”

沈唯敬哈哈大笑:“好!那我们就开始谈吧!小西大人,你怎么看大明朝与日出之国的关系?”

杨逸之听了一刻钟,沈唯敬跟小西行长还没有谈到任何条款的事情。两人从商周一直聊到汉唐,从遣唐使到鉴真东渡,再到现在的倭寇,沈唯敬只字不提朝鲜的事情,奇怪的是,小西行长也绝口不谈。

若说他们是在无聊的闲谈,也似乎不是。小西行长的面容越来越郑重,沈唯敬举出一段史实来,小西行长往往要旁征博引,举出另外的史实予以反驳。两人的辩论越来越激烈,竟似比朝鲜战局及土地的割让还要重yào



两刻钟以后,沈唯敬终于说出了一句相关的话:“如此看来,小西大人也承认,大明乃是中原正统,日出之国素与中原交好,而朝鲜是大明属国,这次侵略朝鲜,就是侵略中原了?”

小西行长道:“第一,此次战争并不是侵略。第二,此次战争乃朝鲜开端在前,日出之国反击在后。责任不在日出之国。”

沈唯敬道:“既然日出之国明知大明乃是朝鲜的宗主国,为何不先告知大明,私自出兵?”

小西行长一时语塞。沈唯敬道:“所以,此次议和,首先要结束战争。若要结束战争,就必须要有个结束的理由。因为错在日出之国,这个理由,必须是日出之国投降在先。也就是说,若想签订议和条约,就必须要有太阁大人的降书。”

此言一出,所有日出之国大名一齐大哗。

小西行长断然道:“我们日出之国并没有战败,为何要投降?”

沈唯敬微微一笑:“贵国并没有败,可也没有胜是不是?这场战争有大明朝的介入,援军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大明输来。而贵国呢?贵国经过连年战争,还有多少兵力能够投入?一旦陷入拉锯战,战况胶着一年,巨大的战争投入、贵国国内艰难的生活,还能支撑这场战争到什么时候?”

小西行长说不出话来。

战争初期,日军从朝鲜战场上掠夺了无数的战利品运回国内,这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掩蔽了战争的诸多负面影响。但随着战争的深入,战利品越来越少。庞大的军队开支甚至无法自朝鲜战场上满足,只能从日出之国内运来。而朝鲜水军在李舜臣的带领下,神出鬼没的袭击日出之国的补给船,几次将整只船队炸毁。倭军在汉城驻扎的时间越长,后勤补给的压力就越大。战争胶着下去,对倭军极为不利。

这也是他极力说服太阁大人议和的原因。他本质上是个商人,于投入产出算得最是精明。如果这场战争掠得的还不如付出的,那为什么要打呢?

沈唯敬慢慢道:“中央帝国最看重的是什么?权威。权威是什么?面子。历史上对辽、对金、对蒙屡次议和,只要对方给足了中原面子,大批的黄金白银就会源源不断地送出去。但要是损了面子,中原那帮直臣们可是宁死都不肯同意议和的。降书,不过是一张纸而已,但有了这张纸,勘合商道就能够打开,明、日两国官船商船就能够往来。甚至,割让朝鲜四道也并不是不能谈的问题。”

这席话实在极为诱人。

虚名与实利的比较,最能打动的是什么人?就是商人。恰恰,负责谈判的小西行长是个典型的商人。

所以,沈唯敬才一说完,小西行长的眼睛里就闪过一道光。

沈唯敬端起面前的水杯,浅浅喝了一口。在袖子挡住面部的时候,杨逸之也瞥见,沈唯敬的眼睛里,也闪过一道光。

这两个人,显然都认为,对方已落入了自己的算计中。

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杨逸之并不再关心。因为他已看出,沈唯敬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他之前种种猥琐的表现,不过是为了探看对方的虚实而已。其实局面一直掌控在他的手里。小西行长虽然也饶有算计,但比起沈唯敬来,却不够老奸巨猾。简单地说,就是没有沈唯敬那么无耻。

但,恰恰是这么无耻的人,却最适合于这场谈判。因为卓王孙的目的是拖延,沈唯敬一个“拖”字诀,用的是出神入化。

这场议和的结果,杨逸之已不再关心。

他关心的是什么?

当灯掌上来的时候,他的眼眸淡淡挑起。

天守阁。

天守阁的防御果然严密,远远地凝望着这座七层的塔状楼阁,杨逸之就能感觉到风中传来的淡淡的杀意。

没有人发xiàn

他已经逼近了这座禁忌之塔,风月剑qì

淡淡的光华围绕着他,他仿佛是一段月光,并不引人注目。守卫塔的武士们仿佛看到了他,却都没有在意。

月光虽然明亮,岂非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又有谁会怀疑月光会伤害自己呢?

明月只会普照而已。

杨逸之心念微动,风月剑qì

激起一片微尘,向天守阁内飘去。刹那之间,有三道掌风,七股刀气,三缕剑qì

击在微尘之上。杨逸之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只是微尘,但在侵入的瞬间受到这么多的攻击,天守阁的防御之严,可见一斑。

而这仅仅只是第一层。每上一层,防御都会严密一倍。而天守阁共有七层,如何突pò

这七层层层守卫,到达顶层,救出相思,杨逸之实在没有半分把握。

杨逸之缓缓跨出一步。他已准bèi

将血洒在这座天守阁上。

突然,阁楼的最上层亮起了一点淡淡的烛光。那是一扇纱窗被推了开来。杨逸之的目光逆着烛光向上望去。

相思,身着一袭淡绿色的裙子,眉间盈盈隐着一抹忧愁,支颐向外张望。她似乎有着不能为外人道的惆怅,要用远望来解忧。青葱色的衫子衬得她的惆怅就像是一朵雏菊,让杨逸之有宛如初见般的错觉。

他还没见过她穿绿色衫子的样子呢。他心头忽然升起这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忽然在相逢的喜悦、感伤中冒出来,却不突兀,而是有着一种淡淡的温暖。

仿佛雨夜中为故人温好的一盏新茶。

一只翠绿的镯子挂在相思的手腕上,肌肤胜雪,却因忧伤清减了丰腴,玉镯如一湾流动的碧痕,在玉腕上画出山水凄迷。淡淡的风雨打在窗棂上,晃着镯子,敲得窗棂细细碎响。就像是一串雨夜的风铃。

杨逸之刹那无言。

他只能仰着头,任由风脚雨丝打湿自己的面庞。

仿佛是宿命一般,她突然低下头,看到了杨逸之。

那时,风雨之中,杨逸之的白衣就像是一抹清澈的月光。她看着他,在他的眼眸里看到了清澈的泉。

相思忽然笑了。

像是春雨中等待的丁香花,在月光中寸寸展开了寂寞芳心。

她轻轻向杨逸之招了招手。

那是多么平淡,简单,普通的问候。

杨逸之也抬起手来,向她招了招。

沧桑变换过后,天地改易,海枯石烂。所有的热烈、企盼、疯狂而浓冽的,全都被岁月风干、湮灭,只留下最寻常的一挥手。

便是感慨万千。

轻轻地,窗棂被撑开。杨逸之终于看到相思的全身。她轻轻撑起了一支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墨绿色的菊花。杨逸之忽然发xiàn

,菊花也非常适合她。这柄带着十足日出之国风味的纸伞,让他忍不住想像她身穿缀满菊纹的和服、踩着木屐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样子。

她躬身微笑的时候,连天上的碧绿的雨,都会化成烟花。

相思突然轻轻一跃,身子腾出了窗棂。杨逸之一惊,却发xiàn

撑开的油纸伞就像是一只张开的翅膀,托着相思的身子袅袅落下。

于是,她带着温婉的笑,撑着油纸伞,向他怀中缓缓降落。淡淡的雨丝中,月光脉脉流动,就像是一场迷蒙的梦境。

杨逸之跃起,张开双手,揽住了一沁微凉。

他缓缓落地,相思的身子轻盈的就像是一片花瓣,他只是用袍袖卷住她的衣袖,落地时便了无声息,惊不起半点微尘。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相思的笑靥上有一抹娇羞,半隐在菊纹的伞后。杨逸之却连看都不敢看她。

四月的花雨中,有着寂寂的暧昧。

良久,杨逸之轻轻道:“走?”

相思缓缓颔首。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镇定情绪,向外走去。

他一定要将相思送回平壤城。这个国家已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得到呵护。

他不再担心和谈,他已不再怀疑沈唯敬有达成和谈的能力。但,他不相信这次和谈能带来和平。战争,一定会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蔓延,化成劫火烧尽一切。因为他知dào

,无论卓王孙还是平秀吉,都绝不可能接受隔江而治的结果。

尤其是卓王孙。他的王者气度注定了他只能吞并一切,摧毁一切。

也许,明朝将他派来,只会付出比朝鲜失陷更严重的后果。

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

仅这一刻,他不关心天下,只要她平安就好。

第十五章 征途鹈鴂愁中雨

出汉城十五里,就是碧蹄馆。那场残酷的杀戮让倭军至今胆寒,因此极少有人愿意到这里来巡逻。这里,竟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杨逸之在随沈唯敬出使汉城之前,在这里留了四匹骏马。他与相思倒替骑乘,可在两日之内赶回平壤。

然后,他再设法将相思送回中原。只有中原才是真zhèng

安全的。

他的安排并没有破绽,相思的轻功不错,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赶到了碧蹄馆。这里已成为一片废墟,本来繁荣的驿站已被几十日前的战争摧成了一片瓦砾,夜色中几座高大的建筑仍然残存着,摇摇欲坠。四处都是炮火留下焦痕,凄风苦雨,点缀着这里的荒凉。

幸好,那四匹马还拴在路边,啃食着星星点点的青草。杨逸之心中一喜,拉着相思向马奔去。

但他的身形陡然顿住。

四匹马离他仅仅只有几十丈的路程,于此,却变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一条高大的阴影出现在路旁,仿佛一座不动的山。细看去,却是一位全身漆黑的骑士,乘着一匹同样高大、漆黑的战马,静静矗立着,散发出逼人的气势。

漆黑的盔甲,让骑士只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就像是雨夜中的幽灵,从地狱中刚被召唤出来。他矗立不动,浓冽的死亡气息仍弥散而出,将四周的一切生息断绝。泥泞的大地上却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环,以他为中心七丈之内,一切生命都会化为劫灰。四匹战马发出一阵哀鸣,猛烈地挣扎着,想要离他远一些。他就像是地狱中执掌死亡的魔鬼,仅凭凝视就可以杀人。

杨逸之掌心爆出了一丝光芒。

他不禁一凛。这个黑影的杀气是如此浓重,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竟然能激发他的风月剑qì

!此人就算放诸中原,也是第一流的高手,绝不在七派掌门之下!

也许,他早就料到了,平秀吉一旦发xiàn

他带走了相思,日出之国忍者那无孔不入的忍术便会立即锁定他。他只是没有想到,他们来得是如此的快。

黑暗中,猛然爆起了刺眼的光芒。

一团火,从后面向两人走了过来。火是不会走的,那是一个人,浑身燃着烈火的人。但仔细看时,却发xiàn

,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穿了一身红衣而已。却似乎有强烈的光芒不断从他的身体里冒出来,膨胀成一团巨大的火光,将他罩在中间。这只不过是错觉,但不知为何,却显得无比真实,似乎他只要稍微用力吐气,火光就会从喉咙里喷发而出。

杨逸之的惊讶并没有延续太久,一股疾厉的风从侧面吹了过来。他侧头,就发xiàn

一个人迅捷无论地窜到了他身侧七尺。

他从未见过如此快的身法!那简直不像是人,而像是风,像是闪电。那人也穿着一身白衣,但白衣上镶着淡淡的绿边,就像是风一般的流动着。她的袖子很长,长得也像是风,而且跟风搅在一起,随便一挥,就远达十丈。她的身子极为瘦小,风吹过来的时候,她仿佛欲乘风而去。

马匹见到这两个人,悲嘶得更加厉害。这两人,与先前的黑影,封住了杨逸之前、后、左三处,只有右边,留有空档。杨逸之本能地想向右边跨出,但他的脚步才一动,立即就停住了。

那里并不是没有人,只是他一直没有发xiàn

。因为那个人已同雨融为了一体。雨落在他身上,无声无息,似乎化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像是不用呼吸,也不必移动,是以杨逸之一直没有发xiàn

他的存zài



这四个人,已完全封住他的去路。

黑衣之人杀气如此可怕,出招必定凌厉万分。燃火之人显然内力极为诡异,出招必定猛烈如火。凌风之人的轻功曼妙,出手必定迅捷无双。最可怕的还是那藏身雨中之人,他欺身已近杨逸之居然都没有发xiàn

,那么,他出手必定隐秘之极,或许,直到他击中之后,对方才能发xiàn

他的存zài



而雨夜之中,还有多少这样的高手存zài



杨逸之双手忽然沾满了冷汗。归途,竟然是如此艰难。

浑身冒火之人笑了笑,忽然道:“火藏。”

杨逸之不答。这显然是他的名字。这四人的相貌都诡异之极,不用他们介shào

,杨逸之也能猜到他们必然是平秀吉手下的忍者。此人干涩的语音也证实了这一点。

他们才是伊贺谷真zhèng

的忍者精英。兰丸和他们比起来,只不过像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他虽不答,火藏却也并不介yì

,指着另外三个人,道:

“地藏。”

“水藏。”

“风藏。”

杨逸之手扣风月剑qì

,默默思索着,沉吟不答。

火藏道:“传说杨盟主的风月剑qì

乃是当今剑术极致,我们鬼忍四人众早就想见识一下了。”

他叹了口气:“可惜的是,杨盟主只能出一剑。这一剑纵然能杀得了我们其中一人,但另外三人却仍可要了杨盟主的性命。是也不是?”

杨逸之沉吟着,缓缓点头。

这实在是他武功中最大的缺点。若是敌人的武功并不高,他虽不用风月剑qì

,也可伤敌,但这四个人,却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就算他能杀得了其一,却不能杀其三。那时,他只能任人宰割。

他忍不住望了一眼相思。

相思也望了一眼他。

只是一眼,没有惊恐,没有惶乱。

那是相信他,不管处境多么艰难,敌人多么危险,只要有他在,她都不用担心的信任。

那是荒城之中,军营之内,十万杀阵,连绵鬼域的经lì

,所历练出的相知,相守。

只有他,只有她。

杨逸之忽然有了信心。

只要她相信他,他就能带她离开。

不管处境多么艰难,敌人多么危险,只要有他在,她都不用担心!

他淡淡笑了笑。手中的光芒骤然亮了起来。

光华,仿佛不受雨夜的约束,膨大成一团夺目的月华,倏然自杨逸之身上炸开。火藏忍不住一声惊叫。

寒月般的光芒,侵体而至。他的忍术化成的护身火气,竟不能抵挡分毫!这令他惊恐万分,忍不住倏然后退!

地藏、水藏、风藏显然与他有着同样的感受,也都一齐后退!

杨逸之淡淡道:“你说的不错,我只能杀一人。”

“但此招一出,必有一人死!”

地藏、水藏、火藏、风藏对望了一眼,没有人敢反驳这句话。这个如月般温煦的男子,令他们从骨子里感到一阵恐惧。没有人怀疑,只要微微一动,寒月便会立即侵入他们的身体,夺走他们的生命!

这种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冰冷,在这一刹那,四位高手都像是冻住了一般,绝不敢动一丝一毫。

杨逸之静静地凝立着,眼中的神光是如此决绝。

他从不愿伤害任何人,但当他决定守护之后,也从不吝惜付出任何代价!

慢慢地,他手中的光华收敛,轻轻携着相思的手,步入了道旁残损的驿站。

他们消失了良久之后,火藏才感到心底的冰凉缓解了,他“啊”的一声,忍不住惊呼了出来。

风藏凝视着杨逸之两人消失的方向,眼神中写满了怨毒。

方才两人离去的身形是那么从容,仿佛不过是在春风里携手踏青而已。他们这四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鬼忍,竟完全没放在对方眼里。

反倒是他们,杀人无数的鬼忍,竟被这么一个温煦的男子吓倒了!这简直是羞辱!

风藏眼中闪动着妒火,几乎忍不住要冲了进去。

火藏悠悠道:“我们为什么要冲过去送死呢!反正主公吩咐我们的,不过是困住他们而已。我们只要守在这里,他们就哪里也去不了,又何必担心呢?”

他说得不错。经过战火之后,碧蹄馆驿站的确已经满目疮痍。杨逸之跟相思踏入的那座房子,稍微完整一些,却也只不过能遮蔽风雨而已。两人无论躲在房中何处,鬼忍四人众都会看得清清楚楚的。逃走的可能性是零。

但风藏就是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一见到两人语笑晏然的淡雅姿态,她就忍不住想冲进去,将他们千刀万剐。

她也不知dào

,自己为什么这么恨他们。她只不过才见到他们一面而已,却像是已经恨了千年万年。

炮火几乎已将驿站完全摧毁,从屋子里望出去,一片片黑沉沉的天连着雨从破碎的屋顶透下,摇摇欲坠的屋梁掩在凋残的砖墙上,风呼啸着穿过这座房子,罅隙中全是雨的湿冷。

这座房子,并不能遮蔽什么,连目光都不能。

火藏四人任由他们进入其中,虽是畏惧杨逸之的风月剑qì

,但何尝不是认为这座房子并不能让他们的境地有任何好转。

站在房中,地藏的杀气,火藏的炽烈,风藏的迅疾,水藏的鬼魅,仍然迫人而来,压迫着他们的呼吸。杨逸之从墙角拾起几块破布,勉强将屋顶裂隙遮掩了一些,雨漏得就不那么紧了。杨逸之脱下长袍,铺在地上,招呼相思坐下。

相思抱膝坐在屋角,脸上满是愁容,她的心事似乎很重,并没有杨逸之那么淡然。

杨逸之望着屋外的风雨,淡淡皱起眉头。

地藏、风藏、火藏、水藏。他有把握在一招之内搏杀其中的任何一人。如果只有两人,那么,他可以拼着身体受伤,将两人全部重创。如果有三人……

他就只能靠奇迹出现,才能胜。但现在,是四个人,他能胜的机会是零。

这四个人,看来早就习惯了协同作战,彼此之间必定极有默契。若是让他们成功联手,也许杨逸之连一个都杀不死。

杨逸之徐徐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他连想了十几种办法,没有一种方法能同时杀死这四个人。

雨丝蒙蒙,闪烁在他的眉睫上。四人仍分东南西北将这座驿站包围住,透过墙上的破洞,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脸上妖异的笑容。幸好,他们实在忌惮杨逸之的风月剑qì

,因此,尽管围住了驿站,尽管这座驿站破烂不堪一击,他们仍不敢闯进来。

杨逸之淡淡的神色,在他们看来,却如死神之召唤。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尤其是当他们处在如此有利的情势下时。

火藏甚至坐了下来,仿佛在等待什么。

杨逸之心神禁不住一凛。他知dào

他们在等什么!

——他们在等着雨下大。

水藏的能力必然与雨有关,暴雨之中,他或许能够施展出什么特别的能力。而暴雨只会令杨逸之的武功大打折扣,因为雨会让人的行动迟缓,也会阻碍目光,令判断失误。而地藏的驱马攻击威力却不会弱,风藏奇特的轻功也不会受雨的干扰。他看了火藏一眼,雨丝竟丝毫不会令火藏的火减弱。

每多等一刻,他完败的机会就大一分!

杨逸之仰起头来,雨密密地下着。这里,会是他的葬身之地吗?

他站起身来,将屋中落的乱石、木梁扫在一处,一堆堆垒了起来。砖木堆在风雨清寒中突兀地耸立着,仿佛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坟茔。

风藏冷冷一笑。她已看出,杨逸之这人似乎有些洁癖,一定要将身边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才肯罢休。所有的土灰、砖石全都被收拢在一起,在驿站内形成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土堆。

她最讨厌有洁癖的人了。尤其是她还不得不淋在雨中的时候。看到房中这么整洁,她忍不住想到这里的雨是多么的肮脏。碧蹄馆刚经lì

过一场大战,战后尸体堆积如山,无法掩埋,只好架起来烧掉。骨灰在空中扬起,仿佛黑色的劫灰,至今还在飞舞。现在,这些灰全都溶在了雨水中,落在了她的身上,泥泞而冰冷。

她看到相思坐着的地方此时已被扫得一尘不染时,就忍不住想冲进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滚出去。

但她不能。她必须忍耐,等待着最合适的机会。

无伦杨逸之还是四人,都知dào

他们等的是什么。

是大雨倾盆。

也是杨逸之跟相思饥寒交迫的时候。

但幸好,杨逸之在马匹上放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放了足够的粮食。杨逸之无论打扫房屋还是从马匹上取下包裹,四人都没有出手阻拦。

杨逸之在相思身边坐下,轻轻将包裹递给她。两人隔得如此之近,仿佛能感受到她淡淡的体温。他的心忽然抽紧。

他想到了几天前,与卓王孙刚喝过的那杯酒。

那时候,他和他就像是朋友一样。

如果是朋友,他就该忘掉相思。他,能吗?

不。

因为忘掉后,他便会一无所有。

第十六章 雨涨千村地入湖

驿站仿佛是一座地狱,囚禁着每一个人。

三天,静静地过去了。

阳光破云而出,洒在每个人身上。这座残破的驿站,在明亮的光线中,也仿佛如琉璃铸就,通透无尘。

每个人都仰望着阳光,呼出一口气。

水藏并不失望。虽然没有等来倾盆大雨,他驭雨之力降低了一些,但他是水藏,不是雨藏。他所需yào

的水已储满。

足足下了四天的雨,将地面上所有的坑都流满了,甚至在街道上流淌为河流。碧蹄馆的一切都仿佛浸在水中,变成了一座座小小的孤岛。附近山上的洪流滚滚而下,将这里化为一个水的世界。

水藏微笑着站了起来。他感到力量不断地从周围潮湿的空气中涌入他的身体。

地藏驱马缓缓后退,风藏的长袖搅在风中,火藏的身体越来越明亮。

他们在蕴蓄着全力一击的力量,只等水藏的水龙之力困住风月之剑。

他有必胜的信心。

但就在此时,他猛然发出一声惊呼。

驿馆中空无一人。

他忍不住向馆内急冲而去。一面气急败坏地想,杨逸之与相思究竟是如何逃出他的监视的呢?

地藏风藏火藏听到他的惊呼,也是一惊,本能地跟着他向驿馆内冲去。

这座朽坏的驿馆经受不住他们的冲击,刹那间倒塌,杂乱落着的灰木让他们周身刹那间出现了无数的破绽。鬼忍四人众猛然一凛,各自发动了最强的攻击技。

驿馆中刹那间绽开了四朵不同颜色的地狱之花。

他们坚信,没有任何人能躲过他们四人联手一击!

就在此时,一声悠悠的叹息声传了过来。叹息,是从他们头顶发出的。四人众一惊,忍不住抬头张望。

杨逸之握着那柄纸伞,一手携着相思,凌空悬于屋顶。水藏忽然明白,他方才为什么看不到他了。就在这时,杨逸之右手猛然光芒乍闪。

四人众一凛,急忙想努力看清这一剑的去向。但杨逸之这一剑,却不是斩向他们的,而是斩向朝阳。

一剑斩出,漫天阳光都仿佛黯了一黯,接着,光芒猛烈爆fā



鬼忍四人众忍不住都是一声惨呼,炽烈的光芒聚成了一轮极热极亮的日轮,几乎将他们的眼睛灼瞎。他们急忙闭上眼睛,慌乱地施展出最强的忍术,护住自己的身子。只听哗啦轰隆一阵响,整座驿馆被他们击得粉碎。

耳听战马一阵悲嘶,四匹马向东南西北分别奔了出去。

但他们不敢追,因为他们的眼睛几乎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他们只能焦急地等待着,足足过了一刻钟,他们的视力才慢慢恢复。

却已没有了相思跟杨逸之的身影。

火藏忍不住大骂了一声,暴跳而起,想要追赶。但,他忽然发xiàn

,竟没有路可以出去。

这座小小的驿站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冒起了一团奇异的雾气,将周围的景物全都遮住了。天,低得好像要压下来,对面几乎就见不到人。更令人惊骇的是,他们竟渐渐分不清东南西北。

地藏一声咒骂,驱动黑马,向外冲去。蹄声竣急,只见地藏冲得快,回来得更快,几乎将火藏撞倒。地藏一惊,又向对面冲去。但无伦他向哪个方向冲,都改变不了一点,他只能回到原处。这些妖异的雾气,似乎将他们封锁在这个驿馆里,无伦如何都不能走出去。

鬼忍四人众的脸色,终于变了。

若要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杨逸之一定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他很庆幸自己曾经学过奇门遁甲之术,那些土堆并不是随便摆的,其中暗合阴阳五行之理,加上地上积水的反光,令阵中之人产生幻觉,失陷其中。

可惜时间太短,他无法将这座阵布得很完美,但,毕竟阵法还是生效了。他并不期望阵势能困住鬼忍四人众多久,只要有两个时辰,他们两人就能走得很远。

这一次,他保证鬼忍四人众再也无法追得到他们。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已经施展出了风月之剑,数个时辰之内,都会虚弱无比,甚至无法保护相思。

相思就坐在他身前,两人骑在同一匹马上。他揽住缰绳的同时,也揽住她。地上全是积水,让他有种错觉,仿佛是行走在湖面上。

平静的湖面映着蓝蓝的天,就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马蹄踏过的时候,一串一串波纹浅浅地荡过。她淡绿色的裙子就像是湖面上掠过的一抹惊鸿。

杨逸之甚至可以想像到相思的笑容,倒映在这样的水天之中,该是多么空灵、柔美。

突然,骏马一声惊嘶,人立而起。杨逸之一惊,一瞬间竟握不住缰绳,坠入水中。水底的淤泥溅起,他全身都湿透了,狼狈不堪。

相思盈盈一笑,伸出手给他,要拉他上马。

他握着她的手,突然,感到一阵冰冷。

仿佛有什么极为锐利的东西,瞬间随着血液侵入了心脏。剧烈的痛楚传来,一瞬间,仿佛世界都只剩下一阵痉挛。

他震惊地望着相思,却从她的眸子中望到了一丝陌生。

她仍然是那么柔婉,清绝,但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慌乱。

她不是相思。

绝不是。

他咳着血,倒在泥泞中。

他一直想问,但却说不出话来。

相思、相思究竟在哪里?

马上的女子静静地看着他。她的仪态,相貌,如果不是相思,还会是谁?杨逸之望着她,就仿佛是隔着轮回。

他的血浸在衣衫上,几乎已将全身浸湿。但他却顾不上这些。他只想知dào

一件事:她在哪里?

女子淡淡地笑了。

杨逸之心中闪过一丝悔恨,他早就该看出来了,相思从来不穿绿色的衣服。她的颜色是水红,如洇在水中一般的嫣红。绿与菊,并不适合她,她从来不是个幽静的人。

女子的笑容逐渐变为傲岸。那更不像相思的风格。等到她说出第一句话来后,杨逸之最后一丝期盼彻底断绝:

“我佩服你。”

这句话普通之极,无伦语调还是其中的含义,都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杨逸之豁然之间明白了这个人是谁。他吃惊地凝视着“她”。

他早就知dào

“她”有这种奇特的能力,知dào

“她”化身千亿,不败不灭,但他并没有怀疑“相思”就是“她”。如果没听到这句话,他至死都不会相信。

易容术或者忍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但绝不可能将一个男人变成女人,而且相似到连杨逸之这样的人,都看不破。

就算此时看去,这个女子与相思的相似度也在九成九之上。唯一的区别,就是语气。这句话虽普通,但隐然透出一股雄霸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只有一代枭雄,才会有这样不经意间流露的语气。

如果“相思”早一点说话,说不定杨逸之早就认出“她”来了。他忽然意识到,“她”还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莫非“她”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才缄默的吗?

杨逸之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

显然,这个女子,是日出之国的太阁,平秀吉。

“她”,不是相思。

不是!

杨逸之跪在泥水中,握紧了双手。

水平如镜,淡淡的波纹化成圆圈,向外扩展而去。一枚圆圈的中心,是杨逸之,另一枚,是那女子。圆形的波纹在水面上互相交织,碰撞,融合,彼此渗透。

正如互相凝视着的两个人。

“想不到我派遣日出之国第一流的四位忍者,仍然困不住你。”

这句话,坐实了“她”的身份。不是亲眼看到,绝没有人能够相信,平秀吉竟然能易容成一位女子,如此惟妙惟肖,没有半分破绽。

这,难道就是忍术的最高境界,鬼藏?

这种忍术,真是可怕之极!

“可惜的是,你几个时辰之内只能用一剑,如今的你,已无法再脱逃了。”

杨逸之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她在哪里?”

平秀吉脸上浮起一抹戏谑的冷笑:“她?她在天守阁。”

捕捉着杨逸之脸上的失望与懊悔,平秀吉淡淡道:“你知dào

吗?这是她定出的计策。”

杨逸之脸色顿时苍白。

平秀吉更加愉悦:“如果没有她的配合与建议,你觉得我能够模仿得这么像吗?”

水面的波纹骤然增多,一道道穿过平秀吉的马蹄。他凝视着杨逸之,一字一字道:“她不想跟你走,她厌恶你。”

水面的波纹猛然晃动起来。杨逸之一阵剧烈的咳嗽,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的喉咙似乎已被鲜血灌满,连呼吸都已被堵塞,一个字都无法讲出。

平秀吉的目的完美地达到了。每一个字,都对他造成了可怕的伤害,几乎将他的心击碎。

或许,这是他最恐惧、最害pà

的结果。

如果有一天,她选择离开他,他会怎样?

杨逸之急速地喘息着,咳出最后一口血来。

身体已经空了,连血都已干涸。

眼前那极为相似的容颜,恍惚之间已经看不清楚,不能分辨是真实还是虚幻。

悠悠地,“她”说出了最后的话:“她不属于你。”

“从不属于。”

心骤然间不痛了。是的。从不属于。

简单的一句话,却成为不能承shòu的重。

平秀吉看着他,脸上是志得yì

满的笑容。

这个名满天下的中原武林盟主,已经是个死人了。

躺在平静的水面上,他的身躯已被掏空,灵魂已完全离去。就像是浮在湖面上的稻草人。连表情都是编造出来的。

平秀吉挥缰,将他缚了起来,拖到马上。“她”不再顾忌他,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是他最想见到的结果,亦是他最得yì

的战果。

用一句话杀死一位绝顶高手。

两人依旧同乘一匹马,但这次,换“她”来揽着他了。柔软的手臂从身后纠缠而过,一如死亡的拥bào



水面刮过一阵春风。

平秀吉脸上的笑容猛然窒住。

一轮皎洁的白色在他面前升起,一刹那间,他有种错觉,仿佛白天已变成了黑夜,而他,远在九天之上,这轮皎洁的皓月,离他竟如此之近。

他好像抱住了一轮白月。

他一惊,本能地想冲天而起,将它摆脱,却惊讶地发xiàn

,他身体的一切机能都被禁锢住了。这轮明月仿佛已溶入了他的骨,他的肉,他的精神,他的思维。就算他将自己彻底毁灭,都无法摆脱!

天下只有一种武功能够有此威力。

风月剑qì



他脑海中闪过这个可怕的念头,但随即被自己否决。

杨逸之绝不可能再施展出风月剑qì

!他已经施展过一次了!

此念才动,他忍不住望向杨逸之。

他望见的,是一轮皎洁的白月。

杨逸之虽然还在马背上,却仿佛离得很远,就像是月宫中的仙人,踏月色而立。他虽然只能看到杨逸之的背影,却又似能见到杨逸之缓缓抬起头,长长叹息。

那一刻,他忽然顿悟,杨逸之的心,从来没有死过。

他陷入巨大的惊恐中。这怎么可能?他的话,怎么可能对杨逸之没有影响?

杨逸之对相思的感情,绝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他对人世间感情、情绪的把握,可称远超所有的人。杨逸之的内心,绝不可能瞒过他!

杨逸之的叹息声,仿佛是月宫传来的风声。

“她不属于我。”

“我从未想过拥有她。”

他嘴角的笑容浸满了苦涩,像是一杯捣碎了的苦茶。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誓约。

“我只要她幸福。”

平秀吉冷冷一笑,忍不住要反驳。

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为什么?如果不想得到她,那还爱什么?

只要她幸福?那只不过是伪善!

杨逸之倏然回过头来。

平秀吉陡然一凛。他看到了杨逸之的眸子。

无比清澈,宁静,宛如皓月的眸子。那眸子中藏着神魔。

平秀吉倏然噎住。

他忽然怀疑起来。他本坚信的想要反驳杨逸之的话,此时变得那么脆弱。

也许别的男人不能,但这个男人,却真的能够做到。

他的双手,就是一双羽翼。他的生命,就是为了守护一个人。

直到气血凋零。

平秀吉傲岸一笑。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因为,两位绝顶高手,将死在今日。”

一句话说完,他的眸子猝然变得血红。

鬼藏忍术那宛如鬼神般的力量,迅速自眸中向他全身灌输。

虽然被风月剑qì

制住,但他有绝对的把握,可以跟杨逸之拼个两败俱伤。

无论什么人,想要杀死他,就必须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月光,倏然一暗。

杨逸之的身形已在三丈之外。水平如镜,他踏在水面上,衣袖垂下。点点血迹滴落,在水面上洇起朵朵浅深不一的桃花。

“你走吧。”

平秀吉一惊:“你不想杀我?”

杨逸之不答。

平秀吉笑了:“我知dào

了。只要我的形体不变,你就无法下杀手。”

他淡淡微笑,那笑容正如相思。

但他的声音,却有相思永远不会有的豪气:“但你记得,下次我若有机会,我还是会杀你。”

杨逸之道:“随便。”

他转身,向南方走去。

平秀吉看着他的背影。

一股奇异的情绪袭上心头。他忽然决定,要在这个男人心中种下一个种子。

“你知dào

吗?她并没有叫我来杀你,只是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她要留在天守阁,直到杀死我。”

杨逸之猝然回头。

平秀吉的笑容,缓缓在水碧天蓝中隐没:

“我,绝不会杀她。”

“我会保证她的安全,直到她能够杀死我的那天。”

第十七章 杨柳重载驰道改

水波荡漾,渐渐归于平静。

以杨逸之的目力,竟然也没看出来他究竟是如何消失的。鬼藏忍术,果然诡异之极。方才他向平秀吉出手,也许最终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

杨逸之的眉头微微蹙起。

相思为什么不愿走?

她一定是想留在平秀吉身边,寻找能杀死他的方法。而平秀吉既然已经知dào

了这一点,又任由相思这样做,显然是对这个危险的游戏产生了兴趣。

或许,相思留在天守阁,的确比别的地方安全。

平秀吉是位枭雄,若他说要保证相思的安全,相思必然不会出事。何况,现在双方已经进行了和谈,平秀吉也没有必要冒着卓王孙震怒,去伤害相思。

看来,还是不必去找她了吧。

杨逸之深深叹了口气。

他一直走了十八天,才走回平壤。

离他上次离开平壤城,已经整整二十八天。

他没想到,平壤城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平壤城经华音阁修复后显得高大,壮丽。它的城墙,都是用附近山上的青石砌成,打磨平整,上面雕刻着简单古拙的花纹。这使它仿佛一头上古巨兽,静静地蹲伏在大同江边的平原上。

但现在,它变得柔媚,婉约。

一座城,一座如此庄严壮丽的城,怎会有这样的变化?

因为它的城墙,全都被漆成了桃红色。

青山绿水中,杨逸之看到的是一座桃红色的城。

这座城所有雄伟巍峨,全被这妖娆的色泽掩盖——那是桃花极盛时才有的嫣红,在日色中艳艳生光,远远看去,城中仿佛盛开了十里桃花。

——怎会这样?

杨逸之惊讶地走近,却发xiàn

平壤城头的匾牌已经变了,变成一只桃红色的匾牌,上面书着三个大字:

“天授城◆◆◆[1]。”

城头上巡逻着的士兵,赫然也变成了一队队娘子军,微风吹过,不时飘来一阵阵莺声燕语。偶尔有几位男兵在城上走过,也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怎会这样?

难道这座城已经被攻占了?

卓王孙亲自镇守的城,还有谁能够攻占?他想像不出来。

他慢慢走近城门。

“杨盟主!”

几位士兵走近。幸好,巡守城门的还是原来的那几位士兵,他们见杨逸之走过来,急忙打开了大门。

“这是怎么了?”

听到杨逸之询问,这些士兵脸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吞吞吐吐地道:

“公主……公主来了。”

杨逸之一惊。

永乐公主?

她怎会来到这里?

想起在东海上发生的一切,杨逸之不禁对进城有了一丝迟疑。永乐公主乃是天皇贵胄,素来无法无天。就算是面对蒙古俺答汗也毫不畏惧,在东海的所作所为,更是以一句肆无忌惮才能形容。若是她来了,将整座城都漆成桃花的颜色便不足为奇。卓王孙固然威严无双,但想来在这些无关大局的枝节上,也不会和这位公主计较。

恰恰这位公主对他颇有好感,此次入城,必定会有纠葛。杨逸之沉吟着,叹了口气,迈步进了城。

突然之间,一阵号哭声传了过来。

“杨盟主,你终于来了!你要给我申冤啊!”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冲了过来,一把将杨逸之的衣襟抓住,死死不放。那人满脸血迹,身上全都是伤,有的是新的,有的已经结了疤。身上破破烂烂,连乞丐都不如。杨逸之定睛看了许久,失声道:“沈大人?你怎会变成这样?”

那人赫然竟是沈唯敬!

他紧抓杨逸之的衣襟:“我被害惨了!我被害惨了!”

他一叠声地说着这句话,泪水忍不住滚了下来。杨逸之拉着他走到树下,良久,沈唯敬的情绪方才平复了一些,道:“上次出使,你先走了。我用尽了浑身解数,跟倭方谈判。倭方刚开始提出的条件有多苛刻,你是知dào

的不是?我足足用了三天的时间,才让他们同意将条件降下来。日出之国答yīng

撤军了!他们答yīng

撤军了!可是你知dào

吗,杨盟主?”

沈唯敬老泪纵横,显然是想到了伤心之处:“卓大人竟然用尚方宝剑将我召回了!他不让我继xù

谈下去!他命令我全盘答yīng

倭贼的七项条件,谈都不要谈!”

“我回来之后,朝鲜人都说我是个卖国贼,说是我将大半个朝鲜卖给了倭贼。要捉住我活活打死。我国士兵也说了丢了国家的脸,捉到我也是要打死。我每天都要被人打几十顿,可是卓大人一点都不管我!”

“可我是冤枉的!如果让我继xù

谈下去,我一定能让倭方完全撤军的!我连续三天吐了又吐,就是为了压迫倭贼让步啊!杨盟主,你一定要替我申冤啊!”

杨逸之皱起了眉头。

原来,卓王孙不愿要一个更有利的和谈条约。

如果说有人是卖国贼,那这个卖国贼只可能是卓王孙。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杨逸之百思不得其解。

天意自古高难问。

他只能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将这一切说出来呢?”

沈唯敬的泪脸一片颓然:“我不敢!我若是说出来了,我会被杀的!”

是的。沈唯敬这么贪生怕死的人最怕的就是卓王孙。他绝不敢说卓王孙半句坏话。

杨逸之忍不住又想叹气。“好吧,我问问阁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唯敬噗通一声跪下来:“多谢!多谢杨盟主。”

杨逸之慌忙将他扶起。

这是个很难得的晴天,阳光洒在大同江边的柳枝上,洇染出淡淡的绿意来。在这个整洁而繁华的都市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盎然。但杨逸之的心情却怎么都好不起来。

他走到了虚生白月宫之前,却忽然怔住。

平日寂静肃穆的虚生白月宫门前,此时却站满了人。

十八名武当弟子,分成两排,站在虚生白月宫门的两边。每边九个人。一动不动。

杨逸之眉头皱了皱。

他们想干什么?

忽然,他看到了清商道长的脸。

清商道长如平时一样,须发贲张,怒容满面。

但他却永远都不会再生气了,因为,他只剩下了一个头颅。

只有一个头颅,摆在虚生白月宫门前的台阶上。

他的怒容,仍那么鲜明,圆睁的双眼似乎在说着他是如何死不瞑目。

杨逸之忽然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站在这里。他忍不住跪了下来,跪在清商道长前。

两边站着的武当弟子终于动了。为首的大弟子走到杨逸之身前,亦双膝跪地。

“师父说过,如果他再次回来时,战争还没有结束,那么就将他的头在这里砸得粉碎。”

“我师父助郭再佑将军攻打灵山城,不料中了倭军的奸计。师父拼命保护郭将军,将军仍然被乱枪击死。倭军人数实在太多,郭将军的部队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师父不忍见如此惨剧发生,因此坚持一个人在虎山峡断后。他一个人扼住山峡要害,杀了一百多敌军,坚守了一天一夜,保证了剩下的郭家军安全撤tuì

。但师父……师父却受创深重,以身殉国了!他记得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吩咐我们一定要将他的头颅带回来,在这里敲碎。”

十八名弟子全都跪倒在地,面向着虚生白月宫。

面向着清商道长的头颅。

“师父临死之前,曾飞鸽传书让卓王孙派兵来救。但没有一个人来!一个人也没有!”

头颅怒目圆睁,在控诉,在呼喝。

一如当时的厮杀,挣扎,执着,怨恨。

弟子举起手来。他的脸不住地抽搐着,却没有眼泪流下。

他的心几乎已死。他们豁出性命在前线厮杀着,却被自己的军队背叛。如果援军能够及时到达,清商道长必不会死。

凄厉的颤抖让他的声音嘶哑,他哭着喊出最凄惨的一句话:

“师父!”

手掌猛然落下,砰的一声,清商道长化为血尘,四散而开。

杨逸之的头忍不住低下。

没有人忍心看这一幕。

十八名弟子脸上全都显出惨厉而坚决的表情,他们跪着,一块一块将师父的尸骨捡起来。如果粘在泥上,他们就连泥挖起;如果落在石上,他们就用手掌用力砸着石头,将石头凿出。

终于,他们用一只巨大的包袱,将师父的骸骨包了起来,负在背后。

他们齐齐转身,跪在杨逸之面前。

“盟主,原谅我们。我们无法再继xù

作战。我们要回武当山,收埋师父的遗骨。”

杨逸之静静地点了点头。

他目送着他们悲壮地站起身来,往北方走去。他们将穿过大同江,鸭绿江,回到中原。他们将一生都为清商道长诵经,再也不下武当山。

红尘,将再也与他们无关。

没有人知dào

,这竟然是这支远征的武林大军中,唯一能回去的十八人。

虚生白月宫仍然寂静无声。

方才发生的事情,卓王孙真的不知dào

吗?为什么宫门仍然是闭着的?

他究竟想干什么?

杨逸之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心中充满了困惑。

突然,有人在他背后轻声道:“盟主。”

杨逸之回头,就见韩青主面色焦虑地看着他。这让杨逸之感到一丝不祥。

韩青主低声道:“盟主,你能不能出手……救一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救一下……月写意……”

杨逸之身子一震。月写意也遭遇到危险了吗?月写意是卓王孙派出去协助元豪的第二支队伍,难道元豪也遭遇到了郭再佑同样的情况?

为何倭兵突然发动了这么多次突袭?双方不是在谈判了吗?

为何卓王孙没有任何的应对?

为何他按兵不动,不救自己人?不救清商道长尚有情可原,毕竟正邪不两立。但不救月写意,就让杨逸之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了。

韩青主正要开口再求,身子突然僵住。

杨逸之回头,就见卓王孙脸色平静地站在虚生白月宫的门口。

韩青主仓皇后退,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

杨逸之转过身,正面站在卓王孙面前。

他见到的卓王孙,跟十八日前没有任何的改变。但这个世界却变了太多,变得连他也陌生起来。

他不能容忍他这样做下去,因为他们是朋友。

杨逸之一字一字道:“韩青主。”

韩青主吃惊地抬头,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你随我去。去救月写意!”

韩青主更是惊讶,他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却不敢答yīng

,不敢动,目光偷偷看着卓王孙。

卓王孙却不看杨逸之,只淡淡瞥向韩青主:“你为什么不去?”

韩青主大喜,急忙拉着杨逸之向外走去。

他不放心,因为他怕杨逸之再说一个字,这两个人之间的世界就会崩坏。

两匹骏马,向津梁滩驰骋。

天色,又开始阴沉。让人的心情也无比烦闷。

杨逸之禁不住问道:“不是开始和谈了吗?怎么又打起仗来了?”

韩青主摇了摇头,叹息道:“和谈的结果被视为丧权辱国,激起了朝鲜百姓的反抗,几十路义军起义,阁主却一点都不予以支持。倭贼为了尽快和谈成功,采取了杀一儆百的策略,出动大军闪电围攻义军中最强dà

的几支。唉!”

还是和谈。还是卓王孙。

看来他很想促成这场和谈——接受最恶劣的条件。

究竟是为什么呢?

阴沉的天气让杨逸之的心情也无限抑郁。

★★★[1]数年前,公主与杨逸之初遇于天授村的桃花林中。事详《华音流韶·风月连城》

第十八章 兵戈十日出重围

津梁滩旁边是一座陡峭的高山,湍急的江水绕着高山流过,发出激越的响声。元豪的队伍,就在这座高山上。

山下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倭军。

战壕早就已挖好,铁蒺藜、马刺、鹿角等一应俱全,重重密布,将整座山都封锁住了。杨逸之敏锐地觉察到,这些布置,绝不可能在几天内完成。那只可能有一种解释,就是倭军早就布置好了这一切,之后再引诱义军逃入其中。

这是关门捉贼之计。用得精巧而毒辣。

杨逸之与韩青主互相对望一眼,纵马向倭军阵营里冲去。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倭军完全没有阻拦,反而打开营门,任由他们冲上了高山。

恍惚之间,杨逸之回头,只见阵营之中,赫然飘动着四条诡异的影子。

地、水、火、风。

鬼忍四人众竟然也在其中。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才一进义军阵营,杨逸之的心就凉了。

遍地躺着的,都是伤兵、残员。而这些伤兵残员,也是稀稀落落的,没剩下几人。峻峭的高山上已没有多少地方留给他们,他们只能跟那些死去的士兵躺在一起,躺在自己昔日伙伴的身边。六月的天气已十分炎热,尸体迅速腐烂。整座山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气味。

这些伤兵看到他们,并没有露出惊喜或者失望的表情。唯一余下的只是平静。这使杨逸之心中一阵酸楚。只有绝望的人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将这些人全都带出去。无论卓王孙的命令是怎样的,他都一定要拯救这整支部队。一定!

只要这支义军相信他,他就能完成这项不可能的任务。

他听到一阵粗豪的笑声,在山顶上响起。

元豪仍然豪气满脸,笑容满脸。如果只看他的脸,绝对不会想到他们的战况会是如此惨烈。但,他的右臂已齐根折断。背后的狼筅上的齿,几乎连一根都不剩了。

显然,这短短十几天,他们遭遇到的战况之艰难,让人难以想像。

月写意披着一袭男人的战袍,身上穿着并不合身的铁甲,坐在唯一的一座石头房子里,桌上满是凌乱的图纸。她已成为这支义军实jì

的首领,义军的作战计划几乎全由她来制定。无论元豪还是那些伤员,望向她的目光,都充满了尊敬。

他们已拿这个娇小的中原姑娘,当成了自己的伙伴,生死与共的伙伴。他们信任她,依赖她,保护她,并将自己的性命交与她。

月写意的长发挽起,扎在脑后,这让她倍添英挺之气。看到韩青主,她皱了皱眉:“你来这里做什么?快些回去!这里是战场,不是你玩的地方。”

韩青主在华音阁中的地位显然并不高,被她们喝来叱去的习惯了。讷讷道:“我跟杨盟主是来救你们的。”

月写意冷笑道:“就凭你?”

她转身对杨逸之,脸上是爽朗的微笑:“杨盟主还差不多,你只不过是个跑腿的!”

她将中间的位子让给杨逸之:“你们都出去!”

元豪、韩青主都被她轰出去了。关上门的瞬间,月写意的脸色阴了下去。杨逸之拿起桌上的作战计划。那是厚厚的一叠,但,只有草稿,没有一个定案。

他详细地翻阅着草稿,他不得不承认,月写意是个难得的人才。她有着女性独有的锐敏观察力与直觉,但,她还有男性的决断、大气、思虑周全。她所拟定的作战计划,连杨逸之都感到佩服。

但,无一例外地,这些计划都被月写意画上了红叉。

没有一件能成功。

月写意见到他的脸色,心中的不安渐渐增多。曾经,她不过是个朝鲜战场上的过客,但,这短短的十几天,她已经成为了其中的一员。这片土地正遭受的苦难已渗入她的灵魂。这些人民们的善良、坚强,已化成她的呼吸,她的命运。他们的胜与败,生与死,十几天前,她还能一笑置之,但现在,她却无法割舍。这支义军中的每一个人,都已成为她的亲人。她曾发誓,如果不能拯救他们,她也宁愿死去。

杨逸之将计划书放下,皱眉开始思索。

月写意看着他,轻轻地,转身出去,将房门轻轻掩上。虽然杨逸之没有说过一个字,但月写意相信,他一定能想出一个完美的计划,带着他们走出困境。

她相信他,就像曾相信阁主一样。

夜,很快地降临了。

敌人并没有发动攻击,也许,是觉得义军根本不配再多一次战争。只要再过一夜,大量重伤的战士就会死去,根本不需yào

他们动手。

实jì

情况,也的确如此。

濒死的呻吟声,很细微,但无论风声、Lang涛声多么强,都无法遮盖得住,深入脑海中、骨髓里,撕扯着每一个生者的灵魂。

那是一个个父亲,孩子,兄弟,叔伯在死去。那是一个个热血的男儿,理想与光荣逐渐冷却。

杨逸之的思绪,被一次次打断。

没有一个计划,能够达到完美。这个任务,实在太艰难。

门,被悄悄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

那是元豪。杨逸之刚站起身来,元豪却跪了下。杨逸之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搀扶,元豪坚持不起,砰砰砰,对着他磕了三个响头。

元豪抬起头来。这个粗豪,善良,纯真的男子脸上,露出的神情,是从没有过的哀伤。他静静地看着杨逸之,目光中的哀伤让杨逸之感到一丝手足无措。

生涩地,元豪用刚学会不久的汉语说:“盟主,明日,早上,您,能不能,救,她,走?”

杨逸之叹了口气:“我会带她走的。但,我也会带你们一起走。”

元豪:“不!请,你,带,她,走!”

杨逸之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如果你们不走,她是不会走的!”

元豪神色黯了黯。这个粗豪的人也像是有了很重的心事,长长叹了口气。突然,房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是的,我不会走的!”

元豪吃惊抬头,就见月写意怒容满面,走了进来。她劈头盖脸地问道:“你什么意思?是因为我是女人,还是因为你觉得我贪生怕死?”

元豪见她生气,立即就软了。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月写意冷冷道:“我月写意是华音阁的人,华音阁什么时候贪生怕死了?放着朋友不管,独自逃生,你也将我月写意看的太轻了!”

“我告sù

你!”她倏然冲了上来,站在元豪面前。吓得元豪急忙后退。

“要想我走,就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我们一起走!”

元豪看着她。他是在凝视她。

这个风霜憔悴的姑娘不该如此。

他永远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是那么清秀,娇俏。她骄傲的笑容是那么灿烂,令人目眩神摇。宛如纤纤枝头上的一朵金盏花,只应供在玉堂金马之上,不该开放在如此残酷而污浊的战场上。忽然间,他感到深深的愧疚:不该将她带在身边的。

他本以为能够保护她,他的狼筅能够撕开最猛烈的炮火,也能够击杀最猛恶的敌人。但这该死的战争,让个人英雄主义沦为一场笑话。

国家都将亡了,他又能保护得了什么呢?

虽然他比她高许多,但她那倔强而娇媚的神气,需yào

他仰视。

他欠她太多、太多,是该还的时候了。

他缓缓点了点头,像是用一生来承兑一个承诺:

元豪:“我们,走!”

月写意终于笑了。她豪气地伸手,击了元豪一掌。

“我们是不是兄弟?”

元豪很慢,很郑重地还击了她一掌。

“兄弟。是。”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是的,在如此艰难而该死的战场上,他们是兄弟。

兄弟是不会背叛彼此的,只会为彼此牺牲。

他笑了,因为他知dào

该怎么做了。

兄弟是一生的。

第二天的黎明,是那么安静。

敌军并没有发动冲锋,这让杨逸之能够安静地思索了一个晚上。望着面前凌乱的纸笔,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座山太险,也许是敌人并没有发动攻击的原因。他有信心,凭他自己在最险处的扼守,没有人可以冲上来。他至少能够坚持七天。以韩青主的身手,七天至少能从平壤到这里一个来回。

那么,就可以将公主请过来。

卓王孙一定不会来救的。但公主不一样。公主知dào

他在这里,一定会来。公主能调动的力量极大,说不定就可以解元豪义军之围。

这个计策并不完美,但至少有四五成的希望。

四五成,就足够了。

他向外走去。忽然感到有点奇怪。四周未免也太安静了一些,连一丝伤员的呻吟都听不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刚跨出去,就见到月写意。她倚在营门口,目光有些失神。

“他,走了。”

她的语调是那么凄凉。

杨逸之一惊。抬头。他突然意识到,津梁滩上的凝寂是那么不正常。

倭军,在静默而又有秩序地撤tuì

,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他们的阵营中所有的东西几乎全部被搬空,连数日来围剿时的垃圾都清走了。

只剩下满地尸体。

伤痕累累的、就算是不作战,也活不了多久的义军尸体。他们的衣服褴褛残缺,他们的身体遍布伤痕。但他们的神情都极其平静。

因为他们知dào

,他们的死不会白费。

他们都是该死之人,无论谁都无法救他们。但他们知dào

,他们的死,会救一位他们最崇敬的人。

为此,他们可以平静赴死。

他们是义军,本是田间的农民,作坊中的工匠。他们本过着卑微的生活,在柴米油盐中继xù

着平凡的生命。这场战争几乎摧毁了他们所有的一切,但亦让他们的生命变得轰轰烈烈。他们期待自己的鲜血,能够让他们的生命不再卑微、平凡。

而今,他们如愿以偿。

他们于今,不再死于疮伤、不再死于病痛。他们死于伟大的牺牲。

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战场的中央。他手中的狼筅已断成两截,一截砸在几个敌军的尸体上,另一截插在他的手骨上,支撑着他的身子挺立不倒。

这个人,就算是死去,也要站着死。

倭军经过他的身侧时,都不由自主地横向跨开几步,不敢靠近他。似乎他死后,凛凛神威仍然让人畏惧。

他的目光抬起,望着山顶。嘴角含着一丝微笑。

因为他知dào

,这样,只有这样,才能够拯救那位姑娘。才能够让那位姑娘舍他而去。

他,只有这一种方式来保护她。

最笨拙的方式,保护那朵最纤弱、精致的花。

于这该死的战争中。

月写意慢慢走近,捧起已深深嵌进他的手骨中的半截狼筅。她脸上没有悲伤的表情,反而有一缕笑容。

“他们一定是认为若是不死,我就不会走。所以,他才会半夜率领着他们冲下山,冲出营防。他们一定是认为只要死了,我就会走。因为没什么好留恋、好坚持的了。他们每一个人都这样想。反正死都要死了,何必拖累我。他们都是好人。”

她轻轻抚摸着狼筅。狼筅上的尖刺扎进她的手,刺出鲜血,她并没有感受到痛苦。杨逸之与韩青主跟在她身后,看着这凄怆的一幕,都不知dào

该说什么。

月写意淡淡地笑了笑。

“你们知dào

我为什么跟着义军走吗?”

她抬起头来,望着东天刚渗出的朝阳,声音中有一丝怅惘。

“十九年来,我从来没哭过,也从来没笑过。我甚至不知dào

这个世界上有痛苦、有欢乐。别人都以为我是仙境中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一定很幸福,但只有我自己知dào

,我从来都没有活过……”

“我的人生,跟挂在华音阁的一幅画有什么区别?跟阁主桌上的一樽琉璃瓶有什么区别?”

“我想要哭一次,我想要笑一次。”

她骤然握紧狼筅,失声痛哭起来。

还没有撤完的倭军远远看着她,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月写意哭泣着,像是要将一辈子的泪水全都在这一刻洒尽,然后,才慢慢住声。她用袖子擦干了眼泪,轻轻地,将狼筅抬起。

展颜微笑。

她的笑容,明媚柔和,像是缠绵的雨季中的一缕阳光。在充满污秽与死亡的战场上,明丽地绽放。

“我更喜欢,这样的结局……”

她伸手,倏然将狼筅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她的笑容,刹那间凝滞。

第十九章 高卧千峰锁暮霞

韩青主抱着月写意的尸体,轻轻放在虚生白月宫阶前,神情沉痛而悲怆。

月写意最后的话,给了他无限感慨。活在华音阁中,活在天下最尊崇、最华丽的地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们宛如一幅幅精致的名画,装点着华音阁的荣耀,也装点着阁主的威严。

但,仅此而已。

他们有快乐吗?有痛苦吗?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像月写意那样,跟着一群流Lang的人逃走,只为了能够哭一次,笑一次。

无论结局如何,那时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

现在,却只是一副堂皇的画,从没有半点真实。

卓王孙站在石阶上,眸子中没有一点温度。

但杨逸之知dào

,月写意的死是一根刺,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这个骄傲的王者可以驾驭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情感。从没有人见过他真zhèng

的欢喜,真zhèng

的悲伤,但现在,杨逸之第一次透过如此平静的表情,看到了卓王孙心底的震怒。

从不允许有任何人撄犯的华音阁中的仙子,死去了。

卓王孙为华音阁张开的庇护之翼,在这场战争中,被焚灭为灰烬。他的威严,并不再是不可触及的禁忌。

杨逸之能感到卓王孙眼底有淡淡涟漪,他也知dào

,绝不该在此刻再激怒他。然而,他还是逆着他的目光,缓缓道:

“你现在知dào

自己错了吗?”

听到这句话,韩青主几乎心胆俱裂。他,怎么敢直斥阁主?他难道不知dào

卓王孙此时逆鳞飞扬,就等着杀人了?

卓王孙的目光猛然抬起。

那一刻,连月光都将被点燃,化为灰烬。

杨逸之的目光也像是忽然炽烈起来,愿为一个字而焚灭成灰:

“承认吧,你所寻找的第三人,并不存zài

!”

卓王孙猛然走下一步。这使他与杨逸之的距离倏然拉近了一半。他那凛凛的怒气几乎迫近了杨逸之的眉睫。

“你是说,朝鲜人不能救他们自己?”

