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师的婚事 - xp1024.com
《方老师的婚事》


引子

最好的房子是学校,这是国家加大教育投入的真实写照。显然,仅仅说到这是世界教育史上规模最庞大的工程,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只是地区间的发展还不够均衡,个别地方教育投入捉襟见肘的事总还难以避免。

辛县是个远近闻名的教育大县,高考上线率曾在全省名列前茅。这里地处丘陵地带,境内有一座莲云山,被当地人称作“小泰山”。这里煤炭资源丰富,经济发展颇受全国乃至世界经济形势的影响。这里的人们特别喜欢吃虫子,什么蝗虫、豆虫、蜂蛹、蚕蛹、蝉等等之类,都是他们的盘中美味。在这儿,人人喜欢石头,认为“家无石不稳”,常把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摆到房间或者庭院内外欣赏,这使得全国各地出售玉石奇石的商贩时不时结伙前来摆售。

辛县县域经济曾经一度得到较快发展,城区及周边很多地方都大兴土木,拆迁改造,正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但在义务教育方面,辛县乡镇学校,尤其那些地处偏远农村的,除了崭新的教室,辅助设施却还一时难以兼顾,有的只好暂时沿用原先的破旧桌凳。或许是出于县里总要建几处窗口学校的需要,县直属学校却要好很多,不仅建有教学楼、实验楼、综合楼等等,内部各种教学设施也一应俱全。自然还有更多看不见的差距隐于其间,让县直属学校成为乡村教师神往的天堂,对学生和家长也有着强磁般的吸引。只是这些年来,各乡镇的老师很难正常调入县直属学校,所以相对于红红火火的经济形势,辛县教育也倒显得十分平静。

实验中学是辛县唯一的县直属初级中学,也是当地初中教育的龙头。有一回,我来到学校门口时,正值放学时间,出校的孩子汇成汹涌的人潮,欢欣地流淌着,让每一个目睹者都能感受到那种青春的活力。那就是一出名副其实的青春舞剧,主演就是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舞台则是这个永远变革着的时代。

对于记忆来讲,时间该是最好的洗涤工具。就说眼下吧,已经没有人再提这所学校几年前的那些旧事了,也不再去想它曾被铁栅栏分作南北两校,更不会像我,脑海中总抺不掉其中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师的影子。

那还得提到我有一段时间非常失意——做教师多年,工作和生活竟然一时间完全看不到希望了。不错,老师已经被冠以太多的溢美名号:让人尊崇的先生,漫漫人生的引路人,辛勤劳作的园丁,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蜡烛,至死丝方尽的春蚕,无私奉献的孺子牛;甘做人梯,默默奉献,“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诸如此类的赞扬之语,不胜枚举。除此之外,老师还有令很多人羡慕的寒暑长假,有一年一度的教师节,有相对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做为一名老师,似乎不应当再有不满足的理由。

而我,的的确确进入了事业的平台期,并且因而日渐消沉。

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受着外界影响。我本人一直还算努力,但常常有人会自觉不自觉地刺伤我愈来愈脆弱的心。就在我反复修改这些文字的时候,一位新上岗的同事还有意无意地对我说过:“**丝男的奋斗,总是伴着血和泪,最终得到的,却往往只是泪和血。”才十几岁的儿子和他的妈妈有时也会联合起来笑我:你说话做事跟小孩子差不多,情商受你的学生影响,永远停留在十四五岁。自然,这都不过是些玩笑话,但认真想起来,竟也真的让敏感的我很伤神。我不能不承认,诸如此类也许只是别人不经意间说的闲话,对于我来说,真如一把看不见的刀,日益削蚀着我的梦想与信念。

改变一个人的因素是复杂的,个人感受是极为重要的一个方面。每年暑假,我休养生息,厉兵秣马,然后经秋历冬,也许还没来得及享受春光,一个轮回就匆匆完结。每天生活在校墙之内,如一头被遮了眼睛行走在磨道中的驴子,迈着一成不变的步伐,一步一步,一圈一圈,周而复始,不知哪里才是尽头。二十个轮回,让我深陷迷惘、麻木、枯燥与倦怠。

生活的意义呢?它在哪儿?我常常这样扪心自问,深觉愧于职业,愧于学生,整日里为不能自我救赎而苦恼。为了打发那些无聊的日子,我常以“几点吉庆”的网名上网打发时间。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一位同样是老师网名为“无花果”的网友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他当时贴出题目为《师者》的几句话,契合了我彼时的心境。

说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我却迷失于寻找光明。

说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竟然要怀疑自己的魂灵。

本想绽放给激赏的眼睛,我盼来只有索取果实的铁掌。

没有人问及我的忧与乐,我只配做一颗黯淡的无花果。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法国作家罗曼·罗兰也说:“要撒播阳光到别人心中,总要自己心中有阳光。”赫氏的话给我们以希望,罗氏的话又让我们感到重担在肩,而“无花果”的话,显示当时的他内心阴暗悲凉有甚于我。

我莫名地多了一层担忧——因为我知道,先有幸福的教师,才会有幸福的教育呵!我一直希望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仅仅是个例。

若不是他又发了一个帖子《老子犯罪,儿子何辜》,为一个患白血病的学生搞网上募捐,我与他曾经的交流,只会如一滴暑天的雨露,在我脑海中很快就蒸发了,甚至不会留下任何印迹。

巧合的是这两个帖子后面“二楼”位置都是很谨慎的三个字:“哦,老师!”我想,这三个字里,有太多可以深味的东西——也许是嘲讽,也许是赞许,甚至更多,随便你怎么去想——就如那个神词“呵呵”一样。但真正让我内心一颤的,倒还不是这些,而是他的那个网名“无花果”。就我个人的经验,一个人的网名,常常很能显示他的内心世界。毫不夸张地说,当有兴致的时候,我根据网名来“蒙”对方的性格,常常令网友怀疑我就潜伏在他的身边。

我随手在网上百度了一下“无花果”,结果还真长知识了:

1、无花果(学名:ficuscarica)其实是一种开花植物,隶属于桑科榕属,花期4~5月,果自6月中旬至10月均可成花结果,只是不象别的果树先以奇葩示人,它纯朴无华,未见花艳就已果满枝头。

2、它是世界上最早进行驯化栽培的果树之一,已有近5000年的栽培历史,唐朝时传入我国,广泛分布于山东、新疆、江苏、云南、湖南等地。

3、它喜光、喜肥,耐干旱,耐瘠薄,土壤适应性很强。

4、它枝繁叶茂,树态优雅,具有较好的观赏价值,除作园林及庭院绿化外,还是最好的盆栽果树之一。

5、它的果实含有丰富的营养成分,可鲜食,也可加工制干、果脯、果酱、果汁、果茶、果酒、饮料、罐头等。

6、现代医学研究证明,它的果实及叶、枝含有一定的抑菌、抗癌、治病、健身、抗衰等功效,民间用它治病的验方甚多,国际上赞誉它为“21世纪人类健康的守护神”。

7、在古代希伯莱经典和《圣经·创世纪》里多次提到过它,关于它的传说故事极多。

8、它代表了收敛和不张扬,并因而得到幸福。

9、梦见它者,主吉(《周公解梦》)

面对那么多内容,我本想“蒙”他一下,不成想自己先懵了。好在那一回,受几个网友的委托,做为捐助者代表,我有机会去了他所在的学校,从而认识并了解了他。他喜欢用梦来形容他的每一天,我就用“梦”字凑了一首小诗来概括他的那段经历:

热望逐梦疾,

冷遇醒梦迟,

梦醒复梦中,

一生如梦里。

咀嚼着他那些平淡的岁月,我觉得他就是一位极具代表性的“师者”——我也喜欢用这个词来称谓老师,就如“作者”“歌者”“记者”一样,只表明一种行当,没有任何感**彩——便生出一种写点儿什么的冲动:洗脱“师者”脸上神圣肃穆的油彩,去展示一位普通教师真实的情感世界。

时间是挡不住的车轮,曾经的冲动化为毅力。但我尊重他的恳求:“真实的,有人偏给你质疑出假来;杜撰的,又有人一定要索隐出真来。社会上很多人本来就喜欢八卦,你还是让我安心教几年书吧。”

我因而只用了他的乳名——方心宁。

1

[海岸线文学网]已显稀疏,但却被很细心地拢到脑后,一部点雪缀霜的大胡子,也同样被梳理得纹丝不乱,那长长的眉毛很适意地舒展着,让人不自觉会眼前一亮,疑怪是偶遇了神仙。是啊,凡夫俗子怎会有这样的仙风道骨?世间也难寻第二位如此奇形异貌之人啊。

他身前有一辆小货车,几个红漆大字十分醒目:黄家花生米。这些什物,算是他存在于俗世的一个明证。据好事者讲,他多年前曾是一位小学教师,因腿受伤,留下了残疾。退休后,无师自通,他居然成了辛县做小吃颇有名气的好手。当地盛产花生,所以他最喜欢做花生米小吃,人送外号“黄花生”。什么糖炒花生,五香花生,鱼皮花生,酥花生,脆花生,酱花生等等,吃起来都各有滋味。

他爱看古书,有时卖花生的闲暇里,他就坐在小货车旁的马扎上,戴一副老花镜,半仰着脸,把书高高地端在手里,一字一句地读,忘我处,久久不动,宛如一尊城市雕塑。也许正是这尊雕塑在街口有些扎眼,才有人喜欢传说他一些或真或假的故事,说他通古今晓天文,看面相算未来无一不能。奇怪的是,若有哪一个真的来求他卜一卦,他保准会对人家不理不睬,看那架势,倒像是对方辱没了他的先人一样;可高兴的时候,他又确实会主动要给人家说些卦味很浓的话。

看到方心宁,黄花生的表情僵了一下,就像是从书世界到现实回得太突然了似的。他搭讪道:“歇歇脚?”

和善的微笑起了作用,方心宁停下了脚步,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只能在工笔画上才能见到的老人。

黄花生说:“神色凝重,必有大事。”方心宁没反应。说起来,今天他要做的事,也真算是他有生以来所做的最重大决定了。方心宁已经感觉到对方的眼睛十分犀利,即使自己否认,也会被他轻易看穿。

黄花生又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有备而来,勿忧成败,只是凡事都‘度’,就如我这糖花生,加多了糖,会让人感觉甜得太腻,搀了淀粉做成糖衣,反而甜脆可口饱受欢迎。这‘火候’,就在个人的心里”

老人的话让方心宁烦躁的心冷静了些,甚至觉得天也凉快了。

为了今天的事,自己确实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可是,这位老人到底想干什么呢?好吧,我且听你下文。

黄花生果然越说越有兴致:“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方心宁听得懵懵懂懂,就认定对方绝非正经生意人,倒是一个打着小买卖的幌子却靠卖嘴吃饭的算命先生,当下说了这么多话,不过是要从他这里骗点儿卦钱罢了。

他不喜欢这样的人,就从口袋里掏出钱递过去。黄花生挡回他的钞票,顺手拿了两包花生递过来,说:“带两包尝尝,不值什么。”方心宁推辞不过,只好收了。

黄花生还有话要说,而方心宁真的已经不能耽搁了,道了声“谢谢”,脚步早已迈开了。

那黄花生张着嘴,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

2

带着这夏天般的热情,方心宁匆匆赶到了辛县实验中学,参加该校的招聘面试。

他到现在都这么认为,实验中学选择在盛夏酷暑要他们来,绝对也是一道考题。

假期里的校园很冷清,地上零星的枯树叶被风吹得跑跑停停,发出吃吃啦啦的声响,像几只淘气的小动物。

在小花园的角落里,方心宁一眼看到了一棵无花果树。大概是因为自生自长,一副很落寞的样子。他靠近它,抚摸了下它鸭蹼似的叶,如同与一位老友握手。

顺着显眼处粉笔书写的指示牌,他来到实验大楼一楼的一个大厅里。里面已经有百十号人,个个表情严肃,静静地候着,也有的在那里忽喇忽喇翻书。

他突然感觉有人在注视他,顺着投过来的目光看过去,哦,就是刚才路上遇到的那两个打着阳伞的女人。

他向她们微笑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看他望过来,她们二人也对视了一下,笑了,羞涩涩地。

这次面试,对于前来应聘的老师们说,是很重要的一关,也是最后一关。大家都在仔细听着,叫到自己的号时,便走进一间教室;而从里面出来的,连话也懒得说一句,面无表情地径直离去。这给现场的候考者增添了紧张情绪。

方心宁抽到的是语文组第16号。他在心里默念着:“要顺,要顺”他极力地要让自己静下心来,可这一招一点儿也不管用。他便自言自语地口述眼前所见:大家都在积极准备,工作人员都一脸严肃,楼里楼外干干净净,窗外就是绿化得很漂亮的校园

他嘟囔出了声,引得近旁几位老师怪怪地看着他。

嘴里这样说着,目的是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他的心思还是不自觉地回到了从前。

四年前,方心宁从省城师范大学毕业后,就来到家乡辛县的黑山镇初级中学任教。当时因为与季梅婷的关系正处在最冷淡的时候,特别不想去辛成市工作,再考虑到年迈的母亲一个人在家,自己时不时还要回家照顾,所以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是他们班里唯一一个选择了乡镇中学的学生。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时从远处看黑山镇中,院墙上刷的一行大字特别醒目: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教学楼上也悬挂着八个血红的大字: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能在如此受社会重视的学校里工作,不正是自己无悔的选择么?

老校长见了他后兴奋异常,怎么形容呢?反正他说话的时候,话语里有一种老太太买菜时多抽了人家一棵芫荽的那种沾沾自喜,那表情呢,活像一个孩子磕伤了膝盖刚欲张嘴大哭却意发现一枚渴求已久的硬币,瞬间就能变出笑脸。

带着热血沸腾的劲头,他恨不得马上扎进教室,使出自己浑身的本事,给同学们好好上几节。他也确实用自己的认真与努力赢得了同学们的心。

不久后,方心宁就了解到,在这所拥有近百名教职工的学校里,他是那四五年间分配来的仅有的三名大学生之一。直到最近一两年,县城里实在不好安排了,分配到这里来的大学生才多起来。位置偏僻,硬件设施也差,事先了解学校底细的人一般是不愿到这里来的。

这所学校,除了集资建的一座崭新的教学楼和一圈还算完整的围墙之外,再也没有象样点儿的建筑了。尚未整平的场到处乱石横卧,一副锈迹斑斑的篮球架从老校里搬来后就从没立起,干尸一样斜躺在校园的角落里。

据说他来的时候学校就已从老校区搬来两年多,一直就这样;及至现在他想要离开它的时候,也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这四年中,最让他想不到的是扣工资的事情时常发生。修路,扣你五十,订报,扣你一百,过节发桶花生油,也要在下个月按市场价从工资里抵扣。即便这样,教师们工资也总不能按时发放。学校不断推出这样那样的校规校纪,生搬硬套外地经验,大搞所谓的教职工全员聘任制、岗位目标责任制和等级工资制等等改革,结果画虎反类犬。领导与老师原应齐心协力搞教学,生硬的改革却让他们成了对立斗争的两派。学校一味看重学生的考试成绩,导致老师们每天都布置大量的作业,让学生们天天疲于应付,而方心宁尝试的“小组合作教学法”,不仅没有得到学校的支持,还被扣以“不务正业”的帽子。

让方心宁真正受刺激的,或许该说是那次噩梦般的见闻。

那是四月份的一天,他所带的班里有几个学生不去上体育课,偷偷跑教学楼一个角落里下起了象棋。方心宁知道后,就找他们几个谈心。

“场不平整,跑步把脚崴了。”一个学生的话明显是应景的。他看着方心宁,试探着这样说。其他人纷纷这样附和。

组团崴脚?好吧,方心宁拉出架势,要查看他们的伤情。

就在这时,一辆警车直奔他们而,吱得一声停到他们身边。

车上跳下来几个人,问道:“谁是赵亮。”

方心宁就指了指正在上体育课的一位青年教师。

这个赵亮是才参加工作一年多的大学生,学政法的,长得高高大大,在大学里担任过篮球队队长,校领导根据学校里的师资情况,让他临时带体育课。

几个人围过去,问道:“你就是赵亮?”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其中一个身穿警服却没佩戴警用标志的小伙冲上去,一脚把赵亮就踹倒在地,然后几个人蜂拥而上,铐起他来。赵亮没有任何防备,被铐起来时还一个劲地问为什么。

方心宁下意识地过去想护住他,不让对方带走他。那个莽撞的小伙子双目圆睁,用生硬的口气说:“你要妨碍公务?”不容分说,把方心宁推到一边,紧紧扯着赵亮往外走。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正在上课的老师,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就这样被连推带搡地带走了。警车傲气地尖叫着,绝尘而去。那声音,就如一根根毒针,深深刺痛了方心宁的心——好像就是自己这么轻轻一指,才让赵亮遭此横祸。

第二天,老师们都听说了事情的原委:赵亮被人告了状,罪名是“**幼女”。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整个黑山镇顿时像炸了锅一样,传言如四溅的碎片与尘埃般迸发弥漫。其时,邻县刚刚传出某小学副校长猥亵数名女生并每人给20元“封口费”的丑闻,赵亮的事再一传,就如火上浇油:“镇中女生被老师糟蹋了。”“现在的老师连最起码的道德底线都没有了。”

从那一天起,方心宁就觉得抬不起头来,跟自己干了那种事一样。想到自己的处境,从来都是安于现状的他,竟然开始后悔了:难道这里就是自己要大干一场的地方?当读到远在辛成日报社工作的女朋友季梅婷的一封封来信时,他的情绪更会一落千丈,连自己也觉得,与她的距离已远不是辛县到辛成这一百多公里了。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用自己的能力,主动去改变现状。

为此,他很在乎这次应聘的机会。

“16号。”一位戴眼镜的男老师从教室里伸出头来喊。一缕头发一下耷下来,遮住了眼镜。这位老师真像是哪部电影里见到过的土匪特务。

方心宁深呼一口气,应声跟了进去。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是要抽篇课文来说课,准备的时间只有20分钟,而他带来的那大包材料却被人家工作人员收走了。

方心宁抽了题目,但脑子里嗡嗡一片。20分钟的时间转瞬即过,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赶赴战场的英雄,悲壮情绪油然而生,什么黑山镇中,什么季梅婷,统统搁到脑后了。

说完课,一位面试官突然发话:“请用一句话来概括你心目中的语文。”方心宁说:“生活处处是语文,最高境界是不教。”面试官问:“那你能简单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吗?”方心宁说:“我崇尚大语文教育,叶圣陶先生也说,‘教是为了不教’,老师最有意义的工作是把学生领进门,激发学生主动到里面去品味,去发现,去创造”

“好,你可以出去了。”面试官打断了他的话。

临场的准备,对于他来讲,几乎没有起到多大作用,最终还是靠平时那点积累。教学是一门遗憾的艺术,说课亦然——在别人看来,这堂课也许还有点儿可圈可点的地方,到了自己这里,也只会是不满意的地方更多;而今天,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他所感到的,除了遗憾,还是遗憾。

他想到了黄花生的话,真是句句在理。几年来的辛勤工作,就算是为今天在做准备吧——时时刻刻的辛苦,都是在为下一分钟做准备。

毕竟太在乎这次面试了,他忽然觉出手心里热热的,湿湿的。

两个女人还盯着他看,那眼神,让人读不懂!

3

坐在从县城开往黑山镇的公共汽车上,车窗外的一切像是电影里的快镜头,在眼前浮现。记忆的闸门又一次被打开——他想到了父亲方保国。

父亲方保国曾是一位民办教师,在他们家所在的黑山镇远山村小学任教。那时候,民办老师家里都有责任田,方保国除了上课,还要抽时间去种自家的责任田。上班时间,方保国去学校给孩子们上课;放学之后,他还要去帮着妻子干农活。

方心宁还有个姐姐,大他10岁,叫方心灵。自从家里添了这两个孩子以后,方母被拴在家务上的时间长了,地里的农活只好由让父亲一个人干。白天挤不出时间,父亲就在晚上下地。浇水,割麦子,很多活儿都是方保国乘着月色一个人在那里忙。正是这个原因,方心宁走夜路时见到月夜趁凉收麦子的人,总会停下来,在一旁听一听那“喳——”“喳——”的割麦声,似乎这样就会看到父亲直起腰来,用胳膊捋一把脸,向他笑。这“喳——”“喳——”声,正是父亲亦师亦农的生活节奏,以至于方心宁的回忆里总少不了这种声音。而每当这种声音在耳畔响起,方心宁就会觉得父亲的目光就在身后,正看着自己向前走。

方心宁很小的时候,父亲偶尔带他去学校。那是村子里最宽敞的一个院子,成排的平房,高耸的白杨,葱绿的冬青,青砖砌出花边的花圃,还有木桩上钉块板做成的简易篮球架。学前的方心宁最乐意在这里跑跑跳跳,享受一个小学生才有的快乐。有时候,到办公室里,捡几颗粉笔头,随心所欲地画个什么图形,接受方保国的两个同事——小梁老师和老黄老师——的夸奖。在幼小的方心宁心里,那是世上最惬意的事了。

往事的细节多已淡忘,但有一回,黄老师指着小方心宁说过:“孺子可教,是有志之士。”语出突兀,小梁老师和父亲不解地看着他。他指了指方心宁的脖子后面,惹得大家都大笑起来,原来,彼“志”乃“痣”。后来,方保国还真就常拿这个痦子常常给儿子砺志。现在想起来,父亲那些教育他的话,仍然如在耳边。

方心宁有时趴在窗外听父亲讲课。父亲用他那带有浓重乡音的辛县普通话,抑扬顿挫地讲着,声音洪亮,能让每一个学生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喜欢他的博识,喜欢他的和蔼,特别是他在课堂上那保持始终的微笑。

在这所只有三个老师的学校里,学生并不多。师生们天天生活在一起,早已融入了更多的亲情。每当雨雪天里,父亲总要想办法把学生们全都送回家之后,自己才离校。有时带去的午饭匀给了学生,他只好饿着肚子捱到傍晚。

一次,天又下了大雨,父亲正在上课,发现漏雨的房顶哗啦啦地落东西。父亲忙指挥大家赶紧往外跑。房顶忽地坍下一大片,一根房梁重重地击中了他的背。门距他站的地方只有一步之遥,轻轻一迈即可出去,但他不能这样做,因为屋子里还有学生,他得指挥他们全部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好在父亲福大命大,在家躺了几天,总算躲过一劫。上级听说了房顶坍塌的事情后,要奖励那位勇于救人的好老师。就在同一天,学校里年龄最大的黄老师在校门口泥水里不小心滑了一跤,把腿摔得骨折了,正为医药费发愁。身为教学点负责人的父亲就把黄老师的名字报了上去。再后来,上级不仅为此给黄老师痛痛快快地报销了医药费,作为奖励,还特地优先把他转成公办教师,没过多久,又为他办理了退休手续,这都是后话。

这个秘密,只有远山村小的三个老师知道,他们不说,外界永远无人知晓。

上级又给学校盖了几间新房子。这把父亲给乐坏了,在学校里乐不够,到了家还“呵呵呵呵”地笑个没完。母亲不高兴了,数落他:“把功劳让给别人咱不说,房子塌时你不会先跑出来吗?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们娘儿们怎么活?”父亲很干脆地说:“我是老师嘛。”

还有一次,几个上一年级的小学生调皮,敲着他们家的后墙一遍又一遍起劲地唱:“老师老师老老师,逮住老师炒炒吃。”当时姐姐听了非常生气,捡起一块石头追了出去,方心宁跟她后面。父亲刚好在家,喊住他们两个,说:“闹着玩的,当真就没意思了。”他出去,笑着对孩子们说:“谁编的?还怪押韵哩。”听了这话,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蜂散了。

父亲当然最疼自己。每次放了学回家,不进大门就喊:“宁宁,宁宁。”这时,父亲必定给方心宁带回来好吃好玩的东西了,或者一个甜果,一个糖人,也或者一只蝈蝈,一条小鱼。这些东西,有的是人家给的,有的是自己买的或亲手捉的。

那时,父亲在镇里一直是一个典型人物,经常出去开会。回来,他就把镇里县里的新鲜事讲给儿子听,拿出开会发的皮包和各种本本,指着上面的字,细说开的什么会,得的什么奖。他不止一次说:“宁宁,等我转正了,一定带你去县城逛逛。”

父亲一连串的美好设想,为方心宁的童年增添了不少生趣。

方母有时埋怨丈夫,学校里开不了几个钱,地里的庄稼也常常给耽误了。这时,父亲就一声不吭,只默默地听着。其实方母只是心疼他忙里忙外,怕他受不了那份罪。被说急了,父亲就只一句话:“我是老师嘛。”言外之意是说,我别无选择。方母也就没法再与他吵,叹口气走开。

有一回,父亲见妻子不再跟他计较,就带着胜利的笑意,对方心宁说:“每个人都是一朵花,你也是,对不,儿子?”

幼小的方心宁就问爸爸:“爸爸,你呢,是朵什么花?”

父亲想了想,说道:“从来都是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老师,我呢,就算是无花果吧。”

父亲说了很多,但自己记着的只有这些,尤其是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态,方心宁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些话,让他深深地铭刻在心,让他明白父亲为什么整天那么有干劲,让他在一种无奈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

其实,父亲曾有三次机会可以不干这个民办教师。一次是附近的煤矿让他去做文书,他本来报了名并且已经去了,可思前想后,总觉得舍不得这伙孩子,在矿上待了不到两天,就又跑了回来;一次是村里的老会计年龄大了,村里要他去当会计,可他总不能按村里几个领导的意思办事,跟人家闹了矛盾,索性又回到学校;第三次是镇里某办公室要找一个文化人去写材料,村里推荐了他,可他说什么也不去了,赖在了学校里。

方心宁终于上了小学,每天跟父亲一同去学校。

然而,有一天,在去学校的路上,父亲突然晕倒。方心宁吓的大哭,引来了大人才把他送去医院。可是,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活着回来。医生说,他得的是肝里的病,跟焦裕禄当年得的一样,这种病到了那种地步,很疼很疼。

老黄牛一样能干而又能忍耐的人走了。很少有人去想,看上去身体健壮、吃苦耐劳的老黄牛,倒下去的时候会是轰然坠地,那么突然,甚至不留丝毫挽救的余地。

母亲带着孩子呼天抢地地把父亲的尸骨从镇卫生院迎了回来。出殡那天,他的学生能来的都来了,有小学生,也有青壮年,陪着他们,安慰他们,跟他们一起落泪。

亲眼看着父亲倒下去,自己说不清心里有多难过:以后,谁还会“宁宁”“宁宁”地喊着,给自己带来那些稀罕的玩意?谁还会答应带自己去县城?

在方心宁的眼中,那时的父亲,简直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台机器,一台不用保养又不知停歇的机器,也难怪当时镇里都称他为“教育战线的铁人”。而对于方心宁来说,关于父亲的一切,从此都变成了记忆。家中的顶梁柱就这样倒下了,家庭的重担全压在了母亲的肩头。

父亲去逝不久,全县的民办教师开始陆续转正。父亲为了等这一天,整整等了20年,这一天来了,他却已长眠地下。

辛苦一生,平淡一生,父亲对人生所有的渴望,都随着他人生句号的突然出现而如烟一般散了。

那时的方心宁才上三年级,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4

回到宿舍,方心宁一头躺倒在床上,静静地不想动,实在饿极了,就拿出几粒花生放到嘴里嚼。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令他牵肠挂肚。

他的这间宿舍,位于镇中的老校区,学校新盖了教学楼搬迁之后,这些原做教室的平房便被分割成单间做了老师们的宿舍。他的这间,一侧山墙的半个墙面被雨水浸洇得很厉害,发霉的颜色从浅灰到深黑,似一幅绘得不够仔细的地图。雨季里,房顶上也会漏雨,总得准备些盆盆罐罐去接那些不时坠落的水滴。落雨的时候,这里叮叮,那里咚咚,让你省得寂寞,难怪杜子美当年就曾呼吁“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最有意思的当数这张旧木床,你一喘息,它就有反应,你一翻身,它便哼哼吱吱。闲来无事,摇来晃去,倒也逍遥自在。可不兴恼,你越气恼,它就会越让你无法忍受。床的一条腿是后来补上去的,崭新的木头,配在灰旧的床体上,多少有些扎眼。

这时,宿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方心宁眼睛也懒得去睁,想必是隔壁的牌局缺人手了,刘墅又来约他去打补丁。他讨厌打牌,刚一两圈也许还有些兴致,过了五六圈,脑子就浑作一团。尤其是一打几个钟头,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他给他们下了个定义:在浑浑噩噩的输赢中愉快地耗尽生命的人。他劝过刘墅,但劝不住。

今天,方心宁的心情可不同于以往,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就更不想理他了,“不去”这个词早已来到唇边。

“老师。”这好听的童声是从半开的门里挤进来的。他忙支起身,看见自己的学生何梨花探进头来。

何梨花是学校驻地何家店村支书的小女儿。辛县素有这样一个民谚:“老大疼,老三娇,中间是个吃气包。”她就是家里最受疼爱的小女儿,是支书的掌上明珠。

但方心宁很纳闷,她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里的?也许方心宁对自己的物质条件还是有些心虚,现在让何梨花发现了这简陋的住所,就等于是自己的短处被大白于天下了,不觉脸腾地一下脸红了。是的,天天给学生讲怎样讲话才更得体,可面对何梨花的意外来访,他这个语文老师竟然一时语塞。

何梨花说:“老师,你真住这儿呀?我还寻思老爸骗我呢。我家就在你们院墙外,拐角那座二层楼就是。我来好多次了,头一回见着你呢。”方心宁说:“哦。”何梨花又说:“老师,咱们假期里布置的作文题目有哪些?”方心宁一笑,觉得何梨花显然是在开玩笑:“你就是语文科代表”何梨花说:“是哦,所以我才怕记错了呀。其实我全都写完了,呵呵。”说着,她很骄傲地笑起来。方心宁勉强地答道:“科代表就是科代表嘛。”

何梨花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的话,一点儿也不理会别人心里正有事。是啊,少年不识愁滋味,一个单纯的孩子,怎么可能理会到一个成年人的心事呢?她说了许多她们家的事,高兴起来,乐得格格的,那无拘无束的样子,让他也忍俊不禁。

方心宁想到自己偷偷去应聘的事,感觉自己就要跟何梨花分别了,担心多话会说漏了嘴,就干脆做一名最合格的听众,耐心倾听,不时点头。

好一会儿无语。

何梨花打量完这间房子,又突然打断沉默:“老师,到我们家玩去吧?我最近买了好多书。”方心宁愈发觉得跟一个小女生单独在一块儿很不对劲,又处在关于男教师与女学生的谣言正盛之时,就劝她:“梨花,你还是赶紧回家吧,一会儿你妈找不到你会着急的。”何梨花说:“我妈知道我去同学家玩了,才不急呢。”

不得已的方心宁只好下逐客令道:“我有事”

何梨花总是很听话,说:“老师,明天我再来找你吧,叫上何强和何苗他们。”也不等方心宁答应或者拒绝,她就向外走。

方心宁送她到了门外。

梨花出了门,一路格格地笑着,不时回身挥手。方心宁看着她那天真无邪的样子,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与这种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越来越远了。

老远处站着几个人,正东张西望。方心宁还以为是哪位邻居的亲戚,刚想上前问一声,却发现其中一人居然是自己的女朋友季梅婷。

天呀,方心宁心里一惊:四年来,与她见面都是到辛县县城或辛成市区,还从来没敢让她到这儿来过呢。她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心宁,”季梅婷也看见他了,“我刚才正担心今天会是‘寻隐者不遇’呢。”

方心宁很不自然地迎过去。

季梅婷指着女同伴,介绍说:“这位是辛成市宣传部的方科长,是我们师大的校友。”

方科长过来握手:“你好,叫我方莉就行。哦,比我想象的要帅,毕竟是我们方家的小伙子,你一定要努力,坚持就是胜利,我支持你。”

季梅婷听了,高兴得直拍手,像个孩子似的。

方莉对季梅婷说:“好不容易见一面,聊聊吧,正好我得去办点儿事,一会儿过来接你。”季梅婷明白她的意思,感激地望着方科长,打发她先走。

方莉又补充说:“好好跟人说话,啊。”

季梅婷不好意地“嗯”了一声。

眼看车已走远,季梅婷就自己先进了宿舍。环顾一周,她问:“这真是你住的地方?”方心宁回过神来,实在无法回避了,忙说:“哦,临时宿舍。”季梅婷问:“好几年了也算临时?现在要搬?”方心宁说:“我不会在这儿住一辈子。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也不先打个电话。”季梅婷说:“我们有个采访,到了黑山镇,就打听着过来了。我还想,在假期里你可能会不在呢。顺便也告诉你个消息,报社今年要招聘,你去报个名。刚才方姐还说呢,这是个好机会。”方心宁说:“报社?《辛县日报》都停了,《辛成日报》还远吗?”季梅婷不以为然:“就是报社真没了,不也得给你安排个吃饭的地方?”

方心宁心里正盘算着合适的理由,嘴里却说:“其实,我已经有了新打算了过几天。”季梅婷很不耐烦地追问道:“那过几天呀?十天,二十天,你给个准确的数字好吧?你这种性格,我给你想了个名号,叫‘捱男’,跟那‘宅男’有的一拼,什么事只会“捱”呀“靠”呀“等”呀。等是等不来什么的,人家邵云哲,现在都成副局了,程伟经营电脑也才三四年,天天开着小车到处跑,那才是‘优男’一族。哪像你,过几天过几天,说得简单,可已经过了四年了,你给我算算,四年是多少天。”

“人各有志。”方心宁嗫嚅道,但底气确实正在散失,特别是她自己跟同学这一比,就如一枪击中了他的要害。

季梅婷看他那难受的样子,说:“对不起,我不想伤害谁”

方心宁却在她的提醒下,想到了那个高高大大,经常嬉皮笑脸的老同学程伟来。

在方心宁眼中,程伟是个好开些很“低档”玩笑的主儿,比如他介绍自己,总好这样说:“程咬金的‘程’,伟哥的‘伟’,可不是阳痿的‘痿’哟。”有时,他会突然问同学:“你的嘴大还是小?”无论同学说嘴大嘴小,他早就准备了下一句:“那是肯定(啃腚)的。”然后自鸣得意地哈哈大笑而去,让落入圈套的人站在那里自责为什么理这么个混蛋玩意。

他还常有很多不入流的“学问”,比如跟人家探讨李白的儿子叫什么。他会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是研究多年才得出的结论,一般人我都不说,我可只告诉你啊,记住了,叫紫烟。”之后,他就像专家学者一样引经据典地给人家解释一番。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混得还很好,都让季梅婷挂在嘴上了,你说还有天理不?说他是“优男”?真还不如说他是“男优”更靠谱。

方心宁果断换了话题:“你们采访什么人?”季梅婷说:“杨向北,也是一位老师。为教师节宣传做准备。来之前,听人说他多好多好,到了他们家一看,我就想到了你。他家穷到什么样子?你是想像不到的,真就是一支粉笔,两袖清风,三尺讲台,四壁空空。三十好几才说上的媳妇,生孩子不久人就病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愿意到这个家里来。有一个女儿叫杨群,才上小学,还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娘,一家三口挤在两间小破屋里。”方心宁问:“就为宣传他的一穷二白?”季梅婷说:“杨老师心眼好,学生谁家困难,他经常七块八块地帮衬人家。你想想,他是个代课老师,一个月开不了几个钱,又没什么积蓄,就是想帮人能帮多少?额外的收入就是节假日到他堂兄的建筑队打零工。现在工资也高了些,可他乐善好施,总拿不回家钱去。我真有点佩服我妈的话了,大学毕业千万别当老师,当老师千万别到中小学,到了中小学千万不要去农村”

方心宁面色很难堪:“我知道,你还漏了一句:到了农村千万别教语文,对不?他也只不过是个特例嘛。”

季梅婷感觉出方心宁真生气了,再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思,就问:“刚才从你屋里出去的小女孩是谁?”方心宁说:“一个学生。”季梅婷做出一副很奇怪的样子:“女学生?”方心宁觉得她把“女”字念得太重了,不满地说:“啊,你想什么呢?”季梅婷说:“我就随便一说,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方心宁心里叹道:唉,季梅婷呀季梅婷,我朝思暮想的季梅婷,见了面,你只会让我心里更不清静。也许是长时间别离的缘故,现在的她,少了一份亲热,多了一份生疏,即便是说些关心的话,也来得那么勉强。

女人的心,谁猜得透?

至于应聘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不跟她说也罢!

5

关于季梅婷的记忆,得从大二那年的“三八节”说起。

“三八节”快到了,学生会布置了个任务,要求每个男生写一句话做为送给女生的节日礼物。团支部书记姜梅拿着一张稿纸,跟要账似的摆到学习委员方心宁面前,直催快快快。

方心宁忽然有灵感像火花一样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忙提笔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女人,自从不裹脚了,便总想走到男人的前面去。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随后的一节课上受到讲古代文学的汤教授高度褒扬。那可是一位从来不夸人的刻薄教授呀。

方心宁顿时觉得有些沾沾自喜,再回头细品,觉得确实有些好。女人总是想走到男人的前面去,这当然是对女生的赞美,这一点没有任何人提出疑问!可“想”的事毕竟不能等同于现实,对于男生的面子也丝毫没有损伤。这两头都讨好的话,理所当然地被所有男女同学推为这个节日给女生的最佳礼物。

就是不赖哩!

成名往往就在这么不经意间,顿时,整个中文系都在打听谁是方心宁。那时,方心宁心中的自我真是不能不有点儿小小的膨胀。

有一天,吃过晚饭,在回宿舍的路上,方心宁恰逢季梅婷。一向与他并无往来的她突然对他说:“哦,才子呀。”只这一句,把他激动得一晚难眠。无论怎样说,他正值最渴望得到异性青睐的年纪。

打那,他开始偷偷关注这个美女同学。

不过,两人真正拉手还是从那年暑假大型广场舞排练开始。省城要搞一个旅游节,他俩都参与了广场舞的排练,季梅婷竟然主动选他做舞伴。

有一天,排练完了,季梅婷问他:“今天学校里好像有电影放。”“电影?”方心宁想,自己可从来没打算去看什么电影,学校里放映的片子太老不说,那些看电影的大多出双入对,一个人去常常会被当作“异类”。

“你真的不想请我?”季梅婷看着迟疑的方心宁,出人意料地这样问。

“我?当然——想。”方心宁马上回答。多少男生抢不到的机会,自己为什么要错失呢?季梅婷是当之无愧的班花呀。

那季梅婷更干脆:“走呗!”她大大方方地把手臂挽在他的胳膊上,就如挽着她自己的一样自然。

好事砸到头上,不是想逃就能逃的了的。

那一天,方心宁第一次在学校看电影。他至今记得当时放的是《红高粱》,还加映了《地道战》。方心宁头一回去排队买了两张电影票,季梅婷则拎来了一大堆吃的,搞不清她到底得花多少钱。

方心宁尽力抑制住美滋滋的内心情感,默默想道,打小我娘就说我长得平头正脸的,有福气,这不,在最恰当的时候,就从天上掉下这么个漂亮的“林妹妹”。

当余占熬把“我奶奶”放倒在高粱地里时,音乐骤起,那唢呐声撩得他心里直痒。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开始紧张。他有了那种朦朦胧胧的意识,身体的一些部位紧绷起来。他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用眼睛的余光瞧瞧季梅婷,可从红高粱里透过来的光忽明忽暗,只能映出她的轮廓。

他真抬手想去碰碰她。但他还是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艰难地熬到那么些黑白色的人在地道里钻来钻去,熬到散场。

正当他沉浸在混天暗地的幸福中时,有一天晚上,另一个女生,团支部书记姜梅,忽然说要跟自己谈点儿事。两个人一起来到寂静的场,说了班里很多事。方心宁感觉对方是在以团支部书记的身份给自己安排任务,所以总在答应着,并没主动说些别的。姜梅也感觉到自己话说得太多了,就说:“我刚学会了一首歌,还唱不好,我唱给你听,不许笑我。”习惯于吆三喝四安排别人做事的她,一下温柔了,让方心宁有点不适应。

他说:“你放心好了,我自己不太会唱歌,所以从来不笑话唱歌的人。”姜梅就开始唱:“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偶而会恶作剧地飘进我眼里”

那些歌词,方心宁一句也没听到心里。他四下里看了看,黑洞洞的,听这歌倒觉得瘆得慌。如果是季梅婷在唱,他也许会一下把她搂过来,给她点安全感。可对方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

第二天,方心宁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当时姜梅到底给自己安排了什么任务。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后来,姜梅就明显不理方心宁了,团里的事再也不求他。

但是,那个暑假真的很美!季梅婷天天约方心宁去爬山,逛商场,溜马路。方心宁成了正经八百的护花使者。有同学就嫉妒他了,那个程伟曾酸溜溜地说过,你这福气够大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只不过是著者和读者共同用来自慰的工具罢了,你这可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呀这样的妒羡之辞,让方心宁认真地掐了自己好几回,也让他整天像一只得胜的公鸡,虽不免有傲物之嫌,可他学习和做事真是更有精神了。

不过,再后来,方心宁觉得自己福气大是大,但远没有季梅婷的脾气大。她要做什么,方心宁如有一丝的不痛快,她准会说:“不行?”噫,方心宁可不敢坚持,否则她会三天不理你,还老在你眼前晃悠,弄得自己想认错都没了机会,气不死也闹心。

季梅婷也挺爱看书,但绝不是悬梁刺股的那种。她最烦一头扎进书堆,一心考研考托福。什么呀,她总说,高三没念够?她的这种思想,对方心宁的影响极大。季梅婷的强大气场,让他刚入学时的理想很快沦陷。他因此放弃了考研的想法,开始写些小文章在校报上发表,硬撑个“才子”的面子。

说句实在话,那些日子,甜蜜而平和的时候还是多一些。

临近毕业,是季梅婷脾气最大的时候,要么不言语,要么一句话就像一梭枪子儿直楞楞地射过来,让人只有中弹的份儿,没有防备的心。

原来,她家里人听说了他们的事,不同意二人来往。当时,她爸爸已由辛成市宣传部长,升任为副市长,什么文体、教育、卫生、广播电视、宗教、残联、史志档案、妇儿工委等等乱七八糟的一大摊子都属于他分管的范围,也算得上当地的一个人物了。

当爱情悄悄来临的时候,谁也不会想那么多。方心宁后悔从来没去细问一下她有什么样的背景,当然也从来没在乎她来自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他喜欢的,只是这个任性又可爱的女同学,仅此而已。直到毕业前,她把实话告诉了他,他才觉出自己与她的差距。爱情是最好的眼罩,深陷其中的人对外界常常处于盲然状态。他打了好过退堂鼓,但她安慰他说,会想尽一切办法与他分到一块儿工作。

她有好一阵子不说不笑。

那段时间,程伟好像特别关心方心宁,总开导他:“现在,女孩子都是物质的,很现实,有时候看上去那么喜欢你,其实只是因为她们害怕大学里漫长而寂寞的生活。”

但是,方心宁可不是没主心骨的人,他反倒觉得此时更得安慰季梅婷。

“你不要为我担心,我无所谓的。”有一回,方心宁对季梅婷说。

“无所谓无所谓,你除了说无所谓还会说别的不?你知道吗?正是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才注定了会有一个无所谓的结果!”她杏眼圆瞪,那气势,让他一下又想到程伟有意无意地跟他说的那些话。

从那,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很冷,甚至懒得理对方。

程伟说:“毕业的日子,就是校园爱情的忌日。”方心宁在内心里有点儿相信他了。

果然,毕业后,季梅婷去了辛成日报社,方心宁却一个人来到了黑山镇中学。

在方心宁正式到学校报到后不久,季梅婷又主动跟他联系上了。虽然季梅婷为他的选择大发了几回感慨,但他自己却没觉得什么。相比较于其它的职业,方心宁真心更愿意做一名老师,只是这所学校,与辛成日报社距离确实有些远。

我就要让所有的人不得不承认我,承认我是名好老师,收获那份应属于我的尊重。既然做了老师,方心宁不止一次在心里这样暗下决心。

方心宁请季梅婷在小镇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些东西。一道“炸豆虫”把季梅婷恶心得什么也吃不下了。出来后,季梅婷还在做呕吐状,当然不只是为那盘虫子,她还抱怨小店的卫生条件。她用手捂着嘴,恨不得要把刚吃下的全吐出来似的。方心宁嘴里不说,心里却很难受,已经在心里模糊了的那些东西又渐渐清晰起来。

方莉适时地回来,把季梅婷接走了。

方心宁望着远去的车,喃喃道:“如果有一天,你能问问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那该多好呀。”

6

方心宁在不安中等了好几天,决心主动打电话询问面试结果。

电话里传来的是低沉的男中音。问清的姓名,对方说:“心宁,你不记得了吗?我是程旭光”

听了这句话,一个平易近人而又谈吐幽默的语文老师马上浮现在方心宁的眼前。

方心宁对他记忆最为深刻的是他常常从食堂里打了饭来跟同学生们一块儿吃,也常常会买来雪白的馒头跟学生们交换。学生们从家里带来的煎饼放得时间长了,又干又硬,他从来不嫌难以下咽。临近高考时,一方面为了保证学生睡眠,一方面为了加强考前指导,他不顾天热,不顾男生宿舍里臭气熏天,硬是搬去跟学生们同住。

他的幽默也是出了名的。有一回,他从食堂打来一份炒藕片,自言自语道:“黑,食堂真黑,藕片有四两吧,光窟窿眼儿就够三两半,等会儿再好好找找,但愿那些小肉们确实藏到窟窿眼里去了。”这样的话,经常让同学们喷饭,给单调的学习生活增添不少笑料。

他,就是当时在泰灵中学任教的程旭光,方心宁印象最深刻的老师之一。

从电话里,方心宁这才知道,程老师去年从县教研室刚刚退下来,辛县实验中学看中他省特级教师的招牌,特地请他来一块儿创办私立泰云学校。泰云学校是辛县县委县政府根据当时的形势,借鉴大城市的成功经验,下文扶持成立的一所民办性质的寄宿制学校。按当时的宣传,泰云学校依托实验中学,采取半军事化封闭式管理,实现教学资源共享。实际上,泰云学校已经利用实验中学的几名老师小规模地悄悄试办了一年,今年正式在三个年级同时招生。方心宁刚刚参加的应聘活动,正是为泰云学校准备师资的。

程老师说,方心宁的成绩很好,成了泰云学校首批聘任教师之一。

方心宁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只是他的内心深处有点儿自嘲——参加工作四年了,也曾多次到县里参加种种讲课比赛,居然连自己的老师在教研室里一直负责高中语文教研工作都不清楚。难怪有人曾笑他,在这个做点什么事都要凭关系的小地方,只知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真另类呀。

应聘的事有了结果,他觉得应该到黑山镇中跟老校长打声招呼。因为这次应聘毕竟不同于调动,个人关系还要挂靠在原单位。假如得不到老校长的同意,方心宁就不能到泰云学校去。

老校长刚好在学校里值班。他听明白了方心宁的意思后说:“我早知道你不会在这里坚持多长时间。这里毕竟条件差呀。”

方心宁心甘情愿地承受老校长的责备,但还想解释,说:“我是因为我女朋友。”

老校长说:“我也知道,总是要先寻个理由的。”

方心宁不知再怎么解释好。

老校长沉思良久,又说:“我不想放你走,你知道,咱们学校,这些年大学毕业分配来的老师本来就不多,好老师就更难得了。师资队伍,青黄不接,这是咱们学校的具体情况。”

听了这话,方心宁的心一下凉透了。真是欲哭无泪!这些天来暗中使的力气,都不过是在做无用功。

办公室里,空气有些凝滞。

“当然,”老校长扫了一眼方心宁,“从个人感情上讲,我也不能拦你,这毕竟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还年轻,那里条件好一些,对你个人的发展会有好处。”

方心宁没想到又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结果。感动加激动,从刚才的失望中一下缓过劲来,他竟眼泪汪汪了。

再看老校长,五十多岁的人了,头顶上已经秃得厉害,稀拉拉的头发,坚守在脑壳的四周。大家都背地里这样说他:“前少林,后武当,中间架个足球场,四周全是铁丝网”。方心宁也没少传他的笑话,现有想起来,就觉得很对不住他。

老校长是个常出经典之语的人。比如有一句是对老师的评价:论教学成绩,男的不如女的,学历高的不如学历低的,家(距学校)近的不如家远的。还有一句是对那些不太安分的人说的。当时有人总是拿镇中跟县里的学校比,尤其是跟当时的重点高中泰灵学校比,说人家泰灵学校的老师们每月开多少多少钱,又能拿多少多少课时补贴。老校长就说了,那你去泰灵呀!虽然话未免说得有些不近人情,但说闲话的老师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也只好五体投地了。

在那样的穷乡僻壤,做为一校之长,有时似乎只能在无奈中靠类似不是办法的办法来应对。

老校长好骂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管是对谁,他一旦骂起来,就像一位严苛的父亲教训一个闯了祸的儿子,嘴上毫无遮拦。了解他的人都不敢跟他争辩,否则会惹得他满脸通红,青筋暴露,变本加厉,甚至闹到要拼了老命。但过后,他又一定会变着法儿给人家道歉,痛说自己的种种不好,由不得对方不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是他治校的又一法宝。

校长听了老师们的反映后,就去镇里协调。话不投机,他竟跟分管的副镇长对骂起来。据说当时骂得天昏地暗,虽有围观,却无人敢劝。

这招倒也管用,一人订一份,变成了两人订一份。当然,高兴的时间也不长,后来扣工资的时候,仍然是按一人一份扣的,因为事隔两个月,又每两人给了一份《辛成日报》。分发的时候,报纸已经攒了一大撂——大概是镇里避过了风头才发的原因。

为与镇长对骂的事,校长也写过检查,但全镇人都知道了这事,镇里也不好做得太过,何况校长的本意是好的呢?

就可怜了那镇长,本就是个没给大家留下什么好印象的人。之前那副镇长就有个更经典的故事:他竟然在镇领导的办公会上认认真真的提建议,说工资发不出,都是那些老师拖累的,财政的大部分都让他们给吃了,不如把老师全都撵走,镇里所有工作人员的开支才会有保障。这故事一传说出来,不知有多少老师嘲笑和痛骂他的无知。因与他公然对骂,校长的威信自然在学校里蹭蹭蹿高。

那位副镇长不久调走了,骂人事件不了了之。好像他去了另一个乡镇,但他在黑山镇的故事很快跟着他去了,弄得他一直很丧气。

第二年,《辛县日报》停办了,老师们才算真正减去了这一负担。

很多人都说,老师们能不被强迫再订报纸,跟老校长有关。方心宁可不相信,一个乡镇中学的校长能有这样大的能耐?县报是没了,别的摊派并没消停呀。

四年的时间过去了,方心宁已经完全适应了老校长。虽则是方法有些粗,但他没有坏心思,总还是一心一意地想把学校工作搞好,仅此一点,就很值得尊重。

人将分别,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许多亲切感来,对他的那些并不成功的教育改革也觉得可以容忍了。

“说句实话,我老了,这两年干得也有点儿力不从心,真心不想耽误你。如果有什么手续要办,随时来找我。”老校长又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让方心宁一辈子难忘。

当时在辛县教育系统,实行的是乡级财政包干制,各乡镇的教育经费、教师工资均由所在乡镇负责筹措、管理和发放,而县里的学校则是直接从县财政拨款。许多乡镇常常由于财政困难,不全额发放甚至拖欠老师们的工资,使镇县两级学校教师在报酬方面出现很大的差距。乡镇与县里的学校之间,也因此形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而乡镇教师很难调到县里去。

说到这些,大家都很羡慕蒙冲县的老师们。蒙冲县的经济情况还不如辛县,但他们几年前就率先在全省实现了教师工资统筹,使乡镇学校的老师也能拿到跟县里老师同样的工资。

所以说,能到泰云学校应聘,已经是方心宁尽了最大能力了。

7

方心宁在宿舍里收拾东西。

他此时的心情很复杂,先不说和黑山镇中的老师同学们感情有些割舍不开,就是对于个人的前途而言,这一步走得是对是错,他自己也参不透。他能把县里下发的相关文件一字不落地背出来,但那些文字并不能让他感觉到足够而确定的保障。

人说破家值万贯,就在这间小屋子里,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真不少,衣物、被褥、鞋子、书本,外加一些做饭用的锅碗瓢盆。他把东西一件一件装进纸箱里,而一些不好带的就留给刘墅了。

方心宁恋恋不舍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心里竟泛起些留恋的涟漪:它也许比刘禹锡笔下的陋室,比杜子美住过的草堂要强些吧?墙上雨水的印迹,不正是大自然赠给自己的一幅超现实的画作?那是骏马奋蹄?是雄鹰振翅?是卧龙腾天?屋里的电线接得杂乱无章,不也正是要启示自己:生活本身就如此,虽然乱,但你还得过下去!

让方心宁难忘的还有门上贴的一副对联:蜗居斗室图厚积,虎陷平阳待薄发;横联是;寂寞三昧。这可是他亲自笔写下的,谈不上严整,却是自己内心思想的真实写照。他当时还担心别人看了会笑自己狂妄,好在身边多凡人肉眼,谁有心思去揣摩别人写了什么?他们嘛,不过是到集市上花三五元钱买几副,贴在门上图个大红喜庆,又有几个会认真品品上面那些字?

何梨花果然带着何强和何苗他们一块儿来找方心宁。“老师,你真的要搬家吗?”看到屋里这么凌乱,何梨花问。何苗也问:“搬哪儿去?”方心宁说:“还没定。”何强说:“我们和你帮忙。”何梨花说:“我去喊我爸开车来。”

方心宁看着这些纯朴可爱的学生,笑着说:“不用,我还没定准往哪儿搬哩。”他只能暗笑自己:还不知道往哪儿搬,怎么就这么心急地拾辍起东西来呢?他不是怕吃苦的人,他的家就在黑山镇远山村,打小没了爹,应该说什么样的苦都见过也吃过,可又是什么让他那么想逃离黑山,渴盼马上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去呢?是因为工资吗?是为季梅婷吗?还是因为赵亮?方心宁一时还真找不到答案。

方心宁原不是那种很主动的人,从不着意去为自己争取什么,这其中当然是有一种担心,担心失败,担心伤面子,特别是在人际交往方面,索性用惰性为自己包裹上厚厚的防护层。而做老师越久,这种自我防护意识就越强。

可眼下,他必须改变自己。

三个孩子在这儿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才离开。方心宁忽然想到该回家一趟了,去看看娘。这一段时间忙着应聘的事,心里也不太清静,他都没顾得上回家。

他急忙骑上自行车往家赶。

一个人住在远山村的方母身体不是太硬朗,但却是个大忙人,不是在农田,就是在菜园,侍弄这侍弄那。

今天,方心宁先到田里转了一大圈,没见着人,就猜肯定是姐来了。

果然,他刚进大门,就听到娘和姐在家里说话。

姐越来越像娘了,那话音,那笑容,那步态。方心宁上初中那会儿,本应在黑山镇中上学,因为另一所学校离姐家很近,就被姐再三地劝着转到那里去了。上了三年学,方心宁在姐家吃住了三年,这使方心宁见了姐就跟见了娘一样感觉亲切慈爱。他至今还能背出他上初中时偷偷为姐写的一首诗。

姐姐,

你是一出古老的戏,

幕后锅碗瓢盆交响。

母亲的幸福安康,

弟弟的天天向上,

你声嘶力竭高唱!

姐姐,

你逃避多彩的世界,

只为把家担在肩上。

母亲苍老的欣慰,

弟弟稚嫩的梦想,

你深深勒入肩膀。

一张黝黑的脸,几道粗而深的皱纹,看上去,娘已经是一个典型的农村老太太了。自从父亲去逝,娘一个人持家务,嫁走了姐姐,送自己进了大学。一个人的生活,一点儿一点儿地在改变着她。有一次,读老舍《我的母亲》,主人公与母亲相似的经历,竟至于让他痛哭流涕。

“我的光棍儿子回来了。”方母笑呵呵地说。

姐看了娘一眼,嗔怪她这样说不好听。方心宁倒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合适,光棍就光棍呗。而方母这样说其实是要刺激儿子,希望他能在乎她这句话。

姐跟娘忙活着去包水饺。两人只要凑到一块儿,就会有嘀咕不完的话,但有一点,好几次姐要娘去她家住,娘就是不答应,总说:“哪儿也不去,我有儿子。”

唉,只是对于这个儿子,她又有何指望?

方心宁看着娘和姐姐忙活的身影,心里满是自责。

方心宁在家跟娘、姐快快乐乐地吃了一顿饺子。他并没有告诉她们要离开镇中的消息,因为他不愿意让习惯于过安宁生活的她们从此为自己多一份担心。

娘一个劲地让着方心宁吃,盛上一碗汤给他端过来,下命令似的说:“原汤化原食,一会儿喝了它。”

方心灵说:“娘,你这偏心的毛病是治不好了,回回只给他盛。”方母笑着说:“他小嘛,你让着他些。”方心灵说:“二十年前说他小,现在都往三十跑的人了,还说他小,那到了八十我走不动了,我是不是还得让着他?”方母不高兴了:“还没说上媳妇,你说能多大?等你八十?娘早就没了,也听不到你这些风凉话了。”

吃过饭,娘和姐自然就谈论起方心宁的婚事。

在远山村一带,一般辍了学的十六七岁往上的男孩子,大都已经订了亲,按当地的规矩,过年过节还要叫了未过门的媳妇来家里过几天“团圆”日子。像方心宁这样的年纪,已经“超龄”十多年,在整个村里非常罕见,是货真价实的老光棍儿。平日里,见不到方心宁还好些,可一到这年呀节呀的,方母可受不了了,就如自己的孩子犯了杀人放火的滔天罪行一样无脸见人,大门也不敢出。

一会儿,方心灵突然跟娘争论起来。

方母说:“王家小妮子不错。”方心灵说:“我也没说她不好,可是上学少了点。我们村好姑娘多的是,你别心了,等会儿还是我先跟他提。”方母也不让女儿:“还是这个好,一个村里住着,知根知底。”

方心宁从来没有告诉她们自己和季梅婷的事。他坐在一边,不搭话,忽地站起身,借口回校有事,逃之夭夭。

姐在身后喊:“宁宁,你回来,姐还有话没说哩。”

方心宁心想,你不说我也已经知道了,那些好姑娘你还是张罗给别人吧。自己还不至于惨到你们说的那种地步吧?

嘁!

8

在新招聘的老师们报到后,泰云学校召开了正式建校以来第一次全体会议。会议由程旭光校长主持,泰云学校董事长即辛县实验中学孙校长发表了重要讲话。

在这次会议上,方心宁了解到更多关于泰云学校的情况。教育经费紧张,这在辛县是个不争的事实,并且辛县也与大多数地方一样,政策更倾向于高中学段,因为高考上线率直接影响着本地教育的声誉。此时,全国早已出现了许多改制学校,辛县县政府希望教育系统也做一做这方面的尝试。孙校长脑子快,顺应时局,当即决定办一所类似的私立学校。他找到刚好退休的程旭光老师,利用他在县教育系统的影响,由其担任校长,着手创办了泰云学校。

泰云学校性质为民办公助,教师工资、办公经费等,一切由泰云学校自己筹措,不向国家伸手要一分钱,而教师们的人事关系仍然挂靠在原单位,等办学成熟之后再做进一步协调处理。泰云学校共用实验中学的实验室、运动场等教育教学资源,但一校两制,各自相对独立。

泰云学校靠实验中学筹措的启动资金,在硬件设施建设方面已经走到了全县最前列,是县里第一所实行多媒体教学的初级中学,每一口教室里都有电脑作台,多媒体投影仪,另设有总控室,可共享各种课程资源。

学校打算三个年级同时招生,每班限额30人。与普通学校相比,泰云学校的学生每年要向学校交纳助教金5000元。

孙校长承诺,老师的工资保证高于当地教师的最高工资水平,还跟每一位老师签订了协议来保障他们的权益。

学校的校舍位于实验中学的北面,原是一座废弃的编织厂,改建后成了现在泰云学校这个样子。两所学校中间隔着一堵栅栏,只留一个小门相通。实验中学的校门向南开,泰云学校的校门则背对着它向北开。对于这两所学校,社会上自然有很多议论,比如“没钱没势前门进,有钱有势后门请”之类的。

但从后来的招生可以看出,辛县早确实需要一所这样的学校。

会后,方心宁见到了面试时碰到的两位女老师。她们一个叫纪红飞,是程旭光老师在泰灵中学教过的最后一届学生,比起方心宁来要晚两级;另一个叫肖叶蒙。来自于同一所乡镇中学的她们,都给方心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纪红飞身材丰腴,皮肤白腻,顾盼若笑,言语动听,口中蹦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柔柔的;肖叶蒙则是骨感身条,鸭蛋脸型,口齿凌厉,粉面含威,她的扁里没有“委婉”,口气总是很冲,**的。

这两位知识女性,可都属于高回头率美女。

方心宁就问到她们为什么在面试时老是怪怪地看自己。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纪红飞捂着嘴,笑得哈下了身,肖叶蒙则笑得喘不过来。原来,她们两个在一次县里举办的讲课比赛中,听过方心宁讲的课。她们当时就跟人打赌,说方心宁的课一定能拿第一名。结果,方心宁屈居第二名,害得她们输掉了八支“蚂蚁上树”(一种雪糕)和八瓶“可口可乐”。

听了这一番解释,方心宁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这不就欠了人家的吗?

所有聘任老师都被安排到新改造的教师公寓住下,每人一个房间。房子比方心宁在黑山镇中住的要大一些,也亮堂,床是崭新的,还有壁橱、风扇等。虽说不上豪华,但崭新的房子对于这些刚刚安身县城的老师来讲,已经足够了。

安排宿舍的时候,方心宁认识了潘念刚、张风、牛真龄、马华等老师。

方心宁去校长室见程旭光老师。

程校长笑着问:“面试时,你果真没认出我?”方心方不好意思地说:“紧张得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没敢正眼瞧评委。”程校长说:“教态还是很自然的,对课文的把握也比较到位,教学基本功不错。尤其是你合作教学的理念,比较新颖、实用。不过细说起来,对学生的具体引导再充分点儿就更好了。”

方心宁觉得一下子让程校长把自己揭了个底朝天,说:“下边没学生,只能自己唱独角戏,说起课来总感觉少了什么。”程校长说:“你把课堂交给学生的观念是对的,就是要让学生独立思考,合作探究。有的老师只重视自己怎样讲,还是用‘满堂灌’的老一套做法,有的变变样子成了‘满堂问’,那才是真正的‘独角戏’。很多人习惯于拽着或推着学生跑,而你是引着学生往前进,跟学生的关系有了很大改观,这样,学生才多些方向感和主动性。”

在黑山镇中的时候,有人给年龄大一些的老师起了个外号,叫“法老”,意指教学方法老旧,特别是一些民办转正的老教师,往往给人一种迂腐的老学究印象。程校长是个例外。

“我有个很深的体会,做老师久了,就开始说东忘西,有的老师,自己做学生的试卷得不了多少分,拿过答案来却能讲得头头是道,这就是不学习的后果。这样讲解,常常脱离学生实际,也谈不上什么效率。我们平时必须注意多多学习。”程校长嘱咐道。

方心宁觉得程校长说的非常在理,虽然他说的是“我们”,但其实就是在嘱咐自己。

一会儿,潘念刚也来到校长室,三人又谈了许多关于学校未来的事情,都对泰云发展前景充满了希望。

泰云学校要创办的消息刚一传出,就有许多家长陆续来校咨询。吸引他们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学校从全县选聘教师。送孩子到泰云上学,花钱要比上普通学校多一些,但为了孩子,他们宁肯在自己的吃穿用度上紧一点儿。家长们对优质教育资源的渴望,由此可见一斑。孙校长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程校长特别告诫方心宁,泰云一定会是辛县教育的一个焦点,必须好好干。这第一批选聘的40多位老师,都可以说是建校元勋呢。

方心宁想,大家聚到一起,肯定有干头。他暗下决心,绝不辜负程老师对自己的厚望。

哪个青年不希望爱情事业双丰收?而事业上的成功,往往就为爱情增添了一个很重的砝码。

方心宁心里自有一副很好的算盘。

9

刘墅打电话来,要方心宁回黑山一趟,却又支吾着不明说到底有什么事。方心宁也没有猜透他结结巴巴卖的关子。但是,隔壁住了这几年,平时两人还是比较说得来的,当然得回去再见见,何况自己好多东西还没运到县城来。

在方心宁来黑山镇中的那几年时间里,黑山镇中分配来的本科大学生只有三个,一个是方心宁,一个是王青峰(何家店村支书的大女婿,也就是何梨花的大姐夫。他媳妇在学校对面开家杂货铺,他时常去帮忙。铺子虽然不大,但也能挣些钱贴补家用),另一个,就是刘墅了。

曾有人讽剌刘墅:“你还不如直接改名叫‘刘大爷’算了,何必这样拐弯抹角地赚人家便宜?”刘墅也是一肚子苦水:“名字是父母给起的,咱当时也没能提醒他们一声。”时间长了,他周围的人好像形成一条规矩,谁也不称呼他的名字,要么喊他的姓,要么只叫他“唉”,省得跟“刘叔”“刘叔”似的别扭。对于“唉”,他倒没意见,只是这“刘”,让人听着总想到“二流子”“流氓”“流产”的“流”,他打心眼里不喜欢。

由于刘墅着急了有点口吃,学生不买他的账,去年就被调整到小学里去了。一次次的不如意,让这个瘦瘦的小伙子只剩下个嘴硬了,常常魔怔了一般,张口就是“有什么了不起”“又能怎么样”之类。

当方心宁来到刘墅的屋子时,那里已经聚了十几位老师。看见方心宁,大家都起身过来跟他握手,有的还鼓掌,向他表示祝贺,就像是他为大家赢得了巨大的荣誉。

原来大家凑到一块儿是要为方心宁饯行,因为刘墅没有说破,所以方心宁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

一个没有在艰苦环境中工作生活过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在那种情形下,人与人之间的建立起的朴实而真挚的友情的。在相互关心中产生的那种难以割舍的感情,很难用语言来表达。

大家都纷纷说着祝福的话,让方心宁内心非常感动,哑在那里,频繁点着头。

不一会儿,王青峰和刘墅弄来很多吃的东西,都是大家凑钱买的。乡镇中学里很多老师的工资并不多,有的一个人的收入得供一家人的生活。但遇到什么事,大家总能凑到一块,商量着办,即使是在这样的长假里。

几个老师把各间宿舍里的桌凳都搬了过来,拼在一起,摆上酒菜。气氛瞬间就活跃起来。

大家认真听方心宁讲在泰云学校的见闻,眼睛睁得大大的,都充盈着新奇的光。

刘墅说:“方,你干脆把我们都介绍过去吧。”他称呼人也喜欢只喊姓。

“行!”方心宁感觉自己高大了很多,借着一点儿酒劲,嗓门也提高了八度。

一个老师认真地说:“都去泰云不现实,不如就在咱们黑山镇也办它一所。”王青峰说:“说得轻巧,人家那叫贵族学校,我们一个小乡镇,去哪儿招那么多小贵族?”刘墅说:“有什么有什么?还贵族哩,有几个臭钱就叫贵族?‘贵族’这个词也太委屈了。”又一个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都希望把孩子送到大点的地方去,我们这里就是办了,估计也没人来。我家有个邻居,大学毕业在北京混,住的是地下室。他家里其实在县城给他买了房,可他就是不回来,竟然说‘宁在北京狼狈,不做乡下猪狗’,这不是把我们都给骂了吗?”王青峰道:“城市越大越,功能越全,要是我,也这样”

眼看话题扯远了,刘墅就问方心宁:“泰云跟实验中学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表姐夫任南德就在实验中学,那么他不是就可以直接去泰云了吗?”

方心宁耐心地解释说:“两个学校根本不是一回事,不是谁想去就能去得了的。”

一个老师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先别说别的啊,反正方老师找个城里的媳妇是没问题了。”此语一出,更是引来哄堂大笑。这笑声,有一种未熟的苹果那种青涩的味道。

没有人知道他跟季梅婷的事。

赵亮居然不请自到。大家纷纷邀他上桌。

方心宁一惊,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亮说,他是刚刚回来的,听说方心宁要走了,过来说几句话表示祝贺。虽然赵亮还是那个赵亮,但此时方心宁看他是那样恶心,不想跟他搭讪。

赵亮走过来跟他握手,说道:“方老师,祝贺啊,终于远走高飞。”

方心宁应付说:“哪里,跟在黑山还是一样的。”

赵亮听了,苦笑着摇头。

大家就留他,赵亮婉言拒绝,有心无心地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知道他心情不好,大家自然也不强留。

赵亮的到来显然搅了方心宁的情绪。

“我猜赵老师是冤枉的,”刘墅好像看出了方心宁的心事,把方心宁拉到一边说,“那女生你知道是谁家闺女?赵二铁家的。二铁是谁你没听说过吗?那是咱黑山镇第一大孬种。不成想,他女儿也随他的脾性,很不听话。那天体育课,她私自跑到校处逛大街,快下课了才回来。赵亮很生气,就说了她两句,没想到她张口就‘你妈’‘你妈’——那是她的口头禅。赵亮就跟闹着玩似的拧了她的耳朵。面对一个一点儿也不漂亮且胖胖大大没什么腰身甚至有点儿男性化的粗野女孩,许多人都会忽视了性别上的忌讳。谁知这孩子一时脸上搁不住了,抬手就回了一把掌,重重打在赵亮的脸上,五个指印就如按过印泥一样地清晰。赵亮也不假思索地回了她一脚,踹在她的上,劲使大了,把她踹得跌倒在地。这下好了,她逮到了理,哭着喊着跑回家去。”

王青峰说:“到底还是年轻呀。”

方心宁听说过二铁这个人,知道那是个不好惹的小混混,也知道二铁的最拿手好戏是“自残”。但他还是有些疑惑:“那也不至于就成了**幼女呀!”

王青峰说:“最可怕的是这二铁有两个姐夫,大姐夫姓刘,在城关信访办公室里上班。本来这是个化解社会矛盾的地方,却混入了他这样一个从小就没大有好心眼的家伙,明眼人一看就是他在出主意,通过种种方式给学校和赵亮施加压力;二姐夫在镇派出所工作,当兵转业的,也是个出名的愣头青,帮着小舅子走司法路线。二铁成为当地最大的无赖,无法无天,无恶不作,就跟这两个姐夫的袒护有很大关系。我私下里估计,他的两个姐夫当时是帮他弄了个阴阳报告,用欺骗的手段让赵亮签了字。赵亮自己讲,他早已让二铁闹得心累了,正恨自己多事,看上面写的是“不幸与未成年女学生发生矛盾”,匆忙签了字,谁知后来再看时,同样的地方却是写的‘强行与未成年女学生发生关系’。据说,如果最终定性为“**幼女”的话,赵亮至少也得判个七年八年。二铁又打发人暗中找赵亮的父母私了,要20万块钱,最后要走了4万。这事这样可能也就完了。可惜呀,他女朋友就在镇卫生院,是全院最漂亮的护士,这回是黄了。”

“这也能私了吗?”方心宁怀疑地问。

王青峰说:“这法律的事,我不懂。但你知道,我们老师,出了校门不行,那赵亮倒是学法的,可只懂书上的,没实际用过呀,二铁的那两个狗头军师可是混社会多少年了的。”

一个老师插嘴说:“他那个在城关信访办的姐夫,跟我哥是同学,姓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改嫁,嫁给了丈夫的一个堂侄。他嫌母亲给自己丢了人,就没跟过去,而是跟着他的叔叔长大成人。他上学时还算努力,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城关办事处负责宣传。他叔叔唯一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堂弟在给他送稿子的路上出车祸死了。而他呢,自觉翅膀硬了,不顾叔叔丧子的悲痛,找了个借口竟跟他叔叔脱离了关系。二十多年了,他从来没回过村子,跟村里人也不来往。村里没一个说他好的。我哥不好评价人,但只说过他,太不是东西了。要我说,考察一个干部,必须跟五六十年代一样,考察他的家庭,考察他的人品”

又一个过来说:“我们这些都是道听途说,至于当时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

刘墅说:“老实人家谁愿意沾官司?就是吃点儿亏也不想去法院。”

方心宁陷入了沉思。这些年来,校外人员闯到校园里谩骂甚至殴打老师的事情时有发生。难道老师在社会上,就只能是“弱者”的代名词?赵亮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吗?自己是不是果然误会了他呢?

想到这些,方心宁更觉像吞下了一只苍蝇,肮脏得五脏六腑乱搅。他怪自己刚才对赵亮太冷淡了,这不等于在赵亮的伤口上撒了把盐吗?

一会儿,梨花的爸爸——何家店村何支书也来了,手里掂着两瓶酒。王青峰忙把岳父迎进来。在座的老师们都认识他,都起身把他让到屋里。

原来何梨花听说了方心宁要去泰云学校的消息,闹着要往泰云学校转,打电话一问王青峰,敢情是方心宁要调走了。何支书疼女儿心切,就亲自过来,托方心宁给梨花办转学手续。

来的都是客,有酒一起喝。

大家纷纷让何书记坐下。高谈阔论中,方心宁就不知后事如何了。

酒醒以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方心宁发现自己躺在刘墅宿舍里,铺的盖的全是刘墅的。他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昨天发生的事情了。

刘墅回来了,告诉他,昨天他喝醉了,因为他的东西都已收拾起来了,刘墅就把他安排到自己屋里睡下,一早又去外面买了早餐。

吃过早饭,何书记找来一辆面包车,硬是要帮方心宁搬家。方心宁哪里好意思他这样做,只是这何书记比他还要犟,亲手把他的东西扛到车上,一路运到泰云来。

10

泰云学校招生考试那天,学校里的家长比学生还多。他们到学校的各个角落去看,看教室,看宿舍,看食堂,首先是要考察一下学校,其次才是陪孩子参加考试。何梨花和何强也来参加了初三年级的招生考试;何苗的爸爸嫌助教金太贵,说什么也不让她来。

考试结束之后,就是紧张的阅卷和分班工作。

所有的老师各就各位,开始精心备课。虽然仍是在假期里,但老师们全都自觉到校上班,毫无怨言。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开学了。

方心宁给季梅婷发了个短信,把自己来泰云学校的事告诉了她。

季梅婷一会儿就回复了:既然能挪地方,索性别做老师!

方心宁明白她的意思,搁下手机继续备课。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季梅婷打来电话:“我马上就到实验中学门口。”实验中学在南,泰云学校在北,方心宁经过中间的小门去会季梅婷。

一见面,季梅婷就问:“你们泰云学校是新成立的?”方心宁说:“刚刚成立,是民办学校,也可以叫贵族学校。”方心宁特别强调“贵族”二字,毕竟这是辛县前所未有的,是新鲜事物。

季梅婷扑哧笑出了声:“我所听说的贵族学校,都是一些大集团投资的,请问泰云是哪个大集团投资?你们学校哪些地方能体现‘贵族’二字?”方心宁说:“没有哪个集团投资,也没有什么地方。”季梅婷说:“人家贵族学校收费每年都上万甚至几万,请问贵校收费?”方心宁用巴掌比划了一下,说:“5000。”季梅婷说:“这可不像贵族学校,你要知道,我是记者哦,跑过的地方不少。以我个人经验,这泰云倒像是校中校,那是国家明令禁止的呀老先生!”方心宁不满季梅婷的说法,辩解道:“我们是民办公助,跟纯粹的民办还不太一样,因为共用实验中学的教学资源,收费低一些也属正常。”季梅婷摇着头说:“这所学校,性质不明,依我看,你还是别来的好,还是我们报社”方心宁听到她泼冷水的话,早不高兴了:“好了好了,不懂就不要乱讲,报社的事从此打住。”季梅婷说:“是是是,不跟你争可就算是合法的民办学校,它不还是学校吗?”

方心宁心里清楚,要想不争吵,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先闭上嘴。我不说了,看你还叨叨什么。这样想着,他就不再回答对方的问题。

果然,季梅婷消停下来。

方心宁说:“校门口人来人往,我们站在这里不好。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你想吃什么,尽管说,今天我请。”“别,你一个还是我请吧。”季梅婷好像也觉出自己说走了嘴,观察了一下方心宁的反应。方心宁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我是老师怎么了?难道请你吃顿饭也困难?不过,他这样想也就无所谓了:反正你早晚是我老婆,花谁的不都一样?

季梅婷很郑重地拿出一张程伟的名片递给方心宁。还是那些话,程伟的电脑生意越做越大,近来光找季梅婷联系做广告就投入了好多钱。

方心宁听不大进去,且她越讲他心里就越反感:为什么非要让我去投靠程伟?我就愿意做老师了,想着如何把这个老师当好哩,你却来让我改行?难道不散发点儿铜臭就不能活?

嘁!

但方心宁心里这样想,嘴里并没说——难得见一面,何苦惹她不高兴?

想当初,季梅婷虽然也到师大去上学,可她家里绝不是要她当老师。的观点是,一个人,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大学,工作了再做教师,被圈进小小的校园里一辈子,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耳濡目染,季梅婷渐渐认同了这种观点。而方心宁认为,校园总是复杂的社会中一个比较单纯清静的地方,最适合自己的性格。这种分歧,在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

在纪家,纪红飞正同她的妈妈聊天:“这个世界真小,跟我们一块来应聘的一位老师,竟然是我们以前就认识的,你说奇不?就为他,我和肖叶蒙跟人家打赌还赌输了呢。”纪妈妈看到女儿那么兴奋,忽然想起什么,说:“莫不是那个‘写字如启功,笑容像成龙,外形好比刘德华,声音酷似任志宏’的?”纪红飞一怔:“你怎么知道?”但她很快想了起来,那些话是她跟肖叶蒙在一块儿编的,回家后曾跟妈妈说起过,没想到妈妈能一下记到心里去,而且经久不忘。

纪妈妈又说:“只是不知道人家可有了对象。”纪红飞脸红了,说:“妈,你想到哪儿去了?”

从那天开始,一向跟妈妈无话不谈的纪红飞开始习惯于把许多话埋在心里。

纪红飞到回自己的屋子,托着腮,顺着妈妈刚才说的那句话,陷入了深思。是的,一直到现在,自己都不愿意谈自己的终身大事,个中原因,她与妈妈都是清楚的。妈妈跟父亲纪连中很早就离婚分开过了,现在行同陌路;他们之间,缺少的是信任,而这一切,又全是因为纪连中年轻时的。一想到男女之事,自己就总好想起这些令人不快的经历,况且妈妈对自己的婚事又过于敏感。干脆,自己还是不谈了。

方心宁的出现,让纪红飞突然产生一种意识:那不正是自己在心中千百次描画过的那个他吗?

她把自己心里的话一一写进日记,用大锁锁到箱子里——这样做,既得以倾吐,又不用担心妈妈翻她的东西。

11

方心宁担任初三(3)班的班主任,还被安排临时负责团队工作。巧得很,何梨花和何强全都分到了他的班里。电脑分班,这样的结果,概率极小。

教数学的潘念刚老师临时负责学生的思想工作,其实就是政教主任的角色,程校长则亲自抓教学。在这里,没有复杂的领导班子和部门,也几乎用不着提什么要求,但处处能让人感觉到老师们高涨的工作热情。大家聚到这里,本身就是一种不满足于现状的表现,就要体验一种崭新的生活,谁还需要别人吩咐了才去做事?

方心宁决心干出一番成绩来,也让季家人能认认真真地看待自己。

开学这天,家长们一个个把孩子送来,到处跑,唯恐有一点儿考虑不周,让孩子受了委曲。

在分床位时,几乎所有的家长都要求给自己的孩子分张下铺,理由也几乎是一样的:我们家孩子睡觉不老实,夜里会摔着。为了弄张下铺,一些家长使出了所有能想得出的办法。

有一个叫司文金的学生,父亲是外县一家橡胶厂的厂长。就是这位司厂长,带着他的朋友——辛县某局的一位局长——来要孙校长给安个好床位,让方心宁很为难。也就邪了,司文金说什么也不到下铺去,嫌上铺净往下落东西,不干净。最终没办法,托了一圈关系的司厂长还得听儿子的,任儿子选了上铺了事。

另一位家长更是悄悄地掏出一沓钱来往方心宁口袋里塞,让他帮忙给自己的女儿调个下铺。见方心宁不收,他急得满头是汗。

方心宁只好对忙得团团转的家长们大声承诺:“请各位家长放心,我们一定把每个孩子都安排好。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们就是家长。请大家放心。”

女生宿舍里,何梨花把爸爸撵走,自觉选择了上铺。她这一举动起了带着作用,那些家长也不再左右孩子的想法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安排完毕,很多家长还是不走,看着孩子吃完饭,再看着孩子进了教室,有的甚至捱到了晚上。这些家长让孩子来住校,目的也是为了锻练一下他们,可孩子真要住校了,他们又舍不得撒手了。

方心宁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一定要好好地关心这些孩子,不让家长们担心。

晚上,同学们齐齐地来到教室。

方心宁让大家互相熟悉一下,每一个同学用一两分钟的时间介绍一下自己。为了消除学生的紧张心理,他做了个小的开场白:“今天,一个崭新的班集体成立了,这算是我们第一节课,是互相认识新同学的活动课。在这节课上,我们互相介绍一下自己,说说自己的兴趣呀,爱好呀,或者说说自己的一些小想法呀,都行,也可以给大家讲一讲你的故事,比如你的名字里有什么故事,我看就让钱成万同学先来吧。”

应声站起的是一个腼腆的男生,一会儿摸耳朵一会儿挠头,可嘴上好像被贴了封条一样,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都是升初三的学生了,应该很大胆,讲得也应很精彩,没想到他竟这样沉默。

方心宁说:“谁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很有财(才),是发财的‘财’。”大家哄然大笑。钱成万的头更低了,满脸通红。

方心宁不敢再拿他说事,怕伤了他的面子,便说:“我想,你肯定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没想好是不会随便张嘴的,就跟你老师我一样”同学样顿时起哄了,也有掌声。

找一个女生可能会好一些吧?方心宁就按花名册点:“下面我们请沈雪同学来说几句。”

一个瘦高的女生,果然要比刚才的那位男生大方些,说:“我叫沈雪,来自蒙冲县”可她说了这些就沉默了,一会儿,呜呜地趴到课桌上,哭了。

莫非是她不适应辛县的生活?

“怎么了?”方心宁关切地问。

“老师,我想家。”她用含混不清的话回答。

这一句话,顿时让满教室里哭声一片。男生要比女生坚强一些,但也有几个脸上已经挂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虽说还没有哭出来,却也如一引即爆的火药。

方心宁忙安慰大家说:“同学们,从今天开始,我们走进了一个全新的环境,将开始一段全新的学习生活,是一个新的起点,这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我们长大了,我们应该”他注意观察同学们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话还没有起什么作用。

现在多么需要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来缓和一下气氛呀。

这时,何梨花盯着他,似乎要发言。

“何梨花。”方心宁再次点名。

“老师,以后叫我何丽华吧。”她说。

“先说说看,为什么要改名字呢?”方心宁微笑着问,想引开大家的注意力。

“我觉得,我爸爸给起的这个名字不好听,太土,我想了很久才决定改的,”她环视一下,接着说,“各位同学,我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读书,就是为了将来能有个出息。我们每一位同学,早晚有一天,都要离开家,像小鸟一样展翅高飞。刚一来就哭鼻子不应该,不如我们一起来唱支歌吧。”

何梨花,不,何丽华,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让方心宁不得不重新去审视她。这个来自乡镇的学生,眼里有一种成熟与刚毅。虽然她的长相与她的两个姐姐相像,但却不像她两个姐姐那样两腮绯红,她的身上也已经找不到惯过农村生活的那种乡土气。脸色白白的,头发扎成马尾,一缕发丝随意地搭在额前,那少女纯净的美便很自然地呈现出来,掩饰不住。她的话果然奏效,让教室里一片抽泣声渐渐稀疏,至于听不到了。

她适时地起了个头,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

轻盈的歌声,飞出教室,让整个校园里多了一份温馨与和谐。

这些孩子多是第一次离开家,想家是很自然的事,等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也就会慢慢地适应了。

程校长早想到了这个问题,挨个班里察看指导。纪红飞不做班主任,跟在程校长身后到处转。

来到初三(3)班门口,纪红飞停下来,静静地听里面的动静。

晚上放学后,老师们都来到宿舍里,关切地询问每个学生需要什么帮助。床铺好了吗?蚊帐挂合适了吗?打热水了吗?晚上害饿吗?同学们一个个围在自己的老师身旁,说这问那。

欢乐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快乐幸福的大家庭呀。

这一夜,所有的班主任都在值班室里住了下来,开着手机,与生活老师一块儿安顿学生。到了深夜,方心宁也没洗涮,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他睡得那么香甜,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12

泰云学校的军训安排在8:00正式开始,可到了时间,初三(3)班还有十几个学生没来站队。方心宁让临时负责的司文金同学把这些学生喊过来,狠狠批了一顿。训话效果很好,大家立马紧张起来,不再那么松松跨跨。

军训最能训练学生的专注力,因为一分神就会出错;而专注力对于他们以后的学习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方心宁特别上心。

负责给初三(3)班军训的教官姓林,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皮肤是那种健康的红黑色,眼睛不是很大但非常有神,最特别的是走起路来,脚步轻轻又呼呼生风。他不苟言笑,却能给人一种很强的信任感;他四肢健壮,但威严干练里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精明。

为了给学生树个样子,方心宁也自觉站在队伍后面与同学们一起参加军训。这一着很灵,每个学生练得卖力极了。连续几天,在骄阳之下,大家一练就是一两个小时。方心宁从不到树阴下休息,他毫不妥协地迎着太阳的炽烤,就是要为学生做个榜样。

休息间隙里,林教官带领全班学生与其它班级赛起歌。学生多是会些流行歌曲,在这种场合唱起来听着柔声细气的,林教官就教大家唱那些铿锵有力的歌,像《打靶归来》《我是一个兵》等。军人赛歌,叫吼歌更恰当一些,要的是粗犷豪放,是一种气势,一种压倒一切的力量,因此声音直一些也没关系,总之是不能为了婉转动听而失去这种场面最需要的东西。也是环境的因素在,搁在平时,这些孩子才不学呢。

场上,除了有序的训练,就是此起彼伏的歌声。累是累了些,却也充实有趣。

军训第四天的上午,天下起了小雨,教官到各宿舍去教学生整理内务。因为宿舍太多,学校里规定每班只能在一个男生宿舍和一个女生宿舍里做示范。男生爱搞恶作剧,商量着把本班好几个宿舍的被子抱到一个宿舍里,拉着林教官来叠。一床被子,在教官的手里,三下两下,就叠得像豆腐块一样的整齐。他说,叠被子对于一个军人来讲,那得和射击一样必须掌握好。在军营里,有的战士为了能把被子叠方正,还在折的地方洒上水,甚至是在冬天。可被子到了学生手里,就如宰牛一般难以收拾了。这个也说不会,那个也说不行,都眼睁睁等着教官来给叠,还带着一副捉弄人的笑。

细心的方心宁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就提出要求:三分钟内不能叠好自己的被子者,立即罚唱一首歌。这下可热闹了,大家纷纷把别人的抱开,忙活活地叠起自己的被子来。

几个活跃分子的小阴谋不揭自破了。

方心宁也亲自试了试,跟同学们比赛,更激发了大家的叠被子热情。

很快,同学们就学会了整理内务,宿舍里马上大变样,一切物品各归其位,让你怀疑真是到了军营。

女生做得才叫绝,每个宿舍都派人来要把林教官抢去,就这样嘻嘻哈哈撕扯着争执不下,弄得林教官只好答应每个宿舍都去。女生比较爱干净爱利索,这样的机会,她们是不会放过的,而且人家采取的措施得当,比男生们想出的馊主意效果要好。

林教官的认真劲,也赢得了学生们的好感。一天下午,几个女生不知怎么弄来一束鲜花送给他,把林教官高兴得又是闻又是看,惹得其他班的教官们好一顿羡慕。

那天下午站军姿,林教官先提要求:头不歪,眼不斜,身体纹丝不动,即使遇上大马蜂来蛰,也不能随便动。

事情总是这样凑巧,林教官正讲解示范时,就有两三只蜜蜂不知好歹地嗡嗡飞来,是否是那束鲜花惹的祸也不得而知,反正是它们就在林教官头顶盘旋不走了。林教官刚刚说了站军姿的要求,如何能驱赶?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倒把学生们急得直喊。蜜蜂在同学们的喊叫声中越发来了劲头,有一只干脆在林教官的耳朵上寻起了蜜源。林教官呢,话已出口,就得给大家做个好表率。他屏住呼吸,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心宁站在队伍里,也不敢动,唯恐惊扰了小家伙而让林教官遭到攻击。

等小蜜蜂闹够了,心满意足地飞走了,林教官才结束示范。

这一幕上演得也太及时了,全体学生马上就进入了状态。

紧张的训练中,方心宁收到季梅婷发来的一条短信:贵族老师,新鲜劲还有吗?

