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芥舟和他的女人们 - xp1024.com
《方芥舟和他的女人们》


人物表之一

方芥舟:某领域顶尖级专家学者。小时候名方述平。另几种身份详见小说内容

方德麟:方芥舟之父

卢素素:方芥舟之母

方五四:方芥舟大哥

方跃进:方芥舟二哥

方六一:方芥舟三哥

方国强:蒲塘大队支·书

方国梁:蒲塘小学教师,后为水廓中心小学主任

方小凤:姜晓棠舅舅家的女儿,姜晓棠的表妹,与姜晓棠、方芥舟同学,后嫁给姜晓棠

方德泓:蒲塘大队前任支·书

刘士凡:方腊根的丈夫,方德麟姑父

姜得宝:姜银芬父亲,方德麟小时候的朋友,蒲塘大队治宝主任

姜晓锋:蒲塘小学教师,现任校长

姜晓棠:姜晓锋弟弟,即乳名姜二狗者

姜晓桐:蒲塘小学教师,教务主任

姜宝成:蒲塘大队会计,姜晓桐之父

姜兰凤:姜晓桐三妹,方国强情人

姜晓香:姜晓桐四妹,曾追求过方芥秀

姜梅芳:姜晓桐女儿,追求方芥舟并与方芥舟有过情缘,后自杀

蔡成粮:蔡克荣之父

蔡春凤:蔡克荣大妹妹

蔡春女:蔡克荣二妹

第1章 老婆像一台机器

我们的主人公,从出生那天起,就有了一个体面的名字:方述平。

后来,他上大学的那一天,决定给自己起一个笔名。再后来,他的朋友圈子里的人,譬如作家朋友、编辑朋友和他的大学同学们,便都叫着他的笔名了。

笔名就是方芥舟。这名字,我们后面会特地介绍到。

我们在叙述这个人的故事时,也便从他上大学的那一天起,改叫其方芥舟。而这之前,我们只能叫他方述平。

这是为了叙述上的方便,也是为了让我们亲爱的读者读起这本书来有一种愉悦与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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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芥舟先生人到中年的时候,发现问题大了。问题出在老婆身上,老婆真的就像一台机器了。当然了,过去,老婆也像一台机器。但过去的那台机器,就像上了高速公路的大奔,呼地一下,速度就上来了。现在的这台机器,速度上不来,火也点不着。缠绵了一个晚上,仍然还是在缠绵。这都像什么了?天,都像谈恋爱的那个时光了。这时候,确实也是热恋时候的那种样儿,但是,速度、精神头、干劲,全都不是那么回事了。

老了就是老了。人到中年就是人到中年了。岁月不饶人。在爱情与婚姻方面,也是这么个道理。

人又变得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了。老话还真的没有说错,人其实没有走多远,还在原地打转哩。只是,人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人了。两台旧机器,越来越难磨合了。方芥舟的这台机器还嘎嘎嘎地挺顺溜,但是老婆毕竟是女人,女人哪里能经得住岁月的打磨呢?

这在说什么,你肯定懂了。我们也就不绕弯子了。男人方芥舟到了这个时候,得解决问题了,得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了。不然,就真成了问题了。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方芥舟虽然正在慢慢成为老男人,可是老男人方芥舟心里的那团火还在,身体还是经常向他提出强烈要求。一见美色,老男人方芥舟仍然无可奈何地想要。一见到漂亮的小丫头,就想着那事儿。想得大胆,想得开放,想得肆无忌惮。

不就是想想吗?想想又能有什么。

在大街上,看到小美女,仍然回头,以增加那些个小姑娘的回头率。而小姑娘则永远从从容容,装得非常自信的样子,从方芥舟面前傲然走过。当然,也只有方芥舟知道这些小姑娘,真的要让她们弯段,真的要她们这样或那样地摆好姿势,方芥舟太明白了,能行的,肯定能行的。

但方芥舟已经不太愿意主动出击了。可是,宁静的时候,那火苗窜上来了。可是,那火苗在哪里呢?看不见,也摸不着。

但又必须将它扑灭。

于是,他就只能自己解决了。

很多次,他用手。他自己在自己的手里,他把自己的手想象成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身上最重要的器官。然后,他在这个器官里抽动,痉挛,发出吼声,惊天动地。

最后一声吼叫声停下来的时候,他看见他身体里的液体喷薄而出,也听见他身体里的那台机器渐渐熄火,然后,慢慢停下来。

痛苦,却也痛快。

当然,还有另一种办法。

很简单,闭上眼睛,想。

说穿了,就是想林静。

一开始,只是常常想起林静。想起那一个晚上,那一个神魂颠倒的晚上,那一个血脉贲张的晚上,那一个猫爪子抓心的晚上,那一个林静的元红落到床单上的晚上,那一个弱不禁风的林静腿子架在他的双肩上的晚上,那一个缠绵缱绻一夜无眠的晚上,那一个在燠热的瓢城之夜,那一个让一个叫方芥舟的男人再也没有办法忘记的初夜,不,是林静的初夜,一个女孩子的初夜。是方芥舟举起自己的武器,昂然进入,像用一把刀切开了林静一样,也切出了他与林静的爱情时光。他承认,是与林静相爱的那段时光,他真的活得像一个男人,一个快乐的男人,一个霸气的男人,一个率性的男人。

那一晚的点点滴滴,所有的细节,都镌刻在中年男人方芥舟大脑的沟回里,抹不掉了,也忘不掉了。

这是好事。

在无法发动老婆这台越来越旧的机器的时候,方芥舟就会想,就会闭着眼睛想。书上说,这一过程,其实就是意。这一来,好了,方芥舟的机器呼呼拉拉的停也停不下来了。这一来,老婆的这台机器就跟着转动起来。

折腾好久,这才终于折腾上了路。

老婆哪里晓得这里的弯弯绕绕,只当是方芥舟这个老男人,仍然雄风不减当年哩。

后来,方芥舟明白了自己,只要发现老婆这台机器不灵光了,他就闭上眼睛去想林静。林静的青春,林静的**,林静在床上的表现甚至表演,林静小女人一般在他怀里的小鸟依人之态,林静在他身子下面欲死欲仙的叫喊与扭动。那真的是一种夸张,但方芥舟明白,林静是真的。林静一次次潮湿,一次次走向**。林静不是在夸张的表演,林静自己也得到了非常巨大的快乐。这是林静自己讲的。

终于,方芥舟找到了自己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想着林静,回忆林静,假想着林静。或者,默数着与林静的每一次从相约到相见到相欢的过程。当然,最关键的是,他得把身子底下的老婆,想象成就是林静。

这一招特别灵。只要想到林静,方芥舟这台机器就会突突突地撒欢,撒野,都人欢马叫的了,特别地酣畅,特别的兴奋,每一个毛孔里似乎都驻扎着一个林静,叫等着方芥舟一声令下,这个林静就开始发生化学反应。

偶尔,方芥舟也会离开那个晚上,不想那个晚上。

他会想起四十年前的某一个傍晚,大哥和他的那帮朋友。

他现在都羡慕大哥。大哥的青春时代,是一个制造偶像的时代,大哥就是他方芥舟的偶像。不是吗?虽然大哥现在只是一个乡下人,一个种田的庄稼汉,但是,方芥舟清清楚楚地记得,直到这一年的年前,也就是他也已经年过半百时,他才敢把手搭在已经年过六十的大哥肩上。这一个细节,让方芥舟感动感叹了三天三夜外带八个小时加35分带8秒的时间。不容易啊,人过五十,才终于可以和大哥平起平坐聊聊家常。这要放在以往,哪里有这样的事。

没有人知道,方芥舟其实在内心里一直怕着这个叫方五四的大哥。

大哥的那群朋友,是那个叫蒲塘里的小村庄的风景线。那些年轻人,让全蒲塘里都活了。特别是其中还有像草兰子、凤英子这样的美丽姑娘。这就不得了,蒲塘里成天都是这些年轻人的影子。连儿童时代的方芥舟都感觉到了。

不过,有一天,这帮年轻人开起了方芥舟的玩笑。

那天,爸爸方德麟也在家,方德麟看着大儿子和他的朋友们挤在家里,非常开心,这个蒲塘里唯一走出去打过仗见过世面的人物,下结论般地对大哥和他的朋友们说,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归根结蒂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就像早晨**点钟的太阳一样,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接着,这个下放军人继续说,你们是眼下的风流人物啊,我们退场了。

后来,大哥的一个朋友就讲话了,他指着坐在门边流着口水傻傻地看着一大家子人的方家老四说,叔叔,还有,五四。

叔叔,是喊方芥舟的爸爸方德麟了。

他说,叔叔,还有,五四,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家的方述平,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一个风流人物。我说得不会错,你看着吧,将来,他是我们全蒲塘里人都将为之骄傲的风流人物。

后来说了什么,方芥舟不记得了,大概也就是别拿孩子开玩笑吧。

可是,方芥舟记住了那个大哥朋友的话,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一个风流人物。

他还记得大哥的那个朋友。他叫蔡克荣。很多年后,他遇上蔡克荣时,蔡克荣已经是上亿身价的大老板了。不过,他没有告诉蔡克荣他自己是十几亿的身价。他只是笑笑说,混的,瞎混混,做点小买卖,贩点青菜萝卜,赚点小钱,养家糊口

蔡克荣笑着说,你哪里是卖青菜萝卜的。一看就不是的。不过,我能查到你在做什么。还有什么能瞒得过我呢?大家都在这个圈子里混着哩!

方芥舟就笑笑,摆摆手,让蔡克荣别再说下去。

那天,与蔡克荣签下了一份合作的协议,共同开发暨阳湖生态公园。他们三方,当然,还有一方就是暨阳市政府了,是三方股东。控股方就是他的芥舟文化发展(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就在这一天酒会结束之后,回到太平洋大酒店时,他突然想起来了,蔡克荣有五个妹妹,曾经,蔡家表示过,可以能将三丫头嫁给方家的老四。

蔡家的三丫头,叫蔡春女。

方芥舟想起来了,他有一段时间还真的就痴痴想着那个叫蔡春女的女孩子,有好长一阵子,他在他的本子上写着蔡春女、蔡春女、蔡春女、蔡春女、蔡春女

那天,他写满了一张纸。到处是蔡春女。

不过,还是被人发现了。发现他的是二哥跃进和三哥六一。他们像破获了一桩大案子一样,兴奋地说,好啊,你个老四,你原来心里想着那个叫蔡春女的女孩子,你这样小小的年纪想着这样的事儿,你不害羞吗?

第2章 谁挡得住青梅竹马呢

其实,这个年头,这个世界上,哪一个男人没有点花花草草的故事,哪一个男人没有这么两三个女人,没有几个花花绿绿的桃色新闻呢?只不过,细细地数下来,方芥舟的爱情故事,方芥舟历经过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

有一天,方芥舟坐下来,细细地想着这些女人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生日是九月初五,可他不是什么九五之尊。然而,如果从姜银芬开始算起,到现在,他已经历经了无数的女人。而在这其中,与他有过情爱经历或**经历的,往少里说,至少也有三十个。他不是什么九五之尊啊,可是,他怎么能享有皇帝才能享有的荣宠呢?

方芥舟终于有点怕了,他觉得自己是有罪的。而且,真的罪过不小。而且,他让多少男人戴了绿帽子,让多少男人只喝了他的洗脚水。单就这一点,他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了。那些个他不认识的男人们,他的四海之内的兄弟们,他觉得实在太对不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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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算得上是方芥舟的第一个女人的,应该是一个叫作姜银芬的女孩子。

姜银芬和方芥舟,都是蒲塘里人。

蒲塘大队有自己的一套话,说蒲塘,不说蒲塘大队,只说蒲塘里。说唐刘人民公社也不说唐刘人民公社,说唐刘庄。这一听,你明白了,蒲塘里从来没有服过唐刘庄,凭什么它做公社?我们蒲塘里就不能做公社吗?不就只离了三里路吗?蒲塘里不比唐刘庄小。抛开唐刘庄,蒲塘里人说到其他大地方,就老实得很,也服贴得很,兴化就是兴化,东台就是东台。甚至张郭就是张郭,戴南就是戴南。偏偏说到隔壁大队,话就又来了,蒲塘里人说那是下庄。这里有意思,蒲塘在上,当然其他大队就得在下。这一来,蒲塘里的意思你也懂了,蒲塘是里,其他大队就是外。这里外嘛,总是有分别的。

姜家与方家住得非常近。

姜家与方家其实算起来是邻居。两家大人,是关系再好不过的了。方德麟是大队的主任,姜家主人姜得宝是治保主任。而且,方德麟与姜得宝,两个人小时候就是一起长大的。一个为自己家放牛,一个替地方家干活。两个大人小时候经常在同一块地里田头,爬树、下河、抓鱼、捕虾、打蛇、捉田鸡,摸河蚌。到了一把年纪了,两个人小时候结下的友情都在。这一来,两家的孩子也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偏偏,方述平与姜银芬同岁,没有上学的时候,就玩在一起,从没有想到有个什么男女之别。两人在一起玩躲躲猫,过家家,玩纸炮,玩跳皮筋,玩跳房子,玩扔布袋,能玩的,全玩了个遍,能想到玩的也就全玩了遍。就是方述平后来参加了全大队男孩子们之间的战争,河东,河西,各自成为一派,每到有月亮出来的晚上,便都约好了,开战。这码事,姜银芬从来没有参加过,也不可能参加。战争,让女人走开。在蒲塘里,发生在小男孩子们之间的这种战争游戏,只属于男孩子们。

战争以那条穿过蒲塘里的小河为分界线,河东的,河西的,都各自趴在桥边,双方的头头儿一声令下,像约好了似的,打!于是,便开火了。

小砖头块,小土疙瘩,小瓦片,嗖嗖嗖地,就是子弹了。一个叫自己是中国,对方是外国;另一边也叫自己是中国,对方是外国。反正分不清了。好人就是中国,中国就是好人。要打的就是坏人,要打的就是外国。中国外国这样的游戏,一直陪伴着方述平到小学毕业。

这是了不起的战绩啊!

谁又能想到,一个乖孩子方述平,一个学业始终特别优秀的方述平,竟然有五年的战斗经历呢?

但这是事实。

事实就是事实,一点儿也没有办法改变。事实就是那个品学兼优的乖孩子方述平,骨子里就是个调皮大王。

真就是一个调皮大王,一个彻头彻尾的孩子王。你想想吧,一个学习成绩非常优良的孩子身后,是不是会跟着一大帮跟屁虫。他们为了抄到方述平的作业,为了每次都逃过老师的批评,他们不得不把方述平哄好供好。这是没办法的事。

而且,这帮坏孩子,已经研究了研究,比较了又比较,只有这个方述平,语文和算术全优。抄别的孩子,一旦抄错了,两个错到了一起,那么,老师们也就毫不犹豫地两个都收拾在一起。坏孩子们哪里还敢试呢?一旦抄到了方述平的,好了,每一个坏孩子的脸上都灿烂无比,都春光烂漫。因为,他们的答案都是正确的,甚至比那些平常死用功的孩子还更正确。这真是奇怪的事情啊,只有方述平与他们,是班上风光无限的人们。那帮女生就更不用提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与方述平,这些真正的优等生们,连女孩子都对他们羡慕不已。

可谁知道呢,真正的优等生其实只有一两个,方述平是其中最优秀的优等生。

好了,不能再岔开了。回到姜银芬这里。

姜家与方家虽然是邻居,但是,通道却堵死了。方家住在西边一条巷子里,姜家住在东边的一条巷子里。方家住的是原来老地主姜锡君的大跨院,这一进房子,把东西两条巷子全都盖了,把两代巷子南头的通道也都占了。

本来,方家的厨房东门是通向外面的,一个小门,可以偷偷地从正房里钻出个人来。方家有一天就发现了小门里钻了人,这人不是别人,竟然就是方述平的老子方德麟。

方述平的妈妈,那个从城上下来的女人素素,最先发现了丈夫。随后就立即明白了方德麟为什么不走大门走小门了。

方家厨房的东面,还不是那条南北向的巷子,偏偏是一条东西的小夹巷。当年,姜锡君这个老地主,占了太大的地方,东面南面西面,全是他走的道。他的土地,东面有西面有南面有,北面还有。他本来就是个大地主。那么,他屋子的东面,是一溜矮矮的平房,但也是清一色的青砖黑瓦房啊。这些房子,是给他的长工们住的,是放农具的。也给他的一两个偏房小老婆住的。到方述平懂事的时候,这些房子给了城上下来的知青住。在知青们下来前,这里房子都空着,屋子堆的全是草。是方述平家的草。厨房的小门一开,就会到这些屋子来抱草在厨间来。这方便多了。风霜雨雪,方家的草从来都是干的,升火做饭,一点儿不为难。但是有一天,素素发现了可疑之处,这些屋子里,草堆的某个草洞里,有了野女人的味道。

甚至,有一天,她亲眼看见了自己的男人从草垛洞里钻了出来。接着,一个女人也钻了出来,头上还沾着两三根草。那个女人一边慌乱地系着裤带子,一边用胆怯的眼光看着快要的素素。

是的,素素眼里都要冒火了,素素都快要了。

这让那个女人非常害怕。她下意识地躲到了方德麟的后面。

可是,素素没有冒火,也没有。很快,她流下了眼泪,默默地流下了眼泪,转过身走了。从小门里进了自己的家,然后砰地一声,将小门关死,再在厨间里将小门后堆满了草。

这一来,这道小门就被堵死了。

素素认为,这会切断德麟与其他女人的路子。城里的女人就是城里的女人,想法总是这样善良而又简单。她根本不知道,她的丈夫方德麟其实还有其他路子与野女人们来往。

偶尔,方述平会钻过这道门,这个小家伙,泥鳅一样,一滑就滑过去了。做母亲的也亲眼看到他钻出了这个小门。但母亲知道,这孩子是到得宝家去找银芬玩儿了。

素素当然知道,这就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还有谁能挡得住呢?

天王天老子也不会挡青梅竹马的路的。孩子们,这是你们的权力,这就是你们的东西。拿着。

述平与银芬,谁也没有考虑他们将来会不会结婚,会不会成为夫妻。他们自己什么也不懂,也就更不会想着这事儿了。

但是,看得出了,述平特别喜欢银芬,喜欢得不得了,只要一到银芬身边,述平就趴在银芬的肩上,走到巷子里的时候,两人也肩搭着肩手拉着手,

上学了,是一齐走进一年级的课堂里的。两人分开了,一个坐在后面,一个坐在前面。

坐在后面的是银芬,银芬个子高,述平是个小男生。银芬高个子,高个子就做了班长。述平功课好,功课好的就做了学习委员。两个都被干妈妈宠着。

干妈妈是谁呢?就是许先生,是他们的班主任,教他们语文和算术。

干妈妈许玉琴,喜欢述平的妈妈素素,素素一到蒲塘里,两家就结成了干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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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目光

很多年后,方芥舟已经是一个风光无边的大董事长了,但他他仍然在用心地打听着姜银芬的下落。但是,很多人对姜银芬的去向语焉不详。

大哥五四也说不清楚。早就与蔡克荣不来往了,人家是大生意人,我只是一个农民,没有什么交道打了,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至于你说的姜银芬,更不清楚了。只知道她嫁到了邻庄,是哪个庄子我们也不清楚。听说那个人家现在在外面做点小生意,经常不在家。唉,庄子上这么多人,都不来往的。真的不知道了。

方芥舟这才意识到,其实还是自己心太狠了,姜银芬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发小了,可是,自从上了高中,就硬生生地把人家抛到爪哇国里了。有了新的同学了,这些小学初中的同学就理也不理人家了,这算什么吗?

方芥舟对自己很不满意了。

方芥舟明明白白地感到,姜银芬是爱他的。至少,可以这么说,姜银芬是喜欢他的。虽然,到了上学之后,姜银芬一直没有这么讲过。但是,世界上很多话真的不需要讲出来,那才是心能听懂的话。而世界上有很多话讲出来了,却是没有用的,只需要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就行了。

他知道姜银芬喜欢他。

很多次,他们在一起看书,做作业。虽然,方述平一直瞧不起姜银芬,他一直认为姜银芬并不是一个读书的料子,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喜欢她。

他知道,她非常喜欢他。他经常能注意到,她看着他的目光是那么温情脉脉,如一泓秋水,深藏着许多话一样。

姜银芬是班上女生中个子最高的。甚至,所有的男孩子都没有她个子高。

但是,姜银芬喜欢班上这个小个子的方述平。

不是吗,都喜欢了多少年了。从小时候认识到上学,就已经是三年了。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除了夜里睡觉眼睛闭上了看不见个人,眼睛一睁,都看到对方。有时候,吃饭也在一起。

连家里的大人都在开玩笑,用什么方法把这两个小东西分开呢?

每当到这时,两人就抱在一起说,我们永远不分开。

上学了,姜银芬的心里还是只有方述平。很多次,她在自己的位置上,高高地抬起头,看向坐在最前排的方述平,立即心里就漾出一股子柔情蜜意。有时候,甚至有走上前亲一亲方述平的冲动。可是,不能。因为,年级越高,越发现班上男生与女生之间,连话都不讲了。

姜银芬记得,方述平更记得,是二年级期中考试之前,他们正式地分开了。

那天,方述平还和以往一样,去到姜银芬家喊姜银芬了出来玩。姜银芬心里非常矛盾,她想出来,但是,又担心被人看到后会被人笑话。但最后她还是出来了。

一切都与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异样。

在他们去到巷子里时,方述平与以往一样用手臂搭住了姜银芬的左肩。

很显然,方述平的个子是矮了点,所以,他搭住姜银芬的左肩时有点吃力,脚也踮了起来。

他闻到了姜银芬身上的香气。他这时才明白,女孩子到了二年级时,身上就有香味了。他说,银芬,你真香啊!

可是,就在这一天,成了方述平黑色的一天。当他感觉非常好的时候,姜银芬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了下来,而且说,你不要这样,我们都大了。人家都笑话我哩。我今天也不再与你出去玩了,我要回家了。

啊?!

方述平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在等着他。方述平一下子就蹦出了眼泪。

姜银芬太知道方述平这小子了。这小子,从小就是喜欢哭鼻子。大事情小事情,都喜欢哭鼻子。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眼泪的。

姜银芬本以为会被方述平的眼泪泡软的,但没有想到,她还是硬起了心肠,说,你别哭了。你是假哭。

我怎么会是假哭呢?哭还会假?

说着,方述平更加伤心地哭了。

很久,方述平抹去了眼泪。方述平知道了,事情是无法挽回的。班上的男生与女生,现在连话都不说了,他又怎么能跟姜银芬一直好下去呢?但是他不死心,又问道:

今后呢?

今后也不跟你玩了。妈妈也跟我讲了,丫头子就只能跟丫头子一起玩。小伙儿与丫头子是不能一起玩的。不然,人家会笑话我们这些丫头子的。

说着就将方述平一个人丢在了巷子里。

蒲塘里人说男青年喜欢说是小伙儿,名字后面要带个儿,这一喊,名字就扬上去了,好听中听,声音里有无边的自豪与骄傲,志华儿,跃进儿,海宏儿,金根儿。喊起来还不带姓喊,越发地亲切,叫起来像唱歌,听起来像听曲儿。大姑娘不说大姑娘,总说丫头子,喊的时候总要在姑娘的名字后面带个子,一样地好听中听,银芬子,或干脆就叫作芬子——这一声喊,有力,高亢。这话里有意思,带个子字,说明丫头值钱,不管哪一家,都是把丫头当儿子养的。能不值钱?这样喊着,出嫁的时候才有好身价。所以,姜会计的女儿叫兰香子,老支书方德泓的女儿是小凤子,东巷口姜连旺的丫头大家喊她珍罗子。蒲塘里的最彤的姑娘姜草兰,就叫做草兰子。彤,蒲塘里人说小孩子乖、说丫头子很漂亮都说成彤。只不过蒲塘里人说这个字的时候,全都读成了去声。这一来,对细鬼儿也好,对丫头子也好,都差不多是一种鼓舞了,你听,这细鬼儿真彤!这丫头子彤煞了!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干脆利落,不论是哪个,只到这一声表扬,身子都酥了半边了。

方述平眼巴巴地看着他特别喜欢的姜银芬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方述平一下子感到非常委屈。他后来就着在巷子中间默默地流泪了。

回到家里,方述平闷闷地吃了晚饭,然后就上床睡觉了。妈妈问怎么今天小四子睡这么早,他也没有回答妈妈。

这事儿,不能告诉妈妈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方述平一直闷闷不乐。

很多次,方述平眼巴巴地看着姜银芬从教室里走出去,又从外面走进来。他多么希望姜银芬会看他一眼。可是没有,他喜欢的姜银芬真的再也不看他了。

就在他非常绝望的时候,他得了一场病。一场奇怪的头疼病,让方述平头都抬不起来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头疼。那天的课他是全听下来了,但是,他的作业实在没法子做了。

方述平急得哭了。他从来没有不做作业过。他从来都是好孩子。他不想创造这一项自己不做作业的纪录。

而且,方述平的这项纪录更加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他没有做错过任何一道作业。

可这一天,出现了问题。

姜银芬放学时没有回家,她留了下来,陪着方述平做完了作业。然后,又把方述平送回到家。

应该是打了一针,或者是吃了点药,方述平第二天好了,睡了一觉后,好了。

可是,事情发生了。发下来的作业本上,方述平第一次看到了那个鲜红的叉叉。小学时代的第一个叉叉终于出现了。

方述平嘴撅了起来,抱怨姜银芬说,你看看,你都做错了。你其实没有必要帮我做的。做还做错了。你真笨死了。

姜银芬委屈地哭了。她哭着奔回到教室,然后,她恶狠狠地说,这学我不上了,这学我不上了。我不想跟你做同学了。我连同学都不想与你做了。

听听,这话里头,其实有意思得紧。姜银芬其实没有忘掉方述平。

后来,学是还要上的。但是,方述平感到了,他们真的疏远了,远了。

他们不再说话了。从此,班上的男生与女生之间也都奇了怪了般地都不讲话了。

童年结束了。

童年的这一场恋爱结束了。

很多年后,方述平想起来了,他与姜银芬应该已经接吻过了。也就是说,他的初吻,是给了姜银芬了。

没错,这是他与姜银芬儿童时代的重要游戏。两个人只要走到一起,就会抱着,然后亲嘴。他们当时就是亲嘴,其他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他们就喜欢亲嘴。后来他们才知道,蒲塘里人对这亲嘴有一个专有名词,叫:香嘴。

他们一开始就是想看看,亲一下嘴是不是就变成了香嘴,然而,他们没有发现嘴变香了,但他们喜欢亲嘴了。亲嘴的感觉真好!

这也就难怪他这么多年来还这么想着姜银芬。

作业事情并没有让姜银芬不理方述平,但是,两人不说话了,两人不说话,这就说明两人心里更有鬼了。

他们会偶尔偷偷地看一眼,然后,眼光就迅速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再接着,他们都上初中了。

一开学,方述平就得上初一了。一个暑假,多么漫长,他丢掉了很多东西,小人书,弹弓,铁箍

方述平用一个漫长的暑假来告别了小学时代,这一年他才12岁。

人越是长大,之间的距离越是漫长,漫长得都快觉得这世界上没有那个人似的了。

他们像突然长大了似的,姜银珍的情况更让人眼馋不已:高高挑挑的姜银芬,一看就是一个大姑娘了。胸是胸腰是腰的了,而且,连屁·股也扭得很有女人味儿了。

她一直是班长,对全班同学可以发号施令。但她唯独不对方述平下达命令。这让方述平都快委屈得哭了。

方述平一个人在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里,默默地,一个人在确定着自己已经是中学生的事。虽然,这是相当寂寞的事,但这一来,在方述平这里,对自己已经是中学生身份的认识与接受,就比他的同学要早了最起码一个月。方述平在此漫长的岁月里时常为这一个月骄傲。这一个月非常重要,就这一个月,决定了方述平要比他的同学更明白中学生的意义,他相信,就是姜银芬也不会这样用一个暑假的时间去确证自己是中学生的身份。

他已经听说了,姜银芬的妈妈,在姜银芬小学毕业时就把猪草篮子往女儿面前一扔,今后,家里的猪,吃的草啊料啊的,全由你来弄了。

很多次,方述平看到姜银芬背着猪草筐下田。有时候,他也会悄悄跟着姜银芬下田,有时候,他会偷偷地帮姜银芬打一些猪草。可是,最后,他打的猪草都会被姜银芬挑出来扔掉。

姜银芬告诉他,你打的这些,猪子是不吃的。你不会打猪草。你就别添乱了。

姜银芬说这些话时,也一本正经,像不认识方述平似的,又似乎方述平只是一个与她一点儿也不相干的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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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方国梁方先生

一开学,方述平就得上初一了。这事情,相当重要了。

上初一,就是读中学了。方述平这下就是中学生了。想想看吧,终于上到中学了,可以像他的二哥跃进和三哥六一一样,读中学,做一个中学生了。从现在开始,他完全可以像他们一样,背着很大的书包,还可以外带一个自由夹或者讲义夹。这是一个中学生的样子。是中学生,就肯定不是小学生了。

这多么重要,多么重大!

不过,方述平克制着,不让这种想法冒出头来。方述平是想有人夸他:瞧,述平这孩子,从小就知道把自己的想法压住,不显山不露水,但到关键时刻,他会让你瞧瞧,瞧,述平这孩子,与众不同的。

现在,方述平平静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到学校报到。

这纸头,方述平珍藏了很长时间。想想吧,暑假,多么漫长,丢掉了那么多东西,小人书,弹弓,铁箍可这张油印的小纸片就是没有丢。丢不得,一丢掉那还了得,人家怎么认你啊!有这纸片,才能上中学的。

在漫长的暑假里,方述平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盯着通知书端详。是的,叫端详,不是看。他要看出这纸片里的意义。好了,这下就有意思了,越是端详,就越觉得不可思议,有点不相信了:怎么?自己已经是中学生了?就这样成中学生了?自己不是才刚读完五年级,才12岁?

而且,就是这张纸决定他是中学生的,没这纸头还不行。

一个暑假的时间,方述平是在确定自己已经是中学生的过程中度过的。这一来,在方述平这里,对自己中学生身份的认识与接受,就比他的同学早了起码一个月。方述平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时常为这一个月骄傲。就这一个月,决定了方述平要比他的同学更明白中学生的意义,他们还在做梦哩,还把自己当小学生哩。

报到,就是到初中部报到去。到自己是中学生的地方报到去。虽然,那地方非常熟悉,也就是那个防震棚,但是,自己是中学生了。上学期,不,几十天前,还是小学生,现在是中学生了。

方述平沿着大队里的巷子向南走,一个人。就一个人。巷子里出奇地静,太阳很暴烈。人们都躲到家里,或者躲到河边的树下纳凉了。

到了方明堂家的门口,也就是那条大桥的桥东,才遇上了姜大林、姜晓香他们。他们也是去学校报到的,他们的脸上,一脸的兴奋。

但方述平偏偏又不兴奋了。肤浅。到底还是肤浅了。瞎激动干什么?早就是中学生了,暑假开始的时候就是中学生了,还这么兴奋干什么?再说了,说是去学校报到,其实又哪有什么正式的学校?学校早关门了,都搬到大队北边的河边上,搬到了防震棚里。唐山地震了,全国像农业学大寨一样,也都开始全国防震了。宁可千日不震,不可一日不防。大队的墙上,到处写着这样显目的标语。轮到他们上中学,就闹地震,你说闹不闹心!防震的时候上初中,上初中了要呆在防震棚里,这都哪马对哪马了。

其实,暑假前就是中学生,这是录取通知书上讲的。班上所有同学都拿到了这张通知书。通知书是用钢版刻印的,一看就晓得是姜晓桐的字,有棱有角,硬挺挺的。全蒲塘大队的人都认识夏晓桐的字。全蒲塘大队的人都说,夏晓桐的毛笔字,在蒲塘,数第一了。

学校里的重大事情,都是姜晓桐在管。这么多孩子读中学的事,也是姜晓桐在管。是姜晓桐的字在管。有他的字出现的地方,就是大事存在的地方。好几次了都是这样。九一三的时候是这样,评《水浒》批宋江的时候是这样,学黄帅反潮流、学张铁生交白卷的时候还是这样。姜晓桐的字到了哪里,就是大事到了哪里。

现在,方述平这一届的学生要上中学了,是姜晓桐的字说的。这是大事了。

有一点方述平总想不通,不错,是中学生了,可是,为什么发要录取通知书呢?不就是还在蒲塘学校读书吗?初中既然还在本大队,要这通知书干什么?这蒲塘大队,谁还能不认识我?哪个不晓得我就是方德麟家的四小,也就是小四子,已经读完小学五年级了。没有这个纸片儿,难道就不能上初中?都小学毕业了,还不让我读初中?读初中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必须要贫下中农推荐吗?想上高中,可能不那么容易,要贫下中农推荐。当初,二哥与方国梁,都没有上高中。姜晓桐说贫下中农没有推荐他们,你怎么能上高中呢?

述平明白,上高中完全是大人的事,能上高中,是家里的大人在大队有身份,够份量;上不了高中,是大人说到底是那个做父亲的男人在大队没法与大队干部说得上话。

班上的同学都拿着那纸片儿,挤到了方先生的身边,一个个都抢着,喊着,先替我报名,先替我报名。

方述平觉得没有大意思了。还不是那回事?我们上初一了,方先生也跟着来了。一切都没有变。上初中了,还是方先生管着他们。

方先生就是方国梁。同学们都叫他方先生。蒲塘里的人就兴这种叫法,只要你做了老师,就得称你是先生。哪怕你是女教师,像学校里的两个许老师,许玉琴,许育琴,是姐妹俩,都被喊成了许先生,区别的方法是,喊许玉琴大许先生,喊许育琴小许先生。

正式开学时,坐到了初一的教室里。教初一,做初一班主任的,是刚刚转成民办教师的方国梁。

方述平一看到方国梁,就想到二哥跃进,方国梁与二哥是同学。他们上初二时的语文先生、班主任就是姜晓桐,现在,方国梁也是先生了,和姜晓桐在一起办公,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备课,改作业,批评或表扬学生。二哥哩,二哥在生产队里放牛。大人们说得粗俗,二哥这是在捧牛。

一定是因为方国梁的字写得好。蒲塘大队的人都晓得,方国梁的字是跟夏晓桐学的,他们写得一样好。他们学的都是柳体,铁钩银划,很硬,很挺,锋芒毕露。那字,是好。真的很好。

跃进的字写得差,无法与国梁比,软巴巴的,像个胖子在冷天把手笼在袖子里一样,都蜷缩成一团了。

要是二哥的字也写得那样好,现在,教方述平的就可能是二哥了。

初中上课还没有几天,出了一件大事:m主席他老人家逝世!

蒲塘里是方述平第一个听到主席逝世的消息的。

那天,方述平在河边钓鱼,静静地看着水面有没有鱼咬钩。方述平非常不服气,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没有能钓到过鱼,惹得三个哥哥和周建华他们笑话不已。都说他是想姜银芬想呆了。这么点小人人,就想着那事儿了。

想想是难为情,蒲塘里这么大的孩子,还有哪个没有钓到过鱼呢?就剩下他方述平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河对面的大喇叭在说话,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无产阶级政治家、军事家,党和国家杰出的领导人mzd主席于9月9日0时10分逝世。终年83岁。

大喇叭是突然响的。那么长日子,大喇叭没有响过,那一天,突然响了起来。声音也传到河这边来了。

方述平呆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m主席逝世?这可能吗?m主席万岁!m主席怎么会逝世?再说,m主席他怎么可以抛下全国人民去逝世呢?

但对面大喇叭里那个声音非常熟悉。是天天晚上在广播里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联播节目”的人。他天天都在广播里说话,不像是个撒谎的人。

方述平吓了一跳,连忙跑到家里,告诉爸爸说,不好了不好了,主席逝世了。方德麟根本不相信,骂道,你这个小东西,乱讲!主席怎么会逝世?怎么可能的事?他不可能逝世的?他怎么可以抛下我们?我们没有了主席,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方述平很委屈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外面大喇叭里在说。你出去听听啊爸爸!爸爸就出去听了,果真还在说。大喇叭还在说,反反复复在说。真的在说,主席与世长辞,终年83岁。

四点钟,准时报时的。报时过后,播音员语气就变了,然后他就说主席逝世了。

方述平记得。

不是说夜里零时十分逝世的吗?为什么四点钟才宣布这消息啊!这都过了十六个小时了。

事情一下子很乱了。这里还要防震,全学校的人都挤在防震棚里,b市那里出了那么大的事。

很多人都哭了。哭主席。主席丢下我们不管了,呜呜呜

后来,b市来了通知,马上要开主席追悼大会,全国人民都必须参加。

开追悼会的那一天,蒲塘学校的学生都站到教室后那个其实并不能被叫作场的广场上,对着大喇叭,和全国人民向主席默哀三分钟,然后,又和全国人民一起向大喇叭一鞠躬,二鞠躬,再鞠躬。然后默哀毕。

很长时间里,方芥舟心里别别扭扭的,怎么也不相信主席逝世了。

别扭归别扭,日子还得过,防震还得进行。主席逝世了,华主席当家了。华主席现在号召大家防震,大家就都得防震。

防震期间的特别办公室,其实就是一个长形的破房子。这地方,方述平非常熟悉。小时候,他常来。这里其实就是一个专门养猪的生产队的猪棚,是生产队用来存放猪饲料的地方,是养猪的人临时在那里歇脚的地方,是生产队煮猪食的地方。是的,猪食也是要煮的,煮熟了才能倒进猪食槽里让猪子们吃。

方述平的爸爸做过这个生产队的队长。这个生产队专门养猪,其他的事就不管了。这也是爸爸的主意。大队竟然就这样安排了。这一来,蒲塘大队的猪,每年就比其他大队多了许多。

后来专门养猪的生产队解散了。方述平也记得这事。什么原因解散这个生产队的,他不晓得,可是,有一次,他听到爸爸跟妈妈一起小声议论:

他们怀疑我偷偷地把猪肉卖出去。

他们怀疑我一年比他们多吃了二十斤猪肉。

三角七一斤的猪肉,他们怀疑我卖出去过。妈的,怎么卖啊?我又不会杀猪,现在也没有人敢偷偷地杀猪啊,抓到了还得了

方述平觉得爸爸说得不错,家里确实不怎么吃肉,也没有肉可吃。真要到吃肉的日子,那家里可就热闹了,锣鼓庄的姑爷姑妈家会来人,陶庄的姑爷姑妈家也会来人,家里就像是过节

再后来,爸爸又回到了大队部里,坐在大队部里,还做大队粮食会计。管钱。管粮。粮仓就在大部队里面。爸爸一个人坐在大队部里。方述平根本不明白大队部是个什么地方,用来做什么的。方述平听别人讲过,其他大队的大队部,都是大队干部们呆的地方,在大队部里开会,批斗地富反坏右什么的。可是,蒲塘里不一样了,大队部就爸爸呆着,大队干部们没有来过这里办公。大队部里,只有爸爸一个人。爸爸腰间的钥匙一串串的,每天嘀哩哐啷地一路响着。爸爸每天除了三顿在家里吃,其他时间都在大队部里。

大队部对面就是辗米机厂,到辗米厂开机的时候,到各个生产队分粮的时候,大队部这里就热闹了。很热闹,热闹无比。各个小队里的大劳力,全来了,进进出出,肩上扛着笆斗,嘴里唱着号子:“哎哟嗬哟——哎哟嗬哟——哎哟——嗬哟——哎哟——嗬哟”

爸爸在手中的大本子上认真地记下各家各户分得多少斤粮食。爸爸手中的那个大本子上,全大队的人名字都在上面,每家每户分了多少粮食,在哪个生产队,上面都有。

爸爸的字,方述平也琢磨过。方述平觉得爸爸的字写得也好,纯熟,软和,流畅。那枝钢笔,是英雄金笔,锃亮锃亮的。爸爸说,这笔金贵了,是部队首长给他的,是奖给战斗英雄方德麟的。

有一天,方述平问战斗英雄的爸爸杀过多少日本鬼子,爸爸说,我当兵的时候,都1946年了,日本鬼子早他妈的滚了熊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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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没有先兆

办公室现在就放在养猪场里。一间破屋子,但现在成了办公室,意义就不一样了,方述平和同学们站在教室前望向它时,觉得它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办公室:壮重、严肃,甚至美丽。好些次,黄昏时分放学,方述平看到的办公室,竟然有点像水墨画了。

水墨画方述平也懂。爸爸经常侍弄这东西。爸爸会画画。家里到处是他的画笔、调色板、九宫格、放大镜什么的。三哥也喜欢画画儿。爸爸把他晓得的画画儿方面的事全告诉三哥。每到这时候,方述平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嘴噙着指头,傻傻地站在一边。爸爸于是便对妈妈说,瞧瞧桂生,呆不楞登的,傻相!

方述平一听爸爸或者哥哥这样讲,就会走开。他在家里最小,家里所有人都能揍他。他一直陪着小心,一直在想着怎么样才能讨家里人的喜欢。方述平听到有人骂自己,说他不好,他就会走开。任何辩白都会换来挨打。

他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三个哥哥都要揍他。他想不出原因来。他看到别的人家的哥哥与弟弟处得那么好,他就羡慕得不行。他有三个哥哥,可是,他从来不敢自豪地对人说他有三个很有力量的哥哥,他的三个哥哥,都将会保护他。没有,他一直没敢这样对外面这样说,他一直不敢指望哪一个哥哥会在他有什么事儿的时候为他出头。所以,我们的方述平从小就生活得非常谨慎,非常小心。

有一段时间他对爸爸特别有意见,那些爸爸手上的绝活儿,譬如画画、写文章、吹拉弹唱什么的,他都教给了哥哥们。爸爸什么都没有教给他。爸爸教哥哥们时,他只能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看着哥哥们得意的样子,他心里非常生气,好几次,他差点儿委屈得流泪。但爸爸总是跟他说,你还小,要等你长大了,爸爸再教你这些。

好,那我就等着。方述平时常在心里对自己、也对爸爸说着这样的话。

其实方述平心里还是高兴的,家里人只是在嘴上把他当个小傻瓜,但一到谈到方述平在学校的事,家里人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哩。我们家述平哪里傻?不傻!这小子,可能还是家里最聪明的,每次,不管考什么试,都是班上的第一名。小学时,只要一考试,许先生就高兴得不得了,一下班,先到方述平家里,告诉桂生的妈妈,桂生真好,又是一只筷子戳了两个糰!

庄上人遇到爸爸就要说,老方啊,你们家述平将来一定是个人才!

人才!这年头!

爸爸总是这么说。

方述平听得出,爸爸这话里有怨气。爸爸经常埋怨,这年头,哪有好事摊到老方头上啊?当过兵、打过仗、扛过枪、吃过糠、渡过江,可是轮到自己的老大老二,想参军了,一个也当不上。老大上了个高小毕业出来了,老二想读高中,姜晓桐竟然就把他挡掉了,说,贫下中农不推荐你们,有什么法子?

这年头,人才!

爸爸一直在发牢,也一直在骂人。德弘当支书时,他骂人;现在国强当支书了,他还是骂人。方述平不知道为什么爸爸总是在骂人。

方述平心里知道,家里最疼他的人还是妈妈。方述平到十二岁的时候,还睡在妈妈的怀里。他不想离开妈妈的怀抱。

方芥舟很多年后才明白了一个道理,妈妈才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

夏天,晚上燠热无比,方述平总是在屋外的长桌上睡觉。妈妈便摇着芭蕉扇替他赶蚊子。一赶就是一夜。妈妈想把他抱到屋里的,但是一到屋里,方述平便一直冒汗。全身像淹在汗里。妈妈没有法子,就只好一直在屋外替方述平赶蚊子。

还好,蒲塘里的夏夜,到了凌晨的时候,也都歇息去了。等方述平醒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他躺在妈妈的身边,有时候,妈妈搂着他一起睡着了。

其他的日子里,他总是睡在妈妈的脚头。

每天,爸爸从仓库回来,就把方述平从妈妈身边赶走,方述平便明白了,爸爸对他不好。怪不得爸爸对上面的三个哥哥好,因为爸爸不喜欢他。

三个哥哥一定是看到爸爸不喜欢方述平才对方述平也非常冷漠的。

就这样,一直到他上初中,他才从妈妈的房间里搬出来,睡到三哥的身边,与三哥同一张床睡觉。可是从此,他要闻三哥的臭脚,要闻三哥嘴里喷出的大蒜味。

方述平有一个令人称奇的地方。这孩子的心智可能还比较幼稚,家里的人都这么看,一个初中生了,还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喜欢哭,喜欢呆在妈妈身边不离开。但是,只要一考试,他就拿第一。从他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学校开始有模有样地上课、放假、上课、放假。章程一点不乱。妈妈经常这样说:章程一点不乱。你九一三也好,你批林批孔也好,你批宋江也好,你学黄帅学张铁生也罢,蒲塘大队就这点好,学校的章法一点儿也没有乱。只是在农忙时,学校放忙假。其实也不要放什么忙假的,要他们这些小孩子到田里去能做个什么事儿啊?生产队也不要那些做先生的去帮忙。帮得上什么忙?一个个都是白白清清的教书先生,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走在小桥上,腿子直打晃;一阵风,都能把他们吹倒

方述平就是这样,每年都会若无其事地把全学校的第一名拿回家,他每次都会把自己的成绩报告单拿给母亲,一边告诉妈妈,妈妈,我又是第一名。

每当到了这时,素素总是特别开心。并且要方述平将来要考个大学回来。

大学?

大学?方述平觉得大学太遥远了。而且很不真实。大学?全蒲塘里就只有姜巍家的孩子能上大学。姜巍是城里的大干部,每年,贫下中农推荐的大学生名额,都只有一个,而且这一个,全都落到姜巍的家里了。现在,姜巍家的四丫头姜小平,看来又要上大学了。

姜巍家的姜小平,方述平觉得她实在太漂亮了。好多次,他在梦里都抱着姜小平。

姜小平竟然头发有点自来卷,像城上的姑娘。姜小平穿着的确良衬衣,辫子上扎着粉色的蝴蝶结。姜小平身形是有点单薄了,但是,这正是姜小平的美。姜小平太高贵了。好多次,他都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脚搬到二哥跃进的班上,傻傻地看着姜小平。偏偏就有一次,姜小平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对着他吹气如兰地说,听说,你喜欢姐姐我?你是不是想要娶我做老婆啊!等你长大了,你摇着花船来娶我,我就做你的新娘,好不好?

几句话,把全班的人都逗笑了。方述平恨不得地上有个裂缝,回转身,飞也似地跑了。跑出很远,他冲着姜小平喊道:小平姐姐,我就喜欢你,你非常好看。你最彤了!

进到初中,方述平突然觉得日子变得悠悠长长的。而在这样的日子里,方述平总觉得自己的身后有一注目光。可是回过头来,又没有了。

他知道,那是姜银芬在看着他。

事情是突然来的。没有先兆。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这一天一大早,方述平背着书包往学校去,在方明堂家的门口,在东桥头,方述平看到方明堂家的西山墙上贴满了大字报,从南到北,有六大张纸,都在说爸爸的“反革命罪行”。

方明堂家的西山墙是大队专门规定下来贴大字报的地方。方述平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人贴出搞他们家的大字报来。

大字报的题目很吓人:

《请看今日越来越反动之方德麟!》

大字报的内容更让人方述平怒火中烧。你听听,不,你看看!

方德麟:今天,我们蒲塘大队的革命群众,请你低头认罪!

现在,我们一一列数你的十大罪状!

一、你大搞资本主义,蒲塘人民绝不答应!

你逃到河西,就可以当逍遥派搞资本主义了?别做梦了,蒲塘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栽了那么多树,说是植树造林,绿化祖国,实际上是大搞资本主义。你开了鱼塘、藕塘、菱塘、茨菇塘,把公家的水面当成自己家的后花园,你这是走资本主义路线!

二、你大搞分裂,与人民为敌!

你一直骂骂咧咧,所有的革命支书上台时,你都心怀不满,充满歧视。仗着自己扛过枪、渡过江、吃过糠可这是老黄历了,你得睁开眼睛看看,现在,是革命闯将当先锋,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三、你大搞封资修,传播封建流毒!

你用你方家祖上传下来的**反革命的大毒草,来毒害革命青年,用封资修的旧书、坏书替历朝历代封建统治阶级招魂。请收起你那套牛鬼蛇神的一套,不然,革命人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四、你乱搞男女关系,**成性!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只能欺骗一些无知无识的妇女。等着看吧,当更多的人们都清醒的时候,也就是你的末日到来之时

五、

方述平看到这里的时候,只觉得呼吸困难,血往上涌似的。他那么了不起的爸爸在这张大字报里,简直就成了反革命,成了大坏蛋,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甚至连搬到河西也成了罪状了。这成了什么事儿?我们不再住那个村上最好的地主庄院了,爸爸说了,不再摆资格了,不再居功自傲了,不再图享受了,我们搬到茅草棚里了。这又错了吗?

方述平一手按在大字报上,哗——他撕下了第一张大字报。

一边撕大字报,一边在想,这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是谁写的?这个字,是谁写的?大队里哪个人的毛笔字能写到这么好?他只知道,大队里毛笔字写得最好的是姜晓桐与方国梁,但大字报上的字不像是他们写的。

那么会是谁写的呢?大队里还有谁能写得出这么好的毛笔字呢?

大字报显然是新贴上去的,浆糊还是潮的。

不管是谁写的,它在喷粪,我就得把它撕了。方述平三下五除二地把六张大字报撕了下来,然后,狠狠地揉成一团,接着跑到桥上,扔到了河里。

然后,他才扛着小板凳去到学校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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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姜晓桐

方述平一边走一边想,大字报上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根本就没有啊!这是谁在乱说呢?以前,爸爸是一直骂这个支书不好,那个大队会计贪污了钱,那个生产队长自己也经常偷生产队的粮食。但现在,爸爸不骂人了。方述平知道的,自从从仓库里回来后,现在,爸爸就埋头在家里,栽点儿树,种点儿菜,有滋有味地侍弄着水塘,在水塘里放点鱼苗,种点藕,或者,弄点菱角。

搬家搬到河西后,最快乐的应该是方述平。现在,他有了一个折腾的鱼塘了。他不是经常被伙伴们嘲笑不会钓鱼吗?这不,现在他会用罾网捞鱼、捕鱼。有一天,他光着身子跳到了鱼塘里,用罾子拉网式的终于弄出了十来条大大小小的鱼儿,妈妈开心极了,一个劲儿地夸宝宝聪明,小四子有出息。可是,爸爸非常不开心,有什么出息,就是把我放进去的一些鱼苗又弄上来了。

那一天,方述平的皮肤灼得疼了。他光着身子上岸后,忘了穿衣服,太阳一晒,就卷起了一层皮,又红又疼的。挠了一夜,身上还是痒。第二天,到医院一看,天,哪里是太阳晒的,是杨树上的洋辣子辣的。洋辣子把方述平身上蛰得青一块肿一块的。

医院里的焦为根连忙用油帮助方述平又是搽又是涂的。这样,才让方述平不挠不抓了。

菱塘是妈妈最喜欢的,弄菱角其实是为妈妈弄的。妈妈偏偏喜欢吃菱角。妈妈不是乡下人,却最喜欢吃乡下人种的藕啊菱啊什么的。妈妈一嘴的外地口音。方芥舟知道妈妈是从城上来的,从大城市来的。是哪个大城市,他不知道,到现在也不知道

但方述平为此骄傲。蒲塘里很多孩子,都喜欢他的妈妈,都羡慕他有这样的妈妈。方述平的妈妈太体面了,说话体面,做事体面,穿的衣服也体面。蒲塘里很多女人都学着妈妈穿衣服,可是没有一个女人穿着像,就是许先生姐妹俩,是做先生的了,也穿着不像。

很多年后,方述平想起妈妈来,倒反而伤心得不得了了。不是吗?连妈妈是哪里人都没有弄清楚,你还是个好儿子吗?你连妈妈都保护不了,你能说你是孝子吗?

蒲塘里人叫做老师的与做医生的,都是先生。这事儿听起来,还真的文雅得紧。蒲塘里的人就兴这种叫法,只要你做了老师,就得称你是先生。哪怕你是女教师,像学校里的两个许老师,许玉琴,许育琴,是姐妹俩,都被喊成了许先生,区别的方法是,喊许玉琴大许先生,喊许育琴小许先生。

可是,文雅的蒲塘里人,现在也搞大字报了。而且,搞到了爸爸的头上。

方家一直没有安宁过。这是方述平从记事时就有的印象。现在,看来不止是不安定这样的状况了,看来,一定会有大事情要出了。

其实妈妈也喜欢陪爸爸弄这些东西。妈妈有一次去海·安,特地从远房舅舅的家里弄来了几棵竹子,然后在屋后栽下了。第二年,屋后就有了一片竹林,蓬蓬勃勃的

这一切有什么错?还要写到大字报上去?还把妈妈弄的竹林也写到大字报上去,真是!什么人在做这事儿啊!

我给你统统撕掉。奶奶的,你们写吧,你们写,我就撕

三十多年后,当方芥舟步入中年,也与当年他父亲年纪相仿时,才突然明白了一点,那时候,其实,爸爸和母亲,一直有人暗中盯着。有人偷窥。唉,偷窥!难怪,爸爸和妈妈原来一直在惊恐中过日子。只不过,为了赶走这种惊恐,每隔一段时间,爸爸妈妈就要弄出点动静,把那些偷窥的人吓走。譬如说,那个舅舅,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舅舅,是妈妈的一个远亲的儿子,早已经不来往了。但是,在方芥舟十岁那年,妈妈决定去寻找这个舅舅。因为听说这个舅舅已经是海·安的县长了。爸爸那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倒要看一看,谁敢再搞我。如果谁敢再搞我,我就让孩子的妈妈到海·安找孩子的舅舅,孩子的舅舅是县长了。我不相信海·安的县长就真的不管我们兴化了。

果真,妈妈去了十多天,回来的时候,带了很多竹子。也让蒲塘的人一下子沉寂了许多。方德麟有个大舅子,在海·安做县长了。听说,海·安一解放就做县长了。打鬼子的时候就是县里的民兵大队长了,使双枪

但没用,一段时间后,大队的人,方述平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就是方国强和姜晓桐他们,又惹爸爸的事儿了。

爸爸于是经常叹气,妈的,你要真是个蒲塘大队的普通社员,谁他妈的也不搞你。可是,他妈的我打仗倒打错了?我46年的兵?我错了?他国强一天仗也没有打过,还是个中农子弟

妈妈也跟着叹气,唉,看来,他们又是去外调我爸爸他们了。唉!这日子怎么过!我爸爸人都已经死在外头了,也没有跟我到蒲塘里啊

妈妈的话里,全是害怕。

方述平不知道外公是干什么的,他只知道外公没了,早就没有了,49年的时候就没有了。

49年是什么天,方述平当然知道。那一年多好啊,新中国成立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那时候,是晴朗的天,是美丽的天。

但方述平羡慕蒲塘里的其他孩子,他们都有外公,他们的外公,不是在村子时,就是在邻村。他们经常能到外公家里,吃好的,喝好的,还能拿回家好多好东西

听说外公死在了美国。他是那天在妈妈和爸爸小声说话时,偷偷地听到的,只是,他不敢说,怎么也不敢说,家里大人讲了,就是死,也得嘴上上锁,不能讲啊

方述平当然不敢说出来。方述平注意到了,搬到了河西,搬到了蒲塘里最偏远的最荒芜的西北角上,方述平的一家住进了一进草房子里。妈妈对爸爸说,看来,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那也就把我爸爸的照片也挂出来吧。

方述平记得,他的外公曾被挂到过墙上。他是在上了大学后才知道的,他的外公穿的是西服,打的是领带。可在方述平小时候,他不知道这样的衣服叫什么。他只认得爸爸的中山装和哥哥们的青年装。

识得西服的时候,大学一年级学生方芥舟才知道,天大的事发生了。不过,是天大的事已经发生了。

外公,一定是一个不寻常的人。

当然,外公也可能就是一个寻常人物。民国时期,穿西服的人,大街上到处都是。

可是,为什么爸爸和妈妈讲到外公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像是怕什么似的呢?

方述平是被拖出教室的——不,不是什么教室,就是防震棚。土墙,几个粗毛竹搭起来的顶。前后两个土门。方述平被方国梁凶神恶煞般地从前门拖走时,初一班上的学生全都涌了出来,他们从两个门里挤了出来,看他们班上的方述平被先生拽进了办公室。

班上炸开了锅,谁能想到,方述平会犯下这么大的错误呢?

这下,姜晓桐不会饶过他了

刚刚五年级小学毕业没有几天的初一学生们,包括最调皮、最能打架的姜来根,眼睛里都充满了恐惧。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撕大字报究竟是个多大的错误

他们只知道,刚刚有人写过大字报。还因为写大字报成了名声远扬的人,就是那个黄·帅。那个时候,大字报上写哪个老师犯了师道尊严的错误,哪个老师就惨了。

这样的事情,才只过去了一两年啊!

方述平这下肯定完了。

在防震棚上学,办公室里,一切都还像没有搬一样,还是一个先生一张办公桌。蒲塘小学最让孩子们害怕的先生姜晓桐的办公桌也放在这办公室里,只不过与在原来的办公室不一样了,最里面的一间还是姜晓桐的办公室。但姜晓桐现在经常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备课,或者训学生。更多的时候,姜晓桐还像过去那样坐在桌前,喝茶,看报纸,抽香烟。目不斜视,头不上扬,头发梳成一个大背头,像**的样子。嘴辱紧闭着,嘴角威严地下拉着。可是,蒲塘里的学生很快就明白了,姜晓桐坐在门口是因为怕死,怕地震的时候跑起来来不及。原来,那么凶的姜晓桐,人人都害怕的姜晓桐,也是个怕死鬼!

发现了这一点,其实并没有改变什么,所有的学生还是怕姜晓桐。主要是怕他的食指。姜晓桐熊学生时,总喜欢用食指死命地捅过去,而且是捅学生的太阳,而且往往是冷不防地把学生的头往墙上撞。

蒲塘大队的学生最怕的就是姜晓桐这一招。最调皮的坏孩子都怕姜晓桐。姜晓桐的食指充满了一种神奇的力量。

姜晓桐使出这一招时,他的眼睛里冒出的是火,他的嘴咧成了一个长长的一字,两边是弯的,脸色不只是威严,脸上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真的非常怕人。

方述平私下里跟大家也说过的,他最怕的还是姜晓桐。

他当然不知道,姜晓桐其实也挺怕他的。可这时候的方述平,一个孩子,他哪里知道一个成人其实也害怕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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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她心里全是方述平

现在,方述平被拖进了办公室,他最怕的是姜晓桐来审问他。方述平没有想好,如果是姜晓桐审他,他应该如何对付呢?

方述平是被拖出教室的——不,不是什么教室,就是防震棚。土墙,几个粗毛竹搭起来的顶。前后两个土门。方述平被方国梁凶神恶煞般地从前门拖走时,初一班上的学生全都涌了出来,他们从两个门里挤了出来,看他们班上的方述平被先生拽进了办公室。

班上炸开了锅,谁能想到班上成绩最好的方述平会被班主任凶神恶煞地连拖带拽进办公室呢?

谁能想到,方述平会犯下这么大的错误呢?

这下,姜晓桐不会饶过他了

刚刚五年级小学毕业没有几天的初一学生,甚至包括最调皮、最能打架的方来根,眼睛里都充满了恐惧。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撕大字报究竟是多大的错误

唐山大地震了。蒲塘小学也差不多是地震了。初一班地震了。

只有姜银芬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没有像别的女同学伸长了耳朵在打听。可是,她明明白白地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她的心里,这些天被方述平填满了。她预感到会出一点什么事,没想到,还真的出了。

她在家里就知道了,治保主任的父亲,悄悄地跟全家人说,方家要倒大霉了,今后,少跟方家来往。

姜银芬不知道什么是要倒大霉,要她不与方述平来往,她也能做到。可是,人就是怪,她已经不理方述平了,可是心里却全是方述平。

办公室还是那样,还是一个先生一张桌。蒲塘小学最让孩子们害怕的先生姜晓桐的办公桌也放在这办公室里,只不过与在原来的办公室不一样了,现在最里面的一间是姜晓桐的办公室。但姜晓桐现在经常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备课,或者训学生。更多的时候,姜晓桐还像过去那样坐在桌前,喝茶,看报纸,抽香烟。目不斜视,头不上扬,头发梳成一个大背头,像m主席的样子。嘴唇紧闭着,嘴角威严地下拉着。蒲塘里的学生很快就明白了,姜晓桐坐在门口是因为怕死,怕地震的时候跑起来来不及。原来,那么凶的姜晓桐,人人都害怕的姜晓桐,也是个怕死鬼!

发现了这一点又有什么用,学生还是怕姜晓桐。主要是怕他的食指。姜晓桐熊学生时,总喜欢用食指死命地捅过去,而且是捅学生的太阳,而且往往是冷不防地把学生的头往墙上撞。蒲塘大队的学生最怕的就是姜晓桐这一招。最坏的调皮大王都怕姜晓桐。

防震棚办公室里,方国梁倒是坐在最里面的一间。这一间非常幽暗,就是在白天,也要点上灯才能看得清人。

方国梁坐的凳子其实不是凳子,是一棵大树根。大树根的表面都磨得光滑光滑的,三条腿子,七弯八拐地伸出来。很有气势了。似乎坐到这凳子后,人也威风了不少。蒲塘大队的孩子都知道,当初这树根是几个民兵从河边挖出来的,后来支书方国强看到了,就让他们搬到了学校,然后叫了几个木匠修整了一番,弄成了一个凳子送给了姜晓桐。姜晓桐于是便整天坐着这根树桩了。方国强到学校来玩时,姜晓桐就让给方国强坐。方国强来学校时,都是跟姜晓桐一起下棋,抽烟,喝浓茶。他们的手指都是焦黄的,他们走到哪里都是一身浓重的烟味。那股烟味,厚重而又体面。在蒲塘里,只有体面的人才带着这样的烟味。这样的烟味,让人觉得特别安逸。

方述平的爸爸身上也有这样的烟味,但方述平总是觉得爸爸身上的烟味有点飘忽,爸爸抽的烟可能比方国强与姜晓桐的都要好。桂生知道,大人们非常看重谁抽了好牌子的烟。爸爸抽牡丹牌和大前门的香烟,姜晓桐和方国强最多抽新华牌就不错了。有时候,他们也抽大前门,但是,不像爸爸那样经常抽大前门。

牡丹烟二毛九,新华二毛五。差别就在这四分钱上。但没用,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抽牡丹香烟的人,总是被抽新华烟的人算计了。方述平一直就知道,方国强和姜晓桐,一直跟父亲过不去。为什么原因过不去,方述平倒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被方国梁拖着进办公室时,方述平几次想挣脱方国梁的手。可是没有用,方国梁那双手太有劲了,方述平怎么也挣不脱。

方述平差不多是被方国梁扔进办公室的。方芥舟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时,心里满是不甘,想发作,可是知道没有用;想哭。可是忍住了。怎么可能哭给这个家伙看呢?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我并没有做错什么。真的没有做错什么!

可方述平还是有点怕,只要方国梁认真起来,他说不定就被当作现行反革命了。这一来,问题就大了。这一来,家里的人还帮不帮他,方芥舟心里也没有数了。再说,就算家里人肯帮他,也不一定就能帮得了。现行反革命,这罪行,已经不是一般的罪行了。

方述平想到这里是有点怕了。上半年还是小学生,下半年就是中学生了。就这一点有点棘手。如果自己不是初中生,还是个小学生,方国梁是不敢对他这样的。正因为上了初中了,成了中学生了,他上午撕大字报的事情就成了个事情了。是小学生的话,方国梁想找什么事儿也是没有用的。爸爸一句话就能把他们摆平了:呵呵,一个小娃娃儿,他做什么事,你们都当个事儿的话,也太

但现在我是中学生了。不管才上了几天中学,反正是中学生了。是中学生,这事儿就是中学生的事儿了

真要是被当成现行反革命,就要被关到兴化看守所的

方述平想到这里时,腿子一下子有点发软了。

很长时间,方述平才挺住了。算了,不多想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真要出了事,有爸爸在。他不相信,会出这么大的事,会被人关进兴化大门朝西的看守所。不会的。自己还不到十六岁。一切有爸爸

方国梁坐下来,虎着脸,要方芥舟低下头认错。方芥舟始终低不下头来。方芥舟想开了,我来个死不认错,看你们能把我怎么办?

大不了也就这样了,把我关进看守所去

方述平想开了,于是,平静地,镇静地,看着方国梁。这时候,方述平突然发现,是方国梁不敢接住他的目光了,方国梁一直把目光偏向一边,跟方述平说话时,语气是凶的,但是,却一直看着门外

方述平于是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这是做好了的一切,你们把大字报贴出来,就是等着看我爸爸的反应的。可是,你们没有想到,我爸爸什么反应也没有,是我有反应了,我把你们精心炮制的大字报撕了。你们的痴心妄想没有得逞。你们于是就急了,就恨我了。恨就恨吧。反正,我是帮我爸爸,我帮我爸爸还要什么人指使?!笑话!你们今天别说是关我,就是打我,我也是这样讲。别以为我不晓得谁写的大字报,那字在那里,装不起来。别以为换了一种字体我就认不出。

方国梁显然也没有想到方述平会这样说,于是就冷笑道,看不出来嘛,你还真的挺勇敢。不不不,不但挺勇敢,还挺能说!

我当然勇敢。m主席早就教导我们,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写最新最美的文字。你方先生不要忘了,全学校第一张大字报,是我在小学四年级贴出来的。这是你方先生指导有方,认为我方述平既然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也就应该学黄帅,反潮流,当好革命事业接班人。我当然敢。对倒行逆施,我敢说不,对颠倒黑白,我还敢于说不。

没想到方述平一套一套的,反而让方国梁一下子讲不出话来了。

惹上这个方述平,可能事情还真难收场。这个方述平,小学一年级,就是讲用结合的标兵。从那时候起,登台发言、大批判报告,**思想读书交流会,老三篇背诵,就没有缺过他。真的八面风光啊。

方国梁记得,那时候他还是初二年级的学生时,方述平才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体育先生到剑心公社开会,领的就是他。那时候,方国梁不觉得有多么不好意思,倒是方述平的哥哥们觉得脸上无光,六一那年读三年级,跃进与方国梁同学读初二,都只能在场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最小的弟弟在台上就俨然是一个体育先生一样有招有式地领,第一节,上肢运动,第二节,冲拳运动最后一节,跳跃运动。听听,普通话又那么好,从那时候,方芥舟的普通话就是全学校最好的。日了鬼了,不晓得是跟谁学的。蒲塘小学的先生们,也没有谁能讲得出这么好的普通话。

方述平被方国梁拖到办公室时,其实也还是非常害怕的。他不怕方国梁,但他的内心总有个另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其实才是真正地把他拖到办公室的人。只不过,这个人借了方国梁的手。这个人,才是让人害怕的。

这个人就是姜晓桐。

和蒲塘里的所有小孩子一样,方述平最怕的就是这个姜晓桐。

第8章 好狗变癞了吗

方述平被拖进办公室时,看见姜晓桐坐在门口。姜晓桐头也没有抬,在看书,在抽香烟。看不出半点怕地震的样子,也看不出半点关心方述平撕大·字·报这件事的样子。到上课的时间后,他从位置上站起来,拿起办公桌上的书啊本子的,走出了办公室去上课了。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办公室,看都没有看方述平一眼。

方国梁把方述平拖到了办公室。动静这么大的事,也没有让姜晓桐抬起头来。方述平心里哼了一下,也装得太像了。还不是你在搞鬼?别以为我不知道,爸爸早就说了,就是你姜晓桐,是方国强在学校的伥鬼!

我们不得不认为,在方述平成长的年代里,他们这一代人,有了更多的不适合自己这个年代人掌握的语汇。这些若干年后的小孩子们不敢想象的语汇,在方述平这样的孩子嘴里心中,自由自在的来来去去,有时候,就是连方国梁和姜晓桐这样的老师也不得不对方述平刮目相看。有什么办法呢?本来,确实是要整一整这个方述平和方述平后面的方德麟的,可是,却是一眼给方述平给看穿了。

事情,一下子就难办了许多。

把方述平拖到办公室,要撬开他的嘴,可是难了。

后来,下课的时候,姜晓桐回到了办公室。也还是那样,半句话都不说。沉默地走来走去,无声无息。看都没有看方芥舟这里的一切。

姜晓桐那么从容地进出办公室,脸上没有一点内容,你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不笑,也不说话。眉头没有紧皱着,但也没有任何放松的样子。

姜晓桐那一天太平静了。

太平静了,就让方述平感觉出什么了。否则,方述平还真的什么也发现不了。

后来,方国梁气急败坏地要他交代问题:谁指使你撕大·字·报的?你为什么要撕大·字·报?你知道不知道撕大·字·报是什么性质的罪行?

方述平看着方国梁,心里一横,我今天就横竖不讲半个字,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方述平没有交代半个字。

后来,方国梁要去上课了,便站起来,狠狠地把方述平搡到了一边,吼道,你死在一边,老老实实想问题。我下一节课来收拾你。

方述平在方国梁的咆哮声中站到了一边。

办公室里又一下子静了下来。

没有人来搭理方述平。

除了姜晓桐,两个许先生都在,她们没有抬头看他。

校长也在。校长也是姜家的,就是姜晓锋。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来过问方述平,也没有一个人出面劝方国梁不要再这样为难方述平了。

方述平明白,现在,两个许先生肯定更看不起他了。虽然大许先生还是他的干妈妈。可是干妈妈有什么用?多少年都没有什么来往了。

而且,方述平知道,在大许先生的眼中,他早已经是一个坏孩子了。大许先生经常向桂生的妈妈告状说,这个述平,好狗都变癞了。怎么回事啊?小时候,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这几年,怎么变得这样的。干妈妈的大许先生一个劲儿地问。

一开始,三四年级的时候,大许先生是教方述平了,但是,大许先生总要把方述平的事情带回家,说给妈妈听。有时候,妈妈还是听许先生的话的,回到家,总要对变成癞狗的方述平训几句。可是渐渐地,妈妈发现,这小儿子其实没有变,述平要做的事,好像总是有他的道理的。譬如,妈妈发现,述平是喜欢打架,可是,他从来没有打过人家女孩子。他打的全是大队干部的儿子,他打的全是那些抢他连环画看的小家伙。

我的连环画,我凭什么给他们看呢?方述平总是这样对妈妈说。妈妈便笑了,好吧,你的连环画,想给谁看就给谁看吧!

有时候,妈妈会逗一逗小儿子,是不是想给哪个女孩子看?你要知道,妈妈最喜欢女孩子了。妈妈一辈子养了你们四个儿子,没有生出一个女儿来,你看看,妈妈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连个洗衣做饭的帮手都没有。

方述平就调皮了,对妈妈眨眨眼,你把我当女孩子待好了。

天,一个最小的儿子,突然变成最小的女儿,你以为妈妈舍得让这样的女孩子洗衣做饭?

方述平于是就觉得,这世界上,是妈妈最好了。

方述平现在最怕的就是“好狗变癞了”的话,他现在对大许先生一肚子不满,大队那么些人,成天想着的就是要整我爸爸,我凭什么要对他们好?学校里的姜晓桐也整我爸爸,我凭什么又要对姜晓桐好?

你还是我干妈妈哩,你为什么就容忍别人这样对待我们家?方芥舟心里满是不服气,他觉得,不是他变癞了,而是干妈妈变得不好了。

现在好,人家骂我们,都骂到了方明堂家的墙上,说到了大·字·报里。六张纸啊,六张大纸啊!

方国梁上课去的当儿,方述平把一切都想好了:一,只要一口咬定不是爸爸指使他的,他们就不会拿爸爸怎么样!一人做事一人当。事情是我做下的,与别的人无关。二,方国梁会说我破坏大·字·报,我就说大·字·报也应该实事求是,如果不是这样的,就是胡说。既然是胡说,我撕大·字·报就是理所当然的;三,我想好了,事情总会有个终局,他们不敢把我绑起来的,我才十二岁,不到十六岁,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这里方述平刚刚想好,那里方国梁虎着一张脸进来了。进来后,方国梁就问,方述平,你的问题想好了没有?

方述平平静地说,我没有什么好想的。

好,那你就好好想!说着,方国梁坐下来,自顾自地办公起来,把方述平晾在一边,偶尔会抬起头来,骂着,吼着,要方述平交代问题。

方述平看着方国梁,什么也不说。

想到中午,方述平都没有跟方国梁再说一句话。

中午放学时,方国梁将方述平放回了教室,让他回家吃中饭。

吃完中饭,还给我站到这里来!

方国梁的语气非常凶狠。

方述平没有讲话,走出了办公室。他本来想回教室一趟的,但转一想,还是没有去,去干什么?同学们都放学了,都离开教室了。

不过,他还是想到教室坐坐的,坐一会儿,对着黑板发一阵呆。就发一会儿呆。

他去到了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教室里空空荡荡的,但方述平觉得所有的同学都还在。姜银芬也在,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恍惚间,方述平觉得,姜银芬在看着自己,眼光定定的,像充满了深情,又像充满了疑问。

方述平便回转身,伏在桌上。突然之间,就想流泪。

中午,阒无人声。整个养猪场听得见风吹叶子的声音,听得见门前风吹河水的声音。

要是放在平时,一个人在这样的场景里,会心里发毛的。

可是,今天,方述平连怕的念头都没有了。

一会儿后,方述平站起来,往家里走。

方述平到家时,三哥六一早到家了,一家人在等他。

一家人都安静地看着方述平,眼光里充满了疑问。

方述平知道全家人要问他什么。他摆摆手,说,别问了。我肚子饿了。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六一突然说:我们家述平好像今天被方国梁拉到办公室去了。我想去揍方国梁一顿。

父亲眼睛横了过来,眼白比平常大了许多:你能的!方国梁不是想惹你,是想惹我。

停了一停,爸爸又说,也不是方国梁想惹我,是方国强想惹我,是姜晓桐想惹我来。他们想让我跳。我偏不跳。我看他们能把我们小四子怎么样?妈的,有种,别在我们家孩子身上耍文章

方述平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埋着头,差不多将头埋到碗心了。眼泪就下来了。

他怎么能不知道是方国强要惹爸爸呢?他多么喜欢爸爸!可是,方国强他们就不想放过爸爸。现在,倒是让他站到了办公室,要他交代,他背后是爸爸指使。

当然是爸爸指使了。不过,爸爸从来没有让他去撕大·字·报。是他自己想要去撕的。他就要撕。他不能不撕。一派胡言!还贴到墙上去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让你方国梁的老子被人家这样写了,你也会去撕的。

不过,方国梁的老子方玉宝早就去世了。

去世前,两家关系那么好。玉宝伯伯经常来方述平家玩的。可是,自从玉宝伯伯去世了,方国梁也来少了。甚至,后来,就再也不来了。

还是三小好。不,是三哥好。平常他喊六一都是三小三小的,喊跃进是二小二小的。现在,他在心里叫了声三哥。

眼泪就下来了。

一家人,七个人,包括外婆在内,都没有办法。弟兄四个人,还说家有四条汉,不打也好看。瞧现在,方国梁就把我们搞定了。

方国梁是什么东西?前些年还扛着掏猪屎的耙儿的,穿上中山装,上兜里别根钢笔就是个人了,就是个先生了,就可以把爸爸搞低头了。爸爸什么人啊?转业军人。爸爸自己都讲了,想当年,刚刚从外面回来,现在的支书方国强,这个中农子弟,还坐在门槛上穿着开裆裤哩,爸爸只要眼睛一瞪,保管吓得跑了,就怕爸爸手中有枪

可现在呢?

吃完饭,一家人团团坐在一起,看一会儿爸爸,再看一会儿述平,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很久,爸爸才说了句,别再呆相了,都洗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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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还是那一道目光

第九章还是那一道目光

下午,方述平回到学校时,并没有听方国梁的话就去办公室。怎么可能啊,我怎么可能乖乖地站到办公室去挨你熊啊

方述平决心与方国梁耗下去。怕什么?横竖就这样了。反正,他们一家在蒲塘里已经被人整成这样了。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最后这一句,是方德麟经常讲的一句话。现在,方述平也学得非常像了。

方德麟经常斜着头讲这句话。斜着头,是非常狠的样子了。方述平也发现了,你真的把头斜过来,这世界也就顺过来了。

可是,没容方述平多想,这里上课钟一响,方国梁就气呼呼地闯进了教室,又把坐在位置上的方述平连拖带拉地拽了出来,站到办公室去,给我好好想问题,好好交代问题。

一边又吼道:好家伙,就坐到教室里了?方述平,你想得美!问题还没有交代清楚,你就想坐到教室里?这是人民群众的教室,是蒲塘里广大人民的教室,你要坐进去,是要得到蒲塘里广大人民的承认的。

把人民抬出来了,方述平哪里吃得消呢?方述平在全班同学的眼光里被拉了出去,心里非常难受,也非常愤怒。他想哭。但还是沉默着,狠狠地将方国梁的手从自己身上扒开,然后甩掉,自己慢慢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鸦雀无声。方述平都感觉到了,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所有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非常强劲有力,像方述平的小手,在方国梁那双大手上挣扎。

方国梁搡了一下方述平,又拉了一把。意思是嫌他走得慢了。

方述平没有客气,甩开了他的手,自己走向办公室。

方述平走到办公室的样子显得非常孤独。他没有回头,但他看见了,身子后面,有几十双眼睛在看他,有姜晓香的,有方大林的。

当然,更有姜银芬的。他都能感受到姜银芬的目光。还是那一道目光,充满了温柔,充满了忧伤,充满了无助,也充满了迷惘。

那一道目光会说话,将内心的所有无助与悲伤都说出来了。只有那一道目光,那一道少女深情的目光,让方述平疼痛的心灵带上了一层慰籍。

姜银芬的心都要碎了。她盼望着,述平不要出事,述平不要出事。

可是,她却帮不上半点忙。她不知道,大人们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更不知道,述平怎么会一脚踏进了大人的世界。

述平长大了,长得比她都要快了。看看,就是他,做下了他的几个哥哥都不敢做的事,做下了让方国梁头疼的事,做下了让姜晓桐火冒三丈却不敢发作的事,做下了让方国强也不敢出头的事。

述平一夜之间长大了。

姜银芬想到这里就忍不住了,她轻轻地啜泣了起来。后来,她伏在桌子上,慢慢地哭着。

但就是这个方述平,把一切都搞乱了。

唐山大地震了,初一年级也大地震了。

整个一天,方述平没有回教室,整个一天,老师们没法子为初一年级上课。整个一天,所有老师来都宣布,这一节课自习,大家自己看。

可是,有谁敢看书呢?都在悄悄地谈论着方述平,都在悄悄地问着方述平会不会被抓起来,会不会被关进兴·化大门朝西的那个看守所。

方国梁从办公室里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又进来。进来一会儿后,又出去。第二次出去的时间稍长了点,差不多是一节课。方述平知道,一定是上课去了。

按理说,是上课去了。方国梁是青年教师,课务重,什么杂事儿也都得他来。方述平对方国梁一开始挺有好感的,觉得方国梁这人天生是做先生的料子,不能把他总是安排在生产队里扛猪屎耙子,那太辱没人了。方国梁刚刚做教师那会儿,方述平就觉得,这方国梁像是做了很多年先生似的。他从没有把方国梁当做一个新先生,他从来都是对方国梁充满了好感。

唉,骨子里,方述平竟然是喜欢方国梁的。

那些年,方国梁有事没事就喜欢到他们家,与二哥跃进一起,结麦秸辫子,听爸爸讲三国演义,讲济公传,讲十把穿心扇,讲沉香救母

那年月,只有方述平家能听到这样的故事。

可现在,方国梁也变了。

方述平还站在里间,站在阴影里。有一阵子,他很想坐下来。站着太累了。被罚站的滋味就是这样的,累,而且寂寞,而且无助。

他开始看办公室里的东西了。

其实没有东西。南面是整个一面墙,砖头缝儿现在清晰得很。东面的窗户,窗棂条安在外面,窗台上有几个蜘蛛网,窗棂条是竹篾做的,边框是木头的。墙北边是一个大柜子,里面是书,作业本,地球仪,化学试管,烧杯,天平,弹簧秤

大树根被人的磨得溜光润滑的。

办公桌上,有作文本,有语文作业本,有粉笔盒,有蓝墨水瓶,有红墨水瓶。红墨水瓶里插着钢笔。不对,这种笔不能叫钢笔。钢笔是可以插在衣兜里的。这种笔,应该叫“蘸钢”。不对不对。“蘸钢”才应该叫钢笔,可以插在衣兜里的应该叫作自来水笔。“蘸钢”嘛,就是要蘸墨水来写字的钢笔。

门槛内侧的砖缝里爬出了一条蚯蚓。方述平想,看来,晚上或者明天得下雨了。

墙根处冒出了些草。是常见的那种莎草。我想去拔下它们,可想了想,还是没挪脚。

方国梁进来了一次,很快又转出去了。

后来,又进来一次,在办公桌上翻了一会儿,然后从一堆书里抽出一本书,夹到腋下,走了出去。

这个下午显得特别漫长。后来,放学的钟声响了,方述平转过身来,从窗棂格里,看着同学们背着小板凳和书包向西走去。同学们有的走得很快,有的走得很慢,走过那一片空远得近乎像荒地的场,然后折而向南。再接着,他们转过大队的卫生所的墙角,然后就消失了。

方述平很想和同学们一起走。可是,没有得到方国梁的同意,他不能离开学校。

后来,姜晓桐和其他先生也都回到了办公室,这次他们欢声笑语,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快乐。

再后来,他们像是下班了,校园是一下子安静下来的。

又隔了很长时间,方国梁才慢慢地走进办公室。

方述平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他估计方国梁肯定是跟姜晓桐他们商量好了,一定会把他关在这里一夜的。

如果是那样,就太怕人了。关一夜?这一夜该怎么办呢?时常听人说,夜里会有鬼出来抓人,还有河里会有水獭猫上岸抓小孩子摁进水里。那还不是把人魂都吓丢了?

走进了办公室,方国梁迟疑了一下。后来,便坐了下来,是慢慢坐下来的。一坐下来,双手就交叉在一起,撑在了桌子的边沿上,很威武也很旁若无人的样子。然后,那张严肃的脸,看向了门外。

方述平发现,这么长时间了,方国梁竟然很少正眼看他。方芥舟看出来了,他心虚。

这一来,方述平反而来了劲,心头也踏实了许多。

很久,方国梁才像终于作出决定似的,问:方述平,问题你想清楚没有?这是什么性质的事情?你想清楚了没有?

语速很慢,但很坚定。

方述平不想回答。于是,就没有开口。

有一阵,他想软下来,算了,说不定,家里的大人都已经开始吃晚饭了,也不会再管他在外面如何如何了。甚至,还不一定知道他还在方国梁的办公室里挨训哩。但他突然想到,自己就这样站了一天,不能就这样软下来。如果这样收场,传出去,同学们的唾沫星子要溅得他满脸。什么姜二狗,什么方大林,什么姜晓香,什么方银根,什么方小俊、方小忠,会有事没事就会拿他取笑一通的。

这不行。

于是,方述平回答道:我没有什么想清楚不想清楚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呵——

方国梁转过脸来,但没有看向方述平的脸,而是平视着前面,这样正好看着方芥舟的胸前,说:

那这么说,倒是我错了,是我把你请到办公室里的,是我要你来交代清楚问题的。一天了,你没有交代你有半点错,那倒是我错了?嗯——

我没有说你错。再说,你也不是请我到办公室。你那样子,还能叫请?

什么?我不是请你来的?

哼!方述平哼了一句,隔了很久,才说:你是大人,你说是请就是请,我反正觉得你不是请的样子。那种拉我来的样子,就是请我的样子?

什么?你还强词夺理?

我没有强词夺理。是你用词有问题。你还先生哩,你用错词语啦!

什么?方国梁“嚯”地站了起来。

方述平心一横:怎么了?你想打我?我不怕!你真要是打了我,我几个哥哥,我爸爸,他们明天肯定会来收拾你!你以为你是先生就可以打学生了?你以为你是先生你就可以把我怎么样了?老实告诉你,我想了一天了,大不了,老子明天不来上学了,你管得了吗?

方述平说到这里,就想哭了。

方国梁说:你我以为这样就能吓得住一个人民教师?你要晓得,你撕大字报就不对,你是与人民为敌,与人民对着干!

什么人民?哪家的人民?你告诉我!谁是人民?人民是谁?还人民呢?我爸爸都说了,不就你们几个人写的,贼喊捉贼,自己做了个套儿,让我们钻,最后说你们是人民。你们是人民,我们也是人民。我们没有与人民为敌。我爸爸还曾经是人民子弟兵哩。我爸爸扛过枪,过过江,吃过糠。就是为了人民翻身得解放。比你这号人民教师强!

方述平不看方国梁,对着墙壁,一边像在舞台上扫机关枪一样地给了方国梁一梭子。

乖乖不得了了,你方述平还一套一套的了?

是的,我方述平一直**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优秀演员,能说得很。

方国梁伸出了拳头,想打下去。可是,又缩了回去。

方述平没有激他。方述平心里到底是有些怕了。他本来想迎上去,说,你打,你有本事你打我几拳。

方述平到底还是怕了。这黑灯瞎火的时候,他还真怕了方国梁。

第10章 天渐渐地黑了

天渐渐地黑了,方述平不时看看外面,心里像有一面鼓在敲打了。

他这时候也会偶尔想起姜银芬,他知道,这一天的事,肯定让银芬看不起他了。这以后,姜银芬会怎么看他呢?姜银芬一定瞧不起他了。你看看,丢人丢到家了,一个初中学生,被老师拖进办公室交代问题,整整一天都在交代问题,还差点儿成为现·行·反·革·命,你还指望那个漂亮的女班长心里还在想着他?门儿都没有了。

可是,事关爸爸,他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纵使再漂亮的女生,哪怕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瞧得起他方述平,他方述平也要为爸爸把这面子挣回来。这是最重要的事。我总不能容许其他人在我的面前骂我的爸爸。这些人,心都没有了,怎么能当着人家小孩子的面,就这样骂人家的父亲,揭人家父亲的短呢?这多污辱人啊!

他很快又把心思从姜银芬身上拖了回来。

他现在必须打起精神,面对方国梁。方国梁要他交代什么,他偏偏不会交代。有什么要交代的?有些事情还不是明摆着的吗?我撕大字报,根本用不着爸爸来指使我。

方国梁摸着黑找来了一盏灯,点上。

昏黄的小油灯。一点点光亮。

方述平说,方先生,我想回家。

方国梁说:回家?你没有把问题交代清楚就想回家?

方述平说:我肚子饿了,我要回家吃晚饭。

方国梁说:我肚子也饿了,我也要回家吃晚饭。可是,你没有交代完问题,就甭想吃晚饭。再说,我陪着你。我不吃,你也别想吃。

方述平终于要哭出来了,他带着明显的哭腔说:你是大人,你抗得住饿。我是小孩子,我抗不住。我要吃晚饭。我就是要吃晚饭。

你交代完问题就可以回家吃了。你只要说一下,谁是你幕后的主使,就行了。就可以回家吃晚饭了。

我没有人指使。我就是自己撕的。你要罚我站,我明天再来继续站着,你现在放我回家。我求你放我回家。

不行

我就要回。

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你要我说几遍?

我就要回家。我应该回我的家。不管怎么说,现在早已经是放学的时间了。你没有理由把我留在学校里。说着方述平想往外走。方述平说着的时候,其实心里很没底,他内心毕竟还是胆怯的。

方国梁一把拉住他:我说了,不可以。你要交代完问题才成。

方述平不讲话了,他默默地、用力地把方国梁的手朝外面掰。终于,他掰开了方国梁的手。

方述平掰方国梁手的时候,感觉出来了,方国梁的手是慢慢松开的。方述平明白了,方国梁好像也挺不下去了。

发现了这一点,方述平又来了精神,呵,原来你做老师的也不愿意陪着我,可却又要我快快地交代问题。真的非常无耻啊!

方国梁搓了搓双手,无可奈何地坐了下去,终于说,那好吧,你先回吧,你明天还要来办公室,我等你来交代问题

方述平没有等方国梁说完,便走出了办公室。他快步走到防震棚教室里,拿出自己的书包,扛起自己的小板凳,走出了教室。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方述平走出教室时,终于哭了下来。

方述平一边哭一边骂道:方国梁,你个养的,你个婊·子养的。你把我关了一天。**是个混蛋。**也是个养的。我跟你没完。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一天。我有什么问题可以交代的?你们没有办法对我爸爸,就有办法对我,你们算哪门子好汉。你们算哪门子好人。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方述平一边哭一边骂:方国梁,你个养的,你个婊·子养的。你把我关了一天。**是个混蛋。**是个养的。

方述平一边骂一边哭:方国梁,你个养的,你个婊·子养的。你把我关了一天。混蛋。**的个养的

方述平一边走一边骂,一边骂一边哭。他忘了自己这是在骂人,而且是骂他的先生,他真的不知道这是在骂人。他不怕了,他突然之间觉得他成了没魂的哪咤,痛痛快快地骂着

方述平哭着骂着,把自己的委屈全都哭出来了,也全都骂出来了。他似乎发现,姜银芬就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哭,看着他骂,一边还鼓励着他,让他哭,让他骂。骂那些不得好死的坏蛋,骂那些欺侮他一个孩子的大人。你们有什么本事?你们要是有本事,也学我爸爸到战场上打鬼子去,你们就晓得跟我一个小孩子玩。你们这些大人,也真有出息

方述平是突然之间听到后面的咆哮声的。

是方国梁在咆哮:

方述平,你给我站住,你在骂我?你竟然在骂我?

方述平没有站住。

方述平一边哭一边骂:我就骂你方国梁,你是个养的,你是个婊·子养的。你把我关了一天。你他·妈是个混蛋。你他·妈养的。我回去告诉我爸爸,我爸爸明天一定会揍你这个混蛋的!

方述平一边哭一边骂:我就骂了你了,我就**了,你他·妈的拿我老子没有办法。我今天就骂了你了,你能怎么着老子吧!

方述平太痛快了,他骂得非常解气,他骂得非常痛快。他把一天的怒火全都洒了出来

方国梁终于被激怒了:方述平,你太嚣张了!我把你放了,你竟然还指名道姓骂我!你我有本事给我站在那儿,我把办公室锁好了就来找你算账。

方述平根本没有把方国梁这样的话当一回事,方述平一边哭一边骂:方国梁,你是个养的,你是个婊·子养的。你把我关了一天。**是个混蛋。你是姜晓桐后面的跟屁虫,你是方国强那个臭流氓的打手,你是个恶棍。你要我交代问题,我有什么可以交代的?你有办法,去当我爸爸的面,去整我爸爸去。你们这样整我,算什么回事!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就会放火烧了你家

方述平,你不准诬蔑我!你要有本事你站在那儿别动!

方国梁终于暴怒了,他发了狂地向方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指着我吼道,你个小东西,你不要乱骂人,我要撕烂你的嘴

方述平这才吓坏了,方国梁跳起来了,方国梁是大人,他要是真的打了自己,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

方述平转过身就跑,但嘴里还是在骂:方国梁,你个养的,我才不会听你的站着不动哩。我没有诬蔑你,你就是方国强的跟屁虫,你就是个恶棍,是个打手。你今天来追我啊,你追上了我,我就服你,就任你打

方述平扛着凳子,背着书包,嘴里还在骂人,可是腿子没有闲,方国梁是大人,正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

方述平心里急,腿子上一次一次地发力狂奔。

可是,不巧,竟然被一个土坷垃绊倒了,小板凳硌得身上生疼。

方述平心里一急,全身冒出了冷汗,这下是注定要被方国梁追上了。

可是,顾不了许多了,连忙爬起来,嘴里再不讲话,跑到场边,连忙往南,向大队卫生所西边的路上跑过去

防震棚前是一条小河沟。本来,这条小河是与外面的水域相通的。这样,就把河北边的养猪场与村子隔开了。防震后,孩子们到了这里的防震棚里上学,大队便作出决定,在诊所后面填出一条路来让孩子上学放学时方便来回。

这条河,方述平他们还是非常熟悉的。四五年前,他才上一二年级的时候,那个时候冬天,好像特别冷,都快到零下十几度了,屋后的蚌蜒河全都冰封了,这条小河沟里,冰结了有一尺厚。一场撒出来,就立即成了一根冰柱子了。大人们都蜷缩在家里不出来了。可是,孩子们不,他们玩得可疯了,他们在大队的各个小河沟里玩,疯。砸铜角子,甩三角纸炮,转钢圈,抽陀螺

那个冬天,他与姜银芬也来过这里,他们在河面上划下了格格,跳房子,扔布包,滑冰。两个人都摔倒了,可是,摔倒了也抱成了一团。那个冬天,方述平开心极了。

那个冬天,真的特别冷。后来,再也没有那样的冷天了

那是五年前的冬天了。那时候,方述平才上一年级。那时候,他们还在河东,还住在姜锡君那个大地主的屋子里。

那时候,方述平常常坐在屋子门口,呆呆地,傻傻地,看向屋前的那条河,那条河往南,直往水廓镇流去。水廓镇,剑心公社就在那里。他更喜欢水廓这个名字,他觉得剑心公社名字也好。但他也知道,剑心,是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牺牲了,后来,这个人的名字变成了一个公社的名字。

方述平发疯地狂奔,生怕被后面追他的方国梁赶上,走到诊所后面的时候,他竟然就想到了那个冬天。脑子里掠过那个冬天,腿子上却没有慢下来,向南狂奔,生怕被后面的方国梁赶上。他明白,要是被方国梁赶上,怕是要被打得半死,打得皮开肉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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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心有余悸

不管什么时候想到那个晚上,方述平心里仍然后怕,心有余悸了:要是那一天被方国梁赶上,怕是要被打得很惨。可那时,方述平已经无法控制了,开始破口大骂方国梁。方国梁也肯定无法控制了,你看,他也发疯了似地,往这里一路奔来。那架势,恨不得要把人吃了一样。

方国梁当时也才二十岁的样子,正是一个敢于打架打得头破血流的年龄。三十五年后,方芥舟突然想到了这一层。你让一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小伙子控制什么呢?他如果真的出手了,暴打你一顿,固然事后会有说法,该追究的追究,该惩罚的惩罚,但是,吃苦的毕竟是方述平,遭殃的也不会是别人。

幸好方国梁那一天就是没有追上方述平。方述平竟然成功逃脱。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直到他回到家,头埋在碗里吃晚饭时,方国梁也显然是回到办公室锁好了办公室门,然后才来到“方家府上”的。

方国梁走进了方述平家的南屋。方述平家两进草房子,北屋和南屋。南屋除了外婆住在西房间,其他两间就做了厨房和吃饭的地方。

他知道方国梁会来。

方述平这个时候,已经不像中午那样感到委屈了。他这时候非常伤心。方国梁来的时候,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然后对爸爸说:爸爸,他关了我一天,我往家走的时候,他在后面紧紧地追我,还想打我,凶得不得了,可把我吓坏了,他还骂我,他是个人民教师,可是他会骂人

老方,你听我说,我今天到你方家府上,就是要告诉你,方述平同学今天表现可不好,他晚上回家前,把我骂得一塌糊涂。祖宗八代都骂到了。老方啊,我可是他的先生啊!是他先生啊!天地尊亲师,他这样可不对啊!今天,我没有追上他。如果追上了,他能骂得,我就能打得,万一有个

算了,你别讲了。爸爸没有听方国梁说下去:你国梁给我听好了,当初,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与我一起在大队做干部,你问问全大队人,我们是什么交情?你现在投靠国强了,投靠晓桐了,以为找到万年的靠山了,便想做我的佛事了?你给我听好了,你毛还没有长全哩!我在外面打仗的时候,你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哩!你跟我讲什么?你是做先生的,当教师的,不错,可有个做先生的样子吗?像吗?我儿子骂了你?骂得好啊!他为什么不骂我?他为什么不骂其他先生?你想过没有?你还竟然也骂了我儿子,能啊!你一个做老师的,做先生的,会骂学生了,会打学生了,会关学生的禁闭了?真能!要不要我明天陪你到公社去,把你这一切光荣行为都一一上报?你以为我儿子会服你这号先生?你还讲天地尊亲师哩,配吗?我都替你脸红。你最好回到家,跪到你老子的灵前,问问你老子,你这样做,还是不是替他脸上争光。我对你,相好了一辈子的命,你这一辈子,也就会只会钻人家的裤裆,你能把你祖上的和你老子的脸全丢尽了。

我们家老四,爸爸说着说着,就有点愤怒了,这一生一世,没病没灾,我就放过你。如果他今天被你吓掉了魂,吓傻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这孩子以后就归你了,你负责他一辈子,你小子当心点,你以为做方国强与姜晓桐的跟屁虫会有什么好结果

方国梁呆住了,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才明白事情大了去了,大得他不敢想下去。他连忙唯唯喏喏地退出了方述平家

从方述平家出来,方国梁就想哭。这一天,他煎熬着方述平,其实也把自己放在火上烤着。

可是,凭什么他方述平就能那样嚎啕大哭,而且一边哭一边骂人,他方国梁就不能?

是的,他确实不能。方述平是个孩子,他方国梁却是个大人,是个人民教师,是当先生的。

方国梁从方德麟家出来,走过方德麟家东边那一条狭窄的林间小路,然后拐上了往村子里走的大路。

黑灯瞎火。

乡下人,早早地熄了灯。倒是回过身来能看到方述平家亮着灯。那孩子,才吃完晚饭。可能也在伤心着哩。

唉!

方国梁这下真的哭了下来。他停下来,扶着一棵树无声地哭了。倾刻间,伤心的情绪波涛汹涌起来。

方晓桐在放学前还反复交代,要他交代问题,要有个记录,书面的,最好,还得有他方述平的手印。

哪里想到事情完全走了样。

让他方国梁把这件事处理漂亮了,挖出方述平后面的根子,让他自己说出来,说是方德麟指使他撕大字报,破坏革·命群·众的大·字·报。

可是,哪里能呢?哪里会有儿子指认老子呢?

事情哪会这么顺遂呢?还要人家的口供,还要人家的手印。

事情差点儿捅出大娄子来。

瞧瞧,这事现在落到这步田地。方德麟的话在那里,儿子没有问题便罢,要是出了事,你们一个都走不掉

有谁替他方国梁想一想,他方国梁能不能扛起这事?事情要真的发生了,他方国梁走不掉,而他后面的姜晓桐与方国强可以推得个干干净净。

现在,这事,该怎么办?我在方德麟面前抬不起头来了,我在方述平面前也抬不起头来了!

方国梁抹抹了眼泪,向村子走去。

方德麟一家住到大河西边的这野地里了,显然是让着方国强这一班人了。唉,这么个老干部,被人欺负成这样了。儿子也连带着被人欺负,老大五四,只读到小学毕业,跃进跟他方国梁同学,初中毕业后,贫下中农不推荐上高中,也早早地下田干活儿了。方国梁掏猪屎,方跃进捧牛——放牛。现在,他们家老三眼看就要初中毕业了,看来,上高中的事,也要黄。方述平这小子初中毕业后如果上不到高中,就太可惜了。这孩子,其实比他三个哥哥都强,成绩在班上最好,也是蒲塘学校这么多年来最灵巧最聪明的学生。个个都这么说。

要作弄这样的人家干什么?

方国梁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是停在姜晓桐家的门口。他叫开门,大队现一家,都团团坐在明间里。方国强也在。姜晓桐的三妹子——也就是蒲塘大队的团支书姜兰凤坐在方国强的身边。

方国强的面前放在一碟子大蒜炒猪肝,一小碟花生米,一瓶酒,一只酒盅。方国强就好这一口,到哪里,就要人家炒个小菜煞煞馋。

方国强手里还夹着烟,一边喝酒,一边搛菜,一边吸上几口烟。看都没有看方国梁。

怎么样?事情怎么样?都在等你哩!

黄了,黄了,没用了

方国梁双手一摊,坐在了门旁的小板凳上。

一个小孩子,可是,你瞧瞧,怎么也撬不开他的嘴,还骂我,我被他骂得伤心透顶,我什么时候挨学生骂过,我这个当先生的

方国梁说着,还真的伤心地掉下了泪。

一屋子的人全都静下来。

这事,很久,方国梁抬起头来,慢慢地说,我看就算了吧,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方述平这孩子,心气大。我看出来了。真要是他出了什么事,这蒲塘里的学校丢人丢到家事小,我也脱不了干系。方德麟晚上就给了我这个话!再说,这今天晚上,我的面子可丢大了去了。我哪辈子做过这样的事!

方国强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兄弟,为难你了!那就这样吧,到此为止。

说着要走人。可突然又停下脚,对姜晓桐说,晓桐,明天,要封方述平的嘴,别让他到学校会把昨晚的事说得沸沸扬扬。教师逼学生,体罚学生,关学生禁闭的事,传出去的话,确实不好收场。

要想办法,让这小子闭口。出了门,方国强还甩过来一句话。

姜晓桐的三妹子赶着去替方国强开门。

姜国梁看着周兰凤,明白了,怪不道全蒲塘的人都说这三丫头与方国强有一腿子,看来是真的了。

你看看这姜兰凤,大队团支书当得真漂亮,一身的黄军装,白纱巾一直缠在脖子上。国强怎么能不动心

门忽然又被推开了,走到门楼子的方国强又回转来,低着头,指着坐在门槛上的方国梁骂道:

你小子太有出息了,一个刚刚上中学的细麻腿子都玩不过,你还能做什么?明天,你还跟我去扛掏屎耙子去,还去打扫社员的猪圈。娘的,今天不是要方述平开口的吗?明天却要让人家闭口。话都由你说了,你能做什么?

说着,一边气哼哼地掉头就走。

方国梁有点后悔当这个先生了。当一个先生,也并没有多大了不起。别人看上去风风光光,可是一个刚刚上初一的学生就可以把你搞定,让你从今以后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到了支书这里,又只能像个孙子。这教师当的!

再说,如果蒲塘里的人,真晓得方述平这天晚上把方国梁祖宗八代都骂了下来,他以后还怎么在先生们和学生们面前抬头?这事说出去,一个大男人,以后还活不活?

还有,更不好听的就是,学校和大队折腾一个孩子,折腾了一天。这事儿传出去,可能要出大乱子。

几年前才出了马振湖事件,蒲塘里不要出个“蒲塘事件”啊!不好玩的!

方国梁决定不再管方述平的事了。

可没等他挪窝,那边姜晓桐发话了,走,到国强家,水廓镇上的大笔先生到了。

国梁明白,又把那个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的张老头请过来了,还和昨天一样,通宵作战,把大字报写好,贴上墙

搞什么搞啊?

方国梁快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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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国梁一走,妈妈这才揽住他,小四子不哭,你骂得好!这狗东西就是要骂他才长记性。宝宝,你是怎样逃掉的?他那么大的人,怎么就没有追上你?

说着,瞟了一眼姜德麟,他爸,这孩子今天命大啊,要是被国梁那楞头青追上了,我们家述平怕是

妈妈不敢往下想了,眼泪叭嗒叭嗒地流了下来,接着,边哭边拍拍怀里的述平,轻轻地喊着:述平不怕,述平不怕,述平跟妈妈回家。

做妈妈的这是在喊魂了。述平说不定是被吓掉了魂了。

做爸爸的很长时间都不讲话,直到后来,才说,他们也做得出啊,我们家述平才是个小孩子啊

很久,方述平才安静下来。

妈妈没有说错,今天命大,要是被方国梁追上了,肯定逃不了一顿暴打。方述平也有点后怕,真的是差点儿被追上,要不是从诊所前的那条路向东逃过去,就会被他一路追上了。

方述平是绕了一个圈子才逃掉的。这是方国梁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方国梁一路向南追过去,一直追到河边的大桥旁,也没有看见方述平的影子。方国梁非常奇怪,这方述平神了,就没了影子了。

方国梁往回走的时候,方述平其实已经从大队部前的那条路向南了。然后他才右拐进了向西的巷子里,扛着小板凳,小心翼翼地往西边走。还没等到出巷子口,他就看见了方国梁气喘吁吁地往回走去,方国梁那时候,都杀气腾腾了。方述平吓得躲到墙角里

那时候,方述平心里骤然一紧,然后,心狂跳不已,快要跳出胸膛了

妈妈说得没错,方述平差点吓掉了魂。爸爸也说得对,方述平差点吓傻了

好险!

方述平跑到诊所前面时,迟疑了一下,他听得见方国梁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这下要完了,他会被方国梁抓住,他会被方国梁打得死去活来。方国梁的手很大,很有力气,他看见过方国梁的手,那双手,会把他捏得粉碎

他就那时候稍一迟疑,便选择了向东逃去。但他又担心自己的脚步声会让方国梁听到,所以,一听到方国梁也跑到诊所前面,他就飞快地贴到了墙上,然后,他听见方国梁呼啦一声向南跑去,他这才继续向东走去。

好在看多了《杜鹃山》《平原作战》《敌后武工队》《战地红缨》,要不然,哪晓得往东边路上逃跑,哪里会晓得贴在墙壁上啊!

这时,他才发现,他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的双腿差不多要软了,他快要瘫下来了。

太险了。

这个时候被方国梁抓住,他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就这样逃了。

就这样躲过了一顿暴打。

真险

方述平脸上挂着泪,慢慢地睡着了

后来,做梦了,一直是方国梁在追着打他的样儿,方国梁眼睛血红,一脸杀气。

一会儿,他又梦到了姜银芬,姜银芬骂他说,你怎么能去撕那张大字报呢?那是撕不得的。

他想对姜银芬说什么的,可是姜银芬已经把脸转过去了。姜银芬转过身的时候说,你这么傻,犯傻,不跟你好了。

听听,跟家里的人一个语气。

但梦中的方述平还是心头一喜,好,是家里人的样子。

后来,方述平就睡得像个死猪了。

这是妈妈说他的话,说他睡着了,就像个死猪,没心没有肺的。可是,就是这个没心没肺的方述平,这个家里最小的小四子,做出了大人都没有敢做的事,他就撕了他们的大·字·报,让他们没有了感觉。

第二天,同样的大字报内容又上墙了。

一点儿都没有照顾方述平的情绪。他以为昨天和昨晚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了,今天便不可能再会有大·字·报上墙了。可是还是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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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班长姜银芬

同样的大·字·报内容又上墙了。方述平这次还想去撕。既然飚上了,就继续吧!

可是这次他被最南边的一张真正的大·字·报给吓住了:

方德麟:

你为什么纵容你的子弟撕大·字·报?你为什么不让革·命群·众自·由发表自己的言论?

请你注意,革·命·大·字·报是m主·席他老人家所支持的,谁要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谁就是·无·产·队·级·专政·的对象,我们就要他低头认罪,我们就砸烂他的狗头!!!

方述平看到这里,便停住了手。他下意识地停住了手。那三个惊叹号像三把刀,他怕了。他停住了手。

而且,他看到了,在这些大字报的旁边,有些形迹可疑的人,他们似乎是在护着这些东西的。也许,方述平如果真的去撕了,他们会上来阻拦的。

他无可奈何地向学校走去。

他满心委屈,昨天是被白白地关了一天。今天的大·字·报又上墙了,你方芥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大人们有大人们的方法,你看看,犟得很了,就是要让爸爸低头认罪。你要是再撕大·字·报,结果还是一样,还会有新的大·字·报贴出来,一点儿不会给你方述平留情留面子。

而且,还有人看着你,监督着你。把人当什么人了?

中午回家吃饭时,明堂西山墙前面和桥头,站满了人。都在认真地看大·字·报,有的还读出了声。

方述平从人群旁走过时,头低了下来。心头非常难过。

走上桥时,他还发现了方国梁。你看看,那个方国梁,他煞有介事地,就是煞有介事,坐在大·字·报的面前,将一张张大·字·报的内容全都抄下来了。

抄什么抄啊!是怕我再撕大·字·报?妈的,真哄小孩子哩!这些大·字·报指不定是方国强派人写的,有的是存根。瞧,与昨天上墙的一模一样,显然是打好底稿的。现在让个人来抄,全是在骗人!

但方述平这一天非常平静,没有人来抓他到办公室,他在教室里,也没有同学问他昨天是什么时候被放回家的。

听听,被放回家,我成了被他们抓过的人了,成了地·富·反·坏·右了,成了封·资·修了

这仇一定得报!

可是,他一直又担心着另一件事,不定什么时候,方国梁还会来找他的麻烦

方国梁被安排到大桥那里抄大·字·报。

一定是方国强或者姜晓桐对他不满,昨天,你做什么事情呢?你做了什么?你连个小孩子的话都没有套出来?还差点儿出事?今天罚你,有新大·字·报了,你去抄下来,算是给你将功赎罪

方述平的心从此一直悬着,方国梁一定会再找他麻烦的。一定的。

在学校里,遇上方国梁,他赶紧低下头,偏过身子走开。在校外,只要远远地看到方国梁,他就拐进另一条巷子里。

他还怕姜晓桐。

一遇到姜晓桐他就躲。

方述平也怕方国强,一想起方国强,方芥舟就能看到方国强有两张脸:

一张脸,是方国强在方芥舟家的厨屋里,妈妈为他一个人炒了大蒜肉丝、红烧肥肠,倒上了酒,请支书大人尝尝

那天,方述平也撑在旁边,看着方国强嘴咧开,一搛一大筷子菜,送进嘴里,嘴里包了很多菜,讲话都讲不清楚了。然后,好一阵子,又“吱——”的一声,喝一口酒。

方述平的馋虫那天被勾起来了,多长时间了,他都没有吃过肉,就更别说吃过红烧肥肠了。没有,不可能的。哪家吃得起啊!可是,国强那一天,一筷子菜也没有搛给在旁边口水都流到襟前的方述平。

还有一张脸,方国强发火的脸,脸成了猪肝色,脖子也粗了,声音很大,很猛,说是要抓方德麟去问话。可是,看到妈妈,方国强一下子泄了气,气恨恨地对民兵们说,走人,走人!看他方德麟以后还敢不敢

方述平觉得爸爸有一句话肯定是假话了,爸爸经常说,国强小时候,一看到父亲,就害怕父亲的裤腰带上带着驳壳枪,呼啦一声,就逃了。

知道吗儿子,当年,我转业回家乡,带着你妈妈和你大哥,他方国强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岁数,只要看到我出现,就怕得脚底抹油。这个中·农子女,怕我手上有枪。哈哈哈

方国强像这样的人?他像是怕爸爸的人?看不出来啊!

倒是有一点像,现在,爸爸也好,妈妈也好,他们怕方国强,怕得很

很多年后,方述平已经是方芥舟了,他才知道,第二天的大·字·报,他们当然还是要贴出来的。但风头没有第一天大了,别看第二天的大·字·报前加了那一张责问的纸,那是做给人看的。

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们设好的一个好好的局,被一个12岁的娃娃给搅了局。

他们是谁呢?