缓慢而坚定地,杨逸之点了点头。

“是的。”

虽然不需yào

回答,但杨逸之仍然说出了这两个字。他不惧怕这两个字点燃任何一场战争。

或者,他正期望着一场战争。

他与他。

看看能不能点燃这个王者,让他像个人。

有悲伤,有悔恨,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一瞬间,卓王孙的目光像是突然炸开一般,似乎,他早就料到了杨逸之这样的回答。亦似乎,他仍没有准bèi

好,杨逸之会如此干脆地回答他。

缓缓地,他的嘴角扬起,聚起一个讥嘲的微笑。

“你,过来。”袍袖一拂,大步向前走去。

杨逸之跟在他身后。他要做什么?

卓王孙踏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台阶。

那是用纯白的大理石砌就的台阶,一连一百零八层,从下面望上去,顶上的楼阁,隐在浓密的雾中,就像是在天上。

天上的楼阁,自然住的是天子。

宣祖正坐在楼台上,望着这座宏伟的城池。现在,他终于有一丝相信,这座城能够庇护他,只要他在这座城中,就没有人能够伤害他。

他重新享shòu

到了歌舞升平。在如此乱世中,能够重获身为王者的尊荣与安全,他已经很满yì

了。

他是个很知足的人。

这时候,他见到了卓王孙。

如怒龙奋迅,鳞甲飞扬,直上九天的卓王孙。

他的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从他心底升起。他知dào

,自己仅余的安宁生活,即将戛然而止!

卓王孙凝视着宣祖,看着这双眸子在自己面前开始迷惘,彷徨,进而卑微地逃避。此刻的他就像一只软弱但富有经验的小兽,熟知危险,并习惯性地逃避。但现在,他已无处可藏。只好抬起那双哀怨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卓王孙。

他在哀求。

卓王孙并不想加长他恐惧的时间:

“你,与临海君,去幸州山城。”

宣祖身子骤然停住了颤抖。临海君,是他的嫡子,也是朝鲜的储君。而幸州山城是个很小的,傍山而建的小城,城中几乎没有任何防御。据可靠的消息,倭军已在幸州附近驻扎了很长一段时间,随时都可能将这座山城攻下。

他与临海君去这里,无疑是送死。

仅存着最后一丝幻想,宣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也要去吗?”

他得到了一个决绝而又无情的回答:

“不。我们都不去。”他挥袖,指向平壤城中所有的一切。

那是指大明的所有官兵,包括飞虎军。

宣祖脸色惨变,忍不住叫了起来:“我们会死的!”

他悠然看向远天,缓缓挑起一个讥嘲的微笑:

“那,就,死。”

宣祖连滚带爬,仓皇逃下石阶。看着他的身影,杨逸之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怒气发泄在弱者的身上?

“你真的想他们死?”

卓王孙淡淡笑了笑。

他缓步上前,坐在宣祖方才坐的椅子上。这是平壤中最高的地方,卓王孙并没有坐在最高处的习惯。或许是因为他并不需yào

这样标榜自己。

“你了解幸州吗?”

杨逸之沉默片刻:“不是很了解。但我知dào

,幸州城里的居民才几万人,城小,几乎没有多少军队,更谈不上有效的防御了。我军跟倭方正在和谈,朝鲜各地义军蜂拥而起,此时要是倭军擒住了宣祖与储君,义军必定投鼠忌器,不敢轻动。这无疑是拿着整个朝鲜来做赌注,而且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卓王孙:“所以,必定不能输是不是?”

杨逸之点了点头。

卓王孙:“幸州,沿山半腰而建,城之所以小,是因为左、右、后都毗邻高山,绝对无法攀援,只有前面一条小道能通上去,交通极其不便。在战争中,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你知dào

扼守这样的地方需yào

的是什么么?”

杨逸之叹了口气:“勇气。”

卓王孙道:“不错。而且山上多大石、巨木,就算没有防御、器械,只要有勇气,一定可以守住。如果朝鲜人连勇气都不再有……”

他缓缓道:“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救的必要?”

“这个国家需yào

一场自己打赢的战争。我为他们寻到了不得不战的理由,寻到了一个靠勇气就能赢的战场,该是他们拿出血性的时候了。”

杨逸之终于明白了卓王孙的打算。

那是王者的打算。这个打算很好。西楚霸王项羽也曾这样打算过,叫做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最终取得了胜利。只要有一场胜利,也许朝鲜人的信念就会被点燃。这个国家和平的太久,夹在大国之间,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已几乎没有独我的信念。他们,的确需yào

一个火种,将自己点燃。虽然元豪、郭再佑都牺牲了,但信念只要存zài

,会有更多的元豪、郭再佑揭竿而起,投入到这场殊死的战争。

但杨逸之心中仍有一股热血涌动,忍不住问道:“那么,月写意呢?”

“为了这个计划,你要牺牲多少人?”

“是不是任何人死,都不能让你改变主意?”

卓王孙的脸色猛然一沉。

“住口!”

他霍然起身,站在杨逸之面前。巨大的压迫感,激得杨逸之身上月白色的剑光若明若暗,摇摆不定。

他一字一字道:“这是我的战争,任何人都不许干预,包括你!”

“否则,这里就是你的终结!”

他冷冷一笑。

“退下。”

杨逸之抬起头,深深望着他。

面前的这个男子,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随时,都可以用隋炀帝、商纣王来类比。杨逸之曾试图理解他,看清他的心,最终却是徒然。

在谋略与理性背后,他始终有着暴虐的一面。那双如幽潭般深邃的眸子,永远不会看得起任何人,所以,他随时可以将他们当成是尘埃,或者刻成棋子,布成自己想要的棋局。不关心他们的生死。

他的战争,究竟是什么样的战争?

是血流成河,万民流离失所,还是以他想要的方式,所取得的一场胜利?

也许,是他的力量太强了,厌倦了随意取得的胜利,才会孜孜以求一场第三人来决定的战争,因为,那样才有挑zhàn

,才会征服的快感。

至于这场战争会带来多大的创伤,他毫不在乎。

即使是月写意这样的亲近之人,也不能令他有丝毫的改变。

他是这个世界的王者。

但,这个世界不是仅由王者决定的。每个平凡的生命,尽管卑微、弱小,仍有生存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替他们决定生存还是毁灭。任何人都不能践踏他们的尊严。

要阻止他么?

杨逸之指间的光芒亮起,又徐徐熄灭。

眼前这个冷漠、绝情、残忍的男子,是即将让这个世界沦为炼狱的魔王,却也是他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朋友,是不会彼此背叛的。

站在如天梯般高远的大理石阶下,望着那个骄傲而寂寞的王者,杨逸之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水红的影子。没有她在身边,他竟有些不知dào

该怎么办好。

他踯躅着,不知dào

该往哪里去。

细雨摇落,月色微茫,他前所未有地迷惘了。

“我们有多少人?”

“我们能不能再多找些人?”

“我们有枪吗?”

“我们能不能造些枪出来?”

“我们……我们逃吧!”

宣祖几乎没有坐下过,他焦躁地在堂上走来走去,不住声地问着。每问一句,还不等申泣回答,他就又问了第二句。因为,他很清楚这些问话的回答是什么。这里虽然是幸州的中心,离城墙很远,却丝毫不能让宣祖安心。

申泣比他怕得更厉害:“逃不了啦!倭军已集中了三万多人,将城围住啦!”

“那我们有多少军队?”宣祖焦急地问。

申泣讷讷道:“城里所有的青壮年加起来,一共两千六百多人。”

宣祖的脸色骤然苍白:“就这么点?我们有没有援军?平壤有没有派出军队?能不能联系到明朝廷?”

申泣缓缓摇头。

宣祖瘫倒在宝座上:“完了……完了……”

他突然跳了起来:“快!快!快给我伐木、采石!抢民女!抢钱!”

申泣吃惊地看着他:“王,您怎么啦?”

宣祖双目放光,脸上泛出兴奋的殷红,痴肥的身体颤抖着,声音也因刺激变得尖利:“知dào

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申泣揣测圣意,喏喏道:“天下和平?”

“蠢材!不是!是做个大昏君!我太懦弱了,被宗主国欺负、被倭贼欺负、被大臣们欺负,被百姓欺负!我多想像纣王那样,有生杀予夺的威严,有地大物博的国家可以随意蹂躏!滥杀无辜、为所欲为、强抢民女、四处征战!多知足以距谏,巧言足以饰非!商纣王啊,你就是我的偶像!”

他沮丧起来:“但是,我知dào

,身为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国的王,我一辈子都不能达成这个理想。但,至少……”

他重新兴奋起来:“至少我可以像你一样死去!申泣,我要你即刻采石伐木,建造鹿台,强抢民女,搜刮钱财,充实鹿台。我,朝鲜的王,将在鹿台上自焚!你,作为朕的第一宠臣,我要你像申公豹一样光荣地死去!”

申泣目瞪口呆,昏君的一席话,点燃了他作为奸臣的激情。他厉声答yīng

了,只是,有一点小小的不满yì

:“王,我不想做申公豹,我想做闻太师。”

“朕准你所奏!”

恐慌,在这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山城中迅速蔓延。

因为,站在城头上,就能看到山下的倭军了。密密麻麻的军队在山脚驻扎,他们用的帐篷就像是山下的云朵,几乎将整座山都遮住了。

那得有多少人?

没有人敢想。他们知dào

,自己死定了。

倭军有火枪,人数是他们的十倍。历次与倭军的作战中,哪怕敌我人数相当,朝鲜人也从未取得过胜利。现在,唯一的疑问只剩下他们怎么死。

这座几乎没有防御的城市,能不能挡住倭军的第一次冲锋?

倭军有条不紊地布置着战场,显然,他们并没将幸州城内的守卫看在眼里。

任何人都知dào

,这座城将在一天内陷落。宣祖与临海君将会成为俘虏,从此朝鲜再也不会有明天。

夜晚降临的时候,幸州城内开始鸡犬不宁。

申泣率领着军队,开始贯彻宣祖的昏君计划。幸州城内所有的财产、所有的女子全都被抢过来了,鹿台还没有造好,只能暂时堆在行宫中。宣祖在这些女子与财产的包围中踱着步,感到踌躇满志。

终于有个昏君的样子了。他开始狞笑起来。

唯一让他感觉不满的是,鹿台的建造实在太慢了。申泣率领着两千人采石伐木,居然连地基都没搭起来,搞什么鬼?再过两个时辰,他的大昏君梦就会破产了!

他匆匆地向山上奔去。他要用鞭打、酷刑来逼迫这帮该死的人赶紧工作。昏君,不都是这样的吗?

申泣拿着两条马鞭,骑在一头黑驴上,感到踌躇满志又有些美中不足。这两条马鞭勉强可以算是闻太师的雌雄双鞭,但黑驴跟墨麒麟可差得有点太远。这样怎么彰显出他第一奸臣的威严来?

他用力地甩着马鞭,黑驴一阵咴咴地叫了起来。

宣祖风驰电掣地冲到了山上。

“为什么采石这么慢?”

“为什么不快一些?”

“给我打!打死这些误事的混蛋!”

“我是昏君!知dào

吗?昏君!”

幸州城边的山上都长满了一抱多粗的树木,士兵们将之伐下来,艰难地向城里驮运。山很陡,他们必须很小心,才能保证木头不会滚下山去。

黎明的阳光,渐渐露出一线,山下的倭营开始动了。一队队装备精良的士兵从营地里走出,身上穿着鲜明的铠甲,手中托着擦得锃亮的火枪。他们沿着城前唯一的一条羊肠小道,向城中攻去。

不出一刻钟,他们就会走完这段道路,幸州城就会沦陷。

宣祖心急如焚——他的昏君梦该怎么办?

他一把抢过申泣手中的雌雄双鞭,向伐木的士兵们冲过去:

“赶紧干活啊!”

“赶紧给我修好鹿台,否则我就做不成昏君了!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啊!你们尊重我一下成不成?”

但士兵们全都被倭兵悍勇的气势惊呆了,他们站在伐下的木头旁边,曳着绳子,一动不敢动。倭兵们越走越近,他们狰狞的相貌也越来越清晰。

不知谁喊了一声,全部士兵丢下绳子,喊叫着向城里跑去。

宣祖大惊,凄厉地叫着:“回来啊!我宫殿,我的鹿台啊!”

没有人听他的。伐好的巨木失去了拖曳,轰隆轰隆巨响着,向山下滚去。那道腐朽的城门经受不住撞击,轰然崩塌,巨木沿着山道迅速滚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宣祖一屁股坐在地上:“完了、全完了!”

突然,一阵惨叫声从山下传了上来。

士兵们停止了奔跑,跟宣祖一起惊讶地向外看去。

一条血迹从靠近城门的方向发起,如饱蘸着浓冽鲜血的巨笔,在整条山道上挥出浓墨重彩的一划。

断碎的尸体,被一股大力扯碎,然后凌空抛起,溅在两边的山体上。剩下几个逃过一劫的倭兵,脸色凄惶地龟缩在山道的角落里,连枪都握不住,不停地惨叫着。

冲上羊肠小道的倭军,竟几乎全被戮尽!

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呢?是神明显灵了吗?宣祖狂喜着向下望去。他终于找到了杀敌的功臣。

——一根根巨木,凌乱地堆积在倭军营地里。几座大营已被撞得破碎。树木上沾满了血迹。那道惨烈的血痕,是这些滚落的巨木造成的。狭窄的羊肠小道,让倭兵们根本无法躲闪。山高百丈,巨木从山顶滚下去的万钧之力,让血肉之躯顷刻就被撕裂,比什么武器都好用。

宣祖兴奋得连声音都在颤抖:“快!快伐木!都给我推下去!”

“哇哈哈哈,我是天下最伟大的昏君!”

他挥舞着雌雄双鞭,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幸州士兵们也如梦初醒,急忙将刚才伐下的、准bèi

建造鹿台的木头、石头全都顺着羊肠小道推了下去。

石头不够了,他们就拆房子,拆城墙。

士兵不够了,全幸州城的老弱妇孺都动员起来,挖石头,伐树木。呕心沥血,不眠不休。

因为,他们知dào

,自己已掌握了必胜的钥匙。

这座城不会陷落。

在一个昏君的带领下,他们能够打赢这场战争!

第二十章 玉几君臣笑语空

当朝阳变为正午的烈日时,笼在大同江上的雾气终于全部散去。一队鲜明的仪仗正缓缓从地平线上走来。

宣祖躺在轿子里,踌躇满志。申泣骑在高头大马上,也是得yì

非凡。

这场胜利,几乎全歼了三万倭军,不但击垮了他们想夺取幸州、活捉宣祖与储君的野心,而且令倭军士气遭到了重创。他们再也不能将朝鲜人当成是板上鱼肉,任其宰割。

宣祖拈着颔下的几缕胡须,得yì

洋洋地摇晃着脑袋。他忍不住想到了那个骄傲的王者。连他也一定会刮目相看吧。一想到卓王孙那冰冷的眼神也不由得会改观,宣祖就忍不住笑容满面。

他一定会受到盛大的欢迎吧。

并没有盛大的欢迎。

平壤城中的军民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欢呼朝拜。宣祖不禁满心失望。

也许是报令官并没有及时赶到平壤城内?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宣祖思索着,停在高大、宽广的阶梯前。他走下软轿,向台阶上爬去。台阶顶上是殿堂,殿堂中有一只巨大的龙椅。本来宣祖坐在椅上觉得有些局促不安,但现在,他觉得自己配得上这张椅子。

他取得了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

他慢慢爬上台阶。平壤城中的喧嚣似乎离他远了些,他兴奋的大脑逐渐冷静下来。每个人都愿意站得高些,或许是因为高处能够使人冷静。

宣祖发觉自己又一次错了。

并不是没有人迎接他。迎接他的人正站在龙椅边上。

卓王孙。杨逸之。

宣祖一惊,急忙望向卓王孙的脸。见到他神色平静,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宣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本能地向龙椅走去,但在快到的时候却站住了,脸上堆起笑容,看着卓王孙。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沈唯敬。沈唯敬脸上就总是堆着这样的笑容。这个想法让他很恼火,他是天皇贵胄,不该像个市井小人才是。

但他无法止住这样的笑容,只好呆呆地看着卓王孙。

卓王孙轻轻扬了扬下颚,算是招呼。宣祖忽然紧张起来。他想起了碧蹄馆大捷。这次幸州山城之胜,虽然难得,但比起那次战争,确实算不得什么。

卓王孙会认可这场胜利吗?

宣祖忽然不那么确定起来。刚才的志得yì

满也无影无踪。他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焦虑地看着卓王孙。

像是等待着一场审判。

卓王孙淡淡一笑:“你胜了。”

宣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对自己方才的神经质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在担心什么呢?他当然是打了场大胜仗回来,这毋庸置疑。就算卓王孙也不能否认。

何况,任何人都是喜欢胜利的,卓王孙当然也不例外。

他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卓王孙依旧微笑着。他的笑总是从眸子深处缓缓漾开,却又停在唇际,凝结为一个讥诮的弧度。

这一切,让这笑容显得有些不真实。

“很好。”他看了杨逸之一眼,似乎在强调这场胜利。

单论对这场胜利的期待而言,杨逸之绝对强于卓王孙。无论如何看,这都是个普天同庆的结果。杨逸之也不禁展颜。

卓王孙的笑容却突然一冷。

“灵山城。”

“你的下一个目的地是灵山城。”

“我命你现在就出发,带上储君、申泣。”

宣祖立即窒住:“你……你说什么?”

卓王孙脸沉下去。

“灵山城。储君。你!”

他的语调冰冷,已不容任何人反驳。这已经是个结论,不需yào

探讨的结论。

宣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知dào

幸州山城的胜利是如何得来的。与其说是朝鲜人民的胜利,不如说是幸州险峻地势的胜利。而灵山城座落在平原上,四处无险可凭,随时暴露在倭军铁蹄的冲锋之下。何况,在连年的战争中,灵山城早就几乎成了废墟。

如果说将他送往幸州山城还有战略上的考lǜ

,那么,去往灵山城就纯粹是送死!

宣祖的声音中夹带了一丝哭腔:“我能不能……能不能回幸州?”

卓王孙并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说。他的面容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宣祖仅存的一点希望也崩灭了。他瘫倒在龙椅面前,几乎站都站不起来。

早知dào

结果是这样,他还不如死在幸州城的鹿台上呢!

他为什么非要回平壤城报喜呢?他,为什么不藏在幸州山城里,享shòu

自己掌控的平安呢?他为什么非要自行送到这个人面前,接受这个人的审判?似乎,什么事都需yào

得到这个人的许可一样!

宣祖心中充满了悔恨,眼巴巴地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并没有感到惊讶。

卓王孙的目标,是让朝鲜人自己拯救自己。在幸州山城取得了胜利,自然就要换一个地方,挑zhàn

一场更艰难的战争。

但,灵山,却太艰难了一些。

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非得这样吗?”

卓王孙缓缓转过头:“知dào

这次随着公主前来的,还有谁吗?”

杨逸之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缓缓摇了摇头。从汉城回来后,就急驰津梁滩,他没有时间去关心其他。

卓王孙凝视着他:“杨大人。”

杨逸之身子一震。父亲大人也来到朝鲜了么?

卓王孙淡淡道:“你该去看望他了。”

杨逸之沉吟片刻。卓王孙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得不遵从。他缓缓转身,向迎宾馆走去。

宣祖哀怨的眼神目送着他走出,终于变成绝望。

杨逸之跪倒在明堂之上,跪倒在自己的严父面前。

他感觉到深深的愧疚。自己在朝鲜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为父亲大人增添荣耀。想到自己的犹豫与彷徨,不由得又增添了几分惭惶。他知dào

,若是父亲大人在此,一定会为百姓溅血以争。

但是,他该怎么办呢?

他知dào

卓王孙是个暴君,用残暴与无情统御着这场战争,但他却没有反抗。

或许,是因为他还将卓王孙当成朋友。

或许,是因为他对卓王孙心存愧疚。

他只能顿首在地,期待着或许一个仰望,能够为他带来光明。

杨继盛望着他。

阳光照在这个男子身上,使他的白衣鲜亮、灼目。但同时也留下了阴影。正如这个男子的人生一样,无论什么时候,他的身上都同时存zài

着光明与黑暗。

或许他适合做一位魏晋时的狂狷名士,而不适合在这个礼教严明的时代。

他望着他,每次心情都极为复杂。

不知dào

自己究竟该感到骄傲,还是愤nù



这样的儿子,或许并不是他想要的。

即使带着光辉与荣耀。

“起来吧。”

杨逸之又磕了个头,缓缓站了起来。在父亲大人面前,他永远都不敢抬头,斜斜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窗外又开始飘零着细细的雨,父子两人都沉默着,凝视着脚边的光线缓缓移转。

突然,家丁匆忙高声报道:“公主驾到!”

杨继盛跟杨逸之都是一惊,急忙站起准bèi

换装迎接,银铃般的声音已经到了堂前:

“干嘛这么客气?我就不能来拜访杨大人了?谁也不准起来,我自己进来就行了!”

声音豪爽甜美,充满着公主式的任性,但多了一丝亲切。话音未落,公主已踏进了堂中。

她穿了一身桃红色的便装,紧紧贴在身上,显得窈窕矫健,外面披了一件绣凤大氅,将身子裹住,她一走进来,立即抱拳向杨继盛行礼。

明朝正是礼教最严明之时,公主是君,杨继盛是臣。哪有君给臣行礼之理?杨继盛大惊,急忙跪倒还礼。公主俏脸一板:“杨大人可是看不起在下?”

杨继盛心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早已根深蒂固,事君如事天,哪里敢看不起?急忙道:“老臣哪里敢?公主千万不可如此,折杀老臣了!”

公主噗哧一笑:“这就折杀了?日后还有你折的呢!”

说着,眼波盈盈,斜觑了杨逸之一眼。杨逸之当然明白公主话中的含义,但老父在堂,哪里敢说什么?急忙低下了头。

杨继盛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公主素来顽劣,既然如此说,也不一定必须要行君臣之礼。好在此地也没有外人,马马虎虎就算了。只是堂堂公主,言必称“在下”,一嘴的江湖气,未免皱眉。

但也没有外人,还是算了。

公主面容忽然一肃,道:“在下此来,有一件要事与杨大人商量。”

杨继盛将公主让到上方自己的座位坐下,自己坐在杨逸之的位子上,杨逸之只有垂首站着。杨继盛道:“公主请讲。”

公主道:“杨大人觉得卓王孙这个人如何?”

杨继盛脸色变了变,不明白公主为何言此。公主冷笑道:“不知为何,父皇竟将朝鲜战争的指挥权交给这位草莽之徒。这人向来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哪懂什么兵法、谋略?将朝鲜搞得乌烟瘴气。加上独断专横、卖国求荣,杨大人若再不主持公道,只怕整个朝鲜国,都将被他祸害死!”

杨继盛大惊道:“公主何所见而言此?”

公主道:“我来朝鲜时间并不长,当然不可能见到这么多。但有两个人的话,杨大人不可不信。来人,请他们上来!”

外面娘子军一声娇应,两个人走向堂上来。

一个蟒袍玉带,是朝鲜王宣祖,另一人袈裟禅杖,是昙宏大师。

当今不满卓王孙的,便以这两个人为最。朝鲜即将亡国,宣祖王位不保,当然怨恨卓王孙。昙宏大师最好的朋友便是清商道长。道长惨死在战场上,昙宏大师物伤其类,追本溯源,自然是卓王孙的错。这两个人的目标相同,不约而同地走在了一起。

但他们去找公主又想干什么呢?

只听昙宏大师与宣祖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着卓王孙的罪状,共列了如下几大条:

其一,专权。所有大事,一人**;所有权力,一人独揽。任何意见,一概不听;任何反对,一概不理。

其二,卖国。与倭贼签订条约,丧权辱国。不令沈唯敬全力争取,神器授人,天地不容。

其三,残暴。眼睁睁看着朝鲜义军一队队被剿灭,不管不问。平壤城不让百姓进入,残暴冷血,与商纣无异。

其四,乱命。大敌当前,竟令杨逸之率水军去幽冥岛上送花。李舜臣功劳如此之大,竟然到现在仍囚禁在地牢。平壤之战任由李如松血战,不闻不问。

专权、卖国、残暴、乱命,这四条大罪一说出来,杨继盛不由得须发皆张,气得浑身颤抖。他颤声问杨逸之:“可真有此事?”

杨逸之竟不能反驳。

的确,宣祖与昙宏大师并没有半字谎言。这一件件、一桩桩,的确都是卓王孙的所作所为。

只是杨逸之相信,卓王孙如此做,必定有原因。

他绝不是个无情无义、暴虐恣肆的昏君。他的“暴行”,一定有他的道理。只不过人们还无法理解而已。

比如他的“第三人”的打算。杨逸之本一直反对,但,当宣祖与昙宏大师一起诟病的时候,杨逸之忽然发xiàn

,自己在心底竟非常认同这种看法。

救朝鲜的,必定是朝鲜自己。这样的拯救,才是真zhèng

的拯救,才有意义。别人的拯救,只不过能救得一时。反而有可能会加深这个民族的腐烂。

但对于另外的“暴行”,杨逸之就不知dào

原因了。那并不能全都用“第三人”来解释。

如果连自己都不能说服,又如何说服别人相信?杨逸之暗中叹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杨继盛大怒,猛然站了起来:“老夫这就去找他算帐!”

昙宏大师慌忙站起来,将他按下:“杨大人且请坐。杨大人此去,难道能劝说得了他吗?”

杨继盛斩钉截铁道:“大不了他拿尚方宝剑将我斩了,老夫以身殉国便是!”

昙宏大师笑了笑,道:“那也不见得。咱们求公主前来,并不是想让老大人殉国的。而是有一条妙计,想求老大人许可。”

杨继盛怔了怔,道:“求我许可?此话怎讲?”

昙宏大师道:“老大人请想,卓王孙手握尚方宝剑,这座城又是按照华音阁所造,每个人在城中都被限制。若是公开反对他,不但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很容易被他剿灭,于事无补。最佳计策,就是不触怒于他,同时又能够剿灭日寇,救朝鲜国民于水火之中。”

杨继盛道:“如果能够这样,自然最好。但世事哪能这般如意呢?”

昙宏大师笑了:“所以需yào

老大人的恩准啊!老大人不知,明朝的援军,其实并不止一拨,还有一拨,跟随着公主来到朝鲜。这一拨人马大约有五万人,驻扎在离平壤城两百里的白山脚下。”

公主笑道:“父皇命我领兵交给卓王孙。但我早就料到他必然靠不住,所以先不交给他。”

昙宏大师点头道:“公主此举极为巧妙。如此我们就有了兵力,只需有位优秀的将领,率领他们埋伏在灵山城不远处,我仍按照卓王孙的命令,与王储临海君进入灵山城。倭贼受了幸州大败,必然会大举来袭。但他们绝对料不到会有五万人藏在他们背后。必然大败。碧蹄馆三万,幸州三万,若再能全歼这支倭军,汉城中的十八万军队,就只剩下不到一半了。朝鲜虽小,区区九万士兵还吃不下来。那时,无论卓王孙怎么折腾,朝鲜国都不至于有灭国之虞。”

昙宏大师道:“我再暗派飞虎军兜住敌人的退路,务必能够全歼。城中也可以配合瞒住消息,骗过卓王孙。”

这个计策实在天衣无缝。

不得罪卓王孙,还能拯救朝鲜国。

连杨逸之也不得不承认,倭贼被削弱之后,朝鲜诞生“第三人”的难度也大大降低。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杨继盛沉吟良久,觉得此计实是很妙,有百利而无一害。他颔首道:“看来,我们就缺一位优秀的将领了。不知王与大师可有人选?”

昙宏大师肃然道:“自然是有,否则也不敢来见老大人了。唯有此人,才能与卓王孙抗衡。也唯有此人,才有大败倭贼的实力。也唯有此人,才能令众将官与飞虎队服膺,甘心受其驱使!”

他一字一字道:“此人就是令郎,杨逸之!”

杨逸之吃了一惊。

他,要率领军队,诛灭倭军,与卓王孙对抗?

冥冥中,他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到来的是如此之快。

杨继盛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望向杨逸之。

“你可愿意?”

杨逸之低下了头。

他心底,也认可这是一条妙计。

如果不能正面对抗卓王孙,那么就釜底抽薪,先消除掉危险。的确,也只有他能够运用谋略,对抗战斗力如此强dà

的倭贼,取得胜利。

灵山城离汉城较远,敌军不可能倾巢而出,顶多出兵五万。五万对五万,他的确有信心能够歼敌七成以上。再辅以追击、埋伏,昙宏大师的预计并非不难达到。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他,愿不愿与卓王孙为敌?

他可以想得到,卓王孙知dào

此事后的震怒。打乱了卓王孙的计划的后果,只能是两人兵戎相见。

那个水红的人,愿意见到这一幕吗?

他,愿意见到这一幕吗?

他抬起头,杨继盛的目光凛凛望向杨逸之。

杨逸之感到自己的面色正变得苍白,因他无力违抗这样的目光。亦因为,他的心是那么彷徨,不知dào

该怎么做是对的,该怎么做是错的。

他是多么需yào

指引。

他低下头。

“我愿意。父亲大人。”

公主笑了:“杨将军,你不要害pà

,我一定会帮你的!这次我带了很多厉害的武器过来,管保让倭寇有来无回!”

这一句却增加了杨逸之的惆怅。令他忍不住想:

若是她在这里,会怎么说呢?

会不会挽起额前的散发,书上太乙神名,坚毅地站在阵前,像她以前守护的一样,为苍生挥舞起战旗?

是的,她会的。一定会的。

那么,我也会。

第二十一章 可怜明月河边种

在不被人觉察的阴霾里,宣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不能死。他的国家不能死。所以,这个温润如月的人,一定要被牵入这场战争中,不能仅仅是观望。

虽然并不太了解杨逸之,但宣祖相信,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对抗卓王孙,那就一定是这位白衣男子。

作为一国之君,他可以很轻易地看出这一点来。他相信,他的王国,不会在这场战争中沦陷。

他一定会笑到最后。

平秀吉端起了一杯茶。

清晨的微露沾湿了天守阁的窗棂,或是雾气,或是雨水,丝丝缕缕,在淡青色的窗纸上晕开,让人恍惚置身于一场迷离的梦中。

只有茶是温暖的。或者,还有那个水红色的女子。

“卓王孙下令将朝鲜王送往灵山城。”

他缓缓说道。一面从茶水的反射影中看着相思的反应。茶水在杯中微微摇晃着,相思的倒影在水面划过一道道惊鸿般的流痕。

“他不止一次这样做了。我很疑惑,他是不是很想将朝鲜王送往我的手中?因为灵山城无险可凭,只要我出动大军,顷刻之间便可破城擒王。”

相思的手抖了一下,壶中倾出的水流颤了颤。

他们同时想到了那个朝日般的男子,也同时感到一阵深深的困惑。

卓王孙究竟想做什么?

灵山城破,朝鲜王被擒,那么倭方几乎就可以掌控全部局势。在这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代,王若被擒,就意味着这个国家的败亡。

平秀吉缓缓展开手中淡黄色的卷轴,那是朝鲜全图。他修长的指在上面挪动着,轻轻点出几个点。

那将是扼住灵山城的死亡之手。连相思都看得出来,只要这几个要地被占领,灵山城将是一座死城。

她必须要做些什么。

相思轻轻咬住了嘴唇。她能做些什么?

她来此的目的,是想刺杀平秀吉,但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她仍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zhèng

的平秀吉。化身千亿,不灭不败的忍术最高境界——鬼藏,让平秀吉莫测高深,无人能够看透。

或许,她可以多做一些,比如,将她得到的情报传递出去,让朝鲜人或者明朝人知dào



但如何做到?

能上到天守阁第七层的人,寥寥无几。或者说除了平秀吉,她根本没见过别的人。她出阁的机会少之又少,想必也受到了平秀吉严格的监控。

哪怕她逃出去,平秀吉也必定会立即改变所有策略,这些机密就变成毫无意义的了。

要怎样,才能够传出有效的情报呢?相思轻轻皱起了眉头。

杨逸之看着地图。

他的手在灵山城的周围点了几个点。

这几个点,是灵山城的死穴。如果这几个点被敌人占据,灵山城将会是一座死城。那么,攻占与保卫灵山城的战争核心,就在这几个点上。他要做的,就是要确保这几个点的安全。

他能够做到。

他仔细地研究着地图,一个个计策在他的心底成型,不断地被否决、完善,完善、否决。最终,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笑意。

无论敌人来多少人,他都有把握获得一场胜利。

公主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她也笑了。

她相信,这个男子必定是人中龙凤,只要给他一把剑,他就能挥出最璀璨的光芒。

看着杨逸之,她忍不住问出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肯反对卓王孙?”

这个问题,无数人想问,却没有问。

当今世上,朝鲜境中,如果有一个人能对抗卓王孙,那必定是杨逸之。如果有一个人无法容忍暴政、昏君,那也必定是杨逸之。但卓王孙如此倒行逆施,杨逸之却从未有过任何反抗。

他是害pà

卓王孙吗?

不可能。他们早就已是宿敌。

他是在助纣为虐吗?

更不可能。杨逸之湛然如月,一尘不染。他的善良悲悯早就为世人所知。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杨逸之沉吟着。这个问题,他也已问过自己多次了。

“因为我相信他。”

公主惊讶地望着他:“你相信他?”

就算卓王孙做了这么多不可饶恕的坏事,杨逸之仍然相信他?这个回答,显然天下人都会吃惊。

杨逸之没有回答。种种前尘往事在他眼前如浮光幻影,一掠而过。数年来,他与他之间的相知、共饮、试剑、决裂,都在眼前。

他与他,究竟是不是朋友?

“是的,我相信他。”

他坚定地回答。

却含着一丝苦涩。

然后,转身走向灵山的淡淡烟雨。

公主看着他。

他的白衣在青郁的雨丝中显得那么夺目。

夺目而惆怅。一如当年桃花树下,他为她奏起的一曲郁伦袍。

清音高远,调随花动。他以风月为琴,桃花为弦,弹奏出的一曲天籁。

舞尽风流只馀香。

他本是浊世佳公子,却无奈风风雨雨。

忽然之间,她那颗天皇贵胄的心中有了一丝寂寥。

杨逸之走的第二天,公主在耐心地等待着。

这个计策要想成功,关键就是不能引起卓王孙的注意。如果他发xiàn

了他们的安排,只要将尚方宝剑往杨继盛面前一摆,杨逸之就会乖乖回来,这个计策立即土崩瓦解。

所以,千万不能让卓王孙知dào



所以,她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不停地向周围的人抱怨平壤的天气不好,地方太小,什么玩的都没有。然后还说起她在京师的时候常常出宣武门打猎。

这样,明天,她就可以命她的娘子军们准bèi

好,去平壤郊区打猎散心。她是公主,想打个猎想必谁都不会觉得yì

wài

。然后,她就可以赶到白山。驻扎在那里的五万士兵,只有她亲执虎符才能调动。然后,她就可以跟杨逸之并肩作战。

这是他建功立业的最关键时刻,她一定要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将倭军打垮。

然后,她再悄悄回来,继xù

抱怨这场讨厌的战争将鹿啊、麋啊、兔啊、羊啊都吓跑了,她什么都没有打着。就算卓王孙怀疑又怎样?反正他们的计策已经结束了。

这样的安排,堪称完美。

公主偷偷地笑了。

所以,她就在行宫里皱着眉头,叹着气,向前来陪伴她的琴言抱怨着大同江的江景多么无聊,这个城市多么拥挤,一堆大男人多么无趣。她柳眉紧皱,一脸抑郁,心底却在偷笑。琴言毫无察觉地宽解着她,让她更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这时,小黄门太监进来秉道:“日出之国使者求见。”

公主皱眉道:“日出之国使者?我为什么要见?”

斥退了小黄门,公主继xù

跟琴言抱怨着。日出之国人还算是知dào

礼节,听说公主殿下来了,就来拜见。可公主殿下是多么尊贵的人,怎么可能去见这么小的国家的使节?

她并没有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可疑的。

第二天,公主吩咐娘子军备好车马,要去城外打猎散心。

娘子军下去准bèi

,却一脸恼怒地回来了:“启禀公主,卓王孙下令,不许公主出城。”

公主霍然站起身,柳眉倒竖:“不许?他算什么东西?”

四周的人哪敢出声?却听殿外传来了一个声音,淡淡地回答道:

“在下是这场战争的主帅,平壤城的主人。”

公主讶然回头,就见卓王孙负手而立,站在院子正中间。他微微摆了摆手,几名小太监捧着几个大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赫然放着凤冠霞帔,大红的乾坤社稷袄。

这,只有在公主出嫁时才会用到。

公主怔了怔,道:“卓王孙,你什么意思?”

卓王孙淡淡道:“公主从中原来到朝鲜,是为了什么?”

公主傲然道:“我来是为了监军,为了建功立业、成就不世之奇功。”

卓王孙淡淡微笑。他的笑容带着少有的宽容,却让公主感到很不舒服。那是大人看着孩子,看他们说着幼稚而不切实jì

的理想时的宽容。

公主恼道:“你笑什么?”

卓王孙:“我却以为,公主前来,是为了和亲的。”

公主脸色大变,厉声道:“放肆!我乃天皇贵胄,当今圣上唯一的公主,怎么能去和亲?和亲,那是……”却猝然住口。

她本来想说,和亲,不是汉室拿着选秀上来的民女冒充公主,去欺骗没见过世面的蛮子的吗?她可是真zhèng

的天皇贵胄!何况,父皇是多么爱她,怎么可能拿她去和亲!

但她突然想起,一年前,不正是她,在吴越王的安排下,被送往蒙古与俺达汗和亲的么?

这件事对于她而言,是一种难言的耻辱,她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疗伤,都无法平复。直到东海之战,和杨逸之并肩战斗,建立了不起的功业,她才逐渐将它忘记。在此期间,她必须不停地说服自己,那只是吴越王的奸计,蒙蔽了父皇,并不是父皇的本意。而这种事,以后也再不会发生。

但如今,这两个字又被提起。

卓王孙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锥子一样刺在她心上。

她冷冷看着卓王孙,厉声道:“我此次赦你无罪,下次再敢胡言乱语,诛你九族!”

卓王孙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公主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着。卓王孙的目光并没有改变,公主的心,却忽然有些彷徨。

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目光凛凛,逆视着卓王孙,似乎这样可以让她更理直气壮一些。

卓王孙:“沈唯敬。”

沈唯敬急忙走了进来,跪倒行礼。

卓王孙:“我命你将议和之表送往京师时,皇上说了什么?”

沈唯敬伏地不敢抬头,低声道:“皇上说,一切战争之事,准卓帅所奏。卓帅之定夺,就是朝廷之定夺。”

卓王孙:“将合议之表呈上来。”

沈唯敬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将手中的表书放到公主面前的案上。打开。

朱笔圈住的大字旁边,赫然钤着当今天子的玉玺之印。

“迎明帝公主为日出之国天皇皇后。”

公主怔了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急迫地将表抓到眼前,那行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可怀疑之处。那个玉玺之印,公主也自然认得,绝不可能造假。

她缓缓坐倒,脑海中一片茫然。她努力想思考点什么,但觉脑中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原来,父皇送她来朝鲜,为的只不过是那一纸和约。

她的国家,她的朝廷,甚至她的父皇,都再次欺骗了她。

他们把她送来朝鲜,是为了逼迫她去嫁给根本不认识、不喜欢的人,去换取一场战争后的和平。

就像是交yì



这已经是第二次用她毕生的幸福,去交yì

和平。第二次的背叛。

公主的身子开始颤抖,眼睛再次抬起来的时候,已有了泪痕。

“这是你伪造的,是不是?”

卓王孙的笑容有些讥嘲,并不回答。

公主的心在一点点下沉,其实当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就明知dào

不可能是这样的。

她痛恨卓王孙。虽然她明知dào

这件事不能怪他。她的父皇舍弃她,这个国家舍弃她,跟他无关。

但她还是恨他,如果没有他,也许她根本不必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厉声道:“我要回去!我要去见父皇!就算和亲,我也要他亲口告sù

我!”

卓王孙没有回答,只缓缓吩咐道:“为公主整装。日出之国使者,还等着公主的召见。”

于时,公主豁然明白,为什么日出之国使者要觐见她。

“不!我不整装!”她霍然上前一步,抬头逆着他的目光:“如果你一定要我召见日出之国使者,我就会抬着大炮去见他们!”

卓王孙默然片刻,淡淡微笑:“你累了。”

他转身出了殿:“公主好好休息,明日清晨,会有銮驾迎接公主,起程前往日出之国。”

随手轻轻将殿门带上。

大殿变得漆黑,似乎连光都一起被关在了门外。

公主呆呆站在殿中央,那么茫然。

她不知dào

该做什么,也不知dào

该相信什么。

那个白衣的男子,不过是烟花绚烂中的一场梦。变得那么遥不可及。

她即将披上鲜红的盖头,嫁到重洋之外,嫁给那从未谋过面的天皇。

这一切,与她的梦想差得太远。她本该统御千军,辅佐着她的夫君立下不朽的功业,同他一起名标史册。这才像是一个天皇贵胄该有的一生。而不像现在那样,为了掩盖国家的无能,军队的无能,像是交yì

或者礼品一样,远嫁到偏远荒蛮之地。

不该是这样的。

她紧紧咬住了嘴唇。

淅沥沥的雨声传来。殿外又开始下雨了,这个国家的天空似乎也为众生的苦难悲痛。战争开始以来,这里的雨水是那么多。

公主猛然惊醒。

不应该再等下去了,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们的计划是,杨逸之先出城安排好一切,然后公主再悄悄出城,两人会合,一起到白山,公主用虎符调动大军,由杨逸之率领着开始灵山之战。

如果她被锁在殿中,不能出城,那么,就只剩下杨逸之一人应付这场战争。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紧紧握住胸前系着的一枚精巧半月形金器。

这正是可调动三军的虎符。

为了能留在他身边,她并没有把虎符交给杨逸之。而没有虎符,就调不动白山的军队。

公主很知dào

杨逸之的性格,就算没有这支军队,杨逸之也绝不会见死不救。他一定会独自赶往灵山,跟这座城生死与共。

那将只会有一个结果。玉石俱焚。

她绝不能被锁进和亲的鸾轿,送往日出之国,而是必须要赶去白山,救出杨逸之!

这个男子,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他!

但现在该怎么办?

卓王孙绝不可能放她出城。和亲已成定局,虽然她不愿承认,但这样的国家大事,一旦决定了,就不能更改。

要更改,必须要有重大的变故。

她打开殿门,平壤城的广场上,耸立着一个巨大的礼幛,灯彩从它向四周蔓延着,染红了大同江畔的柳树。礼幛左右,分列着两个刚刚搭起的帐篷,也为灯彩结满。这是和亲的礼仪。一个帐篷中住着迎亲的使者,一个帐篷中住着送亲的大臣。

明日清晨,她即将离开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作为交换和平的筹码。

为此,这座城市都沉浸在欢庆的氛围中。

欢庆因她而起,却不属于她。

日出之国使者运来的彩礼堆满了江畔,他们与明朝的官兵们欢呼痛饮着,等着迎接他们的皇后。

那是无上的尊崇,亦因她而起,却不属于她。

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束月光。

但卓王孙的意志,却像是钢铁的枷锁,统御着这座城市。在这个城市之中,绝没有人敢违抗他。她不能,杨逸之亦不能。

可笑的是,杨逸之不违抗他的理由,竟是相信他。

“你相信他?”

“是的,我相信他。”

公主咬着嘴唇,突然,一丝笑容从她的脸上绽出。

这是不得已的方法,一不小心,她会身败名裂,甚至会开启一场战争。

但必须这样做,她才能留在这里,才能拯救杨逸之。

那杨逸之呢?当他知dào

自己用了这样的伎俩,会责怪她、厌弃她么?他还会相信她么?

缓缓地,公主叹了口气。

你相信他吗?

但愿如此。

第二十二章 移入东风碧玉栏

公主悄悄出了行宫.夜色中,她用一袭黑色的斗篷将自己裹住,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宫女,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数月来仅有的欢乐气息弥漫在城市中,因为短暂,所以特别醉人,让人不由得就忘记了保持警惕。

礼幛左边,是一排送亲使的帐篷。

公主悄无声息地闪进了其中最大的一座帐篷里。这个帐篷四周守卫的人特别少,格外安静。任何人都似乎刻意回避着这个帐篷,让公主能轻易进入。

一关上帐门,就仿佛跟外面的世界隔绝。一切欢庆的声音都变得微弱、沉闷,似乎已很遥远,看不到也听不见。

这所帐篷虽然大,却并不豪华。帐篷里面只有一张很简单的床,床边放着一张太师椅。公主凝视着这张床。她突然跳上了床,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

夜深了,帐外的喧嚣缓缓平复。就连最快乐的人都准bèi

睡去了。这座城市的繁华慢慢褪去,进入空清寂净的时刻。

帐篷的门被推开,这座帐篷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公主睁开双眼,紧紧屏住呼吸。

帐篷的门被关上,那个人慢慢向床边走去,忽然,站住。

公主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好。”

她的声音中有恶作剧的残忍。她实在很想看到那个人脸上的表情,夜色挡住了她的视线。但仅仅只是想像,就让她觉得愉悦无比。

“卓王孙!”

她相信此时的卓王孙肯定震惊无比。因为他绝对想不到,当今公主,今日要出嫁的新娘,明天的日出之国天皇皇后,就躲在他的床上。

她还想再让他更震惊些,所以缓缓揭开了被子。

绣着彩凤的嫁衣被撕扯成一块块,凌乱地堆在被子里。她的身上几乎完全赤裸,只有一件鹅黄色的胸衣,却也被撕开了一角,半露出凝脂般的酥胸。

她缓缓站了起来,几乎完全裸露的身体就像一束盛开的花,傲慢地挺立在他面前。

他脸上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淡淡的星光透过帐篷的罅隙,照着她美玉一般的身体。他与她只隔着一束光的距离。

她一字一字道:“你可以出去,但我一定会大叫。”

“那么,所有的人都会看到这一幕,所有的人都会相信,我们之间有着……”

“奸情。”

她用刻意加重的语气,说出了这两个字,当作收尾。

卓王孙终于有了动作。他缓步走到太师椅旁,坐了下来。

公主也慢慢坐了下来。

她坐在床上,拥着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她很想好好地看清楚他。

天,终于亮了。

这座城市重新陷入了欢腾之中。日出之国使者早就在礼幛之前准bèi

好了车驾,准bèi

迎接他们的天皇皇后。

他们的皇后无比尊荣,无比坚贞,无比高贵。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位女子能够配得上堪称神之子的天皇,那无疑就是她。

大明的公主,金枝玉叶,当然有着旁人所没有的尊荣。

他们迎着青色的朝霞,用最隆重的礼仪跪倒在礼幛之前,九乘马的鸾驾已打开了轿帘,准bèi

迎接一场足以彪炳史册的盛事。

轰隆隆。一声礼炮惊天动地响起。

几乎同时,一声尖锐的喊叫响起。

似乎是位女子,在惊惶,羞耻,恐惧,绝望中的尖叫。

这声尖叫,骇然竟自卓王孙的帐篷里传出。

大明与朝鲜的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日出之国使者们的脸,却在刹那间全都白了。他们心中闪过一阵不祥的预感。

他们飞奔到帐篷前,一刀将帘幕劈开。

卓王孙坐在帐篷正中央的太师椅上。旁边的床上一片凌乱,他们的天皇皇后,脸色苍白,衣不蔽体,正拥着被子颤抖。

她的头上,还戴着那顶为这次和亲特别准bèi

的红色凤冠。

看着这么多人,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她的泪水,却比任何解释都有效。

日出之国的使者目眦欲裂,一声虎吼,向卓王孙扑去。

他的刀,在中途断掉,他的人,向外摔了出去。

他立即就站了起来。卓王孙并不想杀他。其他的使节冲了上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他们眼睛里全都闪耀着屈辱的怒火。

“日出之国,绝不接受这样的屈辱!”

他们昂首走出去的时候,朝鲜群臣吓得全都瘫在了椅子上。

这是一场战争的开始。

朝鲜群臣看着卓王孙的时候,目光中都充满了痛苦,绝望,无奈与愤恨。

天下的女子多如牛毛,为什么你单单看上公主呢?看上公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为什么你要在公主和亲的前一天晚上,做出这样的事?

但卓王孙如水般沉的脸色,让他们一句话都不敢说,全都悄悄告退了。

这座城市,顷刻褪去欢悦,陷入了死寂。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公主轻轻一笑,重新钻入了被子里。

看到日出之国使者愤nù

地离去,她比什么人都要开心。这就意味着,她再也不用和亲,也就不必离开这座城市。

她什么时候想去白山,就什么时候去。再没有人来干涉她。

不过一整夜过去了,杨逸之现在怎样了呢?一想到这里,公主不禁满面愁容。她急忙摸索着被子里的衣服,迅速地穿上。

她可不想真的被卓王孙赚到便宜。哼,他也不算吃亏。

“现在,你不会再让我和亲了吧?”

公主叹了口气,心里虽然乐开了花,但还是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卓王孙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看来我不能嫁给天皇,只能嫁给你了!”

卓王孙的目光向这边望了过来。

他注视着公主,厚厚的锦被,似乎无法挡住他的目光。公主感到一阵羞恼,急忙连肩膀都缩进了被子里。

“要不要遣使向父皇提亲呢?”

她继xù

调侃着。反正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心里升起一阵恶作剧的快感,那是种想狠狠地报复眼前这个男子的冲动。卓王孙的平静,骄傲,冷漠与桀骜,隐隐调拨着她内心征服的欲望。她对他毫无兴趣,却想看到他痛苦。

卓王孙终于开口:“我在想,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目光似乎真的穿透锦被、衣衫,沁入她的心,肆意地翻检着她的秘密。公主感到一阵惊惶。这个人似乎全知全能,没有任何秘密能够躲过他的目光。

而她的秘密,绝不能让他知dào



“你若只是不想嫁给天皇,完全可以逃走。但你并没有这样做,而选择了牺牲自己名誉的做法,看来你并不想离开。”

公主眼睛中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她实在想不到,卓王孙的观察力竟然如此敏锐。

“朝鲜战场,并不值得你留恋。所以,你不想离开的原因,必定是因为一个人。”

公主的身子又震了震。

“如果只是为了激怒迎亲使,你现在这个计策,更应该向他施展,既能破坏婚事,又能让他百口莫辩,无法拒绝你。但你并没有这么做。”

他嘴角挑起淡淡冷笑:“是否因为,他不在城中?”

公主凤目中闪过一阵惊恐。

这个人的话,尖锐得就像是刀子,在她心上肆意游走,将她所隐藏的一切挑开,暴露在他眼前。

“那么,这个竟邀公主之眷的人究竟是谁?”

公主脸板了板,冷冷道:“是谁有什么关系?我难道就不可以喜欢一个人?”

卓王孙慢慢道:“可以。”

他的眼神似乎有了种奇异的变化,他看着公主的时候,公主禁不住感到一阵冰冷。这个暴君,现在坐在太师椅上,隔着七步的距离,冷冷审视着她。

她的身体禁不住一震。

她,天皇贵胄,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竟忍不住栗栗发抖。他的眼神中像是藏了一把冰冷的刀,一寸寸剜割着她的灵魂,痛到刻骨。

他注视着她,一抹讥诮的笑意从眸子深处缓缓散开:

“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不在城里面?”

他不再说话,目光望向东南方。

东南方,即是灵山。

公主像是突然受惊一般,跳了起来。她不顾自己仅仅只穿了一件披肩,周身几乎还是完全赤裸的。因为,她终于明白,卓王孙的目光为什么那么冷。

他已完全看透了他们的计划。这个该死的人,他的头脑为什么这么聪明,仅仅只是从她今晚的表现中,就将他们精心筹划的计划几乎完全猜透。

他为什么就不能笨一点?

公主跳下了床。

“我不允许你伤害他,绝不允许!”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恐,因她从卓王孙的目光中,看到了极为可怕的结局。

卓王孙缓缓笑了。

他看着她。

两人的距离不过七步,他目光寸寸扫过她的身体,似乎要把她整个人看透;却又似乎完全不在看她,只是在遥望黑暗中的虚空。

遥望,一座用金银铁共同铸造的城池,两个影子紧紧相拥。

遥望,他曾经占据与拥有的爱情,被别人染指。

遥望,一朵水红之莲花,不再只仰望朝日的光芒,而是沾染了明月的辉光。

当时他有着足够的力量令这一切灰飞烟灭,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从来不惧怕任何人的挑zhàn

,因为他知dào

,天下万物,芸芸众生,本就是他的战利品。

而现在,他忽然并不那么洒脱。

他怀疑自己也不过是个凡人,喜欢斤斤计较。

他注视着这个正在颤抖、却鼓足勇气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他相信,他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护在那轮明月前,瑟瑟发抖、却绝不退缩的人。

另一个为了那温柔的月光,勇敢地忤逆烈日之威严的人。

他冷冷道:“好,我娶你。”

公主震惊地抬起脸。卓王孙的话是那么突兀,如崩裂的巨石,轰然砸在她的心底,只余下一地泥泞的碎片。

“你说什么?”

他站起来,影子就像是一座山,无尽的黑暗将她笼罩。

“我娶你。”

公主周身一软,瘫坐在地上。连卓王孙从她的项链上扯下虎符,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那一刻,她仿佛听到命运的轮盘,发出一声苍老的吟哦。

杨逸之望着自己的手。

地藏站在他面前,依旧像是一团黑雾,却在袅袅散去。

火藏,水藏,风藏,早已不见了踪影。

鬼忍四人众,终于败在他的风月剑qì

之下。他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方才找到最佳的机会,用一剑同时重创四人。

他心中微微有一丝疑惑,当他击中地藏时,他并没有击实的感觉。但地藏的痛吼声以及四人迅速撤tuì

,让他没有更多的怀疑。

不管怎样,他总算是从四人众的包围中挣脱了。虽然风月之剑已出,数个时辰之内,他将弱如孺子。但幸好他还有一匹马,他还可以骑着它,赶到白山。

他知dào

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倭军一定在日夜兼程,向灵山城冲锋。所以,他必须尽快赶到。

否则,这场战争将一败涂地。

白山并不远。只花了一个时辰,一座巨大的营寨就出现在地平线上,营寨上飘荡着明朝的蟠龙大旗,灰色的帐篷连绵出去,足有数里地。

杨逸之长出了一口气。这样的营寨,足足能容纳五万军队有余。有了这么多军队,他一定能够守住灵山城,并完成全歼倭军的计划。

所以,尽管他已经身心疲惫;尽管施展出风月剑qì

后,他的身体极度脆弱,但他仍然打起精神,纵马向营寨奔去。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杨兄,别来无恙。”

杨逸之的身体骤然僵硬,几乎连马缰都握不住,马匹不受约束地向前奔去,几乎撞上了立马站在营寨前的那个人。

那个人一伸手,将马缰握在手中,那匹马立即停住,虽然受惊,却连一声都不敢嘶。那人身上似乎有种无形的威严,连马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迫。

卓王孙。

月形金器挂在他指间,轻轻摇晃。那是调动三军的虎符。

杨逸之的心沉到谷底,这意味着,这个计划已完全失败。

卓王孙静静地看着杨逸之。

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杨逸之定下这个计划,精准而完备,有极大的可行性。这个白衣男子,本该在灵山城取得一场胜利的。但可惜的是,他已知dào

了这个计划。

所以,这个计划只能失败。

或许真有所谓神明,在冥冥之中安排着这一切,使他们总在争夺同一件东西,一个人成功了,另一个人就必定失败。

他们的战场,形形色色,小到一个人,大到天下。命运让他们相遇,小到一个人,大到天下。

天下是如此大,他们偏偏因一个人相遇。两个人是如此小,却事关天下。

这安排是如此精巧而奇异。

卓王孙慢慢地笑了。

“跟我来。”

杨逸之抬起头。似乎并没有了解卓王孙的意思:“去哪里?”

卓王孙看着他,他的微笑充满嘲讽,正一点点变得尖锐。

“我和你。”

“一起目送灵山城毁灭。”

马蹄静静地敲打着开满金达莱花的田野。这是种平凡而低贱的小花,却坚强,勇敢,即使在战争中,仍然开得漫山遍野。

从山顶上望下去,灵山城并不大。城中的士兵也并不多。

宣祖坐在凉亭中,享shòu

着早晨一杯清茶。探马不停地将倭军的消息递过来,小西行长亲自率领着大军从汉城日夜兼程赶了过来,就像是风暴一般,即将从东南西北冲击着这座脆弱的城池。这座城中,只驻扎着倭军二十分之一的士兵,城防早就失修,恐怕连第一次冲锋都承shòu不住。

宣祖却一点都不担心。

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慢慢品尝着。的确用不着不担心,因为他坚信,杨逸之会率着兵马,随着朝阳一起出现在灵山城,将倭军击垮。他相信这个男子,自从第一眼见到这个男子开始,他就知dào

,真zhèng

能赢得这场战争的人,必定是这个谦逊而温柔的白衣男子。

他甚至希望倭军能够来得更多一些,好让他见识一下杨逸之真zhèng

的实力。

倭军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一副金色的马标出现在地平线上,随之而来的是隆隆的马蹄声。大批身着明亮的金银装饰的铠甲的倭军像是风一般扫过平原,从四面八方将这座城围住。

灵山城像是一只仓皇躲藏的野兔,暴露在猎犬的眈眈注视下。

小西行长驱马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一连串的命令传下去,五万大军布成一个整齐的圆,将城围住。

他等着这个包围圈成型,不留下一丝缝隙。

杨逸之沉默着,洁白的衣袖下,他的手缓缓抬起。虽然刚施展过风月剑qì

,他的身体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刻,但为了灵山城,他不得不作困兽之斗。

光芒,如流萤般明灭不定,艰难而缓慢地向他掌心汇聚。

蓬然一声轻响,还未成形的光芒如琉璃破碎,四散开去。

杨逸之猝然后退,几乎无法立定身形。他愕然抬头,正迎上卓王孙冰冷的目光。

卓王孙轻轻挥袖,空中残存的月白色微尘彻底消散。杀气,缓慢地自他身上炸开,化为一具无形的牢笼,将杨逸之紧紧锁住。

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对他出手。

但这个白衣男子,必须得知dào

,这是他的战争。任何人都不许插手。

小西行长的手狠狠挥落。

倭军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咆哮,向灵山城冲去。

城墙像是纸扎的一样,顷刻间崩坏。

宣祖手中的茶盏跌碎,震惊地站了起来。

白衣战神在哪里?五万援兵在哪里?

这场战争,不应该是这样发展的!绝不应该!

小西行长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场战争,在沿着他所构想的发展。

卓王孙笑容如冰。这场战争,在沿着他所构想的发展。

杨逸之痛苦地闭上眼睛。这场战争,不出预料地发展着。

二十对一的悬殊力量对比,灵山城几乎连抵抗都谈不上。从山顶俯瞰下去,城中几乎全是倭军的身影。随着烽烟与战火的燃起,这座城正在迅速地成为地狱。

所有地狱中凄惨的一切,都在这座城中上演。倭军军显然已下定决心,要在朝鲜人心中留下永远不能抵抗的烙印,因此,他们在彻底毁灭这座城。

等这场战争结束后,这座城中的一切,将彻底从地面上抹去。

鸡犬不留。

宣祖颤抖着,他所幻想的一切在崩溃、毁灭。终于,他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卓王孙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杨逸之。这个男子心中的悲痛,并没有瞒过他的眼睛。同样,刚用过风月之剑后的虚弱,他也知dào

得一清二楚。

“你,还能拯救这座城吗?”