方心宁回了一条短信:正在军训,值得体验。

季梅婷的短信:一二一,齐步走,小孩堆里的孩子头。

去你的吧!方心宁这样想,但他是断不敢这样回她的。

他心里清楚,季梅婷始终想着策动自己。其实,自己也并非是特意要找在学校里待下去的借口,而是打心里喜欢跟孩子们在一块儿。季梅婷也非常喜欢孩子,却不愿意做老师,而且还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做老师的想法是幼稚的,迟早要后悔。她发来短信,肯定是要试探一下自己。

下午,吃过晚饭,司文金跑来找到方心宁说,冯丹不见了。正在备课的方心宁急忙安排几个学生满校园里找,可找遍了角角落落也没见她的人影。他只好向程校长汇报,并电话通知了家长!

他直觉身后冷汗涔涔,要是天黑了仍然找不到咋办?冯丹可是个女生呀!做老师的最担心出的事,为什么单单出在了自己身上?封闭式管理,她是怎么走出去的?她又会去哪儿呢?

方心宁的心已经提在了嗓子眼儿上。

13

冯丹来自一个单亲家庭,一直跟着爸爸生活。她爸爸是一名大客车司机,听说孩子离校出走,急得开着大客车直奔学校。十几位老师连同冯丹的爸爸,分头到汽车站、网吧等一切可能的地方去找。

马路上,方心宁几乎是在跑。他见人就问,你见到过一个小女孩吗,十一二岁,穿一身红白相间的校服?他实在太着急了,甚至不能顾及自己的举止是否适宜。路人多数出于同情还能回答他的问题,但也有的只是用怀疑的目光审视他,并不跟他搭腔。

一个老太太就说了,你看你,不好好看孩子,丢了你又急,早急不就丢不了了?

另一位老太太也说风凉话:最近老听说有拐骗小女孩子的,你没看电视上讲?

旁边的人一块儿起哄,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起他来。

转眼间,他成了一个极不负责任的家长了!

方心宁憋住心里的火气,还是一个劲地去询问。他多么希望经过他身边的孩子就是冯丹。

真的要崩溃了!倘若此时有个知心人在跟前,他一定借下肩膀大哭一场。

一路寻来的纪红飞与他碰到一块儿,看他脸色难看,劝他说:“冯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不会有什么事。她说不定这会儿自己返校了呢,我打个电话问问学校。”

众人的找寻一点儿结果没有,大家都没了主意。

方心宁更觉得后背发凉,只是这样漫无目的地找着。

晚上8:00,程校长接到冯丹姑姑的电话,说冯丹在她家里。方心宁听说后,真想马上见到冯丹,狠狠批她一顿,就连她的姑姑也不能放过。做为一个成年人,你做姑姑的难道不知道整个学校此时都找疯了?为何不早一步打电话?

事不宜迟,方心宁与冯丹的爸爸忙赶过去了解情况。程校长让纪红飞也一块去,说女生由女老师来谈话效果更好一些。

冯丹此时正在她的姑姑家悠闲自得地看电视,一见爸爸,脸色变得也快,哇地一声哭起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爸爸带着一股气恼,责问她为什么偷偷离校。冯丹脱下袜子让爸爸看。她的脚上起了老大一个水泡,看了是让人挺心疼的。冯丹的爸爸可不管这些,只是一个劲地责怪,咒骂。方心宁只好反过来劝他。

冯丹的爸爸再三地向方心宁道歉,述说孩子如何娇惯,如何对不起学校,对不起老师。冯丹的姑姑则在一边埋怨自己的哥哥太狠心,说孩子这么小,怎么忍心让她住校?

这时的方心宁能做的只是息事宁人打圆场,哪里还想着去批评别人,仿佛自己才是那罪大恶极的一个。

纪红飞把冯丹叫到一边劝了很长时间,鼓励她不要被这点小困难吓倒。冯丹此时也开始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承认自己错了。也许是她太缺乏母爱了,纪红飞对她温和的劝说,竟然将她刚才的的委屈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满脸惭愧,不断向方心宁道歉。

方心宁也想起来,冯丹也正是那天早上因拖拉而挨训学生之一。方心宁在心里做了深刻的自我批评:军训的枯燥劳累是冯丹当逃兵的一个原因;而自己的严厉,自己的急于求成,不也正是她不敢把自己的伤情告诉老师的重要因素吗?冯丹的爸爸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若是遇上个不通情理的,他会反过来指责你管理不到位。前些时间,某校几名学生挨老师批评后出走,班主任没有及时发现,结果他们相约去一个小水库戏水,其中一人不幸溺水而亡。出事后,该生家长天天去学校里闹不说,那位班主任差点儿因此被判了刑,经多方说和终于赔了几万块钱了事。可事情无论如何处理,对于失去生命的孩子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此类事件在全国各地时有发生,想想都让人觉得后怕。

教训是深刻的,方心宁也从中学到了很多,现在面对的学生也与自己上学那会儿有诸多不同,要善于观察,勤于总结。冯丹出门很久自己才知道消息,这就是工作上的疏忽。他想到,要让学生之间形成一个组织严密的团体,无论谁有什么问题,自己都可以在第一时间知道。

好在冯丹按要求返校了。考虑到冯丹是一名女生,面子薄,而且是破了水泡归队训练,方心宁就给她保住了这个秘密。如果让大家都知道了她当逃兵的事,她可能更受不了。

纪红飞回到学校仍然愤愤难平。就在到处找冯丹的时候,她跟张风差点儿跟一家网吧的老板打起来。原来那网吧的老板一听说是老师来找学生,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还指给她看张贴在门上的一张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了这样几个字:老师与狗不得入内。这不是明着骂人吗?张风是个网络迷,高级的游戏玩家,以前也没少出入网吧,但这种情形,他还真是第一回见。据他分析,这个老板要么当年不是一个好学生,对老师有一股永生消不了的怨气,要么他的客源主要是学生,怕老师找来影响他的生意。但不管怎么说,这对每一位看到这句话的老师来讲,都是很难接受的。

方心宁说,里边肯定有未成年人上网,打个电话举报他!纪红飞说早打电话了,查没查不知道。

生完了气,她还不忘建议方心宁跟这些学生慢慢来,孩子们太娇气,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方心宁点点头,对她说:“今天多亏了你帮我。”纪红飞说:“不用这么客气啦,我们是同事嘛!”

纪红飞的热心与细心,让方心宁不能不心存感激。

14

军训总算要结束了,学校要组织学生进行汇报表演比赛。

这是学生们入校以来,泰云学校组织的第一次比赛。

这天,要结束训练的时候,方心宁有意要鼓动鼓动大家。

“同学们,这几天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方心宁问。

人群里高高低低地冒出几声:“累!”“想睡觉!”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残酷!”一个男生的回答极不和谐地冒出来,声音不大,但是还是让方心宁听到了。

方心宁说:“残酷嘛,我觉得有点儿言过其实。如果连这点训练都认为是残酷的话,那我们这个队伍不也太经不起折腾了!当兵打仗,要想战无不胜,就必须有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同样,做为一名学生,要想出色,也要有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请大家记住一句话,天上不会掉馅饼,永远都不会;如果有一天,天上掉下什么来,那只能是——”

一个同学突然接过话把儿说:“鸟粪。”他的回答把大家都惹笑了,有的同学笑得直不起腰来。

方心宁也笑了:“他的回答虽然难听点儿,但意思还是对的。既然我们付出了,就应该有收获,我们想要的,是馅饼,而绝不是鸟粪。明天就要进行比赛了,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这次是雷鸣般的回应。经过军训,起码这说话的气势是有了。

方心宁和学生一块计划明天应该怎样进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异常热闹。

忽然,方心宁听到有人在喊他,循声一看,原来是赵亮。正好训练也结束了,方心宁带他到校外的快乐餐厅吃了点东西。

赵亮是来县城向有关部门反应情况的。他经过泰云学校门口,便进来找方心宁说会儿话。听说事儿还没完,方心宁便留他住在自己的宿舍里,而另一方面,方心宁挂着班里的事,就给他留下了一把钥匙。

果然,这才一会儿工夫不在学校,班里就又出事了。司文金急匆匆地来向他报告,在吃晚饭的时候,沈雪等三个女生不知去哪儿了。

啊?军训就要结束了,她们倒结伙当逃兵?

好在冯丹出走的事件发生后,方心宁以小组、宿舍为单位让同学们相互关注,发现有逃课旷课、迟到早退、不出早、不去就餐等违纪现象立即报告组长、舍长、班长、老师。因此,这一回三个女生不去吃晚饭的事儿,方心宁能够很快就知道,心里并不慌张。他和几个同学在校园、场、宿舍里找了一圈,可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找到她们。

方心宁忙到校门口问,几个门卫信誓旦旦地保证,保卫科已经加强了管理,绝对不可有学生私自出校。

难道她们扎了翅膀从墙上飞了出去?他甚至细心查看墙头上有没有攀爬过的痕迹。

他看见英语老师牛真龄远远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说:“哈哈,又出事了吧?”

难道自己真就不是做一名好老师的材料?

这时,他忽然觉察到,校园一角,接送教官的大客车旁,有几个人影一闪。

方心宁急步走过去,大喊道:“出来吧!”

果然,沈雪和另外两个女生怯生生地转了出来。

看到她们此时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方心宁压了压火气,心里不免有些感叹:你们三个成心要涮老师呀。他真后悔当时没有拿冯丹开刀,对其他同学进行纪律教育。

在他一再追问下,沈雪才洗她们知道林教官明天就要走了,今天特地在车旁等候,要为他送别。她们让家长代买了几份包装精美的礼物,准备送给林教官。

这些女孩子,感情也忒细腻了,相处几天工夫,就与教官难舍难分。她们三个眼里都含着泪珠,让人不知道是应批评还是该安慰她们。

方心宁说:“林教官他们已经回去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现在你们马上去餐厅吃饭。”“可车还在这儿。”沈雪质疑道。方心宁说:“送他们走了,车不就回来了吗?”“可是──”显然,另一个女生依然表示怀疑。“没有什么可是,现在听我的口令,立正,稍息,立正!目标,餐厅,跑步──走!”

方心宁表情很严肃,她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三个女孩带着失望的情绪去了。方心宁听着还有说话有声音,便绕过去查看,原来,那里还有几个女孩抱着花等候。他想到牛真龄刚才出现在这里,怀疑这里面有他的学生,便说:“老师找你们好久了,原来你们是藏在这儿呀。”一个女生就求饶了,说:“老师,请你别跟我们牛老师说好么,求求你。”方心宁正色道:“那就赶紧去食堂吃饭去。”几个女生哄得跑了。

她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就见所有的教官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大门口方向走来。

方心宁不由失声笑了出来。他以老师的名义,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其实方心宁是知道的,那天晚上学校宴请教官们,以感谢他们这些天来的辛苦劳动。他刚才欺骗了沈雪她们,等她们吃过了饭,还要找她们谈话——他不想让她们如此易动感情。仅仅是为了送别教官,她们就不惜违犯纪律,这是很不应该的。

有人总结说,很多学生,难以管教甚至成绩差,往往跑不出多事,多情,多礼,多动,多心。这个“多”字就是远远超出了正常值,这就需要老师通过各种方法来加以“校正”。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把握一个度。

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学生来讲,童真是让人喜欢的一种状态,只有在这种状态下,他们才更可爱,更具可塑性。可上初中的女孩子,感情总是浅浅的,哪怕树上落下一枚细叶,也会在她们内心涌起波澜。她们年龄还小,需要在成长中积累更多的生活经验。谁都喜欢女孩们的单纯,但做老师的却不忍心让这些孩子无理智地单纯下去。也许每一位老师都会这样,有时可能对学生的担心本身就是多余的,是过于敏感的,甚至说起来是有点儿神经质的,但他们宁肯让别人笑去,也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受到半点伤害。

纪红飞也正满院子寻找,刚好看见方心宁在那里自鸣得意地笑。

纪红飞说:“你还有工夫笑哩,人呢,找到了?”

方心宁看到她,马上收敛起笑容:“啊?什么人?你找人?”他当然不愿让别人知道沈雪她们的事,自己的班里老是出这样的问题,多伤面子呀。

纪红飞说:“还保密?我早听司文金说了。”

“哦,这个司文金,谎报军情,不行,我得对他军法从事。”

这话弄得纪红飞不知跟他怎么解释。

牛真龄也走过来,猛然发现他们俩,还吓了一跳。

纪红飞说:“牛老师,你也丢人了呀?”

牛真龄反问:“丢人?”纪红飞忙说:“是不是学生没去就餐?”牛真龄说:“哦不没人跟我说说话,怪闷得慌,找个人聊聊。”

方心宁跟纪红飞相视而笑。

回到教室,方心宁马上把司文金叫出教室来,问他:“你怎么把班里的事也跟外人说?”司文金被问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什么事?”方心宁说:“就是沈雪她们那事。”司文金说:“我没跟外人说呀,就跟纪老师说了。她也算外人吗?”方心宁说:“她?又不教我们班”司文金说:“她可关心咱们班的同学了,跟对待她们班的同学是一样的。”方心宁:“那也不行,家丑不可外扬,记住了没?”司文金下了保证,以后再也不随便说班里的事了,包括对纪老师。

方心宁最生气的是自己第二次被同一块石头绊倒,这简直是耻辱。他也庆幸在冯丹的事发生之后,自己马上采用分组的方法管理班级。这一回,他也得出了个经验:只要班里出现了问题,必须马上制订解决和预防措施,一分钟也不能耽误。

他想起《论语·季氏》里的一句话:“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连念了三遍之后,他觉得心平气和了。是啊,自己还远远没有做周全,与“君子”还有不小的距离

15

季梅婷在客厅里粘糊上爸爸,非要弄清一个问题不可。

“爸,”季梅婷说,“最近一些依托公办学校成立的私立学校,到底合不合法?”季副市长说:“你怎么想到问这些?”季梅婷说:“我现在是以一个记者的身分釆访你,你只管实话实说就好,不用紧张。”看着女儿倒是一副审讯自己的样子,季副市长也放下手中的报纸,端端正正坐好,严肃地说:“那我一定从实招来。这个私立学校嘛,只要是合乎国家政策,政府是支持的。国家提倡以各种形式办学。”季梅婷如释重负地说:“那还好。”季副市长说:“怎么,又想去教学了?我支持你,女孩子家,教学多安定,省得到处跑。至于私立学校嘛,你还干不了”季梅婷笑着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去当老师了?我只是随便一问。”季妈妈从里屋里跑出来插话道:“你可别把女儿往邪路上引,当什么老师?你当几年老师就有瘾了?”

说起来,在这个家庭里,不光是季副市长做过几年教师,季妈妈也是当了几年工人后,调入辛成市某中学图书室呆了十多年,再后来就干脆做了在家领着高级教师工资的全职太太了。可不知为什么,这个季妈妈却从来都看不上自己从事过十多年的那份职业。

晚上,季梅婷就给方心宁发短信,把季副市长的一些意思转达给他。

其实方心宁心里很坚定,眼前就是悬崖,也得想办法跃过去,就算是摔个粉身碎骨,也不能再回头了。

泰云学校新生会比赛开始了,正如金秋大点兵,十六个班整齐地排开,接受孙校长、程校长和部队领导的检阅。

“同志们好!”孙校长说。他身旁陪着的是一位部队领导。

“首长好!”学生们回答,声音整齐而响亮,气势如虹。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检阅仪式未经彩排,只是训练时教官和班主任老师们认真负责,所以效果非常好。紧接着是按抽签顺序各班演练。学生们身着有白条装饰的红色校服,站着整齐的队伍,英姿飒爽。每位同学都是一团火,全班同学就是火一片,不只是说他们的衣服火红,他们的情绪也让人感觉火到热。

张风悄悄地过来,对方心宁说:“怎么样,我们班的不赖吧?”

方心宁说:“哦,不赖,哪个是你们班的。”张风气得回身就走。

要轮到初三(3)班上场了,方心宁再次给大家鼓劲:力争第一,有没有信心?

“有!”大家的回答依然响亮。

上场,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齐步走,每一环节都做得很好。方心宁在一边看着,暗自高兴。这几天可没白受累呀,弄它个第一,也去去那几件丑事的晦气。

同学们每一个整齐划一的动作都让他兴奋异常,好像是自己在参加比赛。

可就在正步走时,出了问题。在方队的右后角,一名男生手脚走成一顺了,刚好让观众席上的同学们看到。全场顿时爆笑如雷。大家越笑,那名男生就越改不过来,笑声也就越大,一浪高过一浪。评委们坐在主席台上看不到那个位置,知道这个班出问题了,可弄不清大家具体在笑什么,一个个面面相觑。

出错的是张力!方心宁站在场外干着急。

一下场,全班同学都灰心丧气。张力心里当然就更不是滋味了,他明白自己惹下了大祸,影响了班集体的成绩。他跑步过来,向方心宁说了声“不舒服”,就跑了。方心宁心里清楚他这话只是借口,连忙跟上去。

张力跑到宿舍里,躺到床上抹起眼泪来。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丢人现眼的事,这让他如何在同学们面前抬起头来?他甚至开始生爸爸的气,要不是爸爸非要把他送到泰云来,还硬要他住校,他也许不会这样心不在焉地对付这次会比赛。他觉得,让自己住校,是爸妈对自己的疏远,是对弟弟的偏爱。他把毛巾被捂到自己的脸上,要痛快地大哭一场。

方心宁进来,轻轻地把毛巾被拿掉。张力还以为是哪一位不知好歹的同学,没好气地又把毛巾被一把扯到手里。可当他看到眼前是自己的老师时,忙坐起身说:“老师。”

方心宁说:“重在参与嘛,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能轻弹。”张力听了这些话,泪反倒流得更多了,非要去打电话让他爸来不可。方心宁说:“谁来了,错的也已经错了,小小的一次失误,过去就过去了,谁一辈了还不出一点儿错?”张力还是哭,一时怕难以止住。

方心宁说:“我做学生的时候,左和右总是分不太清,军训时也老出错,现在当老师了,有时还是改不了老毛病,教官说向右转,我十回有八回转到左边去。记得也是一次军训表演,我转错了,同学们向右转齐步走,我却成了向左转齐步走,结果同学们向前走了,我自己却向后走。当时大家也是笑我,可事情过去了,我也没少什么呀。”

这些话起了作用,张力听后果然不再那么伤心了。

感情这小子就是想听老师讲那些糗事呀。

“我自打那次出丑之后,做什么事都很用心,连带的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好了。这一回出错不是坏事,它会时时提醒你,保证你在今后少犯错。不信咱就试试?”方心宁又说。

经再三劝说,张力的情绪已经大好,终于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对方心宁说:“谢谢老师。”

他们再回到场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了。教官们要走了,有几个正被学生围着签名。方心宁还看到了好几个哭鼻子的。

林教官的表情很不自然,一副欲哭又想让大家看到的样子。他自然也是喜欢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的,更何况这些孩子对自己又是那么诚心诚意呢?他也才比这些学生大不了几岁,是个入伍才一年多的新兵。

方心宁过去感谢他这些天为初三(3)班付出的辛苦劳动。

好歹是军训结束了。这些天,身体累,心更累。虽然初三(3)班最终在比赛中只取得了一个二等奖,但经过训练,学生的变化是巨大的,变得吃苦了,团结了,守纪了。这让方心宁心里格外高兴。

纪红飞也在场上,走过来对方心宁说:“你们班本来是一等奖,有的老师跟评委理论,说你们出现了那么大的失误,不该是一等奖。评委们调查过后,又给你们减了些分,你可别在乎这些天,你晒黑了。”方心宁说:“哦,我喜欢这种颜色。”纪红飞说:“有教官在这里,你其实可以到办公室里休息。”方心宁说:“我要是不来,他们就不认真练。人家教官在这里呆不了几天,不好意思去批评学生。”

要是张力不出错就好了,方心宁还在幻想。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偌大一个场,却没有发现沈雪的影子。她从昨天就要送别林教官,而现在同学们都来告别教官了,她却不在?

16

沈雪老早就回到教室,正为班里没能拿第一而哭呢。何丽华在一旁劝她。

见方心宁进来,沈雪抹去眼泪,主动为昨天晚上的事向他道歉。沈雪说,昨天不知为什么,三个人一约就去了。后来自己再想想,也觉得可笑,尽管对教官确实是有一种莫名的喜欢,但也不至于违犯纪律呀。她还说,昨晚何丽华在宿舍劝了她很长时间,告诉她,冲动是魔鬼,魔鬼就是用来惩罚冲动的人的。

方心宁没想到何丽华会说出这样深刻的话。

潘念刚找到方心宁说:“我真没想到,泰云学校跟我们过去真是不一样,光这住校就够让人费心的。我们得多研究学生心理,多跟他们谈心,多召开些主题班会。”

潘念刚的话提醒了方心宁。这天晚上,他在班里召开了个主题班会:如何做一名泰云合格的学生。

先是安排了小组讨论。方心宁分的小组,既是学习小组,也是卫生小组,组内成员每个人都分管一摊子事,比如学习、卫生、纪律、生活等,这些职责还要定期轮值。这次小组讨论,就是要每一个学生就自己分管的这些事,来谈谈做一名泰云合格学生的具体方法。

只见大家认真地谈论着,方心宁先后到每一个组里去指导。

热烈的讨论完成了,方心宁又要求大家安静下来,细心想一想,能不能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把自己想到的好方法用一句话表达出来,然后,一条一条地制作成版面,署上姓名,作为个人名言,悬挂在班里。这也许是大学里过的那个“三八节”给他培养出的习惯吧。反正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他都在实际工作中一点点地实践着。

大家纷纷发言。

司文金说:先管好自己,再去管理别人;先相信自己,再争取别人相信。这可真是一个班长的话呀。

沈雪说:记清老师说过的话,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她这是吃一堑,长一智呀!

张力说:不怕错连错,就怕不认错。好小子,他在为自己开脱呢。

仉丰迪说:学习是学生的唯一要务。文绉人,自然会说文绉话。

禹兆说:认真做好自己,胜过崇拜别人。这是典型的尖子生的豪言壮语。

何丽华说:听老师的话,做老师的好孩子。这该是她爸爸平时教育她的语录?

更多的同学则把“谦受益,满招损”“团结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只有上不去的天,没有过不去的山”等等作为自己的名言。

方心宁认为,无论这些话是抄来的还是自己想出来的,在这里说出来,就一定是经过了同学们的大脑的,就已经在起作用。

师生还一起讨论确定了三个教室标语。一个是“少年心事当凌云”,是从一句唐诗改造过来的,算是理想教育;一个是“生活处处是赛场”,鼓励大家增强竞争意识,当然,这种竞争不仅仅是在学习方面;第三个是“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希望同学们互助互爱,创建和美班级,算是友爱教育。

趁热打铁,这节课还选举产生了班委。比较活跃的几个同学受到大家的关注,司文金以绝对优势当选班长,何丽华则担任了团支部书记。一个井然有序的班级帝国就这样诞生了。

班委和团支部接着就开了会,商量着如何对同学们的平时表现加以量化,违纪的扣分,做好事的加分。方心宁想,这些具体的条条杠杠,就让他们根据班里的实际商量着去定吧。要带出一个好的班级,就应当通过班委让它形成自己特定的班级主动性和内动力,过于依赖老师的,永远成不了一个成熟的班集体。

为班级走上正规道路而高兴的方心宁,没想到第二天就又出了问题。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几个班主任因开会去食堂晚了几分钟。当方心宁跟牛真龄急匆匆率先来到食堂楼梯口时,一个不明飞行物画了条优美的弧线,带着股冷风从他的眉梢“嗖”地擦过去,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击中他。方心宁捡起一看,是一块刚吃一半的馒头,是沾过菜汤的。

方心宁正狐疑间,又一只飞过来,正打在他面前的墙上,上面沾的菜汁在雪白的墙壁上迸溅开来,很有些威力。他顾不上安全,迅速跑到楼上去看,天呀,男生们正在那里打“馒头仗”。只见馒头块在学生间纷飞,女生们纷纷以手护头,惊叫着四散躲藏,哪里还有敢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吃饭的?几个男生越打越起劲,把伙房管理员也不放在眼里,一并做了瞄准的靶子。有的故意把馒头蘸了菜汁,做成威力更强大的武器,没头没脸地向对方投掷。

“你们在干什么?”方心宁一声大吼。可正在兴头上的斗士们哪里听得见?一个个全都专心对敌,奋勇出击。其实也不知谁是谁的敌人,反正只要击中别人,就能换来自己痛痛快快的一声“耶”。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方心宁丹田发力,把声音提高了最高分贝。牛真龄跑上去,抓住一个正要掷“弹”的同学,夺下他手中的馒头,嘴里连问“why”。

方心宁突如其来的吼声让勇士们吃了一惊。大家这才停了手,见势不妙,纷纷溜之大吉。可怜初三(3)班那几个男生,英雄气概荡然无存,倒像丢了魂,跑又跑不得,乖乖地站在那里。

伙房管理员过来告状,说他们如何如何。

方心宁定睛一看,这其中,居然就有班长司文金,还有进班时成绩排第一第二的仉丰迪、禹兆,以及这几天表现一直较好钱成万、孙浩和张力。牛真龄也薅住了几个自己班的学生带回办公室去。

方心宁铁青着脸,对这六个说:“你们来。”五个男生互相吐吐舌头,顺从地跟着方心宁来到办公室。

方心宁问:“怎么回事?”六个男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这不是我们的错”方心宁说:“一个一个地讲。”六个又都不张嘴了。

方心宁气得满脸干黄:“司文金,讲。”司文金说:“老师,是他们班里的同学先闹起来的,打到我们身上,我说他们,他们还嘴硬,没法了我们才”方心宁说:“不要找借口!这些天我教育你们的话全吃到肚子里去了?雪白的馒头就这样扔来扔去?混呀!更别说你们还是班里的班长,好学生,真让我心痛!你们给我背背食堂里那几条标语。”

司文金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仉丰迪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几个小家伙也许还没有完全从刚才激战的兴奋中挣扎出来,偷偷地相互给着眼色,笑着。

方心宁说:“这都是一辈一辈总结出来的好东西,你们倒要做终结者?”

他不自觉流下了眼泪,倒不是为了那些无辜的馒头,而是为自己的无能,为自己竟然总做不出使自己满意的结果。

看到方心宁在流泪,几个人才真害怕了,都紧张起来。

纪红飞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一个劲地劝方心宁别生气。她又替方心宁详细询问了事情的原委。起初是某班两个同学闹着玩,可被扔来扔去的馒头不长眼,让更多的无辜者因气不过也参与进来,场面便越来越大,至于后来局面无法控制。

良久,方心宁默默地说,每人写一份检讨书,回家必须把这件事向家长汇报,以此来看各自改正的决心。他又专门对司文金说,班委对这类事件得有对策才行。

几个应着,得了赦免似的,灰溜溜回教室了。

方心宁把这件事汇报了程校长。程校长专门为此召开了班主任会,要求各班借此机会进行一次节约教育,不要等闲视之。他特别强调说:“我希望大家都要像方老师这样细心,及时发现问题,及早预防,不要掉以轻心,更不要掩饰。”

方心宁想,事儿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问题面前,绝对是教育学生的最好时机。

17

方心宁已经适应了泰云的生活和环境。他觉得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了,所以觉得浑身是劲。

开始正常上课了,让方心宁最为惊诧的依然是老师们十足的干劲。这一节课刚下,下一节课的老师早就准备好,提前几分钟在教室门口候着。有的老师开会或有别工作分不开身,其它科的老师都争着要顶这一节课。这些情况反映到程校长那里,他不得不拟订了一些临时的制度。这些临时制度也与别的学校大不相同,比如其它学校常常要强调旷课迟到要怎样处罚,这里却特别要求不许争课抢课,不许挤占音体美等非文化课,不许拖堂,不许课余给学生开小灶影响学生休息等。

所有这些,都是制度造化出来的局面。积久憋闷在心头的干劲一时爆发出来,威力是巨大的,而这些发自内心的自觉行动又表明,每个人都是抱着大干一番的目的来的。

纪红飞靠到方心宁的办公桌前,欲言又止。

方心宁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就问:“有事?”纪红飞说:“最近觉得还适应吧?这里工作真是挺紧张的。”方心宁说:“还行,就是不紧张,我也没啥别的事可做。”纪红飞说:“有时候,跟学生,也不必太过当真。你比如食堂里打馒头仗的事,学校里为此还专门开会”方心宁奇怪地问:“你觉得学生的浪费行为是小事吗?”纪红飞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方心宁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知道她到底要表达什么。纪红飞看着方心宁怔怔地盯着她,就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还有课,先走了。”

方心宁当然不会知道,有几个班主任在背后议论他多次了,说他好大喜功,拿着羽毛当令箭。纪红飞听到那些闲话后,特别为他担心,就想劝劝他,可话到嘴边,又说不下去了。她怕直说了方心宁会受不了的。

牛真龄好像在英语组待不住,一有空就钻到语文组来。他说:“工作就得往细处做,这没有错。”

方心宁笑着点点头。有人赞你的行为,你总得学会感激一下。

牛真龄又说:“可是你做得细致,不如我做得利索。我能把复杂的工作简单化了——撵他们回家反省,让他们的老子去教育好了。”

方心宁很不解地望着他。牛真龄说完,骄傲地回他的英语组了,只留给方心宁一个得意的背影。

这天,方心宁收到季梅婷的一条短信:辛成市有一个“教育大家谈”活动,速寄一稿。

写这样的文章,方心宁当然是一点儿也不怕,他当初就是凭着小有文采才赢得季梅婷的好感的。只是,自打准备来泰云到现在,他真是忙得没时间写东西。搁笔时间越长,就越是提不起笔来。可自从来到泰云学校,军训期间所发生的一幕幕,让他真的有很多话要说。略加思考,他便提笔写了些想法。

徐特立认为,教师应有两种人格,一种是“经师”,一种是“人师”,“经师”教学问,“人师”教做人。陆世仪也说:“凡学校之师,不论乡学、国学、太学,决当以德行学问为主。”由此可见,教师既是学生智力的开发者,又是学生品格的塑造者,两方面不应有偏废。

精深而广博的专业知识以及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一直是为人师者不断追求的,但品德行方面的很多东西却又往往被他们所忽视。其一,不注意自己的不良言行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比如个别教师有骂人、嗜烟等陋习,对学生就会产生很坏的影响,而这些教师也很难教育学生不骂人、不吸烟。己身不正,何以正人?其二,不注重对学生起码的尊重,在教室里举止、着装随便;对“双差生”讥讽刁难;不看学生身上的闪光点,而专找污点凡此种种,都不利于学生形成完善的人格。其三,不情愿于知识的传授中适时进行品质、理想、爱国主义等教育,认为这与自己的专业无关,认为这样做是白白浪费教学时间。

在这里,我更愿意将教师称作“师者”来强调其“经师”与“人师”的双重身分,何况一名达到一定境界的“师者”无须去“教”就可以影响他的学生。相比较而言,一名教师学问不深,教出的学生可能是“次品”;一名教师品德不高,教出的学生却极可能成为“危险品”。师德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若想成为一名称职的“师者”,就必须清楚:我不仅是“经师”,也是“人师”。惟其如此,才会时刻铭记自己的责任;笃志行之,方可不辜负家长与社会的重托。

一向主张“德教为先”的他写下这些文字后,更觉文思泉涌,又找了很多实例佐证,拟题为《“师者”须有双重身份》来应付季梅婷的索稿。

方心宁把稿子写完,按自己计划就去那几个“食堂战犯”家里做家访。

他先来到距学校十几里地的仉丰迪家。仉丰迪一个人在家里写作业,他爸爸妈妈都是普普通通农民,去地里收早熟的花生了。见老师来了,仉丰迪说了声“老师好”,飞也似的跑出去了。不一会儿,他的妈妈先回来,一个劲说道歉,说事先不知道老师要来,就下地了,一边给方心宁冲水。方心宁客气了几句,觉得打扰他们干活很不好意思。仉妈妈一个劲地说:“我们家就是农民家庭,哪想会出他这样不吃人粮食的孩子来?”

一会儿,仉爸爸也回来了,肩上扛了一袋子鲜花生。简单寒暄之后,他也是一个劲地道歉:“方老师,真不好意思,孩子给您添麻烦了。不听话,您就打,做为家长,我一万个支持。不打不成器呀。”方心宁忙让他坐下,说:“打孩子是不可以的,但我们会尽力说服教育他。浪费点儿粮食看上去也许还是件小事,可这毕竟不是一个好习惯,不纠正的话,对他这一辈子都会有坏影响。”仉家长说:“是是是,我在家也常说他,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我忙得还没来得及,等一会儿,少不了还要给他补上这一顿打,让他长长记性。”方心宁笑着说:“我们不能打,你也不要打,打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孩子大了,而且他又非常懂事,非常可爱,这次犯点儿小错误也是很偶然的,还是要跟他多讲道理。”仉家长说:“老师说的是,我一定跟他多讲道理。”

又说了些仉丰迪在校的表现,交流了些教育孩子的办法,方心宁起身告辞。仉爸爸说:“可不能走,吃饭再走,丰迪,去喊你书记大爷,就说老师来了。”就听得外面一阵鸡乱叫,方心宁看去,仉妈妈已经把一只漂亮的大公鸡擒在手里,到厨房去寻刀。方心宁忙过去夺下放掉,说什么也要走。看留不住,仉爸爸把那袋子花生拿出来,放到方心宁的自行车上,说:“那把这点花生带着,煮着吃挺鲜的。”方心宁心里一阵热,但还是把那袋花生搬回屋里,说:“我还要去别家,拿着东西不方便。”

一家人把方心宁一直送到村外。

方心宁就去离这儿最近的禹兆家。禹兆刚好在街上与几个小伙伴玩耍,看见自己的老师,呆在那里。几个小伙伴扯了扯他,他才醒过神来。他说,爸爸长年在外地打工,正好农忙时节回来还没走,但不知道去谁家玩牌了。几个小伙伴便热情地去帮着一家一家地找,禹兆把老师领回自己的家。

方心宁看到一张桌子上,禹兆的书包和摊开的作业本还放在那里。方心宁就问:“作业写多少了?”禹兆说:“刚刚写。”

这边禹兆的那几个小伙伴很快回来了,站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方心宁。不长时间,只听外面有人在嚷:“什么学校,什么老师,有问题不解决问题,就会找家长”

方心宁忙往大门方向看,是禹兆的爸爸回来了。方心宁跟他打了招呼,那禹家长却摆着手阻止他说话:“听说孩子在学校里受了批评,怎么会这样呢?我们花了钱,可不是去接受批评的。我们家孩子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哪个老师敢说他一句过分的话?没想到才去你们学校没几天,就已经遭到了批评,还追到家里来。多大点事儿,也值得这么当真?老师我没当过,可是见过不少,人家都是以教育为主,有爱心,哪能说批评就批评?孩子呢,都有自尊心,我们孩子的自尊就特别强,要是他心理上受到什么伤害,你们学校负不了这个责任!”方心宁说:“您先别发火,让我先把那天的事儿跟您说说。”禹家长说:“不用说,什么也不用说!你是老师,讲道理,我讲不过你,可孩子总归是孩子,你们就是不能把他当做成年人。我请问你,谁家的孩子不犯错误?要是不犯错误,那还养你们老师做什么?”方心宁说:“你能不能听我说说”禹家长把一只手掐在腰里,另一只手一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就是把责任往孩子身上推。我回来,也没别的,就是跟你打个招呼,往后,对我们家孩子好一点儿。”说完,也不跟方心宁说再见,气哼哼地又出门了。

几个孩子跟在他后面看热闹,一会儿跑回来,说:“他又回去玩牌了。”

方心宁给气得浑身哆嗦着。

禹兆说:“他就这样,前两天跟我妈刚吵了,我妈回姥姥家去了还没回来”方心宁安慰他说:“没什么,你爸爸可能误解我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做作业去吧。”

从禹兆家出来,方心宁反思自己做得不到的地方。是的,他想到自己在处理“馒头仗”时,确实情绪太激动,或许吓到孩子了。想一想,自己都不在教育人的良好状态,如何谈到教育好别人?

直到星期一,他还想着这件事。来到教室,他对同学们说:“那天几位同学在食堂里用馒头打架确实事出有因,但我当时在气头上,嫌他们给班级抹了黑,对他们批评得有点儿过了,在这里,我给他们道个歉”

他还没说完,六个肇事者又低着头排着队来到讲台。

“又怎么了?”方心宁问。

“做检讨。”司文金说。

他们纷纷掏出检讨书来,等着方心宁把讲台让出来。

大家哄地一声笑了。原来这是班委里这样决定的。

方心宁觉得自己再说下去有些多余了,忙把教室让给他们。

做一名泰云的老师,自己还需要煅练一下忍耐力,否则会让自己的工作很被动的。

18

方心宁就回办公室,刚出教学楼,就听有人在外面乱嚷。原来牛真龄把他们班几个在食堂参与打架的同学撵回家反省,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从外地赶回来找牛真龄理论,语言不中听,牛真龄跟他解释了几句。没成想对方不但不听,还要动手,在校园里追着牛真龄要打。多亏潘念刚把那个家长劝住,牛真龄才得以脱身。

课间时间,程校长召集所有的任课老师召开研讨会。

会上,程校长先说了说刚才家长闹事的事,安慰了下牛真龄,然后嘱咐大家,凡事要多讲究方法,不要图省事。然后,会议讨论了如何搞好学段衔接:初一年级,首要任务是搞好小学到初中知识教学的顺利过渡;初二年级,主要是如何在夯实初一知识的基础上,逐渐转入初二的学习;初三年级,目标当然是要放眼中考。

之后,程校长又讲了教学上需要注意的几个细节:课堂教学,坚决废止注入式、填鸭式等陈旧的教学方法,杜绝满堂灌,提倡进行课堂教学改革,适当运用现代化教学手段,争取百花齐放;要求把自习课完全放给学生,给学生更多的自由学习时间,不允许任何老师占用自习。

会上还提到了方心宁搞的“小组合作教学法”,让老师们都根据自己的情况,做些有价值的研究与尝试。

程校长正式公布了各口临时负责人名单。潘念刚任副校长兼政教处主任,方心宁则负责教导处和团组织。

随后,潘念刚副校长安排了“走进泰云,重塑自我”的主题活动,并一块学习了一些教育教学理论,要老师们多从教学方法和心理上指导学生。

泰云学校确实集中了辛县及临近县市很多家庭条件相对较好的学生。针对学生大多生活优越,乱花钱现象严重,不珍惜时间的情况也非常普遍,方心宁代表团组织提了一个建议:组织学生外出游学,尤其到贫困山区去,以培养他们节俭和惜时的好品质。鉴于大规模搞这样的活动比较困难,程校长答应在初三(3)班先搞个试点。

纪红飞在一边看到有几位老师听了方心宁的建议后挤鼻弄眼的,很生气,更为方心宁担心。

散了会,大家都回到办公室。牛真龄、张风和另外几个老师一块也来到了语文办公室里,因为这里空间大人又多,经常做大家讨论问题的小型会议场。

牛真龄说:“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没法教了,想不到的事家长就来闹你。”

张风说:“你这样说也不对,人家方老师就做得很好嘛。”他那口气可不是表扬哦。

这时司文金就拿着一沓面值不一的人民币,来让方心宁先代为保管。

“这些都是大家捡的。”司文金说。

天上没掉馅饼,改掉现金了?方心宁看看司文金手上的名单,光钱成万就捡钱35次,达100余元。

一会儿,钱成万被班长请到办公室。

“你成了捡钱专业户了。”方心宁说。这句话如果配上相应的情境,既可以是表扬,也可以是批评。

钱成万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要挨批似的,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过了很长时间,他微微抬眼,碰到方心宁的目光,沉默不下去了,吞吞吐吐地说:“我被减的分太多了”

听了这无头无尾的话,陪在一边的司文金若有所思地说:“老师,我也觉得,这些钱本就是捡钱的同学他们自己的,他们之所以假装捡钱,可能是冲着好人好事可以加量化分来的。”

这就对了,方心宁想,你既然进行量化,就肯定有学生研究量化规则钻空子,出现这样的怪现象一点儿也不稀奇。这让人有点哭笑不得的现象,也是班里的制度造成的。

“老师,”司文金接着说,“看来做好事加分这一条得改改。”

方心宁说:“有些规定就得根据实际情况不断修改,你和班委里的同学商量一下,看看怎样处理这件事更好。”司文金答应着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方心宁感觉一个好班干马上就要培养成了。有一个好班长,自己就多了一个臂膀,工作会更加轻松自如。

钱成万见老师并没多么批评自己,沾沾自喜地跟在班长后面回教室了。

果然,之后捡钱的事就很少发生了。方心宁进一步调查得知,这些捡钱的同学中,以平时不太遵守纪律的居多,因为他们被班委扣的分多,就想到用这种办法来平衡一下自己的量化分数。

方心宁告诉班委,制定规则的时候,就该想到会不会有人投机取巧,把能钻的空子都要堵上。

那些所谓“捡”的钱,在班委的劝说下,也多数被认领回去,但仍有一部分捡钱者说钱确实不是自己的。那么丢钱的人为什么不找呢?是不是他们对钱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不知道挣钱的难处,手里有钱就随意花,丢了也无所谓?

钱成万是一个花钱的典型,据说家中有好几家小公司,经常带在身上的零花钱很多。虽然他在老师面前不太好讲话,可在同学们中间,却喜欢用钱支配人。他随便叫住一个同学,可能会说:“你去买两支热狗。”对方一般都很乐意为他服务,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手里有钱,买回来的热狗中,一定有一支是给自己的“跑腿费”。

为了捡钱的事,方心宁在班会上讲了几点注意事项:花钱把被班委扣的分买回来,说明这些同学是非常聪明的,但方法不可取。如果要想减少扣分,最根本的是要改掉坏毛病,而不是用金钱去掩饰自己的错误。

就事而论,方心宁还把潘念刚在会上讲的“皮格马利翁效应”和“罗森塔尔效应”发挥了一下。

皮格马利翁是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他原本憎恨女性,决定永不结婚。他用神奇的技艺雕刻了一座美丽的象牙女像,并爱上了她。他像对待自己的妻子那样抚爱她,装扮她,并向神乞求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爱神阿芙洛狄忒被他打动了,赐予雕像以生命,并让他们结为夫妻。

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罗森塔尔及其同事也做过一个这样的实验:他从一所学校里随机抽取了一部分学生,并对老师们说,这些学生将是学校最有成就的人。从那以后,罗森塔尔就再也没有和这些学生接触过,可是到了学期末,当学校再次对这些学生进行智力测验时,他们的成绩都有了明显的提高。这就是著名的罗森塔尔效应。

其实两者所蕴含的道理是一样的,都属于期待效应。对于教师来讲,对学生的期待不同,对他们施加的方法就不同,学生受到的影响也不一样;而对于学生自身而言,对自身的期望是非常重要的,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的愿望,常常会左右一个人一生的发展。

有人还曾做过实验:把一辆汽车每天擦拭得干干净净,放到大街上,几天过去了也没有人去破坏它;相反,让汽车脏兮兮地摆在那里,不久,汽车玻璃就被人打碎了,很快车里的东西就被拆解零碎了,最后连一小块铁片也没剩。实验者给这种理解起了另外一个名字——破车效应。一个班集体也是一样的,如果出了问题大家都不闻不问,不及时解决,就如一辆车不断地积满灰尘,最终会一点点乱下去,至于不可收拾的地步。

方心宁为此特别设计了一个作业:“请每一位同学回家做这样一个试验:把一根香蕉切成两块,其中一块,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叫‘小美’,我们要好好爱护它,天天赞美它,对着它说最动听的话,给它唱歌跳舞;而另一块,我们也给它起个名字,就叫‘小丑’,我们可以把自己认为最歹毒的话诅咒它,用自己最凶恶的表情面对它。过两三天时间,我们观察它们的变化,并根据你观察到的结果说说你从实验中得到什么启发。”

教室里一下炸了锅:这是什么实验?

下课了,方心宁忽然发现教室后面站起一位老师,正是纪红飞。她笑嘻嘻地跟方心宁回到办公室,说:“太有意思了,真是得向你学习。”方心宁用很不解的眼神看着她,真有些反感了:为什么来听我的班会课也不吱一声?纪红飞才不管方心宁的感受如何哩,问道:“方老师,为什么选择香蕉?”方心宁看也没看她,淡淡地说:“因为适合。”

当时,在学校场的一旁,停放了一辆被废弃了的旧轿车,有不少同学曾经注意过它。过了没几天,那辆车果然被砸烂了玻璃,然后是里边收音机之类的小东西被撬走,最终全部不见了踪影。

方心宁感觉到班里的点滴转变,决心再多一些心思去观察,用身边更鲜活的事例去教育学生。

19

办公室里,肖叶蒙和纪红飞两个人正在那里嘀咕。

“背后说人坏话吧?”方心宁感觉到她们的表情有些异样,就随口问。纪红飞说:“是,哦不是,至少说的不是坏话。”方心宁说:“说谁也不好,我看着都有点儿紧张了,像要对谁下毒手似的。”

“方老师,”肖叶蒙说,“问你个事儿,嫂夫人在哪儿发财?”“嫂夫人?”方心宁一时没弄明白肖叶蒙的意思。肖叶蒙说:“看来说文诌了你还真听不懂,通俗点儿说,就是问你媳妇在哪儿工作。”方心宁说:“我?快乐的单身汉。”他可不想就此招出季梅婷来,因为他不愿把的一些**说给别人听,更不想凭季梅婷来炫耀什么。

“真的?”肖叶蒙就有几分惊喜了,说,“那你还不赶紧来求求我?本姑娘可以给你这份心。我这里,有一个相貌超好的美媚,你一定会动心的哦。”纪红飞推推她,不让她再说下去。“对了,”肖叶蒙还非说不可了,“她是咱们同行,就是纪老师家亲戚,对不对纪老师?”弄得纪红飞很不自然。

这时,手机响了。方心宁到外面去接电话。

只听肖叶蒙在身后又嘀咕:“什么电话,还得出去接?”

刚才,两个人在那里嘀咕的正是方心宁,她们在评价这个朝气蓬勃,整天都好像有使不完的劲的男同事。肖叶蒙以她女人特有的敏感,从话语里听出了好友纪红飞的心思。她暗下决心,要把方心宁和纪红飞两个人撮合到一块。成就一桩姻缘,胜造七级浮屠呢,这功德,她铁了心要做。

她们当然不会知道,在遥远的辛成市,季梅婷也正在为与方心宁的事跟爸妈斗智斗勇。

这天,季副市长有些感冒,刚好在家休息。季妈妈说:“老季,你也不管管,再这样下去,你女儿要老在咱家里了。她不急,你也不急?这样的事,拖着容易,让外人说起来可不好听,知道的说我们女儿眼眶高,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女儿有毛病哩。”季梅婷在一边说:“比我有毛病的多的是。”季副市长说:“哦?还有比你年龄更大的单身女孩?那可真有问题了。”季梅婷撒娇说:“爸,这能有什么问题?我听表弟说,在上海,很多人三十好几了都不结婚,即便是结了婚也不要孩子,人称‘丁克家庭’,就是doubleinenokids。时代是发展的,你们有些想法已经过时了。如果你们还不信,就打个电话问舅舅。”季妈妈反感地说:“你别提上海,我们是在辛成,你看看我们身边有几个人像你一样。你怎么就不想一想,我们当年要是‘丁克’了,还会有你在这里跟我们较真?你还是老老实实听妈的话,明天跟李姨去见见他侄儿。人家是博士生,年轻有为,很有前途。”说着,季妈妈扯扯丈夫的衣襟。季副市长心领神会,说:“我知道,唔,不错,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年轻有为,很有前途。”季梅婷说:“看来,找对象也得先看学历了。”季副市长说:“这也是一个加分项嘛。”季妈妈说:“人家也不光是博士,也不光长得帅气,关键是心眼好使,做事中规中矩。”

季梅婷突然大声嚷道:“我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话音未落,人已经像孙悟空一个筋斗飞回花果山般地扎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季妈妈很无奈:“莫非,这孩子还是惦记着那个臭小子?”季副市长说:“我跟你说过,孩子的事,最好别过多插手。她已经成年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不该老是把我们的思想强加给她。”季妈妈表情夸张地说:“哎呀呀,你这样说,我倒成了多管闲事了!你别光想唱红脸,让我一个人唱白脸。那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就忍心让她去跳火坑?”她的“哎呀呀”三个字总是说得最有滋味,极富表现力。那惯于颐指气使的神态与口气,没这三个字还真不好表现。

季副市长说:“那怎么就是跳火坑了呢?当年我家也很穷,我也是臭老九一个,你不也嫁过来了?现在不也过得挺好?总是把人看死了。”季妈妈说:“时代不同了,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当年大家都穷,现在再穷,那就是没本事没能耐。还好意思说你,你是当过老师,但你混到今天,费了多少周折,别人不知道,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季副市长说:“好好好,你总是对的,这些事还是由你来管好了。”季妈妈说:“你不用说这些不负责任的话,反正闺女就一个,我就得让她过上好日子,后半辈子我还指着她呢。想跟那个方心宁,坚决不行。你也给我听清楚了,绝不允许你背着我去帮他。”看到她这副霸道的样子,让人很容易想到季梅婷那脾气是从何处继承来的。

季副市长不再理她,自去看报纸。

要追溯起来,季副市长惧内是有原因的,首先是为了家庭的和睦,这个理由当然是有点儿冠冕堂皇的;其次是因为早年他多受老丈人的提携,虽然老人辞世多年,可季副市长已经习惯了在老婆面前低一头,也许,这才是他在家里说话常觉气短的一个最重要原因。

一家三口,刚才还有说有笑,现在要比谁的脸拉得更长了,各在一处生气。

肖叶蒙见方心宁不理她们,有点生气地先去上课了。纪红飞对方心宁在班会课上留的那个问题已经思考了好几天。用香蕉做实验,能得出什么结论?这是个唯心的实验吧?香蕉毕竟是没有感情的,听不懂人话,。

一会儿,方心宁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备课。她带着一肚子的疑问,悄悄过去问方心宁。那方心宁无暇跟她说话,就把几张纸递给她,让她自己看。

纪红飞取过那几张纸一看,只见上面有一个题目,是《两块香蕉的n种结局与启示》:

在这个实验中,被命名为“小丑”“小美”的两块香蕉,由于在实验过程中受到不同的对待,会有不同的结局,而不同的结局,又会产生不同的启示:

“小丑”“小美”一样烂了。启示:不要受环境的影响,如但丁所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小丑”先烂了。启示:(1)善待他人;(2)别做生活中的“小丑”;要做就做“小美”。

“小美”先烂了。启示:(1)学会赞美;(2)适当的挫折利于进步,正如高尔基所说,“苦难是一所最好的大学。”

二者没有明显差别,但内心讨厌“小丑”。启示:(1)心理会影响心态,心态能决定一切;(2)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二者没有明显差别,但很讨厌“小美”。启示:不要被娇纵,不羡慕那些被优待被特别照顾的人。

联系郑振铎的《猫》一文进行拓展讨论。生活中,有人如第一只猫,有人如第二只猫,也有人如第三只猫,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去对待这些猫?如果我们自己就是某一只猫呢,我们又会有怎样的启示?

总而言之,要从香蕉身上学习的东西有很多,包括学会赞美,学会表现,学会批判等等。

个人观点:其实,早就有科学家给奶牛、蔬菜听音乐,从而得到高质量的产品。我想,不是奶牛、蔬菜果然懂得音乐,而是那声音优美柔和,如果代之以跟环境不和谐的噪声,其结果可能会很糟糕。赞美的声音往往也是柔和优美的,而咒骂的声音则无疑如同噪音,所以对香蕉应当会有影响。这样的影响肯定是有限的,甚至肉眼很难分辨出来,更多的,应当是在实验者心理上产生巨大的影响。

原来这是他早已备好课了的啊,不是随意安排了个实验活动。纪红飞边看边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方心宁忽然伸出手来向她要,她笑着说:“我抄下来就给你。”

牛真龄在旁边看得真切,问道:“真有那么多道道吗?”

同办公室的马华是语文组年龄最小的,比纪红飞还小半年,这两天老是向纪红飞问这问那。看纪红飞拿一张纸跟宝贝似的,他也挨过来要看。纪红飞瞪了他一眼,把他吓得跳到了一边。

20

第二天,方心宁进了办公室,发现空气与往常不大一样。

肖叶蒙不屑地瞪他一眼,故意不跟他说话,纪红飞也有点不自然。

两位傻大姐又在做什么?方心宁没放在心上。其实,因为昨天他对她们不冷不热的态度,今天让肖叶蒙骂了半天“清高”和“虚伪”。

大约八点钟的时候,季梅婷打电话来,要方心宁在教师节那天去辛成市教育局会议室开会。方心宁感到纳闷,反问道:“怎么会是你下通知?”她说:“你不来?”方心宁说:“不不不,我当然很乐意去,只是觉得有点儿不符合程序。”季梅婷说:“你们不就一个破学校吗,还要什么程序?消息还是我知道得早,先跟你打个招呼。”

占了上风的季梅婷又解释说,方心宁的那篇论文获奖了。她特别嘱咐方心宁,那天一定好好准备准备,据说获奖者多数市里的教育官员和记者。

听完电话,方心宁心里直犯嘀咕,是不是季梅婷替自己走了后门?要不的话,又让自己准备什么呢?是怕人家问出些破绽吗?方心宁当然是不在乎这么个奖的,但又违背季梅婷的意愿,就去找程校长请假。

程校长也已经接到教育局的电话通知,告诉方心宁,他写的文章《“师者”须有双重身份》在《辛成日报》与辛成市教育局联合举办的“教育大家谈”征文活动中获得了一等奖。

程校长痛快地准假一天,还主动把初三(3)班一天的工作全揽下来。

教师节这天,方心宁起了个大早,坐上驶往辛成的大客车。

为了能多揽几个乘客,司机把车开得很慢。几个乘客正你一言我一语指责司机。司机难为情地说:“我们也有难处,就这么几个人,我们还跑不出油钱。”这样说着,他还是执意要开着车绕一圈回去。

一位乘客说:“你不走,那赶紧停车让我们下去。”另一位说:“你再这样,我就打电话投诉你。”其余的也纷纷起哄。司机没办法了,只好屈从了大家的意愿。

方心宁坐在车上默不作声。车是慢了点儿,但他很同情这位司机,辛辛苦苦地开车就是为了赚点儿钱,要是赚不到钱,谁能情愿呢。他倒是更用心想像今天的颁奖会将是什么样子。

车到了终点站,开车的司机回头看到了方心宁,忙过来跟他打招呼。原来那人是冯丹的爸爸。他听说方心宁急着到教育局开会,不顾方心宁一再推辞,从车站借来一辆面包车,死活要送方心宁。时间确实有点晚了,方心宁也只好任他拉扯着坐上车。

穿大街过小巷,左转右拐,面包车很快就驶进了辛成市教育局。

方心宁忙把钱递过去。冯丹的爸爸哪里肯收?推推脱脱地走了。

这时已经将近十点钟,会议已开了些时间。等在那里的季梅婷老远看见方心宁,脸色煞时一变。方心宁忙解释路上如何不顺利。

几位领导的讲话结束了,颁奖仪式正式开始,已经可以听到里面念到一等奖的名单。

面无表情的季梅婷说:“到你了。”

方心宁惶惶地走上台去,与其他几位获奖者一字儿排开。

获奖者一个个西装革履,唯独方心宁穿了一件灰色的茄克衫,这倒让他在主席台上很显眼。方心宁似乎这才悟出了季梅婷所说的“准备准备”的含义。主席台中间一个身材挺高大的领导为方心宁发奖,把一撂书和一本证书递了过来。

方心宁觉得这个人他好像哪儿见过,是在对,在季梅婷的相册里,他,一定就是季梅婷的爸爸!眼前的这位,不仅是本市的父母官季副市长,还会是他将来的岳父大人呀!

一想到这些,方心宁格外紧张。

当季副市长跟方心宁握手时,证书“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方心宁忙弯腰捡起来,尽量做得若无其事。只听季副市长说:“祝贺你呀。”方心宁心里正胡思乱想着,忙回答:“谢谢岳”那“父”字还没出来,他已经意识到错了,便哽住了。

好在忙乱中,并没有人关注到他的惶恐。

转过身来,灯光一打,正好他的脸上。他顿时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掌声早已淹没了一切。

散会了,季梅婷把方心宁拉到外面。不用她张嘴,方心宁就知道自己肯定要受抱怨。

果然,季梅婷说:“你呀,等着吧”季梅婷不停地向后张望。

那边,季副市长在几个人的陪同下向这边走来。季梅婷又对他说:“过来了,你准备好,我去一下。”

她迎了过去。

方心宁听到她又在说“准备好”,更不知怎样做好了,站在那里,盯着她。

季梅婷过去与大家打了个招呼,然后与季副市长交谈着什么。等到方心宁跟前,她拉了拉季副市长衣襟悄声说:“爸,这就是方心宁。”

“方心宁?”季副市长带着一种很复杂的眼神,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悟慢条斯理地“噢”了一声。方心宁很谨慎地挤出了两个字:“伯父。”季副市长并没有多睬他,稍一踌躇便继续往前走,还对身边的教育局王局长说:“你们这奖,请什么人做的评委?既然这么隆重地搞,要求就要高一些”他的话,也许就是为了让方心宁能够听到,声音虽不大,但每个字都如一枚钢钉深深地扎到人心上。

那王局长听了副市长这话,以为哪里出了纰漏,忙向他汇报评奖的前后经过。

方心宁木然地站在那儿:季梅婷呀季梅婷,你怎么让我们在这样的场合相见呢?本来就不妙的关系,这下怕是连缓和的余地也没有了。

季梅婷走过来,没好气地说:“木头,一句话也不说?失去了这个机会我看你怎么办?”方心宁一脸无奈:“事先不跟我说一声,我没有心理准备。”季梅婷白了他一眼:“能耐呢?本事呢?贫嘴呢?”季梅婷说够了,坐在那里赌气。

方心宁像个惹了事的孩子,失神地跟在她后面。他在生活中并不是个多言多语的人,就只在她的面前,才会像个多嘴多舌的孩子。

赌气久了,季梅婷看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于心又有些不忍了,说:“在家里,我妈当家,也许还可以在她那里想想办法。”

经她这一弄,方心宁心里已经是极度失落了,便向她告辞,并把几本书留给她。季梅婷很不屑地说:“你自己留着吧,这样的书我们社里有的是。什么好东西?”她言语中流露出的是对那些奖品的不齿,但方心宁总觉得最后一句也许就是她对自己今天表现的评价。

看方心宁真的要走了,季梅婷又说:“吃了饭呗?”方心宁说:“我不放心学生,早些回去吧。”季梅婷没再说什么。

坐在驶回学校的车上,方心宁心里别提有多烦乱。一向乐观的他,总那么幼稚地安慰自己:时间能改变一切。现在看来,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坚冰,破之何易呀。

方心宁坐在车上望着窗外,后悔冒冒失失来这一遭,早知道这样领个什么破奖,打死也不来。

21

返回辛县的这班车上,乘客特别满。一对老人相互搀扶着缓缓走上车来。

方心宁默默地站起身,把座位让给他们。老夫妻两个啰啰嗦嗦地谢过方心宁,互相推让给对方坐。方心宁实在看不下去了,轻轻地对身边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说:“你也站一会儿吧,让大爷坐下。”黄头发扬起脸,眼睛一瞪:“这座是你大爷的?”方心宁忙解释说:“他们年龄大嘛。”黄头发又说:“我花钱买的座,你就一句话让我让我就让?bpmf你到底算哪一位?”大家听不懂年轻人的话,大眼对小眼。老头着急了,劝道:“你们别吵,我站了一辈子讲台习惯站着哩。”

原来老人是一位老教师。

旁边几个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黄头发俨然成了车上的反面典型,终于受不了大家的目光和批评。他觉得这都是方心宁给他惹来的,凶巴巴地说:“尼玛(发音明显不同于‘你妈’)怎么了?把我搞臭了你就成香香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是干什么的,管这么多闲事,mlgb的。”他扑过来就要撕打方心宁。那对老夫妻忙抓住他的衣襟,哪里肯松手。

这时,坐在最前面的一个高大健壮皮肤黝黑的小伙子沉不住气了,站起来,冲黄头发说:“嗨!老师教你点儿拼音,都用在这里了?来来来,咱俩下车,我叫你见识见识我的轮踢。”黄头发看对方年龄虽不大,但块头大,不是两三个他这样的能上得了身的,就安静了,嘟囔道:“我想问问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我的老师。”那黑小伙子说,声如洪钟。

满车厢的人齐刷刷地向方心宁看过来。方心宁不知道此时大家听说自己是位老师会有什么看法,他似乎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羞于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职业。

他还在纳闷,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位身材高大的小伙子,他怎么会说自己是他的老师呢?

黄头发安静了,黑小伙过来请方心宁坐下。司机这时让带孩子的把小孩子揽在怀里,又把占座的包拿到行礼架上,大家都坐了下来。

原来,这个黑小伙是从黑山镇中毕业的,认识方心宁,现在正在辛成体育学校学习,赵亮曾带过他几个月。刚才他说的“轮踢”,是跆拳道中的腿法。

方心宁想,怪不得这个他毫无印象的小伙子一上车就像要跟他打招呼,原来他是黑山镇中的学生。这事多亏了他,如果自己真跟这个不懂事的孩子闹起来,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一提到赵亮,黑小伙不平,说:“我们赵老师那么老实,又帅气,才不会犯那样低级的错误,对吧?”众目睽睽之下,方心宁只是微笑着点头,不便多说。

他看了那位老人一眼,那位老人也在看他。二人相识一笑,像是在对话。

一个好端端的教师节,竟然接二连三地遇到这么一摊子烦心事,这可是方心宁怎么也没想到的。可黄头发会这样,也应当算是教育的悲哀,这样的难堪,做老师的不去承受还让谁去承受呢?要想不承受,那就去把每一个孩子都教育好,不要再出如此没有礼貌的人。

季副市长回到家,好像忽然想起什么,问妻子:“要是咱家婷婷真的惦记着方心宁,那该怎么办?”季妈妈很果决:“还用问?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他们两个分开。莫不是方心宁找你了?”季副市长回答:“哦,随便一说。”

在这个家里,季妈妈可真不是好糊弄的,什么事都要穷根究底:“你一直把自己看成公家的人,从来没见你关心过自家的事,今天就蹊跷了?说吧,别兜圈子。”季副市长说:“今天是教师节表彰大会,方心宁来开会,我看见他了。”季妈妈警惕地问:“他找你了?”季副市长双手一摊,说:“绝对没有的事,不信你问婷婷。”季妈妈愤愤地说:“怪不得一连几天都这么反常。”季妈妈回忆起这些天女儿的表现,气得直喘粗气。

季梅婷一进家门,发现妈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已经感觉到不妙了,只好装作没看见。

“季梅婷,你过来。”季妈妈大声吼道。这一声把一家人,包括她自己,全吓了一跳。不用说,妈妈厉声直呼女儿姓名,接下来肯定是要发难。

季梅婷忙讨好地叫了声“妈”。

季妈妈换了一种很怪的腔调,说:“你今天做了什么?”

季梅婷瞅了爸爸一眼——她怀疑是爸爸告了她的密。季副市长看到女儿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又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并没做对不住她的事。

季妈妈说:“甭盘算着编什么话来糊弄我。”季梅婷笑嘻嘻地说:“女儿不敢!打死也不敢!”季妈妈尖声说:“哎呀呀,还说不敢,你到底想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是我亲养的,还是要把我当个聋子瞎子?我是你妈!你跟我对着干能有什么好处?你难道不往火坑里跳就不自在?”

季梅婷见妈妈真动了气,有些手足无措。

且说方心宁所坐的那辆车驶回辛县时,已是下午4:00多。中午没吃饭,他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响。

手机也响了,是季梅婷的短信:当前家中一片天是阴云密布,一片天是天雷电交加,你何时能给我一个风和日丽的小宇宙?

可是,亲爱的,我又奈何你家天?方心宁这样想着,双手紧按着正轰隆作响的胃,也不去回她的短信。

回到学校,方心宁向程校长作了汇报,把几本书留到他的办公桌上。

程校长翻翻那些书,把方心宁喊回来,说,这书自己有,让他带走。

方心宁不由得就更加气愤了:教育局发个奖也透着股子寒酸,居然送人都送不出去。

程校长又顺便跟他说了说班里的情况,说纪律不错,班委认真负责,只是有一部分同学的学习积极性和学习效率还需再想办法提高。方心宁答应着出来。

纪红飞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打扫卫生。

方心宁说:“送你一套书。”他随手将书扔到她的桌上。

“送我?”纪红飞惊讶地问。“哦。”方心宁说。他心里还真有点儿担心呢:千万别又给扔回来,看到这几本书就想到今天的不愉快,她要是再不要,那就干脆扔垃圾箱里了。

方心宁的桌子上有几张学生送的卡片,都是祝福教师节快乐的。唯有何丽华送的是鲜花,很小的一束,上面附着一张小卡片,画着两个动漫形象,一男一女,女似乎在对男的说:节日快乐。方心宁怀疑这画是从哪儿描来的,至于鲜花的来路,他就搞不清了。

从到办公桌前,方心宁长舒一口气。这口气闷了他一天了。纪红飞问:“方老师,有什么事吧?”方心宁说:“没有。”纪红飞说:“我看你气色不太好,真没事?”方心宁苦笑一地“嗯”了一声,又不想多说什么。为了避开她的追问,他便起身走出办公室。

纪红飞在后面说:“谢谢你的书!”

22

星期天,方心宁从县城赶回家去看娘。

方母在菜园里浇完地,趁空拔草,见儿子回来,就停了手头的活儿,从地里摘了些菜,跟儿子一块儿回家。方母满鞋子的泥巴,在路上一个劲跺脚。到了家,她就喂猪,喂鸡,方心宁帮着打扫院子。一套忙下来,她又开始择菜,一边跟儿子说起话来。

“你婶家二弟新添了个小子。”方母对方心宁说。方心宁的这个二弟叫方心才,小方心宁三四岁,是二叔家小儿子。二叔常年在外面帮人家看厂子,大儿子在部队,家里只有二婶跟着心才两口子过。方心宁说:“那还不把婶给高兴坏了。”方母说:“高兴是高兴,可就是取了个名字吧,叫安宁。我就找他们说,这不和他大伯重名了吗?”方心宁问:“他大伯?哪个大伯?”方母说:“就是你呗。”“我?”方心宁不禁脸一阵发烧。自家还没娶亲,倒先成了人家的大伯。这在农村,可是男人的耻辱,只有那些没能力混上媳妇的老光棍才不得不承那种难堪。

“那也没什么。”方心宁说。方母说:“那怎么没什么?搁老辈里,这犯忌讳。”方心宁纠正说:“是避讳吧?可现在是新社会,谁还讲这些?。”方母说:“那也不行。我说了他们,心才家的却说,俺就是看着俺哥有文化有能耐,才给孩子取了这个名字。”方心宁问:“后来呢?”方母说:“我又去找了你婶,你婶倒通情达理,说这是不大合适。”方心宁问:“现在改了?”方母说:“改了,叫‘安廷’了。”方心宁说:“那不又和他大娘重名了吗?”方母疑惑地问:“他大娘?”方心宁忙解释说:“我我说着玩的。”

一时不小心,方心宁差点把季梅婷给供出来。不管什么事情,把握不到百分百,方心宁是不会开口跟娘讲的。他打小就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很多事,他宁可烂在心里也不说出来,除非经过了深思熟虑。他不愿娘和姐为自己心。

方心宁说:“名字就是一个符号,人家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方母说:“该讲究的还得讲究。就说人家心才,小你好几岁,当爸爸了,你倒好”方心宁抢着说:“娘,你放心吧,儿子给你丢不了脸。”方母只管说:“照这样下去,我入了土也抱不上孙子了。”说着,方母的声音有些涩:到她这个年龄,娶儿媳,抱孙子,就是最大的心愿。

方心宁心想,季梅婷呀季梅婷,你连我老娘一块折磨死拉倒吧。但他又转念一想,这又如何能怪得了季梅婷呢?还是自己混不出个样来,才落得今天这样被动的局面。

方心宁掏出手机来给季梅婷发短信。他要把此时自己心中的那种感受传递给她。

方母仍旧在说:“咱村王家小妮子,上小学时跟你一个班对吧?”见方心宁不吭声,方母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吼:“王家小妮子是不是你小学同学?”

还在编辑着短信的方心宁被方母的大叫吓了一跳,忙回答:“是是是,您说就是,我听着呢。”

在远山村,这王家是单门独户,所以方母所说的王家小妮子肯定就是王静芝。要说起王静芝,方心宁怎么能不知道呢?她不跟他们家在一条街上,而且上小学时跟方心宁一个班,还同桌了三年。

王静芝的老爹王保林当年是远山村有名的能人,经常东跑西颠地联系业务,家里算是全村最殷实的,可就是在女儿上学的问题上他算计错了。王保林经常不在家,他的妻子身体又不太壮实,就想让女儿呆在家里帮着做家务,不去上学。当时,身为村小负责人的方保国没少去劝王保林,可王保林很固执:“上什么学,‘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古训。只要有钱,怕什么?”最终没经住方保国的软磨硬泡,王保林把女儿送到了学校。后来方保国没了,王保林几次想让女儿辍学,是王静芝自己的坚持,才终于读完了小学,又上了初中。

王保林其实有他自己的小九九,他原是想再要个男孩。后来由于各种原因,老婆就是生不出来了,只好做罢。

方心宁正想着这些旧事,只听方母又说:“托你二大娘来说亲了。”方心宁终于抬起头来问:“她不都快出嫁了吗?”方母说:“散了。”方心奇怪地问:“散了?”方母叹口气说:“散了。她那个对象,在外面打工,不大正经,又找了个在一块儿的。”方心宁问:“现在又来给我提亲?”方母说:“怎么了?你瞧不上?你上学那会儿,人家就来提,咱怕耽误了人家才没应。这次她散了亲,说不定是该着呢。这闺女,我倒是相中了,实实在在的,模样长得端正,身子骨结实,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心眼也好,知道我一个人在家,逢赶集都给我捎些东西。”方心宁顺着方母的话说:“她现在干什么?”方母说:“开馒头房。馒头蒸得真好,又白又香,好几个村子都来换她的馒头。她爹说了,只要你愿意,房子,家具,什么都不用咱管。瞧瞧,这对咱孤儿寡母的可是够照顾的。”方心宁笑着说:“那倒好,你老人家以后还能吃上又白又香的大馒头。”方母问:“你同意了?嗯,我得赶紧,去让你二大娘给人家回话。”说着,她扔下手里的活,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就要出门。

方心宁说:“什么呀什么呀!谁同意了?”方母训斥道:“你小子别不知好歹。你二大娘说了,这闺女跟你般配着呢。”方心宁说:“我看跟二大娘更般配。”方心宁还想抢白几句,又觉得没什么意思。这个二大娘,闲着干点什么不好,净张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正说话间,一个姑娘推门进来,悄悄喊了几声“大娘”。方家娘俩忙出屋看,来者正是王静芝。

王静芝看见方心宁在家,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说:“心宁哥回来了?我正要去集上看看,问问大娘需要什么东西不?”方母说:“不用了,你心宁哥给我带了不少回来。来,静芝,快屋里坐。”王静芝说:“我不了大娘,我得快去快回,我娘在家忙不过来。”说着,她跟方心宁笑了一下,露出的几颗整齐的牙齿就跟白玉一般,看得方心宁心里还真的一动。她匆匆告辞出去了,腰身很灵巧地消失在大门外。

方母推了推失神的方心宁,说:“你瞧,多好一个孩子?你说呢?”“好,我也没说不好,”方心宁说,“娘,您老就别这份心了。今年,你儿子一定给你领回个天仙女来。”方母把手里的菜往地下一掼说:“别说是天仙女,就是丑八怪,娘也没见你领回半个来。”

这不,丑八怪,呸呸呸,是我那天仙女,说来就来了。他打开手机一看,是季梅婷的短信:近期去辛县,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又来辛县干什么?她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消息?人的感情,最是一样奇怪地东西,有时盼,有时怨,有时喜,有时烦,真不好预测。方心宁此时正体验着这样时常突变的情感。

23

司文金急匆匆来到办公室,向方心宁汇报关于去贫困山区游学的事。张力要求车由他家出,一会儿他爸爸就过来谈这事。方心宁早就听说张力的爸爸是辛县比较有名的人物,辛县最大的饭店红霞大酒店就是他开的。

不一会儿,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就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看见方心宁,就像找到了已经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冲上前握住方心宁的手,恭敬而亲切地说:“方老师您好,我姓赵,我们老板一会儿就过来。”一个身材矮胖但显得很精干的人随后就跟了上来。其实这两个人在张力入校时来过学校,方心宁是认识的。

“你们得用几辆车?”张老板开门见山地问,但那架势就有点儿盛气凌人了。方心宁说:“车辆学校已经安排好了。”张老板说:“方主任,您不用客气,张力都告诉我了。”方心宁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直呼他主任,感觉还有点儿不太舒服。虽然他负责教导处和团组织的工作,但只是临时的,所以从来没有人喊他“方主任”。

方心宁继续解释说:“学校真的已经备好了,不需要家长出车。”张老板说:“方主任,这事你真不用客气。孩子一说是去贫困山区体验生活,我第一个就赞同。我那两个孩子都让大人给惯坏了,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贫困,什么叫不容易,让他们接受接受这种教育,那是好事呀。正好咱有闲着的车,加上儿子的命令咱不听怕他闹呀。”

“张老板,”方心宁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是学校的事,车不能用你的,但我们还是要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张老板说:“哪里的话,你们是为孩子好,我也是为了孩子好,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事。他能主动提出这个要求我还挺高兴哩,说明他开始懂事了。你不知道,在家里,他跟他弟弟一样不听话。一回家看到他们调皮,我就想骂,想动手打。张力是从来泰云才开始有长进的,变化太大了。”

方心宁说:“古语说得好,‘数子十过,不如赞子一功’,我们还是要多发现张力的优点,多表扬,给他树起信心。”张老板说:“好好好,就为了感谢学校,这辆车就由我出。”

方心宁看他如此固执,耐着性子再次劝说:“张老板,如果这车让你出,会给张力带来很多不好的影响,会让他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这不仅不会让张力继续进步,还会毁了他。”“哦?”张老板不好意思了,“你瞧,我不太懂教育,只顾自己高兴了。”

戴墨镜的小伙子笔直地站在旁边,两手交叉在身后,表情严肃,让人觉得气氛很不协调。

在方心宁反复地劝说下,他还是说再商量。方心宁认为,家长对孩子的话言听计从,也要分什么情况,像他这样盲目地顺从孩子不见得是好事,但他花在孩子身上的这份心思总还是令人敬佩的。

送走了张老板,方心宁又想到很多问题,尤其是安全。是呀,组织学生外出,备不住会出点儿这样那样的事情,如果是涉及到学生安全,那自己这个小老师就到头了。车辆的问题,学校是承诺要出的,可具体怎么安排,并没有坐下来细细打算。要说不去呢,全学校的老师都知道了

纪红飞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肯定有什么愁事。”她进门就说。

他现在正骑虎难下,怎能不愁?

纪红飞自顾自地说:“你最担心的事情,我能帮到你。”说着递过来一张宣传册页。呵呵,方心宁一看,对呀,这纪红飞如影随形总跟着他让他很不舒服,可关键时候她还是能帮自己些忙的。

这宣传册页是一家旅行社的,可以承担各种远近距离的团体旅游。

方心宁的心里顿时云开雾散,马上去与班委商量贫困山区之行的事,初步将时间定在星期天,并尽量达到三个目的:一是让大家通过实地参观,激发学生珍惜眼前幸福生活,珍惜学习时间的愿望;二是增强班集体凝聚力,加强团结;三是尽可能减轻毕业班学习的压力,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方心宁要同学们把这些东西告诉家长,征得家长同意后才可以前往。他把与班委商量的结果形成书面材料,上报程校长。

程校长看过材料后,根据潘念刚的建议,把目的地定在了雁回岭村。潘念刚就是从果东镇来的,他很了解那里的情况。

方心宁在忙着组织学生外出活动的时候,经常借住在他宿舍里的赵亮也一直没闲着。他白天去跑检察院、律师事务所,晚上回来就与方心宁商量对策。方心宁还惊喜地发现,他现在特别爱看法律书籍,有时深入其中,连方心宁回来他都不知道。他这个法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做了老师以后,如果不是遇到这样的麻烦事,他会把那些枯燥无味的书籍撂得越远越好。

方心宁想,赵亮此时肯定需要更多的帮助,自己一定要尽力帮帮这个可怜的小伙子。

这一天,赵亮回了一趟家,回来后情绪很不好,时不时地叹气。他是个独苗,出生时父母年龄都已经三十好几了,因而在家里特别受宠。自从赵亮跟二铁闹起来,年近六十的二老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天天唉声叹气。赵亮回家后,他的母亲告诉他,那二铁又来家里闹事了,还带了一个二流子青年,手里都拿着镐把。二铁用镐把指着二位老人的脑门说:“你告诉你那老儿子,如果他再要去县里告,我就把他的腿打断。你们两个老东西也快进棺材了吧?总不会想让一个瘸腿的儿子爬着去给你们摔老盆吧?”二铁他们走了很长时间,两位老人被吓得还一个劲地哆嗦。母亲哀求赵亮,不要再去告二铁了。听了母亲的哭诉,赵亮已经明白了**分。他钻进厨房,抄把菜刀要去和二铁拼命。二位老人死死地拉住他,死活不让他出门。赵母跪下,紧紧抱着儿子的腿说:“孩子,娘求你了,娘只要你好好的,不让你去拼死拼活。你要去和他斗,就先把娘和你爹砍了!”

此情此景,赵亮还能做什么呢?只好扔了刀,给二位老人跪下,失声痛哭。他心里充满了忏悔,后悔自己当时年少气盛,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让二老不得安生。

赵亮答应了父母的请求,不再告二铁,但他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不能咽下这口气。自己放过他,他未必放过自己,而且还会去祸害别人,早晚会有更多的人葬送在他手里。所以,他对父母说是去辛县参加考试,又一次来到县城。

尽管“**幼女”的冤案给自己带来了非常恶劣的影响,但赵亮还是首先怪自己太冲动。拧了人家的耳朵,踹了人家的,就算不是认真的,可说出来也不好听。人家毕竟是个女生,自己是成年人。但当听说父母被讹去4万元钱后,特别是学校迫于二铁的压力还迟迟不让他上岗,他实在沉不住气了。如果不是二铁欺人太甚,赵亮是不会这么坚决地继续跟他斗的。

方心宁看赵亮腰上鼓鼓囊囊的,伸手摸了一下。赵亮下意识地挥手一挡,脸上掠过一丝很不自然的神情。方心宁说:“别藏藏掖掖的好不好?”赵亮只好从衣服里抽出一把一尺来长的刀。看到方心宁生气地瞪着他看,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刚从地摊上买的。这回要是告不赢,我回去就剁了他。我活不好,也不能让他活着害人。”方心宁夺过刀扔到桌子上,说:“有道是,休与小人仇雠,小人自有对头。你这样做,倒是一时痛快,可也把你自己耽误了。为了这样的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不值。再说,二位老人年龄都这么大了,经不住你这么折腾。”

赵亮不说话,眼睛映出泪花。

“不对,还有东西没掏出来!”方心宁又发现了新问题。

赵亮这才又掏出一包东西来,原来是一沓书,是他新购的一些法律书籍。他一手拿起刀,一手拿着书,苦笑说:“我的事,不靠左手,就靠右手。”方心宁拉起他拿书的手来,说:“我们要靠这个,我们要讲道理,用刀子是最无奈的选择,只能说明自己错了。”

为了帮助赵亮平反这一冤案,方心宁第一次利用了学生家长的职权。初三(3)班刚好有一个家长是县检察院副检察长。方心宁打电话过去,把赵亮的情况跟副检察长讲了。那位家长非常热心,要方心宁放心,只要是情况属实,这个忙他一定帮。

方心宁安慰赵亮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只要是清白的,就一定要坚持,要相信政府。”

24

劳动是最好的教育——这是方心宁设计这次学生户外活动的主要思想,也是他能够得到全体家长支持的根本原因。花钱不多,让孩子见识一些自己小时候曾经历过的生活与教育,是家长们最朴素的想法。

辛县南部山区,是辛县最为贫困的地区,而果东镇雁回岭村更甚。那里,山连山,山套山,除了山,还是山。雁回岭村就位于这连片的山中央。山上石头多,草木少,老百姓种的地有不少是在山坡上凿石填土造出来的。当地常常用“一顶草帽盖三家”来形容这些地块面积之小。在这样的土地上,即使播上了种子,老百姓也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碰上干旱年份,颗粒无收是必然的结果。

根据程校长安排,初三(3)班的目的地是雁回岭村刘达强家。据程校长介绍说,刘达强也是一名初三学生,在果东镇中学上学。刘达强的爸妈曾在一处采石场帮人干活,在一次事故中,爸爸不幸遇难了,妈妈的腿也落下残疾,靠着砸石子供儿子读书,被当地一家报纸称为“最美石子妈妈”。程校长之所以考虑到刘达强,主要是听潘念刚说,这个刘达强是个自强不息的孩子,尽管家境贫寒,但学习认真刻苦,成绩在镇里一直是第一名。

方心宁特地给季梅婷打了电话,要给她个采写新闻的好机会。季梅婷却因事先有活动安排,一时来不了。倒是纪红飞听说了他们要去游学的消息,非要跟着不可,连马华也要跟着凑热闹。

方心宁面露难色。纪红飞就对马华说:“你不闹好不好,我是跟人家学习,你去算什么?听话,快远点儿。”那马华说:“姐,这回我听你的,下回你得听我的哦。”然后,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

方心宁实在拗不过纪红飞,就答应了她,但他倒挺可怜马华的。

纪红飞是个温柔型的,可在马华面前,她倒像个女汉子。

按着约定的时间,导游徐敏华带着一辆大客车来了。开车的师傅姓王。

大客车风驰电掣地驶向雁回岭村。到一座小山前,公路变成土路,越走越窄,大客车的身躯显得越来越庞大,以至于对面走来的人不得不跳到路边沟里给它让路。即使这样,它也没能走多远,笨重的身躯终于被挡在了一块大石头前面,再也不能往前挪哪怕一寸。

司机老王无奈地拍打着方向盘,要导游徐敏华拿主意。徐敏华双手一摊,也直是摇头,嗲嗲地说:“怎么办啦?怎么办啦?”这话跟没说一样啊。

“下车步行,各人带好自己的物品。”方心宁招呼大家。

听了方心宁对刘达强一家的介绍,又加上纪红飞在一旁一个劲地鼓动,司机老王决定也去看一看。他把车小心地倒回很远,泊到一块遍是碎石的空地上。

大家站好队,迤逦前行。他们临来的时候曾向实验中学后勤处借一面旗子,没想到遭到拒绝,就连程校长亲自出面也不行。现在,司文金打着他们自制的小红旗走在最前面。

一路有说有笑,队伍轻松前行。

徒步行程过半,不少同学开始掉队。张力带的矿泉水太多了,他从包里拿出两瓶偷偷丢到路边的壕沟里。这个不易觉察的动作,让跟在他身后的钱成万看到了。钱成万想揭发,刚要开口喊,就被张力瞪了一眼。咳,什么了不起?不就扔两瓶水么,我的东西比你的贵。他这样想着,拿出一袋零食就扔了出去,好像这样倍有面子。这下又让走在他们后面的孙浩给发现了,当即被揭发他。

大家七嘴八舌地谴责钱成万,连老王也过来数落他。张力倒做好人了,跳下沟去,把那些东西都捡上来。同学们为张力的行为鼓掌,钱成万气得说不出话,在那里支支吾吾。可又有谁理他呢。

方心宁过来说:“钱成万,要达到你的目的,这是最好的办法吗?”还是张力反应快,忙不迭地把自己的矿泉水分发给大家喝。大家也都各自拿出一些东西来分着吃。借着这个机会,队伍停下来休息。

没人理钱成万了。他一个人在一旁,气得翻白眼。

几个路过的村民,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纷纷驻足观看。这里不是什么旅游胜地,村民们平时见不到这样浩荡的队伍。有的同学还以为他们也饿了呢,从自己包里拣出些东西来,让司文金过去递给他们。村民们不好意思,摆手拒绝了,仍旧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他们。

经过休整,队伍再一次出发,不长时间就赶到了雁回岭村。

在村子边上,有一个大院子,门上挂着“雁回岭村小学”的牌子,右边写着“好好学习”,左边写着“天天向上”,是毛体,着色斑驳,很有些年份了。

一个面容有些憔悴的中年男子,身穿一套旧的中山装,脚蹬一双黑布鞋,大拇趾已经将鞋子里面的白色里衬顶了出来。他正在用水泥认真地修补大门外的路面。方心宁猜他或许是个校工,就上前打招呼:“忙呢。”中年男子说:“村里盖房剩点水泥,挺可惜,拿过来修修路面。你们是哪所学校的?”