方芥舟后来才终于知道,就是方国强、姜晓桐。

他设的局,没有套出方德麟,被方述平这小子搅局了,他们才怕了。方德麟家只要出一个最小的儿子,就能把形势扭转。看来,他们还真的是小看了方德麟这个人了。姜宝成这个大队会计看来没有说错,方德麟那人,你们不要去碰他。人家,家有四条汉,不打也好看

当然,方述平成为方芥舟以后,也听说了另一件事:本来,姜晓桐也拉过姜晓锋。可是,身为校长的姜晓锋提醒他的同族兄弟姜晓桐道:我们是教书的,既然选择了教书,就别做其他缺德的事。这事儿,你干,但我不会跟着干的。你要看到,孩子们一天天会长大,我们一天天会老去。当方述平长大成人,会恨我们这些老师一辈子的。我们是做老师的,别让我们的学生将来恨我们

方芥舟也因此对姜晓锋与姜晓棠弟兄二人一直心存感激。每当他想起这桩事的时候,他都会感动得流泪。他由此相信,这个世界并不令人绝望。

可是,正是这一点,使他错过了他这一生真正爱着的一个女孩子:方小凤。

没有人知道,姜银芬那一天其实没有睡好觉。她看着可怜巴巴的方述平被方国梁拎出去的样儿。她个子比方述平要高了许多,可是,她这个时候却无法帮助她十分喜欢的方述平。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方述平被人拎着走了。她看到方述平回过头来的样子,眼睛里充满恐惧,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她知道,他是在寻找她。可是,她被一样东西紧紧地拉着,拉着坐在凳子上,一动也不能动。

第二天,她看到了方述平。她也听到了方述平与方国梁差点儿动手的事。她一阵后怕,天,真要动起手来,方国梁那辣手,述平哪里吃得消?

但第二天的事,让姜银芬后悔了一辈子。第二天的事,让她从此躲着方述平。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方述平其实并没有恨她一辈子。虽然,想起来的时候是有点心疼,但是,也只是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心有点疼。她不知道,方述平成为方芥舟以后,有很多次在偷偷地打听着姜银芬的下落。

方国梁把语文课变成了批斗方述平的班会课。他义正辞严地在班上宣布,方述平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希望全班同学个个站出来,对他进行深揭猛批。

这年头,正是深揭猛批四·人·帮·反·革·命余毒的时候,每一个孩子都听出了方国梁话里的火药味儿。但是,没有人站出来。

然而,没有人站出来是不行的。

班长!

方国梁高声喊道:班长,你带个头,必须要深揭猛批!

班长就是姜银芬。姜银芬胆怯地站了起来。

方国梁说,听说,你昨天哭了?哭什么?你是为方述平这样的小反·革·命分子哭吗?

姜银芬小声地说,不是,我不是,我昨天是为大家哭的。一天的课都没有上成,都怪方述平这个坏家伙,他破坏了粉碎四·人·帮以后的大好形势。

啪的一声,从方述平的座位上传过来。

全教室的目光,全投向了方述平。

方述平竟然将一枝铅笔折断了。一枝新铅笔。

大家愕然了。这是班上人玩过的游戏,没有人能把铅笔折断,今天,方述平做到了。

方国梁像没有听到方述平这里的动静似的,对姜银芬说,你说得非常好!继续说!

方述平没等姜银芬说下去,就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说,方先生,你什么意思?你还没完没了了?你想过几天太平日子吗?

你威胁我?

我不威胁你,但你要再纠缠下去,真的不要怪我。我大不了进兴·化大门朝西的看守所,但我进去之前,我肯定用这枝断铅笔,在你身上戳两个洞。我们的方老师,你,你信吗?

教室里的空气能点燃。

班长大人,你坐下去。你不必要发言了。这话由我来替你说。

说着,方述平走上了讲台,对着大家鞠了一躬,说,我郑重地向大家说声抱歉,因为我的缘故,昨天闹得大家没有上得了课。是我错了。我错在盲目地保护我的为中·国·人·民的解·放打过仗的反·革·命父亲,破坏了一些人精心设计的圈套,打破了躲在方国梁老师身后的阴·谋家的计划。

方述平一边说着,一边玩着手里的断铅笔。方国梁几次想上前推他下去,但想了又想,又没敢走上前。

狗急了,都会跳墙。他已经明白眼前这个小子他会跳起来跟你拼命的。

还好,方述平接着说的话,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这仍然是逆历史潮流而动,是不得人心的。请大家不要学我。我是一个坏孩子。昨天,我骂了方老师,让方老师今天火气难消。现在,我当全班同学的面,郑重地向方老师道歉,请方老师原谅!

说着,向方国梁深深地鞠了一躬。

方国梁这才冷着脸,说,好了,下去吧!以后别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方述平在内心哭了,泪流满面,椎心痛骨,痛彻心扉。

但在外表,方述平微笑着。

一个孩子,在内心哭泣,而在脸上,却看见了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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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那一声枪响

一切全都因姜银芬的表态发言变了味。

方述平做梦也不会想到姜银芬会那样讲话。这么多年来,这个班上的人,哪一个不知道姜银芬与他方述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他们甚至连开他玩笑的胆儿也不敢有,就怕方述平突然之间翻脸。方述平翻脸是小事,大问题在于,只要他一翻脸,对方出不了三天保准会倒大霉。像方来根,就是方述平的同桌,也是方述平的跟屁虫。谁不怕方来根这样的大魔头呢?两个许先生在方来根面前从来没有沾到光,方国梁都不怎么愿意惹方来根。方来根在这个学校里,就怕两个人,一个是姜晓桐,一个是方述平。方述平一个眼色,或者努一下嘴,你看着吧,没有人头落地,也肯定有落花流水。你还找不到主子。

姜银芬发言的时候,方来根一直看着方述平与姜银芬。方述平轻轻地拍拍他的手,意思是让他安静,听姜银芬说下去。也有让方来根别为难姜银芬的意思。

后来,方述平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神力,就将那枝铅笔折断了。

方述平内心掠过一阵悲凉,完了,与姜银芬从此完了。不会再有什么了。

也好。

有什么呢?昨天一天,他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一场从未有过的风暴。他真的没有想到,四人帮都粉碎了,还会有人再跳出来弄爸爸的大字报。这些年,方述平耳闻目睹了蒲塘里的一切,他已经从一个小孩子长大成为一个中学生了。

昨天,是他们全家在全蒲塘里人面前栽得最没脸没鼻子的一天,今天,是他方述平在全班面前脸面扫尽,连他内心里最喜欢的姜银芬也站出来批判他了,说他破坏了粉碎四人帮以后的大好形势

事件过后的方述平,一如既往地快乐着,一如既往地调皮着。当然,也一如既往地学习着功课,一点儿也不影响他是个优等生。

而且,姜晓锋教的两门课,物理,化学,方述平也一如既往地优秀,一如既往地一根筷子戳两个糰。这真的让人大惑不解哩。方述平神啊!

可是,谁都无法知道少年方述平内心是多么绝望。他觉得他第一次受到了这个世界的伤害,而且是深深的伤害。

其实,只要细细地看,还是能看得出方述平因为受到伤害而改变了的性情的。譬如,很多时候,方述平不再愿意与其他同学在一起,他喜欢一个人呆着。

而且,他不再愿意看一眼女生了。姜二狗原来最喜欢嘲讽方述平,有事没事就看女生。姜二狗经常笑话方述平既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想要有一个姐妹都想疯了吧?

现在,姜二狗不敢讽刺方述平了。他怕方述平有一天会跳起来。那一天,方述平掰断铅笔头的事,让他心里着实害怕。他回去后,也学着方述平的样儿拿出一枝新买的铅笔来,但他就是没能掰得断。新铅笔都不能掰断,查是方述平手里的那一把劲却能掰断半枝铅笔。你能想象方述平那时候手上的劲有多大吗?他都看到了,连方国强也都胆怯得把目光移向另一边了。

但方述平在这样的年龄段还是犯了这个年龄段容易犯的错误。他看到了自己,却没有看到像姜二狗这样的人物正在悄然崛起。

撕大字报的事,终于让方述平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人叫姜二狗。

姜二狗是方述平穿开裆裤时就轧在一起的朋友了。可是,他没有发现姜二狗原来成绩也非常好。有一次,当方述平骄傲地说自己的成绩非常好,作业上只有一个红叉叉时,姜二狗就说了,你方述平就只看见你自己的好,你要知道,我们其实也非常不错的。你看看,我的作业上也没有什么红叉叉的。别以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你好!这个时候,人要学会撒泡照照自己。

方述平这才发现,世界变了。

也才发现,他与姜二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譬如,姜二狗这狗东西,经常撒照着自己,而他方述平本人,也会违心地向方国梁鞠一个躬,采取了一种息事宁人的姿态,逼着方国梁罢手了。

不过,他不知道,方国梁为了处理他吃了大批评。方国强对他拍桌子吼了,姜晓桐也对他发了脾气。特别是第二天他把语文课变成班会课的事,姜晓桐听说后,把方国梁骂了个狗血淋头:你方国梁有没有脑子啊?谁让你开这个班会的?你还有一点组织性与纪律性没有?你还想惹什么事?你不怕方述平跳起来吗?你以为你搞得过方述平吗?我告诉你,这事儿,你吃不了兜着走!没有大队的部署,你乱弹琴干什么?

方国梁心里那个气啊,他真不知道,他又错在哪里了。

偶尔,方述平还会想起姜银芬。怎么能不去想呢?都分不开了,都说过了,我们永远不分开了。都亲过嘴了,都抱在一起过了。

想起这些,方述平心里便想原谅姜银芬。毕竟,她一个女孩子,再人高马大的,也不敢对抗班主任方国梁啊!何况这件事的背后,方述平明明白白地知道,又哪里是方国梁一个人在做呢?

既然你方述平都知道是一个庞大的神秘的团队在与你方述平和你方述平的一家对抗与争锋,你又怎么可以把这一切的不是都推给姜银芬呢?

好些次,他还是悄悄地看向姜银芬。

好些次,姜银芬也会怯怯地看向他。

这一切,没有逃过姜二狗的眼。姜二狗还是看出了方述平与姜银芬的秘密了。

有一次,姜二狗对方述平说,你还在想她吧?

方述平想都没有想,立即辩解道:你瞎讲!

哼,我瞎讲?你都不知道我说的这个她是谁,你就立即跟着讲了,明显的,心里有鬼。

我没有。我真的不再想她了。我们已经彻底结束了。

谁信啊,你要是与姜银芬什么事儿也没有,那么,你就去搞她。

搞她?

是的,搞她!

怎么搞?

妈的,怎么搞都要我教。你一个大男人,白活了。

姜二狗非常成熟,但方述平装着幼稚。方述平明白了,姜二狗,其实比任何人都知道什么是搞以及搞是什么。不过,他还是明明白白地说了,搞,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那个搞。今天,我姜二狗也就是要你成心作贱她恶心她一下,你要是能把她的也吓出来,我们就信你,说明你与她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

好吧,你看着吧!

第一次,方述平趁着教室没人的时候,把一只蚂蚱放到姜银芬的书包里。哪知道姜银芬看到后,快乐得不得了,特地做了个纸灯笼,把个蚂蚱装了进去。

第二次,方述平捉了一把蚯蚓,放进了姜银芬的文具盒里。这次,姜银芬吓呆了,在课堂上就叫了起来。

方国梁追问是谁做的这事,没有人站起来。后来,方国梁说,没有人招认的话,他这课就不上了。

方述平慢慢地站了起来。别追问了,是我。你上课吧!省得破坏了粉碎四人帮以后的大好形势

这话,严重了。而且,用了鲁迅的顺带一枪。姜银芬受不了了,立即明白了,方述平还在记恨她哩。可是,姜二狗不依不饶,这不行,这太轻了。不能说明问题。

好,你等着。

有一天,是中午的时候,吃完了饭的同学都陆陆续续回到教室。方述平在摆弄着一把铁丝弯成的枪。很多人围着他。大家都知道这小子鬼心眼特别多,今天一定会有一个人倒霉了。

方述平把医生用的针头去掉了,把根布插进针筒的那一块固定在了铁丝上。这就做成枪膛,由着放子弹。然后,把三根火柴头的黑火药捣碎了,装了进去。接着,他像一个教授似地说,孩子们,这还不行,得有这个。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鞭炮,然后,一个一个地将小鞭炮里的火药倒在一张纸上。然后,把纸卷了起来,倒进了枪膛里。当然,方述平接着说,如果再用一点瓷碗的碎渣,那就不得了,就可以射出去打中敌人了。这样的事,我方述平怎么可以干呢?这就免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把枪背在身后,然后,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了姜银芬的后面。

姜银芬没有回头。她明知方述平又会来一出,但她不能回头。她也已经跟班里与她最好的女生讲了,方述平是个矮子,我怎么可能与他好啊!她心里当然不是这样想的。她一再容忍着方述平的恶作剧,是因为她觉得她欠了他的。所以,她一直忍着,无论方述平怎么样对她,她都不会怪他的。

没想到,方述平来与她说话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姜银芬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时候,方述平已经悄悄地把枪放在了她的耳边。当姜银芬发现有点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迟了。

枪响了。很响。连门外一只走动着的鸡子都吓得飞了起来。

女班长姜银芬当时就吓哭了,而且,裆了。

十几分钟后,姜银芬的父亲出现在课堂里,出手就要揍方述平。可是,被姜银芬抱住了,不要,不要,爸爸,你别打他,你不能打他。

这时候,方国梁来了,一见这架势,连忙去解劝治保主任姜得宝。姜得宝只得恨恨地说,看我不去告诉老德麟,他养了这么个野小子,我还要告诉素素,她这个城里的女人,最后养出来的这小子是个大坏蛋

方述平头一歪,说,你去告诉去!告诉我爸爸和我的漂亮妈妈,说我有多坏吧!

姜二狗在旁边快活得哈哈大笑

少女姜银芬在那一天哭得死去活来,所有人都听出来了,似乎并不是为了方述平在她耳边突然打响的那一枪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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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那时候他叫方桦

方述平跟姜银芬和姜银芬的爸爸讲话的那样儿,确实就是军·队大院里长大的那种孩子的劲,让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你能拿这号人有什么办法呢?他没有看到他们的老子把脑子别在腰里,但他们经常听到他们的父亲讲是怎样把脑子别到腰间的。这样的人面前,你几句吼叫,几声吓唬,一点儿作用也没有。

既然,我们的主人公说起他的漂亮妈妈了,那么,就让我们看看方述平生命中这个最重要的女人吧!

还有哪位女性比母亲在一个男人的生命中更重要呢?

说起素素,就不得说说那个1957年上回到老家的方德麟了。

当了十一年兵的方德麟终于回来了。

这是他当兵期间[海岸线文学网]来照会了,抗议中·国·政·府哩!他觉得很解气。这太好了!虽然听说这个排长受到了批评,但他非常羡慕那个排长。他觉得自己太不幸了。

这时候,他和他的营才接到命令过江。过江的时候,战友们将红旗举在手里兴奋地舞着,又说又笑。可他就是乐不起来,因为他没有打到仗。百万雄师过大江啊。这百万雄师里面竟然没有方桦这样的神枪手指挥的这个营。

但聂师长把最艰巨的风吹山剿匪的任务给了他。他这才知道聂师长有意安排他剿匪了。聂师长反复说,风吹山剿匪的任务只有方桦同志能够胜任。风吹山的残匪只有他那种神枪手才能对付得了。到这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不让他打渡江战役。原来要打土匪了。上面早就有这了这样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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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她的眼里和泪里全是爱情

就是这一次巢匪,彻底改变了方桦或者方德麟的人生走向。

他知道了,其他部队已经和那支由蒋军团长李山为首的残匪接触过好几次了,我们的人没有沾光,反倒吃了不少的亏。残匪的人数不是很多,我方的情报表明,也就将近一个团的兵力。但听说那些残匪一个个都身怀绝技。有的是敌方的特工出身,有的是兵**,实战经验丰富。听说,来了几次剿匪的部队,一打听是谁带兵,便都一个个地嘘起来。毛孩子,毛孩子。还来打我们?撒泡照照!

直到方桦进驻风吹山后,敌方才似乎有所收敛。方桦神枪手的威名让李山的人听着就觉得害怕。可是父亲想,这是不是李山这个家伙故意示弱呢?这家伙身边有一个叫赛诸葛的参谋长叫强彬,是个瘸子。人称强瘸子。几年前的一次大战役之中被流弹射中的左腿。但左腿瘸了之后的强彬,似乎更加有如神助,他所在的团不但没有什么失利,反而连打胜仗。虽然大局是兵败如山,可是他这个团却没见有什么损失。前面几任剿匪指挥官都着过他的道。连连叹道,想不到敌人还有如此人物。

方桦一进山就猛攻了几次,双方都有一些伤亡。接着方桦按兵不动,将李山下山的路全都封死了,看他能熬多久。一个月后,方桦得到情报,李山终于撑不住了,决定向南边撤。看上去是要越过省界到安·徽与浙·江去。方桦松了一口气。一个月的仗还真没白打。

方桦松了一口气,命令部队整休。残匪南逃时,南面自然会有另外的部队围歼这股残匪。可是方桦很快就得到上级命令,一定要将这股残匪尽快消灭,否则,钻进皖浙两省的深山里就很麻烦了。命令方桦部继续追击,宜将剩勇追穷寇,将革命进行到底。

得令后,方桦只得立即开拔,命令部队向南进发。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部队准备开拔时,方桦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枪不见了。这是让方桦猝不及防的事。方桦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手枪会丢了。对方桦来说,手枪是他的最爱了,他什么都可以丢,可就是不能将手枪丢了。手枪是他的第六根指头,这是聂师长对他的评价。聂师长多么喜欢他啊,还亲自替他取了方桦这个名字。他怎么能将他的一根指头给搞丢了呢?说不过去的事情。

方桦只得命令部队先行待命,他继续寻找那把丢失的手枪。方桦找遍了每个角落和每一处草丛,可是方桦始终没能找到他的那把手枪。

方桦茫然地站在了部队刚才排队的地方。这时候他一点也找不到营长的感觉了。我完了,完了。父亲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

方桦茫然地抬起头,太阳很刺眼,刺得他的眼睛生疼。那枝枪号为80853的二十响,可能是再也找不着了。

父亲在寻找了三个多小时后不打算再找了。他有气无力地对营指导员肖图南说,报告吧,向上级报告吧!

肖图南的瞳孔放大了许多。方桦看出了肖图南眼里的兴奋。但方桦没有说什么。肖图南看到这一切,当然会非常高兴。这一次受命剿匪之前,方桦升任了营级,可肖图南却没有往上升,反倒成了方桦的手下。方桦知道肖图南心里很不高兴。

方桦还知道肖图南也在打着岚的主意。方桦的心中滚过一阵阴寒,完了,这次完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丢了,手枪、职位,还有女人。

事儿来了。方桦被关了起来。一周禁闭。方桦知道这免不了的。都这样。关就关吧!

肖图南接替父亲指挥部队。部队继续南下。

方桦在南下途中被两个士兵押解着,宿营时就被关进一间临时找着的空屋子。行军到奔牛山时,方桦被关在一个采茶人炒茶叶的屋子里。屋角都是蜘蛛网,太阳的光线从墙缝与屋顶的明窗里射进来,光柱中时常有因老鼠的跑动而腾起的灰尘。

这样关着禁闭,想要逃跑实在太简单了。只要趁看守的士兵打盹,方桦立即可以从墙洞里逃出去。而且,方桦知道,那个看守的战士不会对他怎么样,那个叫二根的士兵,方桦对他实在太好了。二根是方桦在徐州乡下招到的士兵。那时二根在乞讨的人群中,方桦看出这个小伙子有一把好力气,便把他带到了连队里,先做他的勤务兵。二根对方桦一直很感激。有一天,二根他甚至对方桦说,方营长,我和你一起逃吧!可是,方桦没有听二根的。他天天坐在屋子里等待结果。他相信,事情总有解决的时候。这个时候逃跑算哪门子事。一周的时间不会太长,等吧!就算事情会很糟糕,也还会当兵。至多降级吧。兵总是有得当的。

方桦终于被放出来了。此时,方桦面目黧黑,手指缝里嵌满了污垢,黑乎乎的。样子很难看。人也没有过去精神了,蔫了似的。方桦果真被解职了。方桦被二根搀着从一个破屋子走了出来,后来方桦就看到了来接他的卫生员岚。她站在阳光下,面目忧郁,眼里全是空空洞洞的悲伤。她定了定神,然后,她飞快地扑向方桦,一把搂住了方桦,她哭了。她的眼里和泪里全是爱情。方桦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将手交给她,让她扶着。然后和她很吃力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走向宿营的房子里,一路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剿匪还在继续。

李山似乎一下子没有了向南逃的意图,仗也越打越好,像长了眼睛,肖图南往哪里去,下一步有什么行动,李山都掐得准准的。几仗下来,肖图南失去了先机,连吃了好几个败仗。

肖图南为此召开了诸葛亮会。

在会上,肖图南说,一定是队伍中出了内奸,有人将这边的情况密报给了那边的李山。肖图南说,不然,怎么会这么准?神了!我们得向上级汇报这一切情况,同时尽快查问题,挖出内奸。不然的话,这剿匪没剿完,我们的命全搭进去了。

大家觉得这话有点道理。可内奸会是谁呢?

方桦坐在屋角低头抽着闷烟。方桦这时还能参加一些军中的会议,只不过不再有发言的资格了。方桦常常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要为一个女人肖图南就要处分他这么厉害。自己好歹是一个营长,丢失了枪枝的事,搁在一个营长身上,也不至于这么处分吧!你肖图南想往上爬也不能这样啊!

可方桦没想到后面还有更加糟糕的事。

这次会议是方桦人生的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就在这次会上,很多人都昏了头,跟着肖图南断定,方桦很有可能就是内奸。理由是:方桦同志被关了禁闭,而且被解了职,内心一定非常窝火。窝火之余便很可能与敌勾结。这倒不一定是思想意识出了问题,只是想泄一点怨气。

也有人提出,方桦参加革命也有五六年了,是一个坚定的**员。犯一点错误可能在所难免,要说他通敌,怕是不负责任吧!

不,非常时期,我们一定要十二万分地警惕。肖图南有力地说道。说着的时候,他的眼光向方桦这边瞟了一下。

方桦没有理他。他掏出一根烟,点燃。

方桦不屑一顾的样子让肖图南非常光火,终于,他上报了方桦很可能通敌的事。上面很快下达了批文:查无实据,但可退回原籍,地方监视察看。

方桦很快被押解回苏北老家。他本想抗辩几句的,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有什么说头?说了又顶什么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人会听他的呢?

方桦就这样回到了老家。方桦回到家的时候,头上的五角星被摘了,领口的红领章也被摘了。

方桦走以后,剿匪的事更加一塌糊涂。在一次争夺03号山头的时候,肖图南的左耳竟让李山手下的一个狙击手打飞了。吓得肖图南坚守不出,一个劲儿地向上面打电话让多派些人来,我们快顶不住了。

肖图南再也不敢轻敌了。这一仗也让肖图南意识到若论打仗,他真的比方桦同志差了许多。这一仗,也让许多人都知道,方桦其实并没有任何问题。方桦在与不在,这仗都打得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但让人想不通的是,谁也没有再方桦父亲。

肖图南的剿匪部队只得后撤。

李山竟然跟了上来。大队人马扑上来,差点儿将肖图南的人马全吃了。

肖图南心惊胆颤。他害怕极了,他时时觉得李山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脑壳。经常做恶梦。李山是什么人?李山是个土匪,是让风吹山一带的小孩子都非常害怕的魔鬼。李山什么人也不怕,他就只怕那个枪子儿长了眼睛的方桦。但方桦现在却被肖图南整得回到了老家。

肖图南这时才很后悔,不应该让方桦回了老家。他现在才知道,方桦一点问题也没有。如果说有内奸的话,内奸并未锄掉,他还在队伍中。而方桦绝不是内奸。

部队行军好几天到了风吹山的山口,准备向北撤退到风吹山外,让部队进行一番休整然后再进山攻打李山。

就在这一天晚上,放哨的二根抓获了一个开小差的士兵,并从他的身上搜到了一枝手枪——那枝枪号为80853的二十响。二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方桦的枪。

二根举着枪向营部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喊道,营长的枪找到了,方营长的枪找到了。

被抓获的士兵交代,他的代号是蜈蚣,是李山那边安排他做了俘虏,然后假意投诚。在那一次搬迁营房准备南下时,他趁乱偷走了方营长的枪。李山对方桦恨之入骨,和李山刚一交手,李山便死伤了十四人,丢了一门小钢炮和九枝美式冲锋枪。李山一筹莫展,便让强瘸子想出了这个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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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爱情是生命的全部内涵

蜈蚣交代:李山第一仗后便躲在山洞里不敢出来了。一出来就会挨方桦的人打。方桦的人好像到处都是。方桦的人好像长着天眼,李山出现在哪里,方桦的枪子儿就飞到哪里。都说枪子儿不长眼睛,可是,方桦的枪子儿就是长了眼睛。后来,粮食也成了问题,几次下山想抢一点老百姓的,可都没有得手。开小差的人每天都有,被俘的士兵也每天都有。当初,新八十三师撤防时那个叫刘屹的混蛋师长说风吹山易守难攻,就是一个团也休想吃下来,可是人家才来了一个营,**一个团便已经顶不住了。喊了几次要援军来,刘屹答应说很快会有空援,可他妈的迟迟不见一根飞机毛。李山气得直跳,大骂,刘屹你这个老混蛋,这是玩老子哩!后来一听你们来的是方桦,那个神枪手提拔上来的军官,李山知道小命不丢在风吹山就是好事了。情急之下,李山派出了蜈蚣,没想到蜈蚣竟然能成功地卧底。这边的一切动向都是我向李山提供的。

肖图南傻眼了,他连忙派人向上级报告了这一情况。

方桦于是迅速被接回部队,再一次率领部队再进风吹山。

方桦被关禁闭时,有一个人为他送饭。这也是他不想逃跑的原因。为他送饭的人就是卫生员岚,四四年从南洋来的大一女生,她随同连队开进了风吹山。部队里多人都知道,卫生员岚这时正与营长方桦恋爱。岚曾经送给方桦一方吕宋产的麻丝手绢和一枝派克金笔。进驻风吹山时,岚已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革·命战士了。几年的革·命生涯,岚的皮肤黑了,也粗糙了很多。中产阶级的岚现在已经扔掉很多东西了,扔掉了普希金的诗,扔掉了父亲特地为她从法国买来的著名琴匠普瓦多尔亲手制作的那把小提琴,扔掉了连衣裙,扔掉了属于中产阶级的小姐脾气。岚现在是一个革·命战士了。

岚在很多时候也都在想,为什么要跑回来抗日?跑回来没多长时间,日本人败了,回日本了。南洋战场也收兵了。可是,她却又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岚的父亲母亲与爷爷奶奶来了很多电报信函,可就是没有将岚拉回去。一来二去,部队的领导也都晓得了这位姑娘爱上了她的上司。

就是没有想到,指导员肖图南也暗恋着岚。

在方桦出事的日子里,岚非常伤心。她不相信她的桦会是一个叛敌的人。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那么多仗打下来了,桦怎么会犯这样的糊涂呢?

肖图南有事没事地找借口往岚身边靠近。肖图南劝她想开些,肖图南对岚说,你不要再哭了,如果方桦真有问题,哭也是没有用的。

岚说,我相信方桦一定不会有问题,是有人在作弄他。岚说句话时,冷冷地看着肖图南。

肖图南有点心虚,肖图南说,事实未澄清之前,你所说的都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假设,谁也无法推翻我们对方桦的怀疑。

岚说,我相信方桦不会有问题,就一定不会有问题。岚说得斩钉截铁,还有点咬牙切齿,他不是那种人。我太知道他了。他不像有些人那么小鸡肚肠。

肖图南讪讪地笑了,说,革·命是不能感情用事的。现在,方桦的枪丢了是事实吧,被关了禁闭,被解职了,这也是事实吧。你会认为他就一定甘心吗?他心存不满是正常的,与敌勾结就很难说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不防止这些是不对的。我们把他押解回去听候处理也是对的。

岚没有说话。很久,肖图南对岚低声说,岚,我很爱你。嫁给我。

岚没有说话,她站起来,对肖图南说:你给我出去!

方桦出来后,岚就告诉他要提防着点肖图南。可是,方桦没有往心上去,都是革·命同志,都是战友,为什么要提防着呢?打李山最要紧了。可方桦没想到,丢失手枪这一件事影响深远,在遥远的将来还在影响在方桦和方桦的一家。

岚后来到军了区法庭,她要为父亲要个说法。

一个戴眼镜的文职军官翻出了一卷卷宗,告诉岚,对方桦的处理,我们也还是谨慎的,我们目前还找不出他通敌的依据,但现在这种时候,谁也怕出漏子。我们决定遣返他回原籍。他现在已经在苏北老家了。我们怕地方上产生误解,特地与地方上做了工作,绝对保证方桦同志的安全。

岚哭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他不就是丢了一枝手枪吗?你们不应该这么对待他。

那个文职军官说,对,就因为一枝手枪。你知道方桦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岚问道,语气带着很大的气愤。

他是神枪手,手枪是他的第六根指头,可他现在竟然丢了他的第六根指头,你不觉得这很反常吗?

岚什么也说不出,她走出了军区法庭。

方桦对岚的这些情况一无所知,但方桦知道岚一直在为他奔走。方桦也知道肖图南在背后做足了小动作,可是方桦一直没有点破肖图南。

方桦重返部队后,情况有了转机。李山再次败退到风吹山南麓。方桦撒下网,决定将李山一网打尽。

剿匪的最后一仗是在风吹山的豁口那儿发生的。自从敲掉了蜈蚣以后,李山的眼线就被掐掉了。李山成了没头的苍蝇,被方桦赶得无处可藏。只要把他赶出风吹山的那道豁口,他就完了。山外是解放军的大部队,李山插上翅膀也逃不了。

但李山困兽犹斗,在方桦向他发起总攻时,他们在丛林中山石后负隅顽抗。方桦的人打红了眼,眼见着士兵已经有很多负伤了,但方桦仍然没有罢手的意味。肖图南提醒他还是收手,伤亡太大了。可是方桦红了眼,我一定要将李山这个养的赶尽杀绝。方桦的话里显然带着很大的气。肖图南也有点怕他,没有再说话。

岚的卫生队现在抬着担架队穿行在弹雨中抢救伤员。方桦返回部队后,岚开心得不得了,都像小雀子一样了。打仗的时候她也没当一回事,笑得面若桃花,非常好看。

都说枪子儿不长眼睛,可打最后这一仗时,枪子儿偏就长了一双好眼睛,岚和担架队弯着腰跑步时,一颗子弹很凑巧地洞穿了她的。岚当即昏迷过去。担架队的队员赶忙替她盖上一件军装,把她抬到了营房。

岚醒来后,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已经完全清楚了。她无言地流下了眼泪。她提出要到南·京治疗。方桦连忙与上级取得联系,部队连忙派人把岚送到了南·京的军区医院里。但是院方在诊断了岚的病情后说,已经无法帮助岚恢复了。国内现在的医疗水平还不足以做到这一点。恐怕岚就是回国也不会有什么办法。

最后的仗打完了,天下真的太平下来了。可是,方桦没想到是这样的事在等着他,那些日子,方桦寸步没有离开南京,没有离开军区医院,没有离开岚。那些日子,方桦吸烟的量陡然增加了许多,他的身边全是烟蒂,烟蒂布满了他的前后左右。方桦的眼睛熬得通红,方桦的眼睛也因此显得异常空洞,异常深远。

岚稍好了一点后,将方桦唤到身边,问道,桦,你还想娶我吗?

岚问这句话时很难过,眼泪含在眼睛里面。对一个成熟的少女而言,爱情是生命的全部内涵。对岚而言,生命现在已经没有了意义。岚的内心充满了绝望。

方桦很难过,方桦握着岚的手,点了点头。方桦点头的时候庄重而又沉痛。他不想让岚伤心。

岚凄然一笑,说,桦,你娶了别人吧,我已不能作为一个女人了。而且,岚说到这里时有点气若游丝,我可能活不长久了。岚说到这里时,眼泪终于溢了出来,打湿了枕巾。

方桦什么也没有说,拿出手帕拭了拭泪,然后与岚握了握手,将那块手帕放在了岚的手心上,轻声对岚说,岚,我永远爱你。

方桦说完后,站起来,转过身,走出了病房。好久,他终于止住了流泪,对岚说,部队那边让赶紧回队了。岚非常懂事地点了点头,说,你没有空就不要再来看我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吧。

方桦开着那辆吉普车上了公路,他开车的动作有点不像话,像玩命似的,样子有点疯狂。路上的人见一辆军用吉普车疯狂起来了,纷纷避让。

方桦后来将车开到了江边。江边荒凉得很,江风吹过来,方桦的身上全身都是寒意。方桦从车上拿起一把卡宾枪,歇斯底里对着江水猛地射出了几梭子。

很久以后,方桦才像醒过来一样,掏出一根烟点燃。

回到部队,方桦突然作出了一个决定,他不当兵了,他要转业。

他突然之间觉得当兵并没有什么意义。这一切发生得莫名其妙。

他的转业申请报告不久就批下来了,但没有想到的是,随报告下达了一个通知:为使方桦同志今后更好地适应地方上的工作,即日起命令方桦同志赴省干部速成中学就读,学业期限两年。

省干部速成中学就在惠城。他摘下了帽徽领章,仍然着一身戎装走进了这所学校。

报到的那一天,天气不是太好,阴阴的,灰色的云在天上此消彼长,就像他的心情。也是在这一天,南·京方面来电,岚因失血过多,已经光荣牺牲了。

他走到校门旁时,抬起头看了看天。岚怎么会死呢?一定是岚自己想死了。是啊,遇上这样的事,一个女人不是太想活下去的。

他又想,岚如果还活着,这个已经读过大学一年级的女战友一定会和他一起到这儿来读这么个中学的,一定会来的,她过去读的毕竟是外国的大学,中国的干部速成中学也还是应该读一读的。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脸上竟然有了点笑容,可是他笑得很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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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赵琳和袁蔻丹

省干部速成中学的情况仍然和部队的情况差不离,班级有编号,起身休息也还是吹军号。学员的宿舍里摆的还是军营里的双人上下床。同学们也都是像方桦一样身上穿着军装。什么都没变。恍惚间,大家觉得这还是在部队。只有教员是地方上的。教员们穿得和学员们不同,他们有的穿中山装,有的穿长袍,也有的穿西服。他们都是从惠城的各个中学抽调过来的。只有校长是军方的,据说是某部的一个团长特地调任为速成中学的校长的。学员们走进他的办公室时都不知不觉地“啪”来个立正、敬礼,然后响亮地喊道:“xx班xxx学员向首长报告!”团长总是笑笑纠正说:“同志,这已不是在部队,喊一声校长就可以进来了。”但学员们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校长后来也就不纠正学员们的这个做法了,学员们都才刚刚从部队过来,这样做也正常。

学校开设了很多课程。方桦开始系统地学习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中国古代史、**党史和联共(布尔什维克)党史等课程,也学外语,不用说,是学俄语。此外,也开设了军体、音乐和美术。除了**党史与苏共党史体现了这座学校的干部性质以外,其他的课程都已经与普通中学的毫无二致。方桦原本读过“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那是在父亲的私塾里读的。方桦是在读到《孟子》的时候参军的。那时候,方桦的心里正生着妈妈的气哩,父亲没法,挥挥手让方桦去了部队。不在家也好,省得天天见着就像两只梗起脖子红眼相对的斗鸡。父亲苦笑着说。方桦已经与母亲闹翻了,而且,好像再也没有和好的可能。于是方桦选择了离家。

世界再一次在方桦面前展现出它的精彩。学问不仅仅只是“三百千”那些玩艺,还有格物致知,还有天文地理。方桦觉得这些东西都挺深奥,所以方桦学习起来也就比一般人都要认真。这是方桦的性格决定的。当然方桦后来也开始会玩了。方桦偶尔会其他他同学一起到小饭店里去或是到灯红酒绿的地方去吃一点饭跳跳舞。但方桦一般是在学校里组织的活动中露脸,譬如游园、联欢什么的。方桦积极参加,而且表现出色。学校里的大礼堂可以容纳上千人,除了经常请首长来学校作报告以外,学校还经常在大礼堂里放电影、办舞会,或者请地方上的剧团来演出。这些都让方桦觉得和过去的生活比较接近。过去也经常在大礼堂里搞这些玩艺儿。只不过,在部队的时候,戏就是由方桦他们自己演的。方桦还反串过李香香。那个叫《王贵与李香香》的剧本也是方桦改编的。最让方桦得意的是夏衍也看了方桦的戏。那时候夏衍在他们部队里呆过一阵子,还和他们的剿匪战士一起搞过联欢。

周末的时候,方桦总是学校舞会上大出风头的主子。他不是在舞池里翩翩跳舞,就是在乐池里拉手风琴。只要方桦一出现在舞会上,所有女同学的眼光便全都打在他的身上。对这个年轻而又英俊的退役营长,她们实在眼馋,都恨不得咬上一口或者搂着亲上几下。方桦是一个直觉很好的人。他感觉出这一点了。女同学的眼睛就是会说话。他从那些女同学的眼里读到了这些女同学的心事。所以,他对所有的女同学都非常礼貌地点头或者微笑。

那个叫赵琳的女同学终于以方桦的同乡身份出现在方桦的生活中。赵琳也和男同学一样,同样身穿一身军装,眉宇间一股英武之气。她与别的同学不同的是,她仍然每天裹着绑腿,把自己搞得像红色娘子军的连长。她为自己比别的女同学有着更多接触方桦的机会而感到高兴。赵琳是个不知道天高天厚的人,她经常在宿舍里对同学说,她一定会征服方桦。每当赵琳说到这儿时,同宿舍的女学员便都不讲话了,只拿眼睛互相看上几眼

可赵琳的兴奋在方桦这里总是受挫。当她眉飞色舞地告诉方桦宿舍的情形时,方桦总是欲言又止。方桦一到赵琳身边就显得非常沉默。很多年后,方桦曾对蒲塘里的人讲起过这个女军人。再隔了好多年,蒲塘里的人才觉出了方桦对这个人的怀念。蒲塘里人咂摸出方桦话里的意思,如果当初娶了赵琳,他的命运可能就都是两样了。毕竟,素素,在身份上,确实与赵琳是没得比的了。

可是,人又谁能看得清后面的路呢?

一开始,方桦真的不知道袁蔻丹也在打他的主意。还是赵琳告诉他,那个女教员看来也对你很有意思哎。这以后,方桦才发觉袁蔻丹真的喜欢他。

袁蔻丹齐耳短发,微微有些弯曲,看得出是烫过的。那种弯曲非常好看,让人觉得爽心。她一般情形下总喜欢穿列宁装。只有出去兜风或者学校组织踏青的时候,才会穿上旗袍。

袁蔻丹教方桦的音乐课。这样,袁蔻丹就经常有机会和方桦在一起演奏手风琴,并且,袁蔻丹还能经常和方桦相互切磋点演奏方面的技巧。看到袁蔻丹和方桦在一起演奏手风琴,或者他们又把头靠在一起说点演奏技巧时,女学员们心里就都有点酸酸的。她们幽怨地想,天知道方桦是什么时候会玩这种东西的。要是不会玩这些东西,他又哪里会有与袁蔻丹在一起的机会?

女学员们还知道一些其他的事,譬如,袁蔻丹请方桦到饭馆里吃过饭。作为回报,方桦则请袁蔻丹看过几次电影。女学员们甚至知道,方桦与袁教员两个人每次谁都没有爽过约。女学员们看出来了,方桦对这个叫袁蔻丹的女教员似乎有点意思。但每当女学员们开玩笑地问方桦时,方桦又总是矢口否认这一点。有一次袁蔻丹约方桦看电影时,有几个女学员在赵琳的带领下也混进了电影院。那天放的电影是《渔光曲》。方桦在专注地看电影,他对安娥的歌子非常入迷,看电影时,方桦随着影片中的旋律轻轻哼着。方桦的心情很好,他知道袁蔻丹这时一定正脉脉含情地看着他,他还知道坐在不远处的几个女学员在不断地把头转向他们这边。电影里说了什么事情,女人们都不知道,只有男人清醒地了解电影里发生的事情。想到这句话时,方桦觉得很好玩,也很开心,方桦不由得笑了。

女学员们都注意到了,女教员袁蔻丹这一天穿的是旗袍,好像还淡施了一些朱粉。电影散了的时候,袁教员请方桦到她的屋里坐坐,方桦想了想,没有去袁教员那里,而是和女同学们一起回到了学校。女同学们为方桦这一做法感到高兴,她们放肆地对着袁蔻丹放声大笑。袁蔻丹则非常客气地对她们笑笑,向她们挥挥手,说了声,再见了,便一个人走了。

方桦被女学员们拥着,但心里还是想着袁蔻丹。袁蔻丹的风度确实是身边这些女同学所赶得上的。

但是,素素还是在方桦的生活中浮出了水面。

方桦现在有时间观赏这座刚刚解放的城市了。他经常驻足在城市的五一广场上,或者坐在广场上那尊著名的雕塑旁凝视这座城市。有时,他也会到别的地方走走看看。他经常在一个叫荷花塘的弄堂口停住,看弄堂两边的用青色小砖砌就的斑驳的墙壁,看墙根上长满的暗绿色的青苔。有时,他还会仰起头看一个人家的窗口。那个窗口的旁边有绿色的爬山虎环伏着,还经常有钢琴的声音飘出来。他甚至能听出那段音乐是什么作品,譬如李斯特的,贝多芬的,或者是柴可夫斯基的什么乐章。他似乎看见了那个弹奏钢琴的人。那应该是一个少女。那个少女的手在琴键上掠过。那双手白晰而又修长,充满了弹性,很适合弹钢琴。少女的钢琴旁边应该有一个男人,双手抱胸,用欣赏的姿态看着弹钢琴的少女和少女的双手。这个男人是这个少女的养尊处优的方桦。这个家庭则非常和睦和谐,令人羡慕不已。

方桦的这种想象充满了小布尔乔亚的特点。同时也充满了一定的危险性。自己曾经是一个军人,不应该也不会有这些想法的。这时候,方桦又想到了岚,是啊,一切不都是岚给他的吗?岚的那些东西其实没能被彻底扔掉,它们被我方桦捡了起来,伤感、忧郁、诗性的想象以及对高雅生活的迷恋全都来自那个南洋来的女大学生,那个已经死去的岚。岚将很多东西注入了方桦的生命中,可是,岚,你现在哪里?方桦绝望地想着。

那个窗前弹奏钢琴的少女一定很像岚,像岚那样活泼,像岚那样漂亮,像岚那样充满了气质。

方桦痴迷地观察着的窗口是荷花塘巷13号的。第一次来的时候,方桦就听到了钢琴声,第一次来的时候,方桦就记住了这个13号。

13号的大门是黑色的,斑斑驳驳,像上了年纪的人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一样。两个门环咬在狮子头的嘴里。房子是老房子。房子一老,故事也就很多。13号两年之前还有一个女人缢死过。缢死的女人这条街坊上的人都认识,是朱道安老爷养在外面的小妾环鸾。环鸾缢死后,朱家就把房子给卖了。卖给了谁,没有人知道。小孩子们从门前经过时,总是刺溜一下跑过去,没有谁有这个胆子停下半步的,深恐13号里会突然走出一个披头散发耷拉着舌头的女吊死鬼来。

荷花塘巷的所有人后来打13号门前经过时,就渐渐地不怎么怕了,既没有什么人见到过鬼,13号也确实没有闹过什么鬼。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13号后来开始有人住了。有了人,就没有鬼了。世道就是这样的。

方桦,一个喜欢音乐的方桦,注定要与这样的故事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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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袁蔻丹将花束一甩

但荷花塘巷的人一夜之间突然看出了一个门道,13号住过许多人,但从来没有住进过男人,住进来的全是女人。有单身的,也有结伴的。13号的女住户让人煞费思量,荷花塘巷的人都不知道她们是些什么来头。小弄堂里各家各户的男主人,有时会站到临街的窗前,抽着烟,望向13号,心里泛着一个男人才有的臆测。他们想到的还是朱道安这条老狗,这些女人说不定又是他养在外面的。要不就是朱道安的儿子养在外边的。朱道安父子的风流让荷花塘巷的男人们羡慕不已。

距最后一个住户离开13号大概有一年时间,13号的大门才光明正大地打开了。13号来了新住户了。新住户住进来的时候,荷花塘巷的人们也都看见了,还是女人。这次来的是三个女人。她们是由一个男人送过来的。送她们来的男人那天是开着一辆雪佛兰来的。三个女人从车上下来后,那个男人只在车窗后和她们说了几句话就把车开走了。三个女人站在门口看着那辆冒出黑烟的雪佛兰冲出了她们的视野后反身进了13号。随后13号大门便又在小弄堂人的视野里关上了,关得很神秘。他们的眼睛在相互猜测着这三个女人的身份。但任他们怎么猜也还是没有猜出她们是什么人来。事实上13号是个什么所在,他们谁也搞不清楚,因为谁也没有机会走进过13号里面看一看究竟。

后来,他们就经常看见那个男人过来看她们,每次都来得很匆忙,一盏茶的功夫而已。他们一直想把那个男人的身份搞清楚,但一直没有能搞清楚。那个男人有时候穿一身西服,有时候是一身长袍马褂。只有头发永远锃亮地梳向了后脑勺。还有眼镜,是金丝边的。这是一个成功男人。小弄堂的人们对此深信不疑。因此小弄堂的人们很想和那三个女人说点什么,但这三个女人一点没有和别人讲些什么的样子,她们进进出出都不看任何人。和所有的人擦肩而过时她们也绝不和人们讲一句什么,能对你笑一笑也就很破天荒了。看得出她们很有钱,她们穿得都非常好,一点不像小弄堂的人那样皱皱巴巴的。她们经常出门做一些小弄堂的人们不能做或者很少做的事。她们出门看电影,出门吃西餐,出门逛公园,出门做些其他什么事都只是人们从她们的对话里听出来的。荷花塘的人们后来也终于听出来了,这三个人是母女三人。那个男人是那个穿旗袍的中年女人的丈夫,是那两个女青年的爸爸。

再后来,一个在夜里起身小解的女人在睡眼朦胧中看见了13号门前停着好几辆大车。从大车上搬下来一件件沉重的东西。这个女人在昏黄的路灯光中看出来了,几个人都吃力抬着的东西是上好的家具。这个女人搞不懂的是为什么一定要在夜里搬家。她没有搞清楚什么瞌睡就又上来了,她睡下去,像做了一个梦。因为第二天,那三个女人说着笑着好象什么也没发生。

但从她们的屋子里不断飘出的钢琴声让所有荷花塘巷的人知道了一点,有人给13号送来过东西。以前可没有人听到过13号有人弹过钢琴。但什么时候送的,没有人知道。钢琴声每天都要从那个房间里飘出来,飘在小弄堂里像早炊的煤烟一样经久不散。

方桦零零星星地听说了这个神秘的13号的故事。

方桦经常来到这个弄堂口,想一会儿心事,或者听一段音乐。往往在这个时候,弄堂里的某一个门洞里走出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或者一个神甫,从他的身边擦肩过去。而那个13号,则始终没有什么人出现在门口。只偶尔有一次,方桦从窗口看到伸出来的三张女性的脸,非常都市化的在都市的阳光下展开着微笑。

这个弄堂让方桦莫名其妙地感伤而又感动,都快让方桦心驰神往而又魂不守舍了。他断定,其中有一个,必定是像岚一样的女性。

她多么希望有一天,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方桦在这个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可最后,每次都是不知不觉地停在这条弄堂口。方桦有一种预感,这个弄堂会与他有着某种说不清的联系。但想到这里时,方桦思绪总是被打断,这时候,方桦就会想到岚,想到和岚的几次动情的幽会。最让方桦不能忘记的是那次在岚的营房里,方桦气喘吁吁地把岚抚摸了个遍

惠城市第一中学的高中生们五一节那天,穿过了这个城市的那个著名的五一广场走进了省速成干部中学。两个中学的学生就要在这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里举行一次联欢。而速成中学也要在这一天将它的第一批毕业生送到各地的党政要职上去。学校决定就将这次联欢会当作欢送大会,借此欢送它的第一批毕业生走上光荣的岗位。

那个叫李济民的毕业生要去的地方是华南局所辖的一个叫穗城的著名南方大都市,他将出任那座城市的副市长。李济民是这批毕业生中级别最高的干部学员──副军级。李济民也是众多女学员追逐的对象。听说,李济民已经回家乡和自己的发妻离婚了。后来,方桦就不断地听到做了官的军人们都纷纷回去和老婆离婚。不过,方桦对李济民还是很有好感的,李济民打的几次仗是相当出色的,而且李济民这个人也确实不坏。李济民和方桦握过手,那是在舞池里跳舞的时候。那一次,李济民和方桦握过手之后,便很快把手伸向一个过来请他跳舞的女学员。那是一个和李济民岁数相当的女干部,三十多岁的样子。女学员在走向李济民的时候脸红红的,像个害羞的少女。李济民踩着舞步,搂着女学员进了舞池。

方桦那一天也非常兴奋,因为李济民与他握过手了。方桦长久地看着那只被李济民握过的手,有点不相信是这样一个大干部握着他的手说,神枪手,你也在这里啊?

李济民这一天和那些就要毕业的学员都戴着大红花,一块儿坐在观礼席上观看演出。

每个节目都很精彩,一中的诗朗诵和《保卫黄河》的大合唱把会场的气氛推向了**。速成中学的秧歌队也不遑多让,精彩之极。袁蔻丹也在秧歌队里,她还是领舞。袁蔻丹的扭摆幅度显然有点夸张,但袁蔻丹手拿花束扭秧歌的姿态确实是秧歌队中最好看的。袁蔻丹始终在前台扭摆,一双好看的眼睛把所有的人都吸引住了。

猪啊,羊啊,

送到哪里去?

送给那亲人解放军。

在“送给那亲人解放军”这一句唱词上,秧歌队把花束都指向了坐在前排的毕业生。就在这时,李济民啊地叫了一声,捂住了左臂。很多人都已经看见了是台上的袁蔻丹打的这一枪。袁蔻丹将花束一甩,露出了藏在花束中的小手枪,向李济民一枪。但这一枪显然没有击中李济民的要害部位。当袁蔻丹准备再发一枪时,她的手臂已经被人抬向了空中。袁蔻丹的第二枪射向了礼堂的屋顶。台下的人还没弄清是什么回事时,袁蔻丹手中的枪已经被后面一个女演员夺在了手中。袁蔻丹见已经无法得手了,便飞快地向大礼堂的门口扑过去,准备夺路逃走。那个女演员站在台上,捏着手枪,迟疑了一下。但在袁蔻丹就要逃出礼堂的时候,女演员还是毅然举枪射击。一枪击中了袁蔻丹的后心。一枪击中之后,女演员随即纵身飞下舞台,扭住了袁蔻丹。

“方桦!”台下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很多人都已经看出来了,击倒袁蔻丹的那一枪是方桦打的。也只有方桦才能打出那一枪。

方桦这一天又反串了一个女秧歌队员夹杂在女学员中。这其实是方桦的一时兴起,他想让同学们吃上一惊,可事后偏有人说这一定是学校的精心安排,有意让方桦捉那个女特务的。甚至后来还有人说,怪不得他们经常在一起哩,原来学校早就看出袁教员是一个特务,于是让方桦假意与她接近,然后找到机会抓住她。

方桦听到这些话,不置可否。方桦对这件事的态度其实很暧昧,然而学校对方桦的枪击袁蔻丹感非常满意。这一次可不得了,方桦得了个一等功奖章。

方桦在接受授勋时感到非常尴尬,这一枪让他得到了个一等功。可这时,方桦却不是军人了,这个一等功,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披头散发的袁蔻丹被押到审讯室时已经气绝身亡了。保卫科的人撬开了她的屋子,搜索到一个电台,一把美式冲锋枪和一个蓝皮派司。袁蔻丹竟然是敌特在华东片的联络官。

李济民负了轻伤。但如果不是方桦,袁蔻丹的第二发子弹一定会要了他的命。李济民从医院回来后,先去看了方桦,李济民对方桦说,方桦同志,希望你毕业之后到穗城来任职。方桦笑着说,谢谢首长,到时候再说吧!我服从组织的分配。

李济民笑着说,这好说,这好说,到时候我来要人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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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方桦解开岚的军装

出了事以后,校方才意识到应当做好保卫工作,学员们都将是地方上任要职的干部。中·央对速成中学的事一直很关心,党·中·央在这方面的决心是很大的,一定要把大量工·农出身的军·队干部培养成可以胜任地方特别是一些大城市的主要干部。因而,敌特仍然还会再打学校的主意的。再说,国庆纪念日就要到了,防范工作更要进一步抓紧。很快,学校的围墙上都装上了铁丝网,校门口也架上了两挺机枪。军方派了两个机枪班在这里值勤,每一个进入学校的人都将受到最严格的盘查。

打死袁蔻丹后,方桦比过去更沉静了。没有人知道方桦心中的感伤与失落。在失去了岚之后,方桦其实已经准备接受袁蔻丹了。自从和岚有过一段之后,方桦对都市女性有了明显的好感。方桦已经决意要把自己和一个都市女性联系在一起。方桦和袁教员在一起时,其实一直都在寻找,他要寻找到和岚在一起的感觉。但方桦怎么也没有想到,音乐教员袁蔻丹死了,曾经请他吃过饭看过电影的袁教员死了,而且竟然就是他亲手开枪打死的。方桦已经做好了接受袁蔻丹的准备。可是,方桦怎么也没有想到袁蔻丹竟然是一个特·务。一个潜伏下来的特·务。一个有着秘密使命的特·务。为什么要做特·务呢?这么好好的一个女人做什么不好呢?袁蔻丹可是一个典型的都市女人啊!你看看,她那么漂亮,那么有气质,那么迷人。

可是,方桦不知道,他一枪打死了女特·务,也打动了更多女人和女孩子的心。那一天,第一声枪响后,所有的人都吓呆了,直到你的那一枪击中了袁蔻丹,所有的人才都缓过神来,也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方桦一下子又成为人们的话题中心。方桦似乎一直是一个让人关注的人。在军中成为神枪手的事,在风吹山剿匪丢了手枪的事,以及与女卫生员岚的爱情故事,都被很多人一再说起。现在,方桦又一次成了英雄,又一次成了一个故事中最亮丽的主人公。一中的女高中生、速成中学的女学员都看到了方桦枪击女特·务的场景。赵琳她们更加开心,也更加明目张胆地编织着和方桦的爱情故事,因为袁蔻丹死了,她们的一个劲敌被除掉了。女高中生们则不厌其烦地把自己最心爱的礼品送给你或者寄给方桦。那些送东西给方桦的女高中生们很有意思,她们送东西给方桦时大都红着一张脸,走到方桦的面前停下,然后害羞地说,方桦同志,请接受我的一片心意。说完后,她们丢下东西,然后像做了贼一般地一溜烟地跑了。接下来,她们就是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展开她们的信。那时候,一只只小兔子在她们的心里东奔西跑,搞得她们心里一片怅然。她们看见那个大英雄把她们的信放到口袋里走了。她们望着方桦的背影,期盼着有一天能够收到方桦的信。但无论是女学员还是女高中生,都没有收到方桦的回信与邀请。她们失望地发现,方桦比以前更加沉静了。但就是如此,方桦也更加让人心动了,方桦的那种忧郁诗人一般的神情把女人们和女孩子们搞得神魂颠倒。但她们不知道,方桦的忧郁无法排解。

方桦的忧郁来自乡村。乡间那个做塾师的父亲已为他在乡下找好了一个对象,要方桦回去结婚。父亲要想抱孙子了。

这是一件非常迫切的事。一点儿也不浪漫。

赵琳比过去更加频繁地来找方桦。方桦为此非常烦恼。方桦其实并不喜欢这个自作多情的女同学,这个女同乡身上的那种脱不了的土气使方桦非常讨厌。但赵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方桦说,方桦同志,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女特·务。你可要当心点了,你连一个女特·务都没有拒绝,和她看电影,和她下馆子,你怎么可以拒绝一个革·命同志,一个战友呢?你不要太小资·产·阶·级了。当心你的立场噢。方桦觉得赵琳的话有道理,有革命道理。道理一旦具有了革命性,就有无比的杀伤力。你可以不喜欢赵琳,但你不能有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赵琳作为一个革命同志有什么不好的呢?方桦茫然了,他一时竟然想不到拒绝赵琳这样一个革·命同志的理由。

赵琳于是每天都来找方桦。赵琳和方桦在一起时,如果遇上其他女同学,赵琳就会迅速地挽住方桦,一边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就像革·命志士走向刑场。

方桦被这个女同乡纠缠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开始准备接受这个叫赵琳的女同学了。

可是感觉突然坏了下来

有一次,赵琳问方桦:你与袁蔻丹那个了没有?

方桦冷下脸来问:什么叫那个?

那个就是那个呀!赵琳红了脸,但一边仍然在比划。

方桦像不认识赵琳似的看了赵琳很长时间。然后说,赵琳,你问这样的问题不觉得很无聊吗?你太不像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了,太低级趣味了。说完便一甩手走了。

赵琳被弄了个大红脸。委实,一个女孩子像一个粗不啦叽的乡下女人,问出这样的话来,确实,让人不好受哩。

有一次,两个人一起看电影,赵琳紧紧地攥住了方桦的手,问道:桦,袁蔻丹一定抓住过你的手吧?

方桦把手从赵琳的手中挣出来,说,赵琳,别这样,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这时候,方桦产生了一个念头,与其接受赵琳,还不如接受乡下那个塾师父亲的安排。父亲可能会帮自己找个会持家的女孩子。如果这个女孩子身上有一种乡野的温馨,倒也不错的。更何况,父亲在信中也讲了,对方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家,不像你母亲原来替你包办的那一个。对方也非常漂亮,贤慧,是个好儿媳哩。

可现在人家很多人都回乡下与原来的老婆离了,我还要在这个时候到乡下找一个这不是发傻吗?想到这里的时候,方桦觉得也许应该接受身边这个叫赵琳的女人。但方桦没有对赵琳这么说。他在竭力寻找这个叫赵琳的女人身上能够打动自己的地方。要是有一点能够吸引自己,那么,就接受了这个赵琳吧!

这时候,方桦突然想起了岚。想到和岚的那一次,方桦的身体就有点不听自己的使唤。这时候就情不自禁地认真地看了看赵琳,想,也许,赵琳的身上有着与岚很多想似之处。

赵琳觉出了方桦在看她,心里一阵高兴,连忙握紧了方桦的手,低声说,桦,你看什么?

方桦没有说话。良久,才对赵琳说,赵琳,你可以把绑腿放下了。大家都早就放了。现在也不是在部队里了。

赵琳从方桦的眼神里看出了方桦已经准备接受她了,心中一兴奋,嘴里也就大声地应道,哎!

说着去解绑腿。解下后,赵琳便把绑腿放在了椅背上。电影散场的时候方桦提醒她带回去。赵琳犹豫了一下,说,不了,扔掉算了。

方桦没有说什么,盯着赵琳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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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就有了岚的消息。肖图南来学校告诉父亲岚没有死,这是他从军区医院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那里听说的。但岚不想见任何故人。那颗不长眼睛的枪子儿,让岚万念俱灰,她不想再看到与她有过任何牵连的人了。她已经脱下了军装,已经不想再做一个军人了,她去到了上·海,找到她父亲的一个生意上的伙伴,先在那里住下,然后找个机会准备回国。军区和民政部门苦苦挽留也没有用。再说,她的特殊的身份,使军区和民政部门的努力苍白无力,谁也挡不住她要回上·海然后回国的决定。岚可是一个华侨啊,是一个归国参战的女兵啊!

岚其实躲到了上·海。只有躲到上·海去,才能躲开所有熟悉她的人们。她也未必是要回国。她那种样子怎么回国?现在能帮她一把的,只有方桦你了。说不定,她还等着与你见最后一面。肖图南特地来学校了,对方桦说道。

方桦没有接肖图南的话。两人好一阵沉默。战友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这多少让人觉得悲哀。后来还是方桦先说话了,他对肖图南说,你先回吧,我会到上·海找她的。

肖图南见方桦没有多留他的意思,便起身走了。他本打算向方桦解释一点什么的,但看方桦一点没有原谅他的意思便觉得坐着也是枯坐着。怎么说都似乎没有必要了。

看着肖图南的背影,方桦心里怅然不已。他本想对他说,我们还是好战友。可是方桦最终还是没有说,直到肖图南在他的视野里消逝,方桦仍然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方桦早就估计岚不致于会牺牲,岚被送到军区医院时还是很清醒的,怎么会牺牲呢?在听到岚牺牲的消息后,方桦还特地去了军区医院打听,但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关于岚的情况。方桦甚至想过岚可能被埋在了一个烈士陵园里。方桦为此探访了很多烈士陵园。但那么多沉默的墓碑上都没有岚的名字。方桦在每一个烈士的墓前驻足,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

方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沉默的,沉默得像个忧郁的诗人。那个岚,那个楚楚动人、风情万种的南洋女大学生是多么地让人怀想。岚死了,带走了方桦全部的相思。

方述平在很多年后,都觉得父亲这沉默的性格里有一段别人无法捕捉的历史。如果不是一本父亲的日记,方述平是不会知道这一段历史的。方述平上大学后的第二年,方备麟将一本厚厚的日记寄给了儿子。做父亲的一厢情愿地认为方述平既然是读了大学中文系,便可以帮助他将那一段人生历史整理成一部不朽的文学作品。

方述平这才知道,思念岚追缅这一段似水年华,已经成了父亲重要的人生任务。

有一天,方述平看到了父亲写下的这一段:

岚的连衣裙藏在箱子的最底层。那天,方桦拥着她的时候,她让方桦先闭上眼,她对方桦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后来,方桦睁开了眼,穿着连衣裙的岚让方桦的眼睛闪亮了三十八个小时连十分钟。方桦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岚,与岚长吻不停。后来,还是岚提醒他,她该换回军装了。岚感伤地对方桦说,她得彻底地扔掉连衣裙了。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

不要。方桦搂住了岚,一边抚摸着岚和岚的连衣裙。方桦轻抚着岚和她的连衣裙的时候,眼前仿佛出现了南亚的一派迷人的风景。方桦的心飞到了那块陌生的土地上,飞到了一个大资·产者的豪宅,飞到了那套豪宅里的小洋楼,那个洋楼里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轻奏着动听的小提琴曲。

岚轻轻地把方桦的手拿开,轻轻地说,桦,别傻了,总要扔掉的。然后,岚背过身子,轻轻地慢慢地褪下了连衣裙。岚站在方桦的目光里,只穿着胸衣和短裤。岚知道她已经全部在一个叫方桦的年轻军官的目光里。岚幸福的目光里含着羞涩,岚在方桦的目光里慢慢地穿上了军装。

岚回转身时,又变成了一个女军人,连衣裙踩在她的脚底下。可一身军装的岚自有一份英武之气和几分妩媚。

岚!方桦不禁动情地喊了一声,将岚拉进了怀里,一边去解岚的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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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方桦用脚丈量完上-海

赵琳没有看到方桦的那几日,方桦其实是去了上·海。既然已经知道岚还活着,既然知道岚在上·海,方桦就一定要找到岚。岚不应该什么都不说就杳无音讯。岚一定还活着。直觉就这样告诉方桦,岚在上·海,他要去找岚,他还要问岚,这是为什么?

方桦用自己那双经常行军的脚量完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一个多星期后,他满脸憔悴地回到了惠城,回到了速成中学。再后来,他躺到了床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方桦发现赵琳坐在他的床边。赵琳对方桦说,桦,你已经睡了两天了,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幸好医生说你没有大碍,只是太累了。你怎么了?我们这么多天都没有发现你以为你去执行什么任务了,你这是到哪里去了?

去上·海。找岚。方桦的眼光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机械地说道。

岚在哪里呢?我知道她就在上·海。我甚至觉得她躲在一个小窗的后面已经看见我了,可她就是不出来和我见上一见。岚,这是为什么?为了找到你,我已经三天没有合过眼了。方桦想到这里的时候,眼泪悄悄地爬上了眼角。

赵琳终于知道了,方桦这几天是去找一个女人,一个可能是方桦过去的战友或者恋人的女人。赵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轻轻地问方桦道,谁是岚?岚是谁?

方桦看了看赵琳,良久才说道,我的女人!

方桦憋了很久才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岚是他的女人。那个女华侨做过他的女人。

停了停,方桦问赵琳说,你不会介意吧?

赵琳摇了摇头。隔了很长时间,赵琳问道,那她人呢?

方桦那颗在眼角的泪珠终于掉了下来:她可能已经死了。

赵琳轻轻地噢了一声。后来就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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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飞快,毕业的时间在一步一步地向眼前走近。大部分同学都已经有了去向。组织上也已经开始分别找人谈话。大部分人将在毕业后到地方上做大官,原本军阶不高的人,但读了这速成中学后,身份已经大大地不同了。方桦的一个同乡战友准备到上·海,还有一个同乡要到西安。都是大城市,都是去好地方。

方桦迟迟没有被找过去谈话。很多人都已经知道方桦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学校方面已经了解到在穗城的李济民肯定会来要方桦的。方桦去穗城的公安局干个什么局长副局长的是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

还有人准备去大学。徐亚、赵琳几个学员毕业后将被作为调干生送到北大、清华、复旦和同济等大学里,先继续读书,读大学。读完大学后就将留在高教战线上做行政工作。这是组织上的决定。中·央已经做出有关指示,要全面占领高教战线。

赵琳将要去的是北·京大·学物理系。组织上已经找她谈过话了。赵琳心里满心不愿意。她不太喜欢和知识分子打交道。更何况,她还没有和方桦敲定。虽然她已经看出方桦对她已经动了心了,但是她仍然需要方桦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赵琳在一个非常好的日子里约了方桦一起去人民公园。在公园的长椅上,赵琳告诉方桦她就要去北·大了。桦,你怎么办?是上北·京还是真的去穗城?

方桦极不相信地看了看这个女同乡,你去学物理?

方桦太清楚了,这个女同学打仗还行,学文化确实太糟糕了。

赵琳说,是的,要我去学物理。一起去的还有徐亚。我没有办法,党要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没有商量的余地。现在党要我们学物理我们就得学物理。

赵琳说完便鼻子一酸,随后便扑倒在方桦的怀里:桦,听说你真的要去穗城了。北·京、穗城,一南一北,桦,我不想离开你。

方桦吓得直往后躲,赵琳,别,你别这样。我们还没能到这一地步哩!再说,你就要去上大学了,很好的前途。你可别把自己浪费了。

不,桦,我爱你!你要和我一起走,一起到北·大。你和李济民说一声,让他出面帮你一下。他行的,一会帮你的。桦,我爱你!

方桦对赵琳有点猝不及防,方桦没想到赵琳会这么快地说出一个爱字。这让方桦踌蹰了很长时间。这一个字岚一直没有对方桦说过,只有方桦对岚说过。但方桦与岚是那么地真心相爱。方桦何尝不知,岚最后离开,实在是因为她太爱着她的方桦同志了。

岚!你在哪里?

方桦在霎那间突然觉得自己是不可能和赵琳走到一起的。想到岚,方桦就觉得无法勉强自己去爱面前这个他并不十分爱的人。这时候,方桦想到了乡下他的父亲。想到这里时,方桦像有了主意一样地推开了赵琳,然后对她说,赵琳同志,对不起,我已经有了对象了。我也已经准备结婚了。我父亲要我赶紧回去完婚。

方桦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很没有底气。方桦固然不会像那些纷纷回去把过去的老婆离掉的同志,但他确实不会把自己拴在一个不知道姓名的乡下丫头身上。

方桦想先挡一挡赵琳。

赵琳愣住了,真的?

真的。

她是谁?谁是她?

方桦又想到了岚。赵琳问过方桦“谁是岚?岚是谁?”的问题。今天她又这么问了。方桦的感觉彻底地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赵琳。但他不喜欢这样的问话方式。方桦的心里,那个从南洋来的岚,固执地蹲踞在心灵的中央,怎么也抹不去,怎么也不容其他人去有什么侵犯。

方桦茫然地抬起头,失神地看了看阳光下阒静的人民公园。

这时,方桦看见了远处的长凳上坐着三个女人。法桐的阴影遮盖着她们。但方桦还是看清楚了,中间的是个中年妇女,穿着旗袍。在她的左右两边应该是她的两个女儿。左边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穿着列宁装。右边那个女孩扎着两根辫子,穿着白色的衬衣,再外边是那件这个夏天非常流行的蓝灰色劳动布做的吊带裤。右边的这个女孩子在阳光下正一个劲儿地笑着。方桦突然觉得右边的这个女孩子有点像岚。岚也有那种吊带裤,岚也经常这样一个劲儿地笑。岚也像她们一样有着浓郁的都市气息。这个要命的都市气息,这个要命的布尔乔亚的东西,方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迷恋,赵琳的身上只不过有点土气。但这个土气的人很可能会在将来的都市里成为一个上等人。赵琳,军阶其实还比方桦高了两级。方桦才是个小营长,可人家是师级。赵琳率部打过无数漂亮的仗,围打马家楼那一仗是她从军生涯中最杰出的一笔辉煌,马家楼之战让所有的官兵都叹服赵琳的军事才华。所有的官兵都感到不可思议,一个女人怎么那么会打仗?马家楼一战后,赵团长立即升任了师长。

方桦的心里又飘过南洋姑娘岚的娇美的面容。是那个笑着的女孩让方桦想到岚的。

方桦于是对赵琳说,喏,你瞧那边,那个穿吊带裤扎着辫子的女孩子就是我的对象,我们说好今天在这儿见面的。

方桦很沉静地撒了个谎。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这样撒谎的时候,竟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脸没有红,心也没有跳。

赵琳狐疑地看看方桦,然后说:会这么巧?轮到我约你来公园的时候她们就也来了?方桦,你在撒谎。

我不会撒谎。她们说要看看我,就在今天。你要是不信,你就看着我上前去和她们搭话。

方桦很没有信心地走到了那母女三人面前,红着脸对穿旗袍的中年妇女说,对不起,我遇上了点麻烦。方桦说着的时候用手悄悄地指了指身后的赵琳。

请你们帮帮我。方桦对她们说。

穿旗袍的中年女人好像知道在方桦和赵琳之间发生了什么。她微笑着对方桦点点头,那是一种母亲般的关爱的微笑。后来,她转过身对她的两个女儿说,慧慧,素素,帮帮这位先生。

那个穿着吊带裤的姑娘叫素素。她高兴地蹦到了方桦的身边说,这不是大英雄方桦吗?我可是见过你的哎!

方桦有点感到意外,你见过我,那是在什么地方?

上次我们不是在一起搞联欢的吗?我叫素素,一中的。我们都见到了,是你一枪打死了那个女特务。你太伟大了。素素停了停,脸上有点挂不住的样子,你是不认识我们的。我们才只不过是一些普通的中学生。

方桦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他的心总算松了下来,这下好了,遇上了一中的女高中生,有救了。

叫素素的女孩回过头对中年妇女说,妈,他就是我上次告诉过你的那个打死女特务的神枪手哎!

做母亲的显得很高兴,孩子们,我们回吧!带上这位神枪手。

赵琳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方桦和这三人的亲热劲儿。她相信了,方桦已经有了。看着方桦和这一家三人一起离去,赵琳气不打一处来,一下子,军人的豪情顿然从她的心里升起,她对着方桦的背影高声吼道,方桦,你这个混蛋,我你姥姥!你怎么就喜欢城市娘们的x?我!我你姥姥!

第21章 素素准备赌一把

方桦被她们母女三人带进荷花塘巷,一下子呆住了:天啊,一定会与素素发生什么的!

因为,他在小弄堂口关注了很长时间的一幢房子,竟然就是素素的家。素素的家在13号。

素素是一中的学生,这一年,她在念高三。但素素说,可能,她不能再念书了。方桦问她是什么原因。素素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有说。

素素的母亲,就是那个穿旗袍的中年妇女也叹了口气,但也没有说什么。

一切都和方桦想象的差不多。是素素经常在弹钢琴。只是方桦没有想到这个家里没有男人。素素的钢琴旁边没有那个养尊处优的父亲。父亲早就不站在她的钢琴旁边了。素素对方桦说。素素满腔的幽怨。

那么,你们的父亲呢?方桦问。

素素就要回答方桦时,母亲的眼光和她姐姐的眼光全部扫了过来,素素一下子把话头缩了回去。方桦是个识趣的人,知道问着了别人不想说的事,便也没有再问。很久,素素觉得那种气氛非常尴尬,于是便邀请方桦到她的房间里去听她弹钢琴。方桦看了看素素的母亲和姐姐,见她们没有阻拦的意思,便跟在素素的身后上了楼。方桦跟素素上楼的时候,又想起了岚。岚会演奏小提琴。而现在这个女孩子,会弹钢琴。

多好!这都是赵琳那娘们拿不起来的东西。方桦喜欢。

美丽的素素身后走着年轻的方桦,美丽的素素走上楼梯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父亲。

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自从那天夜里送家具送钢琴最后一次出现在荷花塘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素素经常问妈妈爸爸到哪里去了。可是母亲对她说,你不需要知道,该让你们知道的事,妈妈自然会让你们知道。直到姐姐说,妈,素素也不小了,上中学了,也该让她知道一些事情了。母亲才流着眼泪告诉素素说,你还是不要知道那个养的去了哪里的好,他把我们母女三人就这么抛了不管了,跟那个洋在上·海不回来了。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地哭了下来。只不过,这个养的还算有良心,经常给我们送钱送东西。母亲抹了一把眼泪说,他总算为你们姐妹俩留了一点钱和有用的东西。

给姐姐,安排好了人家,在扬·州;给你,安排好了全部家当和一些鹰洋与袁大头。

原来是这样。素素轻轻地说了一声。素素想问一问哪一个洋的,可是见到母亲那么伤心,她便没有再问下去。

但方桦的事究竟是什么样的,素素也还是不知道。素素隐隐约约听姐姐说起过,妈妈没有能生一儿半子,这可能是方桦离开母亲的最重要的原因。

儿子有多重要呢?素素想不明白。难道就偏要一个男孩子父亲才满足吗?

表妹仇荣琪到惠城来看望舅妈与表姐时,也把父亲已经和那个叫玛丽莲的洋婊·子从上·海一起去了美国的消息带了来。他们带走了那个女人生的两个儿子。表妹说。

表妹是从镇·江过来的,她说,她刚从上·海回来,回来后就立即赶过来告诉表姐她们消息。我和爸爸送走了舅舅他们。表妹说,在黄浦江边,我的舅舅哭得可伤心哩,舅舅也不想离开上·海,大海轮的汽笛响了很长时间,舅舅都不想离开。可是共·产·党的大炮声已经在上·海郊外响起来了,大上·海肯定保不住了。仇荣琪说的她舅舅就是素素的父亲卢冠群。说到这里时,仇荣琪显然有点生气,她说,那个美国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看着舅父哭,也不劝他一下,一个人坐在舱里,还不住地催舅父快上船。死相样子。

素素看见母亲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站住了,然后看向了外面的城市。很久,她才转过身,对素素与慧慧说,孩子们,从今天起,我们在惠城的生活就要靠我们自己了,再不会有人给我们送钱送物了。我在娘家的时候学得一手结发髻网的手艺,我从明天起就到街边做生意去,你!妈妈指着素素说,早一点物色好自己的对象去过日子吧。记住,最好不要呆在惠城。早点嫁人早点嫁人!母亲非常伤心地对素素说。

慧慧哭了下来,她对母亲说,妈,你千万别到街边去做什么事,我们怎么可以这样呢?爸爸如果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

孩子,别傻了,你爸爸现在又哪里能顾得了我们?他自己现在也不知道在那边怎么样了呢?

素素惊恐地看着母亲和姐姐,她到此才相信她们竟然碰上了这么大的事。

就在外婆考虑让不让素素继续读书的时候,外公卢冠群托人从美国带来了信,信上说他有一批财产,不久将会有人给送过来。或者也可以由杨福英也就是素素的妈妈自己去取来。这终于使素素能够将书继续念下去,否则的话,素素还真的要退学。那样的话,也不会在那个公园里遇上方桦。

后来,素素和妈妈姐姐她们去了镇·江的仇家,拿到了父亲送给她们母女的全部东西──朱道安宅的地契、一盒金银饰物、两根金条和五千块银元。这些东西全部放在一个箱子里,由卢家姑爷仇立人也就是仇荣琪的父亲交到了妈妈的手上。卢家少爷卢冠群现在一切都很好。从上·海花旗银行回到美国总部后,被任命为德克萨斯州的花旗银行总经理,与在上·海时的级别相当,没有降级。母亲看到这些物事时,终于忍不住伏在箱子上哭了下来,冠群,你还算有心啊,我的死人,我以为你就这样把两个女儿交给我就什么也不管我的了。我的命真苦啊!

母亲哭下来,姑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哭了下来,最后连姑爷仇立人也哭了下来。事实上,当卢冠群停妻再娶后,卢家上下还是把妈妈看成是卢家的人的。当下一家人劝她说,嫂子,别哭了,冠群早晚要走,共·产·党不来上·海他也得走。你想想,他那么个人物,会在这里久留吗?人家那家银行那么看重他。

母亲没有吱声。她其实心里很清楚,卢冠群停妻再娶只是早晚的事。实在,她这个小城的小脚女人怎么能跟着他一辈子。这时,她只有恨她的父亲,为什么一定要与卢家攀这门亲事的。

素素最终还是没能念完高中。还有几天就可以毕业了,可是外面风声有点紧了,仇立人一家可能要被送到乡下了。他们托人来说,赶紧想办法。否则会很麻烦。

做母亲的很平静,先让人传话给扬·州杜家,让他们把未过门的儿媳娶走。就是慧慧了。素素看来与那个军人好上了,这是好事。正需要哩。一个共·产·党的军人对她们这一家,现在是多么有利啊。两个女儿都有了去处了,做母亲的放心了。现在看来,要紧的是让素素与方桦抓紧点。

方桦终于知道了那个挂在素素家墙上的站在外滩穿着西服的男人就是素素的父亲。这是个靠经营茶叶起家的有产者,后来竟然读了哈佛大学的经济学硕士。他现在在美·国和他的另一个叫玛丽莲的美国太太在一起。他们是在陈·毅解放上·海的炮声中双双逃走的。素素把一切全告诉了方桦。素素准备赌一把了:得到他,告诉他她是一个资·本·家的女儿;得不到他,也告诉他她是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想不想得到我,全由你这个大英雄做出决定了。素素最后一句说得很伤心,伤心中还有点自暴自弃,是的,全看你了。

方桦在经过了漫长的七十二个小时的考虑后,决定接受这个叫素素的女高中生。在秋天就要来到惠城的时候,方桦做出了决定,同时在那个晚上,穿上了西服去赴素素的约会。素素将在大光明影剧院等她,座位号是16和18。

坐到18号座位上后,方桦没有看那出叫《宇宙锋》的戏。方桦紧紧抓住了素素的手。素素的脸在黑暗里红了起来,脸上一阵阵地发热。后来,素素悄声地对方桦说,桦,我母亲和姐姐她们也在呐!

方桦没有回过头去找素素的妈妈和姐姐。他一反常态地把素素紧紧搂住了。孱弱的素素像一只乖巧的小猫一样,缩在方桦的怀里贪婪地感受着一个男人的气息。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能感受到男人的空间了。自从知道父亲去了美国,素素便明白了,这一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爸爸了。于是,这一辈子就只有守住身边这个叫方桦的军官了。

方桦这时想起了岚,想起了那一次也是在这个戏院里,和袁蔻丹一起时,两个人的手也碰到了一起。但那时,两个人又立即将手放到了别处。那时候,方桦和袁蔻丹在看戏,有人在看他和袁蔻丹。可是,几个月的时间,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袁蔻丹死了,赵琳就要去北京了。方桦则会留在惠城,与一个叫卢素素的女孩子结婚生孩子做人家过生活。方桦是多么愿意拥有这一种生活啊!这是一种生活。方桦当下认真地拥着素素。他觉得素素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独有女人味,那是和岚一样的女人味。方桦似乎天生就喜欢这种女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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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想念惠城

素素就这样离开了学校。她要与方桦结婚了。方桦明明知道她是怕夜长梦多,知道她们一家都在担心方桦会改变主意。可是,方桦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方桦要找的人就是像素素这样的女人。他为什么要改变呢?他是多么爱着素素。在岚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他梦中爱着的第二个女人。他不可能改变。

可是,年轻而美貌的素素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素素其实不想就这样放弃学业。她离开学校的时候,脑子里全是上学的情景。当初是在惠城女中,再接着惠城女中和惠城国立中学合校成立了惠城一中。那一年素素19岁,读高二。19岁的素素风姿绰约,婷婷玉立,让所有的人都眼睛为之一亮。素素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漂亮,素素总是面带着微笑走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那一天,当女中的学生走上大街迎接解放军进城的时候,手拿红旗的素素接受了多少注目礼啊!那一天表妹仇荣琪那天正好也在惠城没有回镇·江,表妹套着素素的耳朵说,我的表姐哎,你看你,有多少眼睛在看你哩!我嫉妒你了!素素苦笑了笑说,别理他们,男人没有什么好东西的!素素这时又想起了在上海花旗洋行当总经理的父亲。素素对父亲在外面的事有些耳闻,素素的心头充满了悲伤。她在头顶机械地摇着红旗,对世界视而不见。当然,她没有想到,就在她们欢迎的这支队伍里将会有一个年轻的军官成为她的恋人和丈夫。

中学毕业了。

李济民没有食言,真的派了人到速成中学要人了。可这时候,方桦已经不想离开惠城了。惠城少女素素让他心迷神醉,他已经无法离开惠城了。尽管方桦有时候会想起岚现在可能在上·海的一扇窗前想着他,但现在有了素素,方桦已经不再多想了。纵使现在岚就在身边眼前,方桦也知道自己与岚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岚是一个梦,一个残缺的梦,一个被打碎的梦。

李济民的人立即与李济民取得了联系,问怎么处理这件事。李济民在电话里想了很长时间才说,那就由方桦同志作主吧。不过,方桦同志有什么要求,你们要尽量满足。

方桦没有对李济民提出什么要求。方桦在电话里告诉李济民,我找了个惠城的姑娘做了老婆。我暂时不想离开惠城。希望首长能够谅解。将来有什么要首长帮助的事,我会去穗城找首长的。

李济民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我在穗城,随时恭候我们的大英雄,我们的神枪手!

方桦在毕业的时候和素素结了婚。很多人都看出来了,方桦结婚太快了,快得都有点不像话了。在方桦的婚宴上,方桦看到了赵琳,赵凝坐在下面看着方桦和素素。赵琳的眼里醋醋的,还有一种怨毒。方桦怕看到她的那种目光,连忙将头转向了别处。

速成中学的校长做了方桦与素素的证婚人。那一天,速成中学的校长给了方桦两张证书──中学毕业证书和结婚证书。方桦和素素双双向校长鞠了躬,随后,又向方桦的父亲鞠躬。这个乡村塾师被方桦接了来参加婚礼。方桦的母亲没有来,她始终不肯和儿子和解,当然,她说了,如果方德麟用八抬大轿,亲自来蒲塘里接她去惠城,她会考虑去还是不去。她说农村里有很多活计要做,做妈的没有这种空闲。再说,做妈的也没有这种福份。方桦没有纠缠下去,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啊,还在为当初与儿子怄气时发下的誓言下不了台哩,她怎么说大儿子的:你方德麟听好了,你方德麟要是有大出息,我会跪在你面前还带上三个拜垫。

在接受儿子和儿媳的大礼时,这个乡村塾师才近距离地看到了自己漂亮的儿媳妇,他一定是没有想到儿媳是这么漂亮。他肯定有点不敢相信了,他吓得往后直退。全礼堂的人都被引得哈哈大笑。

也是在这个时候,从美国传来了消息,素素的父亲卢冠群在纽约病逝。

很多年后,素素随方桦回苏北老家的时候,一直蛰伏在那条大木船上。那是一条上好的乌蓬船,方桦刚刚替它刷上了一层乌黑透亮的新漆。

方桦在吩咐人油漆那条船时心里荡漾着一股温馨。在老家,新娘总是坐在花船上嫁到男方的。现在,方桦也就要让他的妻子坐上她的花船了。虽然心头总有一种失落,但能得到这样的老婆,方桦觉得也值了。

在那条船上,方桦和素素经常看到身边的流水哗哗地流过。在看到那么多丰富的水的时候,方桦知道妻子其实很难做到心如止水。她一定不知道这条大木船将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因为她一直没有到过乡下。她怎么会到乡下呢?她的父亲卢冠群可是美·国的花旗银行经理啊!她一定对将来未知的生活充满了各种猜想与恐惧。方桦看到妻子时常将她那张好看的脸贴到船舷上的小窗口看向外边。过了长江后,江北的水已经不如江南的水清澈了。岸上的景物也比江南荒凉了许多。每当这时,方桦的心头总飘过一丝失落。方桦知道,对素素来说,这又是一种多么陌生的景观,她做梦也不会来到这些地方。她在上·海时,是在父亲的身边,跟着英国来的老师学英语,跟着德国的教师学习钢琴。就是日本人打来的时候,她也在惠城,在母亲的身边。现在呢?她的表妹一家人也到了乡下,姐姐远嫁到了扬·州。她要跟着一个曾经非常陌生的男人回到苏北一个叫做蒲塘里的小村。她的母亲现在一个人住在朱家旧宅里,可能还会遇到这样那样的烦难。母亲已经很见老了。想到母亲时,素素总忍不住地想哭。她对方桦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怎么了?我们不是一样是那个资·产阶·级的老子所遗弃的人?可是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像丢弃一块破抹布一样冷落我们呢?并且还要我搭上丈夫?将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等待着我们呢?桦,我怕。

每当这时,方桦总会拍拍素素,让她别怕。没有什么。我说到底还是一个革·命军人,还是立过大功的人。没有人能把我们怎么样。也没有人会把我当作一块旧抹布一样丢掉。如果我想要过好日子,我可以去广·东啊,我可以去找李济民啊!

生活一下子变得有点不像样子。素素在船舱里,觉得一切都来得莫名其妙。她也突然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有时候突然显得不那么真实。她无法将在惠城人民公园遇上的那个大英雄和那个在荷花塘巷朱家旧宅经常出现的男人与眼前身边的这个就要回老家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她有时觉得她对不起方桦。如果不是她,方桦可能会有一个很好的前程。方桦是神枪手,方桦救过大首长,方桦还有可能到北·京做大事。可方桦现在却只能坐在这条船上回老家。因为,他娶了素素,而素素,是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花旗银行总经理卢冠群的二女儿。

儿子坐不惯船,上了船后就开始晕船,一直吐个不停。后来他没有东西可吐了,便一直在睡觉,船靠岸吃饭或者购物的时候,素素把儿子带到岸上玩了好大一会儿。孩子对乡下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鲜,他指着岸上走的水里游的田里长的东西一个劲儿地要母亲告诉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可是素素也不认识那些东西。在素素的词典里,很少有鸡呀鸭呀的。她只得对孩子苦笑笑,然后摇摇头说,妈妈也不知道是什么。问你爸爸吧!

方桦没有答理儿子的问题,儿子从父亲那里得不到答案便又回到母亲身边,缠着母亲告诉他。母亲只得对他说,就要到老家了,老家就要到了。等到了老家,你们就什么都知道了。这里有的东西,老家也全有。爷爷和奶奶会告诉你们,姑姑与叔叔也会告诉你们。

老家还有多远?大哥问。

老家还有多远,我也不知道呀!

素素在说老家的时候笑了,那种笑很难得,也很甜蜜。方桦对素素所说的老家充满了很多爱意的理解,他于是对儿子说,快了。快到了。

夜里停下来的时候,素素告诉方桦说,我不相信现在倦缩在一条乌蓬船里的就是她——一个惠城一中的女高中生,我不相信我将会在一个陌生的异地乡下度过自己的一生。

方桦听了,默然不语。许久,才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的方桦,多少有了点命运的沧桑感。不过,他在想,一切都非常美好,比起他的很多战友来,他好多了。而他们,已经躺在战场上,这一生,已经再也无法爬起来了。

素素时时很清晰地想起惠城来。她经常站到船梢上,望着惠城的方向发呆。她想她的妈妈、姐姐。她还会想起她的父亲。父亲的影子非常清楚地打在她的记忆深处。父亲让她感喟不已。父亲现在在一个什么地方,她一点儿也不清楚。她不知道应该恨父亲还是应该爱父亲。她想到她的父亲时总不免有些伤心。她最想念的还有她的钢琴。

方桦总是默默地听着素子的叙述。方桦的心里也是感伤不已。有时,他会拥住妻子让她别乱想,他几乎套着她的耳朵说,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这时候,素素总会转过身来,对方桦说,桦,我相信你,可我还是想着惠城和我妈我姐她们。

惠城的生活也就往往在这个时候像水一样涌到方桦的心里。绵绵密密,挥之不去。

可是,素素哪里知道,她的丈夫,年轻的转业军官方桦又何尝不想着这些年在惠城的点点滴滴呢?惠城啊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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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蚌蜒河水轻漾

就这样,方桦的船载着他美丽的妻子和他的儿子回来了。

那一天,方德麟的船在他的老家屋子后面的大柳树下泊住,然后,水手们跳下船来,支上跳板,德麟就扶着素素下了船。

素素这是第一次踏上丈夫老家的土地,她有点心慌,有点不由自主地胆怯,也有点说不出来的兴奋。她一根长长的辫子都拖到腰间了,上身还是那身对襟白衬衣,将她衬得唇红齿白,美丽动人。外面还是与方桦初次相遇时穿的那件吊带式工装裤。这一身装束,乡下人哪里看到过。这越发使素素的身材显得颀长高挑,高贵大方。二十六岁的城里姑娘素素就这样第一次出现在乡村人的眼里。在她的脚蹭上地面时,蒲塘里整个村子都像是抖动了一下。

素素走下船来,人立马让出一条道来。素素抱着儿子,丈夫跟在她的后面,将带回来的纸烟与纸包糖不断散发给男人女人老人儿童。每个人接过德麟手里的东西的时候,脸上都堆着谦恭而感激的笑。这时,德麟的父亲、母亲和他的弟弟妹妹们站在那条道的另一端,来接他的一家。

那一天,和德麟一起放过牛的得宝直到德麟就要走到家门口时,才背着草筐从田头回到村子里。老远,他就扯着嗓子喊,德麟,你回来了?

德麟立住,对走近来的得宝说,回来了。

还走不走了?得宝又问。

不走了。

为啥?得宝不明白了,听说你在外面当兵,都是神枪手了,而且立了一等功。你是大人物了。怎么不走了呢?

转业了,回来建设家乡。还走什么?

什么是转业?什么是建设家乡?

也就是不当兵了回来搞生产。德麟说着,掏出两颗烟,自己叼上一颗,递给得宝一颗。然后两个人嘴对嘴地对点火抽烟。

上面要求搞高级社合作社,条件好的地方,还要步子再跨得大点儿。父亲一边抽烟一边对得宝说。

得宝抖抖索索地夹着烟,好几次都险些掉下来。得宝的脸上讨好地搁着恭维的笑,德麟,这是洋烟哩。德麟,你出去革命了一趟,出息了。

德麟浅浅地笑了笑,然后对得宝说,得宝,忘了告诉你,我不叫方德麟了,我现在叫方桦。

方桦?你在部队上的名字?

是啊,是。德麟说。

方桦?得宝又重复了一遍。

嗯,德麟说,是部队里首长替我起的名字。

德麟说完就随妻子一同进了家门,得宝愣在了门外,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得宝突然发现,原来与他一起放牛的德麟变了。变得怎么样,他说不清,反正,现在的德麟不是过去的德麟了。

秧歌队这时也就散了。姜德泓进到屋里来对德麟说,方桦,你们一家先叙谈叙谈,明天我们村里再为你们家洗尘。

德麟说,太客气了。不麻烦了吧?

姜德泓说,就这么说了,我们先走了。

德麟出来送村里的人离开后,回到屋里,父亲的脸上像挂着霜。

德麟给父亲递去一颗烟。父亲看都没看父亲一眼,将烟拿在手里往桌上笃笃来了几下,然后叼到嘴里。德麟这个名字多好啊,对不起你啦?你叫德麟,你弟弟叫德凤。凤毛麟角,挺有学问的,叫什么方桦?

这你就不懂了。现在行两个字的名字。再说,你那种学问早过时了,什么三百千的,什么四书五经的,城上多少年前就不念这东西了。是旧东西,没文化没学问。

那什么才是学问?

语文、数学、生物、物理、化学。再加上联共党史。这些才是学问。

这些你懂吗?

懂,才在速成中学学完这些。这不,学完了就回来搞建设了。

方云卿咚的一声坐下了,眼睛里一片茫然。这世界和他的儿子儿媳一样,有点让人搞不懂了。原来世界上不但有诗云子曰,还有什么数学、生物、物理、化学。这些学问,是什么学问呢?

烟还剩点烟时,方云卿小心地将烟蒂剥开,将剩下的烟丝装进了水烟锅里。随后,他捧着水烟壶,趿着鞋子,走出屋子,来到河边,躬着身子走进了儿子的船里。他一手捧着水烟壶夹着火纸捻子,一手抚摸着儿子带回来的全套红木家具,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手都有点颤抖了。

这样的红木家具,这方圆几十里也没有几家人有啊!他方云卿做了一辈子塾师,也就弄点杂柴打点家具,没隔几年,那桌子就成了摇台,凳子和椅子就会吱吱嘎嘎地叫得欢了。方桦这小子,婆娘是那么彤,带回来的家具又这么硬铮。看来,方桦这小子,出去革命了一趟,是革出一点名堂了。

方云卿心里叹着气,对自己说,老东西啊,你是比不过你儿子了。这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看来,不是说着玩的。

方云卿不再看儿子带回来的东西,他使劲地吹着火捻子。着了,放到烟锅上,然后很响地抽起水烟,咕噜咕噜地。

很久,方云卿才说,老大,我这屋子看来你是呆不下了。

方云卿的意思,还是希望儿子住到他们的屋子里,这样,不管怎么说,这些家具,他也能用上几天。这么好的家具,死前能够用上,也不枉此生了。

可是,儿子却像没有听明白似的。他只是注意到了,父亲没有叫他德麟,也没有叫他方桦,只是按排行叫了声老大。

不要紧的,爸爸,明儿村上就有安排了。那房子我也已经看过了。是原来姜锡君的宅子。

方云卿心里一暗,可随即眼里亮了一下,那可是蒲塘最好的宅子!

没错。他们还在收拾哩。明天就搬进去。

方云卿再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上了岸。他还想问一问儿子是不是将全家搬过去,可一想到二儿子那种出息,两个女儿也全是拉杂拖沓的样子,素素又哪里能够容得下。何况,德麟和他妈妈,两个人都成了斗眼鸡了,哪里能搬到一起呢?

想到这里,方云卿心里灰灰的。方桦这小子,出去革了一回命,回来后,又是美眷又是宝宅又是上好的家具。可是,我们家是沾不上他半点光了。

正暗自感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才二十几岁的人就这么享福怕不是一件好事啊!

知子莫若父。方云卿知道大儿子,素来是心高气傲,也素来是聪明过人。老头子就担心,老天保佑吧,别有什么事才好。

晚饭的吃法有意思,老头子一家在岸上吃饭,素素没有肯踏进那房子里,还是在船上吃了,现成的炭炉子,现成的饭菜。就这样将就了。德麟想让老婆上岸的,但一看到屋子里有股子霉味,又看到这里一堆鸡屎,那里一堆灰烬的,中午吃过的饭碗还扔在屋子外的水盆里,碗边全是脏斑,心里叹了一口气。天,他这出去当了十年的兵,家里的一切,全还是老样子,一点儿变化也没有。这屋子,又怎么能让素素来呆呢?

那一天,五四留在了爷爷与奶奶的屋子里过夜,德麟与素素仍旧回到船上去住。实在,方云卿屋子里的肮脏与凌乱,别说城里来的儿媳妇,就是做儿子的已经很难适应了。素素甚至不想让儿子和他爷爷他们一起住的,但德麟用眼光制止了她。不可以,这一来,他这做大儿子的,就过分了,就得挨蒲塘里的人骂了。

素素没了法,就只好依着了丈夫。

可这一切,没有瞒过老头子的眼睛。老头子抱起五四时,却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一个劲儿地说,五四回家了,五四回家了,我们五四子回到老家了。

那一夜,蚌蜒河的水轻轻地漾着德麟的乌篷船,船轻轻地晃动着就像一架摇篮。德麟搂着美丽的素素,不禁想起了在惠城的林林总总。他突然之间觉得这人生有点奇怪,前儿还在江南的惠城,今天就到了蒲塘了。人,有时候还真难说清明天的事儿。

后来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德麟在梦中又回到了美丽的江南惠城。

他在梦中又见到了岚,见到了袁蔻丹,见到了赵琳。他们三个女人突然到了一起有说有笑的。后来,他梦见了慧慧,慧慧说,他们两姐妹都可以嫁他方桦的

方桦心里一惊悚,醒来了。

不过,一会儿,便又睡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有透亮,方德泓便派了很多村民等在方云卿的屋前。他们是来帮着搬家的。

德麟从船上走出来,太阳在河上很有诗意地悬着。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河上吹来的清新的空气,非常舒坦。接着,他响亮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站在岸上的人都看到了德麟的这些举动。他们非常羡慕德麟,德麟的样子让他们觉得非常遥远。是啊,远得很了。方桦这小子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方德麟了。方桦了不起,身上一个劲儿地向外淌着一种叫大城市和大世面的东西。那种东西,蒲塘人一点儿也不认识。摸不着,也看不见。但他们知道那是大城市和大世面里的东西。蒲塘人有点高兴,也有点失落。人出去走过,回来后就是不一样。

第24章 蒲塘里的第一家

开始搬家是在八点钟的光景。得宝跳上乌篷船将竹篙轻轻一点,船便离了岸。素素看到得宝的起落跳跃,赞扬了一声,这位兄弟好身手啊!

得宝有点受宠若惊,连忙讨好般地说,庄稼人,跟船打了一辈子交道。都这样。

素素没有再说话,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既然都这样了还说什么好呢?

得宝见素素没有了下文,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尴尬地嘿嘿了两声,随后,便吆喝着大家伙儿用力,将船撑离了河岸,随后,向姜锡君的宅子前的水码头驶去。

还是一村子的人都站了出来,指指点点的,说德麟风光,说方桦有出息,一辈子修来的福气,能住到姜锡君家那么好的房子。

方云卿眼巴巴地站在岸上,他原以为大儿子会留一些什么东西给他的,可是搬家开始了,大儿子连岸都没有上,就在船上对德泓高声说了句:把人带到锡君房子那儿吧!

方云卿心里有点动气。虽然锡君的房子离老宅子也就几百米远,可这算哪般?你小子出去了一趟,名字改了,上次回来什么声儿也不吭,现在说不是方德麟了,是方桦了。是方桦也不妨啊,你是识文断字的,怎么连到岸上父母这里打声招呼的礼数都省掉了。这算哪门子事啊?怎么说我都是你老子。

德凤也想要去帮着搬家。德凤实在心痒痒得难受,一个劲儿地想随德泓的人往河东去。可是,他被方云卿喝住了,没有你的事,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他那么个能人,搬家这点事还要动家里的人?你要去多这个事干什么?

这分明是对大儿子有了怨气了。

德凤这时刚死了老婆,李家的红莲姑娘嫁给德凤,一年后,便难产去了,丢下了一个孩子。李家说,他们的粉莲还愿嫁给德凤续弦,让什么时候抬着轿子来娶。方云卿几次问德凤的意思,德凤总是不愿意回答。因为,他实在不想娶那个右手已经闪了骨的女人。

德凤想去看搬家,实在是抗不住自己了,大哥带回的一切,嫂子,和那么多富丽堂皇的家具,都让德凤心里难受不已。这两天,他一直被人问着,老二,当初要是你出去当兵,现在这样牛气冲天回来的,肯定是你了。可惜了。

一开始,德凤还能接受这样的玩笑。时间一长,德凤扛不住了,也听出了庄上人对他的奚落。可是,德凤多少有点的糊不上墙,烂面筋一个,心里想着什么,眼里便全写出来了。老大的一切,他都眼馋得很了。

方云卿本来以为他一声断喝会让二儿子打消去看搬家的念头的,可德凤还是磨磨蹭蹭地不想离开。

方云卿说,我让你有你的事去!在这边磨蹭什么呢?你没有什么事吗?

德凤嗡声嗡气地说,我能有什么事?

你没事你给我去甩膀子去,去嫖婆娘去,去打架去!

老云卿说出这样的话,别说二儿子想不出来,老头子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

德麟的妈妈也就是刘小巧,就冷笑了。她多巴望着老头子能这样啊!大儿子回来了,可是,她就是看不过老大。更看不过老大的老婆。什么东西,不就是城里的x吗?比我们乡下的女人香哪里去了?

那里老头子还在与二儿子斗嘴,二儿子说,那我去打牌了!你也随我?

随你干什么?要我说几次?你今天去杀人我也不管你,就是别往老大那边去。

好,我去找克华摸幺九胡去。

德凤欢天喜地地翻出两块钱,一溜烟跑了。

都滚吧!死了才干净。方云卿盯着德凤的背影,憋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

两个女儿站在一旁吓得不知所措。刘巧小这时候倒是什么都明明白白,心里亮堂得很,她对老头子笑了笑,说,老头子,骂什么骂?儿子混出人来了,对不起你吗?

方云卿骂人了,也不知是在骂谁。骂完了,又捧起了水烟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我们这做父母的,到头来,原来全是为人作嫁。儿子没出息,你自己苦楚没处说,儿子有出息了,却没有你的半点光。生儿养女,能有多大意思?

刘巧小跟着也叹了口气,说,算了,别多讲了。你也知道的,我跟这大儿子,这辈子怕是讲不到一起了。

方云卿一辈子不敢对老婆高声,可这时突然有了劲:还不是都怪你?当初,你护着小儿子,打起大儿子来没个轻重。那一晚,你那一脚蹬得太重了。大儿子就讲了,好像他不是你生的一样,你要他的命啊!还有,你谈那个麻姑娘给德麟,什么意思?我方家的大儿媳妇,就只配娶个麻子回来?

你看看你这死头子,你没有讨到大儿子的好,跟我撒什么野啊!我倒还怕了你不成?说着,站起来要来撕方云卿的耳朵。

可是,这一天,方云卿犟起来了,把水烟**往桌上一拍,吼道,刘巧小,你要是敢往前走一步,别怪老子没有提醒你。今天你别惹我,我什么都做得出的。

刘巧小一下子没有了气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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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的现场有点声势。全蒲塘村的人差不多又都来了。都站在岸上指指点点的,看见了多宝盘子呀一声,看见了红木椅子咦一声,看见大镜橱时,忍不住走上前看看瞧瞧。

那一天,德凤在克华家的牌打得一塌糊涂,他的心思全不在牌上了。这两天,他的心很乱。当初要是他出去当兵,现在风风光光地回来,带着个漂亮的婆娘的,肯定是他了。可现在,老大的家私,老大的老婆,让人眼馋得心疼。他终于撑不住了,对克华他们说,我得去看看。克华说,看什么?你不就是想看你的嫂子。德凤,你省省心吧,你那嫂子,怎么也不会将你放在眼里的。你不看看你是什么个人人家什么个人?人得识数。不识数就不好了。你只配跟我姜克华一起摸摸牌。你那脏手,想摸你嫂子的衣角都不一定摸得上。不撒泡自己照照?

要依德凤平常的性子,这一天准得打架。可是,我叔叔心里真的在想着他的嫂子,克华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打完一圈,便放下牌走了。他实在无法将这个牌打下去了。他站了起来,走出了克华的家。

德凤到的时候,素素正指挥着得宝他们小心地将一个衣橱搬到房间里去。那个衣橱是什么木头打的,德凤竟然没有看出来。紫色的衣橱,他连看也没有看到过。抛光的木面,发出幽幽的光,手摸上去,有点凉,但很舒服。得宝他们抬得挺吃力,一个劲儿地让德凤让一让,其他的人唱起了号子。柜子里大哥一家的衣物,让德凤看得眼睛都直了。他看到了大哥的崭新军装,看到了嫂子的裙子,看到了皮鞋。他还看到了嫂子手中的戒指和腕上的小手表。这都不是他看到过的东西。德凤的眼里就要流出眼泪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流眼泪。真的不知道。

抬柜子时,得宝想先将柜里的东西拿出来。可是素素没有让他动手,怕他们粗手粗脚地碰坏了东西,便一件一件地自己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得宝他们于是便在一旁先歇一歇。点上一棵烟,一边吸着,一边擦着汗,一边目光打在素素的手上。

支书德泓和得宝他们一样,目光在素素洁白的手上一上一下地搬动着。德泓的眼光吃力得很,搬动得很慢。

德麟似乎没有看到德泓的目光,他无声地帮着妻子将柜子里的东西放到后舱。

素素先拿出了一摞子书。再接着,素素拿出了一套套的餐具。支书德泓和得宝他们都看到了锡制的酒器,看到了象牙筷子,看到了漆木的拼盘。再后来,他们看到了汤婆子、手炉、脚炉

德凤想凑上前看一看,德麟将他轰走了。去到一边儿,这里没你的事。

德凤的眼里满是委屈。他狠狠地瞪了大哥一眼,然后回到家。

回来后,德凤让爸爸一定去看看,你只有看一看,才知道万恶的地主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哥哥有点像地主了。

方云卿恶声恶气地说,是吗?你还是去看了?我不是让你不去的吗?

德凤有点难受,很久才点点头,是的。又隔了很久,才说了话,爸爸,你当初应该也让我去当兵的。

唉,这话就不要说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只配做泥腿子。你得认这个命。你读书就没有你哥哥好呀!方云卿的声音陡然地低了下去。

可是我太难受了!

没办法。这没办法。命里八尺,难求一丈啊!这你要认命,儿子!

方云卿后来就没有说话。他终于在二儿子的催促下走到了姜锡君的房子里,看搬上岸的家具。他要去看看那个万恶的地主家里又搬进了什么样的地主。

在船上还真看不出大儿子带回了什么,一到屋子里,便什么都在眼睛里了。

一张大宁式床,几个劳力花了很多力气,抬了好几趟才总算搞上了岸。又是踏板又是床头小几的。床上的东西也够气派,洋缎的被子,里外三新,堆了一床。

方云卿拍一拍床边,便知道这是一套红木的家私。

方云卿还想再说什么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德泓说,云卿叔叔啊,你瞧,你们家方桦多出息啊!在蒲塘,现在你们是第一家了。

第一家?第一家怎么说都算是你们家啊!德泓啊,你千万别乱说。

我们这下算什么了?既不体面,又不风光。方桦兄弟全都沾了。好啊。我们蒲塘也出了人物了。

德麟听到了德泓说的最后一句话,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给父亲和德泓递上烟,然后帮他们点上,说,德泓啊,话不能这么说。我父亲一家总得要靠你的。

德泓连连点头,那是那是,你放心,你放心。应该的,应该的。

德麟笑了笑,转过身,又去忙活了。

方云卿对方德泓说,德泓,你是蒲塘的父母官。有道是,道不行父母之邦。我们家方桦本事再大,也只是在外面。家里还是你为大。

方云卿说完后才意识到,他将大儿子的名字喊成了方桦。

心里的那股无名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了。

第25章 一夜间玩遍了

在大家伙都帮着搬家的时候,德麟不像妻子那样说这要当心那要注意的。就像不是搬他的家而是在搬别人的家一样。他只偶尔对得宝他们说,注意,当心。间或他会去发一根烟给搬家的人。得宝他们于是脸上堆着感激的笑,将手放在衣服上揩几下,然后接过德麟手中的烟,然后,就着德麟手中的打火机将烟点燃。

德泓是第一次看见打火机,他将打火机拿在手中玩了好长时间,边玩边说,你别瞧这东西一点点大,它还能打着火呢!

语气里是羡慕得不行了。话里的意思也在那里,恨不得这东西就成了自己的。

德麟哪里不清楚这里头的关门过节呢?可是,这年头的打火机,就像男人的小老婆以,怎么也不可能给人的。当然,看是可以的。

于是,德麟就告诉他,这里面有火石。火石是这样放进去的。瞧,是这样放的。这里面有一根小小的弹簧,别让这弹簧崩脱了,不然就玩不成了。

德麟将拆下来的弹簧又小心翼翼地装上,然后叭嗒叭嗒地打了好几次给德泓看。

方云卿走过来,嘴里嘟囔道,这是什么好东西!我这水烟上它能用吗?还是我的火纸捻子好用。说着,卟地一吹,将火纸捻子吹着,然后将火放到水烟嘴上,很响地吸着烟。水烟就是水烟,空气在水烟壶里惊涛拍岸地澎湃着,呼呼啦啦地。这声音多好,风行水上,如乐作焉。方云卿说。

方云卿这是带着气了。德麟也看出来了。德麟不明白的是父亲这一天为什么一直与他怄气。他想了好半天也没有想出个名堂来。他实在找不出什么原因。不管怎么说,自己刚刚到家,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啊!

德麟看了看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将打火机啪地关了,然后装进口袋。

现在这父子俩一直在闹别扭。是方云卿在与儿子闹别扭。德麟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让着他点儿,别一从外面回来就惹出事儿来,让蒲塘村的人说我不好。

收拾了一天,才总算将家安下了。晚上,睡在床上,素素总是睡不着。素素蜷缩在丈夫的怀里,有点感伤,有点陌生,还有点害怕。

德麟问怕什么。素素说,你瞧这房子,黑咕隆咚的。哪像上海的房子,惠城的房子也要比这儿好。断断少不了电灯的。

傻瓜,这是乡下,哪能跟城上比。再说,这也没有什么啊,不就黑了点吗?没人吃了你。

不,可亮哩,说着,素素指着屋顶上的明窗,瞧,就那东西亮,像个眼睛一样。可又是一个独眼龙。

那是明窗,怕什么呢?

那么高,那么远,又那么小。就像老天爷的眼睛。我们做什么都会被老天爷看到的。

德麟浅浅地笑了,点着妻子的鼻子,说,素素,我们做什么你怕被老天爷看到呢?