杨逸之的双目倏然睁开。

他看着正在凝望着他的暴君。

强dà

,冷静,孤独而残酷的暴君。

他曾以为,普天之下,只有自己了解这个男子,但他错了。他从来没有了解过。

他本以为,自己衷心认同了寻找第三人的理念,但他错了。他始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为了一个理念让成千上万人化为骸骨。无论它有多么正确。

他不知dào

这个男子心中还有没有地方能够容纳别人。难道苍生在这个男子心中,都只不过是棋子?数万人的阵亡,真的只是史书夹缝里那无关紧要的数字?白骨支天,血流成河,只不过是为历史战车的前行铺路?

但他知dào

,这场战争是一柄剑,正握在这个男子的手中,而自己却两手空空。

他也知dào

,这个男子故yì

拿起这柄剑,缓慢而残忍刺入他的心,只为了逼迫他屈服。

但他绝不屈服。

他,从来没有在这个男子面前屈服。尽管他时刻感受到这个男子的强dà

,骄傲。但他的坚韧,执着,却让他立于这男子之前,平等如一。

他一字一字地道:“我,能,够!”

他猛地一打马,向山下纵去。

像一阵风掠过卓王孙的身边。

第二十三章 匹马孤城望眼愁

杨逸之仿佛冲进了一场风暴中.失去风月之力的他,在这场战争中就像是只断线的风筝,被飓风轻易地击碎、扯裂。他甚至不知dào

自己的方向,无法发动一次有效的攻击。

他想要冲进城去,想要救下一个人,哪怕只是一个人。但他最终却在战争的风暴中迷失,只能机械地格挡,冲撞。

卓王孙俯视着灵山城,看那袭白衣在鲜血的海洋中如孤舟浮沉,不能自主。

——就算是绝顶的人,在战争中也不过如此。

一声冷笑。

杨逸之的信心逐渐瓦解。

他究竟能够拯救什么?他甚至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飓风一般的攻击来了之后,他只能依靠本能拼命地格挡着,被冲得不住后退。

他的人生,是不是也像是这样?从来就没有真zhèng

地自主过,谁都可以推动一把,让他向着自己并不愿意的方向移动。

父亲大人,师父,正道长老们,都希望他成为他们希望他成为的人。但,这真是他想要的吗?一个忠孝两全的,一个武功无dí

的人,一个武林盟主。这是他的方向吗?

每一个,都像是一场飓风,吹得他茫然不能自主。

但,如果没有这些飓风,他又能怎样?

他有过自己的方向吗?知dào

自己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吗?

他并不知dào



直到遇到那个水红色的女子,那是他一生的侥幸。

他终于知dào

了自己的方向。并准bèi

一生执着。

终于,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倭军在有序地撤tuì

。这座城已一无所有,只剩下死亡、尸骸、鲜血、废墟。当烈日映照在当头时,城中已没有一名倭军。

杨逸之身上的白衣已染成血衣,他站在城中心,看着满地死尸。这座城的一切都是倒伏的,只有他依旧站立着。

他忽然感到无尽荒凉。

他抬头,山顶上,卓王孙的目光炽烈宛如日芒。

他心底深处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他一步一步,向卓王孙走去。

就算他是位真zhèng

的暴君,他也要忤逆他。

他站在卓王孙面前。

两人忽然都发xiàn

对方的目光坚定、冰冷。

这是他们从不熟悉的。

杨逸之缓缓将手中的长剑插在面前的地上,血,不住地从剑锋上滴下来,将泥土染红。

这个温柔如月的男子,这一刻竟有了一丝傲然。

“你说过这是你的战争……”

他一字一字,凝视着卓王孙的眼睛。

“你错了。”

“从这刻起,这将是你我的战争!”

“至死方休。”

卓王孙笑了。

他们的战争。

他终于要反抗自己了么?

为了武林正道,他没有反抗过。

为了大明江山,他没有反抗过。

为了水红之莲,他没有反抗过。

现在,他却反抗了。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这场战争?

不。

他并不这样想。

他们的战场,并不仅仅只是这场战争。一旦开战,便不可回头。

至死方休。

那正是他想见到的。

“好,我答yīng

你。”

讥诮的笑意在他眸子中缓缓散开:“请做好全军覆没的准bèi

。”

平秀吉凝视着眼前这杯茶。

袅袅的水烟从茶中升起,淡碧色的茶汤,似乎将腾起的雾也染碧了,像是一副悠远的水墨山水画。

隐在画后的相思,就像是古法绘成的仕女。

他也在凝视着茶烟后的她。

他知dào

她总想看清楚自己,看破自己的秘密。那是一个女子赢得战争的方法。但他相信,她绝不会成功。

几天来,他出现在她面前时,相貌从来没有相同过。从眉目纤细的少年,到赤眼火瞳的王者,再到平安时代儒雅灵秀的阴阳师。他还记得自己以女子的相貌出现在相思面前时,她脸上的惊讶。

那一刻,他相信相思以为看到了一面镜子。

他不由笑了起来。拥有如此神mì

而可怕的鬼藏忍术,相思绝不可能看破他的真实面貌。

那样,他就可以永远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看着这杯茶,着着这幅婉静的仕女图。

相思从茶烟中抬起头:“你笑什么?”

平秀吉凝视着她,赤眼火瞳中的笑意更加明显:“你知dào

吗?朝鲜战争中有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变化。”

相思并没有动容。她对于战争并没有太多兴趣,除了忧心生命之外。

“明军分裂成两支军队,互相打了起来。”

相思淡淡地“哦”了一声,还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你知dào

他们的统帅是谁吗?”他凝视着相思。

相思心底隐隐有了一丝不安:“是谁?”

平秀吉缓缓道:“一位叫杨逸之,一位叫卓王孙。”

哐啷一声,相思手中的茶碗打翻在地,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打起来?”

平秀吉摇了摇头,问道:“你希望他们谁胜?”

相思窒了窒。谁胜?

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她回答?

她能回答什么?

不知怎么,这个问题竟让她有些心虚。她本应该毫不犹豫地说出卓王孙的名字,但杨逸之的身影却突然飘过她的心底。她吃惊地发xiàn

,自己竟然相信,这个温和的男子若跟卓王孙决裂,那就一定有他的不得已的理由。

一定是卓王孙又做错了什么。

她霍然一惊——自己怎会有这样的念头?

怎么可以质疑阁主?怎会如此相信这个白衣的男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有这样的念头呢?

她缓缓坐下,更加惊讶地发xiàn

,这个念头竟早已存zài

于她的心底深处,几乎无法更改。

这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茫然中。

平秀吉凝视着她的表情,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

有时,他真想她的确是一副仕女画,那么他就可以将她卷起来,放进锦盒。不用老是这么忐忑不安。

杨继盛面沉如水,坐在太师椅上。

卓王孙在他对面,负手而立。

两人所在的位置,正是送亲的那座巨大的帐篷。日出之国的使者已愤然离去,迎亲的帐篷早就空了,唯有篷顶上仍挂着鲜红的灯笼,却更像是高高悬挂的耻辱。

这一切,都让杨继盛盛怒不已。他感到整个大明朝的脸面,都让这两个人丢尽了。

公主虽然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但在这位老人面前,不自觉地就感到有些气短,默默站在椅子背后,不敢看他。

卓王孙的脸色倒很平和,还带着些淡淡的微笑。这让杨继盛更是生气,忍不住重重一哼,道:“无耻!”

卓王孙笑了笑,道:“杨大人何所见而言此?”

杨继盛怒道:“公主和亲之日,你闹出如此丑事,难道还不觉得无耻吗?”

卓王孙淡淡微笑:“我却以为,此事是难得的转机。”

杨继盛的声音都在颤抖:“还能有什么转机?众目睽睽之下,两国使者面前,大明朝的脸都被丢尽了!”

卓王孙并不急于回答,而是等他平复下来,才淡淡道:

“若由我来尚公主呢?公主清誉,大明朝脸面,岂不可以两全?”

杨继盛怒道:“胡言乱语!公主此来本是为了跟日出之国和亲,却嫁给了你,传出去必是青史上的耻辱,岂是你娶公主就能弥补的?”

卓王孙道:“不错,的确弥补不了。”

“但是,宣战呢?”

“若是我尚公主之后,向日出之国宣战,又该如何?”

公主吃惊地抬起头。卓王孙淡淡微笑,如一轮旭日照亮整个营帐,他的话语很轻,却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公主惊讶得几乎窒息。她绝不能让卓王孙向日出之国宣战。

她将杨继盛请过来怒斥卓王孙,就是想要卓王孙取消掉尚公主的念头。但卓王孙若是向日出之国宣战,杨继盛一定会被打动。

宣战之后,中日和亲之事自然作废。卓王孙功劳如此之大,尚公主也不足为奇。杨继盛等人要的只是卓王孙认认真真地同倭国作战,其他的事并不怎么关心。

何况,两人当时的暧昧情状已是有目共睹,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如今一纸婚书,大被遮丑,总是好事。

但对于公主来讲,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坏事。

她绝不能嫁给卓王孙。她要嫁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杨逸之。

她厉声道:“不要相信他!他这个人反复无常,绝不会兑现自己的诺言的!”

但她的心在慢慢坠落,因为她发xiàn

,杨继盛的目光盯在卓王孙的脸上,连一丝都没有看她。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要向日出之国宣战?”

“真zhèng

的战争?”

卓王孙缓缓点头:“一场真zhèng

的战争。”

他望着远方,展颜微笑,轻轻加上一句:“至死方休。”

杨继盛垂下头,长长叹了口气。

卓王孙的笑容却渐渐变得讥嘲:“杨大人,我要宣战的对象,却并不止一个。”

“还有令郎。”

杨继盛霍然抬头。

卓王孙悠然道:“难道杨大人还不知dào

,令郎已经反出朝廷,充当叛军了吗?他此后将与朝廷作对,不再是抗倭大军中的一员了。”

杨继盛面色刹那间煞白。

他这个儿子,已给了他多少伤害。

他从他身上,看到了光明,也看到了黑暗。他曾经恐惧,这个儿子会给他带来满门抄斩、身败名裂的命运,想不到他最后还是没有摆脱这个命运。

杨继盛在苍老,刹那间就苍老了十岁。

公主心中一阵不忍。他凭什么这么说?这件事并不是这样的!她冲上前去:“杨大人,你千万不要信他的!他……”

她看到了杨继盛的眼睛,戛然而止。

杨继盛仿佛看到的是红颜祸水。如果她不是公主,他一定会怒斥其面。这意味着,无论公主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

或许,他还会认为,那天营帐中发生的那一幕,都不过是她勾引的。

那一瞬间,公主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继盛走出了帐篷。她霍然回头,恶狠狠地盯着卓王孙。

第一次,她无比憎恶这个男子。

卓王孙淡淡道:“你不相信我说的?杨逸之真的反叛了。”

公主狠狠盯着他。

“他正在召集了朝鲜所有的义军首领,想要让他们帮他,但他忘了,宣祖已被倭军捉去了。投鼠忌器,朝鲜义军绝不敢抵抗。所以,他能募集到的军队极少。而我,手下有飞虎军,潜龙军,与朱雀军。当然,还有你刚送来的宣武军。”

公主冷冷道:“你一定会输的,一定!”

卓王孙笑了笑:“是的。如果我放任你不管的话,说不定我真的会输。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有些神通,能征调来军队,也能搞到一些古里古怪的武器。你是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变数,若是放任下去,也许我会重蹈南海倭寇◆◆◆[1]的覆辙也说不定。所以,我一定要娶你。”

“身为驸马,你所有的一切都将归我所有。你征调来的军队,只能加入我的队伍;搜刮来的武器也只能归我。你也无法暗中为杨逸之通递情报,因为,你无法跨出虚生白月宫一步。”

公主脸色惨变。她心中所打的算盘,几乎全都被卓王孙看破。她绝不容他这么做,却又没有反抗的办法。她厉声道:“我诅咒你!”

卓王孙一笑:“那你就要赶紧了。因为……”

“婚礼很快就要举行。”

公主踉跄着向后退去,几乎要跌倒。卓王孙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提了起来。就算是跌倒,没有他的许可,也是不容许的。

公主看着他的目光里,露出了一丝哀求。那是她终生的幸福,不是儿戏。但卓王孙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改变。

在这个暴君面前,哀告、祈求,除了丢掉最后的尊严外,没有任何用处。

公主沉默着。

渐渐地,她的脸色变得平静:“好,我答yīng

你。”

“但我有一个请求。”

卓王孙看着她:“讲。”

她缓缓抬头,目光中都是决绝:“事,是我做出来的。我要自己面对。”

“堂堂大明公主,绝不是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

“我要出使汉城,亲自去辞婚!”

这句话让卓王孙也不禁有些惊讶。这个女子果然有出人意料的一面。

亲自辞婚?难道她不怕日出之国将她碎尸万段吗?

他展颜微笑:“好,我答yīng

你。”

杨逸之看着这些人。

这些人全都衣衫褴褛,神色木讷,在大厅中或坐或站,一片颓唐。艰苦的战争几乎将他们压垮。但这些人,却是朝鲜义军中全部的首领。

只要他们信任他,与他一起团结作战,他就会有两万多部队。尽管这些士兵并没有经过系统的训liàn

,但他有信心,可以率领着他们对抗倭军,在东天撕裂开一束曙光。

这已是他唯一的机会。

金辉容抽着旱烟袋。这个从尚州来的义军首领本是个彻头彻尾的农民,日出之国的入侵迫使他拿起锄头,为保卫自己的土地而流血流汗。他的观念向来传统,却代表着大多数人的意见:“我们的王,宣祖,在倭贼手中,我们不能跟着你起义。”

他的意思很明白。只要宣祖在倭贼手中一日,这些义军就不可能反抗。

这也是日出之国为什么四处搜索宣祖的原因。国中不可一日无君。君命如天,只要宣祖在倭贼手中,无论他们说什么,都可以矫君之命,让他们无法反抗。

杨逸之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局面,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我将宣祖救出来了呢?”

金辉容坚定地道:“那我们就跟你走。但现在,我们只能跟倭贼走。”

杨逸之:“给我七天的时间,我一定救出宣祖。”

所有的义军首领都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们不相信这个年轻而温和的白衣男子能够从十五万精兵手中将他们的王救出来,那是不可能的。

突然,一个声音道:“我跟你走!”

众人一惊,转头看时,一个相貌平常的人站了起来。杨逸之认得他叫郭宁,是郭再佑的侄子。郭再佑战死后,郭家军的首领就换成了郭宁。清商道长就是为了保全郭家军,在蛇谷里战死了。

郭宁走到杨逸之面前:“郭家军虽然只有两千人,但,我们愿将性命交给杨公子。因为,清商道长绝不会白死!”

杨逸之心头一阵激动。

是的,清商道长绝不会白死。就算为了清商道长,他也必须赢得这场战争!

他肩头的担子,是那么沉重。

要救宣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有人知dào

宣祖被囚在哪里。他被关在一个极为秘密的地方,只有少数倭军高层才会知dào



如果连宣祖在哪里都不确定,又如何救出他来呢?

杨逸之皱着眉头,深深思索着。虽然他现在有了一支军队,多多少少有了些筹码,但,凭这些筹码,他还不足以与卓王孙或者平秀吉一战。

郭宁率领着部队跟在杨逸之身后,他们焦急而充满期待地看着杨逸之。这个白衣男子,能引导着他们走向胜利吗?

突然,一个声音淡淡道:“别来无恙。”

杨逸之骤然一惊。

风雾之中,隐约可见一个影子,静静地立在地平线处。马蹄的声音缓缓响起,那个影子向杨逸之移了过来。

无数影子开始在雾中出现,四面八方将郭家军围住。

郭家军惊惶地拿起武器,杨逸之叹了口气,示意郭宁停止了抵抗。

因为,他看清了那个影子,正是卓王孙。

四面包围上来的士兵,至少有两万。两千对两万,他连一丝胜算都没有。

卓王孙淡淡道:“杨盟主毕竟是杨盟主,才一天的时间,就募集到一支军队,真令我刮目相看。”

杨逸之道:“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他知dào

这个问题很蠢,但他忍不住想问。他已经足够小心了,率领郭家军赶路时,并没有惊动任何人。卓王孙派出的探马并不少,但这些探马在哪里,杨逸之也很清楚。他已经避开这些探马了。

卓王孙笑了笑:“因为你我都知dào

,如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作为立足之地,那就是有天险可依的幸州。而幸州只有一条路可进入,所以,我根本不必去侦查你的位置,只要埋伏在这里,就一定能等到你。”

杨逸之缓缓点头。不错。这的确是很好的计策。他长长叹了口气。

卓王孙淡淡道:“要和我一战吗?”

杨逸之摇了摇头。没有任何打的必要。如果打,只会有一个下场,这些义军,全部战死在这里。

那是他绝对不想见到的。

所以,杨逸之只能独自离开。

他走的时候,卓王孙微笑,躬身行礼。

因为,就算是卓王孙,也无法将他留下。

他们都知dào

这一点,所以这一战迅速地结束了。两千郭家军,全部收编为卓王孙的部下。

幸州,仍然是一座空城。

杨逸之,仍然是孤单一人。

★★★[1]《华音流韶·雪嫁衣》中,公主曾调来红衣大炮,助杨逸之剿灭南海倭寇。

第二十四章 夹道香尘迎丽华

车驾在平壤去往汉城的道路上迤逦前行.

沈唯敬照旧猥琐地坐在第一辆马车里,这一次,他并没有高谈阔论,只是不停地捋着自己那撇山羊胡子,脸色忧愁,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七日的路途,足足走了十日,方才望见汉城。

沈唯敬脸上的忧虑开始增多。他在害pà

,害pà

接近这座城。因为日出之国目前最恨的两个人,一个是卓王孙,另一个就是公主。

营帐中的那一幕,是日出之国的奇耻大辱。伟大的天皇陛下,因此也戴上了一顶春天的帽子,让整个国家蒙羞。而日出之国对待让他们蒙羞的人,向来都很残忍。

不出沈唯敬所料,迎接他们的队伍,跟他第一次到汉城出使时几乎一样,甚至更有过之。无数士兵站立在道路两边,白刃出鞘,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沉闷的鼓声在道旁奏响,就像是死神的节奏。

沈唯敬的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隐隐约约地,他听到有人在低声地咒骂。其语言之恶毒,让他从心底感到恐惧。也许,下一刻,就会有被耻辱冲昏头脑的士兵冲上前来,将他们碎尸万段。

而他们,不过才有三百多人而已。

不出预料,当他们到达汉城城门时,一群喧哗的士兵将他们堵住了。他们高声叫喊着,拒绝让他们入城。刷啦刷啦刀响出鞘的声音震耳欲聋,他们叫嚷着要就地处死这么无耻的女人,为天皇复仇。

所有的随从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第二座轿子的门,猛然被拉开了。公主一身盛装,傲然站立在他们面前。

“日出之国,果真是蛮夷之邦吗?”

所有的士兵都怔住了。

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无耻?做出这么羞耻的事情来居然还敢这么大声地说话?他们忍不住就要冲上去,将她拉下来痛打。

公主冷冷道:“我,一日还没有正式辞婚,一日就是你们的天皇皇后。”

“谁敢动皇后一根毫毛,就是侮辱天皇!”

众人一窒。

公主的话并没有错。迎公主而为天皇皇后,是日出之国使者与大明统帅达成的契约,只要没有正式解约,永乐公主就是日出之国的皇后。

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羞辱皇后,就是羞辱天皇。

日出之国的武士,绝不容许任何人羞辱天皇!

这道理简单得就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公主傲慢地看着他们,缓缓向城中走去。他们竟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目送她就像是凤凰般从他们中间穿过。

小西行长满脸谄媚地笑着,迎了出来。

他准bèi

好了宏大的筵席,足以匹配皇后身份的礼节,来迎接公主。只不过,这一切,都像是匆匆准bèi

好的。公主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座城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供我下榻。”

“天守阁。”

说完,她再也不理小西行长,向天守阁走去。

小西行长脸色惨变。

因为,天守阁只有两个人可以进入。平秀吉,相思。他不确定天皇皇后有没有资格进入。但他不敢阻拦公主,只好焦急万分地站在天守阁门口,不知dào

该如何是好。他身为商人的智慧,完全不见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阁顶飘了下来:

“让她上来。”

小西行长如释重负,急忙让开了道路。沈唯敬搀扶着公主,向天守阁顶上走去。

整座阁都静悄悄的,显然,那人说完这句话之后,整座阁的七层防护,都暂时停止了运转。公主的弓鞋敲着木板,发出笃笃的声音,缓缓走到了最高层。

浅绿色的纱幛,坠着雕花玉坠,从屋顶笔直垂下。绿纱上绣着跳着乐舞的古国神灵。青色的茶烟循着绿纱袅袅而上,这些神灵鲜活欲语,静寂地舞蹈。

相思,正隐在绿纱之后,隔在釜与瓯之间。

正中的**上,跪坐着一位十三岁的少年。他细长的眸子微微挑起,其中隐约可以看到悠远的寂寥。

公主见到这位少年时,不由得怔了怔。天守阁上并没有第三个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少年便是平秀吉。

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但公主并没有表现出太多诧异,缓缓地,她跪坐在**的对面。她身上层层叠叠的礼服就像是满地鲜花,在少年面前盛开。

缓缓地,她贴地行礼:“关白大人。”

平秀吉亦行礼。他的神态中有着与他的年龄绝不相衬的傲岸:“公主殿下。”

公主抬起身来:“我来,有一个请求。”

平秀吉:“请讲。”

公主坐直了身子,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请关白大人允许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她本能地想要回过头,全身力qì

却仿佛在一瞬间消失,竟不能负担这个简单的动作。

披在她身上的鲜花织锦,顿时被猩红染满。

沈唯敬发出一声沙哑的尖笑,缓缓自公主身后站了起来。

“公主殿下,你可知dào

,我们两人是大明朝的耻辱啊!”

“你婚前失贞,我阵前卖国。我们两人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呢?只有死,才是我们应该的归宿啊!”

一柄尖刀,握在他的手中。刀锋上闪烁着凄惨的绿意。

沈唯敬的尖笑化为狂笑:“我本不想这样做的,但,世上已没有人相信,我不是个卖国贼!只有死,才能证明!”

他俯身,向公主跪拜:“公主殿下,我也相信,你是大明朝最纯洁高贵的女子……但,这同样需yào

死来证明。所以,请让我助你一死吧!死在日出之国,所有的耻辱都会被洗刷,你将永远是日出之国的皇后!”

公主躺在那丛鲜花里,已几乎没有了呼吸。这柄刀上显然布满了剧毒,几乎在一瞬间掠夺了她的生机。沈唯敬匍匐在地上,对着公主谨严跪拜。

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猝然回手,尖刀深深地没入了自己的胸膛。他的脸刹那间扭曲,死死盯着相思,最后一句话嘶响在喉头:“我……我不是卖国汉奸……我不是……”

他的身子迅速布满红斑,仿佛全身的血肉都腐化,鼓胀了起来。然后,缓缓地消退。一缕缕枯黄的脓水从他皮下渗出来,滴在地板上。地板被烧出了一个又一个洞。等这些脓水流尽之后,他就只剩下一张干枯的皮,包在骨头上。他的头倒几乎是完好的,看上去就像是个畸形的皮影。

这柄刀上的毒,竟然如此凌厉。这个卑微的人,再也背负不了卖国的罪名与辱骂,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卑微的一生。

相思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忍不住呕了出来。

一阵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救……救我……”

她急忙转身,就见永乐公主正虚弱地望着她。相思急忙奔上前去,永乐公主的身子,也在渐渐地泛起红斑。

幸运的是,她身上的礼服实在太厚,而沈唯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这一刀刺得并不深,刀锋刚刚没入了背部,染毒并不重。相思急忙撕开了她的衣服,拿清水为她冲洗。

平秀吉静静地看着她所做的一切,默然不语。

相思看了他一眼,道:“太阁大人,您不方便在这里,先回避吧。”

平秀吉站起来,缓缓鞠了个躬,走出了天守阁。

等平秀吉再度出现在天守阁上之时,已是赤眉火瞳的王者之容。

公主已陷入昏迷,躺在相思草草制作的担架上。她身上的余毒未清,肌肤上仍布满了猩红的斑点,一张脸已几乎看不出原来如花似玉的样子。相思坐在她身边,轻轻为她扇着扇子。

沈唯敬的尸体已被收拾好——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不过是卷了起来。他的头颅被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用一块布包成了个包袱。

平秀吉皱起了眉。

沈唯敬虽然没什么地位,但他却是明朝负责议和的特使。他死在了汉城,日出之国便背负着斩杀使节的罪名。这件事于日出之国极为不利。

他迟疑了一下,传令下去:“将他的头颅按照国宾之礼装殓,送交明朝使节团,即日送归平壤。”

但如何处置公主,却更为棘手。公主到如今仍然昏迷不醒,显然中毒极重。若是强行将她送回平壤,万一死在路上……天守阁上并没有太多证人,到时候明朝追究起来,到底是谁的责任,只怕百口莫辩。

而诚如公主所言,一日没有正式辞婚,她一日还是日出之国的皇后。

她,绝不能死在其他的地方。

所以,她只能留在汉城,留在天守阁。

过了三天,公主的身体才渐渐恢复。她全身布满红斑,裹在厚厚的毛毯里,什么人都看不见。她露在毛毯外的手,红肿得令人害pà



公主一醒来,就命人将她抬下天守阁,准bèi

回平壤。

这趟出使极不愉快。无怪乎她急着回去。

平秀吉以天皇皇后之礼,将她亲自送到了城门,远远望着车驾隐入了地平线,他才吩咐部下回去。

这个女人,以她的实jì

表现,赢得了日出之国的尊重。他们暂时忘却了她曾给予他们的耻辱。

平秀吉缓缓步入天守阁。

风,自窗子外吹进来,带着初夏的湿意。绿纱垂下来,缓缓摇摆着,搅乱了茶烟。相思隐在纱后的容颜,也隐隐约约。

平秀吉端起面前的茶,久久不饮。他轻轻将它放下:

“你好。”

这句话极为突兀。

“公主殿下。”

绿纱后的“相思”显然怔了怔。缓缓站了起来。

“你发xiàn

了?”

她的身材比相思略高,却赫然是大明朝的金枝玉叶——永乐公主。

平秀吉笑了笑。

“沈唯敬并不是个不怕死的人。他若想自杀,哪里都可以,为什么却一定要在天守阁中自杀?那一定是因为,天守阁中有样东西,别的地方都没有。”

“从那时开始,我就怀疑,你们的目标,是相思。”

“从我面前救走她,显然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偷梁换柱。”

他缓缓抬手,手中握着的,是沈唯敬用来刺杀公主及自杀的尖刀。他将尖刀放到鼻尖上嗅了嗅。

“蚀骨散果然是绝世的奇毒。中毒之后,顷刻之间血肉销尽,化为脓水。但若只是很少的剂量,却能让人不至于丧命,只会满身遍布红斑,看不清相貌。沈唯敬先用此刀刺公主,再用此刀自杀,他的死相极惨,任何人都会不会想到,他的自杀,其实只是为了掩饰这种毒的另一种用途:身布红斑,面貌模糊。”

“如若我不是早就猜到你们的目标是相思姑娘,只怕也会被你们骗过。”

他把玩着那柄匕首,笑了笑:“看不清相貌,也就没有人知dào

,这个遍身红斑的人,是公主、还是相思。”

“最初中毒的,当然是真的公主殿下。但殿下身上一定带着解药。一旦等到合适的机会,就会服下解药,并说服相思用这柄刀在自己身上割一刀,再交换服装。而后,相思姑娘就会成为那满脸红斑的人了。别人只看到公主在担架上奄奄一息,却不会想到人已经被掉包了。也许只有我可能会想到,但那时候,我正在按照天皇皇后之礼送殿下出城。等我发觉这件事之后,车驾已经出城很久了。”

“所以,公主一进城,就摆明了天皇皇后的身份。我不得不说,殿下在这一点上做的很成功。无论是谁,都不得不以天皇皇后之礼来对待殿下。”

公主不慌不忙地道:“照你这么说,这柄刀上毒应该不重,那么,沈唯敬却是如何死的?”

平秀吉:“不错,沈唯敬的确是死在蚀骨散之下,但不是用这柄刀。或许是自己偷偷吃了颗毒药吧。”

他微笑抬头,赤眉火瞳已笼罩了公主。

公主看着他,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卓王孙,冰冷地推理出自己的计划来。

那是她一生的梦魇。

公主忍不住叫道:“就算你看出来又怎样?相思已经出城了!”

平秀吉淡淡一笑:“出城?你以为出城就能逃脱?”

公主冷笑:“那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平秀吉凝视她:“你恨她?”

公主的身子震了震。

平秀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停留在她的内心深处。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团火,燃烧在地狱尽头的火。照亮了她内心最阴暗之处。

公主笑了:“我恨她?我为什么要恨她?”

平秀吉平静地道:“也许你爱的人爱她,也许她有你羡慕的人生。”

公主冷笑:“我乃大明公主,天下何求不得?我为什么要羡慕她?”

平秀吉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眸子中一点敌意都没有,似乎只是在仔细阅读一本书。

公主控zhì

不住内心的恼怒,厉声道:“你看什么?”

平秀吉缓缓点头:“我在看你究竟为什么恨她。”

公主失笑:“你,知dào

她为什么要跟我掉包吗?”

这的确是平秀吉想知dào

的。相思已决定留在他身边,寻找刺杀他的机会。这个决心并不是随便下的,平秀吉想不出,相思为什么会放qì



“因为我告sù

她,有个人要娶她。那个人在平壤城已准bèi

好了一切,命我去将她叫回来。你若是见到她当时的笑容,就绝对不会认为我是在害她。何况……”

她一字一字道:“何况,那个人本来要娶的人,是我。”

“我让她穿上我的嫁衣,代我嫁给她一生仰慕的男子。这,也叫恨她?”

平秀吉低头沉吟。这的确很出乎他的预料。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抬起头来:“我明白了,你这个计划的目的,不是要救走相思,而是你想留在汉城。”

“因为只有在这里,卓王孙才无法娶你。”

公主嫣然一笑:“答对了!”

这,的确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她不想嫁给卓王孙,唯一的可能,就是留在汉城。卓王孙虽然武功盖世,无人可敌,但也无法轻易将她从汉城里抓回去。所以,当平秀吉揭破这一点的时候,她的确开心极了。

她精妙筹划着这一切,方才令这个计划完美地成功。她为什么不高兴?

平秀吉深深地看着她。

“可惜,我要告sù

你两件事。”

“相思一定会再回到这里,而你,一定会回到平壤。”

公主吃惊地站了起来。

“你……你要将我送回去?”

平秀吉摇头。

“不,我不会。”

“我只是想说,你若是想回去,我绝不会阻拦。”

公主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回去?我疯了不成?”

平秀吉也笑了。火红色的眸子仿佛看到了别人所不能见的未来。

那个未来里,没有希冀、没有欢乐、没有温暖,只有永恒的痛苦与绝望。

“你一定会的。”

第二十五章 落英错认舞衣鲜

解药在发挥作用,相思身上的红斑渐渐消褪.

她依旧裹在厚厚的毛毯里,一动不动。直到天色渐晚,她脱下公主的礼服,缓缓坐起。马车窗外,汉城已越来越远,她的心也渐渐宁静。

这一刻,她想到了沈唯敬。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卑微的人,竟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更没想到的是,公主苏醒后的话:

“沈唯敬让我告sù

你,请将囚禁宣祖的地方交给他。”

“他会带着这个消息去见杨盟主。”

相思霍然明白,这是一个局。

一个比荆轲刺秦时,借樊将军之首还要惨烈的局。

相思是平秀吉之外,最有可能知dào

宣祖囚禁处的人。平秀吉将她留在身边,每日都借点茶的机会,将战局分析给她听。倒不是信任她,而是他太自信,自信这个女子不过是他茶室中的一幅名画。他需yào

找到这样一个完美的战利品,来见证他的胜利。

何况,她还是卓王孙的人。

每一次看到相思露出或诧异、或惊慌的神色,他就禁不住微笑——这实在是比攻城略地,灭国擒王还要有趣。

但,或许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温婉如莲花的女子,并不仅仅只是一幅画、一个精致的战利品。

这个局在公主出行前,就已设下了。杨逸之遣人将计划告sù

了沈唯敬,希望他借见到相思的机会,打探出宣祖囚禁之处。但沈唯敬知dào

,得到情报易,将之传递出去难,要让平秀吉不觉察,更是难上加难。一旦得知消息泄露,平秀吉必然会改变囚禁地点,这个情报也就毫无用处。

沈唯敬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是一个传说。

西域某国有一种珍贵植物,可以制造出价比黄金的药物。这个国家因此变得富有、强dà

。而周围的邻国却贫瘠落后,饱受欺凌。邻国希望得到植物的种子,多次派人潜入这个国家盗取。但国王对种子看守极为严格,一旦发xiàn

窃贼,便会立即格杀。以至于多年来,为盗取种子而死的人不计其数,却没有一次能成功。直到有一次,有一位窃贼被捕获,与其他人不同,刑场上,他慷慨赴死,毫不畏惧,只对国王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将他的头颅送回祖国。

如此,他才能用未曾瞑目的双眼,亲吻故乡的土地。

观刑的民众都被他的忠诚感动,替他向国王求情,国王也只好应允了他的请求。

但,头颅送回邻国的次年,这种植物便在邻国遍地开花。

只因那位英雄,已悄悄将盗取来的种子含在口中。使者将种子送回邻国时,那枚珍贵的种子也被流传出去。

相思听过这个传说。

于是,她将宣祖囚禁之地写在纸上,用蜡丸封好,塞入沈唯敬的咽喉。蚀骨散毒性发作之后,尸身脖子以下完全化去,咽喉末端已被变硬的血块塞住,蜡丸便不会滑落。余毒会在血肉中残存七日,沾之即死。除非有解药在手,一般人连碰都不敢碰这颗头颅一下,更不要说认真检查了。

这样传递消息的方法,天衣无缝,绝没有人能够察觉。

沈唯敬的死,并不是为了洗刷自己的耻辱。而是为了拯救这个国家。

荆轲刺秦王时,为了取得秦王信任,劝说樊于期将军,献出了自己的头颅。

那个种子的传说里,邻国勇士为了祖国的富强,被敌人斩下首级,牺牲了生命。

他们都是青史留名的英雄豪杰,而沈唯敬,只是一个市井小人,人们眼中最卑微、猥琐的卖国贼。

但相思知dào

,他做了一生中最伟大的牺牲,他的死,并不会白费。

三天过去了,这颗头颅已经被快马加鞭送到了杨逸之手中,沈唯敬头颅中的秘密,杨逸之一定已经知dào



他一定能在平秀吉察觉前救出宣祖。朝鲜义军将因此全都团结起来,接受他的领导。那时,他就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卓王孙,将倭兵赶回去。

而沈唯敬,也必将以他惨烈的牺牲,洗刷掉叛国求荣的污名。

相思望着窗外渐渐深沉的夜色,禁不住露出微笑。

那是多么美好的未来。她也终于能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了。

更美好的,却是她自己的未来。

公主的第二番话,让她决定放qì

刺杀平秀吉,回到平壤。

“卓王孙已准bèi

好了一切,等着你回去,迎娶你。”

这句话让相思错愕良久,还来不及相信,就已热泪盈眶。

公主告sù

她,平壤城里正张灯结彩,虚生白月宫已装饰一新,漫天喜气。喜障、流苏、车驾,甚至新娘的吉服珠翠,都快马加鞭从中原运来。而平壤城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普通百姓,都准bèi

了隆重的贺仪,只待这场难得一遇的盛大婚典。

这些确凿的证据,让相思不得不相信,卓王孙正在准bèi

一场婚事。

他自己的婚事。

卓王孙的确是这样准bèi

的。只不过,新娘不是她。

相思并不知dào

这一点,于是,她满心欢喜地走向这场婚礼。

交换服饰的时候,公主看向相思的眼神,有了一些闪烁。

她不禁想起了数年前,天授村的枯井中,初次遇见相思的时候。

那一次,这个温婉如莲的女子,也是穿起了她的华服,代她走向了一场奇遇,于是在纷落的桃花中,她邂逅了那个白衣的男子,两人一起经lì

了七闯连营,荒城之劫,庚戌之变,三连城的兴建与毁灭。

那本是属于她的传奇,却只因这一念之差,错过终生。

公主轻轻咬住嘴唇,千般懊悔,万种感慨。

相思没有想起这一切。没有想起当初她穿起公主的华服,邂逅了一个不该邂逅的男子。之后的一幕幕,历经劫难,满身伤痕,只剩下无尽亏欠,无尽感怀,还有那一杯忘情之毒。她都没有想起。

她只知dào

,这一次,她穿起公主的华服,是要走向自己一生仰望的人。多年的守候,多年的梦想,就要在这一刻成真。

不知为什么,她的欢喜中,却泛起淡淡的苦涩。

天又开始阴了起来,浓密的云层纠结在一起,连绵成漆黑的一片。雨丝细密地纠缠在空中,准bèi

着跳起一场堕落之舞。

车驾停了下来。停在云望坡。这是相思跟杨逸之约好会面的地方。

在相思出城之前,沈唯敬的头颅早就已被送出去了。杨逸之应该早就知dào

了宣祖囚禁的地点,说不定已将宣祖救了出来。

而相思有另外一些情报,想告知杨逸之。所以她在封起蜡丸前,在纸条上加了一行字,希望杨逸之在救出宣祖后,与她在这里会面。

然后,她将回到平壤,做那个人的新娘。

这一刻,她有了小小的私心,她希望卓王孙与她成婚后,能带她回到中原。哪怕一年,哪怕一个月,哪怕仅仅几日,能暂时放下天下,只厮守彼此的幸福。

这场战争,就交给杨逸之吧。有了这些情报,有了朝鲜义军,他一定能取得胜利。

而还有另一个理由,让她执意要在这里等他。有一些话,她一定要在披上嫁衣前,亲自告sù

他。

说一声,对不起。

也许他会失望,也许他会难过。但,这就是命运。没有未来的命运,必须在这里终结。

她下定了决心,不能逃避,不能迟疑,必须亲自讲给他听。

想到此处,相思的心竟有些怅然。

突然,车队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喧哗,巨大的爆响炸开,几辆随行车驾就如纸折的一样,哐啷啷翻倒在地上。

相思一惊,急忙掀起轿门,只听一个阴冷刺耳的声音道:“相思姑娘,主上让我们请你回去。”

一团黑,一团火,一团水,一团风。鬼忍四人众,冷冷地将相思围在核心。仅仅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就让相思无法动弹。

说话的是地藏。

相思摇了摇头:“不可能。平秀吉若是要我回去,必然不用这种方式。你究竟是奉谁之命?”

她的话让地藏吃了一惊,隐在黑暗中的脸色变了变,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中有着地狱的森冷:“不错。相思姑娘,要捉你的人,是我!”

他宛如地狱般的阴冷语气中忽然充满了寂寥。他昂起头来,似乎想要看清楚苍天:

“王图霸业,都因你而成空……”

“我最恨的人,其实是你!”

他厉声道:“动手!”黑马发出一声长嘶,地藏化身狂风,向相思怒飙而来!同时,水藏、火藏、风藏身子同时动了,化成三条弧线,射向随从们。

凌厉的杀气将相思笼罩住,在地藏这几乎全力一击下,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她不明白,地藏为什么要恨她。但此情此景,根本容不得她思考。她猝然抬手,身上暗藏的几枚玲珑针飞了出去。

借着玲珑针的力道,她的身子急速后退,想要全力躲过这雷霆一击。

玲珑针还未沾到对方,就已化为尘埃,而后一股狂悍之极的力道,如山岳崩催,向她怒压而下!相思嘤咛一声,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鲜血,像断线的珠子,洒得遍空都是。

地藏发出一声冷笑,缓缓向相思走去。他还不想杀她,而是要将她捉住,当做自己的筹码。只是,他实在太恨这个女人,忍不住先将她打成重伤。

突然,一声清越的龙吟,从数里外遥遥传了过来。地藏猛窜的身形骤然停住!

唰的一声轻响,一道青光凌空划过他眼前。

地藏大惊之下,本能地挥手接住,却不由得一怔。他凝视着手中的物体,竟似已忘了擒住相思。就连相思重重跌落在他身侧的泥泞里,他仍然一动不动!

其他三忍见他反常,都是极为诧异,纷纷呼喝,赶了过来。

他们的身子同时震了一震。

一股狂龙般的杀气,凌空而降,盘旋成巨大的龙卷,将他们困在中间。

青衣,仿佛从云端飘落,落在三忍的面前。他看也不看三忍,袍袖贴地飞出,将相思的身体带起,另一只手反掌挥出。

首当其冲的是风藏,她的反应也最快,嘶的一声响,流云飞袖化成两道利刃,向来人怒飙而来。她的武器是速度。这速度只能用快如闪电来形容。风藏相信,普天之下,绝没有人能够在她施展出三招之内还出一招。甚至关白大人本人都不能!

但不知怎地,她的袖子已被那人握在手中。那人手腕微微一沉,风藏竟被他凌空挥了起来,向火藏砸了过去。

火藏并不是躲不开。但他背后是山石,只要他一躲,风藏必死无疑。所以,他只能运足全身的力qì

,想要接住风藏。他的手才一触到风藏,一股大力立即传来,宛如电殛雷噬,火藏一口鲜血喷出来,身子萎顿在地。

只剩下水藏。他彷徨地看了地藏一眼。

鬼忍四人众中,武功最高的就是地藏。只要地藏能驱动黑马,施展雷霆一击,两人联手,未必不能一战。

但,地藏呆呆地望着手中的东西,灵魂仿佛已被抽干。

那只不过是只玉盒而已,为何地藏如此关心?

水藏咬了咬牙,他只能自己作战。

幸好,雨终于下了下来。天地之间,都是他的武器——水。

他张开了双手。只要有水,他就什么都不怕。

但,在一刹那,雨水却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漫天雾气。

方圆十丈内的水,竟全被那人的杀气逼成雾气,连一滴都没有剩下。水藏惊骇地睁大了双眼,却只能看见一件东西:

青色,如苍天无尽广袤的影子,缓缓逼近,将一切覆盖。

相思的双目慢慢睁开,眼前是一片青色的云,遮蔽了远处阴郁寒冷的天。

温暖而安宁。

刹那间,满身的疼痛抵不过重逢的愉悦,她禁不住脱口而出:“先生……”

卓王孙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相思似乎想到了什么,剩下的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头。她低下头:“对……对不起。”

不辞而别,擅入敌营。又一次弄得自己遍体鳞伤,他一定会很生气吧?

相思咬了咬嘴唇,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着他。喜悦的泪水还未干涸,却又被愁云笼罩。该喜还是该忧?一时间,她竟不知如何主宰自己的情绪。

卓王孙缓缓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手上却稍稍用力,抱得更紧了些。

相思灿然一笑。他似乎是原谅她了。如此,她就应该听他的话,不再说话,只是好好享shòu

这难得的安宁。

然而,她似乎无法止住心中的期待,又似乎害pà

错过见到他的每一眼,又似乎是想听到他亲口将这个答案再说一遍。

她轻轻抬起头,小声道:“你是来接我的么?”

卓王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静静地等待着,小心翼翼地期待,宛如一朵憔悴的花,在她通透的眸子中战栗着绽放。

仅仅几日的离别,却让她憔悴了那么多。她如画的眉目间,还残留着日夜忧思留下的愁容,冰雪般的肌肤上,还沾染着泥土与鲜血的污迹,甚至她纤瘦的手背上,还隐约现出没有退净的红痕。

他迟疑着,轻轻点头。

嫣红的笑意在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就如一株枯萎的莲,重新得到春雨的滋润,再度绽放。

那一刻,她的喜悦是那么纯粹。纯粹到卓王孙甚至来不及去计较,她当时是在等另一个人。那些郁结、怀疑、怒意,竟然都在这一笑中化为流尘。

他的心一痛,紧紧抱住了她。

相思却已经感觉不到了。这一笑,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量。

多日的辗转反侧,终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杨逸之赶到了云望坡的时候,只看到几辆破碎的车驾躺在路边,满地血污与打斗的痕迹。

相思并不在那里。

路边的青草有被烧焦的痕迹,杨逸之的手轻轻地触摸着焦痕。那绝不是普通的火。他的眼前闪过那个像火一样的人的影子。

火藏!

他抬头,地上凌乱地布着马蹄,硕大的马蹄。那不是普通的马所有的,只有来自地狱的妖马,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蹄印。

地藏!

杨逸之的心猛地抽紧。显然,在他赶到之前,鬼忍四人众来过这里。

相思,是不是已被他们抓回了汉城?

杨逸之站了起来,目光望向南方。那里,浓密云层遮住的地方,有一座囚笼,号称永不陷落。

天守阁。

相思一定被重新困在了那里。平秀吉出动鬼忍四人众将她抓回去,显然是因为相思知dào

了他太多的秘密。

他会不会杀了相思?

杨逸之身形掠起,向南方奔去!

低迷的夜色笼罩着整座汉城,当杨逸之潜入时,并没有人发xiàn

他的踪迹。

清风明月,向来不引人注意。

他悄悄逼近天守阁。

今晚的天守阁异样的寂静,这出乎他的意料——这是否意味着,天守阁中已没有什么值得守护的了呢?这个猜测让他骤然紧张了起来,身化惊鸿,向天守阁中掠去!

就算是铜墙铁壁、刀山火海,他也要闯进去!

令他震惊的是,天守阁中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所有的机关,都被关掉。这个汉城中的禁忌之地,竟然变成了坦途。

杨逸之心中充满了疑惑。他一步步走到了最高层。

第七层。

淡绿色的流苏垂在袅袅的茶烟上,美人如画,正坐在流苏之后,擎着茶碗。

杨逸之猛然窒住。

虽然他只能看到个背影,却认得那袭衣衫的确是相思所着。

刹那间,他紧绷着的心弦松了下来。无论如何,她平安就好。

“你好。”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杨逸之猛然回头。

平秀吉坐在茶案前,微笑看着他。极宽的袍袖拖在地上,仿佛是铺开一地新雪。袖底斜斜绣着一丛红梅,梅蕊在雪白的绢纱上飘零,透出来自远古的寂寞。

风月之剑的光芒,刹那间隐现。但平秀吉并没有任何敌意,从容地坐着,饮着杯中的茶。

“佳客远来,能进一杯茶否?”

他微笑着招呼杨逸之坐下。杨逸之静立不动,他摸不透平秀吉是何用意。

平秀吉叹了口气:“既然无心饮茶,就请回吧,不送。”

杨逸之仍然不动,突然地,他抬手指着相思:“我要带她走。”

平秀吉的笑容仍然那么寂静:“请便。”

杨逸之眉间闪过一阵疑惑。有这么容易吗?

他向相思走过去。忽然感到一丝不妥。

那是种极奇妙的感觉,仿佛他并没有接近她。他的心仍然空着,没有丝毫抵达彼岸的欣喜。

他皱起了眉。此时,相思转过了身来。

杨逸之刹那间僵住。

那,并不是相思,而是公主。穿着相思的衣衫的公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主欣喜地看着他。

他匹马单枪来救她。外面强敌十万,他孤身一人,只为救她。

这正如她曾经想象过千万遍的那一幕,他在敌营中七进七出,浴血满身,只为救她。这段传奇的往事,她曾想象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带着神往,描绘着他的落落英姿,却禁不住有些失落。

这本就该是属于她的,却只因机缘巧合,给与了另一个女子。

好在这一切都不重yào

了。命运亏欠她的一切,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

不知不觉中,她已热泪盈眶。

她没有觉察到他脸上僵住的表情,也忘记了自己身上披着相思的衣衫。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忘了世界。

她猛然扑到杨逸之怀中:“你来救我?”

柔软的双臂紧紧缠住了杨逸之,仿佛一旦拥有,就再也不会放开。

杨逸之不忍推开她。他从不会伤害任何人,他能够伤害的,只有自己。

他只能在心底深处叹了口气,轻轻向后退了一步:“公主殿下。”

“你怎会在这里?”

公主笑了。那是她的得yì

之作。她有些炫耀地将前因后果都讲给了杨逸之听。

平秀吉也在静静地听着。

听到公主说她跟相思掉包,相思出城,与杨逸之约见时,平秀吉忽然道:“据我的手下说,相思姑娘并没有见到杨盟主。她跟卓王孙进了平壤城。”

“因为她相信,卓王孙娶的是她。”

“有趣的是,卓王孙并没有否认这一点。”

杨逸之一震,这句话让他感到一丝不安,悄悄将公主推开了一些。

他望着遥远的天,阴郁的天气让人感到压抑。

卓王孙要娶相思。

这曾是他多么盼望的事情。他曾单纯地相信,只要相思幸福,他就会幸福。如果相思选择的是卓王孙,那他会尽其所能,帮zhù

相思得到他的爱。

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竟然感到心痛得那么厉害。

这一刻他是那么自私,竟想舍弃整个世界,舍弃尊严,舍弃道德,舍弃所谓的纯洁与神圣,只为拥有她。

他竟不容许任何人夺走她。

他缓缓抬头,月光透过窗棂,流水般照在他脸上,照出了他深深的震惊。

一方面,他震惊于自己心底的自私与污浊。另一方面,他也绝不相信,这场婚礼真的会是相思的幸福。

这一切来的太容易了,容易到无法相信。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命运发出讥诮的笑声。

他缓缓将公主推了开:“公主,我不能带你走。”

公主脸上满是震惊:“为什么?”

“只有这里是安全的,我并不能庇护你。”

他没有信心能从平秀吉与十万倭兵的围困下将公主救走,而且,他必须要去一个地方,他没有时间与能力安置公主。平秀吉显然并没有加害公主的意思,那他就放心了。

公主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惶,反手抓住他:“不,别扔下我!”

杨逸之缓缓摇了摇头:“等事情结束,我一定会来接你。”

他的目光里有一丝坚毅,这让公主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

杨逸之向平秀吉躬身行礼,消失在了楼梯处。

她心中一片茫然,仿佛失去了什么。他离去的脚步仿佛踏在她的心上,带来空空的回响。

平秀吉并不阻拦,而是端起一碗清茶,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你知dào

他要去哪里吗?”

公主摇了摇头。

“平壤。”

公主的身子一震。平秀吉淡淡道:“你该知dào

,他到平壤去找谁。”

公主霍然转头,看着他。

平秀吉的眸子深邃得就像是夜晚的幽潭,看不清其中蕴含的意义。但他的话,让她感到一阵不安。

“他已经有了选择……”

他悠然叹息。长长的叹息之声在雨夜中有微凉的触感,就像风中凋零的一朵残菊。

公主紧紧咬住了嘴唇。齿间淡淡的腥咸传来,她忽然明白了他选择的是什么。

她霍然站了起来,凛然直视着平秀吉。

平秀吉悠然道:“我说过,你若是想离开,我绝不会阻拦。”

看着公主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平秀吉缓缓笑了。

相思不在,他便自己点茶。

流乱的烛光透过绿纱,映出他身后一道一道的影子。随着他轻缓的动作,长袖如云舒卷,影子与影子彼此交织,就像是一幕静寂的能剧。

无声无息,却演出了惊心动魄,万种繁华。

第二十六章 楼船落日紫貂轻

迷蒙的细雨笼罩着大同江.暮春的水雾与飞扬的雨丝连成一片,让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也获得了滋润。河岸旁是劫后重生的芜草,从覆满劫灰的土地上再度探出头来,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仍战火燃烧的世界。

一艘小船沿着大同江顺水而下。船行极慢,仿佛是飘荡在水雾中的一枚落叶。

这艘租来的小船非常简朴,船窗上挂着本地绣娘织成的土布帘子,细碎的花纹算不上精美,却依然能看出是金达莱花的图案。

卓王孙坐在窗前,看着窗外连绵的雨气,似乎有些出神。背风的那一面有一张小床,相思侧卧在床上,依旧昏迷着。

水色潋滟,照出远处的山光。

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时,少年意气,青衫磊落,任金樽美酒装满了画舫,随波沉浮于江南的烟雨中。

秋意正浓,骤雨初歇。寂静的江面落满了红叶,在夕阳的映照下化为连绵的金色。雨后的阳光透过小小的船窗,照亮了他的侧容。

他也和今天这样,静静坐在窗前,望着满江风物。

“听说前面有一座石桥。”那个女子身上有海棠的颜色,半躺在一旁的波斯地毯上,轻晃着手中的水晶杯。她试图将几种不同颜色的酒汁倒在一起,又保持着彼此分离。

他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石桥,那又怎样?他们一路行来,不知经过了多少座桥,多少里路。

她似乎在对他说话,又似乎没有:“传说越过石桥三十步,突然回头,初见到的那个人,会是你一生相守的人。”

她将水晶杯举到眼前,透过深浅红色纠缠的酒汁,打量着他。

“因为那一刻,你看到的不仅是她,还有她的生生世世。在轮回中等候千年,只为在这里和你相遇。”

她新月般的眸子缓缓挑起:“你相信吗?”

他看着远方,淡淡道:“这个传说对你没用。我已经见过你了。也不想见你的前世。”

她笑了:“不一定,我要你记得,每次见我时都是初遇。”说完这句话,她就不见了。

江心荡,落叶无声。

茫茫秋江,她竟然突然不见了。

但他并没有特别惊奇。这个海棠般明艳的女子总是这样,带着机灵古怪的神通。对她那些层出不穷的游戏,他并不特别感兴趣,但行舟无事,秋江寂寞,也不妨陪着她玩下去。

船行缓慢,越过了那座青苔斑驳的石桥。

他依旧坐在窗前,把玩着手中的水晶杯。杯中是她留下的酒汁,浅深红色,一片凌乱。他悠然品尝着这杯味道奇特的酒汁,任斜阳余晖洒了满身。

若晚一点回头,她会怎样?

他宁可看她生气的样子。

直到舟已行出六十步,他终于展颜微笑。

轻轻回头。

他没有看到秋璇,而是看到了另一个女子。

她跪在水边的石阶上,从枯萎的莲蓬中采摘着莲子。她身上也有着嫣红的颜色,却不像秋璇般妖娆妩媚、艳色逼人,而是寂静、安宁、温婉,仿佛一脉通透无尘的清泉——那一点动人的红并不来自于她本身,而只因印染上了太阳的颜色。

残阳返照,满江闪耀着金色的波光。大片支离的残荷中,唯有她在盛放。

盛放一朵秋江上的莲。

不知不觉中,卓王孙走到了甲板上,透过枯萎的荷叶,默默注视着那一片残败中唯一的亮丽。

她没有发xiàn

他的存zài

,却无意中看到一朵藏在残荷深处的莲花。那朵莲花似乎开得太晚,半掩在大堆枯枝中,突兀而脆弱。于是她向它伸出手。

她有些吃力地向前倾着身子,纤细的手指一寸寸划过水面。终于,她将它摘下,爱怜地捧在手中,低头轻嗅着。

就在这一刻,她仿佛感到了什么,霍然抬起头。

她看到了他。

惊愕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间,而后,她灿然微笑。

奇怪的是,就在那一刻,一道神奇的光影投照而下,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惝恍迷离地返照在她的脸上。折射着她发际晶莹的水珠,让整个江面都染上了水红的颜色。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放开了,那朵莲花顺水飘过,一直飘到他脚下。

他俯下身,将莲花拾起,轻轻摘下一瓣,又放归于水。

仿佛是宿命,那朵残缺了一瓣的莲在江面上起伏着,随着水流轻轻旋转,时近时远,向东向西,最终却又回到她手中。

画舫在江面缓缓行过,他寂立良久,直到夕阳退去了光芒。

这是他和她的初见。

一次错落的邂逅。

多年之后,他回想起这一幕,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记忆中的相思,是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仿佛一道带着夕阳余晖的剪影。他清楚地知dào

,那就是她。却又和之后留在他身边的她无法完全重合。

或许是因为那道神奇的光影,带着另一个世界的迷离,将她的影像渲染得总有一些不同,只是他始终想不起,这不同到底是什么。

也想不出,那道光影到底来自何方。是前生,还是后世;是过去,或是未来。

也许,那座石桥真的有特殊的魔力,这一刻,让他看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她的三生三世,她在轮回中的千年等候。

只为在这一刻和他相遇。

一阵风过,小船轻轻颠簸,相思翻了个身,面向着他,却没有睁开眼。

“先生,莫支湖的莲花就要开了吧?”

卓王孙微微一怔。

他起身上前,伸手放在她额头上,确认她还没有醒来后,轻轻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

“是的。”他缓缓回答。

“明年的时候,我一定要种更多的莲花,让莫支湖都开满。”

“好。”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不知不觉温柔起来。

她嘴角绽放出一缕苍白而甜美微笑:“你能原谅我,真好。”

“原谅你什么?”他握住她的手,轻轻道。

正因为是在昏迷中,她永远也不会知dào

自己此刻的答案,他终于可以放下那些威严与骄傲,只用一颗心来和她对答。

这一刻,他不再是她的主人,不再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王者,而只是个普通的男子,守候在重病昏迷的恋人身旁。

这种感觉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宁静。

宁静得让人宁可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化为永恒。

她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我知dào

自己一定做错过一件事,让你无法原谅我。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突然激动起来,身子不住颤抖:“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如果有机会弥补我的错,我真的宁愿……”

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拥bào

着她,直到她停止颤抖:

“我早就原谅你了。”

说出这句话,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随即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是的,这是真心的。

他已原谅了她。就在看到她紧闭的眼角浸出泪水的一刻,就在感受到她在自己怀中瑟瑟颤抖的一刻。

或者,更早。

从他自鬼忍四人众手中救出她,看着重伤的她对自己灿然微笑的一刻起。

从他得到消息,知dào

她已陷于危险之中的那一刻起。

从他……

他竟有些想不起来了。

或许,他其实根本没有真zhèng

恨过她。

三连城的一幕,曾让他痛彻神髓。那是一道伤痕,由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和这个温婉如莲的女子亲手刻下。

这伤痕是如此之深,深到他永生都无法忘记。

但其实,很早以前,他就已原谅了他们。

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件事,也仍然将他当做唯一的朋友。

他不会欺骗自己说不在乎,也不强迫自己忘记这一切。因为那本是毕生难忘,至今若想起时,心底仍会传来阵阵隐痛。

但,他早已做出了决定。会带着这道伤痕,继xù

留她在身边。或许有些冷漠,或许有些粗暴,却始终珍藏她,庇护她,免她惊,免她痛,免她受风风雨雨。

只是这一切,他绝不可能亲口告sù

她。

只有在她听不到的时候,才说得出口。

“等我们的婚礼结束,你带着我一起回去看看好么?离家很久了,再没有人照料,莲花会枯萎的。”

卓王孙一怔。

我们的婚礼?联想到相思初见他时候的神情,他随即明白过来,永乐公主一定对相思撒了谎。她把这一场政治联姻,说成了他要迎娶相思。

他一时沉默了,没有回答。

这是一个无心却又恶毒的谎言。如果让她知dào

,自己娶的不是她,她会怎样?