“泰云学校。”有一个学生大声说。

他显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是贵族学校来的?”方心宁听他问这些话,觉得他又不像个校工,就反问他:“你是这里的老师吗?”他说:“是,我叫杨向北。”方心宁猛一下觉得这个名字好熟,但又一时对不上号,便说:“有机会你到县里去,我请你到我们学校去参观。”杨向北不好意思地说:“能看看你们学校的照片就行了,哪有机会去县城?整天跟学生们讲你们那里条件多么好,其实我自己也没见过。”方心宁应诺回去后一定给他寄一些泰云的照片。杨向北很高兴,做为报答,热情地邀请大家到校园里去休息。

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方心宁没有答应他。

往前走了二里多地的样子,方心宁忽然想起,刚才听到的那个名字不就是季梅婷说起过的吗?对,当时她来辛县采访的就是他。方心宁心里忽地生出一些敬佩来!他甚至想再回去跟他聊聊,可又放心不下这队伍,只好先做罢。

村子里的房子大都因地势而建,稀稀落落,错落有致。最有趣的是,这里的房子从墙基到房顶全是用石头垒的,墙是用一片一片的石块砌起来,不知道建造者得有多大的耐心。房顶是用草苫盖的,山墙上则用片岩压好,从房檐到房脊,形成一级一级台阶样式,防止雨水渗入墙体。偶尔也能见到砖瓦房,那是村民新翻盖的。

在村民的指点下,大家来到小山根最偏僻的一个小院。一个女人正在院子一角叮叮当当地砸石子。如果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个女人应该就是“最美石子妈妈”了。

这几年,山里靠山吃山,早已有了石子破碎机等大型机械加工石材,很少见这样用锤头砸石子的了。据说村石料场照顾刘达强一家,让刘妈妈靠这样一些零星的小活挣点钱供儿子上学。方心宁他们今天就设计了一个任务,去山里给刘妈妈捡些碎石块来。

果然,看到大家,女人停了手上的活,拄着一根木棍笑着迎上来,顺手将头上的一块旧头巾扯下来。

沧桑岁月,在这位40来岁的女人脸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头发过早地白了一些。脸被太阳晒成紫黑色,丝丝白发就更加刺目了。

25

终于到达目的地了,真不容易!

大家纷纷围过去向刘妈妈问好。

事先已经联系好了的,所以刘妈妈早知道方心宁他们要来。一看这么多孩子向自己围过来,刘妈妈乐得合不上嘴,招呼说:“快到屋里去坐。”可是,小小的屋子是绝对坐不下这三十多号人的。大家只能轮番到屋里一站,再到院里来休息。

方心宁说:“麻烦你,大嫂。”刘妈妈说:“这是什么话。听说你们来,我高兴了半夜。我那小子也上初三,今天来了这么多和他一样大的孩子,我就觉得亲。”方心宁环顾了一下小院,问:“刘达强不在家吗?”刘妈妈说:“一会儿就回来,毕业班学习紧,星期六星期天也加课。你们就不加?”纪红飞在一边骄傲地说:“我们学校从来不熬时间。”刘妈妈说:“他今天中午要回来取干粮。”

方心宁来到屋子里,感觉屋子又低矮又窄小。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一套老式的桌椅,一个大土炕,炕上叠着两床旧薄被。墙上贴满了刘达强的奖状和一些已经泛黄的报纸。墙角处有几个塑编的筐子篮子和一些材料。有一间里屋,用一块花布做了个半截的门帘,刚好挡住人的视线,里面光线不好,看不清那一间是做什么用的。

跟着进来的纪红飞说:“不会吧?真住这儿呀?”

几个同学在院子里争着玩压水井。这里地势高,地下水位相对低很多,压水井上水很难。这更激起了大家的兴趣,吵吵嚷嚷地夺那手柄要赛一赛,那压水井也像一个气管不好的老人,活动得剧烈了,急促地喘着,吐出断断续续的水流。更多的同学则在院子里找个地方休息。忽然来了这么多的人,给这个简陋的小院平添了不少活力。

看着那水如此清澈,司文金尝了一小口,大呼“难喝”,像被开水烫到了舌头一样往外吐着!

村外忽然有人喧哗,让人感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方心宁忙出去察看。只听嘈杂声由远而近,四个村民用板车吃力地抬着一个人过来。到大家跟前,几个村民累得直不起腰来,一步也挪不动了。板车被轻轻地放在地上。

一个年纪大一些,满脸胡子茬的村民看见方心宁,说:“来了?”这是村民对陌生人朴实的问候。无论什么人,他们都会用这样一句简单却包含热情的话向你打招呼。他的胸脯起伏得特别利害。

听他介绍,就在刚才,这个村民在采石场砸坏了脚,血流不止,要马上送医院。

“快拔120呀。”方心宁着急地说。

“有人到村里打电话去了,120来了也开不进来,路太窄,得抬到村头去。”一个村民回答说。

方心宁拿出手机拔120,信号果然很差,一时接不通。

“怎么不把车轱辘放上?”一个学生怯生生地问。

“我们抄了个近道,怕颠得他疼。”大胡子说。

躺在板车上的村民在痛苦地呻吟。方心宁过去看了看他的伤,一只脚砸得已经变了形,烂糊糊的沾满了血,血水还在往下滴着,已把板车染红了一片。

纪红飞说:“先止血。”说着,打开她的包,拿出一块纱布,也不怕脏,轻盈而迅速地为伤者包扎着。纪红飞的包其实就是个急救包,里面全是纱布、创可贴之类的东西。方心宁想,她真是个有心人,自己怎么就没想这么细致周到呢?

徐敏华好像没见过这种场面,用手捂着鼻口,睁大眼睛看傻了,只是说:“哎哟妈呀”。

一会儿,一个妇女哭喊着跑来。她是伤者的妻子,见着丈夫了,她哭得更厉害了。

大胡子突然对妇女说:“行了,哭有什么用。好吧,我们再往前抬。”

一个村民说:“我实在站不起来了。”

方心宁对围观的学生说:“同学们,现在救人要紧,大个儿的男生跟我一块儿把板车抬出村去。”

徐敏华突然上前说:“不可以的啦方老师,条款里没有的啦,出安全问题不好的啦”

方心宁打断她说:“他们已经出安全问题了,我们只是帮着救人,怎么就会出安全问题?同学们,大家都注意脚下,不要摔倒。”

同学们一拥而上,一个挨一个地抓住车帮子。方心宁一声“起”,板车稳稳地离开了地面。满脸胡子的村民忙上来阻止,不想麻烦客人。

老王说:“不要争了,救人要紧。”

板车周围全是人,远看像一只大蜈蚣,如旋风般向前移动。纪红飞伸不上手,跟在后面跑着给大家鼓劲。

妇女哭喊着说“谢谢”。

到了村外,远远看到有一辆越野车停在那里——是张力的爸爸不放心,一直开车远远地尾随在同学们后面。这会儿,他的车也无法再往前了。他下了车,正往这边张望,不知步行追上还是原地等候。

张力感觉很没面子,走到爸爸身边的时候不客气地说了句:“也就你最有本事,还跟到这儿来了!”方心宁说:“不要这样跟爸爸说话。”张老板倒是大度:“我路过,路过,呵呵。”

张老板问清了情况,看看120车还没赶来,就决定先用自己的车送受伤的村民。张老板指挥大家把人抬到车上去,也不怕村民满腿的血脏了他的车。那妇女也忙上车陪护。

看着车急驶而去,大家才觉出身上已经满是汗水了。司文金和几名同学又爬上高坡,目送那辆越野车。他们突然一起喊道,救护车来了。大家细心听,果然能隐约听到救护车的急叫声。通往这里的路只有一条,两辆车一定会相遇的。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多亏了你们,谢谢了。”满脸胡子的村民不住地说。看他又是感谢又是作揖,同学们一个个笑嘻嘻地往后躲。

方心宁有些骄傲:“这都是我的学生,还是些孩子,受不了你这大礼。”村民说:“多好的孩子,有你们这样好的老师,肯定能教出好学生。”这句话把大家都惹笑了。方心宁心里还真是美滋滋的。

方心宁趁机对张力说:“你爸爸做了件大好事,是今天的英雄呀。”张力低头不语。

钱成万有些不服气,在后面对着张力吹胡子瞪眼。

方心宁忽然发现纪红飞不见了,忙往回找,只见远远的,纪红飞一个人蹲在地上揉着脚踝,满脸是痛苦的表情。原来她在后面跟着跑的时候,不小心把脚给崴了,现在往回走了才感觉到疼难忍。

方心宁忙跑过去,要帮她揉。纪红飞起初挺不好意思,一个劲推辞,可方心宁一定要帮,她才红着脸把脚伸过去。

大家一起往刘妈妈家走,方心宁陪着纪红飞跟在后面。张力悄悄地慢下来,走到方心宁身旁解释说,自己刚才不该那样说自己的爸爸。方心宁趁机教育了他一番,纪红飞也在一边给他讲道理。

虽然很累,但每一个同学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轻松的笑容。当他们回到刘达强家时,女生就像迎接凯旋的英雄,又是倒水又是递座位。因为英勇受伤,纪老师进一步融入到这个大集体中。只有何丽华,依旧是斜着眼睛瞧她。

刘妈妈激动地告诉大家,刘达强的爸爸当年就是这样受伤的,山路难走,耽搁了太久,最终因失血过多离开人世。听了她一席话,大家都沉默了。这里的条件太差了,虽有山,可山不美,也有水,水又咸又涩。

这个小插曲一定会给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

泰云的学生可以说大多是些糖水里泡大的孩子,没吃过苦,甚至没见过什么是苦,他们非常缺少“苦难教育”。

26

导游徐敏华特别要求同学们要注意安全,要遵守纪律,任何人不能独自行动,不能做任何冒险的事,如果不听指挥,出了事故,旅行社一律不负责任。她跟成年人说话很嗲,而跟学生宣布条款的时候,却干净利索,钢性十足。

安全确实重要,只是她说的那些话有点儿扫大家的兴。

为了防止意外,方心宁对活动的每一步都做了很多的设想,把所有的学生分为三个大组,每个大组安排一个安全负责人,然后又把每个大组分成几个小组,每个小组再安排一个安全小组长。

纪红飞的脚又让刘妈妈给热敷了一下,已无大碍,也要跟着一块儿去。

他们推着刘达强家的一辆小推车,沿着羊肠小道来到一个废弃的采石场。

方心宁边走边强调:“石头没眼睛,安全在我们,出了危险再去埋怨石头,那自己就真成石头了”

这里很宽阔,也没有险峻的地方,甜瓜西瓜大小的石头多的是。

同学们如被捣了窝的蜂一样,四散开来。

方心宁大声喊道:“组长,各组组长,注意安全,一定要注意安全。”徐敏华跟在他们后头,也在喊:“安全,安全第一”

张力跑到一个陡坡边,喊道:“老师,你看下边多好,石头多的是,我们去那儿拣。”

“不行,”方心宁阻止道,“下去危险。”张力就有些沮丧。

纪红飞过来说:“这样吧,我跟他们下去。”方心宁没说话。

这边,大家小心把石头在小推车上面磊好。方心宁死死地扶住车子。司文金要推起来试试,方心宁忙喊同学们都躲远些。只见司文金一提车把,唉哟唉哟地嚷着就把车撂到一边去了。真的好险!假如有谁站在小车旁边的话,伤着就不轻。

一块石头滚得特远,一直滚下陡坡去。“张力!”司文金尖叫了一声。方心宁一下紧张起来,是呀,纪红飞带着张力他们下陡坡去了!

他赶紧跑到坡沿,一看,血就往头上涌:天爷,那石头果然砸到人身上了?张力的衣服和包躺在石头底下。

方心宁边喊着张力的名字边跑。远远看纪红飞他们从一个山沟里转出来,看看张力也在队伍里,这才放下心来。再一看那块滚下的石头,就砸在张力放在那儿的衣服和包上。

张力半张着嘴,吃惊地说:“多亏了纪老师让我们躲开这个地方”

来这儿之前,方心宁还担心带了纪红飞会误事,现在又庆幸多亏了有她。组织学生搞户外活动,多一个老师,就是多了一份安全。

大家都汇合了,又七手八脚把车上掉下的石头重新装好,由方心宁亲自推着,每人再搬上一两块,往刘达强家运。司文金怕老师推着沉,又从车上搬走一块。纪红飞把车上的一条绳子解下,拴到车头上,帮方心宁拉着。两人虽然是第一次合作,配合得也还算默契。

这让方心宁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方保国和娘往家运粮食的样子,每次都是父亲推着车,母亲在前面拉着,自己和姐姐则跟在车后。

徐敏华则在最队伍的后面紧紧地跟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同学们,唯恐会出什么麻烦。她的声音尖利而严肃,一点儿也没有女孩的温柔。

到了家,方心宁累得够呛,呼呼喘着。老王帮他卸了车。

刘妈妈说:“这小车用的也是个巧劲。”老王也说:“宁推千,不推偏。你这车装偏了,多费不少力气。”方心宁说:“这都怪司文金心疼我,从那边给拿掉了一块。”

再看看同学们,搬来的石头有大有小,排着长长的队伍。有的女生一只手里拿一块,那小石头比苹果大不了多少。石块被堆放在一起,大家的劳动成果看上去是那么不起眼。

一个同学好奇地问给大家端洗手水的刘妈妈:“这些石头砸成石子能卖多少钱?”刘妈妈细看看这堆石头,算计了一会儿:“县城的石子可能贵一些,可据说有什么人管着,不让去卖,我是靠村里他们几个人帮忙,过来拉,一方给五十多块,这些都弄完,或许能卖个十几二十几的。”

“啊?”听见的人都感到很震惊。这一堆石块,与这30多人的队伍相比较,确实是少了点,但这次劳动的经济价值也太低了。

刘妈妈又说:“我现在也不大弄这个了,不如给人家加工塑编工艺品。”

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在那里嗟叹不已,方心宁的一个目的达到了——他正是要让同学们体验生活的艰辛,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

有几个同学主动去砸石子。刘妈妈忙过去制止了他们,说危险。确实,石头一砸,碎屑飞溅,不熟练的人很容易受伤。刘妈妈看几个同学兴致很高,就演示了一种方法,用一个皮环圈住石块再砸,非常安全。

纪红飞看徐敏华总是那么紧张,就跟她拿过一个板凳来,让她休息下。她再三谢。

“学生都怕你了,不用再那么紧张。”纪红飞说。

“不好意思,我就这样,人家说我像个大男人。”徐敏华笑笑说。

“好像你给我的第一印象不这样啊。”纪红飞。

“就是因为人家说我像个大男人,我在平时才故意扮得淑女点儿。”徐敏华说。

纪红飞点了点头。

“你有男朋友吗?”徐敏华问。

“哦,算有吧。”纪红飞说。

“是正谈着?真羡慕你。姐,你们学校单身的男老师多不?”

“有。”

“哦,好羡慕。”

纪红飞看她不说话了,也不再追问。她能明白徐敏华的意思。

刘妈妈说:“天晌午了,我去摊些新煎饼来吃。”方心宁忙说大家带了吃的东西了,不想让她再受累。刘妈妈说:“我早准备好了。这里也没什么好的吃食,新摊的煎饼真的挺好。”她走进一间棚子,利索地支了鏊子点起火。她摊的是地瓜面的,大家没见过这种手艺,纷纷围过来看。不大的小棚子给同学们这一围,不透一丝儿风。刘妈妈在里面被烟熏火燎,又呛又热,但依然笑嘻嘻跟大家啦着家常。

何丽华在家摊过玉米糊的煎饼,但摊法很不一样。今天属她的声音最大,嚷着非要试一试不可。

摊玉米煎饼方心宁当然是比较熟悉的。小时候,方母摊煎饼时,方心宁和姐姐还帮着烧火。让孩子烧火,往往火势不均,后来方母干脆自己烧火自己摊。玉米糊是事先用手推磨磨好了的。烧热鏊子,舀上一勺糊子,用竹板制成的劈子摊匀,熟了就从鏊子边上开始揭起,然后叠起来就可以食用了,当时不吃也可以放几十天而不坏。

看着刘妈妈摊煎饼,方心宁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地瓜面的煎饼摊法却很特别,那是用一个大大的面团在鏊子上滚,粘在鏊子上的再用竹劈摊匀。在县城里,摊煎饼都专业化作坊式了,鏊子成了电动的,食材也是多样的,甚至可以像点心一样卖到大城市里。像刘妈妈这样的摊法已经很少见了。

何丽华在刘妈妈的指导下,终于就学会了,乐得拿着自己并不太成功的“胜利果实”满院子炫耀。

刚才,大门外还只是几个小孩子挤在那儿嘻嘻哈哈地往里看,这时,却有一个少年,背一个旧的帆布大包,莽莽撞撞走进来。也不与人搭话,他到处寻了一遍。刘妈妈被大家一层层地围在小棚子里,他没看到,就钻进屋里不出来了。

方心宁过去,看见他从里屋里拿出一块干煎饼,喀嚓喀嚓无所顾忌地啃起来。他身上穿的是有些旧的校服,裤子已经明显有点儿短了。

“你是刘达强吧?”方心宁问。

“嗯。”少年说。

“今年也是上初三?”

“嗯。”

“学习紧张吗?”

“嗯。”

方心宁问一句,他就“嗯”一声,并不多答一个字。

司文金他们几个进来,跟他谈些学校里的事,一会儿就混熟了。司文金拿些火腿面包递给他。刘达强接过来,顺手放到桌上,坚持把那块煎啃完。之后,到压水井上,他熟练地压出一舀子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司文金想阻止他,说:“不好喝。”

同学们都看得目瞪口呆。

方心宁又仿佛从他的身上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年,他也是这样一个懵懂少年,同样过着这样清贫的生活,上高中时,也是只身去离家很远的学校上学。

司文金拿过自己的新书包,把东西取出来,寄放到钱成万的包里,对刘达强说:“送你吧,我家里还有一个。”刘达强摆摆手说:“我有包,你这包我用不习惯。”

不长时间,刘达强和同学们已经没了距离感,笑声一阵一阵回荡在小院。刘妈妈听到儿子的声音,从烟雾弥漫的小棚子钻里出来。这一会儿工夫,摊的煎饼并不多,与其说她这是在为大家做吃的,不如说她这是为欢迎大家的到来而举行的一种仪式。

刘妈妈对儿子说:“一块儿准备吃饭吧。”刘达强说:“吃过了。我去捡石头。”刘妈妈说:“天天跟个饿死鬼似的。你看看这些同学,和你一样年龄,多有大人样儿。”

刘达强是个犟脾气,不理会妈妈说的这些话,推起车子就走。大家都想拦下他,但谁也拦不住。

司文金跑到屋里,找了张纸条,写道:

刘达强:包送你了,我们交个朋友。

落款是“泰云学校司文金”。

27

刘妈妈把院子一角的一只被熏得浑身乌黑的大铁锅端过来。盖子一掀开,顿时香气四溢。原来,在大家出门的工夫里,她杀了自家养的两只大公鸡,炖了一大锅土豆。

这个老王,看了一晌午的炉子,居然没吭一声。

老王似乎看出了方心宁的不满,解释说,他实在劝不住,是刘妈妈坚持要杀。

方心宁刚才让一阵一阵隐约的香味引得肚子叫,还没好意思问哪飘来的,要早知道有这道大菜,如何不给刘达强盛一份呢?

吃饭了,一张旧八仙桌被大伙儿从屋里请出来,搬到院子中央。新摊的煎饼,还有用小麦从村里换来的高桩馒头,小葱、咸菜、大酱、炖鸡,满满一桌子,他们家自产的花生炒了一锅,还煎了一些蚕蛹和蝉。

筷子不够,树枝削了凑。也许是真的饿了,同学们一个个狼吞虎咽,场面十分壮观,在食堂里从没见过这样的吃相。

何强一个人端个大煎饼在一旁吃,越劝他去吃些菜,他越摇着头往外靠。何强性格有点儿内向,平时除了与当时一块入学的何丽华说说话外,很少与人交往。方心宁找了只小碗专门给何强盛些菜送过去。

方心宁、纪红飞和徐敏华、老王算是受到了特别的优待——单独弄了一份菜,以石头为桌子,石头为凳子,独立成席。只是方心宁坐不住,老往学生堆里跑,纪红飞也跟着凑热闹。

徐敏华更关心的是有没有学生跑出大门去,所以就挨着大门坐定了,很文雅地吃着。

何丽华拿着她的胜利果实跑过来,非要方心宁尝一尝不可。方心宁觉得,这吃的东西,就这样拿在手里东跑西颠地炫遍了再让他吃,他还真难以下咽,所以有点难为情地勉强尝了一小块。徐敏华和老王也尝了一小块。到了纪红飞,何丽华却只送她一个鬼脸,就跑到一边去了,弄得纪红飞满脸尴尬。

吃过饭,就见刘达强推着岗尖的一车石头,晃悠悠地进来。这一车,怕比方心宁推的那车要多很多。在大家的劝说下,他终于答应吃一块面包。

方心宁对纪红飞说:“你瞧,这就是我们农村的孩子。”好像是在自我吹嘘。纪红飞不以为然。

中午的太阳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暖的,但如果参加劳动,却很容易出汗。这样的天气,昼夜温差很大,早晨穿来的衣服,现在就有点穿不住了。

纪红飞来到方心宁身边,很神秘地说:“我拣了个宝贝。”方心宁问:“谁丢的?”纪红飞说:“老天爷!”她掀起一块手帕,底下是一块灰色的石头。方心宁不在意地说:“石头?这里遍地都是。”纪红飞把那块石头小心端过来,执意让方心宁看。那石头与日常所见的泰山石没有两样,只是石头的上有一个天然的“宁”字,还颇有点草书的味道。方心宁要拿过来细瞧,纪红飞却迅速地缩回去,轻轻地包好,放到自己的包里,调皮地抱在怀中。方心宁被她骗了一下,很有点儿不好意思。

准备回去了,方心宁安排纪红飞到前面去带队,自己在后面督促。大家把剩下的面包、火腿以及多余的矿泉水一股脑儿放成一堆,给刘达强留下。刘妈妈当然不同意大家这样做,推让起来。

已经走到大门口的司文金又折身回来,掏出50元钱,对刘达强说:“你留着,再买些文具。”这么多人看着,刘达强脸上有些挂不住:“我有文具。”刘妈妈也急急地过来阻止。这样一吵,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又都折回来,纷纷把几元几十元的钞票塞过来。这些行动没有人事先做安排,完全是同学们自发的。方心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其时,他正手捏几张钞票,准备等学生们都走出去了再给刘妈妈留下,因为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不说,还吃了她两只大公鸡。

方心宁劝刘妈妈和刘达强说:“收下吧,这是大家的一点儿心意,没别的意思。”

刘妈妈和刘达强坚决不收,一个劲地往外推。

“我说几句,”老王走上来说,“我是头一次见这种场面。我家也有个儿子,让他爷爷奶奶给宠坏了,从小不好好学习。看到刘达强这样懂事,我很有感触。有时间我也要带他过来瞧瞧。咱们家条件虽然不太好,可刘达强这孩子有志气,以后肯定能成大器,这就是咱最大的财富。今天,大家没少麻烦你,一点钱,留给孩子上学,你就别再犟了。”他也掏出些钱来递过去。

刘妈妈说:“孩子也没少得到好心人的帮助,但今天的钱我不能收。我心里倒真想给这些孩子些钱。”

徐敏华在最后面,也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纸币塞过去。

刘妈妈继续说:“也多亏了老师们心眼好,上小学的时候,有杨老师照顾,到了初中,老师同学还是都帮着他,这不,还有你们。”刘妈妈感动得流下泪来。方心宁忙问:“哪个杨老师?”刘妈妈说:“哦,我们小学里杨向北老师。”

大家纷纷劝住刘妈妈,把钱用小石头压在一旁,快步离开。

这一场面,早被及时赶来的季梅婷和同事拍摄了下来。

见有拍照的,大家嘻嘻哈哈跑得更快了。

刘达强一下把钱拢到手里,追着大家要还。司文金说:“我的包,我的包落你屋里了。”刘妈妈和达强不知是计,忙回屋里去取。

走了几十米远的钱成万又往回赶。方心宁问他:“你干什么去?”钱成万忙不迭地说:“我刚发现,我这个兜里还有钱,给他送回去。”他手里挥舞着的是三张红红的纸币,进门扔下,扭头就跑。

季梅婷过来对方心宁好一阵埋怨,说打电话联系不到他,白白耽误了她不少时间。这里信号不好,怎么能怨我呢?

路经雁回岭村小学,杨向北所在学校的大门依然紧锁。方心宁透过破败的大门往里看了看,只见里面除了同样用石头盖的一排房子之外,就是一个空旷的院子。听村民说,这里只有三个年级的学生,高年级的孩子要到别的村里去上。这里的条件比黑山镇中艰苦得多。在这样的条件下,老师们又得用多大的精神力量来支撑工作呀!但是再艰苦的学校,也总得有老师在那里工作。与他们相比,自己多么幸运呀。

季梅婷说:“这就是杨向北老师所在的学校。”

方心宁点了点头。

队伍走很远了,大家仍然能看到刘达强他们娘儿俩站在村边望着他们。方心宁的心陡然一紧:这样的场景,他经历了多少回?他在泰灵中学上高中时,每次背着娘摊好的煎饼离家,娘总是站在村口望着,一直这样望着

季梅婷上了报社的车先离开了。师生们则上了老王开来的大客车。纪红飞挨着方心宁坐下,似是无意地问:“你跟那女记者倒挺熟。”方心宁说:“同学。”

导游徐敏华也凑过来,向方心宁和纪红飞一个劲地表示感谢,说要不是他们,自己真管不了这帮孩子。她把自己的名片分发给他们。

方心宁一边庆幸着活动的顺利,一边自省:自己是不是还是有点儿急功近利?

确实太辛苦了,大家上了车,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方心宁靠在座位上打了个盹,梦见他的父亲方保国,在一间简陋的教室里,着一口带乡音的普通话,正津津有味地给学生们讲着

村头,刘妈妈用手抚摩着达强的头说:“这么多人帮你,你可得好好地出息呀”

28

庄严的升旗仪式上,随着国旗冉冉升起,同学们高唱着国歌。

之后,在主持人的带领下,大家齐声宣誓:我是中国人,我爱我的祖国;我是泰云人,我爱我的学校。一名学生代表做了国旗下的演讲,程校长又总结了上周的情况,对全体学生提出了新的要求。

几乎每个周一的这个时间都是方心宁最繁忙的时候,查房,组织学生吃饭,举行升旗仪式,领着学生上早读,接着就是上课。难怪很多人易得星期一综合症,方心宁最怵这一天了。

马华找到纪红飞,说:“姐,我听了你的没去,你跟我说说呗,有什么有趣的事么?”

纪红飞最烦的就是马华老粘糊她,正要发作了吓走她,忽心生一计,很夸张地笑着说:“给,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她递给他的是一张名片,旅行社徐敏华的。

马华盯着名片,反问道:“这能有什么趣?”

牛真龄正在语文组里坐着,看着马华那呆样,说:“有趣无趣,findyourself.”

一直到九点多,下了课,方心宁才来到办公室。

大家正在激烈地讨论老师的社会地位问题。以肖叶蒙为代表的青壮派认为老师的地位太差;以赵芳为代表的保守派则认为老师的地位现在已经够高了。赵芳老师四十七八岁,但精神头比年轻人还要足。她是当地的名师,是辛成市优秀教师。

肖叶蒙最先挑起事端:“做老师有么意思,你看人家那些有房有车的,活得多潇洒。”赵芳说:“有房有车的毕竟是少数,老师收入虽然不算高,但这些年也一个劲地涨。我从几十块钱到现在,工资涨了十几倍,很知足。”青壮派的一个说:“这些钱,也就保住吃饭。”保守派的一个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就看你以什么为参照。”青壮派的一个说:“有道是,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保守派的一个说:“做老师没有什么不好,像我们教材上的鲁迅、老舍、朱自清,这些大家,不都是做老师的吗?从中央,到省里,到咱县里,很多领导都曾做过老师。”青壮派的反击:“做老师那么好,为何他们要跳槽当领导?”保守派的解释:“是工作的需要,只是分工的不同”青壮派的不容他说下去,打断他:“你们听说了吗?好像是哪个镇的来着?今年就有一位老师,因为在学校实行的全员聘任制中下了岗,服毒自杀了。你说当老师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一个老师接过话来说:“我原来工作的那所学校,也是说要改革,一个老师没安排上课,就要自杀,喝了100片安定。”又一个说:“我这里正好有一篇文章,大家听听,说教育部对2292名教师进行了心理调查,结果表明51.23%的教师存在心理问题。在调查问卷中,形容自己执业的主导心态时,使用麻木、焦虑、郁闷、无可奈何等大量消极词语的教师,占有很大的比重。”牛真龄说:“onedayasateacher,alwaysateacher.最可怕的是我们早把自己框死了。”

眼看胜券在握了,肖叶蒙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我再给你们说个身边的例子。有人约本姑娘去香港旅游,办手续的时候,人家听说我是老师,就非要我多交500元钱,说老师,还有老人、孩子,都要多付这500元钱。你猜怎么着?原来是人家要靠购物得的回扣来弥补低报价,嫌老师购买力低,不乐意接待。你当老师的,爱去不去。”赵芳说:“不要太夸大,哪个行业也有负面的东西。”一个老师说:“是呀,不干不知道。”马华插嘴说:“还是肖姐说的好,你们说说看,还有哪个行业比咱们惨?”

要具体说说,那好呀,赵芳想以老公为例子来说道说道,下岗之后,换了几份工作了,折腾来折腾去不如意。可家丑,还是不张扬的好,免得给人一种可怜兮兮的感觉。她只说了个“我”,然后就闭了口。

肖叶蒙已经明显占了上风,继续发表她的人生感悟:“尤其是男老师,那就更不划算了。就像方心宁这样的,放到县里哪个部门,不都可以做个什么‘长’呀‘主任’的了?做了老师,嗨!就窝在这里做蜡烛,燃烧吧,照亮别人,烧死自己。你说是吧?”她要纪红飞回答。

纪红飞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两派都想拉她过来。

“人各有志。”纪红飞跟方心宁几乎是同时这样说。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否则不知又会惹出什么样的话来。

马华说:“我也样认为。”

肖叶蒙瞪着眼对马华说:“叛徒?”马华就不吱声了。

两派看纪红飞反应很淡,就又正面交锋去了。你一言我一句,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做老师,是方心宁从小就有的愿望,而命运的浪泳也如愿地把他推到这一职业上来。他原先对职业还没什么特别在意的,可从季副市长那里遭受白眼之后,他开始认真考虑职业的差别。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也只能不断地给自己的选择找理由。

一个老师说:“昨天看新闻,ktv里一个小姐吸毒被抓了,我突然就想到我们——坐台,吸粉,卖声,一样一样的呀。”没有人笑。

这位老师环视了一圈,突然又说:“上一辈子杀了人,这一辈子教语文。”

这时,牛真龄大声朗诵他的即景诗作:“《q精神赞》——人生本多艰,宽慰功用多,困难如天大,又能奈我何?”

方心宁终于开口说道:“好!”

物质给予我们的,永远是有限的,而精神给予我们的,从来都是无边无界的。在难以克服的困难面前,这是最没办法时的最好办法。正所谓:日出东海落西山,忧也一天,乐也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已也舒坦,人也舒坦。

生活是本大书,方心宁读到了这一页:自嘲与自慰。这就是一个普通教师此时此刻所体味到的处世哲学。他不断为自己的选择寻找理由,努力提升自己的职业幸福感。

整个办公室里静了下来,但每个人的心里一定是不平静的。方心宁却是这样想的:“挑毛病的是买家”,找自己的职业一些闲话,不一定是因为不爱自己的职业,或许恰好相反。

第三节课就要上了,有课的老师纷纷起身去教室。办公室里只剩下纪红飞、赵芳和方心宁。

赵芳自言自语:“其实,做个语文老师不错,真的。”

纪红飞走到方心宁身旁,小声地说:“方老师,送你一个小物件。”柔柔的声音,与一股淡淡的化妆品的清香扑面而来。方心宁把头向后一闪,望着她,随口问:“什么小物件?”她小声而神秘地说:“你自己看吧。”方心宁看她递过来一包东西,报纸裹得严严的。他想起自己曾把那几本书送给她,莫非她把书又还了回来了?老天呀,这几本书可真是讨人厌了。

纪红飞就在一边看着他,眼睛里仿佛有一种东西要摄他的魂魄,使他无法抗拒地接过来。

要不的话,那就是她要把在雁回岭村捡的那块宝贝石头送给自己?方心宁心里依然在猜测着。

29

看方心宁接下了她的东西,纪红飞的表情才不那么紧张了。

方心宁小心打开包在外面的报纸,里面露出一个精美的礼品盒,再小心开启盒子,里面还有一层包装。方心宁疑惑地看了纪红飞一眼,心想,今天可不是愚人节,不会跳出个吓人一惊的整蛊玩具吧?

出乎方心宁的意料,里面装着的是一只小摆件,上面有一个电子万年历,造型是两只亲昵的小狗,电子钟已经调试好了,一个劲地蹦着字。在万年历的旁边插着一支笔,还有一个记事本和一个放照片的地方。他脸上原本疑惑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赵芳在那里朗诵起汪国真的诗。那与平时有很大不同的腔调,让人猜不透她是故意要让方心宁和纪红飞听听她优美的嗓音,还是她不小心陷入了自我陶醉之中。

我们一同用心捧起精亮的雨滴

我们一起用手挽住飘逸的长风

我们在春天的原野默默祝愿生命与永恒

那湖水的丰盈是我们蓄满的深情

那云朵的洁白是我们真挚的过去

那空气里激荡着的是我们露珠般闪烁的笑声

“你喜欢!”纪红飞终于忍不住了,很肯定地小声说。方心宁说:“我是粗人,不适合用这些精细物件。”“那就是不喜欢?”纪红飞的声音骤然高了,倒有点质问的味道了。方心宁支吾道:“喜欢,当然是喜欢”方心宁明白,要说不喜欢,反倒伤了人家的心。

赵芳的声音骤然停下,把眼光送向这边,像忽然发现了新大陆,疾步过来,问:“这么漂亮,方心宁,你是从哪买的,这东西得多少钱?”女人就是讲实际,见了喜欢的东西,先想到问价钱。

方心宁笑着对赵芳说:“不好意思,惹你喜欢了,送你吧是不可能的。”他差一点儿说走了嘴,别人刚送自己的东西接着就转送他人,肯定会惹麻烦的。

“我可没奢望你能送给我,”赵芳说,“要说你们男人的眼光就是长远,这东西摆在桌子上,不比年年去买台历强得多?嗯,是个好玩意儿。”纪红飞说:“赵姐,其实我家就卖这些东西,你要是喜欢呀,我给你拿一个来就是。”赵芳说:“那哪行?要是有机会,拜托方心宁帮我选一个倒行。只是不知道,咱可用得起人家?”纪红飞说:“用得起用得起,我家摆件种类很多,有空让他给你挑一个就是。”赵芳看了一眼纪红飞,说:“你当得了方心宁的家?你瞧,他自己都不敢说话了。啧啧,有眼光,有眼光,我还不知道纪老师家经营这些漂亮玩意,嗯,真是有眼光,有眼光。这该有个名字,叫‘两只小狗’?太俗了,叫‘旺旺’?叫‘两小无猜’?不不不,叫什么好呢?”从那些话里,听不出她倒底想表达什么,倒让人觉得,此她语无伦次,必有他图。

方心宁不理会她们的谈话,把这个精致的小物件就摆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用几本自己都不想要的书,换来人家这样一件漂亮的小玩意,他觉得有点愧对人家。既然不能拒绝,也只能在以后再寻机会去补偿人家,计较下去就太婆婆妈妈的了。不过有这样一个电子钟在眼前一个劲地蹦字,会让人觉得时间就如水一般从身边哗哗地淌;觉得不抓紧做事,简直就是在犯罪,心里怪紧张的。

总之,这就让他多了一桩心事。

方心宁考虑借雁回岭村之行要开一个主题班会。可以什么为主题好呢?他在一张纸上拟了几个又划掉。

赵芳问纪红飞:“我听说,肖叶蒙的男朋友是个炭贩子?”“是搞煤炭销售的,”纪红飞更正说,“叫王利威,都快结婚了。”赵芳问:“认识有多长时间了?”纪红飞说:“得有两三个月吧?”赵芳说:“我和我那口子,认识了七八年才结的婚。”纪红飞强调说:“他们俩有眼缘,一见钟情,处了处也确实挺合得来。”赵芳就又问:“她们是怎样认识的?”纪红飞说:“是肖老师的一个同学介绍的。她的一个初中同学跟着王利威做事,觉得他们俩挺合适的,就帮着撮合了一下。”赵芳说:“我知道,肖老师心性很高,王利威的条件差不了。”纪红飞说:“小伙身材挺魁梧,理个小平头,开一辆乳白色宝马,记住这个特点呀,见了面就不用再介绍了。”

“你呢?”赵芳突然话锋一转。纪红飞明白她的意思,说:“我呀,哪有人瞧得上?”赵芳说:“别说这样的丧气话,要人物有人物,要才华有才华,在这个问题上,你可不要马虎。我是看准了,现在有些人总想找那些有房有车的,一结婚就是阔太太享清福。我那口子,小工人一个,光下岗都三回了,虽说让人放心,可是不让人省心。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这是咱姐妹说知心话,你可得瞪大了眼睛,不管别人怎么说,一定要找个各方面都满意的。”纪红飞说:“随缘吧。”“那你呢,”赵芳又对方心宁说,“女朋友干什么?”方心宁说:“我么,不急哩。”赵芳说:“这就不对了,搞对象要趁早,否则让人家挑过了,再到哪里去寻那好的?你总不能去拆散人家!纪老师你瞧瞧你,就是稍微胖了那么一点儿,对不起,我用的这个词不太恰当,应该是‘丰满’,我是说,你已经是一等一的大美女了,如果再瘦几斤,那绝对是美女中的极品。听姐的,咱这条件,可不能放低了标准,啊?还有方心宁,你们俩,可都给我抓紧喽。”

赵芳老师完全是以一个大姐姐关心弟弟妹妹的口吻在对他们讲。方心宁当然不着急,心里有季梅婷嘛。只是方心宁想,像纪红飞这样的条件,赵芳的心显然是多余的。纪红飞长得漂亮不说,打扮也恰到好处,既不违时尚,又不显得很招摇,简直可做教师的形象大使了。这样的人会没有男朋友?

说者也许无心,但听者常常有意。纪红飞从此却是一团的心事,她虽然对赵老师在方心宁面前说自己胖颇为不满,但心里也就想到有一件顶要紧的事要马上行动,那就是——减肥!

30

初三(3)班的主题班会由班委讨论后定为“雁回岭归来谈感想”。司文金做主持人,方心宁则坐在下面倾听大家的讨论。纪红飞也跟着来到班里,拿个本本认真地做记录。她像是方心宁的影子,总跟在方心宁身后。难怪初三(3)班的所有同学见了她就跟见了方心宁一样,有事找不到自己的班主任,就喜欢向她反应。但她这种虔诚的学习劲头,让方心宁觉得很不自在,仿佛是被人挤压了私密空间,什么时候都不能随意。

司文金先做了个开场白:雁回岭村之行,使我们每个人都产生了不同的感受。看看村里艰苦的环境,看看村民落后的条件,看看刘达强家窘迫的境况,再看看刘妈妈的精神头,身残志坚,一心供儿子上学,刘达强本人也非常有志气,每回考试总是全镇第一名。我就想,我们家庭条件好一些的,不更应该有一个好的成绩吗?可事实往往不是这样。同学们,你的这次雁回岭村之行又有什么想法呢?希望大家不要保守,讲出来,互相做个交流。雁回岭村之行只是个引子,谈什么都可以,放开了谈,最后让方老师给我们再作个总结。

他的鼓动效果不错,大家开始争相发言。

一个说:我终于知道了钱原来是那么难赚,可我平时只知道花钱,并没想过还得靠辛苦的劳动去换。

一个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家庭条件比较好,玩的东西想要什么有什么,是不是玩物丧志最终导致我的学习成绩不好?

一个说:条件差也未必一定学习好。我有个亲戚,家里很穷,他们家孩子年龄跟我一样大,学习成绩还不如我呢,老是想逃学。说起来,他爸也挣不了几个钱,可就是非让他上学不可,不上就打。父子俩常常这样对峙,不知什么时候能分个胜负,但孩子的学习成绩依然是一天不如一天。

何强说:家庭条件差了,往往出路不多,就只好指望着上学。我家里并不富裕,听何丽华来上学,我是无意中说给了我爸爸。我爸爸说,既然那里条件好,咱也去就是,平时多干一点,再俭省一点,也就有了。我爸爸对我说,只要你好好读书,爸爸就是卖器官也供你。爸爸在我们黑山镇的小煤窑上班,为了多挣些钱,从来不见他休个班。每当我要偷懒的时候,我就会想,爸爸正地下一铲一铲地掏煤,我有什么理由在这里玩?

何丽华说:要说条件,我家在我们村里算好点儿的,爸爸妈妈也最宠我。但是,我发现,我爸爸经常在喝了酒后偷偷地哭。他有时就对我说,我生了仨闺女,连个小子也没有,你两个姐姐上学不中用,你要再上学不中用,我还有什么脸在村里干?这几年村里考上大学的越来越多,爸爸是村支书,经常到各家去贺喜,而自己却没培养出个大学生来,他心里能不急吗?想到这些,我就用功读书,因为我有压力,所以我有动力,而且我也坚信,我不比男孩子差。

最简短的发言当属乔小红,话里还有点禅味呢:一个人成功与否,是个人的造化,与个人努力有关,与家庭条件无关。

等同学们谈完了,方心宁做了最后总结:通过大家的发言,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其一,每个同学都有这么深刻而成熟的思想,这让老师非常高兴。其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人穷往往志不穷。条件好一些,没有苦难的感受,确实不容易对自己的做为产生相应的警惕,不容易对他人产生同情心,甚至耽于眼前的享乐。但我想,我们只要知悉并注意这些不利因素,一切都是可以克服的。我们课本上所学的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等一些大作家,大都仕途或者生活不顺心,受排斥,遭贬谪,历艰辛。然而,正是这些不幸,磨砺了他们,使他们有了比常人更深刻的思考,从而也有了非凡的作品。“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其实很多伟人都是苦难磨炼出来的。但是,我们家庭条件好,不代表我们失去了成功的机会。富裕了,物质条件好了,离成功的距离应该更近。我相信,只要付出了辛劳,就一定会收获希望。高尔基说过这样一句话:“苦难是一所最好的大学。”今天,我要改一改这句话,作为这次主题班会的结束语:美满富足是一所更好的大学,只要我们时刻用苦难来警醒自己。

快下课了,纪红飞忽然站起身来,说:“方老师,我也有话讲。”方心宁只好示意让她说下去。

纪红飞说:“同学们,你们的活动我一直在参与,说句实在话,我觉得我从中受益匪浅。我上初中那会儿,也只不过是一天一天平平淡淡地过,谈不上什么学习的动力,有点儿困难就吓怕了,就丧气好多天。可是今天,我通过这项活动才真正明白,人不能惧怕困难,有时候,创造困难也要前进”

纪红飞说得很激动。她倒成了主角,连何丽华也给了她一些掌声。

会后,方心宁把班会的主要内容整理下来,去交给校长。

那马华跟着纪红飞来到办公室里,哭丧着脸。

纪红飞问道:“小男孩,又怎么了?”

马华说:“你给我的那名片,我给人家打电话了,可她把我骂了一顿。我说我是马华,她就给了我一个字”

纪红飞问:“什么字?”

马华说:“滚!”

纪红飞就要反脸,可见对方并不是饶着弯地骂人,就长长地吐了口气,说道:“这里头肯定是有误会了,去给人家道歉,啊,必须去,听见没有?”马华“嗯”了一声。

在校长办公室里,程校长见方心宁来了,说:“我正要去告诉你,有人在教育局把我们告了。”方心宁问:“告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可告的?”程校长说:“告我们擅自搞集体户外活动,没有上报教育局,还说我们在活动中,鼓动学生给自己的亲戚捐款。罪状列了不少条。”

给方心宁明白,程校长所说的“我们”,其实就是他方心宁。

“说给谁的亲戚捐款?”方心宁问。

“说刘达强是潘念刚的亲戚,”程校长说,“这给了我们一个信号,说明我们内部有人捣乱。我们以后做事要更加谨慎,三思而后行。”

程校长看了方心宁的报告很是赞赏。可以看出,结果很合他的心意。

可是,到底是谁在背后捣乱呢?但无论如何,从雁回岭村归来后,初三(3)班的班风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让人告了也值啊!

负责政教工作的潘念刚,最先从纪红飞那里了解到这些情况,就去找程校长,商量推广游学活动。程校长说:“目前我们学校刚刚成立,还不适合搞很多这样的活动。求安定吧。”潘念刚说:“方心宁的合作教学也不错,完全可以在泰云推广。这些天,他的课我听了不少。”程校长说:“这我也知道,但推广还谈不上。他的课改是不错,但未必成熟,更何况不同的老师,可能适合不同的授课方法。我向来反对搞形式主义,任何事情都不能搞一刀切。愿意学习学习的,你们就自己去跟他探讨,搞成运动,反而不美。”潘念刚说:“方心宁虽然年轻,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呀。”程校长说:“噢,是吗?”潘念刚说:“我说这话,可不是冲着他是你的学生。”程校长微笑着说:“我们不能随便树一个形象,就像不能随便贬低一个人一样。先让时间去评判吧。”

31

这一周,泰云学校里统一组织召开了家长会。

在初三(3)班,除钱成万的家长打电话请了假,乔小红的家长是让实验中学校门口一个修鞋子的残疾人代表之外,其余家长都来了,有的家庭还来了两位家长。

在教室里,到会的家长们先收看了程校长通过电视发表的讲话,接着听取了家长和学生代表的发言。最后,方心宁对班里一些具体情况做了分析。他把自己的工作总结为八个字,即“爱心”“诚心”“信心”“全心”,受到家长们的一致认可。

会后,几个学生家长围着方心宁问孩子的情况,方心宁耐心地做解答。几位家长一直等到很晚,一定要跟方心宁吃顿饭表示感谢。这可是违犯学校纪律的,也是方心宁最反感的,所心他应付几句后,匆匆逃回办公室。

方心宁记得在黑山镇中的时候,很少见这种情况,而在泰云,一些家长到学校除了向老师们了解一些孩子的情况之外,还常常会向老师们送一些礼物。他们大多条件好,又格外在乎在孩子身上的“投资”,好象不送点东西,就无以表达对老师的感谢。当然也有一些有这种想法的人:别人送了自己不送,自己的孩子就会吃亏。

方心宁觉得,老师干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良心活”,对待学生总要讲一个公平原则,收受了东西,就坏规矩,毁了良心。

办公室里,大家都在凑份子。肖叶蒙要结婚了。

王利威开着他的宝马来和她一块儿去找程校长请假,招来大家羡慕的目光。

“瞧人家,怎么说呢,帅呆了,酷毙了,只能让人羡慕嫉妒恨。”

“嗨,咱这当老师的,要开宝马,这一辈子怕是没可能了。”

“能开上花蝴蝶手动档也不错了。”这句话,逗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

花蝴蝶是辛县人对三轮出租车的称呼,很多地方称之为“摩的”。辛县的三轮出租车一般是用绿色帆布制作成蓬子,名之曰“花蝴蝶”,有时两侧的门帘因风而起,那就再形象不过了。三轮出租车往往与两轮摩托车一样骑跨式驾驶,而眼下又出现了一种车厢全封闭类似汽车一样驾驶的,就这位老师所指的“花蝴蝶手动档”,幽默中带着些酸溜溜的滋味。

“辛县就发‘倒煤’的。”

“什么倒霉蛋?”

“是‘倒煤的’,就是煤炭贩子。”

“可是,能挣钱就不错。”

“干什么也得懂行才行,要不咱也去当那‘倒煤蛋’?还真未必能干出点儿样子来。”

“那是,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你会哪样?少一样都不行。”

“也得分干什么,有些事,咱们还真拉不下那个脸来去做哩。”

“要我说,穷人,往往就穷在端个臭架子上。”

“当年老师被称为臭老九,这‘臭’怕是就从这里来的。那真是臭穷臭穷的。”

“我倒是觉得,只要自己过得舒心,就是最大的幸福。我们家邻居,那也算个有钱人了吧,两口子都穿名牌开豪车。可就是俩人见不得面,一见就死打。”赵芳说。

“钱不能代表一切。听老人们讲,五六十年代的时候,都穷的丁当响,大家不也快快乐乐地过来了吗?现在,很多人比那时确实有钱了,可幸福感却没有了,因为**也更高了。有钱不能代表幸福。”

“人们不都说嘛,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这虽然说不上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可也是老百姓一点儿一点儿总结出来的,颠扑不破。”

“那也不能钻钱眼里,人们不是也这样说嘛,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

“这种说法太过绝对,绝对是没钱人的酸葡萄。没钱就老老实实承认,却非得变着法子去糟蹋人,不过是平衡自己的心理罢了。”

方心宁说:“时间是检验幸福的唯一标准。穷也罢,富也罢,幸福不幸福,盖棺才能定论。”

此话一出,方心宁立即遭到围攻。每个人的嘴都是一把好使的冲锋枪。

“那就是说,你现在说不清幸福还是不幸福,正在糊糊涂涂熬日子?”

“躺在灵床上,谁还会去想幸福不幸福的问题?”

“这个论调高不可攀,简直不食人间烟火。你不是一个人,你只能被称作‘神’,因为这样的论调,确实只有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对方势力太过强大,方心宁一时束手无策。

纪红飞霍地站出来,说道:“现在的感觉就是暂时的,幸福不幸福有可能完全是假象,谁能预料明天会怎样?”

马华也开口了,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们要享受今天。”

大家的矛头一下又对准了纪红飞和马华。

“哟,你们平时不言语,一鸣就惊人呐!”

“谈点儿自己的观点好吧,别嚼别人嚼过的馍。”

“哈,又和方心宁钻到一个战壕里去了。”

“小男孩,小心别让别人利用了啊。”

对方反击越来越凶猛,纪红飞一支手捂着嘴,另一支手则使劲地摇着,要求休战。马华看她难受的样子,坚持说:“享受今天不对么?”

但是,方心宁还不想放弃,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嘛,所以坚持说:“幸福感最强的人,不是收入很低的人,也不是高收入人群,而恰恰是一些中等收入的人。在辛县,我们的收入还算可以,我们就属于那些幸福感最强的人”

其他几位又被他的话激起来,比划着要击跨他,眼看有学生进来才闭上嘴。

救了方心宁的是司文金。只见司文金来到办公室,手里拿沓稿子,问方心宁是不是该张贴到教室里。赵芳示意大家当着学生的面维持好老师应有的斯文,不要说刚才的话题了。

方心宁接过稿子一看,原来是班委里安排大家写的积极迎接中考的决心书。

方心宁说:“可以选几份贴出来让大家交流交流。只可惜,挺好的事,有人偏偏向教育局告了我们的状,说我们乱搞活动乱捐款。”司文金惊讶地看着方心宁,问道:“捐款的事是我带的头呀。”方心宁说:“不知道是谁这么无聊,先不管它。”

他心里想到两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自己既需要拼劲,还需要雅量。

司文金一出公室,刚才没来得及把话说出来的几位马上进行反扑。一个说:“我是坚决不同意你”这话头刚一出来,司文金又回来了,把这位老师噎得很急。

司文金对方心宁说:“那天有个老师把我喊了去,问过我一些去雁回岭村的事,还找了好几个同学去谈话呢。我以为他只是跟我们一样想去游学,就没向你汇报。”

根据司文金的描述,这个人戴一副黑框眼镜,长脸,个儿不高,挺着一个大肚子,说话一顿一顿的,不是口吃,但也让人觉得听了不舒服。

这个人会是谁?方心宁百思不得其解,任由那几位老师指手画脚地攻击,他似乎一点儿也没听到。

32

季梅婷又来辛县了,并没有采访任务。

方心宁引她来到学校附近的快乐餐厅。

季梅婷开口就说,“旧桌子旧板凳,到处油腻腻的,一点儿情调也没有。”方心宁说:“小县城比不得大辛城,有情调的地方没那么好找。”听了这句话,季梅婷好像一下抓住方心宁的小辫,口气也更硬了:“你不是还把这里看成宝地,八匹马也拉不走?原来你自己也知道这里不好?你总算还分得清好赖。”方心宁忙说:“咱们见面就吵,不更没情调了吗?”季梅婷说:“你以为我想跟你吵?”

服务员端上茶水。这种大叶子茶是够难喝的,顶多十来块钱一斤。再看看季梅婷的妆扮,和这里的一切是有些不太协调。

方心宁想调和一下气氛,就说:“莫非是岳父大人颁下钧旨,特地派你来传达福音?”季梅婷并不理会他的话,说:“我这次来有两件事,这头一个呢,是要跟你分享一个好消息,我给你们拍的照片,获了个新闻大奖,送给让你看看,还得了奖金10000元。”说着,季梅婷高兴地递过一张报纸来。那张照片拍的正是大家给刘达强纷纷留下钱的那一瞬间。

方心宁认真地看了,觉得肚里又有了话,思虑再三,对季梅婷说:“这些孩子多可爱,真让人打心里喜欢。你不喜欢?”季梅婷并不往他的套中钻,毫不含糊地回答:“喜欢归喜欢,可是喜欢不顶饭吃。”“我看到这些孩子就觉解饿,其实这奖应该是这些孩子送你的。”方心宁还是想打动她。季梅婷讥讽道:“我知道你高尚,靠精神就可以活命。这奖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是我跑了二三百公里,靠劳动得来的。”方心宁反驳说:“我也不是吃不上饭嘛,光靠精神那我成了神仙了。”季梅婷别过脸,看着墙上贴的一张字画,说:“生活质量可是大有差别哟。”

方心宁就问:“那另一件事呢?”季梅婷直言不讳:“还是要你听我的话。”方心宁说:“说吧,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皱一皱。”季梅婷说:“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反正你这样下去不行,想想别的办法,我知道让你去求我爸我妈你抹不开面子,就是去开家公司也行呀!”方心宁说:“这话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季梅婷说:“你不同意?”季梅婷瞪大眼睛,盯得方心宁心虚。

好一会儿,方心宁说:“我没说不同意,不就是要我投靠程伟吗?可是要我借他的路子”季梅婷说:“你说说程伟哪儿比你强?除了跑门子拉关系,他还会什么?可人家现在了不得了,生意做大了。就这些天,天天跑我家。我妈见了他就乐,话也多。”方心宁问:“还是要做广告?”季梅婷说:“不是找我,是找我爸。他想推出一项电脑租赁业务,他出电脑,学校出房子,然后采取收上机费的模式运营。人家那气魄,大了,据他自己说,搞好了,最次的话,一年也得有七位数的进项。我跟他说了,他答应帮你在辛县做起来。县城虽然不大,可竞争也少。公司名字我都起好了,就叫‘梅宁电脑公司’,不错吧?现在这个社会,你不愿从政,那么多金也行。嗯?”季梅婷不许对方有丝毫的迟疑。方心宁说:“你说的非常正确。”

季梅婷说:“那好,我现在就打电话,让程伟来一趟。”说着话,季梅婷就要给程伟打电话。

方心宁忙阻止她:“这样太仓促,总得让我做做准备。”季梅婷充满憧憬地说,“只要你愿意做,再有程伟相助,用不了两年三年,咱也会很有钱。程伟不是买了辆君威吗?咱呀,至少也得买辆奥迪什么的吧?等你用自己的本事混出点儿模样来,我爸妈也就不会这么坚决地反对我们的事了。”

方心宁给她泼冷水道:“那你爸妈是财迷呀?这么多年了,我不一直在努力吗?还不就这样?”季梅婷说:“那要什么没什么,谁放心把闺女嫁给你?还是说,程伟这几天跑我家,可招我妈喜欢了。当然,论相貌,论才华,他是没法跟你比,可人家嘴甜,人家手里有钱,出手阔气。你说他也真做得出,每次都抱束鲜花,大包小包往家拎,把我妈哄得合不拢嘴。”方心宁说:“那你妈是相中了他,想让他做乘龙快婿呗。”“你只会乱说,”她把一团餐巾纸打过来,“你也别光嫉妒人家,自己多总结点儿教训才是。”

在这件事上,方心宁还是想不通。他暗自思忖:让我跟着程伟做电脑生意,那不就是低三下四向他讨口饭?可又怕说多了惹出小姐脾气,他只得忍气吞声由她讲去。但骨子里,他不想做稻草人任其摆布:听从了她的,就等于承认自己失败了。

季梅婷又说:“还有一个好消息呢,我要调到宣传部去了。”方心宁问:“为什么?”季梅婷说:“在报社里老是东跑西颠,不如在宣传部上班安定,老爸怕我辛苦,正好最近报社有调整。”方心宁说:“好。”他想,你爸是领导,说了算的,又是给未来的媳妇调工作,自己还能不高兴?

季梅婷说,“我想,以后我爸我妈要是真不同意,咱就来个密秘登记,生米成熟饭,他们也不能把咱怎样吧?”方心宁忧虑地说:“我强‘娶’豪夺?他们肯定会把我当成一辈子的敌人。”季梅婷说:“这倒不能,他们就这一个女儿,把你当成敌人他们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方心宁不赞成她的说法:总不能到了我这里,一切都成了偷偷摸摸的事。

自己一定要正大光明地把她娶到家!方心宁暗下决心。

33

隔了好几天,方心宁心里仍有有一种说不清的沉重。自从大学毕业,至今已经奋斗了四年有半,可让季家接受自己的事仍旧那么渺茫。

来到校长办公室,方心宁向程校长汇报了团队方面的一些工作和打算。面对自己的老师,面对这样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他很想从程校长那里得到一个明确些的答案。他把跟季梅婷的事讲给程老师听,但把自己说成是自己的一个同学了。他想:如果明说是自己,定会让老师替自己担心,而一些切中要害的话,老师也不便说出口。

“一个副市长的女儿看上了你的同学?”程校长说,“说明你这个同学相当出色呀。”方心宁补充道:“不,当时她爸爸才是宣传部长。”程校长问:“你这个同学呢?”方心宁说:“我跟我差不多吧,农村的。”“就是嘛。恐怕”程校长欲言又止。

方心宁忙问:“恐怕什么?”程校长说:“好事注定要多磨,只要不怕困难,肯定会有好的结果。要不我说说我那会儿吧,或许对他有些帮助。我年轻那会儿,成分不好,找媳妇挺难的。我上过几年学,大队里——后来叫‘村’了———就安排我去当了老师。那时我们和邻近的一个大队共用了一所小学。那个大队的民兵连长有个女儿,叫王玲,也在这所小学里当老师。因为经常在一块儿,一来二往,我们就好上了。她常常给我带些吃的到学校里去,还经常帮我洗衣服。”他呷了一口水。

方心宁迫不及待地问:“后来呢?”

程校长说:“后来,我们的事传到她爹的耳朵里去了。她爹坚决不同意我俩在一块儿,找了我们支书,把我从学校撤回到生产队。在生产队里,我和壮劳力们一起出工,犁地,掏粪,推土,割麦,什么粗活累活都干。有一天,王玲偷偷地来找我,要我带她跑出去偷偷登记结婚。那时咱成分不好,哪里敢?她就哭。她爹不知听谁说了,带人来把她给捉了回去。”

“那再后来呢?”方心宁问。

程校长说:“她爹找了个人家,把她嫁了。后来,国家恢复了高考。我们支书和我是本家,把我从学校撤回到生产队后,老是觉得对不住我,就想办法让我去参加了考试。我考上了,上完学,分到我们镇中学里。在那里,我认识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农村姑娘,就是你现在的师母。”

方心宁问:“王玲呢?”程校长说:“她丈夫是个泥瓦匠,当时比较富裕,可不久因痨病死了。她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她儿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安了家。她现在跟他儿子住在一块儿。”

方心宁说:“你这样一说,我——我这个同学可就没什么希望了。”方心宁这样说着,心里在为自己感到悲哀。他不想在自己的身上复制程校长的经历。

“时代不同了,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儿戏,你还是劝他慎重一些的好。人人都在追求爱情,但我们更需要婚姻,不幸的是,二者又常常不是一回事,所以,大多数人要面临这样那样的抉择。你师母没文化,但老实厚道,过日子是个好手,里里外外的活儿从不让我沾手,真是吃饭都端到嘴边上。三十岁结婚,三十一岁得子,”程校长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笑,“如果这就是幸福的话,那我很幸福,是一种很踏实的幸福。”

方心宁说:“你的故事毕竟是个喜剧。”

程校长说:“有时想起来,觉得对不住王玲。要是当时我也主动点儿,说不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想想,一个大老爷们,还没个姑娘主动”方心宁说:“可是,如果你和王玲结了婚,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不过是在那里下一辈子苦力,或者再好一些,民办教师转正了,仍然在村小学里教一辈子书。”程校长说:“那谁能说得清?这也许就叫命吧。”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是教育局反馈关于雁回岭村游学一事的调查结果。经教育局认真调查后确认,前段时间有人反映的泰云学校某老师组织学生为自己的亲戚捐款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教育局对校外活动如此重视当然是没错的。有一年,辛县某学校在组织一次郊游活动时,发生了学生意外死亡事故,因而局里为此下文,要求凡有学生集体外出的活动,必须先申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许多学校为了回避责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干脆不再组织学生校外活动了。

雁回岭村之行,成了值得方心宁永远珍藏的记忆。

方心宁把司文金反映的情况告诉了程校长。听了他的描述,程校长沉思片刻说:“我知道是谁了?”

方心宁问:“谁?”

“任南德!”程校长说。

方心宁并不认识任南德,也不想知道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泰云学校。但程校长讲的故事,却让方心宁思考了更长的时间。程校长的“命”还不错,可自己的呢?

他给季梅婷发了个短信:我是否应该主动到你家去拜访一下?

34

任南德何许人也?

任南德,实验中学后勤处主任。刚调到实验中学时,也曾教过几年历史,可他不愿意上课,偷偷干了几年小买卖,买卖不好干了就通过关系,爬到后勤主任的位子上。你可别小瞧了这个位置,当时在辛县教育圈有一条“潜规则”:从这个位置上提拔为校长最为容易。老师们认为,这可能是因为这个位置上的人比从课堂里出来的人更有活动能力和经济实力。

最近一段时间,实验中学有人放出狠话来:“要么把泰云搞跨,要么让我干一把(手)。”很多人都在猜,只有任南德能说出这种话。

方心宁现在才明白,当初去雁回岭村要用一面旗子,就是任南德坚决不让给的;而他从雁回岭村归来后,又是这个任南德向县教育局告的黑状。

其实,举办泰云学校,也引来实验中学许多教职工的不满:学校是靠实验中学办起来的,可他们却并没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在这些反对者中,表现最为积极的就是任南德。

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凭实验中学之大,出个把狂妄分子,倒也属正常,方心宁这样想。

程校长说,现在来自实验中学的压力很大,而孙校长要想继续做好实验中学的校长,还须得到实验中学全体教职工的支持。

程校长再次让方心宁转达各位老师:说话做事要先三思。

方心宁原先对前途充满光明的心,不觉阴上乌云,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泰云。

再说季梅婷接到方心宁发的短信,打过电话来问:“出了什么事,冒出这么奇怪的想法?头一次见你这么积极主动!”方心宁说:“我不能总这样死等,争取争取吧。”季梅婷说:“你这个想法太幼稚了,你不了解我们家的事。在家里,我爸听我妈的,你一旦让她讨厌了,恐怕连个挽回的余地都没有。我比你还急哩,可也没办法,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

挂了电话,方心宁去教室走走。这时,任南德带着一位老师在教学楼上踅摸。原先方心宁并不认识他,现在终于对上号了,想到他做的那些事,从心里恶心他,跟他走个对面也没搭理他。他后面跟着的老师倒真像个特务,对了,那不就是老师们来面试时叫号的那个“特务”吗?后来,方心宁知道他叫万青东。

任南德斜着眼睛细细打量方心宁,让方心宁感觉到如一股冷嗖嗖的寒风袭来。

“这卫生也忒差了,”任南德对万青东说,实际上肯定是要让方心宁听到,“这样管理的,怎么跟家长交待?”

万青东说:“这一点儿也不意外,乌合之众,还能干出什么好事?”

其实,学校刚刚进行过大扫除,可以说是窗明几净,地面擦得都放了光。再说,检查财物属他的职责范围,要说查卫生,他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方心宁讨厌他,又觉得不值跟他争辩,便匆匆躲了他。

回到办公室,方心宁见到大学同学邵云哲在等自己。老同学见了面,说短叙长,忆及当年生活,每件事都啦得滋味十足。邵云哲说话还是老样子,戴副眼镜,有点儿文绉,说话听不出一点儿官腔。

当年一块儿上学的时候,他们几个就曾在宿舍里盟过誓的,“苟富贵,勿相忘”。一晃就是四年多,大家各奔东西,只有极个别的还有联系,更多的早已蒸发了似的不知去向。邵云哲成副局了,还能主动来看自己,这就是没有忘记当年的誓言。方心宁很感动。

如此年轻的副局长,在县工商局是史无前例的。用邵云哲自己的话说,那就是走了狗屎运:爸爸是个老工商,劝他一毕业就选择乡镇工商锻练了三年。去年,局里搞竞争上岗,他第一学历本科是个硬件,又有三年乡镇工作经验,最终从竞争中脱颖而出。

邵云哲问方心宁:“你和季梅婷怎么样了?”方心宁说:“就那样,不死不活。”邵云哲说:“你好好巴结巴结,让季副市长把你调到辛成市去。别多么清高,装b的结果一定是自己吃大亏。要我说,做为男人,弄个一官半职的,即使干不了什么大事来,也活得够面子。你要是有远大理想那另当别论。我这几年的经验——要想成就一件事,你就要不惜代价,否则就别做。”

邵去哲说话够直率的,也确实是为老同学考虑,尽管这些话让方心宁听了不很舒服。见对方瞪眼睛看自己,邵云哲连忙解释说:“我这些理论,是从程伟那里贩卖来的。”

又是程伟,唉。

聊了半天,邵云哲才说,想让方心宁约出泰云的校长吃顿饭。方心宁就问他为什么,他又吞吞吐吐了,只说吃顿便饭。

纪红飞来到办公室,像有话对方心宁讲,见有客人在,就又折回去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马华跟进来,悄悄对纪红飞说:“姐,我真的去道歉了。”纪红飞说:“那就行了呗。”

“可是,”他说,“她约我周末出去吃饭。”

“哦?”纪红飞也来了精神,说,“好事呀,去。”

“可是,”他说,“她不是我的菜。”

“哦?”纪红飞说,“你喜欢什么菜。”

“她就像个小女孩。”他说。

“那多好,她像个小女孩,你像个小男孩,这不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么。”她说。

“可是”

“好啦,听我的,去吧,有菜吃总是不错的了,我还得批作业”

“那好,这回我听你的”

邵云哲好像忽然发现了纪红飞,眼睛顿时放了光,用食指向方心宁勾勾,示意自己有悄悄话要说。

方心宁忙俯身把耳朵贴过去。

邵云哲小声地说:“你身边美女不少啊!难怪你总想不起我来,麻烦你给我占住一个。”他的眼睛如同被强力胶粘住,一直没从纪红飞的身上移开。

方心宁说:“没听过还有‘占住一个’的说法。”邵云哲说:“就是别让人先我下了手,找时间把我的情况向她透露透露。”

方心宁点了点头。在同学面前没什么可掩饰的,他也回了邵云哲一副恶作剧的脸相。

这让方心宁想起了另一起恶作剧来。那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愚人节那天,邵云哲闲来无事,就伙同方心宁和另一名同学去愚弄教他们教育学的女老师。那位女老师做梦也没想到三个学生会开她的玩笑,在下了课后淋着雨去校门口等男朋友。那时,他们之间就有过这样的坏笑。后来事情败露,女老师并没有追究他们,只是到了教育学考试,只有方心宁勉强得了个及格,而那两个小子只好乖乖地找女老师辅导,参加了补考。那几天,班主任邢江天天找他们谈话,也不点明为什么找他们,只是就人生、理想之类的话题说个没完没了,就差三人跪下求饶了。三人至今还在猜,是不是教育学老师到老邢那里告了他们。

方心宁天真地想:现在,大学里的同学看上了自己的同事,真把他们扯到一块,自己不就跟多了家亲戚一样?

35

肖叶蒙的婚礼选择在星期天举行。

红霞大酒店是辛县最好的酒店了。酒店门前早已摆好了礼炮,庄严的铜色,系上大红绸子,既严肃又喜庆。

十几辆豪华轿车一字儿摆弄。平常人家,婚礼上都是临时组个车队,早上迎迎媳妇,好看拉倒。可连续几天,王利威家一直让这些豪车全天待命,随时接送客人。就辛县来讲,这谱摆得还是蛮大的。只要见到这场面的人,没有不羡慕的:主家真有钱!

新郎新娘两人站在门口迎接客人的到来。新郎王利威身材粗壮,头发理得挺短,一根一根就像是油黑的钢针,衬托得人更英武了。红地毯从马路边一直铺到饭店二楼的龙凤大厅,那是他们进入婚姻殿堂的最后一段行程。

王利威是商人,商圈的朋友来了不少,自然也少不了请一些政界的人士。

司仪的“开始”二字刚一出口,就听锣鼓喧天,礼炮震响,夹杂着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大厅里也响起《百鸟朝凤》,哼哼吱吱响声一片。

笑声渐渐被淹没了,大家都想饱览这空前热闹的场景。

新郎新娘入场。

伴随着结婚进行曲,肖叶蒙身披洁白的婚纱,由王利威挽着,缓步来到大厅。极富激情的司仪使出浑身解数展示他的口彩:“这位风度翩翩相貌堂堂英俊潇洒幽默开朗‘财’高八斗落落大方在我们辛县商界有相当影响的先生就是我们今天的最大的官——‘新郎官’王利威先生;而站在他身边的这位身披婚纱手捧鲜花仪态大方国色天香风姿绰约貌赛秋香既温柔又可人身为我县新成立的泰云学校一名人民教师的姑娘,就是今天的女主角——新娘肖叶蒙小姐。新郎新娘一个是商海里的弄潮儿一个是人类心灵的工程师,两个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文能文要武能武真可谓天造一对地设一双。”这一大段介绍,赢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也不知是为新郎新娘,还是为司仪的口才。

方心宁忽然想到了季梅婷,想象着她穿上婚纱跟自己站在一块,想象着那位司仪的口中说出的是自己跟她的名字。

司仪又说:“请问新郎,如果在你‘爱新娘’之前加上一个时间词语,你希望是——”

王利威说:“一万年。”

司仪道:“朋友们,这是多么稳固的爱情呀。请问新娘,如果问你爱他有多深——”

肖叶蒙说:“月亮代表我的心。”

司仪道:“啊,新娘很聪明,学会抢答了。可从时间上说,月亮寿命是四十多亿年,那就是说,你要爱他四十多亿年喽?可新郎爱你的时间才区区一万年,你不觉得吃亏么?”

下面哗地一声笑了,有人鼓起掌来,要看肖叶蒙如何回答。

肖叶蒙说:“如果在我们结婚一万年的时候他变了心,那我就在一万年零一天的时候改嫁。”

嘉宾席里一片大笑,有人吹起了口哨。

新郎新娘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浪漫的故事。方心宁为他们高兴,也为自己感到忧伤,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与季梅婷也踏上这红地毯。

就餐开始,程伟不知是从哪儿冒了出来的,端着酒杯来到方心宁跟前,表情夸张地说:“方大教员,好久不见。”方心宁礼貌地说:“老同学,哦不,程老板,你好。”程伟说:“什么屁老板,小本生意,哪如你这大教员,毕竟还是知识分子呐。你那才分,就跟怀孕一样,早晚会让大家发现,风光是免不了的,对不?”方心宁干笑了一下,说:“可你就是不想做这大教员,却一心地做那小本生意。”程伟说:“我现在的日子真不好过,整天除了应酬还是应酬,看猪脸,拍马屁,听驴叫,陪猴笑,没安静的一天。对了,听季梅婷说,你也想做点生意?”

方心宁听着他那高高在上的口气,不想与他谈论这些。老同学竟给这样一副嘴脸,就是饿死了也不找你讨一口饭。方心宁这样在心里暗下了决心,就果决地答道:“没想过。”

程伟马上说:“我就说嘛,唯利是图的小商人,像你,怎么会做?”

方心宁轻松地笑了一下。刚才这样回答,他觉得心里很释然。

程伟又说:“听说你到泰云了,学校上微机室了吗?”方心宁说:“现在还是借用实验中学的。”程伟说:“过两天,你帮我把你们的头儿约一约,一块儿撮一顿,顺便也谈谈这事儿。”方心宁想起邵云哲的邀请来,怀疑他们是一气的。

新郎新娘过来敬酒。

老远看见程伟,王利威几步跨过来,故作文雅:“程经理大驾,这厢慢待了。”程伟说:“王老板大喜,小弟怎能不捧场?再说这么漂亮的花嫂子,也不能让我只想而不见呀。”王利威说:“招待不周,您多担待。”

方心宁觉得牙酸酸的。

牛真龄小声议论说,他俩在业务上有联系,王利威在程伟那里有不少投资。方心宁想,难怪他们的亲近表现得那么恶俗。

有一位姓李的什么局长,也得到了王利威那近乎膜拜的敬意。这种敬意,让接受者可能很舒服,就如受了那温和的按摩一般,可旁观者却真受不了。张风就在旁边学王利威的动作,把方心宁惹笑了。

在肖叶蒙的陪伴下,王利威终于走向方心宁这边。方心宁很反感王利威脸上的那副表情,一种让他很不舒服的桀骜轻狂。

方心宁本来就不喜欢酒宴这样的场合,就如同受审一样,陪着小心,应付着说话,早离席吧,又对主家不礼貌。时间就这样耗着。

宴会终于结束了,程伟过来说:“老师,搭我的车。”那口气里当然少不了炫耀的成分,那“老师”二字也用一种怪怪的腔调。

方心宁不客气地说:“自行车在楼下。”

程伟也不勉强,摆摆手独自去了。

这时,一直坐在吧台旁的一个中年男子起身向方心宁走来,老远就喊:“方主任。”方心宁看这人,似乎在哪儿见过,就笑着向他点头:“你好。”

来者肤色白白的,个儿不怎么高,满脸堆着笑。这笑容是那么熟悉,对,他就是张力的爸爸张老板。除了他,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称他这个班主任为“主任”的。

张老板迎过来说:“方主任,别急着走啊,我们晚上接着聊。”方心宁说:“我得回学校去,住校的同学还要上自习课。”张老板说:“怕什么,俗话说,请得好不如碰得巧。正好,我新搞了几个菜品,您给提提意见。”方心宁说:“学校里有纪律。”张老板说:“你就别谦让了,我一个电话,你们孙校长马上就过来陪你,信不?校长都能来,你怕什么?”方心宁只能再次拿出撒手锏,反问道:“张老板,你说咱们吃顿饭能有教育孩子重要?”张老板说:“当然当然,孩子是第一位的。我们家张力可就佩服了你,他还有个弟弟,到时候也给你们送过去,可别拒绝呀。”方心宁笑着说:“你给我们输送学生,我们还得感谢你呢!”

张老板看方心宁坚决要走,便安排红霞大酒店的赵经理去送他。这个赵经理方心宁是见过的,就是那个挺帅气的小伙子,常戴一副墨镜,总是跟在张老板身后。

赵经理听了安排,恭恭敬敬引方心宁下楼,把方心宁的自行车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辆皮卡车上,然后,礼貌地把方心宁请进张老板的那辆奥迪。方心宁婉言谢绝——用两辆车送自己,那是太大的浪费!赵经理小声地解释说:“您别拒绝了,老板脾气大,他安排的事办不好,后果很不妙。算我求您了。”方心宁只好就范,但心里并不受用。

那边,新郎新娘正在送客人,过来拉住方心宁不让走,说一会儿有宝马送。方心宁忙说不用,顺势坐到张老板的a6里。

纪红飞也从酒店出来,方心宁就喊她:“纪老师,咱们一块吧。”

“请吧。”赵经理忙过去招呼说。他的话里带着十二分的恭敬,纪红飞无法拒绝。

汽车刚一启动,马华挥着手就追了上来。纪红飞早看到他了,催司机说:“快开车。”

36

纪红飞同方心宁一块儿,到了校门口。赵经理打开车门,把他们迎了下来,又小心地将自行车取下,很礼貌地问:“我们可以回去了吗?”“回去吧回去吧,”方心宁一迭声地说,“谢谢你们。”赵经理谦和地笑着说:“您客气了。”

两辆车打个旋,如一阵风般开走了。

纪红飞说:“有车真是方便。”方心宁指指自己的自行车说:“咱这两轮的,更方便,不怕塞车,还经济,附带着把身体也给锻练了。”“方老师,”纪红飞突然转个话题,“我看时间还早,不如到我家的精品店去看看。赵姐不是说过要你给她选个摆件的吗?”

正是酒精起了作用,方心宁不假思索地说:“行!”纪红飞说:“你骑车带我呗?”方心宁说:“ok。”

方心宁骑上车,驼上纪红飞,拼命往前蹬。喝酒有什么好?方心宁有点儿困,不时甩甩头,使劲地翻翻眼皮,真担心自己骑着车会睡着了。纪红飞说她家门面就在附近,谁知骑上车走了足足有20多分钟,一直到了泰灵中学斜对面才是。这两轮的优点也显现出来了,要是开那四轮的,还真说不定睡着了都不知道哩。

方心宁特地好好看了看。这里是辛县近几年开发的商住楼,一楼用来经营,二楼可以住宿。房子是纪妈妈前几年用积蓄购买的,一楼做了店面,她们母女就在二楼住着,倒也方便。店阔三间,里面挂着的,摆着的,各种小东西琳琅满目,真是凡能想得到的小玩意儿,这儿全有。

“这是我同事方心宁。”纪红飞把方心宁介绍给一个中年妇女。“这是我妈。”她又指着中年妇女对方心宁说。两个女服务员听见纪红飞的话,把顾客撇在一边,也围拢过来看。

“哟,是喝酒了吧?”纪妈妈问。纪红飞说:“今天不是喝肖老师的喜酒吗?不过,我没喝。”“没喝脸这么红?”纪妈妈说,“来来来,小方快到楼上去,这里太乱。”方心宁说:“婶,我们是来看东西的。”纪妈妈说:“那就先坐一会儿,我去倒水。”方心宁说:“婶,不用麻烦。”纪妈妈说:“别客气,到这里就是到了自己家。在学校,红飞还不多亏了你照顾?”方心宁说:“也没照顾也是应该的。”

“你说说,”纪妈妈对方心宁讲,“肖老师跟我们家纪红飞差不多的年纪,人家都结婚了,可她”纪红飞说:“妈——”这一声喊叫犹如一道命令,纪妈妈的话一下被打住了。纪红飞不好意思地看了方心宁一眼。纪妈妈还是有话要说,但不敢再提女儿的事了,就只问方心宁,家在哪里呀,家里有什么人呀,常回去吗,哪年生人呀,一连串的问题,弄得方心宁有一种参加面试的感觉。

好在纪红飞看出方心宁的不耐烦,拉他到一旁去选摆件。

方心宁留心找纪红飞给自己送的那种摆件,却一直没找到。方心宁说:“那种怎么没有见?”纪红飞知道他所指,就说:“那样的就一件,是我从外地带回来的,这里不会有。你说赵姐会喜欢什么样的?”方心宁说:“她就是想要个万年历,线条流畅些的,她可能会更喜欢些。”方心宁一眼看中一个带有维纳斯雕像的,就指给纪红飞看。纪红飞拍着手说:“我们想到一家里去了,我早就给她拿好了一个,在我的包里呢,怕她不喜欢,没敢拿给她。”纪红飞取过自己的包来,果然从里面取出一个同样的摆件。

二人会心地笑了。这笑,是方心宁惊讶于这世上真有如此的巧合,是纪红飞庆幸自己际会一个十二分满意的“男友”。

纪妈妈又走过来要跟方心宁攀谈,还是一连串的问话。方心宁又不能不理睬,只好在那里勉强应付。纪红飞过来,把妈妈硬是推到楼上去,方心宁也借机告辞。

出了纪家门店,吁——,方心宁长出一口气,刚才被注视的不舒服感一下全消失了。

回了宿舍,方心宁又遇见刚过来的赵亮。

“有结果了吗?”方心宁关切地问。赵亮说:“检察院说近几天能出结果。”方心宁安慰说:“别太急,办事总得按程序。再耐心等等。”赵亮应声说“是”。

方心宁把他让进屋里,给他倒上水,然后出去给他弄些吃的。赵亮拦住他,把自己带的干粮拿出来。他还特地给方心宁带来些煎饼,说是赵母特意给方心宁摊的。

赵亮边吃边说他这些天的遭遇。二铁已经知道赵亮仍然要告自己,又多次去他家里找麻烦。从赵亮的话里,方心宁也更多地了解了这个赵二铁。那是当地有名的赖皮,一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据说有一次,人家找他要账,他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人家过些天再来。可每次来他都这样说,要账的人不敢信他了,非在那里等他还钱不可。看要账的不走,他拣了块砖头,朝着自己的头咣咣几下,砸得血头血脸的。谁见了这样的主不怕?要账的哪里还敢提账的事,从此再没敢来。好在钱不多,账从此就不了了之。有时候,正吃着饭,谁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他随手提起个热水瓶,一股脑儿把开水撩在自己的大腿上,别人要带他去医院都不行,直到大家都服了软哀求他为止。这就是他对付人的高招——自残。当然,他不光是自己皮肉不值钱,看着别人的皮肉也不值钱,所以把别人打伤打残是经常的事儿,出了事又有两个姐夫罩着,他的名气自然是越来越响。

难道身高一米八几,孔武有力,在大学做过篮球队队长的赵亮,还能被瘦得像只风干鸡,身材不过中等的二铁欺住?原来,大凡地皮无赖称霸一方,往往不是单凭力量服人,而往往是以恶名唬人。那些本分老实人家,自是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还不如没有事,在气势上已经输了几分,加之恶人总有恶办法,常人是没有精力去应付的。

他有两个知法懂法的姐夫,又怎会任他胡来又助纣为虐呢?这其实再好解释不过了:一则是他本性如此,谁也给他改不了,二则是他的臭名,有时竟有助于他姐夫的工作。黑白通吃,普通老百姓谁惹得起?据说这样的组合,在辛县最吃得开。

方心宁再三劝赵亮要忍耐,又给那位做副检察长的家长打了个电话询问。他坚信,朗朗乾坤,赵亮的事一定会有个公道的结果。

37

邵云哲下了死命令,话语里没有一点儿客气的味道:星期天,把泰云学校的负责人请出来,再找几位老师凑凑场,关键是别忘了一块儿把纪红飞喊上。

平时上班忙得混头混脑,所以每逢周末,老师们才有机会处理家务,没有谁愿意参加一些无干的酒宴。可自己和邵云哲是同学,这个忙不能不帮。

方心宁只好一个个死打硬缠,就说是自己请客,要大家务必赏光。程校长还好说,毕竟是自己的老师;要说动其他人,方心宁还是费了半天口舌。

天有点儿凉了。一阵风吹来,方心宁竟然打了个寒噤。说是半小时就到,方心宁在门口等了足足一个小时也没见人影。方心宁看路旁绿化树上几根断枝横出,手腕粗细。他跑过去,起跳,抓住,来几个引体向上。

一下,两下,三下

“下来!”有人在背后一声断喝。

谁啊,这么大的动静?定神一看,邵云哲就站在那里,一脸坏笑,说道:“你这是要保持雄性风采吗?”程伟不知何时也站过来,同样坏笑着说:“人之初,性本善,只为,才完蛋”本就因他们迟到而有些不快的方心宁立马反感起来,板起了脸。邵云哲忙请罪,说他和程伟是从辛成赶过来的,路上车堵,所以有点儿耽搁。

再说纪红飞,本来一口答应了要来,可听说是邵云哲请客后,临时改变了主意。邵云哲见纪红飞没来,有些失望,吩咐司机去红霞大酒店的口气冷了许多。

程校长说:“要不就去果树园吧。”果树园是城郊一家饭店,其实就是农家乐,那里有山有水,盖了些茅草屋,修上了林间小道,生意还挺火。

程伟向邵云哲建议道:“不行,对程校长和各位领导不够尊重,还是去红霞。”

程校长坚持要去果树园。他或许真以为是自己的学生请客想省俩钱吧?既然程校长要去,大家还有什么可说的?

程伟和程校长主动论起了辈分,一口一声叔,亲切劲儿让亲儿子见了都汗颜。

程校长坐了主宾的位置,程伟坐了主陪,邵云哲则坐到了最下面。方心宁挨邵云哲坐下,其余人依次坐了。

果树园把几个招牌菜全上来了,特别是各种虫子。别说,在绿树丛草间,吃起这些来还真是别有味道。

邵云哲和程伟一唱一和,把几个人恭维了一遍。他俩说起话来,与老师们很不一样,素的荤的一起来,有些话还转点儿弯抹点儿角,得好好琢磨。

程伟说:“真是隔行如隔山,还是邵大局长总结得好,升官就跟**一样一样的,上边得有人,光上边有人这还不够,还得活动,光活动还不行,你得搭上点儿什么”说完,他坏笑得厉害,声音都变了。

为了不让程伟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邵云哲就讲从程伟那里听来的小黄段子:“有一个妇女,丈夫在外打工,一个人在家住着,跟一个光棍大伯哥住隔壁。光棍没人照顾,做弟媳的少不了要给他做点饭,光棍也少不了给她挑点儿水。有一天,天很热,妇女见大伯哥光着身子挑水,眼神就有点怪怪的。两人正是一个干柴一个烈火的年纪,谁都耐不住。大伯哥看弟媳的眼神,以为向他要呢,不顾一切冲到屋里,刚按住了弟媳,那里已经进去了。弟媳一急,说:‘进来你就死。’大伯哥一听,可不是,兄弟回来听说了,还不得跟我拼了命?就往外来。这时,弟媳又说了:‘出去你就亡。’大伯哥吓得没了办法,只恨自己有这些不良的想法。骑在那里正两难,弟媳颤颤抖抖地说:‘进进出出你才命长。’大伯哥听了这话,哪里还顾得上命短命长”这笑话讲得很露骨,只赢得了几声勉强的笑。

见大家笑得迁就,程伟就开始讲他从商的经历。他的父亲原来在辛成市商业系统工作,后来单干,代理了某个品牌的摩托车,积累了些资金;大兴386、486的时候,又上了电脑。前几年,他年龄大了,干不动了,就把摩托车销售店交给了大儿子,把电脑这一块交给了他。

怪不得,方心宁想,这也算是子承父业吧——读中文的程伟,会做了跟自己专业毫不对口的电脑生意。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照这个道理,自己合该做了老师,邵云哲合该干了工商。可也不尽然,潘念刚的父亲据说还是从镇长的位子上退下来的呢。

程校长推说自己有“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滴酒不沾。大家到最后也拿他没办法。

饭后,程伟又拉程校长到一边去嘀咕了很长时间。方心宁忽然想起他的那句话,说每天“看猪脸,拍马屁,听驴叫,陪猴笑”,不知今天来的这些人会被他归到哪一类动物里去。

方心宁找邵云哲去说话:“到底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今天到底是谁作东?”邵云哲说:“当然是我做东呀?你以为会是程伟?那可是一个买卖精,该花的钱,成千上万不眨眼,不想花的,花他一分他得心疼三年。只要是我在,一般都是我掏,人家还夸我呢,说我会花公家钱。他也不用他那猪脑子想想,公家的钱就那么好花?咱花了钱人家还不欠情分,这事儿真没理可评。”方心宁问:“那你折腾这半天到底有什么事,别弄得这么神秘好不好?”邵云哲说:“说有事,我也确实有点儿事,就是我有一个学生要转到咱们泰云。”方心宁问:“现在?”邵云哲说:“当然。”方心宁面有难色:“到下学年吧,那时肯定要扩招。”邵云哲笑着说:“废话,到下学年人家上高中了,我还来找你?”哦,明白了,言外之意就是在说,你也就现在还有点用处。

方心宁说:“只剩下一个学期的时间了,转学也没什么意义了。”邵云哲说:“那你不用心。”方心宁说:“可我们每个班限额30人,这个承诺是不能打破的,程校长这个人太讲原则了。”邵云哲说:“原则是原则,可你不是原则呀,你是他的学生嘛。我可告诉你,这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你必须帮我。”看方心宁有些迟疑,邵云哲又说:“方心宁,你不把我这件事办好,耽误了兄弟的前程,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同学。”说了这话,他把杯里的水咕咚一口喝下去,好像是要说,办不好,小心会把你这样一口吞了。

要是早知道他为了这事儿请客,方心宁说什么也不来了。他最了解程校长的犟脾气。程校长不止一次跟自己说过的,虽然多一个学生看似问题不大,可如果能加这一个,那么就能加那一个,这样一来,各班人数必会迅速增多,对学生和家长的承诺还有何意义?