素素撒一声娇,又继续往德麟的怀里钻,不好,就是不好。怎么会有这个窗户的?人家的窗户都在墙上,这个老地主怎么把窗户开眼屋顶了。

这里全这样。别怕,习惯了就好了。

素素后来还是没有习惯,一醒来就看见明窗,贼亮贼亮的,扎人的眼。梦中只觉得是有人爬在屋顶上朝着屋里窥视。有时吓得直打哆嗦。偏偏后来很多年后,几个孩子也都怕。

还是将那明窗蒙起来吧。素素对丈夫说。

行,什么时候有空把它蒙上。睡吧,今天够累的。说着说着,父亲睡着了。

素素一个人在黑夜里睁着眼睛,透过明窗,看向高空的云,有点伤心起来,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就像那天上的云,就竟然飘荡到这个叫蒲塘的小村庄里来了。

德麟将家小安顿好,便要离家去县里报到了。离家前,德麟将父亲那边的人全喊了过来。德麟摆了一桌子饭菜,又拿出了从惠城带回的名酒三国古醇。

方云卿进门时,脸上有了笑容。方云卿对儿子说,都一家子人,要这么客气干什么?

要的。这是应该的。明天我就要到县里报到了,该上班了。这以后,家小就要拜托父亲大人照看了。

上班?到哪里?

可能是到戴南,我要求的,还是离家近点。

做什么事儿?

办一个棉花加工厂。我做厂长。以后,兴化东南这一片,就不要再烦着将棉花运到县里了,到戴南就行了。

这样好。这样好。老头子嗑掉水烟里的烟灰,从儿子手里接过纸烟,点燃。一边点着德凤说,你瞧瞧你哥哥,多有出息!当兵能当到营长,做事能做到厂长。这蒲塘里,不管怎么说,都数到你兄长是一号人物了。还有谁比他更有出息?德泓也不过就当到了支书。

德凤没有了好脸色,有点挂不住了。

吃你的饭!好酒好菜堵不住你的臭嘴?刘巧小那里骂了过来。

公公,你就多吃点。方桦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素素是什么人啊?什么没有见过。一看这场面,亲热地替公公搛了一筷子菜。这下,云卿快乐得合不嘴了。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团在一起吃了晚饭。素素亲自上厨做了菜,菜一上桌,便哄抢没了。云卿连连说,素素的菜做得真好吃。

端庄、美丽而又气派的素素,就这样,在蒲塘里扎下了根。

她没有想到,她来的第一天,也在蒲塘里所有的女人心里扎下了一根刺,同时,也扎下了一根苗。

刺,让蒲塘里所有的女人有了疼痛。天啊,女人原来可以这样的美丽,这样的活法。偏偏为什么她们一辈子就是个土命,所有的风头全让这个叫素素的女人抢了去了。

苗,让蒲塘里所有的女人都活泛了。原来女人是一朵花啊,只要有春风雨露,一样地可以开得光鲜,丰妍。

这下好了,蒲塘里所有的女人都明白了,女人三件宝,一件不能少,镜子梳子雪花膏。你看看,素素从来都是滑滴滴的,人走过,又都是香喷喷的。一下子,蒲塘里的小店里,水郭镇上的供销点上,这三样东西,全是蒲塘里的女人来扫了个干干净净。小商店店主,供销社的售货员,都啧啧称奇,这蒲塘里的女人,是疯了还是傻了呢?

他们哪里知道,是一个叫素素的女人,把蒲塘里的女人变得疯魔了。

村子里有身份的女人开始有意识地与素素接触了。

第一批跟素素有了交往的女人,一是周桂林校长家的许先生,二是在大垛镇粮管所当所长的刘宏的老婆兰宝子。这一来,三个女人,都成了蒲塘里有头有脸的女人。而且,周家还与方家一下子结了干亲。五四叫许玉琴干妈妈;周校长家的大儿子周建华叫素素也是干妈妈。

后来,五四的三个弟弟,都跟着五四喊许先生干妈妈了。那边周建华家的妹妹亚君,弟弟周振华和周金华,也都跟着建华叫素素干妈妈了。

到方述平**岁的时候,方家与刘家的关系也好得不能再好了。两个女人,只要一有空头,便都扎在一起了。

这样,我们就得把话说到兰宝子这里了。

兰宝子,也就是仲兰宝。说实在的,刘家的女主人兰宝子,虽说嫁了个吃国家粮的干部,但是,在村子里的名气,没得素素与许玉琴、许育琴她们强。虽然男将是有头有脸的镇上人,而且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但是没有用。为什么呢?蒲塘里这里属于剑心乡管,而兰宝子的男人刘宏是在大垛镇工作。大垛镇远了去了。大垛镇也管不了蒲塘里。这就不香了。官当得再大也不香了。不像素素的男人方德麟,虽然是在戴南工作,但是戴南不一样了,戴南还管着剑心乡,是剑心乡的镇工所。这就非常有气派了。这样,蒲塘里的人很快发现了,后来,连素素也发现了,兰宝子因此非常落寞,没有人把这刘家当回事了。

落寞后面,就难免寂寞。兰宝子这么些年来,是寂寞得很了。

很快,庄子里传来了兰宝子的花边新闻。兰宝子是耐不住寂寞了,于是偷人了。

兰宝子长得是没得讲了,能嫁给刘宏的人,当然不会难看。你看看兰宝子,屁·股上那一把,得没有样子了。走起路来,风摆杨柳。这一来,那屁·股就扭得很有样子了。

兰宝子是扭给男人看的。但是,兰宝子想在蒲塘里偷男人,倒是难了。哪家的男人不被家里的那位女魔头管着呢?一个个都差不多要拎着丈夫的耳朵说,兰宝子那个烂货,你别碰。

然而,这样的事难不倒经不住孤独的女人和男人。很快,兰宝子就瞄着了一个男人。这就是庄后面的一个鳏夫。正是**,一点就着。兰宝子借着去庄后面合作医疗点上看点儿小玩艺儿的时候,顺便去那个叫姜恒太的鳏夫门上弯了弯,说是来看看春锁儿,这孩子挺让人可怜的,我们家刘宏上次从镇上带回来一些话,说是找了个人家,让锁儿去相亲哩。

相亲最终当然没有相成,倒是姜恒太这个正当壮年的鳏夫心领神会,当天晚上,就爬过了兰宝子家的墙头,把个事情给做了。

那一晚,做得轰轰烈烈。兰宝子再怎么克制着,又怎么挡得住熬了这么长时日的饥荒。那边也是,老婆走了两年了,身子骨都快了,如今有了一个出口,哪里挡得住那股汹涌的洪水。

两个人,一夜间玩遍了各种花样经。一会儿,你在上面我在下面。一会儿,你侧着我横着,一会儿我让你骑,我马上又骑到你身上。还有更好的花样精,也亏得兰宝子想得出来,让姜恒太从后面进来,自己跪着,屁·股送到了姜恒太的前面,让姜恒太看准了,从后面。一边又拿过姜恒太的手,让他玩抚着胸前的两坨肉疙瘩

这下,姜恒太不但看准了,还看清了。那是一张多么鲜艳的嘴啊!像花朵,像小孩子的嘴,温柔,好看,松软软的,水汪汪的,潮湿湿的,灯光下泛着肉色,让男人恨不得陷进去再也不想出来。

这一夜,姜恒太要了五回。最让姜恒太爽得不能再爽的是,兰宝子最后疯了似的,把他的阿弟含到了嘴里。兰宝子含着姜恒太的宝贝时,手也没有闲着,一遍遍地抚弄着姜恒太大腿那里最要命的一块,让姜恒太舒服得上了天

兰宝子这娘们,好手段,只一夜,让姜恒太成了馋猫,从此只想着那事儿。

也难怪,兰宝子也实在熬得过了火了。这下,总算满足了。

姜恒太又哪里不是这样的呢?

两个人,一直折腾到红日就要东升,鸡子快要打鸣了,这才收工。

第26章 手势

兰宝子与姜恒太的事,作得轰轰烈烈,可表面上却风平浪静。兰宝子事情做得缜密,与姜恒太的事,庄上的人,一时之间,竟然全都被瞒住了。

必须要瞒住了。这种事,是自己的乐子,与别人无关了。碧海青天夜夜心,哪个女人经过了那样的事,能断了念想呢?书上说了很多烈女,是不是真的,谁也没有查过。

当然,事情做得再细密,也有漏风的时候。这事儿在女人这里,被压得密不透风,但在男人那里,就另一番样子了。男人是什么?管不住自己的腿,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

事情正是姜恒太这狗头说漏嘴的。那一天,他被人灌醉了,这一来,就忍不住把兰宝子的·子、大屁·股和大腿好好地说了个遍。天啦,我长这么大,才第一次看见有这么白净的女人,而且,你们知道吗,那腿子上的肉,有弹性了。不像我死去的那个婆娘,松松垮垮的。马上,就有人接着问,那么说,兰宝子那里也是紧繃繃的了。天,你说得一点儿没错,紧繃繃的。你不晓得了,我那个舒服啊,六月里喝雪水也没得这么爽的。

又有人接着问,那一夜,你们耕作了多长时间?

没有算。往少里说有半夜的功夫。你想想吧,我多长时间没有耕田了,今天总算有了这上好的肥沃的土地,怎么会放过呢?天啦,我是把这女人犁了遍了。直犁到鸡子打鸣。

怎么犁的呢?

姜恒太哪里管得住自己的嘴,竹筒倒豆子,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个痛快。先说是从上到下犁,然后就是从里到外地犁。侧着,横着,你骑了我,我骑了你。还有,还有更好的花样精,也亏得兰宝子想得出来,让姜恒太从后面进来,自己跪着,屁·股送到了姜恒太的前面,让姜恒太看准了,从后面。对了,还有,还有,他犁了兰宝子,兰宝子上面的嘴和下面的嘴都被他捅了

一派胡言乱语之后,姜恒太放头大睡,连自己酒醉的时候说了什么话都不晓了。

事情就这样说漏了嘴。兰宝子气得七窍生烟,发誓再也不理姜恒太这狗头。

可是,没想到的是,女人到这时候,也管不住自己的腿,还是送上门去了。

不过,这次,兰宝子哭了。女人一流泪,男人就没了主张。姜恒太说,你,好人,别哭,什么过错,我都认了,我以后这逼嘴再也不作淡了。肯定不再扯淡了。如果我再乱说话,你千刀万剐了我。

兰宝子这才收住了泪,一件件地脱下衣服,再一次把个白净净的身子,横陈在姜恒太面前。

姜恒太这次才认真地从容地把兰宝子好好地读了一遍又一遍。那起伏的山丘,那如梦似幻的**,那洁白得跟瓷色无二样的有着弹性一样的身子,那丰硕而有力的大腿,那大腿间蓬蓬勃勃一丛春草,春草间那一道暗红色的裂缝,松软而又诱人。

姜恒太急吼吼的了,就要进去。哪知道兰宝子这次却没有让,一定要让姜恒太给个说法。我这活脱脱的大美人,就这样白白地给了你,这不行。你得给我个说法。

好人,求求你,你现在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真的?

真的。

那好,你从此给我管住你那逼嘴,我以后就一有机会就给你送来你要的东西。否则,你这辈子别再想碰我的身子了。

都被男人说成那样了,这女人还往那男人那里送。真是倒贴了。贱啊!

蒲塘里人对兰宝子一下子定了性。

兰宝子是这样一个人,这就让蒲塘里人对刘家有了看法了。这成了什么了?

很快,兰宝子家又出了新闻,兰宝子家那个读五年级的大女儿刘美萍,才十三岁的人,也跟人家轧上了。

周家就率先与刘家不再来往。风化问题,这不是小事。我们是教师家庭,这样的事,不能不划清界限。

可是,素素不,素素觉得,哪能这样呢?兰宝子不过是外面多处了一个男朋友而已。这种事,在惠城,就算不上个事。所以,素素一如既往地与兰宝子一起打毛衣,一起到镇上去买东西。两个女人,亲密得就像姐妹俩儿。

但素素绝不打听兰宝子有没有那事。有那事没那事儿不重要。素素是绝对不碰这事儿的。女人一碰这事,一生的名节也就丢了。交往不交往的是小事,但名节的事儿是大事。

素素当然更知道男人是怎么一回事。自己的父亲,那么有身份有地位了,也都被一些坏女人带坏了。男人真的是一种靠不住的动物,嘴里说着兰宝子这般不是,那般不好,可是,素素都听说了,还不就是嘴上讲兰宝子这不好那不好的男人们,成天都在围着兰宝子家的围墙。到了晚上,这个装猫叫,那个学狗吠。偷偷地伏在兰宝子家的墙头上,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只要见到兰宝子,就悄悄地招手,要求欢。兰宝子有兰宝子的招数,一盆洗脚水,兜头泼下。看你们哪个还敢来。

说起来,女人越是烂,倒越是香了。越是烂的女人,越是有男人想着上她的身。嘴里骂着,可是,手里却想拿着,心里也总是想着。男人啦,真是!

兰宝子有兰宝子的原则,既然跟姜恒太有了事,那就只跟姜恒太好下去。别的人,休想。

素素心里说,兰宝子这就对了。你轧个有情有意的人,解解寂寞,这不错。你在一个男人身上用心,这更好。

所以,素素没有假正经到要与兰宝子一刀两断。她的事,就是她的事,别的人也干预不着的。

但素素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的那个刚刚十岁的宝贝小儿子方述平却一门心思喜欢上了刘美萍。这小子,他一直侧着耳朵,听着三哥六一说着班里的事,说着刘美萍的事。

刘美萍的动静是大了点。所有人都在说她与一个叫顾忙锁的男孩子轧上了。更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两人在草垛洞里被人抓住过。这丫头,跟妈一样,是个疙瘩子。

还有人说,刘美萍的身子发动了,有腰有胸的。眼睛也成了钩人魂的钩尸眼。

听听,话里还不都是想着。

六一在家时,也经常说刘美萍的事。他与刘美萍同班同学,刘美萍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六一想不想呢?想!怎么会不想呢?有几个男生不想刘美萍?其他女生你不能想,只有刘美萍,你想想的话,不会惹什么事。

只是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四弟弟方述平这个小人儿,侧着耳朵把刘美萍的事听得清清楚楚。

方述平这个十岁的小男孩子就在想了,什么叫轧上了?什么叫疙瘩子?

在方述平的心目中,刘美萍是个非常漂亮的丫头子。刘美萍从哪里走过,哪里就会飘过一阵香气,好久才会散掉。刘美萍的脸很白净,两只眼睛水灵灵的,特别好看。

特别好看的是刘美萍的身段,袅袅婷婷,而又不失丰满。那肤色,那脸蛋,你看了,就不想把头掉开。

刘美萍,让多少男孩子垂涎欲滴啊!

二哥跃进似乎看出了方述平的心事。你个小东西,在想什么呢?你才十岁,就想着跟女孩子那个那个了?你好不害羞啊!

方述平被人说中了心事,脸上像烧了一把火一样,立即就走开了。

后来,他就一直躲在一边,想着女孩子们。他搞不懂二哥的话,什么叫与女孩子那个那个了。那个那个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他悄悄地问过姜二狗,什么叫那个那个?姜二狗被他问得五点六点的,一头雾水,什么那个那个的?方述平就说,我被我二哥说了。

姜二狗问,你二哥说你什么了?

方述平非常难受,憋了很久才说,二哥说我与女孩子那个那个了。

还没有说完,姜二狗就笑倒了。姜二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狂笑着,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揉着眼睛,上气不气下气地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方述平知道完了,姜二狗一定会把这事说出去,连忙哭了,说,二狗,你不能说出去,我再也不说了。我其实什么也不懂。你不告诉我就算了。

姜二狗还是笑着,方述平要走时,姜二狗连忙拉住他,非常艰难地做了一个动作,说,那个那个,就是这个

姜好狗用左手大拇指与食指圈成了一个圆,然后,用右手的食指其中。

方述平立即明白了,他终于搞明白了,那个那个的意思,就是他们经常在嘴里说的,日!

这是方述平们经常做的一种游戏,他们其实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他们只知道,如果要骂人,只要说一句,我与你妈这样!边说,边伸出右手食指插进左手圈成的圆里。

只要说我与你妈这样,就似乎成了一个胜利者,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很多年后方述平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会想着与人家妈妈那个那个了,人家妈妈也不会与你那个那个的。不过,这嘴上的享受,还有着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你小子,听好了,我与你妈妈那个过了,你其实就是我的亲儿子。

快,喊我吧,我是你亲老子!

听听,就是要充人有的老了。

蒲塘里的所有男孩子,都会这一套,,我与你妈那个过了,你妈是我的

其实,才一点儿也不懂,什么也不懂,却先会骂出这样的话来。

第27章 刘美萍

方述平这才知道那个那个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就明白了那个手势的含意。

他实在是太羞愧了。这太肮脏了,这太下流了。自己怎么就是这样一个肮脏而又下流的人的。难怪现在干妈妈经常讲他,好狗变癞了!莫非干妈妈也知道他方述平现在心里想的全是这些肮脏的事?

每当他想到这,他就感到羞愧,感到全身燥热,心里也特别难受。

但是,他还是热衷于偷看着女孩子,看她们走路,看她们说话,看她们笑,看她们捉迷藏,看她们做游戏。

又曾想象过,真的与女孩子们那个那个一下,应该是一件不错的事儿吧?

那么,与女孩子那个那个一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究竟会是个什么滋味呢?

方述平有时候,会趴在桌上,傻傻地想着。

曾经,他曾与她们一起玩过过家家,也曾与她们中的姜银芬有过分不开的日子。可是,终究没有想出来那个那个是什什么东西。

他有一次与姜晓香玩过家家,把一个砖头用纸这么一包,往怀里一放,就开始亲啊惯的疼起来了,说这是我们的孩子。过家家,总得有一个孩子吧!那时候,他真的就像爸爸一样,在家里指手划脚,要女人做这个做那个,淘米、洗衣、做饭,都别拉下。有模有样的。

真想不出来与女孩子那个那个是个什么样。他们家也没有女孩子。妈妈为他生了三个哥哥。没有姐姐,没有妹妹。家中没有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也没有女孩子花枝招展的衣袂飘飘。

但这不难倒他。他的眼睛一闭,姜银芬出来了。眼睛再一闭,蔡春女又来了。而他更加喜欢蔡春女,蔡春女白净,而且眼睛特别地大。他就喜欢大眼睛的女孩子。

想到蔡春女的白净,就会忍不住想着蔡春女不穿衣服的样子。一定更好看吧?

嘿,他就从来没有认真地多想过蔡春女,虽然大人们嘴里讲过,蔡家那丫头,还是嫁给我们家小四子方述平吧。

每天,他睡在母亲的身边。爸爸每天去大队部睡觉。爸爸在大队部是看管大队的粮仓。

每天早上,爸爸会准时回来。一回来,他就会到妈妈身边,与妈妈缠绵一会儿。方述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认为,妈妈是他的。妈妈只惯他。妈妈不可能与其他人更亲热的。但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爸爸正在逗弄着妈妈。他生气了,要赶爸爸走。没想到,这一来,把爸爸和妈妈都逗笑了。

妈妈每一年都要去一趟惠城。方述平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带着他去惠城。后来,方述平大了,妈妈就只好抛下他,一个人去或与爸爸一起去。他还听说了,三个哥哥,都是在惠城出生的。只有他,妈妈说,都没想到会这么快,这里刚刚想到要生,孩子就要出世了。这不,就那天傍晚,家里平平静静的,只有妈妈和老二跃进、老三六一在家。急得妈妈什么似的,连忙让六岁的跃进赶快去喊焦奶奶,说妈妈快要生孩子了。

那时候,爸爸还在戴南棉花加工厂做厂长,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一次。

妈妈与爸爸一起去惠城的时候,妈妈担心三个哥哥欺负他,就把他寄在兰宝子家里。每到晚上,他就随着兰宝子睡。兰宝子有时候就像妈妈一样把他搂在怀里,甚至有时候会解开衣服,让他吸上几口奶汁。

方述平小时候就曾认真地喊过兰宝子妈妈。叫自己的妈妈就是素素妈妈。惹得两个女人开心得不得了。

三年级那一年,他又被寄在兰宝子家里。只不过,这一年,情况有点变化,妈妈要先去扬·州看她的姐姐,去扬·州要起大早,半夜就要起来,赶到史家堡去坐轮船,然后去老阁转到扬州的轮船。

蒲塘里人有句俗语:半夜打算下扬·州。去扬州,意思是,非得半夜起身不可,不然,那就去不了了。

这可难坏了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还是兰宝子想出来的主意,干脆,你娘儿俩都睡到我家,半夜,你走人,儿子继续睡就是了。

那多折腾人啊!

看你说的,我们俩轧姐妹,又哪里是一天的事。小四子交给我,一点儿问题也不会有,我天天去学校接他回来。吃啊住啊的,你就放心了。

那天,他记得是在妈妈的怀里睡着的。半夜,妈妈起床赶路去史家堡他却一点儿不知道,早晨醒来,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他动一动脚,突然又觉得脚头有一个人。他于是问,谁啊!

睁着迷蒙的双眼,方述平发现了这不是他的家。他平常都是睡在妈妈的怀里的。每天,他一觉醒来,一定是妈妈的温暖怀抱。妈妈是那么爱他,那么疼他。弟兄四个人,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母亲的温暖。但这一点并没有落到好,三个哥哥因此都不待见他,只要发现他有那么点不是,不管哪一个哥哥,都会毫不犹豫地把拳脚非常密集地加到他的身上。由此,他就更没有对哥哥的感情了。

很多年后,当他再一次回忆到兄弟之间这样的关系,不禁感慨万分。原来,小时候的这种兄弟关系,可以影响到四个人一生之间的情缘。兄弟情份薄啊!每当有星相家或卦师这样说自己时,方述平也好,名人方芥舟也罢,都不由得悲凉不已。这话怎么就能说得这么准,把他与哥哥们之间情份淡薄的事掐得那么准,有鼻子有眼睛的。

好,我们不扯远了。当方述平发现自己睡在刘美萍的房间时,内心一阵激动。他立马想起来了,是妈妈昨天与刘美萍一起睡的。妈妈要赶早路去史家堡坐轮船了。

刘美萍在那边也是一动。

天其实早就亮透了。这天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刘家竟然安静得如同没有人似的。

事实上,刘家也确实没有人在家。兰宝子陪妈妈赶早路,两个女人半夜就起身走了。刘宏没有回家。刘家的几个儿子,早吃完了早饭出去疯了。现在,一个大屋子里,只有刘美萍和方述平两个人。而且,这两个人就在一张床上。

方述平从被筒里爬到了刘美萍的旁边。刘美萍像懂得方述平的心事似的,一把搂过了方述平。

方述平真的还是个孩子,他一直是光着睡觉的,为的是防止夜里床,家里大人怕等不及便这样让他一直光着睡。

一个豆儿大的小男孩子,大人们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他会睡到一个成熟的女孩子身边,然后又被这个女孩子搂在怀里的。

立即,方述平就势搂住了刘美萍,然后,紧紧抱住了刘美萍。再接着,两个人亲吻了。就是亲嘴了。

亲吻过后,方述平就要了。

要什么?刘美萍睁着朦胧的双眼问。

我要你。我听说你与顾忙锁那个那个了。我也要与你那个那个。

方述平再不顾不上害羞了。他怕错过了今天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刘美萍挣扎着不肯。方述平说,你别装了,我都知道,你与忙锁已经那个那个过了。而且,早就那个那个过了。都那个那个好多次了。你真的很坏,平时总说喜欢我喜欢我,可是,你心里还是只有那个姓顾的小子,却从来都不喜欢我。要与我那个那个,你就不肯了。

刘美萍被逗笑了,说,你这家伙,才豆芽菜大的孩子,就想这个,我真要刮你的鼻子。

方述平已经顾不了许多了,说,你刮吧,只要你给我,随你刮好了。

方述平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就这样容易,刘美萍一边笑,一边褪下了自己的裤头。但刘美萍没有忘记刮他鼻子。

随即,刘美萍漂亮饱满的三角地带出现在他的眼前。肉色是那么的诱人,丰满的三角地带,一条隐隐的裂缝中,冒出一点像豆芽一样的白色的小点点。方述平充满爱意地抚弄着,然后,趴到了刘美萍的身上,一边抚弄着刘美萍还没有成熟起来的**,一边将自己的小阿弟要塞进刘美萍的那条裂缝里。

但只有一根小葱粗的小阿弟,并没有帮助他进入刘美萍。刘美萍却是大大方方,把她的短裤头全脱了下来,让他看了个够,玩了个够。刘美萍的头发是那么好看,全压着她的身子下面。刘美萍身上的肉充满了弹性,刘美萍全身白净。

就这样,一个十三岁女孩子的全部秘密全都呈现给了方述平。

十岁的方述平陶醉了,虽然他什么也没有做成功,但是,他觉得非常满足。

刘美萍笑了,述平,你把我弄得痒痒的,你不要闹了,你要是再闹,我就告诉你妈妈了。看你妈妈不收拾你。这么小小的人,就想着这事,太不要脸了,太可丑了。

方述平不依,一定要那个那个一下,说着,方述平做出了那个手势。

刘美萍叹了口气,真服了你了。

于是,她伸出手,捏住了方述平的小阿弟,然后把小阿弟送到她的那个缝隙里。

方述平的小东西竟然昂藏藏地挺了起来。然而,却没有能进得去,只得在门外磨啊擦啊,弄了一阵子,也没有弄出什么名堂来,倒觉得有点难受了。

他这才依依不舍地从刘美萍身上下来了。

方述平又睡下了,搂着刘美萍光洁的身子,非常满足的样子。

刘美萍套着他的耳朵说,方述平,你要一辈子记着我,我是喜欢你的。你知道吗,村子上的人都说,你将来是我们蒲塘里人中最有出息的。会有很多小姑娘要嫁给你。我是没有这个福份了,可是,你无论如何要记着我啊,我做过你的女人了

方述平没有听清刘美萍在说什么,只迷迷糊糊地应道:嗯,嗯,嗯

第28章 打荡

方述平怎么也没有想到,刘美萍原来是这样好,这样香,这样温柔可人。而且,还这样听他的话。你看看,刘美萍那双美丽的手,拨弄着他的的时候,是那么温软。

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与顾忙锁有那事儿啊?怎么可能啊,你看看,顾忙锁一天到晚就蔫拉巴叽的。刘美萍怎么可能喜欢他呢?还有,三哥他们的传言也不实在,刘美萍绝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外面传的都不是个什么事儿。没得影子的事。

现在,刘美萍倒真正是与他轧上了。两个人,都在床上玩过了。虽然,方述平那天在床上,才真的什么也没有玩到。他只不过看到了一个大女孩子不想让人看到的地方。

但这就足够了。

方述平从此闭上眼睛就在想着刘美萍的身体。真的太满足太满足了,真的太享受太享受了。

就在方述平还沉浸在与刘美萍那一场美梦中的时候,方家出事了。

当初卢素素跟着丈夫方德麟从sh下放到蒲塘里的时候,整个蒲塘里都像要被人抬起来一样了,那个彤啊,那个有样子啊,脸是脸腰是腰的,把全蒲塘里的女将都比下去了,连许先生也被盖下去了:没有卢素素好看。没有。许先生这下子排不到第一了。蒲塘里的人众口一词了,都这么说。搞得许先生那些天都不敢往外走了。大许先生,蒲塘里人公认的第一号彤婆娘,人长得体面,又有文化。就这样硬生生地被素素比下去了。

彤,蒲塘里人说丫头子、婆娘很漂亮都说成彤。蒲塘里人说这个字的时候全是去声。这一来,对女人就有诱惑力,都差不多是一种鼓舞了。你听:这丫头子彤煞了!干脆利落,而且掷地有声,不论是哪个女将或者丫头子,只要听到这一声表扬,身子都酥了半边了。当然,这种说法,对男将或者小伙儿,更有杀伤力。是个男的,还有谁不喜欢彤婆娘或者彤丫头子呢?

那一天卢素素从船上走出来时,去看的人,都吓得惊呼起来,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人儿?就是在画儿上也没有见到过这么彤的人!蒲塘里像地震了一样,足足晃了三分钟零三十六秒,全庄的人才总算定了神。又像是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很久才从水里钻出来一样地舒了一口气:哎哟我的妈呀,哪里有这样彤的人嫁到蒲塘里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错,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那一天,蒲塘里的人都觉得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那一天,蒲塘里的人都晕了头。后来又有人听说卢素素还有文化,打老蒋那辰光就在读高中了。

乖乖,那还得了?这蒲塘里有人读到高中的吗?

接着就有人感慨不已,这样的人,怎么就嫁给了方家呢?方家德麟当然不错,可那二先生,这卢素素会正眼看吗?

二先生就是方云卿了,他做了一辈子私塾先生,放眼望去,村子里是男人的都到他的帐下上过几天学,读过几天书。人们遇上他,总会非常客气地喊一声,方先生。一声方先生,就把他的感觉喊出来了。于是,他在所有的场合都会摆出先生的谱儿,不该摆谱的时候也还是摆。实际上,他教了一辈子书,日子却寒酸得一点没有先生的样子,捧着茶壶,趿拉着鞋子,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像样的,又破又脏。卢素素后来经常打趣他,爸,你怎么也就是个先生呢?这个时候,方云卿倒摆不出先生的样子了,脸一直红到耳根。

二先生家住在蒲塘里西边一个丁头户里,丁头户就是一座像的小房子,长的,门差不多与南墙一样长短,进了屋子,先是灶,然后是桌子,最里面隔出一个小间,做成卧室。二先生的丁头户稍大一点,里面要隔出两个小间。一家五口人就这样挤在这个小泥屋里。这房子想养得住卢素素,看来是做梦了。卢素素那样的人,来到蒲塘里,不跑掉就是对得起他们方家祖宗八代了。

卢素**体面,日子过得体面,讲的话也体面,一口普通话,蒲塘里人晓得,那是城市里的人讲的话,是bj人讲的。京腔。蒲塘里有人在外走过码头,明白卢素素讲的话叫做官话,就是戏文里唱的那个京腔。

这话真的是开玩了天大的玩笑了。卢素素怎么可能会跑掉呢?她又不跟着公公婆婆他们一起过,她是和方德麟一起过,过着体体面面的生活,过着风风光光的日子。方德麟在戴南的厂里做厂长,素素在家照看着孩子们,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在蒲塘里,真的是有了第一家的派砂与风光了。

可是卢素素很快就遇到了问题,她讲的话,蒲塘里人不会讲,可听得懂。蒲塘里的话卢素素却听不懂了。好比说吧,在蒲塘里,“打荡”的意思就非常复杂。卢素素到蒲塘里后,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搞懂这个词的意思。这个词好像万金油,似乎到处都能涂都能抹,农家有些小事要做完,就说,哟,不好,我那边还有点小事要打荡一下子。地上不干净,也可以说,这里脏了,让我来打荡打荡。从田里带回一把青菜,要择一下然后洗净下锅,也能说,我把这点青菜打荡一下。

用得最多的是打荡猪下水,那些东西确实难收拾,要收拾老半天才成,打荡起来实在太麻烦。

方德麟最小的姑妈方腊根嫁给本庄的刘士凡,刘士凡家摆了肉案子,打荡猪下水的事就经常做了,这一来,家里全是猪臊味儿,打荡起来,头都能变大。卢素素熟悉这样的事,一来是亲戚之间,走动得自然多。二来,卢素素是刘士凡肉案子的老主顾,常客。是常客,这些话一来二去也就晓得是什呢意思了。

什么,蒲塘里人都讲成什呢。

刘士凡打荡起猪子身上的东西,都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就像做一件大事。当然,这事确实就是大事。在蒲塘里,又有几户人家有事没事的去吃一回猪肉呢?这一来,杀猪也好,打荡猪子身上的东西也好,就成了大事。

刘士凡打荡猪子身上的东西时,嘴里总是叼着烟,半睡半醒似的,捏弄着大肠小肠或者肚肺腰子什么的。这些东西打荡起来,是非常费时的,弄得不好,味道就去不掉。打荡猪肚肺的功夫也不浅,刘士凡好像特别喜欢打荡肚肺。先灌水,然后在变得又胖又大的肚肺上轻轻拍着,看样子要拍上半个把钟头子。那样子,好像是在拍一个。而且肯定是像拍女人的。有时候,有人从刘士凡家门前走过,看到他在拍,就提醒他,老刘啊,拍来拍去还是拍的肚肺啊,不是你老相好的!这么认真干什么?舍不得放干什呢?

刘士凡一听,头也不抬,就开始骂人,**放你娘的狗屁,这是女人的?这能算是女将们的头子?你嚼蛆哩!

被骂的人站在门前的巷子上,不走,接着讲,我也说不是女将的,女将的哪里会有这么小呢?买猪买个鸡爪虎,娶妻娶个大。这么小的,长在女人的身上,还有什呢用?士凡啊你说说,有什呢用?你士凡要这样的女将儿做相好的?

刘士凡就眯着眼睛笑起来,骂道,你这个狗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话的时候,手在围兜上来回擦几下,然后掏出香烟,自己叼一根,随手也扔一根给对方。

这样的对白,听起来是骂人了,可再听听,一点不像。

巷子上的人讲刘士凡有相好的,是表达着一种羡慕,刘士凡骂人,是表达着一种快乐。

刘士凡被蒲塘里人喊作老士凡,但老士凡的样子一点儿不显老,头发梳成大背头,每天都整整齐齐的,脸上看不见皱纹,任何时候,都叼着烟,再不就是一手端着紫砂茶壶,一手挟着纸烟。那紫砂茶壶有了年月了,满是茶垢,茶叶都放了有半茶壶了。

士凡确实做过大事。老早,打南·京的时候,刘士凡的民工担架队,在支前民工中远近闻名。解放了,方德泓做蒲塘里的支书时,刘士凡也是大队里的干部。只不过刘士凡这个人老是仗着自己是一个老党·员,扛过枪,过过江,在蒲塘里不管怎么说也是个老资格,于是就没有把刚刚提拔上来的青年干部方德泓放在眼里,很多事情都不愿意听方德泓的。方德泓一开始忍着,什么韶刀都不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对刘士凡,一把火也烧不起来。方德泓忍着,晓得来日方长,也晓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不,后来总算找到了机会把刘士凡给摆平了:回家,你给我回家呆着!你还有个老党·员的样子吗?人家方德麟回来协助我搞建设,你倒好,说人家不应该回来,回来得不对。这话是你说的吗?你那能巴能巴的样子,像什呢话?这样,刘士凡就被打发回家了。很多老党·员哭着求方德泓对刘士凡客气点,没用;刘士凡跑到剑心公社,找到公社一把手反映情况,公社书记也没有理他个上下。我总得要支持方德泓同志做工作,你也得支持,而且得大力支持。刘士凡同志,你说是不是?公社书记一番话,把刘士凡打发回了家。

但不管怎么说,刘士凡是打过老蒋的,把这样的人摆下来,方德泓也怕不好收拾。最后同意刘士凡做杀猪的,蒲塘里的肉案子放在刘家。财,让你发,但是,权,你得让让。别老是在我姓方的面前指手划脚的。这蒲塘里,是我方德泓做主还是你刘士凡个老东西当家?

刘士凡想想也是个道理,一山容不得二虎,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这蒲塘里也只能有一条声音。有了方德泓的声音,当然就不能有他刘士凡的声音了。于是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回到家,围裙一围,刀一拿,儿子刘洪炳负责捆猪子,出血、开膛、破肚、分片(就是把一只整猪剖开成两片)这类活儿,就全是自己来了。刘士凡爱惜独生子,这类脏活儿,从不让儿子沾手。

就这样,刘士凡一心一意地干起了杀猪的行当。

这也好,蒲塘里人省心不少了,要吃猪肉的时候,不要到剑心庄去买了,自己家门口就有杀猪的。

方德泓不再做蒲塘里的支书把位置让给方国强时,刘士凡把肉案子也交给了儿子刘洪炳,自己做起了一个闲佬倌。方德泓干了十来年的支书,上面觉得该让年轻人挑挑担子了,于是调他到公社铁木厂做副厂长。刘士凡这才松了口气,冤家对头不再压在他头上了。可是,想想也还是高兴不起来,自己都望七的人了,还天天天不亮就起床杀猪,要不是方德泓,哪里会过这样的日子?但想想也还是划得来,方德泓先做支书,现在又去做厂长,也没有见到他有几个**抠儿。蒲塘里人对钱这个东西,爱不起来又恨不起来,感情复杂得不得了,就把钱说成**抠儿。那话儿嘛,总是要抠出来的,抠出来了,又不怎么舍得见光。哈哈,这跟钱还不是差不多?

这些年过下来,刘士凡手上确实有了一大笔**抠儿,盖了蒲塘里最好的瓦房给儿子了。赚着蒲塘里人的钱,都把他们赚红了眼。这人在世上,有什呢江山好打?方德泓还不是说走就走了,说是到铁木厂当厂长,可哪里是什么厂长,还不是个副的,挂在那里了。腰包里面那**抠儿,说什么也不会比士凡多。

但说到底,刘士凡不是想杀猪的人,他的心思哪里是在杀猪上的?想想吧,做了那么多年的干部,最后却落得一个杀猪的名份,刘士凡怎么会甘心?但方德泓让你不干了,你就得回家;现在金学民走了,刘士凡想再爬起来,哪里还能再爬,年纪都一大把了。干部一年年地换,也一茬茬儿地年轻。刘士凡想想都心头凉凉的了。

接下来的日子简单了,也自在了,不刀了,就只管打荡猪大肠、猪小肠、猪腰子、猪泡这些杂碎。这些事情,还是得刘士凡来。人年纪一大,心也就特别细,很适合做这些事情。

第29章 女将们个个喜欢方德麟

日子一长,卢素素对“打荡”搞明白了不少,蒲塘里人做什么事好像都可以用“打荡”。她觉得不可思议,便问方德麟道,都用成打荡,还要其他的词语干什么?方德麟想了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说,出了蒲塘里你用其他的词吧!在蒲塘里就这么用。只要是处理事情,都能叫做打荡。可以用弄、搞的地方,也都可以用打荡这个说法。

卢素素记住了,凡是可以用弄、搞的地方也都可以用打荡。

后来,她还是发现了,有一处可以用弄与搞的地方,却不能用这么个说法。

男人和女人的事,蒲塘里人说成是弄交易,也能说成弄。哪个女将如果这一天满脸喜气地从家里出来,开始东家长西家短唾沫星子乱飞,别的女将就有点数了,这家伙,在家里跟男将弄过了,弄过交易了。肯定还弄得很好,不然个逼嘴哪有这么兴头?蒲塘里人说那种事也说成搞——这婆娘,肯定在家里跟男将搞过交易了。说搞虽然也可以,但说搞的时候,就有点不太好听了,不正当的才说成搞。乱搞,你跟别的男将搞过了吧!你乱搞了。你这女将不要脸!

有一次,卢素素在家里和几个来玩的女将谈家常,几个女将说着说着就说到跟男将们做那件事情上了。她们起劲地问德麟和素素做那桩事是怎么做的,弄得凶不凶?火不火?你们城上人弄起来肯定跟我们乡下人不一样。素素啊,你得告诉我们。像你这样的彤婆娘,德麟如果抱起来的话,肯定是不肯放的。

卢素素脸一红,不讲话了。

蒲塘里的女将们个个喜欢方德麟,这卢素素是晓得的。方德麟在部队里当兵时,打过仗,也唱过戏,有时候还反串女角色,譬如演个李香香啊,演个喜儿白毛女啊,都会。蒲塘里的女将从德麟回来的那一天起就心里有鬼,不管是从哪个庄子嫁到蒲塘里的,都最想结识方德麟。就是一些没有过门的大姑娘,有时候也痴想着能和德麟有一码子。你想想看,一个男将,能反串女角色,那还得了?这男将肯定彤煞了。搂着一个又彤又体面的男将,这种快活到哪里去找?不过,姑娘们不敢多想,一想就脸红,耳热心跳得厉害。一个丫头子,哪能想着人家卢素素的男将呢?

是在方德麟的家里,把话搁到方德麟身上便非常自然了。你说说看,哪个女将不喜欢彤的男将?这些女将哪会来感觉呢?这些婆娘真的巴不得有一天卢素素也像她们背个小方篮回娘家,她们好偷偷地来跟德麟私会。可卢素素怎么回娘家?卢素素早没有亲人在惠城了,卢素素的父亲,解放军还没进惠城,就坐大海轮逃了。这话当然不能让蒲塘里的人晓得,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说。

那一天的话是李永珍问出来的。在蒲塘里,李永珍和许先生一样,也是个彤婆娘。李永珍也是想方德麟想得难受,都调戏过德麟好些次了,可是德麟装着什么也不懂的样子,一次也没有理会她。德麟也怕女将嘴不稳。

李永珍一边纳鞋底,一边问卢素素,你跟德麟是不是天天都要弄弄?

卢素素没有听得懂,便问,弄什呢?

女将们就说,弄交易呗。就是那个事儿吧!还用得着明说,你卢素素聪明人,还要我们说白了?

卢素素懂了,脸红到耳根,便反问李永珍道,那你跟你家姜洪根的的交易怎么打荡的呢?卢素素无师自通地用了打荡这个词,

可是,这次,卢素素讲出来后,女将们没有搞懂,一个个大眼相小眼,问,什呢叫打荡交易?什呢叫打荡交易?

等明白了素素的意思后,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这里不好用打荡这个词了。这个地方如果用这个说法,还不是男将们要把女将们处理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剩?

卢素素才终于晓得了,打荡,得有个结果。或者打荡得干净了,或者是打荡得干干净净,也就是没了。男将跟女将那种事,是没得结果的。就是有结果,也不会是干净的,更不会干干净净得没得了。

卢素素暗想,这蒲塘里人还真有水平,一个“打荡”,有这么多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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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强上台不到两年的功夫,脚头自来熟似的老是往刘士凡这里搬了。

一开始是过革命化的春节时,大队给每一个老干部拜年,锣鼓一直敲到刘士凡家的门口,刘士凡像做梦醒了似的,连忙到门口给来拜年的国强和锣鼓队的人敬烟发糖。这是哪里对哪里了?刘士凡不做大队干部了,方德泓把他摆下来后,就从来没有组织上来关心过他。甚至连每年应该给的工分都不给了,有时候反而要他拿出钱来给大队干部每人分红包。让你杀猪了,钱让你赚了,你当然得出出血。这是方德泓的原话。哪里还会有人在革命化春节到来的时候来给全家拜年?

国强给刘士凡送来了党和群众的温暖,给刘士凡的家里送来了一幅《m主席去安源》的画像,送来了拥军爱民的匾,两包大前门香烟,还放了一挂小鞭和四个冲天炮。这点东西,刘士凡当然是不放在眼里的,可是,这是组织上送来的,刘士凡就感动了。组织上到底没有忘记我啊!

握着国强的手就有点不想放的味道了,眼睛里面都快沁出泪花了。国强笑笑,拍拍老士凡的肩,说,士凡同志,你为人民做的事,人民当然是不会忘记的。你是个好同志嘛!

士凡要留中饭,国强摆摆手,不要,千万不可以。这样就庸俗了。再说,我们还得去看看其他老干部,方德麟家也要去。公社今天有人要来德麟那里拜年,我们当然不能缺席了!

士凡有点依依不舍,把大队干部们送出了家门。回到家,刘士凡中饭没吃好,一个劲儿的抽烟,喝酒。激动得什么似的。老腊根怎么劝,刘士凡都没能吃得下饭。

饭是没有吃下去,可是酒倒是喝了不少,一盅一盅地,差不多喝了半斤二锅头。饭后就醉倒了。

往后的日子里,跟国强来往得就多了。国强自然就经常到士凡这里来。来喝茶,来抽烟,来喝酒,来和刘士凡打扑克,下棋。士凡好赌,打起扑克来,也是一把好手。人有几个**抠儿,手就痒,你让他不赌都不行。赌输了不要紧,输也是输的气派,从口袋里往外掏时,士凡大刀阔斧的,有点不可一世,倒像是个赢家似的。那气派,就是方德麟也没有。

有时候,大队干部晚上开会晚了,也到刘士凡家来,那就是来碰头。蒲塘里人说碰头就是喝酒吃饭,说穿了就是大吃大喝一通。难得啊!平常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回家吃饭,看都不要看,反正就是那么回事,瓜菜半年粮,无非是山芋干子煮粥、麦粯子煮饭,桌上永远是一菜一汤,夏天若是炒把韭菜,外带一碗冬瓜汤,告诉人家说,不少了,今天十样菜:九(韭)菜一汤!冬天一般就是腌丝瓜子,再不就是炖个蛋,烧个咸菜汤。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弄点酱油,放点油花,好佬的人家,挖点猪油,搞点花椒粉子,切点葱花蒜花,开水一冲。这也算是个汤了。蒲塘里人说家里殷实,都说成好佬。实实在在地说,这就是酱油汤,但蒲塘里人讲起来好听得不得了,说这是十鲜汤。细鬼儿他们,也就是小孩子们,听不明白什么十鲜汤八鲜汤的,都听成了神仙汤,遇到人家就说,我家今天吃的是神仙汤。话里头全是幸福美满。蒲塘里人更有意思,觉得细鬼儿的说法还有点意思,于是,连大人也都跟着说那叫神仙汤了。来个亲到个友,最多到刘洪炳的肉案上买半斤肉,到庄中心大麻子徐根其的小商店里买五分钱萝卜干。再不就自己拿个罾子到河里沟里,弄个一二斤鱼回来烧烧。那就不简单了。要晓得,鱼也不太好弄,除了下大雨,把罾子往水沟头边上一支,鱼直往网里跳。但那样危险,打着赤脚,披着蓑衣,雨脚如麻,往河岸边上那么一站,稍不留神,人会滚到河里,自己倒变成一条大花鱼了,还捉什么鱼?到了冬天,那鱼就更不好弄,鱼躲到河底取暖了,要破冰。所以得省着吃。碰头不一样了,上桌子的菜没有人会想到留到第二天,全部吃光,连汤夹水,也全都喝光。用蒲塘里人的话讲,这是五八年到了。五八年,蒲塘里人回忆起来特别害怕,吃了几天的食堂,后来想吃都没得了,再接着,就闹了饥荒。蒲塘里也开始按人头供应粮食了,每天二两米的样子。你说,这二两米够放到哪里?

碰头的时候,桌上最起码有一样荤鲜,有时候弄得好,还能弄个六大碗。六大碗就不得了了,那是待上宾的席口。平常的日子里,就是娘舅来了也不会摆六大碗,除了上梁、结婚、出嫁这样的大事,蒲塘里的人才会在桌上摆上六大碗。六大碗就是六样菜:肉,鱼,肉圆——也就是狮子头,杂烩,炒猪肝,炒长鱼。长鱼就是鳝鱼。鱼最后上,鱼到酒止。无鱼不成席,这鱼是不能缺的。酒一停,就吃白米饭。

为难的事还在米上,这有了点菜,饭就吃得特别香,也就吃得特别多。摔一斤米下肚一点问题没有。摔这个字,在蒲塘里人这里,读成了huǎi,摔开来斗!这一来,你看看,有劲得不得了了。这里的斗读第一声,你写成兜也可以,意思是拼命吃饭的意思。也可以理解为把肚子当作布兜,然后把饭全装进这兜里。在肚子饿得瘪瘪的时代,蒲塘里人对米反而有了更丰满的想象力,连斗啊兜啊的,都用上了。但这个斗字,如果念成第一声,实在不是个好字。蒲塘里人说男人和女人做那事,也说斗。蒲塘里还有一种农活,别的地方叫罱泥,偏偏蒲塘里人叫斗泥。这下有意思了。总该是因为这活计是个重活儿。做那事儿,也是个重活。看来,凡是吃重的活计,蒲塘里人非要用斗,不然,这活计拿不下来。罱泥的活儿重,算一个半工,还得另外安排半个工配合。这半个工一般就是安排个女将了。生产队安排农活的时候,晓得一个男劳力半天半天地河里斗泥实在没撩摸。没撩摸就是无聊,寂寞。你瞧瞧这个蒲塘里人,做什么事都能想到那上面去。什么是撩,女将惹男将就是撩;什么是摸,男将抚弄女将叫摸。做事没撩摸,就是做事没味道。所以,蒲塘里人说平常没有吃什么好东西,或者很长时间不近荤鲜了,都说嘴里没撩摸了,就是嘴里没味道,寡淡到极至的意思。安排农活时,生产队长一般都把斗泥的事安排给夫妻们做。男将在船头罱泥,女将在船梢拿船。拿船就是扶着篙子,不让船顺水淌。当然,这样安排活计,一看就晓得,是怕干活干得没有撩摸了,有人说说话免得没撩摸。有些促狭鬼,遇上人家小俩人在河里罱泥,人家正在河中心说着甜甜蜜蜜的体己话哩,他在岸上猛地一喊:哎,小俩口儿,出劲斗用劲斗啊!遇上老夫老妻的,才不把这事儿当一回事哩,眼皮都不朝你岸上抬一下。如果遇上刚圆房的小夫妻,这效果啊,简直好极了。女将脸腾地红起来,心扑扑地乱跳,像被人窥破鬼心眼儿似的,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人家话;男将当然也会跟着脸红,想要做的就是这事,真恨不得就在河中心也能做一做那事情哩,这种时候,幸福的想象与体验,麻酥酥地,传遍全身,连反击岸上人的话都不晓得讲了。还有游泳,是个吃重的事儿了吧?蒲塘里人才不叫这个是什么游泳不游泳的,蒲塘里人叫斗澡。你说说看,这蒲塘里人的想象力是如何了得?

但米这东西,它就不照顾蒲塘里人的想象力,它就偏偏不往蒲塘里的粮仓走。一年到头,蒲塘里人从没有个吃饱的时候,吃完了还想吃。

第30章 蒲塘里躲过了一劫

选择在刘士凡家碰头,也是看中了肉案子上多下来的猪下水和猪肝、肚心肺什么的。猪肝炒大蒜,胡椒炒腰花,肚肺萝卜汤,想起来能让人口水流下来三尺。但肉案子上的肉不要想,这种事情是做不得的!就是你国强也做不得。你想啊,蒲塘里十二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三十多户人家,全庄上千张嘴,一天杀一头猪子,原本是不够的。但猪肉要三角七分钱一斤,每周能吃上一回猪肉的,蒲塘里又能有几家?庄户人家半年不会往锅里搁肉。最多也是煮点菜饭,然后往饭碗里搁点猪油。要吃肉,一定是家里来亲到友了,才舍得往刘家跑。要说杀猪,那是非杀不可才要开刀的。开刀杀猪那一天,就等于是蒲塘里人过节了,烫猪子的大木桶边上围满了人不算,刘士凡的账本子搁在一旁边哩,上边全记着谁家要肉,要多少,估计这头猪子杀下来,没有多少剩下来的,才能开膛破肚。不然的话,这肉搁在肉案子上,哪里搁得住?肉卖得好不好,要看时令,腊月里正月里,肉要得多些。这两个月儿女亲事多。二三月里,杀了也没有大碍,再往后就不行了。

来刘家碰头,明摆着就是要刘士凡放血了。但刘士凡喜欢,一看到大队干部来碰头,就非常有劲头。香烟早早地从徐根其的小店里买了来,茶叶,全是从唐刘供销社买的最好的铁观音或者龙井。家里有肉案子,所以,没有肉的日子是极少的,怎么说都得留着些像猪肝、小肠这样的东西,而且都打荡得干干净净的。大队干部们要来碰头,傍晚时份总会有人来悄悄地通知刘士凡的,这刘士凡就会留个心,不把肉全卖出去。儿子刘洪炳曾经非常不开心,这样一来,赚头少了,有谁高兴!可架不住刘士凡一声喝,你个小畜牲,你懂个梦!这是能拿钱算的帐?

国强当然也是一个非常灵巧的主子,没隔多长时间,带人来碰头的事就少了。总是自己一个人来,单枪匹马。有时候只带妇女主任、铁姑娘队队长。刘士凡也是个灵巧人,晓得支·书也是不想让他刘士凡多破费,可又架不住肉案子上的东西,嘴里煞不住个馋。时间一长,老士凡又发现国强有一样喜欢了,那就是特别喜欢猪腰子和猪尾子,这一下,刘士凡便什么都明白了,后来,每到杀猪,猪腰子和猪尾巴就不卖了,放在一边,专门等天黑送到国强的门上。

国强看来是好那事儿了。想到他有好几次都是带着妇女主任凤英和铁姑娘队的队长草兰子来的,刘士凡便晓得了,国强正是对女人最馋的时候。国强究竟上了多少婆娘或者姑娘的身子,倒是没人晓得。

国强有一件事想不开,他就是看不过方德麟的风头。他一定要将方德麟压下去。虽然国强是方家家族的小辈,怎么说德麟都是叔叔辈,但是,这不行,他要压过德麟才成。

这是国强心头的一根刺。

方德麟在蒲塘里是个人物。他二十七岁上转业回来时,是营·长的级别,蒲塘里现在还有人偶尔叫他一声方营·长。他回到蒲塘里,那是威风得不得了的事。你想想看,谁能这份能耐娶到像卢素素这样的婆娘?人这东西,有时候说到底不靠金装不靠银装,就靠个人抬人高。有了卢素素把他这么一架起来,这方德麟的身份自然而然就高起来了。蒲塘里人对男将们的评价,第一号于是就给了方德麟。

更威风的事是在五八年上,蒲塘里人彻底服了方德麟:到底是当过兵的,到底在外面闯过,不一样。你想想看,谁敢对抗公·社?他方德泓不敢,后面上来的方国强,也不敢。就方德麟敢。

也难怪,人家方德麟主动不要求做戴南棉花加厂的厂长了,愿意回来当个普通百姓,陪老婆孩子过日子。

当然,这话是方德麟讲的,上面又哪里能让方桦同志回来做一个普通百姓?于是,就让方桦做支·书。方桦不肯抢德泓的差使,于是,便做了支·部的三把手。

那是个什呢日子?蒲塘里人只要想起来,都觉得后怕。呼呼啦啦地去吃食堂,一个个在大街小巷里喊,**啦,实现**啦,赶英超美啦!吃饭不要钱了!

可是才吃了几天食堂,粮囤便空了。就那么几颗粮食,哪里吃得消人放开肚皮大吃?再接着,就闹了天灾。先是发大水,庄稼被淹了。出门一看,白茫茫一片,到处都是水。水浑浊浊的。水面上漂着家具,也漂着死猪子死羊子什么的。后来,这些死猪子死羊子没有了,听说是被人捞起来吃了。

蒲塘里还好,水都往后面的大河里涌了,遭遇的灾不大,但也快把脚面子淹下去了。外面的世界一下子乱了,听说出去讨饭的人成群结队,挡都挡不住。饿死的人也是一个接一个,有时候大河里还会冷不丁地飘来一具尸体,把人吓的,梦里都能哭出声来。

再接着就拉下了饥荒。全公·社粮食都非常紧张。后来,公·社到各大队调粮,蒲塘里受灾最轻,公·社要调粮,蒲塘里是第一个到的大队。

亏得方德麟这人会算计,也胆子大,回话说没有。上面来人说:不能听你嘴里说,我们要到仓库查!方德麟说,好,我开门,你们查。

方德麟的裤腰带上,一串串的钥匙叮呤吭啷地,走到哪里响到哪里。方德麟的裤腰带上绑着蒲塘里上千张嘴。方德麟从外面一回到蒲塘里,蒲塘里人就觉得他这人不会贪蒲塘里人嘴里的粮食。他带回来彤婆娘卢素素,有人传卢素素的老子是大富翁,卢素素下来的时候带来了很多钱。究竟带回来多少钱,只有天晓得。但方家的日子确实好,几乎每天都要到集市上买小菜,鱼啊肉啊虾啊,家里是不脱的。

蒲塘里人一致推举做大队三把手副支·书的方德麟做大队仓库保管员。

看着方德麟领着公·社的干部到仓库里去,一旁来的大队干部们和生产队长们,心都吊起来了,深怕出了漏子。

当时方德泓还在大队里做支·书,眼巴巴地看着方德麟走在前头,深怕公·社查出来有粮食。哪晓得,公·社的人一进仓库,往粮囤里手一伸,里面空空的。便问方德麟,老方啊,颗粒归仓,难不成蒲塘里一颗存粮都没有了?方德麟说,有,那是种粮,现在都在石灰水里泡着哩,马上要出芽了。说着用手指了指墙根的几个大缸。公·社的人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我不问种稻,我问存粮。方德麟说,有啊,都在庄户人家米缸里。公·社的人不依不饶,挨家挨户地收!收多少是多少。总得要抽一点上去吧!蒲塘里没得半颗米上去,像什么话?

方德麟手一摊,我也晓得这不像话,可这不是我的事了,再说,我没得办法。要挨家挨户地搜,我没有这个权啊!

上面的人就让方德泓派出民·兵去搜。打开东边一家,米缸见底了,到了西边一家,也就剩下一斤两斤的样子,怎么也不忍心拿走。

公·社的人没得办法,走人了。气得嘴都歪了,一个劲儿地嚷,蒲塘里出了鬼。日鬼!

那边人走了,这边方德泓火了,你方德麟把粮食弄到哪里了?

火是假的,方德泓晓得了,方德麟把粮食藏好了,蒲塘里的人有了命了。

方德麟往天井里和巷子上的草垛一指,方德泓睁着疑惑的双眼,一层层把草垛外面的草掀掉,米也看到了,稻子也看到了。

方德麟想了半天的主意,才想出这个法子的。晓得风声紧了,公·社要到下面来抽粮,于是,连夜派了十几个大劳力,把仓库搬空了,把粮食藏了起来。

就在公·社来人的眼皮底下。好险!

不这样弄不行。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方德麟说。

蒲塘里躲过了一劫,不然的话跟外面也一个样,不晓得要死多少人。

方德麟那件事做得彤啊!用了十几个劳动力,做好了这件事,自己也摆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我方德麟管粮食,没有往家里弄一颗米一颗稻。这不,方德麟家公·社的人也到过了,米缸里面什么也没有。

五八年上的事,国强没有见过,那辰光,国强还在书房里念书。国强也不信德麟有这么威风。当过兵?当过兵又怎么样了?不是说德麟当的是文化兵吗?当过兵就敢对公·社来的人瞎来?

国强对德麟早就不满了。老支·书把士凡抹下了台,他这个新支·书也总得抹个把老干部才显得威风,不然,在蒲塘里,还怎么混呢?

德麟有文化,有文化的人常常犯一些文化人犯的错误。国强上台没几天,德麟就犯了一个这样的错误。

那是开毛·泽·东思想宣讲会,国强在台子上讲得激动,高呼了起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台子下面的人于是跟着喊,可是声音跟得不响,国强便有点不高兴,于是便高声地喊道:社员们,铿锵有力一点!

国强犯了错,铿锵两个字读的是半边字,坚将!

台下的人没有反应过来,坐在主席台上的德麟听出来了,噢,年轻的支·书把这两个字读错了。于是纠正国强道,国强,是铿锵有力,不是坚将有力。

国强的脸腾地红了。

那边德麟还不晓得自己犯了大错,对台下的社员高声喊道,我们要喊得有力一点,要铿锵有力!就是扔在地上听得见响!

国强气呼呼地坐下,让团支·部书记姜红珍继续读报。

德麟再犯这样的错误是在一次党小组会议上,国强读报纸,读到了一个成语,安然无恙。国强又出错了,恙,读成了羔。德麟笑了,便又对年轻的支·书国强说,国强啊,刚才那个字,你怎么读成了小羊羔的的羔呢?那个字读恙!

那边国强没有吱声,但脸上已经冷若冰霜了。散了会,没有一个人理会德麟,脸上也都冷冷地,一个个地离了会场。

德麟这才明白自己犯了大错。就算是要指出国强读了错字,也要在私下没有人的时候。再不,就什呢话也不说。人家能过日子,你德麟不能过日子?那个错字,不戳别人的耳朵,就戳你德麟的耳朵?

第31章 方德麟做的一桩糊涂事

德麟闷声闷气地回到家,心里晓得这以后日不好过了。国强做着一把手,你就不能得罪他。这下好,还得罪了两次。

但转过来想,我德麟也没有什么东西犯在他手上的。他又能把我怎么样?要说找岔子,他国强的漏子更大,在外面搞孵化,睡了那么多女将和大姑娘,真要捅到公社里,也够他受的。

德麟心里也不踏实,当年跟他睡过的女将,也不晓得有多少。像姜兆贵家的女将,那可是蒲塘里最彤的小女将,刚刚嫁到蒲塘里时,个个都说,上一代是卢素素,这一代就数刮刮叫了。姜兆贵的女将叫乔海娣,没得人喊她的名字,只晓得喊她“刮刮叫”,那是好得不能再好彤得不能再彤的意思了。方德麟五八年上,做了一件漂亮事,也做了一件糊涂事,他趁兆贵家揭不开锅,从自己家里偷偷地瞒着素素拿了五六斤大米给刮刮叫,就这样就把刮刮叫给睡了。那时乔海娣哪里就肯了?方德麟想叉了,以为蒲塘里的女将个个肯给他睡,偏偏一个刚嫁过来的乔海娣就说什么也不肯。德麟差不多是把海娣了。有了第一次,不愁第二次,从此来往多了,乔海娣没得吃了,只要使个眼色给德麟,德麟便会送粮来的。事情当然是瞒着兆贵的。可最后没能瞒得住,兆贵最后拿到了一个东西,德麟跟刮刮叫做事时不小心把个图章掉在了床上,兆贵拿着了,什么都明白了,自己让德麟给戴了绿帽子。于是,揪住老婆的头发,掼倒在地,骑上去,两个拳头像捣蒜,把个刮刮叫打得死去活来。那一天,兆贵是在往死里打他婆娘,屎都打出来了。谁来拉架也拉不下来。兆贵打得眼睛里面冒火,最后自己都哭下来了,老婆却没有哭一声。

遇到这样的事,卢素素跑不开,也不能装聋作哑,是自己的丈夫闯下的祸,哪里走得开去。卢素素看着刮刮叫硬撑着,自己倒伤心得哭起来,一边求兆贵不能再打,一边把刮刮叫往外拉。可刮刮叫不理卢素素,横下一条心一定要让兆贵打死她似的。卢素素跪下来,哭着求兆贵别再打了,要出人命的。兆贵这才住了手,可嘴里硬着,出人命就出人命,这世道,还不如死了算了。

兆贵停下来,刮刮叫才放开了嗓子,哭着喊了一声,你个兆贵,你是个人,你也吃了人家德麟的米。你呕出来还人家啊!接着就再不开口了。

刮刮叫躺在地上,卢素素去拉她,刮刮叫真的是屎都被打出来了。卢素素再一看,那乔海娣拉出来的哪里是屎?是烂菜叶子,是草根树皮。卢素素抱着刮刮叫,又伤心地哭起来,嘴里骂道,你个德麟,也是丧德啊!你欺侮人家海娣子啊!

刮刮叫是个好女人,兆贵是个硬汉子,德麟第一次把个事情做糟了。

第二天,乔海娣逃了。

村上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德麟帮助海娣逃跑的,海娣现在逃到了德麟当年打仗的地方。那些地方听说也有德麟的老相好的。

说什么的都有。

兆贵求过德麟,让德麟帮助把海娣找回来。兆贵也跪下来了,就是没得用。人逃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德麟确实没有帮助海娣逃跑,德麟也不知道海娣子到了哪里。

兆贵是条汉子,德麟以为兆贵会与他来蛮的,但是兆贵忍住了。

这事情,就这样搁在了卢素素和方德麟之间,两口子都不提这档子事,提到这档子事,两个人都不讲话。那是个硬块子,是个结。提不得,也绕不开。

这事国强肯定也听说过,但他自己也嘴短了,他又何止睡了一个女人。国强这人,好的坏的,彤的丑的,只要是个女人,他都想。像袁红山的女人铜珍,都四五十岁的女人了,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了,可是,人生得白净,又装着两颗金牙,这国强,就没有放过。只要一到民兵营长袁红山的家,袁红山一定借故出去有点事,让老婆与国强上床。

德麟这些事都知道,不过闷在肚子里不讲。

他国强会说他德麟当年的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德麟不怕。

但眼下,德麟还是有了心事,问他,他又不说,晚饭吃过,便又回大队的仓库去了。

德麟睡在仓库里。这么多年来,德麟一直睡在仓库里。他只有三顿饭在家里吃,其他的时候都泡在仓库里。仓库保管员这事是个苦差事,人离不得。一离人,要是粮食被偷了,怎么向蒲塘里的人交代呢?

德麟刚回来那阵子,是一个人睡在仓库里的。后来,便经常出事了,仓库的窗子外面总有人敲。敲得很轻,很柔,都敲到了人心里了。德麟晓得,是一个什么婆娘在外面敲哩!德麟这人鬼精得很,都晓得是哪些女将要来。是他看中的,他喜欢的,他就放进来,不是他喜欢的,再敲也没得用。德麟在仓库看粮仓,弄了多少女将,他自己也没得数了。但有一点,要他方德麟弄仓库里的粮食的女将,他碰都不碰。有的女将精,先睡,睡过了再说粮食的事,方德麟就冷下脸来,再不讲一句话。接下来,不管这个女将彤到什呢样子,也不管这个女将求他求得什呢样子,再要来睡觉,是万万做不到的了。

有个把想得开的丫头也去敲过德麟的窗子。这让德麟就不晓得怎么好了。跟丫头子睡上一觉当然好,可是,丫头子破了身,那还得了?你怎么跟人家的一辈子交代?

小商店里的徐根其,他的大女儿徐英就想过德麟的心思,那边跟白莲庄的人都订了亲事了,这里还经常来想跟德麟鬼混。搞得德麟心里像猫爪子抓心,想跟徐英有一腿子的人多了去了,就是方德泓也都在打她的主意。徐英生得妖妖娆娆的,那张脸特别白,谁见了都会动心。可是,碍于人家是一个大姑娘,又都不敢第一个做出这事儿来。弄不好,这就是要出人命的事,哪一个有这胆子?

风声还是传出来了,卢素素晓得了,便不声不响地每天让大儿子五四时不时地去那条巷子口看着。五四那时候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但是你不能小看他,这小子有心眼,他就站在巷子口的电线杆下面,只要看到有女将们往这条巷子上来,便拿着一双眼睛瞪着,一句话不说。这一来,女将们不敢乱来了,晓得那巷子口有一个小伙儿,在悄悄地盯他爸爸的梢!

德麟一点儿不晓得这样的事。明明知道这一天应该有哪个女将来,可最终没到,又不好多问。

这边素素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照样和德麟恩恩爱爱。只是心里有时候很是恼火,这男将,怎么就像条狗,总改不了吃屎!又像猫,偏要惹点腥!

后来,五四的弟弟们一个个地来到了世上,素素索性让五四去到仓库跟他父亲一起睡。

也好有个伴,再说,儿子这么大了,也该跟着父亲的。素素这样一说,德麟什么话也没得了。

现在德麟的样子,让人放心不下。不要再出什么事。这家里家外,事情够多的了,再出什么事,素素心都要碎了。

那里德麟刚离开,素素便悄悄地让二儿子跃进悄悄地去看看爸爸,别又弄出什么事儿来。

老大五四去当兵了。

国强一上台,就把五四安排出去当了兵。

五四当兵的时候,四儿子方述平也都七岁了。

日子过得真快。可这么些年下来,德麟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了。都说家有四条汉,不打也好看。可现在,哪里好看,一家六张嘴。要不是五四在外面当兵,家里七张嘴,吃都要吃穷了的。

原来,卢素素的母亲怕呆在惠城挨斗,也躲到了蒲塘里,投奔女儿素素,那样子,看来是不想走的意思了。卢素素没有哥哥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姐姐在扬州,丈母娘来投奔二女儿,想一直躲在乡下,看来是铁定了的事了。

几个儿子也难打发,一个个都伸着嘴要吃饭。用卢素素的话说,恨不得连锅子都嚼了,肚子里像长了牙齿一样。就是最小的儿子方述平,也非常能吃。那小子,口还刁,粯子饭大麦粥根本不肯吃,可是不吃又没得办法。家里哪有这么多粮食把他吃?有时候,这个方述平饿得直哭,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生在了这样的家里,又能有什么办法?谁能挡得住儿荒年呢?卢素素一到月底,就要背着淘箩四处借米。年终没有米还人家了,就得花钱了。这样一来,这钱哪里尽用?

方述平过十周岁的那一年,方德麟家的儿荒年终于来了。因为孩子多而拉下饥荒,蒲塘里人叫儿荒年。

方德麟还管着粮食,他有时候也会盘算仓库的主意。但想是想,终究没有动一次手。每天还是腰里别着钥匙,叮呤吭啷地上班下班。

动不得啊!自己是个党·员,管着一个大队的口粮,真要出半点事,脑袋搬家事小,多少人就要出去讨饭了。

第32章 国强跟兰凤好上了

蒲塘里的冬天,一般都是细鬼儿们的天下。蒲塘里人喜欢赌,连同细鬼儿们也都喜欢。除了战·争,也就是打中·国与外国的仗,细鬼儿们喜欢滑冰。河里的冰结得老厚老厚的,方述平他们那帮细鬼儿,玩性大的河面上玩钱墩子,也就是砸铜角子。有时候还要装着一不小心滑倒,然后跌出去老远,这下好,就像坐在雪橇上。他们一点也不担心河中心的冰会裂。不会的。这帮细鬼儿都试过了,河中心的冰也是老厚老厚的,跳也跳不断的。

铜角子就是铜板。蒲塘里人的手里有很多铜板。听说,都是从地底里挖出来的。什么时候,由什么人埋下的,没有人知道,也不想打听。反正这东西,现在只能给孩子们玩了。大人们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是人民的天下,得用人民银行的铅角子了,不能再用铜角子了。再说,铜角子那么重,拿出来一枚,还不值什么钱。所以,很多人家过去埋起来的,现在又起出来了。还有的人家埋下去,都忘了起出来了。当然,听说了,大地·主他们埋下去的更多。听说,他们等着变天哩。变天帐都准备得好好的。哪家欠他的钱了,哪家欠他的粮了,写得明明白白。这一来,只要发现了,那地·主就逃不脱了,保准要挨一顿死揍、猛批。方述平就看到过,斗地·主,斗地·主婆。一点儿也不客气,拿起枪托就砸下来了。

砸铜角子就是人站在一条线后面,对着一丈开外的砖头砸。砖头上码着铅角子。铅角子就是硬币,一分二分五分的,都有。谁把铅角子砸下来了,那砸下来的就归谁赢了。砖头上的铅角子没有了,就算是一轮结束,然后,大家再从口袋里掏出一分钱,码好,站在砖头旁边,把手中的铜板往回扔,哪个铜板最贴近那条线,哪个就是头家。蒲塘里的细鬼儿最喜欢用这种方法赌钱了。

这个冬天,除了细鬼儿热闹,还有两处热闹得很,一是士凡的家,一是大队部里排练文娱节目。

蒲塘里人一到冬天就有一个想头,那就是盼着看戏。剑心公社这么大,几十个大队,只有蒲塘里的戏拿得出手,捧得上台盘,个个都要看。

蒲塘里的大队粮仓就在大队部里。平常,大队部就方德麟一个人呆着。开会,广播通知,都在这里,也都由方德麟负责。方德泓在台上的时候是这样,国强上台了,也是这样。

一到冬天,蒲塘里得排练文娱节目。蒲塘里的文娱排练,年年都是方德麟负责,做导演。这事,只有德麟拿得出手了。谁还不知道当年他在部队的那些风光呢?现在,德麟要为蒲塘里服务。但因为德麟还要看仓库,所以,每年的文娱排练就只能放在大队部里搞了。

蒲塘里的支书,个个都喜欢唱大戏。新支书国强,也是个喜欢唱戏的主子,每天都要来排练现场看看,有时候,也煞有介事地拿起曲本,嘴里唱着,手上打着拍子,脚在地上也跟着拍子一上一下的。丫头子们看着他好玩,便跟他打趣,支书哎,你要是唱胡传魁,肯定好。再不就唱个林·彪吧!让个坏地主演孔老二跟你配戏。

这话其实说得非常不好了。哪晓得国强不气,反而高兴,哪个丫头子说他了,他就拽哪个丫头子的辫子。德麟这个时候倒成了人精似的,一看,晓得新支书也是个会吃腥的。遇到国强与丫头子们疯,他就跑到另一边看男演员们排戏。

国强其实最喜欢的还是姜兰凤,姜晓桐的嫡嫡亲亲的三妹子。那些女演员,甚至包括演沙奶奶的老演员永珍,国强都开过了玩笑,有的是打打闹闹,有的是摸摸撩撩,有的是抱抱搂搂,唯独兰凤他没有开过玩笑。这样一来,反而让人看明白了,国强跟兰凤是好上了。好到什呢样子,没得人晓得,但看得出来了,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那种事肯定是有过了。别看他们两个人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其实,肯定有过了,越看越像有过了。

国强的老婆夏兰芬其实是一个非常凶的主子,国强做支书前,她都敢于拎着国强的耳朵,走在蒲塘里的巷子上,让国强一家一家地跑,坦白自己嫖了哪家的婆娘。国强现在做了支书,兰芬是做不出了,但是兰芬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男将上别的女将的床。

国强现在跟兰凤有了事了,兰芬晓得了会有什呢结果,谁也不晓得。兰凤也真是的,好好的一个黄花闺女,怎得咯就跟一个有家有小的男将搞到一起的?

排练的人其实到广播里报八点钟的时候就准备散场了,一到八点半,广播里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一结束,整个大队部便冷冷清清了。这时候,就又剩下方德麟一个人。他把场地简单地收拾一下后,便回自己的房间准备睡觉。

士凡家的牌局,不到夜里十二点钟甚至夜里一点两点,是不会收场的。士凡家白天人来客往的,买猪肉的,还肉钱的,络绎不绝。老伴腊根打荡猪下水,儿媳兰英管账、做饭,洪炳的四个儿女,有时候不晓得为什呢事鬼打鬼闹鬼喊鬼叫的,好不热闹。白天是人热闹,晚上和夜里,是牌局热闹。

士凡好赌。好上这一口,一般来说是难改的。你就是把他往死里打,只要打不死,他还是赌。

跟士凡打牌的三个人,学仁,年宝,还有大队会计姜宝成。每天天刚傍黑,这人就到全了,摆开麻将桌子,便拿出赌本。

这三个人倒也非常自觉,不要人说,一来就各拿出一元钱扔到桌子中间,士凡有数得很,这是夜里吃夜餐的伙食费。不能打牌点灯的油是士凡出,夜里吃的米啊菜的也要士凡出。大家玩牌,大家吃夜餐,平摊是应该的。

到**点钟的时候,腊根帮他们把夜餐烧好,然后打着呵欠回房睡觉。

吃完了,他们还是打牌。四个人裹着大衣打牌,有说有笑,抽着烟,喝着茶,一边手里捋着牌或者出牌。什么时候结束的,什么时候走人的,腊根竟然一点不晓得。腊根年纪大了,照理睡觉是很警觉的,但白天忙了一天的活,晚上又要忙这四个人的夜餐。这里堂屋里几个人有什么动静,腊根也是一点数不晓得。

有一天,腊根半夜醒来,听到有人轻轻地敲门,仔细一听,听出是民兵营长袁红山。袁红山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低着喉咙,兴奋地说,快,有动静了,有动静了。话没说完,四个人把麻将一扔,连忙出去了。也是轻手轻脚的,门随后便轻轻地关上。接着,一阵像做贼一样的脚步声,从士凡的门前向远处去了。

腊根后来就再也没有睡得着觉,不晓得红山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也不晓得今天究竟是什呢有动静了。嫁到刘家来这么多年,看到过士凡打老蒋时做担架队的队长,也看到士凡解放后做村子里的干部,很多事情都走在别人的前头。腊根晓得,别看士凡这半年把,有点瞌睡打盹的,打不起精神,说不定夜里做的,是大队布置的。国强上台后,跟士凡来往来勤,说不定又开始用士凡了。当初方德泓把士凡抹下来,士凡心疼了很多年。现在国强看来又要用老干部了。那就随士凡吧。现在搞阶级斗争挺多的。**都说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阶级斗争要年年抓月月抓天天抓。士凡看来是去抓阶级斗争了。有得抓就行了。替**做事,替**做事。好。

想着想着,腊根又眯着了。

半睡半醒的时候,士凡回来了。这时天已经麻花亮了。腊根有点不高兴,说,士凡你这人,出去大半夜了,到底是去干什呢?抓革·命也不能不要命啊!你要悠着点,年纪老大不小了,你要保重啊!

士凡就摆摆手,你个妇道人家,还是别问的好。大队里的事,你要问那么多做什呢?

看来是帮助大队做事儿了。腊根心里的一块石头掉下来了。

天天是这几个人,来打会儿麻将,接着就出去。日子一长,腊根又有点闹心了,学仁和年宝,年纪还轻,吃得消,这宝成和士凡,一大把年纪了,天天这么熬夜,哪里会吃得消?可士凡这人,你不能讲话,你只要一嘀咕,他马上就朝你发火:你个臭婆娘,你乱的什么心,你不要乱讲。我们做的是大事,你跟我一句话也不要讲!

我不讲啊,士凡哎,你个老东西,你也晓得的,一夜不睡觉十夜补不到!这成天成月的这样,你想死啊!

士凡的脸上就有了猪肝色,你个臭老婆子少说两句不吉利的话好不好?

腊根不讲话了。

四个人还是天一傍黑就要打麻将,打上一阵子就吃夜餐,接着再打,随后又会轻手轻脚地出门。

这一天,腊根做了个有心人,白天好好地眯了一阵子,到了晚上,她熄了灯,坐在床上,等袁红山来喊人,她也要悄悄地跟出去看一看。她一定要弄明白老头子究竟是去干什么了。她想弄个究竟。这么长时间了,庄子上安安静静,也没有听说过出了什呢事,这天天出去抓什呢?这袁红山也真是的,一来就咋呼咋呼的,有动静有动静了。

腊根跟出去的时候,前面五个人一点儿也不晓得。

五个人直扑大队部,然后在离仓库大门不远的几个茅缸棚里蹲下来。茅缸,蒲塘里人把厕所全都叫成茅缸。

腊根心里一惊,晓得了,他们是在站她侄子方德麟的岗。不得了了,怎得咯发生这种事情的?不好了,这个德麟,是不是有什呢被国强抓在手上了,国强看来要整德麟了。

这个士凡,你不能跟着做这样的事啊,德麟好歹是我腊根的侄子,你个做姑父的人,盯晚辈的梢,这要是说出去,或者被德麟晓得了,以后还要不要处?亲戚之间还要不要走动?

腊根不声不响,又悄悄地回到家,坐在灯下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吹灯睡下,叹一口气,这世道,怎得咯这样的?

士凡没隔多久便回到家。腊根假装睡着,什呢话也没有讲,心里倒是一阵踏实,士凡这一天,回来得比以往早,看来今天是没得什么事了,德麟侄子应该没有什么事被抓住了。

天亮后找个空子,得跟士凡讲,做人不能这样,要讲良心,要有品。你一个长辈,要害侄子这是唱的哪一出?

第33章 哺乳期的女人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透,巷子里突然人声鼎沸,好多人都往大队部那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快去看快去看,德麟偷粮了。

什呢啊?德麟偷粮啦?怎可能?那个人做得出?

巷子上的一边这样相互问着,一边跟着人群往大队部涌。

一会儿又有一队人从门前走过,隐隐约约听到说德麟这次不单单是偷粮,还偷了女人,跟曹祥根的女人睡觉了,被人堵在了床上。

腊根心里一惊,连忙坐起身来,看看士凡,士凡正睡得很死哩,一副没心没肝的样子,好像天塌下来,跟他没有关系的样子。

腊根明白了,一定是昨天安排好了,士凡先抽身,不让德麟瞧出有他这个做姑父的在站侄子的岗,个老士凡,狠,跑得远远的了。侄子不晓得,我老腊根还不晓得?

腊根睡不下去了,捅醒士凡,恶狠狠地对士凡说,你个老士凡,你跟我坐起来,老实说,德麟的事,是你们弄的吧?你这老不死的,现在睡得跟死人一样,好像跟你没得关系似的。你倒来了个一推二三五,我跟你跟了一辈子,你安的什呢心,我能不晓得?你就晓得自己跌倒了还要爬起来,就不顾侄子一家了。你也不想想素素,多可怜!腊根说着说着眼睛潮红了。

士凡睁开眼,揉了揉眼睛,晓得瞒不下去了,便说,这事你就别管了!你看,我也不管了。我们昨天盯准了才抓人的。一切安排妥了,我就回来了。不是我们弄他,是他自己没把稳,这边曹祥根家女将跟他睡觉,那边曹祥根和他的两个舅子爬进了仓库偷粮。我们还能放过他?就是我能放过他,国强放得过他?国强放得过他,蒲塘里的老百姓能放得过他?

腊根要去大队部看一看,士凡说,你别去看了。我回来的辰光,德麟就被堵住了。民兵们都带了绳子,准备五花大绑了。

德麟这一天夜里的事,一眨眼的功夫,全蒲塘里就都晓得了。

那一天晚上,德麟打扫完排练场地,便关上了仓库的大门。

仓库门外冷嗖嗖的,空落落的巷子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也没有任何脚步声。德麟拿着手电,又将仓库巡看了一遍,便把大门后面抵得死死的,准备睡觉。

不到两个小时,德麟听到敲击窗户的声音。

德麟心里一惊,连忙把窗户打开,问是哪一个?有什呢事?

外面曹祥根的婆娘徐红应了声是我,接着就站在黑地里,偷偷地看着德麟。德麟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徐红说,人家当然有事,进去跟你讲。声音很低。

有事明天来讲吧!现在都什呢时候了,也不看看时辰。德麟说着,把窗户挡板放下,又啪地一声关了窗户。

外边曹祥根家的婆娘继续敲窗子,德麟火了,说,徐红,你先走,有什呢事明天再讲。

可是德麟可又不能高声,这事情别人就是听到,也是好说不好听的。都这么晚了,一个女人在你的窗子外面,说出去成了什呢事?

徐红是个五短身材,蒲塘里人都喊她矮冬瓜,小商店店主徐根其家最小的丫头子。

矮冬瓜后来就走了。这边方德麟很快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德麟差不多将这件事给忘了,吃过早饭回仓库,没想到矮冬瓜等在门口,德麟开了门,她像挤进来似的对德麟讲,你德麟当了支书了,不想理我们了是不是?

德麟说,没有这个意思,没得这个意思。你有什呢事就不能放在白天讲,偏要那黑灯瞎火的时候讲?

人家心里急,你晓得的,我们家徐英

一说到徐英,德麟咧开了嘴。徐英是徐红的姐姐,嫁在白莲庄的曹兴春家。如果码起来的话,曹兴春跟曹祥根家还算得上是同一个祖宗。两连襟因此自然就走动得多。徐英做姑娘的时候,方德麟确实动过徐英的心思,不过,说到底人家徐英是个姑娘,你方德麟怎么能把人家女孩子坏了呢?后来徐英嫁出门了,有一次回娘家,徐英遇到方德麟,两个人才得着了闲谈的机会。接下来就不免有点儿牵牵扯扯了。那时候,徐英的女儿曹双凤已经好几岁了,两个人便约定了,这世不能做成夫妻,做成亲家倒也是能的,就这样,曹兴春的女儿双凤早早地就定了将来嫁给德麟的三儿子方六一。

一听是徐英,德麟就问是什呢事。徐红说,徐英带话来了,让你老德麟这两天抽个空子到白莲去一趟,把个儿女亲事正式地定下来。

一下就把个事情给办了吧。

徐红事情交代完了,没有走的意思,直往德麟的办公室里钻。德麟没有挡得住,想拦又伸不出手,只好让徐红进了办公室。

德麟的办公室也是德麟的卧室了。床前放着一张账桌,账桌里面不消说,全是大队的粮食账。蒲塘里的人都晓得,别看姜宝成是大队会计,姜宝成账桌子里的钱,就不一定比德麟账桌子里的钱多。德麟的钥匙不离身,睡觉的时候也都守着,只要手一伸,就能摸到桌子。

德麟的这间卧室,这七八年来,别说女人想要进来不容易,就是大队支书方国强想要进来也不容易。只有每年一次的盘账,姜宝成、方国强跟其他大队干部和公社来的普查小组的人,才能进到这间办公室。轮到盘账的事,大队部的门就全部关死了。

大队部其实是原来蒲塘里的另一个大地主姜森家的房子,姜森的房子真是大了去了,正屋三间,院墙后面正屋前面又是三间,东西厢房各九间。正屋后面又是六间房子。三十间房子,大地主姜锡君的房子也没有这么大。姜锡君是外面光,一个大院落,一个高高大的门楼,姜森殷实是在里子。方圆百里内,也没有哪家有这么多的房产。大队部其实只占用了其中的三间,方德麟的房间后面还有一个房间,里面放着的全是打地主分浮财时抄的地主家的金银细软、珍珠玛瑙等各种各样的首饰和贵重的东西,一样东西就值上百上千。不过这间房间一般人就更进不去了,门也一直关得死死的。方德麟倒是常进去看看,都是趁天黑了,人定更初的,悄悄进去,清点盘查,看看有没有东西少了。六八年的时候,搞武斗,蒲塘里的几个红卫兵想冲进去,被方德麟死死地把住了门,说要进去除非从他尸体上跨过去。后来日子长了,倒是没有人惦记这间房间里的东西了。徐红进来时,也没有想到要到这房间里看一看。方德麟的房间南面,是一个大过道,过道北侧,每天装上拆下的是几道半人高的木板。过道里放着地秤,出仓进仓,都是德麟记账。德麟的屋子通向正屋还有一道门。就是这道门,其实也不见得有多宽,可是惹得蒲塘里的所有男人都有了梦想,一个个地想进来看一看。

徐红第一次进德麟的房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看了个遍,才舒了一口气,哎哟我的妈哎,哪有这么好的房子?要是我能住上一天,死了也值得了。

方德麟心里一动,想接下去说,可想了想,又把话压了下去,转而问起徐英女儿的事。

我姐说了,她等我的话。你回去跟素素嫂子商量下子,要是同意,我们就去传话,下午我就去白莲庄,把这事办了。

德麟把徐红送至门外,说,这事就这样说定了,我中饭回去跟你嫂子商量一下,中饭后我去你们家把个话。

中午回家吃完饭,德麟把事情对素素讲了,素素满口答应六一跟双凤的事,让徐红去传话,定下这门亲事。这到哪里找的好事啊!我们家现在儿荒年,难得还有人愿意嫁到我们家门上来,不容易啊!不容易啊!

素素亲自去了徐红家,让徐红走一趟,徐红连忙说应该的应该的。

徐红去了白莲,很晚才回来。一回蒲塘里,徐红就去大队部找德麟。

德麟这次没得办法,让徐红进了门。这徐红白天看过房间了,熟悉得很,一来就几个弯子转到了德麟的账桌前,然后坐到床上,跟着就来拉德麟坐到身边,装模作样地讲这门婚事的情况,一边手就箍住了德麟的腰,头就往德麟怀里钻。

矮冬瓜是矮了点,可是一到床上坐下来,哪里看得出矮?德麟差不多是被矮冬瓜扳倒的,矮冬瓜也顺势往下一躺。这一来,德麟的手就不做主了,先去脱矮冬瓜的衣服,跟着就去拉矮冬瓜的裤腰带。

矮冬瓜年前刚刚生了个女儿,还在哺乳期中,奶·子就饱满得好看,德麟摸着矮冬瓜的乳·房,一边忍不住地嘴就凑了上去,一口叼住了矮冬瓜的奶·子。

这一来,矮冬瓜先撑不住了,裤裆里就稀哩哗啦的了。这事情,女人家其实也不能想,一想,就是嫦娥也想偷人。再说这个方德麟,当年蒲塘里有多少女将惦记着?今天矮冬瓜倒是得手了。矮冬瓜高兴得不行,紧紧抱住了德麟,一个劲儿地撞着德麟,恨不能把德麟吸进肚子里去。哎哟,我的妈哟!这个德麟,细一看,当年那个俊俏模样,还能看得见,都四十大几了,还有模有样的。徐红心里一喜欢,忍不住发出了快乐的呻·吟

这徐红,是个矮冬瓜,可做起这事儿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第34章 德麟拦不住自己了

德麟多少年不碰其他女将了,这一天的事,来得太突然,男人到了这地步,别说别人拦不住,自己都拦不住自己。其他的事,什么都不想了。

德麟只想着做事,黑暗里却没有看见徐红流下了泪。徐红这是兴奋了,也是偷偷地伤心了,知道很快会有大事发生。德麟这样的男将,说不定要死在她的手上。可是,眼下的徐红也管不了许多了,是死是活,眼下只能顾眼下。女人做着这样的事,也是跟男人一样,别人拦不住,自己也拦不住。哪天能跟曹祥根这么快活过的?可再一想,今天过后,这方德麟不会再是自己的人,自己也没有脸再见德麟了。德麟真要是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想再活下去了。也没有脸再活下去了。被自己的男人支使着做这样的事,还有什么脸活呢?自己就嫁了这么个男人,还有什么活头呢?这样想着,眼泪从眼角慢慢渗出来,滴在德麟的枕头上。

她其实也非常喜欢德麟,徐英跟德麟的事,她是晓得的。可那时还小。再后来,她成了矮冬瓜,都有点不敢想德麟了。

徐红明明知道德麟其实只是因为要跟儿子六一跟徐英的女儿成亲才愿意跟她的,心里就有了点委屈。可德麟哪里晓得,这事终究还是空的。今天事情一出,还有哪家的丫头子愿意嫁他们家呢?

快有人来了,这以后,怎么见人?

徐红心里复杂得不行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到了门外嘭彭地响着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德麟一惊,可是,身子不想出来,还在抽动,直至门就要被打破了,德麟也还是认真地跟徐红做着。德麟拦不住自己了。

德麟看来是晓得要有事了,也晓得是徐红把事情带来了。来就来吧!德麟晓得,早晚是要来的。这样想着,身子加快了许多。倒是徐红,心里怕得很,一个劲地说,德麟啊,有人来了,有人来了!你快点弄结束吧!你快点弄结束吧!德麟没有吱声,只是不停地动着。最后,德麟在黑暗中大叫一声,把个东西喷出来送进了徐红的身子里。徐红也像忘了自己是在和德麟偷情,跟着也是大叫一声,尖锐而刺耳。但是,那声音很让人兴奋。是快乐至极也是幸福至极的叫声。随后,德麟拍拍徐红的肉身,说,该起来了,难为你了!你去开门!我晓得,该来的,总得来。没想到是今晚来,也没有想到是你带来的!徐红啊,我真是没有想到啊,你也会这样作贱人哩!

徐红张了张嘴,但又不晓得说什么好。

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大,徐红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对着门大叫,别敲了,我们来了!

说着就去开门。徐红嘴上说是去开门,哪里是去开门,她已经横下一条心了,她要死给德麟看,她不是想害德麟的。她没有害德麟的心。可是曹祥根这个死东西他被国强拉过去了。

徐红拉开门闩,随后便一头往门上一撞,嘴里喊道:德麟,我不是人,是我害了你!我——

徐红的话没有说全,人就已经瘫了下来。

徐红倒在血泊里,德麟一听不好,连忙奔出来,一边打开门,一边抱起了倒在地上的徐红,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事情就是这样子了。

大冷的天,国强也做得出,把个德麟五花大绑不算,还又吊到屋梁上,又在他的脚下放了一大桶冷水。德麟只好把脚缩着,如果吃不消了,脚伸下来,就只能伸到冰冷的水里。

国强这招有点阴毒,他要逼着德麟招供,偷了多少粮?给徐红多少粮?还有没有送粮食给其他人?一旁是个民兵,手里拿着鞭子,德麟不开口讲话,他就会给上一鞭子。

国强大声地训斥德麟:你方德麟在儿荒年上,不偷吃公家的粮,你从哪里供家里的六张嘴?我一直在想,你方德麟天大的本事,猫儿靠着鱼真的就能不吃腥!现在终于晓得了,你原来跟曹祥根合伙偷粮了。

国强一边指着地上的笆斗和半笆斗稻子,一边说,这是民兵从墙头上抓到的,人赃俱获,曹祥林都招了,你还不招?

德麟说,我没有偷,也没有伙同别人偷。你说话要负责。

我说话负责,民兵把你们两个狗男女堵在了床上,你还有什呢好说?你跟我老实地招!

国强还没有说完,站在旁边手拿鞭子的民兵啪地抽下了好几鞭子。德麟火冒三丈,国强,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没有偷粮食!偷粮食的不是我,我也没有伙同别人一起偷。

嘁,老子要打的就是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又怎么了?你以为你方德麟是个什么鸟东西?**我告诉你,你现在鸟都不是!实话告诉你,曹祥根老婆跟你睡觉,是我们安排的。他和两个舅子爬墙过去偷粮,也是我们安排的。话跟你挑明了,就是想整你!你倒是好,一点动静没有,害我们几个大队干部站了你一个多月的岗。害得我们多少人得了感冒害了疟疾,你倒好,成天舒舒服服的。现在,你方德麟总算着了我方国强的套了。我以为有猫子不吃腥的,你到底还是只吃腥的猫子!你姜德麟最起码是个渎职罪。玩女人的事,我不追究你,男人嘛,这事都上劲,都猴急。但你渎职了!你渎职了,我就得抓你,就得问你的罪!你给阶级敌人以可乘之机了,你一个党员,一个副支·书,你的党·性哪去了

国强用鞭子跟德麟商量党·性的时候,卢素素慌慌张张地一路哭一路跑来了。一到仓库,正看见国强在灯下审德麟哩!看着德麟被打,心里伤心得不行。可是一想到他是跟其他女将睡觉被抓的,心里又是气不过来,嘴里恨恨地喊道,打吧,你们打吧,你们打死了他活该!都这么大的岁数了,还在外面花花绿绿的。

德麟高声吼道,素素,你给我回去,我被打死了跟你没有关系。事是我做的,祸是我闯的。你给我死回去。我看他国强鸟毛没长几根,他能把老子怎么样?他这是做成的局,你担心什么?

说着德麟两眼喷火,把头转向国强。我告诉你国强,你把老子惹急了,老子让你全家不得好死。你等着。除非你今天把老子弄死。

发现素素盯着他的脚,便只好放开来,站到了水里。素素嘴里骂着德麟,心里到底还是舍不得自己的男将,一边哭着一边要把那一大桶水挪开去。

德麟对着国强骂道,国强,你个黄毛小子,老子当年脑袋别在腰眼里打仗的时候,你还不晓得是在哪里的一缕阴魂哩!你这样做弄老子,你个混蛋不得好死。我告诉你,你方国强在蒲塘里欺男霸女,别以为我方德麟不晓得。今天,你就是告到县里,我方德麟跟徐红也只能算是通奸,是你情我愿的事。你今天设这样的圈套,想在这事情上扳倒我,没门!你的更黄。蒲塘里你睡了多少女将和大姑娘,你自己清楚得很。我告诉你,我现在手上没有枪,可是我大儿子五四手上有枪有兵,你当心他回来,把你国强的脖子扭了朝后。**的国强,也不过是个中农子弟,你就想学方德泓那样把老干部往下抹了,你嫩着哩,你有方德泓一半的资格与本事,我方德麟就服了你了

德麟说得很难听,国强脸上挂不住了。旁边的民兵又要拿鞭子抽,被国强止住了。素素来了,国强不想再审下去。有什么好审的?都是栽赃的,还审什么?

国强心里也难受得很。德麟骂的话,他听了还确实有点怕,五四是他有意安排去当兵的,本来是想让德麟少一个帮手,没想到,倒是让德麟腰杆子硬了起来。

德麟骂素素,也是做给国强看的,德麟心知自己闯下大祸了,不能再连累老婆,便只好骂素素了,要素素走开去。

素素是个明白人,心知不好,懂得丈夫这时候晓得保护她。可是一想到她的男将跟个矮冬瓜这样的人七牵八扯的,心里委屈得不行,便又哭了。

国强站了起来,让民兵把德麟放了,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走了。

但国强出了口恶气,也就算了。国强也不想把德麟一抹到底,副支书的位置,国强也不想动他的。他就是想把国强从仓库里赶出来,把这个仓库保管让给他的老丈人夏荣坤去做,那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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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过去了,士凡病倒了。

再后来,士凡就病得越来越重了。白天,士凡的瞌睡如潮水一样涌来,挡都挡不住,头一歪,就会睡着。

士凡就是打瞌的时候遭了风寒的,那一天,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后来,就接连不断地开始打喷嚏了。再后来,人就倒下来了。这一来,就没有能爬起来。没隔几天,茶饭都不想吃了。

士凡总是在半睡不睡的时候,想到自己还得执行任务。任务是国强下达的,一定要执行。士凡本来想打退堂鼓了,可是国强不答应:这是考验你刘士凡这样一个老同志的关键时刻。他德麟是你的侄子,这是我们晓得的,可是,他如果偷粮的话就是站到人民的对立面去了。你士凡一个老**员,一定要大义灭亲才对。再说,我们也只是要你背地里做,面子上,你还是他的姑父,他还是你的侄子。哪个晓得?

醒来却是在床上。

士凡眼睛一闭,就又看到国强那张脸。国强在会上的脸跟他在士凡这里吃饭喝酒时的脸一点也不一样,带着杀气。

国强拍桌子了:看,一定要看,看好了,只要一发现他偷粮,立即办他。看,在这里读成第一声。读成第一声反而霸道得不得了,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国强要吃姜德麟了。士凡心里有点惊慌。这跟当初金学民让他下来的时候不一样。那时候,方德泓只不过让他下来了,还给了他一个肉案子。这次国强好像要赶尽杀绝似的。

士凡没有退路了,只得每天去站岗。国强的意思很明显,士凡去站岗,才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万一在巷子里碰上个走夜路的人,也好说在外面打牌的,出来方便一下。再不就说,打牌结束了,回家哩!

天天这样熬着,七十岁搁在头上的人,哪里吃得消?德麟就像跟他们捉迷藏似的,他有时候起得很早,有时候要睡到红日东升,可是,从仓库里回家的时候,他的手里始终都是空空的,没见他往家里带什么或者背什么。这边辛辛苦苦地站岗监视,他却什么也不晓得,一天到晚睡得挺香的。站岗的人一边骂国强的馊主意,一边骂这个德麟怎么能睡得像个猪子的。这话里,其实是羡慕得不得了。

第35章 素素捶着桌子大哭

国强没有办法,总得要想个法子让鱼自己钻进网才成。这么多人,都站了一个冬天的岗了,还站不出个子丑寅卯,那还成?

国强总算码到了德麟跟徐英之间的事,就开始动员曹祥根和徐红,让两口子帮助替大队找到德麟的茬子。

到时候,大队奖励你们家三担粮食。国强说。而且让大队会计姜宝成先打了个条子给曹祥根:你放心,祥根,大队肯定是讲信用的,事情办好了,揪出德麟后,我们肯定兑现我们的话。

一见有三担粮食,曹祥根立即同意了,立即让徐红照支书说的办。徐红白了丈夫一眼,有你这样做男将的吗?你这不是要我去卖x吗?

曹祥根脸红了。国强说,哎,哪能这么讲,不过是要你缠住他,让他脱不了身,你们祥根就可以趁那个时候爬过墙头,扛上几担稻回来。我们只追究德麟,到时候,也不会追究你们的。再说,也没有要你们家徐红跟他来真的。女人嘛,把德麟胃口吊起来就是了。

这扛回来的几担稻不算在那三担粮里面吧?曹祥根问道。

那当然,这哪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呢?两码事,两码事。到时候,你能扛几担稻就扛几担稻,我们这里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

曹祥根这一计算,乖乖不得了,奖励三担稻,如果能从粮仓里扛出两担稻,国强也不会追究。这样一来,五担稻哩!这五担稻,怎么吃也吃不完喽!那日子还不是快活得上了天?干,这种好事要干的。婆娘被人睡了不是好事,可这一睡,就睡来五担粮食。不就是个矮冬瓜吗?他德麟再能,也不就是喝了我曹祥根的洗脚水?

曹祥根心里这么盘算着,可话是不敢讲出口的。

哪晓得第一天,德麟根本没有着徐红的套儿,直到第二天,徐红才进去了。

看见徐红进去,士凡才松了一口气,连忙去喊国强,让他招呼民兵,等那边上手了,就去抓吧。我的事我做完了,我得回家了。士凡脱了身,回到了家,钻到被子里,才总算睡上了一个舒舒服服的觉。

这是替大队做事了,可哪晓得是做这事,跟着国强,原来是干这事!士凡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总算想明白了点,这是丧德的事哩!我刘士凡怎么就做了这样的事?这让我就是到了黄土公社,也见不得阎王老爷啊!

黄土公社,蒲塘里人说黄泉或者阴间,都说成是黄土公社。

德麟被弄下来了,他士凡也被撂倒了。士凡在病床上,一再关照腊根,嘴紧点,就当不晓得,什呢也不晓得!不能让素素和德麟知道那时候是我士凡在站他的岗

可是腊根还是没有把得住稳,她把个事情说了出去。

士凡的病越来越重的时候,家里的亲戚全都一一地来看望过了。所有的亲戚心里都明白,腊根自己也明白,士凡躲不过这一关了,能拖过年关,恐怕就是好事了。

亲戚们不约而同地来看望士凡。在蒲塘里,士凡有七八门亲戚,三姑六婆,姨娘舅母的,一时间,士凡家里又热闹起来。这是探老了。

在蒲塘里,下人去世了,上人心里伤心,按照礼节,所有的亲友都要在六七四十二天内来探望一番,带点薄礼,安慰那个活着的白发人。在蒲塘里,这叫探老。

在蒲塘里,老了也就死了的意思。探老因此也有另一层意思,就是探望就要过世的老人。

亲戚们一来,女眷们总是要到士凡的病床前坐上一坐的。来问问士凡的病,也听听腊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再接着,便是陪着叹一阵气,或者流一阵子泪。

素素也来了。

素素经过了这阵子的事,人明显惟悴了许多,精神上有点恍惚。兰宝子,算是刘士凡的弟媳妇,远房的,也来了。她握着素素的手,叹着气,眼睛里全是可怜,素素啊,怎得咯就这样的?怎得咯就这样的?

素素的眼睛一潮一红,就要流泪了,可终究还是没有流下来,只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不谈了。还有什么好谈的?命该如此。

说着便和其他女将们一起去到士凡的身边,听坐在床边的腊根说士凡的病。

腊根说着说着,就嚎开了,这个老东西啊,他也是丧德啊!好好地呆在家,跟洪炳一起杀杀猪赚赚钱不晓得有多好,偏要听那个国强的差使,又出来做事。出来就出来,我也不反对,你做得光明正大就行了,偏要鬼鬼弄弄的,帮助大队站德麟的岗,直到把个德麟跟徐红的事情弄出来才肯罢手。这老死鬼,是站我们家侄子德麟的岗把个病站落下来的。他死了好,我才不叹惜呐!你要去挨冻的,怪哪个?个把月啊,数九寒冬,他这把岁数的人哪里抗得住?这个国强,也做得出,真是缺德啊,要断子绝孙的

腊根说者无心,其他的女眷一听,吓得直伸舌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换了一下眼色后,再去看素素。

素素是听到腊根的话了,也看到女眷们的样子了,猛一阵伤心,终于明白了实情,弄出了个子丑寅卯,终于把个眼泪勾了出来,又不敢哭出声来,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一个人悄悄地走出了士凡的房间。

女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晓得要不要跟出去劝上一劝。兰宝子跟了出来,一把抱住了素素,搂得很紧,紧得要命,一边掏出手帕替素素拭泪。

兰宝子劝不住素素,只好随素素到了家。

一到家里,素素才放出了声,捶着桌子,嚎啕大哭起来。兰宝子在一旁,也陪着掉眼泪。不管怎么说,这士凡是她的大伯子,她也没有想到大伯子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按风俗,探老过后,主家要回过头来请曾经来探老过的亲戚吃顿饭。

备了很多菜,做了六大碗,这是待上宾的席口了。庄上所有的亲戚都来了,可再一查点,德麟那里没有来一个人。

腊根晓得了,那天失口,说漏了嘴。素素晓得事情了。事情到了这份上,也只得认了,事情是士凡做的,本来就是对不起德麟的事。这事也不能总是闷着,闷着不是个事,说出来了,心里也爽净。

腊根本来想去请,一想到自己是个长辈,能说什么呢?于是让洪炳带着几个孩子去请。不管怎么说,这门亲总不能断了,不管怎么说法,德麟总是腊根的娘家人。

还好,素素识得大体,一看洪炳要跪下来,素素连忙去搀,就算是答应了。答应来吃这顿探老的饭。

可是,吃饭的时候,哪里吃得下。倒是跟着去的方述平,什么也不懂,一边跟着刘美萍疯,一边大吃大喝。妈妈在一边,一边训斥着方述平,一边却忍不住地要掉泪。

这一年,蒲塘里的大戏没有唱得起来。德麟被国强这一做弄,哪还有心思出来搞文娱?就算有心思,自己也觉得没有这个脸了。不管怎么说,人是被国强堵在床上抓住的。

办移交时,遇到了麻烦,德麟回家了,仓库没有人管,钥匙他带着,国强催过几次办移交,德麟说,滚到一边儿去,你以为你就这样打发我就好了?我从58年做到今天,十几年下来了,你现在要把钥匙拿去就拿去了?不有个说法就行的?

那边德麟不办移交,这边仓库就没有人管,真要是出了问题,谁来负这个责任呢?国强没办法,只好每天都派出民兵日夜巡逻把守。民兵们怨声载道,个个在骂国强缺德,把个德麟赶走了,要他们受累。

移交总还是要办,最后国强没得办法,只好接受了德麟的说法,召开全大队的社员大会,在社员的眼皮底下办移交。

国强的大嗓门到底没有压得过德麟的大嗓门。德麟的话搁在哪里都是个理儿:

这哪里是小孩子过家家,我把钥匙交出去就完事儿了?当初我接仓库,仓库里有多少颗粮食,全大队的人都清楚。现在我交出来,还得让全大队的人清楚家底儿还有多少。我把账交出来,也把粮食捧出来,对上账,给你,我走人。对不上账,该我拿走的我拿走,该我捧出来的我捧出来。我倒要你国强晓得,我儿荒年有没有拿公家的一颗粮食?

德麟也有德麟的心计,他就是不想让国强一个人闷了这账。这账要是被他们闷了,他德麟这半辈子真是白活了,睡这么多女人也是白睡了。你国强想与我搞,毕竟还嫩一些。

办移交这就拖到了开春之后。国强没得法子,只好依了德麟的话,开了社员大会。又到公社粮站请了会计来唱筹。

蒲塘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公社粮站的人带来了账簿和筹箱,扛一笆斗稻就取一根红筹子,那边会计记上一笔账,先从粮仓里清出来,然后,又从外面扛进去。这一出一进,六十个劳力,整整搞了一天一夜。吃饭的时候也不离开现场,饭做好了捧过来吃。

账最后出来了,跟德麟的一对账,国强呆住了,多出了一千斤粮,也就是十多担稻。德麟冷笑了笑,吩咐人往自己的家里扛。那边国强来了劲,你德麟真的假的?这明明是公家的,你还真想往回家扛?一定是你自己做的账,多出了这么多。你把人当呆子哩!

德麟霍地站了起来,不错,账是我做的。你说哪一笔我做错了?每一笔单子都开了三联单,大队会计姜宝成那里有一份,生产队会计那里有一份。把账拿出来对呀!这账都对过了,这多出来的粮你说不是我的还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扛回去,你能把我怎么的?告诉你,**子都你都咬不掉!

第36章 你方德麟总是有**债

德麟硬起来了,国强一下子没得话讲了。

公社粮站的会计连忙打圆场说,账是不错的。这多出来的粮,当然也不是德麟的。这只有一种可能。

国强问:什么可能?

德麟是个好保管员。他肯定是一个特别会扫地的人。

这怎么讲?

怎么讲?你这支书,这点就不懂了。像我们剑心公社的粮站,哪一年不有几千斤稻浪费掉?门前那条河里,少说也有十几笆斗粮倒到河里了。上船下船,一不小心,就会泼一点儿出来,时间长了,泼得还会少?就更不要说哪一天有哪一个劳力扛着扛着吃不住了,就滑跌了。你是要人家赔呢还是不要人家赔。一笆斗稻,你以为一个劳力能赔得出来?你再去我们粮站门口的砖头缝里瞧瞧,一到出秧的季节,肯定会冒出青苗儿,都是稻子发的芽。我们那里人手少,没有人盯着。一到下班,就都呼啦回去了。我在你们这里看过了,砖头缝里,干干净净,仓库里里外外也没有青苗儿。这只能说明德麟的扫帚动得快动得勤,没有浪费一颗粮。我们也听说了,这人,日里夜里都在这里。他肯定是没有事的时候,就扫地,就把掉下的稻子颗料理发仓。这样的保管员,其实我们应该上报材料要上面表彰的,一个难得的保管员啊!你们蒲塘里还要把这人弄下来,我觉得是有点丧德!你国强想清楚了!这事儿,会让你吃不消兜着走的。这样的仓库保管员,我们既然了解到情况了,肯定会给上面报材料的。你最好别赶走这人。当然,这不是我们的事,我们也只是个闲人,我们不好管你们大队的事。我们也管不了。按说,这一千斤粮,德麟扛回家一点儿法都不犯。

国强没话了。

公社粮站的人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就像站在一旁看着德麟做事的。这一下,把德麟的一肚子委屈都勾了出来。想想这一天,被国强做了这样的佛事,这么羞辱,哪里肯咽得下这口气。不趁这个时候把账算过来,还等到什么时候?于是欺身到国强身边,啪就是三个耳光。

到底是军人出身,德麟快手快了,也出手重了。这三巴掌把国强打了个趔趄。这丑也出大了。好,德麟算是把自己出的丑找回来了。

国强被打得眼睛冒金星了,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摸着嘴巴,狠狠地看向德麟。德麟说,你看什么看?这三记耳光,是你应得的。你说我偷粮,没凭没据,诬赖好人,不打你打谁?告诉你国强,我德麟不想做这保管了,但话要跟你说掉,气也要消掉。我晓得你,上了台之后,没按一天好心,天天盘算着我是不是把粮食扛回家了。**的意思我还能不晓得?还不就是想把这事情给你的老丈人夏荣坤做?今天当着全大队社员的面,把钥匙交给你,把账也交给你。你国强硬气的话,下台的时候,也像我这样交账。老子今天打了,打了你了,看你能把我咋样?你告到公社去吧!老子出去打仗的时候,你奶奶的还在哪里转魂哩,现在,做佛事做到我头上了。我可不像德泓那样被你欺了还一句话没有。

钥匙交了,账也交了,大事是做完了。最后还有一件小事,就是处理那笔金银珠宝。

当初是抄了地主富农的家,可东西没地方放,又没有谁好往自己家里拿,便放在德麟的仓库里。德麟是个细心的人,当时就用复写纸做了个收条。德麟也不晓得当时这些东西怎么处理,但是开出收条是应该的。你收到了几样东西,当然就得开个收条了。

又不敢这么放着,怕生了锈,把人家的贵重东西给弄坏了,便弄了很多黄油回来,放到了里面。什么时候拿出来,擦一擦,还是锃亮锃亮的,就像新的一样。

现在,德麟也当然得把这笔账移交了。

国强没有想到小房间里有那么多宝贝,也没有想到德麟看得这么紧。一下子倒不晓得说什么好了。看着那些金器银具,珍珠玛瑙,国强有点慌,手也有点抖。他哪里晓得仓库里还有这些东西呢?