卓王孙不禁皱起了眉。

仿佛感受了他心绪变化,梦中的相思也浮起一丝愁容:“小时候,我曾想过,当我出嫁的时候,嫁衣不要是正红色,而是新莲般的水红。上面一定要绣满莲花,等真到了这一天,却来不及准bèi

了……”

“会有的。”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我向你保证。”

是的,会有的。他欠她一个婚礼,迟早会补偿给她。他心中已许诺,总有一天,会让她在绣满莲花的嫁衣中,绽放动人的微笑。

沉沉暮色笼罩了小船,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柔声对答着。

一人醒着,一人梦呓。

也不知过了多久,相思轻哼了一声,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含笑睡去了。

卓王孙没有动,任她枕着自己的手臂沉睡。守候在她身边,听着她细细的呼吸,他久久沉默。

有他在身边,她睡得那么沉静,世间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于是,他说过的这一切,只有江水为证,却没有人听到。

夜幕下江波荡漾,载着两个人,缓缓向平壤而去。

七日之后。

日暮时分是这个古老的国家最宜人的时候,特别是在暮春之时。大同江畔的柳树生长到最茂盛,长长的枝条垂下来,在江水中拉出一丈多长,将整座江水都染绿了。平壤城的人们懒散地在江边踱着步,相互懒懒地打着招呼。连江水都似乎流得特别缓慢。

相思身着一件水红色的轻衫,长长的裙裾扫过阶下茂密的青草,向城外走去。她要去采摘一些新鲜的花,来装点虚生白月宫的清晨。平壤城外东南,有个地方极少人到,那里的山樱花特别茂盛。琴言采回来的时候,相思一眼就看中了。

她提了个花篮,沿着河岸向远处走去。晚风吹着她的肌肤,温暖而惬意。她觉得幸福就像是打翻了的瓶子里的水,在地上流淌着,淌得到处都是。

她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婚礼。

平壤城中流光溢彩,装点着盛世的奢华。当卓王孙挽着她的手走过时,她毋庸怀疑,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设。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幸福?

杨逸之静静地站在夕阳的暮光里。

夕阳枕在远山上,仿佛一只苍老的眸子,静静凝望着他。

却读不出他满腹心事。

他眺望春江,江上起了雾,渺渺的有些看不清楚。就如心底隐隐的痛楚,那么真切,却不知dào

究竟是为了什么。

雾中缓缓地走来一个水红色的影子。杨逸之的心头猛然一震。

那个影子停在离他两丈远处。淡淡的红色挽住一个花篮,纤细的腰身就像是风中的一株垂柳。

杨逸之的心骤然一动。

相思。他最挂怀的一抹水红。他本应进城去找她,却无意中在这里相遇。难道这就是命运?注定了他们一次次相遇,再一次次分别。

水雾蒸腾,相思的容貌近在咫尺,却又似有些恍惚。

悠悠地,她叹息道:“你,为什么要进城来?”

为什么?

杨逸之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

为了找你。

为了告sù

你,我不能没有你。

可以吗?不顾谦谦君子,不顾温润如玉,回忆起那抹几乎消失的年少轻狂,带着她离开,到天涯海角。

不顾天下人唾骂。

可以吗?

他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越来越痛。

却不能。

当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读懂了她脸上的笑容。

只有当一个女子,找到了一生归宿、得知今生不再漂泊、最好的年华有人共度时,脸上才会浮现出这样的笑容。

于是,他不能带她走。甚至,不能多说一句话。

他静静地道:“我来,是想救走李舜臣。”

相思的目光,隔着迷雾注视着着他。天,更加地暗了。她与他的容颜,也被雾气隔断,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剪影。

“可以让我帮你吗?”

杨逸之摇了摇头。他不想连累她,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但相思的话随即坚定了起来:“请让我帮你一次。”

她似是笑了笑:“我可以将李舜臣监牢的钥匙偷给你。我们在流花寺中见。”

“就让我为这个国家做点事情。”

她静静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也为你。”

杨逸之的心一痛。这句话就像一柄刀,刺破了他刻意掩埋的记忆,让他想起了太多太多。

是的,她和他之间,只剩下这么多了。感念,恩义,报答,如此而已。

在她披上嫁衣,从此幸福地守候在那个男子身边之前,她要为他做一点事,回报他一次。

正如在三连城上,她可以将唯一的解药留给他,却只能对他说一句: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杨逸之静静地看着她。那些决心要忘记的,从来都不能提起的,就如被打翻的茶,万种苦涩,一起翻涌上来。他禁不住躬身,捂住刺痛的胸口。

在他没有看到的瞬间,“相思”嘴角沁出了一抹微笑。

那微笑中,有傲岸,有张扬,有飞扬跋扈的豪情,也有天下唯我的雄心。那是只有王者才有的无双气概。

如果他看到,他就不会再相信,“她”是相思。

平壤东南的山樱花开到极盛,层层叠叠地堆在枝头上,连目光都无法穿透。相思只花了片刻功夫,就将花篮采满了。

她刚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发xiàn

一抹耀眼的白色,出现在花丛深处。

杨逸之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她有一千朵花的距离。就像是花丛中盛开的一朵月光,空灵,通透,不染尘埃。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花瓣簌簌陨落。映着夕阳的余晖,他能清晰地读出她脸上的幸福,也读出自己心底的刺痛。他必须要极力克制,才压抑住靠近她的冲动。

无人空山中,光影随着飞落的樱花,悄悄转移。这一刻,仿佛只是一瞬,却又仿佛一生般漫长。

漫长到能将他心中沸腾的热血冷成灰。

缓缓地,杨逸之躬身行礼:“相思姑娘,有件事关系到抗倭的成败,必须要请你帮忙。”

相思急忙敛衽还礼:“请讲。”

杨逸之道:“抗倭要想成功,必须要借助海军的力量。当世海战第一人,就是李舜臣。我想求相思姑娘助我将李舜臣救出来。”

相思困惑地道:“我帮你?怎么帮?”

杨逸之道:“关押李舜臣的监牢守卫极为森严,只有拿到牢门的钥匙才能进入。而这把钥匙,是由卓王孙亲自保管的。我想请相思姑娘将这把钥匙替我盗出来。”

相思诧异地摇了摇头:“从阁主身上偷钥匙?没有人能够做到的。”

杨逸之道:“有。”

他伸出手,掌心有一枚药丸:“这枚药唤作‘昧爽’,服下之后,便会昏睡一刻钟,人事不知。此药无色无味,且对身体并无害处。相思姑娘只需将这枚药置于阁主杯中,便有足够的时间将钥匙盗出来了。”

相思有些犹豫:“这……这……”

杨逸之轻轻叹息:“天下生灵正在涂炭,只有李舜臣才能助我打赢倭兵。阁主本来有此能力,却无心取胜。难道相思姑娘愿意让朝鲜人民继xù

受苦下去吗?”

这句话打动了相思。她此时虽然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中,但卓王孙并不想取胜,却让她时常感受到困扰。如果放走李舜臣,就能打赢倭兵,似乎也是可以的……

更何况,她亏欠眼前这个男子实在太多了。她此生此世,都无法报答。若能在离开他之前,替他做一件事,也能稍稍安心一点。

她不再犹豫,接过了杨逸之手中的药丸。

在相思没有看到的瞬间,“杨逸之”嘴角沁出了一抹微笑。

那微笑中,有傲岸,有张扬,有飞扬跋扈的豪情,也有天下唯我的雄心。那是只有王者才有的无双气概。

如果她看到,她就不会再相信,他是杨逸之。

“请相思姑娘将钥匙送往流花寺,我在那里等你。”

流花寺是一座很小的寺院,只有一位须眉全白的老和尚,独自守着暮鼓晨钟。经过战火的洗礼后,唯有的一点香火也已凋敝,几尊木制佛像油彩斑驳,金身不再。古寺藏于深山,本已极为幽静,一到入暮时分,更是寂静得怕人。大殿上只有一对红烛摇曳出微弱的光芒,映得佛像明灭不定,有些狰狞。

杨逸之就站在佛像面前。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像是一束月光,天下万物,都不能于他有半点沾染。

一条人影闪了进来。她披了一条黑色的斗篷。随着她将斗篷揭开,一张如莲花般温婉的面容露了出来。

相思?杨逸之急忙迎了上去。

但他倏然止步。

黑色的斗篷之下,隐约透出淡绿色的衫子。“相思”脸上露出的笑容,有着淡淡的忧伤。

他的身子一震。这绝非相思。

他猛然忆起,在碧蹄馆中,他遇到的那个“相思”。

那是平秀吉的万亿化身之一。

难道平秀吉已经潜入了平壤?这并不奇怪,因为在平秀吉如此奇特的忍术面前,平壤城根本挡不住他太久。

他紧紧凝视着她:“关白大人,您来这里做什么?”

女子摇了摇头:“我不是关白大人。”

“我是关白大人座下的影武者之一,秋山流云。”

这句话让杨逸之怔了怔。他听说过影武者。战国时期的大名们害pà

敌人刺杀,都会找一些跟自己长得极像之人,长时间训liàn

,使其无论神态还是相貌、举止、谈吐都与自己一模一样,使别人无法分辨。这些人会代替大名们出席一些危险的活动,甚或日常事务。一旦遇刺,他们便代替大名死亡,而真zhèng

的大名就会安全。

这就是影武者。

光荣背后的影斑。

影武者甄选的条件,必定是要与大名长得极为相似。但秋山流云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想起来,那位酷似自己之人,几乎与安倍晴明一模一样之人,十三岁的少年,赤眼火瞳之人,都是平秀吉的影武者了。但为什么这些人长得全都不一样呢?

秋山流云悠悠叹了口气:“这就是终极忍术——鬼藏的秘密:现世轮回。修成鬼藏的秀吉公拥有打破现世与常世的神mì

力量,灵魂可以转移到别人身上。他的灵魂移到谁身上,谁就完全受他控zhì

。灵魂转移的时间没有限制,唯一的缺点就是被转移的人必须要完全信仰他、舍弃自己才行。所以,秀吉公的影武者,号称千亿,其实只有五人。”

如此诡异的忍术简直闻所未闻。但以前经lì

的种种,却又让杨逸之不得不相信。他知dào

秋山流云冒着危险潜入平壤城,找到自己,必然是有目的的,因此,他问道:“你来找我,是什么事呢?”

秋山流云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丝温柔:“记得碧蹄馆之外,你本可以杀死我,却又将我放掉了吗?”

杨逸之点了点头。只要她还保持着相思的相貌,他就无法伤害她。

秋山流云脸上泛起了一丝嫣红:“那时,我心底涌起了一阵奇异的感觉……我也不知dào

那是什么感觉,只知dào

,我的心仿佛活了过来——它醒过来,只为感触到了二十年来仅有的温暖。就仿佛在梦中见到,家乡的后山上,山樱花开得漫山遍野……”

她的话语中有一丝迷惘。从小就成为影武者,她的人生便不由自主。自幼接受严酷的训liàn

,和各种异术的改造。除了主君外,她再也没有接触过任何人。对于心底所起的涟漪,她一无所知。只觉得又是向往,又是害pà



但她脸上的嫣红迅速被苍白吞没:“但当时,秀吉大人降临在我身上,我的心灵波动,全都被他察觉到了。你知dào

,影武者是不允许有自我的……”

完全信仰一个人,当然就要连一丝自我都不能存zài



秋山流云的话音中并没有伤感,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所以,我没有用了。我的生命将在明天终结。”

杨逸之震了震。就因为她对他有一丝的动情,她就必须要死吗?他感到一阵负疚。虽然他在这件事中并没有任何错误,但他仍然感到歉意。

仿佛,是他害了她。

秋山流云的目光望向他,清澈而通透。

“我并不害pà

,因为作为影武者,我们的命运就是有朝一日为主君而死。这是我的光荣。”

“但,在死之前,我只想你抱抱我。”

“可以吗?”

她静静地抬起头,仰望着他,等他回答。仿佛这也是件很平常、很平常的事情,没有半分污秽。那只是一个从未有过私密感情的少女,一直恭顺地仰望命运那阴沉冰冷的天空,却在偶然间,密不透风的阴云打开一线,让她邂逅了第一缕阳光。

“你不用担心,现在的我,绝不是秀吉大人。”

“我是个完整的的女人。”

她手一放,斗篷缠着的带子松开,她里面的淡绿色的衫子并没有绑住,随着她的手拉开左右衣衽,她的身体宛如一朵绽放的花,在雨中打开。

第二十七章 红豆花开声婉转

申泣慌慌张张地向虚生白月宫奔去.

卓王孙正站在宫门外,看天上云卷云舒。申泣走近时,他并没有动。

申泣跪了下来:“大人……”

他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卑职发xiàn

,相思姑娘跟杨逸之正在流花寺中相会……”

他的身体倏然飞了起来,咽喉已被卓王孙扼在手中。

申泣吓得脸色苍白,尖声叫道:“大人!大人!卑职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半点虚言啊!不信大人自己去看看!”

卓王孙凝视着他,目光中宛如藏着剑锋。良久,他手一抖,申泣摔倒在地上,就像是一滩泥一样。直到卓王孙走出去了很远,他才用力地呼出胸中憋住的那口气。

他几乎吓了个半死。

当卓王孙的目光远远地穿过流花寺的窗棂时,正看到秋山流云轻轻解开衣衫。

他看到的,却是相思的侧容。烛光摇曳中,那宛如莲花的容颜,深深偎依在另一个男子胸前。

他的身体立即僵硬。有一种冰冷从心底深处攀爬而上,藤蔓般遍布全身。

在那叶小舟上,他与她说起的一切,还犹在耳边。那一刻,夕阳将整个小舟照得透亮,他抱着她,仿佛抱着透明的琉璃。

那一刻,他以为他完全看透了她的心。

那一刻,他的心也被照得透亮。他真心想补偿给她一个婚礼。

就在三日之后。

他甚至已妥善地安排了一切,在与公主的联姻的同时,他也会迎娶她。为此,他已准bèi

好两份嫁仪。为了不让她感到失望,他下令平壤城中的所有人,暂时向她隐瞒真相。他要等新婚之时,亲自向她解释。他笃信她会接受,会穿起绣满莲花的嫁衣,幸福地做她的新娘。虽然,这幸福带上了一点酸涩,但这算什么?他真心想要的新娘是她,公主,只是一枚政治联姻的棋子。

甚至在某一刻,他也曾想过,不惜冒欺君之罪,临时将这场婚礼的新娘换做她。那一刻,他心底竟涌起一股多年未见的冲动。为了她,他甚至不惜忘却这场战争,忘却第三人和这个古老的民族。

只因他清晰地记得,那艘简陋的小舟上,她睡梦中的笑容是那么动人。

但,转瞬之间,她就跟另一个男子纠缠在一起,衣鬓厮磨。

他感到龙被触到逆鳞的痛。

杨逸之的身体僵住了。

秋山流云的双臂宛如开放的花蔓,轻轻循着他的身体攀附而上,缠绕住他的脖颈。她的头偎在他的胸前,静静聆听着他的心跳。她的衣衽散垂,半掩着凝脂般的肌肤,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浮的神色。

只有一片宁静,这份宁静照的她全身透亮,如初生的皓月一般皎洁。

那是死亡前的平静。她渴求的并非一刹那的满足,而是永恒。

作为影武者,她的命运已经注定。这是她生命中看到的唯一一缕阳光。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让阳光照入自己的眸子深处。

这并没有任何亵渎之意,反而泪流满面。

杨逸之忍不住,伸手将她揽住。

他眼中,只有一个悲痛欲绝的灵魂,和一张与她同样温婉的面容。

而“相思”却轻轻推开他,目光中是无尽的温柔:“有了这一刻,我已死而无憾。”

“我去为你拿钥匙。”

她含着微笑,默默注视着他,突然转身离去。

卓王孙的手缓缓握紧,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

四周山樱花簌簌陨落,还未绽放就已凋零。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幅画面。他站在三连城下,望着相拥的两个人。

他露湿青衣,望着那束月光在掠夺一抹水红色的微凉。

卓王孙束发的金环瞬间断裂,长发逆着月光飞扬而起,在夜风中化为无尽的黑暗。

相思端着一杯茶走进了虚生白月宫。

宫里面一片黑暗,没有任何灯火,这让相思微微觉到有些诧异。她将茶放下,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她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一个人坐在桌边,悄无声息。

那赫然竟是卓王孙。

烛光照在卓王孙的眉睫上,他缓缓抬起了眸子。

他注视着相思的时候,目光冰冷、淡漠。仿佛,他与相思只不过是两个陌生人。

他审视着她,从她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的愧疚。

他禁不住想,她的身上是否还残存着杨逸之的气息。

自三连城之后,他一直相信,她与杨逸之没有丝毫瓜葛,但显然,他错了。也许今晚这样的剧目,每晚都在上演。只不过他不知dào

而已。

她竟然还那么纯洁地跟他梦语,将他坚如铁石的心打开,放进去一丝柔软。

他静静地笑了起来。

这样的笑容让相思禁不住迟疑了一下。她不知dào

他在笑什么。他的笑容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

但她并没有太在意,她习惯了卓王孙的冷漠。

她微笑着端起了桌上的茶,轻轻将茶举到了齐眉处。

她微微觉到一丝歉然。因为她在骗卓王孙。她不应该骗他的,但朴家镇里老者那凄惨的形容让她不能遗忘,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方能对得起他们。

正如她必须做些什么,方能对得起那个曾为她出生入死的白衣男子。

卓王孙缓缓低头,看着这杯茶。

茶面上水波的颜色,茶水浮起的水气的味道,都在提醒他,茶里有毒。

并不致命,但足够让他昏睡一刻钟。

她拿了一杯有毒的茶,给他喝。

就在他们成婚的前夕,就在他们刚说完软语温声之后。她擎了一杯毒茶,骗他饮下。

就在她刚刚解开衣衫,投入另一个男子怀抱的下一刻。

卓王孙慢慢伸手,将茶接过,一口饮尽。

他倒了下去。他感觉到相思的手在他的衣袖里探索着,随即离去。

他忽然如释重负。

他足足昏睡了一刻钟,然后醒来。

他醒来之后,感到一阵轻松。他从来没有睡过这么沉的一觉。这一觉,他没有提防任何人,也不用想任何事情。

他只是单纯睡着了,然后醒来。

任何人如果这一刻靠近这个房间,都可以杀死他。

轻易地杀死天下第一高手。

这是多么奇妙的时刻。他嘴角挑起一缕冷笑,只可惜这种机会,一生只有一次。

再不会有。

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仿佛有些毕生纠结、难以舍弃的东西,被轻轻脱下了,随手叠在一起,装进了箱子,再也不看一眼。

原来,那些原以为不可承shòu的东西,不过是一袭华丽而肮脏的袍子。

他微微冷笑。

他甚至在想,为什么这杯茶的分量不重一点,让他能多睡片刻。

他在桌旁缓缓坐下。

揭开那杯茶,轻轻玩把着杯盖,轻轻在桌面上敲出森冷的响声。

一个漆黑的人影自门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跪倒在他身边。

“相思月主去了流花寺,将钥匙交给了杨逸之。”

卓王孙点了点头。

他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

同样,天守阁上,平秀吉的嘴角,也浮起了一抹微笑。

秋山流云,和那个极似杨逸之的人,都是他的影子。精心挑选,亲手打造。

在他的安排下,这些影子演出了一出绝妙好剧。本来,无论影子多么神似主人,都只是影子而已。但正因这影子找到了主人心中的罅隙,深深钻了进去。让他们也陷入了困惑,不知不觉地被牵扯到了剧中。

于是,影子与真人一起,成为剧的一部分,为他演出,为他舞蹈。

一切都按照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他低头,注视着手中的折扇。唰的打开,又轻轻合上。他的手腕缓缓转侧着,做出种种姿态。这柄折扇就仿佛一个古老的舞者,在他手中跳起了一曲上古祭祀时的神乐之舞。

烛光将他的影子散得满屋都是,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虚幻的。他低声吟唱着古老的颂词,由衷地赞美着语言的魅力。

语言虽然无形,却可以将罪恶的种子种到人的心里。

他,就在等着它们盛开。

关押李舜臣的牢房并不难找,看守的人也并不很多。也许是因为李舜臣并不是武林中人,并不怕他逃走。

杨逸之很容易地避过了看守,用相思盗来的钥匙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监牢里一片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杨逸之打燃了火折,却忽然怔住。

牢中只有一只很破旧的桌子,桌子旁坐着一个人,看到杨逸之,那个人笑了笑,道:“又见面了。”

那个人,赫然竟是卓王孙。

他见到杨逸之呆住,招了招手:“坐。”

牢房里另设着一只破旧的凳子,显然,卓王孙早就料到杨逸之会来。而杨逸之绝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卓王孙。

那意味着,他救出李舜臣的计划完全失败。

见杨逸之坐下,卓王孙微微笑了笑。他望向杨逸之的目光极为深邃,没有一丝感情流露出。

他久久注视着他,却并不出言,似乎想将眼前这个白衣男子看透。

从三连城到现在,这个男子究竟干了些什么?在他知dào

的范围内,这男子谦逊、温和,谦谦君子,如玉之润。

但在他不知dào

的范围内呢?

是不是也像月之暗面一样,布满了阴影?

卓王孙嘴角不由得牵出了一丝冷笑。

“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很好的棋手。”

仿佛当初在御宿山上一样,卓王孙的语调仍然那么优雅,如山间松风,轻轻拂过夜色。

“我们的第一场交锋,任何人见我收编了郭家军后,一定会认为是我完胜,你完败。但实jì

上,那却是你布得最为深远的一枚棋子。因为平壤城在我控zhì

之中,你想潜入,显然并不容易。而你必须要派人潜入其中,才能与沈唯敬取得联系。显然,这个潜入者就是郭家军。”

杨逸之并没有否认。在他的计划里,郭家军的确很关键。卓王孙说出的只是关键之一,关键之二,就是郭家军会混在公主的车驾里,将沈唯敬的头颅带回给他。

他也并不否认,他是故yì

让卓王孙包围住,收编郭家军的。

卓王孙既然能够猜出他要去幸州,他当然也能猜出,他若是去幸州,卓王孙就一定会在路上拦截。

不错。这是他的第一枚棋子。

“所以,你取到了你想要的情报,知dào

了宣祖的关押地点。沈唯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连我都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出色。”

的确,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猥琐、懦弱、卑微的人,竟然以如此悲壮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为了取得情报。

有的人死重于泰山,沈唯敬无疑就是这样。小人物的人生,有时候放出的光芒,连伟大的人都会为之惊叹。这是小人物的尊严,任谁都不能忽视。

这是他的第二枚棋子,只不过他当初也没想到,沈唯敬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完成任务。

“但是,意料之外的是,你虽然知dào

宣祖关押的地方,却无能为力,并不能救出宣祖。因为宣祖被关在海上,而你没有海军。”

卓王孙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我囚禁了李舜臣,朝鲜海军被派到南海,海上全是倭军的天下,反而比陆上更安全的原因。”

“所以,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救出李舜臣,重建朝鲜海军,才能救出宣祖。只要宣祖在你军中,所有的朝鲜义军都会归顺你,而宣祖也从此成为你的傀儡。挟天子而令诸侯,你会得到与我抗衡的力量。”

“这,是你的第三枚棋子。”

“的确是很精妙的布局。”

卓王孙抬起手,缓缓拍出一串零星的掌声。

杨逸之一动不动。这个计划本是完美的,他这三枚棋子没有一枚落空,这个计划本该有一个完美的结果才是。可惜,到了最终将军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李舜臣,而是卓王孙。

于是这个计划,就是完败,完胜恰好相反的另一面。

他想不通,这个计划究竟失败在哪里。

卓王孙淡淡道:“因为,你的棋子,一开始就放错了位置。”

“你能猜出,你若是去幸州,我就一定会在路上拦截;那么,我也能猜出,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那一定就是别有所图。”

“所以,郭家军一开始,就受到了严密的监控。”

“藏在沈唯敬头颅里的药丸,在你看到之前,其实已经落入了我的手中。”

“你一定想不到,那个罂粟花种子的传说,是我讲给相思听的。”

“所以,我早就料到,你一定会来这里救出李舜臣。”

“我给你机会。”

卓王孙深深地看着杨逸之。他能看到,杨逸之脸上表情的每一丝变化。他知dào

,这个白衣男子的棋局,已走投无路。

只等他推出将军的最后一击。

这一次,杨逸之已全局皆输,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卓王孙淡淡道:“但你不用灰心,你这个计划很完美,我怎忍心将它破坏?李舜臣已经赶赴海上,带着一只精良的船队。他将按照你取得的情报救出宣祖。朝鲜义军因此会团结在一起,建立起一只庞大而充满斗志的军队,具有与倭军一战的能力。这不都是你计划好的吗?只不过……”

“只不过完成这一切的人,是李舜臣,而不是你。而他,将是我一直寻找的第三人。”

“杨盟主,我们这算不算殊途同归呢?”

他一手支颐,冷笑着注视着杨逸之。

目光中那凌人的傲气,让杨逸之的心一点点冷却。

必须要承认,这个青衣王者所能看到的,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的任何人。

甚至,也包括他。

这座监牢并不大,也很简陋,跟普通的牢房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这个监牢中堆满了书,兵书。

显然,卓王孙并不仅仅只是囚禁李舜臣,他是在改造李舜臣。

他像个暴君一样将李舜臣囚禁起来,不过是个假象。

从那时,他的局就早已布好。

将宣祖放逐到灵山城,任由倭军将他捉走,是否也是这位王者棋局中的一步呢?

杨逸之有种感觉,自己也不过是这个棋局中的一枚棋子,无法摆脱卓王孙的控zhì



一败涂地。

卓王孙看着他,看着失落、痛苦一点点占据这个男子的心,他知dào

,自己已经完全获得了胜利。但,他又有种强烈的感觉,他没有征服这个男子。

他看着他,三连城上的景象与流花寺中的景象慢慢重叠,在他脑海中定格成一幅无法忘却的画面。

他,露湿青衣,隔着重重雾气,望着宛如月光的他,恣意掠夺那朵莲花的微凉。

以及,流花寺中流动的花。月白与淡绿交绕在一起,撕碎成斑驳的影子。

那都是他永远都无法征服的创伤。

但他必须要忍受,因为他是王者。王者是没有痛苦的。即使有,也要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

他必须是位王者,必须要天下无dí



所以,他不能痛苦。

“你会为自己所做的,后悔终生。”

他一字字,说出这句谶语。

一夜疾雨,花落簌簌。

翌日清晨,阳光照耀着雨后的大地,晨风拂过缀满鲜花的枝头,落下点点宿露。濡湿的新泥中藏着青草的气息,一切都显得那么洁净。

卓王孙推开虚生白月宫门时,心情格外轻松。

仿佛放下了什么东西。

远望出去,虚生白月宫外不远处,两株山樱花开到极盛。花枝纠缠,妃红俪白。

当他见到花树下的公主时,并没有惊讶,只是止住了动作,静静地看着她。

公主缓缓走上前,紧紧咬住嘴唇:“你捉住了杨逸之?”

卓王孙点了点头。没什么好隐瞒的。

公主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卓王孙悠然道:“殿下果然有些手段,消息如此灵通。看来,军中的内线还不止郭家军一支。然而……”

他笑容一冷:“即便如此,也不要奢望去救他,因为没有人能做到。”

天下再没有人能偷走他手中的钥匙。卓王孙,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两次。

他袍袖一带,就要将门重新关上。

公主一把拉住了他,脸色更加苍白:“若是……若是拿我来换呢?”

卓王孙眼神突然一冷:“你说什么?”

公主被他凌厉的气势骇得退了一步,但她随即挺起了胸:“我说,放走他,我留下!”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恐惧,她知dào

,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但有股力量支撑着她,让她有勇气直面这位王者的怒意。

卓王孙却没有发怒,反而微笑起来:“你凭什么?”

公主咬了咬嘴唇:“我知dào

你已准bèi

好婚礼。我会如你所愿,嫁给你。从此,虎符归你掌握,我能得到的一切武器也归你调遣……”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卓王孙眼中的笑意让她感到了不安。

缓缓地,他嘴角挑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这些,不是已经注定了么?你答不答yīng

,有什么关系?”

婚礼早已筹备,也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在这场政治联姻中,她的意志根本不值一提。又怎么算得上交换的筹码?任何人听了都只会觉得好笑。

但公主却没有笑。她抬起头,逆着他的目光,一字字道:“有关系。如果你不肯放他,那么新婚之夜,你娶到的将是一具尸体!”

卓王孙看着她毫无畏惧的脸,忽然,感受到一阵深深的嫉妒。不是为她,而是为另一个女子。

曾几何时,她也曾无所畏惧地挡在他面前,只为了求得那袭白衣的周全。

曾几何时,她也曾一次次忤逆自己的威严,只因为她心底深处更认同月色的皎洁。

这一切早该想到的,枉他才智冠绝天下,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或许,没有人能欺骗他,只是他自欺欺人而已。

他注视着公主,宛如注视着漫天水红。一字一字:“你不后悔?”

公主决然地摇了摇头。

卓王孙笑了。

他本来还不能确定,要如何处置杨逸之,如何处置相思。但现在他想到了。一盘新的棋局在他的心底隐然成型。那里有公主无法想像的结局。

“好。我放了他。”

他瞳中有深邃的笑意在缓缓化开,从容,优雅,冷静,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寒冷。

“从此刻起,你的人生只属于我。”

第二十八章 好与新妆报镜台

从囚禁杨逸之,到婚礼举行,只有七日时间.

这七日中,卓王孙一直让相思陪在自己身边。从清晨直到日暮,两人都如同在那叶小舟上一样,默默相对。每一天的傍晚,他都会送她一件礼物。

他将这些年来亏欠她的温柔,都一起弥补给了她。

就像看到她的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

第一日,是一朵新莲。

初夏的湖泊,莲叶布满了池塘,田田相望。唯有一朵粉色的莲花,心急地从荷叶堆中钻了出来,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劫后余生的世界。他亲手将它摘下,交到她手中。她腮边泛起一丝红晕,将它捧在胸前,凝视良久,却又小心翼翼地摘下其中一瓣,拉起他的手,将花放了回去。

莲花在他掌心展开,带着淡淡的微凉。卓王孙没有说话。他知dào

这个动作的含义。他们初见之时,也有这样一朵莲从她手中飘落。那一次,是他摘下其中的一瓣,将莲花放回水中。

这一幕,他记得,她也还记得。天地间,有千千万万朵莲花,但只有这朵残了一瓣的莲,是她心头的一点朱砂。

第二日,是一座小小木屋。木屋仿造华音阁中的醉莲小筑建造,只是小了很多。那是她想要的。她从没告sù

过他,她不想要太大的房子,也不想雕梁画栋的装饰。只是一座小小的木屋,屋后爬满藤萝,屋前有一方池塘,夏天开满莲花。

那就是她的家。

她也曾偷偷想过,成婚之后,两人就住在这里。虚生白月宫实在太大也太冰冷了一些。只是这个愿望实在太不切实jì

,她始终没敢说出口。不过,只在心里想一想,也是无比甜蜜。她要的并不多,天地间有这样一座小小的木屋,只属于他和她,他能偶然到这里来一趟,也就足够了。余下的时间,她会坐在窗前静静等他,满含着希冀与幸福的等。哪怕十日的等待只有一刻相见;哪怕在守望中耗尽所有的年华。

第三日,他带着她,换了普通的衣衫,来到平壤城中的集市上,陪她选购着铅粉、首饰、碗碟。虽然他早已为她准bèi

了最好的。但她还是如同所有新婚女子一样,含着幸福和憧憬,装饰自己小小的家。也许是易容术的高明,市场上竟没有人认出他们,两人携着手,穿梭在人群中,自由自在,无人打扰。

相思还会试着和小贩们讨价还价,只是一开口,却又忍不住笑。她恣意地压着价格,用刚学来的种种手段与小贩谈着价码,价格一压再压,将小贩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最终心痛地将货物递给她,她却丢下两倍的铜板,带着卓王孙跑开。而无论她买了什么,总是交给卓王孙拿着,直到他手中堆起一座小山,再也放不下了为止。那一天,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也被阳光照亮,湛蓝的天空上,白云变幻无声。日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撩拨着两人在青石小路上的影子。让它们时而交汇,时而分开。

这是平凡夫妻的幸福,却会持续百年,连最感人的传奇都抵不过。

第四日,是一座镜台,从伐木、切割,到镜子前的莲花,都由他亲手完成。他雕得很认真,从上午一直到日暮。她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微笑着看着他,细数窗前投下的一缕缕阳光。看着光阴转移,她恨不得伸出手,将它们拽住,让岁月从此不再流逝。直到黄昏时分,那朵莲花才最终雕好。他抬头的一刻,夕阳的余光洒满了小屋。他不禁有些惊讶。没想到,天下无dí

的剑法,用来雕刻妆台上的一朵莲花,竟花了一整天的时间。

他伸出手,点点木屑,从莲花中陨落。

第五日,是一夜星光。

那时,他们的木屋已经装饰好了,屋内也有了新做好的镜台,有了简陋的碗碟,有了从集市上买来的、绣着金达莱花的毯子。卓王孙移了些藤萝过来,将木屋爬满,于是,这小屋就温馨起来。

当他们将这一切都完工之后,天已经黑了,繁星点点,萤火虫在星光下尽情飞舞,似乎整个天地都被这些精灵占据。

相思与卓王孙坐在屋顶,看着满天星光。等坐得累了,就并肩躺下,一起看着天河脉脉流淌,万千星辰沉浮其中。那一瞬间,两个人仿佛都被星光照的透亮,一低头,就能看见彼此透明的心。茫茫天地间再没有其他,只剩下他和她,无言相对。

相思执拗地握着卓王孙的手,感受着他手上的温度。她的心中充满幸福,但却又有一丝惶恐。这一切,来得太容易,就像是一场梦。她真害pà

,自己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醒来,而后坠入那森冷的黑暗中去。于是,她的动作也变得特别轻,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哪怕这只是梦境,也是一场不容惊扰的梦境。

月色宛如渗入蜜的牛奶,甚至可以嗅出微微的甜香。

第六日,卓王孙将一个锦盒放在相思面前。

相思打开盖子,顿时呆住了。

一袭华美的嫁衣,静静地躺在丝绒上。

如她所愿,嫁衣不是正红色,而是水红。如初夏的莲花,有着水一样温婉的色泽。

天工坊出产的顶级丝缎,柔软得就像从天空中裁下的云朵。暹罗运来的金箔滚边,薄如蝉翼,在方寸之地雕刻出飞凤与鲜花的纹路。

最珍贵的却是嫁衣上绣着的九十九朵莲花。丝线细得几乎目不能见,每一根的颜色都绝不相同,千丝万缕,千针万线,绣成九十九朵莲花,有深有浅,有开有合,盛放在水红的嫁衣上。莲花是如此的栩栩如生,仿佛刚刚从池塘里摘下的一般,轻轻触摸,就能感受到尚未干涸的晨露。

哪怕皇家造办处最熟练的绣工,在这些莲花面前也会叹为观止,这哪里是刺绣,根本就是仙术。或许只有天宫上的织女,才能完成这样的杰作。

半月前,一纸飞信传到天秀峰脚下。云隐神针门十七代掌门孙十三娘打开书信,二话不说,带着三十六位女弟子连夜上了峰顶,将隐居二十年的前掌门、神针圣姥请出了山。她们这般着急,不是因为武林又有了什么腥风血雨,而是接到了华音阁主的书信,委托她们为自己的大婚准bèi

一件嫁衣。华音阁曾对神针门有再造之恩,遇到阁主大婚这样的盛事,她们怎能不竭尽全力?

神针圣姥虽然已仙居多年,据说已成了散仙,不问人间之事,这一次却没有推辞。她携着弟子日夜赶制,终于将这件嫁衣绣好。

胸口的那朵水红的莲花,是神针圣姥亲手绣上。只有她才有如此出神入化的针法,才能完成如此精细的刺绣。

这是他为她准bèi

的。

准bèi

在这一刻交给她。而事实上,他的确也在这一刻交给了她,却因为流花寺的那一幕,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

相思抱着嫁衣,惊喜地将丝缎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仿佛只有那柔软的触感,才能让她相信这不是在梦中。她甜甜地笑了,仿佛一朵盛开的莲。笑着笑着却又轻轻抽泣起来,最终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恸哭出声。她哭得那么忘情,仿佛要将多年的泪水,在这一刻流尽。

看着她哭泣,卓王孙也不禁有些怅然。

如果,你没有骗我,该多好。

第七日。

平壤城中漫天喜色,城墙、宫室、街道甚至连一棵青草、一粒尘埃都被暮色染得一片金红。丝竹鼓乐和鼎沸的人声一起,打破了黄昏的宁静,整座城市都变得喧嚣而嘈杂。

虚生白月宫中挂满了猩红的喜幛,金色的流苏打着同心结,从房顶一直垂到地面。每隔十步就架着一只檀香木制成的烛台,插着粗如儿臂的龙凤红烛。火光摇曳,照得宫中彷如白昼。

大厅中贺客满堂。偏安平壤城中的朝鲜贵族,随军出征的朝廷官员,华音阁众弟子,以及江湖各派头有脸的人物,都是华服盛装,聚集在在大厅内,满面喜气地寒暄着。今天是华音阁主大婚之日,也是公主出阁之时。小小平壤城能躬逢如此盛事,真是三生有幸,又有谁敢不来贺喜?

卓王孙坐在高堂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手中握着一只琉璃杯,注满了鲜红的酒汁。烛光透过酒杯,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照亮了他身上重重叠叠的吉服。华音阁主大婚的礼服极尽奢华,庄严高华,衬得他的容颜如朝阳一般光彩夺目,不可仰视。只是,他的神色却异常淡漠,一手持杯,一手支颐,远远看着满堂宾客往来。似乎这喧天的鼓乐、无边的繁华都与他毫无关系。

猩红的波斯地毯,展开精美的图案,从大堂上一直铺到宫门外。每一步,都铺陈着鲜花与香草。这些鲜花与香草都经过精心挑选,虽然已到了傍晚,却没有一丝枯萎的痕迹。它们在人声鼎沸的大厅中,尽情散发着芳香,仿佛积蓄了一生的美丽,只待这一刻,能侍奉新娘的裙脚。

吉时已近,丝竹之声更响了。

门外传来一阵喧嚣。

相思出现在红毯上。

她的长发挽起,斜插着一只凤簪,身上是那绣满莲花的嫁衣。她脸上有精心描绘的妆容,淡雅,精致,让她看上去也像是一朵盛开的莲。九十九朵巧夺天工的绣莲,比不上她这一朵,它们在她的衣裙上摇曳着,甘心拜服,却并没有因她的存zài

而失去风华。恰恰因为有她,这九十九朵莲花的美才得到了点睛之笔,终于变得完满,无懈可击。她的美从来不是咄咄逼人,也不是侵占、压迫,而是给与、包容与分享。

她向他走来,每一步,都带起波光摇曳,仿佛让时光重回到那条波光潋滟的秋江之上。

四周是铺天盖地的红色,她却是红色海洋中那一朵温婉的莲花。颜色,是比四周要淡一点的红;喜色,是比旁人要内敛一点的喜。她走在漫天喜幛中,却并不那么引人注目。因她天生就是如此,没有逼人的艳丽,没有倾城的妖娆,却从来不会让人觉得突兀。也因她本就是这一切喜色的主人,没有必要过分张扬在脸上。

卓王孙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嘴角挑起一抹微笑。

他缓缓起身,沿着猩红的长毯,向她走去。

相思停下了脚步,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又赶紧低下了,脸上有淡淡的娇羞。

卓王孙在她面前止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仿佛在欣赏着她今日的美丽,又仿佛要将她整个看透。

她虽然没有抬头,但仍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炙热,不禁羞红了脸。似乎按捺不住胸中的激动,她勇敢地向他伸出手,袖口上那朵莲花在微微颤抖着。

她在等待,等着他携起自己的手,走到堂前,昭告天地,他将娶她为妻,一生爱惜她、珍视她,地老天荒,永不分离。

他静静地看着她,眸子中的笑容一点点变得嘲讽。

她伸出的手仿佛感到了一丝寒冷,凝止在空中,四周空空荡荡的,却不知dào

要抓住什么。

一切仿佛回到多年前,莲花坠从她手心坠入水中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在此刻再次遭逢拐点,不知要去向何方。

也许是等得太久,一丝不祥的预感从她心底升起,让她感到了寒冷,但随即又勉强压了下去。她却依旧含着笑,默默等着他。

多等一刻又何妨?

这一刻,她等了二十一年。又或者,是三生三世,漫长的轮回。

卓王孙注视着她,缓缓地笑了。

而后,头也不回地从她身边走过。

那一刻,喧天的鼓乐、鼎沸的人声仿佛都瞬间静止。空气中,只有沙沙的细响——那是他的衣袂滑过她的手,带着夜色的清寒。

他看也不看她,径直向红毯尽头走去。让她递出的那支莲花,空空荡荡地留在身后。

颤抖着凋零。

他走向了另一个女子。

凤冠霞帔,华服盛装的女子。

永乐公主。她默默地站在喜堂门口,满头珠翠照出漠然的神色。她身后是金玉错彩的銮驾,和长长的送亲队伍。

卓王孙径直走到公主面前,携起她的手,转身向堂上走来。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们,心中是无尽的恐惧。世界仿佛都破碎得不成片段,就像是书页中发黄的插画,一幅幅连续起来,却无法触摸。他们再度走过她身旁的时候,他依旧没有看她,只轻轻拂袖,将她从红毯中心推开。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拂去一缕尘埃。

相思却禁不住怆然后退。

她退在人群中,隔着模糊的泪光,望着他们的背影。流苏下,两人携手而立,身上的吉服镶金错玉,是那么的华美。主婚人杨继盛走上高堂,向两人躬身祝hè。四周的人声正在渐渐恢复,模糊成一片。那是人们在欢呼,在祝福,在赞叹。

是的,的确值得赞叹,这一对壁人,年貌相当,佳偶天成。一个是天下无dí

,一个是金枝玉叶。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匹配得上对方的荣耀。丝竹声更卖力的奏响,装点此刻的喜庆。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只有她是突兀的。

她身上淡淡的水红,在这铺天盖地的喜气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相思突然感到,和公主身上的鸾凤吉服相比,她穿的其实并不像嫁衣。那份温婉的美丽,在铺天盖地的正红色面前,显得那么脆弱。

原来,这精心准bèi

的别致的色彩,只有在他的守护下才有着独一无二的骄傲。当他不屑一顾时,这份别致,就变成了荒唐可笑。

相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众人的祝福下携起手,准bèi

祭拜天地。她心中突然充满了惶恐,想说什么,喉中却一阵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知dào

这一切,已不属于她。

观礼的人们向前涌动着,将她一步步挤到了墙角。人头攒动,渐渐挡住了视线,只剩下一片连绵无尽的猩红。她仿佛是这红色汪洋中的一支稻草,被冲到了无人问津的角落,任她生,任她死。

她的心在冷却,她已预感到,如果这一刻悄悄离开,还能保持最后的尊严。如果多说一个字,只能带来更让她心碎的羞辱。

要放qì

,要离开吗?

她不能。

因为如果她不喊出声,那么他就会这样,携着另外一个女子的手,从她身边走过,再也不回头。

“不!”她冲出了人群,站在红毯上,含泪望着他。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怪物。嘲讽、不解、惊愕的目光像是一柄柄刀子,正在将她凌迟。

她却已不顾得这些,只仰头看着他,嘶声道:“为什么……是她?”

卓王孙回过头。他脸上是讥诮的笑,仿佛听到了极为好笑的笑话。

他并不说话,只向后挥了挥手。

韩青主匆忙地走上前来,低声道:“相思月主,阁主迎娶公主一事,人皇之命,天下皆知,还请你……”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发xiàn

,相思似乎在听,似乎没有在听。

天下皆知么?为什么只有她不知dào



她倔强地抬起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韩青主心中有些惶恐。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相思。在他印象中,相思总是那么温柔、隐忍,不会为任何事生气,有什么委屈也总是藏在心底。她虽然对阁主情愫已深,华音阁上下皆知,却从来没有公开表示过。他本以为,这场婚礼将相思一个人蒙在鼓里,是为了保护她,却没想到,反而让她遭受到了最痛的伤。早知这样,他一定会提前告sù

她真相。但他也没想到,她竟然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失去了理智,喊出了这句忤逆阁主的话。他担心地看着卓王孙,不知dào

会有什么后果。

但出乎预料的是,卓王孙的脸上竟然带着笑容。

“哦,那该是怎样?”

她望着他,眼中的哀恳是那么无助:“你说过,要娶的是我……”

她的声音虽然轻,却让所有人都不禁一怔。他们不禁望向公主。公主定定地站在卓王孙身边,身上的凤冠霞帔正是三日前嘉靖皇帝亲自遣使者送来的。喜堂也是城中几位耆宿在杨继盛带领亲自定选的。就连喜庆礼节,也都依足了尚公主的全套礼仪。并不半分差错。

他们的目光,不由得转向了卓王孙。

卓王孙淡淡微笑,轻声道:“我说过么,我怎么不记得?”

相思霍然明白。

这是一个陷阱。

这七日来,他对她的温柔,他送她的礼物,都指向一个结果——他会娶她。但他的确没有亲口说过这句话。这是他故yì

的么?故yì

要让她满怀希望,走上喜堂。却绝望地发xiàn

新娘是另一个人?让她穿上嫁衣,站在众人面前,满心欢喜,却发xiàn

这不过是一场精心安排的羞辱?

她抬着头,眼泪从苍白的脸上滑落,洇湿了精心描绘的妆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每一字,都撕心裂肺,如在泣血。

卓王孙的笑容在一点点冷却。

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还不知dào

悔改,不知dào

反思自己犯下的错。而是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当众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在亲眼看到她满面笑容,投入另一个男子怀抱后;在她为了与情人约会,给他喝下一杯毒茶之后,她竟然能问得这么理直气壮。

多么可笑,多么荒唐。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个水红色的影子,在潋滟秋江之上。那个时候的她,注视着手中的残莲,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迷离光影照亮了她的面容,是那么的纯净、通透,不染一丝尘埃。

他谛视着眼前的她,仿佛要看清她的每一寸。这个在绝望中瑟瑟颤抖的女子,和秋江回眸时看到的影像,是那么相似,又仿佛有些许的不同,始终无法完全与记忆中重合。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

是他太过宽容、太过纵容了么?

他微微冷笑。目光中流露出无限温柔,此刻却显得那么讥嘲:“你知dào

的。”

她怔了怔。

她知dào

的?知dào

什么?多少年来,君心似海,哪怕在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从未真zhèng

向她打开心迹。一直以来,她都小心翼翼的揣测着他的好恶、他的喜怒,猜到心力交瘁。但他的心,又岂是她这样的女子能洞悉的?她已不想再猜下去——这一次,她要听他亲口告sù

她。

“不!”她霍然抬头,无惧地逆着他的目光:“我不知dào

!”

“那真是可惜。”卓王孙一笑,有几分调侃地道:“如此有趣的问题,只有你真心想嫁的人才能告sù

你。去问他好了。”

“可是……”相思握紧了双拳,撕心裂肺地道:“可是那个人是你啊!”

“哦?”他微微冷笑:“是吗?”

相思咬着牙点了点头。

“很好,你就留在我身边,做我的侍妾好了。”他看了公主一眼:“我相信她不会太在意。”

相思怆然后退。

这一句话,如同一柄利刃,带着伤人的羞辱,切断了她心中紧绷的坚强。

她站立不住,跪倒在铺满鲜花的红毯上。她低下头,紧紧握住双拳,花瓣在她手中破碎,浸出鲜红的汁液,将那身水红的嫁衣染上点点斑驳。

她就这样跪在红毯上,没有哭泣出声,却也没有退让。烛光映照在她身上,她就像一支枯槁的残荷,寂立于横塘之上,任凭秋风侵袭,零落尽她最后的芳华。

那么悲伤,却也那么倔强。

渐渐地,众人脸上的惊骇、嘲讽、鄙薄都平息下去,最终化为了一声叹息。

满天喜色中,她是唯一的悲伤,却也是唯一的真实。

卓王孙看着她,良久无语。有那么一刻,他沉静的目光中似乎有涟漪闪过。

他想起了潋滟秋江,想起了一江残荷,想起了小屋上漫天星光,想起了他亲手刻上的那朵莲花。

只刹那间便付诸一笑,了无痕迹。

他挥了挥手,示意婚典继xù

进行。

丝竹声又响了起来,欢天喜地,无限繁华。

第二十九章 玉钗恩重是前生

突然,大堂的门被轰然推了开,杨逸之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卓王孙的脸色瞬间冰冷。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丝丝杀气自掌心腾起,在空中盘旋、飞舞,带起尖锐的啸声,提醒他,眼前这一切,都是这个男子造成的。

三连城上,流花寺中,正是他让那朵原本一尘不染的莲,沾染上了恼人的月色。

他的到来,在他设计之中,来得恰到好处。因为这场婚礼,本就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出好戏。必须由他和她亲自出演,才有意义。

杨逸之站在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你不能这么做!”

卓王孙淡淡看着他。

杨逸之的脸色苍白异常,这是激怒攻心的白,是气急败坏的白。

卓王孙忽然觉得有些有趣,因为他从未见杨逸之这样失态过。就算在对战无与伦比的对手时,杨逸之仍然是从容自若的,但现在,他却失去了他身为绝顶剑客的尊严。

既然失去了,那就该死。

卓王孙冷冷道:“我不能怎么做?”

杨逸之挥手指向相思:“你……你不能这样对她!”

他怒声道:“你既然娶的是公主,却又为什么要欺骗她?为什么要让她受着羞辱与煎熬,自己却心安理得地享shòu

着这花烛夜?”

他的怒意宛如夏夜的风,向卓王孙奔袭而来。但卓王孙的脸色却仍然那么淡:“我欺骗她什么了?从一开始,天下人皆知我娶的是公主。”

杨逸之喝断道:“她不知dào

!”

“那不过是她太自以为是罢了。”卓王孙的笑容温和而残忍:“她不过是我的属下,却又有什么资格,怀着这样的奢望?”

灯影明灭中,相思的身子似乎轻轻一颤。

杨逸之忍无可忍,俯身将相思拉了起来,推到卓王孙面前,一字字道:

“难道你就感受不到,她的心碎么?”

卓王孙嘴角挑起一个讥嘲的弧度:“是么?”他的目光冰冷,从相思胸前扫过,轻描淡写道:“那下一次,找个无心的人来做我的属下好了。”

“闭嘴!”杨逸之怒不可遏:“我要你娶她!”

此话一出,四坐皆惊!

尚公主的大典,岂是儿戏?满堂宾客,凤冠鸾驾,他竟要喝令新郎让出来,留给另一个女子?

卓王孙依旧冷笑,转头看向杨继盛,微哂道:“杨大人,莫非这也是庆典的一部分?”

杨继盛怒了起来。他绝不容许公主的婚礼被自己的儿子搅乱!他怒声道:“逸之,你疯了么!”

他那苍老的声音宛如一只鞭子,狠狠抽在杨逸之的身上。

杨逸之眼中忍不住一热。

多少年了,这是父亲大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这证明,他还把自己当作儿子看待。这当众的一声“逸之”,是原谅,是恩赐,也是要挟。

多少年了,他岂不是在等这一天,等他的父亲,重新叫他的名字?

他拉住相思的手,也有一些颤抖。公主大婚,岂是儿戏!他隐约能看到父亲眼中的期望、愤nù

甚至哀求。

自己若还不放手,父亲的那一点谅解又将重新失去,而且再不会有。

刹那间,他有一丝清醒。

相思仿佛也清醒过来,惊惶的看着他,看着卓王孙,也看着众人,不知过了多久,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个凄凉的笑:“算……算了,我本不求什么的!”

水红色的嫁衣碎在泪水里,这泪水碎在喜堂上。

本不应该这样的……杨逸之被她的泪水一怔,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无论面对多强的对手,多盛的剑qì

,他都从来没有退过。而今天,他为眼前这女子的眼泪,一退再退!

她悲伤地站在喜堂中央,嫁衣上九十九朵水红的莲在满堂喜气中枯萎。就在刚才,她还曾那样幸福的绽放,却因无人守护,转瞬凋残。

杨逸之有些迷茫。不是曾经许诺要倾己所有,完成她的心愿吗?为何又会退却?

他忍心放开她所依赖的最后一根手指,任她在风中零落么?

不。不是他在放手,而是她在挣脱他,她要让他走,让他拥有亲情,拥有幸福。

杨逸之惕然而惊,突然立定身形,嘶声道:“不!”

这一声呐喊,穿透了喜堂,让整个夜色也为之颤抖。

他猛地仰头,仿佛是替自己解说,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我本以为生命会有许多的意义,于是不惜禁锢了自己的心,去完成这些意义,但现在,我却已顿悟:生命所有的意义,就是守护所爱的人,让她永不流泪。”

他深深凝视着相思,缓缓道:“我爱你,所以,我决不能看你流泪。”

他的神情中满是坚定,坚定得有些疲倦。这本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话,但现在说出了,他竟然只感到了解脱,而没有羞怯或者悔恨。他本是个谦谦君子,永远都在众人面前隐藏着自己真实的感情,但现在,他将自己用力剖开,将所有私密的感情全部曝露在大众面前。任他们用流言肆意践踏。

大堂中瞬间寂静了,他的话宛如雷霆,劈中了所有的人,又宛如大风,将他们的镇静吹走,只留下了惊骇。

这是惊世骇俗的一句话,但杨逸之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

他知dào

,他说出之后,他将一无所有。他将失去君子之名,失去老父的亲情,卓王孙的友情,或许,还将失去武林正道的尊重。但他不在乎!

那沾染嫁衣的泪水,让他不再管那些顾忌,他要痛痛快快说一次。这一次,他将只忠于自己的心。

这颗心,再不为了天下、为了家国而犹疑,而只用来守护所爱的人。

为此,他不再退步,而是勇敢地扬起头来,面对着所有的震骇与蔑视。

卓王孙的目光迅速地变得冰冷,寒光般盯着杨逸之:

“你爱她?”

杨逸之重重的点了点头。

杨继盛的期望终于化为怒吼:“畜生!你还有没有廉耻!还不快些滚下去!”

杨逸之无言,只注视着卓王孙。

他的一生,本只是为了重得父亲的认可——但如今,他悍然不顾。

卓王孙冷冽的杀气喷薄欲出,宛如九天雷云将他笼罩。这是天下无dí

的力量——但如今,他绝不退缩。

天下英雄都在观看着,他是他们的盟主,本应该成为他们的楷模,他们的依赖,但或许明天,他就将遭到世人的一致唾骂——但如今,他绝不动摇。

他所求的,并不是要得到她的爱。他只要卓王孙好好对待相思,珍惜一下她的心。那么,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卓王孙游移的杀气终于缓慢成型,一字字道:“你终于肯说出来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种错觉,自己只有在这一刻,才被真zhèng

撄犯了。杨逸之的这一句话,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痛到他几欲毁灭这个白衣男子。

这痛楚,究竟因何而来?他竟然不知dào



卓王孙全身杀意猛然一提,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摒弃开去。只这一瞬,他全身又已被凌驾一切的杀意笼盖,正是这杀意,让他高高在上,完美无缺,不容谛视!

寂静的喜堂中响起“唰”的一声轻响,是卓王孙缓缓拔剑。

卓王孙真zhèng

动了杀气,眼前这个男子,一次次触动他的逆鳞,更重yào

的是,他竟敢当着所有人,说出了他永远也说不出的话。

他的杀气卷绕天际,悍然挥舞着,厉声道:“拔你的剑!”

杨逸之怆然笑道:“剑在!”

月白色的光芒,自他身上点点溢出,在手心结成新月形的弦。当世两股最强的力量,即将轰然对撞在一起。

这一次,他们谁都不打算再留一分力!

“住手!”相思的声音撕心裂肺般,响彻了大堂。

她苍白的纤手紧紧抓住嫁衣,突然拔身而起,向两人剑意锋芒最盛处冲去。

两道至强的剑qì

倏然收束。一时间,所有的光芒黯淡下来,只剩下她站在两人中间,怔怔地看着他们。

四周一片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是那么清晰。

突然,她眼中的泪水无声滑落,轻轻道:“我恨你,你。”

转身向宫门外跑去。

冲天的剑qì

,竟因这四个字一窒,倏然瓦解。龙之芒,月之光,都在这声低语之前显得那么苍白。

相思转身奔出的泪水,飘落在喜堂上。杨逸之心一颤,顾不得再与卓王孙对决,转身追了出去。

卓王孙的剑就在他背后,只要轻轻一送,就可以杀死这位最强dà

、也最痛恨的对手。

但,他的杀气竟一瞬间那么沉重,无法再鼓起。

是因为,剑上沾上的那一滴泪水吗?

他轻轻拭净剑锋,收入鞘中。

他转身,依旧携着公主的手,重新登上喜堂最高处。对呆若木鸡的宾客一挥手,示意婚典继xù

进行。

四座无言。

只有鼓乐之声,依旧振振响起,试图掩饰掉这满堂凄惶。夜色寂静,欢喜的曲调在喜堂中寂寂回荡,却始终吹不尽那朵水红留下的悲伤。

红烛高照。

夜已经深了,宾客们不敢过多打扰这对新人的洞房花烛之夜,渐渐散去了。虚生白月宫深处的新房里,只留下卓王孙与公主两人。

不知沉默了多久,卓王孙轻轻松开了公主的手。

被控zhì

已久的血脉突然冲开,公主只觉得全身一阵酸楚,几乎站立不住,跌坐在床边上。

床边的玉勾坠落,红色纱帐垂下,罩在她脸上,让她的容颜有几分恍惚。

新房中是一片喜色。

喜床对面,有一座紫檀雕成的妆台,上面刻着九鸾九凤,云间飞舞,共同簇拥着一面水晶镜,照出满屋流苏喜幛,锦被绣塌来。

公主缓缓坐了起来,她并没有推开脸上的纱帐,但她的目光,却宛如锥子一般,穿透帐帘,盯在卓王孙脸上。

“你总该记得我跟你的约定,你若是真的杀了杨逸之,我一定立即死在你面前!”