程校长做得对,邵云哲是自己的同学,方心宁左右为难,只好先把邵云哲的嘱咐记在心里。

不知为什么,那马华本来也好好的,此时却坐在那里不能动了,满脸通红。方心宁忙过来,问怎么了。程校长见了,忙说:“快去医院,八成是他吃蚂蚱过敏。”

一伙人便离开这里。

38

办公室里,方心宁正在批改作业。

纪红飞过来悄悄说:“方老师,麻烦你帮我看看这篇稿子。”方心宁佯怒道:“昨天喊你不去,我们喝多了,到现在还头晕,稿子是真看不了了。”纪红飞忙道歉说:“那场合不适合我去,改天我单独请你,好吧?”“可怜那马华,差点牺牲了生命。”方心宁说。纪红飞只是“哦”了一声,并不关心这些,递过来一篇稿子来,题目是《教师生存状况关乎国家命运》。

方心宁问:“怎么想到这么个话题?”纪红飞说:“大家那天争论,我想了很多,就整理了一下。”

纪红飞的这篇文章,虽然是个老话题,但也算有些新东西。她认为,教师的生存状况,包括他的社会地位、经济收入等,会对教师的教育气质形成一定的影响,而这种气质,会直接作用于学生。一名老师,如果因为收入和社会地位过低,工作压力过大,心理过于压抑,会导致性格方面的很多不良倾向,比如自卑、猥琐、烦躁、易怒、抑郁、多疑等,心理扭曲严重者,必然会秧及他的学生。诚如是,他的学生一定是不幸的。比如,有些学生仅仅因为一点点过错,就遭受严酷的惩罚,脸上被刻字,被罚吃苍蝇,耳朵被撕裂,眼睛被打坏,被迫互抽耳光等等,不一而足。这些老师之所以做出如此残忍之事,多是各种各样的压力使然。尽管这在各地只是一些个别现象,但这种事哪怕只有一件,对于受害学生和家长来说,也是塌天的大事。这些老师,由于受生存环境的影响,对学生身上发生的情况没有热情去细问三七二十一,严苛过度,使学生不敢坦露心胸,逆反心理越来越严重。

另外,家长不理解老师,动不动就到学校里闹,甚至殴打老师,抱着一种不把老师搞臭就不罢休的态度去处理纠纷,也让老师们人人自危,整天持一种防备心理去工作。近些年来,老百姓表达诉求的渠道多了,这是好事,可也有一部分人,抱着各自合理或不合理的想法,不惜浪费社会资源,利用信访、纪委、网络等给老师施加压力。

教育管理人员的冷酷,也易使老师产生冷漠情绪。他们只求成绩,求政绩,看家长的脸色,而很少去为老师们着想。老师们长期在这样缺少关怀的环境里工作,对学生的关爱就无从谈起。

教育是爱的艺术,这种爱又根植于愉快的心胸,愉快的心胸需要适宜的环境。教师是人不是神,需要社会对其自身价值加以关注,需要人们用理性的眼光和平和的心态去审视。

文章最后呼吁:中国教育应该倾听一线教师的心声,各教育主管部门应该设立此类信息的采集中心;应该重视并加强对教师心理疾患的研究与防范;杜绝口号式的“尊师重教”,很多时候,面包比赞美诗更为重要。

方心宁明白,悉心研究并提出这个问题的纪红飞无疑是相当热爱教育的,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做如此深刻的思考。很难想像,一个不爱他的岗位的人,会花大量的心思去审视他的工作。

她的观点他全都能接受,但还是从中找出两点与纪红飞进行了探讨:其一,这个题目太大了,应该再具体些,醒目些。老师这一群体,需要合理的回报,需要人性化的管理,需要社会的理解与认可,但用“生存”二字是不是太重了呢,还要考虑阅读者的感受。其二,文章给人一种替老师们鸣冤诉苦寻求关注索要报酬和荣誉的感觉,写作态度能不能再客观些,让教师之外的读者也能够容易接受些。

纪红飞说,目前教师的生活条件越往镇、村基层越差,越往中小学越差,最应受到关注的就是这些地方,用“生存”二字并不为过,至少比“生活”二字不痛不痒的好。

方心宁认为,生活水平低并不代表不幸福,高收入也不代表生活的高质量。

纪红飞认为,高也是相对高,而且还会有其它条件限制着,比如有个别的私立学校,收入倒挺高,但规定也多,比如学生投诉几次就解聘,老师得承受多大的心理负担?收入是上去了,心理负担也上去了。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像是争论,倒像是吵架。

肖叶蒙首先被吸引进来。她说:“我认为,老师的收入每年100万也不为多,因为我们不是在造机器,而是在培养人。只有一茬茬的公民素质提高了,才谈的上国家的兴旺发展。比如做买卖的,从这边买了到那边去卖,也就一点流通的贡献,凭什么就收入比我们高?”

“王利威不也是买卖人吗?”一个老师说。

“我就说他。”肖叶蒙一点也不避讳。

“我倒不求每年挣100万,如果能把咱们的人事关系给解决了,我就很知足。我们现在跟临时工有什么区别?要什么没什么。我有个亲戚在北京一家打工子弟学校教学,连合同也不签,失业、养老、医疗三险全无,就是打‘黑工’,校长让你走就得走,整天不安心。他昨天给我打电话诉苦,可我也是一肚子的苦水没处倒呀。”一个老师说得更实际。

“你们做梦吧。噫吁嚱!危乎难哉!调动之难,难于上青天。”

“贫困的农村教师成了新兴的弱势群体,有人建议在‘五保户’的基础上为他们设立‘六保户’,我非常造成。同工不同酬,是教育发展区域不平衡的主要原因。”

“可是,有了县直身份的,却少了工作的积极性。什么事情也不能两全其美。”

“教育主管部门干什么去了?光坐在衙门里当老爷吗?”

“这恐怕也不是一个部门能够协调的吧?”张风说。

“古人就说,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我们的工作这么重要,国家也这么重视,我们得到的回报为何就这样少呢?”牛真龄说。

“主要是看你对回报的期望有多高了,太高了往往会失望。”赵芳说。

大家争论一番,让纪红飞有了更大的收获。虽然大家的意见并不一致,但她从中听出了老师们心目中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们最需要的又是什么。方心宁还翻箱倒柜地找了几本书送她做参考。

放学的时候,在走廊里,她追上方心宁说:“我请你吃饭,你帮我大忙了。”方心宁说:“这不算什么,有时间还是我请你吧。”纪红飞说:“那当然也行。”

得,自己让她给绕进去了。方心宁有点哭笑不得了。

39

泰云学校印制了大量的贺年卡做宣传。

方心宁突发奇想,要给季梅婷寄几张去。他想,在几张贺年卡上分别写一首诗,每天寄去一张,到元旦那天让季梅婷刚好收到最后一张。她不是喜欢有情调吗?这样一来,那情调可是有的说了,自己还从来没这样有情调过呢。

想做就做,他马上构思并草稿了这样四首诗:

(1)

我心如月明,

静寂悬夜空,

伴君得安眠,

梦觉无须惊。

(2)

爱乃一阵风,

心间任西东,

轻拂万千树,

夜阑凭轩听。

(3)

文辞闭门撰,

佳句终难见,

谓有心头丝,

欲剪理却乱。

(4)

婷婷园中花,

啧啧众人夸,

眼中更无爱,

心园绽奇葩。

面对这几首无题诗,方心宁先是嘻嘻地自鸣得意了一番,然后就感觉水平太次,有点儿拿不出手,要是让别人看到了怎么办?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就这样做,管他呢,让他们认识自己这样一个爱情狂徒,那也是不错的结果。这样想着,方心宁就又哼上了:

有什么

能像梦里那样美

闭上眼

就在另一世界飞

花香鸟语处处有

任是无情也沉醉

梦里美

心就美

任凭冷风迎面吹

梦在飞

心在飞

飘飘欲仙不思归

这样唱着,他仿佛已经看到季梅婷穿着圣洁的婚纱向她款款走来。她的后面,是她的爸爸妈妈,笑魇如盛开的牡丹。那笑容就是对自己的肯定,就是对自己能给他们女儿以幸福的信任哦。

美梦总是太短暂。

纪红飞打断了他的刚才的思绪,在一旁问道:“什么事儿这么高兴?”方心宁忙藏了那些贺年卡。

纪红飞手里也拿着好多贺年卡,特意来送方心宁一套。这一套十张,全是拍摄的花卉,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喷薄盛开,有的娇艳欲滴,有的素雅可人。

这可太好了。方心宁很高兴,痛快地收下了,心想,还是人家纪红飞会选,简直是想到自己的心眼里去了,眼下正需要呢。

有了这些漂亮的贺年卡,那些印着泰云广告的倒没了用场。方心宁这才想起雁回岭村小学的杨向北老师曾向自己要过泰云的照片,学校印制的贺卡上恰好印着有关泰云的一些图片,就顺便给他寄去一张。

这些天来,学校每天都收到大量的贺年卡,一堆一堆,有学生的也有老师的。其中有一张沈雪的引起了方心宁的注意,上面写的是:忘不了你迷人的大眼睛,忘不了你甜蜜的笑^_^——祝学有所成。署名是:林。再看寄卡的地址,就很容易猜到,这是林教官寄来的。

方心宁赶紧喊沈雪来,一问,证实了他的猜想。

“你骗过了老师。”方心宁单刀直入,毫不客气地说。沈雪理直气壮地说:“我没骗您。”方心宁说:“你当时没去欢送林教官,完全是做给老师看的。”她说:“不,我知道你是说贺卡的事儿,宿舍里许多同学都寄了,所以我也寄了。”方心宁问:“你就不怕耽误学习?”她说:“老师,这怎么就耽误学习了?难道天天什么也不能干,只是学习学习学习吗?”方心宁又问:“那为什么选择给他寄?”她直截了当地说:“我给很多人寄了,不只他。”方心宁说:“你这样坦诚很好,只是”她忽然涌出眼泪来,抢着说:“老师,我没有‘早恋’,真的没有。”方心宁说:“老师只是担心你分散精力。既然你这么明白,老师也就放心了。”

“早恋”的帽子一旦扣在一个学生的头上,很容易使之变得破罐子破摔,殊难教育。方心宁心里清楚这些,所以只能以牵扯精力呀耽误学习呀之类跟她谈。

临了,沈雪举报了几个给林教官寄贺卡的同学,还供出何丽华在绘制贺卡,都画好几天了。这张手绘的贺卡,两天后方心宁收到了,和上次教师节挂在鲜花上的那张差不多,只是画得更精细了些。

这些女生,她们的心思,你甭想猜到!

班会上,方心宁特别讲了有关贺年卡的事。有些事,等以后长大了再去做更合适,学生还是把学习放在第一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是容易耽搁学习,二是太浪费,还会形成攀比的风气,一利而百害。如果想对谁说个什么祝愿的话,不用买贺卡什么的,画一张就好。

何丽华在下面高兴地跟同桌比划着什么。方心宁明白,刚才讲的做法成了表扬她了,就又补充说,就是画也耽误学习时间,不搞最好。果然,何丽华的表情倏然凝固。

之后,方心宁找何丽华谈话,看她一脸的纯洁,也不好说她什么,还是从学习方面劝了劝她。

但愿学生们能听我良言,方心宁常在心里祈祷。学生毕竟年龄小,他不允许他们在长大前有任何人生遗憾。他常常对学生尤其是女生这样说:“记住我一句话:现在按老师说的去做,然后等着长大。时间会让你们明白老师的苦心。学习吧。”

学习呀学习呀,做老师的不容易之处就在这里,你只能拿学习去说事。

后来,方心宁相继又收到一些贺年卡,只是不见季梅婷的。

40

马华拿着一个贺年卡来找纪红飞,说:“她又约我,说放了假带我去旅游。”纪红飞说:“那不挺好?”马华说:“可是,我不想去。”纪红飞问:“为什么?”马华说:“不是我的菜。”纪红飞说:“有时候,不是你想点什么菜,你就能吃到什么菜。不如先尝一尝,或许还是合咱的口味的。”

马华说:“可是”

纪红飞说:“你什么时候改了你这‘娘娘’作风,你就长大了。”马华若有所悟。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眼看就要期末考试了。

在期末统考动员暨元旦联欢会上,程校长先讲了一段话,历数泰云学校建校半年来的种种不容易,号照全体师生,积极行动起来,迎接泰云正式建校以来的[海岸线文学网]现邵云哲在场时,她吃了一惊,想退回去,可又不好意思了,只好勉强坐下。

三人就谈论今天看到的节目。那邵云哲把他们两个都夸奖一番。

吃过一会儿,方心宁知道这里可能不需要他这灯泡再照耀下去了,便起身悄悄出来。

“你们的学生真可爱刚才你们的演出,我看了。”邵云哲说。

“哦,是的。”纪红飞说。

“你也是语文老师?”他开始找话说。她说:“跟方老师一样的。”他讨好道:“当老师多好呀,工作稳定,又有寒暑假,很逍遥。”她应付道:“嗯,还行。”他说:“我在工商局工作。”她说:“听方心宁说过。”邵云哲明白方心宁已经为自己美言过了,看纪红飞对自己没有特别的反感,可能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条件确实不错,就毫不委婉地问:“你还没有男朋友吧?”纪红飞对这句话很敏感,不想跟陌生人谈这个话题,就说:“我有呀。”此时,纪红飞心里所指正是方心宁。

邵云哲怔了一下,问:“哦?做什么工作的?”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这一情况方心宁并没有向他说起过,难不成老同学还骗自己?纪红飞说:“我俩是同行。”他说:“老师呀,一辈子待在校园里,同孩子打交道?那有什么意思?哦,我是说男老师。”她反问道:“你同学方心宁不也是男老师吗?”他忙为自己打圆场,说:“是,但他完全有机会可以不做老师,他跟一般人不一样。”“是吗?”这个,她倒是有兴趣要听听了。可邵云哲见他只关心别人,心里凉凉的,没了说下去的心绪。

纪红飞也不想跟他再多呆下去,推说还有事,说了声“再见”,便把包往肩上一甩,走了。邵云哲忙用手机联系到方心宁:“她有男朋友你还让我忙活什么呀?”方心宁说:“她有男朋友?这倒算是个新闻!”邵云哲说:“她自己跟说的,还是你们同行。”方心宁说:“同行?难道是马华,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马华就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对了,是不是人家要考验考验你呢。”

“考验我?”邵云哲若有所思地挂了电话。

41

考试纪律一直是泰云学校重点抓的。考试纪律不严,往往会导致学生心存侥幸,那些得逞者会想,反正考试可以作弊,平时何必苦用功?学习时自然会惜力。

为防止期末统考出现作弊现象,程校长在考前的大会小会上没少强调。

就在期末统考中的英语一场,还是有位初二的学生,照抄人家的选择题答案。纪红飞正好监这个场,阻止他一次,他非但不听,还小声嘟囔着,是在骂人,并照样去看别人的试卷,一点儿也没把监场老师放在眼里。纪红飞就将这一情况汇报给了巡视的程校长。

程校长觉得问题比较严重,就召集负责人开会,讨论如何处理这件事。会上有两种主张,一是通报该生,以端正整个学校的考风考纪;一是进行个别教育,以防对该生造成太大的心理压力。考虑到事情性质比较恶劣,会议最终还是决定对该生进行通报批评。为了降低对学生心理的伤害,学样只通报了考场和他所在的班级,并不提及学生姓名。反复论证好了,程校长还特别要求班主任跟上,做好这名学生的思想工作。

通报一贴出去,全校震惊,壁报栏前挤满了好奇的学生。

吃晚饭时,作弊的学生果然不见了,他的班主任急匆匆地来报告程校长。估计他是跑不出校的,程校长立马派人到处找。最后,还是他的班主任从宿舍里把他喊了出来。

纪红飞是事件的当事人,也被叫到办公室。

“不上了,我要退学!”这名学生还真有股子英雄气。负责政教工作的潘念刚问:“你为什么要退学?”他气呼呼地反问:“学校为什么通报我?侵犯了我的名誉权!”潘念刚说:“通报上并没出现你的名字。”他翻着白眼说:“还用写名字吗,你去问问大家,还有哪个不知道通报的是我?”潘念刚说:“可这是纪律,不是针对你个人的。如果作弊的是别人,照样要通报。”他又说:“我以前考试的时候也抄过,从来没听说还通报,也就咱们泰云学校这么例外了,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转学了。”潘念刚问:“那我问你,你学习成绩怎么样?”他仍然不示弱:“要好的话我会抄吗?”潘念刚问:“那为什么不好呢?”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要知道早就改了,还用你来问?”

“你也甭犟嘴,”方心宁说,“你学习不好,还不是你平时依赖作弊造成的恶果?”“错了就错了,”程校长说,“不能无理还多三分。国有国法,校有校规,干什么不讲游戏规则?再说,谁不犯错误?错了改正,不才有进步嘛!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方心宁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出点错也说明不了什么,关键是要有正确的态度去面对。”潘念刚说:“还是那句话,我们对事不对人,并不是单单要和你过不去。不管是谁,只要作弊,咱们都要通报的,这样才能刹住这种坏风气。你说咱们漠然处之,全校学生都在考试时抄别人的,好吗?”

纪红飞语重心长地说:“你作弊本来就不对,还满嘴脏话,老师警告你之后仍然故意气老师,继续作弊。你自己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是什么行为?要是你今后也做了老师,遇到了同样的事,你会怎样想?”程校长说:“纪老师这是负责任,给你指出来了,要是任你这种行为发展下去,你的成绩只能是越来越差。改掉这个毛病,好好用功,你一定能赶上去的。”方心宁说:“作为老师,我们还是想通过这件事,让你在心里有所触动,从此改掉这个毛病,成为泰云的优秀学生。”

经过大家的轮番教育,又加上他的班主任也耐心地给他上了一阵政治课,他才承认错误,并跑步去食堂就餐去了。

孩子就这样,只要帮他打开了心结,也就没事了。

这边,纪红飞可是受不了了,等程校长他们几个出了门,便一个人趴在桌上抹眼泪。她觉得冤枉极了,自己是按学校的要求来严格考试纪律的,不成想跳出这么个学生来把自己给骂了。自己一直很受学生的尊重,这一回是自当老师以来第一次受这样的气,怎么能不令她暗自垂泪呢?

方心宁回到办公室时,纪红飞木然地坐在那里。他看在心里,很同情,走到她的身边说:“他还是个孩子,何必当真生气。”

纪红飞积聚的情感一时爆发了出来,哇地哭出声:“可我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让我受这样的委曲?”方心宁说:“我们当老师的,干的就是这样的活,没办法。正是因为他不懂规矩,我们才教给他规矩。我也经常遇到这种事,要是真和这样的孩子一般见识,我都气死多少回了。”

一会儿,程校长回来了,见纪红飞在哭,就说:“我就知道,我们的学生没事了,我们的老师又该闹了,这不,哭上了吧?”纪红飞说:“校长呀,我冤枉哪。”程校长说:“你能教育好他,他会感谢你一辈子,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你不光不冤,而且还很值。”

纪红飞仍旧稳不住情绪。程校长对方心宁说:“小方,你好好劝她吧。”自己先走了。方心宁正手足无措,见马华又进来了,便示意他去劝一下,自己也跑了。

马华从自己抽屉里找出一块手绢,想递过去,可看着纪红飞并不抬头,只管趴在桌上哭,肩膀随着抽泣一上一下地起伏着。他用手推了推她的肩膀,要把手绢给她。她没反应,只是哭着说:“我真恨死了自己,早知道,管他做什么?”马华说:“姐,你没有错。”纪红飞这时才发现身边的是马华,吼道:“我的事我自己能处理。”马华悻悻地走开了。

不出程校长所料,这名学生后来真的特别尊重纪红飞,听说在第二年考上泰灵中学以后,还多次专门去找纪红飞聊天。这些都是后话。

可以讲,这次通报,对这位同学的教育是终生的。而这一事件后,在整个学校里,考试作弊现象进一步得到根治,同学们谁也不再抱那样的侥幸心理了。

方心宁在走廊里接到了季梅婷打来电话:“我在快乐餐厅,你快过来。”听她的口气,气势汹汹的,倒像是要兴师问罪。

方心宁急急地来到快乐餐厅。

季梅婷也不跟他打招呼,手里拿着他寄她的贺年卡。

完了,方心宁心里咯噔一下:贺年卡惹祸了。

季梅婷劈头就说:“方心宁啊方心宁,你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虎发威,让人发抖。见她这种架势,方心宁就想做检讨,但尚不清楚自己错在何处,呆呆地看着她。

季梅婷说:“咱们相识七八年了吧,你什么时候送过我贺年卡?”

“下回改,下回不送了。”方心宁说。

“别说下回,这回你就露大脸了,把我称作‘奇葩’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些卡被他们送到我妈的手里去了!”季梅婷说。

原来,卡片寄到报社后,被她原先的同事传着看了好几天,最后又被送到她家里。

方心宁说:“我也是好心!”季梅婷说:“心倒是好心,可我妈一看署名,把我骂苦了。”

方心宁有点儿卖弄地说:“除了署名,她就没看出点别的什么?”季梅婷说:“别的什么?糟透了的藏头诗。”方心宁说:“每首诗还都有一个‘心’字呢?我的意思是:我爱梅婷,有心为证。”季梅婷说:“亏你想得出,就知道搞这些穷酸。”她虽这样说,却脸泛霞红,态度也开始舒缓。

方心宁检讨说:“这次是我做得不好,以后做事还得多多用脑”

季梅婷说:“我看你还是弄电脑的好,‘梅宁电脑公司’的事最好早做打算。”

方心宁满口应承了。

他的内心在自责:季梅婷调到宣传部去了,自己却把卡片寄到报社去了。

42

要放寒假了。

从教学楼向校外看去,马路上停满了各式车辆。家长们纷纷来接学生了。

几位家长来找方心宁了解学生学习情况,说些千恩万谢的话。这时候,方心宁最容易地感受到教师这一职业的光辉所在。

学生们渐渐走光了,各班班主任都认真地检查了教室、宿舍的门窗是否关好、电器是否断电,经程校长验收合格,才各自回家。程校长要方心宁去他家吃顿饭,方心宁归心似箭,拒绝了。张风、牛真龄等人纷纷与他道声“假期快乐”,便各自踏上行程。

方心宁去办公室里拿学校发的过年福利。今年学校发的东西可不少,鸡、鱼、肉、油,很齐全,外加500元过节费。据说这是实验中学多少年来福利最好的一回了,乡镇学校就更没法比了。这算是泰云学校的勃勃生机给全体教职工带来的福气。

纪红飞在办公室里还没走,见方心宁进来,说:“方老师,这件毛衣你穿合身吗?”说着,她把一件红色的毛衣递过来。方心宁没有去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妈呀,”纪红飞说,“在门店里闲着没事做,整天就是织毛衣。说她好几回了,人家现在都买成品了,谁还穿手织的,可她不信。那天见了你,非要给你也织一件不可。我觉着可能不太合适吧?”方心宁说:“可是,我有毛衣。”纪红飞说:“你不能老穿那一件呀。”方心宁看看身上这件毛衣,确实打天冷一直穿着。单身男人的毛病,一件衣服穿上身,不经别人提醒就不知道脱下来换洗。纪妈妈的一片好心,方心宁也不好拒绝,便试了试。他暗暗赞叹:纪妈妈的眼可真毒,只见了他一回,就跟用尺子仔细量过一样。他把毛衣收好,放到包里。

“那就谢谢了,”方心宁忽然想起自己给娘买的两盒老年人补品,就拿出来递给她,“请你把这点儿东西捎给婶,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纪红飞惊奇地问:“你什么时间买的?”方心宁说:“有几天了,一直搁在桌洞里。”纪红飞说:“怎么没跟我说起呀?”方心宁“嗯”了一声。纪红飞说:“那我代我妈先谢谢你了。”

她一点也没客气,利索地把东西装到一个手袋里。方心宁想,她是不是把自己给娘买的东西当成专门给买的了?不过,他倒很喜欢纪红飞的这份单纯与认真,尤其是她天天无忧无虑的性格,更是让方心宁羡慕不已。他想起了季梅婷,固执,霸道,盛气凌人,时常给人一种高高在上又冷冰冰的感觉。

可是,她们怎好相比?一个是同事,一个是恋人。

纪红飞说:“咱们一块走吧?”方心宁应道:“好。”

方心宁特意把东西在自行车上捆得结结实实,要骑行回家。他还记得自己在泰灵中学上高中的时候,不止一次骑自行车回家拿干粮。要知道,到家得有七八十里地。

校门口,他们遇到磨磨蹭蹭的马华。方心宁喊他道:“小马,人家都归心似箭,你倒像个老牛,还在这里磨蹭。”纪红飞也说:“小男孩还不知道想家的苦。”马华靠到纪红飞跟前,说:“姐,她要我跟她回家。”方心宁问:“跟谁?”纪红飞说:“就是那次我们去游学时的小导游,徐敏华。”方心宁说:“真的,看不出来,你还真行呀小马。小徐人不错,很细心。你可真有福气。”纪红飞问:“你也没跟我们说说,那回她误会你到底是为什么呀?”马华说:“旅行社里同事都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麻花’,不只是名字像,也是说她说话的声音麻麻的,所以她特别讨厌人家这样喊她。”纪红飞终于忍不住笑了,说:“怪不得,人家问你是谁,你说‘我是马华’,她听成了‘我是麻花’,不生气才怪哩。”方心宁听也明白了,哈哈大笑。马华又问:“那,我去?”方心宁说:“当然了,这么好的事,不去那才是傻子。”马华说:“可是”纪红飞说:“行了,别再犹豫了,好事多因磨叽而耽误。”方心宁笑着说:“这就好事多磨的原意?”

马华跨上摩托车,打火,走人。

途经纪红飞家门店,纪妈妈老早就看到方心宁了,出门来招呼:“小方老师,快进来暖和暖和。”方心宁说:“不了,婶,放假了,我得赶回家。”纪妈妈说:“没吃饭吧?吃了再走,快进屋来。”方心宁说:“不用,我现在还不饿。”纪妈妈说:“不吃饭怎么能行呢?坐车得一两个小时。”方心宁不在乎地说:“我骑自行车。”纪妈妈更惊讶了:“那可撑不了。你吃了饭,把自行车放到店里,再坐车回家。”方心宁说:“不用,真的。”方心宁几乎是在乞求。

“妈,让他走吧,”纪红飞在一旁说,“放假了,谁不想早点回家?你看,这是方老师给你买的补品。”纪妈妈说:“还给我买东西,小方老师真是的。对了,你稍等等,我这里有块布料,呢子的,给你妈捎去,她穿肯定挺好看。”方心宁说:“婶,我娘不要,你自己留着穿吧。”“你看,跟婶还客气什么?”纪妈妈说着,叫一名服务员把一个塑料包拿来,还拿上了一份盒饭和一瓶矿泉水。纪妈妈接着说:“这盒饭是刚买的,还热乎,路上饿了吃。”

终于被放行了,方心宁把这些东西放车把上一挂,赶紧骑上车赶路。纪红飞和妈妈说笑着目送他。纪妈妈说:“这孩子真不错,老实实在,有文化,有冲劲。妈喜欢这样的孩子,这也是我女儿有福气”纪红飞嗔怪说:“妈,你又说。”

这条路是由辛县通辛成的,路况很好,大小汽车都卯足了劲跑。方心宁也格外有精神,把羽绒服脱下一并捆到了自行车上,把车骑得跟飞一样。路上不多的几个骑车人,都被他一一甩到身后。骑了有一个小时的样子,肚子里开始擂鼓了,这可不是助阵鼓,而是退堂鼓。实在累,饿。人在年轻的时候,就是好仗个身板硬。

看看前方,距拐出这条大马路的路口也不远了。方心宁找个避风的地方,坐下休息,这才想起纪妈妈给带上的饭,取出来吃一点儿。饭已经不热了,但也不冰人,只是这水太凉了,只能嘬一小口,放在嘴里暧暧再咽。

一辆车驶到跟前,稍一减速,即又开走了。方心宁觉得奇怪,再看这车,很像是程伟的。他下意识记住了车牌号——7086。今天他只所以一下记住了这个号码,是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七零八落”这个词。再看看自己,真有点儿惨:骑一辆破自行车,捆了一车的货,一条薄围巾包着额头和耳朵,羽绒服刚刚披到身上,一手拿着盒饭,一手拎着矿泉水,再加上这荒郊路旁,上粘着几根枯草,整个儿就是一赶大集的小商贩形象!

方心宁此时的心情,也真可用“七零八落”来形容。

呸!他喷出刚喝进嘴的一口水。贼凉!

也不知是怎么坚持到了家,方心宁感觉这身体远不如上高中那会儿能挺。

到了家,好在胡同里没人,要不人家得怀疑自己是在外面混砸了,灰溜溜地回来的。

方母心疼地说:“这么远的路,怎么能骑车?”方心宁说:“东西零碎,坐车不好带。”方母忙去热好饭菜,让方心宁吃一点儿赶紧歇着去。

吃过饭,方心宁打开姐家淘汰来的那台黑白电视机,一个省台,一个辛成市台,一个辛县台,总共三个台都在播广告。觉得无趣,方心宁拿本旧书,翻看了一会儿,不知觉中睡着了。

方心宁看到季梅婷了,在一个小树林里。她身穿白色的长款羽绒服,脚蹬一双奶油色的长筒皮靴,围一条红得刺眼的围巾。天上,雪在纷纷扬扬地飘撒着。她向他跑来,他能听到她踩到雪上格吱格吱的声音。近了,她抬起手,一个雪球就飞了过来,正打到他的脸上。她格格地笑着,也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倒在雪地上。两人相拥着就这样滚下一个小山坡。他慌乱中,一把抓住了一棵小树

“你怎么了?”方母过来摇起他问。方心宁看到娘,解释说:“我做了个梦。”方母说:“我就说嘛,累了容易做噩梦。”方心宁纠正道:“不是噩梦,是美梦。”方母笑着说:“管他什么梦,也不能把桌子撂倒。”

方心宁看看床边的小桌,果然已经让自己给拉斜了,桌上的一只茶杯摔碎在地上。

43

一大早起床,方心宁从昨天带回的东西里拨拉出那块呢子布送给娘。

方母高兴地说:“宁宁知道孝敬娘了,可娘不图这个,有这个孝心就行。”方心宁说:“娘,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你的。”方母不相信,说:“还有谁会送我东西?”方心宁说:“是小纪,我的一个同事。”方母问:“小纪?女的吧?”方心宁说:“是女的。”方母说:“女朋友?”方心宁说:“不是,我女朋友姓季。”方母说:“不就是姓纪吗?甭糊弄娘了。打你一尺多长拉扯来现在,你心里想什么,还能蒙得了娘?多咱开始谈的?”

方心宁忽然觉得是娘把自己给蒙了。他从来没向娘透露过季梅婷的事,今天,还没几句话,自己就主动招供了。反正今年自己要让季梅婷来见见娘,说露了就露了吧。

接连几天,他帮着娘把屋子里里外外地打扫得干干净净。

果然,娘又在叨叨人家谁谁谁叫来媳妇过团圆年了,谁家儿子订亲了。方心宁强忍住心里的美,只是听着,就是不吱声。他要等到合适的一天,给娘一个天大的惊喜。他想,等我把天仙女弄家来,娘自然就不再叨叨了。

忙活了一整天准备饭菜。炸鱼,炸藕合,煮肉,煮丸子,炖烂菜,村里家家都这样,总得准备够过年吃的才停手。过年那几天,就不用再忙活,只须热着吃就可以了。他最爱吃娘做的烂菜,把晒干的辣菜缨子用开水榨过,切碎,再搀上些黄豆芽,有时也加上少许的海带、茄子干等,用肉汤去熬。做成之后,盛在一个较大的器皿中,放到阴冷的地方储存,吃多少,热多少,食用方便,香而不腻。

第二天中午,季梅婷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到了镇上。方心宁在电话里指给她具体的路,约摸二十多分钟,她开车来到了胡同口。方心宁没想到,今天,她居然自己驾车过来了。车看上去挺熟悉,一看车号,7086。

“谁的车?”方心宁问。

“借程伟的。”季梅婷说。

7086果然是程伟的车。再看季梅婷的一身打扮,竟然与自己在梦中梦见的一模一样,方心宁直惊得呆在那里。

“带我回家,愣什么神?”季梅婷边往外取东西,边对方心宁说。方心宁忙过去帮忙。大包小包,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一进家门,方心宁喊道:“娘,来客人了。”

方母出来屋,看见季梅婷,停下了脚步,怔住了。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仙女一般的陌生姑娘,会是自家的客人。

季梅婷小声地问方心宁:“我该怎么称呼?”方心宁说:“叫娘呀,不,还是叫大娘吧。”季梅婷忙叫道:“大娘。”方心宁对还没转过神来的娘说:“这就是您未来的儿媳。”“哎,”方母激动地说,“快屋里。”自己先进屋里,忙不迭地把座位用衣袖擦了又擦。

季梅婷进门就到处打量。方心宁想,不用以这样的表情去观察,房子肯定不如你家的,“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哩。

“我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方母说,“宁宁这孩子一直跟我保密。”季梅婷自我介绍说:“大娘,我叫季梅婷。”方母说:“你就是小纪呀,谢谢你送我的呢子布。”方心宁急着解释说:“娘,不是,你弄错了,那呢子——是我给你买的。”方心宁心想,我那亲娘呀,你可别再把纪红飞给掺和进来,光解释也是个大麻烦。

“大娘,”季梅婷忙从带来的东西里找出一个包,送到方母面前说,“这是我给你买的羽绒服。我妈一件你一件,挺轻快,也暖和。”方母有些不好意思了,刚才那些话,简直就是暗示人家送自己东西啊。她忙去把沏好的茶端过来。

方心宁知道季梅婷爱干净,反复地给她涮了茶碗。季梅婷把大包小包里的东西取出来,大都是些吃的喝的东西,还有一次性的杯子、筷子。方心宁心里多少有些不悦:你总不会认为我家里穷得连这些东西也没有吧?他让娘把季梅婷带来的一些吃的东西选几样装盘,亲自把自家做的菜热了端上桌。

季梅婷让他把那些一次性的杯子、筷子拿来用,他也只好把拿出来的那些碗筷收了。

三个人吃饭,一大桌子菜,根本吃不动。季梅婷只是夹了点自己带来的菜,就算吃完了,坐在那里看他们娘儿俩吃。方母一让,季梅婷就应着说好,但就是不再夹菜。方心宁看不下去,再三向她推荐那份烂菜,她勉强吃了些。

几个娘儿们来串门。方母忙着去收拾桌子,季梅婷想去帮忙,方母不让。也插不上手,季梅婷站在那里很不自然。

方心宁在和几个娘儿们搭讪。这里面,有他管叫大娘的,管叫婶的,还有婶家的二弟媳妇。季梅婷和她们打了招呼,就不大说话了,一个原因是陌生,再一个原因是实在没有聊得起来的共同话题。

几个娘儿们嘻嘻哈哈地,暗地里瞅着季梅婷,就像欣赏一幅画。

心才媳妇明显有些不高兴,几个娘儿们压低了声音劝她。

方母收拾完了桌子,过来说:“你说你二婶,一辈子不管两辈子事,孩子这么能干,她享清福就行了,管那么多事干什么?”心才媳妇也不怕季梅婷听了笑话了,把她的家务事摆出来,让大家给评评理。原来二婶刚才跟心才又吵了一场,因为她听不得小两口商量什么包鱼塘呀,盖大棚呀,说风险太大,老老实实地种好自己那点儿地就行了。

心才媳妇说:“大哥,你劝劝我娘,你有文化,她最听你的。”

说曹,曹到,二婶好像是追着儿媳来的。心才媳妇见了婆婆,抱起孩子就走。季梅婷起身把二婶让到屋里头,大家也便纷纷劝二婶。二婶看到有客人在,只是绷着脸听,也不反驳。等大家说个差不多了,二婶叹口气说:“我不是不愿意让孩子干点儿大事,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心才他爹年轻时候,也是这个脾气,去贩鱼,赔了,承包村里的经销社,欠了一账,让一家人过的什么日子,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好日子谁不想过?就怕没过上好日子反倒越过越倒退。这不,我才听说的,包鱼塘的事又要出乱子,我能不急吗?再不让说话,真是要把我憋死呀。”

方心宁知道这个二婶不好劝,又知道她平时最为迷信,就认认真真地说:“二婶,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心诚,帮他们去求一求多管用。你知道咱们村南小土山上那块像蛤蟆一样的大石头吧?”“宁宁,”二婶说,“那是一个龙头,别乱说不敬的话。”方心宁说:“对呀,**你是知道的。”二婶又更正道:“是**。”方心宁笑了,说:“对对对,**小的时候,他妈怕不好养活,就到后山上拜了一块石头做干妈,所以他有个小名叫石三伢子。后来,他才有了那么大的成就,你说那石头灵不灵?就你说的那个龙头,也一定灵,你多去替二弟求求,他不就干什么成什么了吗?还用得着跟他们吵?”二婶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方心宁,好像忽然明白过什么来,说:“就是就是,这文化人说的就是不一样。”然后,她竟然自言自语地走了,别人留她再说会儿话,她也好像没听见。

季梅婷对方心宁说:“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太坏了。”方母也数落儿子:“你平时最反对迷信,怎么反倒劝你二婶迷信呢?”几个娘儿们却站在方心宁一边:“宁宁说的肯定有道理,只是文化人的道理咱理解不了。”方心宁说:“这你们还真理解不了,我就是想让她精神上有点儿寄托,这样她才没精力跟二弟争吵。”他是想,没有信仰的杂念是一种负能量,不左突就右突,给它找个地方泄了,对己对人都会有好处的。

季梅婷感觉坐在那里很久了,应付几句,起身要告辞,并不顾几个娘儿们七嘴八舌的劝。

方心宁送出来,跟在季梅婷的后面,说:“我家就这条件。”季梅婷说:“跟我想象的也差不到哪儿去。”方心宁说:“我知道你会很失望。”季梅婷说:“这又不是我们以后的家。过几天,合适的时候,我打电话让你到我家去。对了,我想问一问,你家那道菜叫什么?看着挺清淡的,味道还不错。“方心宁说:“我们管它叫‘烂菜’,是我娘用肉汤做的。”“啊?”季梅婷说,“你可把我坑苦了,我要是长了肉,可跟你没完。”说完,她一脚踩下油门,远去了,只留下一股带点机器香的油烟味。

方母一直远远地跟着送到村头,久久不肯回转。几个娘儿们也跟过来,夸方母好福气,方母也乐得和她们啦起家常。这恐怕是方母说话最多的一个天了。

从此,全村人都知道方心宁找了个跟天仙一般的媳妇。这可是个性的新闻,要知道,不光是漂亮,还是从那城市里来的,自己会开车,这在村里可是头一个,怎能不让全村人羡煞呢?

王静芝来到街上,远远地听到大家议论到这些,也不凑边,悄悄地返身回家了。

44

方母这个年过得高兴极了,这让方心宁甚觉欣慰。哪个做儿子的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天天儿高兴呢?

但凡常人,这一高兴,精神头就足,话也多。方母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拾辍这拾辍那,没完没了,还给方心宁讲起她和丈夫方保国那时候的事。

据方母讲,当年,方保国识些字,就被大队里抽到小学去教了书。能识字,又教书,方保国当时在村里可是个人物,年龄大一点儿,提亲的人不少。方母和方保国是在几个大队联办的一处扫盲班上认识的,方母当时虽然没多少文化,但人长得漂亮。后来两人都看上了对方,就相好了。方保国在小学里教学,也是混工分,方母在生产队里劳动,也是混工分,婚后,日子一直过得很清苦,但他们很知足,很快乐。

方母说这些事时,那种对美好过去的留恋之情,从一副满足的笑容上就可以看出来。

姐姐一家四口来给方母送年货。姐姐还没进家门,母亲就迎出去告诉她季梅婷来过的事。娘儿俩嘀嘀咕咕,喜笑颜开,旁若无人。

姐夫在一旁抽闷烟。他在一家化工厂上班,可是心比天高,总嫌来钱慢,想干些赚大钱的事儿,结果赔了不少钱不说,班也没上好,一年来基本上没拿回家钱去,再加上好喝酒,还有时参赌,甚至还被派出所处理过。方心宁心里痛恨他不会过日子,一般是不和他讲话的。要不是方心宁上学时在他家寄居过,心中多少存些感激,怕是连简单的招呼也不想跟他打。

外甥女要看电视连续剧,小外甥跟她争台,争不过,就在一边哼哼叽叽,想吸引大人出面帮忙。可大人各有各的一份儿事,没人理他。方心宁只好过去充当保姆了。他使出浑身解数,讲故事,变戏法,把外甥哄得一阵阵笑。

方心宁正被小外甥闹得不可开交,前邻居家一个小孩,论辈分要管方心宁叫爷爷的,急匆匆跑进来,大喊说:“爷爷,你家来客人了,来了两辆车呢。”

方心宁很纳闷,难道是季梅婷又折回来了?

一家人都迎了出来,早见司文金、何丽华、张力他们六七个同学连蹦带跳地向这边走来,张力的爸爸、赵经理与司机就跟在后面。

“老师。”看见方心宁,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围过来喊。

张老板快步过来和方心宁握手:“方主任,过年好。”

是何丽华、张力他们相约来找老师玩,张老板不放心,就一块儿送他们过来。

方心宁忙让他们进家。

张老板让赵经理从车上搬下几箱酒来,对方母说:“大婶,这是孝敬您的。”方心宁和方母齐声说:“这可使不得。”张老板说:“这是咱们代理的,让叔和婶尝尝,又不用咱花钱买。”“不花钱也不行。”方心宁说。张老板并不知道方心宁的父亲早已去逝,所以他的话把一家人说得一愣。

张老板说:“你那么费心教孩子们念书,就行,我孝敬老人家几瓶酒倒不行了?”方心宁说:“教孩子念书是我的本职工作。”张老板笑着说:“你要是不收下,那拎出去把它扔了吧。这多少也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嘛。”

然后,大家到屋里聊天。小外甥趁姐姐一边玩去了,又打开那台黑白电视要看,无奈仅有的三个台,要么不清楚,要么相不中节目,又哼叽起来。张老板对司机说:“你去,把仓库里的电视机拉一台来。”方心宁着急地拦住司机:“这可不行!你这是给我难看呀。让学校里知道了,会处分我的。”张老板不容辩驳地说:“有那么严重吗?让老人高兴,是我们小辈的本分。”方心宁说:“不行不行不行,这事儿绝对不行,以后我会给家里换新的。”张老板说:“那些电视扔在仓库里也没什么用。”方心宁回绝说:“没用就没用,反正不能拿来我们用。”

方母留大家吃饭。十几个人坐下来,小屋子便再难插脚。大家你推我让,热闹极了。吃饭的时候,家家都兴放挂鞭炮,声音此起彼伏,让这个小院也格外喧闹。

张老板只一尝,就相中了方母做的烂菜:“这道菜味道好,我们酒店里还真就少这么一道有滋有味的庄户菜。以前厨子们也做过,要么太寡淡,要么太油腻,口感总掌握不好。”方母说:“你要喜欢,以后我做了给你送去。”“那可太好了,”张老板正经八百地要赵经理找来一张名片递给方母,说,“婶,你以后照这上面的电话联系,你做多少,我们要多少,价格你说了算。”

吃过饭,大家又到方心才承包的池塘里去玩。

听说来小客人了,方心才也来凑热闹。他教大家“扇鱼”。这“扇鱼”是很需要技术的,首先要在冰上站稳,双眼紧盯着冰下,两只脚跟“咣”地一声顿下去,只听冰面传来呱啦啦的闷裂声。如果有鱼刚好在冰下,它就会被震得微微地摇尾巴,仔细看很容易发现它。大概因为水冷,鱼儿就像呆子一样迟钝,也不游走。你只要用什么工具把冰破开,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捉出来。用这个方法,大家还真捉到了两条小鱼,虽然有几个同学摔了跤,可胜利的喜悦掩饰了暂时的疼痛。

方心才又教大家滑冰,在冰中找莲子,找冻得晶莹剔透的冰核。冰核可能是冰中冻得特别厉害的地方,虽然也是水冻结在一块的,但与周边的冰不同,它在平滑的冰面上凸出来,特别透明。小时候,方心宁常和小伙伴们把它挖出来,像夏天吃雪糕那样去吃,咬得喀嘣响。

大家玩得开心,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得格外快。直到张老板接到个电话,他们才不得不离开。好说歹说,方心宁把张老板带来的酒给他装回车上,弄得张老板要恼。

送走了客人,方心宁忙嘱咐娘说:“张老板说的是玩话,可别当真。”方母说:“我看不像是玩话。”方心宁说:“不像玩话也不行,你想想,咱要不教人家孩子,人家还会这样对咱吗?”方母说:“就你觉悟高,你以为我真会去和人家伸手要钱?不管怎么说,他喜欢咱家这道菜是真。人家对你多好呀,这么冷的天,大老远来看你。反正今年我晒的辣菜缨子也吃不了,你回县城的时候,顺便给他带些去,不能要钱。”

在当地,辣菜种了主要是为了腌咸菜,而它的叶子是没有多少用处的,牛羊都不爱吃,因为它有股子特别的呛味。要不还是说老百姓创造了历史,就是往小里讲,这些菜叶,如果不这样做烂菜,也只能扔掉。

王保林刚好看到这伙客人们离开,自语道:“娘换,咋好事都让他们家得了呢?”

45

远山村的风俗,大年初一初二,村民都要到各家去串门。如果本族中哪家供奉了列祖列宗,大家都还要去磕头。

方心宁赖在家里看书,不愿出门。方母再三撵他出去。方心宁说:“我又不懂这些规矩,不去。”方母说:“不去人家笑话咱没礼貌。再说,你光这样窝在家里也不好。”

小学毕了业就去镇上念初中,后来又到县里读高中,到省城读大学,方心宁是真的不懂村里的那些旧俗。也许是当教师习惯于校墙内的生活,他很不喜欢走东串西。无奈方母只是撵他,他只好走出家门,到二弟方心才的池塘里去转一转。

街上,有几个看烦了电视的小孩子扎堆玩耍,高唱着快已失传的童谣:“大小的孩,都出来玩,牛肉包子馋小孩。你不给俺吃,俺不和你玩,俺上北京找大官。大官戴着眼镜子,一枪打你个小舅子”

边走着,他给程校长打了个电话拜年。程校长没在家,听师母说,是回老家去了。程校长的老家距他们家只有不到二十里地,虽然不属于同一个乡镇,风俗却几乎是一样的。在这一带,无论你在外面混得多好,到春节这几天,你都要回来给长辈及祖宗的牌位磕头,否则你就会被村里笑话,骂你忘了祖宗。如果人在很遥远的外地无法回来,那当然是另当别论,但县城不在“外地”之列。

方心宁又给季梅婷、潘念刚、纪红飞他们发了拜年的短信。

邵云哲打来电话,先说了些拜年的客套,接着就问起学生转学的事。

方心宁说:“初三学生没几个月就要参加中考了,转学对他没什么好处。”

邵云哲显然是有点急,说:“我现在不咨询你转学合不合适,我只问你转学的事你能不能办得了。”“学校里有规定,每班不能超过限额。”方心宁说。“别跟我说什么限额,我不相信,屁大点儿事真有那么难。”他的声音突然大的让人无法接受。

方心宁被吵得忙把手机从耳朵上拿开,等再去听时,里面只剩下挂机之后的“嘟嘟”声。

嘁,倒是一点也不怕得罪咱。方心宁有点儿自嘲。

过了不大一会儿,邵云哲又打回电话来,问道:“你们学校的纪老师现在做什么?”方心宁说:“我哪知道?你可以过去看看,她们家在泰灵中学对过。”邵云哲说:“那算了,你早到学校一天,我找你说说话也方便。”方心宁笑了——找我说什么话?用不着我的时候,你还真想不起我来。

池塘里有不少孩子在玩耍,有的在滑冰,有的在抽陀螺,也有几个孩子在“扇鱼”。孩子们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其实,最盼望过春节的还是他们这样的小孩子,可以扔下书包,去玩自己想玩的,而不必担心大人会骂。当然也不用考虑什么这样那样的繁俗冗节。

这时,一个人从老远处跑来,吆喝着追那几个正凿开冰要捉鱼的孩子。只见这几个孩子也灵活,在冰上打个滑,蹿上岸,转眼钻进胡同不见了。其他的孩子也纷纷上了岸,一哄而散。

气喘吁吁地跑来的是二弟方心才。“是你呀大哥。”他喘着粗气说。方心宁问:“这里不让捉鱼?”方心才说:“要让他们捉,用不了几天,我这塘就会空了。”方心宁说:“那为什么还要教我的学生‘扇鱼’呢?”方心才说:“他们是客人呀。咱村里这些孩子,你别看年龄不大,捉鱼的能耐可不小,放开了让他们去捉,不连我一家都赔进去才怪呢。”方心宁关心地问:“一年能赚不少钱吧?”方心才说:“还行,要不也没什么可干呀。哥,你们学校真是贵族学校?”方心宁说:“是,叫泰云学校。”方心才说:“一年得花不少钱吧?等安廷长大了,我一定让他跟着你去上学。”

方心宁把娘对心才的羡慕说了一遍。心才说:“当了爸爸我才开始发愁,天天得想着给他攒钱,没他的时候多轻松。”他要方心宁在县里给他找个地方打工,说能去张老板那个饭店最好。方心宁解释说,自己不能要求家长办事。方心才还是央求,说他不怕吃苦,能挣钱就行。方心宁看他那急切的样子,只好先答应了。

方心宁别了方心才,就往回里走,刚到街口,恰好碰到王静芝。她也好像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道:“心宁哥刚才去你家拜年了你串门去了?”

“哦,我在池塘这边走了走。”方心宁答道。

“心宁哥,你们在城里面,煎饼、馒头、米饭,哪样吃得更多些?”她又问。

“当然还是馒头多些。”

“哦,心宁哥,你到我家去坐坐?”

“等有时间我先回家。”

方心宁因为知道二大娘帮她到自家提亲的事,所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对,就像逃跑似的回到家里。

心才媳妇正抱着孩子在跟方母说话。火炉生得旺旺的,是方母怕冻着小家伙。

见方心宁回来,心才媳妇把小被子一层层拨开,露出一个红扑扑,嫩生生的小脸来。这就是安廷。

“让大伯看看,沾沾大伯的喜气,长大了,咱也去县里上班。”心才媳妇说。

安廷瞪着一双又圆又亮的小眼睛,盯着方心宁看。这点小人儿,他该不会有什么思想吧,看人的眼神咋那么深沉呢?直看得方心宁心里发虚。

连续几天,方心宁一个人躲在里屋看书,甚至把新学期的课快给备完了。有人来给方母拜年,他也不出来。农闲时节,村里人有的是话说,一啦起呱,不知不觉就是小半天。

小时候,方心宁也曾天天盼着过年,盼过年能吃上平时吃不上的,玩上平时不让玩的。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却越来越烦过年,烦那摆脱不尽的应酬,也烦那阻挡不住的岁月流淌。

46

在纪红飞的家里,娘俩正展开一场争论。

纪妈妈说:“年都过完了,也该邀小方到咱们家来玩一天了吧,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纪红飞说:“凭什么把人家邀来呀?”纪妈妈说:“我看小方对你挺有意思,也不断送你些小礼物什么的,你不觉得吗?再说,你们是同事,在一块儿说说话,逛逛街,也不为过等你嫁了人,我也好轻松几天。”纪红飞不耐烦地说:“上中学的时候,你天天跟踪我,偷看我的日记本,唯恐我和哪个男孩子多说一句话。现在好了,臭到家里来了,你又天天跟催命似的把我往外推。您老人家还是省省吧。”纪妈妈说:“你总不能在这个家里待一辈子!”纪红飞也不想和妈妈多争执什么,推门而出,要去学校的公寓里取东西。其实,取东西还在其次,她好像已经算计到,方心宁或许真的回来了。

果然,方心宁也刚到学校公寓。

纪红飞顿时有些激动,但还是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道:“年过得怎么样?”方心宁实话实说:“没意思。你呢?”纪红飞说:“就在家里看看书,有时也看看电视。还有就是吃得特别多,你看我,是不是又胖了?”方心宁说:“我倒没怎么看出来。”他知道女人都忌讳那个字,哪里敢说。

纪红飞只是对体重有些敏感,别人谁会去注意她的那点儿变化?不过,她也许真是更丰满了些。

方心宁把纪红飞让进自己的宿舍里。纪红飞也不拒绝,就像早就等着他来让。两个人谈些过年的事。虽说是觉得过年没多少意思,可要找点有趣的话题也不难。

纪红飞说:“我们老家过年可热闹了,小孩子在一块,约着去挨家磕头,人家高兴,就分发给我们些糖果,每个人都得到很多。还有的发给我们香烟,我们都拿回去给了大人,大人就会再赏我们些糖果,每个人都攒很多糖果,到夏天也吃不完。”方心宁说:“我们那里是不兴女孩去人家磕头的。”纪红飞说:“我说的都是些小时候的事,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回过老家了。”纪红飞和方心宁的老家一个在辛县的东部,一个在辛县的西部,两家相距有上百里地。俗话说,十里不同俗,那些区别,让他们两个更有故事讲。

两人正说话间,邵云哲又打来电话:“你在哪?”方心宁说:“宿舍。”邵云哲说:“一个人在那里干什么?捂小白脸?在校门口等我,我过去接你。”方心宁忙说:“我刚回来,想休息一会儿。”邵云哲说:“找个地方玩一会儿呗,我新发现个地方,又能保健,又能休息。”

不长时间,邵云哲已经开车来到学校公寓门前。方心宁本想让纪红飞走开,可是又不好意思直接撵她,正犹豫,邵云哲已经亲自登门了。

邵云哲喊道:“躲在里面干什么勾当呢?”边说边推门而进,一眼就看到了纪红飞。这是原没料到的,他一下感到自己血往上涌,心也跳得厉害,有一点点吃惊,又有一点点不好意思了——为自己刚才的话感到了尴尬。

方心宁说:“我们在这里正说小时候过年的事呢,你也来讲讲吧。”纪红飞也礼貌地站起身,道:“你好。”邵云哲回过神来,直愣愣看着纪红飞,也说:“你好。”

方心宁看了他们一眼,觉得这真是个撮合他们的好时候,就主动提议:“那咱们找个地方去玩一会儿吧。”邵云哲当然是痛快地答应,只是纪红飞在犹豫,一时决定不了去还是不去。她知道邵云哲对自己有意思,所以不想去;而她又想跟方心宁多呆一会儿,所以还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邵云哲说:“咱们去鳌山湖滑冰吧。”方心宁也说:“好呀,我很长时间没去那里了。”

纪红飞想,去吧,也好找个机会向邵云哲挑明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好歹别耽误了人家。

出了门,正好碰到张风跑上楼来,看见方心宁,说道:“快,到我屋里去。”

方心宁问:“什么事这么急?”

“我弄到一个新游戏盘,盼了很久的,我们一起来玩会儿。”张风说。

方心宁对后面跟上来的纪红飞和邵云哲的摊手,表示很不理解。

且说鳌山湖果然是个好玩的去处。站在岸边向湖里看,你就觉得这湖水是一块硕大无比的碧玉,让人不忍心踏上去玷污了它。远处有不少人正在冰上戏闹。但是,没有人敢往湖心里走,这么宽广的冰域,本来就让人有些敬畏。

三个人在靠近岸边的地方玩一会儿。方心宁在冰上很会滑,姿势也漂亮,一会儿正滑,一会儿侧滑,滑行中还能做各种动作。这让纪红飞很羡慕,口口声声要跟他学,可她鞋跟太高,在冰上总站不稳,摔了好几次。邵云哲不离她左右,一次次忙抢过来扶,纪红飞总是躲开他,自己摇摇晃晃地努力站稳。

不长时间,三个人就玩得出了细汗。邵云哲提议找个地方去吃点东西,就找了一家临湖的小饭店。

邵云哲忙着去泊车的工夫,方心宁问纪红飞:“你看我同学怎么样?这么年轻就成了副局,在整个辛县是头一个。”纪红飞笑着说:“看你那骄傲的样子,又不是你。”方心宁说:“我同学嘛。真的挺捧的,你不觉得?”纪红飞说:“当然不错,你的同学,哪有一个差了的?”她附和着说。

邵云哲过来,三个人一块点了菜,便到房间里说话,不过仍旧说些过年的新鲜事。邵云哲一个劲地夸老师这个职业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值得尊重,直夸得方心宁和纪红飞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什么话好了。

吃了些东西,再无别的趣味了,纪红飞提出要回家。到了自家门店,纪红飞让两人去店里坐坐。邵云哲倒是早有这个意思,又怕见了纪妈妈有些唐突,看方心宁无意留下,也只好告辞。

那边纪妈妈早已经看到,追出来时,只看到个车。

纪妈妈问:“是小方开车送你?”纪红飞说:“他哪有车?是他的一个同学,人家在工商局当了副局长了。”纪妈妈惊讶地问:“这么年轻就当了副局长?不得了,真是不得了。”纪红飞说:“别提他,你不知他有多烦人,老是想跟人家套近乎。”纪妈妈说:“他不知道你跟方心宁”纪红飞说:“妈,我跟方心宁怎么了?你以后别这样乱讲好不好?我们只是同事。”纪妈妈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他这个同学,也不错。只要是人实诚,就好,何况条件也真不错”

纪红飞才无心与妈妈说这些,正后悔一直没找到机会跟邵云哲挑明自己的真实想法。

“姐。”她忽然听人在叫她。原来马华在那里站了好久。

“马华,你怎么在这里?”纪红飞说。她见妈妈睁大眼睛在看着他们,又忙解释说:“这也是我们的同事,是我们语文组年龄最小的,我们都叫他‘小男孩’。”

“哦,小马呀,家里坐会儿吧。”纪妈妈说。

“不了阿姨,我问纪姐一点儿事。”马华说。纪妈妈便一个人回去了。

马华说:“姐,原来那个徐敏华性格挺好的,是有人说她性格太强像个男人,她才故意说话装作那副温柔的样子的。”

“那不正是你的菜么?”纪红飞问。

“是倒是,可是”

“又可是什么,只要你喜欢她,就马上下手,要不,你会后悔的。”

“你真这么认为?”

“真的,我真是为你好。”

“那好吧。”

47

在开学那天的第一次全体会上,程校长宣布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在全县期末统考中,泰云各年级成绩总评均列全县之首。半年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全体老师的努力总算了有回报。

学生下午才到校。中午去食堂就餐,潘念刚买来两瓶二锅头:“这酒里有我两个意思,一是庆祝我们取得了好成绩,二是新学期开始了,预祝我们在下学期取得更大的成绩。”

程校长一向借口有“三高”而不饮酒,今天高兴,竟然亲自倒了小半杯。剩下的被大家一抢而光。

方心宁想起邵云哲嘱咐的事儿,趁程校长高兴,又向他提起。程校长说:“既然我们有规定,就绝对不能打破。我跟孙校长说了,只要让我干一天,学校的既有规定就一点儿不能打破。我们对家长有承诺,就应该讲诚信。你那个叫程伟的同学,一口一个叔叫得我老觉得欠他的。为建微机室的事,春节他找过我几次。我明确地告诉他不行了,他还是一个劲地联系。有机会,你也劝劝他,别瞎费工夫了。我们要讲原则。”

方心宁见程校长如此坚决,感觉他抱着“原则”做事,确实有点太死板太不讲情面。

饭后,大家去迎接陆续返校的同学们,安排食宿,进一步清理卫生,准备明天正式上课。

一直到了上晚自习的时间,初三(3)班的何强依然没有到校。方心宁拔打电话了解情况,可是何强爸爸的手机已欠费停机,又没别的号码可联系。方心宁心里很着急。

大约第一节晚自习要下的时候,何强主动给方心宁打来了电话。

“你怎么没来上学?”方心宁劈头就问。何强说:“老师,我想转回镇中,麻烦你帮我把下半年的学费退出来。”方心宁问:“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何强说:“没什么。我已经让我叔叔帮我问过了,后天就去镇一中上学。”方心宁极力劝他不要转学,但总不能说服他。最后,何强坚持说:“老师,麻烦你了,再见。”听着电话里嘟嘟嘟的声音,方心宁总感觉事情有些蹊跷。

方心宁忙找何丽华来。他知道他们两个还有何苗住在一个村的同一条胡同里,打小就是要好的伙伴。去年何丽华来泰云时,约他们两个一块来,结果何强来了,只有何苗的爸爸认为女孩没必要上什么好学校,没让何苗来。

何丽华说,假期里听说何强的爸爸在矿上出事了,但去过他家好几次,家里都没人,现在可能在医院里。

方心宁忙汇报给程校长。程校长非常重视,安排第二天去看看。从来电号码看,何强的爸爸可能在一家矿医院里就医。

第二天一早,程校长找了辆车,要与方心宁一块去医院了解情况。司文金和何丽华主动要求同去。程校长出奇地同意了。

天很清冷,马路两边,楼前屋后,晒不到太阳的地方,积雪还没有融尽。

车一路飞驶,很快就到了那家矿医院。到护士办公室一打听,何强的爸爸果然就在这里。

他们一行来到病房时,何强正与矿上安排的一名护工在那里陪着爸爸。一见程校长他们,何强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他怕爸爸听见他的哭声,用手紧紧地捂着嘴。那位工友迎他们进屋,向何强的爸爸做了介绍。

此时,何强的爸爸除了嘴和耳朵之外,整个头部几乎被包扎了个严严实实。听护工讲,就在春节前,他为排一颗哑炮不幸受伤,炸起的煤粉将整个脸崩得血肉模糊。经医院抢救,命是保住了,但双眼却再也看不见了。

方心宁仔细看他的脖子上,煤粉嵌进肉里,形成一个个小黑点,昭示着当时那个惨烈的场景。据说,过两天,矿上还要来人,要带他去省城镶对假眼球。

那边,司文金和何丽华也在劝何强,但作用不大。何强除了流泪就是摇头,说什么也不要回泰云。

何强的爸爸说:“又让老师们担心了。我劝他多少回,就是不回去,非要转回镇中不可。还说什么呢,是我连累孩子了。”他的声音非常低沉。

“回去吧,”程校长劝何强说,“如果是因为学费,学校里会考虑你的实际情况,适当地给予照顾。”方心宁说:“马上就中考了,转学需要一个适应阶段,对你的学习也很不利。”

何强干脆把他们叫到病房外,说:“我要是回泰云,农忙的时候,我妈忙着下地,谁来照顾我爸爸?我家离镇中近,我能天天见到我爸爸,妈妈忙的时候我也可以帮把手。校长,老师,司文金,还有何丽华,你们都不用劝我了,我求你们了。”

是的,再劝也无济于事。何强,还有雁回岭村的刘达强,他们都是懂事要强的孩子,他们没有辜负了家长给他们起的名字。

回校后,同学们听了司文金和何丽华的介绍,纷纷要给何强捐款。方心宁就去征求程校长的意见,回来跟大家解释说:何强不是因为钱才转学的,是亲情让他无法长时间离开他的父母。像这样的孩子,无论在哪里上学,都一定会有出息的。我们不要再难为他了,还是让我们记住他,永远记住这个不幸却懂事的同学吧。

后来,何强的叔叔来校取东西,方心宁拿出500块钱悄悄放到何强的退款当中。他不是可怜何强,方心宁只是想用这样一种方式,对一个年幼却懂事的孩子表达自己由衷的敬意。

方心宁知道,自己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师而不是菩萨,不能普度众生,但对那些有困难的学生总是耿耿于怀,不伸援手就觉得心里不安。

48

孙校长亲自到来程校长的办公室,潘念刚和方心宁也被一块儿叫去。他从来没这么严肃过。

“你们上班时间怎么可以喝酒呢?”孙校长虎着脸直截了当地问。潘念刚说:“没影的事。”孙校长说:“别不承认了,你们喝的是二锅头,你就坐在程校长的右边,方心宁就坐在程校长的左边,要不要我把你们当时说的话再重复重复?”

方心宁想起来了,孙校长说的是开学那天中午的事。程校长也恍然大悟,解释说:“开学那天中午是喝了点酒儿。”方心宁说:“学生下午才到校,中午正好没什么事,为了庆祝泰云取得好成绩,所以就喝了点儿”

孙校长说:“学生没有到校也是已经开始上班了,怎么可以喝酒呢?当然,我既然跟你们说这些,就是相信你们。我也很难呀,每天都有人去告你们的黑状,这个那个的。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小心些呢?”

程校长一人揽下了所有的责任,承认是自己失职。而孙校长倒不是要责怪谁,只是这事就像憋在他心里的一股恶气,不释放出来会难受。他又了解了些情况,再三嘱咐大家多加注意。从孙校长的表情上看,他也不是故意把喝酒的事说得那么夸张,而是确实有人在背后制造不和谐,给他施加压力。

程校长年纪大了,被孙校长说了一顿后,脸上搁不大住,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搞了一辈子教育,工作向来严谨,还没让谁说过一回“不”字呢。

孙校长走后,潘念刚才敢张嘴:“肯定是任南德,我去买酒的时候,只有他碰见我了。我当时还想,有事没事的,他到食堂里瞎转悠什么。”方心宁说:“你这样说还真差不多,也只有他能做出这种事来。”程校长说:“行了,不要再找客观原因了,喝酒本身就是不对。这对我们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更应谨慎点儿,做到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方心宁和潘念刚点头称是,都保证以后不再犯类似错误。

就是这一天,方心宁突然接到司文金的爸爸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厂里搞改革,一个下岗的职工威胁他,说要祸害他的孩子。司厂长请求方心宁多关注他的儿子司文金,千万别让他出校门,别让他跟陌生人接触。

方心宁接完电话,马上就去教室里看。有老师正在上课,方心宁从窗子往里看,果然不见了司文金。方心宁不觉心里一紧,不顾打扰老师上课,推门就问:“司文金呢?”司文金以为老师找他有事,飞也似的从教室里跑了出来,说:“老师,老师,有什么事?”方心宁被他唬了一跳,问:“你怎么乱串位子?”司文金说:“是老师让我到何强的位子上分组讨论的。”方心宁说:“噢,你,最近要注意,千万不要随意出校门,有任何事都要先跟我说一声,如果有陌生人找你,不要跟他接近。”司文金不解地问:“怎么了老师?”方心宁怕吓着他,又解释说:“听说现在有坏人专门坑骗各班班长,你平时多注意点儿,也不用太紧张。还有,这一周放了学,你先到我办公室里去,等你爸爸来接你。”

虽然这样告诉他,可能会使他多少有些思想负担,但自己不这样讲,万一自己不在他身边时坏人闯进来怎么办?这样至少能让司文金有个心理准备。方心宁交待完,让他去上课,向上课的老师表示了歉意。

一想到何强的空位子,方心宁想起了邵云哲的嘱咐,就去请示程校长。

程校长这回答应得很干脆,虽说有好几个学生想进泰云,但毕竟方心宁问得最早,按先后顺序的话也该轮到了。方心宁见程校长同意了,特别高兴,就给邵云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可以接收他的那个学生了。

不长时间,邵云哲就来到泰云。可他并没买方心宁的账,说:“看来不找你们孙校长还真办不了事。”方心宁说:“你真的找了孙校长?可这事不是我们孙校长安排的,是我们有个学生转学,正好空出个位子。”邵云哲说:“不说那些没意思的了。不过,我这个学生还在辛成,得麻烦你亲自去一趟,把他给劝了来。你是搞教育的,总比我会说。”方心宁说:“神神秘秘的,那学生到底是你什么人?”邵云哲说:“我也不瞒你,这个学生叫冯西强,是我们辛成市工商局冯局的儿子。”方心宁笑了,说:“这么跟领导套近乎,也太曲折了。”邵云哲说:“这个以后再跟你细说。我丑话说在头里,孩子可是不大省心的那种,是听我介绍咱泰云办得不错,冯局才想着让他出来锻练锻练。”

方心宁给他泼冷水:“敢情让他来上学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别人一厢情愿呀!我跟他也不认识,让我去劝,他不一定能来。”邵云哲说:“这还没去,就打退堂鼓。你必须帮这个忙,这关系到我的前途命运。只要你把他给弄来,你需要什么,说就是。记住哦,星期天,我来接你。”

碍于同学的面子,方心宁不有拒绝。走了个何强,又来了个冯西强,也许注定就是这样吧。再说了,去不去劝,那是自己的态度问题,来不来上,那就是他冯西强个人的问题了。

邵云哲说完了正事,又问:“纪红飞最近对我可有什么话说?”方心宁说:“没听到她说起你,不过,我会替你多加注意的。”邵云哲说:“这才有点同学味儿,不能说你自己有了季梅婷,就把同学给撂到一边不管不问,对吧?大家共同进步嘛。我想给她买点小礼物,你看送些什么好呢?”在讨好女孩子方面,方心宁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只说:“纪红飞平时爱看书。”邵云哲:“那行,我去书店准备,剩下的事可就是你的了。”

49

办公室里,几位老师又在谈论实验中学部分老师提意见的事。据说又有人写了匿名信,塞到孙校长的办公室里。内容大致是说,坚决反对泰云再这样办下去。泰云至今没有给他们带来半点儿好处,再这样下去,他们就联名到教育局告状。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that‘sall.”牛真龄也在场,最先发声。

“他们八小时工作制,我们却是十几个小时,做班主任的跟班,怕得有十五六个小时,这是什么差别?干活的时候他们看不见。”张风说。

“要不是泰云,实验中学过年过节还能发福利?各种补贴也甭提吧?”

“要是他们这样挤兑泰云,泰云绝对长不了。”

“现在他们把自己看成正规军,把我们倒看成是游击队。”

“不管怎样讲,我们还得好好干,学校跨了,我们就得解散。人家可是县财政发工资,旱涝保收。”赵芳说。

肖叶蒙和纪红飞两个人走进来。肖叶蒙脸色很难看,气鼓鼓地坐在那里。

“怎么了肖老师。”赵芳问。

“不太舒服。”纪红飞替她解释。

“你得多注意,尽量少吃药,吃药对孩子不好的。”另一个女老师说。这等于把肖叶蒙怀孕的消息公之于众。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肖叶蒙兀得扔出这样一句来。

方心宁、牛真龄、张风傻了眼——这话是从何说起呢?他们疑惑地盯着肖叶蒙看,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了她。纪红飞在一旁笑着向他们摇了摇头。那看来就是王利威的事了,两口子打架不记仇,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好了。

也许是太过生气的缘故,肖叶蒙脸色腊黄,情绪相当不好。纪红飞帮她请了假,催她回家休息。

送走肖叶蒙,大家围拢过来,问纪红飞到底怎么了。原来肖叶蒙无意中看了王利威的手机短信,怀疑他跟一个叫小梅的姑娘关系暧昧。她就去向她的同学问个究竟,同学却说小梅是王利威的表妹。王利威的七大姑八大姨肖叶蒙都认识,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表妹?再者说了,如果是表妹,就更不能发那样不三不四的短信了!

大家纷纷劝她不要多心,想那王利威也不会胡闹。肖叶蒙心里明白,自家丈夫,还是自己最了解。

老师又开始了热烈的讨论。

“刚结婚那会儿,天天来接肖老师?现在怀孕了,行动不便了,反倒不来接了。”一个老师说。

“可能人家忙吧?”

“忙什么?天天开着小车在街上转悠,还不是在寻找猎物。”

“什么猎物?”

“就是说了你也不懂。”

“男人真的都是这样吗?”一个老师向方心宁求证。

办公室里所有的女人一下子把目光都盯着方心宁身上,似乎他这里一定有她们期待的答案。

“哎,”赵芳说,“男人有钱才变坏,还是‘经济适用男’安全,像方老师这样的,绝对是符合当下最新标准的好男人。”

方心宁苦笑一下说:“赵老师,你这不如直接说我穷受听些。”

赵芳说:“我可是真心要赞美的。纪老师,瞧见了吗?找对象有了新标准,就找咱方老师这样的。有钱没钱,安全是天。”

纪红飞是在座唯一一个未婚的女老师,经赵芳这样一说,脸上早臊得像蒙着一层红盖头。

女人几乎有同样的品性,一旦结了婚,说起话来就要比任何男人都大胆。赵芳绝也无恶意,就因为纪红飞送她一个小摆件,她就足足夸了人家两个星期。这一次提到纪红飞,也是她关心小妹妹的一种表现。但是,没有结婚的女人总还是多一些羞涩,她也看出了纪红飞的不自然,便将话题又引到自己身上。

“我们那口子,”赵芳说,“最初工厂好的时候,回家趾高气扬,家务活从来不碰。老天有眼,让他下了岗,挣不来钱了,在家里就顺溜多了,家务活全包了不说,还跟变了个人似的,知冷知热。要我说,下岗真好!”她这样一说,办公室里又充满了轻松活跃的气氛。

这时,马华进来,大声说:“吃喜糖了,我的啊。”他把一包糖放到了纪红飞的桌子上。

“何喜之有?”张风问。

“各位大哥大姐,我订亲了。”

“真的,祝贺你呀。”纪红飞说。

“姐,谢谢你,你是我们的红娘。”

“啊,纪红飞给你介绍的?那我们以后可以叫你纪红娘了,可你自己还单着呢。”赵芳说。

大家好像并不在乎是谁的喜事,上来哄抢喜糖吃。闹哄了半天,办公室里人渐渐少了,也安静下来。

方心宁忽然听到纪红飞在那边叹了口气,以为她又在为肖叶蒙鸣不平,就劝她说:“两口子打打闹闹是好事,越打越亲密,不打的,反而是忽然一天出了大问题了,劳燕分飞,无法挽回。”纪红飞说:“我不光是为了肖叶蒙,我也在为我妈担心,今天,她进的一批货让工商局给扣了。”方心宁问:“会有这样的事?”纪红飞说:“人家发过来一批货,有人举报说是假冒的。你说钱也打过去了,货也让人查了,现在是财货两空,我妈能不急得上火吗?我正为她担心呢”方心宁说:“找邵云哲呀,看他能不能帮忙把货给弄出来?”纪红飞疑惑地问:“能行吗?”方心宁说:“先问问看吧。”

方心宁就到走廊里打电话,说:“邵局长,你那书就省省吧,先帮纪老师一个忙。”如此这般,给他解释一番。

邵云哲听完电话,说:“你这要让我犯纪律呀,我们也有我们的原则,肯定是不行的!”方心宁一听对方的官腔,好像话里有话,只好把邵云哲的话向纪红飞一一转达。原本还只是叹气的纪红飞,听了这些话,她竟流下泪来。

那邵云哲是在记恨自己当初给他办事不太痛快,可那与纪红飞何干?偏偏要在她的事上“报仇雪恨”?

不大一会儿,邵云哲又打过电话来:“我可以给她想想别的办法,让她先不要着急,我联系那边的工商局,看看能不能把款子弄回来。”听了这些话,方心宁才稍微得到点儿安慰,纪红飞也止住了哭。

却说赵亮又在方心宁的宿舍里住了好几天。方心宁回到宿舍的时候,赵亮的妈妈也在宿舍里坐着。见方心宁回来,赵亮向妈妈介绍说:“这就是方老师。”然后,他又把妈妈介绍给方心宁。

赵母紧紧抓住方心宁的手,动情地望着他,嘴角颤抖着,缓缓地跪下去。方心宁慌得忙搀住她。

赵母激动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出话来:“赵亮多亏了你呀!”

原来,赵母在家里等了好几天不见儿子回来,不放心,又没法联系上,只记得赵亮说过到县城先来找泰云学校的方心宁老师,便打听着一路走来。可巧,在公寓门口,母子二人相遇了。更令他们高兴的是,赵亮的案子今天终于出了结果:经法医鉴定,二铁的女儿“**完整”,“**幼女”一事证据不足。

母子二人一高兴,就买了些菜肴和一瓶酒,过来答谢方心宁。

方心宁听了特别高兴。赵亮的事一直像一块石头一样地堵在他的心里,今天听到这样的结果,他顿时觉得心里敞亮了。他对赵亮说,反正官司已经赢了,回去马上到学校安心上班。

50

星期天,方心宁随邵云哲来到辛成市,游说冯西强来泰云上学。邵云哲说这孩子不省心,到底是怎么个不省心法,方心宁一无所知,只是顾及老同学的面子才不得不试一下罢了。

来到冯局家,冯局的妻子开门欢迎他们。屋里有个姑娘,叫冯海苹,是冯西强的堂姐,自小就在冯局家长大,上学不多,但帮着冯妈妈把冯西强带大。见来客人了,冯海苹忙去沏茶。冯妻则向他们指指书房。顺着她指的方向,透过窗子,看到一名少年正在起劲地玩电脑游戏。这就是冯西强,玩的是一款枪战游戏,方心宁曾见泰云的一位老师玩过。

“强强,来客人了。”冯妻向儿子喊道。

冯西强没有搭话,依然在那里认真地打他的游戏。邵云哲示意方心宁进到书房里去。方心宁想,冯西强你可千万别答应去泰云,这样的爷我们泰云可伺候不了。冯西强听到有人开门,头也不回地说:“别烦我!要不是你,这一关,我就过了。”方心宁说:“原来是这游戏呀,太简单。”冯西强这才回过头来:“简单?”方心宁说:“要说玩游戏,我确实是个菜鸟,可我认识一个游戏高手,真正的骨灰级玩家,这样的游戏,他恐怕都不屑瞧一眼。”看对方认真的劲儿,冯西强果然来了兴趣,急问:“谁?他在哪儿?”方心宁说:“在辛县。”冯西强一听泄了气:“那么远呀。”方心宁说:“我这里有他的电话,用电话你们可以交流一下。”方心宁拨通了张风的电话,和他说明了这里的情况,让他给冯西强说点技巧。

“你描述的这款游戏有太多的bug,没什么意思的。”他让方心宁把电话交给冯西强。那冯西强听完电话后,眼睛又来神了,重新进入游戏,不几分钟就过了关。

“唉,我打了一周时间都没过这一关,没想到,才几分钟,通关了。”冯西强说。

“休息一会儿吧。”冯西强的妈妈很小心地说。冯西强非常轻松过了一关,反觉得没趣了,关了电脑来到客厅。

方心宁对冯西强说:“要真想玩好游戏,还需要把学习搞好,陆游说过一句话:‘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只一门心思玩游戏,你很难达到那种巅峰境界,反倒会多走很多弯路。”邵云哲这时正和冯海苹聊得欢,见冯西强出来了,也过来劝他去泰云学校。想不到的是,冯西强沉思了一会儿,竟出人意料地答应:“行,我去。”

这下轮到方心宁担心了,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学生身上最难改掉的毛病,一个是“早恋”,一个是“网瘾”。冯西强要真去了初三(3)班,那可有自己的麻烦了。

邵云哲可高兴坏了,马上打电话通知了冯局。方心宁看他打电话的样子感到好笑:怎么他也会有一副叭儿狗的模样?

方心宁这才仔细地看了一眼刚才与邵云哲聊得欢的冯海苹,长得还不错,但与姐弟俩相比,弟弟冯西强更显秀气,细皮的倒像个女孩儿。

后来,邵云哲一个劲地问方心宁:“你怎么那么神,一下子就能说通他?”方心宁说:“蒙呗,纯粹蒙的。”这可是方心宁的实心话,他冯西强爱来不来,只要对邵云哲尽到同学之谊就够了,没什么心理压力,何况自己真不愿看到邵云哲用这种方式来讨好上司。

可谁知道冯西强会同意了呀!

冯局很快就回到家,热情地招呼方心宁他们二人。冯妻与女儿更是跑前跑后地给儿子收拾东西。家长有时在孩子面前显得太琐碎了,包办一切,才把孩子给宠坏了。有教育家就担心,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家中称大王,外面成小虫”。方心宁在一旁说:“让他自己收拾就行。”冯局说:“她们就这样,说了也不听。”

方心宁还是忍不住了,说:“冯局,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冯局长说:“你说你说。”方心宁说:“孩子跟我们去了,结果不一定就跟你想象的那样。我觉得,成人比成才还重要。”冯局长说:“方老师,你这句话已经说到我心坎里了,我有心里准备。老婆子,让强强自己收拾,你们稍微帮帮就得了,能做的还是让他自己做。”

冯妻很快收拾完东西,和方心宁搭讪说:“方老师和小邵是大学同学吧?”方心宁说:“是。”冯妻有点儿讨好地说:“我还认识一个叫程伟的,也是你们同学?”方心宁说:“是。”冯妻又问:“还有季副市长的千金”邵云哲说:“季梅婷就是他的”方心宁忙岔开话题说:“同学,我们同学,我们都是同学。”

“女朋友同学吧?你瞧,这还不好意思说,”冯妻说,“没人跟你抢,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帮上什么忙呢。早年曾经和我在一个厂里,后来才调到学校里去,现在也在我们这个小区住。头两天碰见她,还说我们那拔儿老伙计要聚一聚呢。到时候,我一定给你美言几句。”

这样的结果,方心宁是没想到的。人说好人有好报,帮人就是帮自己,一点不假,自己帮了邵云哲,没想到自己也会从中得到帮助。方心宁本来无所谓的神经一下绷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听冯妻说话。

回到辛县后,邵云哲和方心宁连同冯局一家人把冯西强安顿好,自不在放下。

第二天一早,纪红飞高兴地找到方心宁,说妈的那笔货款有结果了,那边的工商局方面已经跟她联系过,再经过几天的调查确认,就可以把钱打回来了。

纪红飞说:“这回可得谢谢人家邵局长啦。”方心宁早就摆起手来,说:“那是你的事,我可不再插手了,反正你们也是认识的。”纪红飞说:“我怎么好直接跟他说感谢的话呢?”

方心宁心想,这一回可让邵云哲这小子遂心了。他躲到一旁,给邵云哲拔去了电话,高兴地说:“你的机会可真来了。”邵云哲说:“什么机会?”方心宁说:“你先找个环境优雅的地方吧,我们边吃边说。”邵云哲说:“怎么,你要请我?”方心宁说:“算你猜对了一半。是纪老师要请你,你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她当然要表示感谢。”邵云哲说:“哦,是这样啊,可这几天我真是忙。再说了,咱们是同学,你说的事,我能不好好办吗。我可不跟你学啊。”方心宁说:“怎么了?你要我帮的我也帮了,怎么还有算不完的账呢?”邵云哲说:“呀呀!开个小玩笑,别激动。冯西强在那边,你可得给我教好了,否则,咱可是真不客气了。”方心宁说:“你还是先说眼下,纪老师要请你呢,你快选个地方,莫非你还要来个欲擒故纵?”邵云哲说:“老同学,这几天呀,我确实是很忙的,过些日子再给你电话。”说完,邵云哲结束了通话。

方心宁想,装什么蒜?不就是前几次请人家的时候没得面子,现在想补回来?你就端着个架子吧,等你喜欢的小鸟飞走了,别再说我怎么样不帮你。还有,你明明帮的是纪红飞,非要让我也欠个情分,难道这情分也要吃双份?

从此,关于纪红飞的事,邵云哲再也没提起。方心宁也懒得再去理会,他对邵云哲的装模作样相当有意见。为了一点面子,何必呢?

到了吃饭的时间,几个班主任在餐厅里围坐在一块。

一个说:“我星期天回家,碰上在泰灵上班的一个同学。泰灵也算个名校了,他居然也有抱怨。说什么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吃得比猪差。看来他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潘念刚说:“有的人就这样,就是干了国家主席也会满腹牢的。”

这时,方心宁看到窗外有一个人影晃动。他“嘘”一声,示意大家静下来,隔墙有耳。他悄悄起身过去,猛地一下推开窗子,呀!任南德!竟然是任南德站在那里,窗扇差点刮到他的鼻尖。任南德也被吓了一跳,扭过头去朝伙房管理员喊道:“有玻璃损坏吗?”

一个老师低声说:“吃饭时间还来查校产,真够敬业呀!难怪起个名字叫‘人难得’。”

51

方心宁上报了团队本学期的活动计划,有清明节烈士陵园扫墓,红五月歌咏比赛,“我爱我家”摄影展。潘念刚则提议举办“我爱泰云”征文活动。另外,学校里还要举办春季运动会。

考虑到毕业班面临中考,时间紧张,所以初三年级就只安排了扫墓活动。

办公室里,大家都在静静地备课。

冯西强又在走廊里东张西望,让教他数学的程老师看见,跟方心宁说了。方心宁来到走廊里,一把抓住了正在入物理组里偷看的冯西强。

“你在这里做什么?”方心宁问。

“啊,交作业”冯西强很不自然地说。

“交作业?那你的作业呢?”