国强连忙说,好好好,德麟你总算做了一件好事,这样的东西应该看紧点。你这时候能把这些东西交出来,是好样儿的。

德麟冷笑了笑,你国强不要这样讲,我好不好,哪里是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你才算个什么鸡·巴?我这不是移交给你,这是移交给蒲塘里的广大老百姓。你想看着这些东西是可以,可你别想动歪歪心思。我现在一笔笔地交给你,你得给我打个收条的。别怪我不提醒你,这些不是你的东西!你晓得后面有什么政策?我还要提醒你,当初我打的收条,他们每一个人手上都有的。

谁有?你说谁有?

就那些地富反坏右。这是人家的东西。你们说这是封资修的东西,那好啊,你们肯定也是不能用的喽。这些东西,这样说来,将来要不要还给人家,是没得数的事。所以,我劝你,别打这主意。

怎么能还呢?他们这不是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得来的吗?是不义之财。

是啊,是不义之财。但你要做点有道义的事,你准备把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呢?

国强想了想,说,这事情不要你心了。大队领导会讨论决定的。

德麟也笑笑,说,这是你们的事,我管不了。我只管现在你得给我一个收条,把收到些什么东西也给我写清楚了。三联单,我拿过来,到人家手上把我的收条换回来,以后只认你这张条子说话了。不管怎么说,上面还没有把我副支书免职哩,我只不过不做这保管员罢了。大队领导讨论时,我也有参与的份儿。

德麟说着,对着社员们抬起手,把手上的条子扬了扬。

国强没想到德麟来这一手,你,德麟

德麟说,我做错了吗?你想想是不是该这样?做人就得这样,一笔账一笔账地,要交代得清清楚楚,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别像我,跟徐红,最后搞得不清不白。

这边在办移交,那边徐红上吊的事传来了。

徐红到底还是死了。一个想死的人,别的人想要看住,也是太难了。徐红这次做得非常彻底,先是喝了敌敌畏,然后,一根绳子往屋梁上一来,脚一蹬眼一闭,干干脆脆,一了百了。

徐红死后,蒲塘里人才明白了,为国强出点子站德麟的岗,监视德麟的点子都是士凡出的。哪想到连士凡这么大年纪的人作弄德麟。还是长辈啦,是德麟的姑父!后来,大家也才知道,曹祥根和徐红也入伙了。这个曹祥根,还真不是东西,把老婆搭进去了事小,最后还把老婆命搭进去了。方国强答应他的三担稻,也没了影子。德麟在移交时把账做得死死的,还多出了那么多担稻子,方国强又哪里敢动半点?他方国强作弄人家德麟,德麟的眼睛也盯着他哩。

可惜了,搭进了徐红一条命。

曹祥根一家草草地把吊死鬼徐红埋了。蒲塘里的风俗,凶死的人不能按规矩做葬礼,只能马马虎虎地打荡掉算了。蒲塘里给死去的人做后事也叫打荡。

没隔几天,士凡跟着也死了。

德麟一家也去士凡家替他打荡后事。折腾了好些天,士凡才总算入土为安了。

回到家,素素的脸还是没有伸开:他这样作弄我们,我们还替他打荡后事?

死者为大,别多说了。他都把自己从这个世上打荡掉了,我们还计较他什呢?德麟劝素素道。

说得轻巧,老天把他从这个世上打荡掉了,他还不是在死前把你从仓库打荡出来了?五八年那辰光,荒年成都没有把你从仓库里打荡出来,一个乡下的粗巴粗气的矮女将却把你打荡了。真要是永珍和苏先生跟你有点什么,我这心里也咽得下这口气。你方德麟,都成了什么德性了?

没想到水缸里的脏水,你也愿意这么费心劳碌地打荡!

卢素素恨恨地说,眼里沁出了泪花。

方德麟不敢看向老婆,站起来要往门外走。卢素素在后面看着,心里突然一酸,方德麟老了许多了,腰好像有点伛偻了。她想说点什么,可是嘴里却是重重地朝丈夫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个唾沫:呸——

晚上,德麟回来了,问他去哪里了,德麟说,上徐红的坟上看了看。今天是她六七。

你倒老实,实话实说了。

人是因为我死的,不去看一下,也说不过去。我晓得,徐红没有害我的心。

素素流下泪来,你这混蛋,这么说我倒是提醒你去看一看她了?

要去的。要去的。我晓得你,你素素不是一个跟死人争的人。拉倒了,人都是要死的。士凡死了,徐红死了,谁在这个世上打万年桩?人死为大,人死为大啊!

打万年桩,就是过一万年活一百岁的意思了。

卢素素抹了抹眼泪,眼睛红红的,你方德麟总是有风流债。上次乔海娣差点被男将打死,这次到底还是有一个女将为你死了。

人都死了,死了两个了,求你了素素,别再多说了。

素素点头答应了。德麟是被国强打荡下来了,可一下子赔进去两条人命,还有什么说的呢?还能再说什呢?

两条命啊,也就这样被打荡掉了。多可惜啊!

想到这里,素素终于没有撑得住,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第37章 与蔡家的亲事黄了

天啦,方家其实出了这么多事。可是,一个小孩子方述平,又哪里知道爸爸其实真的有事,而且真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故事呢?

事情过了,方德麟从大队部搬出来了。

方国强没有想到,最后的结局倒是自己输了。明摆着的,他这个阵营里,两个人死了。一老一少,一男一女。蒲塘里人那些天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都在说,方国强将来肯定不得好死了。怎么能做这样的缺德事情呢?

方国强本来是想留住方德麟的。不留住方德麟,不好向上面交代,更不好向蒲塘里的社员交代。理都站在德麟这一边,你还能拿他怎么办?国强到此也就知道了,这方德麟确实是在部队里混出来了。到底是经历过的了。

但他又哪里知道,年纪其实还非常轻的方德麟,经历过了那么多生生死死,情情爱爱?方德麟是早已将生死看得很淡的人了。经历过了岚,经历过了袁蔻彤,经历过了素素,经历过了那么多女人,方德麟也早看淡与洞穿了人间世态。有时候,他会非常消极,但有时候,他会意气风发。他现在,只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还有什么能把他怎么样呢?

所以,这次,德麟是横下一条心,不干了。老子不侍候了。你能把我怎么的?老子也不想在你们眼睛头上走来走去了,我搬回我们方家老家。

老家那幢草房是早没有了。方德麟的老父亲方云卿也都走了十多年了。这说起来,还是方德麟过得硬,人家方云卿怎么死的?吃观音土死的。大·跃·进,吃食堂,蒲塘里有方德麟帮着留了一手,全蒲塘里才过了那不堪承受的一劫。可是,方德麟却把自己的父亲饿死了。人家部队上下来的,才真的过得硬,有党·性。

方国强有一段时间都不敢跑出来了。但他是支·书,总得要出来。好在,时间慢慢地过去,蒲塘里人也不再去计较他什么,遇上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方支·书。

说起来,德麟那三巴掌让国强心里的刺始终在,始终刺得他疼。后来,素素出面,请他吃了饭,打了很多招呼,他心里才算过了这个坎。但是,一想到德麟,他就恨得牙痒痒。

于是,他又想着怎么做弄一次德麟了。

可是,没想到,这第二次出手,却被方述平搅了局。

其实,很多人都看出来了,这时候,你再想做德麟的佛事,其实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人家都让你,让到河西去了,你还想怎么的呢?这一来,人家反而认为你国强不大度,只想着报复了。

很多年后,方芥舟突然想起这桩事儿来,暗里心惊,如果当时撕大字报时知道爸爸有过这样的事儿,要能撕大字报也不会那样理直气壮的。

当然,再退后一想,也发现蒲塘里这班人,就是像方国强,也还是按规则出牌的。至少,他们不敢乱来吧,一击不中,便不再出手。真要是对方芥舟也追究起来,当天晚上就可能坐进兴化看守所里,也不是不可能啊!胳膊扭得过大腿吗?

看来,他们是真怕了。让刘士凡和徐红出的这一招都没有能得手,都没有能让德麟服软,他们能不怕吗?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方家平平静静,一点动静也没有。蒲塘里人的风言风语,也就渐渐地止息了。

方家就这样搬离了河东,回到了河西姜云卿当年呆的那间老屋的地头上。

这时候的方云卿,都差不多离开人世有二十年了。这时候,刘巧小和小儿子德凤一家住到一起了。大儿子回到河西,她没有来。她只是淡淡地说,当初我就讲过了,真的有大出息,我磕头带拜垫。这下,让我看到了。

多少人批责她,你这老人,真不像话,儿子倒了霉,倒好像是看别人的笑话。何况,你儿子还是副支·书,是他自己不想住在河东。而且,那房子,还是他的,没有人收回,也没有人敢收回。

刘巧小才什么话也不讲了。

10岁的那一年,方述平随全家搬到了河西。

这时候,方述平与姜银芬已经好久不联系了。有时候,他想去姜银芬那里看看。但是,上次巷子里讲的事,他还是有点担心的。他担心姜银芬会变脸,会非常凶狠地阻止他,那他就有点难为情了。

他想过去找刘美萍。但自从刘美萍给他看过了她的一切之后,刘美萍像不认识了他一样。这让方述平感到非常委屈。

方述平想着这些女孩子,一个个地与他没有了关系,心里非常憋屈。

他是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不想蔡春女了。大哥当兵以后,蔡克荣很少来了。再也没有人夸奖他是将来的风流人物了。他不懂什么叫风流人物,他知道这是一句好话。当然,也可能是一句坏话。但这肯定是一句好听的坏话,是男孩子们甚至是小伙子们喜欢听的坏话。

这些天,上床睡觉时,他总要睁着眼睛想一想,再闭着眼睛想一想。他不知道蔡春女是否也想着他。这样想着时,他心里就觉得有点委屈,也有点冤枉。如果蔡春女不这样想着他,甚至蔡春女都不知道有个叫方述平的人想着她,这多没劲啊!

蔡春女的爸爸叫蔡成粮。蔡成粮会杀牛,会吹军号。这些,都是蒲塘里人晓得的神话。蒲塘里还有哪个人敢杀牛呢?偏偏,蔡春女的爸爸敢。这太让人不敢相信了。听说,蔡成粮杀牛时,对牛会特别好。他把刀蒧在身后,慢慢地走近牛。牛是灵物啊,知道自己要被杀了,就会流泪。听说,杀牛时,牛会蹦起来。蹦起来的牛就会伤人。所以,杀牛时要一刀下去,就经让牛蹦不起来。有人看见过蔡成粮杀牛,说他杀牛,眼明手快,一刀下去,牛就如土委地了。

会吹军号的事,也让方述平觉得不可思议。有一天,方述平不知道怎么就能混进了蔡成粮的家,见到了那把军号。那是一把黄铜做成的军号。那一天,蔡成粮一定心情非常好,他满足了方述平的好奇心,让方述平拿起了那把军号。可是,十岁不到的方述平憋足了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还是没有能把军号吹响。

这时候,方述平就开始怀疑那个动画片《小号兵》是骗人的。那个歌子,小伙伴们可是都会唱啊!

军号哒哒哒吹

来到游击队

革·命红旗迎风招展

英勇杀白军

呵呵,那个小号兵,军号都拿不动,还吹什么吹?那个电话,也就只有吹了!

大哥五四曾经在家里眉飞色舞地讲过蔡成粮非常能耐,说他会飞快地剥菱米子,就是把坚硬的菱角里的米子剥出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本事,他的儿子,蔡克荣,和他的四个女儿,围着他,跟他要菱米子,他能够剥得飞快,让五个孩子嘴里都来不及吃。方述平有时候就想象,要是他也是蔡成粮的孩子就好了。对啊,是可以的啊,只要他是蔡成粮的女婿,他就能吃上这个蔡成粮剥的菱米子了。

他想象着,他就坐在蔡春女的身边。蔡春女小鸟依人般地依偎着他。虽然,他知道,蔡春女还大他一岁。但蔡春女却比他低一个年级。而且,听说,蔡春女读书也不怎么样啊!成绩要想超过他方述平,这几年里,恐怕难有人了。

蒲塘里的老师们也都这么说。

姜晓桐也这么说。

就只有个成绩了。方述平知道,现在,他自己的优势就只有成绩了。其他的都没有了优势。

方家搬了家以后,就不与蔡家同在一个生产队了。方家要到河西的第九生产队了。以后吃粮啊分豆子分鱼鱼茄子分山芋分菱角分什么的,都只能在九队这里了。

方家搬家时,请了媒人焦如玉上了蔡家门,希望能让蔡家的大女儿蔡春凤嫁给方家的二儿子跃进。

这事儿,方述平是听说了,心里一惊,也一愣,完了,春凤姐如果嫁给了二哥,那么春女就不可能嫁给他方述平了。

可是,他又不敢阻止爸爸和妈妈做的这个决定。

他内心巴望着,这亲事别成。他要快快长大,好让他去娶蔡家的二姑娘春女。

果真,就在与方家让焦如玉去说亲时,这个叫蔡成粮的人,却眯起了眼,吸了根烟,良久,才摇摇头,说,这亲事,不做。

蔡成粮既然说了不做这门亲,这门亲就当然做不成了。

爸爸叹了口气,不讲话了。

妈妈也叹了口气,说,桦,看来,你让我们家走下坡路了。过去,我们要说提亲的话,多少人上我们家门,现在,我们家到人家门上求亲也不管用了。

爸爸和妈妈的话他不太懂。但最后,传来了一个让他吃惊的消息:蔡家的大女儿与姜银芬的大哥姜育魁谈成了。

这让爸爸和妈妈闷气了很长时间,也让跃进不开心了很久。跃进后来公开地说要与育魁决裂,不再来往,而且,他要报复报仇,因为育魁他夺了我喜欢的女人。

爸爸说,你得了吧!婚姻自由,你还逼人家嫁你不成。女人女人的,好像自己已经是一个男人似的。

跃进不讲话了。

但是方述平有一天却突然发现,这事儿不好玩了。虽然自己巴望着蔡春凤与二哥的亲事不要成功,但是,他也不希望蔡春凤嫁到姜银芬家。你想想,这一来,蔡春女肯定与姜银芬走得近了,她们走得近了,姜银芬说不定会告诉她,方述平那小子曾经跟她好过

那这样一来,蔡春女肯定不会与他有戏了。如果蔡春女再告诉姜银芬说跃进曾经来求过亲,但是,蔡家没有看得起方家,那么,蔡春女还会看得起他方述平吗?

看来,蔡春女的事,就不要想了。黄了。没戏了。

第38章 首长在办大事

搬家后,老地主的房子就空了下来。

那老地主的房子就让它空着。素素说,人是屋的肝胆和肚肠,屋子空了,就像人没有了肝胆和肚肠,很快就不会再有活气的。

素素说这话的时候,小儿子方述平能感觉到,妈妈是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方述平倒是另一种想法,老地主的房子,让他空着好了,要它有活气干什么?

搬家那天中午放学前,姜二狗对方述平说,你们家搬家了。方述平说,我知道我们家搬家了。

姜二狗问,述平,你搬到河西去以后,还是我们中·国人吗?

方述平就知道姜二狗一定会问这个问题。

现在,这个蒲塘大队,白天是大人的世界,他们斗地·富·反·坏·右,再不就是像方国强作弄方德麟一样;晚上是孩子们的世界,孩子们在晚上开始打仗,中·国打外国,一方是中·国,一方是外国。打仗这种事大人们不管。不但不管,孩子们知道,他们大人非常害怕孩子们晚上的事,孩子们玩“中·国和外国”那种游戏,与电影上的也不会差到哪里,有指挥官,有作战参谋。孩子们差不多每个星期总要有一个晚上开展一场这样的大型作战。他们扛着草包,草包里面装满弹药,有泥块,也有砖头和瓦块。有时候,孩子们会给这些弹药上些茅厕里的粪水。这主意差不多都是方述平想出来的。因为,这样战斗起来更有杀伤力,敌人看见臭弹,逃起来比兔子还快。有时候,孩子们并不是真心想要逃,主要是想制造一种逃的效果,让人们觉得,孩子们这样做,其实比电影上的弄得还好。孩子们一般是在那个水泥桥的两侧开战,有时候也会有巷战。泥块与瓦块在空中飞越,真的就是枪林弹雨。在枪林弹雨中成长,这是每一个人在儿童时代的理想。孩子们在为理想而奋斗,在为理想而战。大人们一到晚上,看着巷子里弹雨纷飞,都不敢出门了。有时候,孩子们会打到敌人的心脏地带,一直进入到对方的地域里,然后,寻找对方的主力进行决战。河东地方大,寻找敌人主力不容易,河西地方小多了,主力队伍的藏身之地容易暴露。有一次,他们竟然偷偷地藏在大桥下面。这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对方就是没有想出来,对方在河西寻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寻着他们的主力,后来是作战参谋方述平判断他们藏在大桥下面。于是,河东的孩子们便开始猛攻大桥下面。那一天,河西损失惨重,敌人在大桥下面,河东的孩子们封锁了桥面,一边喊话,一边发炮。一开始,河西的人还奋起还击,后来,就开始求饶了。到后半夜河东派都没有放过河西派,好在大人们出来了,揪着河东派的耳朵,一个个地拎了回去,这才平息了这一场战斗。

姜二狗的话让方述平挺为难的,河东,是他的老革·命根据地,而且势力强大,离开了这样的组织是显然不行的。而且姜二狗是红·小·兵大队的大队长,在政·治上,他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当然还是咱们中·国人。方述平于是没好气地说。

方述平没想到姜二狗问出这问题来,他是不是不想要我呢?,我跟你从一年级起就是好朋友了,总不致于因为搬了家,你就不要我了。

放学的时候,方述平没有去到新家,虽然他知道新家在哪里,但是,他还是去到老屋。他知道妈妈还在那里,他早上去上学时妈妈就说了等他回这里,然后一起去新家。

这是规矩。但这是什么规矩,方述平不太懂。

老屋是瓦房,新房是草屋。老屋旧了,新房新气。方述平也说不上更喜欢哪一个。反正全家人都走了,方述平当然也得住到新房那里。他不可能一人呆在老屋里的。方述平现在最担心的是姜二狗他们不让我在中·国人里面了。

这是搬家后他我感到非常为难的事。

果真,搬家的那天晚上,姜春华就来了。

春华个子很高,他上四年级,比他高一个年级。春华是河西的头。春华的手下,竟然还有上初一的姜学根。学根没有妈妈,他妈妈有一年跟一个货郎担子跑了。学根从此衣服穿得不像衣服,帽子戴得不像帽子,连背的书包也不像个书包。但是学根打起仗来特别有样子,特别勇敢。苦大仇深的人,一般来说,打仗都是非常勇敢的,都是作战英雄。这一点值得人们学习。河东的人怕河西,其实就是怕学根。这一点他清楚得很。他一直是河东的人,他当然知道河东人怕他们河西的学根。河东的人还怕河西的黑嘴巴子姜加乐。加乐半边嘴巴带上一块很大的黑斑胎记,其实人长得倒也不差,可是这个黑斑断送了他,孩子们叫他黑嘴巴子。这喊法让他变得自暴自弃,所以加乐打起人来能往死里打。原因你肯定知道,谁让你的嘴巴子上没有一块黑斑的?春华个子长得高,头发还有点虬,就像美国鬼子。有了这三个人,河东的人,理所当然地把这些河西的人说成是外国人,一个个歪七斜八的,不是外国鬼子又是什么?

河西的人凶,但河南二斜眼他们也是非常厉害的。只要他们跟河东一联合,河东河西打起仗来,确实分不出哪一方更厉害。

春华一来,就问方述平现在是哪一边的人?

这是让他非常为难的事。他如果还说是河东的人,可他明明人已经到了河西。可是让他离开中·国,到外国这里来,那他不就成了叛·徒了吗?

狗汉·奸是不能做的,无耻的叛·徒也是不能当的。我是中·国人,绝不能和外国人在一起。而且做中·国人多光荣啊,只要一打仗,那么就肯定能打败外国人。即使暂时打不败外国人,大家知道,那只是黎明前的黑暗。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只是暂时失败,红·军长征,实行战略大转移,很快又会化险为夷走向胜利的。

春华一定看出方述平在犹豫,就安慰他说,你想想好,还是到我们这边来。你的家在河西。

方述平听出来了,如果他不加入他们,他们就可能某一个夜里来偷袭他们的家。

春华继续说,其实什么中·国外国?他们说自己是中·国人,我们也说我们是中·国人。不就是姜二狗吗?那个二豁子,他也配做中·国人?

忘了告诉你,姜晓棠一生下来就是兔唇,他在家行二,我们都叫他二豁子。

方述平于是说让我想想。

春华看见他非常诚恳,就说,其实,你暂时不加入我们也可以,你的处境,我们表示同情。你如果还想在他们那里,我们也不反对,但你要做地下党,及时将情报送给我们。就这样定下来,你去执行更加光荣的任务。

方述平一听,这主意好,又不在明处来,又不撕破脸皮。于是连忙向春华敬礼,说,保证完成任务!我一定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里,为了我们最后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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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后没有几天,河东河西就开战了。

这次,大家都憋足了劲,而且,都说自己这边是中·国。这样,恶仗就免不了了。

方述平早早地被姜二狗喊到了河东。先潜伏下来,等到天黑,河东的人就要对河西的人开战了。

但今天的仗,有点难打。姜二狗说,现在双方都说自己是中·国人,该怎么办?

方述平说好办,我们是共·产·党,河西是国·民·党。打·倒国·民·党,解·放全中·国。

好的。今晚的口令就是打·倒国·民·党,解放全中·国。

这一天,方述平还被姜二狗任命为作战参谋。乖乖,这个作战参谋来得真及时,方述平一想就觉得很没有意思。跟姜二狗打了几年江山了,他只让方述平做他的一个小队长。姜二狗这人不厚道,他哥哥是学校的校长,他于是便做上了红·小·兵大队·长,而方述平爸爸都扛过枪过了江,只能做红·小·兵的小队长。到晚上打仗的时候,他还是头儿,方述平还是小兵、喽罗。这真他妈的不公平。世道就是这样的。方述平打小就知道了一些。

但方述平没有忘记春华布置给我的任务。他得赶紧想办法告诉春华,让春华赶紧召集人。还得告诉他这边的口令是“打·倒国·民·党,解放全中·国”。

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真的得想办法告诉春华。不然,河西的人真要吃瘪子了。

可是他走不开,因为他已经是作战参谋,姜二狗为他配了警卫员姜爱桃。我知道姜二狗这个家伙心眼多,爱桃是他的警卫,但也是他派来监视他的行动的。

方述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很快,河东的人便到了前线,也就是桥边。他们到了河东岸,侦察敌情。

方述平是作战参谋,作战参谋举起了望远镜,看向河西。河西小巷子里的青砖的裂缝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心急如焚。今晚,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就要燃起战火举起烽烟了,可是他却不能把今天晚上的口令告诉春华他们。

爱桃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不断地催他回指挥部,说这是前线了,首长的安全他得负责。

狗东西,方述平心里骂道。他这是看着我哩!还说要负责首长安全,真他们狗鼻子里插葱,装象!

方述平闷闷不乐地回到姜二狗的家,等待着总攻的时间。漫长的等待,方述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后来,姜二狗家里吃开了晚饭,方述平不好在旁边看着,于是先走开了。

方述平去到巷子里,从南边走到北边,从北边走到南边。他们的老屋还在,房子不可能还给姜锡君家。这房子名义上还是方述平家的。

老屋的门关着,方述平在徘徊不定的时候,偶尔也会坐到老屋的门槛上,发一阵子呆,想点虚无缥缈的心事。是啊,虚无缥缈,一点希望也没有,方述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有时候又想,要是还住在这屋子里该多好。

后来,方述平突然觉得要大便了,便找了几张草纸,往姜二狗家的茅坑走去。

方述平蹲在茅坑上的时候,爱桃不住地在喊他,他知道他是怕方述平趁大便时做小动作。

方述平感觉到了,他现在是一个不尴不尬的人,因为他们家搬到河西了。他从小在河东长大,现在突然搬到了河西,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河东人还是河西人了。他很想做一回河西人,看看做河西人是什么感觉,可是,他又很怕做了河西人后被河东人欺侮。

爱桃还在喊。他烦了,他被爱桃这家伙搞得心烦意乱。他于是便大声吼道,首长在办大事,你烦不烦?

爱桃果真就没有了声音。他估计爱桃走了,便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他于是连忙提起裤子,轻轻走到墙角,偷偷地看了看巷子里,没有人,于是便连忙拼命地往村子北边跑去。然后,他在河边一棵大柳树下脱光衣服,把衣服藏好后,便下河了。

第39章 最后的战争

第39章最后的战争

方述平是突然想到了《渡江侦察记》的。老班长吴老贵和小马能做的事,他也能做到。老班长他们要游的是长江,他现在要游的只不过是蚌蜒河。这点困难才算什么呢?要问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要问难不难,想想那腊子口和那娄山关。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想到这些,方述平心潮起伏,斗志昂扬:今天一定要把情报送到春华他们手里。他要向渡江英雄们学习,将情报在作战前送到春华的手上。

他潜下水,扎了个猛子,然后,浮出来,换口气,又扎下去。两个猛子,他已经到了焦为根家后面了。焦为根住在河西最北边,走过不长的一条小路,就是方述平的新家了。方述平的家现在也是在最荒野的地方。方述平一手遮住小**,一边飞快地跑向焦为根家,告诉焦为根,让焦为根赶快通知春华,那边的口令是,打倒国民党,解放全中·国。

然后,他又飞快地下了水,潜到水里,两个猛子扎到了大柳树下,穿上了衣服。

对这段光荣而艰难的递送情报的历史,方述平其实一直不想说出来。他知道,从姜二狗这一边看,他这一次做了一回可耻的叛徒。从春华这边看,他做了一次特·务。唉,都不是很光彩的角色。但后来,他心里也不再想这件事了。这种角色也得有人做。既然是中·国外国打仗,便总会有情报人员。更何况,事情还可以这样看,春华这边是中·国人,那么我现在就是战斗在敌·人心脏,我是地·下·党,我现在是在与魔鬼打交道。这不是很光彩吗?

那天晚上,这口令发挥的作用实在太大了。

姜二狗吃完饭,便召集共·产·党人准备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了。方述平一听,知道今天的事儿大了,看来要过桥,寻找敌人的主力决战。

方述平装着热情高涨的样子,带头高喊起了口号: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口号声震天动地,河东的中·国人眼睛发红了。

但那一天去到河西,没有能寻着河西的主力。根据以往的判断,他们一定躲在大桥下面。可是,派出侦察兵去打听,回来报告说,大桥下面没有一个人影儿。

哈哈哈,我们在这儿。侦察后的话刚说完,河东的人便听到恐怖的笑声。循声望去,几个人影儿在屋顶上闪了几下,然后,一阵炮弹像下雨一样,倾倒在河东小孩子们的头上。

方述平连忙逃进了一个人家的门檐下。可是,很快,河西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

姜二狗断定这只是敌人的小股兵马,于是决定分派一支人马去击破他们。

情形果真如姜二狗所料,河东的人马走不上几步,在另一个方向的屋顶上又出现了小股敌人。姜二狗于是又派出一支人马去打人家。

没多久,另一支队伍出现在屋顶上,简直搞不清河西有多少人马。很快,姜二狗手下也再没有多少人可以派了。

那一天,河东的人被河西的人化整为零而且中了人家各个击破的计策。而且,更糟糕的是,还没有看清人家,就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

河东损失惨重,连姜二狗都挂了花,临时指挥部遭到了人家的猛烈攻击。大家都能听到姜春华大声在喊,别放了三豁子姜二狗,别放了方述平。

春华做得真聪明。

事后,河东的人说,一定是口令出了问题,黑夜里遇上人,口令一出,对方立即应道,解放全中·国。可是,一走近,人家在我们没有防备的时候,把我们打了个稀里哗啦。

那一天,姜二狗率军实施了战略大转移,被迫长征了。大桥也已经被封死了,河东的人后来竟然是从河里游回去的。

方述平送他们到河边,他没有下水。他的家在河西。姜二狗跟他握手道别,述平,请你相信,我们还要打过来的。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东风一定要压倒西风的。相信吧,同志,迷人的灿烂的星辰就要升起,共·和·国的废墟上将会写上我们姓名的字样。

方述平没有回答姜二狗,只是不住地对他们挥手。他们一个个脱下衣服,举在手里,踩着水去到河东。方述平高声地对黑黑的水面喊道,同志们,小心,如果水下抽筋,千万不要怕,把腿子伸直了就行。

他们都下水了,河西的人随后在方述平身后悄然出现了,春华问:要不要打,方述平伸出手拦住了他们。穷寇莫追。放过他们吧。

春华他们将手中的子弹扔到了地上。

方述平心里非常难过。

白天,孩子们不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绝不拿晚上的话说事。晚上是晚上,白天是白天。虽然大人们包括老师们都知道学生晚上打仗,打得弹雨纷飞,但从来问不着人。想要处分,门儿也没有。偶尔,会有几个人头上有包,或者鼻青脸肿,显然是夜里打仗留下的印记,但是,老师们也还是问不出名堂来。女教师当然是不敢问的,否则,她上课时就有得她受的了。城上的女知青沈龙英被孩子们弄得哭鼻子,哭了好多天,直到她的对象徐洪斌来学校打招呼,在全校学生大会上请孩子们不要与沈老师为难,学生才放过了她。男教师胆子大,问过一次两次,但是,没过多久,姜晓桐再牛皮,但是遇到孩子们这样的事,他也头疼。他遭到过伏击。那天晚上,走夜路的姜晓桐被揍得不轻,鼻青脸肿,还流了不少血。被打成那样,可还不知道是谁打了他。自从遭遇埋伏后,姜晓桐便不再过问晚上学生打仗的事了。

河东的人吃了败仗后,总觉得这里太蹊跷了,怎么就这样败了呢?

终于,方述平是卧底这一条重要情报被姜二狗他们侦破了。他们当然也摸清了那天的情况,那一天,方述平游河过去将口令给了春华的事终于有人知道了。春华这人厉害,那天晚上他将计就计,河西的人用敌人的口令混到了敌人的身边,然后扎扎实实地打个痛快。其实,河西那天只分成了三个作战组,就搞得到处都是打倒国·民·党解放全中·国的声音,河东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哩。

查出方述平是卧底的第二天,姜二狗和他们一大帮人竟然大天白日地就把方述平堵在上学的路上。这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事。

当然,出了叛徒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都是搬家惹出的事。方述平到现在也说不清他是河东人还是河西人了。他被姜二狗堵住了,他只有低着头挨骂。

叛徒!可耻!

坏蛋!十足的坏蛋!

打他!

围攻我的人少说有五六个人。方述平知道这次得吃点苦头了。

面对过去的战友,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他是一个坏蛋,一个十足的坏蛋。是自己背叛了革·命,让革·命遭到了严重的损失。他无言以对。他今天如果挨打,他只能认了。

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上来打他,只是对他举举拳头吓唬我。他真的希望有人上来揍我一下,那样,他心里也会好受些。

这时春华、学根和袁阳他们正好也上来了。

他不想让春华他们帮自己,他说,让他们打我好了。

怕什么?你反正是河西人。春华和学根说。

是的,我是河西的人。我坚定地说。不像是回答他们,倒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在河西,作战参谋轮不上方述平了。方述平很委屈。想想看,那天为了送情报,方述平都像渡江侦察的英雄了,可是春华说,你刚刚来,得等一等,看一看。不然,旁人不服的。

方述平知道,还不是因为我是河东来的人,他们不放心我,得看一看我是不是对河西人忠心,还得等我有了战功才成。

好吧,你们看吧!

方述平很委屈。

再一次开战是在冬天。

冬天说来就来了,一般来说,冬天我们不打仗,穿了厚厚的衣服,打起来不方便,子弹砸到身上,也没有劲道。

但冬天打仗可以取暖,所以,两边的头头们决定来一次会战。

方述平本来不想打仗的,但一想到春华他们不放心的样子,他就决定还是参战吧!

跟河东的人,就这样刀兵相见了。

方述平听得见姜二狗他们在骂他,心里非常气愤,他决心今天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那一天,河西的人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打入敌人的心脏,寻找敌人主力决战。

河东人觉得好笑,你们**大的地方,还敢打到我们的地盘上?行,奉陪。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河西的人这次打得很凶。

主要是方述平打得凶。

方述平和学根冲在最前面。他们打得都很凶。那天方述平更凶,方述平一直不讲话,一块泥块砸到他的头上他也没嗯一声,他一个劲儿地从助手的草包里取着子弹,不断地砸向敌人。他的肩上另备了一包弹药,助手不停地为他装弹药,他一直没停地在向敌人发射炮火。

打红了眼,他谁都不怕。现在,河东的人都是他的敌人,包括姜二狗,还有姜爱桃。

还有方国强,还有方国梁,还有姜晓桐。河东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姜二狗也不是好东西。姜二狗如果不是校长的弟弟,他当什么大队长。这世界,全他·妈的不是东西。

敌人终于开始逃了。

方述平大声喊道,不能让他们逃了,不然,就难找了,把他们堵到前庙门广场上去。

众人一声喊,把剩下的几个敌人赶上了前庙门广场。

子弹不长眼睛只是说法,这次方述平的子弹就长了眼睛,姜育根的鼻子被方述平狠狠地砸破了,育根一边走,一边捂着鼻子,可是鼻子里的血一直往外冒,跑到广场上时,他哭了。不但哭了,还瘫到地上,指着我说,述平把我鼻子砸破了,述平把我鼻子砸破了。我告诉我爸爸去。我告诉我爸爸揍他!

姜育根说完就让人去喊他的爸爸了。

育根这一闹,所有人便都停了下来。方述平发现学根他们偷偷地把子弹扔掉了。

方述平心里非常紧张,他怕极了。我不知道育根的爸爸来了后会怎么样。对了,忘了告诉你,育根是银芬的二哥。

现在,我得向你描述一下这个叫姜得宝的人。他左边的那只眼睛瞎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成为独眼龙的。从他成为独眼龙之后,他打起人来就非常厉害,瘸子狠瞎子毒,独眼龙得宝更加毒辣,他现在是治保主任,也是民兵排的排长。每次揪斗地主富农时,他都会用枪托揍一个沉默寡言的地主婆。那个地主婆被人挂了黑板,可从来没有低过头。要她低头她也不肯。得宝有一次生气了,枪托朝她的头上砸去。那地主婆看了他一眼,围观的孩子们以为她头上会淌血的,谁知道没有,只是被砸出了一个包。得宝打靶不要眯起另一只眼,他的独眼恰到好处地用于瞄准。听说他第一次也是把左眼闭了一下的,民兵营长袁红山就笑了,说,得宝,你那眼睛闭不闭有什么两样?

方述平有点怕来福。他于是冲着姜二狗喊道,晓棠,怎么会这样?不是从不让大人插手的吗?再说,平常打破头的事多了,老师也不管,你现在怎么不讲话了?

姜二狗尴尬地笑了,我们现在是敌对阶·级了,这事儿我怎么说好?育根的鼻子破了,他爸爸当然得问是什么人打的。我哪能做得了大人的主?

方述平转过头,看向春华和学根。那意思很明显,这是大家的事,我这个时候不是我自己的,我是河西的人。

可是春华和学根没有讲话,他们只拿眼睛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讲。

不是说好同仇敌忾的吗?不是说好我们是共同的战友,打击的是共同的敌人的吗?你们怎么不讲话了?他冲着春华和学根他们吼道。

可是他们没有讲话,他们一脸漠然,眼珠子都不转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可怜。

春华和学根也可怜。他们平常那么凶,可现在面对方述平竟然熊包一样,半天打不出个闷屁。

育根的爸爸那一天没有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去喊的人回来说,没有喊着,随后便也走人了。他们说累了,得回家睡觉。前庙门广场上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人。

孩子们都听说瞎得宝在外面嫖了一个婆娘,是个地主婆,那一晚肯定是到那个婆娘那里了。

育根后来终于也走了,走的时候威胁方述平说,方述平,我们的事没有完。

这时春华悄悄地捅捅他说,别怕他。这事有我们。

他看了看春华,什么也没说,扔下手里的子弹,回家了。

他决心从此晚上不出来玩这种低级的游戏了。游戏是好的,就是他们这些人太没有意思了,没意思,真的没意思。

他心头突然涌上一阵伤痛,明白了,儿童时代就这样提前结束了。

搬到河西,打过这一仗,儿童时代就结束了。

方述平从此开始孤独地想着过去的这一切。

转眼之间,方述平读初中了。

第40章 姜晓桐心里的一个结

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是非非,曲曲折折,其实是说不清楚的。

大·字·报的风波终于平息了。姜银芬那个女班长,方述平也不会再去理会了。

方述平像放下一件包袱一样,放下了姜银芬。

很快,上面来了新的指示,科学的春天到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上高中不会再有贫下中农推荐了。同学们,好好地读书吧!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姜晓桐在大会上作了学习动员,科学的春天来到了,同学们,四个现代化的宏伟蓝图要靠你们描绘。蒲塘大队一定要在科学的春天赶上和超过其他先进的大队,把水廓镇也要压下去。我们有这个能力。我们的目标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标一定能够达到。

狗屁!方述平在心里骂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风往哪里吹,人往哪里转。有什么意思?

很多年后,方述平明白了,自己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学会了玩世不恭。一切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不是吗?你认真什么呢?当你认真的对着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显示出来的全是荒诞不经。而当你用玩世不恭的目光打量它时,它又要你去看看它的真实与温情。

过去成绩一直好的方述平,现在仍然成绩稳居上流。在科学的春天到来的时候,方述平的脸上写着的全是春天。

姜晓桐心里真不是滋味。

关押方述平事情结束的时候,方国梁提醒姜晓桐,你们说我错了,我后想通了,确实错了。但我错了,不是你们所认为的,而是我看出来的。我看来来了,方述平这小子,比我们想象的要硬。也日鬼得很,姜先生啊,你是知道的,方述平这小子,从小就是出了名的胆小鬼。他们家住在河东地主庄院里的时候,晚上,只要是家里没有人,这孩子就会怕得哭,哭得死去活来,直哭得家里人回来了,他才会歇下来。问他原因,他说他怕鬼。姜先生啊,照理,这孩子比谁都胆小。可是,这次,你看到了,谁都没有他胆大。他的三哥哥,也在读初中,可是,就是没有敢撕大字报,方述平却敢了。他的大哥和二哥,已经从学校里出来了,明明白白地看到墙上的大字报,也当没看见。这小子却什么也不顾。这小子有种啊!蒲塘里,将来,方述平一定是个人物。你要不信,你就等着瞧

方述平就这样成了姜晓桐心里的一个结,解不开,也绕不开。

不知道是谁讲了句,从小一看,到老一半。方述平这孩子,别看他木木的,将来,他的学问,恐怕就是晓桐,也赶不上他十分之一。

说这句话的人是谁,人们没有在意,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人们倒是记得。那一年,方述平刚刚上小学一年级。

再后来就是方国梁讲的,方述平这小子将来是个人物。

但姜晓桐就不服这口气。姜晓桐好歹是蒲塘大队有名的教师,方述平,才是个一年级的小学生,怎么就知道他姜晓桐赶不上他方述平十分之一?

想到这句话,姜晓桐就不服气。这么多年来,方圆五十里以内,至少在剑心公社的范围里,姜晓桐是最最有名的中学语文教师,毛笔字好,书读得多,满肚子学问,蒲塘里的支书国强,都听他的,都服他。二十岁不到,他就把支书德泓的文字工作全做了下来。后来,又是他,搭着国强,一起把方德泓抹了下来,让国强升了上去。方国强的眼中钉肉中刺,除了过去的方德泓,就是当兵转业回来的方德麟了。这个方德麟,一直看不起他方国强这个中农子弟。方德麟仗着自己打过几天仗,当过兵,读过私塾,上过省里的工家干部速成中学,从来就瞧不起国强这个从勉勉强强小学毕业的支书

姜晓桐有时候会偶尔泛起一点悔意,跟国强一起搞掉德泓,已经不应该了,可是,后来又跟国强一起背后做德麟的佛事

这样的事,早晚会被人晓得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包得住火的纸。这梁子,结不得,结不得。连他当大队会计的父亲都劝他收手,不要再弄德麟了,人家一家五六个男人,真要闹起来,你姜家不是人家的对手

父亲要不是说这句话,晓桐可能还会收手,可是,说姜家不是他方德麟的对手,他姜晓桐还真的不服这口气,人多怎么的?这年头,靠死力气整人?我不出死力气,也能把方德麟打趴!

现在好,连方国梁都说方述平日后是个人物。我倒要看看,他方述平究竟会是个什么人物?

其实,用不着姜国梁提醒,姜晓桐也感觉出来了,这个孩子,不要说蒲塘里这么多年来没有过,整个剑心公社这二十年里也没有出过这样的人。蒲塘里,往上数五十年,一百年,哪里还有个什么过目不忘的学生?可是,这方述平就能。而且,能说会道,一套一套的。什么时候都能拿得出手。一个小学生啊,要他学张·铁·生,他写个文章,上台就讲,张口就来;要他批·林·批·孔,他也能激昂慷慨;要他学黄·帅,他就能贴出第一张反对修·正·主·义回潮的大·字·报小字·报

说起来,他还不是地震那一年开始关注这学生的。

应该是从他上一年级那年开始的。这一来,天,从那时候到现在,姜晓桐没有绕得开去这个小家伙。

不是绕得开绕不开,其实,从这个小家伙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姜晓桐就隐隐地开始跟方述平较劲儿。

这都成了什么事儿了。

如果说方述平读一年级时,姜晓桐没有把他当回事时,方述平读四年级,确实把他姜晓桐吓了一跳。

方述平上四年级了,姜晓桐有意安排自己上了方述平这个班的自然常识课。这点小动机,他做得无声无息,没有让人知道他是想在方述平面前露一把。他是有点迫不及待了,他要早点与他过招,震他一把。妹子姜晓香,一个劲儿往家里带消息,她们班上的方述平如何如何好,她将来要嫁给他的话都说出来了,搞得一条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大队会计家最小的女儿要嫁给方德麟家最小的儿子。

死对头的两家,怎么也不能谈到男婚女嫁的!除非天破了

但突然之间就有了事。那一天,姜晓桐跟学生讲农谚。全班都瞪大眼睛在听他上课。还有谁不敢呢?在蒲塘里,谁不怕他姜晓桐呢?中学生都怕,何况小学生。

可是,那个坐在最前面的小学生方述平竟然埋着头在写什么东西。姜晓桐自然非常生气,猛地吼道:方述平,你竟然在做小动作!

方述平站起来,一脸惶然,报告先生,我没有做小动作,我在写东西。

写什么东西?

呵,不是写东西,是记东西,是记你姜先生讲的话。我现在哪会写东西啊?不过,我将来是要写东西的。我要学我们家六一,我要做作家。我三哥也想做作家。刚才我是在记东西。姜先生,你说得太好了,我想赶快记下来,你说,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忙夏二暑连,秋处露秋

全班都没有人记,你要记什么?姜晓桐不客气地问道。

报告先生,我就是想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怕不写下来,就会忘了先生讲的内容。报告先生,我现在想坐下来再记下先生的话。报告先生,我可以坐下来吗?

姜晓桐气不打一处来,可看着方述平一口一个报告先生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了。

还有一次,是方述平读五年级时,姜晓桐上他们的政治课,方述平突然在座位上兴奋地喊了一声:好!太好了!

姜晓桐一下子火了,方述平,你发什么神经?

报告先生!方述平像条件反射似地从座位上弹跳般地站起来,报告先生,我没有发神经。

那你什么好什么太好了!鬼叫什么?

报告先生,我不是鬼叫。我是叫好的。是你先生讲得太好了。方述平一脸惶恐,但那语气,分明又是一副调皮学生的样子,让人气又不是恼又不是。

姜晓桐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太好了?

报告姜先生,你讲苏州的葛贤起义时,讲到一句话,话里有“资·本·主·义萌芽”这个说法。我一开始觉得这个“资·本·主·义”和“萌芽”是不能搭配的,它们不可能被搭配在一起啊,这是哪驴对哪马啊?可是后来,我一想,是我不对,这可以搭配,而且搭配得非常精彩。你想想,资·本·主·义,是指的一种社会形态,一个历史阶段,这是你先生讲的。我不懂什么形态与阶段。萌芽我懂,是指的一种自然生态现象。他们竟然能组合在一起,实在太好了!错位搭配,像嫁接一样。太好了!

姜晓桐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应对了。教了这么多年书,这样的事,还真是头一次碰到。这孩子,你听听,他有理!不是有理,他有感觉,他能在上政治课的时候感受语文课的精彩。错位搭配都讲出来了。这个孩子!

确实国梁讲得对。

姜晓桐突然之间觉得这个孩子非常可爱。要不是生在方德麟的家,姜晓桐会突然之间抱一抱他,甚至亲一亲他。这有点不像姜晓桐了。但是,这么多年来,也确实就没有遇上这样好的学生啊!听听,哪像一个小学生讲的。可是,就是一个小学生在讲话。刚刚在自然课上,学过了树苗的栽种与嫁接,他就能把那里的词嫁接到这个课上。

转而一想,姜晓桐又感到一阵心虚与胆怯

上初中没几天,还是他,敢做大人不敢做的事。把支书精心布下的局子破得个稀里哗啦。被关了那么长时间,没有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来。事过了,还是该干吗干吗,还是那样,上学,放学,玩,疯

有时候,与女生调皮,把蚂蚱放到女生的书包里,把蚯蚓放在女生的文具盒里,在女生的后面,猛地放一阵响炮。能想出来的恶作剧,方述平和那帮男生,全都想得出来。

最严重的一次,方述平悄悄地跑到女班长的后面,跟她说话,听她讲话,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可是,突然,女班长的耳边出现了一个铁丝做的手枪,还没有等女班长反应过来,枪响了。很响。女班长当时就吓哭了,而且,裆了。

十几分钟后,女班长的父亲出现在课堂里,出手要揍方述平,被女班长抱住了,被姜晓桐拉住了膀子。女班长的父亲只得恨恨地说,看我不去告诉老德麟,他养了这么个野小子

就这小子,还真看不出是根萝卜还是棵青菜

姜晓桐时时在晚上、在睡觉前想起国梁的话。不像,真的不像。没有一点半点影子能说明方述平将来有大出息。你看看,这小子,野得不像样子了,调皮成这样

其实,让姜晓桐暗里心惊的是,每次语文考试,都是方述平拿了第一名。小学里,每次都是100分。到了初中了,有一次,姜晓桐故意出了一个非常难考的卷子。还先让国梁他们几个青年教师做了做。国梁得了87分,其他的,有人得了83,最低的是76。可是到考试结束时,把卷子改出来,方述平得的是91。

妈·的,就是这次考试卷,改完了,姜晓桐却没有发下去。不能发啊,发下去,那就是天大的事,蒲塘里有先生考不过学生,说出去,这还得了?天都要破了

第41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方述平没事人一样的活着。有时候,都有点没心没肺了。只有像姜银芬这样的人知道,方述平这是装的。

但这又有什么影响呢?学生以学为主。方述平学习一如既往地优异。而且,学校其他的事,他还是积极参与。譬如,毛·泽·东思想文娱宣传队,仍然如火如荼地开展着,方述平仍然在这一支文娱宣传队里,他有时候担任主角,有时候去乐池里拉二胡伴奏。天知道这小子二胡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但方述平似乎就成了这个宣传队的灵魂人物,没有了他方述平,这支宣传队还真的什么也算不上。

这时候的方述平,刚刚满十二岁。

心里却长了草一样,疯狂而执着,却又脆弱得不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惊肉跳。他实在是有点怕了。

当方述平年过届半百时,已经成为一个中年男人的时候,也就是说,他这时候已经是有名的方芥舟的时候,他仍然记着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时光。

也是在这样的时候,他碰上了一生铭记的女孩子:成秋芸。

在[海岸线文学网]现这一点是非常容易的。那时候,姜二狗捅了捅方述平,方述平,你看中了这六个女的当中的哪一个了吧!你想人家做你的老婆吧?姜二狗很残酷地讲出了方述平内心最想要达到的那种**。这个狗·娘·养的。他不知道姜二狗的感觉怎么就那么好能一下子相中人的心事。方述平推了他一下,说,去你的。姜二狗没有再说什么,坏笑了一下,走到一边去了。

姜二狗这个混蛋还好,他没有把方述平“想”那个丫头的话对人说,否则,回到蒲塘里,他就惨了,人家会说,方述平,你好不知羞耻,才这么大的一个人就想这种事了!

第42章 有谁不喜欢草兰子呢

方述平承认,回到蒲塘里以后,他有一段时间把成秋芸给忘了。他不再去想那个草集大队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跟他没有关系。

但仍然时常想起那个女孩子。一想起那个女孩子,他的心里就掠过一阵疼痛。

家里的书突然多了起来。这时候,方述平才明白了,爷爷,那个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爷爷是一个乡村塾师,家里就应该有很多书。

他看到了《十美图》,看到了《牛郎织女》《天仙配》,还有什么《王小打渔》。他明白了,原来被批为封·资·修的东西,原来被说成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东西,现在终于可以拿出来了。

方述平看得如饥似渴。

但越看,他越觉得怀疑:这些是真的吗?一个穷光蛋可以娶到那么好的女孩子吗?那么好的女孩子真的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穷光蛋吗?

爸爸说,可以的。你看看,这些是可以的。你看看,你的妈妈,就是一个大家人家的大家闺秀,他还不是嫁给了我?

方述平说,不是这样的。爸爸你当时是个英武的年轻军官,妈妈嫁给你,是情有可原的。

臭小子,你还情有可原哩,懂得不少啊!

爸爸的一声骂,反而把方述平骂笑了。

述平儿是长大了。素素笑了一声。随后长叹一声。

爸爸也随后长叹一声。

方述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何突然之间又不开心了。

很多天后,方述平才明白,原来是大哥五四的婚事,让大家突然之间烦不胜烦。

五四竟然要去金家做上门女婿了。这让德麟夫妻都不敢走出家门了。好好的,一个长子,却要到金家,这都成了什么事儿。

方述平明白了,远房姑妈家的表姐草兰子现在要嫁五四了。可是,家里却拿不出彩礼,最后,只得听从金家要五四上门做女婿的说法了。

草兰子,当了兵的五四喜欢,方述平也非常非常喜欢啊!

方述平天天看见草兰子,袅袅婷婷地从眼前走过,心里都馋得慌了。只是碍于草兰子姐姐实在太大了,他方述平还是个毛孩子,他不敢这么想罢了。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这句话说得实在不靠谱。用在蒲塘大队支书金学民的女儿金草兰的身上,更是十三不靠,有点儿着三不着四。

这样说的,是了,这个时候的蒲塘里,老支书德泓下来了,回家养老了,金学民这时候在做支书。这时候的方国强,还在金学民手下做团支书哩,毛头小伙子一个。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金草兰在蒲塘里都是百里挑一的。就说金草兰是蒲塘里的第一美女,也不过分。论身段,草兰子袅袅婷婷,风摆杨柳;论脸蛋,草兰子眉清目秀,粉妆玉琢,就是不搽雪花膏,草兰子那一张脸,也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水做的皮肉啊,真的是水灵灵的。眼睛也好看,丹凤眼,大大的,那眼睛就像草兰子一样,一直在笑着。蒲塘里的男人说那不是什么丹凤眼,是勾尸眼。这意思明白不过了,就是能把你魂都勾过去的意思。

草兰子的白是真白,她不是像白纸那样白,一戳就破的那种。也不像豆腐那样白,那种白太嫩,票子都划得破。草兰子白得好看,白得有血色,白得有弹性。你看她脸上的白,就会忍不住想到她身上的白。这身上的白就不能想了,男人一想就坏事,夜里不但睡不着觉,第二天起床一定双眼充血,脸上没有了人样。一看就晓得夜里在折腾。不是折腾婆娘,是自己折腾自己。这一说,你就懂了,草兰子的白,白得失魂落魄,白得让人饭也吃不下饭觉也睡不着。你说堵,堵得不得了,堵得慌,堵得让人受不了,就要寻死觅活了;你说不堵,那种白真的让人血脉顺畅,像喝了二锅头一样,让人心火熊熊,舒筋活血。你真的就想不通,城上下来的知青没有草兰子白,画儿上的女孩子也没有草兰子白。金支书也没有白到哪里去,马红英不黑,可要说白,还差得远。草兰子的白从哪里来的呢?真让人想不通。

草兰子不吃种田的饭,蒲塘里人都晓得。这样的人吃种田的饭,就说不过去了。老天爷也是不允许的。蒲塘里人就是这么想的。唉,这人与人就是不一样,蒲塘里服,服这个理儿,也服这样的事实。草兰子是支书的丫头子,这一来,草兰子的好前程就等于是放在那里了,抢也抢不走,偷也偷不走。再说草兰子又漂亮,又有文化,最起码能做上个代课教师。事实上,草兰子也确实是高中一毕业,就做起了代课教师。草兰子高中毕业就要当代课教师,这是草兰子的意志,改变不了的。

草兰子高中毕业那天,书包背回家,放下后跟金学民讲的第一句话就是,明天我不是学生了,明天我要做先生。

金学民心里不痛快,这丫头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跟她老子说话也都没有个商量了,直通通的,弯子都不转。让人听了不舒服。这是跟什么人学的嘛!当然,金学民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不会样说,丫头子讲话不中听,但丫头子的话还是得听。她是金学民的女儿,是支书的女儿。支书的丫头子,就差不多这样说话了。她不这样讲话还能怎样讲话?

这样,金学民只好通知蒲塘小学的校长周森林,丫头子金草兰交给你了,安排一下吧!周校长。金学民话不多,话也不长,就是安排一下吧五个字。其他的都是蒲塘小学安排了。你瞧见了,草兰子的想法,在蒲塘里是没有人能拦得住的。金学民也拦不住。蒲塘里没有人能改变草兰子的想法。她要怎么样,就只能怎么样。一切得照她的意思来。这样的人,不愁嫁不出去,只愁没人敢娶。

但这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皇帝的女儿,就算没有嫁的本钱也能嫁上个好人。金支书的女儿,就算再丑再烂,哪怕长着一张夜叉脸,要想嫁个体面人家,不是难事。还有人巴不得娶草兰子哩,愁什么嫁?

可是这话说到瞎处去了。话说到瞎处去就是瞎说。

蒲塘里的好小伙多,小学校长周森林的大儿子周建华、大队会计姜宝成的二相公姜晓华,方德麟的大儿子五四、二儿子跃进,还有像姜海宏、蔡克荣,这些年轻人,都是百里挑一无人不夸的帅小伙儿,跟草兰子配得很。往哪里一站,女人的眼睛就跟得来了。这些婆娘,是不是想亲他们一口说不定,但是,不是想打主意把女儿嫁过去的,就是想办法替他们说媒的。能跟这些小伙儿攀上亲,不管哪个女孩子,也都是睡着了也得笑醒了。蒲塘里出了名的媒婆王巧英,一年总要往这些小伙儿家里走上好几趟。

可是日鬼了,这些小伙儿,一听草兰子的名字,个个都摇头,个个都起身走开去。支书娘子马红英放出话来了,我咯草兰子不嫁下庄。这话明摆着是要庄上的小伙儿做女婿,但就是日鬼,就是出怪,一个小伙儿也不去金支书的门上。团支书姜国强做了工作也没有用。国强经常跟他们说,要靠近组织,要团结,要到支书家去,也活泼活泼气氛。可是,不管国强怎么说,就是没得一个少年小伙儿往草兰子家走。还是心怯,没得这个底气。草兰子那么个漂亮法,让小伙儿都没有了信心。

蒲塘大队有自己的一套话,说蒲塘,不说蒲塘大队,只说蒲塘里。说唐刘人民公社也不说唐刘人民公社,说唐刘庄。这一听,你明白了,蒲塘里从来没有服过唐刘庄,凭什么它做公社?我们蒲塘里就不能做公社吗?不就只离了三里路吗?蒲塘里不比唐刘庄小。抛开唐刘庄,蒲塘里人说到其他大地方,就老实得很也服贴得很,兴化就是兴化,东台就是东台。甚至张郭就是张郭,戴南就是戴南。偏偏说到隔壁大队,话就又来了,蒲塘里人说那是下庄。这里有意思,蒲塘在上,当然其他大队就得在下。这一来,蒲塘里的意思你也懂了,蒲塘是里,其他大队就是外。这里外嘛,总是有分别的。蒲塘里人说男青年喜欢说是小伙儿,名字后面要带个儿,这一喊,名字就扬上去了,好听中听,声音里有无边的自豪与骄傲,志华儿,跃进儿,海宏儿,金根儿。喊起来还不带姓喊,越发地亲切,叫起来像唱歌,听起来像听曲儿。大姑娘不说大姑娘,总说丫头子,喊的时候总要在姑娘的名字后面带个子,一样地好听中听,草兰子——这一声喊,有力,高亢。这话里有意思,带个子字,说明丫头值钱,不管哪一家,都是把丫头当儿子养的。能不值钱?这样喊着,出嫁的时候才有好身价。所以,姜会计的女儿叫晓香子,方进元家的女儿是小凤子,东巷口姜连旺的丫头大家喊她珍罗子。

草兰子,就更响了。名头响,名字也响。

你听听,什么人的名字。别看里面还有根草。草怎么的,那是人家金学民家姓金,小时候怕草兰子不好养,弄个土名字的。就像小伙儿弄个狗啊蛇啊的叫叫,你叫狗蛋,他叫蛇根。人家叫草兰子。就算是根草,长在金支书家,也要比你什么花啊红啊的好听一百倍!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事情就这么个事情。你能怎么的?

第43章 马红英放出了话

日鬼的事还有,周校长的孩子,蒲塘里人像约好了一样的,男孩子不喊小伙儿,女孩子不喊丫头子。蒲塘里的人叫他们连名带姓,周建华,周亚君,周建民,周建国。遇上周森林,客客气气,叫声周校长;遇上许玉琴,不叫许老师,叫许先生。

这有点见外了?不是的。这是客气。人家周森林,知识分子,小学校长,又是从戴南镇上下来的,当然得客客气气对人家了。

说到底,客客气气还是见外了,远了。看得出,蒲塘里人并没有将周校长家的人当作自己人。可是周校长一家,也没太在意,你们客气也好,见外也好,人家都是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开了门太阳也从周家的院子里经过。人家靠关饷过日子,用炭炉子做饭菜,一年到头都穿袜子,冬天穿棉袜子,夏天穿丝袜子,体体面面,就连金支书家也赶不上周家。金支书一到大忙季节,到各个生产队的时候,也得打赤脚。早些年,也只有方德麟家能和周家比比。现在,方德麟家是往下走了。儿荒年一来,方家一天不如一天了。现在,全大队只有周校长一户人家有炭炉子,也只有周校长家里有打炭的炭模子。每天,周校长都会拿起芭蕉扇子与木柴,在院子里点火,然后认真地把火头扇上来。一开始很多人都说这多烦啊,可是人家周校长愿意。周校长胖胖的,富态得很,做起事来不紧不慢。别看点炉子费点事,点好了,人家就自在了,一天只要点这么一次,然后在炉子上烧饭,哪里还要人去锅门口添柴喂草的。不要,人家周校长这就省下一个人了。你那草烧没了,化成烟,变成灰了。可人家烧的炭,变成炭屎,变成炭灰,还能去铺路,下雨天往地上一倒,踩在上面,不会湿鞋子,听起来咯兹咯兹的,耳朵都觉得非常舒服。不做饭的时候,周校长家的水吊子就架到炉子上了,水一开,就往热水瓶里灌。周校长家的热水瓶多得吓死你,花花绿绿的茶瓶,墙根里摆得满满的。结婚的小夫妻家,也最多不过是娘家陪两只,那在蒲塘里就算了不起了,可是周校长家有十几只热水瓶。周校长家的热水瓶里,每天开水不断,周校长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拿一张藤椅,往天井里一放,躺下,然后拿出一本厚厚的书看,什么《在人间》啦,什么《艳阳天》啦,什么《春潮急》了。全是些厚得像砖头的书。一望就晓得,周校长一肚子的学问。蒲塘里人只晓得有毛选,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书。再说,蒲塘里人一般也是将毛选供在家神柜上,当作佛一样供着的,也从来不会有人把那种书拿在手上左看右看的。家神柜,这是蒲塘里人最大的家具了,一进堂屋,北墙,正中间,从东到西,差不多有两米长,上面三个大抽屉,下面五六扇一般长宽的门。家神柜上方,就是伟大领袖和导师**的画像,画像下面,蒲塘里家家都有一个红宝书的盒子,差不多像以前人家供佛用的小佛龛。蒲塘里人把这个地方叫做宝书台。红宝书一般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供的。这宝书供在家神柜上,轻易是不会拿出来的。如果拿出来,蒲塘里人叫做请出来。周校长不简单,家里除了有红宝书这么厚的书,还有其他很厚的书。周校长在藤椅旁边放一张小杌子,杌子上一杯茶,茶叶放了有半杯。不断地喝,不断地续。那气派,全蒲塘里是没得第二个人的。你就算蒲塘里的先生吧,夏宝成的大儿子夏志文厉害了吧,没有周校长这么气派。夏志文夏天还照样会打赤脚,哪里看到先生赤脚的。就说赤脚医生吧,赤脚医生其实也是不赤脚的——赤脚医生是个体面的活儿,高中毕业生们都抢着要当,可是抢不上,焦为根做着赤脚医生哩。可焦为根也没有周校长气派。方德麟也没有这气派。别看方德麟的婆娘蒲塘里人都说比苏先生漂亮,也别吹牛说方德麟也是个会动笔杆子的。没用,方德麟当兵回来了,就得弄枪杆子,做民兵营长。你有文化也得弄枪杆子。方德麟跟金学民讲了好几回,让他做大队的宣传委员,或者干脆做一个民办教师,他不想做民兵营长,可是金学民不同意,民兵营长当然要当过兵的人做,没有当过兵做什么民兵营长?你当过兵的人不做民兵营长做什么?当小学民办教师?去侍弄那些细鬼儿?真是,说的还是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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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红英放出了话,可草兰子没有表态。嫁不嫁下庄,你马红英说了不算。蒲塘里的人都在看,你金支书家,哪是你马红英做得了主的。别看你吃个瓜子都用兰花指翘起来拿,有时候还学人家许先生、卢素素讲普通话,死嫖卖怪的,恶心煞了,鼻子里面插葱,装象个啥哟?

大队里的其他干部们,像方德泓啊,方德麟啊,就连团支书方国强啊,也都在替金支书瞎忙乎,心草兰子的终生大事啊!这支书家的事,就是蒲塘里的事,大家能不心吗?可是,到了大队干部们碰头的时候,金学民总是笑笑,说,大家别忙,丫头子的事,丫头子,自己作主。草兰子,自己说了算。金学民说这种事的时候,也还是用短句,像是在做报告。铿锵有力,干脆。撂在地上听得见响。金学民喜欢这么说话。他对蒲塘里人说话是有点意见的,一站出来讲话,就像唱歌,跟谁讲话,都像是在商量什么似的,一点儿劲都没得。这样下去,是有危险的,没有斗志,就没有干劲嘛!社会主义,不能这么建设。**早就讲过,要多快好省,才能建设好社会主义。

没得就是没有的意思。蒲塘里的话有很多确实让人不好懂,就像碰头,不要以为碰头是开会聚会什么的,蒲塘里人说碰头就是喝酒吃饭,说穿了就是大吃大喝一通。平常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难得吃上什么好的,回到自己家里吃饭,看都不要看,反正就是那么回事,瓜菜半年粮,山芋干子煮粥、麦粯子煮饭,桌上永远是一菜一汤,夏天若是炒把韭菜,外带一碗冬瓜汤,告诉人家说,不少了,今天十样菜:九(韭)菜一汤!冬天一般就是腌丝瓜子,再不就是炖个蛋,烧个咸菜汤。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弄点酱油,放点油花,好佬的人家,挖点猪油,搞点花椒粉子,切点葱花蒜花,开水一冲。这也算是个汤了,实实在在地说,这是酱油汤,可是蒲塘里人讲起来好听得不得了,说这是十鲜汤。细鬼儿他们听不明白什么十鲜汤八鲜汤的,都听成了神仙汤,遇到人家就说,我家今天吃的是神仙汤。话里头全是幸福美满。蒲塘里人好玩,觉得细鬼儿的这种说法还有点意思,于是,连大人也都跟着说那叫神仙汤了。要是来个亲到个友,最多到桥口刘洪炳的肉案上买半斤肉,到庄中心麻根其的小商店里买五分钱萝卜干。真要改善伙食,也可以,自己拿个罾子到河里沟里,弄个一二斤鱼回来烧烧。那就不简单了。一二斤鱼,再放点梅干菜里,烧出来后,还只能先吃梅干菜,鱼要省着吃,这样才能吃上一个礼拜。要晓得,鱼也不太好弄,除了下大雨,把罾子往水沟头一支,鱼直往网里跳,但那样危险,打着赤脚,披着蓑衣,雨脚如麻,往河岸边上那么一站,稍不留神,人会滚到河里,自己倒变成一条大花鱼了,还捉什么鱼?要是在冬天,那鱼就更不好弄,弄到的鱼,都要煮好成了鱼冻子,然后,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拿出来,弄点鱼冻子嗍嗍。这就非常煞馋了。碰头不一样了,上桌子的菜不会想到留到第二天,全部吃光,连汤夹水,也全都喝光。桌上最起码总有一样荤鲜,猪肉狗肉野兔子肉什么的不管,蒲塘里人嘴也不刁,都能吃;河里的也得有一样,鲫鱼长鱼鳅鱼的都可以,蒲塘里人也不会挑挑拣拣嫌好识歹的,能吃到就不错了。有时候弄得好,还能弄个六大碗。六大碗就不得了了,那是待上宾的席口。娘舅来了也不会摆六大碗,除了上梁、结婚、出嫁这样的大事,蒲塘里的人才会在桌上摆上六大碗。六大碗就是六样菜:肉,鱼,肉圆,杂烩,炒猪肝,长鱼。长鱼就是鳝鱼。长鱼都是韭菜和着一起炒。最后一道青菜豆腐汤。肉是主菜,一般总不是第一碗上来。要到酒过三巡,先上了炒杂烩,接着炒猪肝,然后上长鱼。接下来,红烧肉上来。再接着肉圆子上来。这是一桌酒席的**了。鱼最后上,鱼到酒止。酒一停,就吃白米饭。蒲塘里的人喜欢杀狗,特别是到了冬天,民兵们嘴里寡味了,就会说服大队干部组织打狗队,或者雪天打野兔。有了野兔肉或者狗肉,大家就碰头,地窖里越冬的黄芽菜来一两棵,往锅里一来,拔点肥气,肉也好吃,黄芽菜也好吃。粮食紧张,米的问题只好大家各自解决,大家都凑点米,弄出一锅饭来。再想办法打点烧酒,这碰头的事就成了。为难的事还在米上,这有了点菜,饭就吃得特别香,也就吃得特别多。摔一斤米下肚一点问题没有。摔这个字,在蒲塘里人这里,读成了huǎi,摔开来斗!这一来,你看看,有劲得不得了了。这里的斗读第一声,你写成兜也可以,意思是拼命吃饭的意思。也可以理解为把肚子当作布兜,然后把饭全装进这兜里。蒲塘里人和米有意见,有看法,所以就要跟米过不去,过不去的表现方式就是把你消灭光,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来一斤,吃你一升,来十斤,我就斗(兜)掉你一斗!在肚子饿得瘪瘪的时代,蒲塘里人对米反而有了更丰满的想象力,连斗啊兜啊的,都用上了。你别看这个字在这里读第一声,可是比读成第四声更干脆利落,更有劲。斗下子!斗就斗!语气里全是谁怕谁呀的味道。说到这里,我还真的得告诉你,这个斗字,如果念成第一声,实在不是个好字。蒲塘里人说男人和女人做那事,就说斗。斗x。当然蒲塘里的人更愿意把那事儿说成日x。这样说起来,声音都扬了起来,充满了无边的幸福,好听,也受用。很可惜后一种说法全国通用,不能体现出蒲塘里的特色。蒲塘里还有一种农活,别的地方叫罱泥,偏偏蒲塘里人叫斗泥。这下有意思了。总该是因为这活计是个重活儿。看来,凡是吃重的活计,蒲塘里人非要用斗,不然,这活计拿不下来。罱泥的活儿重,算一个半工,还得另外安排半个工配合。生产队安排农活的时候,还是非常注意人文关怀的,晓得一个男劳力半天半天地河里斗泥实在没撩摸。没撩摸就是无聊,寂寞。你瞧瞧这个蒲塘里人,做什么事都能想到那上面去。什么是撩,女将惹男将就是撩;什么是摸,男将抚弄女人叫摸。做事没撩摸,就是做事没味道。所以,蒲塘里人说平常没有吃什么好东西,或者很长时间不近荤鲜了,都说嘴里没撩摸了,就是嘴里没味道,寡淡到极至的意思。乖乖东东,蒲塘里人的语言就是有天赋。好的,岔头官司不打,还说斗泥安排农活的事,生产队长一般都把斗泥的事安排给夫妻们做。男将在船头罱泥,女将在船梢拿船。拿船就是扶着篙子,不让船顺水淌。当然,这样安排活计,一看就晓得,既是生产队长照顾人家,也是一定要拿人家小俩口开心了,你听,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特别是下河罱泥的社员请注意,小俩口儿,要好好地斗。听好了,是好好地斗泥,不是叫你那个,啊——这个啊字,队长会拉得很长,有时候还把个声音搞得拐了弯。社员们这时会故意问队长,不是哪个?队长你得说清楚。随后便一阵猛笑。有些促狭鬼,遇上人家小俩人在河里罱泥,人家正在河中心说着甜甜蜜蜜的体己话哩,他在岸上猛地一喊:哎,小俩口儿,出劲斗用劲斗啊!遇上老夫老妻的,才不把这事儿当一回事哩,眼皮都不朝你岸上抬一下。如果遇上刚圆房的小夫妻,这效果啊,简直好极了。女将脸腾地红起来,心扑扑地乱跳,像被人窥破鬼心眼儿似的,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人家话;男将当然也会跟着脸红,想要做的就是这事,真恨不得就在河中心也能做一做那事情哩,这种时候,幸福的想象与体验,麻酥酥地,传遍全身,连反击岸上人的话都不晓得讲了。还有游泳,是个吃重的事儿了吧?蒲塘里人才不叫这个是什么游泳不游泳的,蒲塘里人叫斗澡。这下你晓得了,你说说看,这个字,用在吃重的活计上,用在吃饭和做那事儿上,你看这蒲塘里人的想象力是如何了得?但米这东西,它就不照顾蒲塘里人的想象力,它就偏偏不往蒲塘里的粮仓走。一年到头,肚子瘪瘪的,还抓什么革命促什么生产。当然,这话不能说。**语重心长地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话一说,阶级斗争的事就来了。都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但蒲塘里人晓得斗争的结果,还是不能把饭吃饱。蒲塘里人在饭桌从没有个吃饱的时候,吃完了还想吃。你不晓得这白米饭来点红烧肉汤哪怕就是黄芽菜汤,是怎么个好吃法。真的,你不晓得。你没有挨过饿,你就没得法晓得。这事蒲塘里人都晓得。所以,一到碰头的日子,就是蒲塘里人的盛大节日。如果晓得这一天哪里有碰头的话,蒲塘里人的口水能挂三尺长。

第44章 牛不喝水强摁脖子

选择在方德麟家碰头,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方德麟家的二相公方跃进有一手绝活,捉黄鼠狼,用葵花秸子编成方桌大的一个扑子,上面压上干泥土或者石头,往野地里一撑,下面放些沾油腥味儿的东西,第二天早早地去看,肯定会扑到一个黄鼠狼。第二天去看要早一点,晚了黄鼠狼就被别人拿回家了。黄鼠狼肉也好吃,烧出来,真是香飘万里。黄鼠狼皮还能拿到供销社卖个好价钱。不过,一般人家不让扑这黄鼠狼。他们叫黄鼠狼是大仙。大仙怎么能动他呢,这黄大仙,有灵气的啊,轻易是动不得的。

草兰子的事草兰子自己作主。这话说是说,可是草兰子怎么会自己说要把得哪个不把哪个?到了婚姻大事上,草兰子是不说话的。但草兰子不说话不代表她没得话,她的意思是明白的,你得按她的意思去做。说到点子上,是金学民得按草兰子的意思做。金学民按草兰子的意思做,就是全蒲塘里都得按草兰子的意思做。草兰子对马红英说我咯草兰子不嫁下庄,草兰子没有反对意见,那么好了,草兰子就只嫁在本庄。至于她想嫁给哪个,那就是你们去办的事了。蒲塘里人说嫁出去总说成把给人家,把就是给的意思,把就是嫁的意思。在蒲塘里,把与嫁通用,看人高兴,说丫头嫁人可以,说丫头把得人家把给人家把人家也都可以。草兰子这一个丫头子,总不能天天把个我不嫁下庄嫁本庄挂在嘴上。丫头子就是丫头子,不然的话还叫丫头子?草兰子的心事藏在心里,但是写在脸上,你得把它讲出来,又要讲在点子上,讲得对路子。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而且,问题已经比较严重了,草兰子的事已经搁得久了。要是搁在庄户人家的丫头子身上,这一日三两日四,日子就错过去了。丫头子的日子是不能错过的,这跟田里的农时不能耽误一个道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放在一般人家,丫头子过了二十岁还没有说人家,就危险了。你就是支书的丫头子,也一样地危险。哪里还有二十岁还没有谈婆家的事呢?

草兰子也想过危险,但是觉得这危险也不算大。草兰子想要什么人,就能得到什么人。草兰子要谁,草兰子没有讲一句话。这样一来,蒲塘里人晓得了,金支书家不就传出一个声音么?就是马红英那句话,我家草兰子不嫁下庄。看来,这就是草兰子的意思啊!

蒲塘里的小伙儿多,可是般配得上的就这么几个。大家指头扒过去掰过去,有数了,配得上的小伙儿里面,草兰子最中意的一定是周校长的大相公周建华。

是啊,只有周建华配。方家的方五四也好,方跃进也好,真的做梦都没有想过这事。别看方家与金家还是远房表亲。但是,没有敢想。这事真的不敢想。

既然目标是周建华,这就好办了,也就是差个人站出来讲个话,做个介绍,牵个线搭个桥,这事不就成了?这现成的媒好做得很,摊给谁都是鼻涕往嘴里流,顺顺当当笃笃定定。

商量这件事放在方德麟家还有其他原因:在金学民家谈不是很好。马红英这人嘴大锣舌大鼓的,吵得人心烦。再说,草兰子在家里,谈起来也不好。当着人家丫头子的面讲这件事,总该是一件不尴不尬的事。方德麟家好,大队干部们喜欢卢素素炒的几个菜,说不定跃进打的黄鼠狼肉还有腌在家中的。卢素素炒菜的手艺不错,大家正好可以边喝二锅头边商量这码事。

商议的结果是,说这媒的得是个体面的人。虽然是十拿九稳笃笃定定的事,但做大媒的人要体面,要有身份。这样的话,周校长那里才好交代,周校长是一个体面人,我们这里也不是马虎了事的,我们是认真的,是慎重的,是当一件大事来抓的。

谁去好呢?王巧英还没有够到这身份。数来数去,方德麟的婆娘卢素素最合适不过了。让卢素素去谈这桩事,那就是麦田里捉鳖——稳取了。这卢素素跟周校长的婆娘也就是蒲塘小学的民办教师苏玉芹是干亲家母。当初卢素素跟着方德麟从城上下放到蒲塘里的时候,整个蒲塘里都像要被人抬起来一样了,那个漂亮啊,那个有样子啊,脸是脸腰是腰的,把全蒲塘里的女人都比下去了,苏先生也就是苏玉芹也被盖下去了,没有卢素素好看。没有。苏先生这下子排不到第一了。而且,那一天,卢素素从南方下来的船上走出来时,是穿着旗袍的。宝蓝色的旗袍。去看的人,都吓得惊呼起来,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人儿。蒲塘里像地震了一样,足足晃了三分钟,全庄的人才总算定了神。又像是一个猛子扎下去,很久才从水里钻出来一样地舒了一口气。哎哟我的妈呀,哪里有这样漂亮的人嫁到蒲塘里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错,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那一天,蒲塘里的人都觉得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都晕了头了。又听说卢素素还有文化,建国前后就在读高中了,是那个叫江州的大城市一所女子中学的学生,那还得了?所以,苏先生后来一定要与卢素素家攀上干亲家。这么漂亮的婆娘谁不想巴结?可是,全蒲塘里也就只有苏先生能够巴得上人家说话了。就是这回事了。卢素**体面,讲的话也体面,一口普通话,蒲塘里人晓得,那是城市里的人讲的话,是bj人讲的。京腔。

没想到有难度。

卢素素回到家,一屋子的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可是卢素素只摇头不说话,一脸沉重。很久才说道,金支书啊,有难度!卢素素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带回来的就是这句话。

马红英也来了,晓得这里是在商量草兰子的事,就说什么都要来了,金学民骂也没得用,哪有找女婿的事不让丈母娘晓得的道理?可是,你一个马上要做丈母娘的人也得有点样子,别沉不住气,别像女儿嫁不出去的样子。可是挨骂了,马红英还是那样,尖,坐不住,不住地从方德麟家出来,走到巷口等卢素素,望了一遍又一遍了,总算把个卢素素迎回来了。谁晓得迎回来一句话:金支书啊,有难度。

看来卢素素这人还留面子,没有说不成,只说有难度。谁晓得周家是怎么说的呢?总之,这次吃了一鼻子灰。

怎得咯的?金学民一手夹着烟,一手叉在腰里,问,怎得咯这样的?怎得咯这样的?金学民问得焦急,语气短,而且急。这话里有情绪了,又是烦躁又是不满。卢素素看了金学民一眼,又看了自己的丈夫方德麟一眼,没有讲话,金学民忍不住,又问,这是为什么?

“怎得咯的”是蒲塘里人才能懂得的话,意思是“怎么会是这样的”或者“怎么搞的”,蒲塘里说怎么搞的也说成是怎么弄的,一个意思了。卢素素是sh下来的,金学民问出话来后才估计卢素素可能听不懂蒲塘里的话,不然要看看他又看看方德麟干什么?于是接着便问了个这是为什么。

可是完全理解岔了,卢素素到蒲塘里都快二十年了,蒲塘里的话早就透透烂熟,还有哪句话不懂?金学民想岔了。蒲塘里人把理解偏了话讲偏了,都说成岔。如果说有人讲着与正题不相干的话,蒲塘里的人就说别打这个岔头官司啊!那就是别打岔的意思。

唉,金支书,你做事不周啊!卢素素说,话里头是叹息,也是抱怨。

金学民愣住了,咋不周的?我对不起周校长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了。这是我们亲家公的意思。你一个代课教师的名额,咋就不让给周建华的呢?周建华,我那个干儿子,我是了解的,他一心一意想做的就是个先生。他毕竟跟我们蒲塘里的庄户人家不一样,他早晚要转成公办教师,要靠关饷过日子的。人家是这样的命。可是,你没有考虑人家。不让给周建华也行,你得跟周校长打一声招呼,他毕竟是一个校长,噢,你就这么把你家里的个人往里面一按,让人家牛不喝水强摁脖子,这下好,周校长不但不买帐,心里还气,觉得你金支书目中无人,太看不起他这个校长。他发话了,他这个校长,是公社文教办任命的。你瞧瞧,听听,这话硬了!

这什么话嘛!金学民把烟头往地上一扔,随后用力地踩了踩。这是很来气的动作了。支书有这样的举动,是少见的。金学民这个人,蒲塘里的人还差不多都说他的好,支书做了这么多年,见到所有的人都是笑脸上前,也没有听到他在背后做哪家的佛事玩哪家的婆娘,蒲塘里哪个人说他半个不字?现在不好了,金支书动气了。

周校长讲了,他们家做先生传代的,建华和草兰子一起毕业那辰光,草兰子明明可以做赤脚医生,为什么要来做代课教师呢?周校长说他打听过了,在水廓镇读高中时,草兰子的成绩也没有好到哪里!害得周建华现在到农业社做农活去了。

这事说到哪里去了?金学民晓得丫头子在剑心高中读书成绩不好,一直觉得脸上无光,有点不好意思对人,所以,没让卢素素说下去,赶忙又问:许先生说什么了没有?

许先生倒没有讲多少,但脸也挂着,像有人欠了她黄豆种没还似的。

卢素素不简单,周校长也不简单,都会说蒲塘里的话了。黄豆种没还,典型的蒲塘里的话了。周家不可能有黄豆种的。这只是说法了。

哎哟,这是个什么事吗?不早说?这好办,好办得很。明天我们开个会,把周建华的事说清楚。我倒是替他们着想的,周建华不是要上大学吗?要上大学不是要先到农村干两年活吗?我当然想让我们村也出个把大学生,周建华在农村锻炼两年,不就有了资格了吗?如果没有这两年,贫下中家推荐的时候也不好办啊!你就是材料做上去了,万一有个人对我们党支部有意见,往公社或者县里送个信访,还不把事情全都弄金了?我们做的好事,他周校长倒不卖这个人情。

金支书一急,短句都忘了。

第二天就在大队部里开会。

第45章 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

大队部离金学民家不远,说成金学民的家也没有问题。金学民的房子,在蒲塘里算是第一家了。这第一家,当初说是方德麟家的,其实,方德麟家还就没有弄得着。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能吃,用方德麟的话讲,都吃穷了。现在,要看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景象,就到金学民家里看,正屋是青砖小瓦翘山尖,很大,另外还有门楼。说门楼就是门楼,不是蒲塘里人讲的那种天井大门也算个门楼。金学民家的门楼在大门上面,从院子里一个砖砌的梯子上去,然后从墙上走进门楼里。那是非常气派的。到过bj去串连过的红卫兵回来都说,支书家的院墙像万里长城。出了院门,不到十丈,是一个红房子,红砖洋瓦外加瓦封山。大队部就在这屋里,这屋子也就是普通的三间房子,一间是金学民的办公室,还有一间是金学民的休息的地方,中间是会议室。送话器就在金学民的办公室里。送话器是蒲塘里人的说法,也就是麦克风。把话送出去,当然就得叫送话器。每天金学民都要到办公室里,把送话器的摁钮往下一按,可是又不急于讲话,先让电流声在各家各户的广播里面丝丝作响,这下,蒲塘里人晓得了,金支书要讲话了。就连蒲塘里的细鬼儿也都晓得,接下来,准是金学民要讲话了。金学民讲话的第一句,一定是各家各户请注意。金学民有个癖好,就是喜欢把话送出去,农技员通知各个生产队要防治稻飞虱,防治棉铃虫,二三乳剂和六六六粉怎么调剂,也都是由金支书亲自送话。有时候,大风报告,天气预报,金学民也会在送话器里告诉各家各户。各家各户请注意,接上级通知,预计今天或明天,有大风,局部地区降温,受冷空气影响,西伯利亚一股寒流,今天起影响我国东部地区。请各家各户注意做好防寒防冻工作。如果有哪一天不这样讲了,换成社员同志们或者广大革·命干群同志们开头,那就是有大事情了。譬如说那一次**的事情发生了,金学民很激动,拿起话筒,第一句话是,革·命干群同志们,下面,我们要讲大事情了。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坏家伙,这个反革·命阴谋家,这个埋藏在我们伟大领袖m主席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终于露出了反革·命的真面目。不过,反革·命分子跳出来之日,就是他的灭亡之时,请社员同志们放心,他,已经死了,摔死了,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成了一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m主席他老人家讲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的周总理也讲了,随他去吧!还有一次,金学民又用社员同志们开头,社员同志们,现在,我们要播诵一则重要通知,公社革委会作出指示,要全面开展批林批孔,深揭猛批孔老二,打倒孔孟之道。下面,请学校周校长为我们学习《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的两报一刊社论。可是,这次偏偏出了洋相,一激动,忘了开电源开关。于是从头再来:革·命干群同志们,下面,我们有重要文件要学习金学民第一次为送话急出了一头的汗。不过,这是中央的大事,值得!

这次开会的除了大队干部以外,周校长也参加了。金学民先将当前国内国际的革·命形势和大队目前的革·命工作作了传达,随后切入正题,谈培养农村青年的大事。

话题围绕革·命青年周建华展开。

周校长不讲话,那样子不要看都晓得,在气头上。

你金支书了不得,要我儿子做女婿了,才想到让我们干亲家母上门。平常没看到你关心周建华嘛!我们家的建华儿,多好啊!长人长百里挑一,演李玉和像李玉和,演郭建光像郭建光,演杨子荣像杨子荣。蒲塘里的事,只要是文娱宣传上面的,我们家周建华都是积极上前的。可是你们党·支·部也太不注重青年人的培养了。周森林心里气呼呼的。

金学民端着茶杯,一看周校长的样子,懂了,在气头上,有情绪,有想法。金学民晓得这个时候他不能讲话,他一讲话,就有解释的意思。解释就是多余的了,很多事情都这样,遇上男男女女的事,你别解释,这种事越描越黑。现在的事不是男男女女的事,现在的事是男婚女嫁的事,差不多了。

金学民对方国强递了个眼色,方国强便懂了。

既然是谈青年人的培养的,我这个团支书先说几句吧。党·支·部的工作,本来我们团支部不便过问,我们共青团嘛,是受党·支·部领导的。但是青年工作这一块,党·支·部历来是重视并放手让我们团支部自己搞的。周建华同志的情况,我们是看到的,一表人材,思想上也要求上进,参加**思想文艺宣传工作方面,非常积极。各方面的情况表明,周建华同志身正苗红,我们到唐刘中学也调查过,周建华在读高中期间,也是非常出色的好青年,学校的党·支·部和学校红卫兵组织,都对周建华同学的印象非常好。所以共青团的意思是,想在适当的时候将推荐周建华同志上大学的决定提交给党·支·部和贫下中农大会讨论

方国强话没说完,周森林坐不住了,什么?你们是说想推荐周建华上大学?

方国强卖了个关子,说,我们是想这样做的,但是,考虑还没有成熟,还得交党·支·部讨论。党·支·部到时候可能会有一个主导性的意见,那时候是不是采纳共青团的意见,我们就没得数了。不过,我想,党·支·部会慎重考虑我们的意见的。总不能每年上大学的额子总让姜巍一家占了。这不合理,也不公平。正好今天,我想就这个机会向党·支·部传递一下我们团支部的意见,希望上级领导部门认真对待我们团的意见。

周森林转过头看向金学民。金学民用余光看出来,周森林急了。这就好办了。但金学民不正眼看他,让他急。会场上一下子冷了场。

金学民慢腾腾地点燃一根烟,接着非常庄重地咳嗽了一下,像是清嗓子,又像是没有在意方国强的话,而且看都没有看周森林一眼,那样子给人觉得金学民在说的事跟这个列席支部会议的小学校长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这事情,确实是要考虑考虑。不能总让蒲塘里的额子让了。我们要有我们的大学生。金学民慢腾腾地说。接着,端起茶杯,打开茶杯盖子,轻轻地摇摇头,转动着嘴,吹开上面的茶叶,吹散茶杯里的热气。很久,才又接着说,我看周建华同志上大学的事,可以列入我们党·支·部工作的日程。啊,这是培养我们自己的大学生嘛!这是好事。我们党·支·部一班人,会支持的。同志们,是不是啊!

说着,环视了一下会场。

党·支·部一班人不讲话,全都埋着头不吭声。蒲塘里的支部大会一般都是这样,让金学民一个人讲,然后结束,然后按照他说的去做。从来都是这样。他是当家人,不按他的按谁的?老党员刘士凡认为自己在蒲塘里不管怎么说也是个老资格,很多事情上都没有听金学民的,金学民于是就把他摆了,后来,很多老党员哭着求金学民对刘士凡客气点,可是没有用。最后好说歹说,金学民同意刘士凡的儿子刘洪炳做杀猪的,蒲塘里的肉案子放在刘洪炳家。财,让你们发,但是,权,你得让让。有了刘士凡的先例,金学民在会上讲什么,党·支·部的人都不会再吭声了。

不吭声就是同意了。

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啊!这样的好事做梦都在想啊。可是,轮得上周建华吗?蒲塘里那么多年来,上大学的额子都被县民政局的姜巍给弄过去了,姜巍的大女儿姜小兰、二女儿姜小梅、三女儿姜小菊,全都上了。现在四女儿姜小平,与周建华、金草兰他们同学,也一定会上大学的。谁让人家的爸爸是在县里当干部呢?都说周森林家厉害,了不得,可到底是外乡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方德麟一家下放回家了,风光一下子全部被方德麟沾了。可是,方德麟家再厉害,又压不过姜巍一家。方德麟的大儿子姜五四,想读高中都没有能读得上。不过姜五四这人有自己的想法,读高中怎么也不如去当兵。可是,当兵再风光,又怎么能跟上大学比呢?姜巍的几个丫头子,一年年的大学名额,全是县里直接指派下来的,给姜巍的几个子女。姜巍家一共有六个子女啊!这样一个个地解决,还轮得上别的人家吗?现在好,姜巍家有人想上大学,知青点上的那些从兴化城下来的沈龙英、卞建华、徐红富、张宽广也都想上大学,这些人都是人精,哪个不天天围着金学民支书长支书短的叫?每次回兴化城,到蒲塘里的第一桩事就是到金学民家,送上兴化米酒、的确良布料、洋河大曲、大前门香烟。蒲塘里的路小,出门就是河,不能骑自行车,可是,有一年,经常扔石担子练石锁的徐红富,竟然为金学民搞来一张永久牌自行车的购买券。徐红富是插青当中唯一练武的人,一身的腱子肉。他喜欢沈龙英,听说,两人谈得很热。知青点上的人都晓得,可是,方国强不晓得轻重,以为自己当了个什么团支书,就能拿人家沈龙英开心,眉来眼去的,约人家晚上到蚌蜒河岸边聊聊,被徐红富晓得了,一顿死打。可是这样一来,徐红富的日子也没有好过得起来,活儿,开始变得重了,也变得脏了。徐红富是个什么人?哪里肯求人?你队长怎么说,他就做什么,绝不求你换工种。饶是徐红富练过石锁石担子,可是在蒲塘里一点儿用也没有,挑担,没几趟,徐红富累得弯下了腰,把稻子扛上大粮囤里,扛笆斗上跳板,徐红富一开始逞英雄,可是哪晓得一踏上跳板,跳板打晃,连人带笆斗跌了下来,好在下面有人,拦腰抱住了徐红富,不然的话,跌个嘴啃泥事小,落下个残废也不是个不可能的事。那一笆斗稻,少说**十斤,如果装满了,一笆斗稻总得超过一百斤。稻还算好的,如果是一笆斗米的话,徐红富能不能扛起来还不晓得,就别说扛起来,走步,然后上跳板。这下,徐红富识数了,懂得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如何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第一步,就是给金支书送来自行车的券。金学民拿着券,笑得嘴咧到耳朵根,好像看到自己骑自行车的拽样子了。可是一想,这里怎么能骑自行车呢?蒲塘里的第一挂自行车是方德麟当年从部队转业下来时上面发的,可是没骑几天,发现这路骑不了,有时候,不但不能骑,连推都不能推,不是人骑车,倒变成车骑人要人扛着了,于是便索性卖了。徐红富一看金学民的样子,有数了,便说,金支书,这券你如果不想用的话,你可以转卖给其他人,其他人想都想不到,这券难搞的。你真不想要,我帮你打听一下,如果有人要的话,你高价让给人家不就好了吗?

一句话点醒了金学民,噢,可以这样的。

金学民没有骑自行车。那券显然是高价处理了。按市面上的价码,自行车属于大件,跟洋机一样地重要,没有一百元钱,恐怕金学民是不出手的。洋机是蒲塘里人对缝纫机的说法。一百元,乖乖,不得了,庄户人家干两年,也拿不到这么多的分红!

周森林做梦也不会想到事情这样顺。事情一下子峰回路转,倒让周森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人家安排儿子到农业社是有目的,这目的不但是为了周家好,而且还是为了蒲塘里好。这还要说什么呢?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后来,金学民继续讲话了,那些话更让周森林心花怒放。金学民讲,周建华同志,我们还是要好好培养的。人才难得。我们蒲塘里也确实要培养出自己的大学生来。我们还要到上面继续讲,姜巍家的子女,县里可以照顾,姜巍同志在革·命战争年代为人民作出了贡献。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占我们蒲塘大队的名额,不然的话,蒲塘大队的贫下中农如何答应这件事呢?周建华同志,我们要好好培养。我的意见,我也要讲一下,大家也都清楚,在我们北边的那个盐城县,葛武人民公社,当年有一个叫董加耕的青年,龙冈中学高中毕业,能上大学也不上大学,要回乡务农。好了,现在m主席他老人家都发出号召向他学习,学习董加耕,立志在农村。我们也听说了,江·青同志对董加耕同志也非常重视,特地安排他到小电影院里看了电影,和m主席一起吃了饭,庆祝我们伟大领袖和导师m主席的七十岁生日。这是何等的光荣。我们隔壁邻近的港南大队,女青年刁三九,也是非常出色的嘛!学雷锋,学董加耕,学金训华,现在大家也都看到了,很快被提拔到公社,然后被送到县里学习,现在,刁三九同志已经到我们扬州专区革·命委员会工作了。这样的典型我们蒲塘大队革·命委员会也要树嘛。我看周建华同志也是值得树的,好好树,大树特树。我不信,港南大队能做到的事,我们蒲塘大队做不到。

会议结束时,周森林也不晓得是怎么样走到家的。那一天周森林不是走回去的,也不是跑回去的。他是飞回去的。周森林的心早已飞回去了,他要赶紧回家告诉许先生这样的事。

第46章 女人被抛荒了

周校长是一个人精!卢素素上门提亲的时候,他就晓得,有意思了,事情是反过来了,女方上门求亲。这不是藤缠树,是树缠藤了。既然如此,那就要端出点架子。欲扬先抑。没想到,这一抑,抑出了刁三九和董加耕的话来。这比上大学还要好啊!上大学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一个政·治前途?现在政·治前途直接铺到了周建华的脚下,还要上什么大学?再说,现在上大学也不过就是开门办学,出去闹一番,下地干活也是上大学,江西不是有一个什么共·产·主·义大学?就凭手上的老茧厚就能上大学吗!还有个张铁生,交了白卷,也能上大学。这大学上不上又有什么了不得?瞧那个张铁生,有出息啊,试卷反面一封信,就一下子被提拔到了中·央,到上面做大事情去了,搞得全国青年都学张铁生。再说草兰子。草兰子好啊!哪个不说草兰子好?这样的媳妇进了门,别说有机会爬灰,就是没法子爬灰,家里有一个跟画上的女孩子差不多的丫头子做媳妇,人面子上也风光不少啊!

周校长脸上挂着笑,想藏都藏不住,许先生一看便什么都懂了。

这下好了,夫妻俩心里都有了鬼,晚上上了床,才肯把话全都说出来。说到兴头上,两个做先生的快活得没得痒抓了。没得痒抓就抓人。这下,许先生抓住了周校长的手,拼了命似的抱住了周校长。这一来,周森林的眼睛都眯起来了,手上抓着许先生的奶·子,脑子里全是草兰子的样子,白白净净的身子,红红白白的脸蛋,翘翘挺挺的奶·子,大大圆圆的。草兰子周校长是教过几天的,全蒲塘里最漂亮的女学生,哪个先生上课都不敢看的。一看就会掉魂。别看周校长四十出头的人了,可是哪里经得住这样想。想不到啊,真的想不到,草兰子会成为周建华的婆娘,会为周家养上一大堆孙子孙女。不能再想了,周森林已经不能再想了,再想就不像话了。周森林一把将许先生压到身子下面,上了许先生的身,就再也没得个停下来的意思,恨不得化在女人的身子里面。

那边许先生也疯了似的。这么长时间,哪里像今天这样被男人揉过搓过,于是,在周校长身子下面,又是蹶又是挺的,恨不得长出六只手,没得主意了,拉着周森林的手,一会儿让他摸这里,一会儿让他摸那里的。真的,没得主意了。后来,许先生的身子开始颤抖,失惊疯一样的,又像被电触了。早已汪洋一片了。连眼睛里也是水汪汪的,是哭,又不是哭。反正是被激动给闹成这个样子的。要死人了。舒服得都要死人了。这个死鬼周森林,多长时间了,也从来没有这样过。不但没有这样过,连上婆娘的身子的时间也没得了似的。这周家的日子是有滋有味的,可就是许先生四十岁就被抛荒了,搁在那里晾在一边的时间太长了,太长,真的太长了。现在好,谈儿女的婚事,谈出劲来了。

第二天,周校长与许先生起了床,眼睛里都有了内容,深奥而又晓畅,一看就晓得,可是,是说不出来的晓得。事情也已经非常明显,同意大队的意见,让建华做场长,第七生产队的场长。怎么能不同意呢?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要不同意呢?

周建华很快也就晓得什么事儿了。周建华没有讲话。没有讲话就是讲了话。同意了。沉默就是默许。周建华也是个灵巧人,明白,晓得。蒲塘里人哪个不晓得,周建华太翻戗了。那种人,眼睛一扫,什么事儿心里透亮。

翻戗,本来是顶嘴的意思。可是蒲塘里人说人翻戗就是说人聪明。那小伙翻戗,就是那小伙儿聪明,有智慧的意思。总该是能说出别人说不出的话就是翻戗,所以,翻戗理解成聪明看来也就没问题了。

周建华翻戗,周建华的爸爸是小学校长,可是周建华却没能如愿做上代课教师。

高中毕业的第二天,一听说草兰子做了代课教师,晓得自己没有了希望,气得睏在家里一天都没有起床。本以为自己做个代课教师十拿九稳的,可是没想到横里杀进来个金草兰。这金草兰也真是的,好好的赤脚医生不做,偏要做什么代课教师,她那点臭水平,在唐刘高中出了名的,还偏要做代课教师。

这代课教师是个体面的活儿,人面前一站,有鼻子有眼的。将来,要是有可能还会转成民办,或者公办。那时候,就是国家的人了。有了国家户口,就一辈子都是国家的人,吃穿不愁了,就是放假在家里歇着,也得拿工资。到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儿。周建华在学校里功课学得是很好的,又上进,一直在红卫兵组织里做事,后来,红卫兵组织解散了,又到共青团里。不容易的。多少女同学要与他处朋友,他都拒绝了,为的就是要上进,又红又专。

周建华躺了一天,周森林怎么劝他起来都不起来,这孩子犟,一下子不会转过弯子来。于是便想去找金学民谈谈,好歹也弄个赤脚医生做一做。可是周建华马上直起身子,你不要去,我不做赤脚医生。成天跟个病人打交道有什么意思。那是我周建华做的吗?周森林心里就不高兴了。心里不高兴,就放到了嘴上,我说你这样躺着也不是个事。你还是个大男人。我找金学民商量一下还不好?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能说得动的。

周建华便对做父亲的吼了:你少说两句好不好!找什么金学民?我们求他什么?明天我就到生产队里上工。有什么大不了的?干两年农活会死人?我倒要看看两年后他姓金的大学名额敢不给我!

看看,犟得像头牛。不给金学民面子就拉倒了,只是没想到敢对老子大吼大叫了。周森林愣住了,可随即心下便也松了:小伙儿到了敢跟父亲吼的时候,是小伙儿长大了。儿子大了!好事!只不过现在儿子心里有块塘没有填满。小伙儿的几句话说得非常明白了。

周森林竟然没有想到接下来要和儿子说什么,儿子把所有的话都说了。是啊,干上两年农活,看你金学民的大学名额给还是不给!你咯草兰子到时总不能再抢着吧,你没有下农业社,没有两年的锻炼,不能上大学了吧!

事情便一下子快了起来。这边周建华年纪轻轻地就成了全大队唯一的年轻场长。大队到第七生产队的社员大会上做了宣布,那边卢素素开始屁颠屁颠地张罗相亲的事。相亲的事,两家都交给了她。

蒲塘里人对儿女亲事有一种说法,男方求女方,就说是牛还扣在人家的桩上。意思是姑娘还在人家的门人,你要牵牛,得先把绳从人家的桩上解开。把丫头子比作牛,这个比方好!丫头值钱啊!是不是?把丫头当儿子养绝对没有错,到了这时候,丫头就成了牛了。丫头子到了这个年龄,也都非常牛,胸脯挺得老高,一副不把毛头小子放在眼里的样子。她们成群结队,把笑声洒在田间地头与大街小巷。庄户人家的那么多东西里面,就只有牛最值钱。你想想看,一头牛,都差不多上千块的钱了,有哪一家供得起?可是,这牛也是头犟牛,不是人人都能解得开绳牵着走的。所以,要看,要考察这个解绳子的人。这看与考察的过程,蒲塘里人叫访亲。访亲是一门亲事的第一步,所以特别讲规矩,得女方先出动。这便意味着,男方已经投石问路过了,有这意思,就看女方的反应了,女方如果没有意思,三天之内回复人家,不访亲了,那么说这亲事就是一头热。如果女方有点意思,便会叫媒人定下日子,某月某日,女方来看一看。

这看一看有讲究。关目还特别多。`

草兰子要到周建华家访亲的事情像长了腿子,全蒲塘里的人都晓得了,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心情还很焦急,倒像这件事不是草兰子与周建华的,而是他自己的。

那一天,草兰子特地把两根辫子收拾了一下,皮筋上别了两个蝴蝶结,粉红色的,泛着银光。耳朵上的耳环取了下来,也是特意的。草兰子晓得周森林一家人不喜欢女孩子穿耳朵戴耳环。上身穿着粉色的确良映着暗花的小褂子,特别妩媚又特别庄重。蒲塘里的人把衬衫一律说成小褂子。其实,小褂子一点也不小。但说成小褂子,便有了特别的味道。蒲塘里的女人,不管是谁都不敢穿那种收腰的小褂子,狐狸精的样子,谁也不敢摆出来。可是草兰子敢,草兰子自己会打洋机,也就是踏缝纫机。草兰子的衣服全是自己亲手做的。是藏青色的府绸裤子,那条裤子,蒲塘里人看得特别舒服,很飘,又很重,草兰子把它撑得特别好看。虽然快到夏天了,蒲塘里的人大多数都打赤脚了,可是草兰子穿着方口的布鞋,脚上还穿了丝袜,鸭蛋青的颜色,非常养眼。鞋口是白布滚的边,鞋底是千层底,蒲塘里人说是百页底。百页就是做菜做干丝的那种百页。这一收拾,真算得上光彩照人了。蒲塘里人说,派这样子!草兰子是先生嘛!先生就得有个先生的样子!草兰子还是丫头子,丫头子就得有个丫头子的俏样子!

草兰子是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地去周家的。草兰子去到周家的时候,从河西走到河东,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掉,蒲塘里人一看,有数了,这亲事,是成了,女方没得话讲,这亲事就百分之一百二地成。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张纸。更何况又是草兰子这样的人想的事情呢?草兰子想的事情,没有不成的。草兰子派到是这个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草兰子到周家的时候,周家放了爆竹。这礼节大了,草兰子脸上笑得更好看了。于是,一这人站到一边,等爆竹放完。接下来,草兰子被卢素素搀进了周家,这又是规矩,女方要被媒人接进门,自己直接进门就不作兴了。进了门,按卢素素的指定,草兰子上首坐下来,卢素素东面坐下来陪着,周建华下面打横坐了,正对着草兰子。方德麟也坐下了,卢素素做福奶奶,方德麟就是福爷爷,都要坐的。好事成双,三个人不好坐桌子的,那就叫缺角。四面都坐上了人,那才叫和和美美。缺角不好,不吉利。

这就是访亲了。其实,草兰子访也没有访,看也没有看。有什么好看的呢?这两家,底子一清二楚。草兰子在学校做先生,未来的公公是校长,婆婆是主任。所以,事情也就特别顺遂。草兰子喝了红糖茶,吃了盆子里的果子和花生,最后,轻轻的搛起红糖茶碗里的枣子,抿着嘴吃了两颗。两家的长辈认真地看着草兰子的动作,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这事灵光了,喝了红糖茶,是接了这份彩头,动了筷子吃果子与花生,就是什么都爽爽快快地答应,愿意嫁到周家门上做媳妇生儿子,吃了枣子,意思更明白不过,早点结婚,早生贵子。草兰子大大方方,一点没有扭怩作态的样儿。不是嘛,反正早晚是这么回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是谈婚论嫁,就认认真真地谈婚论嫁。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就让他们看着。人家不是看西洋景,不是看个稀奇,是看个热闹。既然图热闹,那就不能扫大家的兴。草兰子识得大体的。站闲的人不住地讲草兰子的好,讲周建华的好,讲两家的好,蒲塘里再没有人能比得上这一家了。

仪式结束了,这里草兰子一抬身子,门外早安排好说鸽子的人就响亮地喊上了:

一口红糖茶,好啊!好什呢?好个满堂彩啊!

果子花生米,好啊!好什呢?生个胖小子啊!

还有一颗枣啊,好啊!好什呢?早生儿子早得力噢!

什呢,在蒲塘里就是什么的意思。

门外说好啊好啊的人,蒲塘里的人称他们是说歌子的。其实,歌子是唱的,蒲塘里人偏偏说这是说歌子。当初,这说歌子一般是在建屋子上梁这一天,木匠们把横梁顶上去时,主家给每个木匠一个红包,于是,木匠便开始喊好。当然,如果主家不给红包,这好就不会喊。这是说歌子的来历。后来,只要是做大事,都少不了这些说歌子的人了。有些时候,主家还特意安排好这些人。你在旁边瞧热闹时,是看不见这些人的,可是冷不丁地,这些人就喊起来了,让你觉得非常意外,可又非常自然,这前前后后,一环套一环,衔接得丝丝合缝。不过,再往后,蒲塘里人的说歌子变成了说鸽子。歌这个字与鸽这个字读音相同,说歌子变成了说鸽子,蒲塘里人还说说成鸽子好,鸽子会飞。话能飞出去是好事啊!是鸽子,不是乌鸦。蒲塘里人晓得,那个乌鸦可不是什么好鸟!