卓王孙看着她,淡淡道:“我会信守承诺,但你也要记住,从今天开始,你的一生只属于我,再不许离开虚生白月宫半步。”

公主全身一震,缓缓坐下,神色怅然若失。

这也是她的承诺,为了救出杨逸之,她已将自己的人生献给了这个暴君,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三拜九叩,天地为证,容不得她反悔。从今而后,自己就要和这样一个冰冷无情的男子结为夫妇,而那个清明如月的男子,则成了陌路。

之后的漫漫岁月,该如何度过?难道这间奢华而荒凉的新房,就是她余生的囚城?

想到这里,她不禁悲从中来,伏在锦被之中,悲声抽泣起来,这一哭就再也止不住,哭得全身颤抖,声嘶力竭。

卓王孙看着她,良久沉默。

那一刻,公主的容颜在纱帐之后,变得有些模糊。那哀哀哭泣的身影,却让他感到一丝熟悉。

他突然想到,如果那天他没有发xiàn

流花寺的一幕,她如愿嫁给了自己,是否也会在某个无人的时刻,伏在锦被中悲声恸哭?

只为了她心中所想的,其实是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

那时候,他还能这样囚禁她么?

好在,这一幕永远不会发生了。她已经离开,带着破碎的心,带着对他的恨。

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疲惫,缓缓在公主身边坐下。仿佛在这喧闹的哭声中,他才能沉静下来,想一想今天发生的事。

公主没有抬头,嘶声道:“离我远一点,你这丧心病狂的混蛋!”

卓王孙没有生气,只是注视着前方,轻轻道:“你以为我疯了么?”

公主放声哭泣着,并不回答。这个问题难道还需yào

回答么?

卓王孙注视着摇曳的烛火,淡淡道:“我本来准bèi

了两份嫁仪,一份给她,一份给你。你我之间原本只是一场政治联姻,而她,却是我真心许诺了婚姻的女子。”

他的声音极轻,似乎在和她说话,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早在半月前,我为她精心准bèi

了嫁衣,按照她喜欢的样子。独一无二,价值连城。但就在七日前,我确定她心里有了另一个人。”

他用余光看了公主一眼,笑容有些自嘲:“我有时并不明白,你们到底要什么。如果一袭嫁衣就能锁住一颗心,那该多么简单。”

“我可以给她一切,王者的庇护,万人之上的荣耀,天下最美的嫁衣,最盛大的婚典,但若她的心有了彷徨,我不会用这些东西做交yì

,把她留在自己身旁。”

“我没有揭穿她曾做过的一切。因为她本是我的,我可以抛弃她,离开她,却不能让她受辱。”

“我也没有问她,更爱谁。因为谁重、谁轻不重yào

。我不能和任何人分享一个女人的爱情。所以,我安排了这一幕,让她彻底死心,让她离开我。”

“只有伤得足够深,她才不会回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凝视虚空的目光中也有了一丝痛苦,但随即又变得骄傲而冷漠:

“我放手,并不是因为我输给他,而是天下万物,无不在我掌控,又怎会纠缠于一个女子的归属?她爱上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怎会在乎?”

“撒谎!”一个声音将他打断。

卓王孙微微皱眉,却见公主已从哭泣中抬头,鄙薄地看着他。

他淡淡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撒谎。”公主无所畏惧地看着他:“既然你不在乎,当她在喜堂上落泪的时候,是谁的手在颤抖?”

卓王孙怔了怔。他不记得自己的手是否颤抖过,确切地讲,他并没有这段记忆。

这实在是很古怪,很古怪的事情。他从来没有遇到过。

公主冷笑:“当杨逸之说出爱她的时候,又是谁的手瞬间冰冷?连层层吉服都掩盖不住!”

真的如此吗?卓王孙心头泛起了一阵陌生的感觉。他禁不住轻轻打断她:“够了。”

公主却冷笑着说了下去:“当他说那番话的时候,你不止生气,一定还很嫉妒他吧?那些话,难道不是你想说的么?他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来。而你,你自负掌控一切,却连面对内心的勇气都没有!”

“你知dào

,她为什么会爱上他么?因他比你勇敢,比你有担当!”

“够了。”

公主冷笑,她知dào

自己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也知dào

触怒他的后果。但又有什么所谓?就是要触怒他。既然他安排了这场政治联姻,让她的人生一片惨淡,她为什么要让他好过?

“三连城上,她中了忘情之毒,本应忘记生命中最感念的人。但她还记得你。那么她忘记了谁?”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重重地说出这三个字:“杨逸之。”

卓王孙猝然抬头,注视着她,目光中有锋利的芒。

公主不禁一颤,几乎有退缩的冲动。但如今,她连死都不畏惧,还怕什么?

她咬着牙昂起头,继xù

说下去:“你知dào

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卓王孙看着她,淡淡道。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只是短短一瞬,他的怒意竟然已消失无踪,仿佛只是在问着一件无关的事。

他的心上仿佛罩着一只坚硬的壳,凡人的七情六欲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缕恼人的风而已,无法穿透他的屏障。即便穿透,也不过激起短暂涟漪,他瞬间又会恢复从容、冷静、无懈可击。这个坚硬的壳,是他的高高在上的骄傲,也是他作为王者的尊严,阻隔了别人的同时,也阻隔了他自己。公主忽然有种冲动,要击碎这只壳。她要亲眼看着他变得愤nù

、狂暴、歇斯底里。

于是,她讲起在天授村和杨逸之的初遇,说到自己当初如何为了躲避蒙古追兵,藏身井下。又如何遇到相思,两人交换服饰和身份。而杨逸之本来是为了救她,却又歪打误撞救走了相思。之后的事就是吴越王告sù

她的了,杨逸之和相思在荒城,在军营,在草原,在三连之城,历经磨难,同生共死。

这些情景,有的卓王孙已经知晓,有的本还不甚了解其详。但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公主直视着卓王孙,目光中毫无畏惧。她事无巨细的复述,将那些还不为人知的细节,杨逸之与相思在三连城中的一举一动,一一展示在他眼前,生动逼真,惟妙惟肖,就像在讲自己亲身经lì

过的故事。

她知dào

,这是卓王孙的逆鳞。

她在等,等着他骄傲坚硬的壳破裂,逆鳞之怒勃发而出的那一刻。

那一定非常有趣。

突然,卓王孙打断了她的幻想:“你羡慕她?”

公主全身一震。她本以为,已在壳上敲出裂痕,触摸到其中深深掩藏的伤,但在这一瞬间,她却恍然发xiàn

,被窥测到内心深处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自己。

她有了一丝慌乱,一种秘密被洞悉的慌乱。

羡慕她么?何止羡慕,那一切本就不该归那个水红色的女子所有,而是属于她的。只因因缘作弄,才让她偷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想成为她?”

公主下意识地就要点头,却突然惊醒。她猛然想起,这场感情博弈还没分出胜负,只差一点就被他反控了局势。这个男子实在是太可怕的对手,决不能有一刻放松警惕。

她咬了咬牙,抬头傲然逼视着他:“不错,我想成为她!”

一字字,仿佛要在他的心上刻出伤痕:

“只要成为了她,就能亲口听他对我说‘我爱你’;亲眼看他为我而反抗你,打败你,让你蒙羞!”

卓王孙静静看着她,那些咄咄逼人的话并没有引起他的反击,而是陷入了沉思。

他再度想起了婚礼上杨逸之所说的那番话。

他至今仍未明白,为什么这番话竟会让他那么痛。

如这个女子所言,这痛苦是因为他也想说那番话吗?他也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开尊严、抛开矜持,只为自己的心、自己的爱说一句真心话?

不可能。他是王者。王者拥有一切,不需yào

拼尽所有的尊严去获取什么。

是的,他是王者。是不会有痛苦的。

卓王孙的目光从冷漠从新变得温柔,点了点头:“想成为她么?你可以的。”

他淡淡一笑,起身来到镜台。他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白玉盒子,轻轻打开。红色丝绒布上,躺着一只怪异的甲虫,外壳上光影变幻,仿佛有人面花纹。

“这只上古奇蛊,名唤此生未了,只要将它种在身上,配合适当的内力引导,便可以让一个人变化为其他人的样子。”

“如果公主喜欢,就当是我的聘礼。”

这次轮到公主错愕了。她虽存着这种念头,却也深知天地造化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何况,她说这些话,一半是出于真心,一半也是想激怒他而已。就算此生未了蛊有用,她真能把它种在身上么?能化作相思的样子,再去找杨逸之么?她还不至于自我轻贱到这个地步!

卓王孙微笑着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回答。

仿佛是不肯认输,公主咬了咬牙,劈手把盒子夺了过来。迅速地盖上盖子,又用力按了几下,确认已严丝合缝,才塞到枕头下。

“不想试试?”

公主抬起头,傲慢地道:“既然是送给我的聘礼,我什么时候想用,就什么时候用。”她冷笑,目光里满是挑衅:“等我什么时候想去找他了,自然会拿出来!”

他却完全无视她的挑衅,只淡淡一笑:“很好。不过,一定要小心。你的内力无法驾驭这只蛊虫,擅自使用只怕会引起不可测的后果。你若哪天真想变成她,最好先来找我。”

“找你?找你教我使用此生未了蛊么?”她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你倒真是大方。”

卓王孙依旧不动声色:“君子成人之美,更何况夫妻一场。公主既然这样想成为她,又不止一次和她交换身份。我不妨成全你。”

公主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件无比好笑的事:“是啊,多了不起的成全……”

突然地,她收起笑容,一字字道:

“那么,今天你也是这样成全相思的么?成全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你?成全她穿着嫁衣,和她爱的那个男人一起离开?”

卓王孙打断她:“住口!”

公主看着他,渐渐有些得yì

,仿佛这一次,她真zhèng

抓到了他的痛处:

“你一直是这么虚伪的么?”

“你说做这一切只是赶她离开,你说自己不在乎她的心更爱谁,你说你拥有一切,却不屑于用这些来挽回一颗彷徨的心。听起来多么骄傲、高尚、洒脱,其实不过是虚伪!”

“你远不如自己想的那样超凡脱俗。和普通人一样,你也会妒忌、伤痛、迷茫,只是拙劣地掩盖着而已。”

“喜堂上的一切,只是想逼她离开,成全她找到真爱?难道不是想报复她?不是故yì

想让她痛、让她流泪?”

卓王孙冷笑。多么荒唐。他是王者,有着王者的骄傲,即便被刺得遍体鳞伤,也不会这样去报复一个女子。报复一个他曾经许诺幸福的女子。

他看着冷冷她,仿佛在看一个笑话:“我为什么要报复她?”

公主依旧直视着他,第一次,她的目光让他感觉到了烦闷:

“因为你还在意她!”

卓王孙的脸色陡然一沉。

公主提高了声音:“因为她的彷徨深深伤了你的心!你只有同样去伤害她,看到她的痛,才能感到自己有价值,感到自己还有扳回一城的可能!”

她冷笑着:“今日发生的一切,你的痛并不亚于她,也不亚于杨逸之。但她可以哭泣,可以逃走;他可以说出来,可以为她而战。你却不能,不敢,还要强忍着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多么悲哀!”

“所以,你输给他了。”

“输得全军覆没,一无所有。就算你在战场上赢一千次一万次,也抵不过今天的输赢!”

“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躲在自以为是的躯壳里的胆小鬼!”

“闭嘴!”卓王孙怒声喝断她。杀气,狂龙般溢出,布满了整座新房。卓王孙的长发如乱云一般扬起,就如同上古神魔,随时随刻都可能将这个世界毁灭!

公主冷冷注视着他,眼神中充满了鄙夷。

“你能怎样?你顶多也不过是能杀了我!”

卓王孙猝然抖手,将她按倒在床上。但公主所说的话却像是针,穿透了他骄傲的硬壳,一根根刺在了他的心上。

他真的是在羡慕杨逸之吗?他真的不是成全他们,而是报复他们吗?

他会如此狭隘?他会如此在乎她的想法?在乎失去她?

他难道不是个王者,拥有一切,任意掠夺、任意赐予的王者?

他很想否认,但心中那陌生的痛楚,却让他无法出口。

一时,两人都无言,只剩下红烛,静静地燃烧。

公主躺在他身下,仰视着他漆黑的眸子,第一次从心底感到了恐惧。

她以为自己已不畏惧死亡,但仿佛直到这一刻,她才想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远远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渐渐地,她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不!”

然而,她甚至还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就已被他从床上拖起,拉到了妆台前。

挣扎中,她感到自己被他强迫着扭转身子,面向妆镜。他只轻轻用力,已将她推倒在妆台前。

她伏在妆台上,紫檀的冰冷透过层层嫁衣,直侵入肌肤。她感到了危险来临,禁不住激烈地挣扎起来,但双腕已被从身后牢牢扣住,根本无法挣脱。

他站在她身后,从镜中冷冷地看着她,毫不费力地将她的一双手腕交到左手,另一手环绕过来,解开了她的领口。

“放肆……”刹那间,公主的怒斥哽咽在喉头。她感到一股游动的冰冷,从领口钻入,沿着脖颈一直爬到胸口,停栖在上面。

此生未了蛊。

想到那形状奇异的甲虫此刻正伏在她胸口,公主不禁全身一阵恶寒,一动也不敢动。

他一手拂过她盘起的长发,解散,轻柔而果duàn

地向下拉去,强迫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影像。

“想成为她?你会如愿。”

“不,不要……”她努力想回过头,直视他的眸子,目光中已满是哀恳。

但镜中的他丝毫不为所动,手腕一沉,她顿时失去平衡,重重地跌伏在妆台上。

那一瞬,冰冷似乎长出了触角,向她体内扎去,每一次深入,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她禁不住痛呼出声。而这些触角越来越多,向更深处的血肉钻去。

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洞穿。

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挣扎、哭泣、最后甚至不顾一切地哀求。但他始终无动于衷,只是冷冷从镜中看着她。

看着她的容颜一点点改变。

变得像那个水红色的女子。

公主一声惊呼,猛然惊醒过来。

卓王孙依旧坐在床边,淡淡地看着她,仿佛从来都没有动过。

这一切,原来是一场幻觉。

却是多么可怕的幻觉。蚀骨的痛苦、屈辱都是那么真实,仿佛此刻还肆虐在她的身上。

她霍然明白,这就是他的警告。

这个男子就如九天之上的飞龙,无论多么温柔,也绝不允许任何人撩拨,触动他的怒意。

龙有逆鳞,触必杀人。

这八个字,只有亲身体会过,才知dào

可怕。

公主看着他的目光开始颤抖起来。

卓王孙却淡淡道:“你休息吧。一定记住,不要随意打开盒子。”转身离去,不再看她一眼。只留下她坐在烛影摇红中,轻轻战栗着,久久无法起身。

有一句话,他并没有说。

此生未了蛊有着极强的魅惑之力,对于内力浅薄的人来讲,哪怕只是多看上一眼,也会沉沦入它的蛊惑之中。

杨逸之在夜色中搜寻着,从虚生白月宫直到平壤城外,从傍晚直到深夜,却找不到相思的踪迹。

午夜的细雨打湿了石阶,带来彻骨的清凉。从春到夏,这个国家的雨水始终是那么的多。

杨逸之坐在一株垂柳下,眉头紧皱。微茫的星光下,大同江上雾气弥漫,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不再清晰。

她到底去了哪里?

一个淡淡的身影浮现在雾气中,宛如夜空中雪白的一笔惊叹,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峨冠博带,眉如远山,苍白的脸色,就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铅粉,却掩不住灵秀俊朗。

赫然是平秀吉的影武者,安倍晴明◆◆◆[1]。

他来这里做什么?

杨逸之霍然明白,相思必定是一出虚生白月宫,就遇到了平秀吉的影武者,被他带走。否则,小小一个平壤城,如何他寻找了半夜,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杨逸之看着他,脸色冷了下来:“她在哪里?”

安倍晴明扬起折扇,脸上的笑容温煦而优雅,仿佛他只是一个踏月赏花的雅士,无意中来到这里:“她已经被送回天守阁。”

杨逸之的心一紧,五指轻叩,风月剑qì

就要在掌心成型。

安倍晴明却并不着急,缓缓微笑道:“她是心甘情愿回去的。”

杨逸之皱起了眉头。心甘情愿?为什么?为何她要心甘情愿地回到那座囚笼?

安倍晴明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缓缓道:“因为你保护不了她,只有在我身边,她才是安全的。”

杨逸之一时竟无法否认这一点。他想起了她临走时的话,我恨你,你。

他和他,她恨他们两个人。为此,她宁可回到那座囚笼,再不相见。

杨逸之本想去救出她,却不禁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安倍晴明凝视着他,手中的扇子缓缓转动着。

“你可知dào

,三日前,李舜臣已将宣祖救了出来。宣祖拜李舜臣为大将军,统领全国各路人马,正式与我军对抗。朝鲜百姓听到这个消息,纷纷前来加入,才短短几日,就聚集了五万多人。”

杨逸之沉吟不答。正如卓王孙所料,李舜臣果然代替自己成为统领朝鲜义军之人,将朝鲜的力量整合到了一起。

这不也正是自己的目的吗?只要朝鲜能够得救,统帅是自己还是李舜臣,又有什么关系?

杨逸之叹了口气。他只希望,李舜臣能够不负卓王孙的期望,成为真zhèng

的第三人。

也不辜负他的期望。

安倍晴明微笑道:“本来这对于明、对于朝鲜都是一件好事。卓王孙也该乐见其成才对。可出人意料的是,就在昨日,卓王孙签发了一纸密令,出海剿灭李舜臣的队伍。”

杨逸之一惊:“怎么可能?”

李舜臣不是卓王孙苦心孤诣所要寻找的第三人吗?为什么却在第三人刚取得第一场胜利的时候去剿灭他?

安倍晴明轻轻叹息:“因为你。”

因为我?杨逸之茫然地抬头。

“卓王孙也没有料到,朝鲜人民的血性居然被激起得这么快。按照现在的事态发展,不出半个月,义军就会扩大到十万左右。以后还会更多,甚至能到二十万。”

“若是这支军队掌握在李舜臣或者宣祖手中,根本不会对卓王孙造成威胁。但,还有你,杨盟主。”

他透过折扇,遥望水雾迷茫的江面:“这支军队若掌握在你手上,连他也无法控zhì

。”

“你和他已经是敌人了。”他看着杨逸之的目光,有一丝意味深长:“你也知dào

,他想要打败你,远远甚于他想要拯救朝鲜。”

杨逸之心中禁不住点了点头。

是的,他和卓王孙已彻底决裂。于是,他的存zài

就成了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变数。

为了让他一败涂地,卓王孙本不惜一切代价。

“他本该将你囚禁起来,或者杀死你。这样,这场战争就不会再有变数。但他已经放了你。”安倍晴明叹了口气:“所以,为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他决心出兵,将这个变数扼杀在摇篮里。既然他不能杀你,那就只有一个选择,剿灭义军。”

杨逸之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这场杀戮,果然是因他而起的。

为了征服他最后的尊严,为了让他一无所有,卓王孙甚至不惜亲手将第三人的计划扼杀在收获之前。

他是如此的恨他。他们之间的战争,一旦开启,就绝无转圜,至死方休。

或许,每一个人都该恨他。

他才是一个真zhèng

的不祥之人,想拯救,却带来灾祸。

无论荒城还是朝鲜。或许他们所蒙受的兵祸,实则是因他而起,如果没有他,荒城最后的百姓将不会变成骷髅佛,朝鲜也不会受了一场又一场的杀戮。

或许还有相思。如果他没有遇到她,没有一次次想救她于危难,那么她或许还能幸福而卑微地偎依在卓王孙身边,不会经受如此多的苦难。

他低头,注视着脚下滚滚奔流的江水。浓雾在他身边蒸腾,宛如一只巨大的茧,将他紧紧包裹起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雾气蒸腾中,安倍晴明审视着他的痛苦,细长的眸子缓缓挑起:“但,你还可以改变这一切。”

杨逸之怆然一笑。

改变?卓王孙如今贵为驸马,公主的力量已完全归他掌握。而刚才在喜堂上,他已完全与父亲决裂。如今天下人皆知,他为了一个女子,不惜背叛了忠诚、友谊、亲情。

他还有什么力量、什么资格来改变?

杨逸之长长叹了口气:“我手中已没有一兵一卒,又能做什么?”

“你有。”

杨逸之怔了怔,随即苦笑。我有什么?

安倍晴明的面容却变得肃穆。他合上折扇,重复了一遍:

“你有足以跟卓王孙抗衡的力量。”

杨逸之忍不住笑了。他若是真有这样的力量,他为什么不知dào



安倍清明的眸子中隐然飞扬着一丝傲岸:“飞虎军。”

“其实,从没有任何人真zhèng

征服这支军队,除了你。”

“这支军队,从来都是只属于你的军队。”

杨逸之震了震。

安倍晴明说的不错。由武林正道组成的飞虎军,向来不服卓王孙的管制。能够真zhèng

领导他们的,只有武林盟主,也就是他。

如果他能够取回飞虎军的统御权,以这支队伍超凡绝俗的战斗力与机动能力,虽然只有区区三千人,却足以跟卓王孙抗衡。

杨逸之的眼中,燃起了明亮的火焰。但随即又暗淡了下去。

安倍晴明知dào

这一点,他知dào

这一点,卓王孙当然也知dào

这一点。飞虎军受到了极为严密的约束,被安置在守卫最森严的内城中。无论是谁,想要见到飞虎军都绝非易事。

而率领着飞虎军从内城逃出去,不但要经过华音阁,还要闯出四天圣阵。几乎没人能办到这一点。

“有。那就是你。”

“无论华音阁还是四天圣阵,都困不住你。你对于它们的了解,也许是天下仅次于卓王孙的。而以你之武功,要想潜入内城,并没有人能够阻拦。”

是的。杨逸之可以潜入内城,可以率领飞虎军冲破华音阁、四天圣阵,飞虎军必定会跟他走。

但,只要平壤城中有一个人,这些事都只会有一个结果:失败。

卓王孙。

杨逸之有一千种方法能救出飞虎军,但只要卓王孙还在城里,这一千种都会变成零。

“如果,我可以令卓王孙不在城里呢?”

杨逸之猝然抬头。

浓密的雾中,安倍晴明细长的眸子就像是一双魔咒。

当魔咒吟起时,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句话,对杨逸之是极度的诱惑。如果卓王孙不在城里,他就一定能救出飞虎军。朝鲜战场的格局,将会发生根本的变化。他手中,亦将有足够的筹码。

安倍晴明伸出了手。

五指如玉,苍白而纤细,伸向杨逸之。

那是魔鬼的邀请。

只要一个契约,就能令魔鬼微笑,亦让心愿达成。

但,同时,亦将背负通敌卖国之罪,失去光明。

伸手吗?

魔鬼展颜微笑,发出诱人的邀约。

新房之中。

公主看着枕下的那只白玉盒,心中有无尽的惆怅。

她知dào

,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就是被囚禁在这华丽的囚笼里,直到垂垂老去,永无和他相见之日。

有了此生未了蛊又能怎样?如果再也见不到他,她变成谁又有什么意义?

何况,有了她的容貌又有什么用?他爱的是那个人,而不仅仅是那张莲花般温婉的脸。

不知为何,相思带泪的容颜又浮现在她眼前,却变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

公主心中不禁有一丝伤感。那个莲花般的女子真的就这么好么?

竟让那么多男子为她心碎。

她美丽么,妩媚么,高贵么?

比自己更美丽、妩媚、高贵么?

她多么想再看清她一次。

仿佛受到了无形的蛊惑,公主轻轻打开了盒盖。

嗡的一声轻响,血腥的气息溅开,夜色笼罩了一切。

★★★[1]安倍晴明是平安时代著名的阴阳师,传说有操控鬼神和精灵的力量。五百年后,平秀吉因为仰慕这位传奇人物,故特意遴选、打造出了一位与之容貌、武功都极为相似的影武者。并且以安倍晴明的名字为这位影武命名。

第三十章 可知花亦是多情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天,碧蓝的天幕上几乎看不到一朵云彩,仿佛所有的阴霾全都一扫而光.

自从入朝鲜以来,这片土地一直阴雨连绵。乍看到阳光,每个人的心情都开朗了很多。在如此纯净而透明的阳光里,没有什么事是值得烦心的。

虽然整个国家都沦入战火中,但平壤城是安宁的。在四天圣阵与华音阁的庇护下,这是一座永恒不灭之城。至少,城中的人是这么认为的。

但,他们的认知于此时化为飞灰泡影。于阳光最灿烂时。

旌旗,悄无声息地在平壤城南面的平原上升起。那是一面巨大的、绘着鲜红太阳的旗帜,虽然隔了几里路远,在平壤城头上仍清晰可见。

旌旗后面,是无数盔甲鲜明的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移动。几万士兵,竟然连一丝喧哗之声都未发出。

缓缓地,在距离平壤城三里处,这支队伍停了下来。那面旗帜,慢慢竖起,旗上的太阳,就像是真的能发光一般,炙烤着万里大地。

旌旗划出了一条清晰的界线,线之后,是十万大军。线之前,只有一个人端坐着。

雪白的衣衫簇拥着他纤瘦、空灵的身姿,他头顶的巍峨高冠像是一笔拔起的狂草,陡竖在彩旌红日的正中央。猎猎长风吹动着他的衣袖,拉开两丈多长的雪白流苏。他,就宛如另一面旌旗,雪白耀眼。

他平视着雄伟的平壤城,嘴角挑起一丝微笑。

在他身侧,无数鲜花正在绽放,使他曼妙宛如众香国侍中的修罗。

他在等待,等待着平壤城开。

平壤城开。

卓王孙径直走向这面旌旗。

万花丛中,他慢慢坐下,坐在雪白的修罗面前。微微一笑。

“君来何事?”

安倍晴明细长的眉峰挑动,慢慢笑了。

“我带十万大军,无量炮火,与卓先生共赏。”

他挥手,长长的衣袖飘举在猎猎风中:

“华音阁诸天加持与四天圣阵,令这座城成为不破之城。但,创世之神梵天也曾经说过,没有什么是永恒不灭的。所以,我带来了它们。”

巨大的日之旌旗后,缓缓推出了数百架黑黝黝的战车。车上赫然是巨大的铁炮。安倍晴明淡淡道:“四天圣阵并非人力所能抗,想要破解这个阵法,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若是用三百台炮轰出一条路呢?”

他摇了摇手中的羽扇:“那无疑是最煞风景的事情,笨而且拙劣。却只是有效,以拙破巧,让这个天下最精巧的阵法灰飞烟灭。”

缓缓地,他抬起双袖,仿佛一只白鹤在蓝天下张开双翼,向卓王孙欠身行礼:

“那时,这里将盛开最灿烂的烟火。”

卓王孙无法否认这一点。四天圣阵固然妙绝天下,但本是为武林中人所设,并不适合动辄千万人的战场。安倍晴明所带来的巨炮乃是红毛国所造,威力巨大,三百尊火力齐开,的确能在四天圣阵中轰出一条坦途来。

只有敌国之力,才能够实现这种破解方法。

可惜,这里不是华音阁。如若在华音阁,连绵的群山与曲折的河道让三百尊大炮齐聚的可能性为零。

卓王孙淡淡一笑:“君来何事?”

安倍晴明凝视着他。卓王孙的从容出乎意料。难道四天圣阵中还暗藏着什么杀机,连三百尊大炮都无法征服吗?

那绝不可能。

他悠然道:“我来,不过是想与卓先生品鉴日出之国另一妙道。”

“花道。”

他笑了笑,随手拈起了一朵桃花:“若论静寂之美,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花的呢?如此艳丽、璀璨,凝固在最脆弱的花瓣之中,真是引人遐思……尤其是折断之后,明明已经死去,却仍维持着绽放的姿态。那时的花,一定很痛苦吧,却将痛苦绽放成如此的美丽。”

“见识过卓先生独特的茶道之后,在下对先生的花道无比的期待。不知先生可否让我一开眼界?”

羽扇缓摇,他细长的眸子凝视着卓王孙。

卓王孙亦凝视着他。

十万军队,三百巨炮,兵临城下,羽扇纶巾。却不过是为了插一瓶花?

“好。”

安倍晴明俯下身去,恭谨地行了一礼。

“多谢。”

他宛如堆雪的身形,忽然静止。

完完全全地陷入了寂静中。风仍然飘飘吹过,他身上的衣襟的每一寸都在风中展现出波纹,但却一动不动。凝结成雪的雕像。

卓王孙也一动不动。

却又仿佛在变化。他的衣襟在动,他的神态在动,他的风姿在动。

这两人,仿佛世间最鲜明的对比,虽然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却截然不同。

那面巨大的彩旌红日,猛然鲜亮了起来。

似乎,也受到了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杀气的影响。

那是完全的寂静之像。

无数蝴蝶翩翩从天边飞来,旋绕在两人身边。蝴蝶越聚越多,像是七彩的风,流过两人身边。安倍晴明长眉一挑。

蝴蝶猛然碎散如雨,向卓王孙疾冲而去。万千蝶影,立即将阳光绞碎。蝴蝶是平常的蝴蝶,看不出有任何不同来,但它们的翅缘上,赫然闪动着一丝精光。显然,只要被它们沾上丝毫,必将受重伤。而蝶影铺天盖地,挥舞成千臂观音的无上妙相。

卓王孙微微一笑,伸手提起了一个水晶瓶。

他两根手指拈着瓶缘,将水晶瓶在他面前立了起来。这个姿势平淡之极,没有丝毫杀气,只仿佛是吹起了一丝清风,但飞舞而来的蝶影,却猝然从中分成两团,擦着卓王孙的青衣飞了过去。

一达卓王孙身后,这些蝴蝶的生命仿佛立即就失去了,七彩斑斓的身体立即变得苍白,随着风慢慢飘落了下来。

宛如一场枯寂的雪。

卓王孙淡淡道:“关白大人的式神之术,果然神奇。”

安倍晴明道:“先生以不变应万变,正中此术破法,令吾心服口服。”

他扫了一眼卓王孙手中的水晶瓶,笑了笑:“插花之道,花虽为主体,但花器亦是关键。卓先生所选之花器,虽不事雕琢,但材质极佳,乃是用南海水晶雕成,通体晶莹。可见立意高远,在下恭候大开眼界之时。”

他挥手:“为睹卓先生之手笔,在下特以式神之术摧请十方花神降临,另四时万方之花于此时此地全部盛开。卓先生想要什么花,请尽情选取。”

卓王孙望向周围,果然,蝴蝶枯骸飘落之处,大地已化为一片花海。这片花海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春时桃花,夏时荷花,秋之菊,冬之梅,竟然同时盛开。有些花本是异域奇种,难得一见,于此时一起绽放。

他心中一动,随手撷了一枝,向水晶瓶中插去。

安倍晴明道:“优昙之花。”

“传说此花只在夜间开放,即开即败,只有刹那芳华。但因生命如此短暂,却能绽放出极为凄清之美丽。卓先生以此花为主,令在下深感折服。”

他细长的眼眸斜斜扫过卓王孙,悠然道:“常言花道便是心道。是否卓先生心中,也有一朵优昙花在呢?”

“有的花用刺伤人,有的花用毒伤人,唯有此花,却用心伤人——她的盛开,需yào

用一生去守候。而错过却只需一刹那。让人想一想就不禁黯然神伤。她用漫长的岁月等候一次短促的花季,究竟是为了谁?”

“是仅仅只为了看花者的一点伤怀,还是为了邂逅生命中唯有的一段传奇?”

卓王孙的手猛然颤了一颤。

传奇。这两个字就像是针,刺痛了他的心。

是否真的曾有一朵优昙之花,盛开在他的生命里?是否他曾在某个烟雨迷蒙的时刻,无心走入了一段传奇?是否当他离开的时候,这段传奇定格为发黄的纸页,而那朵优昙从此枯萎成灰?

是否都因为他?

他眉峰一肃,将花向水晶瓶里插去。

却正在此瞬间,刀光一闪。

安倍晴明端坐不动,只是袖子微微扬起。凌厉的刀光,宛如从地狱中被猝然召唤出来的妖锋,带着尖锐的嘶啸,向卓王孙厉扑而下。

卓王孙手中只有一枚优昙花。

他的手指展动。

优昙花挥出一抹淡淡的皎洁。花瓣抵住了刀光。

刀光猝然收回,没入安倍晴明的衣袖。

安倍晴明淡淡笑道:“果然,想杀卓先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的身之剑如佛王之身,无坚不摧,居然不能破卓先生手中之花。”

他出手果duàn

,迅捷。就算是凌厉的杀招,也从容之极,偷袭失败也并不觉得羞愧,光风霁月,不萦于怀。就算再卑劣、再无耻的事情,在他做来,也变得风雅之极。

“只是,优昙花谢了。”他叹息着。

这朵刹那之花,在盛开的同时便开始凋谢。仅仅只是片刻的迟延,它的美丽就开始急速消退,化成尘埃。

卓王孙握着这朵已败之花,良久不语。

安倍晴明捕捉着他的目光,悠悠道:“花谢,对于看花者而言,不过心中淡淡怅惘罢了,岁岁年年,还会有别的花开。但这朵优昙却为这一次邂逅,付出了一生的时间。这是多么的不公。”

卓王孙眉峰一动,冰霜之色似乎也有些动容。

安倍晴明微微一笑:“却不知,传奇最后,究竟是你舍弃了她,还是她舍弃了你?”

卓王孙猝然抬头,眼神已变得冷峻。

安倍晴明只感到心神一阵悸动,卓王孙的目光,竟令他有退后的冲动!他震惊之极,却随即便恢复,笑道:“我说的是这朵优昙花,卓先生却想得太多。”

羽扇轻摇:“请卓先生重新选花。”

卓王孙沉吟着。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花道,而是天人之道。

安倍晴明在撩拨着他天人一线间的情缘。这是个危险的游戏。

只是不知dào

,安倍晴明有没有玩这个游戏的资本。

他慢慢笑了。

这一次,他提起了一束鸢尾。

白色的鸢尾,中间绘着淡黄色的图纹,点着细细的纹点。三三对开,朴素而整洁。孱弱而宁秀。仿佛随时会破碎的琉璃天女之像。

擎在卓王孙的手中时,他也必须要很小心,才能够不碰碎这无限娇柔的美丽。

杀气,如狂龙一般腾起,令明媚的太阳也变得阴郁起来。卓王孙的身形仍然端坐不动,但他的背影却仿佛与青天融为了一体,傲然俯瞰着苍茫大地。

安倍晴明耸然而动。

他背后的那面旌旗上绘着的红日,猛然炽烈了起来。

一真一虚,两枚烈日,隔着千万丈红尘,凛凛对峙。

烈日炙烤之中,那束鸢尾像是红尘中孱弱的一滴泪,任何人见到都不由得心痛。鸢尾慢慢划过一条玲珑的弧线,向前递出。

安倍晴明的面容前所未有的肃穆。

“心之剑。”

他的双手合十,闭目,脸上呈现出寂静而柔媚的光辉。但他的眉峰,却猝然立了起来,在那一刹那,狞厉如修罗。

就如幽寺古佛,同时显慈悲相与愤nù

相。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道一刚一柔,宛如大海中搏动的Lang涛,一左一右,闪电般向卓王孙袭来!

卓王孙岿然不动。

鸢尾轻摇,向那道柔和之力迎去。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一抹,一朵夭红之花从花海中飞出,握在他的手中。花蕊横指,向刚猛之力射去。

安倍晴明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

啸声中,一股杀气劈空向卓王孙压下。这才是真zhèng

的杀着。

卓王孙双手猛然一合。

刚、柔两道阴力竟被他带动着倏然聚到一起,恰恰卡住了那股杀气!

两束花,同时化为粉末。

安倍晴明面色苍白,踉跄后退。他头顶上的高冠被这一剑之威震碎,长发披下来,将面目全都盖住。长风吹过,他散碎的衣襟猎猎飞舞,长发也猎猎飞舞。

他低头,一口鲜血喷出。

血,被握在手中。手指苍白,血色鲜红。他凝视着手中的血。突然笑了。

“鸢尾。”

“宁静之花。即使最细心的呵护,仍不足守护她的孱弱。哪怕气候的微小变化,都会令她死去。这种花有蓝色的、紫色的,据说有的人见到她们时,立即就想到了彩虹女神。但卓先生选择的,却是白色的鸢尾。是否,打动卓先生的,正是她的纯真呢?”

他缓缓坐下,将手放在胸前。掌心的鲜血印到衣襟前,就像是又绽开了一轮红日。

“失去她后,卓先生是否也一直无法忘怀呢?”

安倍晴明凝视着卓王孙的目光,感受到他深邃的眼眸中,魔氛正在一点一点聚集。

“传说,最美的白色鸢尾,生长在纯玉筑就的山上,也在那里凋谢。卓先生逆天抗命,十六年来为她筑造起一座纯玉之山,到底是为了保存她的美丽,还是只是想在自己心中,保全一线柔软,一片纯净,也成全一份自己无所不能的神话呢?”

“卓先生为了让自己的心好过一点,强行挽留她在身边,到底是守护,还是豢养?到底是爱,还是自私?”

卓王孙目光凌厉而淬烈。

如果想找死,他不介yì

成全他!

安倍晴明发出一阵狂笑,鲜血再度喷出。他猝然收束住笑声。

“但,最令我感到可悲的,却是第三束花。卓先生可曾记得那是什么花吗?”

他冷冷盯着卓王孙。

卓王孙并没有回答。也许,是因为这句话根本就不配他的回答。

安倍晴明淡淡道:“海棠。”

“夭红的海棠花。”

“我相信,刚才卓先生选这朵花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也没有想到,我的心之剑来得如此突然。卓先生无意之中就选取了海棠应敌,足以说明此花在先生心中的地位。据说卓先生曾派整只舰队,送了几百株海棠到海上,却仙踪难觅,无缘而返。海棠在卓先生心中,究竟是朵什么花呢?”

“这朵花,被你选来抵挡我最锐利的剑锋,是因为她倔强、独立,能够独当一面,还是因为卓先生从来不惮去伤害她?”

卓王孙微微一怔。

“或许,是她骄傲的刺伤到了你,你也要用同样的伤痕来报复。只有她低头,才能证明你在她心中的分量。卓先生,她有着天下唯一能并肩你的骄傲,也是你花之帝国中唯一未能完整征服的城堡。所以,你任由她暴露在最锐利的剑锋前,等着她放下尊严,来祈求你的保护。只有这样,你才能证实她真zhèng

爱你。”

安倍晴明轻轻叹了口气:“花若如人当解语。卓先生,你可曾想过,当你伤害到她时,这朵海棠也会流泪?亦可曾想过,当有一天她决意离去,你纵使拥有天下,亦会无能为力?”

卓王孙厉声道:“住口!”

安倍晴明直视着他的怒意,目光中有了些许讥嘲:“无所不能的卓先生,你可知dào

,在这朵高不可攀的天上之花面前,你是多么色厉内荏。因她不肯放下骄傲,如群芳一般去仰望你、依靠你、祈求你,你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惑。只有靠故yì

刺伤她、漠视她来证实你真zhèng

拥有她——这是何等软弱与悲哀。”

卓王孙目光中迸出凌厉的杀机:“放肆!”

安倍晴明微笑低头,以袖掩面道:“言多必失,看来我失言了。”

他拈起一朵海棠,横放在卓王孙面前。

“那么,你爱她吗?”

“明明不舍她离开,为了那点无谓的骄傲,轻易放手,你后悔么?”

他直直地凝视着卓王孙的眸子,认真地等着卓王孙的回答。

卓王孙的面容,一点一点冰封。

“我,姑且,让你,说完。”

安倍晴明叹了口气。

“看来卓先生已经动了杀心。这是最后一朵花了。”

“这朵花插完,我的生命也就会终结。卓先生许我先说完,那是因为这最后一朵花,卓先生心中已经选好。”

“她必定是莲花。水红之莲。”

“莲花如水,清涟,圣洁。传说梵天大神创世之时,有莲台相伴;而湿婆跳起灭世之舞时,手中也握着莲花。”

“莲能救世,亦也能灭世。”

“许多人心中都有一件不能舍弃的东西,不知dào

卓先生有没有?如果有,那,是否便是这朵莲花?”

他笑了笑:“那么,在辜负了优昙,痛失了鸢尾,错放了海棠之后,卓先生能否舍得了她?”

他缓缓站了起来。如雪的白衣在花海中绽放,飞扬起绝世的风华。他轻轻用力,将胸前的衣襟撕开:“卓先生能否舍得让她沾满血污?”

他细长的眸子凝视着卓王孙,充满了讥嘲。

仿佛能看透他的痛苦。

卓王孙面容冷却,手一挽,一朵莲花出现在他手中。

“如你所愿。”莲花笔直地向前刺去。

安倍晴明:“意之剑!”

万朵鲜花,于这一刹那全部枯萎。

十万人的呼吸,也在这一刻停顿。

卓王孙这一剑刺出的时候,天上天下的生机,仿佛都被剥夺,诸天神佛都露出了悲戚的面容,注视着这一剑。

这一剑注定了要成为永劫。

宛如大神湿婆面对着三连城时射出的那一箭。

安倍晴明脸上的微笑,却充满了自信。

仿佛,他已料定,他的意之剑,一定能挡住这一击!

莲花倏然静止。

盈盈露珠,还颤巍巍地擎在花瓣上,这朵花已嵌在了安倍晴明的身躯里。

巨大的毁灭之力,顷刻将他的生机剥夺。

鲜血宛如蓬散的蝶,在空中惊飞,划出惨烈的弧度,纷纷陨落。

这一剑,比前两剑容易得太多,容易到卓王孙都感到诧异。

他忽然感到一丝不祥,猛然抬起头来。

血花夹杂着破碎的花蕊,就像下了一场雨,安倍晴明的面容隐在雨帘后,竟有些模糊。

卓王孙禁不住挥去空中乱落的花雨,想看清他的容颜。

他禁不住猛地一震。

——那,赫然是相思。

相思?怎么会是她?

相思亦看着他,美丽的眼眸中似乎有千言万语。

但,她的生命却在刹那间燃烧尽,化成一缕淡绿的轻烟,消失在迷蒙的日光里。

卓王孙发出一声厉啸,却又咽在喉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崩坏,一点点化为灰烬,从他指间无声陨落。

他曾认为自己不在乎她,可以随她去留。但当他真zhèng

失去她时,他的心竟然痛得那么厉害。

他仰起头,天是那么蓝,仿佛一块通透的琉璃,蓝得有些不真实。他静静地仰望着天空,仿佛生命中第一次仰望这个世界。

他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却,已永远失去了。

剧烈的痛楚袭来,几乎无法呼吸。

却在刹那间惊醒。

安倍晴明的眸子,遥遥地盯着他。充满讥刺与嘲讽的瞳仁中,正映出他的惶乱。

“我为你特别准bèi

的幻像,喜欢么?”

幻像,是幻像么?

卓王孙猝然合眼,心中绷紧的弦瞬间松弛了下来。

是幻像啊。

他猛然发xiàn

,自己正紧紧抱着一团淡绿的衣衫,衣衫里有一滩碧血。

猝然放开手。

衣衫委顿在地上。那滩碧血还能触摸到淡淡的温暖。

“卓先生一定想不到,这些花的花朵中,藏着迷药。正是这种药,让这些花错以为现在是开花的季节,于是盛开。但再微少、神奇的迷药,都逃不过卓先生的眼睛,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卓先生的心神,不要放在这上面。”

“所以,我说了那些话。你知dào

,我的式神能够窥探人心。”

然后,花就碎了,迷药散在了空中。只要有些许被卓王孙吸入,就会产生幻觉。

这个幻觉,令卓王孙误以为自己杀死了相思。

但这个幻觉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让卓王孙不由得不相信。

这绝不仅仅只是幻觉那么简单。

安倍晴明望着那件衣服,眉间竟有些哀伤。

“废寺之中,卓先生曾以迷药令在下一败涂地。于此,敬请璧还。”

他微微鞠了一躬,乱发与衣襟在风中错乱。

咚咚的战鼓擂起,十万军队,整齐地向后退去。

“你究竟想要什么?”卓王孙忍不住问。

安倍晴明微笑不语。

卓王孙霍然回头。

第三十一章 谁道尽提龙虎将

数个时辰前.

当安倍晴明在平壤城前摆开战阵时,杨逸之已潜入了这座永恒不破之城。

他必须取走兵符,才能通过重重关卡,见到飞虎军。

兵符就放在虚生白月宫中。

城外战鼓雷动,杀气正浓。整个平壤城仿佛都被抽空了,所有人都随卓王孙来到了城头观战。杨逸之并不用费太大的力qì

,就潜入了虚生白月宫内。

让他颇感意wài

的是,一路行来,竟没有遇到一个守卫。

这座恢宏的宫殿竟是那么空,阳光从窗棂投照下来,照出雕梁画栋,玉案金樽,只是没有一个人。

当卓王孙不在的时候,偌大的宫殿是那么冷清,就仿佛一座巨大的囚笼。

房间简单而洁净,兵符就放在床头。杨逸之轻轻拾起它的一刹那,心中竟有些莫名的感伤。

他与卓王孙,自从嵩山初见以来,原本不相干的人生就纠缠在了一起。仿佛命运注定了,他们总会在一个同战场上相遇。数年的时光中,两人亦敌亦友,时而并肩作战,时而拔剑相对。嵩山上的击掌为誓,御宿峰上相约共饮,三连城头持箭相向。当他问起,我们是否还是朋友的时候,他的回答那么果duàn

而冰冷。但之后沧海古船之上,曼荼罗魔域之中,雪峰圣殿之巅,他们又携手走过。

不是朋友,又是什么?

拿起兵符的这一刻,他感到了深深的愧疚。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最终背叛了他。

为了那一朵水红之莲,也为了朝鲜的黎民苍生,他与他拔剑相向。

杨逸之叹了口气,转身准bèi

离去。

突然,他的脚步止住。

在走廊的最深处,有一扇雕饰华丽的门。门上还挂着大红色的喜幛,刺绣着只有皇室才可使用的九凤图案。迎娶公主的庆典刚刚举行过,这里应该就是新房了。

但很显然,新婚之夜,卓王孙并不住在这里。

杨逸之想到了那个娇纵倔强的公主,想起她东海碧波上,指挥红衣大炮,助他剿灭倭寇时的豪情,心中也不禁有一丝怜悯。

从此,寂寂花时闭院门,她必须陪伴着她不爱的男子,度过她寂寞的花季。

这座空寂而冷清的宫殿,就是她的囚牢,注定了要将她的青春红颜,囚禁成苍苍白发。

但他不准bèi

去见她,因为事已至此,他的出现除了让她更添痛苦外,没有任何作用。更何况,对于卓王孙,他的内疚已太多。国家大事当前,决不能再无端加上这一笔。

在命运面前,每个人的悲喜,都显得如此渺小。

就在他要离开的瞬间,一声痛苦的呻吟传来,浓重的血腥之气随即散开。

杨逸之错愕,上前几步,推开了那扇挂着喜幛的门。

公主长发披散,委顿在绣塌上。大红色的合欢被已被血泊濡湿。她已陷入昏迷,胸前衣襟敞开着,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一只黑色的甲虫趴在她身上,大半已被拔出,却还有一根根触角深深探入血脉。她手里握着一柄匕首,似乎要割开血肉,将甲虫生生挖出。但那些长长的触角早已与血肉纠缠在了一起,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分割开。

杨逸之大惊,赶紧上前扶起她:“公主!”

公主睁开眼睛,失神的眸子中却一片恐惧,剧烈地挣扎起来:“不,不要碰我!”

每一次挣扎,都带来胸前创口撕裂,涌出大片鲜血。

杨逸之心中不禁一痛。他忍不住想,在过去的几个时辰中,这个女子曾承shòu了怎样的折磨?谁会这样对她?他突然想到,这实在不算个问题。在虚生白月宫中,除了卓王孙,还能有谁!

是卓王孙将这只蛊虫,强行种到她身上的么?他怎会如此残忍?

他并不知dào

,是这只蛊虫嗅到了人血的气味,苏醒过来,诱惑公主将它种在自己体内,并且制造出难以想象的恐怖幻境,让她心力交瘁,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只当这一切都是卓王孙所为,异常愤nù

。公主虽然处处与卓王孙作对,但不过是一介女子,卓王孙怎忍心这样折磨她?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触犯,他就要迁怒于无辜者么?

杨逸之用力抱紧她,以免她无谓的挣扎继xù

伤害自己:“别动,我帮你取走它。”

公主虽然神智还未恢复,却似乎从他的拥bào

中感到了宁静,渐渐停止了动作。

当杨逸之拂开她脸上的散发和血污时,却不禁一怔。

那是一张与相思颇为相似的脸!

与鬼藏忍术不同,此生未了蛊只能改变人的相貌,而不是形体。此刻,此生未了蛊的力量消退,她的容貌看上去和相思已只有七八分的相似。

却还是禁不住让杨逸之感到震惊。

他震惊的是卓王孙的残忍。他竟然在新婚之夜,强行将他的新娘变为另一个女子,这是怎样的羞辱?而这枚此生未了蛊,是秋璇离开时留给他的。缘已尽,情未了,此生未了,留待来生。杨逸之本以为,他会好好珍惜,但他竟将它用在这种地方!

他不禁握紧了双拳,这个男子真的已是心如铁石,无可救药了么?

公主呻吟一声,再度昏迷过去。

他咬了咬牙,凝聚起风月之力,剑qì

如缕,循着蛊虫的触须轻轻探入,将那枚此生未了蛊缓缓拔出,扔在一边,又撕下床帏,包扎好公主胸前的伤口。

他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轻轻擦拭去她脸上的血污。看着她的呼吸平静下来,容颜也一点点恢复原样,杨逸之叹了口气,就要起身离开。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突然,他的衣袖一震,回过头,却发xiàn

已被公主紧紧抓住。她怔怔地看着他,泪水一串串落下来:“是你?”

她满脸惊喜,却似乎害pà

自己是在梦中,狠狠地咬了咬嘴唇,一直到嘴角浸出了鲜血。那钻心的疼痛似乎在告sù

她,这不仅仅是一场梦。她脸上禁不住绽放出笑容来:

“你真的来了?”

杨逸之看着她,却一时无言。

她抬起头,笑了笑:“你带我走好么?”

杨逸之仍然沉默着。

带她走,如何可能?三媒九聘,凤冠銮驾,如今天下皆知,她已是卓王孙的妻子,更是大明公主,金枝玉叶。新婚不久就与人私奔而去,无论在卓王孙还是在朝廷那里,都会引起极大的麻烦。杨逸之并不惧怕这些,只是就算带她走,又能如何?他也无法保护她。

他轻轻摇了摇头。

出人意料的是,公主并没有哭泣,没有争吵,而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泪水不断跌落,碎在沾满鲜血的衣襟上。

“我……”他欲言又止。

“我明白。”公主轻轻打断了他,含着泪点了点头:

“其实我一直都明白的……”

她的话哽咽在喉头,化为无声的抽泣。而后便是长久的寂静,一束阳光透过窗棂,在那张婚床上洒下悲伤的影子,照出两人默默相对。

“那我告辞了。”杨逸之硬下心肠,准bèi

起身离去。

再呆下去,情况只会更为难堪。更何况,安倍晴明能拖住卓王孙多久,还是个未知数,他已没有多少时间。

在他起身的一刹那,她突然抱住了他:“逸之!”

她第一次这样叫他,杨逸之禁不住一怔。

她抬头看着他,脸上满是伤痛:“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明白,那又能怎样?他的心中虽天地广大,却已只容得下那一朵水红色的莲。

他狠下了心,低声道:“杨某一介布衣,难以匹配鸾凤之尊。公主厚爱,受之有愧。何况公主已为人妇,我心中亦已有所爱……还请公主了断此念。”

“这些我都知dào

!”她的声音陡然一高,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而后就再也忍不住,将心中郁积多年的话和盘托出:“可是那个人本来应该是我的。去天授村祭天的人是我,用尚方宝剑赦免杨大人的也是我,蒙古兵要搜寻的也是我,你本来想要救走的人也是我!”

她紧紧抱着他,泪珠不断陨落:“之后,和你一起被困荒城、出入敌营、历经地心之劫、破毁三连城的人都应该是我!”

随着她声嘶力竭的话语,那最不能忘,却又必须忘记的一幕幕涌上心头。杨逸之的心禁不住一阵抽紧。

这的确是一场错。

如果说,在这场传奇的开始,他遇到的应该是公主的话;那么在这场传奇的结尾,她不该忘却的,应该是他才对。

公主错过了传奇的开头,而他却错过了结局。

却又如何?

杨逸之的心中有阵阵刺痛传来,不禁低下头,轻轻叹息:“事已自此,只能说命中注定,造化弄人……”他的声音极轻,似乎是说给公主听,却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可我不甘心!”她嘶声打断他:“你可知dào

,之后的每一夜,我都在后悔,后悔当初一时贪生怕死,与她交换身份,让她替我遇到了你。”

“我恨她,恨她夺走了我的一切!”

“恨她以善良为名,却做了一个可耻的窃贼!偷走了我一生中最珍贵的传奇,和本属于我的爱人!”

“够了!”杨逸之猝然回头,直视着她。

公主全身一震,这是她第一次在他温柔如月的脸上看到怒容,禁不住止住了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杨逸之却沉默了,目光中有淡淡光芒闪烁,仿佛为刚才的怒意感到歉然。

良久,他将目光投向窗外,轻柔而坚定地道:“她不是任何人的替代,也没有偷走任何东西。因为,只有当我遇到的人是她,这一切才有意义。”

公主震惊地看着他。这一切,或许她早就想过了,却是始终不愿相信。泪光中,杨逸之那清明如月的容颜显得有些模糊,她迟疑了良久,喃喃道:

“你是说,从来不曾爱过我?”

杨逸之点了点头。虽然不忍,但事到如今,除了及早让她从幻象中惊醒,又能有什么办法?任何暧昧不清、似是而非的回答,都只能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与更加绝望与悲惨的未来。

她怆然后退,却坚持着,梦呓般地再问了一次:“哪怕真的时光重现,那一天你遇到的是我,也是一样?”

“是的。”他望着窗外,轻轻点头。

公主如蒙雷击,放开了他的衣袖。

杨逸之的心轻轻抽搐,虽然他对这个女子没有爱慕之情,但见她如此悲伤绝望,却也禁不住难过。

他本不忍心伤害任何人的。但,或许正因他的不忍拒绝,才让她保留了一线幻想,一点痴心。而这些,又最终触怒了卓王孙,让她沦落至此。

他知dào

,卓王孙为什么如此残忍地对她。

只因有他。

只有他彻底离开,她才会从卓王孙的迁怒中解脱。

“对不起。”他深深叹了口气,将兵符揣入袖中,径直向门外走去。

平壤城外,十万大军森然罗列。极盛的阳光照耀着日之旌旗,在无边花海中熠熠生辉。

安倍晴明微笑不语。

卓王孙霍然回头。

他身后,平壤城的城门打开,三千骑如风般卷出。为首一人白衣如月,在湛蓝的天幕下显得那么夺目。夺目到有些刺眼。

那,赫然是杨逸之。他身后的,风卷云涌的,是天下战力最强的,飞虎军。

卓王孙脸色终于变了。

杨逸之驻马,白衣如雪,遥望着卓王孙。

他们俩再度会面,再度在战场上。

卓王孙的面容冷峻。他同时,感受到了身后安倍晴明尖锐的目光。这两位白衣男子,如月如雪,宛如两柄雪亮的刀刃,钳住了他。

亦钳住了这座不败之城。

慢慢地,卓王孙脸上露出了笑容:“好计策。”

他笑的时候,脸色却依旧冰冷:“你们两人联手,果然有与我一战之力。”

“如今,你要如何?”他这句话,问的是杨逸之——是否,延续他们在喜堂上未了的一战?

杨逸之沉默了片刻,相思,公主的影像交迭在他眼前,他实在有太多的理由与卓王孙一战。但,大局为重的念头,让他控zhì

住了自己:“同胞相残,非我所愿。只要阁主撤回袭击李舜臣之兵,我自然会退走。”

卓王孙冷笑:“不可能。”

杨逸之:“如此,我只能去东海之上,助李舜臣一臂之力了。”

卓王孙冷笑:“不可能。”

杨逸之怔了怔。

卓王孙淡淡道:“你若去东海,我便出兵攻你。东海之兵回转,两面夹击,你一定会落败。飞虎军的优势在于战斗力,更在于机动性。被合围之后,机动性就会完全丧失。单论战斗力,飞虎军虽然强,却没有先进的火器。我只需出动五倍的兵力,就可操必胜。”

杨逸之沉默。卓王孙说的不错。碧蹄馆大捷,飞虎军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这场胜利,一方面是飞虎军高超的战斗力与机动性,另一方面是他们装备的先进的火器所致。而他带出的飞虎军,因为时间紧迫,并没有携带这些沉重而笨拙的火器。

卓王孙想合围飞虎军,自然便可以用这些火器作战。五倍的兵力围歼飞虎军,绰绰有余。而那也不过是一万五千人而已。平壤城中,至少有八万士兵,一万五千人算不得什么。他仍有足有的兵力与安倍晴明交战。

而,那是必败的局面。

安倍晴明悠悠道:“若是我去东海救援呢?杨盟主只需挡住卓先生的夹击就可以了。我相信盟主能够做到这一点。”

这无疑是个很好的计策。但杨逸之并没有露出赞同之色。

卓王孙笑了笑:“计策是很好,但你有没有可能击败我军之后,随即攻打李舜臣呢?”

安倍晴明怔了怔。

的确有这样的可能。灭掉李舜臣的军队,是日出之国的目标。否则他们也不会攻打幸州与灵山城了。

就算他发誓说绝不会这样做,杨逸之也不可能相信他的。

安倍晴明缓缓微笑:“如此说来,我们三方只能僵在这里了?”

“不可能。”

卓王孙冷冷道。

“不出三日,我方部队就会从东海凯旋,那时仍是两面夹击之势,你们,必将一败涂地。”

杨逸之与安倍晴明不由得都一窒。

他们的计划已成功,成功地牵制住了卓王孙,也成功地夺取了飞虎军,让卓王孙始料未及。但,为什么却是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没有人能想通!

卓王孙的目光转向杨逸之。

“你可知与我为敌,便是与大明为敌、便是与天下为敌?”

杨逸之身子一震。但他随即肃然:“我不得以而为之。只要你放qì

剿杀李舜臣,我立即就撤兵!”

卓王孙笑了:“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剿杀李舜臣?”

杨逸之摇了摇头。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虽已听安倍晴明提起过,却还是要听他亲口说一遍。

“李舜臣挟天子而令诸侯,天下归顺,借助一两次胜利,就可天下归心,剑指天南。但,他不足虑。”

他的确并不足虑。若是朝鲜之军足虑,也不会被倭兵打成这样。

“你虽夺飞虎军,如虎添翼,加之智谋过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毕竟人数太少,我只要围而歼之,至多消耗三倍的军力,便能胜你。是以,也不足虑。”

“但,若你们联合起来,则神龙变化,不可测矣!”

这是至高的称赞。天下只有杨逸之当得起卓王孙如此高看。也只有杨逸之,能令卓王孙如此谨慎对待。

杨逸之蹙起了眉头。既然卓王孙绝不允许这场战争失控,那意味着,他将消弭掉任何双方联合的可能!