冯西强看到自己被揭穿了,就不言语,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方心宁往屋里一看,张风正电脑前不知做什么。

“张老师,”方心宁叫道,也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收下这个徒弟吧。”

“哦,什么徒弟?”张风过来说。

“这是我们班的游戏高手。”方心宁指着冯西强说。

“哦,你呀,是不是以为我在玩游戏?”他过来把冯西强拉进去,说,“我把工作和游戏时间分得很开,现在是上班时间,我在做课件。你做为学生呢,学习和游戏的时间也要分得开。你先看看我做的这个课件,是从游戏里受到的启发。”说着,他演示了一下他的课件。

那冯西强看得呆了,一个物理原理,竟然被张风很简单地演示出来。

“看看,再迷游戏的,也要把游戏时间跟正事分清楚。”方心宁说。

“游戏是游戏,但是人生不能游戏。”张风说。

冯西强说:“我来看看你现在在玩哪款游戏,只是看看”

“我对待游戏,”张风说,“研究的成分更多,并不只是玩。我还在构思自己设计一个游戏程序呢,希望你以后考这方面的大学,有什么问题我可以问到你。”

冯西强说:“知道了老师,我以后会把游戏和学习分开来。”

“快中考了,还想着游戏?”方心宁说。

“那我就坚持到中考以后吧,张老师再见,方老师再见。”冯西强说着,逃跑了。

季梅婷给方心宁打来电话,说妈同意见见方心宁,让他星期天到她家里去一趟。

周六的晚上,躺在床上,方心宁又睡不着觉了。他嘲笑自己,你方心宁这点本事能当得了大任?不就是见见丈母娘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想,还是不行。他穿上衣服,到院子里走走。他感觉自己跟东汉秦嘉的《赠妇诗》里写的一样:“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寻环,匪席不可卷。”

保安在院子里查夜,迎着他走来,手灯光往他脸上一打:“方老师,学生又丢了?这么晚还在这里寻摸。”方心宁说:“是我自己睡不着。”保安说:“唉,你们是有觉睡不着,我们是想睡捞不着。”自己睡不着觉正烦心,别人居然还有意见了,方心宁忙回到宿舍。他把手机放到枕边,唯恐季梅婷再有新的指示给错漏过去。

他躺下,没有去数绵羊,却集中精力去想自己当下的状态:我躺在床上,枕边有我的手机,手机已经定好了响铃

一阵铃声把他惊醒。

8:00,老天,该睡的时候睡不着,该醒的时候又没醒。电话是季梅婷打来的,她说开车过来接他了。方心宁匆匆洗漱了下楼。季梅婷正在楼下等他,一旁停着那辆7086。

见到方心宁,季梅婷批头一句:“你一点儿也没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方心宁解释说:“昨天晚上失眠了,今早刚睡着就让你吵醒。”季梅婷说:“这倒应该怪我了。”方心宁说:“我是太激动了,太兴奋了,太在意了,所以咱们买点什么?”季梅婷说:“不如买个嘴,留着好让你贫。”方心宁说:“那我也买束鲜花吧。”

打理停当,由季梅婷载着,方心宁很快就来到季家。

他心里反复地寻思该怎样对付丈母娘的问话,跟课前备详案一样的仔细。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一看就是那种很注意保养的,面容细白而稍有些黄,皱纹像是很小心地刻上去的,细细的,不认真端详还真注意不到。

看见方心宁,这张冷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季梅婷说:“妈,方心宁来了。”季妈妈说:“进来呗。”

向来是夫多大,妻多大,季妈妈的架子大些倒也符合她副市长夫人的身份。方心宁依照季梅婷的安排,把鲜花虔诚地递过去:“阿姨好。”季妈妈并没伸手去接,只是引他到客厅里坐,稍沉吟一会儿,吩咐道:“婷婷,去,买点儿水果。”季梅婷说:“家里不是有现成的吗?”季妈妈就不耐烦了,说:“咱们是体面人,总得弄点稀罕东西吧?去,别不听话。”

季妈妈这样客气,让方心宁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一谨慎,原先准备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了,怔在那里,脸上尽力堆出微笑。

季梅婷没办法,只好起身出去。她示意方心宁好好地谈,要抓住机会。

方心宁小心地把花放到季妈妈面前的茶几上。

门“嘭”的一声,他的双手一哆嗦,感觉像是被雷震过一样,花束也跟着一抖——这个季梅婷,带个门用这么大劲!

“小方呀,”季妈妈堆出一脸笑容,说,“你来,还买什么东西呀,到同学家串门,随便点就行。”方心宁说:“只是一点小意思。”季妈妈说:“这鲜花,真漂亮,得不少钱吧?”他没想到季妈妈能说出这样体贴人的话来,说:“不多不多。”季妈妈说:“你一个月的工资,能买几束这样的鲜花?”方心宁不知对方到底想做什么,只是说:“也买不了几束,大约”他对季妈妈随意抛来的这个问题倒很重视,嘴里应付着,心里还真格要计算一下。

季妈妈又说:“听说强强到你那里上学去了?”方心宁知道对方是说工商局冯局的儿子冯西强,应道:“是的,才去不久。”季妈妈说:“可夸你呢。”这句话让气氛缓和了不少。方心宁说:“没什么,教好学生是老师的天职。”季妈妈说:“听说你写的东西也挺好。你写的贺年卡,我看了,那字,真挺漂亮的。”您老人家还真有文化,能看出字写得好孬——他这样想着,心里渐渐有了些底气,就说:“阿姨,您过奖了,我平时喜欢胡乱写写,就是不成器。”

季妈妈的话跳跃性很大,又说了些客套,才开始表露她的真实意思。

“小方呀,我说句话你可别不愿听。”也许是为了让方心宁有点儿思想准备,季妈妈真心要说的话开始了。

“阿——姨,您说。”

“你跟婷婷不合适。”

“”

“婷婷的两个叔叔,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加拿大;婷婷的舅舅在上海开了家很大的公司。我们的条件,已经算是最差的了。”

“”

“你现在在泰云,听说还是招聘的,也没办理调动手续。这样怎么能行呢?你要多考虑考虑今后,不能只顾眼下。我想,让婷婷爸把你调到实验中学吧;如果你愿意到辛成来,我们也愿意帮忙。”

“”

“这几张照片,是我身边的几个女孩子,都长得挺不错的,家庭也很好。你可以从里面挑一个,其余的事,包在阿姨身上。”她把一打照片放到茶几上。照片在茶几上一滑,全摊开来,几个漂亮姑娘全都火辣辣地盯着方心宁。

“阿姨,我真不明白您的意思。”

“明人不说暗话,我希望你们两个好说好散,以后就不要再来往了。”

“阿姨,您是在开玩笑?”

“我还有心情和你开玩笑?你今天就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要再纠缠我女儿了。婷婷这里,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季妈妈的声音变得有点儿尖厉。

方心宁感觉自己被对方污辱得实在受不了。他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他恨不得捡起那些照片,“啪”地摔到她那张老黄脸上,指着她的鼻子尖,痛痛快快地臭骂一顿,然后雄赳赳,气昂昂,胜利地甩门而去。但为了季梅婷,他要压制住火气。

“阿姨,我看还是改天再来拜访您吧。”方心宁说着,起身要走。

“不能走,你必须答应我,”她说,“我闺女要再不嫁人就让人家笑话了。你看看周围,像她这个年龄的还有几个没成家?”

方心宁说:“我可以”季妈妈一脸鄙夷:“哎呀呀,就你?凭什么?你又能给什么?”方心宁斩钉截铁地说:“她想要的,我都能给。”季妈妈冷笑着说:“你甭拣好听的糊弄我,你一个月的工资够自己吃饭就不错,怎么,还打算吃我闺女的?说什么都没用,你要答应我,你们必须分手!”

这时,一直不放心的季梅婷匆匆开门进来。“怎么了?”她提着一兜子水果,惊奇地问。

季妈妈毫不退让,侧着脸对方心宁说:“你不答应我,就别想走出这个门。”

“答应什么?”季梅婷问着急地问方心宁,“到底要你答应什么?你答应妈妈不行吗?”

方心宁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他想:此刻,嘴长在自己身上真是多余,要是没有嘴,谁还会非要让自己说一句什么话不可呢?

他趁空气凝固的刹那,抽身逃了出来,还清楚地听见季妈妈在咆哮:“这样的人,这样的素质”

52

方心宁疾步下了楼,向小区外一路狂奔。他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他的眼泪就要往外涌了。他深深吸一口气,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不能让人看到自己流泪,为这个官太太流泪不值,是的,你没看上我,我还没看上你呢,你这个只会多事的老女人,你这个只会摆臭架子的黄脸婆,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官太太。

一辆小轿车“吱”地一声在他的身边停下,把匆匆往外走的方心宁吓得立即站住。

冯局长从车上下来,一把握住方心宁的手,惊讶地说:“真是方老师,你怎么在这里呀?走走走,到我家去。”方心宁说:“冯局,今天我有急事,得赶回去,等以后有时间再来拜访。”“有急事?那让我的车去送你。”冯局说。“不用,我去打车,谢谢你。”

方心宁说着往外快步走去,拦下一辆出租车。冯局坚持跟过来,对出租车司机说:“对不起,我们现在不用车。”出租车还没停稳,接着开走了。冯局过来把方心宁推到自己的车上,说:“要按我的意思,是咱哥俩找个地方说说话,既然你有事,那就叫车送送你,反正我到家了。孩子的事,让你费心了。”

方心宁应付几句,谢过冯局长。车到车站,他说什么也不让他再送,要司机停下车,匆匆谢过,自去车站了。

季梅婷打电话来,说要送他,方心宁说不用。她问到底怎么了,方心宁说,问你妈去。

方心宁真是有些激动。要让自己出卖自己仅有的一点情感资本,可除了这些,自己还有什么?

这到底是一场考验还是一个圈套,管它呢,反正这老女人对自己人格的污辱实在太重了。

方心宁回到公寓,气仍未消,又加上饥饿,更觉难受,翻了一通抽屉,找出一包方便面来。

纪红飞忽然打来电话:“方老师,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的吗?我和肖老师在快乐餐厅等你哩。”方心宁说:“我累了,不去了。”肖叶蒙抢过电话说:“反悔了吧?怕花钱了吧?”方心宁说:“不是,我那好吧,我去。”人家这样说了,再不去就显得有点小气了。方心宁简单收拾一下,把刚泡的面放到一边,来到快乐餐厅。

“你怎么这样拖拉,请客应该你先到,这是最起码的礼貌,你得带着诚意来,我们嘉宾还要面子不是?”肖叶蒙看到方心宁就埋怨。

纪红飞说:“方老师,快些来坐吧。”

王利威出门了,所以肖叶蒙能跟纪红飞一块儿来。自打他们结了婚,谁想和她吃顿饭真是比登天还难。王利威把媳妇看作他的私有物品,恨不得把她锁在保险箱。还是因为手机短信的事,肖叶蒙一直在和他吵,王利威一气之下去了南方。这下好了,肖叶蒙想吵也找不到人了,那不才叫苦闷?

纪红飞一提到王利威,肖叶蒙就叨叨上了,说她现在讨厌死了王利威,讨厌他的说话,讨厌他的应酬。王利威只要一张嘴,就是哪里的菜好吃,煤炭涨了几块钱,俩人很难找到共同的话题。买东西倒是大方,专拣那些价钱贵的买。有一次给她买了一件内衣,老天,花了一千多块,让肖叶蒙拿在手里看了一晚上,好像一定会找到在衣缝里掖着的几百块钱返券。

方心宁说:“够幸福的了,你还想怎样?”纪红飞说:“职业不同,敏感的话题当然不一样。我们在一块儿往往说这个学生怎样,那个学生怎样,别人听了肯定也反感。”

喝过几杯啤酒,纪红飞谈起了她家的情况。她爸爸纪连中原是辛县某商场的经理,和她的妈妈是同事。在她九岁那年,因为商场里的一个姑娘,她爸妈离了婚。赌气从商场里出来,自己开了家小店铺,直到现在。

方心宁不知道两位女老师会把自己的家事拿到这里来讲,尤其不明白纪红飞会把那些事说给他听,反正他是从来不把自家的事讲给别人听的。

两位女老师睁着大大的眼睛非要从他这里得到点什么,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只好讲自己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去邻村偷桃子的事来应付她们:我特别胆小,小伙伴们约我去桃园偷桃子,我却不敢进园子,他们只好让我在外面把风。我远远看见一个放羊的过来,就扯开嗓子喊:“来了个放羊的,赶了六只羊。来了个放羊的,你们听见了吗?”我这一喊,把看园子的惊动了,对我们是一阵狂追。最惨的是二蛋,脱下褂子铺在地上兜桃子,没成想让人一追,褂子也没来得及拿。后来,看园子的到二蛋家去送褂子,二蛋爹没等人家走就痛打了二蛋的,好惨。

他的故事把她们惹得笑个不止。

“你俩都该考虑找对象了,”肖叶蒙忽然说,“虽说婚姻是个围城,可只有你们进来了,咱们才有共同语言。”

纪红飞说:“年龄嘛,又不大。”她虽这样说,却把眼睛瞟向方心宁。

肖叶蒙说:“多大算大?小县城可不比大城市,在这里,婚姻就是女人必须进的坟墓,所以,还是趁早找个帅哥把自己给埋了吧,别挑来挑去,到头来反而成了坟墓外面的剩女,戳在那里很扎眼的。我看呀,你俩倒挺合适。”她这话说得太突然太直接了。

只听“啪”的一声,纪红飞的筷子落到地上。她忙起身说去要筷子。

肖叶蒙一本正经地问方心宁:“你到底有女朋友了吗?”

方心宁瞥了她一眼说:“我?算有吧。”

肖叶蒙追问道:“算有?那是哪里的?姓字名谁?从实招来。”

方心宁笑着说:“说了你也不认识,反正,她姓季。”一说到这儿,方心宁又烦上心头,要知道,就在今天上午,他刚刚被季梅婷的妈妈骂了一顿。他摇摇头说道:“求你,不说这些了好吧,我们还是喝酒。”

肖叶蒙说:“小样儿,还和我玩**阵。看来用不着我了。”看纪红飞来了,她会意地一笑,也不再说这个话题。

她们两个酒量不大,看方心宁一个劲地给自己斟酒,就在那里嘀咕,把纪红飞还羞得满脸通红。

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两个女人的戏也很精彩。

53

当方心宁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宿舍里,季梅婷就坐在他的身边怜爱地看着他。

“你总算醒了。”季梅婷说。方心宁一骨碌坐起身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季梅婷说:“打电话你不接,我能放心吗?多亏我过来,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方心宁使劲回忆,想起自己是被纪红飞和肖叶蒙送回来的,还说了会子话,喝了些水。纪红飞把结账的几张钞票放到桌上的时候,他还再三推让过。方心宁扭头一看,桌上果然有几张钞票在。

“遇到点困难你就受不了。这点儿事,至于吗?借酒浇愁愁更愁,伤了身体才真愁。”季梅婷说。方心宁努着嘴说:“我差点让你妈给卖了,要不是昨晚醉了,你也许就见不到我了,实在没脸活下去。”季梅婷说:“我知道了。你走后,我妈也哭了。”方心宁问:“她会后悔?”季梅婷说:“那倒不是,威胁我呗。”方心宁遗憾地说:“这下,我是彻底完了,你爸那里没通过,现在又发生这样的事!”季梅婷说:“依我看呀,咱还是偷偷去登记,逼他们就范。”这话让方心宁非常感动,尤其是在他完全失望的情况下听到。

方心宁摇了摇头说:“这总还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样。”

季梅婷说:“我把我这几年存起来的钱都带来了,在这张卡上,你再想办法凑上点,作为‘梅宁电脑公司’的启动资金。现在社会就这样,你要是不能在官场上呼风唤雨,就必须想办法把腰包鼓起来。我说多少回了,你不要不信。”方心宁不同意她的观点,说:“你不想想,程伟会把肥肉让给别人?”季梅婷说:“他在辛成市的业务已经够多了,辛县一时还顾不上。”方心宁说:“他正准备在泰云上微机室呢。再说,隔行如隔山,我也不懂呀。”季梅婷反问他:“教学你天生就懂?不懂就学嘛。程伟也是学中文的。”方心宁说:“好好,说什么暑假里我也要系统学习下电脑知识,为咱们的‘梅宁电脑公司’作好准备。”季梅婷说:“又等暑假?那好吧,我也不强你。只是越快越好,时不我待,我已经等成老闺女了哦。”

看方心宁听从了自己的话,季梅婷也来了兴致。他们又一块儿描绘起美好的明天,击掌为对方打气,相约共同努力,战胜眼前的这些困难。

到了方心宁必须去学校上班的时候,季梅婷仍然依依不舍,偎在方心宁的怀里不想起来。

季梅婷开的车依然是7086。方心宁不禁暗想,的确,自己要有能力给她买上一辆车就好了,何必再向人家讨借。可是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愿望还真不知什么时候能实现。

直到来到学校,方心宁还沉浸在对未来的苦苦思索之中。

当老师就这样,也许没什么大事,可小事总是不断。冯西强被家人强行送到学校,站在校园中央,说什么也不进教室。他妈妈在那里磨破嘴皮地劝,没用。

这一段时间,他的表现还是不错的,现在又怎么了?莫非回家玩电脑又上瘾了?

方心宁先把冯西强的妈妈送走,然后把他叫到办公室里,问他不去教室的原因。

冯西强说:“我不想来上学。”方心宁看他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整个是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便说:“你说过要坚持到中考,可这才几天,就变卦了?那你告诉老师,有什么理想没有?”冯西强说:“当然有,我想当一个英雄,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没有过不去的关。”方心宁知道他又说到游戏上去了,笑着说:“我觉得,你的理想很好,是个聪明人,能成就点儿事。可是,我也觉得,你先做好你该做的,比去做你想做的更为重要。你觉得呢?”冯西强说:“整天像关在笼子里一样,大门都不让出,电脑也不让玩,我真受不了。”方心宁问:“你真的喜欢电脑?可电脑是用来做事的,是工具,不是玩具,游戏只是电脑一个小小的功能。”冯西强说:“道理不用跟我讲,反正我是铁了心不想上了。麻烦你放我回家。”

方心宁知道一般的话对他很难奏效,便决定用激将法。

“不想上就不上,你考虑过为别人的感受吗?你为你爸爸妈妈考虑过吗?你吃的喝的穿的是哪来的?是你爸爸妈妈玩电脑玩来的吗?玩电脑果然能当饭吃,那咱们一块玩好了,我也不用给你们上课,更不用跟你在这里生气,咱们都玩去,全世界的人都玩去,像你一样,玩去。”方心宁声音很高,他要从气势上压倒冯西强。

“我真的不想上了。”冯西强仍然坚持着这句话,把头扭到一边,不敢看方心宁。但是,说话的声音明显低了。

“没有人哀求你,你自己的前途就在你自己手里。不上,那好呀,”方心宁把手机摔到桌上说,“给你妈打电话,让她马上回来带你走。我还从来没见过那种只顾自己痛快而没一点儿责任心的学生。”手机在桌子上跳了一下又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在靠近冯西强的桌沿上停了下来。

冯强跟一般的学生很不一样,所以就得用不一样的办法去处理。但方心宁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想,拿起这个手机,这个孩子就完了,自己的激将法也就宣告失败了。

假如失败了怎么办?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难道还得自己求他不成?

他们在僵持。

几个老师过来劝。

纪红飞小声对冯强说:“看你把方老师气的,脸色都不正常了,这不都是为你好吗?”她劝冯西强先去上课。

冯西强向外走了几步,突然又折回头来说:“老师,对不起,你别生气了。对不起,是我错了。”方心宁也不看他,平静地说:“你好好学习,我自然不会生气。”

冯西强走后,方心宁才长抒一口气。这孩子,有救。刚才,自己真是把季妈妈给自己的气都撒在了他身上,要不还真憋不出这么大火气。从事教师这一职业,如果平时不多注意,往往会把自己在社会上受到的窝囊气自觉不自觉地撒在学生身上。自这一次后,他时常告诫自己要注意这一点:自己在社会上受的气,与孩子们何干?而要把学生成功地从游戏里拉到课堂上,光靠蒙是不行的。

后来听说有一位教授在劝孩子远离网瘾方面有许多妙招,他就专门找一些有关材料来学习,结合自己的学生进行观察研究。

可说起来,要不是冯西强妈妈从中帮忙,季梅婷的妈妈肯赏见自己一面?真的是连受污辱的机会都没有啊!

这不,自己发火也得了报应——手机摔坏了,修理费一百多,找谁说理去?

嘁!

54

学校召开紧急会议,布置打扫卫生,说是明天,辛成市的领导要来学校检查工作。孙校长非常重视,亲自动员,要求马上建起泰云独立的财务室;泰云和实验中学之间的小门立即锁上,不准再通行,两校各走各的大门。

大家都在猜测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消息灵通人士到处宣扬,说这一次上边主要是来查“校中校”,由辛成市季副市长亲自挂帅。

方心宁就想:莫非是季副市长官报私仇,要对我方心宁赶尽杀绝?但一个堂堂的副市长,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小肚鸡肠。

程校长也给大家提出了具体的要求:砸泰云的牌子,就是砸自己的饭碗;每个人负责好自己的工作;各部门该做好的分工要扎实做好;各班班主任管理好自己的班级;任课老师上好自己的每一堂课。

关系到学校生死存亡,又加上怀疑这次检查说不定是自己惹来的祸,方心宁当然是格外上心。他几乎是跑步去安排学生打扫卫生。擦窗子外面的玻璃,让学生干很不放心,他就亲自下了手。

这边正忙得不可开交,那边,一名学生从楼下急急地跑来,喊道:“快点儿,检查的来了。”方心宁听了一激灵,手里的抹布飘落到楼下。他没想到检查团来得这么快,刚才还说是明天。

正说着,程校长已经带着潘念刚走上来,后面并没有陌生人。

方心宁不放心,一个劲地往他们二人的身后寻找,说:“刚才有学生说检查的来了,把我吓得险些掉到楼下,难道说的是校长您?”程旭光说:“这么紧张干什么?检查的经常来,每次都这样紧张还有命?”方心宁说:“这次不同,这次”潘念刚说:“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上边下来检查是督促我们工作,要是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反倒让领导不放心,认为我们是在做假呢。要让他们一点儿挑不出毛病,他们就白来了。”见程旭光白了他一眼,他才忍俊不禁地说:“开个玩笑。”

潘念刚走到教室门口,伸手摸了一下门上框,看看手:“打扫得真彻底,你们班是唯一一个把这个死角也打扫干净的。”周围几个学生听到他的表扬,欢呼雀跃。

方心宁笑笑,想,干点活倒没什么,只要这次学校别因为自己而惹上什么大麻烦就行了。

全校严阵以待,上上下下忙碌了一天。

第二天,校园里格外安静,但这安静中却有一种紧张的空气充斥着。

办公室里,几个没课的老师沉不住气了,正在议论。

“听说,很多地方,‘校中校’都关闭了。”张风说。

“他们关不关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泰云不是‘校中校’。”马华说。

“我们完全不靠国家的拨款,泰云是独立办学,自力更生。”牛真龄说。

“社会需要我们这样的学校,火爆的招生就是证明。市里也会考虑让我们继续办下去的。”纪红飞说。

“可是,高收费是不是加重了家长的负担?”赵芳说。

大家都惴惴不安。泰云这样的学校在辛县毕竟还算是个新生事物,没有人知道它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时间将近8:00,还没等来检查团,方心宁就去上课。不管会不会有明天,自己都得先把眼下这节课上好。

越是要失去的时候才越是珍惜。他感觉这节课上得特别动情,好像要把自己的所有知识一下讲给学生们。

“同学们,这节课的内容我说的多了些快了些,不知我讲明白了吗?”见同学们纷纷点头,方心宁这才放了心。

回到办公室里,检查团还没来,方心宁看到大家都在那里生闷气。

怎么了?方心宁的心为之一紧,难道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位老师看到他满脸疑问,就说:“人家‘皇军’要撵走咱们这些‘二鬼子’了。”他所说的“皇军”指的是实验中学的正式教职工,“二鬼子”则指的是他们这些招聘来的老师。这些称呼不知来自何方,也不知起于何时,但这样的称呼显然要比称“正规军”和“游击队”难听得多。

纪红飞也过来对方心宁说:“趁着要来检查团的机会,有人贴大字报了。”

方心宁问:“什么大字报?”一位老师道:“说泰云挣不了几个钱,全给招聘的老师发了工资,实验中学也就只赚个吆喝,不如把泰云的校产卖了来发展实验中学,让招聘来的老师哪儿来的哪儿去。”方心宁问:“贴在哪儿了?”又一位老师说:“实验中学通泰云的那个小门上,大概是想让检查团看到吧。”方心宁又问:“程校长知道吗?”那个老师又说:“一早贴出来的,刚才让孙校长给揭走了。”

正式教职工和招聘老师之间究竟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矛盾?泰云的收费,虽说有一部分确实用来给招聘教师发工资,但更多的还是让实验中学支配使用了。当初也正是由于经费不足,才促使孙校长进行这样的办学尝试的。如果没有泰云,实验中学在拔款常常不到位的情况下,还谈什么长远发展?更别谈什么课时补贴、考勤费、节日福利!

对于这些情况,大家都表现得十分气愤。

“那个后勤主任,叫什么任缺德的?”张风说。

“是任南德。”马华说。

“就是他,在一旁指指划划地说得最起劲,唾沫星子乱喷。”张风说。

“你看那双眼睛,藏在镜片后,看太阴森恐怖了。ohmygod.”牛真龄说。

“他说了,办的什么学校,成了程家的自留地了,除了凭着师生关系选的,就是凭着亲戚关系来的,这样的一伙人,能教出什么好学生?”一个老师说。

“他这是用说话!”一个老师情绪过激,话说得格外难听。

方心宁想,这个任南德无非是有他个人的想法,可是他又能有多大的能量呢?凭他,还想在泰云学校兴风作浪?也只不过是瞎扯几句闲话而已。

牢过后,大家都开始安静地备课。

方心宁的心里依旧不安宁。他给季梅婷发了个短信:你爸今天是否要来泰云学校检查工作?

季梅婷很快回了短信:妈确实跟爸谈论过你们泰云,但检查的事不清楚。

一会儿,潘念刚带来了个喜讯:“刚才接到电话,检查组今天不来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什么时候再来,另行通知。”潘念刚又补充说。这又让大家又陷入无尽的担忧之中。

方心宁想,学校合不合法,老师往往无人知道。老师只是学校的普通工作人员,是一个小分子而已。他们来到泰云是为了工作,教好学生是他们的最高追求,也不可能去细究学校建校方面的诸多问题。

面对纷纷扰扰的教育形势,老师们在辛勤工作的同时,还要分出心来研究学校是不是合规合法呀。

55

校园里几棵垂柳总是在众树中最后凋零,春天一到,又总是最先发芽。柳枝被和煦的春天浸润得柔若发丝,随风披拂,远看如一团绿烟要升腾。

正是踏青的好时节,人人向往生机渐盛的原野,学生们也早已按捺不住。班里有同学直接找方心宁反应:“求求老师,放我们出去吧,让我们散散心。”语气甚为可怜。方心宁笑着说:“不要着急,我们学校里早有安排,清明节去烈士陵园扫墓!”

作为毕业班的学生,不管到哪里,学校能够组织出去一回,已经很不错了,所以还是有很多同学欢呼起来。

方心灵也打来电话,要弟弟清明节回去一趟。可学校里正好有活动,方心宁说得晚几天回去。方心灵没有勉强他。

这天一大早,还没等老师下达出发的命令,同学们已早早地将各种用品带好,站队等候了。凡是同学们喜欢的活动,都不需老师们心,他们准能办得妥妥的;相反,他们不喜欢的活动,就得靠老师们跟在后面再三催促了。

天气还好,“清明时节雨纷纷”看来只是历史事件。

初三(3)班因为组织过游学,被安排打头阵。走在最前面的几个同学抬着花圈,随后一名同学打着团旗。各班里还自发买了鲜花。

去烈士陵园大约有十几里路,全程徒步。所有的班主任一律陪学生步行,保证学生安全。

方心宁给季梅婷打了一个电话:“今天你来吗,再给你创造个采写新闻的好机会。我们今天带学生去扫墓,你来拍照,说不定又能获个什么奖哩。”季梅婷说:“看来你果然是一点也不关心我的事!”方心宁这时忽然后悔刚才的话了,是或,她早就不在报社了,自己怎么这么粗心?只好诡辩道:“反正宣传部有这个职责,我是太想你了,想见见你。”

好歹能自圆其说。挂了电话,方心宁一个劲地责怪自己。到底忙什么,三番五次地在她身上出岔子?

队伍穿大街过小巷,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有不少家长早已在半道上等候,送水送零食,有的还想用车子捎孩子一段。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哪一个同学好意思接受家长的帮助。孩子娇气,自理能力低,全部的责任就在家长身上。所以方心宁在以后与家长交谈时,总好说这样一句话:别低估了我们的孩子!

方心宁也没有忘记司厂长的嘱托,特别安排司文金紧跟在自己身边,防备真有坏人打他的主意。在校园里问题倒不大,出了校就难说不出乱子,小心没有过火的。

一个多小时后,队伍终于到达烈士陵园。程校长和陵园的工作人员早就在那里等候了。先是就地休息,然后举行仪式,敬献花圈和鲜花。

程校长特地请了县史志办的同志做报告。可是听了没几分钟的报告,队伍里就开始嗡嗡嗡乱成一片。

有同学向方心宁提意见:“不会是只听这些吧?”

“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一会儿吧。”

各班班主任不得不到各班里去维持秩序。这里本应该是庄严肃穆的地方,学生乱作一团,有损泰云的形象。

两位史志办的同志做完报告,程校长又请出一位亲历过辛县保卫战的老同志讲当年的战斗情景。老同志年近九十,声音颤微微的,但学生们听得还比较认真。

在学生们的强烈要求下,程校长终于同意安排30分钟的自由活动。等他强调完纪律,学生顿时四散玩去了。

何丽华等几个同学围拢到方心宁身边,要他猜谜语。

何丽华先说了一个:“一点撩上天,黄河两道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你一扭,我一扭;你一长,我一长;当中夹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个钩挂麻谈糖,推个车车逛咸阳”。这个字可难不住方心宁,他早就听说过这是陕西西安的一种小吃biangbiang面的“biang”字。他当场把这个有50多画的字在地上写出来。虽然这些东西对于学习是没有很大用处的,却也能给学生开阔眼界增添趣味,跟孔乙己把“回”字的四种写法做为学问炫耀是不一样的。

纪红飞也过来凑热闹,看着方心宁写字,复述着刚才的口诀。

沈雪也说:“一点一横一大撇,拐个弯来一点撇,拐个弯来一点撇,左一撇,右一撇,一撇一撇又一撇。”所有的同学都猜不出来,方心宁也想不出,汉字中哪有一个字有这么多的撇?这回纪红飞却最先知道答案了,说是个“廖”字。这个谜语把捺和提都算作了撇,要不是曾经猜过的,真得很难想到。何丽华斜着眼睛看纪红飞,像是怪她多事,这么快地说出答案扫了大家的兴。

冯西强凑过来要给大家出一个独家新题目:“请问,在什么地方,赚钱和赔钱是完全一样的?”“是脑筋急转弯吗?”有的同学问。“当然不是。”“是在游戏里吗。”“也不是。”“那在戏台上?”“还不是。”“到底是在哪里?”沈雪急得过去胳肢他。“我说我说,”冯西强边跑边叫,“是在五笔输入法里。”“嗨,”何丽华说,“这是偏题怪题,我们又不会五笔。”

纪红飞在地上画拉着“muqg”,点头称是。

大家都闹着方心宁来一个。纪红飞说:“我说一个吧。听着,一个不出头,两个不出头,三个不出头,不是不出头,就是不出头。”同学们又围到她的身边,都想猜到谜底。只有何丽华好像很不喜欢她的谜语,站在一边看。

方心宁忽然觉得没看见司文金,大喊:“司文金!司文金!”何丽华说:“他不就在你身后吗?”沈雪说:“老师,你把司文金看成贴身保镖了吧?”方心宁回身一看,司文金正手拿一只螳螂,在他身后耍鬼脸呢,那是在学螳螂拳吧?他那滑稽样把大家逗得大笑。

大家大笑之时,司文金却想到了答案,说是个“森”字。大家鼓掌鼓励他。

司文金一高兴,也趁势在地上划拉了几个阿拉伯数字,让大家猜个成语。大家细看他在地上画的,是“333555”。他既然提示了猜个成语,这难度就太低了,几乎是好几个人同时说出了答案,“三五成群”。

答案一出,大家立马表示出对司文金的不屑,好像谜语的难度低了,出谜人的素质就不高一样。

方心宁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心里特别高兴。做什么工作能天天感受到孩子们身上这种特有的青春气息呢?

一种满足感让他很想哼几句歌。

56

方心宁哼着小曲,忘我的神态让何丽华看到了。她扯了扯沈雪,又指了指方心宁。沈雪忍心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大家都注意方心宁了。方心宁这才回过神来。

何丽华说:“老师,你大点儿声唱一个好吧?”大家都跟着起哄。

方心宁可真不想唱歌,但又绕不过去,只好说也让大家猜个成语。看了一眼司文金写的数字,他也在地上写了几个数字,大家围拢来看,是“12345609”。何丽华说:“这个还有点儿难度。”司文金不满了:“这有难度?真是的,不就是‘七零八落’吗?”大家一想,果然是,又不买方心宁的账了,缠着要他再来一个。

方心宁打算自己编一个来给他们凑个乐,想了老半天,才说:“飞蛾扑火虫自灭,无手亦能提千斤,姥姥有女皆远嫁,一去即可带三军。每一句猜一个字,共四个字。”大家觉得不好猜,方心宁便说:“凡是今天表现好的,回校我立即告诉他谜底。”大家就起哄,不同意他这样做,非要他当场说出谜底不可。方心宁却担心编的不巧妙,公布了答案反而不美。刚好程校长喊他,他才摆脱了大家讨债似的纠缠。

自由活动的时间到了,集合起队伍一数,某个班里有三名同学不知去向。程校长马上派人去找。方心宁爬到一个高坡上向远处望,见远处有几个人影晃动。可是,他们不会是真的跑到人家麦田里去了吧?方心宁向那个方向跑过去一点儿再看,衣服像,再近点儿看,果然是三个学生在那里。

原来,他们三个跑到人家麦田里去打闹,踩了人家的麦子,正好让主人抓了个现行,在那里吵着呢。那个村民哪里肯放他们让走,非要让他们一棵棵把麦子给扶起来不可。

看看一片被绊倒的麦子,也是怪让人心疼。方心宁说:“我是他们的老师,孩子们绊倒了麦子,学校有管教的责任。我代表学校先向你道个歉。”一个学生说:“道什么歉,不就几棵麦子吗?我们赔就是了。”那村民说:“你挺有钱是吧?行,这些都是留的麦种,俺一分也不多收你的,1000块。”那个同学说:“几棵麦子1000块?你这不是明讹人吗?”方心宁对那个同学说:“你怎么说话?损害了赔偿是应该的,你还口气这么大?快一边去。”

方心宁对那位村民陪着笑脸说:“大哥,是这些孩子太不懂事。我们来烈士陵园扫墓,没带那么多的钱,你看”村民说:“他说话太气人了。今天,俺非得让他们给我一棵一棵扶起来,要不,俺今天一个也不让他们走。”村民说着,把一把铁锨狠命往地里一插。

“我们就不给你扶!你用泥巴扔了我们一身,我还想让你赔衣服呢。”刚才那个学生又说。村民说:“活该,是你自己惹的。”

双方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方心宁仔细一看,几个同学身上确实有泥。说什么呢?罪过在自己,组织不够严密呀,如果说好了就地休息,如果强调了不准损害庄稼,也许就没这些事了。他忙凑近那位村民,说:“还是我来吧,孩子们做事毛糙。”他小心地顺着田垄进去,一棵一棵地把踩倒了的麦子扶起来。自己也是农村长大的,粮食就是农家的经济支柱。麦子被绊成这样,谁不心疼?

纪红飞这时也寻了过来,看方心宁在给人家扶麦子,知道是那几个学生犯的事,就跑过来帮方心宁。方心宁与她对视一下,没有说话。

纪红飞边忙着边对村民说:“你这麦子真好,我们老家里也种麦子,可麦穗还没这一半大。你这是什么品种?莫不是上过卫星的?”

村民看他们扶麦子的认真劲,又听了纪红飞的这些话,开始不好意思起来,就说:“今年麦子长得是不错。老师呀,俺不是有意让你这样,只是听他们说话觉得气不过,不吃人粮食的才说那样的话哩。老师,不用扶了,其实扶了也没什么用的,你带他们走吧。”

方心宁谢过村民,与纪红飞赶紧带学生回去。

半路上,潘念刚好像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似的,跟在他们身后,还把方心宁吓了一跳。

“我找老朋友聊了一会儿。”潘念刚笑笑说。

“在陵园里?”纪红飞看看身边大片的陵园,直吐舌头。潘念刚没解释。

程校长听了方心宁的汇报,非常生气,以这件事为例,强调了纪律的重要性。他援引那位老同志的话说,在战斗中,没有纪律,就意味着伤亡增加,吃败仗的可能性增大。

回去的路上,也可能是太累了,再加上程校长的思想教育起了作用,纪律比来时要好一些。

突然,一股冷风吹来,把队伍吹出一阵喧闹声。方心宁把外套脱下来,披在瘦小的乔小红身上。乔小红那么点小个子,穿了这件外套,倒像是戏台上的青衣,惹得大家一阵欢笑。

快到学校的十字路口,乔小红竟然披着那件外套,飘飘然地跑到一个侏儒的修鞋摊前啦起呱来。方心宁让同学喊她,她才意犹未尽地飘回队伍。方心宁知道,那个侏儒是乔小红的一个亲戚,乔小红的家长连家长会都不开,只让这个侏儒到学校了解情况。

这算是回来的路上初三(3)班最违犯纪律的事了。

这次活动后,同学们很长一段时间都安心地学习。往往就是这样,一个学校长期不组织活动,看似学习时间充裕了,但是学习效率却不高。只是为了少担风险,很多学校干脆不举办任何活动,实在也是无奈之举——说白了,费力不讨好,出了事故惹麻烦。

赵亮在路上等方心宁好久了。此时的赵亮赢了官司,却失去了工作。

方心宁很奇怪地问:“为什么?官司的事不是完了吗?”赵亮说:“学校不让我去上班,说是暂时没岗。什么没岗,不过还是二铁在背后捣鬼。我听说他威胁校领导,说只要让我去上班,他就一把火把学校给烧了。学校里怕他呀。”方心宁说:“他也太霸道了,那么,钱可还你了?”赵亮说:“我一分钱也没拿到,让法院去执行他就跑,要不就说没钱,谁拿他也没办法。我自认倒霉吧,谁让我摊上这样的事呢。我现在是工作没了,钱也没要回,什么都没了。这次来,我想找点儿活先干着,哪怕是打零工也行。”

方心宁也为赵亮的事叹息,一个劲地劝慰他——这世道,难道真没地儿说理了?

57

从烈士陵园回来后,方心宁感冒了。他从卫生室里打上点滴,坐在沙发上看作业。纪红飞给他送来一杯开水,再三嘱咐他不要缺了水。方心宁坐在一把椅子上,批了几本觉得不得劲,打针的人又多又乱,就一个劲地催医生调快点儿打。医生被催得没办法,只好把流量开到最大。

打完了针,方心宁忙回到办公室看作业。

老师们正在那里讨论扫墓的事。

一位老师说:“学生太不严肃了,那是什么场合?嘻嘻哈哈,不象个样子。”

另一个说:“要我说,还是组织方面有问题,事先没考虑周全。”

方心宁听了反驳道:“以后再组织一定让你来。”

那位老师忙解释说:“不是说你,我是说学校,应该把那些调皮的同学挑出来,留在学校里。让他们去,真给我们泰云丢人。”

纪红飞说:“你留下他们,他们不把学校给掀个底朝天才怪呢,或者跳墙跑出去,到是候你去一个个地找回来吗?”

那位老师又说:“你总站在方心宁一边。”

马华说:“没错呀,他们说的真没错。”

纪红飞笑着说:“纠正一下,我是站在真理一边。”

又有几个老师议论。

“主要是学生离那个年代太久远了。”

“还是这类教育太少了。这些年,学校里都不大注意这样的红色教育了。”

“我们上学的时候,”赵芳说,“进行忆苦思甜教育,确实挺管用。那个老同志讲到在山上吃树皮,我都流泪了,可你看现在的学生,反倒哈哈笑。”

“老同志在讲被敌人围困七天七夜没饭吃时,下边几个同学还议论说,怎么不多准备些火腿肠方便面。”

“我在原学校时,有一次组织学生看电影《刘胡兰》,演到刘胡兰要被敌人铡的时候,竟然有同学哄堂大笑。”

“悲哀,学校的悲哀,时代的悲哀,国人的悲哀。”

“看动漫长大的一代,哪里知道革命年代的事。他们所看到的大都是些可乐可笑的事,没有忧伤。”

“就像美国当年跨掉的一代一样,可能每个国家都要经历这样一个阶段。”

“言重了吧,”方心宁说“应该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最起码他们比我们接受的教育要好一些,这一点各位不反对吧?”

这一句与大家观点相左的话没有引来大家的反对,反而是一片叫好声,因为大家都是教育工作者。方心宁轻易地把大家的观点都否了,正高兴,姐姐方心灵又打来电话,问方心宁哪天能赶回家去。方心宁忽然想起前一段时间姐姐要自己回家的事,急忙问是不是娘身体欠佳。姐说娘很好,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得空就回一趟吧。

这天下午,是学校例行打扫卫生的时间。何丽华来问方心宁是不是先自己检查一下卫生打扫情况。方心宁说:“叫上司文金,你们班干部检查一遍。我打完针再过去。”何丽华说:“来了好几个人找他,他正在那里和人家说话呢。”方心宁问:“是他爸爸?”她说:“不是,我没见过这几个人。”

“什么?那人长什么样?现在在哪?快带我去。”方心宁想起司文金的爸爸嘱咐的话,可别是要报复司厂长的人真找到司文金头上来了。方心宁慌忙拔掉针头,用棉球按住针眼急匆匆去找司文金。

何丽华急了,想拦住他,说:“老师,你打完针再去吧,我这就去把他给找来。”方心宁没有时间理会她的话。

来到男生宿舍门口,方心宁正看见三个人围着司文金在说什么。方心宁跑过去,一把把司文金拉到自己的身后,说道:“我是他的老师,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老师你好,”一个年长点儿的伸过手来和他握手,说,“我们过来看看孩子。”方心宁说:“请问你是他什么人?”那人说:“我是他的叔叔。”方心宁问:“您贵姓?”那人说:“我姓李,叫李贵和。”“请您稍等。”方心宁拉司文金到一边问:“你认识他们吗?”司文金说:“见过。”方心宁问:“熟吗?”司文金认真地摇摇头。

莫非真有事情要发生?方心宁忙打电话给司文金的爸爸。

司厂长听明白他介绍的情况后,说:“他是我的一个客户,都是朋友,路过你们学校,只是过去看看孩子,没事的。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职工重新上岗了,没事了,忘了告诉你。”挂了电话,方心宁有些生气,警报解除你倒是早给说一声呀,白白让自己紧张了两三个月,更别说自己这针还没打完咧。

方心宁过去跟李贵和他们说:“对不起,在校园里,我们学校规定不让家长以外的陌生人接触学生。”李贵和说:“我理解。你们学校这么做,也是为学生好。”

方心宁回到办公室后,想到自己刚才的行为,觉得是有点太神经质了。不过,为了学生的安全,他不怕别人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他。

程校长打电话叫他到校长办公室,说要创办泰云文学社,要他跟纪红飞具体作。程校长的理由还很充分:两人都没成家,没家务事,能靠得上。安排完了,程校长突然又说:“纪红飞这孩子真是不错。”方心宁点头表示赞同。程校长又说:“她是我在泰灵的最后一批学生。送走她们,我就去教研室了。”方心宁说:“哦。”程校长说:“长得漂亮先不说,关键是人品好,业务棒。”方心宁说:“是。”程校长说:“家庭条件也不错。”

方心宁越听越糊涂。程校长这样唠唠叨叨地数说纪红飞的好处,倒像是要给她介绍对象。

“程校长,”方心宁说,“文学社办份报纸还是期刊?”程校长说:“报纸,周期短,学生能及时看到。”方心宁说:“那还得您亲自写个创刊词。”程校长说:“这个好说。纪红飞年龄小,你还得多指导她。”方心宁笑着说:“也说不上谁指导谁,大家在一块学习呗。”程校长说:“她写的一篇文章,我看过,还不错,我给她推荐到杂志社了。听她说你帮了她不少忙。”方心宁说:“我只是给了她几本书参考。”程校长说:“你们把最东头那间房子打扫出来,做文学社的办公室。”方心宁应道:“那我去准备了。”“慢,”程校长像是要说件什么事,却欲言又止,“去吧,跟纪红飞好好商量着,既然办,就要办好,让别人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58

方心宁回到家的时候,娘和姐姐早已经在家里等候他了。

“不打电话,你是不会回来哟。”方母批评说。

方心宁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到底有什么事那么急?不在电话里说清楚,让我这两天老是安不下心来。”

方心灵说:“你是回来了,可清明节早已过了。”

方心宁问:“清明节?什么事还得非清明节不可?”

方心灵说:“给爹上坟!”

方母说:“他心里,哪里还有他爹。”

方心宁忽然想起,早就说好今年清明给父亲上坟,可为了组织学生到烈士陵园扫墓,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方心宁拍打着脑瓜,非常后悔。

方母准备了几碟小菜,还有酒、纸、香等一应上坟用的物品,小心放到篮子里。方心宁挎着篮子走在前头,姐姐方心灵扛把铁锨陪娘走在后头。其实清明那天,姐也来了,可娘说了,宁宁不回来,怎么上这个坟?宁宁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方心宁在前头走得很快。村里通往田野的路拓宽了,上面铺了煤碴,雨天也不起泥。麦苗青青,为大地笼上了翠绿的外套,到处都让人觉得干净,让人感到神清气爽。太阳当头照,把个风儿也烤得暖暖的。麦田里,零星看到几个人在做农活,有几个挨这边近的,看见方心宁,都问候一声:“宁宁回来了!”这就跟在街上见了面问“吃了吗”一样。但是“宁宁”这一称呼让方心宁听着有些刺耳,娘和姐叫的时候还没大有感觉,村民也这样叫就觉得特别的不舒服。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捉迷藏玩泥巴跟着伙伴偷果园的小孩子了,现在是一名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师方心宁!

村南一片树林,是荒滩地。多年前,存放骨灰盒的灵屋坍塌,村里便默许村民将骨灰埋在这里。现在,这里已经有好大一片坟茔。方保国的坟在最南面,一棵刺柏就是最醒目的记号。这棵刺柏还是方心宁上初中的时候,向一伙负责绿化公路的工人要来的,当时挺小的一棵小苗,栽到这荒滩上居然成活了,绿油油的。它当时也就如一个跌跌撞撞学走路的孩子那样高,现在已经超过方心宁了。当时挖坑时,下面全是沙子,用锨铲一两米深还是沙子,它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再看看周围几户人家专门买来的灰柏树苗,却已是墨绿与干黄斑斑驳驳,几欲枯死。方心宁就想,跟人家要来的一棵小树苗能这样旺盛的生长,莫非是父亲在显灵保佑着?

姐已经放声痛哭。娘吩咐方心宁烧纸,上香,拣菜,斟酒,磕头。方心宁跪在地上,在想一个问题:如果父亲地下有知,不知对自己也做了老师会怎么看,他是会安然瞑目,还是阖不上眼?

“孩儿他爹,”方母说,“孩子们来看你了。”这简单的一句话,饱含了方母对丈夫深深的思念,听了她滞涩的声音就能感受得到。

方心宁终于忍不住,也哭了。多少年了,娘仨坎坎坷坷,跌跌绊绊,父亲,你可知道?一个失去顶梁柱的家庭,经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而没有让天塌下来,孤儿寡母的他们更多的是用精神在支撑呀。对于父亲,他没有怨恨,甚至时间已经快磨光了自己对父亲的记忆,隐约的影像化作了一些简单的符号,这些符号所表达的内容有严肃,有和蔼,有执著,有认真,有爱心,有朴实。

而他之所以想知道父亲对自己现在做了老师的感受,是因为最近他有些怀疑和矛盾,靠自己无法解释和消除。

“保佑闺女一家平平安安,保佑儿子工作顺顺利利,早点儿把媳妇娶回家。”方母说。

方心宁拿起铁锨,在父亲的坟头上添些土。这是他第一次亲手在父亲的坟头添土,也应该是方母要将家庭的责任传给他的一种仪式。他在父亲的坟头庄重地又压上些新纸——那里已经有人给压过新纸,不知是什么人来过。

且说季梅婷一家正在公园里散步。一对新人也在公园拍照。那女的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双手捧着一束鲜花,男友则小心地帮她掀着裙摆。一大群家属簇拥在后面,吵吵嚷嚷。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属于他们,而他们确实也成了整个公园里最引人注目的风景。

季妈妈说:“多般配的一对,你瞧那小伙儿。”季副市长说:“喔,小伙子挺精神!”季梅婷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心想,精神吗?我倒没觉得。你瞧他瘦儿吧几,那身礼服都还没撑起来呢,倒像是漂亮的衣服披在了枯木桩上,要是方心宁穿上它,才真可以用上“精神”这俩字。再瞧这人长的,小眼睛,塌鼻梁,整个脸平得像是用板子拍过。这样的人也好意思在这里显摆,藏在影楼里照个内景也就罢了,出来恶心人就是他的不对。

季妈妈暗中瞅瞅季梅婷,说:“宣传部里魏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季副市长应和说:“小伙不错,林业大学毕业的,我办公室里那几盆花全靠他侍弄。”季妈妈刚才是在问季梅婷,见丈夫又搭话,白了他一眼。季副市长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还在那里评头论足:“要说缺点嘛,就是有点儿绵软,做事不够果断。”

见季梅婷不理自己,季妈妈就直接问道:“婷婷,你应该认得的。”“谁呀?”季梅婷似乎并没听见妈妈刚才说了什么。季副市长说:“宣传部里的魏忠。”季梅婷故作不懂地问:“他怎么了?出事了?”季妈妈听她这样说,使劲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我说他这人不错,你说呢?”季梅婷说:“嗯,是挺不错的。”季妈妈说:“他对养花挺内行的,过几天,你请他到咱们家来看看那几盆花,让他帮着给侍弄一下。”她显然还是对季梅婷说的,没想到又让季副市长接过话把儿去了:“行,我给他打电话就是,人很勤快,一叫准到。”季梅婷趁机加快了脚步。季妈妈终于忍不住了,对季副市长说:“怎么什么事也少不了你?谁让你打电话了?家里的事你怎么一点脑子也不动?”季副市长让季妈妈抢白了一顿,干脆也快走几步,到前面去了。季梅婷早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偷着乐。

季梅婷发给方心宁一条短信:我们一家在公园散步,可惜少了你。

很快,方心宁就回了条短信:我们一家在墓地上坟,可惜少了你。

59

何丽华找到方心宁,问:“老师,你的谜底到底是什么?”方心宁问:“什么谜底?”何丽华说:“飞蛾扑火虫自灭,无手亦能提千斤,姥姥有女皆远嫁,一去即可带三军。”方心宁想了起来,自己编这个谜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亏她还记得,就问:“你猜呢?”何丽华说:“‘我’‘是’‘老’‘师’?”方心宁说:“你真够聪明。去吧,好好准备考试,想念你中考一定考不错的”他总是适时地鼓励学生。

何丽华有些骄傲回教室了。

对于泰云来讲,中考真就是一场战争,因为对于一所学校,人们不看别的,就只盯着成绩。家长们想看它值不值5000块助教金;旁观者则想知道泰云这个新生事物到底如何走下去。

时间就在紧张的工作和学习中流逝着,中考倒计时牌的数字很快变成了“7”。同学们都感到了时间的紧迫,而且马上就要分手了,不少同学开始忙着相互留言,签名,赠照片。

在这种情况下,司文金建议搞最后一次主题班会,让大家把心里话说出来,这样比赠言什么的强得多,而且也可以让同学们轻松一下,放下心中的包袱。方心宁正在想办法防止同学们分心,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其实也是一种考前休息和调整的好方法。他拿出了一节语文课来做这件事——作为班主任,他非常愿意牺牲这一节课。

纪红飞当然不放过这个机会,她一定要参与到班里来听听。

还是司文金打头阵。他说,泰云这一年,让我长大了,成熟了;班主任和同学们的信任,使我在当班长期间学到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是从书本上学不到的;我衷心地感谢和祝福泰云,祝福初三(3)班的所有老师和同学们。

认同者的掌声很热烈。

沈雪说,这一年,我自觉身上发生的故事太多了。是老师的教导,让我不仅在学习上取得了提高,也让我在人生经验方面多了些积累。

张力说,我曾经是一个最没有耐心的人,自己也为自己的浮躁感到苦恼,是泰云给了我一颗坚定的心,增强了我的韧性,让我学会了坚持,也使我得到了回报,原来厌恶甚至憎恨的学习,现在却成了我最乐意做的事。

冯西强说,我痴迷于电脑游戏之后,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我的父母很疼爱我,从来舍不得打骂我,但他们经常因为我吵。我有时也想改,可总是下不了那个决心,是方老师摔手机的举动震动了我。我从来没见过谁对我发那么大的火,但这火也在瞬间照亮我眼前的一切,我好像突然看见了距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深渊。电脑瘾是很难戒的,是方老师和大家的帮助,把我拉回现实,彻底地改变了我的生活态度。为什么大家都那么讲纪律,那么热爱学习,而只有我把自己封锁在虚幻的世界中?想想从前的我,太傻了,浪费了多少时间,但我有信心把这些时间再抢回来。现在,父母更疼爱我了,也不再为我的事争吵了,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我来泰云虽然只有短短的三个多月,但是我庆幸自己得到了很多。

看来,电脑瘾的疗治,也许最需要的是一个适宜的激发点。但无论如何,没有一颗爱心在里面,是不成的。

冯丹说,我是一个怕吃苦的人,军训的时候当了逃兵。但是,在老师的鼓励下,我坚持了下来。老师给我留足了面子,我心里很有数,所以我只能比以前更加自觉和努力。我相信自己还会做得更好。

何丽华说,我是咱们班唯一一个跟了方老师三年的学生。从听方老师的第一堂课,我就记住了方老师的笑容。每当在课堂上看到老师和蔼可亲的笑脸,我就仿佛被注入了活力。将来,我也要做一位老师,一位常常对自己的学生微笑的老师,用我的言行去教育和感染每一名学生。

听何丽华这样一说,方心宁在一旁觉得脸火辣辣的。这样**裸的表扬,也许言过其实了吧?

乔小红站起身说,马上就要离别了,我想借这个时间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14年前一个初冬的早晨,有一个身高不足1米3的残疾人,从一个垃圾场旁捡到一个小女孩。当时,女孩已经被冻得浑身发紫,呼吸十分微弱。残疾人立即把小女孩送到医院进行抢救。这个小女孩还算幸运,她竟然活了过来。从此,这个残疾人就成了小女孩的妈妈。14年来,母女俩风风雨雨走过,日子虽说不上富裕,但小女孩很知足,因为她和小朋友们一样,能吃得饱,穿得暧,一样能背着书包上学去。听说县里办了所新学校后,妈妈就要把小女孩转到这里。妈妈对小女孩说,妈妈要让你和别人一样享受最好的教育。小女孩怕家里负担大,不同意。妈妈就耐心地劝她说,虽然花钱多点,可是你住校以后,妈妈可以多干一些活儿。就这样,这个小女孩来到了泰云我所讲的这个小女孩,不是台湾电影《搭错车》中的阿美,而是我。我的妈妈,就在我们实验中学校门东边那个十字路口为人修鞋,人们都叫她乔驼子。一年了,每次走到这个十字路口,我都感到很难为情,我不愿意让大家知道我的妈妈是个残疾人。这个秘密,就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和大家相比,我的家庭条件并不好,但我却和大家一样,坐到了全县最好的学校里。这一切,都是我身高只有1米2多一点儿的伟大的妈妈给予的。我不怕大家笑话,今天把这个秘密讲出来了,我心里也就没了什么负担。一个星期后,我会轻松踏进中考考场,我一定能取得一个好成绩。

她说完,一下趴到课桌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她太激动了。方心宁心里忽然觉得那么惭愧,做为乔小红的班主任,自己对她了解的还是太少了,他不知道被人称作乔驼子的人竟然不是她的亲戚而是她的妈妈,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被人称作乔驼子的修鞋匠会是一个女人。他真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就在清明节扫墓那天,是自己不问青红皂白批评了乔小红一顿。这一年来,乔小红在班里默默无闻地生活学习,承受了其他同学难以想像的压力,可对此,自己竟然一无所知。他过去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想给她以安慰。他明白,自己必须找乔小红谈谈,给她应有的鼓励,也向她郑重地说一声“对不起”。他希望这声“对不起”能够减轻乔小红内心的压力,也希望这声“对不起”从此高悬在自己的心空,时时刻刻警醒自己,不让自己的工作再留下类似的遗憾。

同学们都说得很精彩,也让所有在场的人受到了深刻的教育。特别是乔小红的话,更是把大家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堂课后,大家的情绪出奇的平静。这种心态对于要参加中考的同学们来讲,应该是求之不得的。

纪红飞一直在认真看着师生们的举动,眼圈无法控制地红了。她也没想到,这节课会如此打动她。

60

中考的考场设在泰灵中学。

泰灵中学是辛县的重点高中,在整个辛成市都有一定的名气。为了能把中考搞好,程校长对中考期间的纪律、伙食、休息等都做了详尽的安排。方心宁也把该注意的事项写在一个小本本上,时刻提醒自己,唯恐出现一丝纰漏。

要进考场了,同学们把带来的书包、杯子、书本统统交给方心宁保管,有的放到他的手里,有的挂在他的肩上,也有的塞到他怀里,简直把他当成博物架了。他把这些东西抱到“带考室”里,替同学们小心看管起来。

带队老师焦急的心情恐怕要超过学生。方心宁就觉着坐立不安。再看看那些家长,就守在学校外面翘首而望,久久不肯离去,似乎这样就能对孩子的考试有所帮助。

这考试哪里是在考学生,分明是在考老师和家长。

方心宁的主要任务就是组织好学生,做好学生的思想和后勤工作。学生在这一生中,如此重要的考试能有几回?当学生们笑着走出考场,方心宁的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如果哪个学生一脸的不高兴,他心里又会比那个学生更难过,要想着法儿转移其注意力,以防止影响其下一场考试。

让方心宁每一根神经都紧张的考试终于结束了。不少学生出场就蹦了起来,有的把带来的课本高高地抛向空中,好像一个束缚已久的人突然被松了绑,恨不得把那些绳索全扔到九霄云外去。

方心宁他们还受命分发泰云的宣传材料。整个泰灵中学大门口,各种宣传资料被分发,被传阅。地上飘得到处都是各种宣传页。

纪红飞收集了好多资料。其中有一份,她拿过来让方心宁看。这是一份泰灵中学散发的招生简章,原来泰灵中学要新建一个初中部。从介绍的文字上看,这个初中部的性质与泰云一样,不同的是,他们承诺毕业生可优先进入高中部就读。这对于泰云来讲,可不是个好消息,因为凭着泰灵中学在当地的影响,这样的承诺无疑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回到泰云,学生们要离校了,大家互道祝福,陆续告辞,很多家长也找到孩子的老师表达谢意。校园里,教室里,办公室里,到处是告别的场面。

何丽华来问方心宁说:“老师,放了假,你是回家呢还是呆在学校?我们商量了,假期里找你玩去。”方心宁心想,这个何丽华是怎么了,满脑子就是玩,从来没说过学习什么的,便说:“我自己都没想好我假期里会做什么。你也多在家里看些书,到了高中,学习很紧张,连看书的时间怕也难找。这个假期正好利用起来,多看点儿书,别乱跑了。”何丽华才不理他这一套,还是问:“到时候我打你手机?”方心宁希望她赶紧离开,就说:“你爸来接你了吧?”何丽华说:“他在院子里等我。”方心宁忙说:“那快去吧,别让他等太久。”

乔小红领着她的妈妈也来向方心宁告别。何丽华见状,与乔小红打个招呼,跟方心宁告辞了。

乔小红的妈妈,正是人称‘乔驼子’的修鞋匠,不光是个子小,见她的人也会忽视她的性别。这个身高不足1.3米的残疾人,满脸堆笑,皱纹也扭成了花朵:“方老师,我今天来向你承认个错误。”看她一脸的诚恳,方心宁忙说:“乔大姐,应该是我向你承认错误。”她说:“不,我一直怕孩子在同学面前没面子,不让别人知道她有我这样一个妈妈。今天是孩子非让我来跟你见个面不可,我才敢过来。你对孩子太关心了,就那天去扫墓,你把自己的外套给孩子披上,把她感动坏了,跑我的摊上说了很多高兴的话。这次,她说考得很不错,我真是打心里感激您。”说着,她还向方心宁鞠了一躬。这一举动,让这个小人儿更显得小了。但是,人的大小怎么可以用身高来衡量呢?方心宁觉得,她是自己见过的最伟大的母亲之一。

方心宁说:“很惭愧,我太粗心了,对乔小红的了解太少,所以做得很不够。”乔小红妈妈说:“怪只怪我没跟老师说实话,我一直担心别人知道了我的情况会给小红带来不好的影响。”她又讲了很多的客气话。而她越是客气,方心宁就越是觉得自己做得太亏心。

这一天,方心宁还第一次见到了钱成万的爸爸。他是个很成功的商人,但从来不跟老师和学校联系,开家长会时他总是请假。今天,他也来接孩子了,特地过来跟方心宁握了握手。

持续到天黑,老师们才把初三的学生全部送走。泰灵中学初中部招生的消息,也在泰云的老师们中间迅速传开。

“高中办好就不错,办什么初中?”张风说。

“不就是想变相多收点钱吗?”牛真龄说。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他们承诺学生毕业后优先进入高中部,就为他们的招生增加了一个最重的砝码。”马华说。

程校长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在放暑假前的最后一次全体会上,他说:“泰灵初中部的招生,肯定对我们产生一些影响。要想渡过这一关,我们全体教职员工就得同心同德,一齐努力,把挑战变成机遇。有泰云,就有我们的饭吃,没泰云,我们大家都得灰溜溜地挪地方。每个人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来和泰灵赛一赛。他们有泰灵的牌子,我们有更多的初中办学经验。这样算起来,我们还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忙碌而充实的一个学年过去了,回想起来,教学工作虽则繁琐辛苦,但其中也有着无限的乐趣。方心宁相信自己会干得更加出色,也相信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眼前所有的困难一定会得到圆满解决的。而感情方面,只要季梅婷依然那么深沉地爱着自己,她的家人又能怎么样呢?他们的事,只区别于时间的早晚。当自己沿着事业之路走到成功的时候,爱情自然会主动与自己胜利会师。到那时,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会不得不改变他们的看法,认认真真地对待自己。

只要有梦想,总会有希望;梦想是方向,是动力,是未来美好的一切。为了这个梦想,方心宁充满活力地工作着,或许爱情让他有一时的悲伤,但追赶梦想的路上,他从来就没想过歇歇脚。

做为一名老师,方心宁崇尚“大语文教育”,主张“德教为先”,强调“身教”胜“言传”——师者,示也,老师不只要把知识传授或指示给学生,更重要的是事事身先示范,正如俗语所说,“喊破嗓子,不如做个样子”。

他就如一股清新的细流,在教育的莽原上寻找着方向,蜿蜒前行。这细流的身后,不久就会汇成浩荡的长江大河,那该是祖国大好河山的血脉,承载着的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呵。

故事讲到这儿,连“几点吉庆”也已经看到了方心宁的美好明天。国家要发展,教育须先行。虽然与我们的期待可能还有一些差距,但教育投入确实在年年增长,这就是教育发展的物质与精神保障。

教师,从来不是一个发家致富飞黄腾达的职业,它需要的是爱心,热情,执著,隐忍。所幸的是,我们的教育并不缺少方心宁这样的老师,热情,爱心,执著,隐忍,他们样样具备;而他们,也应该是我们国家的财富,应该受到整个社会的呵护。

一路前行,方心宁看到了希望。

第三部:梦醒复梦

ps:持续写了30万字,是一个诉说的过程,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

这本来就是一场没有结局的行走。

没有人能透过木然的表情看穿我复杂的内心。

行走!除了这,我的记忆深处还有什么更值得珍藏的?

闪耀的梦想,或许真的就在前方。

——摘自方心宁《追梦行》(未完待续)

1

省城。又是一年盛夏时。

世界经济不振,煤炭市场不好,辛县这个依赖煤炭的小县城已经有了明显的感觉,但省城似乎抗风险的能力要强一些。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依然是车水马龙,街道处处显示着豪华与时尚,硕大的广告牌上满是美女、珠宝、时装、豪宅。任何一个从小县城刚踏入这里的人,都会被这里林林总总光怪陆离的事物吸引住眼球。只是这里似乎比辛县要气温还要高,你瞧,空调、汽车都憋着劲地往外喷着热,柏油路被晒像就要融化了一样,腾起一股灼人心肺的热浪,就连绿化树也被太阳炙烤得失去了那份精神,灰溜溜的没了平时的好颜色。

追寻的脚步是焦急而匆忙的。一个年轻人,肩上背着一个大包,神情与路人明显不同。他无暇顾及这来来往往的人流与无处不在的广告,也无心欣赏这座座高楼大厦,只是一心赶路。

这个年轻人,正是方心宁。他的第一站就是天桥国际学校。

马祥校长接待了他,听了他的打算后,竟然再不放他走。自从在辛成和省城听了方心宁的两节比赛课,马祥喜欢上了这个有些与众不同的年轻人,有爱才之心,加上老乡感情,早就有招纳之心,眼下他自己送上门来了,哪能让他再离开?

正值假期,马校长天天带方心宁到各地去宣传、招生。他带方心宁招生的第一站就是辛城。

这天,他们又在街上设了个咨询站,给往来的人们推荐天桥国际学校。一位穿着讲究的人走过来。反复地看过他们的宣传材料,还是不放心。“你们学校可以从照片上看到。可师资情况呢?”他问。方心宁回答说:“这个您放心,老师全都是从各地选聘来的。”“你们材料上说的天花乱坠。我们如何验证?其中会不会有虚夸的成分?”“绝对不会,”方心宁说,“我们泰云学校所做的一切宣传,都是真实的,你可以亲自到学校去看,随时都可以的。”马祥在一边向方心宁小声地纠正说:“是天桥。”“对,天桥国际学校最重信誉,我们的宣传没有一点儿虚假的成分。”

方心宁忽然感觉到,自己虽然离开了泰云。想要完全忘却它却很难。

整个暑假,方心宁就这样跟着马校长四处跑招生。

再说在泰云那个“伪民办”学校里,老师们受到原单位和泰云的双重制约,却享受不到公办学校所有的一切。所有走出这一步的老师们都没有料到这种情况,虽说是假期里,但聘任老师们没几个人能在家里呆得住,不时三三两两来学校打探情况。

假期过去将半,泰云学校许多事正在发生着。有几位老师通过个人关系,又回了原单位。赵芳因为女儿今年高考表现非常出色。总算能有一件喜事,冲一冲这一年多来的晦气。想想泰云不能给她办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也不能像公办老师那样在人事局、财政局里兑现职称涨档案工资,办什么内部退养之类的更是无从谈起。无奈之下。她选择了走回头路。

老师们已经有七个月不发工资了,留下来的意义越来越小,但更多的老师却因各种原因。或者在县城找了对象买了房,或者孩子已经在附近入托入学。回去的决心一时不好下。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他们,除了偶尔发发牢。又有什么法子呢?

潘念刚是老师们中最看不出有什么大变化的。他也从来没有不满的议论,没有异常的举止。他的表情永远那么平静,谁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纪红飞在家里大搞建设,把她们家的门店认认真真地装修了一遍。她也在后悔,不仅是因为泰云让她失去了原来在公办学校所能享有的一切,更是因为在泰云她失落了本已迟到的爱情。门店就是今后要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地方了,所以装修的活儿她干得特别仔细。可以说,每一个角落,都是她精心设计的。尤其是在粉刷油漆的时候,她更是亲自上阵,天天弄得像个民工,可当看到一面面墙壁被涂得五彩缤纷为门店增添了不少艺术氛围时,脸上的笑容可真灿烂啊。

学校就要开学了,纪妈妈突然大变卦,说什么也不同意她留在家中帮忙。纪红飞不想跟妈妈来硬的,她相信时间会让妈妈接受现实的。

其实,此时的泰云学校就如一座将要爆发的火山,岩浆正在地下积聚,奔涌,随时都会冲出地表,去烧灼它所触及的一切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

这一天,任南德把能通知到的招聘教师全部集合到学校会议室,调查是什么人向县委县政府写了信。因为信中反映的是聘任老师的事,所以每位聘任老师都是嫌疑人。

任南德用中指敲得桌子咚咚响:“我劝某些老师不要阳奉阴违,在背地里捣乱。你写信就是反映到省里反映到中央反映到天上,最后也得回到咱们学校解决,最后也得是我说了算。我可以这样跟你讲,你愿意干就在这里干,不愿意赶紧自己找地方。我花300块钱聘那些待分配的大学生来代课,他们还得对我千恩万谢哩。愿意来我们泰云的,成群结队在外面等着呢。特别是个别老师,要看清形势。”

此语一出,会议室里哄地一下乱了套。

任南德用更大的力气敲着桌子喊:“听不进去的,现在就给我出去。”语气之凶,前所未见。

会后,大家聚集在会议室门口,久久不想离去。

“竟然沦为乞丐了,哪里还有一丁点儿人格尊严?”

“乞丐还能要一口吃一口呢,七八个月不发一分钱,居然没人同情。”

边议论,边骂娘,言来语往,也就没有人顾得上什么为人师表了。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大家走到这种田地?没有人坐下来仔细分析,只是各抒己见,痛骂不已。

老师们又回到办公室。一个老师把“请让招聘老师有尊严地活下去”的条幅又找了出来,哧啦哧啦在桌上展平,举在手里要去示威。那久经日晒尘染折折皱皱的旧纸,更透出一种行将末日的凄惨。

黑板上,方心宁写的那个“回”和“!”还在,白得如毫无血色的脸。

“走,我们一起去找孙校长。”

“找他?去哪儿找他?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

“那就去县政府,我们总要讨个说法,当时文件是他们下的,现在我们遇到困难了,他们不能不管。我们大家都到县政府去请愿。”

肖叶蒙说:“这哪行,不如咱们给县里相关部门写封信反映我们的情况。我们是正常反应问题,也不至于让人家产生反感。”

“刚刚还查谁写了信吗?再写下去能有多大意思?”

“既然他们查,就说明起作用了,该做的我们还是要做,农民工还会爬到塔吊上去讨工资呢,我们当老师的就想不出一点儿办法?”

大家很快统一了意见。几位老师凑到一块,起草了一封信,定下稿子好让大家一块儿签名。

肖叶蒙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怎么说是给县委县府写信了,应该是教育局吧?”

这里正乱哄哄的嚷着,万青东陪着任南德突然来到办公室。见任南德进来,大家都怔在那里。

任南德说:“听说又有人准备写信向上边反映?”肖叶蒙悄悄地把正在起草的信抽到桌下。任南德说:“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们向哪里反映,最终解决问题的还是我。有什么事可以当面说,不要在背后乱搞瞎搞。”万青东也说:“写什么也是白费感情,不如省着那点劲儿去把工作干好,省得到最后落聘了,哭都没地儿。”

肖叶蒙说:“那请校长大人把我们的工资发了吧?总不能让我们饿着肚子去上课?”任南德说:“肖老师,你就别跟着起哄了,谁家没的吃,你家能没的吃?你守着个大老板,享你的清福吧。”肖叶蒙说:“各人挣钱各人花,指望谁都白搭。再说了,家里有点积蓄,就可以白干活白贡献?也没这个理。”任南德说:“现在学校暂时困难,你得理解支持。”

张风在一边说:“学校有困难我们理解支持,我们有困难谁来理解支持?”

牛真龄不客气地说:“我们工资不发先不说,养老保险医疗保险至今也没给续缴,你说让我们如何安心?”任南德说:“你有好办法?那你来解决一下吧。”说着,他倒背着手,扫视了一下老师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悻悻地走了。

万青东说:“都赶紧回家吧,把办公室坐穿了也没用。”说完,跟屁虫一样地随着随任南德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是谁这么快就走露了风声。肖叶蒙说:“刘墅呢?”一个老师说:“刚才还在,怎么一转就眼不见了?”这一疑问刚提出来,就见刘墅匆匆忙忙地来到办公室里,高兴地说:“你们听说了吗?有好几个学校要闹起来呢。”可是没有人同他搭话。刘墅非常尴尬地立在那里。(未完待续)

2

开学。上课。这平淡的日子还得过。

纪红飞是被妈妈监视着来到学校的。她决心已下,可又不想惹妈妈生气。来校后,听说方心宁已经离开泰云,也就不再坚持自己原先要帮妈妈经营小店的想法了。

很快,教师节就要到了,泰云学校也开始布置花草,黄的红的绿的,许许多多的盆花这么一摆,马上就烘托出了节日庄严肃穆又祥和喜庆的氛围来。

刘墅老师这几天感觉特别憋闷:大家忽然不理自己了,甚至仇视自己。虽则是与任南德有点远戚关系,可自己也没沾着他多少便宜啊,只是为了能来泰云上班,就没少往他家里跑,花了他大半年的工资啊。就算是没一点关系的,这个代价也足够了,真就没多受一分钱的照顾。二师兄照镜子,他还真遇到了这里外不是人的事儿。

孤独是最可怕的。这一天,刘墅一个人在团支部里坐着,越想越难受。他拿起一本书,狠命地往桌上拍着,吼道:“怎么了,怎么了?跟校长有点儿关系就不是人了吗?”好一会儿,他觉得气出不来,还是该向大家表白一下,说明自己并不是和任南德一气的!

于是,他起身来到了语文办公室。

办公室里,大家正在说话,见刘墅幽灵般地闯了进来,都仓促间闭了嘴。整个办公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自从方心宁离开了泰云以来,刘墅越来越觉得自己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他顿时觉得房间里的空气在挤压着他的心脏,让他喘息不得。

大家因他而稍稍停顿了一下。便各自忙自己的去了,批作业的批作业。备课的备课,就是没人跟他打招呼。他脸上也有点搁不住了。就走到肖叶蒙身边,搭讪道:“肖老师,我请教你一个问题啊。鲁迅先生的《风筝》,选自《野草》,就应该是一首散文诗,可这篇文章和普通的散文又不容易区别。有学生问起,我们该样回答更好?”肖叶蒙笑着回过头来,让刘墅觉得总算可以跟她讲几句话了。没想到肖叶蒙笑着迎上来的脸猛一下僵住,严肃地唱道:“飘渺的风筝/难以把握着的人/纠缠一根线/感情有多安稳/暧昧的关系/移动的天空/我眼睛好困!”

得了个没脸。刘墅就去问马华:“马老师,你说呢?”张风去挤过来,做了个似笑非笑的鬼脸,怪腔怪调地说:“这个问题灰常(非常)难,他也弄不不太懂哩。”牛真龄也在,悄然过来,小声道:“去问问任校长,他肯定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刘墅急了,结巴起来。说:“这这些天,大家都都不理我,我我就看出来了。我是是和任校长有点儿亲戚,但但是我并没有因为我们是是亲戚而做什么对不住大家的事。大家一看见我就不说话。肯定是怕我向向任校长打小报告。今天,我我在这里对天发誓,如果我是那样的人。天打五五雷轰”

纪红飞就在一边看着。这个刘墅虽说是急了有点口吃,但他心地还是不坏的。是所有男老师里对自己最热心的一个了(当然这里不能再提方心宁)。纪红飞也知道他对自己早有意思,可是因为方心宁的缘故。从来也没给过人家好脸。想到这些,纪红飞忽然觉得自己不能让大家再看他的玩笑了,就说:“刘老师,你这个问题在这本书上有,那一页我给你折住了,拿去看吧。”刘墅终于有了下台了机会,连声说:“谢谢纪老师,太好了。”

纪红飞又低声问:“你假期到过我家门店?”刘墅说:“没有。”她明白了,假期里那个化妆盒果然是方心宁送过去的。

张风在一边又开了腔:“刘老师,咱们同样是聘任来的,你不觉得学校做的事有点儿坑爹吗?工资发不下来,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没着落,你难道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急?”刘墅说:“我我怎么就不急?我既然把你们当成知己,我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你们知道吗?”张风说:“基(知)道什么?”刘墅说:“那那封信?任任校长说的那封信?”张风说:“那那那封信怎么怎么了?”大家哄然大笑。要搁平时,张风这样学他结巴,肯定会激化双方矛盾,说不定还会引发一场“肢体对话”,用拳脚论个对与错。

可刘墅正急于表达自己,没心思理会张风是如何说这些话的。

刘墅说:“你们知道那那是谁写的?”肖叶蒙撇着嘴,一脸鄙夷地说:“你总不会说是是你写的吧?”刘墅说:“怎么了怎么了?何何以见得就不是呢?我告诉你你们,就是本人!”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大家忙围上来,争着要看。刘墅一把抢过来,握在手中,也不结巴了:“你们是想到任校长那里打小报告吗?”看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全场爆笑。

只见信里这样写道:

尊敬的刘副县长:

您好!

我们是辛县的招聘老师,现在分别在辛县实验中学分校泰云学校、泰灵中学初中部、辛县二中分校扬文中学、城关英才中学等国有民办学校任教。我们响应辛县人事局和教育局联合下发的51号文件,应聘到上述学校工作至今。期间,我们每个人兢兢业业地工作,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班主任的工作时间甚至超过15个小时,为上述学校的发展,付出了辛勤的汗水。这几所学校也因此创出非常辉煌的成绩,生源一度遍及各地,远到周边各省市,近到辛成及附近县市和一些大企业集团。统考、中考成绩居全县前列,为宣传和发展辛县的教育事业。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然而,自从来到这些学校。我们的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一直得不到妥善解决,校方推说缴不上,原单位又不让缴,职称不让评,评了的也不给聘,严重损害了我们的利益。几年来,我们成了无根的流浪者,后顾之忧让我们昼不甘味,夜难安眠。尤其是创办最早的泰云学校。近来由于受各种因素的影响,一度陷入困境,至今已经是**个月发不出工资。老师们的收入本来就不高,都是指望着工资吃饭,加之老师们大多是家中顶梁柱,上有老人要孝敬,下有孩子要抚养,日常生活难以为继,只能靠借贷来维持。那些夫妻二人均聘到该校的、贷款买了房子的、夫妻另一方没有工作的家庭。生活更是惨不忍睹。泰云学校的困境,已经使此类学校的问题全部凸现出来,如果解决不好,可以说它的今天。就是全县所有此类学校的明天,全县教育也将因此受到极大的影响。

我们明白,我们丝毫的懈怠。都会使我们的学生遭受不应有且难以挽回的损失。我们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但我们也不否认。我们很不安心,相当一部分人的情绪已经很不稳定。我们希望县里能帮我们协调。使我们的养老保险及医疗保险能够顺利缴纳,使我们的工资问题能得到较好解决,消除我们的后顾之忧,让我们轻装上阵,为辛县的教育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

尊敬的刘副县长,我们知道您很忙,但我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能恳请您帮我们解决一下当前的困难,也只有您才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所有的招聘老师在这里向您致敬,我们会用百倍的工作热情来报答您的恩德。

致以

最诚挚的敬礼,并祝万事顺心,工作安好

(以下为签名)

辛县全体招聘教师敬呈

x年x月x日

肖叶蒙的态度变得最快,马上就客气地问:“怪不得姓任的说是给县委县府的信了,这根原来在你这儿呀。刘副县长?该不会是你们本家吧?”刘墅故意装模作样,就如一位大领导在教导手下工作人员一样,说:“刘副县长虽然不是我的本家,但总是我们教育部门的主管领导吧?问题不跟上级反应,上级怎么了解我们的困难?”

张风拿一本书卷成筒状伸到他的嘴边,一副要采访他的样子。大家一时间又哄然而笑,快活的气氛充满了整个办公室。自开学以来,大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

刘墅也从中感受到了集体的力量与温暖。一个脱离了集体的人是最孤苦的,而重新融入集体的一刹那,他自然也会倍感幸福。

其实,这事还有另一个“同案犯”潘念刚。

纪红飞也有些崇拜了,问道:“刘老师,你难道就不怕你表姐夫生气?”刘墅说:“他生气?谁生气也顶不上我们这么多人吃饭更重要。我们都是聘任老师,他端的是铁饭碗。如果我们的问题得不到圆满解决,你想想,谁能安心工作?这可是大事!是消除我们后顾之忧的大事!”他的这一番弘论,要搁在往日,也许早让大家笑得肚子疼了。可今天,大家都听得很认真,因为这些话都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

张风说:“可真**爆了,这信上的签名是肿(怎)么回事呢。”刘墅可呵呵笑着说:“怎么回事?这些暂时保密,我全抖搂给你了你还佩服我?闹得动静大点儿才能引起领导的重视。”“可是,”张风又问,“信又肿(怎)么到了任南德的手上?”肖叶蒙说:“我怀疑这封信半路上让人给截了,刘副县长根本就没见到。”这种说法并没有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同。

话题一时集中到“信为什么会到了任南德的手上”来。(未完待续)

3

季梅婷在娘家呆好久了。程伟每次来都见不到她个好脸,也就渐渐不来了,电话也不打。季妈妈倒好像觉得亏欠了程伟,就常常去他那儿坐坐,说会儿话。

季梅婷一个人在家发呆,电视里正好报道某地一家私立学校的老师为拿不到工资而向媒体救助。她又想起方心宁来,很想知道他现在的境况。可目前这种形势,她实在无从了解他,不禁潸然泪下。

泰云学校的那场争论还没有结局呢。刘墅忽然想到了潘念刚,亲自跑去请。

潘念刚来到语文办公室,听张风把情况说完,思考了一会儿,说:“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大家是否同意。”

大家便围拢过来。

张风催促说:“有何高见,快说快说。”

潘念刚说:“后天就是教师节了,按照往年的惯例,很多部门的领导要来。我们借这个机会,去向领导反映我们的问题,把写好的材料就直接交到他们的手上,省去中间环节,既省心,又放心。”

大家都觉得这样做确实要好一些,纷纷点头赞同。

这样以来,潘念刚在大家的心目中越发有威信了。

刘墅看着大家的表情,说:“要是方心宁在的话,那就更好了。”

纪红飞听到这句话,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且说天桥国际学校也在准备开教师节庆祝会。学校的招生一年不如一年,这与全省性的生源减少有一定关系,加上天桥国际学校是凭收取教育储备金发展起来的,《民办教育促进法实施条例》终于在省掀起一股潮涌——家长挤兑储备金——使学校办学资金链随时有崩断的可能,而相关传言又反过来引起家长们对教学质量的担心。全省已经有好几所规模较大且很有影响的私立学校因类似问题先后关门了。就目前来看,天桥也只是勉强维持。

方心宁在天桥做了校长助理,并主动担任了两个班的语文课。他明白,不卖力。学校哪来收入给大家发薪水?