这话当然也有反用的时候,碰上人讲人坏话,便说,你这家伙,说什么鸽子呢?再不对那些无法实现的事,蒲塘里人也会说,你啊,说鸽子哩!譬如有一天姜晓桐指着天上的飞机说,要是哪一天,他也能坐上飞机就好了。周校长就笑着说,晓桐啊,你这鸽子说得真好!你要是坐飞机,我得准备哪一天到月亮上蹲几天了。

第47章 方家的儿荒年

访亲的事一结束,没有话就是男女双方都同意这门亲事了。当然,有话其实也是同意的方式,否则不会提出这样那样的。无非是只要将这样那样的事解决了,便一切都好商量。这是女方用的策略,想在定亲的时候多要男方一些彩礼与礼金。彩礼其实没有多大用,虽然男方花了钱买了,但到了女方家毕竟不能转变成钱。还是钱最好,有了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该怎么花便怎么花。可是哪一家肯说出来呢?说出来了,就跟卖女儿没有差别了。蒲塘里人聪明,遇上女方有话,就晓得人家是要让礼金重一点,于是咬着牙同意。这一来,娶一房媳妇,便要费点儿力气了,别说家有几个小伙儿,就是只有一个小伙儿,真要把个亲事说下来,后面得等着过几年穷日子。家里有几个小伙,那就更得受穷了。小伙儿长身体的时候,一个个要吃饭,田里收上来的粮食,不会全运到家,都是生产队的。然后生产队统一按人口按月发粮,小伙儿到了十六岁才能享受到平均粮,也就是一个月可以吃到三十斤粮。不到十六岁,一个月只能发二十四斤米。这哪里够吃呢?不够吃就得借,可是还的时候又没有米还人家,这就得花钱。卢素素家四个儿子,三儿子方六一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吃得很猛,用卢素素的话说,他是恨不得把锅子都嚼了,肚子里像长了牙齿一样。四儿子方述平到了十一二岁的样子了,也非常能吃,恨不得一天吃上三顿白米饭,口还刁,粯子饭大麦粥根本不肯吃,可是不吃又没得办法。家里哪有这么多粮食把他吃?有时候,这个方述平饿得直哭,见到地上有个胡萝卜头也会捡起来,擦一擦,然后趁人不注意扔到嘴里去。卢素素一到月底,就要背着淘箩四处借米。年终没有米还人家了,就得花钱了。这样一来,这钱哪里够用?因为孩子多而拉下饥荒,蒲塘里人叫儿荒年。方述平刚过十岁,方德麟家的儿荒年便来了。挡都挡不住。说什么家有四条汉,不打也好看,哪里是这样的。一个儿子一房媳妇,不把人愁白了头就算好事了。卢素素是个有心人,晓得将来四个儿子都得寻人,都得要用大钱。这人哪里寻得起呢?对了,蒲塘里人说娶媳妇就寻人,娶媳妇回来叫寻个人回来。寻这个字下得好,有选择的意思,有挑挑拣拣的意思。可是,一个小伙儿要寻人,直到结婚前,每年都要到女方家看亲。这看亲就得带足礼。蒲塘里人把这样的看亲都说成是押小节,节,就是礼节的意思。正式定亲这一天就叫押大节。押大节蒲塘里人就干脆说成是押节。蒲塘里人说话还是非常文气的。既然讲礼节,那么,女方那边的所有内亲,就都得照顾到。女方叔伯如果多的话,这礼的份数就多。如果女方本人是妹妹,而做哥哥的又已经分家另过,这礼又得多带一份。这样一来,男方每年到了正月,就像到了鬼门关一样。所以说,男方寻对象寻老婆,也只是说得好听。真正寻人的,是女方。不是吗?女方得对你挑挑拣拣,如果你们是个穷人家,那么看都不要看的,这亲事门儿都没有。弟兄们多,这门是干脆不要上的,肯定穷得叮当响。蒲塘里有好几家的情况摆在那里,除了方德麟家,还有剃头的姜连理,五个儿子,从三儿子开始,便无法再讨老婆了。七队队长郏正宝,四个儿子,从二儿子开始,便遇上难题了。当然,他的二儿子本身又有残疾,耳朵聋,蒲塘里都叫他二聋子。二聋子喊得出了名,他的真名叫什么反而没见有人喊过。谈了几家女孩子,一打听,访亲都没有访,就停下来了。夏玉成,五队的队长,四个儿子,三儿子和四儿子便只好送给人家招女婿。卢素素四个儿子,现在为止,还一个都没有结婚。卢素素晓得,只要一个儿子结婚,就得把家里的所有力量押上。卢素素多次与方德麟商量,是不是把小儿子方述平送人。可是一听到大人讲这样的话,方述平马上就哭就闹,而且威胁家里人说,你们送吧,你们送了我认得家,我自己走回来。我认得家,我的家在兴·化县剑心人民公社蒲塘大队。卢素素一见儿子哭闹,心下便会一软,说,妈妈哄你的,怎么啥得把这么个聪明小伙儿送给人家!可心里那个愁闷怎么也赶不走。往后,这日子是难过了。这细鬼恋家,实在没有办法。细鬼,蒲塘里人说小孩子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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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亲一结束,接下来,卢素素开始忙了,征求女方的意见,什么时候上门?用多大的礼?仪式做到多大的场面?就全得听女方的了。

做媒人最怕的就是上不上下不下的那种人家,又要讲排场,可又瞻前顾后,缩头缩尾,小户人家好做,说下来,定下来,双方都不斟敲对方。大户人家也好做,不在乎那点彩礼,只要把事情说好了定下了,将来成亲的时候,该买什么便买些什么给一对新人。斟敲,计较的意思。

金学民当然属于大户人家,又是干部家庭,不好提出苛刻的要求。但卢素素一听,也还是吃惊不小,除了三斤面二斤肉这老一套的,新的要了洋机、手表、被面子和被里子、三套新衣裳、两条大前门的香烟、两个金戒指,金戒指一个是马红英的,一个是金草兰的。上门就在当月十六。六六大顺,总要图个顺遂。卢素素一算计,真要是她的四个儿子都找这样的女将,非得把她与方德麟的两把老骨头卖了。

没想到周家一口答应。这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呢?满打满算,几样东西加起来,也就三百元钱的样子。这个时候不花钱什么时候花呢?这周校长家说到底是有钱。两个人做教师,一个教师的工资一个月三十几块钱,差不多是一个庄户人家一年分红的数目了。周家两个人在关饷,家底子厚实,这点钱难不倒。再说,周森林也有数,女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图个热闹,到了成亲的时候,不但不会热闹,反倒哭哭啼啼的了,到底是把个像画儿上的丫头子送到人家的门上啊!但周森林心里还是犯了好一阵子嘀咕,这金学民,原来也会狮子大开口啊!还革·命干部呢!经常要求老百姓过革·命化的春节结革·命化的婚,到了他头上,一样彩礼都没有少。

十五是月半,傍晚,金家开始到亲。这样,晚上便在全体亲戚当中宣布了草兰子配给了周建华了。到亲的意思也就是这层意思了。所有亲戚都没有意见。做娘舅的也没有意见。照理,这事先要通过做娘舅的。蒲塘里人给娘舅天大的面子,儿女是你姑爷的,但做主得由娘舅做。可是,金学民是支书,马家那里,要不要征求意见,也只是个形式问题。十六这天是正日,周建华带着彩礼上门,一个人到,手捧着彩礼。这事不能让别人帮的。要人帮也可以,东西多,不方便拿,帮忙的人拿到门口,脚却不能跨进来,周建华一个人进来,双手把彩礼捧到端坐在主席位置上的老丈人面前。这一天,全体亲戚当然还都在,除了亲戚,还要请庄客,这就是对所有蒲塘里的人通报一下,我们家的草兰子配给周建华了。这里还有层意思,这是双方向所有亲戚与蒲塘里人通报,并做出无声的许诺,我们双方这样定下了亲事了,是不得反悔的。谁要是悔亲,便承担最后的结果。这么大的场面上,定下了这桩亲事,那么,真要悔亲,恐怕就不是哪一方能承担得起的。十七这一天散亲,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结束。

正日这一天,有个人不能不请,就是卢素素。她是媒人,要好好招待。这就是待媒了。这待媒的酒桌上,只能有三个人,主家的男女主人,大媒人大面朝南,接受主人的敬酒。卢素素不斟敲这一点,但金学民还是这样做了,媒人一人坐了一桌,酒啊菜的照样上得满满的。这种时候,媒人大似亲家公,就是萝卜也不如菜根。派到这样,该派的。这是风俗,卢素素虽然从城上来,一再客气,大家都来坐,坐下吃,可她那张桌子,紧靠着东边放着,谁也不敢坐过去。只有金学民与马红英,一会坐过去,一会儿站起来要忙着招呼客人或者忙着照应打杂的做什么做什么,但总必须有一个人陪着,卢素素的酒杯一旦空了,立即就要给满上。这也是规矩,如果不是这样的,媒人不高兴,发威了,掀掉你桌席的事也是做得出的。定亲的时候是这样,成亲的时候,更得这样。但新娘进了房,媒人撂出墙。也就是说,成亲那一天,待媒是认真的,但是,新人进了门,待媒的桌子便立即撤了。这多少给婚宴带来了点喜庆与幽默。媒人的任务结束了,当然也就不再有什么了不起的威风了。现在不同,现在是媒人起作用的时候,当然,就得认真招待,半点马虎不得。这时候就是连方德麟也没得法子去亲近自己的婆娘,他坐在庄客席位上,坐在大队干部们那一桌喝酒抽烟,眼睛眯成一条缝,很陶醉的样子了。实际上哪里是这回事,卢素素担着心事,方德麟哪里又能没有心事。周家与金家结亲了,自己的四个儿子一个个长大了,寻人的事还不晓得该如何下落。现在触景生情,看着人家热闹,想起自己这个家庭,不觉有了点愁闷,酒不是喜酒了,入了愁肠,喝出了心事。虽说周家是自己的干亲家,可是,这事儿是十多年前的事儿,说不定当初都还有点玩笑的意思,当不得真的。这么多年下来了,周家一天天地殷实起来,方德麟家一天天地穷了下来,虽然方德麟还做着个什么副支书,但这东西又管什么用?想拿实惠,于心不忍,真想沾点实惠,蒲塘里也是个穷大队,要什么没有什么,沾什么沾?说到底自己也是一个党员,也不能做这样的事。

没想到,怎么自己就一天天地穷了下来,成了现在这样子了。当初刚刚转业的时候,那是多么风光啊!

方德麟喝着酒,抽着烟,有点置身事外了,脑子里全是想的过去的风光与现在的荒凉。

变了,真的变了。世道变了。

第48章 亲事定下来了

做了三天的大事,人困马乏。蒲塘里又归于平静,怎么样过日子还是怎么样过日子。生产队长一早起来就直着嗓子在巷子上喊着出工。哪家小孩子打了另一家小孩子了,双方大人在吵架讲理。谁家的小伙儿看中了谁家的丫头子。河东的老五保户看来就在这几天要归天了,也好啊,入土为安啊!一个孤寡老人

亲事虽然定下来了,但双方结婚还得有些日子。结婚生子,这是以后的事,支·书的女儿不能带头早婚早育。那是说不过去的。这边的周建华刚刚做了场长,也得先拿表现,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才算对得起第七生产队的社员,也才好向全大队的广大革·命干群有个交代。但这不妨碍来往。已经是亲家了嘛,当然就得来往。草兰子一有空就往周家跑,一到周家,小围兜儿一穿,什么事都做,到河边提水,烧煮全家人的饭菜,坐在大木桶边洗衣裳,连打炭这样的重活计,也都揽下来。一开始是图个新鲜,看看打炭怎么打,时间长了,才发现这活计不讨巧,半天打下来,手上都会起泡,膀子会酸得抬不起来,夜里能把人疼得醒过来。可草兰子就是草兰子,硬是一句话也不说。事情是自己找的,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呢?周建华明摆着是蒲塘里最好的小伙儿,自己摊上了,是福气。就算天天打炭,也是福气。这一来,草兰子都一点儿不像支·书家的丫头子了。

草兰子俨然是已经嫁到了周家的样子了,成天家里不见个人影儿。马红英隔三差五地总会抱怨一句,不要还没有成亲就成了人家人似的。话里有气,草兰子不像话,还没有出娘家门就把家都忘了。但话也只说到这份儿上,再不多言。好个马红英,平常是个噜嗦嘴,在丫头子的事情上,倒大度得让人不相信。

可这边草兰子有心事,看中了周建华,也终于跟周建华定了亲,但是,这不是定了亲了就解决问题了,接下来得点灯说话吹灯做伴。图就是图的这个,不然还用得着老子出那么大的面?草兰子差不多是守在周家等着和周建华多些呆在一起的时候。可是,周建华早出晚归,两头见不到天光。草兰子早上来,周建华已经到了田里了,草兰子晚上走,周建华还没有收工。弄得两头不见个人,心里空落落的。有时候,坐下来歇歇时,便眼光深了,眼神散了,心里直怨周建华,都是你的人了,真是的,咋就不当一回事了呢?许先生看在眼里,什么都懂。好不容易盼到了农闲时节,许先生立即安排两个人坐了轮船,到兴·化城她的娘家去呆上几天,也该让这两个孩子多呆上一阵子。许先生明白,要让小伙儿和草兰子处处才能有感情。蒲塘里的小伙儿丫头子,一般在定了亲以后,都不好意思讲话,见了面也不讲话。远远地看到了,那边早就闪到另一条巷子里了。蒲塘里的乡风就是这样,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直到结婚那一天,进了新娘房了,关上门,才会真正地说上话。一般来说,新郎官和新娘子第一夜腿子都蜷着,深怕碰到了对方的身子,第二夜才开始攀谈。到了第三夜,熟悉了,才敢撩撩摸摸的。听壁根的细鬼儿,总会在新娘房的窗户下听上一天两天,搞得全庄的人都晓得,哪家的媳妇要脸,好,做人墩实。哪家的媳妇不要脸,第一夜就做那事儿了。这样一来,你想想,还有哪对小夫妻敢在结婚前做出格的事儿,连说话都不敢,手都不敢摸,还想做那事儿,不怕下雨天响雷打头了。可是,金草兰与周建华不理这一套。草兰子在周家忙这忙那,为的就是能与周建华多说几句话,为的就是让建华得着空子亲亲,惯惯。咋的了,反正是他的人,早晚是他的人,还不就是那回事?恨的就是农忙,逮不到机会。

许先生又叮嘱建华到了兴·化城,给草兰买一方纱巾,要红的,一个收音机,要小小巧巧的那种,好让草兰子一边走着一边拿在手里听着。最好再买一个好手电,有时候草兰子会去扫盲班上上课,回来晚了,没有个手电,黑灯瞎火的走夜路怎么行。

草兰子和周建华像旅行结婚一样地去了兴·化城,蒲塘里人都看到未圆房的小俩口儿一前一后,大大方方地从蒲塘里的巷子里走过,他们有说有笑,有时候还拉拉手。如果发现有人看他们,他们便像人来疯似的,笑得特别响,说话的声音还特别大。他们从来没有觉得未婚夫妻不能说话。为什么不能?

他们后来从大河的渡口上了船,去到对面的轮船码头。大河就是蒲塘里北边的那条河。全庄的人也都晓得那条河的名字叫做蚌蜒河,可是,蒲塘里人偏把它叫做大河。摆渡的瘸三粉放他们过河的时候,既没有敢跟他们收渡船钱,也没敢抬起头看他们一眼。瘸三粉打了一辈子光棍,哪里敢看花花绿绿的大姑娘,一看就要出事。支·书的丫头子,校长的小伙儿,那就更不敢看了。

一个礼拜后回到了蒲塘里,这时候的草兰子已经换成了一个人,草兰子脱掉了那天来访亲时穿的的确良小褂子和藏青色的府绸裤子,两只大膀白白嫩嫩的,大大方方地在人们的眼睛里摆动,一只膀子向前甩,一只膀子就一定朝后摆,好看煞了。腿子也光溜溜地撂在外边,都齐到膝盖盘了——草兰子穿上了裙子。这可不得了,这是蒲塘里人第一个穿裙子的啊!连知青点上的女知青也不敢穿裙子,可是,草兰子敢了。是啊,在蒲塘里,还有什么事是草兰子不敢做的呢?她能做,你还不能学。蒲塘里人就是这么想的。当然,这里的蒲塘里人,是指的那些女人或者丫头子了。不能想归不能想,但能够慌。蒲塘里的女人一看,心里有点慌里慌张的。这个草兰子,这么白,这么俊,还让人怎么活啊!蒲塘里的男人更是猫爪子抓心,心疼,而且淌血,半边身子都稣了。连周校长都想着多望几眼草兰子,都有点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媳妇了。

周校长这下心里更是有鬼了,公公看媳妇,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想着爬灰?蒲塘里人说笑话,新媳妇进门,公公把儿子支开,门上面放着一张黄纸,上面鬼画符般地写了一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新媳妇开门出来洗衣裳的时候,门上的黄纸掉下来,一看上面有字,不认识,交给公公认。公公说,不好说,不能说。媳妇说,没事,有什么不好说不能说的,读吧公公!于是公公读道:天上黄纸飘一张,公公爬灰理应当。一下子,新媳妇没了主意,脸一红,头一埋,只管洗衣服,再不跟公公说话。可是,这种理应当的事,在其他庄户人家,断断是少不了的,但在周家就没门!草兰子还没有过门。就算过了门,你个老东西真的要做了这桩丑事,不要说建华,就是许先生也要把你腿子打断了,把那东西揪下来喂了狗。你好意思,老不死的,你还识文断字的,一肚子字都喂狗了?你吃了屎了?做这种事!这些,周校长都懂,他是基本上对这码事断了想头的。所以,一发现许先生把目光扫过来,周森林就会连忙收回目光,装作找书或者装模作样地做点其他的事。

周建华也变了,裤头子不穿那种松紧带的了,换成了西装裤头,皮带子扎在腰间,上身穿着海军穿的海魂衫,神气得不得了,跟城里的小伙子都没有一点区别了。

最惹眼的是周建华与草兰子的腕子上都多了一块手表。周建华的大一点,草兰子的很小。一个像太阳一个像月亮一样,把蒲塘里的年轻人眼睛都照得睁不开来了,一个个在心里埋怨自己的爸爸妈妈,怎么就做不到支·书的,怎么就当不上校长的。

许先生安排他们到兴·化城,周建华,特别是草兰子,都人高兴得差点儿晕过去了。别看草兰子是支·书的女儿,想到兴·化去一趟也不是难事。但是要是在兴·化呆上几天,就不太可能了。在兴·化,一个小市民,也可以把你个大队支·书摆平,就更不用说你只不过是支·书的丫头子了。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是跟未婚夫去的,做了几天兴·化城的人了。这就太爽了。

但两人的鬼心思这次不是在要做一次兴·化城的人,这一次,有重要的事情。特别是草兰子,一心一意地想要做上建华的人,再不,让他亲个够。早晚是他的人,还不索性让了他,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周建华的鬼心思也是如此这般的。做了场长了,却很少与草兰子在一起。又晓得草兰子就在自己家里,这心啊,就一直拽着家里了。场上的妇女开始跟他开玩笑,建华儿,怎么样啊?一开始他不晓得她们问什么,晓得了她们问什么,心别别别地乱跳,脸也开始红了。这些妇女都非常辣火,不是省油的灯,当锅摸灶是行家,田里插秧割稻收麦,也不比男人差。打情骂俏是,更是一把好手。很快,在周建华的害羞里,玩笑升级了。譬如在场上晒草时,良成家的婆娘春红边捅周建华还边问,哎,建华,大家问你草兰子怎么样呢?好看是看到的,好用吗?瞧你脸红的,我问你话哩,有没有上手?还没有吧?那边上不了手不要紧,这边我们让你上。个个肯。没听说过?十个婆娘九个肯,就怕男将嘴不稳。你嘴稳一点,我们晚上就来。我先到场上来跟你私会,接下来,她们。好不好,别怕,大兄弟,良成不敢把你怎么样!我们也就是让你在碰人家草兰子前,弄个熟门熟路,别走错了地,进错了门。

说得全场的女人哈哈大笑,一个个成了泼妇与了。可是,这个春红哪里是要跟人家建华来的样子?声音说得大,差不多半边场上的人都听到了。良成上场来扛稻,正好碰到婆娘调戏建华,不但没有责怪老婆,反而跟着大家一起笑。那边宝林家的婆娘秋英更辣火:建华啊!你这个场长得负点儿责任,过去夏应昌做我们的场长时,我们的奶·子屁·股都没少被他摸。有时候,这个混球还要摸着我们两个人的。他现在不做场长了,我们的奶·子屁·股想他了,怎么办?你来吧!啊?说着话的时候,就要把衣裳拉起来让周建华看,看她们的奶·子与屁·股是如何想让人摸的。把个周建华吓得直往后躲。到了这个时候,场上开始爆笑了。

说实话,这些土不拉叽的婆娘们,看见周建华一副洋学生的样子,未尝不是想尝尝鲜。只是不敢。所以,她们也就是图个嘴上快活快活。真要动手动脚的,她们没这个胆子,队长晓得了,会把她骂得狗血喷头。不过,她们终于有一次得手了,几个婆娘悄悄地商量好了,先开始不动声色,埋头翻草,待翻到周建华身边,猛地把叉子一撂,一把将周建华手里的叉子夺了,摔得老远,那边将珍罗子架了过来,接着把周建华与珍罗子撂在了一起,立即全体上阵,不断用稻草把他们埋起来,然后一齐在旁边吼道,周建华,姜珍罗,姜珍罗,周建华,两个好上了,两个粘在一起了,两个做夫妻做人家了。周建华和姜珍罗被这意外搞晕了头,第一个反应是不能碰到人家,第二个反应是把身上的草掀掉。可是,哪里能够如愿,他们不断地触碰到对方。一触碰到对方的身体,立即像被烫了一下地缩回去,身上的草越来越多,这边刚刚掀掉,那边更多的稻草又来了,两人埋在草里,想大声喊,草星子又直往嘴里钻。夏天的场上,稻草是太多太多了,要多少有多少。两个人挣不脱,手忙脚乱,越缠越拆不开,终于靠到了一起,抱到了一起。妇女们在旁边拍着手大笑,有的笑得弯了腰,有的笑得往上直跳。高兴。这多高兴啊!可是,很快,妇女们不高兴了,她们听到了嘤嘤的哭声。是珍罗子在哭,伤心地哭,是真哭,一点没有假的意思。于是,连忙替他们把身上的草掀掉,一边哄珍罗子别哭,不哭,莫哭。弄得玩的,开的玩笑。可是珍罗子哭得更欢了。周建华成了个红脸关公,非常没趣地离开了女人的堆子。

姜连旺家的丫头子珍罗,出落得眉清目秀,小瓜子脸儿白里透红。认真地一打量,其实一点不比草兰子差。不过,这丫头子心思也大了去了,听说一直闷在心里想周建华,好多小伙儿托人上门求亲,都碰了软钉子。草兰子跟周建华定亲的时候,珍罗子一个人躲在房里哭得不轻,一天没有吃饭。姜连旺叼着烟管进了丫头子的房间,想劝几句,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于是,便一个劲儿吸烟奶·子。姜连旺是个沙眼,风一吹,眼睛就潮。没事的时候,想到一点什么不开心的事时,也是眼睛很快就潮。做爸爸的这样了,珍罗子反倒没了主意,反过来替爸爸擦眼泪。爸爸便顺手拿住丫头子的手,拍拍,轻轻的,然后说,珍罗子,明年,爸把你送到水廓镇的朱家做媳妇吧!人家说了很多次了。那小伙儿不错,农技员,人也中看。配得上你。珍罗子一听,便又哭开了,伏在父亲的怀里,怎么也不肯爬起来。

妇女们玩笑开大了,珍罗子既然有这小心事,那就不能撩她了,珍罗子心里有火,一撩就着,烧起来不好办了。

妇女们心怀鬼胎,晓得这下大事不好了,要是珍罗子不依不饶寻死觅活地要上吊怎么办?据说珍罗子跟她的小姐妹们讲过的,要嫁建华。嫁不到宁可上吊。

好在珍罗子后来也就不哭了。不但不哭,反而第一个拿起翻耙去翻稻,还没有忘记招呼大家,说,大婶大嫂们,该翻稻了。

那样子,好像她一点儿也不曾想过建华。

这珍罗子,让人捉摸不透了。女孩子到了让人捉摸不透的时候就是长大了。

第49章 周建华把珍罗子忘了

人在兴·化,周建华早把珍罗子给忘了。当然,周建华也从来没有想过珍罗子,更没有想到珍罗子会与他有什么情况,珍罗子初中没有毕业就下地干活了。可周建华一直读到高中。虽然现在都是干农活的,但显然不一样了。两个人的命是不一样的。珍罗子一辈子都会是农民,建华不一定。建华在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的时代可以上大学,不上大学也可以成为董加耕和刁三九,如果有一天,上大学不要由贫下中农推荐,建华也还是有可能上大学。人与人就是这样的不一样,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你再犟都犟不过命的。

现在,周建华在城上,走在兴·化的大街上,珍罗子一定是在家里帮助收拾小地里的活计。小地里的活儿农闲才能顾得上。农忙的时候,只顾得了公家的事。小地,蒲塘里人把自留地都说成小地。周建华这时一心指望着到城里有个机会跟草兰子单独相处相处。他要碰一碰草兰子,这是他的决心。一定要碰,哪怕是拉一拉手,亲一亲嘴,都要。珍罗子没有这样的心思,珍罗子现在心空落落的,珍罗子到了晚上会在油灯下纳鞋底,把一个丫头子的心思与哀怨全都会纳到鞋底里去。

不过,在城上的周建华也不能如愿。想去旅馆时,旅馆查得很严,除了大队开的外出介绍信,一男一女,还得有结婚证明或者旅行结婚的介绍信,否则一男一女怎么也不让住进去,要住进去可以,分开住。查夜则查得很紧,抓到未婚的男女到了一间屋子里,肯定要批斗的,这是通奸,当然要批斗。到了许先生的娘家更不行了,周建华的外婆老封建,怎么也不肯让外孙子与外孙媳妇在家里成双作对。这哪里行?这苏玉芹也真是的,欠考虑,能让两个小孩子想到这上面来?真是的,急什么呢?早晚还不是得结婚!周建华与草兰子住在外婆家里,便一直分开住在两间房间里,老太太绝不肯他们夜里在一起,白天更不行,一直有人陪着。是啊,这种事,想要在人家家里来,哪一家肯答应?找骂找咒哩!

两个人到电影院里去过,想一边看电影一边亲热一下,可是一到电影院,一看,那么多人,哪里敢把手放在一起?又不敢买太角落上的票,怕被售票员识破鬼心思。再说,电影院里放的革·命电影,你下面搞资·产·阶·级的东西,那怎么行?在水廓中学读了高中,周建华跟草兰子都晓得,爱情是不能提的,一提就是资产阶·级情调。现在,你想把资产阶·级情调搞到革·命的电影院里,万一查到了,那就肯定得处分了。到时候,别说学习董加耕,就是学习刁三九也困难了。

电影散了,路上到处是人,红卫兵们抓人批斗,晚上也没有停的意思。偶尔还会有几个工人巡逻队的,戴着红膀套,一只大电筒,雪亮,一照一个大窟窿,被锁在大窟窿里就要被送进学习班去学习。外婆好像晓得周建华要做什么似的,出门时一再关照,看完电影赶快回来,外面乱得很,别被人抓着了,那就麻烦了。

两个人像干柴与烈火了,就等着熊熊燃烧的那一天。不晓得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到了兴·化城,也还是没有机会。兴·化城有公园,有电影院,可就是没有一个地方只属于建华与草兰子两个人。这兴·化城,反而不如蒲塘里好。在蒲塘里,都是人们让着他们,瞧那个摆渡的瘸三粉,不是看都不敢看他们吗?

两个人心里都有了鬼,心思也都大了。有时候偷偷地看一看对方,然后再一笑,便晓得在想什么了。

晓得了也是白搭。没劲。兴·化城没劲!

想当初,场长让周建华做,蒲塘里的人全吓了一跳。这是瞎来!哪里能让一个嘴上没毛的小青年做场长,出了天大的事,哪个来负责?这金支书,脑子里进水了!你想想看,这场长让周建华当,真是疯了,就连出生农家的弟子也不是一出书房门就能做的,更何况周建华这种书香门第的学生小伙儿?还是个洋学生,怎么能做这么大的事?你让周建华做生产队长不要紧,做场长的人一定要是庄稼活上的老把式。不要看平常时节,场长也就是在打谷场上转悠,和几个妇女说说荤话打打嘴皮子帐,有时候还可跟一些疯疯傻傻的婆娘打打闹闹,摸摸**什么的,或者被几个妇女扳倒以后抬一头猪子或者一只羊来倒插葱,都可以算是胡闹了,再不就是侍弄几个老头老太和学堂里来的几个学生小伙儿晒晒稻子翻翻草。可是,真要把个一年的场长都做下来,这里头就有学问了,深着哩!这扫帚、翻耙、板掀、连枷、赶牛碾场都要拿得起来还是小事,一遇上刮风下雨,那个抢风场哪里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指挥得了的?还有,忙场到了,天麻麻亮就要放场启场。放场是把刚刚割下的稻子指挥全队的社员打乱了铺在场上,好让牛套着石碾子滚呀碾啊的,启场就是把那些已经滚过碾过的场子掀过来。这里头有讲究,放场要乱,可是要乱得让石滚子碰得着碾得到。这启场要精,把草掀掉,可是稻子要留在场地上,这就不能像平常翻草的样子了。叉子拿在手上,插进草中,提走来,不能立即扔出去,这草里有成千上万粒稻子哩。这时候要活活抖抖,还要听,听不到稻子掉下来的沙沙声了,说明草里没有稻料了,就可以放心地把草扔出去。粮食是浪费不得的。浪费钱财可以,就是不能浪费粮食。一颗粮食,三十八颗汗珠!老辈人总用这句话告诉晚辈。浪费粮食要遭天遣的。放场启场,时间还要把握得好,放场要在下露水的时候放,这样草跟草之间没有空隙;启场得在天亮前完工,得让这一天的太阳一出来就能晒得到,这样,到晚上才能及时将稻子晒得焦干,这样的稻子才能进仓。如果错过一个时辰,就要错过一个日脚,晚上就得派人在场上站岗。如果天气架不住势,到了夜里,大风一刮,大雨一来,你喊谁帮你收场?那时候,粮食被风刮跑了被雨冲走了,收成是一回事,这肚子到哪里讨饭吃?还有人偷粮。偷粮食的事时常发生。当然,偷粮食被抓住了是不得了的,要开现场批判会。下结论是地·富·反·坏·右破坏社会主义抓革·命促生产。一摊上这样的名,基干武装民·兵的枪托子保准会砸下来。不是没有人尝过。地富反坏右其实倒非常老实,哪里敢乱说乱动,大多数时候偷粮食的并不是地·富·反·坏·右,是老实巴交的贫·下·中·农。说了你不相信,队长也偷过。队长偷自己生产队里的东西,轻车熟路,还不容易被人识破。遇上有人问,只是说到场上去看看。背着口袋进庄,夜太深了不行,狗咬起来就麻烦了。有经验的队长总是在八点钟新闻联播的时候下手,进村的时候,找偏一点的巷子进庄,狗咬了也正常,谁家的狗那个时候还不咬人?不过队长被人家偷的时候居多。队长嘛,总比社员过得殷实些,家中值钱的比别人家的多。队长郏正宝,端午节前家里就遭遇过小偷,煮的一锅粽子,全都被偷了。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只有老太太晓得。老太太夜里睡不着,看见小偷的背影了。郏正宝家的四小伙一起床就要吃粽子,欢喜得要上天似的,往厨房里跑,要揭锅盖时,老太太幽默地说,四小四小你别望,锅里只剩下粽子汤。四小走过去一看,果真只剩了粽子汤,一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所以,在蒲塘里,偷粮食的事根本不能上升到阶·级斗争上去。场长这份活,要做的事实在多,而且,还真的得有阶·级觉悟,哪怕饿得前胸贴着后背,生产队的粮食你还不能碰。你想想,场长偷粮,还不偷到屋梁?左说右说,反正是场长这活计,生产队长是做不来的,生产队会计更是做不来的。一年下来,有经验的场长瘦个十斤八斤是常事,没有经验的,瘦得脱壳,风都能把你吹倒。这样安排是要周建华的小命哩。

可是上面发话了,让周建华做。我们要学习大·寨大队,青石板上夺高产。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就是要培养出一个胜过刁三九,超过董加耕的典型人物。到时候,我们的周建华也吹吹打打,胸戴大红花,到bj城去见m主席。

一开始,周建华做场长还是做得有模有样的。早出晚归,遇上不懂的活儿,就向老农请教,一点不拿架子,个个都说建华好。蒲塘里人说到底还是服有文化的人。周建华高中毕业,大家晓得这样的人早晚得做大队干·部。一年又有几个人能上得了高中呢?就是方德麟家的几个儿子,大队说了,也最多照顾一个名额。方德麟有心让方六一或者方述平去上学,方五四也好,方跃进也好,得回来干农活。先帮助家里过一下难关。不然的话,儿荒年到了,大的在上学,小的要吃饭,靠他一个人不是更不得了?

夏忙时节说到就到了,周建华既然是场长,那就一天都不能离开了。周建华和周森林一样,也是个喜欢看书的人,高中毕业后,他开始。反正有的是时间,周建华开始读鲁迅的书,读《红楼梦》,还读浩然的小说。再后来,周建华听到风声,以后上大学不会是这样的了,得凭考试。二队的夏应泉,初中毕业那年因为家庭出身是富·农,没有被贫·下·中·农推荐去上高中,可是现在,一边开拖拉机,一边看功课,高中的书都借全了,放在手边,天天看。夏天蚊虫多,脚泡在水里,也要在煤油灯下看,一看就是大半夜。周建华一听,做了有心人,人家这样看书,我们不能荒了。于是也看。

周建华跟夏应泉,一般情况下总是要较劲的。夏应泉二胡拉得好,周建华拉得也不差。夏应泉和周建华唱戏的时候经常演对手戏,你演郭建光,我就演刁得一,你演李玉和,我就演鸠山,你演洪常青,我就演南霸天。批林批孔中,两人还是唱对手戏,周建华演林·彪,夏应泉演孔·老·二。周建华演得活灵活现,真把个**演活了,可是,夏应泉更叫绝,他到水廓庄看了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回来就有了章程,不但把孔·老·二演活了,甚至后来蒲塘里不再喊他夏应泉,只叫他孔·老·二。孔·老·二孔·老·二的,一直喊着。后来,夏应泉做了公办教师,学生背后要骂他的话,还是骂他孔·老·二。夏应泉也就是个家庭成份不硬,可是,除了这一点,夏应泉其实跟周建华也差不多了。周建华这点数太晓得了。所以,一看夏应泉开始钻研学问,便也开始复习高中的课程了。不管怎么说,学问总是有用的。有学问总不会吃种田的饭。学习董加耕,学习刁三九,可是谁能保证他周建华会成为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又能如何?这些都是要靠别人的事,可是,做人也好,做事也好,最终还是得靠自己。别人是靠不住的。有时候,老婆也靠不住。有了漂亮丫头子做老婆,可是,草兰子也不能当饭吃。再说,人如果有出息,找什么样的好老婆找不到呢?我不相信天下就一个草兰子漂亮。你现在一个高中生,如果到时候弄不过夏应泉这个初中毕业生,这人就丢得大了。

夏忙时节一般都是在暑假里。就是不在暑假,学校也要放农忙假,学生都要到农田里去,大一点的帮助生产队里翻草晒稻什么的,再小一点的就帮助拣棉花上的蔫叶子,那种活儿还真的只能是妇女和小学生干得来,要特别细心,才能把棉花拣得雪白。

金草兰不吃种田的饭,所以金草兰一般不会到田里去。学生娃放暑假或农忙假,草兰子也不会到田里去。蒲塘里人说草兰子是修得来的福。可是,周建华当了场长后,草兰子有时候会装模作样地到场上帮着翻翻草,晒晒稻。稻子晒好了,要圆成堆或尖,再不就是进仓时,草兰子便会和周建华合作用概子,周建华在前面拉概子,草兰子在后面扶概子。概子稍稍地斜过来,放在场上,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稍用点力气压着,就能把铺在场上的稻谷收拢了。这概子,比翻耙推来得快,说起来,块头到底没有概子大。概子总得两个人才用得起来,翻耙那东西,十岁八岁的细鬼儿也用得起来。就像珍罗子,用翻耙用得实在好,连那些妇女也用不过她。

金草兰扶概子,周建华拉概子,成了七队场上最好看的风景。草兰子一到场上,社员们便全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看。两个人一开始还旁若无人的,可是撑得久了,到底撑不住,草兰子把概子一扔,躲进工棚里了。场上便爆出一阵笑声。周建华会不好意思地说,社员同志们干活吧!于是,大家便又开始干活。

第50章 周建华等草兰子撩拨他

事情便是在这场上发生的。

周建华一到夏忙,便不能再回去了,就在场上睡。睡在工棚里。也是为了看着稻堆子不让小偷儿得到空子。晚上,蚊虫多,工棚里反正有帐子,睡在里面还真的非常舒服。但问题是,周建华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上高中时,周建华一到夏天,便要到桥上乘凉,或者到方跃进家听方德麟讲故事,或者与方跃进一起拉二胡。方五四在家时,周建华与方五四是形影不离的,说到底是干兄弟,方五四拉二胡又拉得非常好。方德麟家的房子还特别好,原来是老地主姜锡君的,方德麟转业回来,蒲塘里照顾他,把这房子让他们家住了。说起来,这房子要比周家的房子气派。周家的房子小,局促,而且只有两间。所以,周家后来在周森林与许先生的房间前面又伸出来一间西厢房似的小房间,里面搁了两张床,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大床是周建华与周建民弟兄两个住的,小床是建华的妹妹建民的姐姐亚君和最小的弟弟建国睡的。周建华高中毕业后,亚君年龄也大了,不能总和哥哥弟弟住在一起,便与许先生住到了原来周校长跟许先生原来住的房间里,周校长住到了西厢房,周建华住到了再前面的一间小房子。那间小房子其实是前面人家也就是大队会计姜宝成家的猪圈。姜宝成做了大队会计后,不再养猪了,猪圈便空了下来。许先生便跟姜宝成商量,是不是这间猪圈借过来给孩子当一个房间。姜宝成一看是许先生出面,不好不答应,但是有了鬼心思,姜宝成说,小房子给你,没得事。这房子的事就是房事了,有什么事?一句话闹得许先生一个大红脸。许先生脸一红,姜宝成胆子就大了,就来抓许先生的手。许先生一愣,连拒绝都不晓得了。这个姜宝成,你别看他年纪一大把,长着一个鹰钩鼻子,可是还真的会勾女人,许先生还真的被他弄得惑动了心,心别别别地乱跳。可巧,周森林从学校回来有事,一看两人僵着,晓得有事儿了。当晚,周森林就把个许先生关在房里,死打了一顿。然后饿了许先生三天,皮带子抽断了两条。从此许先生再也不敢跟男人偷偷摸摸的了。马上都要用媳妇了,还想做这种丑事,看老子不剥掉你的皮抽掉你的筋!周森林一边打一边骂,许先生怕得要死,魂都吓掉了,哪里还敢再偷情?

姜宝成也吓得不轻,从此北边这户人家的门边都不敢擦一下。那个猪圈,当然也就什么也没得讲,让给了周家,就别说借不借的话了,屁都没有放一个。周森林用了两天时间,请了瓦匠和小工,把这个房子粉刷了一下,又铺上了砖头,堵上了前门,打通了后门和一个窗户,一个小房间就非常像模像样的了。这个房子中间又用篱笆隔开,里面做了周建华的房间和书房,外间放了两个炭炉子和两张桌子,就充做了厨房。

后来周建华出了事,看风水的先生说,是这房子惹事了。这个猪圈,怎么能做厨房?冲了灶王爷了。周建华与草兰子的事,全蒲塘里人都晓得,有人问风水先生,在那里做了那件事碍不碍事?风水先生眼睛一翻,怎么不碍事?这事能在灶王爷跟前做?找死啊!不得了,这下冲得太大了,灶王爷越发地不饶人了。找死找死!

周校长是文化人,不信这一套。但心里有点怕也有点后悔。后来,再也不把炭炉子放在里面了。

周建华做了场长,回小屋子的时间少了,一般都在场上睡觉。晚饭一般都是草兰子送过来。正好,又可以在晚上多看一会儿书。周建华在做场长的时候,看了很多书,有时候,二队的夏应泉会过来和他一起讨论点书上的东西。两个人悄悄地做着别的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们相信,总有一天,上大学是不会再让贫下中农推荐的。

有一天,草兰子送来了晚饭,看着周建华狼吞虎咽地吃,于是眼睛直了,潮了,又是雨又是雾了。鼻息也粗了重了,心别别别地乱跳。不一会儿,草兰子又突然害怕了,怕眼前这个男人会不会什么时候对她说,草兰子你以后别再来了,我不喜欢你。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太惨了。光是定了亲有什么用?他不把你放在心上,不把你当一回事,也是白搭。就像珍罗子,周建华还不是一点也不想理她?珍罗子也漂亮啊!可是爸爸是一个社员,无权无势,周森林那种人眼里从来不会把姜连旺放进去的。草兰子想到珍罗子的时候,就会想,如果不是爸爸给他一些想头,他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呢?这样想着的时候,草兰子已经情不自禁地趴到了建华的背上,一块块地摸建华身上好看的腱子肉。周建华一开始磨蹭着一边用筷子打草兰子的手,一边有心无意地吃饭,终于架不住草兰子搁在他背上的两个**的撩摸,饭不吃了,碗一扔,回身抱过草兰子,一把就把她扔到了工棚的床上,接下来就没得主意了,不晓得该摸草兰子哪里了。定亲都这么长时间了,建华太想太想和草兰子单独地呆在一起了,可是不管什么时候,旁边都会有很多眼睛,只有到了大忙的这些天,草兰子才一个人来场上。可是一遇到放场启场又不行。再不,夏应泉一块儿来谈化学的时候,也无法和草兰子呆在一起。像今晚,真是老天有眼啦?建华其实早就等着这一天啦!草兰子身上哪里是哪里,还没有走过一回哩!

但建华到底用了心思,他在等草兰子先撩摸他。

建华大了,是男人了,是男人才会用心思的。

实际上,草兰子高中毕业那天,差点儿和建华做下大事。

那一天,草兰子和蒲塘里的同学们一起,背着书包回家了。

出校门时,多少有点伤感,瞧瞧,这么快,两年的高中,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这不,现在毕业了。

还好,到底年轻,青春当头,很快,感伤就跑了。只是没有想到,两年的高中,就这样嘻嘻哈哈地结束了。

短暂得像一场梦遗。

不知道是哪个男生讲了一句这样的话,女生们这个时候什么也不怕了,马上揪住了那个男生的耳朵,叫你讲脏话,叫你讲脏话。看你姑奶奶们今天不活剥了你的皮。

不敢了不敢了,姑奶奶!放开我。

放开了,小男生揉揉被揪疼的耳朵,说,怎么一个个地像母丫叉似的。真的都是孙二娘投的胎?

孙二娘是《水浒》里的一个女将领,同学们都知道她的绰号就是母丫叉。

天可怜见,如果不评《水浒》批宋江,也就只晓得一个《红楼梦》了。现在好了,《水浒》原来就是我们家乡人写的。可惜上面发了话,要批!

唉,好不容易家乡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是,却只能成为反面教材。多冤啦!

几里地,很快就要到家了。草兰子心里有点小心思,便故意落在了后头,她就是要看看,周建华是不是懂得她。

建华却似乎没有看见她似的,一路还是有说有笑的和同学们往蒲塘里走。草兰子心里伤心了。伤心得不得了了。想要哭,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她跟建华,其实也没有说破什么啊!初中时那点小孩子间差不多过家家的夫妻游戏,能算得了数?

那时候好,一放学,两人就到了一起,有时候,就差手牵手肩搭肩了。周家是蒲塘里最体面的一家,全家人都是国家户口,草兰子的爸爸是大队支书,可是,不要说往上三代数,数到爷爷这一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泥腿子。跟人家周家,没得比了。

草兰子这一想,心气上就一下子低了下去,就差不多低到尘埃里低到草丛中了。这一下,草兰子就哭了。

反正落在大家的后面,草兰子索性就蹲在了路边,好好地哭了下来。一边拿起路边的泥块向河里投去。

一圈一圈的涟漪,从脚边向外扩散,渐渐地越扩越大,扩到河中心才没有了。

五黄六月,真的是五黄六月,麦子黄了,大地的精气神一下子提升上来了。麦田里是黄的,大地上也是一片金黄。下午正是燠热难当的时候,但风里,透着点凉意,还掺杂着点麦香。

在水廓镇与蒲塘里之间,是一大片开阔的庄稼地。现在,这无边无际的地里,全是麦子。风里是麦子成熟的味儿,大地上像有一颗太阳,往天上蒸腾着热气。热气里也全是麦子的香味。

微风一来,热腾腾地撞到身上的,是暑气。这暑气让人有点难受,但是,草兰子倒显得非常爽畅。她真想像男人们那样,光着上身,跳进麦田里。那种一丝不挂的爽净,做女人的就是没法子享受到。天知道女人遭了什么罪,一辈子没法子爽净。就譬如那个一个月来一次的东西,也让人烦不胜烦。

草兰子一入神,就忘记了时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西边的太阳离地面只有三尺高了。忙着要往庄子里走。

可是,一回转身,与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然是建华。

死相样子,说着要走。

可是建华哪里让?

一把抱住了她。

你要死了,快放开我,你不怕人看到我们啊!

怕什么?他们都回去了。我也回到家了,我知道你在这里等我。所以,我立马就来了。这不,你看,我来了。我是跑步过来的。

建华还是那样帅,红色的运动衫短袖,体面的白色西装短裤,丝袜,白跑鞋。就这一身行头,把个乡村丫头陶草兰子沉醉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建华多帅啊!那像姜小水、姜二狗他们,就算改了名,一个叫姜鑫,一个叫姜荣,可是,还是土。就是土里土气的。哪有建华的名字好听啊!建华的名字好听,建华的眼睛好看,建华的嗓子好,建华的字写得漂亮。建华什么都好。

他们什么都比不了建华。

草兰子哪里真心拒绝建华呢?建华那里一抱,她的身子一软,全瘫在了建华的怀里。

建华抱起了草兰子,往田里走。

他们走到了一个田垄沟旁边,坐下来,抬头看见天,看见高过头顶的麦子,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建华的心砰砰砰地跳着,连草兰子都听到了。草兰子的脸红得像烧了起来,脸上**辣的。

两个人的嘴,就像磁铁遇上铁一样,吸在了一起。建华的手也慌慌忙忙起来,寻找着草兰子的钮扣,很快就寻到了,然后,一颗,一颗,又一颗,接着又是一颗

别,建华,我早晚是你的人

不,我现在就要,我等不急了

不行,真的不行,我们还小。

不,不小了,我们都高中毕业了。我明儿就跟爸爸妈妈说,我要跟你结婚。还有,你不是想要做民办教师吗?我去对爸爸说

第51章 都是丫头子们不要脸

那天,建华其实动粗了,但是没有成功。草兰子留了一手,只不过,真没有想到,建华的力道那么大,平常一个斯斯文文的人,怎么一到女孩子身上,身体就像山了,要压就压在人身上了;人就像大力士了,怎么掰也掰不开,怎么撕扯也无济于事了。而且,他就是要进来,不进来不行。你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建华说,我实在太想了。草兰子,可怜可怜我。

草兰子当然不答应。可是,又想问。于是说,我知道你太想了,你想的是谁?想的是什么?老实告诉我!

想的是你呗!想和你

草兰子有意逗建华了。

建华还就被草兰子逗得开不了口了,手上也慢了下来。手上是慢了下来,可是手却没有听他的话,一个一直在动,另一个也一直动。一个在动的,把草兰子的全身都抚摸遍了,另一个动的,就一会儿抚摸草兰子胸前的那两块,一会儿又不老实地伸到下面去抚摸那一块。

草兰子任由他抚摸。草兰子的下·身早已经成了一条河流了。

草兰子的两只手,其实也没有老实,一个在动,一个一直不动。动的,也把建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抚摸遍了,不动的,一直搂着建华。

两人没有闲下来的还有嘴,都贴到一起了。舌头也都搅在了一起。哪里能想到呢,谈恋爱原来是这样的甜蜜、兴奋、欲罢不能、欲舍难离。

天上有个太阳,身边密密匝匝的麦芒又宛如千丝万缕的阳光。苏北的大地,就这样平平整整,没一点山高水长,不显山也不露水,可是,还是能够藏着他们这两个大活人。他们在麦田里搏斗。麦田里一阵又一阵的热浪。这厚实的、宽阔的芬芳是泥土的召唤着两个年轻人,该张开的要张开,该收紧的要收紧,该收获的就应该收获了

麦子香在地里,草兰子甜在心里。

可是,忽然又酸酸的了,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他的女人了。

我才十七岁,一朵花,才刚刚开了个苞,还是个花骨朵儿,可是,这个建华,却要催开我这朵花,这不是要人命的事吗?

不成,坚决不成。何况,妈妈知道这事儿,天都要破的。哪能才出书房门,女儿身子就没有了呢?

可又怎么舍得下建华呢?

建华现在什么也想不了,他现在最想的是草兰子的身体。现在,草兰子已经一·丝·不·挂地在他眼前了。他看到了草兰子那两堆高挺的山丘,看到了那做梦都想看的少女们隐藏得最深的沟壑,看到了大·腿间蓬蓬勃勃的春草,看到了春草间淋漓的春水。

建华后来自己就控制不住了,他在还没有真正得到草兰子的时候,崩溃了。涂满了草兰子的下·身,然而,两个人都知道,这次,没有能成功。

建华有点沮丧。

草兰子则有点偷偷地乐,但是,草兰子却装得不愉快的样子,说,建华,你,你把我给糟踏了。我没脸见人了。

建华本来沮丧得不得了的,但一听草兰子这话,又突然紧张了,连忙说,草兰子,你不要紧吧?

要紧!怎么不要紧呢?我都不知道如何回去见我爸爸和妈妈了。现在,你看看,都弄成这样子了,我怎么办呢?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

怪我,都怪我。怎么办呢?都弄脏了你了。也没法子洗一洗了。

不洗,我不洗掉。我身上的东西是你的。等它们干·了,我穿上衣服就行了。我要带着你的东西。我是你的人了。

草兰子说着,就又往建华的怀里钻。

这一次,建华突然之间又没头没脑地硬了,而且粗昂昂的。建华这次再也没有想多少。男人这时候都是下·体决定脑袋的,他这时候脑子里眼睛里全是草兰子,他就只想着一件事,他要进去。

草兰子哩,也正有点觉得心里对不起建华,觉得都这样了,反正是他的人了,还害羞什么呢?还藏着掖着什么呢?为谁藏着掖着呢?反正不都是建华的吗?是他嘴里的一块食,他早吃晚吃,还不都是吃?

于是,这一次便再也没有躲着让着,反而迎上去了。

两个人就这样咬合到了一起,再也不肯松开。

忙乱中,草兰子还是有了心,一把抓住了建华的小阿弟,拼命地揉搓着,那感觉竟然也是那么美妙。心知,做女人实在是太好了。自己早晚有一天,要真正做建华的女人。不过,要等。要等到那一天。

心里想着,嘴里便缠绵而缱绻地呻吟了出来。

建华一听她喊叫,一下子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后来一听到呻吟,却又像得到了鼓舞,如同一个士兵,又一次昂扬起来。

建华的身体现在在草兰子的手里。草兰子的手竟然也是那么温柔、温暖,建华竟然没有觉察到是草兰子的手,他一直觉得已经进入了草兰子的身体里,自己是在草兰子温软的身体中进去出来再进去再出来哩。

两个年轻人,两个**着的青春的身体,在苏北金黄的麦田里,在炎热的下午,在密不透风的麦香包裹中,完成了第一次青春的洗礼。

后来,两个人都没有劲道了。草兰子大汗淋漓,有几绺长头发汗湿湿地沾在了脖子上与胸脯上,越发让草兰子显得妩媚不已。

建华哩,心满意足,意气顺畅,全身都被掏空了一般,可是觉得爽净,觉得气血舒畅,觉得快乐无边。

但意犹未尽,他还想着。他又要抱起草兰子了。

草兰子那里早已经软瘫在地上了,建华看见了他的人之初涂满了草兰子的下·身。建华一紧张,这才想起来,不好,会出事的。有了宝宝怎么办?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做准备。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完成他们的第一次的。

草兰子抱着了建华,喊了一声,华子,你说,我是你的人吗?

傻瓜,那还要说,你是我的人。

我的心上人。

草兰子笑了,笑得很幸福。

两个人开始穿衣服。

一开始,建华正自懊恼自己没有用,怎么连这件事都做不好哩,可是,没想到,草兰子往她怀里钻的时候,那股带着汗涩涩的少女的幽香再一次唤醒了他,他那个不由自主地昂扬了起来,而且粗硕无比。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男人,是个男人。

周建华,蒲塘里最出色的小伙子,哪个女孩子没有在心里想过千回百回呢?那么多日子了,一个眼神,两人也都晓得了是什么意思,更不要说手一触碰一下,身子有意地擦一下,那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周建华有了自己的小屋以后,草兰子一直管不住自己的腿子,总要往那个房里去。可是,那边小房子刚收拾好,周建华便到了场上了,这一到,便很难见到他回来了。场长就是场长。再说他这个场长做得还要跟别人不一样,准备让全国青年学习,当然就得做得跟别人不一样,否则怎么跟董加耕比,怎么赶得上刁三九呢?

现在,周建华把董加耕和刁三九全抛到九霄云外了。

草兰子配合得好,早把个小褂子解开了,小衣的钮扣也轻轻地啪的一声跳开了。草兰子的胸脯紧贴着周建华的脸了。周建华把脸埋在草兰的胸前,贪婪得不得了了,呼吸都大了似的,恨不得把草兰子吸进胸腔,一只膀子搂着草兰子,另一只膀子就去拉草兰子的裤子。

草兰子一开始挺怕,一点不配合。她真的怕,没想到小伙儿是坚硬的,她想让,可是没地方让。躺在工棚的床上,往哪里让?她内心其实喜欢那一份坚硬哩,建华哪里都是坚硬的,像腱子肉那般坚硬,女人喜欢这样的坚硬,这是一种依靠,这是家。男人就是女人的家,女人是男人的大院。后来,草兰子不怕了,反正早晚会是他的人,随他吧。再后来,两个人的脸贴在了一起嘴贴在了起手缠在了一起,两个身子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了。

夏天黄昏时分,燠热难当,场上的泥地里往上泛那种热气,像人把热气吐出来似的。两人才动了几下,身上早已经大汗淋漓了。这下更好,吮吸得有味了,咸的,湿漉漉的。周建华也没有把草兰子的腿子打得太开,便顺利而有力地挺进去了。

周建华感到一阵厚重、温热的潮湿咬住了自己,周建华明白了,他这是真正得到一个女孩子了,他在和蒲塘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做事儿,做那件天下第一的大事了。随后他听到草兰子的呻吟:建华儿,你快把我弄得疼死了!

可是建华怎么顾得了草兰子疼死了呢?周建华没办法了,出不来了,他只能上下耸动着,撞击着,只不过动作慢了,也更有力道了

很久,两人才折腾得没了力气。

再低头一看,草兰子的血,把稻床上都涂满了。

周建华这才发现,自己惹事了。

后来,草兰子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水桶去到河里提来一桶水。然后,两人就在场上好好地洗了洗身子。

建华反正每天都这样了,做场长,吃在场上住在场上,有时候,会到猪场那里打一点热水来洗个澡,有时候就干脆用河里的水洗洗浇浇,再不就跳到河里,斗澡,或者边斗澡边洗身子。里下河水乡的小伙儿其他本领不大,但是玩水、玩船都是一把好手。如果到了五六岁的辰光还不会玩水玩船,是要被人笑话的。周建华是先生家的小伙儿,但周建华也早就学会了玩水玩船。总归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好人就学好人。在水乡,这些事就得会,不会也得会。像那个姜九五,才多大的小人儿,下河斗澡,水里玩船,竟然什么都会。

这种事其实来不得,来了一回想二回,来了三回神仙也吃不住熬。而且,这时候,不是小伙儿经不住熬,是丫头子熬不住,不要脸的是丫头子。七队的人都看到了,草兰子常常在傍晚时分到场上来。来的时候像一只小雀子,是飞过来的。只要草兰子飞过来了,场上的人便都非常知趣地离开。只要一看到草兰子来,周建华便一脸的喜气,开心得像掉进了蜜糖罐子。大家都看出来了,这小伙儿,有出息,把支书家的丫头子草兰子弄到手了。这种事,看都不要看,到了这份上,一准就是这样。

不过,建华瘦了些。几个年纪大的女社员想要提醒场长烊住点,这事要细水长流。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草兰子经常到场上来的事,全蒲塘里人都晓得,可全蒲塘里人都不会说。这事说不出口。人家反正早晚是夫妻,总要蹲在一起的。蒲塘里人把男将与女将生活在一起都说成是蹲在一起,或者说成是蹲在一块儿。你别听岔了,不是站着蹲着。这蹲嘛,就是那个意思了。可是,妇女话到嘴边总不好意思开口。直到建华得了伤寒,她们才后悔不已,早点提醒才对的。

烊,蒲塘里人指因吃肥肉过多而吃不下其他饭菜。这烊住了的感觉很坏,就好像虚胖一样,嘴上吃得油光光的,可是,其实并没有吃上几块肉。因为饿得太狠了,所以一上来就猛吃,这样,反而吃不下更多的饭。饿得太狠,饭更要吃得慢,饭才吃得多也才顶得了饥,上来就猛来一阵,反而会很快熄火。这种事,愣头小伙儿身上最容易发生。用蒲塘里人说的话,乡下人屙屎,你是头上硬。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接下来还能再硬就服你!可是做什么事都这样,烊住了,接下来怎么还能再硬呢?

过来人晓得这回事,草兰子太贪!是草兰子慢不下来,草兰子慢不下来,周建华就一准会烊住。要是周建华早一点就烊住,事情就不是这样了。

蒲塘里栽的是双季稻,这下人就更忙了。夏忙过了,秋天还有一个忙场。

建华出事就是在夏天这个忙场上。这时候,建华正式做场长其实也还没有做上几天哩!

可是,建华明显地瘦了。不是疰夏那种瘦,是虚脱那种瘦。瘦下来的建华,觉得有点飘。终于,有一天麻麻亮,那边副队长嚷着让大家准备放场挑把(稻把)时,这里突然有人喊了起来,快,快,不得了了,周场长倒下来了,周场长出了事了。喊赤脚医生!快,快去喊姜小珍!

姜小珍背着药箱一路小跑过来了,兽医焦为根不住地搬动着他的罗圈腿跟在后面用一个碗口大的电筒照着前面的姜小珍。

姜小珍到底是丫头子,摸不着头高头低,一看建华昏过去了,先想到的就是挂盐水,不晓得先把人弄醒了再说。焦为根有经验,手上有一把力气,死死地掐住了周建华的人中。焦为根晓得人昏过去后最要紧的是要把人先弄醒了,不然的话,就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一折腾,周建华醒了,像睡觉刚醒一样,但眼睛里没有一点神气。那里有人从猪场上赶快弄了热茶来,让周建华先喝一点去去火。夏天内火重,缺水分。人容易虚脱。

挂盐水其实也还是吊的青霉素。先皮试,在建华的膀子上轻轻一点,点进去一点青霉素。五分钟后,好了,可以用药。于是,连忙将建华抬到工棚里。焦为根建议不要挂盐水,直接打点滴,来得快一点,也便于去公社的医院。

天大亮了,放场的事启场的事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大队的干部和生产队的干部在场头便召开了紧急会议,商议的最后结果是听焦为根的,赶快送公社医院。人命关天,马虎不得。

这里商量有了结果,那里连忙有人往小毛家飞跑,让小毛赶快把冲水机开过来接人。

第52章 两个人蠢蠢欲动

冲水机船绝对是蒲塘里人的一大发明。当然,这项发明仍然是心灵手巧的方德麟弄出来的。冲水机是由打水机想出来的。蒲塘里人往水田里灌水,早些时用水车,后来,就用风车。

风车那东西,蒲塘里人也叫洋车。那是有人从帆船的道理悟出来的,借风的力量,其他的设施还用着,风车轮子一转,辘轳转动起来,水就往上涌来了。早先蒲塘里人有一个对子:水车车水,水鸡跳出水车心。方德麟的老父亲方云卿是一个私塾先生,特别喜欢对对子,搞得蒲塘里人全都跟着学。说到这个对子,老先生有些得意:绝对啊,绝对!别人不服气,你老先生在家吃饱了没得事做,就弄出这样的东西来整人。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这不是我做先生瞎编的,我没那个本事,是一个农民,踏水车往田里车水时,看见有一个田鸡从水车心里跳了出来,想出来的,水车车水,水鸡跳出水车心。你对吧!蒲塘里人把用风车往田里灌水就说是车水。说青蛙不说是青蛙,说成是田鸡,或者说成是水鸡。说到蒲塘里人踏洋车车水,确实不是一件好听的事。过去蒲塘里穷,卖苦力的特别多,四邻的村庄都要请蒲塘里人踏洋车。蒲塘里人踏洋车来得。一踏浑身冒汗,蒲塘里人就先脱上衣,光着膀子光着背踏;更热的时候,蒲塘里人干脆也不穿衣服了。反正那时节,田里也不会有女将们来。可是,没有女将有男将,男将们一来,一看,就要笑话蒲塘里的人,都说你们蒲塘里人斯文,哪里想到你们田里干活光。不过,这对子虽说难,但是后来还是让人给对出来了。那是一个在河里斗泥的角儿,有一天,他一罱子抛下去捞泥,捞住了一罱子泥,再一看,一罱子泥里竟然还有一条鳅鱼,可是,那东西又滑又猾,竟然从泥罱子的眼中钻出来逃了,于是,放下罱子,一拍大腿,说有了。嘴上说有了,就把罱子一扔,把船弄到河边,跳上岸,找到老先生说,有了。方云卿不明白他说什么,罱泥的急了,对子有了,你不是说那是绝对,没人对得出来吗?我对出来了!方云卿这下不相信了,你也能?是的,老先生,你听着:水车车水,水鸡跳出水车心;泥罱罱泥,泥鳅钻过泥罱眼!方云卿捧着水烟壶,开心地笑了,好!好!好个泥罱罱泥,泥鳅钻过泥罱眼!也是绝对,也是绝对啊!痛快!痛快!你倒别说,蒲塘里的乡风好,个个喜欢读书耍文,在河里罱泥的,也能对出对子来。

再后来,蒲塘里人往秧田里灌水就用打水机,一个水泵,放在水泥船头上,一节节又粗又大的铁皮桶,接起来,翘得老高,像个高射炮,要打水的时候,就把铁皮桶搁在田岸上,那边东风12发动起来,把水抽起来,然后压出去,水就呼呼拉拉地往田里直灌了。这个时候,机工就躺在田岸或者船头,睡他的觉了。后来,方德麟想,把高射炮放下来,对着河里冲,不是能把船冲走吗?嘿,这下好,搞出了冲水机船,冲水机一开,船呼拉拉地向前直窜,哪里还要人再去撑船。蒲塘里人后来有了挂浆机船也不用,他们就用自己发明的冲水机。后来,四乡八邻都跟着学。乖乖,这下好,挂浆机在这里都销不动了。

且把闲话休提。

还说建华的事。众人七手八脚把建华弄到打水机船上,开打水机的小毛摔开膀子就把机器发动了,然后,哗,浪头起来,扑向河岸,打水机穿了出去,直奔剑心公社医院。

中午,公社医院就把人回下来了。没事。累的。歇些日子就成。

公社医院有名的医生也是蒲塘里的人,叫姜加玉。那一天,就是他看周建华的病。姜加玉这人厉害,做了医生后,话少了。话一少,人就显得有点厉害,扎实。陡然地让人觉得他一下子年纪大了许多。其实,也不过比周建华大了两岁,早周建华两年初中毕业。没有贫下中农推荐上高中,便自己到唐刘公社医院学医。学医结束后,大家看他还老成,便留了下来。

姜加玉给周建华用了药,打了针,吊了水,折腾到快中午时分,总算在周建华的脸上看到了点红晕,于是便让蒲塘里的人把人带走。

夏天一个忙场,秋天一个忙场。这之间有一段空闲。这段空闲,蒲塘里人没让它闲着。事实上,蒲塘里人是这四围八转的大队里最闲不下来的一个庄子。哪怕到了冬天,也得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几个大队干部又都喜欢文娱活动,一开会就唱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像方德麟,据说在部队的时候演过《王贵与李香香》,让人吓一跳的是他还竟然反串李香香,剧本也是他编出来的。这功夫肯定是不得了了。金学民也喜欢开年唱大戏。草兰子哪一年冬天不去宣传队上排练节目。这个金学民有意思,民办教师不让方德麟做,可是过年的唱大戏,倒让方德麟负责了,晓得蒲塘小学的那些个音乐教师也还是不行。像姜晓锋,二胡拉得好,也识谱儿,可是,导演做不来。这一切拿得起来的,就只有方德麟。方德麟连指挥的事都做得来。很多人都晓得,草兰子喜欢周建华还就是在宣传队上的事。那时候唱《红灯记》,周建华扮李玉和,草兰子就扮铁梅,周建华扮杨子荣,小常宝就得草兰子来。后来,方德麟说,我们要上《沙家浜》,代表公社到县里调演,那么,郭建光是周建华扮,阿庆嫂理所当然就是草兰子来了。这一来二去,他们有感情了。

夏秋之交,大队里也没有什么事,这时忙的是那些媒婆们。媒婆们穿戴得都很体面,一家家地走,全是在打小男小女的主意,要帮他们牵线搭桥,张家丫头子李家小伙儿的,一个个地谈,非常有耐心;已经定了亲事准备新年为事的,她们就忙着准备为主家通话。为事就是结婚的意思,就是男婚女嫁。蒲塘里人说结婚就说是为事。通话还是投石问路,是男方先发话,托媒人上女方门上征求意见:开过年来,是不是替小孩子们把事情做了?如何?女方照例在这个时候摆一摆身份,要男方正式上门来谈。牛还在人家桩上,也就只得巴结人家了,人家要你上门来谈,就只能上门谈了。但是上女方门谈开过年来的事,就是非常正式的事体了,既然正式,就得有像模像样的礼数了。上女方门上的事,蒲塘里人最讲究。最起码得先送膀酒。膀就是猪蹄膀,最好是猪的后座,十斤二十斤,你看着办;酒是好酒,是孝敬老丈人的大礼,当然得要好酒了,最好是泸州老窖,洋河大曲也能拿出手。二锅头就有点推扳人了。推扳人就是对不起人的意思,也就是不拿人当回事了。送膀酒是不能推扳的。传统的礼数当然不能缺:三斤水面二斤肉,外带成双的衣裳料子。女方将礼全数收下,话就好说;女方只收三斤水面二斤肉,其他的东西退回来,那就是有问题了,说不定是嫌礼物少,说不定是礼金要得重,说不定是想悔亲。

不准备结婚可是又定下了亲事的,这时候得歇伏。女方把女婿接回去住,也就是歇夏或者消夏了。亲事定在下庄的,这歇伏便非常有意思,女婿当然在门上呆上一阵子。照规矩应该是三天,可是女方家为了让女婿觉得女方没有拿他当外人,蹲上十天八天的也是常见。女婿如半子,多呆个十天半个月,实在太正常了。聪明的小伙子这时候往往便会听了妈妈私底下的吩咐,趁机在这种时候把丫头子摆平。这是为后面的事争取到了主动。你反正是我的人了,男方就是礼数上稍有点不周,谅女方也不敢说大话。姑娘已经是人家的人了,都上过床了,做过事了,板上钉钉,笃笃定定,不怕你跑了。而且更要命的是,这时候,姑娘肚子里可能有了货色了。这样,姑娘不但不帮助女方说话,反而帮助男方讲话了。女方父母如果逼得急了,丫头子要死要活的事情都做得出,为的就是要爸爸妈妈让步。到了这份儿上,女方父母怎么敢认真?计较起来,最后自己家出丑。如果在娘家就把个小孩子生出来,就更不像话了。所以,蒲塘里人虽然把丫头子当儿子养,但是认真地想起来,丫头子将来还是人家的人,到底两样心的。还不如媳妇来得靠实。说到底,还真是个赔钱货。

一个丫头子的歇伏是这样的,如果家里有好多丫头子,而且又都定了亲,几个女婿同时上门歇伏,这样的话,女方也是吃不消的。譬如河西陈宝仁家,六个丫头子。上面四个都有了男将了,如果全都上门,陈宝仁家都没有呆的地方了。这样的话,陈宝仁的心思就大了。最后想出来的方法也真够绝的,三个丫头子嫁本庄,一个丫头子嫁下庄。下庄的女婿上门时留下来,其他本庄的女婿就只是三顿饭的时间来一下,一吃胡子一抹,好人,你回吧,回你自己的家睡觉。老丈人家里没地方给你蹲。这才把个大事解决了。

照理,草兰子的亲事不在下庄,歇伏的时候,只要周建华将彩礼送过来,然后,每天三顿饭的时候来斗来摔也就行了。三天过去,你姑爷可以走人了。可是,草兰子不行这一套,她要建华留下来,住下来。这样,周建华白天到场上看一看,转一转,晚上便回金家。周建华的换洗衣服和要看的书,全都搬了过来,就像女方真的在下庄一样。

再说周建华那天昏过去一次,医院里回来时,虽然说起来也没有多大的事,但医生反复关照,要好好照顾,好好加强营养。不能再着凉了。草兰子心里怨父亲,不该把建华做这么重的事,一边又心里有鬼,深怕是在场上做那件事拉下来的病,所以,照顾周建华时特别殷勤,特别心细。周建华也就非常快乐地在草兰子这里歇伏,家里没人的时候,便抱抱草兰子,与草兰子亲热亲热。

草兰子还有另一层鬼心眼,她实在太好那事儿了。她想在自己家里趁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时,好好跟建华疯上一疯的。年轻人,一得手便要上手。没办法。可平常家里看得很紧。金学民是不愿意看到草兰子在家里有这样的事的。马红英也一直提防着草兰子会做出格的事。虽然她的耳朵里灌满了人家对草兰子的议论。但是她没有看到。眼不见就心不烦。蒲塘里人有话:眼不见为净。这是讲吃了。做吃的东西,说那个脏啊,是让人受不了的。譬如说腌萝卜干子,都是用脚踩的。可是,蒲塘里人讲,眼不见为净。马红英对女儿的事,也采取了这种态度。明明心里晓得草兰子真的与周建华有了那样的事儿了,但是只当作没有。现在,建华在家里呆着,马红英一步不离家,怕的就是丫头子没有成婚倒先有了事。草兰子只要往建华的房间去,时间长了,马红英就会咳嗽一声,或者装作要草兰子做点什么事,让她出来。周建华来了一个礼拜了,草兰子竟然就是没有能得着空子。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天,金学民带着全体大队干部和所有生产队长到公社开三干会,草兰子估计父亲总要开个一天一夜。于是便求妈妈让开点,她要与建华有重要的事要讲。妈妈,求求你了。我真的有重要的话要与建华讲。马红英明白女儿的心思,想阻拦,又十分不好意思。这种事,哪能说在嘴上呢?女婿在,眼巴巴地看着马红英。草兰子真做得出啊,竟然就把这话儿说出来了。小两人说些体己话,有点自己的事,原是应该的,再说,早晚还不是那么回事。在家看得住,出了门你怎么看啊!马红英想了想,便拿了个鞋底,一边纳着一边走出家门,站到大桥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坐在码头边乘凉的卢素素东家猫子李家老鼠的说开了。

马红英一出家门,两个人便蠢蠢欲动。草兰子差不多是把个建华拖进他的那间房间里的。

建华的房间小,也就只能搁一张床。床前差不多只能容一个人转身子。草兰子的房间是在北边,原来是与建华的房间是一间的,后来,中间用一条过道隔开了。过道通到厨房里。可是,这过道,平常怎么隔得开草兰子和周建华呢?但金学民与马红英都是非常醒睡的人。一听到这里有动静,便在东房里又是咳嗽,又是故意大声粗气地讲话。所以,几次想有进一步的深入,草兰子和周建华终于没能得逞。到了夜里就好办了。夜里年轻人睡得死,外面地震都不晓得。金学民和马红英有时候半夜醒来,侧着耳朵听,也还是听不到任何动静,便又满意地睡过去。

这下好,这下,家里没有人了,是他们的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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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周建华的身子冰凉

草兰子扑进周建华的怀里,周建华搂住了草兰子一个劲儿地亲。哪里是有什么话要说,其实是有事要做。

后来两人就没了主意,不晓得是先脱你的还是先脱他的,像是打架似的,你抢着脱我的衣服,我抢着脱你的衣服,没了章程。

很快,草兰子身上只剩下了胸前的小衣,周建华却一丝不挂了。

可是,事到临头,有事儿了。明明刚刚看到周建华还威风凛凛地,隔着一层布触碰到草兰子的时候,是那样的坚挺。可是,一碰到草兰子的身子,突然便软了下来耷拉了下来。周建华急得满头大汗,也是一点办法没有,他用不上劲。草兰子,我用不上劲。心里很想用劲,可这里听不到话,接受不到信号似的。

草兰子白花花的身子躺在建华的面前,那具美丽的身子不住地扭动着,蛇一样地,召唤着他用劲,可是,他就是无法用得上劲。周建华心里急得不得了。这一急,便满头满身的大汗。汗珠啪嗒啪嗒地往草兰子身上掉。

是冷汗!草兰子一惊,猛地坐起来,搂过周建华,摸着他冰凉的身子,心里发毛:周建华的身子冰凉,可是仍然一个劲儿朝外面冒汗,而且汗也是冷的。

草兰子一吓,大哭起来,建华,你不要吓我,你不会有事吧!

周建华笑了,笑得很凄凉,我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草兰子,我的草兰子。

周建华的样子非常吓人。脸上像一张白纸。嘴上讲不会有事,但分明是有了事的样子,手上的劲道一点点消逝,身子软得像没有骨头一样的。

草兰子一下子没了主意,她已经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原打算好好跟建华说说话,解解闷,安慰安慰他的。可是,没想到事到临头出了问题。建华又出问题了。她一点都不明白建华出的是什么问题。突然间就无端端地想到了死。建华会不会死的想法从她的头脑子里飘过,草兰子心头一阵难过。如果建华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和山高水低,她这一辈子可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草兰子禁不住大放悲声。

那里马红英隐隐听到家里有哭声,心知不好,连忙往家里跑。一进屋子,便听到草兰子哭,马红英一下子慌了神,想进建华的房间,里面顶着。

草兰子,你哭什么?马红英连忙拍着门问道。

妈,你不要进来,你不要进来。求求你。草兰子哭着说,噢,不,妈妈,你待会儿进来。你别走。你别走。

草兰子没主意了似的,一会儿让妈妈走一会不让妈妈走。是有事儿了。马红英扔掉手上的鞋底,打着门问:那草兰子,要不要把你爸爸喊回来。

里面没有应声,只有草兰子的哭声从门缝里挤出来,针一样扎进马红英的耳朵里。

外边卢素素因为见马红英走得匆匆忙忙的,也连忙进了金家,一看马红英抚在女儿的门上,伤心欲绝的样子,心知不好,便问,红英,你这是干什么?

唉,别问了,好亲家母,别问了。唉,这事儿,你瞧瞧,看来要出事儿了。

说完,蹲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周建华被接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周建华嘴里一个劲儿说想回小房间,两家人便将他弄进了小房间。

晚上,周建华的身子便开始浮肿了。一按一个指头印,不管用什么药也消不下去。

水廓镇的老中医沈丹蜀来替周建华看病,老先生一摸,便说,这病灶是夏天落下来的。大家指头一掐,晓得了,正是草兰子频繁地去到场上去的辰光。

沈丹蜀又说,事儿做多了。

草兰子脸一红。

事儿做多了不要紧,不应该用冷水的啊!年轻人不懂事,光晓得做,不晓得歇。这已经是不应该了。更不应该的是到河里弄水来擦洗,这是雪上加霜了。做完这种事,身上的毛孔全都兴奋得像孩子的嘴,张开了,遇什么吸什么,所以要盖好被子,就是在夏天也得这样,一点风寒都受不起的,哪里还经得住冷水去激呢?一次两次不碍,十次二十次,这就没得救了。

草兰子的头埋下去了。是这样的。沈医师就像在旁边看着的一样。每次做完,草兰子都从河里提上两桶水,一桶草兰子自己擦身子,洗。周建华每次大汗淋漓,先开始用水往身上浇,可是觉得还不够味,后来干脆站到场上,把那一桶水从头往下直浇。有时候一桶水不够,还要浇上两桶;自己浇还不够味,还嚷着要草兰子帮着浇。哪晓得这样子能把人浇死?

草兰子抬眼看了一眼沈医师。沈丹蜀说,要是冬天还好。越是夏天酷暑,这样用水法越糟糕。

这个时候,风是刀霜是剑啊!哪里还吃得消是河水。河里的水六月寒啊!

沈丹蜀说完就要走人。沈丹蜀没有要周森林的门诊费。大家都是公家人,都是台面子上的人,相互间熟悉得很。

出了门,沈丹蜀对一脸茫然的周森林说,周校长,准备准备吧!你这大相公,是来讨债的。

周森林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他拖着沈丹蜀的手,差不多要跪下了,沈医师,你救救我们家建华。我们晓得的,你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沈丹蜀摇摇头,没办法了。伤得太重了。那次到唐刘医院时,我便晓得早晚会有这一天。唉,还小啊,小伙儿还小啊!多好的小伙儿!

说着去抹眼泪。

周森林放下了沈丹蜀,晓得无望了,也跟着流下泪来。

许先生出来时,两个男人才连忙装着无事一样地把眼睛擦干,勉强地笑了笑,许先生这才没有发现什么。

周建华真的就没有能起得来,后来,迷迷糊糊说不肯住在这里,要住到正屋里。可是,周森林还是让他住在了小屋里,说是安静,方便用药。周森林这次听了风水先生的,人这样了,不能随便往正屋里搬,一搬就要出事。可是,不搬也还是没得用,没用上几天药,周建华已经不行了,药用不进去了。亲友们送来的营养品,一点也吃不进去了。

这下周森林才让人把周建华抬到了堂屋。周森林黑着一张脸,儿子终究不行了,架不住了。要走了。到了停床的时候了,该让他到正屋里了。这是规矩啊!

晚上,周建华便不行了。

许先生哭成了泪人儿一般,抓住儿子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后来,周建华嘴张了张,许先生晓得他有话要说,便问,建华,你有什么话?

我想草兰子,我要草兰子——

一直守候着他的草兰子,一听,哭得震天响,扑在建华的身上,死死搂住了建华,喊道,建华,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许先生手里松了下来,心里也松了下来。明明晓得儿子与草兰子是有了,男人哪里放得下女人呢?可心里仍然对儿子有点不满:死鬼儿子,说到底,还是想着自己的女人。个讨债鬼!全不想爸爸妈妈把你养得这么大,临去时,只是想着一个不相干的丫头子!你是作死啊!你被这个丫头子搞得神魂颠倒了。那种事就像吃肥肉,烊住了,你是烊住了,再吃不下,油闷了心了。

心里更怨草兰子,你个草兰子哪里是人,是个妖精,是到我们周家勾魂来的。我们周家跟你们金家不结亲,个建华就还是个建华,好好的帅小伙,一上台唱大戏,蒲塘里人便个个说好,丫头子的目光就像电筒照过来了。现在,你就把我咯建华弄死了。你个草兰子,也是个讨债鬼啊!你想想啊,一个丫头子像照电筒的小伙儿,被你给勾掉了!

心里这样想着,手上就去拉草兰子,让她滚,滚得远远的。

周建华醒转来,眼睛特别亮,手上也特别有劲,许先生感觉到了,心里一喜。但随即心里便明白,建华要去了。建华有话要说了。这是回光返照了。

建华指指草兰子,说,妈妈,别怪草兰子。是我自己不好,不孝,没有为爸爸妈妈尽孝。别怪草兰子。

许先生流下泪来,好啦建华,你个要死的人啦,还帮她说什么话,你有要紧的话你就快说吧!

我要紧草兰子。她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你们好好待她。好好待她就是好好待我!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草兰子跪在建华的脚头,哭得泪人儿一样了。

蒲塘里的老人话没有说错,金学民这是瞎揪,个周建华,一个忙场没有忙下来,人走了。好好的一个小伙儿,往哪里一站,都有几十双丫头子的眼睛盯着的啊!可是,没了。像被风吹掉一样的,没了。

建华死的那天,全庄的人都去看他。周家小院子再一次挤满了人。马灯,也就是桅灯了,蒲塘里人叫马灯,墙壁上到处都挂着。顾先生不懂蒲塘里人的乡风,这人走了,得有个灯照着啊!所以,蒲塘里人给建华送灯来了。姜九五吃晚饭的时候才听说建华死的事,吓得晚饭碗都掉下地了。建华对他太好了,每次建华来玩,都给九五糖果,或者带本连环画。周森林一家,九五特别喜欢建华和亚君。九五还说长大了就娶亚君做婆娘的。九五这下晚饭也不吃了,连忙往建华家飞奔。到了周家的院子里,怎么也挤不进去。他人小,只看到大人的背,于是,连忙挤到屋前,爬上窗台,大声哭了起来,嘴里喊道:建华哥哥,你不能死啊!

其实,九五来的时候,建华已经断了气了。一屋子人在哭,也没有人听得到姜九五的哭声,方跃进是听到了,觉得他这个弟弟真是调皮,竟然爬到了窗台上,连忙将九五拉了下来,举手就要打,九五这下来了劲,我来望建华哥哥,关你什么事?你打我,我就跟你打架。方跃进举起来的手,终于没有打下来。

这时候,哪有心思训小孩子哩!方跃进平常跟周建华处得也相当不错,建华比他大一两岁,可是,这人突然间没了,天天在一起的人,突然没了,由不得人不伤心。他看看九五那样子,倒也是认真的。便离开九五,去找爸爸方德麟去了。

周家没有小地。周家不是农业上的人,不种田,也就没有小地。这下问题就来了,周建华葬在哪里呢?

乡下的人遇不到这样的问题,每一个乡下人都有自己的祖茔。祖茔边儿上,环伏着的坟墓,都是这个门族的人死后埋下的。现在周家在蒲塘里没有祖茔,这下问题确实大了。

蒲塘里人到了这时才想起来,唉,这个周建华啊,实实在在是为蒲塘里人死的啊!人家跟你都没有瓜葛,可是人家却在你们的生产队里死了。

郏正宝说,建华是为七队死的,葬到七队场边吧,他是场长,也让他天天看着他的农场,让我们的社员天天能看到他,跟他说说话!

周家也没有什么话了。只好这样做了。

周森林在大儿子第二次病倒后,一直没有哭,也没有讲一句话。不过他的脸更黑了,黑得让人难过。他一天都没有离开建华。建华停尸在堂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哭,他一直拉着建华的手,一边嘴不住地动,像是在跟建华说话似的。建华放进棺材里,他就一直摸着棺材。建华的棺材到了场上,他一直坐在棺材旁边的地上。许先生和草兰子晓得他这是有问题了,要拉他起来,他把两个女人的手一摔。

直到几个劳力挖好了坑,一起来抬棺材埋的时候,周森林才终于喊了出来。周森林的那一声喊叫真吓人,很响,很难听,很戳人,让人毛孔直竖:个讨债鬼!周建华,你个讨债鬼!我白养你了!说着,挖下第一锹土,摔到了棺材盖上,挖第二下时,就没有了劲,瘫在了地上,嚎啕大哭,手抓着泥土不放,疯了一样地哭。蒲塘里的男人一看,不得了,森林是太伤心了,没有个男人这样哭过的,森林这是太伤心了。

这一来,所有的人都跟着森林哭了起来。哭得不由自主,哭得惊天动地。

第54章 要草兰子谈第二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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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华的坟墓立起来了,草兰子一直捧着建华的灵牌。建国一直走在草兰子前头,提着个马灯。按说,建华没有下人,也就是没有后人与晚辈,蒲塘里人说后人和晚辈就说是下人,也没有人为他戴孝。可是,真要是这样走了,多凄凉啊!草兰子按嫁到周家的人的样子,头上戴了白花,这是草兰子志愿的。建国戴了黑膀套,提着马灯。因为是平辈,手上没有举哭丧棒。全体大队干部也都戴了黑膀套。只能这样了。建华不到二十岁,也就只能举行这样的葬礼了。

三天后,这不但没有到六七,没有断七,连头七也还没有到,许先生便将草兰子喊了过来,说有要紧的事要交代。

许先生那天在埋建华时就想好在这一天要交代草兰子的。那一天在建华的葬礼上,许先生看到了姜宝成。小房子的事发生后,这是她第一次跟姜宝成照面。想想那一次差点跟宝成就有了事,许先生还有点后怕。不是怕森林揍她,是怕自己怎么就差点儿脸都不要了。是的,到了那种时候,还想到要脸?跟姜宝成照过面后,许先生决定让草兰子来一趟。许先生想通了,这女人,有了那种事,就不会再要脸。草兰子这一来,早晚还要谈第二个男人,这第二个男人一谈,周建华又成了什么呢?什么也不是了。可是,你周家又好让草兰子怎么样呢?还没有过门,你总不能要一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到家里来守寡吧?于理不合。没有这种事的。再说。女人也不是为低的。派这样吗?所以,许先生要草兰子过来。把话说了,把事了结了。也算是对草兰子有个交代。一个教书的先生家,不能最后落到被蒲塘里人捣指头骂。

许先生先让草兰子对着建华的牌位跪下拜了拜,然后便让草兰子起来,接着替草兰子把头上的白花取下来,扔到建华牌位前的火塘里。

草兰子不晓得许先生这为的是哪一出。许先生笑了笑,虽然笑得很勉强,但是确实是笑,是对草兰子的笑。草兰子,难为你了!你为我们家建华也都尽了做老婆的本份了。我替我们家建华谢你。不过。你得听我说,从明天起,你就跟建华没有关系了。建华头七做佛事,六七也做佛事。六七那一天,你就不要再来了。听好了,不要再来了。这建华,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这是为你好!再说,我们也不做佛事的,他爸爸是做校长的。我们也不能带头搞封建迷信。你爸爸也不会允许的,一个支书,会让他女儿来做六七?六七就不做了。死掉的人不受罪,是我们活着的人受罪。要受一辈子罪。我这做妈妈的,要一辈子念着他了。有我这个妈妈就够了,你们。特别是你,就算了。

草兰子很犟地说。不,我要来。我来陪建华。

傻!来陪建华?建华人呢?建华没了!你个傻丫头子。你还要嫁人哩!

我不嫁人。我是建华的人了。我不嫁。死也不嫁。哪个也不嫁。

草兰子说着说着就哭开了。

等她哭了一阵子。许先生才慢慢地说,哭够了也好。不过,你这些天,眼泪也快哭没了啊傻丫头子!我马上就通知建华他干妈妈到你家,让她转告你爸爸妈妈,草兰子除孝了,从此与我们家没有关系了。

妈——草兰子一阵难过,扑倒在许先生的怀里,哭得非常伤心。

唉,可真是难为你了,草兰子。你是个女孩子哩,你要嫁人,你不能总守着个死人。我哪能要你那么做呢?许先生我也是个女人啊!你要懂。明天就除孝,除了孝,你就是你,建华就是建华。外面要是有人讲你,由我们来对付。你的心我哪能不懂呢?草兰子,许先生疼你,其实周校长他也是很疼你的。就这样,明天,明天就除孝。

周建华六七那天,蒲塘里破了一次戒,和尚们来放了焰口。乖乖,差不多都快十年了,蒲塘里没有人敢放焰口。现在周家放了。

本来,周校长与许先生是文化人,不信这一套,也不讲究这些。可是,大队副支书姜德泓帮周家请了和尚来做佛事,说是金学民的意思。这焰口就得放了。而且,许先生也坚持要放焰口。她怕建华到了那边吃不饱肚子。

蒲塘里这么大的佛事以前都是做的,现在不做了。现在不做的原因是m主席不让做,说这些都是牛鬼蛇神,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一开始,蒲塘里人想不通,你怎么打得倒他们呢?所以,有些时候,庄上哪家小鬼头昏脑热,赤脚医生看不好,老头老太们说,要请神了。于是,一个水碗里三只筷子,一边浇水一边嘴里喊着这小家伙上人的名字,在哪一个上人的喊声中,筷子站住了,就是哪家上人的阴魂来家里看细鬼儿了。于是,黄纸几张一烧,细鬼儿又活蹦乱跳了。后来,连卢素素和许先生也都会做这样的法术了。一到清明节、七月十五、腊月二十八,蒲塘里人一定要烧纸。家家都烧。连金学民家也关着门躲在家里烧。革?命是要革的,但祖宗也是要敬的。这清明节、七月半和腊月二十八,都是为不在世的上人设的节刻,能不烧纸、敬香?

和尚就是本村的,叫佛如。原来在蒲塘里的前庙里做着住持。蒲塘里原来有两个庙。一个前庙,一个后庙。也难怪蒲塘里人托大,这一个庄子,单是庙就有两座,那还了得?四围庄子有哪一家有这气派?前庙的广场后庙的旗,到现在都是蒲塘里人夸耀于人的事。后庙倒了后,旗杆当然也倒了。可是前庙倒了,前庙门广场没有少。你从唐刘庄那条河里回来。一进庄子,就是这个广场。广场真大。河边还有几十丈长的河滩,长满了杨树。蒲塘里的社员大会。放电影,赶庙会,再往前些年,批斗地富反坏右,也一般都是在这里。除了年关的搭台子唱大戏是在碾米厂里,其他差不多的事,都放在这里搞了。你说日鬼吧,庙没了,庙会倒年年还有。一到赶庙会的日子。蒲塘里像过节,家家来亲到友,就是为了来赶这个庙会。来赶庙会的人,其实也不都是来买东西的,有的纯是为了来玩玩看看的。

佛如原来有一帮徒弟,破四旧那阵,全都散了。只有一个小和尚,法名叫果成,还了俗。还住在了蒲塘里。还俗后的果成,改姓了夏,随大队会计夏宝臣这一辈人排了名,就叫夏果臣。后来。夏果臣还娶了一房老婆,也就是那个专为人说媒的王巧英。王巧英嫁到蒲塘里的时候,是个小寡妇。还拖了个油瓶过来。但是王巧英人长得好看,庄上的男人。有了家的与没有家的,都愿意往她身上靠。只要打听到夏果臣不在家。譬如,帮生产队到东台去买猪子或者淌氨水了,夏果臣家的院墙上,就有好多的猫要叫的。

佛如已经很老了,走路也都不大灵光了。他现在一个人住在夏果臣为他搭的小丁头户里。丁头户就是一座像的小房子,长的,门差不多与南墙一样长短,进了屋子,先是灶,然后是桌子,最里面隔个一小间,做成卧室。佛如的小丁头户外面是一条泥路,一下雨,水从路中间的小沟里流到河里去。方述平家后来搬到了河西,放学的时候,总要经过佛如的屋子。方述平特别怕老和尚。老和尚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都穿着僧袍僧袜僧鞋,方述平怕这些东西,他总觉得那些东西脏兮兮的,他从来没见到佛如换过身子,这肯定是脏得很了。方述平还怕佛如小屋后面的那条沟,雨天当然是无法走的,就是好天气,那条路也同样不好走。天只要稍微有点黑,说不准就会栽一个大跟头。可是,要回家,走近道,这条路就非走不可。

一开始,方国强受姜德泓的指派找到佛如时,佛如有点害怕。他经常被斗。那个开冲水机船的小毛,是个基干民兵,特别会打人,他打人的时候,总喜欢用枪托打。佛如好几次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次,头上还被打了个大包。佛如头上被打出包的那一次哭了。他真的搞不懂世道了,他一不偷二不抢,做了几天和尚,就应该被打成这样,他总是想不通。所以,这次方国强来的时候,他不理他,他现在不想做这样的事,做了这样的事就要挨打,就要被说成是封建迷信活动,这还怎么能再做?俗人们一点也不懂佛的。既然不懂,就不跟他们讲。可是方国强说,你去做,把夏果臣也喊上做。是上头要这样做的。

佛如虽然是个方外之人,但他一直在蒲塘里,蒲塘里的所有人和事,都还晓得个十之七八。听说是为周建华做佛事,佛如也就没有再坚持,终于和徒弟果成在黄昏时分坐到了周家院子里,开始为建华超度了。佛如也晓得个周建华,好小伙儿,真的是好小伙儿。人人都夸,个个说好。为这小伙儿做场佛事也是应该的。这样,佛如做了座主,也就是金刚上师,陪坛的僧众一般不得少于十三个人,可是,现在这阵子,一下子到哪里去找齐这么多人呢?庙都没有了,沙弥们走的走逃的逃,还俗的还俗,到别处挂单的到别处挂单。佛如只好与果成两个人轮流唱经,轮着敲引磬、木鱼、铙钹、手鼓。

先是钹儿铙儿一响,接着木鱼一敲,金刚上师佛如领着果成先唱起了《杨枝净水赞》,蒲塘里上了年纪的人晓得,这是净坛了。净坛过后便开坛。

周家大院有来看稀奇的,也有来祭拜的,一下子有点乱糟糟的。后来,许先生开始哭泣,妇女们跟着嚎啕大哭了,院子里才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木鱼声声和佛如他们的唱经声了。(未完待续)

第55章 像草狗样遇到公狗就躺下来

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之后,佛如振铃拈香,然后与果成开始奉请幽冥教主本尊地藏王菩萨等,为周建华追荐亡魂:

一心召请,累朝帝主,历代侯王,九重殿阙高居,万里山河独据。西来战舰,千年王气已收;北去銮舆,五国冤声未断。呜呼!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如是前王后伯之流,一类遐灵等众。

一心召请,筑坛拜将,建节封侯,力移金鼎千钧,身作长城万里。霜寒豹帐,徒勤汗马之劳;风息狼烟,空负攀龙之望。呜呼!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遍地愁!如是英雄将帅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五陵才俊,百郡贤良,三年清节为官,一片丹心报主。南州北县,久离桑梓之乡;海角天涯,远丧蓬莱之岛。呜呼!官贶萧萧随逝水,离魂杳杳隔阳关!如是文臣宰辅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黉门才子,白屋书生,探花足步文林,射策身游棘院。萤灯飞散,三年徒用工夫;铁砚磨穿,十载慢施辛苦。呜呼!七尺红罗书姓字,一抔黄土盖文章!如是文人举子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出尘上士,飞锡高僧,精修五戒净人,梵行比丘尼众。黄花翠竹,空谈秘密真诠;白牯黧奴,徒演苦空妙偈。呜呼!经窗冷浸三更月,禅室虚明半夜灯!如是缁衣释子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黄冠野客。羽服仙流,里修真。阆苑洲前养性。三花九炼,天曹未许标名;四大无常。地府难容转限。呜呼!琳观霜寒凡灶冷,醮坛风惨杏花稀!如是玄门道士之流,一类遐灵等众。

一心召请,江湖羁旅,南北经商,图财万里游行,积货千金贸易。风波不测,身葬鱼腹之中;途路难防,命丧羊肠之险。呜呼!滞魄北随去黯黯。客魂东逐水悠悠!如是他乡客旅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戎衣战士,临阵健儿,红旗影里争雄,白刃丛中敌命。鼓金初振,霎时腹破肠穿;胜败才分,遍地肢伤首碎。呜呼!漠漠黄沙闻鬼哭,茫茫白骨少人收!如是阵亡兵卒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怀耽十月,坐草三朝,初欣鸾凤和鸣。次望熊罴叶梦。奉恭欲唱,吉凶只在片时;璋瓦未分,母子皆归长夜。呜呼!花正开时遭急雨。月当明处覆乌云!如是血湖产难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戎夷蛮狄,音哑盲聋。勤劳失命佣奴,妒忌伤身婢妾。轻欺三宝,罪孽积若河沙;忤逆双亲,凶恶浮于宇宙。呜呼!长夜漫漫何日晓,幽关隐隐不知春!如是冥顽悖逆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宫帏美女,闺阁佳人,胭脂画面争妍,龙麝薰衣竞俏。云收雨歇,魂消金谷之园;月缺花残,肠断马嵬之驿。呜呼!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如是裙衩妇女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一心召请,饥寒丐者,刑戮囚人,遇水火以伤身,逢虎狼而失命。悬梁服毒,千年怨气沉沉;雷击崖崩,一点惊魂漾漾。呜呼!暮雨青烟寒鹊噪,秋风黄叶乱鸦飞!如是伤亡横死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十二则召请文唱罢,佛如与果成已经是大汗淋漓。佛如不去说他了,那个果成,尖细的嗓子,唱起经文来有板有眼,妇女们一个个才明白,怪不道这小子还俗了,还讨得了王巧英。这小子有一手。听他唱曲儿也是享受啊!

佛如随后举起酒杯,把酒洒在地上,再接着从坛子上的各样食物中各取了一点,抛到周家的屋顶。然后,把口中喷焰火的面燃大士的纸俑和灵坛上的众神牌位在念诵声中焚烧。佛如和果成接着又将供桌上的糖果、馒头抛洒出去让大家争抢,这样一来,接着超生经文唱个首尾两段,这佛事就能算是功德圆满了。

天亮前,放焰口又到了一个**,老和尚佛如、果成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出了周家大院,往前庙门广场走过去。前庙门广场上,早已扎好的车子、马匹和楼房,金银和美眷,放在了一大堆草上,只等和尚们一念经,便焚化给周建华了。这是为周建华化库。就是焚化亲友们为建华扎的库。佛如经文一唱起来,果成便把个唢呐吹了起来。那里开始点火烧化,这就是把那些车子、马匹和楼房,金银和美眷烧给建华了,让建华在西天享受极乐。

烧化结束,佛如和果成才开始念安生经。折腾了一夜,为建华办的丧事,才算非常气派地结束了。

蒲塘里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敢动一下放焰口的念头,可是,建华死后,在周校长家的院子里放了整整一夜,也没有一个民?兵出来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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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兰子被马红英死死地看着,想去周家,没有去得成。前庙门广场上的诵经之声,好久没有听闻过的唢呐声,草兰子听得清清楚楚,唢呐声就像小寡妇在哭,一声声地扎人的心,疼得很了。草兰子急得眼睛里全是泪,可就是没办法走出家门。

再一想,不出门是对的。这时候周家的人看到她,庄上的人看到她,又不晓得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人在伤心处,做出什么的都有可能。草兰子到底心虚,沈医师讲了,那种事儿多了。那种事儿多了,没有人会怪男将们的,都把错误推到女的身上了。其实,还不是建华天天想要?就是那东西来了,周建华也没有停一停的意思,偏要看,偏要要。草兰子哪里抗得住他。

草兰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周建华那样好的身体。怎么就这样损了。这人,原来也假得不能再假。怎么经不住一点来去?草兰子实在想不明白这一点,人怎么就这样经不住一点来去的。还有。我草兰子想要的,应该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日什么鬼,这老天爷却偏不让我得到。

本来还想爬窗口出去的,可折腾了一阵子,窗户也被钉得死死的,草兰子这才歇了心,往床上一躺,脑子里得像跑马。乱糟糟的,什么想头都有,就是想在一个事上打了死结:这建华难道是纸糊的?怎么就死了?

照理,金家的人应该去,在蒲塘里,下人去世了,上人心里伤心,按照礼节,所有的亲友都要在六七四十二天内来探望一番。带点薄礼,带点关爱,让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后,也有个对人世的留恋。在蒲塘里。这叫探老。可是,金家按照和周家说好了的,没有动。不是不想动。是怕草兰子到时想不开。金学民是个有心人,这种时候。还是派了团支书方国强去周家,代表蒲塘大队的干部。带了些礼,送给周校长和许先生。

周校长和许先生默默接过方国强送来的礼物。周校长面色沉静,许先生有点撑不住,想哭,晓得金学民自己不便来了,特地托了人。可是,蒲塘里的女人哪里想到这一层,个个现在话都反过来了,说草兰子是勾尸鬼,是妖精,是讨周家债的!草兰子没有良心,那边人一走,没几天就脱了孝,分明是又想嫁人了。这草兰子是害人精,谁碰到谁倒霉。草兰子是扫帚星,克夫的相,克夫的命。

话说到这份儿上,草兰子就更不敢往外走一步了。一个丫头子,哪里吃得消这样说。满打满算,其实草兰子也才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丫头子。可是,别人哪管这些?

怎么也没有想到珍罗子会来,珍罗子一身重孝。一边走一边哭,嘴里一边喊着,建华哥!建华哥!我看你来了!

这架势蒲塘里百年不遇。一个不沾亲不搭故的人突然闯到建华的灵前,这怎么是好?

周森林慌了手脚,许先生也一下子不晓得怎么好。

珍罗子一身重孝,跪在建华的灵前,怎么劝都不起身,一边哭着,一边往火盆里送纸钱。

纸钱是她自己带来的,不止一刀,有三刀厚!这是重礼了。对建华来说是重礼了。

姜连旺很快也就到了,到了周家,脱下脚上的鞋子,就朝珍罗子那里狠命地砸去。嘴里还在骂人,你个死丫头子,烂货,你个草狗,我打死你!你不懂事哎,你怎么好替人家戴孝呢?你平白无故的,你上的什么孝?我们家死人了吗?

连旺的嗓门变了,一点不像他的眼睛潮滋滋的。连旺的腔门大得吓人,那火气是不小了。蒲塘里人骂丫头子最难听的话“草狗”都骂出来了。什么是草狗?就是草狗。草狗不值钱,遇到公狗就躺下来。这样的狗贱得很了。骂人草狗,比骂人还难听。草狗做在明处。有时候还在暗处。像蒲塘里的兰宝子,是有名的,可是,也没有人看到她躺在巷子上让男将们上身。兰宝子的丈夫刘敏在大垛镇上管粮仓,也算是国家人员了。刘敏不在家的时候多。兰宝子哪里吃得住熬?刘敏一不在家,她就把野男人喊到家里了。兰宝子喊的人其实也不多,就是喜欢喊光光堂姜恒寿,有时候也喊姜有禄。有禄的哥哥叫有福,他在家是老二,所以有时候,人们叫有禄就叫二有禄。光棍汉,蒲塘里人都叫做光光堂。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叫,方德麟他们几个文化人有些时候会坐下来研究蒲塘里的方言,比较一致的看法是,第一个人叫光光堂应该是喊做光光郎的!蒲塘里人有时候听话不听音,听着听着就讹音了,喊成光光堂了。女人们懂,光光堂也不是因为人没有多大出息,有的是耽误了结婚的时光,有的是家庭穷,有的是有个什么大不了的患,也就是有讲究。你像瘌国仪,人其实是个好人,力气大,能干活。可是头上害了瘌疮,好不了了,成了瘌子,大家就喊他瘌国仪。蒲塘里人还晓得,这些光光堂,你别看他们孤苦伶仃的,其实个个有钱。女将们喜欢钱,这又是摆在明处的事实了。所以,真要是这些人跟女人来事儿,比自己的男将凶,凶就是猛的意思。日捣得女将一个劲儿地喊好。你想想看,这样的光光堂,那些男将看得不紧的女将,哪能不喜欢呢?蒲塘里人把人患有某种治不好的病,就叫作有讲究。人一有讲究,明的也好,暗的也好,对找婆娘都极不利。明的,上门的人都没有;暗的,访亲阶段排查得彻底明了。藏不住的。想藏最终藏不住,自己碰一鼻子灰。反而不讨巧。譬如狐臭,蒲塘里叫做狐。那种病传代,人隔三里远,都闻得见味道。这样的人,当然找人就难。有狐的人,有时候是暗,就是明里没有这样的味儿了,可是,一查,祖上某一代得过,说不定会传下来。这样的暗查出来了,就叫底子出了问题,想找对象,那是难了。别说男将找不到女将,就是女将想找男将也难。

现在珍罗子变成草狗了,而且是她的父亲讲的。看来,珍罗子真的成了草狗了。

可是这珍罗子不要别人,只要死的周建华。这珍罗子啊!

珍罗子倒好,随连旺怎么打,动也不动,只是一个劲儿地半跪在地上哭建华:周建华就是我的人,你打吧,你打死我吧!我早就把周建华当作我的人了。他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人。我心里只有他。你打吧!你个老连旺,你把你的丫头子打死了就好了,这样我就去和建华成双作对了。说着说着,珍罗子哭得更响了:建华,我好想你啊!你要是不死,我还能看到你,你现在走了,我到哪里去看你啊!你不晓得啊,小丫头珍罗子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从小就喜欢你,从小就喜欢望着你。你这一走,叫珍罗子以后怎么办?没了你,珍罗子也不想活了

嘴里哭数着,手里一个劲儿把纸往火盆里喂。

珍罗子泪光点点的脸,被火光一照,更加楚楚动人。

珍罗子的话个个都听到了,一下子,屋子里的人都哭出了声。连森林也哭出来了,哭得比上次在坟地上还要响。森林是真伤了心了。珍罗子把个森林的伤心捅出来了。唉,个森林,好好的小学校长,儿子出了这样的事。建华,蒲塘里再找不出第二个的好小伙儿!

许先生这下好了,哭倒了,在珍罗子旁边哭倒了。珍罗子一看,连忙伏在许先生身上,哭得昏天黑地。

那边森林一连拦住连旺一边哭,连旺看到许先生和珍罗子像母女俩一样地抱在一起,觉得再打丫头子就说不过去了,扔下鞋子,一瘫坐在凳子上。

森林突然觉得,要是当初谈珍罗子,建华便不可能死,不但不死,会幸福地过上一辈子。

连旺的沙眼睛又红了:唉,周校长,你看看珍罗子这是,这不是给你们添乱吗?

周森林叹了口气:说到哪里去了!说到哪里去了!珍罗子是我的好学生哩!

可惜我们家建华没福。那边许先生停止哭泣后,抱着珍罗子说了一句。

这里珍罗子刚一停,春凤和秋英那帮婆娘也来了。来哭周场长。那里刚刚把个珍罗子打发好,这里又来了一批哭丧的,许先生有点吃不消了,跟着哭不是,不跟着哭又不是,终于还是放声大哭了起来,建华啊,你走了,你个讨债鬼啊!我欠你八辈子的债,你今天总算来拿了去了。

放焰口的钟罄钹铙的声音,和尚念经的声音,胡琴和唢呐吱吱哑哑的声音,和妇女们的哭声一道,在夜天里传出老远老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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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方述平也爱草兰子

ps:现在,又回到了方述平这里了。不,是方芥舟。

珍罗子在建华六七结束后,又捱了七天,也就是直到断七,才答应她爸爸连旺,与唐刘庄的朱家结了亲。

那个农技员听说了珍罗子做了一回草狗的事,没有说什么,光是笑。别人问他:你气不气?小朱说,气什呢?这哪里是草狗做的事?珍罗子同意跟我结亲了,就好,好啊!

小朱说得是对的啊!蒲塘里人谁不晓得珍罗子不是草狗呢!珍罗子只不过不是长在墙头的红花,她是长在墙角的草,以往,又有谁注意到她呢?蒲塘里有多少丫头子为周建华害相思病,可是,最后只有一个珍罗子出来敢来一出这样的伤心法,哭得死去活来。珍罗子好啊!

蒲塘里的小伙儿没福,这样的丫头子让小朱给娶了去了。蒲塘里的小伙儿还有什么可说的,嘴短了,从此别再说别人吧!

珍罗子结婚的前一夜,一个人悄悄地去了建华的坟上,说了好一阵子话。蒲塘里人当时都不晓得,过了好长时间才听看场的二有禄说的。

二有禄这人,你别看是个老光光堂,心里头关门过节都清楚,他偷偷地看着珍罗子,深怕珍罗子想不开。他一直躲在暗处,只要珍罗子一有什么不对劲,他就会冲出来拦住她。后来,他看到珍罗子只是来说说话,才放了一百个心。可是,这珍罗子总是迟迟不离建华的坟,二有禄觉得这终不是个事儿。便走到珍罗子身边,劝珍罗子赶快回家:珍罗子。你是要做新人的人了,不作兴在坟墓这种阴地上多蹲。要犯冲的。

瞧瞧,二有禄这人,多好。

珍罗子走后,二有禄拿来石灰印子,在建华的坟边团团转转地打上了很多石灰印子。建华的坟边,四周全是二有禄打上的方方正正的石灰印子。蒲塘里每一个生产队都有这石灰印,一个方形的木盒子,底部刻上几个镂空的字,然后。用纱网做一个袋子,里面放些石灰粉子,往地上一扑,就将字打到地上了。二有禄手上的这石灰印子,印出来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白框子,里面是四个字:蒲塘七队。

这石灰印,其实是场上用来防小偷偷粮的东西。夜里,稻子放在场上怕人偷,怕露水打湿了。便先在稻堆子上和稻堆子四周盖满石灰印子,然后再封上草。这样,如果有人想偷粮,就会碰坏石灰印子了。这一来。大家便都晓得粮食被盗了,查起来会容易得多。

二有禄印石灰印子印得很认真,他是不是把建华的坟当作稻堆了。谁也没得数。他一边打石灰印子一边跟建华说话:

唉,建华。你小伙呆啊!你个场长,第一个上工最后一个放工不就行了?要住到场上做什呢?看场的事。交给我二有禄就行了。人家应昌做场长时,都这样,家里还吃得好穿得好。轮上你,就把小命搭进去了。你个呆子。做场长要什呢花巧?你认的什呢真?场交我看着,我俫也就是瘌国仪、姜恒太几个光光堂会来碰碰头。我俫没有家小,吃得捎不得,捎给谁?谁要我俫的东西?光光堂油炒饭,一吃门一关。光光堂不洗碗,一吃碗一窾。唉,建华,你要是不做场长,哪里会这样走噢?你为个什呢?你图个什呢?你图草兰子的那个洞你就错了。我俫这些光光堂,什呢时候才会有那个洞看一看摸一摸玩一玩呢?我俫没有那个洞也过日子,倒下来一横,站起来一竖。横竖是个一。你不一样啊!你望望瞧,珍罗子,许先生,还有那个害人精草兰子,哪个不为你要死要活的?你这么一走,多少人心疼,又得心疼多少日子?你不晓啊!周建华哎!你说说看,哪个丫头子没有那个洞?珍罗子没有?珍罗子那么好的一个丫头子啊!

二有禄说着说着,哭了。

情况就是这样子。草兰子经协了与周建华的这一场,这才与方五四有了瓜葛。

方述平当然全都明白。可是,他作为一个刚刚上初中的小孩子,哪里晓得草兰子的这些事。他知道干哥哥建华去世了,但不晓得是与草兰子有了事了。他当然也听说了建华与草兰子谈亲事了,差不多快结婚了,但是,他哪里知道草兰子其实已经是一个女人了呢?

不过,他喜欢这样的女人。草兰子,方述平原来也非常喜欢他啊!很多年后,当他已经是方芥舟的时候,他有了一次与草兰子接触的机会。这时候的草兰子已经五十岁了。然而,方芥舟没有放过她。这个表姐姐,还是原来那样的风魔人心。方芥舟那一天躺在表姐姐的怀里,表姐姐明显已经老了许多的脸上,局促着尴尬的笑,但是,人到中年的方芥舟还是让表姐姐满足了一回。当然,是表姐姐满足了方芥舟一回。

那一天,方芥舟从表姐草兰子的房间里出来,非常满足。这迟来的那种艳?遇感,让他明白了,为什么蒲塘里那时候那么多的男人想要得到表姐。

好,回到方述平12岁这一年,草兰子与方家码上了关系。是与五四。这时候的五四,正在外面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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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面回到蒲塘里的人,蒲塘里人不是说回来了,而说成是家来了。路上遇到一个从外地回来的蒲塘里人,蒲塘里人都会非常热情地问:家来啦?就是两人吵过架,结过仇怨,或者,哪怕是上午刚出门到三里外唐刘庄买点什么小东西,回来时遇上人也是这么个问法:家来啦?家来啦就是回到家了的意思。答应的人也非常爽快,家来啦!