卓王孙凝视着杨逸之。这个男子,曾于昨日与他兵戎相向,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但他却并不想杀死他。

“我,可以宽赦飞虎军,也可以不再剿杀李舜臣,但你要答yīng

一件事。”

这个条件实在太诱人,杨逸之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卓王孙一字一字道:“攻打汉城!”

杨逸之一怔,随即明白了。

李舜臣在东海,汉城在西南。杨逸之若去攻打汉城,则自然不可能再去东海联合李舜臣,则卓王孙顾虑也将不存zài

。汉城乃倭军根本之地,如去攻打,便是苦战,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也许,从此卓王孙将再也不必顾虑杨逸之。

或许,这样安排还有其他的深意。但此情此景已容不得杨逸之更多考lǜ



为了朝鲜,他必须要答yīng

这个条件。况且,攻破汉城,不正是飞虎军来此的理由吗?

他脸色缓和了下来,刚要答yīng

,突听安倍晴明淡淡道:“杨盟主,我有一件礼物送你。”

挥手,宽大的衣袖流云般卷了过来,衣袖垂落,杨逸之手中多了一物。

那是一只茶碗。

他认得这只茶碗。

那是当日他在天守阁上,见到相思,相思用茶水向他传递消息时所用的碗。那时,平秀吉就在一旁。

如今,安倍晴明将这只茶碗摆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茶碗在他手上转侧,透出淡淡的松柏味道。那是相思的味道。

难道?他抬头,凝视着安倍晴明。安倍晴明的微笑,让他遍体寒冷。

杨逸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明白了平秀吉一直将相思留在身边的用意。他并不是喜欢相思刺杀他的游戏,而是将她当作牌,一张很好、很好的挡箭牌。

他曾许诺让她平安的契约,在卓王孙下令攻打汉城的这一刻,就已破碎了。

如果杨逸之敢越雷池一步,就一定会有人死去。

——但愿今生,能再饮一杯如此好茶。

那曾是杨逸之真诚的愿望。

如今,只要他有一丝妄动,这个愿望便会从此成空,那朵水红之莲便会化为灰烬。

他该如何?

卓王孙凝视着他,等着他的答案。安倍晴明羽扇轻摇,也在等待。十万大军,诸天神佛,都在等着这个白衣男子的回答。

第三十二章 立马山川千骑拥

杨逸之缓缓摇头:“不.我不能攻打汉城。”

卓王孙并未感到意wài

:“为什么?”

杨逸之沉默,良久不语。

卓王孙的目光渐渐尖锐:“是不是因为你早就跟日出之国勾结在一起了?”

“申泣!”申泣畏畏缩缩地从他马后转了出来。

“我……我在江边看到,杨盟主跟安倍晴明好像做了什么交yì

,之后,安倍晴明就来攻打平壤,而……而杨盟主就带走了飞虎军。”

卖国贼。杨逸之脑海中闪过这么个词。

申泣说的并没有错,他的确跟安倍晴明达成了交yì

,之后发生的事情,也的确是这场交yì

的结果。

他是不是个卖国贼?

卓王孙冷冷盯着他。平壤城,也在冷冷盯着他。

他无言以辩。

卓王孙忽然笑了笑。

“我相信你不是。”

“你这样做,一定有你的苦衷,或许今日我不能理解,但,总有一天能够真相大白。”

杨逸之霍然抬头。

卓王孙的眸子中有一丝光芒。那是在虚生白月宫前,他问那句“我们还是不是朋友”时,曾有的光芒。

在他们决裂,拔剑相向之后,这丝光芒竟然依旧存zài



杨逸之知dào

,自己眸子中也曾有过同样的光芒。曾几何时,他也不能理解卓王孙,但他真诚地盼望,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于今,他对杨逸之说了同样的话。

“那么,我拜托你另一件事。”

“请飞虎军守住平壤城,牵制住这十万倭军。我将亲征汉城,三日之内,令其成为瓦砾。”

杨逸之一惊。

卓王孙提动马缰,向南方踏去。随着他的动作,整座平壤城都动了起来。蕴蓄在其中的精兵,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养,已做好了血战的准bèi

。他们即将在最优秀的将领的率领下,直捣汉城,洒尽热血,凯旋而归。

轰天裂地的鼓声响起,那预示着无上的荣耀,即将随着鲜血在这片大地上蔓延。

“不!”

马蹄猛然顿住。杨逸之白色的身影拦在马前,岿然不动。

卓王孙的面容再度冷了下去:“你要阻止我?”

杨逸之也凝视着他:“你可知dào

,她也在城中?你若攻打汉城,她便会玉石俱焚。”

她也在城中?

卓王孙忽然明白了。

原来,杨逸之放qì

攻打汉城,并阻挡自己麾旌前去的理由,就是她也在汉城。原来,她冲出喜堂后,就又回到了汉城。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惜同魔鬼交yì

,背叛自己的国家的理由吗?

卓王孙胸口忽然涌起了一阵炽烈的冲动,那是一种忍不住要撕裂他,践踏他,凌虐他的冲动。

他,凭什么去守护她?又有什么资格拦在自己面前?

卓王孙冷冷道:“让开!”

杨逸之凝视着他,震惊地发xiàn

,卓王孙眸子中没有丝毫宽容与温情,只有杀戮。他清晰地知dào

,只要让卓王孙跨过自己身前,汉城必将被夷平。

不管其中有什么人,都会是同样的结局。他不会有任何的怜悯。

难道,相思在他心中没有丝毫的空间吗?只能被一次次伤害?

杨逸之心底一阵气血涌动。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软弱,无法再妥协。他要守护的,必定要在此地奋力一搏、血溅五步,才能够守护。

杨逸之抬起头,逆着卓王孙的目光,一字一字道:

“退后!”

这四个字像是雷霆,在宏伟的城墙前震响。

无论谁,都到了无法再退的地步,不会再做任何退让。这四个字,预示着一场血战。

至死方休。

卓王孙慢慢抬手。

他的手笔直地竖在空中,宛如一面旌旗。

潮水般的军队从城中涌出,慢慢展开,就像是无尽的汪洋,即将吞没一切。

杨逸之的军队却岿然不动,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磐石,无论什么样的侵袭,都无法令他们退步分毫。他们所坚持的,必将以血来守护。

沉闷的雷声,在半空中炸响。

大战,即将开始。

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声响起:“住手!住……住手!”

一匹马急促地从城中奔了出来。

杨逸之的脸色立即变了。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老父杨继盛。

杨继盛用力鞭打着坐骑,满脸怒容,向阵前冲了过来。他经过卓王孙身边时,用力地将马勒住:“大人,请您暂缓片刻,我……我一定说服逆子投降。”

卓王孙凝视着阵前腾起的战云,面无表情地道:“好。”

杨继盛一阵咳嗽,滚下马来。他一步一步向杨逸之走了过去。

杨逸之忍不住也跳下马来,跪倒在老父面前。

杨继盛终于走到他身前:“逆子!你难道一定要气死我?”

他身子颤抖着:“杨门怎会如此不幸,出了你这叛国的逆子!卓大人如此宽大,不计前嫌,你还想怎样?还不赶紧随我去向卓大人赔罪?”

杨逸之跪在地上,他可以想像得到,这件事对一生精忠报国的老父是多大的伤害。

如果他跟老父回去,便会是杨家的得yì

子孙,高官厚禄,光宗耀祖。令父亲引以为傲。难道,这不是他曾经幻想过的结局,是他心中唯一的歉疚呢?

为何距其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却觉得如此难以逾越?

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那是父子的恩情,于此灰飞烟灭。

“父亲,您想要什么?您想要我的血、还是我的肉?”

他擎起了一柄长剑。如果他可以还父子的恩情,他愿意用剑将自己割得支离破碎。

杨继盛亦跪了下来,白发苍苍。他抓住了杨逸之的手臂。

“儿子,我只想要你回来。”

他望着他。那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如果他流血,他亦会流血;如果他流泪,他亦会泪下。

他从来没希望他能够为他光宗耀祖、出将入相。他只想他平安,像个普通人那样成长、成家,承欢膝下。

但,这个平凡的愿望,却是那么难。

他望着他,泪流满面。

“不。”

“这一次,我想为自己而战。”

月光般的面容上,有无法动摇的坚毅。

那是明月破碎了温柔的光芒,露出坚硬而峥嵘的岩石。他于心底坚定了信念之后,他就不会再退让一步。

杨继盛缓缓收回了手。

他的儿子,会平安吗,会幸福吗?会像个普通的孩子那样成长、成家,承欢膝下吗?

离开他,会让脸上挂满笑容吗?

终有一天,孩子会离开的。

他仰起头来,没有看到天,却只看到自己的满头白发。

他老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只能看着他,破碎了如月的温柔,露出坚毅的心。

他曾要求他这样,要求他那样。虽然有的时候看起来固执、刻板,但那只是因为,他想用自己几十年风风雨雨的经lì

,告sù

他,只有这样,才会平安、幸福。

那是一个古板的老人,古板的爱。从来不曾飞扬过。

永远都不会被理解。

他猛烈地咳血,仰天倒下。

于时,战鼓轰然响起。

于时,惨烈的战争展开。

安倍晴明望着这场战争,久久不语。

这是他所见到的最精彩、也最惨烈的一战。

杨逸之所用的战术,几乎将飞虎军的机动性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这支队伍就像是鹰隼一样,不时瞄准着卓王孙的软肋进行突击,却在一击得手之后,立即远飏。它是一枚尖利的刺刀,刺得卓王孙的军队处处流血。

这本是场单方面的屠杀,但,卓王孙的防御之精妙,却出乎安倍晴明的预料。庞大的军队的弱点就是移动缓慢,不够灵活。但卓王孙却做到了以拙击巧的最高境界。飞虎军攻到哪,他的火器就在哪里准bèi

好。飞虎军若是一只雄鹰,那么它每次飞扑而下时,遇到的必将是一只上好了膛的火枪。

于是杨逸之的机动战术迅速地失效。然而,他随即就做了调整。各种战术层出不穷地变换着,简直成了三十六计的最好的范本。

金蝉脱壳,抛砖引玉,瞒天过海,调虎离山,暗渡陈仓,釜底抽薪……

区区三千人,将这三十六条计策演绎得淋漓尽致。到后来,许多闻所未闻的计策迭连出现,令人眼花缭乱。

安倍晴明不知dào

,若自己是敌方的统帅,他是否能守住如此变化疾烈的攻击。他的眸子中露出了一线忧虑。

但,这千变万化的攻击,却攻不破卓王孙的军队。

卓王孙的计策很简单,以不变应万变。

但这最简单的计策中,却隐含着最透彻的观察力和最高妙的运筹帷幄。因为只要一个思虑不周全,或者料敌先机慢了半步,飞虎军闪电般的攻势,就会立即在他的防御中撕开一个缺口。

终于,所有的计策都用到了尽头,只剩下一个。

血战。

卓王孙的军队就像是乌云一般,向飞虎军压了过去。猛烈的炮火声让夜色变得通明,每个人脸上都溅满了血,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同伴的,更多的是敌人的。他们赤红着双眼,瞪着越来越近的敌人。

他们心中仇深似海,因为,必须要打倒面前的敌人,他们才能够活下去。

他们狂吼着,迸发出心底最后的力量,向敌人冲去。

冲向风,冲向火。冲向地狱。

黎明的曙光染红这片大地的时候,剧烈的战斗终于终结。

卓王孙的军队整整推进了三里,推进的过程中留下了遍地尸体,付出了五千人的牺牲,同时换得了一千五百名飞虎军永远的长眠。

但,飞虎军成功地遏制住了卓王孙前进的脚步。

这场战争,没有胜利的一方,参战的双方都收获了惨败,伤痕累累。

杨逸之的白衣上染满了血,剧战中他一直身先士卒,为此遍身伤痕。

他的对面,卓王孙一身青衣,却一尘不染。

他只不过是指挥了一夜而已。

他冷冷一笑,挥鞭,驱马,进入了城池。

明日,他的军队将在获得完全的休息后,再度出战。他会更冷静、更冷酷。

但飞虎军呢?他们没有给养、没有装备,只能在野地里度过一天。

第二次再战时,他们还能坚持得住吗?

所有人都沉默着。他们咬着牙,包扎着自己的伤口。他们望向杨逸之。那袭白衣仍坚定地站在地平线上,他们心中立即鼓起了勇气。

他们不在乎血战,他们只在乎一件事,他们的血流得值不值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只因这袭白衣,绝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

平壤城中。

暮色深重,公主跪在床上,四周一片寂静。

她手上是染着鲜血的此生未了蛊。又似乎还带着他的温度。

此生未了。但她的一生却在他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彻底崩坏。

从此刻起,她的生命只剩下一片灰烬。

偌大的虚生白月宫中,没有人声传来,仿佛陷入了永远的寂静。只有这只上古甲虫,用洞悉千万年岁月的苍老目光,静静注视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传来微微振响。

她止住了哭泣,抬起头。

甲虫的背上闪着秘魔般的光芒,仿佛是灰败世界中唯一的慰藉。

夜晚。日出之国驻地。

安倍晴明在沉思,灯影摇红,他的思绪久久未定。白日那一战,在他脑海中不住地上演,每一遍都让他感到新的震惊。

帐帘一挑,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满身漆黑,赫然正是地藏。他抱拳道:“关白大人,属下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安倍晴明点头道:“请讲。”

地藏道:“大人将伊贺谷忍者两千人交与在下,假扮飞虎军夜袭东海,必能够重创李舜臣,甚至大败卓王孙的军队。败军将消息传到平壤城后,卓王孙必定会震怒,与杨逸之再度交战。那时,我们便可收渔翁之利了。就算卓、杨不上当,东海之军败后,卓王孙也无法对我军进行夹击了。大人以为如何?”

安倍晴明轻摇着羽扇,双目中绽出了一丝光芒。

他冷冷道:“地藏,你是否还未忘得了天下?”

地藏身子一震。

“在下不敢!在下只是太恨卓王孙与杨逸之,必欲败之而甘心。大人对在下恩重如山,在下岂敢背叛?”

安倍晴明冷冷一笑:“你总该知dào

,你在中原已无容身之处,只有我才肯收留你。你若是背叛我,就要考lǜ

好下场!”

地藏恭声道:“是。”

安倍晴明:“不过你所说的倒的确是个好计策。也只有你能完成此事。我就准你所言,将伊贺谷忍者精锐全部交与你。你不要辜负了我。”

地藏抱拳:“是!”

安倍晴明挥手,一面旗子落在了地藏手中。地藏双手捧着,一步步倒退,走出了营帐。安倍晴明凝视着他的背影,细长的眉目间挑起了一丝微笑。

第三十三章 往事伤心尚铁衣

虚生白月宫门口.

韩青主怯生生地站在石阶上,望着大战归来的卓王孙。

他身后是高大的宫门,穹形石檐下,华音阁弟子们静悄悄地散立着,也各自怯生生地望着卓王孙。

卓王孙冷冷道:“什么事?”

韩青主一窒。卓王孙身上凌人的气势让他不由自主地想退缩。但他克制住了心中的惊惧:“阁主……你一定要置相思于死地吗?”

似是没想到韩青主会这么问,卓王孙猛然顿住了脚步:

“你说什么?”

逼人的杀气扑面而来,韩青主脸色顿转苍白。他挣扎了良久,方才说得出话来:

“我们听说,杨盟主跟阁主开战,是因为相思月主在汉城中,攻城必定会使相思月主被平秀吉所杀。杨盟主是为了保全她,才抵抗阁主的。阁主……”

卓王孙冷冷一笑:“你以为,他在保护相思,而我在杀死她,是不是?”

韩青主说不出话来。他本是这么想的,但这听起来是那么怪异,他忽然发觉自己错了,他不应该卷入这件事的,这件事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

他若卷入进来,就必须要直面卓王孙的愤nù



韩青主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忍不住一步步后退。他绝不敢指摘卓王孙的私人感情。他已经逾越了禁区。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惶乱地辩解着,却只会让自己更惶乱。

卓王孙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后退,直到到了墙角,退无可退,才冷冷道:“天下那么大,她为什么一定要留在汉城中?”

“为什么不回华音阁?难道在华音阁里她会不平安?”

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偌大的虚生白月宫被他抛在身后,仿佛一瞬之间,就已荒芜。

望着他的背影,韩青主与琴言对望一眼,怅然长叹。

他们心中有隐约的惶惑。

因为,他们看到了禁忌的一面。

那是阁主的痛苦,第一次不经意地流露在了他们面前。

虚生白月宫向东数里,有一片连绵无尽的花圃,一座半月形的白色小楼,伫立在花圃中。

星光暗淡,簌簌夜雨打湿了阑干。

雨夜,就像是一首拙劣的诗,细碎、冗长、在无尽的段落中反复着同样的调子,让人不忍卒读。

卓王孙站在阑干之后,望着外面的雨,久久无语。

小楼阑干之外,本植着无数株海棠,而今,却连一片叶子都没见到。那些海棠,都到了海外。杨逸之出海去寻幽冥岛主,却遍访不见幽冥岛,只好将海棠全都种到了附近的一座无名小岛上。

于今,那些海棠怎样呢?

那个遍寻不见的人儿,是否会在雨夜悄悄登上这个岛,坐在海棠树下,听淅淅沥沥的雨声?

是否也会潸然泪下?

翌日。清晨。

雨丝落了一夜,在晨曦中依旧飘扬着,空气中满是草木腐败的气息,让人心生郁结。

琴言静静地走了进来,站在离卓王孙身后三丈多远的地方,恭谨地拜了下去。

“阁主。”

卓王孙站在阑干前,没有回头:“什么事?”

琴言一丝不苟地将礼数行完:“属下来此,求阁主一件事。”

“讲。”

琴言的心略定了一些。卓王孙的语调仍跟平时一样平静,这让她的心安定了许多。

她低声道:“求阁主接见他。”

卓王孙淡淡道:“吴越王?他肯来见我了吗?”

一人从琴言背后转了出来,抱拳笑道:“天下万物,无一能出阁主法眼。在下于今心悦诚服,再也不敢跟阁主共争天下了。”

那人虽穿了件普通的衣衫,但体格雄壮,满脸虬髯,顾盼神飞,赫然正是当年纵横天下的吴越王。

他深深一躬:“只求阁主成全,在下愿一生一世,全心全意对琴言姑娘。”

卓王孙转身:“你可愿意?”

琴言凝视着吴越王。即使是最落魄的时候,他的脸上仍然有不可掩饰的飞扬神采。而她,又特别容易被男人的豪迈所打动。多少次,她曾幻想,偎依在一个宽阔的胸膛前,驾小舟行过洞庭山水。

她初见他时,她的容颜尚如花,而他是天皇贵胄,神龙飞于九天◆◆◆[1]。

而今,他龙困浅滩,她如花的容颜也为风霜摧残,不复当年。

他与她却能在此相聚。

一垂首便是万千感慨。

“我愿意。”她郑重了容色,一字字道。

那似是梦中的呓念。久久萦绕在耳边,纳入心底深处,永久珍藏。

卓王孙笑了笑:“恭喜王爷。”

琴言喜出望外:“阁主,您恩准了?”

卓王孙:“王爷乃是敢做敢当之人,虽然穷途不遇,但不失为英雄。你嫁给他,也不辱没了。何况婚姻大事,当你自主。你若看中了,我自然成全。”

“阁主不嫌他……”此言一出口,她立即就后悔了。卓王孙岂是如此气量狭小之人?

吴越王哈哈笑道:“你多虑了。阁主岂是这么气量狭小之人?往日种种,只要我不再记得,别人又岂会记起?”

卓王孙微笑点头。

吴越王抱拳道:“在下还有一事,请求阁主成全。”

卓王孙:“王爷但讲无妨。”

吴越王道:“在下当日在京师城外听阁主一番妙论,如醍醐灌顶,对‘天下’这两个字有了全新的了解。但中原已非我可图,只能效仿虬髯客,转战域外。阁主或许不知dào

,这次朝鲜战争,乃是在下联合日出之国第一大名德川家康共同推动的。”

“日出之国虽远在海外,但国富民强,远超我所想。中原如不可图,此地便是我鹰伸熊展的绝佳战场。但日出之国关白平秀吉的威望实在太高,无论是谁,想取而代之都绝非易事。我不得以才与德川家康联合,说服平秀吉,先攻朝鲜,继而以图其他。”

卓王孙淡淡道:“国师吴清风极力说动皇帝来求我出兵,自然也是你的计划之一了?”

吴越王一惊。随即展颜笑道:“果然事事瞒不过阁主。不错。吴清风是我藏在大明朝内的最后一枚棋子。只因我知dào

,若我胜不过阁主,平秀吉也一样!如果他的敌人是阁主,那么必定会一败涂地。而败回日出之国后,不但兵力会大减,而且声望也必将动摇。那时,就是留在国内养精蓄锐的德川家康取而代之的最好时机。”

“而我,则乘势而起,取朝鲜而为基业。从此朝鲜、日出互为盟国,相互联合,亦是一番霸业。中原,则让给阁主了!”

他说完,一阵大笑。

因为,他相信,胸怀天下的卓王孙,绝不会看得上朝鲜这弹丸之地。

他笑完后,才发xiàn

卓王孙的面容变得极冷。

“你若敢参与朝鲜战争,我必杀你!”

吴越王吃了一惊:“为什么?我已从平秀吉手中骗得了最精锐的忍者部队,我可以联合你剿灭平秀吉,也可以帮你诈取汉城,还可以……”

卓王孙厉声道:“住口!”

冰寒的杀气自他身上升起,这预示着,他已经动了真怒。朝鲜战争,是他的逆鳞,他不允许任何人碰触。

龙有逆鳞,触必杀人!

吴越王的脸色也冷下来:“阁主,你难道要赶尽杀绝?”

卓王孙冷冷道:“你还不配!”

“但我要警告你,你若敢干预朝鲜战争,杀掉倭兵一兵一卒,我必将亲手取你的首级!”

“好好记得!”

吴越王脸上慢慢升起了一层紫气。

卓王孙冰寒的声音激起了他心底的豪雄之气。连番数次的败仗,让他都忘记了自己曾是叱咤天下的王爷。他曾经手挽长缨,欲缚巨龙。而今,他忍让,退缩,为了弹丸之地不惜欺诈、哀求。

在依恋他的雄豪风采的女子面前。

连最后的支点都将被剥夺。他已不再想争雄天下了,他要得到朝鲜,只不过想给爱他的女人身为王妃的幸福。

他要的亦不是王国,不是权力,而是一份仅存的尊严。

却也被剥夺。卓王孙竟连最后一块遗弃之地都不给他。

他一字一字地道:“我好好记得。但请阁主也别忘了。”

“我是吴越王!”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琴言惊惶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卓王孙一眼。

该追出去,还是该留在卓王孙身边?

她惶惑了,不知dào

该怎么办。只能低下头,发出一阵幽咽的哭泣。

漆黑的马匹,驮着漆黑的人,向漆黑的夜中行去。

地藏率领着伊贺谷两千忍者精锐部队,走向东方。那里,有他秘密的港口,藏着一些秘密的船只。乘着这些船只,他就可以到达南海,那里有他最后的几座基地。

有了这些忍者,他就有了东山再起的资本。

琴言低咽的哭声回荡在他耳边,激得他的热血不断沸腾。他很想回转马去,率领这支部队跟卓王孙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死也像个英雄一样死。

但他不能这样做。他若这样做了,琴言该怎么办呢?

如果自己注定要历尽坎坷,那至少要让她不受委屈。

地藏长叹了一口气,驱马悠悠前行。

他的马匹,却倏然立住,再也不能前行一分一毫。

一袭如雪的白衣,飘然立在了他面前。地藏一惊,几乎脱口而出:“杨……”随即滞住。

眼前这个人,虽有着和杨逸之极其相似的容貌,却绝不是他。此人阴冷,冰寒,妖异。他身上的白衣不是如月光明,而是如雪幽冷。冷到孤独,冷到傲慢,冷到人间万物,似乎都不足以与他为伴。

仿佛是游走在深山古寺外的月下妖灵。

地藏随即明白过来,这个极似杨逸之的人,亦是平秀吉的影武者之一,风间御。

平秀吉的五个影武者,地藏都曾在不同的场合见过。但连他也看不透的是,平秀吉的真身就在这些影武之中呢,还是根本就没有真身。或许,平秀吉的确修成了传说中的鬼藏之术,能将灵魂潜入任何一个影武者体内。是以化身千亿,不败不灭。

地藏沉默了半晌,还是躬身道:“关白大人。”

风间御站在他马前,低头抚摸着这匹漆黑的骏马。骏马长嘶着,他苍白的手上仿佛有种神mì

的力量,令它感到莫名的惊恐。

风间御悠悠道:“王爷要去哪里呢?”

这声“王爷”无疑意味着,吴越王的计划已被曝光。

风间御伸手,苍白的手指指向遥远的东北方:“我记得,你要去攻打的李舜臣,在那里。”

“还是说,其实王爷一开始,就说了假话?”

他缓缓抬头,目光锐利如雪,直刺吴越王。

吴越王哈哈一笑:“关白大人,您太过虑了,您是日出之国的太阁,就算我想骗您,这些忍者也不会答yīng

的吧?”

风间御笑了笑:“你我都知dào

,伊贺谷忍者的真zhèng

首领,是德川家康吧!”

两人之间的空气倏然一紧。

这句话预示着,德川家康跟他的密谋,已被平秀吉知dào

了。这场棋局已到了最后,只剩下将军的一步。

吴越王冷冷注视着风间御。

化身千亿的鬼藏忍术,的确令人看不透。他已经很小心了,没想到还是没能瞒过这位关白大人。

他猛然狂笑了起来。杀气,自他身上炸开,像是无数利箭,向四周射去。

“关白大人,您是来送死的吗?”

风间御静静地看着吴越王。杀气纵横的吴越王,就像是地狱中逃出的猛兽,周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轻轻收手:“难道你不觉得,我既然前来,就有必胜你的方法?”

吴越王狂笑:“那我倒想看一下,你的方法是什么!”

黑马长嘶,猛然人立了起来。吴越王手中的长枪,化成一团狂风,猛噬风间御。

风间御双袖飞舞,竟然凭着吴越王的枪风,飞了起来。

他亦以光御敌,却不是空灵坦荡的风月剑qì

,而是将光芒凝聚成片片薄冰,从他的袖底飞出。万点银光在夜色中猛然亮起,又神鬼莫测地消失了。

吴越王身边的忍者惨叫着,倒下了几名。风间御飞舞在空中,就像是风筝一般,越飞越高,吴越王的枪风虽然凌厉,却也无法触及到他。

银光不断闪动,忍者一个接一个倒地。

吴越王狂吼道:“退后!退后!”

忍者们慌忙后退,拉开了几十丈的距离。只剩下吴越王与那匹巨大的黑马。

吴越王抬头,盯着空中飞舞的风间御。他的长枪凝住。空中窒闷的气息,却更加凝烈。

风间御冷笑道:“好办法。”

失去了吴越王枪风的支撑,他的身子慢慢飘落。衣如堆雪,与漆黑之气围绕的吴越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这一刹那,吴越王手中的长枪猛然擎起。

枪风仿佛令空间撕裂,没入了风间御的胸口。这一击,实在太凌厉,太迅捷,风间御竟然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风间御慢慢低头,凝视着枪杆。黑气弥漫,不住地从枪杆上传过来,透入他的身躯。他的身体仿佛破开了一个缺口,生命力急速地流失着。他仿佛看到了地狱的车驾正整装前来,迎接他到世界的尽头。

他抬头,缓缓微笑。

“欢迎,来到,死灵之舞。”

吴越王猛然一颤。他忽然发觉,黑枪噬中之人,并不是风间御,而是被他刚才杀死的一位忍者!雪白的衣衫中,裹着的不是风间御,而是一具忍者的尸体。

没有人能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变化!

吴越王一怔之间,脑后锐风猛响!

长枪毒蛇般从尸体胸口抽出,闪电般撩向后方。吴越王能感觉到枪尖刺中了敌人,方才转过身来。

那是另一具尸体。

他遽然回首。

漫天银色的微尘洒落,风间御正冷冷看着他。

白衣上雪亮的反光刺得他几乎张不开眼。

地上凌乱的尸体,不知什么时候,已布成了一座诡异的阵法,恰恰将他困住。银光闪烁,风间御悠然道:“欢迎来到死灵之舞。”

疯狂的杀戮展开。

夜色中,无数的日出之国武士从四面八方涌出,向着伊贺谷忍者部队展开了潮水般的攻击。这些忍者们在猝无防备间,奋力迎击着。不断地有人倒下,同伴的,或者是敌人的。在这个猩红而疯狂的夜晚,无数生命被收割。

吴越王盯着风间御。

他身上已染满了死尸身上的鲜血,但风间御的白衣依旧一尘不染。这令他仿佛是个看客,静静地凝视着这场屠杀。

两人已交锋了三十多次,吴越王仍然无法冲破这个死灵之舞之阵。

要命的是,他能听到身后不断地传来忍者们凄惨的叫声。他倚为长城的部队,正在一个又一个减少。

缓缓地,他跨下了黑马。

抬手,一件又一件,他身上那笨重的黑色铠甲去除。

王者气势,慢慢地从他身上展现,就像是一缕阳光,在夜色中茁壮绽开。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

他觉悟了,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他过于依赖于强绝的力量,因而忽略了其他的东西,这遭致他在中原的惨败。

如果还可以,他很想告sù

那位叫欧天健的人,他很后悔、很后悔杀了他。

如果还可以,他宁愿让孟天成回到那条开满花朵的小溪旁,去和他心爱的女子归隐为伴。

如果还可以,他愿意用满身的武艺,换取那众多曾被自己轻贱的生命。

曾经三个人,三柄剑,Lang迹江湖,是多么美好、多么美好的事情。

那才他的霸业,他的天下。

他挥手。

三花聚顶,五气朝元。

风间御眸中瞬间闪过一抹惊恐。他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尸体身上裂开了一个巨大的洞。

也包括他自己。鲜血,从胸前标出。

他甚至没看到吴越王是怎么出手的!

吴越王的声音中有一丝寂寥。他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身负如此绝顶的武功,只会让他感到羞耻。

“我不杀你。走吧。”

他并没有看风间御一眼。因为,他了解自己的武功,这一掌携三花聚顶之力,无坚不摧,一旦击在对方胸前。就算没有毙命,也足以让他筋脉逆乱,武功全失。

风间御跪在地上,低头咳嗽,似乎连心都要呛出。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头,苍白如纸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笑容。

“你错了,败的人是你。”

他用力向后挥了挥袖。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再度咳嗽起来,鲜血染红了白衣。但他脸上却始终带着阴森的笑容,仿佛如此重的伤势,竟也不足挂怀。

得到他的号令,正在厮杀的日出之国武士踏着整齐的步伐从战场上撤出,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满地的尸体。

吴越王怔了怔,看着满地尸体,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惊恐。

——你若敢干预朝鲜战争,杀掉倭兵一兵一卒,我必将亲手取你的首级!

卓王孙冰寒的话语,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抬头,风间御阴笑着,染血的手指缓缓划过自己的咽喉。

这该死的平秀吉,他一定知dào

卓王孙对自己说过的话!

这该死的借刀杀人之计!

吴越王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用这样的计策来杀我,是因为你知dào

,凭你的力量,杀不掉我吗?”

风间御看着他,不怒,不动。对于濒死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宽恕的呢?

吴越王的笑声猛然顿住,冷冷道:“你知dào

为什么你的军队能存活到现在吗?”

“因为卓王孙想要寻找第三人。他要让第三人、也就是朝鲜人击败你。不是卓王孙,也不是杨逸之。因此,他才极力阻止别的人攻打你!”

“我不知dào

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但,这是你十万大军,为什么能安然驻扎在平壤城旁的唯一原因!”

风间御的脸色倏然改变。

吴越王再度狂笑起来:“我即将Lang迹天涯,无处容身,但我至少曾是他的对手;而你,日出之国最伟大的关白大人,却连他的对手都不配做!你只不过是他随便找个人就能打败的可怜虫!”

他狂笑着,翻身上马,率领着残存的忍者们,隐没在黑夜里。

风间御僵立在满地死尸中,脸色惨白,久久不能移动。

夜色更深。

一条漆黑的影子闪过。

风间御突然抬头,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讶然、一丝恐惧:

“关白大人……”

黑影隐藏在夜色深处,看不清面目。

雨声细细。那人注视着风间御,良久无语。

轻轻地,他发出了一声叹息:“你已经没用了。”随着这一声叹息,他的影子变得恍惚起来,一点点消失在夜幕中。

就连最轻的雨丝,都没有惊动。

风间御的身体却一寸寸委顿下去。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没有鲜血,没有光芒,甚至没有一丝风声。当月光再度照临时,一切都消失了。

茫茫大地上只剩下一团白色的衣衫,衣衫里裹着一滩碧血。

尚有余温。

★★★[1]事详《华音流韶·紫诏天音》。琴言奉命去苗疆接吉娜之时,和吴越王初遇。

第三十四章 珍重雕栏白玉花

两千最精强的忍者部队,经过刚才短促的狙杀,只剩下五百人.一千五百人的生命,永久地埋葬在了这片土地上。

吴越王看着满地尸体,心在一点点冰冷。他所有的资本,便仅仅只剩下五百人了,不要说争雄天下,连啸聚一方都成为妄想。如今的他,仅仅只比丧家之犬好上那么一点。

倭军的目的达到了,迅速撤tuì

,但他却已无路可退。他知dào

卓王孙若得知他与风间御交战,一定会震怒,或许会立即兑现他的话,移兵将他赶尽杀绝。

卓王孙的话,从来言出必行。

或许他应该尽快撤走,逃到海上。

但吴越王并没有这么做,他率领着剩余的忍者们,将亡者的尸体一具具埋了起来。他已经懂得,士兵并不仅仅是棋子,而是朋友,是伙伴。如果他将他们当成是棋子,他们也会仅仅只当他是弈棋的人,不会与他同甘共苦。而若他将他们当成是朋友、伙伴,他们也会当他是朋友、伙伴,那时,他们才会同心抗敌,战无不胜。

只是,这个道理,他知dào

得太晚、太晚了。

他抬起头来,仰面看着天。纷纷雨下,他眼中都是泥泞。

吴越王率着仅存忍者部队在黑夜中潜行着。他必须要保证这支部队的安全,否则,他将一无所有。他只想尽快离开这片杀域,先隐藏起来。

一缕琴音自寂静中传来,吴越王急纵的身影猛然窒住。

大雨倾盆,天风环佩的琴弦被敲打着,自然而生妙音。

琴言一袭鹅黄的衫子,站在天风环佩之旁,静静凝视着他。雨将他们隔得很遥远,仿佛再大一点,就会将彼此的影子永远冲刷掉。

吴越王不由得驻马。

琴言淡淡道:“阁主命我镇守此处,擒王爷回去。”

大雨滂沱,琴音骤疾。

吴越王叹息:“琴儿,你至今还不愿意背叛阁主,随我Lang迹天涯海角?”

琴言缓缓摇了摇头:“不。我终生不会背叛阁主。”

吴越王:“但你可知,我若跟你回去,一定会被处死。卓王孙跟我敌对多年,他怎么会放过我?我的王图霸业,将全部成空!”

大雨之中,他的慷慨陈词是如此鲜明。琴言怔怔地望着他。那曾是她最痴迷的,如今,仍然撩拨着她的心弦。

她知dào

,若擒他回去,这豪情,这王气,都将湮灭。

她寄托在他身上的一缕柔情,也将成灰。

她悠悠叹了口气:“你走吧。”

吴越王:“你放我走?你一定会被阁主怪罪的!”

琴言微微苦笑:“我跟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怪罪,也不至死。你走吧。等你登基为王时,我去找你,做你的王妃。”

“一定。”

吴越王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缓缓策马前行。

仿佛一旦离开,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琴言的笑容,在雨夜中就像是一朵凋残的菊,一片一片被雨淋湿,终于全部见不到了。

直到忍者部队全部没入了雨幕中,琴言才悠悠叹息一声,将天风环佩收起。

那是一阕凋零的琴音。

半月形的小楼被簇拥在连绵的花圃中,精致而华美。只是,花圃中的万株海棠已无踪,只剩下一片荒芜。

自从与公主成婚来,卓王孙便没有踏足过虚生白月宫,而是暂住在这座小楼里。

楼门敞开,冰冷的雨滴打在石阶上。

琴言跪在地上,低声道:“我放走了他。”

卓王孙看着窗外,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过身来。

琴言等着他说话,见他良久不语,脸上显出一片幽怨之色:“我知dào

这样做有什么后果,只请阁主放他一条生路。”

卓王孙仍旧没有动。

琴言眉目间最后一线希望也残灭。她苦笑了一笑,缓缓坐了下来。她环顾周围,这里虽然是异国他乡,却是华音阁熟悉的一切。她曾在这里生活了十数年,她一生最愉快的记忆全都由这里而起。

亦将永远留在这里。

她慢慢理着丝弦,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她的笑容有些凄然。十几年追随之谊,竟换不得他一声宽恕。她低下头来。

“我……为阁主最后弹奏一曲。”

她的袖子像是一片云,落在琴身上,就像是她在阁中的无尽年华。

有人说琴为心声,却不知琴是岁月的呢喃。

没有岁月,哪来的心?岁月若不惆怅,心又怎会凄伤?

于烟花之国中,弹寂寞之曲。

那是一年一年的岁月,自琴声中溢出。由欢乐到伤感,由青涩到落拓,由年少轻狂,到心如死灰。那是华音阁中,度过的十一年青春。十一年花都凋谢了的青春。

一弦一柱思华年。

她的手指凌乱着琴音,她的眼睛,却凝视着卓王孙的背影。

她希望能从背影中看出丝毫宽恕。但卓王孙的背影,却一动不动。

琴言笑了。

那是寂寞的笑,也是释然的笑。

这一刻,她的琴音高妙凄绝,没有半点人间烟火之气。十一年来最好的琴曲,却是她用生命弹成的,是死亡之音。

她的生命已流进了琴音里,在轻拢慢捻间,一点一点消失。

她用独特的方式,谏劝着卓王孙,祈求着卓王孙的宽恕。

终于,琴音画上最后一个休止符,猝然停止。

十三弦齐断,鲜血溅出,琴音的笑容宁静而寂寞。

“琴言一生……从未背叛过华音阁。永不。”

她像是一瓣心香,萎然顿于琴前。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四周再无一点声音,青苍的曙色照在小楼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卓王孙的青衫静止,像是陷入了沉思。

风吹过琴弦,却不再有任何声音。这张琴跟琴言一起死去了,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猛然,一阵喧闹传了过来。

一个漆黑的身影冲破层层阻隔,轰然落在石阶上。

喧哗声中,大批守卫追了过来,却不敢上前,只站在石阶脚下,远远地看着他。

吴越王。

他满身伤痕,披头散发,就像是地狱冲出来的恶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琴言,直到眼角迸出鲜血,慢慢跪了下去。

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触摸琴言,但又仿佛怕碰伤了她,久久不敢伸出。他的悲伤、愤nù

在凝积,却无法凝成一声悲泣、一滴眼泪。

他所有的情感、生命都在一瞬间蒸发、消逝。

干涸成灰。

他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卓王孙:“你为什么要杀她?”

“你可知dào

,她为了不背叛你,宁肯不跟我走?”

卓王孙淡淡道:“我并没有说要杀她,是她自己求死的。”

吴越王怒道:“你只要说一句宽恕的话,她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你面前死去,却不阻止,为什么?”

卓王孙冷笑。为什么?他不配来问。

吴越王霍然逼近一步,嘶吼道:“回答我!”若不得到答案,他就算死也不会瞑目。

卓王孙沉默片刻,突然抬头:“我就算放她走,又能怎样?”

“你能给她幸福吗?”

吴越王的怒火一窒,竟不能答一个字。

卓王孙看着他,冷冷道:“你可知dào

,我当初为何答yīng

你和她的婚事?并不是因为你还有高绝的武功,或那些仅存的力量。而是我以为,历经失败,你已有了自知之明。可以忘记天下,退守天涯海角,建立一方小小基业,给她一份平庸的幸福。你,做到了么?”

吴越王无言以对。

卓王孙的目光陡然一凛:“你又是否知dào

,我为何严禁你与平秀吉交战?”

吴越王摇头,他的确不明白。

“因为你手中的两千人马,已是你的所有。能让她免于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最后资本!我一再告诫,你若敢擅自挥霍掉,我必杀你。你,可曾记在心上?”

这才是他警告的目的么?吴越王不禁有些错愕。他勉强道:“是风间御伏击于我,难道要我束手就擒?”

卓王孙微微冷笑:“好,我来问你。初遇伏击之时,你若能忍一时之辱,率众撤tuì

。以伊贺谷忍者神鬼莫测的实力,能否保留绝大部分实力,退守海上?”

吴越王傲然道:“是又如何?我吴越王也算一代枭雄,又岂能任一个影武凌辱?”

卓王孙目光一冷,一字字道:“当你已一无所有时,又有什么资格去谈尊严?”

“身居高位时,无用人之善;困于险境时,无自知之明。连我的告诫都敢违背,连最后的底牌都可以挥霍,你又岂有一丝理智、一丝担当可言?又怎配成为她终身的依靠?”

吴越王怒道:“即便只剩孤家寡人,我亦会保护她,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卓王孙的笑容尖锐如刀:“你?你现在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连自保都不能够,又何谈保护她?我能看到她的命运,就是跟着你流Lang海上,饱受风霜,颠沛流离。不仅零落了红颜,还终将有一天,因你那些愚蠢的豪气,陪你丢掉性命。”

他不再说话,缓缓转身,注视着窗外迷蒙地雨气。

与其让她在尘污中苟活,还不如让她像仙子般死去。

白玉雕栏外,是大片枯萎的花枝,悲伤地伫立在雨中,仿佛一个饱受摧残的女子,风霜憔悴,落尽了红颜,让人不忍卒看。

他不能让琴言有这样的命运。

如果,已无法斩断他们之间的情缘,那么,他宁愿看着她死去。那样,她就还是华音阁中的仙子,一尘不染。

吴越王的怒容渐渐凝窒,随即惨然一笑。

“我明白了。你说得不错,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配不上她。”

“但,你为什么不杀了我,而杀了一个跟了你整整十一年的人?”

卓王孙回过头,静静看着他:“你还不明白?”

“她放走你的那一刻,就已决定,绝不会独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说完这句话,缓缓转过身去,再不看吴越王一眼。无边的雨丝在窗外零落,沾湿了他的眉睫,映出满目苍凉。

吴越王怆然后退,一步一绊,终于跪倒在地上,双手抱住了琴言。

“琴儿……”他柔声呼唤着。

“你记得吗?我说过,我要找到属于我的天下,创建起伟大的帝国,而你,将是帝国的王妃。我将亲手给你戴上王冠,因为,我的帝国不能没有你……”

“我要再交一帮兄弟,再次仗剑江湖,生死知己。而你,就是好客的女主人。有你纠正我,我再也不会做错事,再也不会错失朋友了……”

“我也知dào

,自己一无所有,不应当在奢求天下,而应该退守一方,放下雄心壮志,谨慎地和你厮守。可是……”

“天下,对我来讲,就只剩下一顶后冠。没有它做嫁妆,我又怎么敢来娶你……”

蓬然几声轻响,夺目的紫气在他头顶结出三朵莲花,又迅速地倒灌而下,将他全身染成一片金紫。鲜血,从他双眼里沁出,汩汩流淌,浸过琴言的身子,流淌在大地上。

吴越王紧紧拥bào

着琴言,跪倒在血泊中。

血泊越扩越大,凄厉的猩红触目惊心,沿着阶梯缓缓流下,一直浸到台阶下的土地上。每个人都不由得步步后退,躲避着越涌越多的鲜血。

鲜血侵染的领域,没有人敢践踏,没有人敢靠近。

就像是伟大的帝王,在血色大地上缔造起的永恒国度。

吴越王双手缓缓擎起,环绕着琴言。他拥着她,不露丝毫缝隙。他不再忍心让她遭受丝毫风吹雨打。

他两手空空,却结出一个守护的姿势,恰好护住琴言额前散乱的发。

就像是璀璨的王后之冠。

这是他最后能给她的,身为王后的幸福。

他给她帝国与王冠,用他的血,他的肉。

那是他一个人的国度。

“我能预见你的未来。”

“你必将如我一样,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吴越王最后的话,就像是一句诅咒不详的谶语,从风雨深处传来。令卓王孙都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寒冷。

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是他做错了么?

他不忍看她的余生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是错了么?

一直以来,对于华音阁中的人,他都庇护着,珍惜着,为他们安排好一切,不让他们经受江湖风雨,这也是错了么?

为什么他们最终都会选择离开?

小鸾、秋璇、月写意……如今还有琴言。当她们离开的时候,都是那么决绝,不再回头。

这是为什么?

第一次,他心中感到异常烦乱。

一条黑影匆匆赶了进来,见到满地鲜血,吓了一跳。他瑟缩着,不敢走近血泊,远远地跪了下来:“启秉大人,大事不好……”

却是申泣。卓王孙心中不悦,看也不看他:“讲。”

申泣带着哭腔:“据探子称,几日前,宣祖曾将一封书信交给太子临海君,让他亲自带到平壤城,转交阁主。可临海君一去之后就再没有消息……”

卓王孙脸色依旧冰冷,没有丝毫触动。

宣祖的书信,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必然是得知了自己要进攻李舜臣,前来投降求和的。如今兵荒马乱,大战一触即发,谁会去管区区一个临海君的下落?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要让他退下。

申泣却慌忙补充道:“临海君到达平壤那一日,正好是平秀吉十万大军围城那一日。城内并没有太多守卫。有人亲眼看见临海君进了平壤城,进了虚生白月宫,之后就没有出来。”

虚生白月宫?卓王孙不禁皱了皱眉。

这几日,他并不住在那里。

虚生白月宫虽然不设守卫,却暗中布着无数机关与阵法,他一旦不在宫中,就会自行启动。届时,恢宏的宫殿将化为一座巨大的囚笼,将一切擅入者吞噬。这些阵法就连顶尖高手都无法破解,何况临海君一介凡夫?若是那一日他冒然闯入,很可能被困在了里边。

“无论如何,临海君也是朝鲜储君。还求大人去看上一眼。吾王宣祖只有这一个嫡子,他可是整个朝鲜的希望啊……”

卓王孙没有说话,冷冷看着申泣哭诉。

申泣愁眉苦脸地抬起头:“更何况,更何况公主也还在那里……”

听到“公主”两个字,卓王孙的脸色陡然一沉。

他霍然起身,向虚生白月宫走去。

虚生白月宫伫立在细雨中,空旷而寂寞。仅仅几日不到,宫门前的青苔却似乎更深了。

高大的宫门后,是一道长长的回廊。洁白的石材雕刻着诸天星辰的图案,在空中架起长廊,穿梭在偌大的宫殿中,巧妙地连接着各处楼台。走在雨中的回廊上,雾气蒸腾,就仿佛走在云天之上。

卓王孙转过回廊时,突然止步。

一个白色的人影,映照在窗棂上,隔着蒙蒙细雨,在他眼中定格成一幅鲜明的图画。

卓王孙的心一紧。

那一幕实在太熟悉,熟悉到让他的心禁不住隐隐作痛。

白色的人影双臂张开,被绑在巨大的柱子上,摆布成飞翔的姿态。如月的白衣无力地垂下,仿佛是茫茫尘世间唯一的洁净。一个纤细的女子,紧紧依偎在他身前,手指爱怜地拢起他的散发,正在低声地诉说着什么。

那一刻,时光仿佛突然倒流。

三连城前,他露湿青衣,遥望远方。他的目光穿过了层层暮霭,穿过了百丈的距离,凝视着黄金之城的顶端。

看到两个人紧紧相拥。

刹那间,卓王孙身上响起一声锵然龙吟,春水剑qì

居然不受控zhì

,在雨中激起一片青光,漫天雨丝都被蒸发成茫茫雾气。

窗前,女子停止了诉说,抬头仰望着那白色的男子,目光中是无尽的爱意。缓缓地,她踮起脚,轻轻吻上男子的唇,之后便是久久纠缠,仿佛天荒地老,都不足以让他们分开。

在卓王孙眼中,这与三连城、流花寺一幕何其相似,仿佛错乱了的图卷,在眼前不断重叠,又不断分开。

无边雨气化为白色的丝缕,在风中腾挪变幻,每一缕都仿佛在撩拨着卓王孙的逆鳞。

然而,怒到极处,卓王孙的思绪反而慢慢清晰。

他已看清,那个女子绝不是相思。她发髻上插着鸾凤金钗,身上穿着鲜红的嫁衣。正是被他软禁的永乐公主。

而那个白衣男子呢?

杨逸之?绝不可能。经过上次的教xùn

,他已改造了平壤城的防御。如果杨逸之再度潜入城中,他一定会知dào



卓王孙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

迷雾散开,那个人,虽有着和杨逸之一样的白衣,一样披散的长发,却不是他。

那人垂着头,似乎处于半昏迷的状态。透过披散的长发,依稀能看出脸上的清秀与苍白来。只是,却少了灵气与柔韧,与杨逸之的的相似大概只在三四分之间。

卓王孙霍然想到了一样东西。此生未了蛊。这必定是此生未了蛊造成的假象。被他囚禁此地的永乐公主,竟用此生未了蛊,给自己造出了一个虚假的傀儡。

只是,她的内力,还不足以驾驭这种上古奇蛊。

这个人,就连和他相似也说不上。

只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傀儡。

卓王孙冷冷看着这一切。

雨丝飘扬,让愤nù

冷静为耻辱。

他是这个世界的王者,生杀予夺,何求不得?

他的威严如天,茫茫众生,谁敢撄犯?

竟遭受这样的侮辱。

虽然只不过是政治联姻,一场交yì

。但他毕竟明媒正娶,在天下人面前昭告天地,与她结为夫妻。她亦曾许诺,为了救出杨逸之,甘愿将一生交给他,做他掌中棋子。

但如今,连喜幛都还未揭下,誓言犹在耳边,她竟做出这样荒唐的事。就在华音阁,就在虚生白月宫中,就在新房内。他名义上的妻子,竟豢养着另一个男人作为傀儡。

模仿杨逸之来塑造的傀儡!

竟在他面前,重演出他毕生最不愿记起的一幕!

当他不在虚生白月宫中之时,还有多少这样的戏目在发生?

还有多少肮脏不堪的丑态在上演?

难道,他真的是太过仁慈?连这样的女人,也敢背叛他、欺骗他、视他的威严为无物?

烟雾弥散。虽然还隔着数丈的距离,但他只要一挥手,就能让这一切灰飞烟灭,让这对令他蒙羞的男女挫骨扬灰。

但他没有。

他缓缓绕过长廊,来到房门口,轻轻敲响了门。

不出所料,门后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

他没有强行推开门,而是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刻钟,房门才被拉开了一线。公主苍白的面容透过门缝,惊慌地看着他,她极力想显得从容一点,却止不住全身颤抖。

卓王孙脸色淡淡地,推门而入。房间中一片凌乱,四周还散落着布置用的白色丝障,但那个白色的傀儡却不见了。

他并没有说话,缓缓在床边坐下。

公主瑟缩墙角,惊惶地看着他。

他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身前,十指轻轻交叉,悠然看向远方。

不动,不怒,亦不喜。在他沉默中,屋内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每一秒,都是一场酷刑。

她终于忍不住道:“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卓王孙看了她一眼,渐渐地,一缕笑意在他眼中散开:“找公主借一件东西。”

他的语气平静而温和,丝毫看不出问责之意。公主松了一口气,却又禁不住有些犹疑。这个男子的温柔,总是比怒火更让她感到害pà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要什么?”

他笑了笑:“此生未了蛊。”

公主一惊。此生未了蛊,此时正种在那个人胸前,又岂能给还给他?

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难道是已经发xiàn

了么?

忽然间,她只觉手心都是冷汗,只好咬了咬嘴唇,勉强道:“我弄丢了。”

“哦。”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是我送给公主的聘礼,怎么能轻易丢掉?”

她怔了怔,心虚地摇了摇头:“我……不知dào

。”

他缓缓抬头,淡淡微笑:“不必担心,我会帮你找。”目光投向对面那只紫檀雕刻的立柜。

公主全身一震。

他猜得不错。此生未了蛊的确在里边。

同时,还有那个人。

他敲门的时候,她的心都快跳了出来,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而这具一人高的立柜,正是整个屋子里唯一能藏得下人的地方。她几乎想都没有想,就将那个人塞入了立柜里。

他是怎么发xiàn

的?

她怔怔地看着卓王孙,不知该怎么做。

卓王孙淡淡一笑,起身向紫檀立柜走去。

公主全身的血脉瞬间冰冷——只要他打开柜门,她仅存的一切就将分崩离析。

“不!”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张开双臂挡在了立柜前。

卓王孙停住脚步,悠然看着她。

“这里边什么都没有……”她仰着头,颤抖着声音道。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质疑,只淡淡一笑,等她说下去。

公主却猝然住口。在他的注视下,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全身赤裸,站在最盛的日光下,连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都无所遁形。有好几次,她恨不得跪倒在他的脚下,坦白一切,祈求他原谅、或者杀死自己,终结这漫长的折磨。

但她不能。因这份虚假的温存、这具拙劣的傀儡,已是她生命中的所有。身后,紫檀的冰冷透过了衣衫,她知dào

,自己已退无可退。一旦让开,她最后仅有的一缕虚幻的温柔都将粉碎。她还能靠什么,来度过被囚禁的漫漫余生?

她咬了咬牙,缓缓站直了身子,重复了一遍:“这里,什么都没有。”

卓王孙似乎无意地,伸手放在了柜子上。

公主全身一震,猛地抓住他的衣袖,目光中已满是哀恳:“我求你,求你不要打开它。”

他注视着她,柔声道:“你发誓?”

“我发誓。”

“好。”他随手将门闩推上,退回床边,缓缓坐下。

他轻轻支颐,注视着她,阳光般温煦的微笑中,却隐约有寒芒闪烁:“那我也发誓,永不打开它。”

第三十五章 宝辇香轮九陌尘

光影在两人中间转移,无声无息.窗外的雨下了停,停了下。

屋檐下坠落的水滴,仿佛无尽的更漏,敲打着石阶,淅淅沥沥没有尽头。

公主瑟缩在墙角,焦急地等着他离开。从清晨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不安就仿佛一粒种子,在雨声中渐渐发芽、生长,藤蔓般攀爬满整个房间。

她几度抬起头,悄悄打量卓王孙,却见他只是淡然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直到日色西沉。

她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在这里呆多久?”

他淡淡一笑,仿佛听到了很孩子气的话:“这里本就是我的房间。你和我的。”

这寻常的一句话,却让她的脸色瞬间苍白。

这句话意味着,他根本不打算离开。

那她怎么办?她柜子里那个人该怎么办?

然而,她又有什么理由赶他走?不要说她现在心中有鬼,根本不敢对他有半分触怒。就算平时,这是他和她的婚房,不要说只是坐在这里,就算要留宿,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看着他平静的目光,她心中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升起。

她强烈地感到,眼前这个男子,必定是已洞晓了一切。

那么,他为什么还不发作?为什么还不痛斥、责骂、甚至杀死自己?

为什么?仅仅是为了玩一场凌虐猎物的游戏,慢慢欣赏她惶恐失措的丑态么?

她霍然抬头,眼中有泪光闪动:“你到底在等什么?”口气虽然强硬,却已毫无底气,满是坦白认输的意味。

他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只若有意若无意看了立柜一眼。

柜子深处,仿佛有生涩的响声传来,仿佛尖锐的指甲划过了镜面。

公主全身一震,连心都要跳出了胸膛。然而,那丝响动又消失了,一切仿佛只是她太过紧张产生的幻觉。

她心惊胆战地看着卓王孙,他却一动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公主的心还没有平复,又是一声涩响传来。这一次,比上次大声了许多,也长久了许多。在人的耳膜里留下刮骨磨牙般的创痛。

公主脸上仅有的血色也随之消失。她已彻底绝望,不要说卓王孙,就算是一个聋子也该听到了。

但他却依旧只是微笑。

公主的心中再度强烈不安起来。她本以为,秘密被揭穿已是最可怕的结局,却没想到,他脸上淡淡的笑意竟比这还要可怕一万倍。

她咬了咬牙,横下心道:“你,你没有听到吗?”

卓王孙依旧望向远方,轻描淡写地道:“听到什么也无所谓了,我相信你,里边什么都没有。”

突然,那声音化为了连续的闷响,似乎有东西在撞击着柜门。

公主禁不住霍然起身。

他轻轻叹了口气:“忘了告sù

你,此生未了蛊有个特质,一旦被种在血肉之躯上,就与宿主一起,有了呼吸。它呼吸时消耗的空气远远大于宿主本身,当空气不足时,就会发狂,伸出所有的触角,拼命探入宿主体内。这些触角一旦遇到血,会像藤蔓一样,迅速生长,刺破每一根血管,从血液中掠取养分。”

卓王孙的神色淡淡的,仿佛在说着一件漠不相关的事:“最后,每一条血管都被缠紧,每一滴血都会被吸干,而它的宿主,要历尽凌迟般漫长的痛苦,才会死去。”

“变成一具空壳。”

公主怔怔地站在当地,面色如纸。突然,她转身就要向立柜跑去。

“站住!”他脸色陡然一冷。

他依旧没有动,但随着这两个字,一股森冷的气息迅速在房间中蔓延,仿佛这房间里,亦有一只无形的蛊虫,生出无数触角,钳住她所有血脉,让她无法前进哪怕一步。

公主再也顾不得其他,回身跪在他脚下,哭泣道:“是我的错。你要责罚就责罚我好了,不管怎样都行。但这个人是无辜的。他只是无意中走错了……”

仿佛是不愿看她声嘶力竭求饶的样子,他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

公主惶然抬头,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耐心地等待着,脸上始终是温和的笑意。

公主不得已,只好将手递了过去,却被他一把扼住,猛地拖到膝上。

他抬起她的下颚,逼迫她直视着自己:“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原谅你。”

每一个字都无比温柔,却没有它们该有的温度。公主惊慌地摇着头,仿佛看到了魔鬼,在阳光下露出让人寒冷的微笑。

他轻轻拂去她额上的乱发,就像拂去一缕尘埃:“可你发过誓,里边什么也没有。”

“而我也发誓,绝不打开它。”

他凝视着她,眸子中有冰冷的笑意,在缓缓散开:

“永远。”

永远两个字,仿佛是一道闪电,将她的心彻底劈开。

那一瞬间,公主完全明白了。她不顾一切地奋力挣扎起来。羞愤与仇恨烈火般烧灼着她的心,让她再顾不得风度与尊严,用手肘,用牙齿,用指甲撕扯着周围的一切,想挣脱他的掌控。

他手腕一沉,温柔而果duàn

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着她。无论她在怀中如何死命挣扎,嘶声咒骂,他都只是抱着她,目光冷冷望向对面。

撞击柜门的闷响越来越急,一声声敲击在寂静的暮色里,发出空洞的回音。

那只巨大的紫檀立柜,仿佛一具华美的棺木,在夕阳的余晖下发出死亡的光芒。

他的怀抱如此之紧,控zhì

住她所有的挣扎,却又不让她昏迷。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她亲耳听着这一声声闷响,从零星,到连续,到撕心裂肺,再到一点点衰竭。

她的哭喊也一点点孱弱下去,最终化为一串低沉而断续的诅咒。

那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打通生死,贯穿轮回,在幽暗的空气里一遍又一遍反复着,任何人听到都会禁不住心惊胆寒。

卓王孙却只是付诸一笑。

直到她连诅咒的力qì

也失去了,只能伏在他膝上抽搐时,他才松开手,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道:

“你一定很想知dào

,我为什么不杀死你。”

为什么?