这天一早,马校长找到方心宁,说:“你准备个发言稿。现在,私立学校纷纷陷入困境,越是在这样的关健时候,我们越是要多给老师和同学们一些信心。这一次,我们要多请些领导来。没有政府的支持,我们学校的工作举步维艰,难啊。”

此时,泰云同样到了最萧条的时刻?无论面对什么事。方心宁总是很容易就联想起泰云学校。他想起自己在辛县时用的那个旧手机号码来,忙找出来换到手机上。果然,不一会儿就收到一条短信,打开一看,是赵芳发来的。短信中写道:“值此教师节来临之际,谨向表面风光,内心彷徨;容颜未老,心已沧桑;成就难有,郁闷经常;比骡子累。比蚂蚁忙;比民工兄弟更窝囊的泰云学校老师致敬。”

方心宁苦笑了一下。赵芳此时并不知道方心宁已经来到了天桥国际学校。而对于她来说,泰云给予的确实只有伤心和失望。她在失望中回到了原单位,学校安排她在后勤处打扫卫生待岗。

正如方心宁猜测,此时。泰云学校里确实有很多人在传着一些十分消极的消息——大家都已经预感到,一场大的变动马上就要来了。教师节前一天,任南德紧急通知老师们开会。大家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样的事情要发生,安排好学生。先后来到会议室里。

任南德老早就坐在主席台上,冷眼观察着一个个到会入座的老师们。

一会儿,孙校长也匆匆地赶来。在任南德给他准备好的位子上坐下来。他表情很严肃。

任南德开始发言了:“大家都知道,明天,就是教师节了。为了这一天,我们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因为这次不同于以往。我们学校以往召开教师节座谈会,都是教育局里来个领导,可这一回要来我们学校的是谁你们知道吗?是刘副县长。这是实验中学多少年来,第一次有副县长参加教师节座谈会。这就等于给我们传达了一条这样的信息:县政府非常关注我们学校的发展。为了保证明天的座谈会开得顺利,我们有课的老师一定要上好课,没课的就在办公室里好好备课,不要跟卖不了似的在校园里乱逛。一旦见到领导,该说的说,不该说把嘴闭得严严实实,少说话没有谁会把你当哑巴的,说多了,浪费口舌不说,还可能给学校带来不良的影响,两头都不讨好。请老师们记住,谁出了问题谁负责。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学校专门制订了一份教师节期间的管理规定,现在我宣读一下,希望大家能遵守。”

任南德在上面认真地宣读规定,他认为重要的地方还不时停下来做一番强调。

在会场角落处跟纪红飞挨着坐的潘念刚突然接到方心宁打来的电话。潘念刚忙蹲子,悄声接通电话。方心宁问:“泰云现在怎么样?”他好像预感到些什么。“你一走了之,自己倒干净利索了,知道我们过的什么日子吗?你听听,你敬爱的任校长正在讲话呢。”说着,潘念刚把手机举起来,让方心宁听任南德的讲话。方心宁说:“我是问你泰云怎么样了,谁管他?”潘念刚说:“你又不是泰云的人了,自己日子好过就行了,再问我们在泰云的死活是不是有点儿幸灾乐祸?”方心宁说:“想忘了你们,可也太难了。”潘念刚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方心宁说:“回去?你觉得任南德会让我回去?”潘念刚说:“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让你回来?”方心宁说:“再说吧。”

方心宁的心里不只担心任南德不会接受他,还多了另一份担心,那就是怕与纪红飞无法相处。

潘念刚收了电话,悄悄对挨座的纪红飞说:“我刚才接到方心宁的电话了。”纪红飞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潘念刚继续说:“他其实也好过不了,起码得整天牵挂着咱们。”纪红飞猜潘念刚可能话里有话,故意装作没听见。潘念刚自言自语地说:“他这一走,就是失去了一个主力,我们的力量就被削弱太多了”

任南德讲完,孙校长又重复了几处他认为重要的地方,才结束了会议。老师们都回去了,几位干部留下来继续研究接待上级领导的预案。

任南德说:“首先是要求把卫生打扫彻底,不能留死角;刘墅早一些到校,门口候着,一见领导的车队立即给我打电话,我从办公室下来,也就一分多钟。各部门接到通知后,立即行动起来,各就各位,准备好自己的材料。我想,如果领导要在校园里走走的话,就让他们在本部转转,估计五分钟足够,然后引导他们到接待室去,尽量不让他们去看在建的楼,也不要去泰云那边,省得解释起来麻烦。接待室里的水果呀矿泉水呀什么的就不用我再细说了,都准备妥当。大家如果有什么更好的想法,也可以说说看。”

孙校长在一边不住地点头。

而在天桥国际学校,马祥校长突然找到方心宁,问:“稿子准备得怎么样了?”方心宁见他慌张跑来,怔了一下——什么事会让他这个校长急成这样?(未完待续)

4

方心宁把自己准备的发言稿递给马祥。马祥接过来,苦笑了一下,说:“看来,我们自己要多讲一些了,领导们都太忙,也许不能来我们学校了。唉,谁让我们姓‘私’而不姓‘公’呢。”

一阵沉默。方心宁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

马祥又说:“讲话稿我先看看,你先忙你的吧。”说完,他急急地走了。

方心宁不禁为马校长担心起来。这里的形势比起泰云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再说辛县,副县长刘大庆亲自来实验中学慰问老师们了。他老早就下了车,一个人走进学校,遇到门卫查问,他只说自己找孙校长有事。早就在那里候着的刘墅,只一个劲地往外张望着等政府来的车队,并没注意这个看上去十分普通的中年人。

刘县长在校园里逛了一下,径直绕到了通往泰云的小铁门。门是锁着的,他向那边望过去,那边院子里清清静静,一个人也没有。

这时,早有人知道县长来了——县教育局局长齐广宣打来了电话。孙校长和任南德忙追过来,把县长迎入接待室。

还没坐定,刘副县长就问:“我听说泰云学校也曾经红红火火,现在怎么会困难到发不了工资?”孙校长说:“今年各处生源都不好”刘副县长打断他说:“不对呀,我知道今年城区里几所初中招生情况都很好。现在很多人家庭条件好了,都愿意送孩子到县城来读书,跟泰云一样的学校都不受学籍的限制,哪一所不招得满满的?县里给了政策,你们倒说生源不好?你们必须好好研究一下,查找一下根本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他又问身旁的齐局长:“咱们全县都在学习一所乡镇中学的合作教学法,你们安排了?”齐广宣说:“已经安排过了,倒还不知实验中学和泰云学校怎么样。”孙校长朝向任南德说:“实验中学在搞。泰云开展得怎么样?”任南德支支吾吾地说:“也在推行。”刘副县长说:“你们泰云有一名老师,叫方心宁,据说早就在研究合作教学,可以说你们是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的啊。”任南德说:“方心宁他”话说了半句,其余的被他生生咽下去了:如果照实说方心宁已经走了,肯定会招来一顿批评。

齐广宣皱起眉头,问:“怎么,有什么困难吗?”任南德说:“没没困难。”刘副县长扭头小声地对齐广宣和孙校长说:“如果泰云倒了,就是咱们县教育最大的失策。”任南德在一边早就紧张得冒冷汗了,也没弄清刘副县长是不是跟他在说。就兀自下起了保证:“我们一定按照县长的要求,把泰云的各项工作搞好,把合作教学推广好。”他像一名劣兵回答首长的问话,一本正经而又紧张兮兮的样子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刘副县长所提到的某乡镇中学搞的那种教学法,与方心宁搞的合作教学法尽管形式上有些小差异,但思想上基本是一致的。在座的人都很奇怪,不知刘副县长怎么会连这些小细节都掌握得如此清楚。

一会儿座谈,任南德只安排了万青东、刘墅和泰云学校里几个与他关系较好的中层领导,其余的老师。全被很保险地封锁在了泰云学校。泰云学校和实验中学相通的小门上,一把崭新的大锁早把两边严密隔离开来。

潘念刚跟大家在语文办公室里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思考如何应对眼下的这些新情况。鉴于任南德做了这样严密的防范,老师们决定取消向刘副县长当面进言的行动。也不刘墅再去冒险。

就在同一时刻,方心宁在天桥国际学校教师节庆祝大会上正准备发表讲话。马祥校长亲自向大家隆重介绍方心宁:“方老师是今年我校特别聘请来的一位优秀教师,他的讲课水平和教育理论水平都非常高,是全省数得着的好老师。他的到来。是我们学校的一件大事,一件幸事,使我们学校又增添了不少活力。方老师这样高水平的老师能够加入到我们学校。也正说明我们学校在社会上还是有相当高的吸引力的。”

方心宁好像是被全校师生的鼓掌的声浪推到了主席台上的。他定了定神,一字一顿地念道:“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很荣幸能加入到天桥国际这个教育大家庭里来。天桥国际是我省教育界的标杆和航母,一直在全国教育界有着极高的声誉。学校现正处在一个大踏步飞跃前进的关键时期,我们每一个天桥人,都要齐心协力,共谋发展,把天桥的工作搞得更好,把天桥建成全国乃至世界性的名校。”方心宁额头上冒了汗。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木偶,正被别人牵着线摆弄——他所说的这段话,可是马祥亲自给他加上去的。

之后,马祥发言说:“毫不讳言,当前,我们学校正面临着建校以来最大的困难,由于一些改制学校也参与到竞争中来,使我们这所真正的民办学校经受了空前严重的冲击。但是,我们绝不能因此而悲伤、消沉甚至绝望。面临困难,我们必须更加成熟和坚强!除此之外,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也没有退路可走。可喜的是,我们的老师依然兢兢业业地工作,同学们依然刻苦认真地学习。只要人心在,我们的前途必将是一片光明”

听着马校长的演讲,方心宁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泰云去。会议一结束,他就又接到了潘念刚的电话。潘念刚说:“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任校长可要急死了。”方心宁说:“我就不回去,他急也办法。有本事,他到天桥来点我的名,出我的丑,扣我的钱。”潘念刚并没解释什么,只是说:“任南德已经来到办公室里打听了你的地址了,他这几天说不定就去找你。”方心宁说:“别开玩笑,他还不至于跟我有这么深的仇恨吧?还一定要斩草除根?”潘念刚很肯定地说:“反正你最好是马上跟天桥解释好,免得到时候出些意料不到的麻烦。”

方心宁清楚,任南德是绝不至于追到天桥来整他的,但此时的他确实很想见到泰云的人,甚至是任南德。他拨通了刘墅的电话。

刘墅听是方心宁,高兴了,说:“你快回来吧,大家都盼着你回来呢。”方心宁凄然的笑了一下,问道:“在泰云,还有谁会盼我回去?”刘墅说:“大家都盼你啊!我,还有孙校长,任校长,潘念刚,肖叶蒙,纪老师,还有你那班学生,等等吧,盼你回来的人可多去了。”方心宁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刘墅便将教师节刘副县长亲自关照方心宁的话说出来。方心宁更加疑惑了:“我跟刘副县长素不相识,他怎会关照到我?可见你们都是说好了要骗人。”刘墅很认真地说:“你快回来吧,这些天发生的事,连我也不相信这么有戏剧性啊,只有见了面才能说得清楚。”

可一想到回去,方心宁还是犹豫:一方面,他在天桥国际学校已经有了自己合适的位置;另一方面,此时离开,也对不住马校长的对他的那份老乡情啊。退一步说,泰云学校虽则让他牵挂,却未必真的能容下他。

自己该何去何从呢?(未完待续)

ps:本周将得到起点潜力力荐,不知会有多少读者注意到《方老师的爱情故事》,期待结果

5

程伟的电脑公司运转越来越难,他只好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亿威投资咨询有限公司。季梅婷总住在娘家,让程伟感觉家里冷冰冰的没一点乐趣,所以常常住在公司里。结了婚的男人本来就不如恋爱时那么富有温情,到了这步田地的他,有时只能这样或那样地发泄自己的情绪,那脸整天绷得紧紧的。

季梅婷每天除了上班,还是待在家里愣神,跑车撂到车库里,一任灰尘与蛛网将其封锁,而她的感情,也如这车一样被尘封起来了。多少天来,她不想承认,自己日思夜想的全是方心宁,醒来之后,眼前的一切又让她真真切切感觉不协调。她觉得自己做事越来越像个小孩子,冲动了就做,做了就后悔,可在这样的家庭里,后悔了她也没人发泄,只好这样苦着自己。任性与傲慢,终于狠狠地惩罚了她一把,再想任性与傲慢,却无异于自己揭自己的痛处了。天性,并不是一定会跟随自己一辈子的。

季妈妈常常悄悄地躲在一边唉声叹气。她恨自己当初管得太多,尽管她在季副市长面前还硬是想保住自己的一点面子,但面对家里现在的情境,不承认失败又能怎样呢?自从女儿住在了娘家,季副市长脸上也多了愁容,当初他唉叹说“家无宁日”的时候,也没想到会真的应验了。

程伟只要来这边,季梅婷就跟他吵,所以就顺势不来了。丈母娘担心着女婿,只好时不时地到亿威去坐一坐。

一天,程伟在办公室里跟季妈妈说话,忽然说道:“变化太快了,这才两个多月工夫,就降价一多万块。”季妈妈问:“什么呀降这么快?”程伟说:“那车。”

季妈妈心里就一沉,女儿结了婚。敢情什么好事也没有呀,就只是这些让人气不顺的事。她安慰女婿道:“车降价就降吧,关键是你们两个人得过日子啊,她脾气不好,你想想办法,多哄哄她。”

程伟说:“哄哄她?她见了我连张嘴的机会都不给,我怎么哄?我是没招儿。”

季妈妈叹了口气,看看女婿脸上也没什么情绪,就回家了。见女儿在那儿坐着呢,她就说:“你说那车。你也不开,才两个多月都降价1万多,多可惜呀,早知道不让他买呀。”

谁知那季梅婷听了,把水杯往桌上一放,说:“这是那个骗子说的?他要说后悔了那还来得及。”

赌气的婚姻,本就该有这样的结果;一切不理智的行为,最终都是自作自受。

第二天是星期六,季梅婷突然把那辆火红的跑车开出来。到洗车店里把车给洗得干干净净开回来。季妈妈心里就有点儿高兴,以为头一天说的话说到她心里去了,问:“婷婷,你要去干嘛?要是没事。陪我和你爸爸去超市里买点东西?”季梅婷回答说:“我有事!”季妈妈问:“什么事这么重要,是和程伟一块儿去吗?”季梅婷漫不经心地说:“你们还是管好你们自己吧。”

季梅婷你是心里有事的,围着车转了好几圈。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沉思良久又放下。像是有好多事等着她去做,但又拿不准先做哪一件。

她今天可不是要去程伟的公司,她甚至根本没想到程伟。而休息日自然也不用去上班。她觉得这些天来自己被憋坏了,一肚子话又无人可诉。她是要出门去兜下风。

车吼叫着出了城。她又想到要去辛县找方心宁——她没有细想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很快来到泰云学校门前,她对门卫说:“我找你们学校的方心宁。”门卫说:“方心宁?早不在这里了。”季梅婷一怔,问道:“他去哪了?”“我们哪知道?”门卫不耐烦地将她拒于门外。

她忽然记起,方心宁给自己发的最后一个短信说过他要去远方——是的,就是他走的那天,季梅婷就开着车来过辛县,她是要看看那个自食恶果的方心宁有多么悲惨的下场。她曾到过辛县火车站,没进去当面羞羞他,已经算是他运气好了。

当时,坐在跑车里,听火车轰鸣着灰溜溜跑远,她的心里还真掠过一丝雪恨后的畅快,尽管那时自己已经与程伟分居。

可此时,她除了后悔,已经没有别的情感了。

她鼓起勇气拔打方心宁的电话——她还不知道她所拔打的这个号码方心宁已经不用了。

她只好再去央求门卫,要进去找“自己的好朋友”肖叶蒙。门卫终于拗不过她,放她进了学校。

肖叶蒙今天正好在办公室里。她很不喜欢季梅婷,但看在程伟跟王利威是朋友的面上,又不好完全不理她,只是不冷不热地聊了几句。季梅婷坚持问方心宁在哪里,肖叶蒙说:“你瞧,他的办公桌已经给一位新来的老师用了。”她所指的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姓毛,刚大学毕业,还未正式分配,是任南德招聘来代课的。

小毛见季梅婷问办公桌的事,说:“我来的时候,方老师的桌子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张照片。”边说边拿出那一照片来递给季梅婷。

季梅婷不看则已,一看自己这张人面桃花照,泪水就来了,忙拿纸巾来,在眼睛上轻轻地拭着。

肖叶蒙在一边看着她像是在认真地唱作念打,直觉得好笑,心想,你以为这是你的舞台么。

此时的纪红飞已经搬回到这边办公室了,刚好下了课回来。季梅婷一眼看到她,觉得面熟,就问道:“这位应该就是纪老师吧?”纪红飞以为对方是肖叶蒙的好朋友,迎上来热情地打招呼:“我是纪红飞,你好。”季梅婷也说:“我叫季梅婷。”

听到这个名字,纪红飞身子抖了一下——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熟悉的名字同这个陌生的人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她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

季梅婷说:“我是来找方心宁的。”纪红飞说声“哦”,便要走。季梅婷跟过来说:“纪老师,我想跟你谈谈。”纪红飞只好站住。

季梅婷说:“我想跟你谈谈关于方心宁的事。”肖叶蒙忍不住了,在一旁提醒说:“你已经结婚了。”季梅婷说:“结了还可以离,错了还可以纠正!方心宁原是我”纪红飞打断她说:“不要跟我提他,他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季梅婷说:“如果是这样就好了。该谁的就是谁的,白白浪费了精力和感情,说起来也不长面子。”

肖叶蒙一个劲地解释说不知道方心宁的踪迹与联系方式,季梅婷也无奈。今天来到辛县,季梅婷就是为了见一见方心宁,并要跟他说,以前的事都是误会。

她真的想让一切重新来过。

她要坚持自己的原则:我想要的,就是我的;是我的,就必须归我。

她走了,留下一个似乎仍然有些傲气的背影。

纪红飞被气得站立不住,瘫到桌子上暗自抽泣。肖叶蒙在她身边好生安慰道:“这个人,已经结婚了,还管得这么宽。她管不了你跟方心宁的事。”纪红飞大声说:“行了,求你别跟我提他好不好?我本来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肖叶蒙无话应对。

一会儿,纪红飞觉得这样对肖叶蒙太不公平,解释说:“我不是冲你来的,我不想再与他有任何联系,以后请不要再跟我提他。”肖叶蒙说:“你要是真对他有意思,就不要害怕眼前这点儿困难,反倒应该激流勇进的啊。”纪红飞冷笑一声:“哼,就是天下的男人只剩了他,我也不会再跟他有任何联系。”

肖叶蒙关切地望着,尽管她俩是最要好的闺蜜,却也很难知道她此时内心到底是怎样想的。按理说,那方心宁也没有错,不该对人家如此咬牙切齿,看起来,只能怪这个多事的季梅婷。(未完待续)

6

任南德让万青东把刘墅喊到办公室,很神秘地问:“听说,你同方心宁的关系不错。”刘墅“呵呵”一笑,说:“那当然,我叫他向南,他绝不会向西。”刘墅虽然不知道任南德找他要做什么,但估计跟请回方心宁有关,心里正替方心宁高兴。身边少一个能出出主意说说知心话的人,是多么难忍受呀!

任南德说:“如果让你打个电话把他叫回来,你有几成把握?”刘墅摇摇头说:“这个么我跟他通过话了,他说不回来。不过,如果是你跟他说的话,可能就不一样了。”刘墅很想帮方心宁一把。

任南德笑着问:“为什么?”刘墅说:“你是校长嘛,他还敢不听你的?”

只听任南德“哼”了一声,说:“明天你去辛成学习几天,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跟万校长一块,看看人家那边课改是怎样搞的,回来再给老师们上几节示范课。俗话说,指望着破鞋扎了脚,我们还是先打算好自己的。”刘墅面有难色:“现在推广的合作教学我还真没弄明白,而方心宁一直在搞,让他来上示范课,保准没错。”任南德训斥道:“别这样没出息,谁天生就会?不会就学嘛,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得行。如果他方心宁不回来,上级安排好的工作我们难道就不搞了?”刘墅嘟嚷道:“我去学点皮毛也没什么用呀!再说,方心宁是刘副县长都关照的人,不请回来,刘副县长能答应吗?”任南德两眼一瞪,狠狠地说:“还没去就说这些不长进的话!现在,我们必须做两手准备。你记住,关键时候,你得多维护我。上边下死命令了。要求推广合作教学法,校长是第一责任人,还说什么‘不换思想就换人’。我看这回,跟以前不一样。我只安排了你跟万校长去学习,别跟他们乱讲。我明天还要去南方考察,这几天别再出乱子。至于方心宁,我也打听过了,他跟刘副县长也没多么特殊的关系,只不过是刘副县长的一个什么老师认识方心宁,向刘副县长介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墅勉强领了命令出来,在校长室门口愣了好一会儿神。他最担心自己的老毛病一紧张就口吃,如何能上得了示范课?那么多老师看着自己,还不让自己结巴死?他平日里最讨厌搞什么教改了,好好的,改什么改,轻车熟路的方法就一无是处了么?真是没事找事,有那么多时间,还不如约几个人打几圈扑克呢。

刘墅刚回到团队办公室坐下。纪红飞就跟进来了,问道:“你也是黑山镇中来的吧?”刘墅当然明白这个“也”字是从方心宁算过来的,暗中有些不悦,反问:“怎么了?方心宁又怎么了?”纪红飞说:“你说什么呀。我是说你们黑山镇中,闹罢课了。”刘墅忽得站起来:“你听谁说的?为什么罢课?”纪红飞说:“我来问你呢。”

刘墅马上打电话给王青峰。

王青峰说,因为学校最近实施的几项措施让老师们接受不了,矛盾越积越深。终于引发了一次全校规模的罢课行动。这几条最乱人心的措施是:第一,实行结构工资,每人每月从工资中扣300元。然后根据个人表现当做奖金来发放;第二,实行违纪罚款制度,如迟到一次罚十元,旷工一次罚五十元,学生投诉一次罚一百元等等;第三,老师宿舍的居住权打价卖给老师,一间平房30000元;第四,每个老师分配招生任务,完不成或者流失的按人数扣工资当时公布的时候,老师们就意见纷纷,试行了一个多月,有的老师一算计,不仅开不了工资,反倒欠了学校的。实在无法忍受了,老师们只好选择罢课,要求废除管理制度中那些不合理的成分。到现在,罢课已经快一天了,老师们还没上课。镇教育办公室的领导和镇里部分主要领导先后到校,正在做着工作。

谈了会子话,纪红飞从兜里掏出一个草编的座垫来说:“刘老师,送你一个座垫吧,天热时坐正面,天冷时坐反面。”这个座垫,或许就是早先许给方心宁了的吧,正面是草编的,还编上精美的花纹,反面则是用几种颜色的布头儿拼结的——她在妈妈传统手艺的基础上,又融进了许多新元素在里面。

一段时间以来,纪红飞渐渐发现刘墅好的一面。虽说他急了是有点儿口吃,但他心地还不坏;虽说长得也不够高大帅气,可高大帅气的男人是靠不住的,有点儿缺点的或许更有安全感。

是的,受了季梅婷的一番讥讽,纪红飞突然下定决心把自己快快许了人,也省得在别人眼中再被看作惹事生非的狐狸精。

刘墅被纪红飞的举动弄得心潮澎湃,也跟着纪红飞到语文办公室来。因为他给县委县政府写信的事,大家明显开始接纳他了,不再把他看作任南德线上的人。这一点,他深感欣慰。

张风说:“黑山镇中的老师太给力了,哪里像我们,八个月不发工资了,屁还得夹得紧紧的不敢放。”刘墅说:“这不正是个机会吗?”张风问:“机会?”刘墅看了看纪红飞,没再多做解释,只是说:“黑山的罢课,也许能让领导们多关注一下泰云。”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却并没说出来。他明白,老师们想问题总喜欢绕弯子,把本来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即使是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也显得那么畏首畏尾。想到这里,刘墅没再把话说得更明白。

这天晚上,刘墅给纪红飞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比给上级领导写信时用心多了。刘墅非常投入,自己再读的时候,竟然都感动地流下眼泪。他精心地把信叠做一只纸鸽,小心地放进信封里。

嘻嘻哈哈惯了的刘墅,平生第一次失眠了——看了信,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未完待续)

7

这天夜里,在天桥国际学校,方心宁也失眠了。回泰云?就是不说别的,最起码也对不住马校长呀!留下?可自己心里又老是放不下,放不下泰云的师生们,放不下泰云的点点滴滴角角落落。多少回这样想,就是下不了决心。

第二天一大早,方心宁经过马校长办公室,举手想敲门,但又迟疑了。站在那里好长时间,还是慢慢转身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整个校园还处在一片安宁中。

同样安静的早晨,在泰云,却蕴藏着不安宁的气氛——一夜之间,每个聘任老师的办公桌上都多了一封信,一封致老师们的公开信,没有例外。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是谁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每个老师的办公桌上平平整整地放上这么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各位聘任老师:

我们从四面八方来到泰云,为的是一种新的生活,可现在看来,我们不仅没有得到我们想要的,甚至还远远比不上我们在乡镇时的处境。到今天,我们已经是快九个月发不出工资了,各种关系至今也没理清,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住房公积金无从谈起。

在这里,我们的经济利益得不到保障,政治前途更是黯淡至极。请想一想,我们究竟图的是什么?我们又等的是什么?我们聘任老师付出了常人难以承受的艰辛劳动,却得不到与正式教职工相同的待遇,甚至受到了严重的歧视,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们从上一个学期就向领导反映我们的工资问题,可一直得不到妥善解决。我们可以看得出,校方是能拖则拖,根本没有把我们的困难放在心上。

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

我们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老师们,我们要行动起来。争取和维护我们自身的权益!

就此,我们倡议:

一、坚决要求按时足额兑现工资。

二、要求学校协调各部门的工作,为我们缴纳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和住房公积金等,或者由学校出面协调,让我们能够回到原单位。

三、还我们参评职称的权力。

四、每一位老师从自身尊严考虑,问题得不到解决绝不上课。

请老师们在校园里等候领导答复,不要因一已私利而做出对不住大家的举措!

x年x月

看到这封信,老师们都心领神会,默默地到教室里安排好自己的课,给学生们安排好学习任务。这是他们是无奈的选择——即便到了要进行互不相让。甚至是“你死我活”的斗争的时候,老师们仍忘不了先安排好自己的学生。其实,这些天有人多次提出过罢课,但遭到大部分老师的反对,他们认为,仅仅从耽误学生们学习的角度考虑也不那么做。几个提议罢课的老师认为,对于艰难到现在这种程度的老师们来讲,向上反映无答复,学校领导又不闻不问。到了实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了。问题拖得越久,对老师们越不利,对学校、学生更不利,不以此“逼”相关负责人就范。真也就没个好的办法了。

纪红飞除了这封公开信之外,还收到了刘墅送她的那只纸鸽。她悄悄地打开来一看,不觉满脸绯红。

老师们陆续来到校园里。

要罢课的消息,潘念刚最先通知了方心宁。方心宁的心像被紧紧地揪着。恨不得插翅飞回。是的,如果他在的话,他一定不会让大家这样做。无论以什么样的理由;但他会挺身而出,走在最前面,去为老师们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

只是现在,鞭长莫及,他除了着急,除了坐立不安,除了唉声叹气,别无他法。

任南德是在车上听到泰云的一位中层干部打电话报告的。其时,他正同孙校长一块儿,随教育系统组织的“中学校长考察团”去九寨沟。任南德随即电话通知万青东,要他们先不要去辛成学习,抓紧回校处理问题。

万青东带着刘墅匆匆赶回学校。看到聘任的老师们全都站在校园里,万青东有点气急败坏,把自己“半路回”的气愤全吼出来了:“不去上课,站在这里干什么?嗯?”

可不管他说什么,就是没有人理他。

见张风在跟前,万青东就过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说:“快,快去上课!”张风不吃这一套,用力一抽,反使万青东倒退几步,险些摔倒。

本来一脸严肃严阵以待的老师们见此情景哄得笑起来。

万青东恼羞成怒,马上打电话给任南德,报告地说老师们如何如何不听他的指挥。任南德就骂万青东,教他赶紧说几句好听的,先让老师们去上课才重要。可任南德又怕孙校长听见,把个脑袋深深埋进自己的怀里。

万青东就缓和了下口气,说:“老师们,有什么事,等任校长回来再说,现在上课要紧,学生还在课堂里等着。大家回去上课吧,算我求你们了,快请回去上课吧。”

哪有一个动身?就连几个实验中学的正式教职工也出了办公室,站在院子里看热闹。万青东像是捞到了救命的稻草,过去对他们说:“你们别在这里看热闹了,先到班里去顶一节课,事闹大了就不好收场了。”

一个老师反驳说:“事儿闹大不才好看么?再说了,又不是我们的课,凭什么让我们去顶?你给加工资啊?”万青东哑口无言。他心里明白,自己就是真给他加工资,对方也不会去,人家明显是要看自己热闹呢。

任南德心里忐忑不安,他看看正在车上闭目养神的孙校长,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他。告诉他吧,准会挨批;不说呢,这又不是件小事,他担待不了——这种事对于一个学校来讲,还不如同塌了天?

任南德正举棋不定之际,孙校长却接到了教育局齐局长的电话,询问学校罢课事件是如何处理的。孙校长惊得一下坐起身子,急问任南德到底出了什么事。任南德看看周围,靠近孙校长的耳朵,小声地把万青东反映的情况说了一遍。孙校长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快问问到底怎样了。”

任南德一问才知道,学校那边的情况比他想像的要严重的得多,脸不由得耷拉下来。

孙校长看他那张驴一样的脸,也不用多问了,吩咐说:“下车,回去!”

车停下,满车的人纷纷关心地问怎么了。任南德讪笑着说:“我们有点事,你们先走,我们随后就来。”

孙校长狠狠地瞪了任南德一眼,铁青着脸,心急火燎地往回赶。任南德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呆着个表情地跟在后面。

齐广宣局长给孙校长打过电话,忙安排一位郑科长先赶到泰云了解情况。

郑科长很快就来到学校,远远见老师们都站在校园里,不言不语,表情木然。

万青东早看见郑科长了,笑脸迎过来,边说老师们如何如何。郑科长把他推到一边,径直走到校园,面对着大家,一字一顿地说:“老师们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不要采取极端的措施,这样会影响大家的形象。”

没有人搭话,也没有人挪动。有和郑科长比较熟悉的,就别过头去不与他打照面。

一位跟郑科长同来的副科长也说:“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但解决问题需要时间。请老师们先回去上课,好不好?大家有什么具体要求,再慢慢反映给郑科长。”

张风接着话头咕哝说:“别说什么正科长,正局长也不好使。”

郑科长打算走进人群一个一个地劝,自然就先问到张风。张风听到问话,只是报以微笑,就是不表态。再问别人,结果一样。

两位领导面面相觑。

孙校长带着任南德一路猛赶,下了出租车,跑步来到校园。孙校长也来不及同两位科长打招呼,径直对老师们说:“各位老师,到底是为什么咱们这样做,如果是因为我的原因,我愿意马上辞职,但是,请大家先去上课,好不好?快快快。”孙校长两手相抱,鞠了个躬。

任南德过去动员几个他认为平时跟自己走得比较近的老师。可这个时候,老师们谁敢自作主张单独做出行动?

好在学生们早就被安排好了,下了课没什么事的不出教室,这才使这场相持不下的战争没有更多的观众。

无论来者怎么相劝,老师们纹丝不动。

直到中午放学,动员工作一直没有结果。放学铃声一响,老师同学呼啦一下走光了。校园里只剩下几位要处理罢课事件的各级领导。

有人把这件事捅到了辛县和辛成市党委政府。两级党委政府高度重视,立即组成联合调查组前往泰云学校。调查组组长特别由赋闲在家的季副市长担任,因为他最了解辛县教育。

解决问题需要时间,难道大领导来了,就可以不必考虑时间的问题?(未完待续)

8

下午,还没到上课时间,刘副县长听到消息后也赶到了泰云,与学校几个领导在接待室里讨论对策。

一些家长也过来探听具体情况。学校保安如临大敌,严防死守,不让任何无关人员进校。家长被堵在大门外,心急如焚地打听学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的甚至在门外高喊。谁不担心自己的孩子被耽误了前程?

很快,老师们又被请进会议室。

孙校长先给大家介绍了在座的几位领导,无非是想表达上边非常重视学校工作的意思。

季副市长先讲话了。他说:“老师们有难处,要求领导予以解决,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不要用这种过激的办法。可以找个代表,跟领导具体谈谈,再大的问题,最终也是可以得到解决的。我们都是知识分子,可以用知识用法律来维护自己的权利嘛。”

下面就有议论声,其中有一个声音比较大:“别光拣那些好听的说,我们什么法都用了,也只有这法还好使,能见到你们大领导。”

孙校长说:“请大家安静!”

一旁,任南德用恶狠狠的目光一个老师一个老师地盯着看,意思好像是在说:别丢人现眼,既然不赶紧滚回去上课,那就静下来让领导把话说完。可刚才那个说话的混在人群里,也根本没法找出是谁在讲。下边议论的声音反倒越来越大。

季副市长示意刘副县长再说几句。

刘副县长说:“同志们,首先,我认为今天大家采取的措施确实是有点过激,但是,这也未尝不是好事,问题暴露出来了,才有了解决的可能,总比问题被捂起来强得多。问题越捂越多。到最后可能会积攒到无法解决。”

刘副县长的话中肯些,让下面的议论声明显小了。他又把话筒递给教育局齐局长。

齐局长说:“我们索性把大家认为亟需解决的问题都说出来,好一块儿协商着解决。那么,谁来代表大家说说呢?”

没人回话。

季副市长看整个会场静得吓人,就跟刘副县长嘀咕了一下。刘副县长拿过话筒来说:“要不这样吧,咱们每位老师都写一写,有什么问题就写什么问题,等收集起来后,再一块讨论解决的办法,这样也。大家看。这样好不好呢?”

孙校长对任南德耳语了几句。任南德马上去安排拿来纸笔,分发给大家。孙校长趁机把几个领导请到接待室里去。

整个会议室里又乱起来,说话的,收缴纸条的,就如闹市一般。

任南德瞅着其他几个领导出去了,就在话筒里说:“咱们泰云的老师真有本事,今天在全辛成市的领导面前露了大脸了。”

纸条收完后,被匆匆送到接待室。

孙校长又来到会议室,说:“大家先回去上课吧。反正市里县里的领导都在,问题肯定能得到妥善解决。请快回去上课吧。”但是仍然没有人动,大家都想听听最后“妥善解决”的结果。这些早应“妥善解决”的问题毕竟已经拖了太久,大家不敢相信承诺。也想像不到什么样的办法可以被冠以“妥善”二字。

接待室里,季副市长翻看大家反映的问题,指着纸条说:“看来,问题还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解决了的。”

孙校长在一旁说:“泰云是辛县最早的国有民办学校。所以最先出了问题。”他也是想为自己开脱。

任南德站在老远的地方,想听听领导们的意思,可又不敢靠得太近。眼睛直往这边瞅。

刘副县长思考了很长时间,请示季副市长说:“从老师们反映的问题中可以看出,学校一线教师和管理层之间互不信任。不如让老师们选出自己信任的新领导班子,也许,让他们自己选出的人来管理,会好一些。”齐局长说:“我看这个办法可行。”季副市长也点了头。

齐局长马上安排孙校长去办。孙校长这样在会议室里一宣布,老师们马上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掌声,是表达对这种做法的赞同,更是在庆贺今日行动初见成效。

事情开始变得让大家有信心了。

当场开始公开选举。选票收上来,接着唱票计票。结果,潘念刚以绝对优势,成为得票最多的老师。另有张风、刘墅、肖叶蒙等人的票数也较多。关键时候,敢冲出来为大家说话的人,都得到了大家的信任与支持。是的,这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真理,小到一个班级,大到一所学校,甚至一个国家,无一例外。

潘念刚等几位老师被请去接待室里继续开会。在场所有的老师都站起身来,使劲地鼓掌,想用这种形式为他们鼓劲。

任南德坐不住了,来到会议室外一个劲地打电话。一通电话打完,他就如一只被咬破了的泡,顿时没了气。

几位领导和三位老师交换了意见,暂定由潘念刚负责学校的全面工作。

季副市长说:“你们要有信心把这件事办好。至于工资问题,还有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等等问题,再慢慢协调解决。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难处?”潘念刚说:“我们需要两个人。”刘副县长说:“谁?想要什么人,你说就是。”潘念刚说:“我想要程旭光老师和方心宁回来。”刘副县长问:“方心宁?他不在学校里?”潘念刚说:“他今年暑假就走了。”刘副县长说:“看看,你们这学校办的,好的老师留不住?季副市长听说过这个方心宁吗?”季副市长装作思考的样子说:“好像听谁说起过。”刘副县长说:“我很了解他,这可是个很有能力很有干劲的老师。程旭光老师我也是知道的,我们教育战线的老标杆了。好,马上把他们请回来。”

小会议上讨论的内容,很快传到大会议室里。大家都开始想如何把程老师和方心宁找回来。

一会儿,孙校长宣布了刚才的决定,要大家先回去上课。潘念刚也说:“领导答应要给我们解决问题了,我们要相信各位领导,现在回去上课。”

老师们这才散了,各自回去。

这次罢课,整整耗了一天的时间。这一天,一定会在泰云的历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

可是,这么多的问题,怎样才能真正得到彻底解决呢?(未完待续)

9

刘墅说什么也没想到大家会对他如此信任。欣喜之余,他打电话给王青峰。

王青峰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黑山镇中当天下午就复课了,是镇党委书记亲自去了学校,只说了一句话:愿意工作的马上进班,不愿意工作的按自愿辞职论处。王青峰还被做为组织罢课的积极分子,让镇里来的调查小组询问了很久。黑山镇中全体老师罢课换来的成果:学校已经公布的规章制度,该怎么执行,就怎么“严格”执行。最让王青峰气不过的是,学校以学生家长告他参与经商为由,要停了他的课。要不是他的岳父何书记在当地还有些影响,也许他现在还跟其他几个老师一样,停课待岗。

王青峰催刘墅快快找找他的表姐夫任南德,把他从黑山镇中弄到泰云来。刘墅带王青峰去找过任南德了,任南德说研究研究再答复。不过,现在的任南德已经没了往日的风光,说好了的事情肯定是要黄了。王青峰听刘墅介绍了泰云学校现状之后,急得团团转。

这一天,方心宁心不在焉地在街上走着。他已经接到了辛县泰云学校代校长潘念刚邀他回去重振泰云的电话,但却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找个时间先回去一趟,看看母亲,也打听下泰云学校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这是去给母亲买些东西。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叫道:“方老师,是你吗?”方心宁回头看去,见是一个女的,手里拿着一个小旗,身后带着好多人。哦,这不是导游徐敏华吗?

原来,徐敏华带团刚好经过这里。

“方老师,”徐敏华说。“你还不知道吧?泰云学校的老师找你都快找疯了。”她把从马华那里听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方心宁。

听完这些,方心宁来不及向她再问细节,说了声“这一天真的来了”,径直跑向学校。他猛地推开马校长的办公室,恰好一位老师从里面要出来,被他的冒失吓得惊叫了一声。

马祥校长也被吓了一跳:“小方呀,什么事这么急,快来,我正有事要找你。”

看方心宁喘着粗气,马校长稍微停顿了下。说道:“你搞的合作教学法真不错,我想咱们也可以在全校推广一下,也完全可以弄出点儿大动静来。当然,咱们得有点儿创新”方心宁说:“马校长,我也正有事要跟你讲。”马校长说:“有什么话,说就是,只要是有利于学校的,我百分百支持。”方心宁说:“我是想回泰云。”

马校长一下怔住了——他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方心宁到了天桥国际学校,可以说自己一点儿也没有亏待你。甚至是给了你最高的礼遇,你这年轻人怎么会在这关键的时候将我一军呢?而至于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好,马校长自己也还没想清楚,是因为他们都是程旭光老师的学生?是因为他马校长爱才如命?还是因为天桥国际学校此时确实需要新鲜血液?

但无论如何。还轮不到他方心宁主动来炒天桥国际的鱿鱼!

马校长说:“我看,还是留下来吧,老老实实在这里,我们可以大干一场。你还没听听我的新打算呢。”方心宁说:“可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泰云。”马校长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已经离开了它。就不要再去想它。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明年,我要再回辛县挖几个人来呢。我听说了。辛县还有一位教改名人叫李长江,现在是泰灵学校的副校长,我想把他请来。说实在的,天桥国际学校的师资在全国来讲都是一流的,我们何愁办不出名堂呢?”方心宁说:“其实,我来天桥主要还是为了向你学习,现在泰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很需要我,我就应该回去。”马校长说:“回去就一定比留下好?你可不要做一个理想主义者。就说点实际的,你在泰云能开几个钱?”方心宁说:“我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但我不回去心里整天乱糟糟的,无法安下心来工作。我可以向您保荐一个人,一定能把我这份工作做好。”马校长叹了一口气:“那倒不必,不过,你赢了,去财务室结账吧,替我向程老师问好。什么时候想回来就给我打电话,天桥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方心宁深深地给马校长鞠了一躬,然后退出校长室。

此刻,他真想翻着筋斗回到泰云。对于他来说,天桥国际学校是个不错的去处,可一想到泰云,他的心里就空落落的,天天不得安生。

一路辗转,方心宁很快来到了泰云学校门前。他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此时,门口很安静。方心宁静静地站定了,还拿不定主意自己应以什么样的表情和步态走进这个大门。他正深思之际,潘念刚、肖叶蒙、马华等人早已从保安室里冲出来,不由分说就争抢他的行礼。

方心宁下意识地向后一躲,说:“你们这是要把我五马分尸吗?”肖叶蒙反唇相讥道:“你才是马,出门没几天,学会的是拐弯抹角地骂人。”另一个说:“你犯了无情无义逃亡罪,罪当如此。”潘念刚正色道:“你架子也真大,电话打了多少遍,现在才姗姗归来。”方心宁说:“我早就知道回来准没好,我看我还是回去吧。”说着,就要往回走,惹得几个人大笑起来。

大家说着话就来到了校园里。

纪红飞正在校园里走,一眼就看到了人群簇拥着的方心宁。她忙把脸扭到一边去,拐了个弯,快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肖叶蒙看见她了,喊道:“红飞,你瞧,是方心宁回来了。”纪红飞答道:“哦。”方心宁趁势说:“你好!”纪红飞也只好应付说:“你好!”

两人四目相对,没有人看得出他们此刻内心有多么复杂。

方心宁感觉到她好像憔悴了很多。

来到办公楼,方心宁才知道潘念刚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了办公室,也才渐渐了解了近来泰云发生的许多事情。新学期,泰云招聘了大量没有分配的大学生来代替那些已经离开泰云的老师。这是一个很好算的经济账。找一个大学生来代课,每月只须付出300元,这要比从各地招聘在职教师省下很多钱。这可是方心宁想不到的,毕竟办学水平不是从经济账里算出来的。

程旭光也回来了,是潘念刚再三请回来的:有一个有经验的老同志把关,年轻人才不会做那些头脑发热的事。见到方心宁,程旭光非常高兴,师生二人相视而笑,好像不用张嘴,就已经知道对方要表达的意思。

临时组成的新领导班子。包括潘念刚、方心宁、刘墅、张风以及顾问程旭光,要召开学校新组班子以来的[海岸线文学网]生的一些事情,对于学校罢课一天,意见非常大,已经有几拨人来学校询问甚至责难了,认为学校出现这样的问题是不负责任的表现,老师罢课有违教师职业道德,要求校方给个说法。

潘念刚不停地给家长们解释,道歉。新领导班子天天被这样杂乱无章的事弄得焦头烂额。

最逍遥的当然还是任南德,他虽是六人小组中的一员,却什么事也不管,还暗暗放出风:还跑不了来求老子出山,到那时,说不定老子还不想干了呢。

是谁给了他说这些话的底气呢?(未完待续)

11

纷纷扰扰的变化,也许能够说明泰云在当时创建之初,就已埋下了不安定的种子。依托实验中学建泰云,一边是公,一边是私,两家存在着扯不清的关系。公不像公,私不像私,聘任老师与正式教职工也成了对立的利益集团。

方心宁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矛盾势必会显露出来。

教育局倒是为泰云学校的下一步发展出了个方子:完全与实验中学脱离,彻底建成一个私立学校。

学校领导班子先临时组建起来,六人工作组充实到九人。具体安排是:

校长:潘念刚

顾问:程旭光

副校长:方心宁(教学)

副校长:任南德(财务)

校务办主任:刘墅

教导主任:张风

政教主任:纪红飞

团支部书记:肖叶蒙

后勤主任:万青东

潘念刚对于任南德留任副校长当然很不满,好在任南德在泰云的势力已经被大大削弱了,也许不会产生太大的坏影响,何况上边有话在先,他没别的办法。至于万青东,也是上边有人打了招呼的,他同样很无奈。

泰云学校各项工作从此又可以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任南德也算知道好歹,不大问事,这让潘念刚他们的工作多了些主动。

遵照县里和局里的指示,泰云要筹划下一步的改革,把泰云从实验中学里独立出来,办成纯粹的私立学校。教师全部实行聘任制,实验中学的正式教职工可以再回实验中学,对那些愿意留下来的,也要统一进行聘任。由于学生流失了一些,班额小了,学校又进行了适当的合并调整。方心宁仍然接过了初二(1)班。担任班主任及语文老师,因为副校长的职务在身,工作量大了,另一个班的语文课就只好交给了别人。

学校做了调整后,那些尚未分配的大学生大多被充实到教辅岗位去了。

在方心宁的办公室里,负责泰云团队工作的肖叶蒙过来,与方心宁商量了一些工作计划。之后,肖叶蒙问:“方校长”方心宁说:“你还是叫我方老师吧。”肖叶蒙说:“这是习惯问题。我有个挺有趣的问题问你:假如真有来生,你想做女人还是做男人?”方心宁笑了,他不知道对方怎么会问这些。就说:“如果真有来生嘛,体验一下你们女人的生活也不错。”肖叶蒙说:“为么?”方心宁:“天天打扮得花花绿绿的,也挺好。”

肖叶蒙拿出一张报纸,只见上面有一篇文章,题目是《话说男人和女人》。她说:“我来生一定做个男人,这女人事多。不是说心眼小,这身体上毛病多,还专门比你们多出来了个妇科病。像我,打去年。这眼就老发干,整天指望着点眼药水,一不点就觉得眼珠转不动。纪红飞也是,近来经常发低烧。打针十几天了不见好。像你多好,天天都那么有活力。”方心宁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有病治病,别讳疾忌医。”肖叶蒙说:“倒不是讳疾忌医。可去医院看过了,查了血,做了ct。么也没查出来,只好天天点眼药水呗。”方心宁说:“纪红飞呢?”肖叶蒙说:“她最近老发烧,让她去医院就是不去。你知道,咱们现在一直没办医疗保险,所以很多老师有点小毛病习惯了去小诊所。可她现在已经打了十几天点滴了,不见好转。我劝她到县医院去看看,就是不听。”方心宁说:“你眼睛不好,我倒听说在黑山镇田家村有个老人偏方治妇科病挺好,我姐在那里看过眼睛。让王利威开车带你过去看看吧。”肖叶蒙说:“别提他,要让他开车去哪里吃喝玩乐行,去陪我看病?怕是拿刀逼着他也够呛。”方心宁说:“那还不是你娇纵出来的?”

肖叶蒙说:“哦,我明白了,行,那我就治治他。”

那方心宁本是说了句玩笑话,可真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反应。

送走肖叶蒙,方心宁去找刘墅商量恢复文学社的事。他来到校务办公室门前,听到里面有纪红飞的声音,就折身回了办公室。自从他回来后,他已经发现刘、纪两人关系非同往常。对此,他的心里既失落,又高兴:失落的是自己至今落单,自己喜欢的女孩都投入别人的怀抱;高兴的是刘墅跟纪红飞都是跟自己比较要好的同事,他们两个好了,自己与纪红飞的种种误会也可以画上句号了。

王青峰打听到方心宁的电话号码,给他打过电话来。在电话里,王青峰说,他在学校的日子很不好过,只要老师们一有点事,镇教育办公室里就会派人来找他谈话,自己已经受句了,很希望方心宁帮他想点办法。方心宁就告诉王青峰,泰云这一摊子目前正乱,进人是不可能的,不如索性去天桥国际学校,自己早就想把他引荐给马校长,也算是对自己离开天桥的一个交待。王青峰知道泰云正乱,所以才觉得很绝望,听方心宁这样说,欣然答应了。后来,他连媳妇也带了去,并在学校洗衣房里给她安了工作。虽然媳妇的工资不是很高,但王青峰的工资却是方心宁在泰云收入的两倍还要多,使王青峰的干劲一下被激发了。这些是后话。

在电话里,方心宁问到赵亮的情况。王青峰说,赵亮并没有回校工作,而是跟新校长大闹了一场,辞职离开了学校,至于现在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方心宁就给他打电话,那号码居然成了空号。

方心宁走在校园里,心里有一种说不明的烦躁。想想自己这几年,事业的伏伏起起,感情的合合离离,让自己成了一只带伤的飞雁,疲于南飞北归的航程中。丝丝缕缕的痛感,也使自己多了一份谨慎,多了一份对生活的理解。

他加快了脚步,去找潘念刚商量教改的事。(未完待续)

12

肖叶蒙这几天心情很不好,眼睛干涩得难心忍受。她昨天回家跟王利威大吵了一顿,一早晨就赌气来上班。那王利威被她骂了个狗血喷头,想道歉的份儿都没有了。

肖叶蒙来到学校,就一路来找方心宁:“我还就不信了,非长上这个志气去不可。你说说那人的具体位置,我自己打车去。实在太难受了,眼珠一转就火辣辣的。”她取出一瓶眼药水来要点。

方心宁望着一脸痛苦的样子,过来帮她点了几下,说:“得,等有时间,还是我陪你去一趟吧。”

那王利威被肖叶蒙弄得挺难受,就买了鲜花来求她原谅。他来到办公室门外,刚好看到方心宁帮肖叶蒙点眼药水。他想推门,迟疑了一会儿,把花放门口就走了。

任南德来学校取东西,看到那鲜花,嘟嚷道:“学校都这个样子了,谁还有心思买花?”走过了几步,他又走回来,把那花拎起来,嗅了下,扔到垃圾筒里去了。

上午放了学,肖叶蒙和方心宁二人便搭乘一辆出租车去了田家村。近来辛县有关部门新上了很多出租车,都是些低端的国产轿车,不过要比“花蝴蝶手动档”体面舒适快捷得多。

司机是个十足的话唠,一个劲地跟他们聊辛县的奇闻异事。当他提到红霞大酒店的张老板时,他忽然变得吞吞吐吐。方心宁不禁问:“张老板怎么了?”司机警觉地说:“最近辛县准备严打,主要是打击黑社会组织”方心宁觉得张老板只是太过豪爽,偶尔打打架,但不会是什么黑社会组织成员,也应该早出了看守所了。所以,他只把司机的话当做玩笑听。

不长时间,出租车来到田家村村头。胡同太窄,七转八弯。车再进不去了,只好停下。肖叶蒙对司机说:“师傅,请你在这里等一等,我们一会儿就出来。”司机说:“别介,你们还是先结了账吧。”方心宁说:“我们是泰云学校的老师,过来找个偏方,一会儿还坐你的车回去。”司机说:“你们是什么人我不管,我只管开车收钱。”肖叶蒙拿出一张钞票来说:“还能少你钱吗?可是你得在这里等我们,要不我们怎么回去?”司机说:“等人的时间是收费的。”肖叶蒙说:“我看你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二人穿过好长一段胡同,才来到一座小院前。大门四敞着。院里三间土房子是根据山势建的,并不是正南正北。他们喊了几声,打里面出来一个老头。只见这老头穿一身的蓝色粗布衣裤,这副旧中国的打扮,让人真误以为时光倒转了呢。老头说:“请进吧。”肖叶蒙悄悄地问:“你说的就是他?”方心宁说:“进去就知道了。”

进得大门,只见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遮蔽了大半个院子。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体形较胖,面容慈祥,同样穿一身粗布衣服的老太太出来,笑眯眯地说:“来咧。”方心宁和肖叶蒙不约而同地应了一声。老太太转身向门里走。说:“进屋吧。”

方心宁随她进了屋,细细打量了一遭。原先他来过,但没进屋。这房子虽然很矮小,倒也还干净。屋里贴着一张**像。如果不是还有一幅印着比基尼美少女的挂历。真会让人觉得是穿越到几十年前去了。

老太太让二人坐了,就伸手号肖叶蒙的脉,问:“啥时候来的?”肖叶蒙说:“刚才。”老太太纠正道:“我说身上。”

方心宁看自己在屋里不方便。就走出来。院子里种了好几样植物,方心宁没见过。它们有的像扫帚,有的像芭蕉,有的匍匐在地面。

好长一会儿,肖叶蒙突然在里面喊:“方校长,带笔了吗?”方心宁忙把笔送上。老太太吩咐说:“我说,让你男人记。”肖叶蒙说:“这不是我男人。”老太太用一种很神秘的眼神看了方心宁一眼,表情依然地说:“哦哦。”

肖叶蒙忍不住,笑了。老太太没笑,认真地说:“云苓12克。”方心宁问:“‘苓’字是哪个?”老太太说:“我也不识字,你只管记个音就是,药店里会知道。白芍9克,桔梗12克,连翘9克,甘草6克,麦冬12克,双花12克,木瓜9克,香附12克,黄芪12克,丹皮12克,杜仲炭12克,熟地9克”

老太太又从里屋里取来一种自配的药,嘱咐肖叶蒙:“记住,要在每次来的前两天开始服。”

方心宁忙又起身到外面去。

老头坐在院子一角,主动跟方心宁搭讪,说:“从县城来的?我家侄女也在县城,春光大药店就是她开的。”方心宁说:“哦,开药店挺好的。你自家孩子呢?”老头干咳一声说:“我家侄女,跟亲闺女一样的。”

肖叶蒙把老太太的话牢牢记在心里,高兴地送她些钱做谢礼。老太太推推托托地收下了。

这时,方心宁听到出租车在一个劲地按喇叭。二人慌忙告辞了两位老人,一路小跑。那边,出租车已经发动了,正要起步,。

肖叶蒙追上去,说:“你这个人是怎么了,有点职业道德么?”司机说:“我已经等你们太长时间了。”肖叶蒙说:“我是付了钱的,你就应该等。”司机说:“按时间算,30分钟那些钱也就花没了,何况已经超过30分钟了。”肖叶蒙说:“不就是辆破出租车吗?宝马我都不稀罕坐。”司机笑了说:“宝马?哪一辆?你不是说你们是泰云的吗?我们天天在街上跑,整个辛县几辆宝马,我能掰着手指数给你听。”方心宁说:“你还别不相信,他家宝马还是辛县最高级的一款。她老公王利威开着。”司机这才正眼看了肖叶蒙一下,笑着说:“哦耶,原来是‘倒煤大王’的太太,不好意思。”肖叶蒙斥责道:“你说谁是‘倒霉大王’?”司机赔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肖叶蒙说:“开好你的车吧。”司机看看肖叶蒙气势汹汹架势,不敢再吭声了,又见方心宁的脾气好一些,就拿一张名片递过去,说:“哥,以后用车可以打电话。”

方心宁心里直想笑:这个可恶的家伙,看人下菜碟,活该碰到肖叶蒙。(未完待续)

补发10

没过几天,刘副县长跟齐广宣局长又来泰云调研。几位学生家长正在向潘念刚了解学校的情况,因为什么没解释好,吵了起来。刘副县长就留他们一同到会议室座谈。

这似乎是个很冒险的举措,因为当时这几位家长情绪很激动。

刘副县长说:“我们辛县除了盛产煤炭和粮食,其它方面的发展还不尽如人意。但我们的教育,却一直处在全市甚至全省领先的位置,我们为什么不继续打好教育这张牌呢?经济可以强县,教育同样可以强县,即便我们培养的学生最终回不了家乡工作,但他们无论走到哪里,总还是惦记着家乡的。去年,我去辛成开会,遇到市里一位领导,不住地夸我们的泰云学校办得好。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我们泰云学校的家长。这很了不起啊,我觉得很荣耀。现在,泰云学校暂时遇到点儿困难,这不用怕,要发展就得改革,是改革就会有阵痛。现在问题来了,我们就去会析它,解决它。我想,这样的问题,其它改制学校也会遇到,我们能摸索出一条路子来,这就是贡献。”

一个家长代表说:“刘县长,像泰云这种情况,本来就有变相敛财之嫌。社会上早就对泰云有一种说法:‘有钱有势后门请,没钱没势前门进。’但我们家长以为高价可以买来高质量的教育,也就认了。让我们没想到是,泰云学校的老师竟然拿不到工资,那我们的钱都去了哪里?这样下去,如何保证老师的积极性?学校现在还聘任大量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来任课,没有一点教学经验,要拿我们的孩子当试验品吗?我们的孩子现在转学也不是,继续上下去也不是,我们该怎么办?谁来保护我们的权益?”

这个问题很尖锐。在座的人谁也没有预料到。大家都看着刘副县长。

齐局长接过话来回答说:“国家提倡以各种形式办学,各地也都进行了尝试,我们泰云就是这种形势下的产物。泰云的建设与发展,局里一直在关注着。”

刚才那位家长又说:“据我所知,泰云作为一个独立的学校,应该有独立的事业法人、独立的校园校舍、独立的财务管理、独立的教育教学规范。”

“这位家长代表说得太好了,”刘副县长说,“一听就是内行。今天,我们在座的教育工作者都要记住一点:办家长满意的教育,是我们不可推卸的责任。关于泰云不合规定的地方。要马上进行整改。我看,就请几位家长做为我们辛县教育改革的监督员怎么样?”会议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家长们受这种气氛的感染,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会议将要结束了,潘念刚暗示方心宁过去跟刘副县长单独谈谈。刘副县长早已经看到自己了,说:“你就是方心宁吧,回来了就好,要好好干哪,大家这么相信你,是不是?”

方心宁笑了笑。他不想跟县长客套。他要反映学校的那些问题。

这时,有人过来,向刘副县长耳语几句。方心宁就礼貌地站在一旁等。

刘副县长又对齐广宣说:“我这几天要去开会,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说完。刘副县长往外走,方心宁忙追过去。齐局长看到方心宁要走,喊道:“方老师,方老师。”方心宁只好折身回来。应道:“是。”齐局长说:“你们马上组织课堂教学改革,推广合作教学法。在来的路上,刘副县长还特别嘱咐。泰云的师资基础比较好,我们就把泰云做为一个点,要你在泰云带头搞起来,多上几节示范课。我们一定要把教改坚定不移地搞下去,而且要做到全员参与。那些不够积极的老师,还要你们多做些工作。”方心宁说:“齐局长,我觉得我们最好不要硬性地要求老师们怎么做,教学有法,但无定法。”齐局长摆摆手说:“人是有惰性的,不做要求,就没几个人愿意主动去做。”方心宁本想再说几句,可看刘副县长也已经就走了,不知如何是好。潘念刚在一旁遗憾得直咂舌。

孙校长也过来了,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刘副县长已经给我们协调好了一家银行,要给泰云贷款了。”潘念刚说:“真的?他太了解我们的心思了!”孙校长也说:“这就是领导,懂吗?”

然而,当他们具体去办这件事的时候才知道,银行并不是救世主,他们的钱可不是说给就给的,而且提供的贷款不能超出他们认为安全的数额。潘念刚和方心宁又去找孙校长商量。程老师听了方心宁的建议,通过电话向马祥求教,总算有了一个大家都认为可行的解决方法:银行贷一点儿,学校集一点儿,个人借一点儿,多渠道筹措资金。

学校向老师集资很快就安排下去,每人1万元,按银行同期贷款支付利息,完全自愿,可以不集,也可以多集。但老师们已经很久没发工资了,能集上一点儿的人真没几个。

学校又经过讨论,拿出了比银行贷款利息高5个点的条件向个人借款。潘念刚首先想到的是王利威,就跟肖叶蒙商量。肖叶蒙说:“他在家,我带你们去找他。”

王利威正在家里上网,保姆在一边逗着王可心玩耍。

听着潘念刚在那里讲,王利威只是笑,也不拿正眼看人。肖叶蒙说:“你有话说话,别装神弄鬼。有钱借就借,没钱借我们好想别的办法。”王利威说:“你是这家的主人呀,有钱没钱,你不知道吗?我还想到学校里找你们借点钱呢,没想到你们倒先开了尊口。”潘念刚说:“如果有难处,那就算了。”便起身要走。王利威说:“就算我有闲钱,那也不能往黑窟窿里扔呀!借钱好借,还钱呢?倒闭了,我找谁哭去?”肖叶蒙说:“姓王的,你说点人话行不!你不帮就不帮,嘴就不要这样损了。”王利威说:“这不是大实话吗?都这个时候了,难道你们还要听假话?”方心宁对肖叶蒙说:“我看还是算了。”

他们转身出门。王利威一动没动,继续玩着游戏,眼睛倒是偷偷地瞅了下他们的背影。

肖叶蒙跟着潘念刚和方心宁一块儿从家里走出来。潘念刚说:“你回吧,我们再想点儿别的办法。”肖叶蒙说:“我是真不愿回家,看见这么个人事不懂的东西我就来气。”方心宁说:“他也是对家庭负责,挣几个钱不容易。”二人再三劝说,肖叶蒙才转身回家。

回到家,肖叶蒙弄得家什噼里啪啦乱响,表达自己的不满。王利威说:“你们女人做事就是不经大脑,你怎么可以不跟我商量就直接把他们领了来?不要给你点小官做你就忘了自已吃几碗干饭。钱那是要借就给的吗?小心借着容易要回难?这么跟你说,我宁可让那钱长了绿毛烂在家里,也绝不借给泰云。”肖叶蒙说:“你不借明说就是了,说得那样难听干么?再说,程伟来要钱你怎么那么麻利呢?”王利威说:“我说的不难听,他们能这么痛快地走人吗?我可是见得多了。借钱的时候恨不得给你跪下磕头,可到最后,你就是跪着去求他还,你都不一定能找到人。程伟就不一样了,人家给三分的利,不是先前跟他熟,人家都不收咱那点儿钱。”肖叶蒙说:“好,你和你的程伟一块儿见鬼去吧。”

王利威继续说:“说句实在的,我在南方那段时间,跟着几个老板北京上海地听了几个高端讲座,我也是有涵养的人了,要不”

可心过来要妈妈抱抱,看肖叶蒙这么凶,吓得哇得一声哭了。肖叶蒙抱起可以,到卧室里去了。

银行里来了几次人,把泰云的几座楼量了又量,终于可以给钱了。贷款到位后,连学校筹到的一起,也只能给老师们先补发七个月工资。但老师们终归是比较容易满足的,他们并没有过高的要求,起码能先顾得上吃饭。再说,明年秋季开学后,学校就会有钱。如此朴素的想法,成了老师们工作的最大动力。

学校在变化,老师们心里有了底,工作积极性自然渐渐高涨起来。

家长、学生也渐渐安下心来。

可接下来呢?方心宁心里还真没谱。(未完待续)

ps: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显示,特此补发一下。

13

肖叶蒙一路上无话,她正按老太太的话算计着。刚进县城,她忽然说:“方校长,不如我趁机去药店抓了药,也省得忙起来耽搁了。”方心宁也只好把好事做到底,继续陪她。

要不怎么说叫“无巧不成书”,从此路过的王利威一眼看到了他们。把宝马泊好了,他悄悄尾随他们进了药铺。

一位戴着老花镜,枯瘦得让人有点儿担心的老中医,伸出干姜似的手指,拈过方心宁写的方子问:“田家村写来的?”肖叶蒙说:“你咋知道?”老中医并不回答,举止像是有些迟顿,缓缓地去抓药。

肖叶蒙将药小心地收好,刚要走,那边王利威却已堵在了门口。肖叶蒙一眼看见他,被他唬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王利威用七分白眼盯着方心宁,三分黑眼盯着肖叶蒙,皮笑肉不笑地说:“没想到吧?”肖叶蒙忙介绍说:“这位是方校长,你认识的。”方心宁伸出手来,友好地说:“你好,王老板。”王利威并没有跟他握手,却是怪腔怪调地对肖叶蒙说:“噢,是校领导啊。老婆,你毛病不大,怎么就是见不得这些当点儿官的哩”肖叶蒙说:“你在说什么?人家方校长帮了忙,你不谢人家,反倒这样阴阳怪气。”王利威说:“还说我阴阳怪气?”方心宁强压怒火:“王老板,你误会了,我只带她去寻了个药方。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可以问问出租车司机。”方心宁向外一指,可那出租车却早已溜了。原来司机看这边情况不妙,等下去没财气发不说,还可能惹祸上身,白白误了自己的活儿,便溜之大吉了。

王利威看着方心宁的窘态,脸上表情更复杂了,双目喷火,如哭似笑,眉宇间似有一股要摧折万物的力量要发作。

肖叶蒙说:“是你自己天天跟那些狐朋喝酒吃肉,要你陪我去看看病比杀了你还难。现在人家方校长陪我去一趟,你却这德性。这日子是没法过了。”说完,她噔噔噔地出了药铺。

不明就里围上来看热闹的人渐多。方心宁忽然想起司机给自己的名片,就找出来递给王利威,说:“这里有出租车司机的电话,你可以问问清楚。”他想,也许打电话是唯一能洗清自己的途经。

王利威恶狠狠地瞪了方心宁一眼,夺过名片,追肖叶蒙去了。

方心宁心里那个气呀!许多人盯着他看,像是饿久了的鸡,伸长了脖子等主人散米。他们都想弄清眼前这个人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方心宁气愤愤地嚷道:“看什么?没见过两口子吵架吗?”

几个人才带着不够尽兴的表情各自散了。

热心帮助别人,却惹来一身,也许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会理解其中的痛楚。可恨那王利威,自己的老婆自己不了解么?还弄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来?方心宁深深吐了口气。

这时,药店里间走出来一个女人,喊道:“方心宁。”方心宁回过神来,看这女人:她着装有点儿男性化,像是一身银行职员的工作制服,肤色略黑,身材不胖不瘦,面容嘛,放在身边众人间,倒也可以说还算漂亮。

方心宁一时记不起这个人自己何曾认识。

女店员见方心宁怔怔然看着自己,就笑着说:“真不认识我了?我是田三菊。”只这一句,就把方心宁惊得魂欲出窍。为什么这么惊?因为眼前的田三菊变化太大了,也就七八个月工夫不见,土里土气的农村姑娘,竟然出脱到这般模样了,完全像变了个人,那“俺”呀“俺”的土话也不说了。

田三菊请方心宁到里面一间办公室里坐。

原来,田三菊自从与方心宁相亲之后,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发誓一定干出个样子来。后来她又相看过一些男青年,无奈那些人与自己想像的实在有太大的距离。一气之下,她辞了在村卫生室里的工作,来到县城,承包了一个亲戚刚好要转让的春光大药店。现在,经过她半年的苦心经营,当时在激烈的竞争中行将倒闭的药店已经有了起色。今天方心宁陪肖叶蒙求偏方的那户人家,正是她伯母家,无儿无女。这位伯母的娘家早年间是蒙冲县有名的中医世家,家里人人通医道,老太太耳濡目染,也掌握了不少妇科良方。田三菊自小就孝敬伯父伯母,伯父伯母待她也如同己出。来县城后,她再三请伯母出山,到春光大药店坐诊。老太太是不愿抛头露面的,便把他的一个哥哥推荐了来,就是那位瘦若干姜的老中医。田三菊正是凭着这位老中医,突出药店的中医特色,并多渠道开拓业务,才将春光大药店起死回生的。

因为二人有过一回相亲的故事,田三菊很自然地问到了对方的婚姻。方心宁摇了摇头。他心想,自己的感情路可不是一句两句所能说得完的。

田三菊热情地留方心宁吃饭。方心宁此刻确已饥肠辘辘,但还是推说已经吃过,起身告辞——这里可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啊。

田三菊目送他老远。

走出很远,方心宁才敢偷偷瞥一眼身后,那田三菊居然还在向这儿张望。其实,田三菊刚才讲的那些故事,还真吸引了他。(未完待续)

ps:摸不清发表的规律,都给弄乱了,唉。

14

让王利威无缘无故臊了一顿,很没面子,方心宁不想去食堂吃饭了,就来到了办公室。

刘墅带着一阵风闯进来,满脸红光,很激动地说:“方校长,你快来瞧。”方心宁无精打采问:“什么?”刘墅说:“衬衣!”方心宁说:“一件衬衣也值得你大惊小怪?”说完,他把自己的愁容深深埋进双手,没再理他。

刘墅还在说:“一般的衬衣当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你知道这件是谁送的吗?是纪红飞送的。她送我一个座垫,我想,也该送她件什么,就给她买了一双鞋子,结果,今天,她又送我一件衬衣。还是你说的对,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正想再送她点儿什么才好,要不我就直接送她枚金戒指?我要向她求婚。”

方心宁听到这些话,把双手从脸上移开,怔怔地看着他。刘墅只管兴奋地说着,哪里理会方心宁会怎样想。

肖叶蒙匆匆赶来找方心宁解释今天上午的事。她看到刘墅在眉飞色舞地演说,也没搭腔,只站在他身后听。刘墅突然发现了她,不好意思起来。肖叶蒙指着衬衣说:“人送的?”刘墅说:“当然,是纪老师。”肖叶蒙说:“纪红飞?”刘墅说:“就只是一点儿小意思嘛。一切等待不再是等待,我的一生就选择了你。遇上你是我的缘,守望你是我的歌,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我爱你”他乐呵呵地哼着歌曲,走了。这首他唱了很久的歌,只到今天才唱出了最动情的声音。

肖叶蒙说:“中午的事”方心宁摆摆手:“算了,过去了的事,就别提了。”肖叶蒙说:“王利威太过分了,我先替他向你道个歉。他也是因为煤炭市场不好,经常发些无名火,等他想过来了。肯定就过来给你赔不是。没文化的人就这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方心宁说:“他这叫豪爽,只是我有点窝囊。”

肖叶蒙看方心宁实在提不起精神,就出了他的办公室。来到走廊里,她正碰上依然在唱“一切等待不再是等待”的刘墅。肖叶蒙说:“瞧你高兴的!”刘墅冲她点了点头,仍然唱着,匆匆去了潘念刚的办公室。

就在这时,一阵慌乱的声音,惊动了肖叶蒙。一群学生向她跑来,说:“老师。快,我们老师晕倒了。”肖叶蒙忙问:“哪个老师,在哪里?”一名女生带着哭腔说:“是我们纪老师。”她边说边引着肖叶蒙跑。肖叶蒙脑子一片空白,嘴里一个劲地嚷着“怎么了”“怎么了”。

原来,纪红飞正在给同学们讲着课,忽然觉得头有些晕,忙用双手支在课桌上,极力地想稳定一下。可不知不觉中,她就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缓缓地坐倒在地上。她是背贴着黑板倒下去的,刚写的粉笔字,被她的衣服擦拭得模糊了一片。鼻子也不知怎么就流出血来。同学们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大叫,几个大胆的试着扶她坐起身。肖叶蒙来到的时候。几个同学已经吃力地扳起他们的老师,一个劲地呼唤。肖叶蒙忙抢过去拥住纪红飞,喊了几声。纪红飞好像有点反应了。

方心宁听到了学生喊叫,飞速跑来。一边拨打了120。他帮着肖叶蒙把纪红飞扶起来,让她坐在一条凳子上。学生们为她拍打去身上的尘土。

大家慌乱之际,120已经赶到。把纪红飞抬上车。肖叶蒙这才想起通知纪红飞的妈妈,自己先跟了急救车去。

潘念刚从校外急急地回来,听了方心宁简单的汇报,说:“我还以为学生又打架了呢。医生说什么了吗?纪老师不要紧吧?”方心宁沉思着:“医生什么也没说,肖老师跟去了。”

走廊里,哼着歌曲的刘墅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总算找见潘念刚,说:“潘校长,明天我得请个假。”潘念刚说:“有事?”刘墅说:“到金店去看看,买点儿东西。”潘念刚说:“去金店,是有好事了吧?行,这也是正事,安排好你的课。”刘墅说:“是,校长大人。”他高兴得一蹦老高,回头看见方宁心,喊道:“方校长,过来聊一会儿。”方心宁淡淡地说:“聊什么?”刘墅说:“你过来呀,我有话跟你讲。”方心宁只好来到他的办公室。

刘墅说:“我明天请个假,我们班里的事,麻烦你给照应照应。刚才我已经跟潘校长请过假了。”方心宁说:“班里的事,你放心。”刘墅盼着方心宁问问他要去干什么,方心宁却一点儿问的意思也没有。

刘墅忽然问道:“刚才救护车来干什么?是不是有学生出事了?”方心宁说:“纪老师晕倒了?”刘墅说全身像触了电一样地震了一下,很不相信地问道:“是纪红飞?”方心宁说:“是。”刘墅说:“怎么会我早就听说她在节食减肥。我就说,不能这样减法,还没好意思说她太多。你看,出事了吧?你说这”

常常有人为了追求完美,却想不到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一会儿,肖叶蒙打回电话来,告诉方心宁,纪红飞已经清醒了。她醒来时,一骨碌翻下床,嘴里直咕哝说“坏了,快下课了吧”,把人家护士吓了一跳,还以为她们工作失误了,让她们“下课”呢。现在医生正在为她做进一步的检查。

方心宁听了鼻子一阵酸,也听到肖叶蒙在电话那端的呜咽声。

听了方心宁的汇报,潘念刚说:“我们招聘老师一直还没有办理医疗保险,生点儿小毛病怎么都行,可这回要是我们得赶紧过去看看。对,先向孙校长汇报一下,拿点儿钱。”方心宁说:“好,我就去。”

方心宁匆匆带着潘念刚写的申请报告去找孙校长。

孙校长听完方心宁的话,摆摆手说:“我很同情纪老师的遭遇,可是局里要把你们独立出去,那就不该是实验中学的事了,所以不要来找我了。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实验中学已经让泰云给拖累得够呛,哪里还有余钱?”方心宁说:“起码眼下泰云还没有独立,实验中学该负责的还是要负责的。”孙校长不耐烦地说:“我已经当不了你们的家了,你还是找潘念刚去。”

方心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就如被人用冰冷的铁棍绞成了麻花一般难受。

潘念刚知道从实验中学用点钱是不可能的了,就与方心宁商量着凑一点儿先应应急。方心宁说:“改革改革,泰云更是四不像了,不私不公,出了事都推得一干二净。不怪老师们闹事,我们的利益哪有一点儿保障?”

掏遍了衣兜,凑了三百块钱。两个大男人四目相对,只剩叹息。

办公室里的门慢慢地被推开了,王利威走了进来。

方心宁一怔,盯着王利威,心想,这小子还没完没了,不自觉地把双拳攥得紧紧的。

潘念刚看见王利威,给他让了座,解释说:“肖老师还没回家吧?陪纪老师去医院了。”

王利威只跟潘念刚简单地打了声招呼,过去一把握住方心宁的手,说:“我是过来跟方校长道歉的。上午喝了点酒,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方心宁刚才一见他,还以为是追来打架的,心里着实紧张了一下。这是什么地方?如果在这里吵起来,他方心宁颜面扫地不说,也会影响泰云学校的声誉。

潘念刚问:“怎么了?”王利威说简单说了说今天发生的事。潘念刚大笑起来:“方校长的人品还值得怀疑?”王利威说:“就是,就是,你们可别怪我粗。还有借钱的事,我也真不好意思了。”潘念刚说:“王老板,你不用这么客气,我们理解你的难处。无论是谁,要借那么多钱,也得好好掂量掂量。”王利威说:“也不是难处不难处的事,那些事容我们以后再说。刚才肖叶蒙说纪红飞在医院里办手续急需要钱,我已经送过去了一些。”方心宁惊喜地说:“真的?那太感谢你了。”潘念刚也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们俩刚真是体味到了。”

王利威叹口气说:“两位校长,我在南方的时候,跟着别人听过几次讲座,也感觉自己没品位,想改,可不容易哩,要不怎么说‘本性难移’呢,但我真的想改变自己,不想做个土大款。也希望你们以后多指导我,帮助我,监督我。”

这一番话,直说得两位校长面面相觑。(未完待续)

15

潘念刚跟方心宁来到医院。电梯太忙,他们等不及,便从楼梯爬上去。

肖叶蒙同纪红飞的妈妈在房间里陪着纪红飞,见潘念刚和方心宁来了,让他们坐。纪妈妈客气了一番问:“小方呀,这位是?”肖叶蒙说:“这是我们的潘校长。”潘念刚对纪红飞说:“感觉怎么样?”纪红飞说:“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就是当时一阵晕。现在医生不让走,潘校长,你跟他们说说吧,我真没事,真留我住下来,我的课可怎么办呀。”纪妈妈说:“你别逞强了,医生咋说就咋办,你说是不是小方?”方心宁说:“是呀,既然住了下来,就安心地查查看看,借这个机会也休息休息,这就是工作累的。”纪红飞说:“谢谢两位领导来看我,学校那么多事,不用挂着我。医生现在不让走,等医院检查完,我立马就回去。我们班的语文课,还希望潘校长给安排一下。”潘念刚说:“你不用挂着学校里的事,好好养病要紧。”

又说了几句闲话,潘念刚跟方心宁就起身告辞。肖叶蒙因为要回家看看孩子,也一块出了病房。纪妈妈把他们送到电梯口,一个劲地跟方心宁说纪红飞在医院里的表现。

此时,刘墅也打扮一新,怀里抱了束鲜花,兴冲冲地来到医院。昨天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煎了一晚上,今天一早他就起床了。

来到病房一楼,他碰上了表姐金亚男。

金亚男,辛县人民医院新生儿科护士长,泰云学校原校长任南德的妻子。刘墅平时很少来医院,所以连喊了三声“表姐”才引起金亚男注意。

刘墅放低了声音,无法掩饰喜悦而又神秘秘地说:“表姐,我是来看女朋友的。她在七楼,你带我去吧。”金亚男听说要去七楼。脸上现出一种疑惑。

金亚男就带他来到七楼,直接去医生办公室找大夫。一位男大夫问:“病号是你什么人?”金亚男指着刘墅说:“这是我表弟,病号是他女朋友。”男大夫对金亚男说:“我们还没最后确诊了,但怀疑再障的可能性非常大。”刘墅在一边问:“什么是再障?”男大夫显然是看在他是金亚男表弟的份上才补充说:“就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刘墅说:“贫血呀,我猜就是,天天饿饭,不贫血才怪。表姐,那是不是得让她好好补补?”男大夫和金亚男都看着他。

刘墅轻松地说:“以后可得让她好好吃饭了。”金亚男辞别了男大夫,带着刘墅又回到了一楼的新生儿科。刘墅问她话她也不答,只好跟在她身后。

回到办公室。金亚男给表弟倒上杯水,问:“你们处多长时间了?”刘墅红着脸说:“同事一年多了,但说到处对象嘛,也才这几天的事。”金亚男说:“怪不得没听你表姐夫说起过。”刘墅说:“她这病该不要紧吧?”金亚男坐下,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医学书来,翻到某一页,用手指着念道:“再生障碍性贫血是造血系统衰竭,原本具有造血功能的红骨髓逐渐转化为不具备造血功能的黄骨髓,在正常的血细胞死亡后。身体不能及时充分的补充新细胞,于是出现了贫血、白细胞低下等等症状。再障分为急性和慢性,急性再障起病急,病程快。有极高的短期死亡率;慢性再障病程进展缓慢,患者可以带病生存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只是生活质量会大打折扣。目前,根治再障的唯一方法是骨髓移植。但是成功率一样不容乐观”刘墅瞪着大大的眼睛,打断她,问:“这么说。这个病还不好治?”金亚男说:“就是治,怕是也得有个几十万块。我们家有个堂弟,叫金亚光”刘墅说:“他不是已经没了吗?”金亚男说:“就是这病。”

金亚男看刘墅在那里沉默,就说:“当然,也有医好了的,只是好在你们才处了几天。”刘墅说:“其实,我们还没挑明关系,我只是觉得她这几天对我好罢了。是是自我感觉。”金亚男站起身来说:“那是老天爷有眼,这个混水你可别往里趟。我手头正有个好姑娘,过几天我介绍你们认识。”

刘墅此时忽然觉得内心闷得慌,那滋味特难言表,就对金亚男说:“我还是先去看看她吧?”金亚男说:“去吧,同事就是同事,也别多说话。那花还拿吗?”刘墅把花拿起来,抱在怀里说:“反正已经买了。”

刘墅一个人来到病房。

病房里只有纪红飞一个人。听见有人进来,她睁开了眼睛,看到刘墅,就要从床上坐起来:“我知道你会来。”刘墅把花端端正正地放在床边的一张小桌上,说:“躺着吧,我过来看一看。”纪红飞轻松地说:“没事,现在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我想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刘墅说:“对,不会有事的,不会,不会。”纪红飞羞涩涩地说:“这花可真漂亮,谢谢你,只有你会想着送我这样漂亮的花。”刘墅说:“应该的。你好好养病,我回去还有课,有时间我再来看你。”纪红飞说:“我送你。”刘墅说:“不用不用,你好好躺着吧。”

安抚好纪红飞,刘墅逃也似的出了医院。

程旭光老师也听说了纪红飞住院的事,就同老伴一块来看纪红飞。

纪红飞一见老师和师母,又要下床。师母忙过来把她拦下,让她在床沿上坐了。纪妈妈打热水回来,也取了个座位让程老师坐下。

程师母说:“年纪轻轻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纪红飞说:“医生说是贫血,没什么大毛病。”程老师说:“也别太大意了,既然医生让住院,那就安心住下,好好调理调理。”纪红飞点头答应。

再说那刘墅从病房里出来,并没有回学校,而是漫步到医院附近的一个公园里。他在一个花池边坐了下来。苦苦地想,老天真是不睁眼呐!为什么自己总这么背运?今天是自己在感情上走得最远的一天了。自从分配到黑山镇中,就后悔自己没在大学里谈个女朋友,等到大学毕了业,才忽然发现身边能中意的女孩全是“戴着帽”下来的——都名花有主了。这样的现实,让自己怎能不在爱情的路上舛运连连?在黑山镇那个巴掌大的地方,大点儿的几个单位就是学校、卫生院、镇政府,但适合自己(当然也得适合人家)的真就一个也没有。正是出于这么多的顾虑,自己才想方设法来到泰云的。

可现在

太阳很好,暖暖地照在刘墅身上,可刘墅的心里却冷得像块冰疙瘩。他傻傻地坐在那里想着,忘记了时间。(未完待续)

16

这天一早,实验中学的校园里突然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小字报,其中有一张就贴在了泰云通往实验中学的小门旁。这小字报的大意无非是说,实验中学费力不讨好,办了所泰云分校,却成了聘任老师的养老院;实验中学的全体教职工坚决不同意泰云独立,它只能是实验中学的一个分校;如果非要把泰云独立出去,实验中学的全体老师将采取措施来保障自身的权益。

孙校长对这些小字报相当重视——他真的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在实验中学全体教职工大会上,孙校长解释说:“我们有目共睹,泰云出现了些困难。上级领导的意思,就是要它自筹自支。这样也好,一方面,为我们实验中学减轻了担子,另一方面,这样也有利于泰云学校的进一步发展。可是,目前有些同志不明白领导的苦心,总是采取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我觉得,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是一个安静的地方”

会还没开一半,部分老师就“用脚投票”的方式表示抗议——退场,就是无声的反对。越来越多的人陆续离开,孙校长看在眼里,却又发不得火,只好将会议草草结束。

其实,最不愿意看到泰云独立的还应该是孙校长。想当初,他辛辛苦苦地创建泰云,就是因为上级对实验中学的拨款老是难以到位,他希望借力泰云学校来发展实验中学。泰云是自己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一块自留地,但他却没想到它会这么快地陷入僵局。

除了将泰云独立出去,学校的几位领导还商量了这样几种意见:

一、把泰云并入实验中学,把老师们也同时调入。

二、把泰云交回实验中学,把聘任的老师遣回原单位。

三、把泰云资产作价卖掉,让实验中学得点儿实惠,聘任老师另行安排。

实验中学的领导们讨论了很长时间,就是拿不出两全的意见。因为泰云学校的问题确实涉及到太多的方面。商讨的这三条,哪一条都走不通:第一条,要把这些老师们调入实验中学,编制是个大问题,那可不是学校说了就算的;第二条,把老师遣回原单位,学校一下少了那么多老师,学生怎么办,还开得起课来吗?原单位会痛快地接收他们吗?第三,卖掉泰云学校。现在已经不是实验中学能做了主的事了,作起来麻烦更大。

这天晚上,任南德把刘墅喊到他的办公室里去。

任南德说:“你到医院里去看纪红飞了?”刘墅无精打采地回答:“是。”任南德教训道:“不是我说你,你看看,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别跟出丧似的行不行?比纪红飞好的姑娘有的是,她这病,八成是医不好的。你表姐认识一个挺漂亮的姑娘,开药店的,有钱。关键是人家还特别想找个当老师的。你给我有出息点儿,打起精神来,别让人家连我都嘲笑了。再有,他们不是对你挺好吗?你就多跟他们在一块儿。有什么事一定回来多跟我说。不是跟你吹,泰云早晚会回到我手上。少则几天,多则一两个月,潘念刚就得滚蛋。”

任南德一字一句。说得很肯定。刘墅静静地听着,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些话。他的心事毕竟太重了。

由于泰云学校并没有给老师们办理医疗保险,纪红飞的医疗费成了新领导班子又一头疼的大问题。不过。老师们听说了纪红飞的事后,不断自发地到校务办公室为她捐款

而泰云学校要想再恢复原先的辉煌,就要下大功夫,不止是教学方面。一所学校的好名声能在社会上广泛传播,是所有老师们共同努力很长时间的结果,而一旦失去,绝非短时间可以恢复的。

一大早,潘念刚就在办公室里跟方心宁谈工作。这几天,方心宁已经连续上了四节公开课,好让泰云的老师轮流听课学习。配合这次教学方法的推广,潘念刚提出了“开放课”的最初构想,目的是让老师们互相学习,争取早出成果。但他的目的绝不止于此,他还想让家长到课堂上来听课。他认为,既然泰云有全县最强的教师队伍,那为什么不把老师们的素质亮出来,做为学校的一个亮点在社会上产生影响呢?这是扭转社会对泰云看法的捷径啊。

方心宁也很赞赏他的想做法,但觉得这只是个理想化的设想,还有很多顾虑:一,让家长听事先安排好的课呢,还是让家长随便听?二,师生们正在上课,如果允许家长鱼贯而入,会不会影响课堂教学秩序?三,家长们会不会真的来听,如果来了又能不能做出正确的评价?现在的课堂已经不是家长们上学时的样子了,更注重学生的“学”而非老师的“教”,如果家长不懂这些,他们能买学校的账吗?

总而言之,想法是激进的,但却未必真能行得通。方心宁劝他听听程顾问的意见,潘念刚说,程顾问一直支持改革,肯定会同意,不必再问。

方心宁说:“我还是坚持我个人的一些想法:合作教学法当然有它的优点,要不的话也不会引起这么多人的重视,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它未必适合所有的师生,也绝不是唯一的好方法。这些年,就咱们县来讲,什么单元教学法,目标教学法,学案导学法,包括现在的合作教学法,两三年搞一拨,就像刮阵风一样,学习,培训,示范,赛讲,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又起了多大的作用?所以我想,这次推广,最好只做一个指向,把教改做为贯穿教学的思想,而不仅是为了推广一种模式。那些想采用的老师,他自然会用心去学习,而不想采用的,他也会以这种思想为指导,去寻找适合自己的方法。”

潘念刚说:“你太小心了。我们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抓住热点。上级要求这样做,咱们就这样做,起码形式上得先有吧?”方心宁也不给潘念刚面子,笑着说:“我倒是觉得,你自从当了校长,一些想法太过冒进了,失去了从前的沉稳。”潘念刚说:“你在这个位子上坐两天?我保证你会像我一样改变。我们还是要听从上级的统一安排。”

方心宁看着他,想着怎样劝劝他才好。(未完待续)

17

听说季副市长要被去政协工作了,季妈妈总算有点儿笑容了。自从听说季副市长要退的消息,她感觉自己像是不久于人世了一样。这么多年来一直就这样:只有丈夫的权力,才能让她心里宽绰些,生活也显得充实滋润。

她自做决定,在一家饭店订了房间,要把全家人招集起来庆贺一下。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她打电话通知了季副市长。季副市长劝她说,又搞什么庆贺呀,让别人见了不好,何况这只是内部消息。季妈妈说,这是家宴,又不是让人看的,你必须支持。然后,她又给季梅婷打了电话,让她早些过来。

最后,季妈妈来到了程伟的公司。请女婿到场,才是她的真正目的。女儿女婿这样互不理睬,家不像家,业不像业,让人家看了笑话不?谁能理解她内心里的痛啊!

她先去了亿威公司。一个花枝招展的女秘书——季妈妈第一次见——用怪怪的眼神盯着她,啰嗦半天才说程伟去了电脑公司。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好像两潭无底的深水。

当季妈妈匆匆赶到电脑公司时,程伟正向一个男出纳发脾气,因为一张程伟签了字的单子,让这位出纳把钱给付了。电脑公司的经济状况一再恶化,对于外欠账,程伟对员工有过交待,就是他签了字的也不能付,要以种种理由拖延着。但让人想不到的是,今天来的这位催账先生别有一套,他一不打人,二不骂娘,拿着刀就在自己的身上划拉,那血一个劲地往外流,啪哒啪哒地滴到地板上,把几个女职员吓得尖叫不止。你不付钱。他还在身上划。出纳实在看不下去了,又加上几个女职员也在一边尖叫着劝,便付了那两万多。

程伟可不听这些,他的理由是,尽管我欠着他们的,可别人还欠着我的呢,别人不给,我就这么痛快地给了,是傻子让我一个人做么?