家来啦!话里有无边的温暖与安逸,也就是说。只要你一回到蒲塘里,蒲塘里就是家。只要你是蒲塘里人,你只要在蒲塘里。便到处都是你的家。

方五四家来的时候是在过年前。

方五四是踏着雪家来的。那些天,下了大雪,都齐到人的膝盖了。蒲塘里通向外面的路,全都堆满了积雪。

今年冬天特别冷,不晓得是日了什么鬼。蒲塘里的人都在想,是不是因为周建华?这周建华把个天气也弄得这样冷兮兮的,说不定这人是神仙,或者真的是鬼,是来凡间讨债的讨债鬼。

河里的冰也结得老厚老厚的。方述平他们那帮细鬼儿,都在河面上玩钱墩子哩,一不小心滑倒,跌出去老远,像坐在雪橇上,却不担心河中心的冰会裂了。不会的,这帮细鬼儿都试过了,河中心的冰也是老厚老厚的,怎么跳也没有把那层冰跳断。蒲塘里的大人也觉得奇怪。这大雪的天,也没有把河里的冰给焐得化掉。霜前冷,雪后寒。这话没有说到瞎处,瞧现在这大雪后的天冷得让人动都不想动。都想蜷缩在家里。蒲塘里人一到冬天就要赌博,细鬼儿也学着赌了。大人打牌,细鬼儿就砸铜角子。铜角子就是铜板。蒲塘里人手里有很多铜板。你像孙文,这面是孙文的头像。背面就是两面旗子,上面写着孙文;还有很多铜钱儿。光绪元宝就是铜钱儿。铜钱儿中间有一个方孔。光绪元宝四个字,孔的四边一边一个。铜板比铜钱儿值钱。蒲塘里人都是这么认为的。铜板厚,重,是铜的。铜钱就是一个片片子,薄薄的,也很轻。砸铜角子就是人站在一条线后面,对着一丈开外的砖头砸。砖头上码着铅角子。铅角子就是硬币,一分二分五分的,都有。一般人舍不得玩五分的,于是只弄个一分的玩玩。谁把铅角子砸下来了,那砸下来的就归谁赢了。砖头上的铅角子没有了,就算是一轮结束,然后,大家再从口袋里掏出一分钱,码好,站在砖头旁边,把手中的铜板往回扔,哪个铜板最贴近那条线,哪个就是头家。头家好,头家可以先砸钱墩子,赢的胜算大些。方述平那帮细鬼儿最喜欢用这种方法赌钱了。当然,这事不能让大人晓得,更不能让老师晓得。晓得了,可有好果子吃了。就是在寒假里也不行。老师的记性太好,总记得住哪个哪个在什么地方玩了钱墩子,开学后,要算总帐。

可是大人这个冬天却很少开场子赌。蒲塘里的人这个冬天就不出门了,猫冬哩!就是说人像猫一样懒洋洋地蹲在家里不出来,等过了三九四九再说。三九搭四九,冻得双王不出手。双王,蒲塘里人指的是天上的玉皇和地下的阎王。田里的活计也懒得问。像约好了似的,一个也没有到田里去看看小麦。有什么好看的,一望无际,不是雪白就是麦绿,河水倒反而变成了黑的。反正麦子经得往冻,蒲塘里人心里有底。后来大雪一来,蒲塘里人更安心了,好了,有了雪当被子了,小麦更没问题了。瑞雪兆丰年,明年不愁收成了。要是春天下这样的雪,那可就不得了了,春雪调百虫,来年的收成是要打很大的折扣了。

往年,蒲塘里人这个时候,总要把宣传队的文娱活动搞起来。有时候在大队部,有时候就在桥口的姜明堂家里。一到宣传队集中,锣鼓钗儿,便全都动起来了。说到锣鼓钗儿,蒲塘里人其实倒不是很服原来做过和尚的夏果臣,蒲塘里人都非常服袁志勇。袁志勇是河西袁洪文家的老三。袁老三不瘸不疤,不瞎不麻,仪表堂堂,而且,他还有一个绝活儿:在蒲塘里,袁志勇的锣鼓钗儿敲得最好!上谱儿,而且,敲得有底气。蒲塘里的文娱,少了唱主角的什么周建华和草兰子当然不行,但少了袁志勇,也肯定寡味。你看那个《打虎上山》,袁志勇先来上几个“才才才,仓仓—才才才—”台子下面,人人喝彩,个个叫好。想当初,周建华演杨子荣,遇到这个锣鼓点子就怯场了,腿子撂不上去,鞭子也扬不起来。这时候,要老演员姜怀玉才行。姜怀玉一个转身,再一个亮相,然后手一抬,眉一扬,大步流星,然后快起来,然后飞,然后大衣拉开,黄色的大衣,拉开后是白色的里子。好家伙,跟电影上的童祥麟没有二样!再接着来一句二黄导板:“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那是真叫绝的了。而袁志勇那一头,锣、鼓、钹钗儿、云板和小糖锣一齐来,在旁边看的人都眼花缭乱了,可是袁志勇的点子一点不乱,跟怀玉配合得天衣无缝,怀玉动作做在点子上,志勇的那一套行头该重的时候重该轻的时候轻,当急则急,该缓则缓,一时台上台下,轰然叫好之声不绝于耳。你像那个三句半,四个人,第一个人拿锣,第二个人拿钹钗,第三个拿云板,第四个人是个小糖锣,慢慢腾腾的,转一圈打一次,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一点不够劲,袁志勇看都不要看的。有时候,袁志勇也会在文场里跟着老连理拉上一阵子二胡子。二胡子不是袁志勇的长项,但已经相当不错了,差个把配乐的,袁志勇也能顶一顶。袁志勇是个人才。可是,却是个光棍。弟兄多,年纪就耽搁了,一耽搁,就找不到人了。蒲塘里的人个个都替袁志勇可惜。真的,一个多么好的小伙儿,硬是没有丫头子嫁他。袁志勇只有一样不好,烟抽得频,嗓子被呛成公鸭嗓子了,一嚷,三里路远都听到。一听到袁志勇的公鸭嗓子,就晓得他在跟老洪文吵架,你个老洪文对我老三不负责,连老四都能找到丫头子,凭什么不替我找!到了这个时候,袁洪文老头子的嘴就瘪了,袁老三啊,人得讲理,我做老子的心里也着急,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个儿子不肉疼?可是怎么办呢?四个儿子,总得有个把儿子找不上丫头子,要怪就怪这命。家就这么大,哪有钱给四个儿子找上丫头子呢?把我老洪文的骨头卖了,也当不到几个钱。老三啊,是你赶上了这命,还有什么说的呢?

这一年,蒲塘大队的锣鼓没有响起来,曲子没有唱起来。金学民没有兴趣。金学民没有兴趣,方德麟就不会出这个头说要搞了。再说,周建华没了,唱主角的也没有了,要怀玉上,怀玉说没劲。接着又说,唱戏也要看气候。这兮冷的天,还唱什么戏?女主角草兰子也是死样活气的,人到这份儿上,做什么事都打不起劲的。周建华的死,让全蒲塘里的人都没了劲头,这文娱活动,搞不搞又有多大意思?就算上面任务布置下来,蒲塘里也拿得出个把小节目去应付应付。

方五四家来时,没有遇上一个人。寂静得不像是进了庄子而是到了荒野里。直到进了西巷口,才看到袁志勇家门半开着,袁志勇在屋里看到门口走过方五四,探出头来,大声对方五四喊道,五四儿,家来过年?

方五四也大声回答,哎,家来过年!(未完待续)

第57章 草兰在五四心里来来回回

ps:方家的戏开场了

方五四在外面当兵,在哪里当兵不晓得,按方五四和方德麟的说法,这是军事秘密。蒲塘里每年都有人出去当兵,确实都不让人晓得在什么地方当兵。当兵的人到了县人武部换上了军装,便跟着带兵的走了。这一走,谁也不晓得走到了哪里。一年一个兵种,每年的兵种都不一样。这么多年,也只有焦为根的弟弟焦为祥当的兵蒲塘里人都晓得,是在滨海当兵,养猪的。蒲塘里人晓得后,都觉得好玩,这养猪的事也要当兵的人去做?焦为祥一下子就被人瞧不起了,直到他退伍回家,带回来一个滨海的丫头子做婆娘,蒲塘里人才觉得焦为祥这兵当得还算值。焦为祥如果不当兵,也肯定是打光棍的命。

除了焦为祥不谈,在蒲塘里人看来,当兵是一件荣耀得上了天的事,所以,当兵的人家来的时候,只要不是退伍,而是探亲,就是一件非常威风也非常风光的事。退伍是没得窍的事,没得窍就是没意思,回来就回来了,再也不会走了,好的也就是大队安排个事情。有什么意思?就像那个陈乾根,当了个兵回来,大队实在没得法子安排他了,就让他去站商店,接麻根其的班。可陈乾根竟然开心得不得了。这站商店是好事,一年也会捞上不少的钱哩。这不就是营业员吗?当时,大队副支书金学明经常到学校里熊那些先生,要上进,你进步了。我提拔你去站商店。陈乾根这么一说,蒲塘里人都有点看不起了。年轻人,眼睛里就只晓得有个钱?还要不要前途了?你怎么就把个方德泓的话当个圣旨了?那个人讲的话。没得水平的,字识不到几个,白大肚子。探亲不一样,探完亲,人还要走,到部队去。这一走,接下来说不定就要当大官。所以,探亲的人从部队一回来,全蒲塘里的人都恨不得都去看一看这当兵的人。蒲塘里人就是这样的会人来疯。当兵的家来探亲,什么人家里来了个亲戚,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可是事情放到蒲塘里就不一样了。全蒲塘里的人都恨不得全涌到人家家里看。家里有当兵的那家人,也就是军属了,还偏偏喜欢这样,家里热闹得像赶集赶庙会,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堂屋里挤满了人。可是,人还是要往这里挤。

当兵的人一般来回来三样东西,香烟,糖。还有普通话。蒲塘里人舌头直,基本上没有卷舌音,也没有舌尖音。可是当兵的人家来后,说机器就是机器。不再说成“孜刺”,说鸡子就是鸡子。绝对不会喊成“孜子”,喊站商店的麻子根其,也绝不会叫成“麻根词”。你读了高中家来,是不能纠正蒲塘里人的读音错误的,你如果有这个胆子,蒲塘里人就会说你读了几天书,就变成了洋学生,忘本了,连蒲塘里的话都听不惯了。这样一来,问题就大了,第一,你只不过读了几天书;第二,你是洋不洋土不土,也不过就是个半吊子。你个半吊子还嫌家里的人讲话不中听,偏要你那洋腔洋调才中听?你洋腔洋调,到外国去嘛!真是,中国都没得你蹲的地方了。也不过到三里外的唐刘庄读了几天书。臭拽个什么?拽,在这里要读成第三声,就是很棒的意思。这一来,没有哪个高中生再敢说什么了,他们当然也就更不敢把那个半瓶子醋的普通话说出来。可是对当兵的,蒲塘里人特别宽容,而且会同意小孩子在那些天学几句普通话。虽然那个普通话,高中生们一听就晓得,部队腔,不上调不靠谱。可是,明明晓得,还就不能说它半个不字。

方述平那些天普通话说得满天飞,大哥从部队回来了,他心里比任何人都高兴。以前,他只能到别的人家家里看人家当兵的家来探亲,都馋气滴滴的了。有一次,袁桑田家的袁存武家来探亲,方述平从人缝里挤进去,仰起脖子对存武说,存武,我都有点记不得你的样子了,你让我好好看看。把个袁存武欢喜得了不得,抱起方述平直亲。哟,这不是我们五四家的述平吗?你这个小东西,你哥哥也在部队上,你也这么新鲜啊!新鲜又是蒲塘里话,就是感到新奇喜欢亲近的意思。蒲塘里人关于人际学方面有一句非常有用的格言,说的是这人与人相处,既不能新鲜,又不能烦恼。这用不着解释,不说它了。方述平一听袁存武这么说,脸上就挂了下来,说,大哥说他是军事秘密,谁晓得他什么时候家来?他家来了,也不会带我玩的。他看不起我们这些细鬼儿!袁存武哈哈一笑,从家神柜上拿一把糖塞到方述平手里,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把玩具手枪,往方述平怀里一塞,让他出去玩,述平听话,先到外面玩,存武这边忙完了就跟你玩。方述平一听欢喜得什么似的,糖塞进兜里,枪,高高举起,欣喜若狂地出去了。

糖果是打发小孩子的,香烟打发大人。先打发完小孩子,再一根根地敬来看望的乡亲或者邻居。平常关系远的,就只图个根把香烟,得着香烟了,就会笑嘻嘻地离开。那烟好,带黄黄的海绵嘴子的,拿到手上,都老扎扎地像吃了多少年海绵嘴子似的,无师自通地将黄嘴子放在嘴里,没有一个会弄错的。留下来喝茶的,都是平常来往得比较多的,自然要坐下来,喝茶,抽烟,剥瓜子,谈家常。很有身份了。

方五四回来当然也免不了又遇上这番情景。只不过这一年死了个周建华,大家心里都提不起多大的劲,来一阵子,看看,再说一会儿话,天南海北,不着边际,便也散了。而且,周家的人也没有来。五四晓得那边的情况。不是他们不来,实在是没有这份心情。因此。这次五四回来,竟然没有在庄上闹出多大的动静。也就个把小时,家里又像过去一样冷冷清清了。只有方述平的普通话,歪腔歪调地到处飞,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

方五四在人散后才意识到支书没有来看过,便问方德麟,爸爸,金支书怎么没有来?

方德麟叹一口气,唉,这时候。他哪有这个新鲜劲儿!草兰子差不多要疯了,死掉的建华是他的女婿!

方五四做梦也没有想到蒲塘里最漂亮的丫头子遇上了这样的事。他晓得建华去世的事,父亲和庄上几个与他保持通信关系的朋友都告诉了他这件事。可是他没有想到草兰子与建华定亲的事,虽然蒲塘里最漂亮的丫头子与最英俊的小伙儿周建华成亲是可以想象的,但是不能想象的是后面有了这许多事,一场还没有圆房的婚姻就把建华给送掉了?五四心疼,周建华是他的干弟弟,草兰子呢?唉,草兰子。个最漂亮的丫头子,在五四心里也来来回回过千遍万遍了。谁不巴望着这样的丫头子做婆娘呢?不过,五四在当兵前,哪里敢想呢?家里有个儿荒年等着。想要找这样的丫头子做老婆,真是头钻在被窝里想屁吃吧!

五四回来的第二天,先去周家。周校长许先生其实是他方五四的干爸干妈。他当然得先去看他们。再说,就算是探老。也得先去看一看干爸与干妈。

周家留中饭时,五四也没有太客气。大大方方地留下来陪干爸与干妈吃饭,一边聊点外面的事,一边想办法让干爸干妈别再伤心,免得伤了身子。

可是不行,周校长和许先生都没有听的意思。这小伙儿没了,做什么事都打不起劲儿来,又怎么会听得进五四讲的呢?小伙儿,养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小伙儿,亲生儿子啊,突然就没有了,这做父母的心疼到哪种工程,刀不斫在自己身上,哪里晓得疼?工程,蒲塘里人的意思就是程度。五四情知这一层,也便吃完饭,没有再多留,将从部队带回来的礼物二斤茶叶和一条香烟悄悄放在家神柜上,便走了。走的时候,五四没有忘记给干爸与干妈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接着,方五四便去支书家。

金家、周家、方家,在蒲塘里是出了名的好,三家连成一气。周建华的事出了后,金家与周家的走动少了,有时候远远地看见,回避不了了,才硬着头皮见上一见,但招呼也很少打,吃了?嗯!就这样子。像是有了天大的怨仇,但细想想,却是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因为不尴不尬。但方家与这两家却没有停止过,一直走动,有点事,也都一直喊着帮衬。方五四去年春上出去当兵,金学民出了不少的力,虽然方德麟是个民兵营长,但是卢素素的历史问题在政审的时候,查得特别严。要不是金学民,这一关还真难过。虽然说穿了,真正查起来,卢素素的问题也不会很大,不就是卢素素的父亲是个资本家,做过上海花旗银行的行长吗?可那是卢素素的父亲,不是卢素素。周总理都讲,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更何况,卢素素和她的母亲是被她的反动父亲遗弃的,早就断了来往了。抗战结束的时候,便分得清清的,后来,那老东西跑到了美帝国主义那里去,是有一个美国娘们带着的,这也说明,卢素素的父亲与母亲早没有了夫妻关系了。当然,话是这说法,终究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蒲塘里人真的晓得卢素素的家庭背景这么复杂,还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里金学民早已得到消息,说五四要来看他,早就等在家中。五四一进门,啪,一个立正,然后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首长,方五四到!

金学民看着方五四这英武神气,心里突然一阵疼,一下子就想到了比五四还更要神气的建华。那是金家的好女婿啊!真是百里挑一啊!金学民这样一想,心里就怎么也来不了神,可是五四上门,又得装出高兴的样子,于是,摆摆手,算是还礼。方五四放下敬礼的手,随后走上前,双手伸出来,接住支书握过来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手。坐下来,那边马红英便把茶端了上来,随后,金学民冲着草兰子的房间喊道:草兰子,出来,见见你五四哥哥!

草兰子在房间里悉悉索索地磨了半天,才出来见客。

方五四是草兰子在建华去后第一个出来见的外人。草兰子出来后,冲五四微微一笑,算是跟五四招呼。随后便不再讲话了,倚着柱子,动也不动一下。手拢在前面的衣服下摆处,头低着。

五四看向草兰子。这一看,五四呆了:草兰子跟他想象中的出入太大了。草兰子都蔫了一般的了,神气憔悴得令人心疼。那种蔫了的样子,霜打了一样,大风吹了一样,残花败柳。是的,就像残花败柳。五四晓得这个词不是个好词,但他想到的就是这个词。而且瘦了,不再像过去的草兰子那么丰满,身了有点飘了,风吹得动。头发不再像过去那样齐整,乱,都乱得像茅草窠了。脸上有泪痕,也有长时间躺在床上压出来的褶痕。那一身衣服就更不用说了,襟前发亮,不晓得的人只当是粥汤菜汤什么的洒在上面干了后结的巴子,晓得的人晓得那是草兰子在建华去了后哭的眼泪痕迹。

一个女孩子,怎么一下子成了另一个人?好在草兰子那份气质还在,那份漂亮还在,不然的话,草兰子真的没有个人样儿了。

马红英连忙挪过一张凳子,让草兰子坐下陪五四哥哥说说话,一边对五四说,他大哥,别笑话我们家草兰子,建华这一走,她伤心得什么似的。偏偏蒲塘里人嘴不饶人,都在骂草兰子。

金学民有点烦,别婆婆妈妈的,跟五四讲这些干什么?

其实金学民心里也烦,女儿出来时,微微一笑,他看到了,心里还一高兴,女儿到底还会笑;可是,马红英一番话,草兰子的眼睛里又潮了,嘴角也开始瓢了。蒲塘里人将人要哭泣之前嘴角抽动说成瓢。嘴一瓢,那就是差不多哭了,但其实比哭还难看,比哭还伤心。金学民便烦了,好端端的,你个马红英又要惹女儿伤什么心呢?

五四连忙把话叉开,金叔叔,你抽烟!说着,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枝飞马。蒲塘里的人如果从外面家来,都喜欢带回飞马。庄上有身份的人,也都喜欢抽飞马。再不就是抽大前门。一般人便都抽丰收啦、江淮啦,好一点也就是抽玫瑰牌香烟。

金学民其实一点不比女儿更中看。才一年多不见,五四便发现金支书老了许多。好像是一下子老下来的,白头发好像一夜之间疯长了许多。(未完待续)

第58章 草兰子成了最拉瓜最邋塌的妇女

金学民的心老了,都碎得不成话了,跟马红英的功课,也早就不做了。一想到建华的死,一看到草兰子死样活气的,金学民便连饭也不想吃了。很长时间以来,金学民一直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喝酒,有时候还打老婆,马红英有时候被打得鬼哭狼嚎,可是金学民仍然不依不饶,妈的,草狗,肚子荒得不成话了,不长草了,再长一根庄稼都不能了。不打你打谁?这是抱怨马红英不能生养了。差不有多半年多的时间,金学民头发疯长,指甲缝儿不掏,里面全是黑的,连脸上都黑乎乎的了。金学民这人,心事到底还是大了,总觉得建华的死跟自己有关。不是吗?如果不是听了草兰子的话,要建华做自己的女婿,要建华学什么董加耕和刁三九,建华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搞到现在,在周校长面前,真的抬不起头了。人家可是个人见人夸的好小伙儿啊!那么好的小伙儿啊!要是好好培养培养,是块好料子啊!能为蒲塘里争光添彩的好料子啊!可是没了,像露水一样,太阳出来,很快就没有了。这能不让金学民伤心吗?金学民心头的痛一点不亚于草兰子。只有马红英有时候没轻没重,没心没肺,经常在耳边说,哎,再替草兰子说一个人家吧!再替草兰子说一个人家吧!被金学民抢白过好几次:有那么简单吗?你马红英说说看,有那么简单吗?马红英有时候也会抢白金学民两句,怎么不简单法?再说一个人家比上天难?难道丫头子还不嫁人了?我们家草兰子,我不信要嫁个好人家就嫁不到?除了周建华。就没有好小伙儿了?我看都在排队等哩!

每当到这时候,金学民便不再讲话。不再理会马红英。草兰子总要嫁人,这是绕不过去的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寡妇还能再嫁,更何况草兰子呢?

五四发现金学民的情况严重了。是的,严重得不得了了。这金叔叔,不晓得轻重了。你是一把手,怎么能是这样的心态?要好好地说说他。要让他改变。草兰子伤心,你也可以跟着伤心,但不能伤神。你一个党员,一个干部,怎么能这样伤神?

金家留晚饭。五四便趁势让人把述平那小子也喊过来一起吃饭。述平那小子现在越来越惹人爱了,他到了哪里,哪里马上就笑声一片。马红英一听,倒也好,让这细鬼儿来闹闹,也闹出点人气来。我看你草兰子也好金学民也好,好对一个细鬼儿发脾气。

五四晓得,金学民喜欢述平。因为只有草兰子这么一个丫头子,有一段时间。金学民很希望方德麟把这小儿子送给他。两家大人都谈得差不多了,可是这细鬼儿不愿意,他说他只喜欢妈妈,他觉得他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最体面,最漂亮。其他妈妈都不如卢素素妈妈。如果让他到人家去,他还会跑回来。送得再远他也会回来。他晓得家,跑回来的时候找公安局。就说自己是兴化县唐刘公社蒲塘大队方德麟同志家的,就能回家了。更何况就在蒲塘里。本来。方德麟和卢素素确实也有将述平送人的念头,正好缓一缓儿荒年。可是没想到这细鬼儿这么翻戗。也就只好不再提把孩子送给人家的话了。

金学民果然笑了笑,点点头,说,好,让那细鬼儿来。来喊我一声爸不肯,来吃肉饭总该肯的吧!蒲塘里人把饭桌上有猪肉这一道菜的一餐饭都叫做吃肉饭。有趣也真有趣,蒲塘里是一个水乡,吃鱼是个常事,可从来没有将吃饭说成是吃鱼饭。

五四想让金学民把大队的事还放在手上做,不能把事情让别人做,更不能让权利被别人谋去了。五四已经在方德麟给他的信中了解到,现在大队的事,金学民能推掉就推掉,支部的事差不多全交给了姜德泓和方国强。这很危险,姜德泓虽然是方德麟的远房堂弟,可是,好像现在越来越不对劲,两个人说不到一处。好像就因为方德麟这个人不怎么肯给人留面子,老喜欢犯那种识字多的人犯的错误,姜德泓有一次读红头文件时有一个字读错了,方德麟在下面笑了起来,同时还纠正了那个字的读法。好了,这就得罪了人,从此姜德泓总在找机会整方德麟。而且姜德泓这个人,一点都不像金学民大度,能容人,只要谁有点对不起他,一点记在心里,有了机会一定要整人家。

金学民有金学民的想法,他反正提不上劲了,那就让他们去弄吧,反正这蒲塘里是姓姜的和姓方的人家的。他一个姓金的外姓人起的什么劲?再说,这担子早晚得让他们年轻人去挑的。

金学民有意把担子交给方国强。这样顺,方国强是团支部的,上面也希望培养这样的人。可是五四一回来,一个军礼,一顿晚饭,一个细鬼儿述平,把一向冰锅冷灶的金家又弄得热乎起来了。金学民便觉得,还是交给五四好,如果五四隔一两年退伍回来,这支书的担子交给五四实在再好不过了。到时候,让德麟把民兵营长交出来也就是了。这不是什么难事。德麟会听他的,老了,都老了,还有什么江山可打?四十五岁一过,没几天就是个五十岁的老头儿了,还有什么意思?

不要再培养培养的了,要培养建华,建华还不是走了?五四好,让五四做支书。

晚饭的时候,金学民将这样的想法对五四说了出来:五四,退伍回来,做支书吧!我让你!我实在不想干了!你快回来!要快!

五四看得出,金学民不像说着玩。

五四举着杯子的手停中空中很久,才像想起应该与金学民碰一下似的,说。金叔叔,我们吃饭。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这个话不放在现在讲。喝酒!

对了。红英婶子,草兰妹子,我们也喝一杯!

喝!

马红英端起酒杯,与五四碰了一下。草兰子微微笑了笑,把杯子端出去却没有碰五四的杯子,五四晓得草兰子的意思,丫头子总要有个丫头子的样子,没有哪一个丫头子摆出会喝酒的样子,更没有哪一个丫头子主动把酒杯伸出来和小伙儿碰的。

建华去了。草兰子好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周建华只是个讨债鬼,来讨了周校长和许先生的债,也来讨了一番她金草兰的债。死鬼建华,你心硬,你走了,你晓得把什么留下来了?

你说呀!说话呀!

草兰子其实也不止一次到建华的坟上了。草兰子到建华的坟上只能偷偷去,在夜里,或者是在没有人在场上的时候。有时候马红英陪着,有时候是草兰子一个人。每一次到建华的坟上。草兰子都哭得半死。

每一次,草子都咬牙切齿地说:

死鬼建华,你心硬,你走了。你晓得把什么留下来了?

你说呀!说话呀!

道理谁都懂,日子还得过,建华死了。日子还得过。可是,建华死了。最心疼的是周家,最伤心的是草兰子。最闹心的也是草兰子。没有做成夫妻,可所有人都晓得,差不多了,差不多了。甚至比小夫妻还恩爱。都深入骨髓了,贴心贴肺的了。可是,现在突然一撒手,草兰子的心里便缺了一个很大的空,又是风又是雨的。这一来,草兰子完全没有了人样。没办法顾及到爸爸金学民还得做支书,还得抓革?命促生产,还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草兰子甚至连学校也去得少了。一到学校,便有眼光跟着转。那些小学生,无师自通地晓得草兰子是建华的女将,草兰子也和周建华已经那个过了。他们也已经学会了用眼睛说话,只要草兰子走过,他们会用这一双眼睛告诉另一双眼睛大家都懂的话。偏偏草兰子没有过去那么灵巧了,呆子一样的,对那些目光,有点不理不睬,其实是一点感觉一点反应也没有了。草兰子哪里顾及到别人是怎么看怎么想的,自己的心里被伤心塞满了,

草兰子的样子也让人担心,完全不是个丫头子了:有时候不梳头,甚至脸都不洗,衣服穿得也没有了样子。完完全全成了一个乡下那种最拉瓜最邋塌的妇女了。许先生骂她也没有用。死脑筋,你成天心里头装个死人做啥?许先生当着别人的面,都是这么骂草兰子。可是一到背地里,草兰子便要伏在许先生的怀里,悄悄地说,妈妈,你说说,哪里转得过弯子呢?建华走了,草兰子怎么能转得过弯子?许先生一听这话,就要流泪,一边流泪一边说,唉,你这二十岁上下的丫头子,要是在城里头,花还没有全开出来哩!草兰子,快想开点,你还得嫁人?

有一天,许先生又这样说的时候,草兰子突然抬起头,问,妈妈,我还能嫁人?嫁给谁?还有谁要我?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建华了。身子给了,心也给了。

一声妈妈,又惹得许先生哭红了眼睛。两个女人只管哭,那边上课的钟声都没有听到。

建华死的那个冬天,草兰子开始纳鞋底,说是纳给建华的,可是纳着纳着,不是针扎了手,就是针放在头发上磨的时候,就忘了拿下来。马红英有点心急,草兰子啊,你这怎得咯了?怎得咯了?死丫头子哎,你放出个好样子好不好?你别把你妈妈急死了,她没有出息,只生了你一个!

了,就是终结的意思,就是作罢的意思。读起来要重读。你这怎得咯了?听起来,全是伤心,全是伤心得心碎情伤的疼痛。你读读看,要体会,用心体会,全是心碎情伤。草兰子,你这个样子,怎得咯了啊!如何是个终局啊?

可是没有用。草兰子听不进去妈妈的话,听不进去许先生的话。草兰子差不多半死了。(未完待续)

第59章 草兰子有了人样子

草兰子的这种状况,在方五四回来后,终于有了好转。

晚饭与五四碰过了杯,金学民心有所动,像黎明前的黑暗终于迎来第一线光明一样,他突然觉得也许五四会把草兰子救过来。看看这蒲塘里,现在也只有五四这样的人,草兰子才差不多能够接受。但这话金学民终是没有讲出来。不能讲,你金学民是个干部,是一把手,你讲出来了,别人当然不敢马虎,可是,再弄得像建华的事一样,怎么办呢?怎么收场呢?这样的事,如果麻烦五四,又怎么面对老朋友方德麟?

金学民怎么能不晓得草兰子现在其实身价已经不好跟先前比了。

唉,怎么也想不到,好端端的一个支书,好端端的一个丫头子,竟然会为一件在普通家庭都不需要心的事把个心都碎了。这日子真的是日鬼了。日了鬼了!

五四什么样的人?一看一听,全都明白。于是,吃完后,让述平陪金叔叔和马婶婶,哥哥要陪草兰子姐姐说说话。

话是说给述平听的,可全是说给金学民与马红英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草兰子的工作,五四来做。

接着,五四便让金学民把大队部的门打开,他要用。金学民说,用什么?五四说,用扩音器,通知。

五四要发通知,让团支书方国强和姜晓桐过来。过来陪草兰子打牌。这次还得来真的,赌!

金学民说,不好吧?在大队部赌,传出去不好听!

没得事,有我。五四冒出了蒲塘里的话。

通知还是金学民说的,只说让方国强和姜晓桐到大队部有公干。没有说干什么。那边发通知,这边也开始忙,一边让人到麻根其的店里买扑克,一边要大家收拾收拾,既然让人家来,总得有个样子。

金学民要收拾自己。马红英替草兰子收拾。

忙碌了一番,嘿,有了人样子了,金学民穿上了军大衣,戴上了一顶军帽。蒲塘里每年从部队回来探亲或退伍的年轻人,都要送上这些东西给金学民,金学民家里这些东西也从来不缺。金学民这么一来,五四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溜烟回到家。然后又气喘吁吁地回来,把草兰子的外衣一剥,像变戏法似的为草兰子穿上了一件新的草绿色军装。这一来,草兰子便像变了个人似的,拿着镜子左看右看,一点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漂亮女兵模样的人就是自己。直嚷着让爸爸明年送她去当女兵。金学民一乐,开怀大笑,好。明年我跟带兵的讲,把我们家草兰子带去当个女兵。还要跟五四一个连队。让五四照应照应。

活了。就这一步棋,全活了。马红英笑了,连忙烧茶,准备招待来陪草兰子打牌的国强和晓桐。

打牌自然是草兰子和五四做了一家,坐了个面对面。国强和晓桐不是傻瓜,眼睛相互对视了一下。都有了数。放牌的时候,便都有了小九九,故意出错,故意被打败,让草兰子赢。让五四赢。金学民和马红英坐在旁边相斜,左边看一看,再看一看右边,心知一个团支书一个先生都在想办法逗女儿开心,嘴上也就一直挂着笑。

扑克牌打了好几天,草兰子兴致尽了,嘴里直说没意思,没意思。

为了让草兰子觉得有意思,五四又想办法了。

天气渐渐地回了点阳,一到中午,路上的冰冻在冬阳的照耀下开始转潮,不像前一阵子,路面坚硬,太阳出来,泥上的冰冻也不会化,出门穿布鞋子已经非常不方便了,五四跑了一趟唐刘庄,到供销社买了白球鞋和红围巾送给草兰子。两个人又约好,去东台一趟,再不到兴化一趟,采办点年货。

说是采办点年货,其实是五四想要和草兰子多呆一点时间,想到电影院看看电影,想下馆子吃点馄饨和小炒。如果有可能的话,再到照相馆拍几张照片。要是能拍下一张与草兰子的合影,那么,事儿就好办了。这就说明草兰子愿意。到那时,照片拿出来,不怕爸爸和妈妈反对。

五四说要采办年货,倒提醒了马红英,要死了,快过年了,草兰子一出事,把要过年这么大的事都给忘了。经五四这么一提,才猛然醒悟过来似的,是啊,又要过年了。

于是连忙让姜小毛第二天过来,把冲水机船开到东台去,得买些年货回来。

蒲塘里人讲上街一般是去东台。虽然蒲塘里属于兴化县,但是,从大河对岸的轮船码头上轮船,到兴化城,要花很长时间。早上八点,从东台开往兴化的轮船靠岸带人,到兴化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钟,路上要花七个小时。到东台不一样了,三点钟从蒲塘里出发,到东台时五点钟。蒲塘里人没有钟表。蒲塘里人把轮船响了当作钟点。轮船在蒲塘里后面靠岸的时候总要鸣笛。轮船鸣笛,蒲塘里叫放叫子。叫子一放,全蒲塘里都听得清清楚楚,上午就是八点钟,下午就是三点钟。连闹钟也不需要了。所以,后来,方德麟和卢素素便把手表给卖了,要什么手表呢?大河里的轮船就是钟点。庄户人家,一天晓得这两个钟点也就够了。再说,还有太阳,太阳影子也是钟点儿。

每天,两条轮船对开,从东台出发的,是早上六点钟开船,从兴化到东台的,是早上八点钟出发。两个去处都让蒲塘里人觉得不方便,去兴化的轮船,下午到了后,第二天才能回;去东台的,天黑了才得到,也办不成个事。再说去东台就只能买些东西,而且有些东西凭证购买的,非得到兴化才能买得到,去东台一点儿用也没有。

但蒲塘里人买年货,还是大多是去东台,因为路近。而且东台靠海,海里的东西多,譬如什么蛏子、泥螺、带鱼。还有东台的水萝卜、大蒜也特别好特别公道。公道就是便宜。蒲塘里人要么不买,要买都是买上很多。然后埋到地里,能吃到第二年开春时节。

金家这一年也是去东台买年货。本来说好让五四一起去的,可是事到临头,却没有带上五四。五四就要跨上小毛的冲水机船了,可是金学民让他上岸。金学民说。五四,你就不要去了,不合适。还没到时候。

五四脸上有点搁不住,但五四也立即懂了。金支书这么说,灵巧得要命的五四还能不懂?

但五四就有了情绪,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一到家,就往床上一睏,不晓得是生金学民的气还是咋的,反正就是个不快乐。

在床上睏到天黑。五四起来了,自己弄了点吃的,吃完后,往河西走过来,明晓得金学民一家还没有回,还是特意从金家门口绕了一下,然后,才往果成家走去。

五四明白。人在蒲塘里,蒲塘里的乡风是抛不掉的。要草兰子做老婆,得照蒲塘里的做法,要有三媒六证。否则是成不了事的。

本来这事就不是私底下做的事,得放在明处。不让上人做主,但也得让上人晓得。让上人晓得的唯一途径就是请媒人,让媒人出来对两面的家长讲话。你就是五四。哪怕出去当了一百年的兵,也得照这规矩来。

王巧英是个劲巴人,一看就晓得五四来干什么了。她也料定五四早晚是在这些日子要来找她。王巧英是做什么人的啊,这庄上男男女女的事,她一直张着耳朵睁着眼睛。一有点风吹草动,心里就非常有数了。

五四一到,王巧英便使眼色,让果成带着儿子出门玩,这里谈事情,别来打岔。

果成和儿子一出门,五四从怀里掏出一条大前门,大前门香烟上搁了两张布证。

王巧英一看,眼睛都笑得细了,连忙到房里拿出玫瑰香烟请五四抽,坏烟,别嫌,五四,来,吃一枝!

五四抬起手,拦掉了,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大前门,来,婶娘,抽我的。

这怎么行,这不是吃客了吗?吃客,就是客人上门了,不给客人端茶递烟反而吃客人带来的东西。这也是客气话了,意思我就老着脸吃客人的了。是给自己下台的。

烟酒不分家,婶娘!

王巧英便和五四一个人一枝烟,开始谈事情。都是明白人,也就巷子里扛木头,直来直去了!

五四,我有数。这事交给我。这大前门的烟,礼重了,婶娘我收不起。再说,你送我大前门,你走了,其他人送我的,不可能再是大前门,我的口觉高了,你就是害我了。布证是个罕物,我收了。眼下要过年了,我得替家里的人都弄点布回来做新衣。不瞒你五四讲,我们家已经两年不穿新衣了,你别看婶娘是个在外面走的人,不行的,内囊子不实,果臣那种样子你也晓得的,死没得出息。一个还俗的和尚,蒲塘里人没有批他斗他已经是客气的了。

五四对果臣的事不感兴趣,于是话也就说得很直接:婶娘客气了。你还是全收下。

五四儿,婶娘怎么能全收下呢?你让婶娘以后怎么见金支书和姜营长?又怎么见草兰子?其实,草兰子的事,我搁在心里,在心里也搬了很长时间了。我想过了,草兰子是个死结,也只有等你五四回来才能解。草兰子得靠你。其他人不行。蒲塘里除了你,没得小伙儿能解草兰子的结了。我也替你们起过卦了,你是金命,草兰子是木命。金克木。这婚姻大事,就得男方能镇住女方。周建华被草兰子克了,这还行?反克是不行的。女人到底是女人,命太强太硬,总归是不成的。

五四笑了笑,婶娘讲的这个我不懂。我要草兰子,你得替我把事情办成。

包在我身上。王巧英说。

五四说,那就好,拜托了。

说着要出门。王巧英一把拉住,把那条大前门香烟往五四的大衣里揣。五四想再拿出来,王巧英一把按住他的手,一边嘴拱起来,目光里也有了抱怨。那种抱怨,你是拒绝不得的。充满善意,又有着无边的冲击力,你不得不服从了。五四见状,也就没有再客气,将大前门往兜里一揣。

临走时,王巧英又说,五四子,你是在外面走的人,我也得跟你把话讲清楚,这事能成,但有周折。周折在你们家。你看怎么办?

那你看怎么办?五四问。这事五四想到了,爸爸妈妈只要一听五四要跟草兰子结亲,肯定要吵得一路鲜花春的。

王巧英笑了笑,不急,这事儿婶娘早就想好了,这次你得再请大媒,去请你那个远房叔爷老云鹤吧!云鹤请得动,你这事就成了。这人请不出来,你这事不成。

谁请得动我那叔爷?

让国强去,就说是大队的意思,吓吓他,他如果不同意,就让国强吓唬他,说要查素素的事儿。

五四很响地拍了拍手,真有你的婶娘。好,就这么办。不过

五四没有再说下去,王巧英晓得,五四这人心肠子硬,但是拿妈妈的急,他还是有点顾虑。这不好吧,婶娘?

哎,五四啊,你这人,这时候不能婆婆妈妈的,说是查事儿,但你要晓得,素素是个好人,这蒲塘里没人敢让你妈伤心。就是金学民,对你妈妈也是礼让三分。没事。吓吓老云鹤的。这烟,你孝敬他。让他做男方的媒,我来做女方的媒,这样才能成。你要晓得,草兰子那头也不好说,有个建华搁在她心里,女人,就是犯贱,你晓得的,那人不在了,可她偏想着念着,总得要个一时半刻才能出来。你婶娘我是个过来人,懂。你耐心点。隔个几天,我给你好消息。总归不会拖到明年子!

五四点点头,心里五点六点的,盼着第二天快点到,金家全从东台回来。(未完待续)

第60章 嫌草兰子不是黄花闺女

金家到第三天天擦黑时才回到蒲塘里,金学民一看到草兰子到了东台就有了精神,于是便有意在东台多呆了一天,让草兰子到处逛逛。反正,睡觉的地方有的是,冲水机一前一后两个船洞,他和小毛钻前洞,马红英和草兰子娘儿俩猫后洞。

一到家,王巧英便来了。

金学民不喜欢这个女人。一个寡妇,已经让人讨嫌,又偏偏嫁给了一个还俗的和尚,怎么会让他这个支书喜欢呢?这种人,平常金学民碰上理都不理,哪里还有让她到家里来的道理。所以,王巧英来的时候,金学民不是很客气。马红英不一样,女人的直觉好,马红英断定王巧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非常热情,捧出刚刚从东台买回来的瓜子花生与糖果,让王巧英先尝尝。一边招呼草兰子出来陪陪巧英婶娘。

王巧英带来的不是好消息。王巧英先悄悄地对马红英说方德麟家吵架了,就是白天吵的。也肯定是方德麟晓得金支书在东台有事,有意选准这时辰的。

话说得很低,有点鬼鬼祟祟的了。这一来,就有了神秘色彩。话一神秘,便是好话,也是坏话。而且还会有非常好的效果,谁都想听的效果。

金学民耳朵这才张开来,一边拿出香烟递给王巧英,一边替王巧英点火。

王巧英眼睛都笑成了一个一字了,连声说对不起支书,要支书点火。

吵什呢屎?金学民到底没有能撑得住,开口问道。

关着门在吵。哪晓得吵什呢屎。蒲塘里没有多少人晓得德麟家在吵屎。我晓得也是五四刚刚告诉我的。五四儿来过了,看你们没有回,又家去了。

五四人呢?

现在在家睏着哩!睏了两天了。昨天就这样子了。

昨天是为什么?金学民问。

还不是为你们家草兰子吗?这两个年轻人这些天天天在一起的,突然一个去了东台。一个留在了蒲塘里,总归是有些没有撩摸的。五四心里其实已经很不舒服了,偏偏这个方德麟还要跟儿子吵。听说都差不多要动手了,素素拉下来了。我看得出,素素更疼大儿子。到底是她的第一个儿子。肉疼得很。

肉疼,蒲塘里人说心里特别疼爱的意思。

金学民没有再问什么。走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手中拿着茶杯和热水瓶,为王巧英泡了一杯茶。

这王巧英感动了,哟,支书,这是哪里对哪里了?得罪得罪。

金学民也为自己倒上一杯茶,然后坐下来,听两个女人讲。还没有听多少,便已重重地叹了口气。

支书叹这么重的气为的哪一出?

马红英也跟着叹了口气。说,不瞒他婶娘你,这草兰子,死犟,我们在东台套过她的话了,就是不肯,一百个不肯。你望望看,让人多着急。

王巧英说。这事得慢,急不起来。草兰子一下头转不过弯子。想当初。我那个死鬼走了,也是这样。可是,女人到底是女人啦!得有个家,得有个男将。男人无女不成家,女子无男浪淘沙。草兰子总归会想得过来的。总是这样,不是个法子。这边我听五四儿讲。马上开过年来,没得多少天要回部队,我看是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个事情做了。五四儿其实哪一点比建华差?不过书读得没有建华多,初中毕业。可人家现在在部队,当兵的现在多吃香哩!别死脑筋!

那边金学民声音便高了起来。差不多是吼了,对着草兰子的房间:死丫头子,你出来听听你婶娘说说。小孩子家,不听大人说,像什么话。

草兰子在自己的房间里纳鞋底,耳朵其实一直张着听着堂屋里的动静,一句话也没有放过。晓得五四在自己身上用了心思了,心里一阵暖,随后又一阵疼。猛地被父亲这么一吼,倒像没了主意似的,连忙站出来,恭恭敬敬地对王巧英喊了一声婶娘。

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你也说出来!婶娘的话你也听见了,她是个过来人,都有了你爱国哥哥了。人家还不是嫁到蒲塘里?那个死鬼,总该是让人想的,可是,想归想,你总不能守着他的牌位过日子。再说,你连周建华的牌位也没有!他的牌子还不是放在周家?你也不是他们家过了门的儿媳妇。这算哪门子事?你想想看,你都想到哪里去了?

爱国,就是王巧英拖过来的油瓶了。

金学民说得很不客气了。

草兰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其实,道理都懂,就是心里一直转不过弯了。其实,说到天亮,也是没有人给她架桥罢了。有了这面桥,这弯子也就好转了。不是有句土话吗?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草兰子的船到了桥头了。

草兰子于是低下头,低声说,一切由爸爸妈妈做主吧!你们要是让婶娘作主,也成。

说着,便回了房,再不出来。

其实草兰子心里一直没有什么松动,她确实还在想着她的周建华。怎么会不想呢?人家差不多就是夫妻了。一夜夫妻百夜恩,经过了那么多往肉里抠的疼痛,往命眼里钻的欢爱,怎么就能一下子忘了呢?现在突然来了个五四,好让人为难。对五四,她没有太多的感觉,她对五四没有什么印象,只是觉得这个人热情,好,但要说到喜欢,还远着哩。她一直觉得五四不是她这个圈子里的。以前在一起打过麦秸辫子,但草兰子觉得那是在陪周建华和方跃进,不是与五四在一起的。何况,这个时候的草兰子真的不想谈婚论嫁。

可是,草兰子也晓得,自己的年龄到了。与周建华这么一扯,又是一年下来了。再不说到婆家,确实就非常麻烦了。

怎么就这样了,怎么一下子又跟五四联系上了。草兰子这些天来像做梦。五四从部队回来探亲她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后来留下来吃晚饭,而且喝了酒,她晓得不好了。再接着国强和志文老师来打牌,她更加感觉不好,瞧国强与志文的那些眼神。当草兰子是傻瓜了。可是,这是冤枉草兰子了,草兰子从来没有对五四动过什么想头啊!

草兰子一进房便伏在被子上,眼泪也稀里哗啦地哭了。但草兰子哭得无声无息。这就是伤心无比了。她哭建华,哭自己。复杂了,什么内容都有。没想到五四儿要做这样的事,没想到五四儿这么样的一个人,愿意要她这个丫头子。想想又有点怕,建华走了。满以为自己从此不会再嫁到什么好人家了,没想到五四回来,这路亮堂了。

可再一想,心里又怕,这五四会不会是因为草兰子是支书的丫头子才来这一出的呢?草兰子其实条件是太好了,人漂亮,又出生在这样家庭,想要找个好人家。是没有问题的。凭自己的家庭,再找个人家。哪怕是下庄的,也不会推扳,还一定能再找个好人家。最多人家早晚晓得草兰子不再是丫头子的身子了。或者,再差一点,这蒲塘里也有人要,蔡金根。夏志华,个个能嫁,就算臭到底,像袁志勇嘛,也不是不能嫁。

堂屋里还在说草兰子的事。马红英重复了王巧英一句话,是的哩,男人无女不成家,女子无男浪淘沙。这丫头子早晚得嫁个人才是。

妈妈的话,草兰子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女孩子是水做的,命运也就像水,没有个自己的定形,流到哪里是哪里。还必须得流。听听,女子无男浪淘沙。开始草兰子流到建华那块田里了,现在流到五四这个地盘。

王巧英的话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草兰子的房间,谁说不是呢?这世上只有剩饭剩粥,哪有剩儿剩女啊!草兰子会想开的。

王巧英的话,让草兰子心里开始活泛了。不想开又能怎么样噻!王巧英的话在那儿哩,这世上只有剩饭剩粥,哪有剩儿剩女?

草兰子突然想,要是她不是金学民的女儿,也许命运就不是现在这样子了。说不定还会好一点。

可是也不一定。这世上,哪里有说得定的事情?

王巧英走的时候让金家放心,她来请云鹤出来保媒的,有了云鹤,便很快会有人来传话,安排金家访亲。

一定要在年前把这件事给了了,开过年来,五四子就要回部队上了。马红英拉住王巧英的手,一再叮嘱。

王巧英说,红英姐姐哎,巧英晓得,巧英晓得。

草兰子从此多了一件事:巴望五四的叔爷云鹤早点到金家来。

五四有两天没有上门,草兰子又开始没有撩摸了,呆相样子、拉瓜相又开始来了。

五四不出来,是有问题了。

看来,方德麟和大儿子五四吵得不轻。

和草兰子来往的事儿,方德麟夫妻早听到了,可是没有当一回事。草兰子的事,跟方德麟家也是有干系的。一来,周建华是姜家的干儿子,二来,卢素素做的这个媒。所以,一开始,五四在金家,方德麟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心里还觉得五四到底在外面走过,懂事,懂得这个时候去安慰金家上上下下。哪晓得突然就让云鹤来传话,草兰子想跟五四把亲事定下来。方德麟一听,心里差不多气炸了:这天大的事,你方五四怎么就胆子这么大?大人的主一点儿也没有了?就算我方德麟想得开,草兰子这样的媳妇我要了,可是,你总得先回来跟大人把话说清楚。我们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那边媒人都上门了。像话吗?

方德麟骂人,一句话不提草兰子,只说方五四,你翅膀硬了,能飞了,出去当了几天兵了,能做大人的事了?你方五四听好了,我在外面当兵的时候,脑袋别在腰眼里,你五四嫩着哩,炮灰也没有见到过!在我面前充起大人了!当心我揍你!

卢素素哭,你不要不识数,你真要做出什么事儿来,你爸他不认你这个儿子!我反正养了四个儿子,少你一个,也成!

五四心里动了气。爸,你怎么也不懂事?现在新社会,事情得由我们自己作主。

你方五四心里想什么,还瞒得了我方德麟?你一撅,我晓得你拉什呢屎。你不就是想当支书,现在就一个劲儿地拍草兰子的马屁。我警告你。草兰子碰不得!你要是碰了,出了事,你负责。

草兰子如果这之前没有周建华的事,跟五四谈对象,还是蛮般配的。五四大了几岁,但不是问题,男大三,金山靠银山。可是,现在草兰子这样子。能碰吗?你五四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去碰草兰子,这要让人笑一辈子的。卢素素只讲道理。做妈妈的,到底不忍心骂出来。

但两口子的意思其实都一样,有点嫌草兰子不是黄花闺女了。

这事情是明的。谁不晓得草兰子都跟建华那么疯了。

五四心里不痛快,声音也高了许多,你们少说两句好不好?就算我五四有什么心思,你也要让金支书同意。也要人家草兰子肯。

五四真的心疼,他晓得了。一开始草兰子还不同意。左说右说,草兰子才松了口。五四晓得,草兰子心里只有周建华。

五四想哭,这是怎么了?我五四还配不上你草兰子?你草兰子这种样子,还有谁敢碰?我五四就不如死去的周建华?

事情据说还相当严重,后来父子俩差不多要动手了。是被云鹤喝住了:方德麟,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叔叔!云字这一代,就剩下我一个了,就算我想做主,你方德麟也没得屁放。你还敢打五四!你读书读那么多。读到哪里了?读到里去了?举手不打过头儿!你敢打个头比你还高的儿子,我就敢打你!你瞧五四,都是当兵的人了,你还敢动手?你要打五四,你就先来打我,把我打死算了!我也早就想死了,去陪我的云卿哥哥!

云鹤把云卿抬了出来,方德麟便一点也没有办法了。

事情僵住了。还是当初卢素素的那番话:有难度!

莫不是草兰子的婚事就命中注定有难度。金学民想不出个所以然,闷着头抽起烟来。

金学民心里不高兴,这个方德麟,怎么这个样子了,儿子跟草兰子成亲就不能了?好在是你们五四翻出的花样精,也不是我们草兰子去招惹你们家五四的。真要再吵下去,我金学民也不是嘴上种菜了,跟你索性把话挑明了。我们草兰子也不是个螺螺藤,要死缠住五四。再说你们家五四,当初到部队去,要不是我金学民顶着,你们卢素素的政审关怎么过得了呢?你们卢素素家是大资本家,我最后只替你报个了经营茶叶店的小老板,而且是伙计出生的。这样上面才觉得没有大事。

金学民不讲话,马红英就有点着急,他爸,你也拿个主意呀!你怎么倒像个没有主意的人了?

金学民没有理会马红英。马红英这人,关键时刻有点急急躁躁的,一点儿沉不住气。怎么样才好?当然是既不能撕破脸面,又要捏捏方德麟的麻筋。

但主意最后还是马红英想出来的,他爸,你看能不能这样,就说大队接到公社的通知,就说人武部那边来了电话,部队让五四赶紧回,五四要提干了,要大队和公社填个政审材料,再去捏弄他一下,看他怎么办?

还管用吗?金学民问,都已经到了部队了,还要什么政审材料?这种事瞒不住方德麟的。

死马当活马医呗!这边草兰子有点活泛了,他方德麟一闹,草兰子说不定又要死样活气的了。再说,德麟当的是打仗的兵,五四这兵不一样。

金学民点燃五四捎给他的飞马香烟,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谁说不是呢?这草兰子,开始活泛了,不能再让丫头子伤心了。就依你说的,看看能不能管用。(未完待续)

第61章 五四疯够了

你倒别说,马红英这一着挺灵。意想不到的灵,果真,公社接到了人武部的通知,让五四新年之后,正月初五就得动身,务必在正月初七之前回到部队,方五四将要调到其他连队做事!

虽然不是提干的话,但是是调到另一个执行特殊任务的连队,部队特地打来电报,看来也不是一件小事了。

只不过,没有说要填材料的话。不过,事情全在金学民手上做,金学民说要,那就是要了。

金学民没想到还真有这样的事。这样一来,草兰子是非要嫁五四不可了。将来,就是军官太太,就要随军。那样一来,草兰子就离开蒲塘里了,离开了蒲塘里,也就不会再想着周建华,而是跟五四好好做夫妻了。

第二天,金学民让方德麟和五四到大队部来一趟。金学民没有让家里人喊,而是让通讯员小毛去喊了,一定得来,是开五四的会,是部队来了文件。小毛,你对德麟支?书就这样说。

这样,方德麟才来了。

金学民把一张有红头子的上级通知放到方德麟面前,接着将一张表格发到方德麟手上,让方德麟填好,报大队。就当场填吧!填好了,我们通知大部党?支?部所有成员来开个会,就在这里讨论一下,到时你和五四还得回避一下,我们商量之后,还要立即发给公社。五四看来要做大事了,要成为蒲塘里最有出息的兵了。德麟,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要支持五四的工作。

趁方德麟低着头看时,金学民给五四递了个眼色,五四明白了。这真是吓吓他爸爸的,是逼他爸爸答应。

金学民随后拿出香烟来,和支部委员们一起抽烟,闲聊。那样子,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的。

方德麟紧张,只要一填表。关涉到政?治审查,就像要了他的命一样。老婆卢素素的事,始终像被人揪在手里的小辫子,只要一提起来,心里就特别疼,特别难受。当然,怪是不能怪的,都四个儿子了,还能再怪当初喜欢城市姑娘。贪恋卢素素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姑娘?当初也不晓得卢素素的家庭背景那么复杂啊!

这个要命的背景,可把人害惨了,要不是这一点,当初凭他方德麟一个解放军的营长,怎么说,都会有个好的去处。你想,又有文化,吹拉弹唱样样都会。这样的解放军军官到哪里去找?可是,没用。就因为卢素素的事,方德麟转业了。别人可能还只当是方德麟思想好,要到农村搞生产,哪里是这样的,这是没得法子啊!上面让你下来,你有什么法子呢?

卢素素!唉。不谈了,自己的老婆,让蒲塘里人骄傲也让他方德麟风光的女人,算了,一切都说出来吧。憋在心里也难受,再说,卢素素有什么罪过?

方德麟抬起头,对金学民说,支书,这事让我回去与他妈商量一下吧,该怎么填就怎么填,不能总是麻烦支书了。

金学民发火了,拍了桌子:方德麟,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该怎么填就怎么填?你还得像上次那样填,卢素素父亲究竟是什么人,我不晓得,我也不想派个外调组出去,上次说他只是个普通的茶叶商,一个小手工业者!你要是填出个其他什么东西,还不是说我们党?支?部上次做材料说了假话?你晓得这种节骨眼上做假材料是什么行为?再说,你有没有为五四的政?治前途考虑?你心里有你的小九九,就不管五四了?你不管五四可以,但我要告诉你,五四是你方德麟的,也是我们蒲塘里的!你要是妨碍了他的前途,我们党?支?部一班人都会跟你没完。

德麟有点破罐子破摔了,那你要我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

金学民把腿子跷了起来,慢悠悠地点着了一枝烟。

老金,算了,这事还你做吧!五四的事,我也不管了。他怎么发展都是他的事。

德麟,这话当真?

不当真又能怎么样呢?五四这小伙儿没得人的主,我管不了了,送给你管了。反正我是差你一个儿子了。没想到,小的你没有得到,你要了大的。偏偏这个时候来这个通知。

德麟,来抽枝烟,想开点。我倒不是为草兰子。也是为了五四啊!我跟你掏心里话,我这支书也早晚要让给五四的,我不想当,早就不想当了。现在,又来了草兰子的事,又来了五四要提干的事,你不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意吗?

好了,老金,什么天意不天意的!我没有怪草兰子的半点意思,我只怪五四这东西没有出息!

哎,这话说岔了,你德麟我告诉你,别再说出让草兰子伤心的话。我做他的父亲,她是我的女儿,都没有错。

金学民讲到这里,声音有点变。是要哭,但又不是哭。

一屋子的人没有再讲话。

唉,老金,算了,我们共事这么多年,我也不想多说了。明天让草兰子来吧,我和素素等着。这表格的事,你还与大队支部那里做工作吧!拜托你了!

事情出奇地顺。事情却又出奇地难。

草兰子看来就这个命。逢凶化吉,一路柳暗花明。搁在其他人的头上,哪里会扳得过来?现在,蒲塘里人个个都说草兰子就派这样的命,总有贵人扶持。这样的命实在是好。这不,建华没了,可是转眼间,又得到了蒲塘里另一个最好的小伙儿五四。

却没有人晓得五四其实想草兰子想得要命。德麟松口的时候,五四恨不得飞一样地飞到了草兰子的身边,一下就将草兰子堵在她的小房间里,抱着草兰子,又是亲又是摸的,把个草兰子弄得没了主意。五四疯够了,才对草兰子说,好了。好了!爸爸那里答应了。

马红英站在门外,倒也知趣,看见五四儿疯,便没有进女儿的房间。后来听五四讲德麟同意了,房间里没有了动静,才打开门进来。一把把两个人搂在怀里,一边一个。接着就哭。

马红英哭得挺伤心,可想想,又挺开心,于是便笑了。马红英又哭又笑,内心复杂极了。

其实,要说五四喜欢草兰子,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话要往早些年说了。那时候,五四。周建华,亚君,草兰子,跃进,还有六一,由方德麟带着,结麦秸辫子。蒲塘里人叫做打辫子。每天一有空,或者。夏季的晚上,几个人就聚到一起打麦秸辫子了。方德麟这人。说到底还真是心灵手巧,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有一次他去外公社开会,看到那里有人搞这样的副业,于是便学了一下,然后就带着自己家的孩子搞起来。接着便有了很多人也跟着学。

麦秸辫子的用处很多。常见的就是编草帽。编草帽用的辫子就是从乡下收上来的。供销社负责收购辫子。每一捆五两重,要干的。还要捆得整整齐齐。按质论价,细花辫子每一捆可以卖到五角钱,稍微粗一点的,就是二毛到三毛。不细不粗的。可以卖到三毛多到四毛。快的人,两天就能打到五两重。蒲塘里人有几个打辫子高手,其中,方德麟打得快,六一打得细。草兰子就更快了,她打辫子,哪里是打辫子,那麦秸草简直就像在她怀里跳舞一样的。蒲塘里进行这些副业劳动的比赛,草兰子的打辫子总是得一等奖。但要说打得好看,还数六一。六一打辫子简直像个妇女绣花,他打的辫子,好得不能再好,全是细花子,打得又紧又好看。供销社的人,一看到卢素素去卖辫子,拿到六一打的,看都不看,先放在旁边,那是一等品的价钱。五四打辫子不行,花子粗,没有这个耐心打。有时候,述平也想学着哥哥们打辫子,可是,打不上几尺,就没有耐心了。

打辫子是有讲究的,打辫子的草都是麦秸的尾子一段。一捆麦秸,将尾子掐下来,去掉穗头,然后用水浸泡上半个小时,就能用了。干的不行,干的一打就断。潮的好,潮的能转弯,能扭成麻花样儿。一根麦秸一根麦秸地结,结到估计有几十圈了,先把辫子上不能再结下去的头子小心地剪掉,然后用盐水瓶子滚,或者将盐水瓶子压在辫子上面,接着将辫子从下面抽一个来回,这是将辫子的边边压平了。后来,卢素素发现碗口也管用,碗反扣过来,压着辫子,然后一样地从下面把辫子抽出来,这就等于一下子压了两遍,边边一下子就压平了。这样,才算是成功了一个匾子,匾子积得多了就拿到供销社卖了。别小看这项副业,蒲塘里的人自从方德麟家开始打以后,家家就都开始打辫子了,进项还可观,最起码,小孩子上学的钱,家里的油盐酱醋茶,一年的零花钱可以全靠它了。

夏天的晚上,在月光下,一边打辫子,一边乘凉,一边听方德麟讲故事,实在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方德麟讲的故事全是从五四爷爷那里来的。蒲塘里人除了看样板戏,最有意思的事就是听方德麟说故事了。方德麟讲的故事,天上地下的,什么都有,所以,后来若干年后,电视上放什么水浒、三国、西游,蒲塘里人是不感兴趣的,方德麟全都讲过了。至于什么济公和尚、施公案、三侠五义、木兰从军,也都讲过了。如果蒲塘里人哪一个小伙儿还没有听过方德麟的故事,那是要被人瞧不起的。蒲塘里人认定,方德麟是蒲塘里最有学问的人。周森林和夏志文也比不上,别看他们还是先生,没用,先生不一定有学问。真正的先生是姜云卿和姜云卿的大儿子方德麟。

也就是在那时候,五四悄悄喜欢上了草兰子。每天草兰子都来五四家打辫子。五四弟兄四人,没有姐姐没有妹妹,总是找不到家里有同龄女孩子的气息,草兰子和亚君,蒲塘里最漂亮的两个丫头子,穿得干净整齐,身上暗香浮动,早把五四熏得摸不着东南西北了。只不过因为爸爸是大队干部,德麟的脾气非常火爆,两个丫头子也是有身份的人,才不敢造次。

再后来,五四就不想了,五四初中毕业回到农村干活,做了社会主义新农民。做了新农民后,五四就什么也不想了。五四心里怨父亲怨得不得了,但是,也没有办法,德麟有德麟的想法,要让后面两个儿子读高中。儿荒年说来就来,得靠老大五四撑住哩!更何况,大上海下来的五四,初中毕业回农村,县里的广播站都下来了人,写了广播稿然后在广播里播了三天三夜。根正苗红的五四,是广大农村青年学习的好榜样。

草兰子两年后上了高中,越来越多的人说,草兰子将来与建华是天生的一对。五四虽然门第也不低了,但是,却断了一切想头。到了生产队,就准备做一世的农民,哪里还会想到要娶草兰子呢?再说,蒲塘里的那些说媒人女人,都认定了草兰子是与周建华、弟弟跃进是一起的,眼光也就一直盯着那些小伙儿,倒忘了五四其实早到了该娶亲的时候了。可是,没有人敢上方德麟家提亲。晓得方德麟也好,卢素素也好,都是口角不低的人,别弄不好让自己的丫头子不好抬头做人。

五四是到该娶亲的时候去当兵的。这一来,就再没有什么人想到要替五四说媒了。再说,当兵的也不愁没有丫头子嫁,当兵的太神气了,太荣耀了,想要哪个丫头子,一般来说,是想到便能得到的。人民子弟兵是样样红,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就是退伍回乡,也有个好的安排,再不会吃农业饭的。这样的人,怎么会寻不到丫头子结婚成家呢?(未完待续)

第62章 素素有意踩了德麟的脚

晚上,方德麟和卢素素被人喊到王巧英家里,说是谈定亲的事。到的时候,云鹤也在,金学民两口子也在。商议的结果是,定亲选择在正月初二。因为五四初五这一天就要走,只能选择在这个时候了,不然就没有日子了。

访亲的事,就算了,别再另起炉灶了,没得意思,时间也不允许。双方都同意。

接下来的,就是最重要的了,彩礼和礼金。

卢素素已经领教过金学民的狮子大开口了,让卢素素先说,卢素素不肯开口。卢素素一直不讲话,心里其实还是觉得不满意。说实在的,她有点嫌草兰子。也嫌金学民在关键时刻就拿她说事。这是要挟。这不是要挟是什么?卢素素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再说,别以为草兰子怎么样的漂亮,卢素素还没有放在眼睛里。要谈漂亮,草兰子比不过当年的自己,论文化,草兰子一个贫?下?中?农推荐的高中毕业生,好跟她当年惠城一中的女高中生比?再说啦,一谈起草兰子与五四的事,卢素素就会想起那一次和马红英打草兰子门却打不开的事,那算什么?都那样了,还跟我们谈什么价钱?所以,方德麟要讲的时候,卢素素踩了踩他的脚,方德麟明白了,老婆也不让他讲,于是,就顺水推舟,说,金支书讲吧!

方德麟其实也是放了一着刁棋给金学民了,这一点上,方德麟和卢素素想到一起去了,你们家的草兰子,如果按质论价的话,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看你还能开出个什么价?方德麟其实早就想好了。路上也跟卢素素商量好了,如果说到彩礼与礼金,对不起,说得重,没得。我这儿荒年正在头上,哪有那么多彩礼和礼金给五四。五四出去当兵了。每年上面也按一个劳动力给工分,但是,人不在家里,事情便少做了不少。不然的话,农闲时打打辫子,做点其他副业,平常再打点鱼什么的,日子会好过不少。现在,家里五张嘴都吊在方德麟身上。那边老丈母也想过来住。卢素素没有弟兄,当初,卢素素的父亲也是因为卢素素母亲没能生下一儿半子,才把她丢了的。现在,听说扬州的大女儿不想养老母了,说轮着来,也得让卢素素养养自己的母亲。这下,日子又会紧起来许多。又哪里有这份能耐拿出那么多彩礼与礼金。这么多儿子,要吃饭的要吃饭。要上学的要上学。方德麟差不多要卖自己的骨头了。要,也有,最多,三斤烂面二斤肉,外带一套的确良的衣裳料子。多了,那就免谈。让五四自己想办法去。

在蒲塘里,两亲家之间其实挺有意思,好像从来不考虑已经是一家人似的,特别是女方,一到定亲、通话和结婚这当口。拼了命似的要这样要那样,少了不依,缺了不行。差不多都像仇人了。

金学民给方德麟扔过来一根烟,又顺手给王巧英和姜云鹤递上烟,自己猛吸了一口,才慢吞吞地说,彩礼与礼金,我想这样,我们出。三套新衣裳,三斤面面二斤肉。还有,六十六个米糰,六十六块斗糕、六十六个馒头。就全按蒲塘里的风俗,其他什么洋机手表的新式彩礼,我们不弄,反正我们家也不缺这些东西。东西由我们草兰子捧到姜家的门上。或者,我们做出来后,让五四找一个夜天拿回家,到上门的时候,再正大光明地捧到我门上。这亲事,我想做,就这么做。老姜,你说话!

方德麟一愣,这不妥当吧?这让你们倒贴了还成?

这说哪里话?马上都一家人了。不是一家人的时候,我们金家与你们姜家也没有分过彼此。再说,我希望五四将来到我们家,那当然就得我们出这份彩礼与礼金了。

你是说招女婿?让我们五四倒插门?卢素素一惊之下,没有能撑得住,喊了起来。

到底是女人,是做母亲的,这一喊不要紧,可一下子跟着来的,是鼻子抽了起来,嘴瓢了起来,眼泪哗哗哗地流了下来。

方德麟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下子没了主意似的,呆坐在桌边,话都没有了。这样的事,方德麟还没有经过,他也没有想到金学民会提出这样的话来。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哪里有要人家大儿子的事呢?你金学民也不能这样,这太欺侮人了。你就是帮助我们五四搞好提干的表格,可是,就拿这个做交换?这价也开得太大了!

我们家是大小子啊!我们家再穷再紧巴,哪有把大小子送出去的道理?你金支书也不能欺侮人到这地步啊!卢素素嘴里讲着,便站起来,准备拿脚走路。

素素!那边云鹤喊了一声。口气里威严得很。他又是公公,又是红叶大人,他以为可以这样跟素素讲话了。红叶大人,蒲塘里的人对媒人月老的说法。

卢素素走到门边了,在云鹤的喊声里停下来后,转过身子,不对云鹤讲,而是对着马红英说,红英,我们平常处得不错,你自己想想,能不能?你倒是说说看,能不能?

卢素素又冲云鹤嚷道:我的公公哎,你别胳膊肘子朝外拐!我们家五四马上要提干,要做上军官了,还用得着到人家的门上撑门立户?不错,他金支书帮忙了。他有本事不帮,不帮怎么了?我们家五四不还是五四?

马红英不敢看方德麟俩口子,只是对着王巧英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让你们不要这样做。不好办的事。

王巧英说,我当初不是为两家着想的吗?那边儿荒年,这边要个小伙儿撑门立户。还有,昨天不是德麟对支书讲的吗?他们反正差金家一个儿子,不是述平就是五四。

话是对着马红英说的,可是句句是说给卢素素和方德麟听的。

卢素素是个听话听音的人,马上接过来:德麟那个时候讲的话是这个意思吗?再说,你也要看看人!我是卢素素,我们家是大小子!我们家五四是当兵的!你这样做事像什么话!再说了。我们的房子是蒲塘里最好的,不让大小伙娶媳妇上门,那又像什么话?我再养不活一家大小,这大儿子的事,头一桩,总该办得起吧?你这不是活活地要让蒲塘里看我卢素素的笑话吗?我不会种田。也不能养家,你们尽欺侮我啊!可你们要晓得,我卢素素也是跨过江过了海的人,当初我们在蒲塘里,是哪个说我们是第一家的?现在我们过得不如从前了,就来欺侮我们?你们也真能啊!

卢素素讲到这里流泪了。她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为了大儿子的婚事,要遇到这样的侮辱。当初,两家处得那么好,原来弄到天亮是来想人家的儿子了。

云鹤再一次威严地喊素素。可素素没有停,嗵嗵嗵地跑回了家。

那边方德麟一言不发,闷着头吸烟。德麟也是个会动性子的人,现在不晓得什呢原因,动得少了。不但动得少,好像也比过去软得多了,遇上不顺心的事就闷着头抽烟。这一天为个五四去不去金家招女婿的事,德麟看到老婆哭。自己差不多也要哭下来了。

日子过得不像日子。不晓得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的。

方德麟的房子在蒲塘里是最好的,这句话不假。那是蒲塘里大地主姜锡君的房子。

当初,方德麟转业回家时,是营长,上面一再关照,要作最好的安排。

这样,一层一级的。要求一直发到蒲塘里,蒲塘里的大地主姜锡君房子正好空着,就先给方德麟一家住了。

当初,一听说这套房子要给方德麟,连方德麟的老父亲方云卿都吓得眼睛发亮。

想到那个时候。方德麟是非常惬意的。那时候多好,他要转业回家,都敲锣打鼓去迎接他了。

蒲塘里人到现在都记得十多年前去接方德麟回家的事。那个威风可不得了。

其实,当初方德麟已经退役了,不再是军人,而是在惠城一个省干部速成中学读书毕业。那时候的剑心公社还叫做剑心乡,剑心乡派人到惠城去接人,又派了蒲塘里的好多村民到乡政府前的水码头边迎接。乡里和蒲塘里把方德麟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从外面四邻八村嫁到蒲塘里的女人们都听出来了,方德麟竟然还是个大美男子哩。这下,心里都痒痒的,想,这方德麟一定是个好看的男人,不然,怎么能反串女人还能演得像呢?从此这些女人的心里都有了鬼,都想着等这个漂亮男人回来后,一定要找到机会和他粘粘挂挂一番,这才没有白白地来蒲塘里走一遭。这些女人从此开始做与方德麟有好事的春梦。可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失落,又是恐慌,我们这些土x土**,黑不溜秋的,方德麟也许看不上噢。这时候的女人都自轻自贱到家了。

方德麟回蒲塘里的那一天,确实风光得不得了。蒲塘里人记得,方德麟更是把那一幕留在心里。

多少年来,方德麟靠着回家那一天的回忆,支撑着自己。失意的时候想着那一天,得意的时候也想着那一天。一到跟别人讲起自己的时候,一到训小孩子的时候,都会将这样的事拿出来,无非是讲别人不如自己,无非是要小孩子上进,要想风光,就必须上进。

现在,五四的事情又让他想起那一天了。哪里想到呢?那天还抱在素素手上的五四,大了,能干了,翅膀硬了,想要飞了。怎么就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呢?五四竟然长大了。总以为他还是个娃娃兵,没想到他大了。

蒲塘里上了点年纪的人,他们不晓得方德麟在惠城的情况,但都还记得方德麟那次转业回乡的风光。那时,无论怎么说,方德麟都可以不吹牛皮地说是蒲塘里的第一家。那时候,方家不是一般地殷实。饭桌上有吃不完的好饭好菜,手上有用不完的钱。想想吧,方德凤后来结婚,方德麟的两个妹子嫁人,方云卿的破丁头户翻新,一家人身上全换了新衣裳,哪来的钱?都是方德麟带回来的。知情的人还晓得,方德麟手上有一笔不小的转业费,卢素素家也是不得了的大户人家,手上有的是钱。蒲塘里那些被叫做地主的家庭,加在一起,也不一定能赶上现在方德麟家的一半。那些地主,也就是多了几亩田,要谈家产,哪里有方德麟带回来的一半呢?(未完待续)

第63章 五四是与建华不同样的男人

可是,不晓得什么原因,方家说走下坡路就走了下坡路。四个儿子齐扎扎地站在面前的时候,方德麟手上,已经越来越紧了。说什么家有四条汉,不打也好看。现在家里六张嘴,日子越来越不成话了。先是五八年发大水,后面接着是大饥荒,蒲塘里出去讨饭的人成群结队,挡都挡不住;饿死的人也是一个接一个,有时候大河里都会冷不丁地飘来一具尸体,把人吓得梦里都会醒过来。这一年,方德麟这个管着一个大队粮食的人,把自己的老子饿死了。后面德凤结婚,两个妹妹出嫁,一切费用,都是他这老大承担了。再后来,三儿子出生,四儿子出世。四个儿子一天天地长大,好好的一个家,竟然越来越不像个家了。那些带回来的红木家具,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想要卖出去,也没办法寻得买主,嘴都管不好,还有谁要那些家具呢?守着家具好过日子的?那些高档的家具,虽然不至于成为废物,但放在家里也确实没有什么大用。

手中没铜,无法称雄。方德麟终于明白这句话的份量了。金家要五四去招女婿,素素哭着不答应,可是,最后一定还是得按金学民的话来。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支?书。再说,如果替草兰子着想的话,确实她也不是当人家媳妇的料子。一方面她是公主,说不得也碰不得,二来,她都那样的一个人了,说不到三句,触到旧事,她也会非常难为情的。日常相处,牙齿还跟舌头碰一碰哩,这人与人。哪里就不有这样那样的误会与矛盾。再说,方家当初回蒲塘里时那么威风,现在是今非昔比了,真的今非昔比了。金学民还是支?书,方德麟刚回来的那阵子,金学民当上了支?书。还是不管什么事都跟他商量着来,可现在,方德麟这个副支?书,也懒得管什么事了。方德麟早已经对当官不当官失去兴趣了。什么样的官没有见过?自己也曾经是营级干部的军官。可是最后又怎么样?还不是让他的那帮战友给打发回来了?为什呢?方德麟明白,也就是他娶了漂漂亮亮的卢素素了。自己都当到营长了,竟然被打发回家乡,嘴上讲得好,地方上会关照好的,地方上会关照好的。地方上再关照得好。又能怎么样?这日子一天天地过下来,花的全是钱啊!

方德麟答应金学民回来做素素的工作,放心,老金,你放心,会按金支?书的意见办的。五四是做上门女婿了,可不管怎么说,也还是在蒲塘里。素素会答应的。

有什呢?什呢事没有经过?什呢沟沟坎坎没有经过?不就是个已经有了外心的儿子要到人家门上吗?不留。留什呢?留得住个人,留不住个心。

金学民看出方德麟有些不快。临走时,将方德麟拉到门外,套着耳朵说,我的亲家公哎,你想想看,我金学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草兰子这样子。能到哪家门上做媳妇?上哪家哪家嫌,架子是小不下来了,一直像个做公主的,又经过了周建华的事,哪家容得?只能放在自己家了。这样的苦说不出的。老姜。你体谅我老金的心头之痛,回去做做素素的工作。我老金家对不起你,我另想办法报答你。

德麟觉得金学民这番话倒是非常体己,于是点了点头。

事情到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总算有了定局,五四上门,至于后面结婚时,是不是倒插门,到时再说。这是云鹤的主意,让素素缓一缓,素素这次要是同意金家出彩礼,就是同意这门亲事了,后面的事就要好说得多,她也会同意的。素素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素素最终答应了,但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家里大大办了。正月初一晚上,就打发五四去了金家。要走早点走,爸爸妈妈养你这么大,你这么心狠,说走就走,为了个女人,你做老大的什么都能抛得开,我也认得了。你做得出,我也做得出。

但金家非常满意了。定亲的时候,你卢素素可以这样做,到了孩子成亲的时候,你是不能再这么做的了。到时候,挂黄的是我金家,你卢素素也不会风光到哪里。行,我就认了,初一到亲,女婿也上了门,但事情得轰轰烈烈地做了起来。

要做得轰轰烈烈。做得冷清了,一来让人看不起,二来也怕草兰子不痛快。

关于让五四做倒插门女婿,确实是金学民的点子,但征求了草兰子的意思。草兰子也是这个意思。草兰子不傻,晓得这些天方德麟家吵架是为她。要是没有跟建华有过,她草兰子也不会这样委屈自己,早就上门把德麟与素素臭骂一顿了。现在反过来了。这不能不让草兰子害怕。没有过门,就这样吵吵闹闹,到时候过了门,做他们家的儿媳妇,还不真成了小媳妇。再说,自己已经不是黄花闺女,硬不起来了,公媳之间,婆媳之间一旦口角起来,什么难听的话都会说出来,到时候,你草兰子不听也得听。那才难受哩!所以,草兰子对五四子把话挑明了:要成亲可以,将来必须是你上门。

草兰子的心事大了去了,也会用心思。当然,没有想到的是,五四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五四要草兰子这个人,当然什么意见都会接受。再说,五四也明白,家里正是可怕的儿荒年的辰光,自己先走人,那一幢房子,让方跃进骗个老婆回来便不是难事儿了。方跃进这人,怎么说呢?当初初中毕业时要读高中,可是,一个大队只能推荐两个,周建华上了,草兰子上了,哪里还有他方跃进的份儿呢?

方跃进从那个时候起便与周建华远了,跟草兰子更远了。心里既抱怨这两个人挡在他前面,又抱怨父亲没有出息,压不过别人,连自己孩子读高中的资格都挣不到。

心里面怨,手上就慢下来。做什么事都打不起劲。几年下来,都像个二流子了,去生产队放牛的时候,偷偷地去睡觉,牛把庄稼都吃了,他老人家还不晓得。安排他做重一点的农活。他也不愿意,一天到晚只跟着几个妇女和老人在场上翻翻草晒晒稻,有时候农忙的时候忙得不得了,他老人家倒好,躲到牛棚里睡觉,牛虻围着他飞,叮他咬他,他也无所谓,睡得像头死猪。这下好了。名声坏了,没有哪家丫头子要嫁他。如果再没有个房子的话,真的差不多要打一辈子的光棍了。

五四这人,在部队是锻炼出来了。关门过节,什么都懂。而且方方面面,想得滴水不漏。现在,定下要去金家门上的事,也是他前思后想。终于作出的决定。

没想到,他还是一厢情愿地估计了爸爸妈妈的情况。他没有想到爸爸妈妈在这件事情上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这次是五四虑事不周了。方德麟和卢素素当然会非常不开心的,一来,草兰子的事是全蒲塘里人都晓得的,说穿了,草兰子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既然已经不再是个姑娘的身子,为她那样。实在不值得。二来,方德麟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方德麟家的大小伙会找不到婆娘?要找这样的人?再有,这金家原来是跟周家结亲的,现在。周建华去了,周家的干亲家立即与金家成亲,蒲塘里人的嘴也是不饶人的,这样的事,不能做的。还有,还有,还有一百八十一个理由,反正方德麟家是不好跟金家结这门亲事的。

可是,五四已经把事情做得板上钉钉,笃笃定定,想翻都翻不了。这能不让方德麟两口子伤心吗?

二十八是烧纸给祖上亡人的日子。家家都烧。一时间,蒲塘里全庄都充满了纸灰的焦味。

五四等着给祖宗磕过头就出来了。是到草兰子家,告诉草兰子一家父母终于同意五四倒插门的事。顺便把彩礼与礼金全部取走,留待初一下午再风风光光地捧到金家门上。

一见五四来了,金学民又连忙安排马红英再弄点小菜来,他要陪五四喝点酒,说说话。

一家人便开始忙了起来,不一会儿,菜上了桌子,酒跟茶也随后上来。五四与金学民坐了个对面,开始递烟,开始举杯。马红英不住地为五四倒茶递烟。草兰子有时候看着父亲,有时候看着五四。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命运这么短的时间里有这样的起伏。想哭,哭不得,想笑,笑不得。走又不是,站又不是,坐又不是。

五四老扎,把凳子拉出半边,拍拍,让草兰子坐下。草兰子一开始不好意思,金学民便讲话了,丫头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五四现在是你的人,你是五四的人,亲近亲近是应该的。你爸爸不是老封建!草兰子这才挨着五四坐了下来。

一坐下来,便来了问题,太近了,真的太近了。近得都有点陌生了。这是另一个男人,一个不同于建华的男人。五四差不多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他的身上有股子淡淡的烟草味,不像一个毛手毛脚的年轻人了。崭新的军装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樟脑丸味,直冲草兰子扑过来,有点张牙舞爪了,就这味道,让草兰子呼吸都变短了。在这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里,隐隐还能闻出五四用了雪花膏,这味道那么体面,那么成熟,那么有男人气。这下好,草兰子醉了似的,往五四身边又靠了靠。这一靠不声不响,几乎没有一点动静,连金学民也没有看得出。五四何等样精明,晓得草兰子这下是服了。于是,不多会儿功夫,他便对金学民说,支?书,我看你们还是早点休息吧,我要跟草兰同志聊一聊。她这人,这之前,也没有人点拨她。这年轻人,要有革?命理想与革?命激情。为个死了的建华寻死觅活是不应该的,为个死了的爱情,不吃不喝更是不可取的。战士自有战士的爱情,忠贞不渝,新美如画嘛!儿女情长是不可取的。不能英雄气短啊!这社会主义,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去做!草兰子,是不是?说着,亲切地拍了拍草兰子的手背。

这不像五四了,这哪里是五四?这完全是一个部队的首长在和小女生一样的女兵亲切交谈。这样的交谈很有威力,很能深入人心,同时又很能转化为革?命行动并能让人在这革?命行动中看到自己的过去是多么地不应该,是多么地渺小与自私。草兰子便是在这时候脸红的。不为其他,只因为她竟然一个高中生都不懂得这样的革?命道理。

草兰子一下子觉得五四非常高大。竟然比建华还要高大。当过兵的人到底不一样。建华只晓得好好在农村干两年便去上大学,五四不一样,五四看到了五洲震荡风雷激,心中便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四才是做大事的,比建华不晓得高出了多少。

金学民和马红英看出苗头了,五四回来探亲一趟,时间本来不多,眼下马上又要走,是得让他多与草兰子呆呆,要多给点时间给他们。感情是共出来的。要多给时间。(未完待续)

第64章 五四这下疯了起来

但还是出了问题。到了这个时候,五四就没有了革?命行动了。五四急了,当了两年兵的人了,还没有碰过女孩子,便有点猴急,更何况他所面对的草兰子是蒲塘里第一号漂亮的丫头子呢?他早就顾不得草兰子是个刚刚出过事的人了,一进草兰子的房间,便开始动作,想抱草兰子,又想直接摸草兰子的胸部与下面。草兰子哪里想到五四一出手就会这样,草兰子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反应不过来,动作上便有点生硬,手上也有点犟,拉着自己的衣服,怎么也不让五四碰。

草兰子说,你走吧!

随即又觉得自己太粗暴了,于是说,你爸爸妈妈说不定等着你回家商量事情哩!你快回吧!

五四脸上有点不痛快。你草兰子还做得出这样的事?走就走,后悔的是你。当下也就想走,可是,站起来,往门口走时,草兰子说,死相样子!

这哪里是骂人?五四一下子心里豁亮,这哪里是骂人,简直是呼唤了。于是,五四反过身,猛地抱起了草兰子。

草兰子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便挣扎了。一边挣扎一边说,爸爸妈妈那里听到哩!你死东西,胆子太大了。

五四一点也不紧张。明明晓得金学民两口子可能就听着哩,但是五四就是胆大,敢。他三下五除二就将草兰子的衣服全都扒了。

草兰子欲拒还迎的配合着,五四像得到了鼓舞,受到了鼓励,一下子也将自己扒光,钻进了草兰子的被窝。

进入草兰子的时候,草兰子浑身发烫。人也迷迷炀炀的了,竟然低低喊了一声:建华!接着又喊了一声:建华!这次,五四听清了,是喊建华。于是五四便停了下来,“嗯?——”这话就一个字,可是。是一发原子弹。在方五四看来,比原子弹还厉害。问得很威严,拖得长,就更加威严。草兰子一下子惊醒过来,晓得自己说漏了嘴,脸霎地红了,又惊又羞。但随即回过神来,随即紧紧地抱住了五四,还了五四一声:“嗯——”又缠绵。又撒娇。接着不要命似的,又拱又翻的,变着法子哄五四开心。五四这才非常庄严地重振精神,长驱直入。

后来,便开始说悄悄话。

五四先说起周建华。五四哪壶不开提哪壶,是想跟建华这个死人来个硬碰硬了,看你建华厉害,还是我五四厉害。

草兰子便不言语。好半天才看一眼五四。一看,五四正火辣辣地看着她。心里便有点虚,这样直来直去谈建华,倒是她所想不到的。没想到五四这么大度,让她谈谈建华的事,要详细点,还要具体点。你草兰子有哪里要求我向周建华学习的,我方五四一定听。

这都哪里对哪里了,五四要向建华学习,五四偏要说这个死去的周建华。

草兰子低下头,低低地对五四说。我们不提他好吗?你放过我,我不想提他。其实,建华也挺可怜的,你看,今天家家烧纸给祖上亡人,周建华又有谁烧给他呢?求求你五四,我既然要你,会努力把他忘了的。

草兰子到底警觉些,一边应付着五四,一边听着东房里爸爸妈妈那头的动静,到底是在家里,不敢太来得。后来,草兰子听到堂屋里有声音,连忙停下来,一边用手轻轻掐了掐五四,让他别动。草兰子停下来,五四跟着也就屏住呼吸。

堂屋里的声音一开始很小,可是,到了门口时,声音大了。是门的声音。五四听出来是门的声音。门的声音也压得很低。想必是有人捧着门开门的。接着,门又悄悄地关上了。五四明白,一定是金学民两口子出门了。

果真,不久马红英的声音便飘了进来,草兰子,我和你爸到大队部,你好好地看家,五四回去的时候,让他把东西带上。

很快,声音也就没有了。

五四明白了,是老两口子让他们这小两口子。五四这下疯了起来,一把搂住了草兰子。草兰子也像是得了鼓励,得到了解放,把心里的包袱全卸了。草兰子内心感激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太懂她了。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哪家丫头子的父母像金学民和马红英。可是,金学民和马红英除了这又能有什么办法?也没有哪家的丫头子像草兰子这样的丫头子啊,命运这样地起起落落。做父母的,除了用这样的方式懂得丫头子晓得丫头子,也没有其他办法帮助女儿了。

这人,强不过命。好端端的,什么都好,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温柔到了家,可就是命上有差错。差在哪里,一点数没得,可错在哪里,明摆着,错过了建华。现在,有了五四,也还是差不多错了,为什么偏要让五四来做上门女婿?这不是错吗?可是不这样行吗?方德麟和卢素素,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真要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大老粗,倒也好办,可人一识了字,就会盘算,会盘算,就要人的命了。当初遇上的周森林会盘算,现在遇上的方德麟也会盘算。好在五四松口了,好在方德麟同意了,还好在卢素素有那么点历史问题,总算是他方德麟嘴硬不起来的地方。不然,事情哪会这么顺当。

五四其实想不到这么深,他只晓得要得到草兰子,而且一定要得到草兰子的肉身。这年轻人,都是属吃荤不吃素的。他当然晓得草兰子跟建华已经有过事了。可是,这没有妨碍他的感觉,他得到了草兰子,得到了蒲塘里最漂亮的丫头子。这就不得了了。这把多少年的心愿给了了。

草兰子放开了,五四更涨了劲一样的,都爬到被子外面了,接着就跳下床,把个光着身子的草兰子抱起来。昏黄的灯光下,草兰子洁白身子上。像镀上了一层金边,五四抱着草兰子,一头埋进草兰子丰满、坚挺的奶?子中间,啜吸着草兰子的气息。草兰子懂,双手抱着五四的头,很配合地随着五四一起上下颠簸

五四从金家出来。已经是大半夜了,却没有半点睡意,一路上一直哼着小曲。草兰子陪着他,也是帮他将东西送回家。五四家在河东,跟草兰子家隔一条河,又隔了几条巷子。看见五四这么兴奋,草兰心里却有点怕。走过周家的门前时,草兰子又非常虚,似乎周建华还在那个小屋子里似的。心跳得厉害,于是一边牵着五四的衣襟,一边捅捅他,让他别唱,这夜心里,静,会有人听到的。可五四不管,一路担着彩礼。一路唱着,心里甜滋滋的。这日子实在好过得不得了了。真的是没得痒抓了,得着了草兰子,又得着了这么多彩礼,天下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好事?不过,五四的声音也小下来许多,经过建华的小屋子时。他也腾出手来,在草兰子身上乱抓乱挠。

到五四家门口时,草兰子没有进去。把担子一放,就走人了,五四着急地喊。可是哪里管用?夜心里,又不敢太大声,草兰子不管五四如何着急,早就闪了没有影子了。要她现在进方家的门,她确实不好进也不敢进。五四只好先把彩礼放下,一边连忙追草兰子,草兰子一个人走夜路怕,送她到家然后回来把彩礼拿回家不迟。

这一来一往,又折腾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哪晓得爸爸妈妈都还没有睡,在等着他。卢素素两眼红红的,看得出刚刚哭过。

方德麟在一旁哀声叹气,看见五四回来,帮着把彩礼拿进屋子。

素素一看,又流泪了:五四,你就这么硬心肠?你就这样把事情应承下来了?你胆子真太大了。

方德麟一个劲儿地抽烟。这段时间,他的烟明显了频了许多,差不多一天要抽掉两包。看见素素流了泪,他摆摆手,素,别哭了,事已至此,哭也是没有用的。随他去吧!说着搀起妻子,进了房,然后将门猛地关上。砰,声音挺响!

五四有点感动,看见爸爸妈妈是在等他。

可是父母很响的关门声,又像刀子扎在五四的心上,他有点茫然了,不晓得自己这次做得对还是错了。也许空手回来才对。这彩礼一拿,事情算是定局了。父母可能巴望着他空手回家哩!

草兰子重新有了人样,衣服开始周正了,又开始像过去那样认真地打扮自己了。她认真地梳头,认真地让马红英帮助看看衣服穿得墩样不墩样。墩样,蒲塘里人讲端正而且模样好看就叫墩样。

说到底,女人无论如何还是得嫁人。不嫁人,又能怎么的?女大不中留。这是老话。老话没有一句话是说错了的。虽然金学民只有草兰子一个女儿,但是,做父母的,总不能把女儿留在身边到老。周建华死后,草兰子经常讲的一句话就留在爸爸妈妈身边,服侍爸爸妈妈到老。可这话哪里能听得?这话哪里是草兰子的心里话?

腊月二十九,五四和草兰子上了一趟建华的坟。草兰子晓得,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到建华坟上了,以后,可能便不会再来了。

这一次草兰子是光明正大地来,是陪五四来的。这就是和建华说好了,下一步,她得跟五四走到一起了。田鸡要命蛇要宝,天上下雨地上流,草兰子也要嫁人。不嫁人不是个事儿,男子无女不成家,女子无男浪淘沙。你叫草兰子怎么办呢?建华啊,你得理解啊!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时各分飞。更何况我们还没有结成夫妻,还没有夫妻的名份。你得理解我,你得原谅我!

两个人蹲子,给建华烧纸。本来草兰子一再对自己说,到了建华的坟上坚决不哭的,可还是哭了,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数落,你建华心狠心,就把我草兰子扔下了。我草兰子就像掉在河里,差不多快要溺死了,好在有五四儿,他把我捞上来了。好人啊,你睁开眼看看,五四儿也来看你了,你干哥哥也来给你烧纸了,你在那边好好的,我们今后很少来看你了。

草兰子是真哭,哭得很伤心。唠唠叼叼的,差不多成了一个乡下妇女了。很不成样子了。五四心里不高兴,可又不好多说什么。来看闲的人多了起来,妇女们也都跟着哭。哭建华,也哭草兰子。草兰子都脱了人形了,蒲塘里人心不瞎,晓得草兰子着实是想着周建华的,心里也早就原谅草兰子了。你说怎么办呢?不原谅又能有什么章程?草兰子毕竟要嫁人。能嫁到五四这样的小伙儿,该替她高兴。

方云鹤和王巧英不来,草兰子还得哭下去。新年一过,两人就要定亲,这哭下去还成什么话,会犯冲的。

云鹤拉起孙子,王巧英拉起草兰子,从七队场往回走。走到小桥边时,等在那里的袁志勇他们燃放了炮仗。这是金学民听了老云鹤的话安排好了的。

炮仗一响,把晦气冲了,炮仗一放,也是跟建华说声永远地再见了。

这下草兰子心里一松,像脱了一层皮,像春天暖了摔了一层厚厚的棉袄。好了,不再想了。草兰子又回头看了周建华的坟墓一眼,这才终于在五四的扶持下,向蒲塘里庄中心走。

草兰子这下好了。蒲塘里也好像松了一口气。(未完待续)

第65章 还是草兰子命好

还是草兰子命好。草兰子就是那种想要什么便会得到什么的丫头子,爱谁是谁。她要桃子,就有人上树;她要上天,就有人拿梯子。别看那么多小伙儿离她远远的,那是心虚,不敢,怕。其实个个都想要得到这样的草兰子,怕就怕草兰子看不上。可就是没有想到她要周建华,周建华却被阎王老爷请去了。这人,又哪里争得过老天呢?现在好了,突然又来了个方五四。是不是原来就该嫁五四这样的小伙儿?五四土生土长的蒲塘里人,不像建华,根不在这里。根不在这里就是浪打浮萍了。现在不就随风而去了?找不着人了,没了。过去戏台子上的郭建光没了,杨子荣没了,洪常青也没有了。戏台子上的那个当兵的主角没了,倒反而一个真的当兵的跟草兰子走到一起了。蒲塘里人耳朵灵,早有人晓得五四将来要到金家做倒插门女婿,一个个都说,啧啧,这草兰子!话里有了很多感叹,但是感叹什么,谁都没有说明白,但谁心里都明白。

转眼过了年,草兰子的亲事又开始大大办起来。正日这一天,金学民按惯例招待庄客。蒲塘里的大队干部也全部来了,亲家方德麟也来了,庄客们也来了。可是,卢素素没有来。金学民心里不高兴,但也是能想得开的。这让卢素素怎么说呢?先是大媒人,接着倒反成了亲家母了。再说,卢素素心里还是不能接受金草兰,她原本是干儿子的未婚妻啊!现在要做自己的儿媳妇,怎么能呢?

周家也没有来人。这怎么来呢?知客的人按照金学民的意思,也通知了周家出两个客,可是周家没有来人。金学民扫视全部来客。晓得周家也不会再来人,便让知客的宣布酒宴开始。知客,就是安排客人的意思。

草兰子喊了声不忙。草兰子明白,这事情,一个知客的,是没办法办成的。

草兰子横下一条心。动作上也大了许多,拽着金学民与马红英,走过大桥口,去到河东方德麟家,一进门,卟,朝向卢素素跪了下来。那边五四看草兰子走了,晓得有事情,连忙赶过来。看见草兰子跪下来了,二话不说,也对着母亲跪下来。

卢素素泪流满面,心里复杂极了。

好一阵子,卢素素站起身,把草兰子和五四拉起来,说,跟我跪不管用。你们去跪一下建华吧!

两人想,倒也是。便到了周家。双双跪倒在建华的灵前。灵前也就是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周建华之位。本来,许先生已经把建华的牌位给扔到火塘里了,后来做六七,佛如便说弄红纸写上周建华之位才成。所以,一直贴在那里。充作建华的灵位。一见五四和草兰子对着建华的灵位跪下,森林和许先生倒也非常客气,连忙给五四和卢素素都递上烟,一边嘴里谦让道,唉。你们这大礼,建华哪里受得起!森林挽起五四,许先生拉起草兰子。五四和草兰子倒也配合得默契,又各各对森林和许先生跪下。

这才算是对各方面有了交代,周家的人和卢素素也才动身往金家那里去。

客人这才到全了。那边金家开始放爆竹。

全蒲塘里人一下子热闹起来。

那边连旺家也放了爆竹,朱家女婿上门来看亲了。蒲塘里和四乡八邻一样,定了亲,哪怕结了婚,这丈人丈母如果在,每一年都要来看亲。还得按平常小押节那样送来礼物和茶食。

连旺是个实在人,指着金家的方向对珍罗子说,珍罗子,看见没有?人家金家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瞧见了,草兰子就这样的人,还能嫁到好人。人不能比人啊!

珍罗子有点不高兴了:爸爸,你看你说什呢话?人家草兰子能找到这样的好人,你还不替人家高兴?做女人,多不容易。你懂个梦!

懂个梦,又是蒲塘里的话了,意思是你什么也不懂。原来的意思是落了空的意思,做梦嘛,总是不能实现的。所以,蒲塘里人说人懂个梦、想个梦、说的个梦话、做什呢梦,都是说人家做不到或者不会做的意思。

女婿听说了珍罗子一些事,倒一点也没有怪珍罗子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给连旺递烟,嘴里不住地喊爸爸,你就别说了,珍罗子是个好丫头子。

看见女婿这样厚道,连旺心里高兴,晓得丫头子找到了一个好人家,一高兴,喉咙里被烟一呛,眼睛又潮红了,可这次是笑,哎,我们家珍罗子,是个好丫头子,是个好丫头!也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

女婿被说得不好意思,便就着连旺的耳朵,大声地说,爸,你更有福气啊!

五四后来其实一直没有离开金家,这金家做的是有心人,将年后的看亲和夏天的歇伏放在一起了,一点没有让五四回家的意思。五四乐得顺水推舟,一直陪着草兰子,陪着丈人丈母。金家天天高朋满座,打牌的,唠家常的,都差不多人挤人了。

这日头也怪,就好像只照着金家,金家门口暖洋洋的,一派春意盎然的样子。可是,其他人家家里冷冷清清的,阴气鬼冷的,想要得点暖气都难,细鬼儿冻得流鼻涕,大人冻得缩着脖子。手套在衣袖里也不肯拿出来了。可是金家不,金家太阳亮堂堂的,堂屋里很多人,打牌的也都没带手套,一边摸牌,一边吃瓜子。

直到要回部队了,五四才住回到家里。临走前,对爸爸妈妈说,我马上回部队了。这次回部队,我要调动到另一个部队的特种连队。这边,我已经与金支?书家结下亲了,草兰子你们好好照顾着。如果当三年兵退伍,我回来做支?书。如果不回来,我把草兰子接走。

方德麟想要讲什么,被五四摆摆手止住。卢素素要讲话,五四另一只手抬起来,也是让她别说的意思。

关于草兰子,你们别再说任何话了。你们酒也吃了烟也抽了亲事也成了。再说什么也都没有意思了。我晓得你们心里有个结,草兰子不是个黄花姑娘了。可这不要紧。现在新社会,还问这干啥?要紧的是我喜欢她这个人。我喜欢草兰子往少处说也有五年了。你们成全了我,儿子心里明白。再说,不是还要做支?书吗?我也是为家里好。现在,述平都大了,儿荒年这一关先过了再说。我五四心里有数得很。你们在蒲塘里,也得有个人关照着。妈妈的事,人家说当事儿就当事儿,再搞一次外调,爸爸的民兵营长干不了,我这兵也当不长了。就这样定了。今天晚上,金支?书家请客,只请我们一家。去,陪张笑脸。对草兰子好点。她不容易。就算我五四求你们。这蒲塘里,我看准了,早晚会要动一动的。到时,我回来。方国强那小子一直想当支?书,连姜德泓都想着。我偏不信这个邪。他们上来的话,会惹事。建华不在的好,建华弄不过他们,我在,他们弄不过我。

还有什呢说的呢?还能说什呢好?晚上,方德麟、卢素素带着一大家子六口人,到了金家,好好地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素素脸上下不来,草兰子晓得,连忙上前抱住素素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喊妈妈,这才把个素素喊得心动起来。素素的脸舒展开了,但眼泪还是没有撑得住。她抱着草兰子哭了,还说了句知冷知热的话:草兰子,你个好丫头子,妈妈也晓得,你心里不好过!这些日子,你心里有多苦,做妈的晓得。

这一下,草兰子也没有撑得住,抱着素素也哭了,一个劲儿地喊:妈妈!妈妈!妈

一屋子的人都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素素和草兰子。

第二天,八点钟前,两家人把五四送上了轮船,五四到了轮船上,没有立即进船舱,而是站在船头,恭恭敬敬,给两家人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军礼。然后才转身进了船舱。进了船舱后,又伸出头来,一个劲儿地朝岸上挥手,直到看不见了,那里五四才把头伸进舱里,这边两家人也才上了瘸三粉的渡船回家。

春节一过,日头就走得快。一转眼,小伙儿也好,丫头子也好,就不管不顾地要脱棉衣。俗语说,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可是蒲塘里的小伙儿与丫头子就是要波俏,哪里听得进这句老人言。不是还有句老人言“打了春,赤脚奔”吗?要波俏的小伙儿与丫头子喜欢这句话。脚都能光着了,棉衣还不能送掉?再说,太阳煌煌的,河里的冰冻开始化了,都听得见化冻时的咯咯吱吱的声音了。

村外路边的枯草丛中,如果细细地看,挤在中间的,也开始冒出一星半点的绿星儿了。后面的大河里,远远望去,波浪明了许多。岸上的人陆陆续续的多起来,那是到田里准备春耕的事的。一开春,田里的事就多起来了。

往水廓镇的路上,人也多起来。去看戏看电影,剑心公社有各大队的文艺汇演,晚上还有电影。整个正月里反正闲不下来,什么时候去公社文化站门口的广场上,都能看到演戏的搞宣传的。连照相馆里的人也来凑热闹。这个时候拍照的人特别多。反正口袋里也多的是钱,谁还没有十块八块的压岁钱呢?少得不能再少的,口袋里也会有个一张五块钱。(未完待续)

第66章 五四显然馋猫偷到腥了

这一年春天来得早,马红英觉得是个红兆头。人勤春来早。人喜春天来得也早。

可是,马红英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心总是像提在手上。

做女人不容易。马红英这些年实实在在是过得不容易,一直在担惊受怕。别看金学民做了什么支?书,马红英也是个支?书娘子了。其实没用,说穿了女人还是女人。女人有女人的心结,有时候,解不开,也无法解开。那就是死结了。做了支?书的女人也还是死结。

蒲塘里又能有几人懂马红英的心思,个个都说这个支?书娘子没心没肺的,大大咧咧的,有时候还拉瓜得一塌糊涂。其实,哪里是这回事呢?马红英也放不下的心思。也就不过一两年的时间,马红英的心都碎过好几次了。

周建华死,马红英其实有两层伤心,一来伤心建华就这么去了,二来伤心女儿的命怎么这样不济,好好地看中了一个人,可是,最后还是被阎王请了去。除了这两层伤心,马红英还有一层担心,她怕草兰子的肚子不争气。这里又复杂了,又有两层担心:担心有一天草兰子怀孕了,那可怎么办?丫头子没有过门肚子先大了,这是多么丢脸的事?可是,又担心草兰子的肚皮没有动静,草兰子如果不会怀孕,那又怎么办?女人其实说到底是一片庄稼地,要是这片田地长不出庄稼,那还能算是女人吗?女人如果不是女人,那就是天大的灾难。马红英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了,生下草兰子以后,金学民不管多么努力耕种,都没有动静。都急煞人了。要是再能生下一儿半子,这支?书家里又是何等的风光。

跟周建华蹲在一起的时候,马红英晓得草兰子也没有乱跑,也就是去找建华,这是鼻涕往嘴里流,天经地义的。人家也是个岁数不小的丫头子了。当然要跑出去找她的未婚夫建华。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再说草兰子是支?书家的丫头子,更不会理会那种过去的风俗。不结婚就不能跟对方讲话了,就不能找对方去扯扯淡?扯淡,在蒲塘里人这里就是聊天,就是谈家常。意思是平常过日子寡味寡淡,弄点事做做,弄点家常聊聊,免得日子过得没撩摸。马红英盯过草兰子的梢。看见是去找建华,才没有讲什么,也没有再盯着女儿。丫头子做这样的事,合情合理,没有瞎来。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有哪家的丫头子不在过门前偷嘴的。

马红英明明晓得草兰子与建华已经疯得不得了,可是,却没有见到草兰子有动静。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马红英不捏着两把汗才怪。后来。建华去了,她只要捏着一把汗了,晓得周建华太疯了,烊住了,那就不能搁得住,种子没能着床。只是在地衣上,冒不出芽来了。没用。又庆幸好在没有动静,要不的话更麻烦,那边人去了,可是却把个种子留下来。真要是那样的话,周家说不定要草兰子把个人生下来。那非得把草兰子害惨了,没有过门却要拖个遗腹子,那怎么说呢?天下没有这样的事儿呀!

现在,马红英又开始为女儿捏两把汗了,五四这家伙显然是馋猫偷到食了,应该不止解了馋,也差不多是疯了。马红英晓得女儿的斤两,不来事则罢,来了事,没有哪个小伙儿或者哪个男将不为她疯的。没个猫子不吃腥,男将为草兰子疯一夜的可能都有。蒲塘里的多少男将讲过,跟草兰子睡一觉,少活十年都值。

要是这次没有信号,那就肯定是女儿的事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女儿的命就太苦了。没有结婚就怀上孕,这不要怕,这是好事,是女人嘛,播了种总得该有收获,是片好庄稼地,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是跟自己的未来的男将;建华死了,也不要怕,天下男人多的是,不找这个找那个;做女人的怕就怕自己不像女人不是女人,有一副好身板,却不是好的庄稼地,那问题就来了。

女人如果活到这份儿上,就是女人的死期了。

五四走了后,马红英天天观察草兰子的动静,心里又怕又期盼,怕有了五四的孩子,那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新娘还没进房,手上就抱上了细鬼儿,那总归是有点难为情的;可是,真要是没有动静,那就是说草兰子有问题了,那样的话,事情就大了。总不能建华的种子搁不住,五四的种子再搁不住。不会这么巧的,就只是干兄弟俩的种子搁不住倒反而能搁住其他人的。没这个道理。如果是草兰子的问题,方德麟和卢素素那里,就无论如何也交代不了了。

草兰子终于有了动静。

是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让马红英发现女儿的动静的。

学校开学了,这一年的学制有了改变。过去,寒假一过,就是新的学年,学生们就要升级。今年不一样,上面来了指示,学制要调整,新学年放在秋天。既然这样,寒假后面,各年级各班便都原封不动。这一学年就这样变成了三个学期。草兰子也就还是教二年级,也就是方述平这个班了。

蒲塘小学不大,就那么多学生,一个年级一个班。

你别看述平只是个豆儿大的细鬼儿,可是,述平是个小能人。草兰子好几次在心里感叹:多亏了个述平。因为述平,背后讲她坏的人少了。述平这孩子,平常挺斯文,可是打起架来像头小野兽。还会抓人,也就是用指甲掐人了,都像个小疯狗了。很多人都这样讲他。可是他不在乎。他成绩好,在班上,差生都巴结他,要抄他的作业。像二斜眼米根,破罐子加米,个个怕述平。奇怪得很啦,这些差生,人人怕他们,就是女教师。像许先生的妹妹苏育琴,好几次被差生们弄得哭着回办公室。可是到了述平这里,这些调皮大王,倒成了述平的小喽罗。述平俨然成了个学生头儿,要打谁就打谁。高年级的学生都有点怕他。六一高他一个年级,嘿。他还有点瞧不起六一,比自己大三岁,可是只比他高一个年级,述平就有点瞧不起六一了。

草兰子成了述平的嫂子,述平新鲜得不得了,快颠巴得一蹦三尺高了。述平喜欢草兰子,草兰子美!这是述平说的。后来,草兰子成了他嫂子,他便非常高兴。草兰子跟他这就有了联系了,他当然高兴得扎实。所以,一到草兰子上语文课,述平便特别认真,谁要是敢在草兰子的课堂上起哄,下课后头上肯定有一个包,谁要是在背后说草兰子的坏话,只要他述平晓得了。轻的,他会去警告那个家伙一下。重的,马上会被二斜眼和破罐子他们饱揍一通,有时候,被揍了还不晓得什么原因。想要问,二斜眼和破罐子说,问问你的嘴。臭嘴!

这下好,草兰子清静了许多,背后也再不会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像剑那样刺她了。

开学不到两个星期,草兰子有动静了。

那一天,草兰子早早地起来。先是刷牙洗脸。

动静就是发生在刷牙的时候。草兰子端着水杯走到院子里的墙根下,将牙刷捅到嘴里咔啦咔啦地刷,可是突然就来了一阵干呕。

草兰子的干呕声惊天地动,像杀猪般地难听,而且声音来得很深,从腹腔涌上来的一阵恶心感,声势浩大地向草兰子口腔涌来。草兰子想挡住,可是哪里挡得住,都山洪爆发一样了,空谷传音,蹦出了草兰子的身体。真的像杀猪那般声嘶力竭,又气势磅礴。第一声还没有停,第二声又跟了出来。

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

马红英也起床了。

草兰子要到学校,马红英一般也得早起,帮草兰子做好早饭。马红英正在梳妆台前,往头上抹梳头油,听到了草兰子干呕的声音,手便停在了头上,有点不相信,又有点惊喜,还又有点害怕。那种感觉飘得很,不着实,人都像被个什么抓住了,吊在半空中,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死丫头子,这么响的声音,哪里就能跑到天井里去?可转念一想,不在天井里刷牙又在哪里刷牙?

直到听到第三声第四声,马红英才信了,自己也才从半空中下来了。这丫头子,肚子里能种庄稼。好了!终于搁上了种子了,五四的种子。

可这怎么好?

马红英不动声色,到了灶间,为女儿下面条。草兰子喜欢吃面条。早饭是面条的话也很好弄,开水下锅,锅塘里烧两个把子的草,水一滚,面条往锅里一来,锅盖盖上,再烧一个把子的草,就好了。今天马红英多烧了几把草,她在锅里替丫头子打了两只鸡蛋。

女儿有了,女儿总算有了。不管日后怎么处理,先得给她补补身子。可这样的意思不能说到明处,草兰子晓得了,还不晓得要害臊到什么程度呢!

草兰子一下子翻到了鸡蛋,便问马红英,妈妈,怎么给我打鸡蛋了?不留着卖钱?再说,你跟爸爸也要补补身子的。

我们好弄。你成天站着说话,得补补。马红英坐在一边,喜孜孜地看着丫头子吃早饭,随后又去找一只鞋底,有心没意地挖一针停一针,后来像是想起什么似地问道:五四最近来信没有?都说了什么?

妈,你看你,人家不是到了部队就来了一封信给你和爸了?

后来呢?他没给你把信寄到学校?

妈,你就别问了。问那么多干什么?草兰子头没有抬,一边吃着,一边回答马红英的话。

妈只是问问,妈妈这也是关心你嘛!

好好好,我告诉你吧,有日子不来啦!

嗯。多少日子?没等丫头子回答,马红英接着问了一句:那身上呢?

什么身上?草兰子有点吃惊,从碗里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马红英。

傻丫头子,都高中生了,这还弄不懂?你自己当心点,妈才不管你哩!妈只告诉你一点,有事要对妈妈说才对。妈是过来人,什么都晓得的。

你说什么呀?妈!

这个就是这个!马红英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张大了嘴做干呕的动作。

哎呀,妈妈,你怎么这么多心?人家是喉炎。做先生的都有这种病,职业病。

马红英笑了,丫头子聪明,把个话题转掉了。既然丫头子不愿意讲,马红英也就不再言语了,又低下头挖了几针。一会儿,打了一个呵欠,说,春天犯困,我还要睡一会儿,你吃了先上学校吧!

回转到房间时,马红英脸上带笑,她明白了,丫头子说不定还不明白。是有了。这丫头子是有了。这得告诉学民。这丫头子还跟妈妈玩水。才做了几天先生就说得了职业病,鼻子里养儿唻,你哄人!这蒲塘里,配得喉炎的也只有周校长、许先生和夏志文。哪里轮得上你草兰子!哄,蒲塘里就是欺骗的意思,蒲塘里人把擤鼻涕也说成是哄鼻涕,细鬼到了鼻子里,哄出来的当然就是人了。这样一来,就一语双关了。

马红英高兴,但又担着心事。要是月份一大,处理起来就难了。丫头子没得呆数,还装呆,以为做妈妈的不晓得。马红英实在不晓得的不是你草兰子有没有孩子了,是不晓得要不要跟你还有跟你爸挑明了。

马红英躺到床上,耳朵一直关照着堂屋里的草兰子。马红英哪里睡得着,是哄丫头子的。一听到草兰子出了门,脚步声也远了,便一骨碌地爬起来,拿脚就往王巧英家跑。找王巧英商量这事,一准没有错。(未完待续)

第67章 要草兰子做掉肚里的娃儿

好事!