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那张原本清丽的脸被泪水与鲜血染得一片模糊,布满血丝的双目中仿佛有鬼火闪动。

是他要故yì

留自己在世界上,永受痛苦?

还是她太卑贱,她的血已不配染红他的剑?

卓王孙淡然一笑:“因为你对我还有用。”

有用?公主满是仇恨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茫然。她曾是金枝玉叶,如今却不如一株败草,还有什么用?

“你来朝鲜的目的,不是建功立业,也不是和亲日本。”

“而是殉国。”

公主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苍白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如今,她的心已成死灰,没有什么能让她动容。

卓王孙看向远方:“一年前,我痛失挚爱。事出突然,我甚至来不及好好安葬她。于是,我决心要一场天下缟素,来作为她的陪葬。这时,你父皇和师父一起找到了我,求我出征朝鲜。”

“天下缟素,是他们唯一能说动我的筹码。”

“但,即便明天子驾崩,也无法号令朝鲜、蒙古、日出之国同时缟素。而我要的天下,正是全天下。只有你,能做到这一点。”

公主的手抽紧,长长的指甲几乎刺入了他的肌肤。

卓王孙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和,仿佛只是在给她讲一个故事:“你能做到,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巧合。你无意中成了诸多因缘的枢纽。你曾和亲于蒙古俺达汗,又曾嫁与日出天皇。有了你,要完成天下缟素,就只要有两个条件。其一,日出之国战败。其二,你要在最关键的一战里,亲征汉城,并舍身殉国。”

“如此,你公主之尊,却提兵血战,为国捐躯。想必你父皇昭告天下,让明朝七千万子民为你服丧默哀,并不荒唐。朝鲜是大明属国,更当缅怀这位为他们赢得胜利的公主。日本已然战败,你又曾为天皇之后,迫令其举国服丧不难。至于蒙古……”

他嘴角挑起淡淡冷笑:“蒙古人民至今仍以为,为他们修造起不灭都城的,不是相思,而是你。当发xiàn

举国百姓自发为你默哀时,俺达汗等少数王公即使知dào

真相,想必也不会说破。”

“这就是天下缟素。”

“因为你,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虽然卓王孙早已松手,但公主却没有挣脱,而是维持着当初的姿态,一动不动地伏在他膝上,久久沉默着。

夕阳在缓缓退去,只在他身上留下最后的光明,却将她的身体埋葬入蚀骨的黑暗。

阳光就像是一柄利剑,在他和她之间,分割出人间与地狱。

终于,她嘶声道:“这些,是你和父皇、师父商量好的?”

“是。”

她的声音更加沙哑:“他们送我来朝鲜,目的就是要我死在战场上,换一场天下缟素?”

“是。”

“你们在决定将我嫁给天皇时,就算计好了这一切?”

“是。”

公主却笑了,笑得泪痕满面。那一刻,她一直紧绷的身体坍塌下来,软软地滑倒在地上,却是那么轻,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激起。

卓王孙注视着她。

他清楚地知dào

,他已摧毁了这个女子的一切。她的身,她的心,她的意,她的信仰,她的神髓。这毁灭是那么彻底,挫骨扬灰,洞彻轮回,绝无复苏的可能。

但,又能如何呢?看到此刻的她,他快意么?

他低头,交叉的十指触到额前,微微苦笑。

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最后一线光明在房间中转移,照出他如冰玉镂刻的侧容。却第一次,显得那么疲倦。

他缓缓起身,叹了口气:“我也厌恶了这一切。”

“我已为你准bèi

好一场伟大的战争,亦是你体面的葬礼。”

“从此,所有的耻辱都一笔勾销,你名垂青史,万古流芳。亿万子民为你麻衣丧服,痛声哀哭。而我,得到我想要的回报。”

他默然片刻,轻轻叹息。这叹息中有淡淡的怅然,为这荒唐丑陋而悲凉的一日,划上中止的符号。

“然后,这一切就结束了。”

他转身离去。空气中最后的日影,也随他的离去消逝了,整个房间终于完全沦入了暗夜的怀抱。

风停雨歇,巨大的虚生白月宫静如永夜。

黑暗中,公主缓缓点头,她眼中的光芒,宛如冰冷的星辰:

“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活到你给我准bèi

的葬礼上。”

一夜骤雨初歇。天地开阔,空气清新,仲夏的初晨,太阳还没有变得灼热时,是一天中最惬意的阶段。

却仿佛孕育着风暴即将来临前的宁静。

公主静静地坐在窗台前,夏日的风已相当温暖,她却只感到清寒刺骨。她蜷缩着身子,身上的衣衫凌乱不堪,没有丝毫温暖。

已经整整三天,她没有喝一滴水。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窗外,雨急风骤,又渐渐消歇,她的眼睛,却似乎从没有闭过。

身后,是那个黑沉沉的紫檀立柜,她就倚在这个柜子上,脸上挂着恍惚的微笑。

门,轻轻被打开了。

一队队宫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手中托着的东西放在公主面前,随即慌忙走了出去。

绫罗绸缎,奇珍异宝,顿时,将公主映衬得像是在云端中一般。

公主一动不动。这些,于她,已没有了半分意义。

“该是你出征的时候了。”卓王孙的声音淡淡传来。

公主震了震:“出……出征?”

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唤起了她许多回忆,令她暂时清醒了一些。她慢慢地扭过头,深陷的眼眶发出森冷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卓王孙。

极度虚弱的身体几乎无法负荷这个简单的动作。她依靠在木柜与窗棂间,仿佛一只断了线的木偶,轻轻喘息着。只要一阵风,她就会跌倒下去,在他面前裂为支离的碎块。

卓王孙一把将她拉起来,径直拖到妆台上。揭开大大小小的妆盒,摆在她面前:

“起来,打扮得像一位公主,去履行你该做的事情。”

该做的事情?

如果,她还有一件该做的事,那就是天下缟素。

这也是她来到这个国度的目的,她的父皇跟卓王孙订立的契约。

她笑了。是的,为什么不履行呢?她已经被卖过一次了,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只能被蹂躏。羞辱。

她望着满地珠翠云裳。她认得这一切。那是她曾被许为日出之国皇后时所准bèi

好的一切。辉煌的衣装,丰厚的嫁奁,足以匹配一位公主,或者一国之后。

可惜,她配吗?她还有高贵、风华、荣耀、尊严吗?她只有一身屈辱,遍体伤痕。

她的心忽然一震,仿佛燃烧起来。

她还剩下什么?如果屈辱与伤痕是她唯一拥有的,她也要用它们做武器,刺入两个人的心里,让他们永生难忘。

一个叫杨逸之。

一个叫卓王孙。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慢慢地笑了。

“让我死可以,但我要死在一个人面前。”

“杨逸之!”

她猛然站了起来,极度憔悴的身体却被一股惨烈的力量支撑着,逼视着卓王孙。

卓王孙凝视着她。她的决绝在他看来是多么可笑。

为了见心爱的人最后一面吗?

为何不能成全呢?

他淡淡道:“我答yīng

你。”

阳光缓缓升起时,平壤城的大门打开了。

首先奔出的是十二匹桃红战马,马上骑着十二名窈窕少女,却都穿着桃红色的战裙,英姿飒爽。她们手中拿着净瓶,用杨柳枝挑着瓶中的甘露,洒在道路上,骑马穿过城市,一直向对面七里地的平原处而去。

那里,战云滚滚,旌旗飘扬,营帐连绵出数十里地。

正是战场。

左侧,是杨逸之的飞虎军驻扎之处。右侧,却是安倍晴明的十万大军。

红衣少女恭谨地倾洒着甘露,让这荒凉的战场也洒满芳香。马上的銮铃叮叮响着,点滴甘露仿佛一张长长的红毯,向杨逸之驻地铺去。

整座都城都沸腾了起来,人们争相涌上街头,去目睹这场比日出之国迎亲时还要宏大的庆典。满城都已被锦缎、彩灯装点满了,烟花从城中每个角落射向空中,树木上都披上了红缎,宫殿上都新描了金漆,显得喜气洋洋的。

只是,没有人知dào

这庆典是为了什么。

突然,虚生白月宫门前的二十四尊礼炮一齐轰鸣,一驾凤辇,缓缓自宫中驶了出来。

御驾的八匹骏马,无一例外,都是通体洁白,就像是雪山上的精灵,曳着这座凤辇缓缓前行。凤辇极其庞大,就像是一座浮动的行宫。为建造这座凤辇,几乎穷尽了平壤城所有的财力,它之上的每一小片装饰,都价值连城。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卷起的帘帷之中。

凤辇的最前头,帘帷高卷,公主凝妆端坐。

从没有人见到公主如此美丽过。在他们的回忆里,也从没有任何人曾如此美丽过。当凤辇缓缓走过街道时,两边云集的民众竟忘了欢呼,仿佛呆住了一般,看着公主的容颜,缓缓自他们面前飘过。

那面容中,却有凄伤,深深印在他们心底,将最后一缕欢乐窒住。

他们望着公主,似乎感到了一丝不祥,有些不知所措。

公主微笑,皎洁的脸上有旁人永远无法模仿的雍容,向四周的人挥手致意。

所有人都呆呆望着她,望着他们从来不曾见过的美丽,高贵,荣华。

望着她缓缓出城,注定不会回来。

终于,凤辇行了七八里,才缓缓停在杨逸之的驻地前。

杨逸之率领着飞虎军,面色苍白地看着公主。

他从这惊人的美丽中,感受到了濒死的寂静。

缓缓地,卓王孙倚马仗剑,跟随在公主鸾驾之后,出了平壤城。他身后,朝鲜所有官员都穿戴着朝服,或骑马,或坐轿,踟蹰而行。官员之后,是大明朝的所有士兵,共八万余人。黑压压的,就像是东来紫气。

这,或许会是朝鲜战争的最后一战。

慌乱的号角声响起,驻扎在平壤城外的倭兵也被惊动,不由得布成了整齐的阵型,提防明军偷袭。十万倭兵,全都紧紧握着手里的火枪,警惕地打量着明军。

那一刻,三军列开恢宏战阵,对峙在这方小小平原上,鼎足而立。

三方军队,十八万大军,齐齐注视着这驾华美庄严的凤辇。

炫目的阳光中,公主盈盈一笑。

第三十六章 帝子魂归南浦云

公主轻轻抬了抬头.侍立在凤辇周围红衣少女们齐齐伸手,凤辇上十二幅红色帘帷如乱云般飘落,层层叠叠地堆在地上。

阳光照进凤辇,众人才发xiàn

,公主身后,横放着一只巨大的箱子,足有一人多长,上面盖着厚厚的帷幕,看不清是什么。

战阵东面,安倍晴明的目光变得有些凝重。

他早听说过,永乐公主深受皇上的宠爱,又有国师撑腰,经常能征调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武器。东海之战,倭寇们正是忽略了这一点,才会败得那么彻底。

他轻轻向后挥了挥羽扇,示意全军戒备。

公主却傲然一笑,站了起来,向安倍晴明缓缓行礼道:

“关白大人。”

安倍晴明没有动,只微微颔首:“殿下。”

“大人可知我是谁?”

安倍晴明看着她,眉目微展,淡淡的笑容后藏着一丝狐疑。

她是谁?多么荒唐的问题。难道,这个女人已被卓王孙逼疯了么?还是说,另有企图?

他却不动声色,淡淡答道:“殿下乃是大明公主,亦是明军主帅卓王孙之发妻。”

公主缓缓点了点头:“我因何在此?”

这个问题更加莫名其妙,羽扇后,安倍晴明不禁笑了起来:

“想必是奉了驸马之命,前来征讨我军。”

他止住笑,羽扇一挥,指向她身后黑压压的军阵:“平壤城内军队倾巢而出,想必公主已有了决一死战的觉悟。”

公主看着他,一字字道:“关白大人,你错了。”

安倍晴明羽扇斜指,掩住大半面容,缓缓注视着她:“哦?”

她转身,目光扫过平壤城,扫过猎猎旌旗,扫过十万大军。

她站在众人目光中,一字字道:“我来这里,是要这所有人为我做个见证。”

“见证我在此与所爱的人,共赴黄泉!”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怔。

众人的震惊中,安倍晴明却似乎嗅到,这件事已一丝有趣的变化。他细长眉目挑起,似笑非笑道:

“哦?可我记得殿下已嫁为人妇,所爱的人应该只有驸马一人才对。”

公主冷笑,突然将箱子上的帷幕拉开。

众人又是一惊。

这是一只紫檀柜子,柜脚上雕刻着粗壮的夔龙,看上去沉重而结实,怕是有千斤之重。此刻却被横倒,放在凤辇中央。从柜身上嵌着的玳瑁及鸾凤雕刻来看,这只柜子应该是公主的用具,应当放在闺房之中,盛放霓裳盛装才对。而此刻,三军阵前,大战将至,她带这样一个笨重的东西来此,又是什么意思?

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卓王孙的脸色却在一点点下沉。

他已隐约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临行前,他允许她带上贴身部队、华服盛装、车驾战马,以及她想要的一切。这是他的宽容。是他作为王者,对一个心若死灰的女子最后的宽容。

他并没有想过检查凤辇中藏着什么。他本不屑去想。

如今,他和她的距离足有百丈。而哪怕绝顶高手,也无法将内力施加于十丈之外。

他青色的衣袖在风中飘起又落下,似乎在犹豫,要以怎样的方式,将这具柜子瞬间化为灰烬。

却已来不及。

公主已将柜门掀开,一具灰白的尸体滚落出来。

众人齐声惊呼。

尸体仿佛被抽干了每一滴血,只剩下一张苍白的皮。散乱的长发下,双目深深凹陷,已干涸的眸子里,却还定格着永不瞑目的怨恨。双手五指蜷曲如勾,僵在胸前,保持着拼命挖掘的姿态。指尖的指甲完全剥落,伤口却没有一丝血迹,只凝着枯萎的黑痂。

这简直不像一个人,而是一具被法术封印于古墓中的僵尸,因得不到鲜血,在棺木中挣扎了数百年,才痛苦地死去。

在场都是身经百战的士兵,看惯了鲜血残肢,见到如此诡异的尸体时,仍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公主却跪了下来,轻轻将尸体抱起,脸上是无限怜爱,仿佛她怀抱的不是一具狰狞的尸体,而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她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替他拂去脸上的乱发,让那张狰狞的脸暴露在阳光下:

“这,就是要和我同生共死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dào

她要说什么。

突然,人群中一个人哭了起来:“是储君,是我们的储君啊!”。他身旁的人先是一怔,接着似乎看清了什么,跟着怆然跪地,大声痛哭了起来。凄怆哭声迅速蔓延,朝鲜大臣们一个个跪了下来,在战阵前伏地哀哭。

此刻,此生未了蛊的力量早已完全消散,恢复成一张年轻的面容。

临海君,十九岁的王储,亦是整个朝鲜的未来。

如今,已化为一具灰白的尸骸。

公主抬头望着卓王孙,无所畏惧:“我虽然嫁给了他,但我的心,却早已给了另一个人。”

她低下头,爱怜地看着怀中的尸体:“我本以为,自己的余生都会在囚笼里度过,却不料遇到了他。于是,我便将他藏在新房中,日夜私会。他对我很好,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反对,无论我作什么,他都不会生气。我们在新房里,千般恩爱,耳鬓厮磨。”

卓王孙的脸色沉到极点,三军阵前,晨风猎猎吹拂,似乎有无尽阴云在他身后飞驰、汇聚。万里晴空也不禁为之一暗。

而另一个被触动的人,是杨逸之。当他看到尸体上那一袭白衣时,就明白了一切。那正是三连城上,他穿着的那身白衣。

他知dào

,她前一句话中的“另一个人”,和之后的“他”,并不一样。

临海君,只是个无辜的傀儡,代替了他成为公主的情人,又代替了他,承shòu了卓王孙的盛怒。

自从桃花林中与自己相遇,她便已误尽了此生。

东海之边,幽冥岛上,她也曾带着红衣大炮、圣旨虎符,助他攻城拔寨,破敌制胜。

但此刻,他竟不知能为这个可怜的女子做点什么。

众目睽睽中,公主轻轻叹息了一声:“不幸的是,我们的事被这个人发xiàn

了。之后……”

她不再说下去,投向卓王孙的目光有了几分哀怨。

朝鲜大臣们突然明白了什么,跟着将目光转向卓王孙。

不用想都知dào

,一定是公主与临海君有了私情,背着卓王孙在房中私会。被卓王孙撞破后,便痛下杀手。

众人的目光不禁有些复杂。虽然,卓王孙的愤nù

情有可原。新婚之妻在婚房中蓄养情人,对于任何男子都是奇耻大辱。但通奸之罪,罪不至死。何况,临海君怎么也是一国王子。卓王孙即便要处置他,至少也应该让朝鲜君臣们知dào



更何况,临海君其死状之惨,令人发指。或许,只有炼狱中的魔鬼才知dào

,他在死前遭受了怎样的酷刑。

大臣们望着卓王孙,目光中有深深的无奈,却也充满怨恨。

他们恨这个不可一世的青衣男子。哪怕他天下无dí

,哪怕他能帮他们击退倭军,赢得这场战争,他们也会恨之入骨。

因他已摧毁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卓王孙看着公主,目光穿透了百丈的距离。

他缓缓策马,向她走来。每逼近一步,都仿佛山岳移动,刺骨的杀气逼人而来。

公主却笑了,抬起头,骄傲地逆着他的目光:

“卓先生,阁主,驸马……我知dào

你随时可以杀我,但你有勇气听我说完最后一番话么?”

卓王孙没有回答,依旧向她走去。四野寂静,只余下马蹄践踏着大地的声音。没有快一步,也没有慢一步。

公主注视着他,双手却轻轻抚摸着临海君的额头,柔声轻语:“你知dào

吗?就在刚才,我还觉得自己很可怜。”

“我自命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却被父皇、群臣、国家蒙骗,作为交换和平的棋子,两度送往蛮荒之国。两度和亲,又两度逃婚,连史书中那些卑贱的宫女都不如。”

“我自幼生长在深宫,却向往着书中的江湖传奇,希望有朝一日,在桃花树下邂逅我心爱的少年。但当我有一天真zhèng

遇到了他,却只因一念之差,被另一个女子取代了所有。”

“我心爱的人并不爱我。他曾亲口对我说,从来不曾爱过我。他说遇到我是命运安排下的一场错。他说如果上天再来一次,依旧不会多看我一眼。”

“两度逃婚后,我被迫第三次穿起凤冠霞帔,嫁给我最恨的男子。被他羞辱、践踏、囚禁。而我爱的那个人,不顾我苦苦哀求,不顾我放下所有尊严求他,毅然离我而去。而我只有制造出一只拙劣的傀儡,演出他和另一个女人的戏码,想象着那是自己。自欺欺人,低贱彻骨。”

“我即将葬身此地,埋骨他乡,所有的人提起我,都不齿于说我的名字,只会说,那个荒yin无耻的女人,玷污了皇室声望,玷污了大明国体。我死后,我的国家,我的父皇,我的人民都将以我为耻,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为我感到悲伤。”

轻轻地,她停止了诉说,看着他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

“但,我不可怜。”

通透的阳光下,她展颜微笑,那一瞬间,她的笑容中仿佛有特殊的力量,卓王孙竟禁不住驻马。

两人间的距离,已不到十丈。他可以随时要她生,要她死。

那又何妨听她说完?

她抱起临海君的尸体,缓缓站了起来。尸体比她高出一个头,虽被她抱着,双足还拖在地上。僵硬的尸身与她纤细的身影相比,是那么的沉重。

但她却依旧站得笔直。

滚滚战云,十万大军,华服盛装,无不烘托着她的骄傲。这一生中,也许她此刻才像一个真zhèng

的公主,高贵雍容,不容谛视。

她静静地直视着他:

“可怜的是你。”

“我至少还有一具傀儡,可以生死相守。”

“你呢?”

她低下头,抚摸着那张冰凉而狰狞的脸,再也不看他。

极轻的话飘在空中,仿佛一句远古的谶语,预见出无限苍凉的未来:

“赢得这场战争后,你将一无所有。”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体突然坍塌了。

宽大庄严的礼服中传来一阵嘶嘶轻响,迅速鼓胀了起来。然后,缓缓地消退。一缕缕液体从衣衫下渗出来,滴在大地。大地被烧出了一个又一个洞。等这些汁液流尽之后,公主和临海君的身体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几缕干枯的长发。

蚀骨散。

毒药是早已服下的,只待发作。任何人都来不及解救。

哪怕在十丈之内,哪怕对面的是卓王孙也一样。

这个锦衣玉食、娇纵刁蛮的女子,竟选择这种最狞恶、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震撼,久久无语。

天,开始阴沉起来。

卓王孙的眸中,泛出一丝怒色。

她赢了。

如她所言,她死后,她的国家,她的父皇,她的人民都将以她为耻,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为她感到悲伤。

带着耻辱死去的她,将会被永远逐出皇族,也因此,她将不再具有天下缟素的资格。他为这场战争筹划的最好的结果,竟崩坏在她的手上。

为了报复他,她不惜将作为女人最后的声名毁在众目睽睽下,不惜身败名裂,受千万人唾骂。她用最惨烈的方式,杀死了自己,却以他即将收获的战果陪葬。

若天下缟素已然成空,这场战争,还将有什么意义?

他缓缓驱马,走到公主身边。她的尸骨,已化为血水,烟消云散。但那刻骨的仇恨,却仿佛透过那片土地,深深地灼伤着他。他俯下身来,让这仇恨离自己更近、更尖锐。

他绝不容这场战争失去控zhì

。这是他的战争,没有任何人能干预。

他所要的,必能实现!

他眉峰挑起,聚成冷冷的笑容:

“不,你依旧是大明的公主。百年之后,青史卷册中提到你的死因,仍将是国捐躯,流芳千秋,没有任何人能怀疑,因为……”

他一字一字道:“因为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将不在!”

无尽阴云聚集在天空中,平壤城外十几万大军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这云太浓,太诡异,竟令正午的天空阴沉得就像是傍晚一样。唯一鲜明的,是卓王孙的笑容。

卓王孙霍然回首。

安倍晴明身子一震。卓王孙的目光锁定他,微微一笑。

“关白大人,做好死的准bèi

了吗?”

安倍晴明吃了一惊。虽然他早就与卓王孙敌对,但卓王孙一直拥兵不动,除了平壤之战与碧蹄馆之战外,几乎都在极力避免与倭兵的冲突,尽量和谈。

为何此时却突发此语?

这句冰寒的话却像是一簇火,点燃了吴越王在他心中埋下的种子。

第三人吗?

靠第三人就能打败伟大的日出之国,而不屑将我们当成是对手吗?堂堂战国恶鬼之师,横扫朝鲜的无dí

军队,真被人如此忽视?

安倍晴明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冷笑。

“卓先生,你不是一直在扶植第三人吗?怎么,终于肯出手了?”

羽扇轻摇,笑对怒气勃发但又冷静如恒的魔王:“你终于发xiàn

,所谓的第三人是不存zài

的吗?”

“只是不知dào

,你配不配做大日出之国的对手?”

卓王孙抬头望天。

“很好。我喜欢敢于平静赴死之人。”

他抬手,一道狂龙般的劲气轰然勃发,向苍天击去。密集阴沉的云气几乎凝压在头顶,跟远处的青山连为一体,沉沉的似是万丈海底。卓王孙这一掌,竟卷起了一股庞大的龙卷,扯着漫天乌云,轰然震发!

霎时,密云中撕扯出一道灼亮的闪电,喀喇喇一阵巨响,巨雷几乎将乌云炸裂。

平壤城上,发出了一阵闷响。

那是巨大的战车,拖曳着地面时发出的沉沉声音。

安倍晴明脸色一变。

明朝攻破平壤城,决战倭军所仪仗的利器,就是红衣大炮。就算倭军攻击力再强悍,面对这些如此巨大的铁炮,也有无能为力之感。安倍晴明虽然也准bèi

好了三百门巨炮,用作攻城破阵之用,但跟这些大炮比起来,仍不免有小巫见大巫之感。

但他的脸色也不过是一变而已。羽扇缓缓抬起。

“土变!”

倭军随着他的号令,阵型一变,分成了一系列整整齐齐的小队,宛如一条条长蛇。突然,所有倭兵从地面上消失。

明朝士兵都大惊失色,定睛看时,那些倭兵却不是真zhèng

地消失,而是钻入了地下。却原来倭兵早就在营帐周围挖好了一条条地道,一闻号令,立即钻入。一阵闷响传来,只见无数巨盾从地道中撑起,将倭兵遮得严严实实的,只有无数黑洞洞的火枪露出。

这,俨然就是倭兵专门针对明朝大炮研究出的防御之策。红衣大炮虽然凌厉,但毕竟轰炸之力不足,多是靠其铁弹砸落之力伤敌。这些地道挖得极其狭窄,刚一人之宽,铁弹落下,有两壁承力,人缩于其中,便不会受伤,何况还有盾牌遮护。而这一点都不影响火枪的发射。可以说是克制火炮最好的办法。

安倍晴明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绝没有人敢轻视日出之国。他挥动羽扇,就待发出攻击的命令。他要给卓王孙一个深刻的教xùn

,让他知dào

,这个国度,绝不是他一个人的棋局。关白大人手中,也握有将军的棋子!

卓王孙的第二条龙卷,劈空而上。

城头上那些巨大的炮台,轰然激发。

安倍晴明一惊,急忙呼喊道:“土御!”

所有倭兵都握紧了盾牌,全力防守。但,那些大炮,却全都对准了上空,炮弹在乌云中炸出一个个彩球,飘荡在空中,七彩斑斓,煞是好kàn

。铁炮轰轰不断,乌云中的彩球越来越多,几乎将倭兵营帐上空全部挤满。

所有倭兵都有些莫名其妙,仰头,从盾牌缝隙里呆呆地看着这些彩球。仿佛是寂静的烟花,维持着绽放刹那的辉煌。

只略一凝目,就会发觉那些彩球似乎都在诡异地拧动着,彩球仿佛是一个个巨大的气泡,其中囚禁着万千妖魔,它们被隆隆雷声唤醒,正极力挣扎,想要挣脱彩球的束缚。

卓王孙淡淡道:“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与西域魔教间曾有次大对决,最终却止于两位绝代剑客之间的决战。中原与魔教为这次对决所准bèi

的武器,全都未能使用。其中最为凌厉的,称为阿修罗之战炮,传说能在人间开启末日之相。今日,敬请诸位赏鉴。”

说着,微微一躬。

飘荡在最高处的彩球,猛然炸开。

第三十七章 六龙衔烛下平芜

一缕浓烟自彩球中喷出,就像是一条艳丽的毒蛇,在空中撕扭.它所触到的彩球纷纷爆zhà

,一条又一条烟之巨蛇自彩球中涌出,彼此在空中追逐、纠结着,合成一张巨大的彩幕,静静地漂浮在空中,一动不动。

所有的人都不知dào

将要发生什么,于是,都呆呆地仰头望着。

轰隆一声巨响,大雨倾盆而下。

雨滴仿佛雨神巨弓挽起的利箭,射破了彩幕,刹那间将它刺成无数碎片,而每一片都仿佛一只小蛇,迅速钻入了雨滴中。那些雨滴仿佛获得了生命,急速地降落着,水滴被拉坠成一道道七彩绚烂的尖椎。

雨之尖椎轰然击在巨盾、土地上,碎成千万点。每一点都比尘埃还要细碎,在空中、大地、众人眼前颤颤滚动着,几乎连呼吸都能吹动。

倭兵忽然发出了一阵惨叫。

凡是被这些七彩雨点溅到的人,都像是被锥子狠狠扎了一样,从骨髓里滋生出剧烈的痛楚。这股痛楚是如此难忍,他们忍不住放下盾牌、火枪,用力地捂住了痛处。他们惊骇地发xiàn

,沾到雨水之处,竟被烧出了一个极深的血洞,血肉淋漓。这景象是如此妖异,他们只能歇斯底里的喊叫着,宣泄着内心的恐怖。

但,放qì

巨盾的后果,就是让他们的身体更多地暴露在了雨水中。大雨倾盆而下,无数七彩的雨滴砸在他们身上,雨滴暴溅而开,在空中溶成七彩的小蛇,狠狠地扎入了他们的体内,越钻越深,每深入一寸,都带来骨肉消融的剧痛。惨叫声顿时响成了一片。倭兵们忍不住窜出了地道,用力地抓扯着自己的血肉,企图将这些蛇从体内剜出来。

暴雨零落,将地面烧灼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倭兵们的身体在雨水中迅速消融,终于承shòu不住挣扎,划拉一声瓦解,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骨架,向苍天怒啸着。

轰然倒地。

这恐怖的景象迅速摧垮了倭兵的斗志,他们不由自主地躲闪着,拥挤着,拼命地往地道深处钻去。但他们惊恐地发xiàn

,他们的双脚再没有任何知觉。雨水已浸没了地道底部,汪成了一滩滩积水。七彩的烟雾凝结在积水中,妖异地扭动着,任何脚踏入,这些彩雾都会化为蛇,急速地钻入其中。倭兵惨叫着,伴随着清脆的骨折声,摔倒在了地道里。水中之雾立即分解了他们的肉体。

安倍晴明一惊,竭力鼓起真气,将暴雨推开,但那些雨点落在他的真气之上,彩雾立即蔓延,蛇一般盘住他的呼吸。他立即觉得心头一阵刺痛,真气仿佛被这些蛇缠住,不住地消噬。如此诡异的景象他从未遇到过,更不知dào

怎么去对付。

挡不住,则不必再挡!

安倍晴明的目光,已锁住卓王孙。

只要杀了他,这毒雾就算再厉害,又能怎样?

一声激越的啸声响起,安倍晴明飞身纵起,倭兵们也纷纷从地道中爬出,尖利的呼号声响彻大地,组成一道滚滚洪流,向卓王孙冲了过来!

卓王孙淡淡一笑。

他的笑容,在千军万马中是那么清晰,仿佛一道闪电,烙印在了安倍晴明的心底。一股冰寒的杀意,以不可测的速度,倏然撞了过来。

那一瞬间,安倍晴明如沦寒冰地狱,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字:

死!

恐怖是如此真实,他忍不住一声清啸,身子倏然拔起!

卓王孙的目光随之而上,安倍晴明一凛,顿时汗如雨下!

他一旦拔起,就与部下们脱离了联系,千军万马中,他便是孤独的一人!

他急忙展开双袖,怒啸道:

“乱战·樱吹雪!”

暴雨般的剑光自他宽大的袖子中喷出,无差别地斩向四面八方。凄艳的剑影像无数落樱,围裹着他古越清绝的衣裳,急速坠落。

他必须要跟他的部将们合为一体,方能抵御得了卓王孙的击杀。

他对这一招极有信心,这一招曾让他在黑夜中连杀三十六位刺客。就算卓王孙天下无dí

,这一招至少能保得了他全身而退。

樱花乱舞,他的心头忽然想起京极殿◆◆◆[1]那清绝的靥。

他的动作微微一窒。

天地万物却全都寂静下来。

他惊骇地发xiàn

,世间唯一动着的,就是卓王孙的目光。而他,像是被巨龙盯住的猎物,一动都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巨龙一步一步踏近,将一切障碍踏碎。

千军万马,竟都不能保护他分毫!

安倍晴明眸子猝然睁大,死亡在一瞬间将他笼罩,吞没。

悠远之处,卓王孙淡淡笑了笑。

他猛然惊醒。

暴雨激天,千军万马仍然在勉力冲锋,而他,盘天飞舞,樱吹雪仍将他全身护住,双足已踏到了实处。

他,彻头彻尾地安全了,为什么,他却感到他已经死了一次呢?

那感觉是如此真实,安倍晴明望向卓王孙的目光有一些茫然。

——是幻象吗?

还是,卓王孙只以杀意,就能令自己感受到死亡的真实?

卓王孙身形萧然,淡淡如风之影,云之意,立在十丈之外。

安倍晴明眸中的神色渐渐变得尖锐,他猝然握手,那只羽扇化为尘芥,一字字道:“式神·地鬼涌杀!”

他的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猛然击在地上。大地从他的袍子之下倏然涌起了一阵波动,一个个土包诡异地从地面上鼓起,倏然冲刺几十丈,向卓王孙冲去!

仿佛,地狱的恶鬼受到了安倍晴明的召唤,从奈落之深渊中钻出,要噬尽所有血肉!

卓王孙淡淡一笑,身子冲天而起。

他的手抬处,一股龙卷轰然勃发,将空中的乌云搅碎。千千万万激烈扭曲的彩蛇被龙卷吞没,形成一条亘天动地的巨龙,交杂着嘶哑的狂吼声,向安倍晴明猛压了下来。

安倍晴明大吃一惊,按在地上的双手猛然朝天抬起:“式神·鬼经天!”

那些在地底涌动的土包,猛然炸开。却是几十只漆黑的蜘蛛,每只都有西瓜大小,狞厉丑恶。背上却有着艳丽的花纹,组合成一张人面的样子。每只蜘蛛都喷出一枚细丝,结在安倍晴明白皙而修长的手指上。

安倍晴明手扬处,鬼蜘蛛咝咝尖叫着,向卓王孙斩落的龙卷上缠去。

能迅速蚀化人体的彩雾,竟似对这些鬼蜘蛛不起作用。它们的身子仿佛钢铁铸就的,竟全都硬生生地嵌进了龙卷中,一阵刺耳蚀骨的爆裂声传来,那支巨大的龙卷,被这些鬼蜘蛛撕裂。

安倍晴明细长的眉目展开,重新聚起一丝笑意。

却在一瞬间戛然凝结!

几十道龙卷自四面八方疯狂涌至。安倍晴明只觉全身瞬间失去重量,化为一片败叶、一页枯纸,一枚蝉蜕,被狂飙生生卷起。甚至来不及惊呼,就已被龙卷撕成了碎片!

他最后的意识,是无尽之惊骇!

“关白大人!关白大人!”

不知是谁不住地在他耳边呼喊着,安倍晴明感到困惑——既然已经死去了,为什么还能听到声音呢?

死去了么?

暴雨击打在他身上,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却让他猛然醒悟:

这一次,亦是幻觉,他没有死!

鬼蜘蛛因为失去了他的控zhì

,在地上凌乱地爬着,茫然不知所措。他身上沾满了彩雾之毒。

但,却没有死去。

他失魂落魄地抬头。十丈之外,卓王孙的身影萧然而立,背负阴郁苍天,宛如魔神。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什么叫炼狱!

他的斗志完全被瓦解,他只想逃走,再也不敢在这个人面前站立一分一秒。

“关白大人。”

卓王孙淡淡的语调却仿佛锁链,镇锁住他所有的行动。他惊骇地发xiàn

,自己不能言,不能动,只能静静地听着卓王孙说下去,仿佛垂死者在聆听死神的判决。

“你纵能化身千亿,我亦能杀你千亿次!”

苍龙横飞,天舞彩练。

安倍晴明长长出了口气。最后的这一刻来临时,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痛苦,而只是迟来的解脱。

因为漫长的凌迟终于终结。

他垂下头,微微一笑。

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但他知dào

,他的生命在渐渐消失。消失于一瞬间,却又长得像是一生一世。

一瞬间,他身上洁白的衣衫如春雪向火,消融为万千蝶蜕,在风雨中飞散而去。

不留一点痕迹。

十万倭兵,化成满地血骨,随着他,一起被这妖异而诡秘的阿修罗之炮瓦解。

全军覆没。

旌旗之后,朝鲜、大明,一切观战之人脸上都显出了惊恐之色。混浊的泥浆混合着艳丽的雨水,冲刷着白骨,鲜血,腐肉。这一幕,实在太过惨烈,有些人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这,才是华音阁真zhèng

的力量吗?

当这股力量施加在自己身上时,自己该如何抵挡?

每一双望向卓王孙的眼睛,都充满了畏惧与震惊。这个男子深藏的力量之大,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像。想到他们曾想过反抗他,他们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凉意。

大雨并没有停,暴烈地冲刷着大地。血污、骨骸迅速被洗净,流入了地道中。当倭兵挖掘这些地道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会是他们的葬身之处?

十万精兵,将再也不能嗅到故国的樱花,品尝到家乡的清酒。

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轰轰轰。

几声闷响炸在空中。

彩球再度出现,浮沉在乌云中,阴沉而凄艳。

所有的人脸上都露出了困惑。

倭兵已经全灭了,为什么还要再启动阿修罗之炮呢?

彩烟纠结,迅速盘旋成一条硕大的巨蛇,振尾怒啸声中,散入漫天雨幕中。明朝的士兵突然发出了一阵惨叫声。

这些雨,竟然落向他们!

风,猎猎狂舞,吹动着天上的乌云与彩蛇。彩雾合成的雨点已不受控zhì

,在云天尽头凄厉地扭动着,毒雨无差别地落下。

惨叫声响成一片。

飞虎军,朝鲜官员,明朝士兵,全都响起了惨叫声。

这场雨,是末世之雨。

但没有人明白,卓王孙为什么要攻击他们。

为什么?

杨逸之也不明白,他惊骇地望着卓王孙,为芸芸众生问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只有杀光所有见过这一幕的人,才能够恢复公主的清誉。从此之后,她仍是大明公主,为此战的胜利慷慨捐躯,足以配得上天下缟素。”

“你应该高兴才是,我不再执着于第三人,一举手就灭了日出之国十万军队,和平秀吉的一位影武者,倭军实力已遭重创。我终于跟日出之国开战了,难道你不高兴吗?”

杨逸之看着他脸上的平静,那平静中蕴含着多少残忍?

杨逸之一字字道:“你知dào

你现在在做什么吗?你在屠杀你的同胞!”

卓王孙淡淡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们的性命,若是能换来天下缟素的结局,换来公主的清誉,也算死得其所。”

“何况还会换来这场战争的胜利,换得天下太平。”

他展颜微笑:“他们的死何其伟大,足以彪炳史册,连我亦为之深深感动。”

话音一转,指向地面公主与临海君的残骸:“你知dào

她为什么要死吗?”

杨逸之不能答。

“真zhèng

让她心如死灰的人,不是我,是你。”

“是你拒绝了她,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残忍绞杀!”

“是你杀了她!所谓仁慈的、温和的君子。”

他冷冷地看着杨逸之。他所说的话,杨逸之竟不能反驳!

这个白衣男子能拯救苍生,却独独不能拯救情缘,不能拯救每一个自己爱的、爱自己的女子。这是否亦是命运的诅咒?

卓王孙轻轻抬手,指向天地之间。

“她又如何会这样耻辱地死去,身背万世骂名?是因为我吗?不。是这些人。”

他的手,划过所有正在惊恐着的、躲避着的、逃亡着的人们。他们或衣冠锦绣,或甲胄鲜明。

“为她天下缟素的,鄙夷她的,轻贱她的,传播着她的流言的,写着所谓的青史的,是这些人,而不是我。真zhèng

杀死她的人,是这些人!”

“你若对她有丝毫怜悯,就该助我将他们全都杀死才是。”

杨逸之遍体冰冷。他望着卓王孙,他想到了形容商纣王的一句话:巧言足以拒谏。他不能反驳卓王孙的任何一句话,但天下再没有任何话语,能比刚才所闻更加残忍。

卓王孙的眸子中充满魔氛,深沉得宛如夜晚的沧海。

这不再是杨逸之认识的卓王孙,而是传说中司破坏的魔神占据了他的躯壳,借他之手,来将一切焚灭成灰。

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杨逸之紧紧咬住牙:“你曾经问过,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如果我们还是,我谨以朋友之身份,请求你放qì

屠杀,立即下令!”

卓王孙凝视着他,嘴角浮起一丝讥嘲的笑容:“朋友?”

他一字一字道:“你配么?”

杨逸之一惊,猝然抬头。卓王孙的双瞳中有漆黑的怒涛旋转,仿佛大海尽头的深渊。那亦是岁月的渊薮,曾有彻骨之痛在此深埋,深到连自己都难以触摸。

那是流花寺中的夜,亦是三连城前的夜。看着红莲花开,月光清冷,他却露湿青衣。更是他数度瘿犯,于战场上,于情缘间。

杨逸之一窒。

他,配做他的朋友吗?他曾经无数次扪心自问。

不配。

因为他们心底都深钤了一抹水红。纵然岁月摧残,却无法抹拭去。一碰就会心痛。

杨逸之望着卓王孙。渐渐地,卓王孙的眸子深处有一团光芒,在黑暗中炸开。

那是焚尽天下的怒火。

卓王孙手抬处,龙卷再起:“想做我的朋友?”

“那就放qì

她。”

他的脸色已阴沉到极致。这本是他从不愿意说出的话,但如今,他只想尽情羞辱这个白衣男子,让清楚地认识到,他没有资格去守护她。

杨逸之的身体渐渐僵硬。那是他无法后退的底线。他可以放qì

所有,却不能放qì

她。

“杨逸之,敬请一战!”

身后,一千五百名飞虎军齐齐发出一声嘶吼,他们早就被怒火燃灼!他们早就想牺牲掉生命,只为与这位暴君一战!

茫茫洪雨中,一线白衣统领着金戈铁马,宛如利箭,直刺向前。

大战,于斯开始。

飞虎军高绝的战力在这一场冲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因为,每个人都知dào

,若不能在彩烟落下之前攻到卓王孙身后,迎接他们的,将是如倭兵一样,全军覆灭。

他们像一簇闪电,一闪就冲激到卓王孙面前!

卓王孙却没做任何事情,没有阻挡,没有迎战。他只是淡淡站在那里,看着钢铁的洪流滚滚越过自己。

攻向平壤城头。

平壤城头一片血红,由华音阁弟子组成的朱雀军,正严阵以待,等着他们。

这是一场注定的战争,正与邪,正道群豪与华音阁,一场不可避免的宿命之战,最终竟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中爆fā



猝一接触,就激发出凌厉的鲜血。

什么阵型,什么战术,都不再有意义。在身后噬魂断骨的阿修罗之炮的轰击下,飞虎军几乎是在用生命冲锋着,每次冲向前去,都带来大量死亡。

不是自己的,就是敌人的。

每个人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身上都是鲜血。他们竭尽全力,只为先于对方一步,将刀刺入彼此的身体。

这一战,他们期盼了太长时间,已耗尽所有耐心。只有焚尽最后一滴热血,才能畅快。

剑光焚身挥动,在天空中拉开一道道密集的光练,十里大地,仿佛有万点流星乱落,最终被连片光幕笼罩。

光幕升腾、燃烧、鼎盛,直至覆灭。

血战,惨烈而短促。仅仅一个时辰,仅余的一千五百名飞虎军,全部倒在了暴雨泥泞的血泊中。他们来到这个饱受摧残的国度,怀着拯救与正义的梦想,希望能用热血换得和平。但他们的生命,却耗费在与华音阁众的厮杀上。他们的梦想,永远地破裂,碎成一个又一个污浊的血沫。

他们的死,亦换来无数对手的尸体。

他们再也不能回到那熟悉的江湖,打马仗剑,醉酒狂歌。

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卓王孙踏着满地尸体,走向杨逸之的时候,杨逸之几乎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长剑刺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他的白衣,已完全染血。他的目光,痛苦而彷徨。

飞虎军之所以跟随着他,是因为相信他能够带领他们,走向胜利,走向光明。但他却辜负了他们。令他们全军覆灭,令他们永远身陷黑暗,万劫不复。

这些武林群豪们,虽粗鲁,但直爽;虽恪守着陈腐的规矩,但正义凛然。他们只不过是青史永远都不会写到的山野村夫,却有着一腔热血,一身武艺,一场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梦想。他们不管杨逸之遭受多少责骂,始终跟随着他。

杨逸之跪下来,跪在满地血泊中。

唯有他,辜负了他们。唯有他的死,能为他们招魂。

这一刻,卓王孙来到他面前,青色的影子宛如一双巨大的羽翼,覆盖在他身上。

杨逸之的头倏然抬起。卓王孙仍傲岸,坚强,平静如海,沉雄如山,宽广如苍天,深邃如浩宇。

但他,已不再羡慕这个人。

他冷冷看着卓王孙,如月光一样清明的目光终于变得森冷。

他,不再惧怕与这个人一战,因为,他终于看清楚,卓王孙不是他的朋友,绝不是。

他缓缓站了起来。

卓王孙俯视着杨逸之。在满地尸体中,杨逸之是最后一抹月光。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将这抹月光碾灭。这场战争,将会顺着他早就规划好的轨迹进行,再没有任何意wài



天下缟素,亦将成真。他将在天地晧白、万亿哀哭中,再度祭奠那孱弱而纤细的灵魂,让她好好安歇。

血一般鲜艳的胜利之果已挂满枝头,只需收获。

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杨逸之缓缓站起。他那双燃烧着的眸子令月光沦落。

死死盯着卓王孙。

——“你为什么不肯反对他?”

——“因为我相信他。”

——“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渐渐的,有泪水划破满面血尘,沾染了杨逸之的眉睫。

他曾相信,他们会是天下最好的朋友。虽然有宿命阻隔,有情缘纠缠,但他与他惺惺相惜,遥遥慰藉着彼此高处寂寞的灵魂。

所以他隐忍,退让,尽lì

理解他,帮zhù

他达成他想要的一切。

但最终,他想要的,却不过是个白骨支天的世界。

这个世界中,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一位孤独的魔王,不需yào

臣民、随从、敌人,甚至朋友。

只要满地尸体。

那一刻,他不再相信,魔王会在地狱的深处,褪化成天使。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一字一字道:

“卓!王!孙!”

卓王孙的脚步倏然停住。

最伟大的胜利矗立在他面前,伴随着遍地尸体。只要他轻轻伸手就可以触摸。在死亡面前,他是唯一的王者。

但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却感到一丝隐痛。

杨逸之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他从未想到,他会在杨逸之身上,看到这样的目光。

那不再是嵩山之巅,与他击掌为诺时的自信;也不是御宿山上,与他相约饮酒的温文;也不是洞庭湖上,与他对弈剑风的潇洒;更不是绝域雪顶,与他执剑对决时的沉静。

他如是天使,此时已羽翼漆黑,因仇恨而堕落。

他如是月光,此时已遭阴影遮盖,因愤nù

而有了残缺。

他与他之间,一切成空,只余下刺骨的敌意。

——“还记得么?我曾说过,我们会一起饮酒的。”

却是,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了!

卓王孙有一些怅然,他抬头,正看到残阳如血,将整个战场照得透亮。

隆隆的战鼓、风雷般的炮声、悲壮的战嚎、骨肉撕裂的碎响,嘶哑的惨叫,在这一刻都静止下来,世界宛如笼罩在一层透明的尘埃中,惝恍迷离。

尸骸遍地,白骨支天。战车的碎片、城墙的残垣、败草、朽木、秽土、碎石在无边的战火下熊熊燃烧。

平壤城前的平原上,十里赤地,倭军与飞虎军已全军覆灭,阿修罗之炮漫天炸开,仍在追逐着剩余的明军。平壤城头一片斑驳,华音阁弟子操纵着炮火,他们的鲜血亦染红了城墙。

那一刻,卓王孙仿佛能看到所有人仇恨的目光。

倭国人恨他。他开启炼狱的力量,将十万人命顷刻之间化为劫灰。

朝鲜人恨他。哪怕他带领他们取得胜利,保住国家,他们毕生无法忘记临海君那张狰狞的脸。

明朝士兵恨他。他们奉他为主帅,曾跟随他血战,而今他却不惜用十万人命,为他的怒火殉葬。

武林人士恨他。他们怀着一腔热血,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国度,却因他埋骨他乡,死不瞑目。

华音阁的弟子呢?他们是否也恨他?恨他将他们拖入这场战争,恨他将华音阁千年基业恣意败坏?

四周寂寞,唯有公主临死前的话响彻在耳边,一如命运苍老的吟哦:

“赢得这场战争后,你将一无所有。”

卓王孙心中惕然而惊。

残阳如血,照出满目荒凉,唯有他还站在战场上。

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尸体积天,血流漂杵。十里战火,遍地赤红。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只不在,只剩下茫茫劫灰,在他身侧飞舞。

却是那么孤独。寂寞。

如此,他拥有天下,又能向谁夸耀?他令天下缟素,又有谁真zhèng

悲伤?他纵然天下无dí

,却能向谁诉说?

第一次,卓王孙的目光中竟有了一些茫然。他低头时,正迎上杨逸之的眸子。

那眸子中亦住着神魔。

卓王孙良久无言。他知dào

,多年的争斗终于有了结果,他亦可收获另一场战争的果实。

这个温润如玉的白衣男子,终于因愤nù

而失去了一切风仪、理智、冷静,变得不再像他,变得失去了可以和自己对抗的风月之姿。

他有信心,可以在三剑之内将他打败,彻底摧毁,彻底践踏。让他清明如月的骄傲,在自己身前化为尘埃。

但不知为何,卓王孙的心中有了一丝痛楚。

痛得连胜利都无法触摸。

不,他不能和他一战。他不能摧毁他。

他是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在这个战场上,他已失去了一切,如果没有他,他将永生寂寞。

卓王孙俯视着杨逸之,看着他那张浴血的脸,看着他目光中深深的创痛。这一刻,他的心中竟也感到同样的痛。他忽然明白,杨逸之一直的忍让,有多么艰难,多么珍贵。当杨逸之最终决定对他挥剑相向时,脸上为什么那么悲伤。

他突然觉得,在这个男子的创痛面前,一切都不再重yào



这一次,是否该换他忍让,换他成全?

这一瞬间,他心底泛起一种奇怪的念头:

——原来,和他相比,天下缟素,也不过是一场儿戏。

他抬头望天,轻轻挥手。

隆隆炮声不再响起。劫后余生的人们喘着粗气,惊骇地望着天空。

华音阁弟子默默站在平壤墙头,将阿修罗炮调转、封印,而后无声而迅速地,收拾着同伴的尸体。

卓王孙亦看向天空。如果小鸾在那里凝望着这一切,知dào

他终结了这场杀戮,也终结了这场天下缟素的游戏,会快乐么?会悲伤么?

在即将收获胜利的前一刻,他放qì

了数月经营,放qì

了十万生命换来的战果。慈悲么?残忍么?

卓王孙透过滚滚硝烟,望向天际尽头最后一缕晴空,那里似乎有轻灵的彩云在飞翔,纤细、脆弱、通透如琉璃。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怆然一笑。

终于放手。

这一切,杨逸之却已看不到,他只是死死握住长剑,冷冷看着他,等待着一击制胜的机会。

卓王孙低头注视着他,轻轻叹息:“你知dào

么?”

“杨大人……已经死了。”

杨逸之挺立的身体猛然一震,刚刚凝聚起的劲气猛然失去控zhì

,钻入了心房,狂猛地轰炸起来。他一口鲜血喷出,颓然跪倒在地上。

天宇浩茫,他再也没有一丝力qì

,令自己站起。

他痛苦地跪在泥泞中,感到黑暗与血腥宛如狞厉的毒蛇,拖着自己向深渊中疾速滑落。深渊的尽头,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凝望着他,默默无语。

地狱的烈火吞蚀着老人,那是他所犯下的所有的罪孽。叛国、忤逆。每一项罪名都是凌迟,鞭剐着老人的灵魂。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能拯救。

再做什么、再坚持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忍不住凄厉地呼喊出:

“父亲……大人!”

于时,平壤城之战终结。

★★★[1]平秀吉宠姬,名京极龙子。日出之国著名的美人。

第三十八章 江山萧瑟隐悲笳

天守阁中。

淡淡的纱垂下,就像是秋雾,笼在仲夏的炎热中,带来一丝清凉。

茶烟已经散了,茶水已凉透。

赤眉火瞳的男子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却没有品一口茶。往日飞扬跋扈的王者之姿,此刻也已黯淡。

相思静静地看着他,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令天的平秀吉,与往时不一样。

他更像是一个人,而不是神魔。

她没有说什么,此时此刻的宁静是那么难得。这场战争,已经碎了她所有的一切。离那场婚典已过去了那么久,一想起来,心依旧痛得快要碎掉。

“这场战争……”

平秀吉忽然开口,打破了天守阁上的宁静,也让相思吃了一惊。她看着平秀吉,这位霸者的脸上,竟流露出颓唐的气息。

“这场战争,已不是我想要的了啊。”

他缓缓端起了茶碗。茶碗冰冷,就像是已经熄灭了的炭火。

“我派遣十万大军,围守在平壤城外,今日的一战中,已全军覆没。”

相思一震,她虽不关心军事,这些日平秀吉与她讲解战况,她也大致知晓,围困平壤这十万精兵实在是倭军在高丽的主力。如今全军覆没,倭军可以说已遭重创,到了崩溃的边缘。

难道,战争就要结束了么?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没有喜悦,只有深深的迷茫。

平秀吉却没有像平常那样,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神色异样,只因同样的迷茫也出现在他眼中:“卓王孙派去征讨东海李舜臣的部队,大败。部队的主帅,是李如柏。卓王孙给了他精良的装备,却没给他作战计划,甚至,连一点授意都没有。”

相思心中的疑惑更深。听起来,这极不正常。

平秀吉的话加深了她的疑惑:“他送这支队伍去东海,就是要他们失败。”

哪有人作战是为了求败的呢?

“那只不过是为了让李舜臣练兵的。也是为了敦促李舜臣,成为第三人。”

平秀吉脸上露出了混合着嘲讽、失望、落寞的复杂神色。

“第三人,才是这场战争的主角,才是我日出之国关白大人的对手啊

“为什么长久以来,卓王孙一直主张议和而不是出战?因为,他从未将我当成过对手。平壤攻防、碧蹄馆主战,不过是他为了左右这场战争的节奏,等待第三人的出现。他直到昨天,都没有真正和我交手。而唯一一次交手,结果就是我全盘惨败。

“我,威震天下的丰臣秀吉,竟然连记他认真一战的资格都没有!

“可笑吗?”

平秀吉狂笑了起来。赤眉火瞳中的傲然之气,都在这一笑中迸炸,整座天守阁仿佛都承受不了他的傲气。

但这笑声又是多么寂寞、凄伤。那是一位王者,看到自己的王座被别人视为敞屐时的屈辱。

却无可奈何。

“李舜臣已从海上出发,攻击日出之国到汉城的补给线。他用新式的龟船、新式的火炮纵横海上,打得我们的补给舰无还手之力。我派去保护补给线的军队,也已败亡……

“一旦没有补给,我仅余的数万军队,都将被困高丽。那是我们的末日!”

“看来,卓王孙的安排不错,我的对手的确是李舜臣,而不是他!”

他凝视着相思。

相思水红色的衣衫就像是一抹光,烛光。夜色中,这抹光是那么温暖,不会像茶水一样,转瞬就冰冷。

他忽然有种错觉,这抹光就是自己的归宿。

他笑了笑,坐直身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能化身千亿。”

相思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转换了话题。不过,这个话题显然是她想知道的。只有窥破了鬼藏忍术的秘密,才能够杀得了平秀吉。这场凄惨的战争,才能够彻底终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无论谁读到这首悼亡诗,都会觉得诗人是个情圣,纵然妻子已经死去,仍无比怀念,为她不顾世间种种诱惑。然而,事实却是,诗人在妻子死后没多久就续弦,而且经常‘取次花丛’。我少年时曾极为困惑,为何一个薄情之人,却能让别人认为是极为深情之人呢?”

他顿了顿,凝视着相思,似乎等她回答。

相思茫然地摇了摇头。这首诗她很早就读过了,也曾为诗人所流露出的真挚的感情而流过泪。他从未想过诗人会是个薄情之人,也没想过平秀吉所说的这个问题。

平秀吉道:“语言。

“语言本身是没有感情的,只不过长久以来被用来表达感情,渐渐地,所有的人都以为语言中藏着感情。于是,不管诗人是深情还是薄,只要他掌握了语言的技艺,懂得怎么来表达‘深情’,就可以让人认为是深情之人。

“作者书写的,是‘表达深情’;而读者看到的,是‘深情’。”

表达深情,与深情,是有区别的。相思点了点头,若有所悟。

平秀吉淡淡一笑。

“相思姑娘,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平秀吉?”

他眉峰闪动,迸发出一丝傲气。

这个问题并不难答:“因为你有种别人很难模仿的气势,我……我也说不来那是什么,但、但只有王者才会有的吧!”

不秀吉再度笑了笑:“这,就是鬼藏忍术的秘密。”

相思呆了呆,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平秀吉也知道她并不明白,继续解释道:“如果我所有的气势,独一无二,只属于我,那么当你看到另一个人有这种气势时,你会不会就会认为,那个人是我呢?”

相思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这句话并不深奥。这,不就是鬼藏忍术的化身千亿吗?

“如果我再宣称,这个人就是我,而他也宣称,他就是我,你是不是就会更加确信这一点呢?”

相思又点了点头。

平秀吉道:“但,这个人很可能不是我,只不过恰好他身上也有这种气势而已。”

相思吃了一惊,平秀吉的眸子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她豁然明白了。

安倍睛明,秋山流云,风间御,赤眉之人,海上少年,这些人,的确都不是平秀吉,他们是平秀吉的影武者。他们跟平秀吉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身上也能流露出这种气势。这是让别人认为他们是平秀吉之化身的根本原因。

但,这股气势并不是随便谁都能有的,只有极特定的人,通过极特定的训练,才能够显现出来。是以平秀吉穷一生之力,才拥有了五名影武者。

平秀吉并没有变成任何人,只不过是在恰当的时候,让影武者出现,表露出这种气势而已。

那是他的标志,他的灵魂。

关于平秀吉的传说实在太多了,因此,当他宣称自己修成了鬼藏忍术,化身千亿,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有太多神奇的传说。平秀吉身为关白,有什么奇异之处,也并不奇怪。

因此成了化身千亿、不败不灭的忍者最高境界。

只有最聪明的人,才能窥知这种境界,并将这运用到忍术中去。

多高明的易忍术都有破绽,多相似的影武者都有不相似之处。但,只有这种忍术,却几乎没有破绽。因为他们本就是不同的人。

他们只不过有相同的灵魂。睥睨天下的气势,就是他们的灵魂。

当平秀吉宣称,他的灵魂可以寄居在这五具肉体中,谁又会不相信?