此时,程伟正骂得起劲:“你们这些败家的玩意。没用的东西,早早晚晚把公司搞跨。到时候,连累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喝西北风。”这位男性出纳是位老员工,被程伟辱骂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说:“程经理,我是败家的玩意,是没用的东西。正好,我不干了,我走。行了吧?”一旁陪着听骂的几个女职员也沉不住气了,纷纷说:“程经理,我们都有错,你把我们一块儿开除了吧。你也好解解气。”

季妈妈见此情景,忙进去打圆场,说:“大家都消消气。哪家公司没有点儿难处?过去了就算了,也用不着当真。大家都去工作吧。你们经理在气头上,消消气就好了。”听了她的话,谁也没动。

程伟说:“好吧。我是对事不对人,公司现在正有难处,确实着急了点儿,大家也不要怪我啊,去忙吧。”大家这才各干各的去。

程伟对季妈妈说:“有什么事吗?”他连个妈也懒得喊了。在他看来,已经与季梅婷分居了,婚姻也许难以维持下去,再喊“妈”就赔了。

季妈妈说:“事业不好干,谁也不容易,平时也多体谅点你这些员工。”程伟说:“今天是你来了,要不,我真得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有这回,我早晚得撵他几个滚蛋。”

季妈妈说:“我在饭店里订了房间,一会儿去吃饭吧。”程伟说:“我看就算了,我去了,有人会不高兴的。”季妈妈说:“今天大家都高兴。前一段时间,都传着说你爸退了,这不,你爸又听了个内部消息,说要让他去政协工作,政协也行啊,总算还有个地方吧?我就想,咱们一家人吃顿饭,也算是自己给自己贺一贺。”听了这句,程伟马上像注一针兴奋剂:“真的?妈。”季妈妈说:“妈还能骗你?”程伟说:“那太好了,我得赶紧去给爸弄几瓶好酒。”季妈妈说:“只要你去就成,你现在也挺难的,不用再花钱了,酒家里有。”

季妈妈告辞,程伟亲儿子似的送出老远,自不必提。

季妈妈回头看着公司的招牌,眼泪直往外涌。想想自己,为了女儿的幸福,处心积虑,精打细算,最终却弄得女儿整天没了笑脸,女婿的生意也在天天走下坡路。她说不清此时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季梅婷下了班来到饭店,一眼看见程伟,转身要走。季妈妈忙上来扯住她说:“快进来吧,大家等了你好一会儿了。”季副市长也说:“快来吧,你已经迟到了。”

上了菜,大家都默默地坐着。程伟最先打破这沉默的僵局:“爸爸要继续为人民谋福利,这是辛成人民的喜事,更是我们家的喜事。来,我先敬爸爸一杯。”季妈妈也凑热闹来碰杯。季梅婷明白程伟为什么如此反常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见大家都盯着自己,才勉强端了端杯子。

程伟今天真是高兴,因为他仿佛又看到自己公司的希望了。当初,一传出季副市长要退的消息,他的电脑生意就明显做不动了,要不是亿威公司那边撑着,他也许早就完蛋了。可亿威公司是玩钱的,给人家二分三分的利,做什么买卖能挣得出?他心里明白,那其实就是高利贷,也多亏季家人都没有关心他的亿威公司,否则支持不支持他干那还得另说呢。真的,有些人做事也太明显了,你的后台在什么位置,他们就给什么脸色。现在好了,只要岳父大人不退,他电脑公司的业务也许会好起来。

他左一个“爸”,右一个“妈”,好像眼前的这两位是他的亲生父母,季梅婷倒更像一个陌路人。

季梅婷对程伟的作派早就嗤之以鼻了,便抽了个空出来,到街上一个人走走。

且说在泰云学校,肖叶蒙找到刘墅说:“你得常去看看纪红飞。”刘墅说:“去过了呀。”肖叶蒙说:“你得常去,你是人家男朋友,你不照顾谁照顾?”刘墅急了,说:“这话可不要乱讲,我们俩还还没没到那一步呢。”肖叶蒙说:“你给人家写信了吗?你给人家送东西了吗?”刘墅说:“可她也没给我明确的答复呀。”肖叶蒙说:“她给你送东西了吗。这不就是最好的答复吗?难道还得立个字据么?”刘墅说:“同事嘛,互相送点东西也是正常的。”肖叶蒙可没耐心了,生气地说道:“真是想不到你会是这样的人,你以为擦干净口水,就没人知道你曾经多么想吃到了吗?”

刘墅白白让肖叶蒙啐了一口,本来还想争辩。在内心深处,他也看不起自己了,可这个问题深究下去自己没什么好,况且自己也救不了纪红飞。刘墅闭了嘴。

方心宁听了肖叶蒙回来说的话,也来找刘墅。他开门见山:“你反悔是不是因为她生了病?”刘墅说:“我跟她看来是没那个缘分。我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方心宁说:“不是强要你去跟她好,只是说如果你们已经好了的话,多过去陪陪她。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安慰。”

刘墅摇了摇头。

面对这些新情况,方心宁为纪红飞多了一层担心。

金亚男此时倒给刘墅打来了电话,让他晚上去医院。莫非表姐要告诉自己,纪红飞的病可以治了?如果这病真不要紧,自己愿马上去跪到她的床前,向她郑重求婚。他等不及了,天不黑就急匆匆来到医院。先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先过去看看纪红飞,不想金亚男从后面把他喊住了。

来到新生儿科护士长办公室,没进门,刘墅就看见一个姑娘在那里端坐着。

金亚男说:“这是田三菊。春光大药店的经理。”她又对那个姑娘说:“我表弟,刘墅,泰云学校校务办主任。你们先聊一会儿,我先到病房里去一趟。”

刘墅在猜。眼前这位,大概就是表姐所要介绍给自己的那位姑娘了,但他真想问问表姐。见面的地方非要选择在医院吗?

田三菊先开了口:“要不是刚才金姐说你是他的表弟,我都以为你挺老挺老的。主要是你名字怎么听都像个长辈。我打小就羡慕做老师的,我爹曾经做过老师,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也在我们村幼儿园里当过教师,干了不到半年。但是我忘不了那段时间,忘不了那群可爱的孩子。”刘墅说:“你很愿意做老师?”田三菊说:“当然了,做老师有文化,体面又优雅。你认识方心宁吧?”刘墅说:“当然,我们在一块儿。你认识他?”田三菊说:“认识呀,还是很不错的朋友哩。”

然后,二人就聊了会儿方心宁。

金亚男回来的时候,田三菊正要走。留不住她,金亚男就与刘墅一块儿送出门来。

田三菊开着她那辆崭新的面包车走了。金亚男问刘墅:“这姑娘你觉得怎么样?”刘墅认真地说:“你看她那打扮,半土不洋的,还是个话痨。”金亚男说:“人家是开药店的,勤快,肯吃苦,能说会道,找到这样的媳妇,那可是你的福分呀。她的药店,在中药治疗妇科病方面全县闻名。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可就跟她挑明了。”刘墅说:“我再想想。”金亚男说:“我觉得,找了她,经济上你就不用发愁了。你那家底我知道,两手空空,总不能凭着空气去结婚!”表姐的这句话,正点到了刘墅的气短之处。他的家庭情况是瞒不了表姐的。

从金亚男的办公室里出来,刘墅又上了七楼。他来到纪红飞的病房门前,想看看纪红飞。如果突然不来,纪红飞也许真会觉出不正常,就算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也应当来看看。但肖叶蒙和方心宁白天对他说的话,就如在他的耳边一样,一遍遍响起。越是想到那些话,他就越是有种恐惧感,怕陷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泥坑——那里没有幸福,有的只是没有终日地照顾病人,没有休止地筹集医药费

纪妈妈从病房里出来,正好碰上刘墅,就问:“小伙子,你们学校里那个小方怎么不见来了呢?”刘墅问:“哪个小方?”纪妈妈说:“叫方心宁的那个。我在想,这几天我闺女唉声叹气,是不是在盼他呢?”刘墅忙问:“你怎么知道是在盼他?”在女儿病重之际,纪妈妈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保密的了,而且自己不说破,女儿又不好意思说,那事还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时候才有结果,便对刘墅说:“以前,她就喜欢这个方心宁,还弄了块带‘宁’字的石头,藏着跟个宝贝一样。”刘墅说:“伯母,原来是这样,那你就不用着急了,我立马去喊他来。”纪妈妈说:“那我先谢谢你了小伙子。”

刘墅凝重的神情忽地轻松了,脚步也轻快了,不再进屋去看纪红飞,甚至忘了向纪妈妈道声别,急匆匆飞奔而去。(未完待续)

18

刘墅闯进方心宁的办公室。那门,给人一种被炸开的感觉。

他上前一把拉住方心宁的手,说:“你快去医院呀!你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纪红飞呢?你快去呀!”潘念刚好也在,被这突如其来的门响吓了一跳,急问刘墅:“怎么了?纪红飞她怎么了?”方心宁也瞪大眼睛望着他。

刘墅对方心宁说:“人家盼着你去呢,你却在这里装作没事人。”方心宁问他:“谁盼我去?你把话说清楚。”刘墅说:“今天,我我去医院,碰到纪红飞的妈妈。纪妈妈说了,其其实,纪红飞内心里喜欢的是你。听说,她还有一块石头,整整天拿着当宝贝。原来,上面有一个字,是个‘宁’字,方方心宁的‘宁’字。你看,她是多么喜欢你呀。可是,她病了,你却不去看她。咱可不兴这样呀。”方心宁说:“你这是怎么了,你们”刘墅不许他插话,一个劲地说:“快去看看她吧,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你”

潘念刚说:“好了,你们别争了,我们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常过去看看。”

刘墅心中的一块石头倏然落了地。他曾经的梦想,就是谋一个安定的工作,找一个称心的媳妇,过舒舒坦坦的小日子。纪红飞的病,让他确实紧张了一下。为了治疗纪红飞的病,他做为办公室主任,亲眼见的那钱就如流水一样地往医院里淌。听说纪妈妈已经在门店前贴上了“转让”的广告,准备卖掉店面来继续给女儿治病。老师们也都自发地捐了一次款,学校也正在想办法。那可是个无底洞呀,不知多少钱才能把它填满。背上这样一个包袱,自己这辈子的幸福还没盼来就提前死亡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刘墅拉住方心宁,悄悄地问:“你认识田三菊?”方心宁说:“认识。”刘墅又问:“她是你很好的朋友?”方心宁回答说:“能算是吗?怎么会问起她?”因为刚刚经历了与纪红飞的这件事,刘墅一时张不开嘴。勉强地笑了笑,回答说:“只是问问。”

到了七楼,潘念刚突然发现刘墅不见了,疑惑地望着方心宁。方心宁双手一摊,也是很一幅无奈的样子——他也真没注意到刘墅这一回儿的工夫去了哪儿。

潘大伟与方心宁来到病房,正碰到纪妈妈要去打热水,方心宁就说:“婶,我去吧。”纪妈妈说:“你们可来了,快先去病房吧,热水房你也不一定找得上。”

一名护士过来对纪妈妈说:“纪红飞的缴费通知。明早交上,别耽误了用药。”纪妈妈手拿通知单说:“才刚交过的。”护士没解释。

病房里,纪红飞在病床睡着了。潘念刚示意方心宁小声点儿,别把纪红飞吵醒了。他们两个在房间里站了一小会儿,相互给了个眼色,从里面出来。

潘念刚说:“我们还是先让先她休息吧,再找个时间过来。”

纪妈妈打了热水,迎过来问:“怎么不进去?”方心宁说:“纪老师正休息。”纪妈妈说:“是吗?刚才还跟我说了一会儿话呢。”

那刘墅原来悄没声息地来到了金亚男的办公室,想把一个好消息尽快告诉表姐。见金亚男不在。他抽身出来。田三菊却迎面走过来,一眼看到他,老远就笑着喊“刘叔”。刘墅早看到了她,忙装作没听到。脚步却加快了。他想找一个好老婆,但觉得田三菊不太符合他心目中“好老婆”的标准,她可不喜欢“女强人”式的女性,只对那种小鸟依人又有点儿内涵的知识女性有感觉。

田三菊讨了个没趣。坐在金亚男的办公室等。金亚男回来,听了田三菊说起刚才的事,笑着给表弟开脱:“我表弟还没谈过恋爱。见了你这大美女,肯定是害羞了。”

回到学校,潘念刚马上下通知,召开泰云学校的全体教职工会议。除了任南德之外,几个领导都到齐了。潘念刚让万青东打电话找他,万青东说任南德没开机,家里电话也没人接。万青东跟潘念刚解释说:“你不用找他,他是不会来的,因为他没面子在这里呀。”

方心宁在一边沙发上坐着,听到这话,看了万青东一眼。万青东点着头讨好说:“你说是不,方校长?”方心宁没搭腔。他最讨厌那种有奶便是娘,有权就认爹的人。

潘念刚首先宣布了学校近期验收合作教学课型的决定。刚一宣布完,下面就议论上了,而且声音挺大。现在毕竟不同于任南德当政的时候,大家都是聘任的,说话也觉得没什么要藏着掖着的。

“别跟着人家傻搞了,搞这些花样有毛用啊?”

“就是,搞点实际的多好,我们学校的性质跟人家又不一样。”

“搞呗,不搞一点儿样出来,能显出咱泰云格外有能耐?”

“胡搞瞎搞,不如不搞,搞来搞去,有几回有结果?”

潘念刚补充说,很多细节其实还在研究之中,还需大家进行进一步地讨论。趁着会场安静的空儿,他又宣布了全校为纪老师捐款的决定。虽然老师们已经捐过一次了,但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大家都知道,纪老师比他们任何人都更需要钱。

潘念刚也宣读了方心宁起草的学校教师量化考评细则,其中虽然也有类似“每周读书不少于4小时”“教育博客每月不少于两篇”“禁止教师额外留作业及课外辅导”这样的纪律,但“不坐班”“不点名”“不查备课”“不罚只奖”等条目让大家耳目一新,掌声不断。

方心宁则还在琢磨刚收到的软抄信:“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他明白其中的意思,这话用在当下正好:变能通,这可喜,但通之后,还要考虑如何令其持久。

下午,捐款活动如期举行。潘念刚请来孙校长做了讲话。然后自己又做了一些发动,活动便在一首《爱的奉献》中开始了。

先是领导和老师们捐款。方心宁跟在潘念刚的后面,把1000元钱折得很小,悄悄地放进去。这是当天最大的单笔捐款,上面承载着他对她的无限感激和同情。

然后是学生,纪红飞所教的两个班级最先开始。他们一个个哭着从捐款箱前走过。一想到那个如大姐姐一样和气的纪老师,他们就止不住要哭。纪老师待他们确实太好了,以致于他们对学校安排的语文老师一时还不能接受。

活动结束了。在潘念刚的办公室里,几个人一清点,共得捐款元。潘念刚安排肖叶蒙跟刘墅一块去为纪红飞送钱。肖叶蒙说有事走不开,就只能让刘墅自己去。刘墅已经去送过一次捐款了,所以也没有拒绝。

刘墅来到纪红飞的病房,把钱从包里拿出来,对纪红飞说:“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你收下。”纪红飞说:“我不需要钱,也不需要别人假惺惺的关心。”刘墅听了这话,脸上有些难堪,说:“这是全校师生的心意。大家真心关心你,要你好好养病。”纪妈妈把钱接过来说:“谢谢大家了。老师,不好意思,她心里难受。所以话也不好听。”纪红飞说:“我心里有什么难受的?我心里也非常好受,从未有过的好受。”刘墅小声对纪妈妈说:“我已经转告了方校长,他忙过这几天就可以常来了。”纪妈妈十分感激地说:“那太麻烦你了。”纪红飞在一边说:“你们是要咒我快死吗?不要嘀咕好不好?”刘墅听纪红飞说话的那口气,愈加尴尬。

其实。纪红飞自己也在生气,胸前的被子剧烈地起伏着。她已经感觉出了刘墅的变化,她恨自己。恨自己前些天对他太好,那不是犯贱么?现在他对自己这么冷淡,让自己觉得羞辱难当。

田三菊突然来到了泰云学校。在保安的指引下,她找到方心宁的办公室。方心宁惊诧于她的不请自到,问:“哦,田经理,有事吗?”田三菊说:“怎么?当了校长,没事就不能见你了?今天我想请你吃顿饭。”方心宁说:“我要去医院里看望一个同事。”田三菊说:“正好我也没事,陪你一块儿去。”方心宁说:“不用,你们又不熟悉。”田三菊说:“不用客气了,走吧,我给你当司机。”她拉起方心宁就走。

病房里,刘墅刚出门,纪红飞就问妈妈:“妈,我是不是没多长时间了?”纪妈妈说:“傻孩子,这又不是什么大病,医生说了,血里的病,急不得,需要慢慢调养。”纪红飞说:“那大家至于为我捐这些钱吗?弄得我一点儿信心也没有了。妈,我想我那班学生了,越是感觉自己不长了,就越想他们,怎么办呀?”纪妈妈说:“你别这么胡思乱想,现在养病最要紧,至于捐款么,那是因为大家考虑你们学校没落实医疗保险。”

方心宁轻轻敲响病房的门。纪妈妈这下觉得是来了救星,迎了出来,嘱咐说:“小方呀,你来的正是时候,快去劝劝红飞,可别让她胡思乱想。”

纪妈妈好像忽然发现了跟在方心宁身后的田三菊,问道:“这位是?”

田三菊说:“朋友,阿姨,我们是朋友。”

纪妈妈用猜疑的目光打量着田三菊。

方心宁对纪红飞说:“最近感觉还好吧?”纪红飞面无表情地说:“还死不了。”方心宁说:“关键是你要想开些,心里想得开,病就好得快。人的病,很大程度上是心病。”纪红飞说:“这一点算你说对了,不是很大程度上,应当说全是。”田三菊在一边说:“你可以到我们药店里去,让我老舅给你开几副中药吃吃。”纪妈妈说:“对呀,我们怎么没想到吃中药哩。”纪红飞说:“什么样的药效又能攻到心里去呢?”

大家被纪红飞的话呛得聊不下去了。

从病房里出来,方心宁对田三菊说:“你不该跟我一起来。”田三菊问:“为什么?”方心宁没回答她,坚决谢绝了她去饭店吃饭的邀请,悻悻地回学校了。(未完待续)

19

一天上午,刘墅正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觉察到有人进来,忙把手里的东西藏了起来,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做了亏心事的惊慌。肖叶蒙半开玩笑地走过去,冷不丁一把给他掏了出来,定睛一看,不过是几张彩票。他正一张一张一个号一个号地对奖呢。

肖叶蒙说:“做梦呢吧?”刘墅解嘲说:“有梦就有希望。”肖叶蒙说:“你有希望了,可纪红飞呢?”刘墅说:“怎么了?做为一个普通的同事,我已经尽心尽力了。我所做的,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少,你没有权力责备我。”肖叶蒙说:“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你,她需要你的安慰啊。”刘墅说:“不,她现在最想见的是方心宁,而不是我,你若不相信,就请去问纪妈妈好了。”他把纪妈妈对他说的话,又原原本本地向肖叶蒙学了一遍。

肖叶蒙真没想到事情反复得这样快,便又来找方心宁。刚好潘念刚也在。肖叶蒙说:“昨天,纪红飞的病突然加重,医院里建议转院。”潘念刚问:“这几天不是挺好吗,怎么会又加重了呢?”肖叶蒙说:“情绪影响的吧。”

方心宁只听他们对话,并没有插言。“情绪影响”这几个字,让他的心陡地缩了一下。

刘墅把几张彩票核对完,连个5元的末等奖也没买中,便一气把它们撕了个粉碎,挥手一扬。纸屑纷纷扬扬散了一地。椅子又被他提起来,咣咣地顿在地上:“怎么了怎么了,有钱人就了不起呀!老子早晚也会有钱。”但泪光已从他的眼睛中泛了出来。

听说纪红飞要转院,除任南德之外的领导班子成员约好了来送行。当大家一起来到医院门口时,一辆白色面包车从他们眼前呼啸而去。肖叶蒙惊问道:“是不是纪妈妈找的那辆车?”大家赶紧来到病房,果然是人去床空。一个护士过来说,纪红飞刚刚转走。大家惘然若失。

方心宁发现小桌上有一张稿纸,上面胡乱写着一些字。就像小学生的练字本,里面只有一句话是完整的: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谢;去留随意,漫望天上云卷云销。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无奈的情绪,是纪红飞写的这句话传达给他的,此时没头没脑地袭上了他的心头。

其实,就在刚才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纪妈妈在车上看到了女儿的这些同事,便要司机停车,可纪红飞歇斯底里大喊着不让。纪红飞没有看到他们。她也不敢看他们,只任泪水流淌。她说不清,自此一别,她还有没有机会与他们再相见。她不想停下来跟他们说再见,她控制了不自己

纪红飞不辞而别,最难受的当属方心宁。他想到了自己这几年恍然如梦的经历,其中最最不该做的事,就是让待自己最好的纪红飞伤了心。现在,纪红飞一走。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没了,胸腔里空洞洞的——那心,已经被那辆白色的面包车载了去。

他责怪自己:几次来医院了,心里的那些话。为什么就不勇敢地说出来呢。

大家也为此嗟叹了一阵,很无奈地回了学校。

刘墅并没有跟大家一块儿走,而是绕了个弯来找金亚男。金亚男问:“考虑得怎么样了?也没有给我回个话。”刘墅说:“姐,那就先处处看吧。”金亚男笑着说:“这就对了。你表姐夫就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你娶了田三菊。你不等着享福还等什么?”

金亚男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想在田三菊的帮助下也开家药店,只是不知如何向人家张口。她开药店的想法,最早起源于新生儿科的护士小张丽买了辆polo小汽车。论年龄。金亚男整整大了她15岁;论资历,金亚男是护士长,她才是个普通的小护士;论家庭,金亚男的丈夫任南德那好歹也是个中学校长,而她的丈夫呢,只不过在一家煤矿当了个小科长。凭什么她就买得起汽车而自己连想都不敢想?就因为小张丽在医院附近开了家药店。从那,开药店就成了金亚男最大的心事。不过,她知道,医院是不允许医护人员开药店的,那小张丽的花店是挂在公爹的名下的。他邂逅了田三菊后,觉得这个田三菊很能干很会干,或许能帮到自己,到时候就借她的路子,打她的旗号。

金亚男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要把事情跟田三菊挑明。田三菊很耐心地听完她的话,说道:“姐,原来是要给我介绍对象的呀,可最近真是太忙了,要不过些日子再说?”金亚男说:“哎——你不就是要找个当老师的吗?我表弟人很好的。”田三菊说:“姐,等忙过这阵子”

金亚男不好再劝,省得让对方觉得她别有用心。

不直接拒绝,也不利索地应下,田三菊的态度可让金亚男犯猜疑了。

辛县教育局里打来电话通知,要到泰云学校检查教学方法推广情况。学校里上上下下忙碌着迎接检查。校长潘念刚认真领会上级的精神,要求每一位老师都要学好用好这种目前来说最新的教学方法,最起码要做到“形似”。为了让老师们重视起来,潘念刚还定了个标准:凡学校领导班子验收不住的,实行“一票否决”,当学年的评优树先不予考虑。他好像天生就是个学校负责人的材料,把应该准备的各种材料理出了一张清单,让每个人都有任务。他安排人去制作了很多条标语镶在走廊里,制作费都是自己垫的他实在不愿意为了几个钱去求任南德。

潘念刚的这种奉献精神,在老师们中间也起了很大的带动作用。

对于潘念刚的举措,方心宁并不完全赞同,特别是对于他“一票否决”的做法,更是表示保留意见。但毕竟是任务来了,他的工作也开始多了起来。一天到头,不是这个来请教问题,就那个要请他去听课评课。有些人就是这样,没有真事不着急,着急之时挠头皮。方心宁看着老师们忙忙碌碌的样子,早就下定了决心要热心相助。他也为潘念刚担心。潘念刚原先的那种沉稳的将帅气质逐渐地被一些急躁情绪所代替——急着出成绩,急着让别人肯定,急着让上级看到他的能力。

这天,刘墅把方心宁请去听了一节课。回到办公室,方心宁给刘墅认真地指出几个问题:“放给学生讨论,不是做样子,要真的放给他们;学生在思考的时候,要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老师就不要一个劲地提示打断他们的思考;老师所提出的问题,应是真正有意义的问题,要创新,有创意,不能问些毫无价值只图热闹的‘伪问题’”守着办公室里那么多老师,刘墅脸上显然有点搁不住了:“教育局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没事,搞什么推广?这种教法不适合我。唉,我实在是受不了,老天啊,请还给我自由。”有位老师也说:“我也不同意这么搞法,浪费了精力不说,也未必真会见成效。学校应该是个需要热闹的地方吗?”另一个也说:“领导也不为咱一线的老师想一想,兴风就是风,兴雨就是雨。”

其他几个老师也纷纷议论,矛头居然逐渐转到潘念刚的身上来。

方心宁制止住大家的讨论,说:“我跟大家的想法是一样的,最反对搞一刀切。但这几天我也在不断思考,尤其是刚才听了大家的议论,觉得教改还是应该搞的。社会在不断发展,教学方法也不能一成不变。很难想像我们用一种教法教一辈子会是什么样子。不瞒大家说,前几天,我还劝潘校长不要在教改上过激,可今天听了大家的话,我才明白,不用过激的方法,就无法推动改革。你们想想,如果光靠大家的自觉性,会有几个去真心实意地实践?我不否认,我们教育上常常刮风,几年一阵,一阵一个样,都打着教改之名,但每次或多或少都会起到点作用。比如这次,强调了把课堂还给学生,这与以前的教改是有传承,但却是用全新的形式,诠释了课堂要以学生的学习为主要任务的思想,激发了学生‘我的课堂我做主’的积极性。这是一种新的观念,在这种观念下搞教改,你就会与这次推广的形式不谋而合的。大家想想是不是有这个理呢?也就是说,有时候,矫枉还须过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忙碌中,我们还是会得到些沉淀的。”

如果不是这些话,有些老师说不定马上就集合了去找潘念刚兴师问罪了。经方心宁这一解释,大家都若有所思。

一位老师突然带头鼓起了掌。

方心宁脸红了。在大庭广众之下侃侃而谈,他真担心别人会在背后说自己卖弄。(未完待续)

ps:不太会作,想赠送也不知道怎么弄啊。急人。

20

正是得益于与老师们的进行过多次讨论,方心宁对这次教改有了更新的认识。课堂的形式与内容是相互依存又相互促进的,以前,他笑话过那些只搞形式不顾内容的课堂,现在想来,没有形式,常常难有内容;只强调内容,也肯定会走上偏路;反过来,有了形式,虽然未必有内容,但却易于作和推广,老师们就有机会在实践中慢慢体会,为最终做到“形神兼备”奠定了基础。

方心宁决定认真地在泰云推广合作教学,不再担心老师们只学了形式而忽略了内容。他的合作教学也通过学习外地经验进行了定型:学生分学习小组;学习以学生自学研讨为主,老师少讲精讲为辅;把更多的时间放给学生,增加他们展示自我的机会。他建议老师们先按照这次推广的形式上课,一段时间后再决定是否采用,也欢迎老师们提出不同意见来与他商榷。果然,这样的说法很快让所有的老师们接受下来,因而学校在推广新的教学方法方面非常顺利。

教育局成立了教改检查小组,组长是泰灵中学的李长江。在听了泰云的课后,李长江肯定地说,泰云学校不愧是人才云集的地方,说要推广一种模式,没几天工夫就能成型而且还能有自己特色的,全辛县没有第二处。

后来方心宁了解到,大多数学校在这次推广活动中,只有动静,不见行动,往往是教育局检查组到校的那天上午把教室布置得与局里要求的一样,检查组前脚出门,老师们后脚就把一切恢复原状。他们抗拒局里的那一套,又怕被批评,只好与检查组玩起了游戏。

潘念刚很感激方心宁所做的努力,一再用“功不可没”四个字来评价他。其实收获最大的还是方心宁。他的一篇论文《提高合作教学可作性方法摭谈》就是这时写成的,并在全县受到好评。

教学法的推广受到教育局有关领导的高度赞扬,潘念刚的干劲更足了,仍然坚持要搞“开放课”。他计划在主控室旁开设一间教室,作为展示课堂教学的场所,利用各班里原有的摄像头,再想办法把音频传过来,就能将各班的课堂实况播放出来。各种设备只需稍作改造就可以了。

刘墅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去跟任南德商量资金的事。任南德皱着眉头说:“工资都发不下来,还有闲心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别跟着他们瞎闹腾。他们说什么,你就听着,让你干什么,你也应着,但不许认真。你动脑子想想,他们还能闹腾几天?”

刘墅听了表姐夫一顿劝,甩着空空的两手回来了。潘念刚已经会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听了刘墅的汇报,也禁不住有点儿气急败坏了:“你们说我这个校长当得是不是有点憋屈?不配合我?好。就是自己出钱,也要搞出个名堂来。”他对刘墅说:“你先找人搞着,钱的事,我能对付。”

虽然有了校长这句话。刘墅还是面有难色。因为表姐夫任南德的教导仍然在耳畔,他很迟疑。

潘念刚看刘墅不动身,就说:“那好,再说吧。”

肖叶蒙也来凑热闹了:“我们想搞个歌咏比赛。要买一些奖品,校长给解决一下吧?”潘念刚叹口气说:“活动先往后放放吧。”

这时,一个妖冶的女人进来。要找潘校长。肖叶蒙忙出去了。

女人张口说:“潘校长,你们改造主控室的活儿我来帮你们做吧。”

潘念刚很疑惑,她如何会知道这事?女人身上刺鼻的气味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女人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腻腻地笑着说道:“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温晓晴,跟你们泰云早就有业务关系。”潘念刚想起对方是谁了,不就是那个跟任南德走得很近的女人吗?此时,自己还在生任南德的气呢,如何能让她得逞?他很干脆地说:“不用,我已经联系好了。”温晓晴说:“我干的话,钱的事不用你心”“好了,”潘念刚觉得一阵恶心,分明是在吼她:“我宁可自己掏钱,也不随便让别人插手。”温晓晴看他动了怒,赶忙起身往外走,嘴里嘟囔着:“我早说嘛,这点儿小活,真不值跑这一趟。”

下午,潘念刚带来了5000元钱。刘墅这才联系开工,算计着钱干活,没三天工夫,一切准备就绪。家长只要到主控室旁的听课室里,就可心按要求查看到各班里的授课情况了。

潘念刚查验一遍,觉得基本符合自己的预期,马上就在全校下了通知:家长可以随时来听课。

第二天的上午,校园里来了大约有两三百位家长。但这些家长并不清楚来干什么,因为老师们没听明白潘念刚的意思,学生们回家自然也没交待清楚。

小小一间听课室,如何能安排下这么多的人来听课?有些家长进不了听课室,在外面又不知道里面搞什么,就乱嚷嚷;进到听课室里的,又嚷着要听自己孩子所在班的课。听课室里只有两台投影仪,最多可以同时看到两口教室的上课情况。这个说要听一班,那个说要听二班;这个的孩子在初一,那个的孩子在初二。人多声杂,其实什么也听不见。各班都在实施新的教学法,学校要求形式方面得像,大多数老师就尽量多地安排学生分组讨论,所以在这里看到的是各班都闹哄哄一片。

一个家突然大声质疑:“班里纪律这么乱,孩子能学好吗?”

这一句话一下引来了许多不满的议论。顿时,听课室内外的家长全都乱了套了。

“这是什么上课法?这样的课能让我们家长放心吗?”

“前一段时间只听说学校里发不出工资闹事,还以为早就过去了,这不还在闹吗?”

“我们多花了钱也就罢了,可还耽误孩子,这个责任谁来负?”

在场负责接待工作的刘墅和张风忙向大家解释。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谁会静下来听呢?潘念刚接到张风的电话,忙跑步过来,万青东紧跟着也跑来了。

“大家听我解释!我是泰云的负责人,大家听我解释。”潘念刚大声地说。

一个家长说:“你还好意思说你是负责人,你看一个好端端的学校让你搞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是赶紧滚下台吧!”

万青东护住潘念刚,说:“你说话文明点儿,校长不解释你能明白?你懂教学吗?”那位家长听了这话,情绪激动起来,只一拳,正打在万青东右脸颊上。万青东喊道:“你敢打人?”那家长又是一拳,又打在了左脸上。万青东声音更大了,说:“你还真敢打?”伸出两手要撕扯对方。那人也不惧他,又挥拳过来,万青东的鼻子就流了血。有人开始吆喝“打人了”,“要出人命了”,场面愈加混乱,几乎完全失去了控制。保安过来把他们两个隔开,只是瞪着大大的眼睛在那里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警车呼啸而至,大伙儿稍稍恢复了安静。打人的家长、潘念刚、万青东及挨得最近的几个目击者都被请去派出所。万青东擦擦鼻口上的血,很英雄地环顾一周,才上了汽车。

来到派出所,打架双方被带至办案区。

那位家长还在气头上:“这是什么学校,孩子在这里能学到什么,到处乱七八糟”一个民警过来说:“不让你说话的时候,请你保持安静。”那家长连声称诺。

过了一会儿,那位家长和目击者先后被带去做笔录,潘念刚、万青东则被带至等候室。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其他人都被讯问过了,万青东才被请到讯问室。

一民警先问了他姓名、住址、家庭成员等详细情况,才让他说说当时的过程。万青东高声说:“我当时过去劝架,可他不讲理,居然直接就打我,打了我两拳,我没还手”民警打断他说:“我们叫你来,是让你说明情况,你这样说,我们也有办法你难道就没打对方?”这时,进来一个年龄较长的工作人员,对万青东说:“小万呀,咱们是老师,你知道吧?咱们公职人员是弱势群体,不要这么气势汹汹的好不?我告诉你,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我完全可以把你留下。不过,我们也考虑到你是公职人员,工作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啊,对不?”听了这些,万青东才安静了些。

出了派出所,万青东一眼看到在大门口等候的潘念刚,脸上又显出一股豪气来。潘念刚拉住万青东,关切地问要不要去医院。万青东毫不在意地笑着说:“多大点儿事。”

潘念刚很后悔,说:“我这可真是自己掏钱买罪受。”

方心宁也赶过来接他们,安慰道:“是我们没有想周全。家长们不了解教育,但他们以后会打听,会咨询懂教育的人,等他们明白之后,会理解我们的苦心的。”

潘念刚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未完待续)

21

季梅婷打听到方心宁回到了泰云,忽然又想见他,尽管她不敢想象见面后会怎样。

这样想着,她就驱车来到辛县。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方心宁还以为是送报纸的呢,头也没抬。季梅婷在他身边站了好长时间,说:“真的这么认真?”她猜他是故意不理自己。

方心宁也注意到她了,站起身,非常吃惊。他天天忙于工作,才把她给自己带来的悲伤抛到脑后。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已经完全是一个少妇形象的她。

方心宁说:“你?坐吧!”说着,自己又坐下来。

季梅婷说:“也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了?我知道,你可能在想,我为什么来你们学校。你不用紧张,我来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唉,当初,我真不该和你斗气,现在我已经知道,是我误解了你,都是那个骗子造谣生事,否则我们不会到了这种地步。想想从前,我们上学那会儿,多么美好,日子总觉过得太快,现在呢,我真是度日如年啊,心里的难受劲儿,我都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方心宁说:“‘过去’已经死了。”季梅婷说:“可‘现在’还活着。我早跟他分开过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后来又知道他居然欺骗我。你肯定知道他是在欺骗我吧?为什么早点儿不点破呢?你改不了那个毛病,总喜欢默默地看别人的笑话。”她总喜欢把自己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尤其是跟方心宁在一块儿的时候。每逢这时,方心宁一定会把一切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然后,一场暴风雨自然而然地就被挡在了天外——朗朗乾坤,一切又会美好如初。

可现在毕竟不是过去,从前的那个两人世界早已不存在了。

方心宁说:“你不该来跟我说这些话,就是论出个我错你对来。也已经没什么意思了。现在,你该为程伟多考虑考虑。”季梅婷说:“这事之所以错了,你也有责任。你应敢于负责,不能一听责任就往后退。程伟他从来不为我考虑,也没为你考虑,我们又何必为他考虑呢?”

方心宁无语。季梅婷也感觉到他很不同于以往。

“我们,”季梅婷说,“曾经一起,手挽手,去看电影。去hi歌;周末,我们一块去登山,丛林深处,有我们的足迹;我们一块逛公园,花前月下,有我们的身影;我们一块学习,一块去餐厅,一块去图书馆。这一切,你。难道都忘了吗?”

这是多么好的一首诗呀,真难为她那么动情地朗诵。

可是,来自于她的再动听的诗章,也无法带给方心宁丝毫温情。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说:“够了,这些话,应该由我来说。是你忘了。是你把以前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季梅婷说:“我对你的感情从来都是最真的,一点水分都没有。我还是要说,出现这种结局。你是有责任的。”方心宁说:“是你自己要嫁人,不是我把你推出去的。”季梅婷说:“可这里面有误会!”方心宁说:“不管是不是误会,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就得面对现实。”季梅婷说:“可我一闭眼睛,脑子里就全是你。”

方心宁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来意。是的,如果搁在以前,他也许会不顾一切地把她拥入怀中,可此时,他看她是那么陌生,激不起一丁点儿的亲昵感。

现在的她,在他的眼中,其实就是一个为人所娇纵惯了的不讲道理的魔女。

方心宁平静了一下情绪,说:“我有女朋友了。”方心宁在想,一,感情的裂缝是很难勉强地粘合起来的;二,他不会去破坏别人的家庭,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季梅婷站在那里没动。她知道方心宁是在说谎,因为她已经跟纪红飞见过了。

方心宁看她不动,接着说:“我还有事。”

面对逐客令,季梅婷忍不住了:“你有多忙?你再忙不也是个小老师吗?有什么值得盛气凌人的?”

大辩若讷!笑而不语!让你怎么说,我绝不多理你!

方心宁站定了,给自己下了指令:安静。

季梅婷想看他的反应,说:“像你这样的人,智商不高,情商为零,怎么活?你真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方心宁没动,也没有表情。

既然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再多说下去又有何意义呢?季梅婷气愤愤地冲向外面,在门口稍停了一下,用愤怒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她一直坚信,他是没有什么条件可以跟自己较劲的。二人相斗,他能撑几个回合?

方心宁依然站在那里。他真没想到季梅婷会突然造访。是的,他甚至也想过去见见季梅婷,长达八年的初恋不是说忘掉就能忘掉的,他对她的印象已经开始模糊了,特别想看一看她的样子是否依然。可当她真的来到面前时,他却满脑子里弥漫了正义与道德。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是否有不合适的地方。那毕竟是自己相恋多年的人,何况已经遭受了不幸,怎么能再去伤害她呢?

但让他俩谁都想不到的是,季梅婷的辛县之行,早已经让程伟知道了。

程伟顿时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直往外鼓,马上就要把自己撑爆。他就像一只被锁在笼中焦躁起来的猛兽,来回地踱着步。这些天来,他一直觉得五脏六腑都发胀。说来也可笑,说好了季副市长要到政协去工作的事,他亲自去打听过了,似乎只是停留在口头上的东西,根本没有很确切的答案。可笑呀,自己腆着个脸巴结。

季梅婷从辛县回到娘家,匆匆钻进自己卧室里,一头扎到床上,将头一蒙,独自一人暗自流泪。自从知道程伟利用欺骗的手法把自己骗到手后,她就设想了很多办法与方心宁重修旧好。找不到方心宁的时候,她还很自信,觉得只要自己愿意,让方心宁回到自己的身边那简直就是百分百的事。可今天的她才明白,她原先的盘算只是痴心妄想,他也有变的时候。可从小到大,有几个人敢这样对待自己呢?此时,她在心里咒骂起方心宁,比对程伟还毒三分。

程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推开卧室,阴阳怪气地说:“都商量好了?你去辛县这一趟有了满意的结果?想怎样打发我?事先透露一下是先离婚呢?还是直接私奔?一个小老师,教书匠,臭老九,真就有那么好?那真是光着身子坐轿子——高高在上,一无所有;那是玻璃缸中的观赏鱼,看到的世界是大大的,生活的圈子是小小的,前途是光明无限的,出路是绝对没有的;嘿,跟苍老师都没法比”季梅婷知道他来就已经忍无可忍,又听到这一大堆不脏不净的话,大声说道:“谁让你进来的,你给我出去,快出去,我不想看到你。”程伟说:“为什么要我出去?这个家要也有我的份,我是姑爷。还没离婚呢,你凭什么撵我出去?”季梅婷大吼道:“给我滚!”她过来用双手推他。程伟见季梅婷发了狠,不再坚持与她争强,走出她的房间,回身指着她说:“你不会得逞的。”

好在季副市长与妻子都不在家,如果他们看到女儿女婿这样纠斗在一起,不知会怎样想。

程伟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把最后一个烟蒂狠狠地捻死在茶几上,起身出了门。最近他烟抽得特别凶。

得,本是一对鸳鸯鸟,总共在一起没几天,现在居然成了见面就打的斗鸡了。

真正苦在心里的还是季妈妈。好长时间了,她都是闷在家里不愿意出门,今天头一次想出去散散心,一回来就见女儿这样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她心中的急火又腾地燃烧起来,忙问:“哎呀呀,这又是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了?”季梅婷说:“妈,我要离婚。真的,我已经决定了,求你别再干涉我了。如果你们还是不放过我,那我只有死的份了。”季妈妈说:“哎呀呀,这是怎么说,年纪轻轻的张口就是死了活了的!小两口哪有不吵的,吓唬吓唬他也行,可也不要太过分哦。”

季妈妈嘴里的这个“哎呀呀”早已经没了往日那份矫情,倒多了些无奈。

季梅婷说:“妈,我跟他实在过不到一块儿了,你难道不希望女儿幸福吗?跟他在一块儿,我真是一天也没感到过幸福。”季妈妈说:“锅碗瓢盆的日子要是慢慢过的,别这么着急。”季梅婷说:“妈,不要再往死里逼我了,好不好呀,我真是觉得生不如死”

季副市长从外面回来,听到季梅婷一口一个“死”,着急地问:“怎么了,死呀活的?”季妈妈说:“你跟女儿啦一啦吧,我从今天彻底承认,我不会拉扯孩子,我不该把她嫁出去,我是这个家庭的罪人。哎呀呀,我啊”她半是说心里话,半是发无名火。

季副市长靠近女儿,说:“婷婷,怎么回事?来,跟爸爸说说。”季梅婷毫不讳言地说:“我要跟他离婚。”季副市长:“婷婷,你也大了,也得多替别人考虑考虑,不能想怎么就怎么。说起来,程伟也是个不错的孩子,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有责任感,不能嘴一张想说什么就是什么。爸爸知道,你以前喜欢的是方心宁,可程伟也是你自己选择的啊!”

这句话触到了季梅婷的痛处,她嘤嘤地哭着,没有说话。(未完待续)

22

程伟一个人回了家,进门就像疯了一样,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根本安静不下来。他实在忍不住,还是从任南德那里打听到方心宁的电话号码,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近来可好啊?”他说话的腔调怪怪的,“三个月不见长能耐了啊。”

方心宁早听出他话里有话,故意不点破,回道:“一普普通通的小老师,能耐也长不到哪儿去啊”

程伟就单刀直入:“季梅婷到你那里去过?”方心宁说:“既然知道,就没必要再问!”程伟说:“那你到底想怎样?你可一向光明磊落,破坏别人家庭的事你是不会做的!”方心宁说:“谢谢你这顶高帽子。不过,你说的这句话我不好理解。据我所知,我目前还没有去破坏别人家庭的打算。”程伟说:“随便一说,权当说个笑话,哼哼。”

这就是两个老同学的对话。老同学反目成仇的,一定是有了利益冲突,只是这感情不知算不算是一种利益呢?

那程伟打这个电话,就是要让方心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全在自己的掌握,让对方小心为妙。而方心宁并没更多心思与他打交道。所以,这一个电话,也只简单说了这么几句,便没什么下文了。

第二天一大早,方心宁起床后到场跑步,远远看到万青东也来到学校。

那万青东在校园里转悠了几圈后,又来到潘念刚的办公室。自从任南德下了台,他就转而跟定了潘念刚。昨天的一场闹剧,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为此,潘念刚特地放了他的假,让他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可他却偏偏不要休息,而且天不大亮就来到学校。

终于等到潘校长开了办公室门,他跟着进来。附和着应答潘念刚关切的问候。

新任学校领导都有个习惯,一早来了之后,先到潘念刚的办公室里来打个照面,看有没有新的工作安排。在万青东之后,刘墅和肖叶蒙也陆续来了。大家谈起当天的工作计划来。

万青东默默地坐在一旁,不言语。潘念刚注意到他了,主动过去对他说:“都怪我考虑不周,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万青东的眼睛突然现出一种光彩,仿佛自己整个人也被这种光环罩着,打着手势说:“要不是他们拉着。我非抽他个大嘴巴。你看他,有多狂?动手打我?想欺负老师的文绉?而且还敢对我们校长不礼貌?那他就是瞎了狗眼。”潘念刚一个劲地感谢说:“多亏了你,真的,要不是你,场面真不可收拾。”万青东说:“以后,这样的场合,你不用担心什么。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怎么了,要打?那咱就跟他们打。横的怕愣的。愣的还怕不要命的哩。”

刘墅和肖叶蒙互相对视了一下。刘墅就凑过去,神秘秘地说:“你还不知道那个动手的家长是谁吧?听说是康乐大酒店的老板。”肖叶蒙应和道:“这人谁不知道,不就是那个要打断人家的腿再赔十万的?”潘念刚问:“怎么回事?”肖叶蒙说:“这么大的事你们真没听说?他家孩子在幼儿院里让别的小朋友给推倒,把膝盖蹭破了点儿皮。这位先生好。拿上十万元现金,非要打断人小朋友的腿再给他包着医疗费。结果还真动手了,有很多人拉着才没伤到人家孩子。他那人从不跟人讲道理的。”潘念刚说:“还有这么横的人?”肖叶蒙说:“他再横,也不如咱这里有不要命的呀。”她为了挖苦万青东。讲故事的时候故意添油加醋了。

万青东听了,脸色有点儿变,说:“那也就太不讲理了。”刚才那股子英雄气不见了。也不再高声言语,他由谈话的主角迅速又变成了听众。

方心宁进来的时候,张风也来了,还给方心宁捎来一封信。方心宁拆来一看,是雁回岭村的刘达强写来的。在信中他告诉方心宁,他已经考取了泰灵中学,与司文金是邻班。他感谢方心宁多次寄钱接济他,并嘱咐以后不要再寄钱了,学校里免去了他的学杂费,还有一个辛县的企业家每个月都按时给他寄生活费,他的爸爸也已经回到家里休养,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信中特别提到,杨向北的女儿杨群,因家庭贫困,而且前些天她的奶奶又摔伤了腿无人照料,现在她已辍学在家。

肖叶蒙在一边问:“看么呢这么认真?”方心宁说:“学生的信。”肖叶蒙说:“对不起,我只看有个‘雁’字,还以为又是”张风说:“看学生的信肿(怎)么神情这么严肃,倒跟学生欠了你的似的。”方心宁说:“杨群,就是杨向北的女儿,辍学了。”潘念刚说:“杨向北?局里号照我们学习的那个杨向北?”方心宁说:“还能有哪个?自己死了,孩子辍学了。”张风说:“太悲催了吧?”潘念刚说:“是呀,怎么会这样?”方心宁说:“我得过去看看。”潘念刚说:“不如这样,我们都去看一看,从我们当老师的良心出发,去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我们泰云的学生大多条件好一些,但不能因此而忽视了还有许许多多上不起学的孩子。我提议,我们泰云学校的领导班子一块儿去怎么样?就算是开了个班子会,这样做应该很有意义。”

方心宁不想让别人帮自己,表示反对,没想到大家伙却一边倒地支持潘念刚,他反而左右不了局势了。

刘墅当即就下了通知,集合的时间定在明天。

程旭光听说要开会,答应按时到会。程老师是个闲不住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请去给一个函授班上课,平时在函授站点处理些日常事务,倒也逍遥自在。泰云聘他为顾问后,他曾极力要辞掉了函授站的工作,但是对方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央求他再顶一段时间。对于程老师来讲,在函授班的工作当然要好于来泰云做这个顾问,起码还有些收入,而泰云处在困难时期,学校的承诺很难兑现,但他很留恋这干了一辈子的中学教学工作。

任南德听了电话,就对刘墅说:“没当过校长呀还是咋的?怎么这么多会呢?就跟他们说我有事,没闲空儿。”刘墅说:“这不是一般的会,是要出门,到很远的地方去。”任南德说:“旅游?”刘墅说:“反正差不多吧。表姐夫,你也该出去散散心了。”在刘墅的再三劝说下,任南德终于同意参加会议。

任南德最近一段时间也确实太憋屈了,丢了校长的位子后,都不大好意思出家门了。只是有一种总有一天会官复原职的信念,才支撑他熬着。他想,那个潘念刚敢用公款组织旅游?那可就是他自己把机会送还给我了;当然,这个潘念刚是个做事不惜代价的人,他如果自己掏钱让大家去旅游也好,那就趁机挥霍他一把,也出出自己心中那口恶气。(未完待续)

23

星期天一早,泰云新任领导班子齐聚在一块儿。只是因为政教处主任纪红飞生病住院,这个班子已经不完整了。

纪红飞的事自然就成了会前大家谈论的焦点。

肖叶蒙说:“最近在辛成中心医院接受进一步的化疗。如果要进行骨髓移植的话,还要等着配型。”程旭光满怀遗憾的说:“这孩子,怎么会生这么奇怪的毛病呢?平时看着她多健康!”刘墅说:“我还是认为是她节食减肥引起的。所以呀,肖老师,就是胖死,也不能减肥,听见没?”肖叶蒙说:“去去去,你才胖死,说纪老师呢又往我身上引。昨天,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听出她情绪相当差,说话带着一股哭腔。你想想,挺要强的一个人,那么地爱教学,爱学生,突然不能来上课了,她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家店面也要转手了,要是真转出去了,她娘儿俩以后可如何生活呀?”程旭光说:“学校应该帮忙解决医疗费,那么大额的费用个人怎么承担得起?”任南德看到大家都在看他,嘿嘿一笑说:“挺好,聘任老师的工资还没着落,这边医药费的事先排上了日程。”程旭光说:“话怎么能这么说?她是泰云学校的一员,学校没能把大家的医疗保险落实好,就有责任负责医疗费。一个学校的承担能力总比一个家庭要强。”任南德说:“别说这事不是我当家,就算是我当家,你敢说老师们愿意不要工资把钱拿去给纪老师治病?就说你吧,你敢说你做这个顾问是完全免费的?”刘墅过来悄悄对任南德说:“程老师没拿过泰云一分钱。”程旭光冷笑说:“也就你把钱看得那么重,我在函授站给人家帮忙,人家给的报酬跟我的退休金一样多,泰云给过我一分么?”任南德理亏,也就不再吱声。

其实。顶风而上,把泰云学校的钱投到扩大规模上,两座楼都盖成了半拉子工程,任南德应当负主要责任。只是在这个场合,大家不愿揭他的短罢了。

潘念刚说:“纪老师的事我们应当管。学校如果袖手旁观,也太让人寒心了。有我们学校做后盾,就是对她最大的精神安慰。今天我们先不谈这个问题,还是先去看看杨老师的孩子。杨向北老师,大家都知道,是一个好老师。为了教育事业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可他的孩子现在却辍学在家。今天,我们一块儿过去看一下,能帮就帮一把,我们心理上也过得去,算是对我们泰云所有领导干部的一次精神洗礼。大家没有不同意见吧?”

任南德说:“我们好像是学校,不是民政局,管的是不是有点儿宽了?”潘念刚说:“愿意去的就去,但不强求。因为我们学校招收的学生。家庭条件都比较好。没有对那些穷孩子的关爱,我们做老师的感情也是残缺的。我认为,去看看,对于我们泰云的任何一个做领导的都没有坏处。杨群也是老师的孩子。想想我们自己,就知道我们该不该去。”

万青东说:“潘校长说的有道理,我去。”

潘念刚亲自联系来一辆面包车,载着泰云学校的八个领导。一路驶去。

方心宁一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看着窗外。

到了村子之后,大家在一个热心村民的带领下。向杨向北的家走去。还在胡同口,大家已经从几根木棍扎起来的所谓大门直看到杨家院子里。

这哪里是个家呀!除了两间小房子,剩下的全是院子,院墙是用大大小小的石块码起来的,墙下到处堆着柴草。方心宁想起刘达强家的房子,其实,眼前的这些,要比刘达强家破旧得多,看了让人无法不心酸。

带路的村民把那大门搬开,朝里面喊道:“小群,你家来客人了。”闻声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一个小女孩,个儿挺高,精瘦,穿一件花格子褂子,一条细细短短的灰裤子,鞋子已经看不出本色。看到眼前这么多人,她的笑容一下僵住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跟这个小女孩怎么说。

方心宁走上前说:“你是杨群吗?我们是你爸爸的朋友。”杨群怯怯地看着大伙,却转身进了屋。

屋里一个老太太问:“谁呀?”她就是杨向北的母亲。杨群小声地对奶奶说:“是爸爸的朋友。”杨老太太说:“那还不快请大家进屋来?小群,快去烧水。”

这两间狭小的屋子里,光线也不好。杨奶奶就坐在一张小床上,一条腿耷着,另一条腿直挺挺地伸在床上,手里却还掐着辫子。房间里,掐辫子用的麦秸秆堆得到处是。墙上贴着很多奖状,借着阴暗的光线,可以看到上面名字,有杨向北的,也有杨群的。在这样的家庭,也只有这算是装饰品了。

杨群把屋角的一只炉子点着,放上些木柴。因为屋子兼做了厨房,到处被烟熏得黑乎乎的,房梁上悬着的蛛网已经成了浓重的黑丝线。

程旭光问道:“老嫂子,你的腿怎么样?”杨老太太说:“唉,人老喽,没本事了。我推着一袋麦子去村东换面粉,不小心摔倒,说起来也巧,这条腿正硌在石头上。村里大夫说,再几天也就好了。人老喽,没用了,这身子骨啊,一年不如一年。”说完,老人倒爽朗地笑起来。

肖叶蒙在一边跟杨群啦呱,也渐渐熟了。她把大家买的一些学习用品交到杨群手中。杨群高兴得抱着肖叶蒙的胳膊不松手。

潘念刚说:“杨群怎么不去念书?”杨老太太说:“她要在家里看着我,老师来叫也叫不走。看着我吃了饭,她就在门口那个小桌上写写字。孩子懂事了,知道家里需要人手,撵也撵不到学校里去。”杨群这时却开了腔:“我在家学习一样的,爸爸嘱咐过,我还要考大学呢。”肖叶蒙就问:“那你准备考哪所大学呢?”杨群思索了一会儿说:“北华、清大”

小杨群的回答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更酸了。肖叶蒙把脸扭到了一边。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了些生活小事。小群已经把几只粗茶碗洗了摆到一张小桌上。大家争着要帮她,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她从墙角提起一只同样熏得黑黑的水壶,小心地往茶碗里倒水。

看着杨群,方心宁又想到了刘达强。趁着大家说话的空儿,他来到刘达强家。家里没人,但大门开着。他把200元钱压在压水井旁的石头上,匆匆回到杨家来。

没人注意方心宁外出了一趟。

眼看天快晌午了,杨老太太让孙女去村东换些馒头来招待大家。

潘念刚拦下小杨群,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对杨老太太说:“大娘,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儿意思,您收下,买点儿好吃的补补身子。杨群呢,还是要尽量让她去上学。有什么困难,大家都会帮助你的。等杨群上初中的时候,我代表我们泰云学校欢迎她。”

杨老太太一个劲地表示感谢,答应明天说什么也要让杨群去上学。

回来的路上,大家又谈起杨向北的情况,感慨万千。

万青东说:“真不可思议,自己家情况这么差,杨老师居然还去帮别人?”程旭光说:“正是自己情况差,他才更明白穷孩子多么需要帮助。酒山肉海过惯富日子的人,很难想到还会有人吃不上饭。”肖叶蒙说:“我们的确应该多帮助帮助他家。”刘墅也说:“有条件了,我们也跟人家那些大的私立学校一样,免费招些家庭条件差的优秀学生,搞个‘宏志班’什么的。”

任南德眼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说:“嘻,这学校可比不得福利院。”

这一句话很煞风景,大家都不满地看他。他也不瞧大家,像个没事人。

就从那一天,方心宁开始考虑一个问题:泰云学校的高收费,把这些穷学生拒于校门之外,算不算一种不公平呢?(未完待续)

24

蔫了多天的刘墅终于缓过神来。人在伤心的时候,或许可以用假意的笑来掩饰,但兴奋的时候却很难隐瞒。你瞧,刘墅在走廊里又是唱起那几句:遇上你是我的缘,守望你是我的歌,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我爱你如果他一点儿也不结巴地唱起歌,甭问,一定是有好事了。

说起来,刘墅还真是有件好事:他终于决定选择田三菊了。

相亲的时候,人的眼光总是高一些,因为在心里往往早有一个形象在那里比照着。渐渐地,那个形象被现实打磨,倒是某个曾被自己否定得一无是处的人逐渐清晰起来,又经过仔细的比较,倒觉得还可以迁就,最后至于完全代替了心中早有的“她”。刘墅经过反复掂量,终于感觉出田三菊的好来:她经商有道,娶了她,自己经济上不会受委曲;她连无后的伯父伯母都那么照顾,这样的人会孝敬公婆;她那么尊重老师,嫁了自己,肯定能做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更为重要的是,像田三菊那样靠经营药店改善生活改变命运,总比买彩票靠谱得多。虽然表姐还没给自己回信,可他觉得,只要自己愿意,田三菊应该不会说“不”。

再说田三菊,那绝对是个要强的人,从一所卫校毕业出来,当过农村幼儿园的阿姨,去省城给人做过保姆,在村卫生室里打过针,这许多年来,也确实长了不少见识。她特别羡慕城里人,羡慕文化人,总希望自己能有一份文化人做的工作。那个冬天,同村人方心灵要把当老师的弟弟介绍给她,她立马就答应了。她常去方心灵家,见过方心宁,虽说心里也还隐隐有点儿在乎他的家庭条件,可日子是人过出来的。自己喜欢的是他这个人,只要两情相悦,都不懒惰,小日子一定会越过越红火。可惜,人家却把自己那么看重的相亲当做儿戏。自尊受了重创,才让她下定了决心来到县城。为了将春光大药店盘活,她想到了颇懂医道的伯母。尽管最终她没把伯母请出来,却请来了伯母的一个哥哥来。中医的名声是病人传出来的,这好名声又带火了药品的销售,使春光大药店在短时间内就取得了很好的效益。

她的心里一直萦绕着方心宁的身影。抹也抹不掉。当她再一次见到方心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事业小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土得掉渣的村姑了,相当有资格与他面对面地谈谈了。

看准的事情绝不放弃,这是田三菊成功的经验。她又来到泰云学校,因为她要给泰云学校制造一个大好的消息——为学校卫生室捐献药品。有了这个理由,她的腰板自然硬朗了更多,高根鞋踩在地板上格外响。

办公室主任刘墅对各种足音最有研究,因为他已渐渐谙熟了学校的接待工作。听音辨人,熟的能马上叫出名字,陌生的能立即说出性格。有的人足音轻,有的人足音重。有的人足音里总透着一种浮躁,有的人不管急行还是慢走足音都让人听着稳健。刘墅听到了高根鞋的“卡卡”声,他在猜想,现在走上来的这个人。绝不是泰云的老师,但肯定心事重重。

刘墅留意地向门外瞥了一眼。这一瞥,正好看到田三菊风尘仆仆地走过来。刘墅忙迎了出来。掩饰不住惊喜,说:“你怎么找来了?”田三菊说:“哦,是你呀,方心宁呢,他在哪儿办公?”刘墅就有些不解了,但立马又热情地说:“你先在这里稍等,我到他办公室里替你瞧瞧在不在。”不等田三菊表态,他早已去了。

“方校长,”刘墅急急地说,“这回你得给我长长眼,帮我相看一下,我表姐给我介绍的那个人,马上就到。”话音还没落呢,田三菊已经自己找上门。刘墅拿眼神一个劲地向方心宁示意。方心宁仿佛一下子坠到云雾里:这个刘墅,怎么专门盯上自己认识的女性?

方心宁缓缓合上备课本,向田三菊点头笑笑。

田三菊不客气地坐下,说:“我看你们学校里有卫生室,正好,我想捐一些啊不,就算是合作吧。我想与你们的卫生室合作,具体方案我还没怎么想好,所以就找你来详细地合计一下。”说着,她一边看看刘墅,流露出说话不方便的表情。

刘墅很识趣,先回自己的办公室里去了。

田三菊重新说:“是这样,你们学校不是有卫生室吗?我想向你们学校捐一些药品,然后呢,我们可以建立长期的业务关系。”方心宁说:“这是好事呀,不过,卫生室的事是任校长负责的,我只管教学。”田三菊说:“我想先听一下你的意见。”方心宁说:“那还用说?我当然是举双手赞成了,哪个学校也不会拒绝你这份好意的。”田三菊说:“那我们找个地方具体谈谈?我请客。”

方心宁面露难色,推说得跟潘校长汇报了才行。

田三菊说:“你说了就当了,你也是校长嘛。走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她大方地拉起方心宁要走。方心宁忽又担心刘墅见了不雅,扯掉对方的手,说:“行行行,我叫上刘墅,咱们一块儿去。”田三菊说:“你是怕我吃了你呀?走吧,谁也不叫,就我们两个。”方心宁说:“我,我今天约了女朋友,所以我还是”他凭直觉感到了田三菊对自己表现出了不应有的热情,要不的话,她是不会用这样一个借口来找自己的。想到这些,方心宁才说了一句试探性的话。

果然,田三菊表现出十分惊讶的样子,但很快又平复下来,问:“不是说还没有找对象吗,哪里又蹦出来个女朋友?”方心宁相信自己刚才猜对了,说:“正因为刚认识,所以才不敢耽误”田三菊说:“哦,是这样,既然你有事,那我们后会有期吧。”

没有更多的客套,田三菊噔噔地离开了方心宁的办公室。

短短这几分钟,方心宁就被弄出一身汗来。田三菊做事风风火火不给人一点儿思考的时间,弄不好露了马脚,既害别人,又伤自己。

刘墅听到犹如一阵风的脚步声近了又远,知道田三菊要走了,追出来说:“坐一会儿?”田三菊面无表情地说:“有事。”走了几步,又转身问刘墅:“他真有女朋友?”刘墅说:“你是说方老师吗?喜欢他的人可海了去了,说他没女朋友,鬼信。”田三菊“噢”了一声,下楼去了。

这下又轮到刘墅坠到雾里去了。她可是表姐给自己介绍的对象,有事没事的来盘问别人有没有女朋友,是何意思?他打电话向表姐金亚男汇报了这件事,并再三表示自己打心底同意与田三菊的事。金亚男说:“表弟,你放心,只要你同意了,这事就成一半了,因为这几天忙,我还没工夫跟她说。我现在就去找她。”

“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药贩子吗?还这么神气。”刘墅又发起无名之火。可实际想一想,要是人家果然不同意呢?(未完待续)

25

肖叶蒙一直牵挂着自己的闺蜜,就拨通了纪红飞的手机。纪红飞正休息,纪妈妈拿起手机到病房外面接听。纪妈妈对肖叶蒙说,她们已经从辛成转到省城来了。纪红飞最近总是要死要活,非要回泰云上课不可,说宁可倒在讲台上,也不死在手术台上。

枯燥无聊的求医生活,加上对学生的挂念,让纪红飞整天唉声叹气,常常莫名其妙地哭。纪妈妈文化不多,在这种情况下,除了陪女儿掉几滴眼泪,也不能多做些什么。

自从纪红飞生病住院以来,纪红飞的爸爸纪连中倒是来看过一次,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纪妈妈对他早失了信心,所以他不来倒也清静。可每天只有她们娘儿俩在病房中黯然相对,能不更增添些愁闷吗?

肖叶蒙来到方心宁的办公室,还没开口就先叹气了。她的不开心还常常表现在动作上,举手抬足带着气恼,弄得桌子椅子呯呯乱响。

方心宁注意到她了,就问:“王利威又惹你了?老夫老妻,还这么动感情。”肖叶蒙说:“跟他过了这么长时间,也已经习惯了,何况他最近真的变了很多。我是在为纪红飞发愁。”她把纪红飞那边的情况跟方心宁详细说了说。方心宁听了之后,心里五味杂陈。他真的无法忘记两年来纪红飞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他甚至想,如果可能,宁愿自己去替她生这场病。

肖叶蒙说:“现在钱也是个大问题,除去凑的一部分和学校捐的,至少还得有二十多万的缺口。”方心宁更着急了,他如何不想在这最关键的时候帮纪红飞一把?只是一考虑到自己是个整天身处校墙之内的教师,他就很泄气。面对最想帮助的人,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是一种让人说不出的痛。

肖叶蒙在一边说:“今天回去,我再跟王利威说说”

程旭光进来。看到他们俩,关心地问他们在为什么发愁。肖叶蒙把纪红飞的事又简单地说了一遍。程老师吃惊地说:“真可惜了这孩子。对了,要不就让和进裕在报纸上帮着呼吁呼吁。”肖叶蒙说:“对呀,程老师,这个办法说不定真能帮她,我们的力量有限,可社会的力量大呀。”方心宁一拍桌子,恍然醒悟了似的,大呼“好”。

程老师当即给和进裕打了个电话。

和进裕听了老师的电话,一口就答应了。他就是有再大的困难。程老师交待的事他也得做,并且必须做好。说起这话来,还得再提到他当年跟着程老师上学的事。和进裕家在农村,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第一年参加高考,由于发挥不好,他落榜了,只得回家务农。程老师知道他是考场发挥有问题,千方百计地找到他家,耐心说服了他的父母。从田野里把他叫回来,让他回校复读,并帮衬着支付了些学费,隔三差五还给他买些生活用品。经过一年的拼搏。他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并在毕业后留在了省城。没有程老师的帮助,就没有今天的他,他没有忘那份恩情。

和进裕决定先亲自过去看看。

那天。母女二人正在说话。纪红飞说:“妈,跟医生说说,让我回去吧!趁着还能站起来。去给学生上几节课,总比在这里等死强。”纪妈妈哭着说:“上课重要,治病更重要。你就好好配合医生,咱也好早些回去。学生们都等你回去上课,不治好病,就是回去这课也没法上。”

和进裕在医生的陪伴下来到病房。他向纪妈妈母女自我介绍说:“我也是辛县的,是程旭光老师的学生,叫和进裕。程老师很挂记着你们,路远一时来不了,托我过来看望你们。”纪妈妈说:“快请坐。红飞,你看,大家都牵挂着你,你可不能让大家失望。”纪红飞说:“你就是和进裕老师?我听说过你的。”

和进裕问了些有关治疗的情况,安慰她们:“省城现在治这种病并不困难,只要你安下心来,一定会康复的。”纪红飞满口答应,一定安心养病。

送和进裕出来,纪妈妈又落泪了。和进裕安慰一番,并表示回去后会为她们想些办法,尽力帮她们解决些实际问题。他已经决心从他所熟悉的一个基金会里申请些钱来,帮帮这对无助的母女,也算是对程老师的一种报答。他这样说着自己的一些打算,希望纪妈妈不要太着急,可纪妈妈听不懂,只觉得眼前的人像是真心要帮自己的,所以一个劲点头。

最后,纪妈妈说:“我能看出,你是个热心人。我还有一件事得拜托您。我家闺女现在一个劲地闹着要回去上课,说宁可倒在讲台上,也不死在手术台上。她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她那班学生,每天都给他们写信让我去寄。我对这里不熟悉,一直没找到邮局,就只说已经寄了。其实,这些信都在我的口袋里放着。您要是方便,就帮着把这些信给寄了吧。”

和进裕从业多年,有着敏锐的新闻嗅觉。他马上问:“能否让我看看这些信呢?”纪妈妈抖抖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打信来,递给和进裕。和进裕认真地读了一份:“太感人了,我能不能把它们选一部分登在报上?”纪妈妈说:“登在报上?”和进裕说:“对,这样,可以让更多的人来了解和关注纪老师。如果更多的人来关心纪老师,我们还愁治不好她的病吗?”纪妈妈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点了点头。她不明白报纸如何能对女儿的病有帮助,但她觉得,只要对女儿的病有好处,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做。

纪妈妈一直目送和进裕走到走廊的尽头。回到病房,她望着女儿,心里暗暗祈祷着,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和进裕带着这些信件回到辛县,深入泰云学校,到纪红飞所教的班里调查。一说起纪老师,她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流泪的,纷纷向他打听纪老师的近况。孩子的眼泪不做假,他们想念他们的纪老师。

和进裕又采访了潘念刚和肖叶蒙,并专程拜访了老师程旭光。他想,这么好的一位老师,就是程老师不让自己帮忙,自己也一定要尽一份心。(未完待续)

26

和进裕忙着采访纪红飞事迹的时候,程伟也来到辛县。他要找方心宁好好地谈谈。后院起火的滋味可不好受,最近他做什么都不能集中起精力来。无论如何,只有完全断了季梅婷对方心宁的想法,他才能安心。

听说程伟要来,任南德老早就在校门口候着。程伟不止一次吹嘘过,给任南德在辛成市找个好职位,就如探囊取物,是件再容易不过的小事。程伟本来就是个好显摆的人,说的话有时还不容你不相信。也许正是这点指望,才让任南德对他如此殷勤,更何况他此时正失意,迫切需要改变一下处境。

程伟一到,任南德就满面春风地凑上去。程伟大摇大摆地来到任南德的办公室,一坐在任南德的椅子上,目若无人地说:“我要见方心宁。”

任南德就忙不迭地去找,没有忘记先给程伟冲上一杯上好的茶。

找到方心宁,任南德说:“方校长,程经理在我办公室里等你。”方心宁问:“哪个程经理?”任南德用充满神秘威的口吻说:“程——伟——。”

原来是自己最讨厌的那个油腔滑调的家伙,是那个跟自己同窗了整整四年到头来却把自己的心上人抢去的混蛋!方心宁可不想见他。

程伟左右等不来人,亲自找了来。他冷笑一下,把任南德支出去,说:“看来,还是你赢了。”看对方不理自己,他又说:“结了婚没出蜜月两个人就分开过了。这军功章,有你的一半呀。”

方心宁忍不住了,说:“你不反省反省自己,却又跑到我这里来找原因,这本身就是个笑话吗?”程伟说:“如果没有你的努力,她会跟我反目?”方心宁说:“应该说,没有你的扰乱。我们正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程伟说:“这也正是你扰乱我们生活的原因。”方心宁说:“前几天季梅婷是来过,但我可以拍着胸脯跟你讲,是我把她撵走的。爱她,就给她幸福,不是把人弄到手就万事大吉。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是有感情的。如果本来就打算欺骗她,你就不要奢望她会跟你行到更多”方心宁越说越激动,他要把自己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程伟表情很严肃:“那好,不要再说了,我相信你。也请你放心。我既然娶了她,就一定能给她幸福。”

方心宁说:“既然这样,你就没有必要来辛县这一趟。”

程伟恶狠狠地看了方心宁一眼,气冲冲地出了门。

在回辛成的路上,程伟心里依然乱糟糟的。能得到季梅婷,应该说自己还算是幸运的,虽说是这之前让方心宁沾了些小便宜。但自从结了婚,他就渐渐地不把季梅婷放在心上了,起码是再也不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了。有时一看见她。他就很容易想到方心宁;与她在一块确实没什么激情,没了曾经有过的那种兴奋刺激感。现在想想,季梅婷虽则漂亮,高雅。又有那么好的家庭背景,可他们之间却一直有一种隔膜,无从消除。自己平时说话不很注意,有意无意间喜欢说些荤话。可因为季梅婷,自己再不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要改变这个习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多么憋腾人。就算是下定了决心去好好爱她。自己又怎样才能找回往日的那种感觉?又怎样才能让她重新恢复对自己的感情呢?生活就是一场戏,演给别人看,演好了很有面子,他想演好,可现在看来,这戏路不太适合他。特别是从季梅婷知道曹军的事以后,再想争取她的配合“演出”已经很难了。

任南德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了很久,认真地打着自己的如意小算盘。程伟的后台很硬,如果能让程伟踏踏实实地给自己办事,别说泰云的校长,就是去辛成市任何一所学校做校长,都一点不用愁。

不见程伟回来,任南德就到方心宁的办公室里看个究竟。听说程伟不辞而别,任南德立马变了脸,守着方心宁就骂娘了。这不是把老子不当人吗,临走连个屁也不放,就算有事求着你了,也不至于架子大到这种地步吧?

方心宁心里也在生气。自己本来就让季梅婷伤透了,伤口还淋着血,现在程伟又来把那伤口再撕裂些,要看那淋漓的鲜血。他真恨不得找把刀来把自己脑子里所有关于季梅婷的记忆全都刮干净,然后让程伟细细审查了放心。

第二天,季妈妈受程伟的撺掇,竟然也来到泰云学校。

做了多年的官太太,季妈妈还从来没为一件事跑这么远的路,而且是坐公共汽车。是啊,为了孩子,所有的母亲都一样,不辞辛劳。

季妈妈好不容易找到方心宁办公室。

“小方呀,季梅婷真的来过?”季妈妈问。

方心宁看到季妈妈那张漂白了的核桃一般的脸,仍心有余悸。就是眼前这个老女人,把他的幸福全都生生给断送了。但出于对一个母亲的尊重,他必须认真地回答她的问话。

“阿姨,季梅婷确实来过。”方心宁说。

“小方呀,你可不要记恨阿姨。都是阿姨不好,让你受了委屈。现在,阿姨好悔呀!要是可是”季妈妈用手绢擦拭着眼泪说,“现在,梅婷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了,你就劝劝她,让她好好过日子吧。要是离了,外面听着也不好听不是?你大人有大量,阿姨求求你。”她把手绢拢在手里,摆出做揖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当年被她给唬过,方心宁的脑海里有一个抹不去的印象。这印象如鲠在喉,让他有嘴却说不出话。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恨过怕过也曾暗暗诅咒过的老女人在自己的面前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哀求,方心宁觉得可怜可气又可笑。但凡有一毫的刁钻歹毒心,眼下绝对是一个绝好的报复时机。可方心宁不行。

方心宁说:“阿姨,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劝劝她,您放心。”

听到承诺,刚才还愁苦欲哭的季妈妈竟能破涕为笑:“啊呀呀,我就说嘛,小方你不愧是个做老师的,心地善良,乐于助人。都怪我呀,老脑筋。我先代你季叔叔谢谢你了,回头一定到我家做客,啊?”方心宁答应着。

出了门,季妈妈折回头来嘱咐道:“你要多说程伟的好,不要让婷婷一个‘骗子’一个‘骗子’地喊他,啊?你就明明白白告诉她,程伟从来没有骗她,就说是你让她产生误会了。”

方心宁傻了,呆呆地地站在那儿,不知该怎样去接她这句话。(未完待续)

27

已经知道目的无法达到,谁还有心思去追求过程?田三菊从泰云离开后,再也没提过向泰云捐药品的事。她的捐献本来就是有条件的。第一次相亲的时候,那个方心宁实实在在地伤了自己一回,现在自己再去主动找他,他竟然对自己依然这样不冷不热。

她一个人在外闯荡多年,最是个有主见的人。自己怎会到了这地步?既然努力过了,又有什么可后悔?她径直来到县医院找金亚男。

没等她说话,金亚男先开了口:“我表弟刘墅可是个好老师,现在是泰云学校的办公室主任。”

田三菊也正要说这事儿,就顺水推舟说:“让金姐心了。”她的意思不难懂。

金亚男说:“这个你放心,包在姐身上,没问题的,另外啊,我与你任哥早就想开家药店了,你的春光大药店开得这么成功,到时候别忘了向我俩多传授传授经验,可不许保守哦。”田三菊说:“金姐对我一直那么爱护和支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金亚男喜形于色了,激动得声音发颤,仿佛马上就能开上心仪已久的小汽车一样。

有所求,办事的效率就会格外高。金亚男马上就约了刘墅来,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餐馆里见了面。等田三菊和刘墅都坐定了,金亚男说:“我再郑重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春光大药店的总经理田三菊小姐;这位,是泰云学校办公室主任刘墅先生。以后,你们互相之间要多交流多互助。你们早先也见过了,多聊聊,我还有事,先告辞一下。”

包间里只剩下刘墅和田三菊了。

刘墅说:“最近怎么不见你去泰云了?”田三菊轻轻笑了笑说:“没什么业务。”刘墅说:“你如果想跟我们学校的卫生室合作,你应该找任校长。有层关系你还不知道哩,任校长就是我表姐夫。我表姐就能当了他的家,何必拐弯抹角去找方心宁?”田三菊说:“不用,我已经改主意了。”

服务员过来让他们点菜。田三菊主动地说:“今天我请你。”说着就点了两只清蒸大闸蟹和一份咖喱虾。刘墅连连挥着手说:“什么呀什么呀,今天我请你,给我一个做绅士的机会嘛。”然后就点了宫爆鸡丁、红烧排骨、飘香羊排、糖醋鲤鱼等一大堆。田三菊劝道:“我们吃不下的。”刘墅说:“吃不下的打包,难得在外面吃顿饭。”刘墅又为自己要了一小瓶二锅头,田三菊要了一听饮料。

刘墅问:“你们药店看上去挺红火。”田三菊说:“现在医院里药价高,老百姓愿意到药店去买。只是药店竞争也很激烈,我们店主要是中医在县城有些名气。刚开始做时特别难,因为原先的老板把药价订得太乱。老百姓信不过他。我现在还在继续消除他的影响。另外,现在有些药店往往向顾客销售些广告药和小厂生产的高利润药,我反其道而行之。拿老百姓当傻子的人,自己是最大的傻子。”刘墅说:“你真是有头脑,不过,药店投资是很大的,你哪来那么多钱?”说这话时,他用了极度赞扬的口吻。田三菊答道:“我要有那么多钱,就什么也不用干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借。贷,反正是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就差没把自己卖了。”

刘墅更觉得田三菊精明能干,原先对她的一些不好的印象瞬间消散了。田三菊给刘墅的第一印象就是太土。尽管穿着入时,但却给人一种不协调感,一种从内泛到外的土,连涂口红穿高跟鞋都那么不着调。现在好了。他发现了她的好处,好像那不该叫做土,而是一种风格。是一种个性魅力。华丽的外表,传达着她的自信;精明的头脑,就是无尽的财富。哪位哲人说过,我们的眼前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从田三菊身上,刘墅还真觉得自己练出了眼力。他找到了宝贝,一件埋在土坷垃中的宝贝,一件连自己都差点儿打眼的宝贝。他望着田三菊,目不转睛。

田三菊觉得在别人注视下用餐很不习惯,就不时让他吃菜。

饭吃完了,刘墅点的糖醋鲤鱼之类的还根本没动过。

田三菊有些遗憾地说:“这样有点浪费了。”刘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打包,你带回去再吃。花不多钱的。”那架势,倒像一个暴发户。

田三菊要结账,刘墅忙拦住她,把打包好的剩菜递给她提着,自己掏钱。

收款的小姑娘朱唇微启,说道:“818。”刘墅一怔,这个数字超出他的计划两倍还多些。他牵强地笑笑,问:“没算错?”小姐认真地重新核算了一遍,重复道:“818。”小姐还要说什么,刘墅怕田三菊听到,急摆手示意小姐不要再多解释。他把自己身上的钱全掏了出来,还少几块钱的零头。好在小姐从他的表情上早看出了问题,就说:“这几块钱优惠你了。欢迎您下次光临。”刘墅心想,还让我下次“光临”?你们就这样一次把我“掏光”,让我“面临”尴尬?他还在心里计算,两个人就一顿饭,贵在哪儿?他可是一样一样算着价钱点的菜呀。

算计不明白,他竟然一时难以释怀。

来时刘墅怕骑辆自行车掉价,特地打车过来。田三菊的面包车店里有他用,所以也没有开过来。她迎面伸手去打车,一辆出租车悠然开到面前。刘墅身上已无分文了,如何打车?

“算了,”刘墅阻止她说,“我们还是走走吧。”出租车司机看他们拦了又不坐,说了一句“有病”,呜地一声把车开走了。刘墅望着车,指画着说:“你才有病,你全家人都有病,你赶紧拉你全家人去医院。”出租车司机早就走得没影儿了,他还在骂。田三菊在他身后只是笑。

终于走到春光大药店的门口。刘墅执意要把那些菜给田三菊留下,田三菊坚决拒绝。刘墅也只好提着它们回泰云。他回头看看田三菊,想透过她的表情猜她的内心,可他还没走出两步,她已经钻到店里去了。

是啊,此时的田三菊最大的愿望是赶紧找把椅子坐下休息一会儿!

一进学校,刘墅首先看到的是方心宁,老远就喊:“方,晚上甭到食堂里去吃了,我请客。”说着,他举举手中提的方便袋。

方心宁没说话,跟他笑了下匆匆地过去。

刘墅想,别人谈恋爱是什么滋味?都说恋爱是件浪漫的事,可不会是提着这剩菜逛大街吧?如果浪漫就是这样,我宁可一辈子不浪漫,也省得把这两条腿给遛弯了。

爱情真的就这样来了吗?刘墅渴望着,心里一点儿也不踏实。(未完待续)

28

刘墅果然请来了方心宁。他肚子里有太多的话要找方心宁倾吐。他在宿舍里热了中午带回来的菜,又放上两盘新买来的花生,一盘甜的,一盘咸的。几个小菜摆满了小桌。

方心宁说:“不许喝酒。”刘墅说:“就喝一小点儿,为了说会儿话嘛,就一小点儿。”方心宁问:“酒是不能喝,有什么高兴的事就快说吧,我也分享一下,我们就拿高兴当酒喝吧。”刘墅说:“什么事也瞒不过你的眼睛。今天,我请女朋友吃了顿饭,就你认识的那个田三菊,啦得还算投机。原先的时候,我还觉她得太土,今天说了会子话,竟没了那些感觉,你说怪不怪?”方心宁听了他的话,再看眼前这道菜,就明白了,笑道:“你倒真会做东,这一桌子无疑是从饭店里带回来的二手货喽?”刘墅说:“天地良心,这不是剩菜。我们两个谁也没动过筷的。当时我也没细想,就点,结果点的太多了,吃完一看,好几个菜连动也没动。另外,这花生,可是从合欢树下新买的,不过口味可能与原来不一样了,因为那里换人了,黄花生不干了。”方心宁说:“就算没动过,那也是剩菜呀,多亏有这两盘花生。”刘墅哭笑不得:“要不,我打电话让快乐餐厅给送几个新的吧?真的,一动没动,我敢发誓。”方心宁只是跟他开玩笑,哪会当真,笑着挡下他的电话。

刘墅果然有说不完的话:“啧啧,她那个春光大药店经营得可真不赖。虽说时间不长,但好的开局是成功的一半。她所说的那些经营理念,很多我都是第一次听到。找个有钱的老婆省得受一辈子穷,你说是不?我刚来泰云的时候,还指望着比在黑山镇中多挣几个钱,可来了也没过几个月的好日子。现在倒好,工资降了不说。朝不保夕的,说不定哪一天树倒猢孙散,吃饭地儿再弄丢了,那才惨呐。不找个会挣钱的老婆,只能是自己多吃苦受累。我们做老师的,就那点儿工资,学校里还不及时给,从校外又弄不来分文。”方心宁问:“你什么时候变得悲观了?”刘墅说:“方,当初,你是最先来泰云的。那时学校的声誉多好?在下面一提泰云,哪一个不羡慕,哪一个不向往?可是现在,学校遇到这么多的困难,真是觉得有今天没明天。”

刘墅说得正起劲的时候,方心宁接到张风打来的一个电话。张风告诉方心宁说,昨天的报纸拿出来了。

报纸拿出来就拿出来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我们得交待一下昨天发生了什么。负责分发报纸的小毛老师不小心把报箱的钥匙给弄丢了。他知道任南德那儿还有一把,就去要。结果让任南德狠狠批了一顿,钥匙也没给。小毛是任南德招到泰云代课的,调整后,他专门负责分发报纸。年纪轻轻还没正式分配的他哪里受过这种训斥?哭鼻子抹眼泪地往回走。正好让方心宁碰上。方心宁问明情况,就去了任南德的办公室。难得的是任南德这几天居然常常到校。

任南德说:“小毛孩子一点儿记性都没有,还干什么工作?来跟我要钥匙,有也不给。就为不助长他这种坏习气。”方心宁说:“他年纪小,办事毛糙,你不用跟他生气。你把钥匙先借我一用。一会儿我再给你送回来。”任南德笑着说:“方校长,我这里要是有,也就给他了,可是我的那一把也丢了。”方心宁没法再跟他说什么,你丢了说丢了的话,自己都没一点儿记性,却把别人臭骂一顿?你没年轻过啊?

方心宁回去找到小毛,安慰说:“不用着急,钥匙没了就把箱子撬开,把锁铰了也行,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着急。”

现在,小毛老师在张风的帮助下,终于把箱子给撬开了。

可还是那个疑问:报纸拿出来就拿出来吧,也不至于还得打个电话下通知。这个张风真是闲得没事干了。

没等方心宁再去问,张风接着说:“你在哪?”方心宁说:“我在刘墅宿舍。”方心宁放下电话,对刘墅说:“张风这人,拿份报纸还至于打个电话。”

二人正议论这事,张风拿着报纸风风火火跑来了。“你们快看,”人还没进屋,话先闯进来,“今天的报纸上有纪老师,一大版呢。”听说报纸上有纪老师,方心宁蹿上来,一把就抢过报纸。

只见报纸上有一条大题目:“用泪水书就的信”。副标题是:“重病教师心系学生每日写信寄托相思。”

在这篇文章中,记者先介绍了纪红飞得病的情况,又把她给学生写的最新的一封信附在后面。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同学们:

当我给你们写这封信的时候,相信我前面写的信你们已经陆续收到了。越是想到你们将看到我的信,我越是激动得不能自已。说句真心话,我已经好几次从梦中哭醒。我太想念你们了,你们一个个那么可爱,聪明,天真,活泼,正处在学习的最佳时期。我总觉得,在你们之中,就有我小时候的影子,所以每次看到你们,我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可是现在,我却很长时间不能看到你们了,我觉得我掉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黑窟窿里,一个孤独的世界中。

我现在躺在病床上才真正感觉到,有一个好的身体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呀。你们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没有好的身体,就没有一切,更谈不让学习。有的同学早晨老是想睡会儿懒觉,就是起了床也不想到场出,想着各种办法少跑一圈两圈。纪律姑且不谈,这对我们的身体也是没有好处的。我们每天的锻练时间并不多,如果再把这点儿可怜的锻练时间挤掉,真是太可惜了。也许只有在失去健康时,我们才会深刻地体会到健康的重要。我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我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高了。

有的同学老是把学习当做一项苦差使,那是因为他还没有真心地去对待学习。我们的家庭条件好,吃穿用度都不用发愁。可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往往忽视了最重要的事——学习。这是你们让我最为挂念的地方。

爱学习吧,那是一件当下最重要的事,是我们没有理由不做好的一件事,也应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李凤祺和王梅同学曾经给我打电话,说代我们语文课的老师教课风格你们不习惯。在我们整个学习阶段,我们可能会遇到几十个不同风格的老师。让每一个老师的风格都适合我们,是不太可能的。我们没法改变环境的时候,就要试着去适应它。你们一定要爱自己的老师,不要惹老师生气,要以心换心,让所有的老师都喜欢到我们班去上课。

同学们,生命多重要呀!生活多美好呀!让我们珍惜所拥有的分分秒秒,去好好地学习吧!

致以

最亲切的问候

顺祝你们学习快乐

深爱着你们的纪老师

x年x月x日

不读则罢,方心宁一读就有点儿控制不住感情,哪有心思再在这里与刘墅一块吃残羹剩菜。许多天以来压在他内心的一块无名石头终于露出真面目——那,就是对纪红飞的牵挂呀!