王巧英接过马红英递过来的飞马香烟,火柴一划,眯着眼点燃,吸一口,然后重重地吐出一口烟,扔掉火柴棒儿。

好事。王巧英重复了一遍,接着说,要写封信告诉五四,让五四找个空儿回来,把事情做了。搁在这里总不是个事儿。趁现在草兰子肚子里有货,早点为事算了。这样草兰子的事才算靠实,你这当妈的心事也能了了。这一天不为事,一天总是个心事。

王巧英把个马红英的想法点中了。谁说不是呢?这好是好啊,就怕五四那边有难度。

打个信过去,再不,打发草兰子去军队里看看。

哎,是个法子。说完,马红英再不讲话,呆在那里想心事了。再坐了一刻儿,马红英屁颠屁颠地走了。

王巧英看着马红英的背影,又点燃一根烟,自言自语地说,这人跟人不一样啊!没得本事生儿子的人,可有了支?书在,就什么都有了。有了上门女婿,又成了军属。草兰子的婚事成了军婚了,这就是拿铁炮也轰不掉了。不是黄花闺女了,还能有这样的军婚等着她。这好运气,怎得咯就不落在我王巧英身上的呢?

五四的信很快便来了。暂时不便结婚,刚回家探过亲,婚假就有点难请。而且军人结婚得先打报告,然后等上面的安排。要结婚的战友太多,得轮上自己才成。亲爱的草兰子,请转告爸爸妈妈,我们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专拣重担挑在肩。明知征途有艰险,任凭风云多变幻。立下愚公移山志,一颗红心似火焰。先把事情处理好,夏天部队来探亲。我等着你家乡的姑娘我心上的人,战友们要看看军嫂草兰子。

草兰子一看信,懂了,是要她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然后夏天放暑假的时候去部队里。草兰子心里凉了半截。但一看亲爱的草兰子和家乡的姑娘和我心上的人几个字,又脸上火辣辣的,心跳耳热,神早就飞到了五四的身上。第二天便同意马红英的意见,到唐刘卫生院,悄悄做了人工流产。马红英一再安慰她,不碍事的,你们年轻,身板子好。回来坐上几天小月子就好了。身子结棍的丫头子,自己走过去做了,回来还到农田里干活,没事人一样的。

结棍,结实的意思。

前庙门广场正对着那条通往唐刘的大河。往北,广场有三条通道,西边的那一条,周校长家就在那巷子里。往东的一条,往里走上不到五十米。就是五四家。往南就是去蒲塘小学。

草兰子每天从家里出来,先从桥上通过,然后从前庙门广场西边的那一条巷子里走出来,经过杀猪的刘洪炳家,经过周校长和姜宝成家,接着就是那个货兰宝子家。这便到了前庙门广场。草兰子到桥上的时候,会掉头朝唐刘方向看。五四告诉过他,回来,是要从那里回来的。人武部送他们回送他们走,都是从唐刘走的。只有一次是从大河的北边轮船码头上走的。那是急了。有急事,就直接坐轮船到兴化,然后从兴化到部队去。到前庙门广场时,草兰子也会停一会儿,看一看北边五四家那条巷子,再掉头看一看南面水廓镇的方向。

日子在等待中显得特别漫长。一转眼,都快两年下来了。草兰子的肚子里,搁过两次五四的种,又都做掉了。草兰子也到部队去看过一回五四,但没能到兵营里,只住在军分区的招待所里,晚上五四来和他过夜。没有几天,五四便不来了,说是部队要出去训练。再后来,来了一辆军用吉普,把她送到了火车站。

五四这家伙看来真的是提了干了,来来去去的都是吉普车。吉普车把他送到军分区招待所门口,开车的人,还下来对着他行军礼,人家敬礼非常认真,可是五四回礼回得马马虎虎草草了事,看来,这家伙是当上了官了。

草兰子现在一心一意巴望着为事,可是,结婚的时间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来临。然而几年的年关,彩礼一直都要往方德麟家送。方德麟和卢素素倒好,脸一直绷着,对她这个儿媳妇不理不睬的。他们不理不睬,五四的三个弟弟脸上就也好不起来,只有述平,看见草兰子来了,会专注地看着草兰子的一举一动。

出神的时候,草兰子也会偶尔想起建华。特别是从建华家门口向学校去的时候,就会特别想建华。学校不大,许先生和她又是一个办公室,这样,想起建华的时候就特别多。好在是包班,草兰子一般情况下都泡在了班上,也不要到办公室了。晚上,把学生的作业和备课用的东西全都夹着带回家做,免得白天在办公室里不自在。

可越是想把这个人忘了,越是忘不了,有时候,草兰子就会呆想,要是建华还在,也许早就结婚了,不会等到现在都二十好几了还不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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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就来了事情。下秋季节的一天,中饭前,五四突然回来了。

说是回来结婚。

事情来得很突然,草兰子一点儿准备都没有,等了那么长时间,都差不多两年了,提也提过好多次了,提要结婚的话,可是五四不答应,总说部队有部队的规矩,得安排,上面安排谁就是谁可以结婚。可现在,突然就回来了,突然就要提结婚的话了。这一点不像了。要结婚,总得要通话,要送膀酒,女方这边还得赶着做嫁衣。哪里说要结婚就结婚的。这五四,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说回来就回来了。回来连自己的家也不拢,一到蒲塘里就是到了金家,一到金家就提结婚的话事,我要结婚!五四站到草兰子家门口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对愣在屋子里的金学民、马红英说,我要结婚。五四的身旁簇拥了很多人,从五四一进蒲塘里开始,五四的身后便跟上越来越多的人。

五四是从水廓镇方向来的。五四不像五四了。五四的头发很长,胡子拉茬的,脸上乌焦巴黑。身上的衣服。如果仔细地辨认,才能看得出是一件破军装。脚上的鞋子是一个破鞋,脚指头差不多全露在外面了,一手拿着一个洋河大曲的酒瓶,里面差不多还有瓶底下的一点酒,另一个手上,用纸袋装着花生米,听说是在水廓镇,用身上还剩下的一角钱从一个熏烧摊子上买得来的。五四走在路上。隔一会儿便往嘴里扔上一颗花生米,再隔一会儿又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米。从水廓镇一出来,就一直嚷,我回去结婚,我要结婚,我要跟草兰子结婚。

他这一嚷不打紧,好多好多的细鬼儿都跟着喊,疯子哎。疯子!疯子要结婚喽!疯子要结婚喽!

那些细鬼儿跟出了水廓镇,后来见五四要到蒲塘里。也就没有再跟,只是站在水廓镇边儿上,指着笑着骂着。一些细鬼儿开始比膀力,从地上捡起烂泥块或者碎砖角,看谁掷得远,纷纷往五四身上砸。这一来。五四怕了,连忙逃,向蒲塘里方向逃。一边逃一边喊救命,一边还嚷着我要结婚。

三里地,五四一路狂奔。不消五分钟,便看见蒲塘里村头第一家姜伯涛的家了。伯涛家的人影儿都能看得见了,这五四又来了神,大吼大叫道,蒲塘里,我家来了。我要结婚。我家来跟草兰子结婚了。

很快,蒲塘里这边就晓得是五四家来了。五四家来结婚。

可是,蒲塘里人做梦也想不到五四像个叫花子一样了。这哪里是他们的五四?这哪里是上次家来时说是要提干的五四?

从水廓镇到蒲塘里,都是从河西进来的。草兰子家在大桥西边,也就是在河西,五四一进蒲塘里,没有几步路,便到了金学民的家门口。到了金学民的家门口,五四的声音高了许多,我要结婚,我要同草兰子结婚。

那时候,草兰子正在学校里。五四像一个要饭花子进庄的时候,早有人跑到学校告诉草兰子,快,五四回来了,五四说是回来要跟你结婚。现在人已经到了你们家门口了。

草兰子到家门口的时候,五四还站在门口嚷着我要结婚。

草兰子的心一沉,这事邪门了,怎么什么样邪门的事都发生在她草兰子身上的?草兰子的心都碎了。她心里气,手上就下了狠劲,猛地一推,把五四推进了屋里,然后冷着一张脸说,要结婚就结婚,站在门口喊什么喊?怕人不认得你?现报!

现报,就是现世遭报应的意思。蒲塘里人骂人的话。草兰子骂了一声后,五四转过头来,语气非常不好,草兰子,你不要骂人!m主席教导我们不打人不骂人。你为什么骂人?而且你还骂我?你晓得我是哪个吗?我是五四,是你的男将!你是不应该骂我的!你骂我现报,你才现报!我家来结婚,我没有错,我们定了亲的,我家来结婚就是正确的。这正确的事,你怎么可以骂呢?草兰子,你不对!大大的不对!

草兰子又低低地骂了一声,活现报!骂完后便钻进了自己的房门,再也不出来。

五四去捅草兰子的房门,草兰子在房里反扣上了,五四开不了门,便站在门外大声地喊,草兰子,你听好了,我要结婚!我家来就是要跟你结婚的。

草兰子在房间里嘤嘤地哭开了。哭得很伤心。

金学民站起身来,把五四往桌边拉,让他坐下。

坐下!金学民指指凳子,坐下!坐下我跟你说话。你这一家来就咋咋呼呼地算什么?

五四抬起头,对着金学民嘿嘿嘿地笑了几声,一副呆相样子。走到桌边,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往嘴里扔了一个花生米。

坐下!听到没有?金学民声音高了好多。

五四这才坐下来。

金学民转过身,对围在门口的人高声叫道,都走!走!看什呢?有什呢好看的?

围着的人看金学民的样子有点凶了,晓得金学民发脾气了,于是连忙离开了金家。可是还不死心,不住地朝金家这边看。

马红英正在王巧英家打纸牌,那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还不清头绪,直到蒲塘里的通讯员郏振财来喊,她才急急忙忙地站起身。这个通讯员郏振财真不晓得是怎得咯当上通讯员的,话说不周全,说得绕头不绕尾的,前言不搭后语,金支?书让你赶紧回家,五四家来了,五四家来要结婚。五四疯了。把个马红英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连问什呢事?什呢事这么急法?那边王巧英连忙说,你还问什呢?到家不就晓得了。(未完待续)

第68章 五四疯了

到了家一看,马红英呆了,这哪里是五四?这是个要饭花子,坐在金学民的对面,一边喝着酒,一边吃着花生米。那个坐也没有个坐相,两只脚,鞋子也不脱,蹲在长凳上。鞋子破得不像个样子了,好几个脚指头露在外面,脚上是泥乎泥乎的,就好像有一百年不曾洗过脚似的,身上都有股子臭味。

马红英还老道,没有变脸,倒是笑着,说,哟,这不是我们家的五四吗?提干回来啦?马红英晓得事情不好,但到底有了一把岁数,晓得临阵不乱,倒要看看五四是唱的哪一出戏。

哪里有这事?在瞎混!五四这个时候倒清爽了,回答马红英时,口齿清楚得很。

马红英倒也没有嫌五四身上脏身上臭,坐到桌子旁,问,上次你回部队时,说是提干了,草兰子上次去看你时,你坐着吉普来坐着吉普去。怎么现在成了这样子了?

唉,别提了,现在这世道,你还不晓得?是个乱世!乱世你懂吗?五四说。五四的脑子又开始清爽起来了,见马红英问,就一个劲儿地像套近乎地对马红英说:我的丈母娘哎,你可能还不晓得噢,外面乱得很,现在连部队也开始乱了,还打仗。我都差点儿丢了小命。我算是看透了,这世道乱。还是不当兵的好。一年前,我就从部队出来了。不能再混下去了。也混不下去了。没得意思。再混下去,小命肯定搭掉。你想想看,这个部队跟那具部队之间都动上了枪子儿了,还能混下去吗?不瞒你丈母娘大人说,我是出来了。

出来做什呢事?

混呗!什呢事好做,就做什呢事!

那你总该有个什呢事做着啊!马红英伸过头去。问。

你这不是看到了吗?我讨饭。这事好,省心省力。我这次家来结婚,就是带草兰子一块出去讨饭。结过婚就出去讨饭!这事情好得很,站起来一竖,睡下来一横。我们到了哪里,人家都说我们是财神爷。没有空碗的道理。就是讨饭到你丈母娘家,你也不能什呢东西也不给就打发我们走的。是不是,我的好丈母娘哎!

马红英站起来,脸上开始有点不一样了,我说五四,这事慢慢谈。你才家来,先吃饭。

好好,先吃饭。我也确实饿了。这酒进空肚子,不舒服。这花生米,也吃不饱的。先吃饭。

马红英这人,一看就晓得,是修炼出来的样子,当着有外人在,她一点也不发作,跟五四答完了话,才把旁边那个在一边看西洋景的郏振财打发去刘洪炳家拿一挂肉来。顺便买点其他小菜。这女婿来了,总得要招待。该说什呢话说什呢话。马上让德麟两口子也过来吃饭,顺便把这事给处理一下子!

马红英就这样交代金学民。

金学民整个儿没了主意,亏得马红英回来张罗,这才把个事情理出了点头绪,一边好言好语地陪五四说话,一边等方德麟两口子来说事。

方德麟和卢素素两口子很快来到了金家。方德麟一看五四的样子。心里便来了气,举手就要打五四。五四连忙举起酒瓶说,方德麟同志,m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不能乱来。你要是打我。我就向m主席跪下来,告诉m主席,你打人了。我晓得,你方德麟同志当过兵,可是你不能耍军阀作风。m主席说,三大纪律个个要牢记,八项注意千万莫忘记。

方德麟说,好,我不打你,你给我回去。回到自个儿的家。不再在这里丢人现眼,现报!

方德麟同志不要骂人。五四讲着,躲到了素素的身后,妈,你让方德麟同志不要骂人。我是不回去的,当初说好了,我做金支?书家的倒插门女婿。我不回去。

说着话的时候,马红英那边已经烧好了中饭,正准备往桌上端饭端菜,五四见状,连忙上前,非常高兴地喊道:丈母娘哎,我自己来,哪能要你端噢!

五四去到厨房,屁颠屁颠地放下手里的酒瓶和花生米,急急忙忙地去端菜,往桌子上端的时候,五四顺便就用手抓碗里的肉,然后往嘴里送。人走到桌边,一碗红烧肉也被他吃得差不多了。放下肉碗,又去端饭碗。这次更好,没有摸到筷子桶,于是索性也不用筷子了,又用手把个饭扒下去了。

马红英终于没能撑住,铲子一扔,哭着冲出了灶间去敲草兰子的房门,草兰子,你让妈进去,你让妈进去。草兰子打开门,放马红英进去,随后立即把门销死,母女俩抱头痛哭起来。这日子是不能过了,这日子不能过了,怎得咯就过上了这种日子的?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共?产?党,我们怎得咯就过上了这种日子的?

五四没心没肺地在傻笑,看看草兰子的房间,一会儿又调转头看看抽着闷烟的金学民,一会儿又看看方德麟和卢素素。后来,他看见了述平,述平正躲在门外,伸进来一张小脸,惶恐地看着他的大哥五四。五四对他招招手,笑笑,样子很恐怖,述平连忙别过头,一溜烟地跑了,一边跑一边高声叫道,方五四,你不是我的哥哥!我没有这样的哥哥!

见没人理会他,五四便自己拿起桌上的香烟,拙巴拙巴地划着了火柴。

述平的话,屋子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没有一个人吭声,只有五四一个劲儿地嘿嘿笑着,一边笑一边说,我要结婚了,我要结婚了。手里还不停地抠着脚丫。

金学民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也没有想到女婿会沦落到这地步。他想发火,可是,又不晓得这个火怎么个发法。怪谁?五四这个样子怪谁?肯定是在外面混得不好,这个世道,今天这里斗这个,明天那里打那个。部队里面肯定也是乱杂曹兵,像是在赤壁被周瑜打了一样。蒲塘里人确实有文化。说什么事乱糟糟的,都说成是乱杂曹兵。可是,哪里想得到,这乱就乱到他金学民家里来了呢?前面一个女婿死了,现在这个女婿傻了。这,这。怎么会是这样的?

好久,草兰子的门打开了。再不打开,五四还不晓得后面会闹出什么样子来。

马红英出来了,理了理头发,虽然带着泪痕,但是,庄重得很。一出门,就问五四,你是回来结婚的?

是的。我回来结婚。我要跟草兰子结婚。

结婚要双方同意才成。现在。草兰子不同意了。你说怎么办啊!

五四一下子蹦了起来,声音高得吓人:好啊!你们想悔亲?你们这是什么道德品质?你们怎么能悔亲呢?我要带着草兰子出门讨饭过日子,你们却要悔亲,哪有这样的道理?草兰子和我是军婚,你们不能破的。

你还当兵吗?金学民没好气地问。

这五四一下子泄了劲。

金学民没有等他缓过劲来又接着问:你都不是当兵的了,还能算是军婚?再说,就是军婚,当事人说不愿意。你也不能强迫。你当的人民子弟兵,又不是军阀!

好好好。你们好啊!你们想要悔亲!我们方家哪能这样让你们说要就要,说悔就悔。你要晓得,悔亲是要付出代价的?一边说着,一边又去抠脚丫。

五四喊着,一点儿没有疯疯傻傻的样子,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回掉亲事。蒲塘里人叫悔亲。就是反悔了。就是不认帐了。就是耍赖了。当初三媒六证,现在却把这些人的面子全都一抹光了。这一来,有事了,谁先出头,谁就承担责任。赔偿损失。钱财彩礼通赔不算,耽误了青春,这钱往一千能说,往三千五千也能说。说到这种价码,那就是仇人了。谁拿得出这个数?通蒲塘里没有人拿得出来。遇到这种价,就是毁了人家一家了。你悔亲在前,我毁家在后。所以,亲事定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悔的。

方德麟两口子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么一个聪明伶俐的五四,竟然变成了疯子。邋里邋塌的不算,还满嘴的疯话。方德麟和卢素素几次想讲话,都被五四挡住了,五四不让他们说话。那边金学民也一副不想听的样子。但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不说是不行的。德麟终于发作了,他冲五四吼道,五四,你少说两句!哇哩哇啦的。你能不能把嘴闭闭!五四被戗住了,德麟转过身身对金学民说,金支?书,我看这事就算了,你放心,我们不会赖你的。这事只能算了。我不能让草兰子苦一辈子。算我没出息,养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方德麟同志!五四突然又高声喊了起来。五四喊着方德麟名字的时候,手在桌上笃了好几下,那样子,活脱脱一个大干部的样子。

方德麟同志,我警告你少说话。这不是你的事。是我跟草兰子的事。我家来就是要结婚的。你不能阻拦我的。你这人怎么这样反动,开始我定亲时你反对,我现在要结婚了,你还要反对。你不要太过分!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一屋子的人吓得目瞪口呆。这个五四,讲着讲着嘴里就没得数了,看来还是不要惹他的好。这个死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是谁,这样跟父亲讲话。

金学民伸出手对着方德麟压了压,意思是让他别讲了。

方五四,这跟你父亲没得关系,我们说正经的。这婚事我看就算了。

不是你看算了,你说了不算。我要草兰子说。草兰子说了算。她都是我的人了,怎么能这样翻脸不认人?

金学民一下子被戗住了,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让草兰子说吧!

马红英说,草兰子讲了,这事就算了,你另找好人家吧!我们高攀不起。

我的好丈母娘哎,你说了也不算。这事得她草兰子说。她最好写下一笔来:跟方五四情缘已尽,各奔前程。过去的婚约不算。我真是想不通啊,想我五四,已经沦落到这地步了,满以为回来,跟草兰子结了婚,去过好日子,可是你们一个个势利眼,一个个狗眼看人低!我要饭,要饭怎么了?太阳照你,太阳也照我。要饭的人就不能找个要饭的老婆?

说着便又去抠脚丫,一边又伸手去拿桌上的香烟。

草兰子的房门打开了,草兰子拿出来一张纸,往桌上一拍:方五四,你要这张纸,就给你!我草兰子做尼姑也不嫁给你这个泼皮无赖!你也不撒泡照照,凭你,也要娶我草兰子!

五四拿过纸,开始拿倒了,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拿倒了。纸头放正后,他趴在桌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卢素素这时才正眼打量了一下她的儿子,五四的手指上焦黄,又黑又脏,头发上还沾了几个饭粒,军装上,到处是洞,里面的一件汗衫,黑的,破得不像样子,一阵阵刺鼻的味道把桌边的人都呛得捂住了鼻子。

卢素素也一直在哭,这时想去拉一拉儿子,五四手一抬,手掌一竖,意思让她别动,我要看草兰子写下的话:我金草兰跟方五四前年有婚约在前,现按方五四所说:情缘已尽,各奔前程。金草兰。

不行。方五四说,不行。当初有三媒六证,我爷爷云鹤,还有王巧英,都是媒人,他们也得签字,这才能生效。

听听,方五四办事情还滴水不漏的,哪像是个疯子傻子。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爽得不得了。可是,他那个才能生效的说法,又让人好气好笑。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这样咬文嚼字,这个疯子,这个时候还不忘记他读过几天书。

好吧!好办得很。金学民让方德麟把两个媒人喊过来,劳驾你了德麟。

唉,我们还说什么客气话。我去就是。我们不能耽误草兰子的前程啊!

云鹤和王巧英很快便来了,来了后,在草兰子的那张纸头上签了名。草兰子都签下字了,那还有什呢说?这字非签不可。

五四一见,耍起赖来。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这样的话,我要你们赔偿。你们悔亲是不对的,你们要赔偿我的青春。

好了,你再闹我就喊民兵来了。你方五四不是一样耽误了草兰子的青春。现在,两不相欠了,再不滚开,我就喊民兵来抓人了。

金学民一下子翻脸不认人似的,火发得很大,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五四有点怕,慌慌张张地朝门口退,嘴里发着饿狠,好,好,你个草兰子,你个金学民,你们悔亲,你们这样做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这就走。我走了后,我要找人来教训教训你!

好了,五四,你也不瞧瞧你现在是个什呢样子了?你如果再闹下去,我也要喊民兵来了。你方五四耽误了人家,不能再误了人家草兰子了。方德麟一边往屋外推五四,一边劝五四道。

五四哭了,你们都是嫌好识歹的人,你们都是疯子,你们瞧我这样子就瞧不起我了,你们是大坏人。(未完待续)

第69章 五四原来当了大官

五四一副丧家犬的样子,退出了金学民的屋子后,甩掉方德麟的膀子,又往水廓镇方向去了。卢素素赶出来,想要把他喊回家,他头也不回,说,我不要你们管。你们帮助金家也不帮助我。我走。我走。我再也不回家了。

说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往水廓一路飞奔。

亲事就这样了了,金家像死了人,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方德麟和卢素素想劝金学民几句,金学民有点不耐烦,对他们挥挥手,意思再清楚不过,他要清静一阵子,什呢话也不想讲。

马红英开始抹凳子扫地,刚才五四来一糟蹋,家里乱杂曹兵,都没得样子了。草兰子躲在房间里不肯出门,一个劲儿地在哭。

方德麟和卢素素走后,一家人关上了门,金学民也撑不住,哭了,一边哭一边捶桌子,我这个支?书当的什呢意思?其他大队的支?书,嫖的嫖赌的赌,家里红红火火。我这支?书没有做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儿,怎得咯会落得这样的报应的啊!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啊!怎得咯祸事都落到我的家里的啊!

转眼间过去了半天,傍晚时分,蒲塘里突然间热闹起来,蒲塘里人看见一个小汽艇从水廓方向开过来,那个小汽艇是县里的,蒲塘里的人都认得。上次来过了,就是通知五四早点回部队的时候来的。

从水廓往北来的一切,一般都是奔蒲塘里来的。蒲塘里是剑心公社的最北端。出了蒲塘里,大河以北,就是荻垛人民公社和陶庄人民公社的地盘了。蒲塘里人都有了经验了。来的电影船也好,参观考察的干部也好,只要出水廓镇往北走,都是奔蒲塘里来的。

小汽艇掀起的浪头很大,一排排地,像出的士兵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到岸边。

小汽艇停在了大桥西边水码头边。刚一停稳,里面钻出个穿军装的来。这个人一站直身子,早已守在大桥上想看稀奇的人立即喊了起来。方五四!是五四!

方述平也在桥上玩,他看到了,是他的大哥哥五四。不会错的,他认得他的大哥哥。刚才的那个叫饭花子是他的大哥哥。现在的军官也是他大哥哥。

述平想哭。他没有想到大哥哥现在又成了这个样子。他不晓得究竟哪一个人才是真正的大哥哥。

五四穿着四个兜的军官服,戴着白手套,站在前面跟桥上的人挥挥手,然后,跳上码头,迈着非常潇洒的军步,向金学民家走去。他的后面,有一个人没有穿军装。穿着的是中山装,他好像是公社来的人。他紧紧地跟着五四,腰间还夹了一个黑色的包。接着是两个当兵的一步步地紧跟着,述平他们一帮细鬼儿看出来了,他们的老师讲得不错,几个当兵的出来,哪怕是玩,他们也一定步调一致。述平现在看到五四后面几个当兵的,撂出来的步子,跟五四一模一样,一二一的。再后面,两个当兵的抬着一个大大的黄帆布箱子,紧紧地跟了上来,走出的步子也好像是有人在旁边喊着一二一,跟前面五四他们三个人的一样。再有两个兵,上了岸,也不走,站在码头两边,像是要护着小汽艇似的,两个当兵的手上都握着冲锋枪。

金学民家的门是被那个夹着包的人敲开的。听那个人嘴里喊的,好像他是公社革委会的李主任,陪部队的首长来看望金支?书。

金学民打开家门,眼睛还红红的。马红英和草兰子站在金学民的身边。方五四一进金家,立即啪地来了个立正,然后,一个敬礼,接着喊道:报告金支?书,方五四到!

金学民愣住了,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位方五四就是几个小时前在他家耍疯撒泼的方五四,他的眼里就快要冒出火来了,他说,你真的是方五四?你真是方五四?你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说看,你这是什呢意思?你这为的是哪一出?

两个当兵的拦住了他,嘴里还说,请支?书息怒,不能对首长无礼。

什么?首长?金学民回转身问两个当兵的道:他是你们首长?他怎么变成首长了?他下半天前不还是一个要饭花子的吗?怎得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雄鸭,成了你们的首长了。

两个当兵的不再讲话,他们听不懂金学民的话,只是直直地立正姿势站着,护着方五四。

那边李主任连忙将金学民拉到桌子边坐下,然后对金学民说,金支?书,他们说得没错,方团长这次回来的任务就是要和草兰子解除婚约的。这是上面的指示。方团长接下来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不可以和地方上的女同志成亲。这是革?命的需要,是上面的指示。不是方五四的意思。你要理解。

什么?革?命的需要?上面的指示?金学民血往上冲地又站了起来,对方五四吼道:你个五四,你跟我说清楚,是不是部队有这样的要求?部队是人民的子弟兵,怎么就不能跟地方上的丫头子成亲了?你五四说,给我说清楚!你当我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农民、土包子,什么也不懂?部队会有这样不讲理的规定?

那边草兰子一见眼前的状态,傻了,她捂着嘴,猛地回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随后嚎啕大哭起来。

方五四又来了个立正与敬礼,报告,确实是上面的要求。我下面要去的一个部队,是担负国家重要军事秘密任务的部队,上面有这样的要求。我也是没有办法。请金支?书理解并支持!

那你就不要结婚了不要成家了?你这样的话来骗谁?

我也非常抱歉。我非常爱金草兰同志。但是,现在我也是爱莫能助。请理解我只能出此下策。我的意思。你们肯定明白,我是想给你们一个主动,由你们将退亲的事提出来。我晓得这在农村非常重要。女方一定要把面子扳回来。我无所谓,一切过错都由我来承担好了。

说着,他让后面两个兵将黄色的帆布箱子抬过来,打开。

金支?书,这里面有十套新军装,送给你和草兰子,三件军大衣。你们全家一人一件。还有两瓶茅台酒,也请你收下。另有几条云烟和牡丹香烟,是部队首长嘱咐我一定要给你送到的。请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我只能这样。

后来。五四又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金学民,说,这是三百元人民币。是我这些年来省下来的。也是替我爸爸他们表示一点意思。你务必收下。实在对不起。我没有更多的了,我的津贴不高。

金学民盯着信封看了看,没有伸手去接。方五四只好把那个信封放在黄帆布箱子上。

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五四的身边有四个兵保卫着,公社的李主任在他跟前,都像个狗腿子了,还能讲什么呢?谁又能想到五四出去当了几年兵,一下子都当上了团长了,说什么也不会让人相信!可是。由不得你不信,四个警卫。还有两个勤务兵,把蒲塘里人都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大黄箱子里的东西,金学民惦量了惦量,也在两千块钱上下。这是重礼了。再有这三百元人民币,他得用三年时间才挣得上。不小了,也不少了。这是面子换得来的啊!这是丫头草兰子的面子和婚姻换得来的啊!

金学民想到这里便流泪了。他也晓得,五四装成叫花子是不得已,但这做法也太促狭了。太促狭,都促狭得不像话了。

好了,金支?书,这是上面的安排,你是革?命干部,这理要懂。好好做家属的工作。方团长今天还得赶回兴?化,有重要工作在那里等着他,他要跟县委干部见一见,然后就要回部队了。

金学民没有再讲话。五四站了一会儿,便退出了。退到屋外,五四转过身,对着金学民的屋子,一个立正,然后一个敬礼。

他身后的几个当兵的,也立即立正姿势站好,跟着五四一起对金学民的屋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公社的李主任站在一旁看着,像个泥塑木雕。直到五四慢慢地放下手,招呼一声走吧才缓过神来。

李主任问五四要不要去家里看一看。方五四摇摇头,来不及了,家里一切拜托你了。

接着便往小汽艇走。

方述平呆在码头上等着大哥,看到大哥哥时,述平又不敢上前。五四一见,连忙弯子,对述平说,述平,让大哥惯惯。

述平脸憋得通红,很久才张开双臂,让大哥抱起来。虽然这个时候的述平都已经上初中了,是个大孩子了。可是,五四有的是劲,一把把他抱了起来。

五四放下述平时,对述平说,回去告诉爸爸妈妈,哥哥来不及回去了,有空我再回家看他们。

述平点点头,终于撑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很快,五四当了大官的事,传遍了蒲塘里。

方五四的小汽艇发动的时候,张扬得有点不像话了。方五四站在前头,对蒲塘里和岸上的蒲塘里人做了个挥手亮相的动作。那动作好像是告诉蒲塘里人,他方五四从此不会再回蒲塘里了。

蒲塘里人就不高兴了,这什呢样子?你就是去当皇帝,犯得着这个样子?刘邦是汉高祖了,不也是要衣锦还乡的。你咯老子方德麟,当初回乡的时候,不也是非常风光,可是哪里有你这样子的?到了蒲塘里了,门面也不拢,招呼也不打就走人,像什么话呢?

小汽艇不断地排出汹涌的波浪,一排排地涌向岸边,张牙舞爪,像疯牛一样,成群结队地纵向岸边。蒲塘里人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波浪。他们也想不到,平常平平静静的一条小河,也会泛出这么大的浪来。看来,有了这小汽艇,连河水都会学着人来疯。

水码头上,挽起裤腿洗菜、淘米、捣衣的妇女与丫头子,还没有来得及退到岸上,那河里的波浪就像疯狗一样,咬着了她们细皮的小腿。有几个丫头,穿着布鞋子到码头上的,一下子全被淋湿了。这一来,她们的嘴里就不干净了,打枪毙!猴小!急躁躁的,忙什么?忙着去架杀头刀!

波浪小下来,女的们又到码头上,可是哪里能用?码头全潮了,河里的泥啊沙的,全都翻涌上来了,死鱼死虾、水草、螺狮什么的,也都涌到了岸边。这水一时半煞是不能再用了。妇女们与丫头子们便又骂开了,断子绝孙的,做这样的绝事!明里是骂方五四把河水弄脏了,可谁都听得懂,是在替草兰子出气。

方五四是听不见这些骂了。

就是方德麟和卢素素在前庙门口的河岸上跳起来骂他,他也听不见了。(未完待续)

第70章 草兰子疯了

方德麟几乎是冲到前庙门广场的,一看,五四的汽艇已经过去很远了,他跳起来,指着方五四的背影吼道:你个畜牲,以后你一辈子别家来!

方德麟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人:你个方五四,我方德麟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丧德!你个畜牲!你忘恩负义,你嫌贫爱富,你个陈世美,你怎么就能做这样的事,你当了军官了,你了不得了,你就回来悔亲了。老子今后不认你这个畜牲!你混蛋,混帐,你做这样的事,你不怕被人骂,我还怕被人骂哩!

卢素素一边哭一边骂,卢素素骂得不辣火,做妈妈的,总有这么点护短,所以骂起来不像是骂,倒像是劝世文:五四,你个抽筋,你个死东西,你想背一辈子的骂名啊!你个猴子,你要翻戗也不能翻到这种地步啊!你让我这做妈妈的在蒲塘里怎么做人?

卢素素一个劲儿地哭,哭声热烈而饱满。但卢素素的心里终究还是高兴的。一开始听说五四疯了,她都快吓得要疯了,回到家就躺到了床上,无声地流泪。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一个从惠城下来的女人,也是当年惠城女中的高中生,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先是儿子要做人家的倒插门女婿,接着看到儿子时,儿子又变疯了。一家人正犯愁得不晓得如何是好,只好在家里大眼相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德麟一个劲儿的抽闷烟,素素一个劲儿地流泪,都在感叹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的。可是不到两个时辰,外面嚷成了一片,还有人打门。出来一看,很多人都往前庙门广场跑。边跑边对站在门口的德麟与素素说,两个老东西还站在这里看什呢?你们家五四当大官了,威风得不得了!她和德麟还不相信,正迟疑的时候,遇上了回来的述平,哭着说大哥哥当了大官。也不拢家就走了。说着指指前庙门广场的方向。

卢素素一听,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往前庙门广场跑去,一看,五四的汽艇已经过去了,卢素素喊道,五四啊,你也不拢一拢家!接着便哭开了。边哭边数落着自己的大儿子。

姜云鹤很快也奔到前庙门口来了,跌跌撞撞的。来了就用拐杖指着早成了一个黑点的小汽艇,想骂,又骂不出口,只好大声地数落:你五四丧德,你爷爷在世的时候,经常说,道不行父母之邦。你当官了,你要晓得。道不行父母之邦!你个五四,就是风光了。一辈子也回不来了,有什么意思?还不是穿着好衣裳夜天里走路,哪个看得见,家里又哪个沾到光

话没说完,人早就咳嗽得腰都弯下来了。

蒲塘里人后来听说了,是方五四那个部队有一个更大的军官。女儿看中了方五四,逼着他家来退亲的。这是方德麟有一天喝酒喝醉了漏出来的口风。这话当然后来也传到金学民的耳朵里了,金学民回去就跟马红英说,倒是不能怪五四,当初五四是真心的。哪晓得五四被首长逼住了。这没得办法了。我们草兰子,就这个命!

想来倒是不能怪了五四,五四是没得法子的。当了兵,命都不是自己的,哪里还能想其他。我当过兵,我晓得。首长的丫头子看中他了,让他怎么办?

那一天,德麟的酒是多了点,可脑子还清醒,没有把大儿子的事当个什么了不得的事在吹牛,最后还叹了口气,说,唉,苦了我们的草兰子啊!

元旦这一天,也就是蒲塘里人说的阳历年,金学民的辞职报告上面正式批下来了,同意金学民不当支?书。国强接替了金学民,做了蒲塘里的新支?书。

金学民不想干了。老了,得让了。得让年轻人上了。总是恋栈也没有什么大意思,做了差不多二十年了,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把个丫头子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支?书做与不做又有什呢意思?

上面晓得,最后这一点才是真正的理由,便随了他的意,让他辞了,安排他到公社铁木厂做了个挂闲职的副厂长,管妇女组织和团组织,就算是养他的老了。何况,这摊子事也得有个人负责。有什么办法呢?这金支?书,为蒲塘里干了二十年,最后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得对人家有个交代。

金学民从此早出晚归。到了铁木厂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不是开会就是看报纸。一杯茶端在手上,报纸从头看到尾,从尾看到头,两报一刊,一字不落,连报纸中缝的字,小得很了,也一定拿个放大镜看个一清二楚。世界有什么事情,中?央有什么动静,省里又换了什么人,金学民全都晓得,一清二楚。就连《红扬?州报》金学民也从没有落下一个字。金学民看得很认真,倒是《红扬?州报》有时候来,有时候断,好像从来没有正常过。但金学民也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拿到了就看,拿不到就拉倒。有一天,他在《红扬?州报》和《新华日报》上都看到刁三九到了扬?州了,就点着报纸上的刁三九,轻轻敲敲,叹一口气。这刁三九,学雷锋学出了名,一步步升上去了,现在都到了扬?州了。这真是不得了啊!一个农村女青年,就是邻庄港南大队的,学雷锋,学董加耕,学出这么大的出息。想到这里,金学民又想到建华了。想到建华,就想到丫头子草兰。这人啦,实在搞不过命。你说吧,好好的一个丫头子,有模有样,要家底有家底,要文化有文化,要相貌有相貌,怎么就是命运不济,落得这样的命运,两个好男人,好端端的,竟然都不是草兰子的。唉,金草兰金草兰,就是姓了个金,命却是很不硬啊!想到这里,金学民便会放下报纸,端起茶杯,点燃一根烟,什么话也不说。一口一口地抽着闷烟,又一口一口地吐出来。烟圈在周围忽悠忽悠地飘着,就像金学民缠缠绕绕的心思。

没有话说,也没有人可说。原来金学民在蒲塘里时,跟各个社办厂也没有多少交道可打,现在到了这里。也就没有多少熟悉的人,于是就什么也不说。进了厂里他的办公室,他一般地都是二门不出,大门大迈。现在,金学民喜欢静,可是,铁木厂哪里是一个安静得下来的地方,每天铁匠的锤子,木匠的锯子。响个不停,有时候,车床上的电锤,划木头的电锯,更是响得惊人。就是关上了门,响声还是传得进来,震得窗上的玻璃都有点颤动。

工厂里的人,从厂长到工人。都晓得他是从蒲塘里来的老支?书,公社安排得来养老的。厂里的工人。有一部分是到水廓镇来的知青,有一部分是各大队干部们的子女,到厂里上班,也就是图个好听,横竖也算是个上班下班靠关饷过日子的人了,每一个月拿上的工资虽然也就十几块二十几块。可是满不错了。而且,不再靠种田吃饭,不要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也都听说了金学民的事,心里对老厂长挺同情的。于是厂里上上下下,就什么事情都不找他了。什么革?命活动,党小组会议,随他,参加就让他听听,不来,也不会派人去喊。只有到关饷的时候,会计会来叫他领工资,有时候,就干脆送到他办公室。蒲塘里的冲水机上来,回去的时候会捎上他。没有冲水机,他就慢慢地走回去,出了厂门,也不过走上二十多分钟,也就到家了。有时候,天气不好,刮风,下雨,落雪,他就不回去了。厂里安排了一间宿舍给他,他自己带了个小油炉子来,中午下班的时候,也从食堂里打点饭菜回宿舍吃,稍有点嫌凉了,小油炉子上热一热。或者,因为要喝闷酒,菜放凉了,他也得上炉子热一热。

其实,他不来上班,呆在家里也没得哪个跟他计较,可是他不想呆在家里。呆在家里,看到草兰子发呆的样子,他的心就会发酸,随后眼睛也会发酸。人活到这份儿上,便一点劲儿也没有了。

草兰子的样子,他实在不想看。那天五四的小汽艇一离开蒲塘里,她人便整个地木了,喊,不应;推,不动。不哭,不笑。只是嘴里一个劲儿地说,五四啊,建华啊!建华啊,五四啊!再隔一会儿,会突然问一句,建华哪去了?五四是哪个枪毙小、猴小?建华啊,你要是手上有枪,你要一枪把他毙了才好,叭,打死他,五四个猴子,打枪毙,他不该,他把我扔了。我这以后怎么弄呢?我这以后靠谁呢?

谁说丫头子心里头糊涂?爱谁恨谁,清楚得很。就是弄不清建华和五四这两个人是生是死。头脑子是不清爽了。没得办法清爽啊!想想看,这人,假得很,能经得起几桩事?建华死了,五四走了,本来,他们要是不跟草兰子有关系,草兰子就什么事也没得,可就这么巧,书上都不会这么巧,两桩事都发生在草兰子身上,你说,让一个丫头子怎么受得了。

草兰子有时候也笑,可是,草兰子那实在不能算笑,一笑,就让人毛骨悚然,寒毛直竖。只要笑起来,草兰子就不会停,一开始,抿着嘴偷偷地笑,说五四家来要结婚了,接着就不像了,笑得很响,笑得前仰后合,而且没得停的时候。旁边的人又劝不住,看着草兰子笑,一点办法都没得,只好看着她闹。刚开始的时候,蒲塘里的女人和丫头子们,还会陪出眼泪来,日子长了,一日三两日四,再看到草兰子发疯,便都一个个摇摇头,走开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个不相干的草兰子,谁有这么多时间与心力陪她?就是金学民和马红英,也快陪不住草兰子了。

再不就是哭,哭建华。哭的时候,草兰子特别清醒,晓得建华死了,晓得五四当了大官不要她了,晓得金学民不做支?书做厂长了。哭着的时候,还会收拾自己,把衣服收拾得整整齐齐,还穿上五四送得来的军装,照镜子,说马上五四来娶她了,她得做好准备。催着马红英做红枣茶,煮糯米饭,烫刀头敬菩萨,不然来不及了,五四是小汽艇来的,快当得很,妈妈你要快,别磨磨蹭蹭的,你说过的,女大不中留。我嫁人了,你还磨吱磨吱地做什呢?

蒲塘里多了一个女疯子。蒲塘里这么长时间,只有一个呆子,就是河西的二铁根儿,生下来发高烧把个好小伙烧糊了,烧退了,人呆了,头一直歪着,口水挂下来三尺长,说话的时候,嘴里像衔了个死老鼠,不晓得他要讲什呢话。现在好,河西又多了个疯子,是多了个女疯子。草兰子这个疯子时发时停,发起来的时候,就满庄乱跑,害得马红英跟在后面追。有时候,夜里做梦,草兰子会突然坐起身,说,不得了了,五四家来了,五四家来要跟我结婚了,我要到码头上去看。嘴里说着,手上就拿起电筒,要到码头上。开始马红英还抢她的电筒,不让她去,可草兰子疯劲上来,两个马红英都摁不住她,只好由着她,跟着她一起到码头上。直等到看见码头上空空荡荡,草兰子才会脸上生疑地问马红英,五四不曾家来?不是说家来的吗?究竟是什呢回事?马红英,你把五四藏起来了?你想跟五四结婚?你不能乱来噢!你是她的丈母娘,不是她的新娘子,你不能乱来。五四是我的人。他做了再大的官也是我的人。你不能乱来,你不要抢我的人。

马红英一到这时候,就抱着丫头子哭。后来,摸清了草兰子的心思,就边哭边顺着她说,好好好,我的乖丫头子,五四是你的,我不乱来。我没得你漂亮,没得你好看,我抢不过你。这时候,草兰子就会慢慢地平静下来,也不哭也不闹,一起跟马红英回家。

马红英也差不多要被拖垮拖疯了。

这一次跟建华死后的情况稍有点不同,草兰子这次发起疯来,先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建华死的那辰光,草兰子没有疯,但不吃不睡,搞得跟疯子差不多,也是怪吓人的。但那时候头脑子清爽,现在情况不一样,发疯的次数一多,马红英摸清了情况,只要草兰子开始对着镜子,马红英就晓得了,该提防了,很快会疯。有时候也还好,草兰子一直对着镜子,找自己脸上哪处美,哪一块漂亮,还缠着马红英和她一起找。一边找,一边对马红英说,五四亲过这里,建华摸过这里。他们坏得很,不让他们亲他们非要亲,不让他们摸,他们偏要摸。他们坏。妈妈哎,你不晓得,他们马上又要来了,说是一个跟着一个来。他们都约好了,哪个先哪个后,都安排好了。(未完待续)

第71章 唱戏的草兰子

旧历的年底到底最像年底,不独是那些细鬼儿盼着过年的时候能好好地玩玩,全大队的人都盼着新年春节早点儿到,好热热闹闹地玩几天,吃几天。手痒的,在过年的这些日子里打几圈扑克,甚至玩几圈麻将,都不算过分。蒲塘里人还有另一个想头,就是盼着看大戏。剑心公社这么大,几十个大队,都晓得蒲塘里的戏拿得出手,捧得上台盘,个个都要看。蒲塘里不搞文娱活动,大家就觉得没劲了。

这一来,蒲塘里停了两年的文娱活动,终于还是搞起来了。

这是上面让搞的。上面,也就是公社。怎么能不搞呢?**思想宣传这块阵地,是不能丢的。新上任的党?支?部书记方国强,在全体党员会议上,在蒲塘里的全体社员大会上,一再强调这一点,要搞,方德麟要脱出来,专门搞。现在民兵预备役反正也喊得没得过去响了,国内外的革?命形势朝着有利于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方向好转,再说,真要是有什么情况发生了,我们这里也不是东海前哨。搞!

话是这么说,个个心里有数得很,不是说给社员们听的,是说给金学民听的。你老支?书别见怪,唱戏的事,得弄起来,总不能因为个草兰子,蒲塘里这么大的事就停下来从此不弄。

但这年搞文娱活动,排练的时间就短了些。从元旦这一天国强接手支?书起,到春节过年,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十天的样子。这四十天中,要排出几台大节目出来,确实有点难度。可是国强仍然要求方德麟抓紧时间,争取排出一台大戏。按照国强的意思。想排新出来的革?命现代京剧《杜鹃山》,可是方德麟认为有难度,时间紧,演员又荒了这么多年,唱段还不太熟悉。不如赶一个《沙家浜》出来,动作难度不大。不像《智取威虎山》那么有难度。最后,也就依了德麟的,这一年,把老剧目《沙家浜》拿出来再排一次。

排练节目是在大桥东面的明堂家里。明堂这家房子是蒲塘里的另一个大地主姜森家的房产,明堂原来是姜森家的长工,姜森打倒后,明堂就占下了他的房子。蒲塘里人晓得,明堂实在伤心,爸爸妈妈都是死在姜森家里的。明堂小时候替姜森倒夜壶,大一点就替姜森扛长活。是个苦人儿。蒲塘里人通情达理,打倒姜森后,这偌大的房子就归了姜明堂。有了这房子,姜明堂才终于娶上老婆。可是,不晓得什么原因,明堂的婆娘红筛子老是不解怀,始终没有替明堂怀生一儿半子。明堂只好到刁三九的那个庄子。就是港南庄,抱了一个亲戚家的孩子来解膝下之荒。偌大的房子只有三个人住。明堂也就非常好说话,门楼借给剃头匠老连理开了剃头店,堂屋到了春节排练节目时,就让给大队排节目,有时候,民兵碰头也在这里。抓到什么坏分子也到这里来审问或者吊起来打。大队部那里,民兵们倒去得少。老支?书金学民什么事都想问,抓个什么人,他要问,说是弄清楚了再打。不要瞎打。要是碰头,他遇到了,脸色有时候丢下来,说民兵们瞎闹。民兵们感到非常无趣。所以很多事情,倒是既不让金学民晓得,也不让方德麟晓得。两个老干部,跟年轻人说不拢,所以,一般情况下,倒都是跟着国强。国强吩咐做什么事,这帮民兵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排练节目放在明堂的家里,有两层考虑。如果放在大队部,大队部离草兰子家近,怕草兰子惹事事小,怕草兰子见到心不舒服想不开是真。如果又闹出什么事来,跟老支?书还真不好交代。还有,老连理在明堂那里开剃头店,这排练的事要就着他才行。老连理是文场里的主胡,蒲塘里拉二胡拉得最好的就是老连理了。接下来的数得上的就是那个夏应泉。可是夏应泉要上场子,演刁得一,这二胡子就只有老连理人一个顶着了。老连理那把京胡,实在了不得了,就是夏应泉,也不会摸京胡。夏应泉、方跃进和老连理的三儿子姜德贤,也就只会几个老淮调,什么《老拉》《下河调》《大补缸》《小补缸》的翻来覆去地拉拉,最多再加上个《紫竹调》和一个老歌子《民国二十年上大水荒》,都是些蒲塘里的老一代传下来的。现在,弄两个新词,配上些老调,唱唱**思想,搞搞社会主义宣传,倒也非常好。唯独不敢拉的是两个调子:《小白菜》和《手扶栏杆》。听说是黄调调儿,没得哪个敢明目张胆地拉。只有方德麟,有时候,会在家里偷偷地拉几下,告诉方跃进,这《小白菜》是说的杨乃武与小白菜的事,唱的是小媳妇的凄苦,这《手扶栏干》,就更黄了。但怎么个黄法,方德麟不说,不管方跃进怎么问,方德麟就是不讲。

草兰子终于还是摸到了明堂家,一看在排练《沙家浜》,呆了,随即便坐到地上哭起来了,接着开始骂人,你们怎得咯这么缺德的,排戏了,也不喊我也不喊建华。这哪一年郭建光不是建华演,阿庆嫂不是我来装?你个海宏,八反的喉咙也能把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唱上去。这事情要等建华来。你唱不上去的。就是唱得上去,你能像顾建华那样,唱到你待同志亲如一家时,把个眉毛挑起来手上动作做起来头还要点起来吗?弄不起来的,弄不像的。你歇歇好多少。还有你个凤英,哪一天听到你唱过枪声报警芦苇荡。你那嗓子,也就跟个破锣差不多,让你唱胡传魁差不多,你还敢唱阿庆嫂。你胆子也真大!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凤英说,你听听我唱的。说着又对愣在一旁的德麟说,你也听听,你个老德麟,还把五四藏起来。藏起来我就不是他的人了?你也听听,你安排夏凤英上台,你个老不死的。别想我过了门你就想爬灰。本来还可以商量的,现在没得的事儿了,老不死的,敢爬灰。就把你那个东西掐掉,然后拿把卢素素看。

说着,草兰子竟然笑了起来,一脸的幸福。德麟早别过头走到了一张办公桌子后面,翻看剧本了。

草兰子说完了就开始唱:

草兰子唱的是《引诱敌人来打枪》。她先扬起喉咙,来了段西皮散板

刁德一,贼流氓,

毒如蛇蝎狠如狼,

安下了钩丝布下网。

只恐亲人难提防。

渔船若是一举桨,

顷刻之间要起祸殃。

乡亲们若是来抵抗,

定要流血把命伤。

恨不能生双翅飞进芦荡,

急得我浑身冒火无主张。

唱到这里,草兰子没有忘了一句小三的独白:不去?不去我就要开枪了!

草兰子又接下来一句旁白:开枪?接着开始唱西皮流水段子:

若是镇里枪声响,

枪声报警芦苇荡,

亲人们定知镇上有情况,

芦苇深处把身藏。

要沉着。莫慌张,

风声鹤唳。引诱敌人来打枪!

草兰子唱得有板有眼,一句唱词都没有错。一边唱还一边做着动作。

屋子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草兰子唱戏。德麟有时候也偶尔从书上抬起头来看向草兰子。

草兰子唱得非常好。是的,唱得非常好。如果不是因为疯疯傻傻的,她应该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演员,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丫头子。

德麟一想到草兰子是因为自己的儿子才变成这样的,便重重地叹了口气。

草兰子唱完后。用力拍拍凤英的肩膀,说,凤英姐姐,做铁姑娘挑担挖沟,我比不过你。这唱京戏。我还能被你拉下来?做你个大头梦吧!明天你要是还来,我就不客气了,你那癞巴喉咙,也唱阿庆嫂?你要是再唱下去,洪雪飞还不是气得上吊?还有你个海宏,你倒唱起郭建光来了?我们比一段,看看你那破嗓子能不能拗上去。

拗上去,蒲塘里人就是嗓子能拉得起来,把歌子唱上去的意思。唱不上去的人,就是拗不上去了。一拗不上去,只能用低八度唱,那就没得意思了。一低下八度,还有哪个不能唱呢?

草兰子又来了一段郭建光唢呐西皮导板的唱腔: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

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烈日喷炎晒不死,

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

伤痕累累,瘢迹重重,

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

蓬勃旺盛,倔强峥嵘。

崇高品德人称颂,

俺十八个伤病员,

要成为十八棵青松!

草兰子到底不是男声,其实最后也没有拗上去。一屋子的人看着草兰子认真往上拗的样子,想抿起嘴笑,可是又不敢,晓得草兰子头脑不做主了,要是笑出什么事来,又不晓得会什呢样子。没想到草兰子晓得自己没有拗上去,便笑着说,海宏啊,你看看,连我也拗不上去,你个海宏哪里能唱得上去?

一屋子的人都停了下来,拿眼睛看着草兰子,一会儿又看看德麟。德麟是一点儿主意也没得了。想拦住草兰子,哪个晓得拦得住拦不住?万一扯扯拉拉地,把个草兰子弄得毛起来,又不晓得怎么收场。不拦吧,这草兰子不晓得要唱到什呢时候说到什呢时候。

正在为难的时候,马红英和王巧英来了。马红英一个劲儿对德麟说对不起,随后跟王巧英就去拉草兰子走。

草兰子哪里肯听她们的,她对王巧英说,你个王巧英,才真好玩哩!当初不是你说这里唱戏排戏了,我这才来的。你现在又要拉我走。你这为的是哪一出?

站在一旁德麟和演员们,听了一阵子,晓得了,是王巧英多嘴了,她不但告诉草兰子这里排戏,还跟草兰子开了个玩笑,那边开锣唱大戏了,你怎得咯不去的?阿庆嫂等你演哩!

德麟就有点不高兴,对王巧英说,王巧英啊,你这就不好了,你跟个草兰子开什么玩笑不能开偏要开这样的玩笑?你又不是不晓得情况。

这个德麟,本来说你跟个疯子开个什么玩笑的,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头,这话马红英听得肯定是不开心的。再说,草兰子这情况,是因为五四的原因。他还能再用这样的话说人?

王巧英连忙递烟给德麟打招呼,我嘴作淡,没遮拦,你原谅。我哪里晓得她就往这边跑?说着又与马红英拉草兰子走。还好,这次,草兰子听了她们的,走了。临出门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对德麟说,德麟叔叔,你要用人,就得用个有用的。那样的话,草兰子也心服口服。老东西,用人偏心,不得好死!你要晓得,到了唱大戏那一天,唱砸了,有人找你算帐。

你瞧瞧,草兰子一点疯相样子也没有,说的话全在谱儿上。

第二天,草兰子又来了。第一天的把戏,又搬上来重新闹了一番。把个海宏与凤英搞得一点意趣也没有了。想要跟草兰子红脸,这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的。你一个好好的人,跟这个疯疯傻傻的草兰子闹的什呢事?不红脸吧,这戏怎么唱下去呢?

这一来,德麟没得办法了,只得报告国强,让国强拿个章程。

国强也没得法子。这事情怎么处理?不好处理。你跟个疯子能说什呢?遇到这种事情,只有让。再说,这疯子不是铁根儿,是草兰子。如果是铁根儿,跟他大声吼几句,铁根儿就会像条饿狗一样眼睛里全是无奈与伤心地跑开去,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还是德麟最后想出了法子,这样,德麟清清嗓子,对演员们说,大家回去,我们不定期集中,让草兰了把握不到我们的规律。我们这些天各自在家里,先背台词,下次集中的时候,我们把熟悉了的台词拿出来对,最好能先唱起来。然后,我们再说。给大家三天时间。差不多了吧?

大家一齐叫好,说差不多差不多。

三天之后,我们集中,集中的时候要统一时间,不要让草兰子晓得。来了后,我们把老连理剃头店后面的门关紧了,让老连理堵住所有的闲人。本来排戏就是不应该让闲杂人等进来的。就这样吧!(未完待续)

第72章 草兰子被高-潮淹没了

整个寒天,宣传队就像跟草兰子捉迷藏似的,总算把个《沙家浜》排了下来,另外又排了四五个小剧目。每年,公社会安排两个本子让下面排,春节过后,便安排全公社各个大队到上面调演。演得好的,当然就会搬回来一些奖状与奖品,然后又去县里参加汇演。不管是哪个大队,要是能拿到奖状奖品,回来的路上便敲锣打鼓。拿不到,垂头丧气,也就没有心肠敲敲打打了。心肠,蒲塘里人的意思就是心思。没有心肠,就是没有心思的意思。

春节这天晚上,碾米厂里热闹极了,方德麟亲自给两个汽油灯打气。很快,两盏汽油灯全都挂了起来,照得整个碾米厂刷亮,就像白天一样了。

蒲塘里人还是人来疯的样子,这《沙家浜》都不晓得看过多少遍了,就是公社的电影船下来放这个电影也不晓得放过多少遍了,可是春节晚上,全庄的人还是扛着长凳短凳大凳小凳,一个劲儿地往碾米厂挤。明明晓得不如电影好看,但还是要看。这活人演的,跟电影里当然不一样。再说,今年男女主角都换了人,全蒲塘里的人都晓得,郭建光是姜海宏演,阿庆嫂是夏凤英演。蒲塘里人要看看这一对怎么上,看看他们怎么演对手戏。以往是顾建华和草兰子,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现在是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捧上台盘。如果不能捧上台盘,几个小伙儿也都准备好了,就要喝海宏的倒彩,只要他海宏倒嗓子,就轰起来,让他爬着走下台子。

金学民也来了。蒲塘里人很长时间看不到老支?书了,一看老支?书来了,都让了出来。老地主姜森还屁颠屁颠地跑到家里扛了张小方桌来,往金学民前面一放,另有一些有眼头见识的人,赶忙从家里捧出葵花子儿、花生、纸包糖和香烟。往桌上一扔,由着金学民一家看戏的时候品尝。

方德麟在台子上指挥,不方便下来,远远地跟金学民挥了挥手,就算招呼过了。那边国强与德泓看到了,连忙坐过来,陪支?书一家看戏。

草兰子伏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台子上的海宏和凤英。凤英还好,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一点没有漏子把台下的人抓着。所以,每一出下来,台下的掌声和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可是,海宏出了问题,戏还没有演多少,就出了问题。是在《军民鱼水情》这一块地方。郭建光一句“到那时,身强力壮跨战马”唱词。海宏没有拗得上去。幕子里边的怀玉满以为这个地方不会有问题,也就心不在焉,偷偷地跟在旁边提词的姜小梅打情骂俏,两人差不多就要粘到一起了,没想到台上就出了问题,等怀玉反应过来。想跟着唱的时候,那边文场里的老连理早眼睛闭着把这曲子拉过去了。老连理拉京胡基本上都是眼睛闭着。他眼睛闭着,耳朵却张着,台子上的说白到了哪里,他一清二楚。到了哪个说白开始拉起京胡来,老连理心里清爽得很。

这下好了,台下喝起了倒彩。方跃进站到了凳子上,骂海宏是个没得出息的家伙,拿周建华比差个驴子大的芝麻了。蒲塘里没得驴子,但蒲塘里人晓得驴子总归是很大的,比起芝麻来不晓得要大到哪里了。方跃进这是奚落海宏差建华很远了。姜伯涛更好,把手上的蚕豆,当作子弹一个劲儿地往台子上的海宏身上撒。伯涛身边平常总有一些小伙儿,跟着他吃喝玩乐甩膀子,姜伯涛做什么,他们便跟着做什么。在学校里读书时,姜伯涛就是个孩子王,先生们都怕他。当下一见伯涛把手上的蚕豆扔出去了,也一个个地往台子上海宏的身上射去。

台上台下乱成一团的时候,方德麟跑上台子,威严地咳了一声,随后又拉过送话器,让民兵们各就各位,发现捣乱破坏的家伙,给绑起来送到大队部关起来。你们要晓得,你们这是破坏**思想文艺宣传。你们别开玩笑。

下面的方跃进看到爸爸出来了,连忙往下一矮,埋下头不敢抬起来。那边姜伯涛也悄悄地伏到了凳子上。

这才把个混乱场面压了下来。

戏台子上也才开始继续下面的戏。

哪晓得,这时候金学民发现草兰子不在身边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草兰子是什呢时候没得了的。开始,马红英还说,一定是小解去了。可是,金学民觉得不像是小解去了,都去了好大一阵子,哪里是像小解,就是大解,也都能来去好几趟了。

台子上阿庆嫂唱铜壶煮三江时,金学民坐不住了,手上的东西一扔,呼啦啦地站起来便往外走。这一来,动静大了,台上也停了下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马红英哭起来说,草兰子不见了,她爸去找草兰子了。台上的演员才问德麟还唱不唱了。

德麟没有回答,国强抢先回答,唱,唱下去。全体社会都要看演出。你们唱你们的,我这里另外安排人去找。

台上这才又开始往下唱。

草兰子往外挤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这是哪家的丫头子,拼命往外挤干什么?

草兰子不说话,头低着,心里满是伤心。这个海宏,唱砸了,怎得咯唱得这个样子的。怀玉也是的,竟然不帮助唱了。像什呢样子?建华要是来唱这一台戏,哪里会有这样的洋相。

草兰子挤出人堆的时候,眼泪已经下来了。一出碾米厂大门,被大年初一晚上的寒风一吹,一下子连打了几个喷嚏,左右看看,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便放声哭了起来。是哭建华,哭建华没有来唱这台戏。也是替建华哭,这样子,蒲塘里人还能唱什呢大戏噢!

草兰子一边哭,一边走,她自己也不晓往哪里走。只晓得一边走一边哭。初一的晚上,蒲塘里漆黑一团,庄户人家又都去看戏了,庄子里少有的寂静。草兰子发了疯病后,胆子不得了的大,哪里晓得什么是怕。定了定,眼睛能模模糊糊看清脚下的路了,便抬脚往庄外走。

草兰子对蒲塘里的路挺熟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眼睛闭着也能把个庄子绕下来。草兰子走到大桥上时,晓得了,自己是要去看建华。建华被人抬到七队场边上埋掉的,草兰子想起来了。她要去找建华,她一边走。一边说,就像建华就在她的身边一样,建华你晓得吗,海宏这个混蛋,根本不会唱戏。他哪里能唱郭建光?对了,还得告诉建华,这个老德麟不是个东西,好像我不是五四的人了。他就不把草兰子去唱阿庆嫂,让那个什么夏凤英唱了。夏凤英什呢货色,建华你晓得嘛,八反的喉咙,拗不上去的。海宏拗不上去,凤英也拗不上去的。她唱到垒起七星灶的时候,肯定唱不起来。这一段得数着唱,到了人一走,茶就凉,要拖起来唱,她肯定也拖不起来。不像的。她唱不像的。这德麟。是瞎用人。这么大的年纪,老糊涂了!

草兰子接着得意地数起来: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全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听听,这里要唱又要数。最后唱人一走,茶就凉这里要拖要拉,要拉到头,还要回过来,她凤英会?她就晓得跟国强睡觉,她还晓得人一走茶就凉?她晓得个梦。

草兰子摸到建华的坟上时,才发现建华不在上面。她记起来了,是在下面,她于是开始挖建华的坟。草兰子一边用手挖建华的坟,一边对建华说,你个建华,你别躲起来好不好?个五四出去了,当军官了,走了,你没有。你在。我晓得。你往哪里走?你要出来。五四走了不要紧,这春节唱戏,他也不会唱。你会。你晓得那个海宏吗?唱不起来,出的洋相大了去了。伯涛拿蚕豆砸他,我们家的跃进站起来骂他,骂他就是说你好,他说海宏唱得太糟糕了,跟你比讹错个驴子大的芝麻。瞧,听听,我们家跃进就是晓得道理。你起来,去唱,把海宏轰下去。他个海宏,也唱郭建光

草兰子一边挖着抠着,一边跟建华说话。说着说着,竟然觉得手下越来越亮堂了,咦,这建华在下头点灯了。怎得咯亮的?

草兰子这才发现不对劲,这不是下面的亮光,是上面的。草兰子转过身,大声地骂道,是哪个?别人不做做鬼。

草兰子的话一点不像呆相样子。一句人不做做鬼,倒把后面的人吓了一大跳。我说是哪个吗?你是草兰子啊!

说话的是看场的二有禄。二有禄拎着一个马灯,举过头顶,这才看清了草兰子,两手都是泥,建华的坟竟然被她把个尖头子挖掉一大半了。

哎哟草兰子,你这是做什呢?你要把建华的坟挖掉的话,明天周校长许先生看见了,要骂人的哎!快快快,快别挖了,别做呆事。

你个二有禄才呆。你说哪个呆?我草兰子呆?你个二有禄,没得好话说。

草兰子生气了,举起手来便打。二有禄连忙用手挡着,道,好好好,是我二有禄呆,你草兰子不呆,你草兰子尖酸噢。草兰子真尖酸噢,这个时候还晓得来看看建华。

尖酸,蒲塘里人就是指聪明的意思。

这还差不多。你个二有禄。你看到建华没有?你把他藏到哪里了?

一开始,二有禄还以为草兰子头脑清爽起来了,可几句话说下来,二有禄晓得了,草兰子还是一笔糊涂帐。

二有禄开始盘算草兰子怎得咯一个人跑过来的。

你个草兰子,现在来喊建华做什呢?

你个二有禄,说你笨你还真笨。你不晓得今天初一晚上蒲塘里唱大戏?

晓得晓得。可是七队安排我看场,怕地富反坏右这个时候来偷粮。

偷粮,偷个什么梦粮。都在看戏哩!

你怎得咯不看的?

我看他个梦。他海宏演郭建光演得那个糟糕法,我还看什么看?还有凤英,逼巴逼巴的,乖乖咚咚,好像不得了了,唱阿庆嫂了!我草兰子在,还轮得上她凤英?这个老德麟,我总要跟他算这笑帐的。我跟你有禄叔叔说,你不要告诉别人,他老德麟,等我马上过了门,跟五四成了亲,我就不让他个老德麟爬灰。他休想。安排凤英上场子唱戏不让我上台子唱戏,他能爬我都不让他爬!二有禄你说是不是?你说说看,是不是?

二有禄连忙说,是的是的。别让他爬灰。我晓得了,你现在要喊建华到庄上去唱戏,是吧?

草兰子一笑,你这个二有禄,你晓得是这件事?你不笨噢。你也很尖酸噢。

晓得。你要找建华,我晓得他在哪里。你跟我来!

二有禄说着拉起草兰子,然后往田舍里走。(未完待续)

第73章 老光棍有禄折腾了一夜草兰子

夏天,二有禄看场是睡在工棚里的,现在冬天了,生产队就安排他睡在田舍里。田舍其实也是三间屋,西边一间,放农药和农具,中间放粮食,东边这一间便是二有禄睡觉的地方,农场上的一些板掀、概子、翻耙什么的,也全都放在这一间。

二有禄把草兰子拉到了房间里,胆子大了起来。光光堂胆子一大,心也就细了。一进房间,便高声喊道,建华啊,草兰子来了。

草兰子跟着喊,建华,在哪里?出来。

二有禄朝床上努努嘴,建华躲在里头。

草兰子二话不说,就爬上床,往里面找。那边二有禄把大门一关,然后把灯吹灭,道,建华藏起来了,藏在被子里。草兰子果真钻进了被子。

二有禄早按耐不住了,连忙也钻进被子,一把抱住草兰子。

草兰子说,哈哈,你个建华,别想跑了,我抓住你了。

有禄贴住草兰子的耳根说,变着嗓子说,嘘,别讲话,建华让你别讲话。建华要跟你做事情。

做什呢事?草兰子问。

你个草兰子,还故意问什呢事?就是那个事。不是经常做的吗?做完了,就跟你起来去唱戏。

真的?好的,我们做,做完了去唱戏。

二有禄迫不及待地把自己脱了个精光,那边草兰子还没有除尽,二有禄早等不及了,把个草兰子的内衣全都撕了。

草兰子说,你个建华,这么粗?倒像五四的样子了,猴急急的,像多少年没有吃饭似的。再说,我也不是饭。我是草兰子,也不是把你吃的。

二有禄捏着嗓子说,别怪我粗。我多长时间没有你了。这么长时间不做了,能不快能不急?草兰子,我们下面只做不说。好不好?

草兰子笑了,你个建华。还真有头脑,不说,不说。不然唱戏的时候,没得好嗓门了。

草兰子闭起了眼,不说话。很快,她就感觉到建华进到她的身子里了。草兰子全身软了,也潮湿了。嘴里开始快乐地呻吟起来,手上开始又抓又挠的,接着又有心没肺地喊了起来。

二有禄本来想捂住草兰子的嘴的。一转念想到这大年初一的晚上,黑灯瞎火的,哪可能有人到这鬼地方,于是便任由草兰子喊了。草兰子一喊,二有禄便有点疯狂了。

草兰子的**是突然之间来临的,草兰子哭了,快活得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草兰子苦。草兰子很长时间很长时间不做这事了,草兰子今天快活不得了了她嘴里黑白不分地讲着。讲着讲着就开始发疯了,她把二有禄掀子,自己爬到了二有禄的身上了

二有禄一直折腾到天亮,这个光光堂,什呢时候这样玩过?都快撑不住了,要疯了似的。草兰子到底年轻。身上磁实实的,有血有肉,摸在手里,不对,抱在怀里。也不对。二有禄没有主意似的,不晓得要怎样对付草兰子才顺心遂意。

这一来,二有禄就没得停的意思了。后来,草兰子说,x养的,你真是个养的,有劲。我玩不过你,我没得劲了,建华,我要睡觉了!接着呵欠连天。可是二有禄还是一头的劲,不依不饶,要了一次又一次。一直到天亮的时候,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草兰子睡得很死,任由二有禄折腾。二有禄感觉得到,草兰子睡着的时候也在笑着。二有禄做到高兴处,哈哈大笑:没想到我二有禄也有这一天啊!我二有禄原来命里也有桃花运啊!草兰子,草兰子,草兰子,蒲塘里最漂亮的丫头子啊!我怎得咯就这样有福气,能日到你的x的,二有禄值得了,值得了。死了值了!

天大亮时,二有禄总算停了下来,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梦乡。

二有禄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了。金学民和一帮民兵正狠命地对他拳打脚踢。

金学民脸色铁青,气势汹汹。二有禄心有点虚,晓得事情早晚要被人晓得。就是没有想到天一亮,这边民兵和金学民就晓得这了桩事。也难怪,二有禄折腾了一夜,都差不多虚脱了。和草兰子这一夜,二有禄自己没有数,可总在五次上下。还一次比一次玩的时间长。这点,二有禄心里有数得很。

值得了。二有禄心里对自己说。所以民兵们不管怎么打他,他也不说一句话。这一夜疯成这样,值得了,死也值得了。

押走!

金学民气得发疯,咬着牙喊道!

是马红英提醒金学民的,草兰子是不是到建华坟上了。这京戏演的,草兰子看不惯,肯定想到建华了。

已经急红了眼的金学民,一拍脑壳,恍然大悟似的,不错,一定是去建华坟上了。这丫头子,心里其实清爽得很,一定是去了建华的坟上了。这丫头子,自从跟五四说亲事,是不再去建华的坟上了。现在,五四离开蒲塘里了,她一定是又想到周建华了。这丫头子,哪个说疯疯傻傻了?

到了建华坟上,一看,发现建华的坟有被扒过的痕迹,晓得草兰子来过了,敲二有禄的门,没有二有禄的声音,倒是跑出了个草兰子。草兰子一丝不挂地来开门,然后又赶紧跑回床上,说跟建华有事哩,你们别进来。

这下,金学民傻眼了。马红英哭起来,走进房间,替草兰子穿好衣服,然后拽着她就走。草兰子这时才发现是二有禄睡在身边,死猪一样了。她急了,对马红英说,妈妈,这怎么是二有禄,明明昨晚是建华的。难道建华没有来,是二有禄做的建华?马红英嚎啕大哭,说,草兰子,快走人,快走,别再丢人现眼了。你怎得咯把个二有禄当成建华了?

马红英走的时候。哭着对金学民说,学民啊,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做了一世的支?书,最后丫头子是这样的结局,连二有禄都敢坏我们家的名声了。二有禄是个什么东西。你要把他送进大牢

可草兰子不情愿离开,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昨晚跟二有禄的事了,她不想走了,妈妈,你这人真是,这有什么了?不就是二有禄做了一回建华吗?我觉得蛮好的。真的很好。二有禄也好,建华也好,做得不错哎!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五四的哩!你不晓得这二有禄一点不比五四差。

马红英恨不得对着丫头子掴一个耳光。可是转念一想,丫头子说得不错,二有禄也好,建华也好,还有那个五四也好,都是男将啊!丫头子这么大岁数了,想男将是本分,丫头子也打了好多年的饥荒了。搁在哪个女人的头上都不是容易的事。怪只怪丫头子命苦,怎么就成了这样子了?

二有禄后来被兴化公安局抓进了看守所。蒲塘里人晓得的。那里就是兴化大门朝西的地方。蒲塘里吓唬坏人和细鬼儿,都是这样说:再闹就把你送到兴化大门朝西。

二有禄被关进去的时候,没有要人押,是自己走进去的。二有禄很配合,他对自己将要在这里度过余生一点不感到后悔。值得了。应该的。直到要走进去了,他才回过头来。对着公社治安主任朱高方说,我是值得了。就是对不起草兰子。高方,替我捎一句话给金支?书,我二有禄来世替他们当牛做马。

朱高方没有听他说,冲着他挥挥手。说,去去去,好好改造,你个犯!

草兰子后来竟然怀孕了。还是一次早上起来刷牙时,空洞的干呕声告诉马红英这一消息的。

马红英从屋子里冲出来,把草兰子拖回家,然后抱着丫头子哭了。

当天,她就带着草兰子到剑心公社卫生院替草兰子做了人流。做之前她吩咐医生,让医生做好后顺便在草兰子的里放上环。

这是见不得人的事。但马红英晓得,看不住的。有了这一次,后头不晓得还会有多少次哩!这个草兰子,关都关不住。一关不住,蒲塘里的男将肯定会使坏,一定会沾草兰子的光的。这样的丫头子,他们早就想沾了,恨自己无能罢了。这样的坏心眼,马红英能不晓得?男将们哪个是吃素的。像金学民这么好的主子,也都听说在外面有一两个相好的。草兰子现在成了这样子,他们老实得起来?连平常老实本分的二有禄,也都这样了,这蒲塘里的男将还不都一个个地坏下来?这世上,还能相信谁?

马红英也多了分心,蒲塘里的男将们坏,可草兰子说不定也想那事儿。能不想吗?你想想看,跟个建华,死去活来了。馋猫尝到了腥,还能忍得住?再后来五四那小伙,人高马大,身强力壮,虽说没有圆房,那事儿肯定是做得轰轰烈烈有滋有味了。草兰子肯不是一次两次跟五四蹲在一起了,这女人,没有那事儿也罢了,有了那事儿,就特别想,挡都挡不住。瞧瞧跟二有禄的这次,草兰子一定也不像话了才弄到一起的。就算是大脑不清爽,头不做主了,可是话在那里,她把二有禄当作了建华,当作了五四。这种时候,女人只有身子做主,脑子怎么做得了主。明白的女人都这样,更何况草兰子一个脑子本来就做不了主的女人。

得认命,草兰子现在不是丫头子了,是一个女人。

草兰子这下真的变成了草狗了。马红英猜对了,是草兰子这只草狗想事情。不管哪个一喊,草兰子就开始脱裤子。

草兰子是疯了,跟着草兰子疯了的,是蒲塘里那些不要脸的男将,一有机会就逗草兰子。一逗,只要说是五四来了,建华来了,要做事,那就挺灵光,草兰子就脱裤子,随后就是拎着裤子问,人呢?男将们说,你眼睛闭起来建华就来了,再不五四就来了。

当然,来的不是别人,来的就是逗他的男将。像什么良成啊、应华啊,国胜啊,国有啊,仁富啊,全都逗过草兰子了。只要看见周围没有其他人,看见草兰子落单。男将们就开始逗草兰子,他们会把草兰子往哪个草垛洞里一按,或者一看家里没有人,把草兰子拖到厨房锅门口,再不就是在哪个小夹巷里,二话不说。就三下五除二了。有时候甚至是在草兰子的家里,这些男将们也敢做事。男将们早把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金学民在铁木厂里不回来,马红英在王巧英家打牌。草兰子眼睛一睁,当然发现不是建华也不是五四,便笑着说,你们真坏,你们不是建华和五四,偏要说自己是建华五四干什么。以后不理你们了。可是说是不理,只要这些男将哄他是建华来了,五四来了,她又开始解裤带子了。灵光得很。建华跟五四的名字,成了让她脱裤子的咒语了。

一个男将肯定会逗草兰子的,两个也会逗一逗。上到三个人,男将们才晓得要脸,只开开玩笑。却绝不让草兰子做事。哪怕草兰子把裤子解开了,手上拎着裤子。也会帮助草兰子系好裤带。

偏偏马红英好个纸牌,王巧英那边一喊,马上就到,落下草兰子一个人在家里,天大的事发生了,她都不晓得。

草兰子疯了傻了。男将们失去了本性。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想法子去逗草兰子。这一来,回到家里,上了床,当然就没子上婆娘的身子的劲头。

这一来。有事了,女将们都去马红英那里告状。

马红英都快疯了,真想就把草兰子绑在家里。可那样一来,蒲塘里还不都晓得了草兰子在外面的事?

马红英一开始还忍着,晓得当作不晓得。可是有几个婆娘不识好歹,跑到铁木厂里吵到金学民那里。金学民一看到蒲塘里的女将们来,晓得她们来干什么,就没有了好脸色,拍掉子打板凳,把个酒杯掼到地上,脸色铁青。三一来四一去,女将们一个也不敢再到水廓镇的铁木厂了,怕学民给脸色,怕学民骂人。自己没有看好男将,反过来怪人家草兰子,确实是不应该的。

可是马红英最后忍不住了,这为的是哪一出,都跑到水廓告状了。于是,跳到巷子里,拍着骂人了:

养的,养的,睡了我们家草兰子,还要到我们家来告状,真是不讲王法了。你们到唐刘去告状,你们去啊!是不是x也发痒了,要让我们金学民日捣?真是x痒,让我来就行了。我马红英拿掘灰扒来替你们日捣。养的,养的,不把自己的男将看好了,还来怪我们家的呆丫头。你们不惹我们家的呆丫头,呆丫头会去碰你们家的男将。我们家是个呆丫头,可怜啊!你们丧德,连这样的丫头子也不放过,我马红英前世作孽,要遭遇这样的报应啊!说着说着,马红英便哭开了,坐在巷子里哭,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着草兰子的伤心事,诉说着自己的伤心和绝望。

我们家门不幸啊,先遇到建华,后遇到五四。我俫哪晓得他们一个死一个走啊!我们没有招谁惹谁,我们家草兰子命不好啊

掘灰扒子,蒲塘里人在厨房里用来掏锅塘里草灰的工具。因为后面两个字倒过来念就是扒灰,蒲塘里把扛掘灰扒的事就用来比喻公公跟儿媳爬灰,一到哪一家儿子结婚为事,来的客人都用这样的方法捉弄做了公公的男主人。

如果没有人出头拉劝,马红英说不定要哭到天亮。后来,王巧英来了,和两个老妇女把个马红英架了回家。

蒲塘里出奇地静,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好像家家户户都心里有了鬼似的。

草兰子被马红英关在房间里,急得直打门。后来听见马红英哭,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也跟着哭

蒲塘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马红英和草兰子母女俩的哭声,传出很远很远,听得人心里发毛,凄凄惶惶的。(未完待续)

第61章 五四疯够了

你倒别说,马红英这一着挺灵。意想不到的灵,果真,公社接到了人武部的通知,让五四新年之后,正月初五就得动身,务必在正月初七之前回到部队,方五四将要调到其他连队做事!

虽然不是提干的话,但是是调到另一个执行特殊任务的连队,部队特地打来电报,看来也不是一件小事了。

只不过,没有说要填材料的话。不过,事情全在金学民手上做,金学民说要,那就是要了。

金学民没想到还真有这样的事。这样一来,草兰子是非要嫁五四不可了。将来,就是军官太太,就要随军。那样一来,草兰子就离开蒲塘里了,离开了蒲塘里,也就不会再想着周建华,而是跟五四好好做夫妻了。

第二天,金学民让方德麟和五四到大队部来一趟。金学民没有让家里人喊,而是让通讯员小毛去喊了,一定得来,是开五四的会,是部队来了文件。小毛,你对德麟支?书就这样说。

这样,方德麟才来了。

金学民把一张有红头子的上级通知放到方德麟面前,接着将一张表格发到方德麟手上,让方德麟填好,报大队。就当场填吧!填好了,我们通知大部党?支?部所有成员来开个会,就在这里讨论一下,到时你和五四还得回避一下,我们商量之后,还要立即发给公社。五四看来要做大事了,要成为蒲塘里最有出息的兵了。德麟,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要支持五四的工作。

趁方德麟低着头看时,金学民给五四递了个眼色,五四明白了。这真是吓吓他爸爸的,是逼他爸爸答应。

金学民随后拿出香烟来,和支部委员们一起抽烟,闲聊。那样子,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的。

方德麟紧张,只要一填表。关涉到政?治审查,就像要了他的命一样。老婆卢素素的事,始终像被人揪在手里的小辫子,只要一提起来,心里就特别疼,特别难受。当然,怪是不能怪的,都四个儿子了,还能再怪当初喜欢城市姑娘。贪恋卢素素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姑娘?当初也不晓得卢素素的家庭背景那么复杂啊!

这个要命的背景,可把人害惨了,要不是这一点,当初凭他方德麟一个解放军的营长,怎么说,都会有个好的去处。你想,又有文化,吹拉弹唱样样都会。这样的解放军军官到哪里去找?可是,没用。就因为卢素素的事,方德麟转业了。别人可能还只当是方德麟思想好,要到农村搞生产,哪里是这样的,这是没得法子啊!上面让你下来,你有什么法子呢?

卢素素!唉。不谈了,自己的老婆,让蒲塘里人骄傲也让他方德麟风光的女人,算了,一切都说出来吧。憋在心里也难受,再说,卢素素有什么罪过?

方德麟抬起头,对金学民说,支书,这事让我回去与他妈商量一下吧,该怎么填就怎么填,不能总是麻烦支书了。

金学民发火了,拍了桌子:方德麟,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该怎么填就怎么填?你还得像上次那样填,卢素素父亲究竟是什么人,我不晓得,我也不想派个外调组出去,上次说他只是个普通的茶叶商,一个小手工业者!你要是填出个其他什么东西,还不是说我们党?支?部上次做材料说了假话?你晓得这种节骨眼上做假材料是什么行为?再说,你有没有为五四的政?治前途考虑?你心里有你的小九九,就不管五四了?你不管五四可以,但我要告诉你,五四是你方德麟的,也是我们蒲塘里的!你要是妨碍了他的前途,我们党?支?部一班人都会跟你没完。

德麟有点破罐子破摔了,那你要我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

金学民把腿子跷了起来,慢悠悠地点着了一枝烟。

老金,算了,这事还你做吧!五四的事,我也不管了。他怎么发展都是他的事。

德麟,这话当真?

不当真又能怎么样呢?五四这小伙儿没得人的主,我管不了了,送给你管了。反正我是差你一个儿子了。没想到,小的你没有得到,你要了大的。偏偏这个时候来这个通知。

德麟,来抽枝烟,想开点。我倒不是为草兰子。也是为了五四啊!我跟你掏心里话,我这支书也早晚要让给五四的,我不想当,早就不想当了。现在,又来了草兰子的事,又来了五四要提干的事,你不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意吗?

好了,老金,什么天意不天意的!我没有怪草兰子的半点意思,我只怪五四这东西没有出息!

哎,这话说岔了,你德麟我告诉你,别再说出让草兰子伤心的话。我做他的父亲,她是我的女儿,都没有错。

金学民讲到这里,声音有点变。是要哭,但又不是哭。

一屋子的人没有再讲话。

唉,老金,算了,我们共事这么多年,我也不想多说了。明天让草兰子来吧,我和素素等着。这表格的事,你还与大队支部那里做工作吧!拜托你了!

事情出奇地顺。事情却又出奇地难。

草兰子看来就这个命。逢凶化吉,一路柳暗花明。搁在其他人的头上,哪里会扳得过来?现在,蒲塘里人个个都说草兰子就派这样的命,总有贵人扶持。这样的命实在是好。这不,建华没了,可是转眼间,又得到了蒲塘里另一个最好的小伙儿五四。

却没有人晓得五四其实想草兰子想得要命。德麟松口的时候,五四恨不得飞一样地飞到了草兰子的身边,一下就将草兰子堵在她的小房间里,抱着草兰子,又是亲又是摸的,把个草兰子弄得没了主意。五四疯够了,才对草兰子说,好了。好了!爸爸那里答应了。

马红英站在门外,倒也知趣,看见五四儿疯,便没有进女儿的房间。后来听五四讲德麟同意了,房间里没有了动静,才打开门进来。一把把两个人搂在怀里,一边一个。接着就哭。

马红英哭得挺伤心,可想想,又挺开心,于是便笑了。马红英又哭又笑,内心复杂极了。

其实,要说五四喜欢草兰子,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话要往早些年说了。那时候,五四。周建华,亚君,草兰子,跃进,还有六一,由方德麟带着,结麦秸辫子。蒲塘里人叫做打辫子。每天一有空,或者。夏季的晚上,几个人就聚到一起打麦秸辫子了。方德麟这人。说到底还真是心灵手巧,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有一次他去外公社开会,看到那里有人搞这样的副业,于是便学了一下,然后就带着自己家的孩子搞起来。接着便有了很多人也跟着学。

麦秸辫子的用处很多。常见的就是编草帽。编草帽用的辫子就是从乡下收上来的。供销社负责收购辫子。每一捆五两重,要干的。还要捆得整整齐齐。按质论价,细花辫子每一捆可以卖到五角钱,稍微粗一点的,就是二毛到三毛。不细不粗的。可以卖到三毛多到四毛。快的人,两天就能打到五两重。蒲塘里人有几个打辫子高手,其中,方德麟打得快,六一打得细。草兰子就更快了,她打辫子,哪里是打辫子,那麦秸草简直就像在她怀里跳舞一样的。蒲塘里进行这些副业劳动的比赛,草兰子的打辫子总是得一等奖。但要说打得好看,还数六一。六一打辫子简直像个妇女绣花,他打的辫子,好得不能再好,全是细花子,打得又紧又好看。供销社的人,一看到卢素素去卖辫子,拿到六一打的,看都不看,先放在旁边,那是一等品的价钱。五四打辫子不行,花子粗,没有这个耐心打。有时候,述平也想学着哥哥们打辫子,可是,打不上几尺,就没有耐心了。

打辫子是有讲究的,打辫子的草都是麦秸的尾子一段。一捆麦秸,将尾子掐下来,去掉穗头,然后用水浸泡上半个小时,就能用了。干的不行,干的一打就断。潮的好,潮的能转弯,能扭成麻花样儿。一根麦秸一根麦秸地结,结到估计有几十圈了,先把辫子上不能再结下去的头子小心地剪掉,然后用盐水瓶子滚,或者将盐水瓶子压在辫子上面,接着将辫子从下面抽一个来回,这是将辫子的边边压平了。后来,卢素素发现碗口也管用,碗反扣过来,压着辫子,然后一样地从下面把辫子抽出来,这就等于一下子压了两遍,边边一下子就压平了。这样,才算是成功了一个匾子,匾子积得多了就拿到供销社卖了。别小看这项副业,蒲塘里的人自从方德麟家开始打以后,家家就都开始打辫子了,进项还可观,最起码,小孩子上学的钱,家里的油盐酱醋茶,一年的零花钱可以全靠它了。

夏天的晚上,在月光下,一边打辫子,一边乘凉,一边听方德麟讲故事,实在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方德麟讲的故事全是从五四爷爷那里来的。蒲塘里人除了看样板戏,最有意思的事就是听方德麟说故事了。方德麟讲的故事,天上地下的,什么都有,所以,后来若干年后,电视上放什么水浒、三国、西游,蒲塘里人是不感兴趣的,方德麟全都讲过了。至于什么济公和尚、施公案、三侠五义、木兰从军,也都讲过了。如果蒲塘里人哪一个小伙儿还没有听过方德麟的故事,那是要被人瞧不起的。蒲塘里人认定,方德麟是蒲塘里最有学问的人。周森林和夏志文也比不上,别看他们还是先生,没用,先生不一定有学问。真正的先生是姜云卿和姜云卿的大儿子方德麟。

也就是在那时候,五四悄悄喜欢上了草兰子。每天草兰子都来五四家打辫子。五四弟兄四人,没有姐姐没有妹妹,总是找不到家里有同龄女孩子的气息,草兰子和亚君,蒲塘里最漂亮的两个丫头子,穿得干净整齐,身上暗香浮动,早把五四熏得摸不着东南西北了。只不过因为爸爸是大队干部,德麟的脾气非常火爆,两个丫头子也是有身份的人,才不敢造次。

再后来,五四就不想了,五四初中毕业回到农村干活,做了社会主义新农民。做了新农民后,五四就什么也不想了。五四心里怨父亲怨得不得了,但是,也没有办法,德麟有德麟的想法,要让后面两个儿子读高中。儿荒年说来就来,得靠老大五四撑住哩!更何况,大上海下来的五四,初中毕业回农村,县里的广播站都下来了人,写了广播稿然后在广播里播了三天三夜。根正苗红的五四,是广大农村青年学习的好榜样。

草兰子两年后上了高中,越来越多的人说,草兰子将来与建华是天生的一对。五四虽然门第也不低了,但是,却断了一切想头。到了生产队,就准备做一世的农民,哪里还会想到要娶草兰子呢?再说,蒲塘里的那些说媒人女人,都认定了草兰子是与周建华、弟弟跃进是一起的,眼光也就一直盯着那些小伙儿,倒忘了五四其实早到了该娶亲的时候了。可是,没有人敢上方德麟家提亲。晓得方德麟也好,卢素素也好,都是口角不低的人,别弄不好让自己的丫头子不好抬头做人。

五四是到该娶亲的时候去当兵的。这一来,就再没有什么人想到要替五四说媒了。再说,当兵的也不愁没有丫头子嫁,当兵的太神气了,太荣耀了,想要哪个丫头子,一般来说,是想到便能得到的。人民子弟兵是样样红,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就是退伍回乡,也有个好的安排,再不会吃农业饭的。这样的人,怎么会寻不到丫头子结婚成家呢?(未完待续)

第74章 手抄本的秘密

草兰子的事,述平一想到心里就一阵紧。这个女人,确实是毁了。

这样想着的方述平,已经到快初中毕业了。

但很快,家里就出了情况。这次出情况的不是五四,五四远了去了。出情况是的跃进。

跃进这一天带回来一本书,是手抄本。二哥非常神秘地拿着这本书,然后,躲到房里再也没有出来。

跃进鬼鬼祟祟的样子,越发激起了述平的好奇。述平注意到了,跃进在房间里时而快活地大笑,时而甜蜜地微笑。跃进的傻样,让述平明白了,他一定是在看一本好书。

上次,他拿回家的是《青春之歌》,说里面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害得六一逼着妈妈帮他去买回来一本。后来,又带回来了《林海雪原》,看到白茹写给少剑波的诗,他忍不住地读了好几回。这可把个方述平害惨了,他这才发现,他读的书原来那么少。于是,不管不顾,等二哥不在家的时候,他终于从桌肚子里把那本书偷了出来。他只能跳读了,然后找到了少剑波写诗赞白茹的那一段:

正在这时,白茹连蹦带跳地奔回来,她一看剑波不在,又见日记本在桌子上,便蹑手蹑脚地走到桌子旁,怀着一颗火急的心,要看看剑波到底写了自己些什么。她翻开那日记本一看,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看那开头的一行写着:

“万马军中一娇娜,”

可是最后“娇娜”二宇他又把它涂掉了,并且下面还加了一个批语说:“这两个字有损于她的形象,但是用什么字呢?”

白茹看到这个批语下面乱楂楂地点了一簇黑点,有的点上的纸已被钢笔尖所戳穿,这显然是剑波在构思找适合的词句的无意中戳点的。

再往下看又有这样的一个注语:“东北的群众对小女的爱称是‘小丫’。对!就用‘小丫’。这对她这样一个人人喜欢的小妹妹来说,再合适没有了!”

白茹的脸一红,心一热,翻过一页又往下看,“呀!原来是首诗。”白茹一行一行地看下去:

万马军中一小丫,

颜似露润月季花。

体灵比鸟鸟亦笨。

歌声赛琴琴声哑。

双目神动似能语,

垂髫散涌瀑布发。

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她是晨曦仙女散彩霞。

谁信小丫能从戎?

谁信小丫能飞马?

谁信小丫能征战?

谁信小丫能万里剿讨动杀伐?

雪埋北**令动,

谁都嫌她太娇娜。

小丫利词志不贬,

随军步履不要马。

小丫小力佩小枪,

囊负灵丹雪原踏。

山险涧恶人如堕,

林恐雪怖胆如炸。

野兽蜂蜂多赛蚁,

恶匪凶凶毒似蛇。

容颜仍赛月季花。

飞跃千尺狼牙涧,

威虎飞滑万座奇山峡。

蘑菇爷爷誉她是“灵芝”。

夹皮叔叔誉她是“女侠”。

冰天雪地大气凝,

寒气刺骨如刀刮。

勇士身僵神冻衰,

足溃手裂难征杀。

怎不使人双眉皱,

怎不使人两手搓。

小丫雪地觅妙药,

彻夜不眠施医法。

灵丹一敷溃痕愈,

勇士体健心开花。

她是雪原的白衣士,

她是军中的一朵花。

她是山峦丛丛的一只和平鸟,

她是林海茫茫的一个“小美侠”(我也这样称呼她)。

漫天风雪寻常事。

奇荒闯阵荣春华。

轻笔淡描小丫谱,

雪乡我心

“这些该死的删节号!”

白茹看到这里。全身上下,从头顶,到脚跟,和她的心一样,热得连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跳动。只是对着两行半删节号,不满不快。亦躁亦烦,她小嘴咕嘟着:“画龙点睛,只在一笔,他却删节了个鳞甲纷飞!”她的眼睛紧盯向最后的两行半删节号,她刚想:“这最后两行半。为什么用删节号把全文结束了呢?”突然听到剑波的脚步声,她急忙阖好了日记本,刚一回身剑波已跨进门来。

白茹已经完全了解了剑波对她的心,便故意调皮地行了个军礼,“报告二○三首长,奉您的命令,任务完成。”说完她噗哧一笑,心想:“我看看这个小首长下面的删节号内,到底是些什么?”

少剑波微微一笑,一面收拾日记本装进皮包里,一面把钢笔插在衣袋上。然后搓了搓手,把脸转向一边,微笑地站着,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白茹见他不语,便总想用句话来引他,但心里话千头万绪,总不知说什么好,想来想去问了一句实在不关痛痒的话:

“二○三首长,你的日记写好了吗?”

方述平读到这里,心里嘭嘭地跳个不停。初中的时候,姜晓香给他写过纸条。他到现在都记得,那张纸条是姜晓香悄悄地塞到他的手上的。当他拿到纸条时,那纸条上汗湿湿的。他想象得出来姜晓香是如何地紧张了。

这时,他想象着白茹与少剑波那心动的时刻。突然,他就发现大事不妙了,他的身体醒了似的,小阿弟硬挺挺地翘了起来。他怕了,怕被人发现。

方述平已经略略知道点男女之事了。他已经喜欢偷偷地盯着班上的女生看了,也喜欢在路上碰上姜晓香。姜晓香完全是个大女孩子了。你看看,姜晓香的胸部高高地隆起来了,姜晓香像她的名字一样,通身都是香的了。只是,每当方述平想到她的时候,心里总有点不舒服。毕竟她是姜晓桐的妹妹。他与姜晓桐之间却早已经有了深仇大恨。绕不过去了。

他只是想不明白,明明《智取威虎山》就是选的《林海雪原》里的内容,为什么那电影,不那革?命样板戏不叫《林海雪原》呢?

方述平偷偷地取出了二哥带回来的手抄本,一看,他立即耳热心跳了:《少女的心》。又名《曼娜回忆录》。

他看了起来。

他知道有人因为看这本书被逮捕的。但是,他现在管不了那许多了。他要看下去。

他从《序言》开始读起。他不想漏掉任何一个字。

很快,他明白了,这是一个叫曼娜的女人讲的她的情事。她的第一男人叫少华,是他的表哥。

可是,看着看着,他不敢看下去了。他实在不敢看下去了。

他只觉得脏。脏兮兮的。而且,他觉得他受不了了。

他觉得他的二哥太流氓了。

可是,他又忍不住。又往下看了几页,他看到了这样的内容:

“他使劲搂着我纤细的腰部,我感到有个东西在我的腰部突突地跳动,逐渐发硬。突然,他猛地搂住我的身体,一只手开始解我的上衣钮扣,另一只手伸了进去,将我那白色的扯开。一下握住了我那软绵绵而富有弹性的乳?房。说不出的一股舒服传遍了全身,顿时感到软绵无力、发热表哥的手在我的身上来回地搓着。渐渐的往下摸着,不知不觉摸到了我的腰部,轻轻的解开了我的腰带,我的心里乱极了,忙用手止住了他那上下胡乱揉摸的手,于是他又猛地亲住了我的嘴和脸。一下子又猛吸住我的拼命用嘴唇吸揉着我点了点头,全身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任他肆意摆布,他迅速地将我的腰带解开来,把手插进我那长满黑色的处?女?地。那丰满肥大的湿润了,他用手抚摸着我那雪白的大腿,来回摸着,一会儿又用手摸住我那湿润的一会儿又用手来回地滑动,时而抓住我的时而又用手指捏住我的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有点紧张了。他不敢再看下去了。

他像被人窥破了什么秘密似的,连忙从房间里逃了出来。

这时,他想起了草集的那个丫头。他明白,他喜欢那个丫头,最后也就是能与那个丫头做到像手抄本上写的那样。但是,他觉得除了这些,应该还有些其他的东西存在在他与那个丫头之间。一个男孩子与一个女孩子,不可能仅仅只是这么些东西。

方述平相信跟成秋芸会有点缘份是在随之而来的一次公社组织的语文数学竞赛,方述平他们蒲塘初中的选手就是方述平和姜二狗,而草集初中的参赛选手中竟然又有那个唱戏的丫头。而且竟然和方述平进了同一个考场。姜二狗捅捅方述平,喂,方述平,你看见了没有,你的那个她也来了。挺有缘的啊!是不是?

方述平没有做声方述平的心跳得很厉害。方述平想哭。方述平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了,可承受不住什么,却一点也不知道。姜二狗注意到方述平非常失态,他考完试对方述平说,方述平,你是不是有毛病了,你朝人家那里看了有三百六十五回。

方述平没有说话,方述平承认自己是有毛病了,他的魂儿丢了,方述平是朝那个丫头那里看了有三百六十五回。方述平特别爱看那女孩子的辫子。那两条辫子又粗又长,就像蒲塘大队最漂亮的演员红英。红英那两条大辫子把大队支?部书记方国强同志都搞得神魂颠倒,每天都要往红英家里去一趟。很多人都在想红英。可是,当很多人都知道方国强同志在想着红英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人敢再去想了。红英同志因此在大队里是无法搞到对象的。

方述平知道自己有毛病。方述平爱上了那个长着又长又粗的辫子的女孩子了。方述平太想她了。谁也不知道方述平是多么想那个不知道姓名的丫头,那个丫头也不知道。

但他有一种预感,他会考上高中。而且,那女孩子也会考上高中。

他能上高中。因为,现在,六一已经读高二了。从六一开始,蒲塘大队再也不是由贫下中农推荐上高中了,都得凭考。科学的春天已经来了,哪里还能由贫下中农说了算?(未完待续)

第75章 成秋芸

上高中的时候,方述平十四岁,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年龄,可是却先懂得了爱情,看见爱情这两个字都会脸红,好象是有人看破了方述平的心思似的。譬如说有一篇课文叫《天山景物记》,写哈萨克牧女轻摇着马鞭,在晚霞中歌唱她们的爱情。同学们读到这里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将声音低下来。这两个字怎么也不敢大声读出来。但那时候书上已经开始出现爱情这两个字了。方述平可以大大方方地看《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了。方述平看完这两本书以后就知道什么是爱情了。书上全写着哩!比方述平他们大的人也在看这两本书。譬如说方述平的几个哥哥。他们甚至将这两本书买来送给他们喜欢的女孩子。他们有时候会笑话方述平也看这两本书。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会指点方述平看那个地方。方述平问,什么地方?他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就是那个地方呗!说着便翻开书,找到少剑波写白茹的日记那里,说,你看吧。自己看。

其实方述平都已经看了。那些耳热心跳的句子和词语,方述平都抄下来了。那东西它们会被方述平在适当的时候写到信里,然后红着脸送给一个他想着的女孩子。少剑波都可以想白茹,方述平为什么不可以想成秋芸呢?现在,方述平就是少剑波。那个长着长辫子的成秋芸就是白茹。但方述平的心里藏着这个人,却又怕别人看见。也怕她看见。

最麻烦的是她竟然也在方述平他们班。方述平当然想每天都能看到她,可又非常怕看到她。方述平也非常怕姜二狗。这个家伙只要看到教室里成秋芸同学也在,他就看向方述平,而且一脸坏笑。有一次,在成秋芸也在教室的时候。方述平求救般地看着他。他上位的时候拍了拍方述平的肩膀。方述平这才放了心,二狗是不会说什么的了。甚至后来,方述平和姜二狗闹翻了,他和翟凤伦也就是成秋芸村上的那个听说也很想成秋芸的男生搞到一起后也没有将方述平的心思说出来,方述平于就觉得这二狗子人真是不错。

方述平终于知道了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成秋芸!一个多么好的名字,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成秋芸!方述平在班主任点名的时候紧张地看着一个个女生。方述平在张连英、刘爱华、顾云凤、顾如岚、邹芹罗、张树红、夏兰香、方小凤、夏春香、金兰、薛莲凤等一个个名字上停留张望。那时候方述平好高兴,因为所有的男生都在这些名字上回顾、眺望、寻找。后来,成秋芸的名字响了,方述平终于看见了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女孩子喊了一声:到!

那一声“到”干脆利落,可在方述平的心里回旋了四十九分钟边三十九秒。

没人知道方述平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灿烂的女孩,只有姜二狗知道。

方述平上高中了,现在这个女孩就在方述平的身边,可方述平却不敢看向她。方述平只能偷偷地在没有人注意到方述平的时候看她几眼。她也无从知道方述平是怎样地想着她。每天方述平看见她在自己的身边毫无拘束地说话和大笑,方述平的心里就充满了悲伤。方述平多想告诉她。方述平爱她,爱得要命!

成秋芸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天真而又烂漫。她看书、学习、周末回家她是住校生,方述平不是。每天,方述平都和姜二狗一起上学,然后放学的时候一起回家。姜二狗每天都向方述平打听他和成秋芸的进展。到哪一步了?你应该告诉我。我还可以帮你的忙。方述平只能苦笑。什么也不说。方述平自己知道没有进展,姜二狗也知道。可是姜二狗就是有意要让方述平不舒服。这里面的原因有很多,也很复杂。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可能是方述平回家对那个做父亲的人喊“爸爸”。全村只有方述平一家弟兄几个人这么叫着,旁若无人。一副城里人的派头。事实上。方述平一家就是从城里下放下来的。所有人都非常羡慕方述平一家,有好的吃,有好的穿,而且,连称呼都那么洋气。听听,爸爸。我爸爸。方述平一口一个我爸爸我爸爸的。其他人家不这样叫,其他人回家是叫baibai,秃声秃气的。姜二狗曾经想在这方面进行一次文化大革?命。有一次,他回家冲他的baibai叫了声爸爸,被他的baibai打得满世界躲。你他妈的二狗子。也不撒泡照照,爸爸这个喊法也是你这种人喊得的?姜二狗非常伤心。为什么方述平能叫我不能叫?你与人家方家比?你他妈的拿什么与人家方家比?姜二狗不讲话了。直到父亲临死,姜二狗都叫他的父亲是baibai。姜二狗人不坏,但是姜二狗经常觉得自己不如方述平,于是,便早想出一些法子让方述平不快活。

譬如,他就拿方小凤让方述平不开心过。方小凤,蒲塘里一个漂亮的丫头子,现在也和方述平他们一起读高中了。她是姜二狗舅舅家的女儿,是姜二狗的表妹。他们之间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大人们这么说,小孩子们也这么说。

其实,方述平偷偷地喜欢过方小凤,但是,父亲一再告诫他,不可以的。都姓姜,这亲事不能做。

这亲事能不能做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方述平第一眼看到成秋芸以后,他也就再也没有想过方小凤。有什么好想的呢?

方述平的直觉在告诉自己,他与成秋芸没有一点希望。可这事怎么让姜二狗帮忙呢?他说不定也在想着成秋芸呢。只不过这个家伙坏得很,他不像方述平那样心无城府将这一切说出来。其实方述平知道,就是方述平不说出来,方述平那种看见成秋芸就傻了的样子,也全让人知道是什么回事了。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一种让人弱智到将要成为白痴的一种东西。爱情会把一个人整个地变傻。

这不,方述平就要傻了。

要是方述平也是住校生就好了。方述平多么想做一个住校生,没有住校的经历就好象没有上过高中。方述平答非所问地对姜二狗说。

姜二狗笑着说,你并不在乎上高中的经历,你是想和成秋芸有共同的经历,你方述平心里想什么我最清楚了。

方述平骂了一声,你这个臭二狗子!

但二狗子的话显然又是对的。方述平想要成为一个住校生的目的就是为了有和成秋芸一样的经历。什么都逃不过这个二狗子。二狗子真是混蛋。

方述平的机会终于来了。冬天到来的时候方述平和二狗子都有点受不了了,方述平与姜二狗于是要求住校。

可是方述平家这个时候穷得已没有供方述平住校的钱了,爸爸和妈妈都让方述平找一个同学家先住一住。方述平和二狗子一合计,也就只有这个办法了。就这样他们住进了赵五平的家。

赵五平就是水廓镇人,和方述平们同班,是上一届的一个留级生。家庭出身富农。早方述平一年上高中的学生还是由贫?下?中?农推荐上高中的,他怎么就能上到高中的,方述平不知道,到了方述平他们这一届的初中毕业生,要上高中都必须要经过考试了。

在贫?下?中?农推荐上高中的时代,上高中是无比荣耀的。那不是因为自己优秀,而是因为家庭地位高。方述平如果不是因为上面有了凭考试入学的政策,能不能上高中是很难说的。

赵五平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是方述平和姜二狗的好朋友。

赵五平家是一个三间草坯房,方述平,姜二狗,赵五平,还有赵五平的一个哥哥住在西边的房间里,三个同班同学挤在一张大床上。他们每天一起上学,方述平和姜二狗一同在学校的食堂里吃饭。

方述平现在也然一副住校生的样子了。做一个住校生真是幸福无边的事,因为,可以到校晚自习了。因为可以在学校食堂吃饭了。因为也可以像寄宿的同学一样不要背书包了。而且,方述平每天都能完整地见到成秋芸了。也就是说,方述平早上可以见到她,晚上还可以见到她。

每当方述平看到成秋芸的时候,姜二狗都要对方述平坏笑一下。方述平很痛苦,方述平怎么就碰上了姜二狗这样的混蛋,他让你无法逃避。他每天都在对你说你做的那个梦。他非常粗暴地进入了你的梦中。对一个人来说,梦被人识破是很痛苦的。更何况方述平的梦还不是一个甜蜜的梦呢?

方述平后来终于开始怀疑二狗子是不是也在想着成秋芸了。他那么关注方述平和成秋芸的事难道不是很有那么点问题么?可是,方述平竟然很长时间都没有感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二狗子也在想成秋芸,这真是他妈的事。一切好事都可能是这个二狗子搞砸的。

但是又好像没有这样的事,不可能。姜二狗有了方小凤了。小凤也在水廓中学,和方述平与姜二狗是同届同学。

方述平开始在赵五平家那个黑暗的房间里编织方述平的爱情梦了。为了得到爱情,方述平必须学好功课,就像若干年后为了接近一个爱情事实,方述平不得不写一篇叫做《十七年前的一次荒诞爱情》的小说一样。

与此同时,方述平觉得必须学好功课,否则姜二狗会笑话方述平时间都花在女人身上了。同样,方述平也在想,方述平必须学习优秀,方述平要让成秋芸知道,爱她的那个男生不是一个差生,而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生。(未完待续)

第76章 情书

每天,方述平都趁姜二狗与赵五平睡着的时候偷偷点上灯,然后在那盏小油灯下写信给成秋芸。方述平必须行动了。方述平觉得有一个人似乎已经开始行动了,他要在方述平行动之前开始对成秋芸进行行动。这是非常麻烦的事。方述平想,方述平是不能迟疑的。但那个就要行动的人是谁方述平一点也不知道,这很让人着急。

吃完中饭后,住校生们都回宿舍了,方述平没有宿舍,就只好到教室里去。方述平想把写好的信交给成秋芸。但想了很多办法都被自己否决了,觉得那不是交给成秋芸的最好的方法。

当面给她,肯定会遭到她的拒绝,那样的话方述平就会非常尴尬。成秋芸一定会拒绝方述平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这不行。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这是不可以的。

寄给她?