相思缓缓抬头,望着平秀吉,她的心中充满了崇敬。

“大人,我为您重新准备一壶新茶。”

她用流云般的袖子,拂过茶台,开始点茶。她的动作轻柔,古雅,她所点的茶,天下无双。只是,她的衣袖似乎稍微累赘了一点。

她终于知道了鬼藏忍术的秘密。

平秀吉并没有骗她。这的确是鬼藏的秘密。这世界上神神鬼鬼的传说太多,但真正的鬼神,却从没人见到过。如果一件事太过神异,那么,就一定有一个独特的原因,只不过大多数人不知道而已。

鬼藏的秘密,就是气势与伪装气势的区别。正如深情与表达深情。

相思心中有莫名的怅惘,几乎挽不住茶碗。她不由得停了下来,蹙住眉头。

这一杯茶,真的能终结战争么?他发现后,会怎样对待她,会杀死她么?若她成功了,终结这场战争后,她又该去哪里?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缓缓收拾着茶具,终于,将一碗热茶端到了平秀吉面前。

平秀吉的面容变得落寞。

他缓缓拿起了那杯茶。

“我曾问过自己,这场战争是对还是错?

“不战,则日本乱;战,则高丽、大明乱。究竟何取何舍?我虽有天下莫敌之气,却也没有答案。

“相思姑娘,你觉得呢?”

相思无方,她似是有些不敢抬头看平秀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平秀吉凝视着茶碗,笑了笑。

他的笑容中有无尽惆怅。

“现在,我却有了答案。或许,我的责任,就在于终结这种两难的处境。我争雄天下的气势,使战国统一。因此,日出之国拥有了自己所不能容纳的强绝力量,必须向外扩张才能释放。最后,这股力量成为了灾祸,带来无尽的战争与杀戮。或许,我的天命,就是封印这股力量,所以,我要将它们带来高丽,亲手折断。”然后,我就可以歇息了。“

他缓缓端起了茶碗:“新的时代,就要靠家康来开启了。他也等了太久。”

一饮而尽。

相思脸上显出复杂的神色来,似乎想要阻止他,但平秀吉的动作太快,她还未做出决定之前,茶已经被喝干了。

平秀吉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赞叹。

“好茶,可惜,以后我不能再饮到了。

“因为,相思姑娘,你要回平壤去。这里即将成为战场,我无法再留你了。”

相思的心震了震。

她的使命终于完成了,她看出了谁才是真正的平秀吉。

只有真正的王者,才会因王者之间的共鸣而感伤、落寞。那不是假装王者之人能理解的。高手的寂寞,只有站在最高处的人才能理解。

正如对阵卓王孙的人虽多,但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理解卓王孙究竟有多么无法匹敌,其余的人,不过是假装理解而已。

赤眉火瞳之人的感伤,是真正王者的感伤,这一点,相思并不会看错。

但,她总有种感觉,平秀吉是故意让自己看出来的。

那杯毒茶,也是他故意喝下去的。

他为什么这样做?

是为了封印那股可怕的力量,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吗?

相思不能理解。

她只知道,她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她该回到那座城市。

那座有两个人对峙的城市。

灵堂摆设在平壤城外,牡丹峰顶。

白幡飘飘,这座临时架设的灵堂并不大,却充满了凄怆。几乎平壤城中的每个人都陆陆续续走来,拜祭杨继盛的英灵。他们的悲怆进真实的,他们跪拜的时候,似乎面对的是自己的灵位。

平壤之战虽然结束,明、朝联军大获全胜,围攻平壤城的倭军全军覆灭,倭军实力遭受重创,没有人怀疑,倭兵撤退的时刻指日可待,但,他们却快乐不起来。

阿修罗之炮轰起的七彩之雾,像是梦魇般盘旋在他们心中,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们毫不怀疑,这些大炮终有一日会轰在他们的对上。

他们怀着朝不保夕的悲怆,来到杨继盛的灵前,跪拜、吊唁。

同时吊唁着自己风雨飘摇的命运。

杨逸之一身白衣,却不再是如月般皎洁的白,而是世间最为凄楚的颜色。他跪在灵前,无论是谁,来到他身边,都没有任何反应。他的心,已完全空了,不因外界的一切挂怀。

杀死老父的,正是他自己。

如果不坚持对抗卓王孙,如果他能够为自己的国家多考虑一下,而不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心,他的父亲便不会死去。

他,本带着荣誉而来,亦会肩负着荣誉而回,这本是他的父亲期望的,但而今一切都被逆转。他与国家的敌人站在一起,对抗着自己的统帅。连父亲大人的劝谏,都不能令他回头。

万恶不赦。逆子。

父亲大人,究竟我要如何做,才能够让您原谅我呢?

杨逸之痛苦地垂下头,不能自己。

同时,对公主的歉疚也让他深深自责。他看着她死在他面前,竟然毫无作为,什么都做不了。她惨烈的死状,几乎成为他的梦魇。

因为他知道,卓王孙说得不错,正是他的话杀死了公主,杀死了她的心。

他,是个不详之人,会带给爱他的、他爱的人灾厄。

最该死的,应该是他才对。

从黎明到黄昏,从光明到黑暗,他跪在灵前,一动不动。

直至所有人都离去,只有默默飘扬的白幡和点点烛光陪伴着他。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

“杨老先生若是见到这场战争就此终结,想必也会觉得欣慰。”

杨逸之的身体猛然一紧,那是卓王孙的声音。

卓王孙青衣落落,站在灵堂的门口,望着杨逸之跪坐的背影。他缓缓走进了灵堂,在杨继盛的灵牌前躬身参拜。

而后,他缓缓起身,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一言不发,身子却在颤抖。卓王孙的心中有一丝怅然。他也知道,这个男子不再相信他。不再原谅他,但他愿意解释,他仍相信,这个男子一定能明白他的想法。

“小鸾死后,我曾经很后悔、很彷徨。我尽一切力量守护着她,我曾相信我的力量能更改天命,在我的庇护下,她一定会永远幸福平安。

“但我错了,小鸾选择了长大,选择了尽管只有三个月的生命,但轰轰烈烈地活一次。

“我不明白。”他的双眸中有深藏的痛,深到不可触摸。

他是位王者,手握天下最强的力量,拥有最深邃的思想,平民百姓的困惑与艰难,在他眼中不值不晒。但,他也有他的困惑。

他的困惑就是这个孱弱、白色的孩子。

他遍身黑色的羽翼,都是为这个孩子而生。他的力量,都是为这个孩子所有。却换不回她一个微笑,一声呼唤。

杨逸之咬住了嘴唇,淡淡的腥咸在唇齿前迸散,没有回答他。

卓王孙叹了口气:“但我想要明白。

“我一定要弄明白,究竟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幸福,是我为她选的生活,还是她自己选的。究竟哪个才是对的?

“如果我所选的是对的,那么,就算要劈开轮回,我也要找到她,重新将她置于我的双手中!但若,她是对的,我将会祝福好,祈求她在轮回虽仍享有幸福,而不再干预她分毫。”

他静静地说着。

“此时,吴清风带着高丽战争来到了我面前。如他所言,他带来了小鸾的影子,却不是那个叫漫儿的女孩,而是高丽。是这个饱受摧残、孤苦无助的小小国家,令我看到了小鸾的影子,我相信,这就是命运。

“命运听到了我的呼唤,让我有机会解答我的疑惑。

“小鸾的离去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强者对弱者的真正守护,不是将他们豢养趚,屏蔽去所有风雨,而是让他们找到自己的救赎。

“我必须做一个实验。如果高丽能救得了自己,那么,小鸾一定也可以。如果高丽不能,那么小鸾也一定不能。所以,我答应了吴清风。

“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天下缟素,那是我给小鸾的最后一件礼物。”

他笑了。

“这个实验完成得很好,不是吗?我找到了第三人,高丽完全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小鸾也一定能找到自己的救赎。而我,终于可以放手了。”

他抬头。白色的灵幡飘扬着,就像那个女子身上雪白的嫁衣。

风,仿佛是她的笑脸,对着他盈盈绽放。他的目光,穿过轮回,凝视着她的眸子。他终于可以放手了,令这个柔弱的孩子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命运。

他不再遗憾,不再悲伤,她的羽翼,从此将张开,为自己而民飞翔。

他真诚地祝福她,任由她沿着自己想要的方向飞翔。

——这,就是他为什么驻扎平壤,不再出兵;为什么碧蹄馆大捷后,找日本和谈;为什么一定要宣祖镇守幸州、灵山;为什么让义军自行出动,不去拯救的原因吗?

这原因何其自私,何其荒唐!

杨逸之冷冷盯着这位王者。

一个人的困惑,为什么要以天下苍生为代价?为何要让十万生命,为一已之私陪葬?

“如今,日出之国投降已指日可待;一切都如预想中的进行,只余下天下缟素了。

“可我没料到,公主竟不惜身败名裂,也要阻止我收获这枚战果。我只能暂时终止第三人的计划,全歼倭军,乃至高丽、明军,所有目睹这一幕之人。公主的声名绝不能受累,天下缟素的计划,绝不能因任何人废弃。”

他叹了口气。

“是以我才发动阿修罗之炮。你总该看到,城中百姓,并没有受到炮火的攻击。”

只不过是城外的士兵而已——这是王者的仁慈吗?抑或仅仅是魔王的标榜?

杨逸之微微冷笑。

卓王孙轻轻叹息:“你也看到,就在最后,就在胜利唾手可得时,我放弃了这个计划。”

那一刻,他的眸子中得分光芒隐动。他没有说,自己为什么放弃,为什么在直逼中宫的前一刻,将那局天下缟素的棋亲手推乱。

“如今,飞虎军和倭军虽然覆灭,但高丽大臣们还剩下十之八九人,明朝士兵也还剩下三分之二,可在胜利后衣锦还乡,此后就再没有杀戮了。我将退出高丽战场。李舜臣的部队已经成长起来,足够击败剩余的倭军了。”

他看着杨逸之:“然而,胜利唾手可得,我却感受不到喜悦。因为,我不能一人去获得这场胜利。”

月光之中,他展颜微笑,向杨逸之伸出了手:“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看天下升平?”

他看着杨逸之,目光宛如夜空中的星辰,真诚而辽远。

——因为,没有你我的地方,就不是天下。

杨逸之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天下,这就是他想要的天下?

杨逸之冷冷一笑,那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或许,这个青衣王者并没有意识到,小鸾的死并没有真正改变他。从开始到终结,他的心意从来没有变过。那是王者的心意。他总是将自己缔造的“幸福”强加给别人,不管别人接受与否。

他想要这样的天下,于是,他就认为所有人都想要这样的天下。

他从未想过。或许别人会想要另外的天下。一个不由他缔造的、更加和平、谦恭温驯的天下。

不再有王者。不再有霸者。不再有魔王。

一视同仁。

而他,只是个博弈者,将所有人视为可以牺牲的棋子。从来不惜伏尸百万,换取一场莫须有的胜利。

只有在荒凉的孤独中,他才会感受到寂寞,才会伸出手去,认为一定能够得到回报。

他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从来不认为他会拒绝。

——他凭什么这样认为?

杨逸之冷冷地抬起目光。

曾经,他那么羡慕这位王者,愿意去做他的朋友,并尽力去做。为此,他不惜背叛了跟随他的中原正道,亲手关上了心中那扇因莲花而开启的门。

只为能跟他共饮一杯酒。“你幸福吗?”杨逸之缓缓抬头。

卓王孙怔了怔,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杨勉之漆黑的瞳仁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深深的错愕。

“我问,如今,赢得了一切的你,幸福吗?”

这个问题值得回答吗?卓王孙禁不住一笑,他手握天下最强之力量,高丽战争不过是他的一盘棋而已,想赢就赢,杨放就放,他为什么不幸福?

杨逸之的眸子中,却没有半分戏谑。

卓王孙眼前蓦然闪过战场上的那抹夕阳。那时他站在满地尸体之中,众神敬畏,群邪辟易,他仿佛处在天下最高处,却只感受到无尽荒凉。

何等寂寞,何等苍凉。

他幸福吗?

天下缟素,高丽战争沿着他划出的轨迹进展,伏尸百万,血流成河,他想要的,全都唾手可得,就连眼中这个白衣男子,也曾在他面前痛苦挣扎,无可奈何。

他幸福吗?

卓王孙竟不能答!

“她幸福吗?”杨逸之冷冷地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卓王孙又是一怔。

这个“她”字,他与他都明白,指代的是谁。

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女子?她下天下有什么关系,与这场战争有什么关系?

他惊讶地注视着杨逸之,忽然,从杨逸之的双眸中感受到了痛苦,那一刻,他恍然明白,在这个白衣男子心中,这抹水红就是天下。

而这抹水红,却是华音阁中最珍贵的颜色,是他王者冠冕上最高华的装饰。天下都知道这一点。在他的庇护之下,她就不会受到伤害。任何人想要对她不利时,都必须要顾忌到卓王孙天下无敌的声望。

天下无敌,是他守护她的方法。

塞外,苗疆,雪山,绝域,她都经历过,并无损伤。他如太阳照临,她是他的一段影子。

她为什么不幸福?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三连城头那微微颤抖的一抹沁凉,以及喜堂上她的眼泪。

她幸福吗?

除了庇护,他又曾给予她什么?

安倍睛明在花海之中对他说的话,再一次掠过他的脑海:

——许多人心中都有一件不能舍弃的东西,不知道卓先生有没有?如果有,那,是否便是这朵莲花?

那时,万千花朵中他选择了莲花。是否,他真的认为心中不能舍弃的,不是优昙,不是鸢尾,甚至不是海棠,而是她?

虽然她经常偷偷离开他,虽然他对她的离去从不过问,虽然,他极少对她温柔辞色。

他但却为她走马塞外,正面直撼俺答汗的十万精兵。他亦曾为她攻破乐胜伦宫,傲然拉开神魔留在世间的弓箭。三连城头,他的心亦曾为她彷徨,为她迟疑,为她感受到破碎的痛。

那时,他甚至怀疑自己会释放所有力量,令这个世界毁灭。

思绪仿佛打翻了的茶,前所未有的凌乱、苦涩。

卓王孙冷冷哼了一声,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她幸不幸福,别人不配来问!

尤其是杨逸之。

你,有什么资格来问这句话?

“我,幸福吗?”杨逸之的话语里,有让人刺痛的伤感。

这个男子,本白衣磊落,灵秀庄严,但现在,却枯坐在灵堂之前,心寂如死。他幸福吗?

卓王孙知道,这个男子想要的是什么。

这个男子,尽力想守住每个生命,却在这场战争中,令万千生灵涂炭。

这个男子,想为父亲尽一点孝道,却在这场战争中,气得他呕血而死。

这个男子,希望让那一抹水红自由绽放,却在这场战争中,看到了她最心碎的眼泪。

这一切,全都因为他。

因为他这个王者要用数十万人为自己的哀伤陪葬;因他要在这个战场上让杨逸之惨败,一无所有;因他其实在意着那抹水红,不允许任何人触摸!

杨逸之,这个白衣落落的男子,幸福吗?

他与他本是朋友,江湖之上,他们并肩而立,一时瑜亮,如果他是灿烂的太阳,他则是浩瀚的明月。他们如日月双悬,共同照亮这个浑浊的尘世。

而今,他拥有天下;而他,却一无所有。

他,又怎会幸福!

你幸福吗?

她幸福吗?

我幸福吗?

卓王孙竟一句都不能答!

杨逸之淡淡冷笑,将目光投向远方。

“荒城之中,我爱上她时,并不知道她是谁。但那一刻,我相信,我找到了一生要守护的光芒。”

那一刻,他倚坐在城墙下,看着阳光将她照得透亮。她身穿黄金战甲,抱起因瘟疫而垂死的孩子,莲花般的额头上贴上那满是黑斑的脸上,静静流泪。那一刻,他下定决心,无论她想要什么,他必将全力为她成就。

那是他一生的承诺。

杨逸之淡淡一笑:“你永远无法明白,她对于我而言,不仅仅是深爱的女子,而且是我信仰的一部分。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没有的光芒,看到了自己被江湖磨圆后的棱角。她的善良是那么简单、直接,不计较成败,不衡量轻重。不顾一切地拯救弱小,而从不去考虑自己是否强大。

“曾几何时,我也曾如她一般单纯、冲动、热血,却渐渐在江湖风雨里变得冷漠。我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力量,却发现,再无法那样简单地去守护一次。

“我没想过拥有她,只想让好借助我的力量,成就愿望,不管这愿望是什么,让她的善意能永远存在,让她的心灵能永远单纯,就算我深陷地狱,也在所不惜。

“现在想起来,在地心之城中,却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的眼眸低下,陷入了回忆中。那段时间,他身上忘情蛇毒,白色的恶魔每天都在折磨着他的肉体与灵魂。他成为傀儡,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但他却认为那是最快乐的。

因为,那是,他与她初相遇。

那时,他还不知道,在遇到自己之前她心中已有了青色的影子,直到三连城上的那一沁微凉,晨风吹散了所有记忆。

“三连城破,我的快乐也终结了……,因为,我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再有半点非分之想。

“她就在我身边,却不知道我是如此深受着她。我亦必须谨守诺言,不再提起,不越雷池一步。我甘愿忍受这样的痛苦,只因我不想背叛你,只因我心底深处仍当你为朋友。”

他缓缓抬起头:“但,我们是吗?”

卓王孙冷冷看着他,并不回答。

杨逸之低下头,淡淡苦笑:“无所谓了……”

他脸上是解脱后的轻松,仿佛这个困扰多年的答案,已成为过往,不再重要,却不知为何,卓王孙的心中却仿佛被轻轻一握,传来阵阵隐痛。

杨逸之遽然抬头,冷冷凝视着他:“只是现在,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清明如月的男子,再一次显现出他决绝的一面,那是他怒闯联营的血情。他一字一字,像是吐出血,吐出自己的心。

“因为,你也不配拥有她!”

卓王孙的目光随之尖锐起来。他感受自己胸中的怒气也在郁积,亟待爆发:“荒谬!天下之大,我何求不得?你不过是手下败将,一无所有,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杨逸之静静地看着他的怒气,笑容中有一点椰揄:“是的,你天下无敌,予取予夺。但你或许还不知道,在另一个以爱为名的战场上,你早已一败涂地。”

他笑了笑:“你知道吗?你比我还要可悲。

“小鸾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只当她是一具精致的瓷偶,小心收藏,却从不去想她真的要些什么。等她死后,你荒唐地送给她在下缟素的葬礼。但你早就明白,即便十万人殡葬,也换不回她一颦一笑。

“秋璇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自以为是,不肯低头,一次次刺伤她的骄傲。当她选择独居幽冥岛后,你却挥军海上,送给她万株海棠。但出发前你就明白,即便你把整个天下装在舰船上,也换不回她见你一面。”

“够了!”卓王孙怒然打断他。

杨逸之全然不顾他的怒意,继续道:“在手中时并不珍惜,失去后才送去价值连城的礼物,有用吗?”

“闭嘴!”卓王孙已怒不可遏。

他却只是冷冷看着他:“那么,有朝一日,当相思也离开你的时候,你又准备送她什么?”

一字字,仿佛荒寺的钟声,寂静地敲打着夜色,带来贯穿灵魂的回响:

“你还能做什么?”

“你还剩下什么?”

“——你和我一样,一无所有。”

卓王孙暴怒:“闭嘴!闭嘴!”他猛然抬手,剑气横亘在两人中间,将地面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裂隙。

杨逸之却只看着他暴怒,不动,不言,不躲闪,不阻止。

白幡、祭幛被撕扯为万千碎片,在两人间飘落,仿佛落了一场无声的雪。

卓王孙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再度将手伸到杨逸之面前,一字字道:“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分享胜利?”

他的语气仍然是那么高高在上,仿佛他仍掌握着一切,随意便可收获想知道的答案,这一问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恩赐。

真是无可救药。

杨逸之怆然一笑:“好。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卓王孙眉峰挑起,冷冷等他说下去。

“我要她。”

卓王孙一字字道:“你要她?”

杨逸之看着远方,淡淡道:“既然芸芸众生,无非是你的棋子。一切恩怨纠缠,无非是博弈中的交换……那如今,你众叛亲离,想要找到一个人来与你分享胜利,只好用她来换。”

“很公平不是么?”

卓王孙冷冷盯着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狭窄的灵堂里,一声锵然龙吟奏响,青光竟不受控制,在他身前三尺之处郁怒地冲击着。

杨逸之的话那么轻,却也那么尖锐,刺入他心底最深处,带来难以忍耐的刺痛。他禁不住想到了吴越王和公主临死前的话。

你将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是吗?

可他明明已拥有了天下,却来到这座狭窄的灵堂里,找到他,怀着前所未有的真诚,期待他能与自己分享胜利。他清楚地记得,当他向杨逸之伸出手的那一刻,心底深处竟有了一丝忐忑。

但他却拒绝了他。还胆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卓王孙的目光再度变得冰冷,从上而下,一寸寸打量着这个满身丧服的男子。

是他失去的还不够多么,才有了讽刺自己的资本?是他伤得还不够深么,竟还有力气在这里指责自己的过错?是自己当时一时心软不忍彻底摧毁他,才给了他反戈一击的机会?

是自己太仁慈,还是太愚蠢?

卓王孙怒到极点,反而冷冷一笑:“你,决定了?”

杨逸之看也不看他,漠然点了点头。

卓王孙冰冷一笑:“好,我将她给你!”

他目光阴郁,直直盯着杨逸之,一字一字地将这句话契入他的灵魂:

“我将她给你,但你记得,你永远无法真正得到她,她亦不会属于你。

“因为,她只属于我!只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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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相思千里暮云深

她没有抗拒,如一朵哀伤的莲,在凄冷的雨夜中开放。

因为她知道,他的战栗,不是在她身体上索求到了久违的欢愉,而是在寂静的黑暗中无声哭泣。

他拥抱她的时候,轻轻蜷曲,就像初生的婴儿。四肢、身体、肌肤、灵魂都颤抖着和她纠缠在一起。放纵、沉沦、悲痛、彷徨,在她肉体与灵魂深处,探索着这场世风雨中唯一的温度。

他的泪沾湿了她的唇,她的泪也温暖了他的眼帘。在这个冰冷的雨夜,只有眼泪,才能润湿彼此干涸的灵魂。

最后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星陨月坠,他将头埋入他铺散在地的长发里,似乎只是在轻轻自语。

——还记得么,我曾经是那么、那么爱你。

她的心却突然一震。

寂静的虚空中,传来封印破碎的声音。

诸行无常,有起则有灭。

忘情之毒竟然在这样奇妙的机缘下,失去了效力。

她记起了一切。

记起了森严的军营中,他七进七出,白衣染尽血色,夺得那枚带血的雕翎,换取她的平安。

记起了地心之城里,他穿戴着梵天的辉煌甲胄,伸出沾血的手,温柔地抚上她的发,给她一生祝福。

记起了腾蛇巨柱上,她的笑容满是悲怆,轻轻吻上他的双唇。说一声,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记起了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

记起了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她的心在抽搐。

原来,她欠杨逸之的,是那么多。

原来,他指责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曾经背叛过他。

在忘情之毒的控制下,她忘记了最感念的人。这个人是杨逸之,而不是他。这个错误,是她对他不可挽回的伤。之后的岁月中,他对她的冷漠、无情都是事出有因,而她心中与杨逸之的任何一点点交集,都是在提醒他的伤痛。

回想起来,茫茫沧海,丛林魔域,雪域神峰,幽冥孤岛……她曾多少次有意无意地离开他,寻求那袭白衣的庇护?她又曾多少次挡在那袭白衣面前,忤逆他的威严?

已数不清了。每一次,都是一道伤痕。由她亲手划下,越来越深,直到不可挽回。

直到磨碎了爱情,耗尽了信任,埋葬了海誓山盟。

是她的错。是她亲手在他心中种下了黑暗的种子,开出黑暗的花,又在无意中将它浇灌壮大。如今春华秋实,终于轮到她自食其果。

原来,她承受的一切,不过罪有应得。

泪水终于滑落,仿佛一直在支撑她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崩塌了。

爱已化为灰烬,她唯一剩下的,便是恨,是报复,是让他痛恨的执念。但如今,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恨他,有什么资格去报复他?

她躺在凌乱的嫁衣里,湿气仿佛一株冰冷的藤蔓,钻透青石地板,向她攀爬而来,紧贴肌肤,渗入骨髓。

摇曳的烛光暗淡下去,雨夜的闪电残忍的撕破了虚假的红光,将四周恢复成一片苍白。灵幡、祭幛、纸钱。她就仿佛躺在一座荒芜的古墓中,已死去了千年。

虚无,宛如夜色一般涌了过来,将她深深埋葬。

曙光划破夜色时,这场风雨也接近尾声。

烛火烧到了尽头,史留下袅袅的青烟。晨风扬起纸灰,洒得满堂都是。在微茫的曙色下,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灰败、残破、丑陋。仿佛荒郊外,一处无人看守的事义庄。

相思依旧一动不动。

直到杨逸之将她轻轻扶起,她依旧没有知觉。

她的心已经死去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杨逸之静静地看着她,久久沉默。

他从地上拾起那件绣满莲花的嫁衣,入手冰冷而沉重。

最上等的蚕丝细如毫发,每一根都有不同的颜色。而如今,这些千挑万选、千针万线绣出的莲花被雨水沾染,斑驳零落,在底色上染成一片颓败,让人不忍卒睹。

恰似她眼中一切成空的荒凉。

就仿佛晨起时精心描画的妆容,却终日空对鸾镜;耗尽了所有梦想的少年心事,到头来两手空空;用漫长的一生去等待的短暂花期,却在风雨中零落为泥。

杨逸之轻轻叹息,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她身上,一点点扣上。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错,那么宁愿承担所有的罪责;为抹去她眼中的伤痛,他宁可付出灵魂为代价。

他拉起她的手,跪在灵堂上,跪在他父亲的灵柩前。

他抬头,一字字昭告天地,昭告亡灵,也昭告之后的无尽岁月。

“杨逸之,愿娶相思为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句话,他曾想过千万次,如今终于说了出来。而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些盘亘在他心头的抑郁、痛苦、失落、迷惘都被一并封存,只余下一片空净。

还有那抹水红色的影子,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

他心中甚至有了一丝欣喜,因他知道,昨夜的一切并未改变她在自己心中的洁净。她仍然是他的天女,一尘不染。不同的是,此后她的天宫将由他一手缔造,悉心守护。

他握了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凉。

原来,他寻找了那么久的救赎,就在这里。

明亮的晨光照耀着灵堂,万籁寂静,他在等在她回答。

这一刻,他的心宁静而虔诚。只等她轻轻点头,或淡淡微笑,或一个默许的眼神。

从此之后,她便是他的莲,他将擎她在手,看她盛开。他可以为她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他会一心一意对她,绝不让她生活在别的女子的阴影下;他接受他的一切,不会去在乎她之前爱过谁,曾被谁留在身边。

他只会好好守护着她,不再让她流泪。

相思的眸子依旧一片默然,却将手轻轻抽了回去。

杨逸之的心在下沉。她为什么会拒绝他?

难道她主动来到他身边,投入他的怀抱,为的却是一场拒绝?

然而,他并没有时间去想清楚这一切。灵堂的大门已被轰然推开。

卓王孙静静地站在门外。晨风吹起他青色的衣袂。满天繁霜似乎都因他的到来来惶然退避,只要稍微慢上一点,便会在他身周三丈内碎为尘芥。

杨逸之不假思索,将相思拉到身后,一点点站起身。

这一刻,相思依旧漠然望着前方,仿佛卓王孙的到来,也没有将她惊醒。她长发披散,身上还披着他的白衣,凌乱的衣衫下,隐约露出赤祼的肌肤。

卓王孙却没有看两人一眼,径直走到杨继盛灵前,缓缓点了三支香,然后躬身三拜。

香火幽暗,映出牌位上一点幽红。

杨公继盛大人之灵。

这几个字,不禁让杨逸之心中一恸。

这时,卓王孙转过身,一字字道:“出你的剑。”

杨逸之缓缓道:“跟我出去,别在我父亲灵前。”

卓王孙冷笑:“你似乎现在才想起来,这是你父亲的灵柩!”

杨逸之断喝道:“出去!”

卓王孙没有回答,只是猝然抬手。一道青光如长虹贯日,从他袖底逸出,狂龙般扫向杨逸之。青光过处,天地崩塌,砖墙、地板、灵幡、祭幛尽皆化为碎屑,被青光约束成一道乱舞的龙卷,从他身前,向狭窄的灵堂寸寸推进!

杨逸之抬起手,正要抵挡,却发现那道青光已到了眼前,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用身体挡在灵柩前。

砰然一声闷响,他整个房子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灵柩上。厚厚的檀木棺椁,竟被砸开一道巨大的裂隙,碎屑纷飞!

卓王孙一震——这一剑仿佛击在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身上!

他与杨逸之交手多次,深知这一招虽然强大,但并非致命。杨逸之若施展风月剑气,完全可以挡住。这样他便可以出第二剑、第三剑,直至置他于死地。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招竟击在了实处。

卓王孙不禁皱眉。如杨逸之这样的绝顶高手,就算来不及还击,风月之力也会自动护体,让他不至于重伤。但刚才,他的防御明明已找到了最恰当的时机,他的手也放到了最恰当的位置,风月光华竟没有半点凝聚。

若不是他收束得快,刚才那一招足可以让杨逸之粉身碎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卓王孙逆鳞之怒也不由得暂熄,错愕地看向杨逸之。

杨逸之艰难地撑起身子,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掌心,他眼中的惊骇在慢慢平复。

他明白了一切,却并不感到悲伤。

只是解脱。

他缓缓将身上的木块挪开,低头咳出一口鲜血,平静地道:“梵天宝卷的秘密,在于修行之时,必须纯净无瑕,并将全部身心献给梵天,从始至终,断绝欲念。一旦违犯,这种力量便会失去。”

他微微苦笑,抬头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如今,我已失去了这种力量。我不再是武林盟主,也无力做你的对手了……”

卓王孙看着杨逸之,满心怒气无法宣泄。这番话,无疑坐实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也击碎了卓王孙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

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个白衣男子还能和从前一样,凝聚漫天风月和他一战,一次次失败,也要一次次挺剑而起,倔强而执著地站在他面前。他来这里之前,已想过千万种打败他的方法。他要堂堂正正地打败他,让他败得彻底,败得一无所有。

却不是现在这种局面!

他看着杨逸之,握剑的手竟有了一丝颤抖。

如今,当这个白衣男子,他生命中唯有的对手,已失去了一切力量,成为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身负重伤。

他要拿他怎么办?还能施展出天下无敌的剑法,恣意洞穿他的骄傲么?还能一次次击溃他的反击,折磨他的灵魂么?

那一刻,他的心竟有些茫然。

杨逸之淡淡道:“从今而后,你天下无敌,无攻不克,无求不得。芸芸众生,再没有人可以做你的对手。”

“恭喜你达成夙愿,从此独享天下。”

他说的是事实,卓王孙心中却没有一丝的喜悦。杨逸之平静的话语,仿佛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幅悲凉的图卷——他即将征服的,并不是勋业版图上的无限广大的帝国,而只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

从此之后,没有对手。

没有了朋友,没有了爱人,连唯一的对手,也不复存在了么?

杨逸之回头看了看相思,轻轻道:“你赢得了一切,就请放我们走吧。”

卓王孙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白衣从熟悉变得陌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仇恨,没有怨怒,没有嘲讽,平静而诚恳。

仿佛一个没有力量的普通人,在乞求陌生而强大的魔王。

卓王孙猛然一惊。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世界竟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失去了控制,仿佛沦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他必须将一切拖回熟悉的轨道,才能重新掌握这一切。

“走?”他凝视着杨逸之,冷冷一笑,“真是妄想。”

他的目光锋利如刀,寸寸剜割在杨逸之脸上:“我只在奇怪一件事。你为什么还不求我?求我让你死得快一点?”

这种威胁的话,他以前从未说过。此刻不知为何说了出来,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

杨逸之低头一笑,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平静地直起了身子。

卓王孙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惶恐。

他不能看他跪下!

这一跪,他是放下了一切,却并不卑微,他的心坦荡如镜,却照出他一无所有的悲凉。

这一跪,将切断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

从此后,他不再是他的朋友,也不再是他的对手,他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人,和强大的魔王隔着天地之殊,轮回之远。

这一跪,即将让他留在这孤独世界上。

“住手!住手!”卓王孙愤怒地抬手,剑光道道斩落,在杨逸之身边的地上留下道道焦痕,甚至连他的衣角都化作了蝶蜕。

但杨逸之并没有停下,向他跪地行礼,淡淡道:“我求你。”

“若我今日不死,我将带着她远走天涯海角,终生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只要你肯放我们走。”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卓王孙。

“放肆!”

一声锵然龙吟,剑光已横亘在杨逸之颈侧。卓王孙的目光再度变得强大,无懈可击。短暂的游离后,整个世界又重新回到他掌中。

他傲然抬头,一字字道:“我会杀了你。”

“不因为昨夜发生的一切,而是因为,刚才的你竟然让我感到了恐惧。”

卓王孙审视着杨逸之,仿佛要将他看透。

当这个男子还拥有天下唯一能匹敌他的力量时,他没有恐惧过;当他提领千军万马,对抗自己时,他没有恐惧过。但就在刚才,他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错觉,仿佛一旦任他们离开,自己的生命就会毫无疑义,自己坚不可摧的帝国,就会土崩瓦解!

已失去一切的杨逸之,到底为什么拥有这样的力量?

想不通,就不必去想。

没有答案,就在鲜血里品尝出结果。

没有什么天涯海角,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

他将用自己的剑,亲手终结这一切。

一声细细的龙吟响起,剑光如毒蛇般缠绕而上,封锁住杨逸之的全身穴道,随即化为连天怒吼,冲天而起!

却突然凝滞。

相思突然闯进了剑光核心,静静地挡在杨逸之身前。

她抬头看着他,轻声道:“放他走吧,你想杀的人,是我。”

卓王孙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将长剑抵上她胸口:“退下!”

她摇了摇头。

卓王孙气结。她鬓发凌乱,全身赤裸,只披着他的白衣,颈侧还残留着淡淡的吻痕,却还有什么脸面挡在他面前?仗着自己不敢真的杀死她吗?

“退下!”两个字宛如雷霆,震得整个灵堂都在瑟瑟颤抖。

她依旧摇头。

卓王孙手腕一沉,长剑划破衣衫,刺入了半寸有余,溅出一串嫣红的血珠。

他凝剑不动,一字字道:“最后一次——”声音陡然一提,“退下!”

相思看着他,展颜微笑,晶莹的泪水沾湿了眉睫。

龙吟再起,剑锋如闪电般向她心脏推进,就在刺入她心口的瞬间。却嘎然而止。

鲜血飞溅中,几乎只是本能,卓王孙内力一错,长剑被拦腰震断。

剑尖处一寸已刺入她的身体,却不再推进。半截断剑在她胸前震颤着,照亮了她哀伤的笑容。

仿佛多年前,秋江那一回眸。这一刻,现实中的她和回忆中的她终于完全重叠,握着莲花站在秋水深处。一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影,返照在她脸上。

这道光芒曾让他回忆多年,通透而迷离,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照亮了她的笑,也照亮了茫茫尘世。

却原来,是波光,也是剑光。

原来,这一切,在初见的那一刻,就已写入了宿命。

卓王孙怆然放手,断剑带着剑柄坠落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这一剑似乎是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滚!”他猛地低头,嘶声痛吼出这个字。

他本还想说,滚去你们的天涯海角,永远不要回来,否则我将杀死你们千万次……但刻骨的剧痛,已将这一切绞杀在喉头,让他甚至无法呼吸。

这一瞬间,他感到了一丝恍惚。这是在对决任何绝顶高手时都没有过的恍惚。

突然间,他心底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猝然低头,相思的笑颜静静绽放,突然伸出双臂,猛地抱紧了他。

剑的断口触到他的胸膛,刺破青衫,带来一丝刺痛,也让他清醒。他猛然反应过来,控制住自动护体的真气,却已晚了。

春水剑气在那一刹那腾身而起,在她和他之间形成一道坚硬的墙。

随着她的拥抱,那半截断剑被深深推入了她的胸口。

卓王孙猝然抱起她,封住她伤口处所有的穴道。但鲜血已无法止住,她的生命在急速消退。

他将内力灌输入她的体内,动作却凌乱而徒劳。那能让天地震撼的力量,此刻却无法收束从他指间流散的微尘。哪怕一粒都不行。

他猛然间想起了杨逸之的话。

“当有一天,相思也离开你的时候,你又能送她什么?”

“你还有什么?”

原来,此刻他也不过和一个普通人一样,无能为力,一无所有。

真的要失去她了么?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么?她不会在某个夜晚,怯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叫一声“先生”了么?

卓王孙的心中有一丝恍惚。这一切来得太快,他竟完全无法接受。

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安倍睛明制造出的幻觉。就如同花海中那次一样。

他仰头,漠然望向虚空,静静地等待着。等着虚空中坠下一柄雪白的弑神之剑,刺入他的胸口,让他从幻境中醒来。他一生从不曾向神佛祈求过,但这一刻,他宁愿跪拜天地间所有的神明,只求让这一剑出现;他亦可在千军万马前心悦诚服,低头认输,只要对方唤醒他。

但,四周什么都没有。他甚至无法听到杨逸之的失声痛呼。

只有无限的冰冷、寂静。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万年,他感到一点微凉拂过他的脸。

这点微凉的温柔,仿佛是一道光,将他从炼狱中拉了出来。

他不由一震,低头看时,眼前却是相思苍白笑颜,她战栗着伸手,轻轻碰触上他的额头。

卓王孙怆然发觉,这一切并不是幻觉。他记起来,安倍睛明已被他杀死了。没有人再来从噩梦中将他唤醒。

茫然中,他低下头,却不料,血红的泪水无声地坠落下来,一滴滴破碎在脸上。

相思却笑了。

她的笑容终于解脱了痛苦,变得纯净、通透,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的豆蔻年华。

那一年,她十六岁,在水边捧起一朵新莲。

她苍白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脸,留下一道道红痕:“我一定是在做梦……”

她笑了:“可是,梦中的你并不像他,他从不会为任何人落泪……”

卓王孙一言不发,只将她抱得更紧。

她看着他,眼神有点迷离,柔声道:“喂,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第一次,她没有称他为先生,只是一声轻轻呼唤,却是那么自然,仿佛早已在心底唤过千万次。

卓王孙怆然点头。此时此刻,天上地下,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

哪怕她让他放走杨逸之,哪怕她让自己陪她去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她吃力地仰望着他,静静微笑,眸子中有九十九分的柔情,和一分怨恨。但那一分怨恨也如童年遗失的糖果,生涩到头,也还是甜蜜:“若真的有来生……别在夕阳里对我笑,别对我细声说话,别送我水红色的莲花,别把我留在身边,别陪我去集市,别为我作镜台,当我有危险的时候,也别跨过千山万水去救我……”

她的指尖在他脸上颤抖,似乎想将他的温度永远留在记忆里,是细心叮嘱,也是甜蜜的埋怨:“总之,这一世的好,一丝一毫都不能有了!”

这一世,他对她好么?卓王孙的心一阵刺痛。

他为她做的这一切,原本算不得什么。她却一直放在心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是执手难忘。

但这一切,就算对她好么?

他心如刀绞,她却依旧笑道:“一定记得,要讨厌我,欺负我,作弄我,骗我,伤我的心……”

她微微喘息着,眸子中的笑意更加灿烂,眼泪早在不知不觉中滑落:“总之,来生别让我再爱上你了,好么?”

卓王孙茫然不知所措,这算什么要求?

但他不得不点头,是的,这一生,他伤她如此之重,又有什么资格去期待来生?若没有遇到他,她会更幸福么?她会在那一池秋水中,永远绽放么?

他已忍不住去想。

相思看着他,苍白而甜美的笑容里,泛起淡淡的悲伤,是的,命中注定,她会爱上这个青衣男子。

若有来生,他必须要做到这一切,她才可能不爱他。

可能么?

缘已尽,情犹在。此生未了,以待来生。

她的笑容定格在琉璃般的晨光中,手轻轻滑落下来。

晨光黯淡了下去。

残破的灵堂中一片荒芜。

卓王孙一动不动,紧紧抱着她,看着房屋的罅隙中透入的道道日光。光影在他们身上无声转移,从清晨,到正午,到黄昏。

这一日,仿佛过去了一生的时间。

直到暮色再度笼罩了大地,四周依旧是一片寂静。草木鸟兽,仿佛已死去了,连山间的风声,似乎都已凝结。

卓王孙低下头,轻声道:”我带你回家。“将她横抱起来,向牡丹峰下走去。

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任何东西。甚至,没有去解开杨逸之身上的禁制。

在咫尺之外,杨逸之眼睁睁地看这一切,却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在冰冷的角落里看着他们。

看他们紧紧相拥,看他们执手凝噎。

看他们阴阳永隔,看他们相约来生。

两个人的身影近在咫尺,亦远在天涯。两个人的创痛都亲身体会,却又不属于他。他,仿佛只是个外人,只能默默凝望。

别人的生死纠葛,别人的离合悲欢。

大概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他才能恢复行动。

才能结束这漫长的凌迟。

但之后呢?只会是更漫长的凌迟。

她放手而去,却留给他和他,慢慢承受。

卓王孙抱着相思,向山下去走。

高丽战场、不世的功业、三军将帅都被他抛在身后,如弃敞屣。

他径直向南面走去,不回头,不停留,不眠不休。

如果有任何东西敢挡在他面前,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座房屋,还是一块顽石,他都会一抬手,将它化为尘芥。

而他的旅程是那么遥远,远在千里万里外的中原。

华音阁。

只有那里,才可以被她称为是家。

整整七日,她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他也没有一刻放手。

或许是有了神明的庇护,她的身体没有一丝变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仿佛只是小睡过去,随时会醒过来。

而从高丽到中原,在他脚下铺开一条惨烈的血路。

笔直向南。

他抱着她,攀过崇山,涉过江河,穿过闹市,踏过荒原。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事物,都已化为灰土。

不再有怜悯,不再有理智,宛如神魔。

人们惊讶过,恐惧过,劝说过,反抗过。

甚至,数度集结人马,设下埋伏,试图阻止他。但无论是机关陷阱,还是火枪大炮;无论是武林高手,还是千军万马,最后的结果都只是一样。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鲜血染红了他的青衣。

他却依旧南行。

人们只能惶然逃避。因为,他们终于明白,这个一种南行的青衣男子,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痛失至爱的魔王。

再多的鲜血,也无法熄灭他心中的伤痛。

哪怕用整个天下去陪葬。

整整七日。

杨逸之没有离开过牡丹峰。

他重新装殓父亲的遗骸,钉好破裂的棺木,扶起打翻的灵牌,重新跪守在灵前。第二日破晓时分,他将父亲埋葬。那时,失去了一切力量的他,要掘开一个得体的坟墓,都是那么艰难。

整整七日,他才安葬完老父,下了牡丹峰。

他的衣衫破败,全身沾满了泥泞,几乎看不出来的颜色。那个清明如月,飘逸若仙的男子,似乎也被他亲手埋葬掉了,剩下的只是一具麻木、污秽、破败的躯壳。

他茫然行走在闹市上,茫然看着平壤城变得欢天喜地。

这时,日朝战争已结束,和平条约已签订,倭军正慢慢地撤出高丽。

灵堂上发生的事都已流传开去。

每一个人都唾弃他。

幸存的高丽官员们忙着迎接和平,在李舜臣的拥立下,宣祖已回到平壤。一纸王令,这些官员不仅官复原职,还连升三级。他们都成了忠贞为国的英雄,于是有了鄙视杨逸之的资格——这个男人,重色轻友,竟在父亲亡灵前做出这亵渎的事。

这场香艳的丑闻越传越广,妇孺皆知。他的名字,渐渐成了伪君子的代名词。妇女们见着他就纷纷躲开,用力唾在地上。市井流氓们来到他面前,喷着酒气,操着最下流的词语,加油添醋地描述着那夜发生过什么。就连路边的顽童看见他,都会向他扔石头。

他只是埋头走过。

明朝官兵们整装待发,凯旋回国。他们看着杨逸之的目光,同样满是鄙夷。若他不是与卓王孙为敌,通敌卖国,勾结安倍睛明,他们怎么会损失如此惨重?尤其是在知道他反抗卓王孙竟是为了一个女子的时候,每一天,都有一两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士兵将他拦住,他们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兄弟,埋葬了挚手。这些人成群结队地围上来,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只是默默承受,等他们打累了,他再从血泊里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开。

余下的华音阁弟子们,正在韩青主的带领下,将残余的物资装入箱子,准备运回中原。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悲伤,他们甚至不知道回到中原后,华音阁还在不在。即便在,也不再会是以前那个九龙争聚、人物鼎盛的武林圣地。那个不详的预言或许真的应验了,他们的阁主,将带领华音阁走向鼎盛,同时也走向灭亡。

他们的阁主,将是最后一任华音阁主。

当他们看到杨逸之的时候,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如果不是这个人,相思便不会死。阁主也不会抛下一切,独自回到中原。

他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冲上来厮打他,凌辱他,

或者,只是因为他失去了武功,他们还存着一点江湖道义,不想落井下石。又或者,他们宁愿看他现在的样子,一无所有,惶惶如丧家之犬。

的确,遍体污秽。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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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尾声

三月后。

烟雨凄迷,秋色深重。

华音阁故地。

杨逸之踏上满地落叶,青石板上传来潮湿的轻响,这响声是那么熟悉,提醒他又回到了这里。

上一次来到这里,是很久以前了吧。宛如梦境。

他抬头,笑容有一丝苦涩,缓缓前行。

不必问人,他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卓王孙。

找到他和她。

这三个月以来,他经历了人间炼狱。那袭洁净的白衣下,还掩藏着刻骨的伤痕。但当他走在这场迷离而熟悉的烟雨中时,过去的一切记忆,无论是痛苦、挣扎、彷徨,还是眷恋、欢喜、爱慕,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劫灰,黯淡了色泽,变得不再真切。

只是一场梦。恍然回首,唯有烟雨依旧。

透过湖面的烟雾,杨逸之静静地看着卓王孙。

他依旧抱着相思,坐在湖畔。

湖中莲花开遍,连潋滟秋光也被染成茫茫水红。

她的身体仍然没有改变过,就和初睡去时一模一样。

杨逸之看着他们。

看了们近在咫尺,看他们无语厮守,看他们阴阳永隔。

却不再妒忌,不再怅惘,不再有心碎的疼痛。

“放手吧。”他的声音穿过迷茫的晨霭,在清寒的水汽中振响。

“走开。”卓王孙没有回头。

杨逸之叹了口气:“那一日,你抱着她离开,而我留在高丽,承受了炼狱之痛。我的痛苦绝不亚于你,却还有更深的罪孽,无法摆脱。为此,我将自己放逐。那时的我已一无所有。伤痕与屈辱是我唯一的赎罪。为此,我故意穿过闹市,承受所有人的唾弃、咒骂、撕打。”

“这世间我已再无所求,只求一死。

“但,那时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求生不易,求死却也一样艰难。我用了整整三个月去等待。

“我本可以自行了断,但我知道,那些罪孽已刻入轮回,只有承受尽应得的惩罚,上天才会放我离开。

“直到有一天傍晚,一群伤兵围住了我,他们对我发泄着失去亲人,肢体的仇恨,辱骂、撕打。用刀和剑,在我身体上试验所有酷刑,直到我的血,仿佛都流尽了,沁透了黄土。但我并不觉得痛苦。只是感慨,上天对我何等仁慈,让这解脱来得这么早。

“我本以为,这就是结局了。在垂死的一瞬间,生命中经历的一切事,一切人从我眼前流星般陨落,我仿佛看到了……”他沉吟良久,似乎不知如何去描述,终于轻轻说出两个字,“因果。”

“我倒在血泊中,非梦非醒,非生非死,整夜徘徊在生与死的边际,一遍遍承受着轮回般的剧痛,直到黎明。

“我发现自己还在这个世间,突然明白了一切。

“顿悟了所有的。

“然后,到这里来找你。”

杨逸之顿了顿。他很希望能将悟到的一切,解释给卓王孙听,将他从这无尽的炼狱里拉出来,重见光明。

他不能舍下他,就像很多次,他对自己伸出手一样。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是他的心中充满迷茫,而卓王孙却已洞悉一切。但卓王孙绝少解释,他只会向他伸出手,说一句,没有你我的地方,就不是天下。

今天,一切都反过来了。

但,恰好是这一刻,杨逸之才明白,原来切解释一件事是这么难。哪怕是面对一生的挚友,哪怕是面对这个世界上唯一理解你的人。

杨逸之沉吟良久。一瞬间,他想到了千言万语,但最后亦只能凝结成三个字。三个他刚才已说过的字:“放手吧。”

卓王孙没有看他一眼,语气也没有丝毫改变:“走开。”

杨逸之深深叹息。

现在的卓王孙,让他想到了一个传说。

毁灭之神湿婆痛失挚爱后,曾抱着妻子的尸体,踏着灭世之舞,在天界狂舞了七日。又在人间流放了七年,却始终不曾放手。

他的伤痛天地震憾,诸神惊惧。

却也无可奈何。

直到创世之神梵天亲自出手,用无尽法力将他妻子的尸体化为碎片,陨落在人间每一个角落。

如今,他又该做什么呢?

“你曾说过,天下无敌,是你守护她的方法。”

杨逸之看着他,目光一点点变冷:“但如今,你已没有资格守护她。”

猝然出手。

光芒冲天而起,照亮了烟雨。

那并不是风月剑气,因这道光芒已不需要凭借风,凭借月,凭借世间的一切。这就孕育在宇宙万物中,也蛰伏在他体内,创生万物,不破不灭。

卓王孙和平常一样,抬手带起一道青色龙卷,挡在身前。但这一次,青光还未凝结,竟已完全迸散,第一次,无坚不摧的剑气被打破!

鲜血凌乱,染红了漫空青色流尘。

这一招,竟让卓王孙被逼退了七丈。

他跪在湖畔的土地上,满面浴血,剧烈地咳嗽着,几乎无法呼吸。

这一剑,超越了过去的一切,超越了人类的想象,根本不应存在于世间。唯有梵天大神亲履凡尘,才能舞出如此完美的剑意。

天地间至善至美,无尽光明。

卓王孙没有惊讶,没有赞叹,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又或者,是已经不在乎它的到来。

他顾不得掩住胸前的创口,只回头看向自己刚才所在的地方。

湖光依旧,相思的身体却已经消失了,地上只剩下一朵水红色的莲花。

杨逸之等待着,等待着卓王孙的怒气喷薄而出,将周围的一切化为劫灰。如今他虽有了战胜他的力量,却没有任何信心能控制他的魔性。

但卓王孙没有动。

这是他一生中第一场败绩,但他眼中却没有失败的屈辱。他死死不愿放手的珍宝,如今化为莲花,但他眼中并没有疯狂。

只是沉静。

这沉静,却让杨逸之已静如止水的心,感到一阵抽搐。

他紧紧皱着眉头,一字字道:“放手!”

卓王孙依旧不动,他只是等待着,等待着自己能凝聚起足够的力量,从血泊中站起身,而后,他缓缓走上前,拾起那朵莲花,轻轻拭去上面的泥尘,放在怀中。

就和抱着她的时候一样。

卓王孙面对湖波坐下,漫天残荷中,他的背影显得那么寂寞。

“你走吧。”

他的声音中,没有愤怒,没有狂态,没有魔性,而且一片清明。

杨逸之豁然明白。

那朵水红之莲的离去,的确改变了太多东西。因她的死,他曾堕入炼狱,但又因她的死,他看到了大光明。

只因为,他终于放下了一切。

唯君已放下,得见大光明。

这主浊传说的尽头。

他大彻大悟。他掌握了最强的力量。他打败了无所不能的魔王。

于是,他可以离开了。

但卓王孙呢?

就选择了不放。

他没有失去理智,他只是选择了留下。

留在这座深山里,留在这池莲花前,陪她看花开花落,云起云飞。

抱着她,永不放手。

不需要佛之顿悟,不需要神之光明,不需要琉璃世界,不需要极乐净土。

亦不需要永恒。

因她来过他的生命,他就不会放手。他和她有过的记忆就是他的永恒。

此生已了,静待来生。

杨逸之看着他,渐渐地,心中有了一丝释然。他虽已顿悟,但茫茫尘世间,却唯一余下一件事,让他无法释怀。

于今终于也有了答案。

——原来,他的灵魂并不需要他来拯救。

他相信,在那一刻,卓王孙的心也已顿悟。

只不过,他们悟到的是不同的世界。

如此,便好。

杨逸之点了点头:“保重。”

他转身,白衣在风中扬起,仿佛钻进了风做的鸽子。随着他的脚步,似乎有一道光明照亮迷离的类烟雨。

渐渐远去。

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

从此,诸神寂静,将魔王留在孤独的人间。

冈仁波齐峰中,波旁玛措湖畔。

山似圣剑,湖如新月,簇拥着传说中神明的天堂,乐胜伦宫。

巨大的穹顶已在数年前的一战中破碎,只有描绘着诸天星辰的巨柱仍傲然向天,仿佛在上古天战中死去的巨兽,犹自向天怒吼着,要用这狰狞的骸骨,一根根插破天幕。

清晨的阳光从穹顶的空洞中投下,在大殿上洒下琉璃般的七彩光晕。让这恢弘而荒凉的神宫,重新变得圣洁。

一大群红衣喇嘛跪在穹顶下,层层叠叠,围绕成一个巨大的圆环。他们虔诚地跪拜着,手中持着法器,口里吟诵着梵唱,他们的红衣在阳光下是那么鲜明,仿佛日轮在镜中的倒影。

红色日轮中,却有一点夺目的白。

白衣女子跪在圆圈核心,手中握着彩色的流沙,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地面,目光是那么专注,只有在极盛的阳光下,才能看清,微尘般的沙粒透过她的指间,无声流泻在大地上。

她身下,展开一张巨大的沙之彩图。

这是坛城沙画,亦名粉彩之曼茶罗,繁华世界不过一掬细沙。绘制坛城,是印度与藏传佛教重要的法事。在场的每一位喇嘛都明白其中的精妙与辛苦。往往要上百人,呕心沥血,历时数月,才能缔造出一座沙之世界。

但,这一次,他们的心中也充满了敬畏。因为,从两千五百年前,佛陀带领弟子制作第一幅开始,世间绝没有哪一座坛城沙画,有过如此巨大的规模。

图卷恢弘壮丽,金碧辉煌,铺满了整座乐胜伦宫。所用彩沙如恒河之沙,不可以万亿计。若不是亲眼目睹,绝难想象那些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流沙,竟能如此生动地描绘着世间的宇宙万物我,芸芸众生。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要耗尽万千岁月,才能画出大与小、盛与衰,生与灭,芥子与须弥。

坛城一共分为三层。

外围是诸天星辰,日升月恒。

中间是人间万象。沙粒缓缓流泻,千丝万缕,在她手中绣出城镇道路,楼台亭阁,依稀可以分辨出青苍草原、五色花海、皑皑雪山、浩瀚沧海、莽莽丛林、昏黄废城、荒凉古墓,还有三连城、幽冥岛、曼茶罗阵……

还有,烟雨凄迷、雕楼玉栋的武林传说——华音阁。

坛城核心处,则是最为辉煌的天上境界,描绘出一场盛大的诸神之宴。

地涌金莲,天雨香花,霞光万道,玉马金堂。诸天神佛显大欢喜,极乐世界大放光明,正是琉璃世界,清净无尘。

迦陵频迦鸟儿,在枝头展开了柔软的金色羽翼,快乐而清脆地吟唱。

阿修罗族的王子身着盛大冕服,斜倚在洁白的石座上,英雄的面容上透出阳光的温暖。

佛陀站在花海中,慈悲微笑,掌心轻轻托起一只受伤的紫蝶,看着它徐徐展翼。

黑裳如云的女神放下了宝剑法器,现温柔之相,在白玉花栏前照料着诸多花之精灵。

鸢尾与金盏。优昙与雪莲。

稍远处,飞仙往来,璎珞垂地,大地开满鲜花。铸造女神面容专注,在火光中锻造出精美的酒器;乐之女神抱着琴,为前来赴宴的异国帝王奏出悠扬的琴音。眉间有半月印记的天女面含微笑,守候着梵天大神的车驾……

画面定格的那一刻,似乎有悠扬的钟声传来,诸天神佛都停下了动作,将目光投向大厅中间的两张王座。

日与月,生与灭。

左面王座上端坐着世界的创造者,万神之始的大梵天。他身着洁白的长袍,接受着诸神朝贺。他白色的法袍一尘不染,他的容颜清明如月,他额上有璀璨的神光自梵天之瞳中发出,宝相庄严,不容谛视。

只是,当他偶然望向身侧的王座时,目光中却有了一丝惆怅。

右侧的那尊王座上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流沙之画栩栩如生,仿佛透过画面,还能听到那诸天梵唱,身染馥郁檀香,感到那诸神回归的大欣喜,大敬畏,大庄严。

小心翼翼地,白衣女子将最后一粒流沙放在画面中民。这个灿烂的世界完成了最后一笔,顿时有了生命。数以亿计的流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乎也在呼吸、流动、衷心地赞叹着人世间的奇迹。

巨大的彩色图卷在她身下延伸开去,仿佛要覆盖天地尽头。神佛、菩萨、金钢、魔鬼、人畜,都各居其位,七彩陆离,那么华美,那么庄严。却将她衬托得无限渺小,仿佛只是十里锦绣上的一只蝼蚁。

红衣喇嘛们惊骇地望着这幅巨大的坛城沙画,瞠目结舌。虽然他们就在乐胜伦宫中,日夜与它相处,画中一花一草、一砖一石都了然于心。但当它真正完成的这一刻,却仍不禁为它的美轮美奂深深震憾,连梵唱都忘却了。

白衣女子轻轻起身。

积沙成画。她已数不清用了多少年,才用微茫的流沙,描绘出这样一幅辉煌的画卷。

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座永恒的城池,一个完整的世界。

她指间有残留的细沙无声坠落,就仿佛在作画时,那些不知不觉流逝的韶光。

无限留恋。

只是,再美的乐曲,也会奏到终章;再美的韶华,也会镌刻成记忆。

她展颜微笑,向着鼎盛阳光,缓缓张开衣袖。

也扬起一缕清风。

这风本来是那么细,仿佛就连一粒尘埃都吹不动。

然而,渐渐地,万亿彩沙中,有了一粒沙子轻轻战栗,动摇,挣扎,终于脱出了图案的掌控,向天空飞去。而后,越来越多的沙粒追逐它,腾空而起。最后终于化为一场龙卷。

卷过整个乐胜伦宫。

那片琉璃世界从头到尾,一寸寸,被风吹散。

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至此,步非烟华音流韶系列全集《梵花坠影》大结局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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