仍然不行。信首先会落到班主任的手里。班主任会拆开这封寄自本公社的信。这样方述平的一切就全暴露了。只要方述平寄出这封信,方述平的一切秘密将会全部暴露。这仍然不行。

方述平只有避开人们的眼光,也避开姜二狗的目光,在一个中午时分,在教室空无一人的时候,将精心炮制的情书放到成秋芸的书包里。

而且方述平的第一封信不能直奔主题。这要有个过程。第一封信是写给成秋芸同学的。要以对成秋芸目前的成绩表示遗憾,要以自己可以帮助她将成绩搞上去为内容。现在的方述平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因为方述平是全年级的第一名。方述平的名字被放大到成绩公布榜上,高居榜首。方述平有一次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写在最上端,都快幸福得死去了。因为科学的春天来了,一个人如果生活在春天里是没有理由不感到幸福的。

在第二封信里方述平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方述平明知成秋芸不可能对方述平的信产生什么反响,可方述平还是求救般地看向成秋芸。

成秋芸一无所知般地在班上大笑——学习——去食堂——回宿舍。很规律地沿着高中生的轨迹动作着。看上去好像压根儿不知道方述平写了信给她,或者,她好像已经知道了是方述平可是方述平是谁她却一点不认识一样。方述平在第一封信里没有写自己的名字。可是,只要不是傻瓜,是肯定可以从字里行间知道这个写信的人就是本班成绩最出色受老师表扬最多的学生方述平的。方述平在后来写的信中胆子越来越大。方述平开始赞美成秋芸的名字、成秋芸的美丽。方述平开始直白地表达自己是多么喜欢她,多么爱她。方述平好想她好想她。方述平已经喜欢你两年了。这不是假话。方述平从十二岁时起就开始喜欢你了。成秋芸,方述平企求你在接到信后,如果表示同意,你就对我看一眼,然后微微笑一笑,我想你都快想疯了。可是成秋芸同学没有微笑。她或者是在很多同学面前哈哈大笑,要么就是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方述平快要憋疯了。方述平快要流泪了。方述平很想告诉自己那个高贵的母亲说我已经爱上一个人了,可是。方述平不敢。方述平怕。

母亲不会责骂他,但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很怕。

方述平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写信,每天晚上都要在姜二狗与赵五平已经进入了梦乡以后写信。方述平的激情就这样常常在半夜被唤起。方述平常常在半夜时分与成秋芸卿卿我我,喁喁私语。胆大而热烈。无所顾忌。可是到了白天方述平却又非常怕看到成秋芸。有一天,方述平终于听到前面一张桌上的女生张连英在说:秋芸的书包里有信。张连英说着瞟了方述平一眼。方述平低着头,装着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可方述平的心跳得厉害,狂跳不止,就像要跳出胸膛一样。

仍然没有回应。成秋芸的眼中没有方述平。方述平在遇上成秋芸的时候一点也不敢看她。方述平在白天很理智。激情被压抑到了最低点。可是一到晚上,一坐到他那盏墨水瓶做的小油灯旁。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方述平的激情便会一次一次地被唤起。方述平一次一次地在写信的时候和成秋芸相爱。爱得昏天黑地,爱得一塌糊涂。爱得让人感动而又让人感伤。

方述平对成秋芸的爱情的想象到了最疯狂的地步。方述平已经无药可救了。

有一天方述平躺在床上,绷直了双腿,不经意间,方述平的手触到了自己的生命之根。方述平被一种快感攫取了。方述平于是反复地揉搓着。方述平想象着是在与成秋芸进行着交流。方述平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快感。方述平的生命的激流最终浩浩荡荡地冲出了方述平的身体,而方述平的快感也达到了顶峰。

方述平目光凄迷,双颊红热,方述平迷迷糊糊地喊道:成秋芸秋芸

第二天,上学了。方述平又看到了成秋芸。成秋芸的身上有一层光圈,红红的。方述平为夜里的肮脏感到惭愧。方述平很怕成秋芸知道前一夜里方述平曾那样对待过她。

想起昨晚的一切,方述平觉得自己太肮脏了。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于是想起来了,他发现自己体内有那种液体是在初中毕业的时候。那个夏天,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与袁鸣英在一起。袁鸣英用她的肉乎乎的脚盘弄着他。后来,袁鸣英竟然像喝奶一样吻住了他那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袁鸣英在他的梦中,竟然像在很多年很多年后他与林静的交往。那时候,林静是一个美丽而又娴静的女大学生。然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林静却愿意用她的嘴来做那种事。他当然是快乐的。然而,他更兴奋。在那个叫做江阳宾馆的房间里。林静,他的女人,第二次与他有了生命的交接

那次梦中他与袁鸣英拥抱了。也那个了。那个过后,是他的那种像浆糊状的液体冲出了体外,涂满了他的无知的青春岁月。他本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他又不敢跟任何人说。他更不敢问他的妈妈。因为。他既然知道是从那个东西里面出来的,他就不能对妈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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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到高二的时候,方述平才知道自己还有一条路可走:上大学。

可这时方述平的成绩已开始很糟了。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给成秋芸写情书了,他的成绩又怎么能好到哪里呢?老师与校长都在找方述平谈话。水廓中学就指望你了。水廓中学如果再剃光头,那就不好向教育局交代了。

老师们似乎也都知道他想着成秋芸,但谁也不肯把话对他挑明。

寒假开始的时候,班上几个有希望的学生没有放假,学校组织这些同学补课。成秋芸竟然又一次和方述平一起参加了补课。上课的时候,姜二狗总是捅方述平。方述平看向姜二狗。姜二狗就对方述平偷偷地指一指成秋芸。方述平摇摇头,方述平这是让姜二狗别说什么了,也是告诉他:没戏!方述平和成秋芸之间没有什么。

方述平很伤心,方述平指望成秋芸能给自己回信。可是很长时间方述平都没有收到成秋芸的信。在没有收到成秋芸的信的日子里,他的激情已经渐渐地淡了。方述平已经没有激情了。在很多夜半时分,方述平的激情也已经无法激发起来了。因为成秋芸不会对方述平有任何激情,这是很让人遗憾的事。有好几次,他和成秋芸单独相遇。可方述平既不敢看向她,更不敢问她有没有收到那些信。成秋芸也似乎觉得方述平这个人不存在。也从来没有看方述平一眼。

可要命的是方述平的期盼却没有减却。方述平仍然给她写信,努力表白着方述平是多么爱她。方述平在和自己做着一场感情上的游戏:每当一段时间过去,方述平就觉得方述平有一桩事还没有做;与此同时,方述平一厢情愿地在设想,成秋芸这么长时间没有收到方述平的信了,她一定会认为方述平不爱她了。或者方述平已经没有这份耐心,已经无法承受她的沉默了。想到这里的时候方述平就连忙拿起笔写信给她。方述平在信上反复表明:秋芸,我是爱你的,任何时候都会爱你,我爱你的心决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有什么改变。方述平在信中已经称呼成秋芸是秋芸或者云了。既然方述平已经向她表白了爱情。那么也就是说方述平已经是一个暴露了目标的火力点,再隐藏也已经毫无必要了。那么方述平就尽情地向外喷射激情吧!而另一方面,反正成秋芸已经知道方述平爱她,而她没有向班主任报告,也没让班上的其他同学知道,那么方述平就索性放肆地在信中甜蜜地自方述平满足地充满激情地喊道:秋芸秋芸秋芸秋芸芸芸我的芸

寒假补课在一场风雪中结束了。十几个学生挟着自己的板凳,背着书包回家了。水廓中学没有大门,一条大路直通向外面。草集大队在水廓镇的南边。方述平站在学校前边的一棵大柳树下,看着成秋芸和几个女生一起向南走去。灰暗的风雪使方述平很难看清成秋芸她们,方述平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成秋芸的红棉袄在眼前一晃一晃的。恍惚间,方述平好象看见成秋芸回了一下头。方述平怔住了,呆呆地立在风雪中,看着成秋芸她们慢慢地在视野里消失。方述平又快承受不住了,无助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姜二狗与赵五平好像知道方述平的心中有着无边的失落似的,站在一边等着方述平。三个少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在风雪中站了好长时间

春节过后,方述平十六岁。这一年的夏天,方述平茫然地走进县城,参加高考。

方述平没有考取。

但方述平也没有太多的伤心。方述平本来就不想上什么大学,或者说,方述平本来就没有做这个梦。方述平总觉得大学不是他这些人上的。我们才算什么?贫穷的人对幸福的向往与想象力有时也会萎缩。

方述平的落榜就如同想像中的那样,所以方述平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吃惊。方述平很平静。方述平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个事实。方述平从县城回来的第二天就到生产队长那里报到了。生产队长说,哈,大秀才,到我这里上大学了。队长的话里充满了揶揄,可是,方述平点点头,说,是的,到你这里上大学了。上早?稻?田大学。生产队长的脸一下子没有了幸灾乐祸,方述平的那份平静让他觉得他的幸灾乐祸是多么地没有力量。

也是在那一天,方述平在心里构筑了初恋的坟墓。坟墓里面是可爱的成秋芸。方述平决定不再想那个叫成秋芸的女孩子了。

同样是在这一天,方述平决定拿起被自己丢弃的课本,准备再一次走进考场。虽然方述平知道最终可能还是到生产队长那里上大学。但是,如果不拿起书本,那么方述平除了回答生产队长这句话就不会再找到第二句话。(未完待续)

第77章 方述平看不清春霞的样儿

方述平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落榜。莫名其妙,就落榜了。这让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

还好,回到家以后,爸爸没有讲他什么,只不过叹了口气,说了句:也许命该如此吧。

妈妈倒好,讲话了,你德麟怎么就这样容易认命?我倒是看好小四子,将来一定是个人物。

只有三个哥哥,话里不是个味儿了。

这个笑着说,大学生回来了?

那个阴着一张脸:哼,考什么大学?还不就是上了一趟街,浪费了家里的钱?

还有一个,就是三哥六一了,上过高中,却没有考到大学,预考中就刷下来了,于是便有了另一番话:老四,你还不错,碰到了高考试卷。比我好些。

六一的话不重,但六一的话让述平最难受了。不管怎么说,在学校里,六一是有名的瘸腿子,重文轻理,数学从来没有考过两位数的成绩。哪里轮得上他来奚落述平?说好说歹,述平是水廓中学这么多年来少有的文理双精的学生。这次高考,怎么说,也就只差了几分。

落榜的苦涩,就这样来临了。

每天,从田里回来,方述平总会想着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哪一道题目做错了。

他当然知道问题所在,如果不那么痴痴地写信给成秋芸,他的成绩未必是现在这样子的。

但现在后悔已经迟了。

再后来,他就不想了。天天去到田里干活,他想让六一看看,我不你六一那种懒鬼,我上大学的话将是个人物,我不上大学。照样会是个好样儿的。

没几天的功夫,姜二狗给他送来了一张条子,是姜春霞写的。

他最担心姜二狗会骗他。这姜二狗是个坏东西,经常会耍他。说不定这次又是模仿姜春霞的笔迹,骗他说姜春霞喜欢他了。

他跟姜春霞曾经很像那么回事。那还是在初中时,在与姜银芬结束后。

那时候。姜晓香一个劲儿的追他。姜晓香每天会给他写情书,有时候抄《林海雪原》上的,有时候抄《青春之歌》上的。

姜晓香做的动静还大,她让全学校的人都晓得了,她在追方述平。她说得很公开,她喜欢方述平。她说,方述平太彤了。

意思是方述平太帅了。

方述平确实好看,所有的老师对他其实恨不起来。虽然方德麟被大队的人整得没有了人样,但是。方述平却一个劲儿地帅着,让很多女孩子迷恋不已。

姜春霞也在这群女孩子中一个劲儿地想与方述平走到一起。

可是,没想到方述平怕。他实在怕姜晓香那种粘乎劲儿。他更怕姜晓桐知道姜晓香与他的事儿。他明白,只要姜晓桐知道了这事儿,一定不会饶过他的。他不想让姜晓桐为这事儿找他。于是,他不理姜晓香了。

但是,他偷偷地与姜春霞私下见过。

都是在晚上,在学校里。他们偷偷地从学校的围墙爬到学校里去。在他们自己的教室里,然后。就紧紧地抱着。

但也只是抱着,方述平什么事儿也不敢干,什么事儿也不会干。

他只是闻着姜春霞身上好闻的体香,只晓得一个劲儿的抱着姜春霞。到了这时候,他是连话也不会讲了。春霞好些次催他讲些话,他傻子一般地说。讲什么呢?

有时候,他抱着姜春霞,发现自己不对劲儿了,下面那一个地方顶起来了。他担心春霞说他那个,便连忙闪避开。可是。春霞却像不晓得似的,又迎上来了。这让方述平尴尬不已。

第二天,两人一见面,便都不约而同地像忘了对方一样,都目不斜视了。

其实,方述平哪里知道姜春霞的心思?春霞心里又是雨又是风了。她知道,方述平一定看不中她的。方述平那么帅的一个小伙儿,怎么会看中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女孩子呢?

姜春霞又有什么值得方述平看得起的呢?

但这已经够了,她被方述平抱过了。这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现在姜二狗转来了姜春霞的纸条。

姜二狗当然也没有考上大学。姜二狗比方述平好,他哥哥是校长,他当然要继续复读。他是一定要考上大学的。不然,他知道,他如果考不上大学,与方小凤也就没戏。

方小凤,那么好看的一个女孩子,白白的小脸蛋,明亮的眼睛,双眼皮,一笑,眼睛都弯成了月亮,还有两个好看的酒窝。老实说,方小凤是他们同学里最好看的女孩子。个个都说,也只有方述平能配得上他。可是,方述平的爸爸说了,不能乱来的,方家的男孩子,怎么能与姓方的女孩子有这种关系呢?同姓是不能结婚的。

姜春霞约方述平晚上纳凉时见个面。到时候,就由姜二狗领着姜春霞到桥上见。

想起那座桥,方述平又想起了那个大?字?报事件。

大桥上见面实在不好,夏天了,桥上纳凉的人多,看见了多不好。姜二狗看出了方述平的意思,于是说,述平你这就不要多想了,我把我们家春霞领过来,就走,然后你们去到你们想去的地方。告诉你吧,春霞喜欢你。我这当堂兄的,也就只能帮她到这一步。现在都高中毕业了,该谈的都能谈了,该做的也都能做了。

方述平看着姜二狗不像是闹着玩的,也知道该谈的是得谈了,该做的是得做了。哪个小伙子高中毕业没几天就得结婚。

可是,方述平家太特殊了。他的二哥已经老大不小的了,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了。村子里这么大的年轻人,抱上娃儿的也太多了。可他到现在对象还没有找到。说是村里陈家的四丫头。可是,陈家那里没有动静,方家这里应该有动静却没法子有动静。钱呢?钱从哪里来?

三哥高中毕业一年了,听说正在谈恋爱。那是个邻村的姑娘,方芥舟听说了。叫吴红枫。

红枫,这名字多好啊!方述平有时候在遐想,叫这名字的女孩子一定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

邻村的名字叫弥陀寺。方述平觉得这个本来是寺庙的名字,怎么也不应该叫作村名。但是,方述平又觉得这样的村名好。比什么向阳村、王家庄、杨家村、李家庄的,要好听多了。但是。方家越来越穷的事,让两个哥哥的婚姻都现出了山穷水尽的困境。大哥虽然当了军官了,但是,能帮家里多少忙呢?当了军官也不会有多少钱能帮家里,只不过家里的名声好听了。再说,弟兄之间,又能有多少可以帮助的?有钱是兄弟,没钱的兄弟,可能连朋友也比不上。儿荒年过了。但是,比儿荒年更可怕的是那一个个造成儿荒年的小儿,现在都长成了小伙子。这真的可怕啊!因为,哪一个人谈了亲事就得成婚。这一桩事做下来,家里拉下来的已经不是饥荒,是比饥荒更可怕的贫寒就要来到。这时候,方六一也好,方跃进也好。都不敢提结婚的事。说到底,这个时候。能不能结婚,真的得看造化了。

这些重大的事,是不得不考虑的。方述平好歹也是高中毕业生了,能不懂这里的关门过节?他哪里敢谈找对象谈恋爱的事?真要是他谈了,每年要去女方家拜年,那礼担子就是不得了的沉重了。

方述平不想这事。

但没想到。事情找方述平来了。春霞约他见面了。

他希望姜春霞约他谈的不是这事。

但又不太可能。不是这事,春霞为什么提出晚上见他呢?

他想见,又怕见。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一直捱到了晚上,吃完晚饭,他才慢慢悠悠地往桥那里去。

桥上早挤满了人。连桥下的河里都有人。天真的热得不行。

桥上有书场。有人在讲故事。这个讲秦香莲,那个讲施公案。这些,方述平早听过了,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学根与春华与在桥上。看见方述平来了,就一个劲儿地喊他,让他坐到他们中间。

方述平说有事哩,很快地扒开人丛,走到了桥东。

姜春霞果真在。

方述平问,啥事?

也没有啥事,就是玩玩。听说你最近看了本好书,想借书哩。

方述平知道借书是个借口,但又不便于点破春霞,便问,究竟有什么事?我白天要去田里干活,现在累得很哩。

姜春霞就不高兴了,你方述平这是啥意思啊?不愿意见我?

哪里啊?人真的是累了,想早点睡。我不是你啊,现在你们家那么好,也不担心什么。你在家里最大,我在家里最小,这差距大了去了。

方述平啊,谁跟你谈这段家常了?

说着要转身走。方述平觉得这人真要走了,后面可能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

不是吗?春霞的家在蒲塘里的东南头,方述平家现在到村子的西北角了。一个在第一生产队,一个在第九生产队。远了去了。

姜春霞往自己家的方向走,方述平跟着。走不多远,姜春霞回过头来,问,你跟着我干什么?语气有点冲。

方述平讪讪地笑着,知道春霞是回敬他了。于是说,春霞,跟我来吧!

说着拉起春霞的手,往学校方向跑。

暑假。学校里全是空的。但黑得可怕。方述平心里有点发毛。可是,春霞倒显得不怕似的,跟着方述平跑得飞快。

小学校的大门竟然没有关,不是没有关,是被人挪动了,从门轴里搬了出来。这下好,方述平一钻就进去了。

春霞也钻了进去。

方述平什么也没有想似的就钻进了最靠着大门的那间教室。春霞急了,你傻子,怎么能进这间教室。这间教室最危险了。

你才傻,没有人敢来这教室的。

他们都懂,一定是有人也借这地方谈恋爱来了。蒲塘里这小村庄,只有这地方空着,其他地方都有人,都不适合谈恋爱。

进了那间教室,果真,空无一人。

教室里黑魆魆的。春霞想出去,可是,这里方述平哪里容得她往外走,一把拉住了她就往墙上按去,随后,两个人的嘴便绞在一起了。

很快,两个气喘吁吁的了。接着便是大汗淋漓了。天真的很热,没有想到夏天的晚上也这么热。

刚刚洗完了澡的方述平,进教室前还能闻出春霞身上刚刚洗过澡的清新味儿,现在,两个都泡在汗里了。可是没有分开的意思。一点儿都不想分开。

高中毕业了,没有人管着他们了,他们可以谈恋爱了。什么也管不住他们了。

春霞,喊我就是这事儿吧?

嗯。嘴却没有离开。

两个接着就要脱衣服。

春霞的胸前滚烫。但是方述平却非常喜欢。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他轻抚着春霞。这时候,他的心头才涌起了对春霞的无限爱意。方述平后来不管与哪个女孩子交往,第一件事就是验证那女孩子胸前是不是滚烫。奇怪的是,他后来发现,所有女孩子,甚至所有女人,在与他交往时,胸前都是滚烫滚烫的。

他这时候也才明白,成秋芸,只是一个梦想。他现在也知道了,成秋芸的父亲,是草集大队的一把手。这样的家庭,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他呢?何况,现在的方述平能有什么娶到这样的女孩子呢?

两人后来就躺到了学生用的学桌上了。

衣服也全都脱了。可是在黑暗里,方述平看不清春霞的样儿。他呼哧呼哧地想要进去,春霞也一个劲儿地帮着他,但是,17岁的方述平终究还是不得要领,努力了好长一阵子,流了不少的汗,还是没有找到门口在哪里?

而且,他那里似乎很不听话,抱着春霞的时候还能觉出力大无穷,一旦他伏在春霞身上时,春霞也帮着他引导着,但他那里就是不争气。折腾到半夜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春霞其实是有点怕的。她怕这么早就把身子给了一个男孩子以后出了问题怎么办?他不怕怀了孩子,但就怕这个男孩子将来要是把他甩了怎么办?

白天,她其实想得好好的,不怕。为什么呢?他方述平家现在穷得叮当响了,弟兄四个,就算五四不要在家里成亲,这三个留在家里的,也还是会因为一桩桩婚事让家彻底穷下来。

春霞不怕方家穷下来,她看好方述平了。她相信方述平会好起来的。何况,她在家里是老大,她的家底子是殷实的。只要她肯帮方述平,爸爸就会答应她。到时候,她与方述平结婚了,然后就分家,然后他们的小家庭在爸爸的帮助下,会好起来。方述平会越来越有出息,会越来越能干。

她是多么喜欢方述平,多么不舍方述平啊!

方述平,蒲塘里最帅的小伙子,最有才华的小伙子。跟当年的周建华一样,让所有少女的心都为他怦然而动。(未完待续)

第78章 草兰子没轻没重的了

春霞的爸爸姜晓祥[海岸线文学网]疯的次数一多,马红英摸清了情况,只要草兰子开始对着镜子,马红英就晓得了,该提防了,很快会疯。有时候也还好,草兰子一直对着镜子,找自己脸上哪处美,哪一块漂亮,还缠着马红英和她一起找。一边找,一边对马红英说,五四亲过这里,建华摸过这里。他们坏得很,不让他们亲他们非要亲,不让他们摸,他们偏要摸。他们坏。妈妈哎,你不晓得,他们马上又要来了,说是一个跟着一个来。他们都约好了,哪个先哪个后,都安排好了。(未完待续)

第79章 国强跟兰凤好上了

旧历的年底到底最像年底,不独是那些细鬼儿盼着过年的时候能好好地玩玩,全大队的人都盼着新年春节早点儿到,好热热闹闹地玩几天,吃几天。手痒的,在过年的这些日子里打几圈扑克,甚至玩几圈麻将,都不算过分。蒲塘里人还有另一个想头,就是盼着看大戏。剑心公社这么大,几十个大队,都晓得蒲塘里的戏拿得出手,捧得上台盘,个个都要看。蒲塘里不搞文娱活动,大家就觉得没劲了。

这一来,蒲塘里停了两年的文娱活动,终于还是搞起来了。

这是上面让搞的。上面,也就是公社。怎么能不搞呢?毛?泽?东?思?想宣传这块阵地,是不能丢的。新上任的党?支?部?书?记方国强,在全体党?员会议上,在蒲塘里的全体社员大会上,一再强调这一点,要搞,负责民兵工作的方德麟要脱出来,专门搞。现在民兵预备役反正也喊得没得过去响了,国内外的革命形势朝着有利于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方向好转,再说,真要是有什么情况发生了,我们这里也不是东海前哨。搞!

话是这么说,个个心里有数得很,不是说给社员们听的,是说给金学民听的。你老支书别见怪,唱戏的事,得弄起来,总不能因为个草兰子,蒲塘里这么大的事就停下来从此不弄。

但这年搞文娱活动,排练的时间就短了些。从元旦这一天国强接手支书起,到春节过年,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十天的样子。这四十天中,要排出几台大节目出来,确实有点难度。可是国强仍然要求方德麟抓紧时间,争取排出一台大戏。按照国强的意思。想排新出来的革命现代京剧《杜鹃山》,可是方德麟认为有难度,时间紧,演员又荒了这么多年,唱段还不太熟悉。不如赶一个《沙家浜》出来,动作难度不大。不像《智取威虎山》那么有难度。最后,也就依了德麟的,这一年,把老剧目《沙家浜》拿出来再排一次。

排练节目是在大桥东面的明堂家里。明堂这家房子是蒲塘里的另一个大地主姜森家的房产,明堂原来是姜森家的长工,姜森打倒后,明堂就占下了他的房子。蒲塘里人晓得,明堂实在伤心,爸爸妈妈都是死在姜森家里的。明堂小时候替姜森倒夜壶,大一点就替姜森扛长活。是个苦人儿。蒲塘里人通情达理,打倒姜森后,这偌大的房子就归了姜明堂。有了这房子,姜明堂才终于娶上老婆。可是,不晓得什么原因,明堂的婆娘红筛子老是不解怀,始终没有替明堂怀生一儿半子。明堂只好到刁三九的那个庄子。就是港南庄,抱了一个亲戚家的孩子来解膝下之荒。偌大的房子只有三个人住。明堂也就非常好说话,门楼借给剃头匠老连理开了剃头店,堂屋到了春节排练节目时,就让给大队排节目,有时候,民兵碰头也在这里。抓到什么坏分子也到这里来审问或者吊起来打。大队部那里,民兵们倒去得少。老支书金学民什么事都想问,抓个什么人,他要问,说是弄清楚了再打。不要瞎打。要是碰头,他遇到了,脸色有时候丢下来,说民兵们瞎闹。民兵们感到非常无趣。所以很多事情,倒是既不让金学民晓得,也不让方德麟晓得。两个老干部,跟年轻人说不拢,所以,一般情况下,倒都是跟着国强。国强吩咐做什么事,这帮民兵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排练节目放在明堂的家里,有两层考虑。如果放在大队部,大队部离草兰子家近,怕草兰子惹事事小,怕草兰子见到心不舒服想不开是真。如果又闹出什么事来,跟老支书还真不好交代。还有,老连理在明堂那里开剃头店,这排练的事要就着他才行。老连理是文场里的主胡,蒲塘里拉二胡拉得最好的就是老连理了。接下来的数得上的就是那个夏应泉。可是夏应泉要上场子,演刁得一,这二胡子就只有老连理人一个顶着了。老连理那把京胡,实在了不得了,就是夏应泉,也不会摸京胡。夏应泉、姜跃进和老连理的三儿子姜德贤,也就只会几个老淮调,什么《老拉》《下河调》《大补缸》《小补缸》的翻来覆去地拉拉,最多再加上个《紫竹调》和一个老歌子《民国二十年上大水荒》,都是些蒲塘里的老一代传下来的。现在,弄两个新词,配上些老调,唱唱**思想,搞搞社会主义宣传,倒也非常好。唯独不敢拉的是两个调子:《小白菜》和《手扶栏杆》。听说是黄调调儿,没得哪个敢明目张胆地拉。只有方德麟,有时候,会在家里偷偷地拉几下,告诉姜跃进,这《小白菜》是说的杨乃武与小白菜的事,唱的是小媳妇的凄苦,这《手扶栏干》,就更黄了。但怎么个黄法,方德麟不说,不管姜跃进怎么问,方德麟就是不讲。

草兰子终于还是摸到了明堂家,一看在排练《沙家浜》,呆了,随即便坐到地上哭起来了,接着开始骂人,你们怎得咯这么缺德的,排戏了,也不喊我也不喊建华。这哪一年郭建光不是建华演,阿庆嫂不是我来装?你个海宏,八反的喉咙也能把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唱上去。这事情要等建华来。你唱不上去的。就是唱得上去,你能像周建华那样,唱到你待同志亲如一家时,把个眉毛挑起来手上动作做起来头还要点起来吗?弄不起来的,弄不像的。你歇歇好多少。还有你个兰凤,哪一天听到你唱过枪声报警芦苇荡。你那嗓子,也就跟个破锣差不多,让你唱胡传魁差不多,你还敢唱阿庆嫂。你胆子也真大!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兰凤说,你听听我唱的。说着又对愣在一旁的德麟说,你也听听,你个老德麟,还把五四藏起来。藏起来我就不是他的人了?你也听听,你安排夏兰凤上台,你个老不死的。别想我过了门你就想爬灰。本来还可以商量的,现在没得的事儿了,老不死的,敢爬灰。就把你那个东西掐掉,然后拿把卢素素看。

说着,草兰子竟然笑了起来,一脸的幸福。德麟早别过头走到了一张办公桌子后面,翻看剧本了。

草兰子说完了就开始唱:

草兰子唱的是《引诱敌人来打枪》。她先扬起喉咙,来了段西皮散板

刁德一,贼流氓,

毒如蛇蝎狠如狼,

安下了钩丝布下网。

只恐亲人难提防。

渔船若是一举桨,

顷刻之间要起祸殃。

乡亲们若是来抵抗,

定要流血把命伤。

恨不能生双翅飞进芦荡,

急得我浑身冒火无主张。

唱到这里,草兰子没有忘了一句小三的独白:不去?不去我就要开枪了!

草兰子又接下来一句旁白:开枪?接着开始唱西皮流水段子:

若是镇里枪声响,

枪声报警芦苇荡,

亲人们定知镇上有情况,

芦苇深处把身藏。

要沉着。莫慌张,

风声鹤唳。引诱敌人来打枪!

草兰子唱得有板有眼,一句唱词都没有错。一边唱还一边做着动作。

屋子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草兰子唱戏。德麟有时候也偶尔从书上抬起头来看向草兰子。

草兰子唱得非常好。是的,唱得非常好。如果不是因为疯疯傻傻的,她应该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演员,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丫头子。

德麟一想到草兰子是因为自己的儿子才变成这样的,便重重地叹了口气。

草兰子唱完后。用力拍拍兰凤的肩膀,说,兰凤姐姐,做铁姑娘挑担挖沟,我比不过你。这唱京戏。我还能被你拉下来?做你个大头梦吧!明天你要是还来,我就不客气了,你那癞巴喉咙,也唱阿庆嫂?你要是再唱下去,洪雪飞还不是气得上吊?还有你个海宏,你倒唱起郭建光来了?我们比一段,看看你那破嗓子能不能拗上去。

拗上去,蒲塘里人就是嗓子能拉得起来,把歌子唱上去的意思。唱不上去的人,就是拗不上去了。一拗不上去,只能用低八度唱,那就没得意思了。一低下八度,还有哪个不能唱呢?

草兰子又来了一段郭建光唢呐西皮导板的唱腔: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

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烈日喷炎晒不死,

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

伤痕累累,瘢迹重重,

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

蓬勃旺盛,倔强峥嵘。

崇高品德人称颂,

俺十八个伤病员,

要成为十八棵青松!

草兰子到底不是男声,其实最后也没有拗上去。一屋子的人看着草兰子认真往上拗的样子,想抿起嘴笑,可是又不敢,晓得草兰子头脑不做主了,要是笑出什么事来,又不晓得会什呢样子。没想到草兰子晓得自己没有拗上去,便笑着说,海宏啊,你看看,连我也拗不上去,你个海宏哪里能唱得上去?

一屋子的人都停了下来,拿眼睛看着草兰子,一会儿又看看德麟。德麟是一点儿主意也没得了。想拦住草兰子,哪个晓得拦得住拦不住?万一扯扯拉拉地,把个草兰子弄得毛起来,又不晓得怎么收场。不拦吧,这草兰子不晓得要唱到什呢时候说到什呢时候。

正在为难的时候,马红英和王巧英来了。马红英一个劲儿对德麟说对不起,随后跟王巧英就去拉草兰子走。

草兰子哪里肯听她们的,她对王巧英说,你个王巧英,才真好玩哩!当初不是你说这里唱戏排戏了,我这才来的。你现在又要拉我走。你这为的是哪一出?

站在一旁德麟和演员们,听了一阵子,晓得了,是王巧英多嘴了,她不但告诉草兰子这里排戏,还跟草兰子开了个玩笑。那边开锣唱大戏了,你怎得咯不去的?阿庆嫂等你演哩!

德麟就有点不高兴,对王巧英说,王巧英啊,你这就不好了,你跟个草兰子开什么玩笑不能开偏要开这样的玩笑?你又不是不晓得情况。

这个德麟。本来说你跟个疯子开个什么玩笑的,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头,这话马红英听得肯定是不开心的。再说,草兰子这情况,是因为五四的原因。他还能再用这样的话说人?

王巧英连忙递烟给德麟打招呼,我嘴作淡,没遮拦,你原谅。我哪里晓得她就往这边跑?说着又与马红英拉草兰子走。还好,这次。草兰子听了她们的,走了。临出门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对德麟说,德麟叔叔,你要用人,就得用个有用的。那样的话,草兰子也心服口服。老东西,用人偏心。不得好死!你要晓得,到了唱大戏那一天。唱砸了,有人找你算帐。

你瞧瞧,草兰子一点疯相样子也没有,说的话全在谱儿上。

第二天,草兰子又来了。第一天的把戏,又搬上来重新闹了一番。把个海宏与兰凤搞得一点意趣也没有了。想要跟草兰子红脸。这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的。你一个好好的人,跟这个疯疯傻傻的草兰子闹的什呢事?不红脸吧,这戏怎么唱下去呢?

这一来,德麟没得办法了。只得报告国强,让国强拿个章程。

国强也没得法子。这事情怎么处理?不好处理。你跟个疯子能说什呢?遇到这种事情,只有让。再说,这疯子不是铁根儿,是草兰子。如果是铁根儿,跟他大声吼几句,铁根儿就会像条饿狗一样眼睛里全是无奈与伤心地跑开去,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还是德麟最后想出了法子,这样,德麟清清嗓子,对演员们说,大家回去,我们不定期集中,让草兰了把握不到我们的规律。我们这些天各自在家里,先背台词,下次集中的时候,我们把熟悉了的台词拿出来对,最好能先唱起来。然后,我们再说。给大家三天时间。差不多了吧?

大家一齐叫好,说差不多差不多。

三天之后,我们集中,集中的时候要统一时间,不要让草兰子晓得。来了后,我们把老连理剃头店后面的门关紧了,让老连理堵住所有的闲人。本来排戏就是不应该让闲杂人等进来的。就这样吧!

草兰子是拦住了,可是拦不住国强。国强一打门,这边马上开门放他进去。蒲塘里的支书,个个都喜欢唱大戏。这也奇怪了。新支书国强,也是个喜欢唱戏的主子,每天都要来排练现场看看,有时候,也煞有介事地拿起曲本,嘴里唱着,手上打着拍子,脚在地上也跟着拍子一上一下的。丫头子们看着他好玩,便跟他打趣,支书哎,你要是唱胡传魁,肯定好。再不就唱个**吧!让应泉跟你配戏。

这话其实说得非常不好了。蒲塘里哪个不晓得**是死去的建华唱红的角儿。这样的话说出来,国强听了肯定不会高兴。

哪晓得国强不气,反而高兴,哪个丫头子说他了,他就拽哪个丫头子的辫子。德麟是个人精了,一看,这个新支书原来是个会吃腥的,明白了。可是他不点破,遇到国强与丫头子们疯,就跑到另一边看演员们排戏。

国强其实最喜欢的还是兰凤。那些女演员,甚至包括演沙奶奶的老演员永珍,国强都开过了玩笑,有的是打打闹闹,有的是摸摸撩撩,有的是抱抱搂搂,唯独兰凤他没有开过玩笑。可是,这样一来,反而让人看明白了,国强跟兰凤是好上了。好到什呢样子,没得人晓得,但看得出来了,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那种事肯定是有过了。不然的话,怎么就他们两个人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呢?(未完待续)

第80章 国强也是个吃腥的猫子

国强的老婆姜兰芬是姜晓桐的远房妹妹,国强现在跟晓桐关系非同一般了,两个人经常在学校里读报纸,下棋。国强做了支书后,食指和中指的指头更焦黄了,烟抽得重了。每天两包,都是大前门的。蒲塘里人晓得,指头烧得这么黄的,全蒲塘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晓桐,一个是国强。现在两个人凑到了一起,蒲塘里人想,不可能是下棋看报纸那么简单。国强也不可能因为老婆是晓桐的远方妹子,就去找晓桐的。再好也不过是个远房的妹子,是个亲妹子的话,才算有点名堂。

他们为什么搞到一起,德麟是清楚的。早些时候,国强原来看不惯支书德泓,德泓好些次在支部会上出国强的洋相,德泓不喜欢这个中农弟子,根本就不想培养他。而且,他与继任的金学民也交代了,你还是别让国强这个人进领导班子。国强因此怀恨在心,一心要把德泓拉下来。可国强没得点子,就去找晓桐想办法。晓桐确实有办法,晓桐天天看《三国演义》,一肚子的坏点子,也跟他的父亲姜宝成一样,长着个鹰钩鼻子。这样的人,蒲塘里人都晓得,坏,有点子,不好惹,难对付。他当然想得出办法。

想要将德泓的军实在不容易,德泓也算是个老干部了,做事情又晓得轻重,想要找他的叉子还真不容易。如果用男女关系搞他吧,国强这边好像也硬不起来,这一来,大哥就不要说二哥,二哥也不要摸了,大家都是一路货。

亏得晓桐。回去说动了父亲,主动要求大队帐目这一块由德泓主管,瞅准机会,看有没有可以送出去的事,但要留下帐目的尾子,把帐做死了。姜宝成是老会计。这点技术容易。只要一百元,就能把德泓搞死。我就不相信没有猫子不吃腥,给他黄铜他能当烂铁扔掉。国强狠狠地说。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一有机会,就把钱往德泓怀里送,然后让他后悔不及吐都吐不出来。

国强现在跟兰凤有了事了,但一直瞒着兰芬,兰芬晓得了又会有什呢结果,这是谁也不晓得的事。兰芬其实是一个非常凶的主子。国强做支书前,她都敢于拎着国强的耳朵,走在蒲塘里的巷子上,让国强一家一家地跑,坦白自己嫖了哪家的婆娘。国强现在做了支书,兰芬是做不出了,但是兰芬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男将上别的女将的床。

兰凤也真是的,好好的一个黄花闺女。怎得咯就跟一个有家有小的男将搞到一起的。后果严重啊!

德麟把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可德麟什么也不好说。五四的事情发生后,德麟只做事不说话。他内心有愧。总觉得儿子在这件事情上,太说不过去。好好的当了军官了,要回来悔亲就回来悔亲,偏要装个什么叫化子来糊弄人。金家在理上是没有输,先提出悔亲,有了面子。可伤了里子。这个五四,就是没能想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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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到来的时候,蒲塘里人又开始忙了。

天还麻花亮的时候,队长们就在巷子里大喊大叫地让社员们上工。家里有劳力的,都到田里了。妇女和老人,就到场上去做事。没得事的就是些小学生,大人们出门的时候,他们还在梦乡里。醒过来,得自己先弄点吃的。也简单,大人早就煮好了早饭,夏天,冷的照吃,呼呼啦啦地喝下几碗粥,就出门玩了,打仗,或者砸铜角子。再不就是拎着白果袋子,出去找人跳白果儿。白果,也就是银杏果,那是细鬼儿们的赌具和赌本。每当蒲塘里的巷子里来了糖挑子,细鬼儿就回到家,找出些破铜烂铁,出来换糖吃或者换两三个白果。这白果是好东西,有两个人就能玩起来,找一个空地,各人选择好自己的位置,然后走到两粒白果的中间,先商量好尺码的长短,然后各剪一根草,同样长短,这是深怕对方作弊,于是两人各有一个。这根草量下来,两个白果只要搭上了,那么,两个白果就归主家了。谁先跳谁就是主家。再接石头剪子布来一通,谁胜了,谁先跳。对着对方的白果跳,把自己的白果夹在两脚中间,然后,猛地向前一跳,脚往前一送一放,然后落下,完成一个跳的动作。这样就把自己的白果扔出去了,如果靠近对方的白果,正好尺码量到了,那对方就输了一粒白果。如果这一跳没有成功,那么轮上对方跳了,那好,对方能轻轻松松赢来一粒白果。

夏天就是这样,大人们忙,却是细鬼儿们的好日子,自由自在,没有人管,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出去玩,一切都随自己的意。

农忙时的闲人还有大队干部和几个先生。几个代课教师当然得跟着忙,身份低了,不就是个代课教师?当然得参加农忙。就是民办教师,平时也一样地在生产队吃粮食拿工分,这个时候也不好闲在家里做闲佬倌。再说,都放暑假了,不到田里干活,那像什么话呢?大队干部们当然不忙,干部们一到农忙时节,都是到各生产队看看,发表些田头讲话,装模作样地到田里扶一下犁到场上翻一下草,其实也就是做点表面文章让社员们看看。然后跟社员们拉拉家常,表示一下对社员们的关心。这些事情做完了,干部们就打道回府,逍遥自在去了,有的去打牌,有的去碰头,有的去找相好的,快活得上了天堂。

暑假里,学校的学生都放掉了,学校空空荡荡的,偌大的学校里,现在就只有国强与晓桐呆在学校里。国强做了支书后,一直喜欢泡在学校里。他们一边下棋,一边喝茶,一边在谈事情。

两只手指焦黄的手在棋盘上来来去去。一会儿端起手边的茶杯,一副心闲气定的样子。茶杯里的茶叶和周校长的一样,都差不多有了一半了。

现在两个人在学校里下棋,心里自在得很。晓桐的脸上堆满了笑。晓桐的眼睛本来就小,一笑,眼睛都成了一条缝。眼睛小的人心思大。看来这句话说对了。晓桐的心思,谁能摸得透?好在他只是个做先生的,要是做了支书,还真不晓得他肚子里有几根蛔虫。

国强嘴里哼了几句《沙家浜》,晓桐便想起了草兰子。国强,把草兰子喊得来唱几句如何?

国强点点头,眼睛没有离开棋盘,嘴里说好的,手上跳马。吃了晓桐的一个小卒子。

晓桐心领神会,国强也是个吃腥的猫子。跟兰凤的事,蒲塘里的人都差不多知晓了,瞒着的可能就是兰凤一家和姜兰芬。晓桐也不一定晓得自己的妹子与国强有了这种儿。但晓桐晓得这样的人未必不曾动过草兰子的心事。蒲塘里这个最漂亮的丫头子,多少人都享受过了,可是国强却没有能玩得到,这是不行的。

其实,说到底还是晓桐特别想。晓桐的婆娘夏红粉。这些年来一直病怏怏的,为晓桐生下了一男一女之后。好像就不灵光了。那二亩三分地,除了不见动静,对床上的事,红粉也好像提不起劲儿来了。听说下面还经常粘粘挂挂的,一直不断红。只要晓桐想做,不是肚子疼了就是好亲戚还没有走。搞得晓桐了无意趣。

草兰子的事情。现在蒲塘里的人说得多了,晓桐也听得多了,跟建华跟五四的事,是草兰子自己说出来的。草兰子那张嘴现在没遮拦,什呢话都说出来了。这两个小伙儿。在蒲塘里人的心目中,其实跟草兰子一样,也都被剥得精赤条条的了,身子是什呢样子,做那事儿是怎样做的,草兰子说得非常周全。都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地在蒲塘里人的嘴里心里。甚至他们身上哪里有一块胎斑,膀子上的牛痘有多大,脚指头哪一根有点歪,蒲塘里人都清清楚楚了。跟其他人的事,特别是跟二有禄的事,那说的人就更多了,而且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都有了三五种不同的说法了。说法不同,有一个内容是相同的,那就是二有禄最起码来过五次,草兰子还曾翻上去坐在他的身上来过。草兰子自己也说,那个死鬼,他要了那么多次,哪个记得住?反正是舒服得不能再舒服了。真没有想到,那个老死鬼,也厉害得不得了,都跟五四差不多了。马红英在巷子里哭过以后,蒲塘里的男将们是不敢动了,但不敢动不是不敢想。男将们想到二有禄就来气,你他妈的能来五次,我还不如你个老光光堂儿?蒲塘里的女将们现在也都有了鬼心思。你说说看,哪个能想得到那种事能做得那么浪,那么疯,那么受用!自己家的那个死鬼,从来不曾让人家这样受用过。倒是个草兰子,一个呆丫头,竟然有了这样的福气。

天下什么事都挡得住,只有这桩事,天皇天老子都休想拦得住。草兰子就算再烂,人还是周周正正,一天到晚打扮得花枝招展,就算不是要招惹男人的,那样子却是招男人爱的。再说,草兰子到现在为止,还是出落得最漂亮啊!一个漂亮的女疯子,一个招人爱让人想入非非的女傻子!

蒲塘里到现在为止,还是草兰子最漂亮。还是草兰子让所有的男将们最动心。这真是让人想不到的事。

下一代的丫头子,可能就要看国强的丫头子水莲了。

国强的丫头子水莲,别看才是一个十岁的丫头子,一定是她这一代丫头子中最漂亮的了。蒲塘里不止一个人这样说了。再加上衣裳穿得齐整。有道是,人是衣裳马是鞍。支书家的丫头子,好衣裳一穿往人面前一站就不一样。偏偏这个丫头子也喜欢唱戏,学校里组织的文娱活动,她也参加,也唱主角。不让她唱,她也要唱。再说下去,就跟国强撅起小嘴,不理国强。有时候,为一件豆儿大的事能三天两天都不理国强。国强有时候想到草兰子也是支书的丫头子,就恨不得水莲子长得丑一点,再丑一点。薄田丑妻家中宝。什呢时候说美妻是家中宝的。想到丫头子将来说不定也会这样那样。国强也有点怕。但国强与金学民比,是强得多了,国强有一个儿子。真要是丫头子也毁了,好歹还有小伙。丫头子,说到底还是人家的人。

一路上,晓桐心猿意马。脑子里全是蒲塘里的丫头子,全是自己教过的女学生的影子。晓桐的日子实在难过,有女将,却等于没女将,这样的日子,实在不好过,说不出的憋屈。今天他横下一条心了,不管什呢样子,都要把草兰子哄得来。先让国强,自己跟上,好好地尝尝。国强不会不让。吃他剩下来的饭菜,他总不会不让吧!

还得想办法让草兰子不说出去。这是个问题。但晓桐有把握,能把德泓搞下来,还拿不下个傻丫头?

出了校门,走不多远,看见几个跳白果的学生。学生看见先生。非常害怕,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低着头,准备挨批。没想到晓桐没有批评他们,只悄悄地跟他们说,去喊草兰子来,悄悄的。让她到学校,姜支书喊她来唱京戏!听好了。你们去把草兰子带过来。这事情办不成,跳白果的事,我就要处理你们了。记好了,就说草兰子来学校唱戏的。

几个学生吓得直伸舌头,一齐向姜晓桐保证。一定会把草兰子带过来,保证告诉草兰子是来唱戏的。

草兰子很快就过来了。草兰子一过来,就非常兴奋,国强国强的,嘴里没有停的意思。

草兰子喊晓桐却是姜先生姜先生的,这点草兰子清楚得很,草兰子是晓桐的学生,做代课教师的时候,晓桐也曾好好地辅导过她,她从来都是喊晓桐姜先生的。她不敢直接叫她晓桐。

草兰子坐下来问是不是打牌。上次在我们家是打牌的,跟五四打的。你们记不得了吧?

草兰子说到五四脸就红。国强一看这样子,晓得了,草兰子懂!于是对晓桐说,老姜,今天草兰子来了,事情怎么个弄法,你想办法。我们现在是先打牌还是先唱戏?

唱戏?草兰子高声地喊起来,那当然唱戏了。我来就是唱戏的。他们跳白果的几个细鬼儿也说是来唱戏的,还让我帮他们求情不要处分他们的。你们当然得让我唱戏。德麟那个老不死的,不晓得把个人安排好,让兰凤唱阿庆嫂,真是没眼光。兰凤那个人,就是样子还中看,要说唱戏,八反的喉咙,还也敢站蒲塘里的戏台子。今天我们唱什呢?来一段《智斗》,正好三个人。我们唱。姜先生做刁得一,国强,你做胡传魁非常好了。就这样,我们开始,姜先生,你先来,唱这个女人不寻常。动作要做起来。不准不做。清唱归清唱,但是动作得有。

你瞧瞧这草兰子,哪一句话像疯子傻子?只不过,她实在不晓得兰凤跟国强的事,当着国强的面,一点忌讳也没有,把个兰凤说得一钱不值。姜晓桐跟她使眼色让她别说她也看不出来。

一个疯丫头子,哪里晓得东南西北。蒲塘里的新支书背地里做了哪些事,一个疯丫头又哪里想得到。

后来,晓桐暗示国强可以逗弄草兰子做那事儿了,但是国强没有听,一直在唱戏文,眼睛一直盯着唱本,停下来的时候,就走到桌边,端起茶杯,对着茶先吹几口,然后喝上一口茶。直到唱到最后,国强都没有动的意思。唱完了,又让晓桐安排几个学生把草兰子送回去,一个疯疯傻傻的女将,别路上出了事。

几个跳白果的学生来接草兰子前,国强对草兰子说,明天还来,草兰子晓得吗?明天我们再来唱。明天我们唱《深山问苦》,你唱小常宝,把唱词好好背背,晓得吗?

国强你真是的,那还要背,我倒背如流。你们要记记背背才是真的。说好了,明天我还来。你们不准不来噢!(未完待续)

第81章 支书今天吃素了

草兰子走了后,晓桐问国强,支书今天吃素了?

我的姜先生,你要晓得,草兰子疯疯傻傻的,嘴上漏风。你从人家马红英手里接过来草兰子,出了事,你吃不了准备兜着走吗?条件不成熟!得慢慢来。

第二天,草兰子又来了。来了便告诉国强说,我妈妈晓得我是跟你们在一起的,很高兴。她这人,成天疑神疑鬼的,深怕又有人像二有禄,像良成、应华他们。我说,妈妈,人家一个是支书,一个是先生。你怕什呢?

对,你说得对。国强伸出大拇指,草兰子真懂事,我们一个是支书,一个是先生,怎得咯做那样的事!你叫你妈妈放心,以后天天来,有我们,你让你爸爸和妈妈都放心。

草兰子第三天来的时候,高兴得什么似的,脸上都笑成一朵灿烂的花了,一来就对国强说,我妈妈说了,还是国强他们好,草兰子跟这样的人一起,真让人放心。

那你就常来噢。晓桐说。

这还要说?我这不是天天来吗?

唱戏的间隙,国强建议打牌,草兰子说,三个人怎么打法?

好打啊!一个在旁边看,另外两个人打夫妻牌。

两个人能打夫妻牌?什呢叫个夫妻牌?好玩不好玩?我要学。

国强点燃一根烟,猛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来,说,好玩。真的好玩。夫妻们打的牌,能不好玩吗?

草兰子语调软了,都有点像撒娇了,我要学。我要学嘛。

虽然是个疯丫头,但这样一撒娇,两个男将已经酥了半边身子。但现在他们又都晓得。要得到草兰子,还又不能让草兰子把事情说出去。

国强又吸了一口烟,说,学是可以的,但是,我们要收学费的。

打牌还要收学费?不是上学才收学费的吗?草兰子有点不高兴了。我没得钱。我身上没得钱。

你有钱,你有值钱的东西,你只要肯花,我们就教你。晓桐懂了,一下子心领神会,对草兰子说。

我没得值钱的东西,你们不教我我回去让我妈妈教,学会了来跟你们打夫妻牌。真好玩,还有夫妻牌哩!我第一次听说。

你妈妈也不会。国强说。全蒲塘里只有我跟晓桐会,你要学,只有跟我们学。

草兰子一急,就要哭,你们欺侮人,你们为什呢不教我打牌?人家要学嘛!

那好办,你真要学,我们教。你把最值钱的东西给我们。还有,你不能让任何人晓得我们教你打夫妻牌。晓桐说。

我不告诉人就是了。草兰子低着头说。一脸的委屈与伤心的样子。

连你的爸爸妈妈也不能告诉,你晓得吗?晓桐低下头来,对着草兰子说。

不告诉就不告诉了。草兰子说,脸上很认真的神情。

真的吗?国强笑着问。

真的。真的。只要你们教会我打牌,你们不管要什呢,我都不告诉别人。也不告诉金学民跟马红英。

哟,晓桐啊,你看见了,草兰子这丫头聪明得很呀!哪个说她疯疯傻傻的,真是瞎说八道。晓桐。看见没有,草兰子非常聪明。你瞧,她在我们这里唱戏,唱得那么好,学夫妻牌一学就会。还跟什呢人都不讲。真好。

就是嘛!我本来就很聪明的。草兰子说。你们快告诉我,怎么个打法?噢,还有,我身上哪里最值钱啊!

国强说,来,草兰子,到我这儿来,我来教你跟晓桐打夫妻牌。

说着,把草兰子拉过来,然后一抱放到了自己的腿子上,然后摸着草兰子的手,让她去抓牌。

草兰子突然间软了,她被国强身上的烟草味和那成熟男人的气息熏软了,她的身上像有一样东西被唤醒了一样,手不自觉地伸向自己的裤腰。

她突然觉得国强就是建华,再一看,又特别像五四。看向晓桐时,也觉得晓桐特别像建华,又特别像五四。

草兰子身上那一种东西醒了过来。是什呢?草兰子自己也不晓得。她晓得的是她突然非常需要男将,如果没有男将,她就很难受,难受得快撑不住了。

她突然感觉到底下国强的那个部位坚硬起来。她应该就是需要那个。但是,国强没有告诉她他是建华还是五四,她就不敢乱动,她颤抖着双手,一手去拿纸牌,一手握着摸到的牌。

很快,草兰子没有了打牌的心思,她把牌反扣在桌面上,脸转向了国强。草兰子的脸上红红的,滚烫。

国强看一眼就明白,好家伙,这丫头子是有意思,原来她也好。这就好办得多了。

好,蒲塘里人读成第四声时,就是一个非常不好的词了,意思是有了**。用这个词骂人的话,对方一般情况下都是吃不消的。这个词用在细鬼儿身上更是不得了,具有很大的杀伤力:你个细鬼儿,你这么好啊!好了,那个细鬼儿一定脸红着把头低下来,不敢看你的。

但国强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哎,哎,草兰子哎,你不能乱来。我们不是建华,也不是五四,你不能乱来。

不,你们是。你们是建华跟五四。我要。

国强偷偷地看向晓桐,然后转过脸对草兰子说,不行。你这张嘴会乱说,上次应华就是被你这张嘴害的,回到家被他婆娘跪了踏板,还拿鞋底抽了好几下,应华的脸被打肿了,牙齿都差点儿打落了。我们还哪里敢跟你来。我们是不可能跟你乱来的。我们只教你打牌的。

不行,我要。我草兰子要什呢就是什呢?你们不准拦我。不然我就告诉我爸爸金学民。

不行。我们不让,你刚刚还说要告诉金学民的。我们怕你,你要是告诉了别人,我们回去也要被婆娘打得跪踏板了。

好人,求求你们。你们一个是建华,一个是五四。我要。我都要了。我不对人讲。我不告诉金学民和马红英那两个老东西。我不告诉他们就是。我发誓。

草兰子会发誓了,晓桐,听听,草兰子会发誓了。

草兰子真的好得很,懂事,聪明。不会跟爸爸妈妈讲的。是不是?晓桐又把头伸了过来。

好了,你们烦不烦。我晓得。我发誓了嘛。

国强对晓桐一使眼色,晓桐心领神会,连忙退出了屋子。

这边国强早就等不及了,把个草兰子的衣服扯开了;草兰子也等不及了似的,也一把扯开国强的衣服

两个人就一先一后,把草兰子睡了。先是国强睡的,后是晓桐睡的。

草兰子得了趣,于是便经常来了。来了后就要做这件事。国强与晓桐假装拒绝一番。目的是让草兰子回去不讲,草兰子于是再一次说发誓的话。

日子一长,事情总是要被晓得的。纸包不住火,草兰子的嘴封不住,有了事,就要说。虽然她记住了国强反复跟她说的,什呢人都不说,连金学民跟马红英都不讲。

可是到底还是没有撑得住。大概到了第十天上,草兰子就忍不住想讲了。这样的事。太让她高兴了,她怎么忍得住呢?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高兴的事,总得要告诉一个人才行,要告诉谁呢?只有告诉马红英了。

妈妈,你晓得不晓得。国强和晓桐,他们一个做的建华,一个做了五四。我们天天来,快活煞了。真的,快活煞了。你不晓得怎么个快活法。反正是快活煞了。哎哟。马红英,我都忘了,他们要我不说的,我不说给你听了。

马红英呆住了,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两个有身份的人,一个是支书,一个是做先生的,没想到也在想草兰子的心事。

这两个人,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马红英晓得了,这次草兰子吃了哑巴亏。

还只能吃了,丫头子的话在那里,他们一个是建华,一个是五四。他们不让我说出去,不然的话,我不能去唱戏了,也不能跟他们学打夫妻牌了。

马红英抱着女儿哭了。这次,马红英哭得伤心,却没有敢声张。连金学民那里也没有说。只有草兰子有点茫然的样子,妈妈,你哭个什呢?

马红英没有讲什么,但从此再不许草兰子离家了。她很后悔,不应该让草兰子上次被几个细鬼儿一喊就放出去的。

马红英急得直打自己的手,这双手,怎得咯就有这么个喜好的,要打什呢纸牌?丫头子又被人家睡了。

马红英不让草兰子出门,草兰子闹得再凶也没有用。有一天,架不住草兰子闹,马红英说,别闹了,丫头子,再闹,我跟你一起去。

马红英,你不能去!你是马红英,不是草兰子,草兰子去跟建华五四一起,你起的什呢劲?草兰子非常惊讶,高声地对马红英说。

马红英什么话也不讲,一把锁把个草兰子往房间里一锁,然后独自一个人去到学校里,一看国强与晓桐都在,脸上就没有了好颜色:

你们一个是支书,一个是先生,别不要脸,一个呆丫头也不放过!你们太丧德了,当心天上打雷劈死你们!

国强与晓桐愣住了,像吃饭噎住了似的,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该怎么样回答。刚想开口,马红英已经拿脚走人了,临走时扔下一句话,大天白日,躲在这里做鬼不做人,有这份力气,到田里去忙去。吃饭不管事,当心蒲塘里人把你们告到公社去。

马红英旋风一样地来了又走了,国强与晓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点主意都没有了,好长时间才喘出一口气来。

怎么办?事情还是被草兰子捅了出来,这后面,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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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医焦为根的家就住在为根垛子上。

垛子,就是差不多四面环水的一块地了。为根垛子就只有焦为根一家住在这个垛子上,蒲塘里人后来就直接用他的名字来命名那个小垛子了。

蒲塘里有好几个这样的垛子,都以蒲塘里人的名字命名。譬如河东的井高垛子,就是老井高的名字命名的。老井高一直在那个垛子上看护着蒲塘里长的瓜果蔬菜,所以就把那个垛子叫做井高垛子。井高垛子后来成了蒲塘里的公墓。这样一来,井高垛子倒成了一个不好的词了,只要人死了,就都说上井高垛子。蒲塘里人骂人,也说,你个家伙。要上井高垛子了!

为根垛子只有一条路连到庄子上。那一条路在焦为根垛子的西北方向上,搭住了河西。再往北,就是大河了。一到发大水的时候,为根垛子可能会跟庄子断了来往,人来人往,就只能从那条小路上趟过去了。好在那条小路的岸边全是长着的芦苇和巴根草,小泥路才不会塌掉。为根垛子的南边,隔着一大块水面跟还俗的和尚果成家相望。焦为根打了一辈子的光光堂,他也不会跟河东的恒寿他们一起去跟兰宝子相好。但后来总算跟王巧英有了好事。这两家虽说隔了一大块水面,可说到底也还是不远的。焦为根是个兽医,一般人都看不起他连个老婆都没有混得到,可是,认真推敲起来,他打光棍实在有点屈。焦为根做了兽医后,也穿丝袜,拿工资。靠关饷过日子。有时候也会像周校长一家一样,家里点上炭炉子。后来焦为祥退伍回来。有了老婆了,觉得跟哥哥一起过实在不是一个事儿了,兄弟俩才分开来各过各的日子。这倒也好了,焦为根卸下肩上的担子了,总算把个弟弟拉扯成人了,也算是对死去的父母有了交代。这弟兄两个人。打小就是孤儿,倒也非常不容易。这样,焦为根便在垛子的南边又起了一建房子,老房子留给了弟弟。焦为根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走出家门。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然后淘米,煮早饭。有时候想偷点懒,就到弟弟家混上一顿半顿。

他就这样跟对面也一早就起身的王巧英打上了照面,一日三两日四的,两个人熟悉了,再后来,两人有了意思了。

这一段河面往南,就离连接河东与河西的大桥不远了,也就百十米的样子。一到夏天,从大桥到这段河面,蒲塘里人都喜欢下来斗澡。水性好的,还要在河里摸一些河蚌和螺狮。如果摸得多,那就够得上一家人改善好几顿伙食。从大桥往南,蒲塘里人不太敢去,那里经常闹鬼,每年夏天,在大桥南边的河段里,总有一两个细鬼儿溺死,不晓得日的什呢鬼。

下河斗澡是夏天的事,一入秋,哪怕再热的秋天,蒲塘里人也不会下河斗澡的。就是一些细鬼儿,想要下水,只要大人一声呵斥,也就不敢了。秋水激人,容易抽筋,到了水下抽了筋,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可草兰子下水恰恰是在秋天。

那一天,不晓得草兰子是怎得咯逃出来的,她一直被马红英关在房间里,可是那一天,她逃了出来。

草兰子是一个大活人,一直被关住的话,也一定会关出问题来,草兰子已经是一个有问题的人了,再加一些问题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但问题是,这样的人,你也就很难关得住。马红英也是一个大活人,要她一直看紧草兰子,也确实是一件难事。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是人。再说,马红英还有一手喜好,那件事也是挺上瘾的,有个几天不摸,心里就老大的不自在。金学民又不太在家里,自从五四与草兰子的亲事黄了后,金学民便心下懒了许多,草兰子的情况也不太介怀了。虽说金学民给人看上去是懒得管,可是头发一天天白了,到了现在,金学民都成了白头翁了。看得出,为丫头子的事,金学民也不是一点不介怀。自古养儿防老,金家没有子嗣,已经着实让人头疼,偏偏草兰子等于是个半死不活的人,这就不但让人心疼,而且让人心焦了。(未完待续)

第83章 事情一下子闹大了

事情一下子闹大了。国强非常紧张,这事要是捅出去,他这个支书也就当到头了。这还是小事,说不定也要进班房,跟二有禄在一起。这完全要看金学民的态度,金学民要是发威起来,不照样跟二有禄一样吗?

让人好说不好听的还有,是跟一个呆丫头。如果是跟一个正常的女将,搞到了一起,也还有个说法。跟个头脑不做主的呆丫头搞,最后还又没能瞒得住,这话说出去,实在难为情了。

想到这里,国强实在是怕极了也羞愧极了。

这事情还是得要晓桐想办法。是得晓桐想办法。晓桐能想出办法来把德泓搞下去,就也一定能将这件事摆平。再说,也有他在一起搞的。

没有想到草兰子会犯花雀儿疯。这倒是一开始没有想到的。什呢事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件事。

晚上,晓桐到了大队问,坐在了国强的对面。

两个人面色凝重,一筹莫展。

最后还是国强先开口的:晓桐,你说怎么办吧?这实在是没想到的。你当初那么猴急,要不是我稳住,草兰子早就说出去了。

现在还不是一样?谁想到她会发这样的疯病?晓桐摸出一枝烟,狠命地划着了火柴,点着,然后吸了一口。

是啊!国强也点燃一根烟,就是没有想到这x丫头会朝河里跳。朝河里跳就是了,还竟然把这事儿骂了出来。亏得这个丫头,竟然记那么多事。

好了,别再闲扯了,这事儿该怎么办,你得拿个章程。晓桐仍然有点急。

国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你啊,都这把年纪了,还是性急。

这件事,还得你来扛!不然的话没得办法。国强接着说。

我扛?晓桐站了起来,声音也高了许多,是你国强先上草兰子身的。倒要我来扛这件事?不行!我晓桐帮你的忙也不少了,这种时候你要我扛,我犯得着?要坐班房大家一起坐好了!

晓桐一激动,就像要吵架似的。

国强摆摆手,意思是让他坐下,慢慢地听他说,晓桐,你别激动,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的。你这号人。我也晓得了,关键时刻就是个缩头乌龟。你好意思,这种事也要我替你扛。

你这是什呢话?我是替你考虑的,你倒骂我!那好了,大家一起去坐班房吧!可是我告诉你,我最多双开,你不同,你不但要开除掉教师。还要坐班房。陪就陪吧,我陪你!还怕你不成?

晓桐这下脸上才和缓了一些。很久,才硬着头皮说,你说吧,怎么个扛法?

离婚!回去跟红粉离婚!国强说。

亏你说得出口,这种时候跟红粉离婚,我不被蒲塘里的唾沫星子淹死掉才怪!

不会的。大家理解你。大队也会支持你。再说。这次总得乱一下了。不然,事情没得法子处理。你想想看,蒲塘里那么多人上了草兰子的身子,难道都要去坐班房?你娶了草兰子。这事就没得说了,就什呢都好讲了。

国强说到这里的时候。听到了外面有敲门声。国强对晓桐努努嘴,晓桐连忙去打开门。

来的人是金学民。

金学民脸色凝重,像要吃人似的。

国强陪着笑,老支书,你坐!

我不坐。你坐。

金学民的语气有点硬。

你支书大人倒是说说看,现在这事怎么弄?

我们正在商量。草兰子的话你不能全听。那些时候是跟我们在一起,可是我没有乱来。是晓桐想这件事儿。晓桐的事你晓得的,红粉那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蒲塘里人都晓得。

国强,你怎么能这样讲?晓桐有点火了。

国强摆摆手,接着说,晓桐想在草兰子身上消消火。我想,这点老支书应该理解。

晓桐急了,一下子有口难言,国强你

学民冷冷地一笑,理解?你让我理解你们诱奸我的呆丫头子?你个国强,亏你说得出口。你还是个党员哩!你是个做支书的人,你懂不懂?

老支书,你这些话我都懂。国强有点心虚,老支书这一关,确实难过了。再说老支书是什呢人?什呢样的事没有经过,什呢场面没有碰到过?你国强两句谎话就想把他打发了?

你懂?我看你什呢也不懂!吃了屎喝了粪一样的,不像人!不像话!

是是是,老支书教训的是。但你要听我说说明白。

你说吧!我看你能呕出个什呢屎来!也怪我,怎么当初就把你这种人拉上来做支书的。你比五四差多了。那个人,虽然有负我们草兰子,但最后他还是给了草兰子天大的面子,让草兰子自己提出来不嫁,算是给足我们金家的面子了。你这混蛋就是把屎往我们金家脸上涂了,亏你做得出啊!

老支书啊,你要晓得,草兰子的话不能全听,当然不能不听。但是,你也看出来了,晓桐的意思很明白,他要娶草兰子,马上跟红粉离婚,马上跟草兰子结婚。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把草兰子喊得来的,我们也是想看看草兰子的意思,正好让晓桐多多跟她接触接触,双方总得要先熟悉起来嘛!

金学民眼睛瞪得老大,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一下子想到了当初五四要娶草兰子那辰光的事儿了。一开始,金学民怎么也不肯相信草兰子在周建华死了后还会有什呢好运气,可是,没想到回来了一个五四,说服了方德麟不要相信封建的那一套,新社会了,什么黄花闺女不黄花闺女的。现在,又遇上差不多的事了,虽然晓桐年纪是大了些,可是到底也是蒲塘里的体面人,做先生做了这么多年了,肯娶草兰子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说。草兰子不过是个呆丫头。于是,责问国强说,你国强什呢时候学会了撒谎欺骗?你也不看看我是什呢人?你连我也骗,你像话吗?

国强说,老支书说到哪里去了,晓桐的事。大家也都晓得的,晓桐这些年来不容易。这么多年了,有女将等于没得个女将,这日子怎么个过法?老支书你行行好,通融通融。就算帮助晓桐吧!

国强,你这个家伙啊,也亏你想得出来啊!这是帮助晓桐,也是帮助你啊!你是想让晓桐扛住这件事,你躲得一干二净。你怎得咯变成这样子了?我认不得你了!国强啊。我走眼了,认不得你了!你狠!

真是恶心煞了。金学民出门时,把门一甩,砰的一声,响声传出去很远。

大队部里的国强与晓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长时间都没有谁讲一句话。不过,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一关过去了,金学民有火气。可是金学民认帐了。

关于草兰子后半辈子的事,金学民不是没有考虑过。他曾想把女儿嫁给大队的一个光光堂。他相中的是袁志勇。但没想到后来袁志勇从外面捡了个女人回来过日子了。袁志勇成亲那一天,金学民特地去看了看,那女将模样还周正,听说是被男将打得不能过了,偷偷地跑出来的。逃到蒲塘里时。一下子打听到了袁志勇还是个好男人,就自己上了门,跪下来,求李家收留。袁志勇一辈子没有尝过女将的滋味,便一下子同意了。还特地办了结婚的仪式,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拜堂成亲。

袁志勇一成亲,金学民心下便凉了,瘌国仪金学民是看不上的,虽然自己的丫头子也是个半呆半傻的人,但有时候,草兰子心里还是特别清爽的。万一有一天草兰子好起来,发现自己嫁了这么个人,肯定又要受刺激。这样的话,有什呢后果,谁都说不准了。别再害了丫头子。这一来,草兰子在家里又晾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人给嫁出去。

没想到现在遇上了这样的事,晓桐要娶草兰子。金学民心里一下子复杂了起来。真要嫁给晓桐,不是不行。虽然晓桐年龄大了些,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关键还是晓桐家里有一个红粉,好好的活着,虽然常年都是病怏怏的,可叫人家离婚,这是天打五雷轰的事。君子应该成人之美啊!哪里能破坏人家家庭的?这是丧德的事啊!我金学民能做吗?

这事得让我想想。金学民说。金学民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见金学民语气缓了下来,这边国强与晓桐才舒了一口气。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晓桐也乐得顺水推舟。草兰子进房,总比红粉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女将强多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可是红粉不依不饶了,离婚?你让我现在回娘家?你让我怎么过日子,你让我这脸往哪里搁?

红粉哭哭啼啼是在想象之中的。晓桐不怕。后面有国强撑腰。

你别哭,我的事,其实早就想解决了,大队都要出面关心的。老支书关心,现在国强当支书,你晓得,他更是非问不可。我劝你死了心,回到娘家。或者找个人嫁了算了。就算你不嫁,我也把实话告诉你,那边金学民不依不饶,如果告上去的话,我就会吃大瘪子了。国强有个党籍,做着支书,他好弄,最多双开,还能回家做个社员。我不一样了,我要到兴化大门朝西,蹲班房,你后半辈子一样的没有人关照。你想好了。

事情到这步田地,红粉不得不答应下来了。只是嘴上不肯再饶人了,一个劲儿地骂,骂国强死不要脸,骂晓桐黑心黑肠子。主要还是骂晓桐,你个猪头,我都替你生了一儿一女,你竟然肯为了个呆丫头把我赶走!你还做先生的,说起来是识文断字懂礼的,现在,字都识到里了。你书是白读了,好雨下在荒田里了。你还读书人哩,别把人发笑吧,都把书弄脏了!你晓桐不得好死。你响雷该打头。你一不该跟国强伙在一起搞人家德泓,二不该跟国强一起诱奸一个呆丫头,三不该跟替你养了一儿一女的结发老婆离婚。你养的姜晓桐,你不得好死,你死无葬身之地。我没得出息,我有出息,就不让儿女跟着你这种畜牲过。

红粉骂得痛快,姜晓桐一句话也不敢回。要是放在以往,红粉早被晓桐打得没处藏身了。现在,是晓桐理亏,只好躲在屋子里抽闷烟。

红粉索性又骂了句,你晓桐以往不是凶得很的吗?现在你怎得咯不吱声了?哑巴了?做缩头乌龟了?

骂是骂了,也不过是图个一时的痛快。后面的日子还得过。下一步怎么走,红粉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娘家是肯定不回的,如果像袁志勇现在的婆娘那样走出蒲塘里找个光光堂过日子也不是不行。可一想到那样的情景,红粉就非常伤心,她做先生的女将做了那么多年,蒲塘里人遇到她都喊她夏师娘,这是何等体面的事?她还有一儿一女,她怎么能够欠来做一个光光堂的女将呢?想起当初,她嫁给晓桐,蒲塘里的丫头子哪个不羡慕她啊!能嫁给一个做先生的,已经让丫头子们眼红了,再说姜宝成做了那么多年大队会计,蒲塘里就是连细鬼儿也晓得蒲塘里最富的可能就要数姜宝成家了。别的人家连饭都吃不上,他姜宝成家的粮食摆在家里都生了铜绿,拿到码头上淘米,被人发现了一次,以后就再不敢拿出来淘了。姜宝成家,天天关着门吃白米饭。这是蒲塘里人都晓得的。

红粉没有办法,这种时候,女将们只晓得哭。红粉整天整天地哭,眼睛哭红了,哭肿了,还在哭。喉咙哭哑了,哭干了,也还是在哭。红粉不想离婚,可是他个姜晓桐偏偏要离婚。这日子有什呢过头?可是,红粉也占着一桩理亏,很多年了,她跟晓桐其实也就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再一想,红粉又觉得自己又占着个理,我总不是做丫头子的时候身上就这样的吧!还不是你晓桐有天数没日子地日捣成这样子的?

红粉想到这里,又大哭不已。

最后问题的解决还是王巧英来的。

马红英、姜晓桐都来找王巧英帮助,最后王巧英想出一个办法来,说,只要这个人同意,就好办!

哪一个?

焦为根!

要焦为根同意什么?

你们想想,红粉是个体面人,让她还嫁个体面人不就行了?再说,焦为根也是个医生,红粉嫁过来,说不定焦为根能想出法子帮助她治好病。这样一来,一面打墙,两面好看。我看,再也没有这样的好事儿了。

王巧英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这时节,其实谁也不晓得她跟焦为根其实已经有过了好上了。把个红粉嫁给焦为根,这是为难王巧英了。可是,王巧英这次也偏偏舍得了。后来,马红英也总算晓得了王巧英跟焦为根的事,心里对王巧英感激不尽。关键时刻,你别看王巧英是个寡妇,可这个寡妇,却是那么肯帮人。回过头来想想,还真有点后怕,焦为根的工作,还只有王巧英做得下来,换上别人,一点用也没有。

乱了,全乱了。乱成一锅粥了,一团乱麻。蒲塘里乱了。

蒲塘里竟然出了这样的奇奇怪怪说不清理不明的事。这男男女女,怎得咯就有了这样多的事的。这蒲塘里怎得咯就有了这样的稀奇古怪的事的。这边晓桐要离婚,婆娘嫁给了焦为根。这边焦为根开始却不答应,是他的相好的王巧英做的工作,王巧英也真能,就肯把个孤佬舍得送出去,也不晓得是图的个什呢名堂。

孤佬,蒲塘里说相好的都说成是孤佬,一般都是指男将。女将偷孤佬,也就是说女将偷人了。

这全乱了。(未完待续)

第82章 草兰子得了花雀疯

草兰子逃了出来,逃了出来的草兰子,在王巧英家的这段河面上,下水了。巧得不能再巧的是,马红英就在王巧英家打牌,可就是没能晓得外面出了事,直到有一个细鬼儿在大桥上喊,有人下水了。马红英才竖起耳朵。可又没有听到什呢,有人下水也不奇怪啊,虽然是秋天了,秋老虎还凶得很哩,有个把人吃不住热到水里斗澡还不是正常的?

草兰子看来是急了,想找王巧英帮助解决婚姻问题。建华不来了,五四不来了,她一直等不到这两个到家里来。这事情怎么办,蒲塘里的细鬼儿都晓得,婚姻上的事,得问做媒的。草兰子于是就去找王巧英。可是到王巧英门口,还没进门,就听王巧英家有人打牌,再听听还有妈马红英的声音,于是便缩了回去,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最后头脑一热,想来是不想再活了,于是下到水里。

草兰子下水后,才发现这一段河面并不深,走到河中央时,才刚巧没到她的。草兰子一接触到水,便开始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一边脱衣裳,一边开始骂人了。

她先骂王巧英。

王巧英,你个寡妇头儿,你那个x好,香得很,男将死了,还能再嫁到人,被老果成日捣得舒舒服服。现在又骗上了人家焦为根。焦为根有啥了不起?我草兰子好歹还是个高中生,怎得咯连个男将都没得的。难不成我没得你漂亮?我倒不相信,我倒要让蒲塘里的人看看,是你王巧英这个老草狗好看,还是我草兰子好看。

接着又骂马红英。

你个马红英,就晓得关。你把我关起来想的什呢心思?就是不想让男将们看到我。就是不想把我让建华看让五四摸。你把我关起来,我没得撩摸,你说让我怎么过下去?这日子过的什呢意思?你个马红英,你跟王巧英一样老了,难不成也想把人家摸把人家看?

这时候桥上有一个细鬼儿高声喊叫,看啊。有人下河了。

草兰子当作听不见,你个细鬼儿叫什呢叫?你要是有本事,替我把建华跟五四叫过来。你个死鬼建华,我晓得你到了哪里了,你躲到七队场上,以为我找不到你了,你不就是跟二有禄在一起吗?你个坏东西,那一天还跟二有禄一起日捣我。你个死东西,这么长时间不来找我是什呢意思?我不好看?还是你喜欢珍罗子了?我晓得珍罗子喜欢你。你要是去找珍罗子。我抓到了就把珍罗子的x撕烂她的。你个五四也不是个好人,你都那样弄了人家了,还又不要人家,去当官去了。你真不是个东西。官当的什呢意思?金学民也是个当官的,现在不是不当了?一个人在剑心铁木厂里,像个呆子。

草兰子说到这里竟然笑了起来,金学民像个呆子!人家只有说我草兰子是个呆子的,我草兰子现在也说金学民是个呆子了。

大桥上渐渐有了很多人。就连河岸边也开始有人了。一看是草兰子站在河中央,便都停下来看。看到草兰子脱衣裳,蒲塘里人来了劲,起哄似的喊道,草兰子,你这是为的哪一出?

不管你们的事,我现在要骂人。草兰子接下来就骂二有禄。

你个二有禄。狗x养的,你死到哪里去了?你那一天跟建华一起弄我,弄得我舒服得要死。你有本事你天天来弄我,你现在为什呢不弄了?你现在死到哪里去了?

草兰子说着说着哭了。

草兰子这时已经将身上的衣裳全都脱光了,蒲塘里人这才不跟她开玩笑。都静静地看着仍然通体美丽漂亮的草兰子。

草兰子洁白的肌肤,好看的**,把蒲塘里人的目光全拖了过来。大桥上的人看到草兰子衣裳脱光了,很多人都飞奔过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草兰子骂骂咧咧地开始骂蒲塘里的男将们。

你们一个个都到哪里去了,一个个都缩到你俫人家老婆的x洞里去了。以为我不晓得。我草兰子的x不比她们的好我就不叫草兰子了。你个应华,你个良成,你个国胜、国有,还有你个仁富,你们都跟到婆娘跟前去了,你们比一比,是我的好,还是你们的婆娘好。

马红英和王巧英是这个时候才晓得草兰子下河了,在河里骂人,衣裳全都脱了。

草兰子一边笑一边骂,现在她开始骂国强跟晓桐。

你们两个死东西,教我打夫妻牌,又跟我做夫妻,现在又不晓得缩到哪里去了,你们好,你们玩的时间最长了,我数过了,少说也有十天。你玩玩他玩玩的。国强都一点不像话了,还衔着我的**,晓桐也说,他婆娘的那个洞他早就不进去了。是我的好。你们把我草兰子弄得舒舒服服,现在不来弄想什呢心思?难不成又要教我打夫妻牌?我会打了。我会打夫妻牌了。我不要你们教了,我要你们来日捣我。你们现在把我往旁边一扔是个什呢意思呢?个姜兰芬的x还得咯比我的好?还有那个红粉,你晓桐讲的,一直粘粘挂挂的,一直没有断红。怪不到了,像个痨病鬼儿,我看红粉早晚要上西天,到那时候,你姜晓桐再不来找我就不像话了,你不要以为你做了先生就瞧不起我这个做过你学生的人。

马红英在岸上哭了,她近乎在哀求了,草兰子,你上来,你上来啊!你别再在河里了,丢人现眼啊!你把做妈妈的心都伤透了。你快上来啊!

我偏不上来,我要上来做什呢?上来有什呢意思?上来了你还是关我,把我锁在房间里,你自己出来打纸牌。你倒是快活得很。我没得吃,没得玩,也不能跟男将们一起睡觉。我就要睡觉,我就要跟男将们睡觉,我睡了那么多男将了,我再不睡就要憋死了。

岸上有人悄悄地走了。草兰子点到名字的男将们一个个地走了。后来晓桐也走了。唯有国强没有走,他站在岸上,眉头紧锁,对着河里的草兰子大声地喊,你个草兰子,别乱说了。赶快上来。

随后,国强对着身边的人喊,你们哪个想办法让草兰子上来,这像什呢样子了!大天白日的,身子光光的,站在河里骂人,传出去这个蒲塘里还像话吗?

谁下河去把草兰子弄上来?一个人都不下去。没有人听国强的。国强的脸涨得通红,几次想自己下去,可又缩了回来。

草兰子在河里哈哈大笑。国强你这人就不好了,做了的事要赖掉做什呢?我睡了那么多男将是真的,我再不睡就快要憋死了也是真的。我不像你,还不让人说。你说的,我草兰子都是你的天堂了。你摸着我的**像喝奶的样子你忘了,你还说,啊,舒服。今天是上了天堂了。我还问你的,什呢是天堂。哪晓得你也不晓得。想了半天,才说,我草兰子就是你的天堂。你忘了,我都做过你的天堂了。你还说蒲塘里不像样子?你就是蒲塘里人,你不是挺有样子的?我草兰子就要男将来日捣我,你有种就过来。把我娶回家。妈的个x的。我草兰子除了没有男将,其他什呢都有了。男将有什呢稀罕,我都有过一打了。我是烂货,你们骂过我烂货。你们不烂,你们都是好人。

国强没有再接下去。他像被剥光了衣服一样不自在了,脸一直红到耳根,连忙吩咐左右的人想办法将草兰子弄上岸,自己赶紧抽身走了。

焦为根也站到了为根垛子上看热闹,王巧英一看,心里来气,怎么不管什呢男将望见女人身子都会发痴的,你看焦为根那双眼睛,都直了,像个呆子一样了。心下这样想,嘴里就带着气,冲着站在河对面的焦为根吼了,你个焦为根站在那里相什呢呆?还不快想办法把个人弄上来?你也像草兰子一样呆了?

焦为根一听,才像醒过来一样的,连忙从家里拿了衣裳,奔到河这边的码头上,一步步地趟过去,把草兰子一拉,紧接着衣裳一裹,把个草兰子抱上了岸。

旁边还有好多人在看,草兰子被焦为根抱着走上河岸。倒也非常奇怪,草兰子在焦为根的怀里乖得很,一点也不挣扎。上到岸上,草兰子对站在一边的人高声叫骂道:

你们一个个呆子,看什么看,你们看我草兰子?我好看吗?你们看好了。一边说一边将焦为根替她裹的衣服往外掀。旁边人一看,连忙朝后面退让。草兰子这种样子,他们实在已经没有了看草兰子女人身子的想头了,蒲塘里人的心里一下子都很沉重起来。

草兰子开始傻笑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是接下来讲的话,又不像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你们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我都有好多人看过了。再多让你们看上几眼也没有什呢大不了的。我也看过你们好多人了。国强的**我看过了,晓桐的**我也看过了,金根的我也看过,伯银的我也看过。呵呵,呵呵,都没有建华的好看,也没有五四的好。

方述平这个时候已经是个高中生了,这天正好是星期天。他也挤在人丛里看。他本来是不想看的,但架不住人家说好玩,便也来了。一看是草兰子的事,方述平就想跑。实在,方德麟家的人,现在都怕见到草兰子。草兰子落得这个样子,跟德麟家太有关系了。方述平想走,可是哪晓得还是草兰子快,草兰子一下子捉住了方述平的手,方述平,你好,你都长这么大了?哎哟,不得了了,嘴上也有几根黄胡子了,真是大了,你马上也是个男将了,你也能跟女将们睡觉了。也能跟我草兰子睡觉了。我让你睡,你睡不睡。嘻嘻,方述平儿,原来说要到我们家做我弟弟的。嘻嘻!

草兰子手伸出来时,焦为根的衣裳没能裹得周全,草兰子藕段子一般白嫩的手臂露了出来,左边的一只**也跳了出来,在方述平面前晃动着。方述平吓得什么似的,连忙调转头,拼命地朝自己家里一路狂奔。方述平心里非常难受,他一个劲儿地想哭,到了家里,他终于忍不住哭了。卢素素问了半天,才晓得了外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她陪着小儿子叹了一口气。方德麟不讲话,一个劲儿的抽着烟。草兰子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让人心疼得不行。

是五四作的孽啊!

这个五四,让德麟全家都不敢再在蒲塘里抬头了。

方述平后来很长时间都无法忘记草兰子的左边那只跳出来的**,洁白,沾着水珠,**是粉色的,尖尖的

后来方述平做了很多梦,都梦见草兰子的这只**,甚至有一次,他在梦中吮吸着这只**里鲜甜的乳汁。但奇怪的是,这只**出现时,并没有刺激起方述平的对异性的那种渴求,即使在方述平成年之后,这只**仍然像夏日的阳光一样,灼烧着方述平的双眼,悬在方述平的头脑里,很难抹除掉

草兰子这是犯了花雀儿疯了。花雀儿疯,蒲塘里是指那些犯了花痴病的人在病发作时的样子。

情况就是这样了,草兰子这天是花雀儿疯发作了。一个本来就有点神经错乱的疯疯傻傻的丫头子,花雀儿疯一犯,就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事都敢做,过去做过的这方面的破事烂事儿,别人不敢讲,她却能全都抖出来,一件件一桩桩,哪个怎么样哪个怎么样。这时候,心里害怕的不是草兰子,倒是那些诱奸过草兰子的男将们。

问题现在显山露水了,诱奸了草兰子的,除了二有禄之外,蒲塘里竟然还有很多不要脸的男将。甚至包括了支书国强和做先生的姜晓桐。

要不是草兰子犯了花雀子疯,国强和姜晓桐也跟草兰子睡过了这样的事还就没得人晓得。(未完待续)

第84章 草兰子终于嫁了出去

晓桐的离婚是蒲塘里第一桩离婚案,开天辟地第一次。

事情也好办。这离婚的事,也就是到大队打个证明,然后到生产队里换个户头分粮。结婚的时候虽然有个三媒六证,可那时候,也没有写下一笔什么。儿女亲事是在嘴上,也是在心里。如果说有联系,就是逢年过节送出去的彩礼和礼金,把儿女亲事拴得牢牢的。这蒲塘里,几百年下来了,儿女之间的亲事就是这样的,也没看到哪一家有这样的事情。要不是晓桐的事,蒲塘里还不晓得什呢叫离婚。现在晓得了,蒲塘里也不觉得有多新鲜。离婚这东西不好。不好就是不好。做夫妻的,还能拆开来?结发夫妻啊!简直是开玩笑。

不过这一来,蒲塘里人又晓得了一桩事,原来,什么定亲看亲,其实都是蒲塘里人的礼节,算不了数的。夫妻结婚,如果没有到上面去拿结婚证,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夫妻,但有个说法,叫事实夫妻。事实夫妻,上面也认。

这不就行了?认就好。认了就是合法的。红粉都替晓桐养了一儿一女了,他晓桐这样做就是缺德,就是不讲道理,就是六亲不认。

离婚的那些天,晓桐确实不敢在庄上走动,连到学校上班上课都不敢。蒲塘里的学生也都晓得了,晓桐不是个好人,晓桐还做先生呢?丢脸!可丑!

但晓桐还是把个婚给离了。

晓桐离婚之后,亲自到金家提亲。蒲塘里的人都晓得,这其实就是走走过场了。草兰子早已经是晓桐的人了。而且是跟国强一起共同享有的。蒲塘里的人嘴坏,就说晓桐与国强是合的连襟。连襟,姐妹们的丈夫之间的称呼。后来访亲的环节就省了,关于结婚为事。也很直接,拣日不如撞日,马红英和草兰子同意后的第二天,就开始张罗婚事。第三天,晓桐就派来了轿船,花钱、对联、双喜字。贴得到处都是,从河南姜晓桐的家里出发,穿过前庙门前的那条河,把船靠在水码头上,彩礼抬上岸,迎娶草兰子。

那边夏红粉果然高高兴兴地嫁给了焦为根。焦为根的轿船也是从这条河里穿过的,然后穿过大桥,停在了为根垛子边的水码头前。

蒲塘里人也出来看了,看人结婚为事。蒲塘里总是愿意的。但蒲塘里人现在不太像过去那样人来疯了。这么些年来,这么些事,蒲塘里似乎像个长大了的孩子一样,沉静得多,也深刻得多了。现在来看晓桐结婚的人就少了许多。看什呢?有什呢值得看?不就是晓桐哄着把个草兰子睡了,现在推不掉了,要把个呆丫头娶走了?

现在,遇上姜晓桐的事。蒲塘里人叹息,这是作孽。姜晓桐作的孽,国强作的孽。怎得咯就有了这样的事,丢人现眼啊!

不过,骂归骂,心里倒是替草兰子高兴,这样也好。有个说法了。又替马红英高兴,这样也好,别再把个马红英累得不像个人了!这么多年来,马红英也够为难的。

没有什么人骂焦为根的。人家打了一辈子光棍,现在终于有了女将了。焦为根还真是个实在人。红粉过了门后,把个红粉当个宝,想尽一力办法为红粉看病。他对症下药,反复研究,还真的就把个红粉的病治好了。当然,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红粉的病好了的事蒲塘里人没得几个人晓得,王巧英也不晓得。不然的话,又不晓得要生出多少事了。

草兰子终于嫁了出去,而且嫁的还是一个体面的人。虽然岁数上晓桐是大了好几岁,但晓桐终究是个先生,很体面的一个人。再说连周校长也都承认,要论学问,还是晓桐强于他,蒲塘里最有学问的人,姜云卿在世,当然得数姜云卿,姜云卿去世后,就数方德麟了。如果再往后面排,当然就是姜宝成和姜晓桐父子。再说姜晓桐在蒲塘里现在大大小小也算是个人物,他的手中捏着国强,党支部的其他人,就更不在他的话下了。

有了这么个体面的女婿,金学民却不管是晓桐上门提亲还是草兰子成亲,都没有回来。金学民都气得不成话了,恨不得上报到公社,把个国强跟晓桐全都告了。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不幸,家里有了这么个呆丫头,再把他们告上去,人家要说是呆丫头子害的。这又何苦。唉,反正是个呆丫头子,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捉弄,算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话虽然如此,但金学民不想看蒲塘里的人了。想当初,自己当支书的时候,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这个国强,也是昏了头了,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像什么话了。这一来,蒲塘里的庄风也都被带坏了。你这一带头,蒲塘里的风化还不乱了套?

成亲的好一天,媒人王巧英去通知他,他不但没有回,反而拉住王巧英在他的宿舍里喝了一顿酒。王巧英跟金学民本来谈不上走得有多近,可是草兰子的几桩事,让王巧英做了两次媒人,这就把两个人拉得近了。所以,金学民拉他喝酒,王巧英也就没有十分拘礼,坐下来便喝,就着几粒花生米,两人喝下了半瓶二锅头,都喝得脸红脖子粗,眼睛也都散光了。

没想到喝到最后,两个人竟然坐到了一边。金学民在酒兴上,也都什么东西都不管了,才在心里怪国强的,现在对着王巧英,也就再也想不到这一层了。

坐到了一边,两人又一起来了好几盅。这下就稀哩哗啦了,金学民拉着王巧英往怀里抱,王巧英也不十分拒绝,顺势就拥着金学民了。两人一时兴起,在金学民的宿舍里做下了好事。王巧英还一个劲儿地夸金学民宝刀不老。金学民哈哈大笑,说,王巧英啊,我实话告诉你,当初我多少有些看不起你。现在。你晓得了,我不再是那样的想法了。有空常来。我晓得你,是个不错的人。就是个命不好,先去了男将,才嫁给那个果成的。不然的话,凭你这身段子嘴皮子。会嫁个还俗的和尚?不嫁个支书也得嫁个铁木厂的厂长。

王巧英依酒三分醉,也一句不饶人,这话你倒别乱讲,果成这人还行。至少还能宝贝我。再说,我们小民百姓,就过小民百姓的日子。平平安安就是福,已经够得上磕头带拜垫了。你以为今天老娘跟你睡过觉了就成了你的人了?就算你想做我的人,家里的马红英是省油的灯?你拉倒吧,我王巧英识数得很。才不想做你这样人的老婆呢?是个好人还好,老老实实地,跟婆娘呆在一起,恩恩爱爱。不好的话,像国强,我真替姜兰芬难受。也不晓得兰芬晓得不晓得。我怀疑是故意装作不晓得。这样活着,又有个什呢意思?

金学民又一次哈哈大笑,说得好啊!这话说得透。人再强。强不过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平安即福啊!这官不官民不民的。分那么清做什呢噢?又有个什呢意思噢?到头来,还不都是要到阎王老爷那边报到?王巧英,没想到你这么有哲学!说得好啊!我们再来喝一杯。我这里还藏了一瓶好酒哩!我给你看看,是洋河大曲。

老支书,我看你就算了,这酒留着我们下次喝。你跟我回去,也让晓桐拜你一拜!我这大媒人,也要喝那一桌待媒的酒。

金学民避而不谈姜晓桐这个女婿。他接过王巧英的话尾子,说,你啊。我的王巧英啊,人不能太贪,我不是给你喝了待媒的酒了?你上面喝了,下面也喝了!你还贪什呢?

王巧英狠狠地骂了一句金学民老不死的,这么个岁数的人了,还辣春话?

春话,蒲塘里人就是指那黄色的段子。辣春,就是胡乱讲黄色的笑话。

不过王巧英终于还是认了,我这辈子,还就是这顿待媒酒喝得最痛快,也就不一定要喝那一桌待媒酒了。有个什呢意思?人活着有个什呢意思?你金学民看透了,我王巧英也想通了。这就有意思了。说着又爬到金学民的怀里,撒着娇说,她还要喝。

金学民摇摇那个空酒瓶,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没了,巧英啊,没了!下次吧!要下面的嘴喝,这里还有!

金学民说着,拍拍自己的。

王巧英嗔道,还真是个老不死的,你还真能啊!来就来,我还怕你不成?

草兰子总算有了丈夫,头脑子有时候清爽,有时候却一点不能做主。好的是草兰子不再想往外走了。家里有时候马红英过来,有时候晓桐的妈妈过来,帮助烧烧煮煮,洗洗漉漉,一边陪草兰子说话解闷。

日子终于平平静静下来,国强照做支书,金学民照样上水廓镇上班,那边马红英好的就是那一手,也还是经常到王巧英家煞煞馋。

女将们有时候会到姜晓桐家里,纳着鞋底,拉着家常。张家猫子李家老鼠,有时候说说就说到了睡觉的事情上,就问草兰子,姜先生怎么样?

草兰子一开始不懂,以为是问她姜先生对她好不好,于是便只说挺好的。女将们就问什呢个好法?

草兰子才明白女将们问的意思,脸就一红,漾出一点微笑,你们坏,好就好呗,偏要问个什呢好法!我不告诉你们,不然你们抢走我的姜先生了。

这一来,女将们晓得了,姜先生挺能做事。夏红粉一直粘粘挂挂的,看来跟姜先生有关,女将们来红的时候,是不能来房事的,姜先生说不定那阵子也没有放过夏红粉。这就不得了了,女将们这种时候来事,是雪上加霜的事。

蒲塘里的女将们有一个疑惑,不是说那种时候做事,对男将们不好的吗?好像也没见男将有什呢不好,姜晓桐一样的风风光光,在蒲塘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跟国强很铁,国强做的事,背后总是晓桐说了算。比方说把德泓扳倒就把德泓扳倒了,德泓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也跟一个农民一样,天天扛着锄头与耙子下田干活。队长分配他的活计,他一样地要干掉,不然,拿不到全劳力的工分。当初他对国强发狠说,你狠,国强!国强,你狠!很多人都还记得。可是这句话顶什呢用?国强跟草兰子睡了觉,也没有人能拿他什呢样子,晓桐帮他顶了去了,两个人现在还一样的逍逍遥遥,自自在在,也没有看见德泓能拿他们有个什呢说法。

这晓桐,倒还真的有那么一手,一个做先生的,又不是党员,却能左右蒲塘里的事,也还真少见。后来,北.京出了大事,一年死了三个大人物,蒲塘里人以为世道要改了,可是没有改。再后来,蒲塘里人听说连**的老婆都给抓起来了,又以为世道要改,可是,蒲塘里人还是那样过日子。国强照做支书,德麟还做副支书,姜宝成还是大队会计。提拔了个姜小俊,做了团支书,袁红山,做了大队长。其他的,就是那些细鬼儿上学,要凭考试上学了,不要贫下中农推荐了。谁考得上谁就上高中。听说上大学也是这样的。不要再到农村锻炼两年才有资格了。其他的,也就没有什么动静。可那样的事也远得很。听说外面很多地方都有人考上了大学,蒲塘里也没有听到有人考上什呢好学校。只有夏应泉,考上了高邮师范学校,不过不是到高邮上,就在兴化上。听说是高邮师范在兴化城办的班。这一来,蒲塘里人没得劲了,原来兴化人也是吹牛皮的,自己都没有个像模像样的学校,都赶不上个高邮了。这夏应泉,个孔老二,也没得大霞光。

霞光,蒲塘里说人有出息就说成有霞光。没得大霞光,就是没得大出息。

这世道,有些事还真让人摸不透,有些人还真让人识不透。毛.主.席那么有霞光的人,也归天了;毛.主.席的老婆,却没有想到是个坏人。蒲塘里人哪里敢想?

草兰子结婚前,马红英悄悄地带着草兰子去了一趟水廓镇卫生院,帮助草兰子取下了节育环。这下保险了,这下应该没得问题了。要是再怀孕,就让草兰子怀吧,这下也总该怀一个她自己的孩子了。

马红英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草兰子一点儿也不晓得马红英在她身上做的手脚。这丫头,确实是个呆丫头了。唉,呆不是坏,可好哄好骗,也不是个事儿!

嫁鸡是嫁,嫁狗也是嫁。总算有了婆家了,丫头子的脸面算是挣回来了。当然,马红英也晓得,草兰子的脸是丢得大了。但是,这不怪她呀!怪她什么呢?一个呆丫头,怎么经得住蒲塘里那帮坏男将的盯呀哄啊的。(未完待续)

第85兰章 草兰子又怀孕了

有时候,马红英会在忙碌的间隙停下来抽枝烟。马红英学会抽烟,是一两年间的事。自从五四离开蒲塘里时丢下了一些烟,马红英也开始偷偷摸摸地吸上了。马红英抽烟完全是不由自主情不自禁。个马红英,一向讨厌男将身上有烟草味的,没想到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也开始抽烟了。

全是因为草兰子。不晓得日了什么鬼,这草兰子的命运怎得咯就这么不济的。先看中的建华,多好的一个小伙儿,可是没想到去得那么早,那么突然,像在做着一场好梦的时候被突然打断了。再接着是五四,都安排好了,早点退休回来,让他当支书,然后上门来跟草兰子结婚。是不是这如意算盘打得太好,老天不允许还是咋的,五四突然当了大官,一去不回了,把个草兰子折腾成这样。这究竟是不是天意如此?当真卢素素讲得对,我们不该想人家的儿子?

看来,这命也如同水上行的船,太顺当了,说不定也要翻。这不,草兰子这条船,顺风顺水的,哪想到那条河里有暗流,有漩涡,有顶头浪,就把个船打翻了。草兰子,一条多好的船啊!原来,这浪头不管船是好船还是破船,只要是船总要浪打一番。

没想到这条船最后靠在晓桐这个码头上。而且靠住了。婚结了,肚子也真气,还真灵光,结婚没有三个月,草兰子又怀孕了。只是草兰子这个呆丫头,一点也不晓得哪里通哪里,她怀孕了也不晓得,直到马红英带她回来过几天的时候,才又发现丫头子怀孕了。

一开始,草兰子怀孕的事藏得严严实实的。马红英不肯告诉任何人,甚至连草兰子也不想告诉。呆丫头嘴不把稳,说不定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马红英一心一意要做外婆,一心一意要抱外孙子。晚上跟草兰子谈家常,马红英编了几句话套草兰子的心里话,哪晓得呆丫头这一点也还清爽。想做妈妈!马红英开心,好,这就好。呆不呆是另一回事,个女将,不做妈妈,像什呢样子?结了婚就算成了家,成了家就得有家小,就得做妈妈。晓桐有了一儿一女了,可那不是草兰子的亲骨肉。要草兰子疼他们,草兰子做不到,草兰子的脑筋不太能做主,她也想不到要把红粉的儿女当作自己的儿女这一层。自己身上滚下来的肉才是亲骨肉。马红英想好了,这草兰子与晓桐的第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得要!

金学民不太想家,这种事。马红英晓得,跟他商量。也商量不出个粯子跟米出来。这事还是得跟王巧英商量,让王巧英帮助自己拿个主意,好歹要了这个孩子。

可是计划生育的风声很紧。方德麟的二儿子姜跃进,响应上面的号召,本来说好今年结婚的,硬是没有结。说是要晚婚晚育。那边海宏婚是结了,可是国强不高兴。国强上门做了工作,让海宏再等一年结婚,可是海宏没有听支书的,国强就不高兴了。你个海宏。也敢不听支书的话,这像个什呢样子?上面是有指标的,蒲塘里也有任务,要完成多少指标,上面是要下来查的。这是党纪国法。你看人家方德麟,老干部,儿子在部队当大官,不要太威风噢,人家都响应上级的号召,把结婚的时间推迟了。你个海宏还不听,想什呢心思?

计划生育的指标说到底不是用来完成的,是控制,结婚的指标,生育的指标,都要控制。国强一方面要控制,二方面也想看看,这蒲塘里人还听不听他的话。具体地讲,你海宏还听不听支书的话。海宏没有听,结婚了,那好,结婚的第二天,八队队长的职务就给免了。你个海宏,吃了豹子胆,连国强的话都不听了,那还行?

月份一大,草兰子怀孕的事,便藏不住掖不住了。就算没有什么月份,眼尖的女将还是能看出来。女人怀孕,正面如果看不出来,背面一看就晓得了。看哪里?看。乡下女人要的是大。有道是,养猪养个鸡爪虎,娶妻娶个大。女人的再大,但走路的时候,怀了孩子与没有怀孩子,是不一样的。没有怀孩子,它不会两边歪。怀了孩子就不一样了,只要一走路,从后面就看得清清楚楚:那一歪一歪的,一挪一挪的,像有个人按照口令走路似的,一二一,一二一,一清二楚,一点都不会走眼。

来草兰子家纳鞋底做针线的女将们有时候就不是来纳鞋底的,是来看草兰子动静的。她们眼睛尖,也毒,一看就晓得了。一晓得,她们就不拿嘴说话只用眼睛说话,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嘴一努,明白了,晓得了,草兰子有了月份了,少说也有三个月了,在那里。

这一来就藏不住了。

这一来,大队马上喊晓桐去谈事情。

晓桐好说,反正有了一儿一女了,要不要再要一个,他非常明确,听你国强的,这个时候,是朋友也好,不是朋友也好,于公于私,都必须帮助,回去做工作,让草兰子把肚子刮掉。

可晓桐还没有到家,马红英早就得着了消息,气冲冲地冲到晓桐家,指着晓桐的鼻子骂道,你个晓桐,喝了那么多墨水,也不是喝了粪,你就答应国强回来做工作了?我不同意。谁要是让草兰子到水廓卫生院做引产,我就跟谁拼命!你个晓桐也太能拿主张了,噢,草兰子嫁给你就不图个老来防老?你不让她生,是嫌她是个呆子还是只想拿她开心,陪你睡觉?我怎得咯就认了你这个混蛋做女婿的啊!嘴里说着,心头一疼,就抱着草兰子哭开了——

我的草兰子啊,你的命还是个苦啊!我也不晓得你前世做了什呢坏事,现世要得这个报应,你怎得咯就呆了的,你这一胎不让你生,你将来靠谁啊!他姜晓桐肯定要死在你前面。他死了,你靠谁啊!我的苦命的丫头子哎!

草兰子看着妈妈哭,一点儿也不清个头绪,她呆呆地看着。晓桐却被个马红英哭得没了章程。马红英的话在那里,句句是理,一点儿也不假。一儿一女。都大了,晓得了,谁也不肯喊草兰子是妈妈,倒是经常偷偷地跑到焦为根的垛子上,到妈妈那里,让妈妈抱抱搂搂,有时候哭上一阵。架势在那里,莫说草兰子是个呆子,就算她不呆。要他们认草兰子是妈妈也万万不可能。将来真的自己老了要靠儿女的时候,谁来照顾草兰子真是个问题。

晓桐只好到大队部求国强让草兰子生。可是国强不同意。国强不但不同意,反而光火了,你个晓桐,怎得咯出尔反尔的。不是明明同意了的吗?怎么又改变章程呢?

你自己去看看嘛,马红英在闹哩!

马红英闹你就不能做做工作?这种事情哪个不闹?噢,一闹就同意,还不是人人都跟着闹?大家都闹。我这支书的工作怎么个做法?你个晓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个道理也拎不清?

晓桐被夹在中间受夹板气,心里很不痛快。他姜晓桐也是个不求人的主子,现在要他求国强,心里已经是委屈万分,经国强这么一说。心里更来气:你其实晓得,我的情况跟别人不一样,草兰子得有个一儿半子!

晓桐的语气平静了许多,一平静,就是心里已经对国强动气了。

国强也是个明白人。晓得晓桐如果火了,事情也不好收场,便说,你的情况大家都晓得,可是一儿一女已经在那里了,你再提出要生第三胎来是不像话的。你也替我们考虑考虑。草兰子的事情我们也晓得,让让吧,让过这一阵,等海宏他们几个人的事情过去一阵子再说。现在在风头上,大家都不好交代。谁要是往上面一捅,我们都完蛋。回去做做工作,下次一定让草兰子怀孕,让草兰子生。还不好吗?

晓桐两头没落到好,硬着头皮回到家。马红英还在,不过是气消了。还替孩子们做了晚饭,让他们吃了,哄他们洗了脚上铺睡觉。

晓桐坐下来,掏出香烟,也递一根给马红英。

马红英一看,明白了,点着烟,叹了一口气,说,不怪你,我也晓得是为难你。怪只怪草兰子的命不好。她就派这个命,我这个当妈妈的也没有办法。

说着,流下了眼泪。

接着掐掉烟,索性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次哭得不激烈,可是,却非常伤心,让晓桐不晓得说什呢才好!很久,才说,妈,你别伤心,国强说了,这次不让怀孕,等明年,不管什呢样子,也会让草兰子生一个的。

晓桐一想到国强也曾经跟草兰子有过事,心里便不痛快,这个国强,穿上裤子就不认得人,一转,便什么都忘了。只为自己的支书位置,也就不管当初的情份了。

小毛的冲水机将草兰子她们几十个妇女送到水廓卫生院,刮宫的刮宫,引产的引产。轮到草兰子时,草兰子熟门熟路,就往架子床上一躺。做手术的医生认得是草兰子,也晓得这个呆丫头来过好几次了,就是没有想到这次却有了这么大的月份。

草兰子进了手术室,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出来。来引产的女将也没有几个,结束了的,都住进了病房,等刀口稍微老扎些就回家。刮宫的那些女将早早出来,早早上了船,一点没有了来时的那种不好意思,一个个开始骂家里的男将,不晓得这个时候死到哪里了,就是背他们的害。背害,就是承担灾难的意思了。蒲塘里人的说法。又一个个开始偷着问,还疼不疼了,没想到会有那东西伸进来,真让人怕煞了。

兰凤后来出来了,到河边跟小毛说,她要晚些走,自己走回去得了,让小毛先送人回去,河上风大,别把刮宫的妇女着了凉,不然就麻烦了。草兰子还没有出来,不管她了,她反正是引产,今天也走不了的。

兰凤这一次是带队。她现在又兼着妇女主任的事。

那边小毛一发动机器,这边草兰子的事情就出了。

引产是成功了。出来的却是个大血球,医生慌了手脚,估计是孩子还没有出来,便把刮钳伸进去夹,刮,铰。这一来。问题大了。草兰子疼得直打滚,一个劲儿地喊没得命。医生忙乎了半天,也没有再掏出个什么东西,这才住了手,想必那个大血球已经是了,只不过是被一层血衣子包着。

血止不住,一下子流了很多。手术室门口接二连三的穿白大褂子的人进进出出,全是一脸的庄重神色,一副正在做着大事的样子。兰凤吓得不轻。晓得事情大了,手上捏出了几把汗。人是她带得来的,如果不能把人再活蹦乱跳地带回去,她就没得办法交代了。

总算还好,忙过了一阵子再也不忙了,医生们一个个地出来,不再回头了。看来问题是解决了。后来,兰凤看到一个女医生出来了。边跑边擦汗,估计是结束了。连忙问是不是好了。女医生说好了,不碍事的,现在在挂水。人没事。放心。你们是蒲塘大队的吧!这个病号来过好几次了,要注意,要节制。

医生的话兰凤很懂,可是没办法跟医生说得清楚。你说说看,要一个头脑不清爽的人怎么节制?她哪里晓得哪里通哪里?

但总算把颗心放下来了,兰凤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心噗噗噗地跳着,还没有停止。

几天后。草兰子才出了院。出院的时候,妇产科的一个医生喊住了兰凤,告诉她草兰子的事儿大了,回去可能不能多讲,表面上看,她这以后会遇到习惯性流产,可是,能不能再着床,搁得上搁不上就难说了。

兰凤一听,呆了,问,那就是说,草兰子不能生养了?

看来危险。医生回答道。

别说草兰子稀里糊涂的,马红英也被瞒住了,兰凤回到蒲塘里,一点风声都不敢透,大气不敢出,哪里敢讲草兰子在医院里的事,只是把草兰子往晓桐家里一送,然后关照了两句好好照顾的话,便拔脚走了。

国强当然晓得,兰凤的枕边风一吹,国强一肚子数。可是国强也不敢讲,这一讲,马红英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马红英一晓得,事情可能就会搞大。计划生育出人命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这种事还是不要出在蒲塘里的好。

其他人不告诉,晓桐是要告诉的。兰凤让国强约我哥到大队部来谈,千万别弄出大的动静。国强说我有数。国强没有约晓桐到大队部,反正两人走得近,想要到一起,机会有的是。国强觉得这种事还是选择一个星期天,在学校里告诉晓桐好。

两人又一次凑到一起下棋的时候,国强告诉了晓桐这件事,让晓桐在草兰子出了月子后再到医院去看一看,找医生治,千万要把这毛病治好。这是一生一世的大事。

晓桐呆了,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一下子没有了下棋的兴头。真要是这么一来,草兰子的后半生便没得依靠了,不要说不好向马红英交代,向蒲塘里人都不好交代。怎么说呢?一个好好的丫头子,疯是疯了,但有时候还算清爽,可要是摊上这一种病,真的一生就算完了。这是到你晓桐的门上才有的事,你晓桐好向谁交代呢?婚前马红英曾交代过晓桐,节育环是在他们为事前她带草兰子去解决掉的。

香烟烧到晓桐的指头,晓桐才惊醒了似的,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晓桐伤心得不行,竟然流下泪来。这倒是国强没有想到的。国强现在也很后悔,当初不应该坚决要求草兰子去把孩子做掉,应该想到的,草兰子跟五四有过孩子,做掉了好多次。被二有禄诱奸的那一次,也做掉了一个孩子。连续好些次流产,板子油再厚的身子,也吃不消,哪里又经得住第三次第四次的。这一次应该让她生,应该让她生的。

这下怎么是好呢?

晓桐没有再说什么,又不好赶国强离开,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在办公室里,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天都要黑了,两人才起身离开了学校。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晓桐打算等草兰子出了月子就带她看医生。一出月子就去。这事情不能拖,也拖不起。可是他一个男将,这妇道人家的事,他是一窍不通。想到这些事早晚还是会让马红英晓得,还是不如现在就通知马红英,让她有个数,也让她拿个主意,看这后面的事究竟怎么弄。

可一想又不妥,这事不能讲,一讲,马红英那种性子的人,还不是要急得跳到天上去?这事千万不能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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