张风这才注意到桌上的菜,抓一把花生在手,说:“刘墅,原来你也有大方的时候呀。”(未完待续)

29

方心宁的心里在做着最苦的思想斗争。他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确确实实一直在牵挂着纪红飞。记得当初邵云哲看中纪红飞时,自己逞哥们意气全力相助,但心里隐隐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好像一个爱物就要被别人抢了去却又不便吭声一样;及至知道刘墅暗恋纪红飞,方心宁心里也是喜中有苦。再想想,与季梅婷之间,一切始于好奇,始于朦胧而肤浅的男女之情;对于田三菊,方心宁更是从来没有感觉到“来电”过。他怀疑自己真的爱上了纪红飞。可是,纪红飞现在病魔缠身,而且还一直在恨着自己啊!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到省城一趟。他要马上见到纪红飞。当然,以纪经飞的个性,她不会同意拖累自己的。如何才能让她除去这些思想负担呢?怎样才能让她接受自己的诚意呢?方心宁利用晚上的时间,查看了大量有关再障的资料。他发现,再生障碍性贫虽然是一种顽疾,但目前积极参与研究的单位众多,不乏治愈的例子。他依照纪红飞的症状搜集资料,认真誊写在一个日记本上,并命名为《再障不是障碍》。他要让纪红飞明白,现在的医疗技术一定会给她带来福音,更想让她知道,在他与她之间,什么疾病都不会成为障碍。这就算是一封特殊的求爱信吧。

方心宁再三地审视过自己,确定这份感情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引起的冲动,而是深思熟虑之后发自心灵深处的希望。

既然决定了,那就去跟潘念刚请假。

潘念刚掏出一沓钱来,让方心宁代他买些礼物,并说过几天他会亲自去探望。他说,学校不表示一点儿关心,纪红飞会觉得寒心。方心宁同意这个观点,也清楚潘念刚现在的难处。自从做了校长,潘念刚已经为学校自掏腰包花了不少钱了。两相比较,纪红飞那边更重要些,所以接下了钱。

刘墅听说了,也追了来送他,说:“我跟你一块去吧。”方心宁笑着说:“又不是去打架凑人手,去那么多人干什么?”刘墅说:“那我也给你些钱,你帮我带去,算我的一份心意。”说着,他掏起兜来。掏出的却是几张彩票和零散的纸币。方心宁说:“你还是留着买彩票吧,等你中个大奖再去关心她也不迟。”

安排好学校里的事,方心宁就踏上了去省城的路程。他想到刘墅不小心掏出了彩票的样子,又笑了。是呀,自己曾经有一段时间也买彩票,也是这样偷偷摸摸地,然后就抱着一个中奖的热望,幸福地等待。但跟刘墅也许还不一样,那时自己是越烦恼的时候越买。指望着中个大的借以跳出苦海。他不止一次想,如果真的中了巨奖,就办所学校,好好地办。办成全国性的名校。其实,在美好的期盼中过着平凡的日子,是一种很“大众”的生活状态,就连著名作家老舍先生。都曾津津乐道于“每购奖券,以得末彩为荣”呢。

当方心宁赶到医院的时候,纪红飞正在床上半躺着看一本《语文教学通讯》。

纪妈妈觉察到门口有人。迎出来。见是方心宁,她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冷淡:“你来干什么?”方心宁说:“婶,我来看看纪红飞。”纪妈妈说:“你女朋友呢?没陪你一块来?”方心宁立刻明白了纪妈妈变脸的原因,解释道:“我没有女朋友,你误会了,上次跟我到医院去的那个叫田三菊,是刘墅老师的女朋友。”纪妈妈脸色果然又变回来,不好意思地说:“哦?进去吧,我正要出去买点儿东西。”自从纪妈妈见过方心宁与田三菊在一块后,她就对方心宁恨之入骨,要知道,在那样关键的时候,对女儿的伤害得多大呀,现在听方心宁这样解释,觉得脸上很有些搁不住了。

方心宁进了病房,见纪红飞把杂志覆在脸上,像是睡了。方心宁安静地在一边坐下来,把带来的东西悄悄放到一旁的桌上。他从桌上拿过一个苹果,细心地削起来。削下的果皮越来越长,一直耷到地板。

好长一段时间,纪妈妈回来了,买回一沓信纸。这是纪红飞要的,给学生写信用。见方心宁还在那里坐着,纪妈妈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挥了挥,是要告诉他:纪红飞根本没睡。方心宁并没注意到她的这一举动,起身到走廊里喘口气。纪妈妈忙追出来,告诉他,纪红飞没睡。

方心宁就回到病房,又坐在刚才那个地方。

纪红飞已经变换了姿势。

方心宁咳了一声,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你没有睡。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说心里话。我知道,自从你知道我跟季梅婷的事后,你就生我的气。我并没有存心欺骗你。与季梅婷,我们是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的。毕业后,我们一直没有得到她家的承认。来到泰云后,见到你,我感受到了你对我的各种好处,可是因为季梅婷的缘故,我不能这期间,我也帮你牵过线,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帮你。但是,我不能不说,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心里很难受。”

纪红飞微微动了动身子。

方心宁说:“我虽然与季梅婷认识得早一些,但也早就注定了我们不可能成功。她们家根本就瞧不上我这个当老师的,而我又舍不得这份职业。当我们明确分手之后,我想过向你表达我的心思,可偏偏刘墅又喜欢上了你,这你也很清楚。这些天来,我天天在思考,我要把心里话说出来,不管你听不听。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这都是我的真心话。如果你相信我就请你把杂志拿开。”

杂志蒙在脸上,纪红飞并没有动。但在杂志的下面,一滴泪珠正从纪红飞眼角悄悄爬出来,一直滚到枕上。

方心宁说:“你也许会想,我是没人要了才又回过头来找你。你怎样想那是你的事,但我必须把心里话说出来,也希望你好好养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关键是心态要平和,要配合医生。只要自己不放弃,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如果有时间,你可以看看这个东西,我给你放在床上了。”

方心宁说着,把写有《再障不是障碍》的日记本放在床边,看她没反应,他起身向外走。

出了病房,方心宁觉得脸火辣辣的在烧,是刚才的一席话把他烧得浑身热血沸腾。他永远忘不了这次真情告白,他想不到自己竟能把这些话利利落落地说出了口。当然,有很多东西是在来之前没有预想到的,他既没想到跟纪红飞是以这样的情境说话,也没想到自己独白完后对方竟然没有任何反应,更没想到他跑了将近两百公里远,只这么短短的几分钟就把心事了了。辛苦他不怕,他怕的是无功而返。退一步说,纪红飞接纳不接纳自己先搁在一边,如果对她形成了新的伤害,他将终生不能原谅自己。

几个中年妇女过来打听纪红飞的病房,方心宁顺手指给她们。

看着她们鱼贯而入,方心宁离开了病房。反正自己的心里话,纪红飞是听到了,那么,纪红飞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答复呢?(未完待续)

30

来病房的几个妇女并非纪红飞的亲友,而是省城的普通市民。她们都是省报的热心读者,是看了报道才找到这里来的。重病的时候不是先想到自己,而是一心想着学生的女老师——纪红飞的事迹深深地感动了她们。这样的老师,谁家的孩子遇上了也是极大的福分呀!都是为人母的,她们总会联想到自己的孩子。做为一位老师,纪红飞是了不起的,做为一个病人,纪红飞太让人同情了。她们相约而来,就是要亲眼看看这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教师,安慰她,帮助她。

几个妇女悄无声息地来到病房。一个说:“轻点儿,正休息呢!”护士过来拦住问:“你们几位是纪老师的亲戚?”一个妇女说:“不是,只是过来看看这闺女。我们看了报纸才过来的”护士笑了,对纪红飞说:“纪老师,有人来看你了。”纪红飞把蒙在脸上的杂志拿掉,环顾四周,发现方心宁确实已经走了。她还没弄明白今天为什么老是有人来看望她,预感有些不好。

几个妇女不过是说些吃得怎么样呀,身体感觉如何呀,还有什么困难呀等等。纪红飞一一耐心地回答。这些天来,她太闷了,只有妈妈跟自己在这里,再就是偶尔有医生来问问病情,有一个小护士倒是常过来讲些有趣的事,但人家毕竟还有工作要做。现在,突然有这么多热心的人来说说话,就算是有些闹得慌,她也应当高兴。

临走了,几个女人纷纷拿出些钱物,放到床边的小桌上。这把纪红飞弄得很不自然。

纪妈妈洗完衣服回来,问:“小方走了?”纪红飞没回答,她还在为刚才的事恼着。看到桌上的钱,纪妈妈就奇怪地问:“哪来的钱?”纪红飞把刚才几个妇女来过的事说了一遍。问道:“妈,她们为什么都来看我,谁告诉她们的?莫不是和老师把我的事登上报纸了?”纪妈妈就怕女儿为此不高兴,忙说不知情,嘱咐女儿别太多的心。

从此,小小的病房不再寂寞,三五成群的热心市民纷纷来看望她们娘俩。

第四天中午,和进裕来到病房,送来了热心读者的捐款一万余元。纪红飞也终于知道自己确实是上了报纸,很有些不好意思。可又不好违了和进裕的好心。等和进裕走后,纪红飞责怪妈妈,不该让和进裕把她的事情登出去。这样的事,宣传得路人尽知,就好像是别有所图。自己是最要面子的人,当今世人热衷炒作,如果让人误会了,那还不如老老实实死了的干净。因而,面对人们捐助的钱物。纪红飞总是高兴不起来。她所感受到的,甚至只是一种羞辱与委屈,甚至还产生了一点儿不久于人世的恐慌不安。

纪妈妈也感到委屈,她的初衷是为了救女儿。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但没想到女儿对此反应这么强烈。早知如此,她是绝对不会同意和进裕登什么报纸的。

难得有点安静的时间,纪红飞就拿过那本《再障不是障碍》细看。竟然看到泪流满面。这里有一些对“再障”的新闻报道、研究成果、典型案例,但她从中看到的却是方心宁一颗真诚的心。她后悔了,后悔这几个月来对他的态度。有些事。是不能怪他的。

又隔了两三天,和进裕为此事亲自写的第二篇报道又见报了,题目是“女教师情动省城好市民争相探望”。

一家电视台闻讯后,也扛着摄影机来凑热闹了。接受采访的时候,纪红飞掏出了自己的真心话:“我并没做什么,大家却给我这么多的关心,我实在有愧。我感谢大家的厚爱,也会好好地养病,争取早日回到同学们的身边。我有能力也有信心治好自己的病,希望大家不要再挂着我了。谢谢,谢谢你们,谢谢”动情了,纪红飞抽噎起来,用纸擦拭着眼角。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纪红飞想像的那样就此终结。电视片播出后,又一次激发了全省人民对她的关注,捐助更是一浪高过一浪,继之而来的是省里报刊杂志电台电视台的轮番报道。院方为了保证病人的正常休息,不得不专门安排一名护士在门口值班,负责接待来访者。鲜花,礼物,摆满了小小的病房,床头、桌子、窗台甚至地板上全是。

就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中,来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中年人。说奇怪,是他总像怕见人似的,病房里没了人,他才进来说话,一有人来,他就闭了口,只字不吐。他悄悄地自我介绍,说他是著名的南阳药王白骛贞的儿子,叫白从起。纪妈妈忽然想起就在昨天,确实有两个人先后向她提起什么“南阳药王”,说是如何如何神奇。

这个白从起讲,南阳药王练药六十余年不出山,手上有许多绝世良方,他从纪红飞的病根谈起,说用药王祖传的奇方,医治好了几百个像纪红飞这样的病人。他特地带来三副药让纪红飞先服用试试,并再三说,此药奇苦无比,担心纪红飞会吃不下。

纪妈妈就像在慌乱中一把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认认真真地把他的话记在心里,恭恭敬敬把他送出去,在病房外又听他嘀咕了许久。

临了,白从起留下了200元钱和自己的电话号码。

纪红飞的心情却一天比一天烦躁。她觉得自己确实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值得大家如此热情地对待自己。而方心宁的探视,更在她的心里掀起了永难平复的波澜,特别是他的话,一句句,一字字,都深深钻到她内心最深处。但这会是真的吗?难道世上的好事和好人都让自己摊上了?方心宁是出于同情才给自己这个或许不久于人世的危重病人一次安慰吗?

谁不对生活充满渴望?但疾病让纪红飞突然多了一层怀疑精神,无论对于什么事,她总是先问一问自己:这是真的吗?她的内心里,一时间充满了虚幻与纠结。

纪妈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天天都在一旁猜度女儿的心事。当她看到女儿呆呆地出神时,她就想方设法地逗女儿开心,说些女儿小时候的事。可往事总有说尽的时候,无奈了,她就背过脸去,偷偷掉几滴老泪——毕竟是心疼女儿啊。(未完待续)

31

方心宁从省城回来后,表情严肃起来,一丝儿笑容也难找到。作为校长,潘念刚少不了要打听一下纪红飞的情况,方心宁只是敷衍几句。

肖叶蒙注意到方心宁心事重重,也不敢细问。许是为了给方心宁开释心胸,肖叶蒙说:“你听说了吗?县医院里出事了,一个护士给人打针,把好端端的一个孩子给打死了,医院的大门都让家长给堵住了,还打上了‘草菅人命’的大横幅。”方心宁吃惊地问:“有这等事?”肖叶蒙说:“听说这个护士叫张丽,自己开了家药店,一心忙她自家的事,心思不在医院里。”

两人嗟叹了一阵,很自然地说到纪红飞身上。

方心宁说:“我去了一趟省城,她连看我一眼都没有。”肖叶蒙说:“她有时是有些执拗,态度好像很生硬,其实内心可能早已经软下来了。你说,人呀,为什么总有这么多麻烦呢。”说着,又是连连叹气。这倒不只是为纪红飞,也因为自家最近也是麻烦不断。原来她又翻看了王利威的手机短信,看到了很多她最担心的东西,并为此跟王利威大吵一顿。

方心宁也很同情她。因为太多伤感,两人话不多。

肖叶蒙刚走,刘墅就兴冲冲地来找方心宁。“怎么样,方?真中了,我真的中了。呵呵,今天我请客。”这样说着,刘墅把几包瓜子呼拉一下摊到办公桌上。方心宁问:“你中邪了吧?”刘墅说:“中奖了!这是我买彩以来,第一次中奖。这可是要中大奖的先兆。”方心宁问:“中了多少?”刘墅说:“这不在多少,关键是要来运气了。这一次中了5大元,下次来个500万的也说不定呀!”方心宁说:“也许1000万哩!”刘墅只顾自己说:“啊!不,就要500万!500万哪!税后还得400万,哈,我的人生将会被重写,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工资?我不在乎。发不发的又有什么?你们也不发工资?那没关系,到我这里来先取一些花着。得罪我?我可是有钱人,谁能得罪得起啊?怎么,不服是吧?比比谁有钱呗!我用整捆的钱砸得你们伤痕累累。哈哈!500万呐!”

看刘墅那如疯似癫手舞足蹈可笑可乐的样子,方心宁也暂时忘记了这几天的忧愁,嗑着瓜子看刘墅在那里演讲,一边还劝两句:“我看你还是先保重自己,别在中大奖之前先疯掉了,那奖可就白中了”

忽听得张风在走廊里跟人吵起来了,是一位老师在冲他发火:“相当初。讨工资的时候没你讨得紧,现在你当了小领导,不为我们讨工资也就罢了,凭什么劝我们大家都不要去讨?就因为当了这点儿芝麻大的官吗?”张风说:“现在找也没用,因为我清楚,学校现在没钱!”

方心宁与刘墅马上过去看个究竟。牛真龄老师正在那里与张风较真:“先别说有钱没钱,拖欠工资对不对?拖欠工资对不对?拖欠工资到底对不对?”他一声比一声高,好像是声音高了理就更充足了。

一个叫陈新的老师在一旁煽风点火:“确实说不过去,该讨的就得去讨。要不人家以为咱们是自愿捐献了呢。”方心宁说:“你们说的对,我们都是靠这点儿工资吃饭的。潘校长已经去教育局找齐局长去了,正在商量解决的办法。潘校长是大家选上来的,他能不为咱们着想吗?”

几位老师也并不愿意把事态搞得更大。嘟嚷着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牛真龄边走边嚷着:“不对嘛,就是不对嘛。”

张风一把掌拍在桌子上。他觉得这个小官当得真是有点儿窝囊。

方心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要他不要把这点儿事放在心上。

刘墅只是摇头。一个人到一旁去叹气。

通过报纸和电视,纪老师的事情被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也让泰云受到很多人的关注。觉得这所学校的老师有“大爱”,甚至有些转走的学生也考虑转回。初二(1)班原班长郭娟转学走后因不适应新学校,就是在这几天转回来的。方心宁一直还没有物色到一个更适合的班长,只找了一个同学临时行使班长职务,她一回来,正好可以继续担任班长之职。

日子就这样过着,眼看已经进入了十二月份。算下来,又是几个月没有人提工资的事了,学校里开始有传言,说什么新上任的领导一旦掌了权,就不管老师们的死活了,白白浪费了大家的信任。

安定了没多长时间,学校渐渐陷入新的困境。为此,潘念刚召开教职工全体大会,特地解释了关于目前学校筹集资金的情况。

一直在下面嘀咕的牛真龄突然站起来,说道:“潘校长,我们不想听你说你前前后后做了多少工作,我们只想知道有没有工资可发。就是发了拖欠的,下个月是不是有的发?你到底有没有信心和能力把这所学校撑下去?”他的头发油亮油亮的,似是多天未洗了,还有一缕倔强地挺立着,犹如秋风中的一丛枯草。

万青东说:“你让潘校长讲完!”牛真龄说:“闭嘴,这没你什么事,你回答不了也没权力回答这个问题。”张风说:“老牛,不要太鸡冻(激动)嘛。”他还是想打个圆场。牛真龄说:“别老牛老牛的,老牛也不能不吃草。我还是说你,曾经是个最最反动的,现在倒要从良装正经了。”张风无奈地自嘲道:“老喷子,也太抓狂了,没治了。”

方心宁站起来说:“牛老师消消气,先听听潘校长为我们解释,好不好?”牛真龄说:“方校长,说起来,你是我比较敬佩的一个,按理,我不该说你什么。可是你自己不清楚吗?你这顶乌纱帽是怎么来的?你没闹事,却捡个副校长当当,谁不知道,你跟刘副县长那层关系”方心宁说:“你”

会议顿时陷入了僵局,谁也不敢再劝他。

这时,肖叶蒙过来跟牛真龄耳语几句,把他带了出去。是他的妻子来学校找他。

就从这天下午,牛真龄再也没来上班。此前他早已经疏通好关系,准备回原单位。吃回头草的牛,不知得生多少窝囊气。要不是他早对泰云学校失去了信心,他断然不会走这一步的,他这样情绪化的言行,正是他要给自己一个离开泰云的理由。他的妻子是农村户口,来县城后一直没工作,夫妻二人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有点儿紧巴。当初,也是为了能改善家庭境况,他才于去年来到泰云。大儿子今年中考成绩不理想,是花钱买分才进了高中,那买分的钱都是牛老师跟亲友借来的。借的时候,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发工资就还上,拆了东墙补西墙,债终于勉强还上,一家人的吃饭就成了问题。泰云工资开不及时,他感觉不到一点儿“钱”途。

显然,是拮据的生活让牛老师沉不住气了。

做为泰云学校一个匆匆过客,牛老师做出了一个无奈的选择。没有人说他什么,大家都很同情他,其实也是在同情自己——泰云的老师们哪个不是处在他这样的窘况中呢?(未完待续)

32

潘念刚急得真要发疯了,常常不自觉地在办公室叹气。自从做了泰云的主要负责人,他遇到的困难实在太多了,有很多都是他未曾料到的。

最早,是实验中学方面的不合作——泰云学校没有独立的场和实验室、微机室,只能求着人家借用一下。刚开始,在人家的白眼中还能用得上,后来人家也没说不让用,只是说自己要用,泰云的学生得等到最后,再后来,不是找不到负责的老师,就是找不到开门的钥匙。一些必需去实验中学上的课,只能无奈地停了。

而眼下,他需要钱!老师们等着发工资呀!当初老师们万般无奈选择罢课,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学校长时间拖欠工资。可他到哪里去找钱解决工资的事呀!他去找了齐局长,可齐局长急着去外地开会,要一个多星期才回来。除了沉默,他好像再没有更好的办法。泰云有那么多的窟窿需要他去堵,他的心里本来就不得安宁;而老师们不时传他这样那样的闲话,更让他如坐针毡。

这天,教育局副局长袁由平在几个人的陪同下突然来到泰云学校。听袁副局长的安排,潘念刚把泰云的所有领导老师召集起来开会。出于对领导的尊重,他只简单说了几句开场白,把更多的时间留给袁副局长。

袁副局长说:“齐局长不在家,他听说我们学校又出了新问题,很重视,要我马上过来了解一下,并全权解决当前问题。首先,我先通报一个好消息,为了解决老师们的工资问题,教育局决定从其它地方挪来20万给泰云学校应急。”

潘念刚在一旁听了,早已经激动得坐不稳当。真想过去给袁副局长行个大礼。

袁副局长继续说:“咱们局里是忘不了大家的,不管咱们遇到了什么问题,咱们学校还是教育局领导下的学校。希望大家相信组织,心向组织,团结起来,认真工作。其次,我还要宣布另一件事。最近,局里收到我们学校老师写的几封信,反映我们学校里目前存在的问题。个别领导搞花架子,致使家长与学校发生冲突。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还有的反映有人拿学校的钱去帮助自己的亲友,随便承诺让自己的亲友免费到泰云来上学。这要是查到底的话,可能就是经济问题了。同志们呐,几千块钱就可以立案,可不要拿着自己的前程当儿戏呀!为了我们学校工作上稳定的需要,我今天宣布局里的一个新决定,重新组建泰云的领导小组,等候教育局处理信中反映的问题。学校主要负责人的人选呢,我看。我们不能再随随便便找个人来应付,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我们学校实在经不起折腾了。我觉得,为找这样一个人,我们至少要画三条硬杠杠:第一。他应该是一个最为熟悉学校各方面工作的人,这样才能马上把摊子接过来而不需要过渡;第二,作为泰云的主要负责人,他最好是一位实验中学的正式教职工。我这可不是歧视我们聘任老师,而是只有这样才利于与实验中学的沟通与合作;第三,他应该跟局里和各兄弟单位有较为广泛的联系。便于协调各方面的关系。”

潘念刚先前的那份激动一下进入了速冻状态,刚才的思绪竟然一时转不过弯来。

他僵在那里。

经过大家讨论,很快确定了符合“三条硬杠杠”的人选——任南德和万青东。

在袁副局长的主持下,泰云学校临时领导小组组成了,任南德负责全面的工作,方心宁负责教学上的具体事务,万青东负责后勤方面的工作。其余学校领导暂时停职待命。

任南德不知何时出现在主席台上。这些天来,他虽然身为副校长,但却一直没什么“作为”,很少出席学校的各种会议。而这关键时刻,他竟能如此及时出现,莫非他神机妙算?

仍然坐在主席台上的潘念刚却在想着怎么走下去,他希望自己的脚下就是一个大洞,一下掉进去,跌死了也行。

袁副局长讲完话后,任南德发话了:“同志们,老师们,我一定不辜负领导的嘱托和大家的信任,努力工作,在局里对我们学校作调查期间,好好地为老师们服务。如果大家有什么建议或意见,直接跟我讲就是。都是为了学校的工作嘛。”

也许是由于袁副局长把工资的事应承下来的原因,使他此行先得了人心,竟然没有人对会议上宣布的内容提出异议。至于为什么把大家选出的领导就这样给免了,当然也没有人在意。会议的召开,结束,都像是一出唱了多少年的戏,都在意料之中,出奇得平静。

会一开完,袁副局长匆匆地带着一班人走了。

同在教育局多年,跟程旭光相比,袁副局长不过是个晚辈。程老师觉得他这样宣布很是不妥,就想跟他再说道说道。而这位袁副局长,从他面前大模大样走过,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打。尽管程老师年龄大了,但毕竟是个一直醉心于一线教学教研的人,是有些理想化的,总想把退休前没做完美的教育事业再好好弥补一下,也因此总是恋着中学教育。可来泰云学校经历的一出出闹剧,让他伤透了心。

看着袁副局长远去的背影,他气得满脸焦黄,双唇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久,他哀叹一声,默然回家。他下决心再也不到泰云去了,再也不做这个“吃气包”顾问了。

潘念刚很失神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刘墅、肖叶蒙、张风跟进来,与他相视无语。方心宁也来了,他也弄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潘念刚直直的望着他,仍旧回不过神。

良久,潘念刚终于开腔了:“我也早已经感觉力不从心了,这样对我也算是个解脱。”方心宁说:“这是什么人的主意?我们赶紧去找齐局长去问一下。”潘念刚说:“如果不是齐局长的意思,袁副局长应该是不敢这么做的。我倒没什么,主要是他们几个太可惜了,工作没少干,连个说法也没有就直接给免了。”刘墅说:“嘻!比做一场春梦都短。”肖叶蒙说:“我不在乎这点儿小官,只是不明白,真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张风说:“这个世道,伤不起呀。不过也没什么的啦,好歹还有方校长在上面能为我们罩着。”

大家谁也说不出句能让人打起精神的话来,就散了。方心宁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想陪他一会儿。

这简直就是一场闹剧!潘念刚忽然觉得,自己正是这闹剧中最为扎眼最为可笑的那个丑角儿。他跟方心宁说,自己也必须回原单位了,当然,能不能走这一步,还有待与原单位的领导协商。事成之前,他暂时先回数学办公室里办公。他搬进校长办公室也才三个多月,就这么匆匆搬了出来,确实太伤面子了。他自我检讨,说自己做了负责人后确实有点儿急功近利,但他对泰云的那份心还不至于让他沦落到如此下场。他希望方心宁能把他想做而没做成的工作继续下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方心宁更觉孤立了。他觉得大家看他的眼光有些怪。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当领导的材料,也真心不想当什么领导,但可能正是这种无所求的态度,让他侥幸留在了副校长的岗位上;潘念刚是有领导才能的,可干了还没几天就被悄无声息地撤下。

他真的想爆一声:爷不干了!但正如潘念刚所说,自己肩上还有一副重担,还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图一时痛快。

任南德又成了泰云学校的主要负责人。他似乎真的吸取了以往的教训,对待老师们友好得多了。他甚至再三劝阻妻子金亚男,让她好好安心本职工作,不要再打算开什么药店。其时,金亚男科室里的小张丽因为渎职而出了责任事故,正闹得整个县城沸沸扬扬,金亚男身为护士长,也被牵连得不得安生。两口子要开药店的宏伟计划也就这样顺其自然地流产了,商量着把准备好的钱存起来还是好好找个理财的。

三人领导小组成员之一的万青东让大家在背后议论纷纷,被好事者送了个外号“万粘胶”。不管谁做了一把手,他都能牢牢地贴上去,这得有一种怎样的粘合力啊。

可一听到“万粘胶”这三个字,心里难受的却是方心宁:自己到底追求的是什么?是做这样一个不倒翁似的副校长吗?(未完待续)

33

泰云学校最大的变化,自然还得说是领导层的几次大换血。现在很多老师都已经知道,辛县教育局副局长袁由平就是任南德的堂姐夫。于是大家都猜测,袁副局长就是冲着恢复任南德的职务来的,尽管他并没有宣布把其他人撤职,也没有直接宣布让任南德当校长,但他的“三条硬杠杠”却让大家铭记在心了。每个人都想知道,到底是先有“三条硬杠杠”,还是先有了校长人选。所以这个话题经常让大家讨论个没完,都十分痛恨“三条硬杠杠”,觉得这样的“三条硬杠杠”是典型的任人唯亲的伪装。“三条硬杠杠”就很快成了泰云学校老师们中间流传的一则笑谈。这与“萝卜招聘”有何区别?——既当了,又立了牌坊,表面看真是一举两得,但在掩口窃笑之时,他们却在不经意间先失了“人心”。

其实,既然有“马昭之心”,“路人尽知”就是必然的结局,只在早晚。这到底算是得呢,还是失?

当然也有谈论潘念刚的。有人就说了,潘念刚只所以到果东镇雁回岭村去帮助杨向北的女儿杨群,是因为他本人就是从果东镇来的,他们是有亲戚关系的。

闲话只是闲话,听听不往心里去就过去了,可让潘念刚气愤的是,最早这样说他的,竟然是万青东。

这天,潘念刚把方心宁叫到数学办公室里去,悄声说:“我还是走了的好。”说着话,他还做贼似的不时向门外张望,唯恐他俩的谈话内容让谁给听到了。方心宁说:“你就这样走了,别人会怎么想?会不会说你无私也有弊?我还记得我要离开泰云的时候,你也是反对的。”潘念刚说:“现在跟那时的情况不一样,我再呆下去,自己没面子不说。新领导也没法工作。你在就好,聘任老师总算还有个依托。”方心宁关心地问:“你回果东镇一中?”潘念刚苦笑一下,说:“我找过果东镇的领导了,他们说一中生源少了,根本不需要老师,倒说了几所小学让我选。我选择了雁回岭村小学。”方心宁说:“那是杨向北老师原来所在的学校,条件很差的。”潘念刚说:“这还是人家看在我爸的面子上呢。教办主任说了,他是我爸的老部下了,要不的话,他是绝对不会接收的。另外几个学校离县城更远。我想你嫂子和孩子还住在县城,我得来回跑,就选近一点儿的吧,我骑摩托车路班也还方便。”

肖叶蒙拿着张报纸来到方心宁的办公室,没找着人,顺便看了一眼潘念刚的办公室,发现任南德已经搬进去了,万青东正在里面帮着收拾打扫。连那个多时不见的温晓晴也在那儿扭着帮着任南德收拾书架。肖叶蒙不由得向里面做了个“呸”的动作。

肖叶蒙到各办公室寻了一圈,终于发现了潘念刚和方心宁。她“呵”了一声。把正跟方心宁讲话的潘念刚吓了一跳,马上闭了嘴。他明白,自己的想法走漏出去,很可能会把自己逼到留也留不下。走也走不了的尴尬境地。

肖叶蒙说:“校难当头,你俩倒清闲。没看今天报纸吗?”潘念刚说:“哪有心思看报纸?”方心宁接过报纸一看,只见肖叶蒙手指的地方是一篇有关私立学校的文章《私校打假任重道远》,副标题是:《假私校纷纷变相高额收费专家称有违义务教育宗旨》。文章认为。目前全国许多地方的“转制学校”将大量教育质量较好的公立中小学转变为高收费的学校,借私立学校之名,行高收费之实。使义务教育的公平性、公益性受到极大的伤害。有人以老百姓心甘情愿地掏钱上这样的学校,来印证这类学校存在的合理性,岂不知,老百姓是在没有更合理的选择的情况下才不得不选择了这类学校。如果有合适的学校,傻子才愿意多交费。而这类学校的出现所造成的另一个更为严重的后果,就是使许多真正的民办学校陷入生源危机,出现大面积倒闭,因为“假民办”一般都有名校作为后盾,而且收费远低于“真民办”。

在这篇文章的后面,还附录了一些教育界人士的言论。其中,天桥国际学校校长马祥认为:

目前很多地方的学校改制工作确实缺少监管,这已经带来一些不良的后果。其实很多所谓的民办学校多是校中校的变脸,都在打擦边球,缺少一个规范的定性。我们应该学习一些先进国家的教育经验,做到“公”“私”分明。好在许多专家学者已经注意到了这些问题,一些地方政府也都在积极干预。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的教育会在所有人的关心下向一个好的方向发展。

省教委的一位负责人解释:

对于目前各地办学的混乱情况,省里正准备出台相应的措施来加以规范。

肖叶蒙说:“我看泰云是没救了。”潘念刚说:“泰云学校陷入困难,确实是由于它自身的特殊情况。”方心宁说:“我觉得,泰云虽然是经过县里批准的学校,但是这些年来,基本没有得到有关部门的支持和监督,才至于现在这种地步。”肖叶蒙说:“那我们怎么办?这难道是我们老师的错?”潘念刚也说:“也许用不了多少时间,泰云真的完蛋了,坑的最苦的还是学生和老师。尤其是我们老师,再没个去处了,找谁哭去?肖老师还行,就算真的没了去处,你还不失做一个全职太太。”肖叶蒙说:“他王利威就是给我跪着磕头,我这辈子也不指望他。我要真是吃他喝他,他那眼皮还不得挂到天上去?”方心宁关心地问:“跟王利威和好了?”肖叶蒙说:“我那天看他了他的短信,他死活不承认,最终还是让我猜对了吧,就是挨了人家的骗。现在好了,吃了亏才明白,过日子还是老婆好。”潘念刚说:“明白了总是好事,吃点亏就吃点儿亏吧。”肖叶蒙说:“现在,他梅表妹早跑了找不到人了,这个我不担心了,我就讨厌他总跟程伟粘乎在一块儿。你们还不知道,现在辛成亿威投资咨询有限公司,实际上就是个高利贷黑窝,他用二分的利吸钱,再以更高的利息放出去。王利威也不用脑子想一想,什么样的买卖能有那么高的利润?”

细说起来,王利威常用短信联系的那个叫小梅的姑娘骗走了他好几十万。王利威报了案后,才从公安局里知道,这个小梅其实就是一个诈骗惯犯,早在三年前就被北方某省公安部门通缉过。至今,人捉不到,钱也追不回,弄得他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来。在前些年煤炭涨价最疯狂的时候,他有幸屯了大量的货,发了笔横财,现在煤炭价格不稳定,不赔钱已经不错了。各种因素综合在一块,他终于少了往日趾高气扬的作派。但他却说自己是听了什么讲座,学了点儿国学,幡然悔悟了。

方心宁听说是高利贷,也觉得不靠谱,不敢乱说话;那边潘念刚也无心说这些。

肖叶蒙只顾自说自话,说够了,也就平静了。(未完待续)

34

正在函授站帮忙的程旭光老师打电话告诉方心宁一个好消息:报社为纪红飞设置的爱心账户已经收到捐款16万余元。纪妈妈为和进裕的帮忙专门打电话向程老师表示感谢。她知道,这回,孩子真的有救了,如果她家的门店再转让出去,还可以得些钱,治病包括后期疗养是绝对没问题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方心宁的心里忽地踏实了。尽管自己的那次真情告白没有得到纪红飞的回应,自己跟她仍然是普普通通的同事关系,但他总是希望身边每一个人都过得好。

程老师说:“你转告潘念刚一声,让他也高兴高兴。他可没少为这事发愁。”方心宁嘴上应承着。

肖叶蒙来了,老远就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方心宁说:“是纪老师捐款的事吗?”肖叶蒙说:“你就知道钱,是她给我打电话了,情绪非常好。前些天,别说她给我打电话了,就是我跟她打,她都十有**是不接的。”看方心宁不吱声,肖叶蒙又说:“你再去看看她吧,虽然她不说,但我总觉得她还是最在乎你。你知道吗?是季梅婷来找过纪红飞后,她才不敢理你了。”方心宁问:“季梅婷来过?”他心里一下豁然开朗,有季梅婷掺和进来,纪红飞一系列异常的举动就都有解释了。肖叶蒙就把季梅婷来泰云的事说了一遍。

回想起与纪红飞在一起的时光,确实让方心宁难以忘怀。如果今天不是知道纪红飞得到那么多的捐助,他肯定马上再赴省城去看她,一分钟也不耽搁,也不在乎上次对方不理自己的尴尬。而现在,纪红飞的病在经济上已经有保障,他反倒觉得没必那么急着去了。

肖叶蒙说:“其实,她心里真的很喜欢你。这恐怕得从我们俩听你的课说起。我们当时对你的评价你知道吗?写字如启功,笑容像成龙,外形好比刘德华,声音酷似任志宏。当时谁能想到我们又都来到泰云学校了呢?后来她得了一块石头,上面有个‘宁’字,就问我这是不是说上天注定了你们的缘分。我还记得有一次你说你的女朋友姓季,我以为是说她,就告诉了她。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把你看做男朋友了。当听说了你跟季梅婷的事后,她一下崩溃了。再加上季梅婷又来找她,她肯定不愿再提你。归根结底,还是她太善良。她向刘墅表示过好感,但我觉得那都只是因为她想从你的圈子里跳出来。真的,我希望你再去看看她,哪怕只是为了让她高兴高兴,至于你自己,愿意跟谁就跟谁,我帮你瞒着。好不好?”

从这些话里,谁都可以听出肖叶蒙是多么渴盼自己的好友快些好起来呀。可这话对方心宁来说,就有点儿不中听。她肖叶蒙把自己看成什么人了?自己喜欢纪红飞,也不在乎她生了病。与刘墅相比,自己还没有那么现实,自己常常就是一个喜欢生活在梦里的人。不过现在,自己还不能去医院。他没那个勇气!

潘念刚正式向方心宁告别了:“上边的意思虽不明说,我也不能再装傻子了。你说查我能查出什么来?学校的钱我一分没掌握,倒是自己的钱倒贴了不少。我也同你一样。只想老老实实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当一名好老师。”这句话,方心宁多么熟悉呀,是的,他想起当年父亲说过的话。他为潘念刚鼓劲,说了些“正义终将战胜邪恶”之类的话劝慰了一番。

潘念刚忽然转了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当了老师吗?说起来也挺可笑。我爸是个转业军人,这你知道,后来在果东镇当了副镇长。有一年教师节,他到镇一中去慰问老师,那时,我还在念初三。讲话中,我爸把一句话,就是韩愈说的那句,‘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他硬是给读成了‘传道爱业解感’,让在座的师生们哄堂大笑。有人就给我爸起了个外号,叫“爱业解感’镇长。我当时觉得这真是天大的耻辱。辛成师专毕业后,父亲就建议我到镇里上班,我才不去呢,那里都是那种“爱业解感”的官,那时爸爸还住在果东,我就选择了果东镇一中。”方心宁说:“原来你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潘念刚说:“我愿意当老师,因为学校毕竟是个相对安静的环境,谁知会这么复杂。”方心宁说:“是呀,学校也是个小社会,社会上有的,迟早会传进校园。就像泰云,表面上看风平浪静,深处却早已暗流汹涌。”

潘念刚提起一只大包,就此告别方心宁。肖叶蒙、王风等人过来送行,潘念刚怕影响不好,只想快快脱身。方心宁坚持送他到门口,嘱咐说:“一有变化,我就给你打电话。”潘念刚说:“好。后面还有什么事的话,你帮我处理吧。”

潘念刚坐上一辆早联系好的车,就这样走了。

几辆警车结队鸣笛缓缓驶过,行人都驻足观望,有喜欢看热闹的人还追着跑。每辆车上都打着横幅,是“深入开展‘打黑除恶’专项斗争,净化社会风气”和“加强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促进全县经济协调发展”之类的文字。站在旁边一个老年人讲,这是辛县公安局在搞节前的严打宣传。一个小伙子接过话头说,严打年年搞,光见打雷不见雨,明摆着的事,民间早就流传着“蒙冲不扫黄,辛县不打黑”的说法,那不就是老百姓的意见?方心宁笑着点点头,对小伙子的热心解说表示感谢。

作为一个身处校园的老师,虽说也偶尔听人讲社会上这样那样的奇闻异事,但他确实没机会亲身体会,便想到刚才跟潘念刚说那个话题——比较起来,校园里总是更平静些。

这时,一个声音喊道:“方校长。”方心宁徇声看去,竟然是牛真龄老师失神落魄地站在他身后。他回原学校的事情并没有办好,那个乡镇教育办公室的领导起初还说等开会商议,后来就很明确地告诉他:既然有本事走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他怪自己手头不宽裕没再继续“跟进”,这件事才黄了。

方心宁看着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眼圈为之一红,说:“走,回咱们泰云去。”

牛真龄有些犹豫,他不知道泰云会不会收留自己。方心宁拉起他,直接到校长办公室找任南德,说:“牛老师又回来了。”任南德听说过牛真龄老师的那些事儿,心想,他在自己不干校长的时候离开,在自己重新干了校长的时候回来,不恰恰是给自己面子么?况且他听说潘念刚已经走了,便痛快地答应让牛真龄留下来,还在例会上表扬了他这种识时务的行为,之后,又卖个人情,把刘墅他们几个人也官复原职了。

一出闹剧总算收场。(未完待续)

35

刘墅根本没把被免职复职的事放在心上,他正在忙着准备结婚呢。田三菊比他要大三岁,已经是到了不能再拖的年纪了。关于年龄的问题,刘墅有自己的观点,他跟人说,一样费事,还是找个大一点儿的老婆划算,知冷知热,会疼人哩。“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二,抱金块;女大三,抱金砖”,这个顺口溜,他能一口气背到“女大十”。

科室里出了事故之后,金亚男虽受了些影响,但心理上反而平衡了,加上丈夫再三劝说,已不像早先那样猴急着要开药店了,但她看到田三菊总还是像看到自己的小汽车一样有感觉,所以全力支持表弟赶紧结婚大吉。田三菊的父母更希望女儿早一些成家,省得村里人对他们的老闺女说三道四。刘墅的爹娘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知道儿子的事他们管不了,也知道儿子跳出了农门就该打不了光棍,就由他去吧。

田三菊开着面包车把刘墅带回田家村让父母看了看。父母对这个在城里吃皇粮的准女婿很是满意,尽管刘墅急了还是有些结巴,但关键是肚里有文化。田三菊的父亲平生最耿耿于怀的,就是自己让人从学校里整了出来,才不得不远走东北,做起了贩木头生意,否则的话,自己也早已转正成了一名正式在编的教师了。一个女婿半个儿,现在上天赐给自己一个教师女婿,也算是天遂人愿吧。老两口高兴得合不上嘴。田三菊的姐姐田大菊和田二菊成亲的时候,他们还真没这么高兴过呢。田三菊的奶奶也高兴,她最先把三菊看成家庭的骄傲,总在街头巷尾向人家说她小孙女如何如何。

那位懂医道的伯母见刘墅后,悄悄对田三菊说:“这孩子,我看行。”

田三菊便跟刘墅在欣阳小区租了套很大的房子,开始打扫卫生。粉刷墙壁,置办家具。为了忙这些,刘墅整天灰头土脸的。方心宁带着几位年轻老师去帮忙,刘墅说什么也不同意,嫌别人扰乱了他的设计思路。

二人坚持去旅游结婚。大家都要凑份子喝个喜酒,也被他们拒绝了。两口子的意见出奇地一致:婚事大大办,既麻烦又劳累,还亏欠人情,不划算。

办喜事那天,两个人背起包来。在新房下面放了挂火鞭,就悄悄地上路了。田三菊对刘墅说,你睁眼就是学校的围墙,走吧,我先带你去看看我闯荡过的地方。刘墅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秀才不出门,遍知天下事,你所去过的地方跑不出这儿。

赶来为他们送行的方心宁只看到了两个快乐的背影。

任南德自从成了泰云主要负责人之后,不仅开始正常上班。而且每天都来得最早。不带成见地说,任南德经过一番下台上台的折腾,还真是有了很大的变化,要做什么事也果然是先争求大家的意见。尽管这些变化能否持久还得让时间去检验。但这毕竟让老师们看到了泰云学校的一丝希望。

方心宁没什么当领导的经验,他所坚持的就是自己身先士卒,凡是要求老师们做到的,自己首先做到做好。他的本意是要做一名好老师。只是不知不觉被推到这个位置上来。他听从潘念刚的劝说,为了聘任老师们的利益,他要迎难而上。

就在方心宁安心备课的时候。姐姐方心灵打电话来,说娘的身体不好了。方心宁不敢耽误,向任南德请了假,赶往姐家。娘的事最让他心痛,不能在她身边尽孝心也就罢了,还让娘为了自己的事牵肠挂肚。

一进门,方心宁就看到娘半躺在一张小床上,面容十分痛苦。

方心宁急急地说:“娘,我们赶紧去医院。”方母说:“没事,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宁宁啊,最近工作可累?”方心宁说:“不累。娘,你自己多注意身体,你身体好,我工作才安心。”方母说:“我没事,躺一会儿就好。”

方心灵在一边扯扯方心宁的衣襟,把他叫到另一间屋子里,说:“娘是听了田三菊奶奶的话病才加重的,当时她是在大门外晒太阳,听了那些话,接着就站不起身来了,是别人给架着回来的。”

方心宁的心里咯噔一下,想到又是自己惹了祸,恨不得把自己的肉生生地撕下一块来。

方心灵问:“怎么办?怎么办?娘已经知道了呀。”方心灵比弟弟更清楚,这个坏消息真会要了娘的命。

方心宁无法回答姐姐的问题。他回到娘身边,盯了娘好一会儿才说:“娘,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方母笑着说:“什么事?跟娘说话还这么吞吞吐吐地?”方心宁说:“娘,我想结婚。”方母要努力地坐起身,问:“跟谁?”方心宁扶娘坐起来,说:“你认识的,纪红飞,就是去年你住院时到医院看你的那个姑娘。”方母说:“宁宁啊,你可别再骗娘了。那个纪红飞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这不,人家季梅婷结了婚,田三菊又嫁人了。儿啊,你的婚事能靠谱点吧?”方心宁故做轻松地笑笑说:“娘,你是听错了,人家纪红飞还没结婚哪来的孩子,我先前是怕你们说个没完,跟你开了个玩笑。要真是不信,你就问问田三菊她对象,他叫刘墅,我们是在一块的同事。”方母认真地看着方心宁的眼睛,像还在研究里面是否有假话的征兆。但有一点看来儿子说了真话,那就是田三菊已经嫁给了刘墅,她奶奶就是这样说的。怕说了儿子也不承认,她还没提这件事呢。

方母说:“宁宁呀,你也别嫌当娘的唠叨,我真盼你能早点儿娶上媳妇。我想,就是抱不上孙子,看着你娶上媳妇,我也就放心了,到了那边,跟你爹也有个交待不是?要是不呢,我合不上眼,见了你爹,我没话说呀。”方心宁的声音哽咽了:“娘,你怎么这么说,你还得把孙子带大哩!”

一会儿,姐夫买回来许多东西,有猪心猪肝,还有点心,都是方母平时最爱吃的。见到方心宁,姐夫热情地打了个招呼。方心宁虽然看不惯姐夫,但对姐夫待娘的那份孝心却由衷地感激。再怎么看不上眼的人,也有别人所不具备的优点。对这个天天住在自家的岳母大人,姐夫就如对待自己的亲娘一样伺候着,天天嘘寒问暖,好吃好喝。姐姐能想到的,他都能想得到,姐姐想不到的,他也能想得到。方心宁更觉得愧疚,对姐夫也尊重和亲近了许多,忙去给他打下手做菜。

姐夫问:“你们学校现在怎么样?这一段时间好像在社会上影响也不很好。我们厂里有个孩子在那里上学。”方心宁说:“学校嘛,跟一个朝代一样,有鼎盛期,也会有衰退期。不过,社会上的话毕竟只是传言,我们学校最近还不错。”姐夫说:“我觉得办学校跟我们办厂差不多,一旦声誉坏了,很多年翻不了身。”方心宁说:“是。”

姐姐过来说:“你们在家里就别谈工作了,说说咱娘吧,是不是送医院去?她虽然犟着不去,可我看她确实挺难受的。”方心宁说:“等一会儿让她跟我一块儿去县城吧,这一年的时间,你们没少心。”姐夫说:“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孝敬老人也是我们应尽的义务,再说,你一个人也不中用,快娶个媳妇吧,别眼框子太高,我们厂里有个”不等他说完,方心灵就捣了他一下。姐夫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吃过饭,方心宁要带方母去辛县,可方母死活不同意,而且很坚决地说:“你什么时候娶了媳妇,再来接我。打今儿起,就别跟我说去医院的话。”

方心宁无奈,只好一个人先回了县城。(未完待续)

36

班长郭娟来找方心宁。她焦急地说,张量发烧了,看上去肚子疼得厉害,而且嘴里还有血,胳膊上也有血印子,卫生室里校医建议他去县医院查查。

方心宁忙去看张量。此时,张量已经把鼻血洗净了,静静地坐在卫生室的沙发上,说头还是有些晕,却坚持要回教室上课,不去医院。方心宁仔细观察张量的病症,感觉很严重。学校里虽然事多,但他还是要亲自送张量去了医院,并拨打了张老板的电话。自从他从天桥国际学校回来,他还没见过张老板。电话一打,张老板却没开机,方心宁好容易才联系到了张量的妈妈。张量妈很快来到医院,替回了方心宁。

下午,方心宁突然从肖叶蒙那里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坏消息:张老板作为涉黑组织的主要成员,已经被批捕了。他到处打听,有消息灵通人士向他介绍说:这一次,辛县重拳出击,彻底打掉了一个盘踞辛县多年的黑社会组织。该组织以红霞大酒店作为据点,垄断辛县的建筑市场沙石料供应、开设停车场、洗浴中心、洗头城、歌舞厅,替人解决经济纠纷,收取保护费,组织、容留妇女卖等,非法广聚钱财。其中一号人物姓张,人称‘张辣手’,手下各类人员达五十余人。方心宁又听说,二铁也投靠了‘张辣手’,成了他手下的一名得力爪牙,而且他确实也是那个曾被人请去跟程伟的公司收账的人,并因为类似的几次收账扬名整个辛成市。这次,他作为这个犯罪组织一个小头目已经被抓捕了。另有几个团伙骨干人物仍然外逃。

听了这些,方心宁真不愿相信这消息是真的。张老板一直是自己比较佩服的人,尽管他身上确实有些江湖气,高兴了也喜欢吆五喝六的,但人本质上并不坏。这样的人,怎么就会有“张辣手”这样的绰号呢?

方心宁一下又想起赵亮来。他现在去了哪里?方心宁已经很久与他联系不上了。

过了两三天。张量妈妈的再次到来,证实了关于张老板被抓的一些传闻,并且人已经被异地关押了。更糟的是,听张量妈讲,张量被医生们怀疑是患了白血病!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

是白血病呀!对绝症的恐惧和对命运不公的悲愤,扭曲了张量妈妈的脸。她哭诉道,现在丈夫出事了,饭店被查封,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倒得了这么个病,上哪儿去弄钱治疗呀。这孩子合该丢了命?她是把一线希望寄托在儿子在校入的保险上。所以才来学校找方心宁。

一个家庭就要毁了!方心宁呆呆地走了神。白血病!白血病!这年头怎么这么多可恨的病魔呢?纪红飞那边还没结果,这边张量又被缠上了。

方心宁跟保险公司联系,对方的答复让方心宁心里更加着急,虽说他们可以报销部分药费,但对于治疗这种病来讲,也只是杯水车薪。

安慰并打发走了张量妈,方心宁找来肖叶蒙和张风商量这件事。

肖叶蒙说:“再上报纸呀,前边不是有纪红飞那个成功的例子吗?”张风说:“那报纸倒成了医疗保险?一件两件还是新闻,天天光登这些谁还敢看?再说了。报纸上怎么写呀?呼吁大家来救一个黑社会头目的孩子?”肖叶蒙说:“那只能是再组织师生捐款。”张风说:“咱们给纪老师组织的捐款才过去多长时间?这又来一个,那明天再来一个呢?再捐?大家都成捐款专业户了。”肖叶蒙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么法可行?”张风说:“我没有办法。要是我得了这病。得,自个儿找地儿,自生自灭去。”肖叶蒙说:“你这算么话?不负责任。你别忘了你是一名老师,学生得了病不想办法也罢了就知道使反劲。”张风说:“你说怎么办?你问我要办法吗?”肖叶蒙说:“我说的办法都让你给否了。那你就该有高明的呀?”

方心宁说:“算了算了,吵有什么用?还是让我们静下来想想吧。”他收拾了一下桌子,希望能在劳动中想到些好的办法。他忽然停住了手上的活。往医院里赶去。他太了解张量的性格了,那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孩子,不顺心了,什么事都敢做。自从来到班里,打架,跳楼,顶撞老师,使性子不交作业,类似的事情他可没少做。虽说现在行为习惯的确也改了不少,但如果他知道自己得了那么重的病,他肯定不会配合医生的,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果不出所料,当方心宁见到张量时,张量正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哭喊,嗓子都有些嘶哑了。张量要马上回校上课,可是妈妈和医生都不他让走,所以他恼了,把病房里的床单呀被子呀扔了一地,小桌上的药瓶子也被拨拉到地上。一个护士正在那里埋怨病号给她带来的额外工作量。

这正是方心宁放不下心的。方心宁忙进去安慰张量,说现在临近期末,没什么新课了,在医院里看看书就行,等回到学校,再让老师们给补补。张量跟妈妈闹了老长时间,也闹累了,听方心宁这样说,渐渐安静下来。

任南德不知听谁说了学生查出白血病的事,在“万粘胶”的陪同下也带了东西来看张量。张量看到任南德,刚平静下来的情绪又狂躁起来。任南德根本没想到今天要看的病号就是跳楼事件中的张量,所以被张量的异常举动给镇住了。张量指着任南德吼:“给我出去,出去。”方心宁忙挡住张量说:“张量,校长是来看你的,不许这样跟校长讲话。”任南德讪笑着到走廊里与张量的妈妈聊了几句。

从医院回来后,方心宁又一次以“无花果”的网名发了个帖子《老子犯罪,儿子何辜?》。帖子中写道:

谁不知生命的可贵,谁没有对幸福的渴望?可是,一名风华正茂活泼可爱的初中生,却因受白血病的折磨而徘徊在生死边缘。也许,他殷实的家庭本不需要别人的眼泪,可是偏偏祸不单行,他们家刚遭变故,父亲因触犯刑律被异地关押,家产被查封,只有他的妈妈为此四处奔波。你可以说他是父债子还罪有应得,你也许已经看惯了太多类似的不幸遭遇,可面对一条鲜活的生命,我们却没有理由无动于衷。每个人都是一朵花,让我们伸出温暖的手共同去呵护,不要任其凋零

帖子上还留下了自己和张量妈妈的详细地址和联系方式。(未完待续)

37

气温就是老天爷的情绪,这天骤降到零下七八度,仿佛老天早已知道人间要发生的一切。原本有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好消息,可传到泰云学校,却经历了降温,冷冻,凝结,成了最坏的消息。

全县老师都在填写一张信息表,说是辛县要实行工资套改,教师工资要全县统筹了。这就是说,乡镇教师的工资就跟县城的老师工资一样有保障了;但很快又有人说,“民办”学校的老师不在此次填表之列。这让泰云的老师们感觉像从深坑中又一下掉进了更深不可测的冰窟窿里——如果真那样的话,他们就真的变成了“临时工”,泰云一倒,什么也没有了。

时值辛县两会即将召开,老师们通过各种方式向代表们反应他们的实际问题,还把印好材料悄悄递到参会的代表手中。有的老师就给市里省里的相关部门写信。

事情的影响就这样慢慢地扩大。

任南德重新上台后,也加强了学校管理。但由于时势不同,许多老师对学校的管理制度有相当大的抵触情绪。有时老师们出门去反映问题,就直接对门卫说:“饭碗都没了,谁还理会你们这一套。”门卫说:“这是任校长制订的制度,我们只是执行。”老师们说:“谁不愿意老老实实地上班,当老师的哪一个又愿意丢人现眼地东跑西颠?任校长端的是铁饭碗,我们的死活谁管?他管?你管?”老师们都带着情绪,门卫被搞得很无奈。

任南德有时就跟方心宁发牢,唉声叹气,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泰云教师向各级相关部门反映情况的事越来越多。

方心宁对任南德说:“你知道‘慎独’的意思吗”任南德说:“好像是说,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自己也要好好干,不需要别人监督。可我们的老师有几个能做到‘慎独’的?”方心宁说:“知识分子应该说在自律方面要好一些的。可老师们为什么恰恰相反,看都看不住?”任南德说:“你说得很对,看来不是我当校长的问题。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方心宁说:“发牢肯定是没用,我们要跟老师们一起去找让大家无法‘慎独’的外部因素,然后再对症下药。”

任南德叹了口气,说:“这样说来,还是我的责任。”

刘墅的婚假结束了,回来时给大家带回了省城及南京、上海等地的一些特产。几个老师很快找出几个理由来“宰”刘墅:一是结婚,正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二是刘主任官复原职了,双喜临门,没有理由不庆贺一番。大家在他的新房里闹腾了半天,刘墅又没办法撵,只好带着他们去饭店撮一顿。

一顿饕餮盛宴,总算让大家暂时忘记了工资统筹的烦恼。

散席后,在回家的路上,刘墅清醒过来了,直跟方心宁抱怨:算计失误了。没让老师们凑份子,还是免不了请大家吃饭,赔大了,结账结得手哆嗦。与其说他这是抱怨。倒不如说他是在显摆,因为那腔调里,有一种有钱人特有的架势。倒也是,虽说彩票没中了大奖。可守着个能挣钱的媳妇,还有何担心的?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嘛。

刘墅催方心宁快点儿结婚。婚后最起码有人疼。在家里,老婆知冷知热;在外头,家里有人牵挂。就是到了田家村,丈母娘为闺女疼女婿,那滋味,可真他妈让人陶醉。

好话不重三,重三狗也嫌。可就是这些内容,刘墅说了不止多少遍。说不清是不是醉话,反正这是刘墅最感兴趣的话。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方心宁不能不相信,刘墅的幸福简直就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

这天,方心宁正在上课,任南德匆匆跑来找他。他当时还吓了一跳,看任南德严肃的表情,以为自己的教学方法又在他那里出了问题。听了任南德解释,他才知道,是姐姐方心灵突然打电话到学校,说方母病情又突然加重,已经打了120。

任南德说:“你去吧,我来给你盯着这节课。”

方心宁来不及说谢谢,回办公室拿自己的手机。手机上果然已经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了,都是姐姐打来的。

等他匆忙赶到医院的时候,方心灵还在抢救室外流眼泪呢。方母的心脏病突然发作,现在还在里面抢救。方心灵见了弟弟,捶胸顿足,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娘。

一位医生,正是上次给方母看病的那个,走过他们身边,数落道:“有病不好好治疗,非闹着回家不可,现在加重了又哭。哭能比药管用?”俨然把方心灵姐弟俩看做了天下最不孝敬的子女。也难怪医生会这样说,在辛县的农村,不尊老不养老,老人有病不给医治的事时有发生。

方心宁站在那里,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了。自己对娘孝敬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娘一个人在老家过了许多年,生病之后又一直寄居在姐家,自己甩手不管,忙起来的时候忘了娘,想起来的时候又没时间。到底自己忙了什么?上不能孝敬老人,中不能替姐姐解忧,下不能帮助外甥外甥女解决点儿实际问题。真真正正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呀!

方心灵过来想劝劝弟弟,可话还没出口,自己又哭上了。

两个多小时后,医生才允许姐弟俩进去探视。方母已经苏醒过来了,看到两个孩子,有气无力地问:“怎么又在这里?我不要来医院,你们就是不听话。快送我回去。”方心灵眼里噙着泪水说:“娘,还说呢,你快把我给吓死了。”方心宁说:“娘,你还是安心治好了病再走吧,要不我们又该让医生骂了。”方母拉住儿子的手问:“宁宁,你跟娘说,你真的跟纪老师好了?你真的要跟纪老师结婚?”方心宁点点头。方母又问:“那她是不是得了那种不好治的病?你一定要跟娘说实话。”方心宁说:“哦哦是贫血,我姐不也贫血过吗,你还给她找偏方,姐夫还给她买阿胶什么的,现在姐姐不挺好的吗?”方母说:“有人说,她得的这个贫血,也是一种癌?”方心宁说:“这可真是瞎说。”方母说:“我向你们学校的刘老师打听过了。”方心宁说:“刘墅?他懂什么,他就知道买彩票。”

方母又像从前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

一会儿,护士进来把姐弟两个撵出去,要病人休息。

方心宁心想,这个刘墅说话太不注意了。像这样的话,能向老人家说吗?而他心里也清楚,自己还是在骗娘,因为纪红飞连理都不理自己,就更别说要嫁给自己了。那只是缓兵之计,无奈之策啊。

善意的谎言往往容易穿帮。唉,要能了却老娘对自己婚事的牵挂,那也是孝敬呀。(未完待续)

38

教育局长齐广宣开会回来后,首先来到了泰云学校。找到方心宁,具体询问了泰云学校最近的情况。齐局长对学校领导层的最近一次调整感到非常惊讶,原来袁副局长所做的一切他才刚刚听说。当时,袁副局长打电话告诉他说泰云学校里又出了乱子了,并主动请缨要过去调查解决。齐局长没想到他会调整学校的领导班子。

齐局长说,泰云学校当前以稳定为重,主要任务还是要消除老师们内心的不安定因素。泰云学校有近2000名学生,100多位教师,牵扯面很广,搞不好,会影响教育在社会上的声誉。

任南德也来了。齐局长很严肃地说:“又忙什么了?一个校长,不能整天和外界联系,把校内事务搞好才是正经。”任南德心里哆嗦了一下。要知道,他最怕上级领导不信任他,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自从这次重新做了校长,他真改主意了,死了开药店的心,决定要好好干一场。他为了防止自己后悔,已经把手里的钱交给程威帮着理财了。

他干笑了下,说:“我天天忙学校工作,你可问问方校长,问问老师们”

齐局长打断他,先解释了关于教师工资统筹填表的事,说那只是一个摸底,至于怎么执行,还有待进一步商讨。他还带来一个信息,说省教育厅要下大力气抓素质教育改革,虽说这次大规模的教育改革是以高中为突破口,但是初中也不能坐等改革成果,也要同步进行。实验中学包括泰云学校作为初中教育的龙头学校,必须先行一步,把各项工作落到实处。他说:“只要咱老师们为全县的教育事业做了贡献,县里上上下下是不会忘记的。眼前大家应该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学校毁了。县里的领导和老百姓会怎么看我们?到那时候可真不好收场了。”

方心宁也觉得局长这些话说得声音不高,但却很重很重。

任南德连声说是是是。

齐局长走后,许多老师来向方心宁打听工资统筹的事情。方心宁转述了齐局长的话,并跟大家一块认真分析了当前形势,觉得眼下首要问题确实是要把学校的工作做好,然后才是向有关部门正常反映问题。如果只盯着眼前利益不放,就很难得到别人的同情与支持。

危机意识让老师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再度团结在一块。

方心宁心里明白,要想维持学校的正常工作,自己的举动变得越来越关键了。他只能勤奋工作,既要无愧于心。无愧于全校师生,又要对得起上级的嘱托。

方心宁也挂念着纪红飞的病,希望她能快一些好起来,但她毕竟筹到了钱;更让人挂念的是张量,因为他治病的钱还没有着落。他不止一次到红霞大酒店去看,希望那里生意兴隆,可以源源不断地支出钱来把张量的病医好。但他每次去看,结果都是失望而归,因为那里永远都是铁将军把门。他只好再到网上一回回地查看自己发的帖子。他惊喜地发现。那帖子渐渐受到了网友们关注,其中,“几点吉庆”“一棵松”“凌绝顶”“我爱这世界”等几个网友的响应最积极,他们一块儿在帖子上呼吁大家尊重生命。献出自己的爱心。

没多久,方心宁接到了我——“几点吉庆”给他打来的电话。我和“一棵松”受其他网友的委托,到泰云学校了解具体情况。对此,方心宁很理解。社会上现在需要救助的人多,借人们的同情心来行骗的不法之徒也多。网络世界看似虚拟,其实联系着现实生活中千千万万实实在在的人。如果在不被核实的情况下就可以得到捐助。那么坏人籍此行骗的伎俩必然会盛行于世。

无论如何,这个电话让方心宁沉重的心总算轻松了些。网络有着不可估量的力量,关注张量的人越多,他获救的希望就会越大。

下午,方心宁接待了我们,并陪同我们到医院去探望了张量。张量脸色苍白并有些暗黄,双眼无神地躺在病床上。见到方心宁,他好像一下来了精神,说:“老师,我要回去上课我以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你跟他们说说,让我回去吧。”

方心宁安抚了他,错开话题。

我向医生询问张量的病情,并为他拍了些照片。之后,在方心宁的陪同下,我们还去了关押张老板的蒙冲县看守所。经有关部门的特别允许,我们见到了张老板。方心宁和张老板见了面,一时无语。当张老板听说我跟“一棵松”是专为帮助张量而来的时,激动得两手发抖。那表情,你无论如何不能与什么“张辣手”的名头联系起来。那样一个看似鲁莽的汉子,就在此时,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也哗哗地流下来,嘴里一迭声地说着“谢谢”。这个镜头,也被我拍摄下来。

我们在网上发布了关于张量病情的最新消息,还给张量专门开了一个救助账号,并呼吁:生命无贵贱!囚犯的儿子也有活下去的权利!张老板的惊天一跪特别引人注目,在网友中的关注度越来越高。有网友留言:“张量的事让人感受到了大爱,即使大人触犯刑律,孩子又有何辜?能有这么多的热心人为他呼吁,真正彰显了一个民族的理智与大义。我自己也曾经因年轻气盛触犯刑律,也是热心人对我及家人的关心感化了我,让我走上回头路。我们现在救了小张量,也许还救了他的爸爸,救了一个家庭。”

张量的命,或许就拴在这网上了。方心宁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之余,就常常去上网,回答一些网友关于张量情况的提问。

他的言行和思想已经远离了同龄人所应有的,除了看看书写点儿东西,除了在学生们出的时候也跑跑步,他似乎没有特别的爱好,不玩牌,不打球,不钓鱼,也从不去这样那样的俱乐部。(未完待续)

39

学校的各项工作本来就忙得方心宁不可开交,加上娘、纪红飞、张量的病,都赶到一块来了。他的心被许许多多的事情堵得严严实实。

现在,他忽又听说,副县长刘大庆要调走了。

其实,方心宁与刘副县长并不相熟,但他的心还是一下子悬了起来。在刘副县长去学习之前,他就想找他谈谈关于泰云学校的事情,可至今也没见上面。这下好了,人都要调走了,还怎么来关心泰云?又怎么解决泰云学校这许许多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呢?

张风、肖叶蒙来到方心宁的办公室。虽然已经官复原职,但他们早已经明白了一点:这小官儿不过是沾在草尖上的露珠,经不住风吹草动,所以不能太当回事。他们常常聚到一块,谈工作之外,也扯扯淡,解解闷。

张风说:“听说这次调整,我们县里的领导调整了不少。”肖叶蒙说:“昨天我听王利威说起过。”张风说:“终于跟人家王利威说话了?”刘墅说:“两口子打仗不记仇。”肖叶蒙说:“我现在呢,是事业没一点儿,再要是家庭也没了,那我也就么也没有了。再说,我自己都有点儿不相信,我们家王利伟真的跟变了个人似的,你们说听什么样的讲座能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她那一脸的幸福,真是很长时间看不到了。

张风说:“怪不得泰云不行了,原来是风水轮流转,已经到你家呀。”肖叶蒙过来就是一拳,正打在痒处,让张风笑出了泪。

方心宁没笑,说:“置于死地而后生,学校这个样子,也许不是坏事。”对于学校的事。他心里也没有底儿,只好这样宽慰一下自己,也宽慰一下别人罢了。

如果被浸在一次又一次的坏消息里,任是什么人都会被腐蚀净尽的。好在方心宁又得到一点儿慰藉——“几点吉庆”和“一棵松”告诉他,由他们具体负责的捐助已经收到善款近三万元。近日,这笔钱将由二人一块儿送到张量妈妈手中。肖叶蒙也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说纪妈妈的娘家堂弟终于同意借给她二十万元,等房子卖掉再还。这就是说,纪红飞的救命款已经筹齐了,依照现在的医疗条件。纪红飞说不定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来的。

方心宁从心底有些高兴,细想想,才一转眼的工夫,娘的病情也稳定了,纪红飞和张量的病也不会是什么问题了。这时,学校也快放假了,工作就要告一段落,自己可以帮着姐姐去照顾娘。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方心宁忽然对黄花生所说的“穷则善本,达宜洁持。悲当自慰,乐亦怀忧”又有了新一层的理解。当处在最困难的时候,他真恍惚出现过死的念头,觉得生活的意义不过在于见识了一下这个世界。从这个世界上走过一回也就知足了,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一了百了。但黄花生的话对于他,尤其是对于做老师的他来说,实在是起了极大的作用。他明白人活在世上。就应当有责任意识。他也终于清楚了自己为什么觉得自己忽然老成了很多——那是对生活对生命的理解深刻了。这样说起来,他不是没有爱好,反倒是有更大更有意义的爱好。

好像是有预感一样。方心宁到传达室去了一趟。果然,软抄信又来了,只写了八个字:“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它出自《论语》,是做一名好老师甚至好领导的基本条件。

方心宁忽然怀疑,这些软抄信的内容,与黄花生跟自己说的那句话何其相似!难道这些信都是他给自己写的?可他只是个小商贩,跟自己也并没有太多的交往。

命运与环境让一个人继续变化着,方心宁内心在承受,在担当

泰云学校刚组织完期末考试,我与“一棵松”再次找到方心宁,要他陪着一块儿去医院探望张量,同时把网友们捐献的钱交给他。但此时的张量已经转往了天津的一家大医院。

经过大家商量决定,由方心宁与张量妈妈取得联系,把钱给她电汇过去。

“一棵松”因为事忙,随即离开了辛县,我因为对方心宁的故事特别感兴趣,便留下来住了几天。

方心宁就把我安排到了刘墅的宿舍里。刘墅结婚后,他的宿舍一直闲着。

处理完学校的事回来,天已经很晚了,可我不想去刘墅的宿舍,而是一直在门口等候方心宁回来。方心宁只好让我跟他一块儿挤在自己的房间里。

入夜时分,我没有丝毫睡意。留下来毕竟不是为了睡觉,我有好些话想问方心宁。

我说:“现在当老师也不容易。”方心宁说:“唔。”我说:“如果不是因为当了老师,你不会跟泰云扯上关系。目前看来,泰云的发展前景并不妙。”方心宁说:“说起来,泰云也只是个特例。泰云是实验中学的试验田,几年来关起大门搞教学,并没有主动地跟有关部门搞好协调,老师们的工资关系、养老保、医疗保险都被撂在了一边。学校教育是社会行为,绝不是仅仅把学生教出成绩就万事大吉了,还涉及到方方面面。现在问题来了,盲目发展,造成资金困难,学校工作难以为继。我并不否认,个别部门惰政也是有的,监管不力嘛,可更主要的还在于学校自身考虑不周。同样是办学,办同样的学校,人家泰灵初中部至少目前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但老师们是无辜的,学校出了问题,不能让老师们去承担后果。”我问他:“现在遇到这么多困难,如果有机会让你跳出教育圈,你会做怎样的选择?”方心宁说:“生活是很现实的,没有‘如果’。真现实一点儿说,我最大的希望能有个安静的环境,不要有这么多的烦恼,好好地教几天书。我的性格,我自己最了解。”

这天夜里,我与方心宁谈了很久,对他又多了一层了解。我自己也是一位教育工作者,在具体的工作和生活中也有很多的困惑,也曾牢满腹,也有过消极怠教行为,但方心宁的话似乎是一双灵巧的手,竟能一点点儿在开解我的心结。(未完待续)

40

泰云学校放寒假了。

人去楼空,方心宁望着窗外,尽力地梳理自己的思绪。

满院子乱纸飘飞,校工正在慢条斯里地清扫。对面楼上,那棵曾经吸引他注意力的爬墙虎,长长的叶柄如根根细线,将几片干缩的叶子悬在错纵的枝蔓上。原来,叶子不是因为季节的原因自然凋落,爬墙虎手腕粗细的主干让人硬是给折断了,过早干败的叶子有几片仍然坚持在那里,好像心有不甘,不愿离开母枝,一任北风吹得它们浑身发抖。它们的心里会不会有怨恨?不知要经过多少年,它们才长到现在这个样子,不料遭到如此摧折,不知这些,该不该算在学校管理的账上。

方心宁觉得很心痛,也是因为一段时间以来事情太多,自己无暇顾及这些杂事。现在,他第一次关注到爬墙虎的惨状,且惨案绝又不是发生在近期。它也是有生命,可谁会去关心一棵树呢?自己不也是在偶然间看到它才生出这点儿同情来吗?甚至这点儿同情心也是因为联想到了自身的经历。

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了,方心宁傻傻地坐在椅子上,非常放松地。

他想,该去医院里看看娘了,对了,还有纪红飞和张量。

一种怪腔怪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方校长,你可好呀。”方心宁忙转身去看,只见一个身着检察服的年轻人英武地站在他跟前,一脸严肃地盯着方心宁。那眼神,让方心宁心紧了一下,尽管自己没有做任何亏心的事情。

要说这方心宁,毕竟还是个老实实在人,他此时正努力地自省:是呀,自己工作还算勤恳,作风绝对正派。不赌博,没打架,贪污受贿沾不上边,这执法人员怎么找到自己门上?

正在方心宁为这对突如其来的事疑惑时,对方开口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乐意’乎?”说完,他“扑哧”一声笑出来,原先紧绷得有些变形的面容也恢复了原状。

方心宁一下子认出来了,好小子,站在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为他担了不少心的赵亮。

赵亮的事再说起来真有些话长了。他从红霞出来,黑山镇中的新校长已经上任,态度也非常坚决:没岗。赵亮拿出从县里带回去的一些材料让他看,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校长全给他扔到走廊里去了。赵亮终于又冲动起来,与他大吵了一架,互相都骂了祖宗。一气之下,赵亮办理了辞职手续。但他很快就懊悔了,因为他想去做律师。可证件考出来也得时间呀,他又绝对不想再跳回农门,要在辛县这样的小地方维持生计并不容易,更何况双亲是老来得子。年事已高,不能劳动,全家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想先到南方去边打工边复习,因为父母健康的缘故。几次都未能成行。

要么说天无绝人之路。正无可奈何之际,碰巧辛成检察机关招考公务员,他就报了名。招考简章里本来有这样一条:中小学教师报考。须经县以上教育行政主管部门同意。这一条,就等于已经把许多中小学教师拒于公务员招考大门之外。也是赵亮幸运,因为辞了职,所以顺利地报了名,并过关斩将,最终被录取了。又过了几个月,也就是在上个月,他正式接到了录用通知。这期间,他还以为自己被人给顶下来了呢,天天在家等消息,做什么事的心绪都没有。

这正是,有福之人不在忙,无福之人瞎慌慌。赵亮的高大外形与俊朗形象,特别是这几年在社会上的磨砺,让他脱颖而出;而那些天天沉迷于书本中,连续几年考不中的却大有人在。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十分复杂。他说他曾来找过方心宁,可那时方心宁已经去了省城。

现在,他就在辛成市检察院工作,这次回辛县老家是为了探望父母,顺便过来打听一下方心宁的情况,没想到正赶上学校放假。

赵亮说:“要不是考到检察院里去,我还是没脸来见你。当年,我也多亏了从红霞出来。不过我一直有个疑问,是不是你让张老板把我辞的?”

方心宁说:“没有什么疑问,你得相信是你自己幸运。”

赵亮忽然脸上一阵红,说:“我还有个事,你说”“什么?”方心宁看他吞吞吐吐地,就问。赵亮说:“哥,你给我拿个主意原先那女孩到辛成去找我了,要跟我和好”方心宁说:“这个问题,你肯定想过很久了。看来你还是对她当时提出与你断交的事念念不忘,其实,我们可以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她出了你那样让人误会的事,你会怎样?你就是不相信那是事实,你受得了别人的白眼吗?”赵亮说:“是,哥,我明白了。”

两人又谈到了张老板。

赵亮说:“辛成市扫黄打黑的决心很大,这一回是要动真格的了。张老板的这件案子,检察机关早就介入了。”方心宁说:“我担心的是,张老板的孩子现在得了白血病,财产全部查封了,拿什么给孩子看病?”赵亮说:“这事我也听说了。但据我了解,张老板并不像社会上传说的那样是什么‘辣手’,拥有这个绰号的,很可能另有他人。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除了讲义气之外就是一个没脑子,做事鲁莽,但人心真的不坏。我在红霞时,跟他来往的人里有好几个很神秘,他们中肯定有心狠手辣的人,只是张老板从来不让我跟他们接近。事情闹到这么大,应该是他交友不慎。我已经把我了解的情况向领导反映过了,看案子进展吧。”

天不早了,赵亮执意要回家。方心宁骑上自行车送赵亮。

在路上,赵亮告诉方心宁,二铁的二姐夫最近受了处分,同时他们所里几个临时招用的工作人员也被开除了;其大姐夫做的很多事虽然不好查证,可大家也已经了解了这个人的品行,都知道城关信访办有个刘大坏。方心宁想,不管做什么,有做就有报,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一个人民警察,置“人民“于不顾,一个信访干部,不去化解民怨,却用自己所见识过的手段去挑事,真不知政府养活这样的人意义何在。

途经纪红飞家的门店,他们看到那里防盗门紧闭。商铺转让的广告,冷冰冰地贴在最显眼处。那是纪妈妈再三要求肖叶蒙给贴上去的。方心宁走上去用手拂拭这张广告,脑海里浮想联翩。如果眼前的这些烦心事都只是一场梦该多好!这里应该还是生意兴旺,纪妈妈也应忙中偷乐。

赵亮看着方心宁傻傻站在那里,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这时,方心宁的电话响了,竟然是纪红飞的号码。从省城回来后,方心宁一直不敢奢望能接到纪红飞主动打来的电话,所以一看电话号码倒有些紧张。

他抖抖地把手机举到耳边。

电话那边是纪妈妈的声音:“小方呀,放假了吧?”方心宁说:“放假了,婶。”纪妈妈说:“在学校呢?”方心宁说:“在,啊不,在外面,正经过你家门口。”纪妈妈说:“红飞要出院了。”方心宁问:“出院?都好了?”纪妈妈解释说,是纪红飞告诉她,医生们经过慎重的诊断,断定她的病不是再生障碍性贫血,而是轻度的血小板减少症,病因不明,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治疗,可以院外调养。

方心宁高兴地说:“真的,现在的医疗技术就是发达,那什么时候出院?”纪妈妈也有些兴奋,说:“今天,今天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方心宁说:“那太好了,我马上就去接你们。”

一个骑摩托车的男子过来,把头盔一掀,问道:“这是你的房子吗?还能再便宜点儿不?”方心宁说:“房子不卖。”说着,他过去把那张广告一把撕下来,骑上车飞速地向县医院赶去,竟然忘了赵亮的还站在那里。

骑摩托的男子见方心宁这样,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赵亮听:“这人有病吧?”

“你才有病!”赵亮义正辞严,把男子唬得赶紧跨上摩托车溜走。

方心宁来到方母的病床前,握着方母的手说:“娘,我不骗你吧?纪红飞马上就要回来了。谁说她得的是不好治的病?那全都是骗人的鬼话。我现在就去接她回来。”方心灵说:“那还不快去?接回来也让娘放了心。”

方心宁忙给任南德打电话请假。任南德听说了,也非常高兴,当即决定把原订于第二天召开的领导班子会推迟,单等方心宁和纪红飞回来。(未完待续)

41

方心宁觉得,既然纪红飞的病好了,与她之间的障碍也就不存在了,何况是纪妈妈主动打来电话呢?所以尽管他还没有得到纪红飞明确的表示,但心头还是涌起一种幸福感。方心宁顿时觉得什么都变得那么美好了,坐在公共汽车上,心里又哼起了歌谣。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哼出声,而是在内心美滋滋地唱,那旋律只有他自己领会。

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身边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心里到底有多甜蜜。

来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很晚。纪妈妈说:“红飞老是说不用急着办手续,这下好了,人家下班了,只能等明天。”纪红飞说:“我已经在这里待了那么长时间,也不在乎这一天了。”纪妈妈埋怨道:“昨天急着要走的是你,今天不想走了的也是你。”

方心宁对纪妈妈说:“婶,今天你到招待所好好休息一晚,我在这里陪纪老师。”纪红飞笑着说:“你不这样喊我,我都快忘了我是老师了。”方心宁没明白她的意思,其实是不愿他这么严肃地称呼她。

从前的事再也不用提起了,好象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才是理所应当的。一对一直相互牵挂着的青年男女,谁也不用向对方开口说“我爱你”,但他们之间默默对视的眼神,已经把这句话所要表达的内涵最充分地表白出来。

方心宁去医院旁的招待所里安排好纪妈妈,又匆匆赶回到医院里。

纪红飞不在病房,方心宁找到了值班室里。见一位女医生在值班,他就问起纪红飞的病情。医生表情木讷地说:“我们一直采取的是保守的治疗办法。上个月,她说她感觉好多了,要求我们再次给她会诊,我们就重新给她做了骨髓穿刺,但并不能确切排除再障。上一周。我们对她做了两次检查,发现她的血小板居然超过了最低值,我们还感到有些意外呢她要求回去过个春节,我们本来是不同意的。希望你们家属多做她的工作,让她年后尽量早一些回来复查。”

方心宁还想再问什么,就听纪红飞在走廊里喊他,可他回到病房,却又看不到纪红飞。

真是活见鬼了,明明听到纪红飞在叫自己的名字。等他狐疑地在床边坐下了,纪红飞却蹑手蹑脚地向他靠过来。纪红飞刚刚换上一身红色的衣服。已经梳洗打扮过了。方心宁没注意到她,不经意地一回头,吓得当时晕死在病床上。纪红飞忙过去晃他,焦急地呼唤。只见方心宁没了呼吸,脸色越来越难看,无论纪红飞如何喊,都毫无用处。

她只好大叫“医生”。

这时,方心宁一下翻过身来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可怜她“医”才字刚喊出来,“生”字就让方心宁这突如其来的一抱给憋回去了。

纪红飞情知中计。欲从方心宁怀里往外挣脱。哪知两人越挣越紧,就这样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所有的忧和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被这从天而降的幸福扫荡一空。

方心宁深情地看着纪红飞。轻声问:“我上次来的时候,为什么不给我点好颜色,还装作睡着了?”纪红飞柔声地说:“怕你不珍惜。”方心宁说:“是怕连累我吧。”纪红飞的笑脸倏然而逝:“也还要吃药的。”方心宁说:“你已经够幸运的了,我们班的张量”。方心宁欲言又止。他怕引得纪红飞伤心。纪红飞还一个劲地打听,他只好把张量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听了张量的遭遇,纪红飞非常同情。

门吱得一声推开。进来一个穿着打扮得很前卫的姑娘,上身穿一件开襟的小袄,领上油亮的棕色兽毛格外显眼,露着抹胸,没有少妇的那种雍容华贵气派,但每一个举动都带着一种年轻的张力;穿的是高腰裤,鞋后跟又细又长,走起路来胸摇来摆去,颇显婀娜。

她的闯入把两人吓了一跳。两人像是做了亏心事,赶紧松开对方。

姑娘着江浙口音很重的普通话问:“这里住院的有没有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叫张猛,个儿挺高,眼睛挺大,头发长长的?”纪红飞努力地想想:“你到护士办公室里去问一下吧。”姑娘说了声“谢谢”,就风风火火地出门了,走得太急,扭得非常夸张。

方心宁说:“听她的语气,那个姓张的小伙子应该是她的男朋友吧?”纪红飞说:“你别乱猜了,她说的那个人已经去世了,我怕说了她会难过,所以才让她去护士办公室问我真喜欢她那身打扮。当了老师,我从没敢穿这样的衣服。”方心宁说:“可也太露了,那能起到保暖的作用吗?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一定送你一件。”

夜里,纪红飞躺在病床上,方心宁就坐个矮凳趴在床边。两个人说了一晚的悄悄话,尤其是说到泰云学校的变化,纪红飞更是来了情绪,甚至问到学校里的每一个老师,问到她们班的每一个学生。方心宁一路劳顿,困得双眼再也睁不开,也不知是在回答哪个问题的时候,说着说着就睡了。一会儿,他又一激灵醒来,看到也已经睡着的纪红飞脸上露出甜甜的笑靥,就放心地趴在那里睡下。

方心宁迷迷糊糊地看到自己与纪红飞在茂密的树林的追逐。纪红飞跑呀跑呀,突然就跑到一个悬崖边上,眼看就要掉到崖下去。方心宁紧赶一步,一把抓住她。只听纪红飞一声高叫,把方心宁给惊醒了。方心宁揉揉眼睛一看,自己紧紧抓着纪红飞的胳膊,是把她给弄疼了。

纪红飞硬是把方心宁拉到床上。

两人背对而卧。

纪妈妈在招待所里左右不放心,半夜起来回病房看看,见他们两个睡得烂熟,才放心地回了招待所。

太阳很高了,方心宁和纪红飞还没醒。倒是纪妈妈,老早就起了床,买了早点来到病房。两个人还蒙在一个被窝里背对着睡觉。护士也没忍心叫醒他们。

纪妈妈蹑手蹑脚进屋,纪红飞和方心宁警觉地相继醒来。(未完待续)

42

三个人开始收拾东西。突然,手机响了,方心宁忙拿起手机看,竟然是季梅婷打来的,就到外面去接听。

纪红飞和妈妈狐疑地看着他。

季梅婷张嘴就说:“方心宁,我要见你。”方心宁问:“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讲吧,我在省城呢。”季梅婷只是重复:“我要见你!”方心宁满腹疑惑,她到底是又发的哪门子神经?

没几分钟,方心宁又接到一个电话,是程伟打来的:“你到底要跟季梅婷做什么?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就成全了你们。”方心宁说:“天天生活在一块儿的两口子,如果真是这样互相猜忌的话,还不如早散了的好。”程伟说:“你凭什么劝我们散?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方心宁说:“行了,我这边有事,你就告诉季梅婷,说我女朋友生病了,真没工夫跟你们说这些。”

原来,在季梅婷家里,程伟与季梅婷又吵起来了。季梅婷早就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是程伟曾跟亿威公司的女秘书伙在一起,现在又跟新来的一个兼职会计打得火热。今天见程伟来了,碰巧爸妈不在家,季梅婷就质问他那些事。程伟死活不承认。

季梅婷跟她吵,眼看占不了上风,她突然对程伟说:“既然你这样对我,好吧,我马上就去辛县。我一辈子也不想见到你了,你彻底死心吧。”她这话里,有几分威胁,也是习以为常的那份霸气使然。

程伟听了方心宁的电话,对季梅婷说:“快去找那姓方的吧!人家女朋友生病了,现在正在医院呢,病好了再去就晚了。”

方心宁在电话里听得清清楚楚。

程伟拦在门口不让季梅婷出门,季梅婷则疯了似的咒骂:“你拦住我的人,也拦不住我的心。你这个流氓,欺世盗名的骗子。靠手段过日子的下三烂。你张口闭口没人话,你根本就不算个男人,白念了那么多年的中文,汉语都让你糟蹋尽了,还让我爸妈跟着你一块丢人现眼。我们一家人都葬送在你的手里了,我我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看纪家母女都瞪着眼看自己,方心宁忙把电话挂了,笑笑说:“一个家长的电话,关心孩子嘛!”纪红飞说:“是张量妈?张量怎么样了?”“哦,”方心宁只好顺着说。“他还不错,也已经筹到了些钱。”

怕方家母女受不了折腾,方心宁去找了一辆面包车来。

坐在车上,方心宁心事重重。

面包车一路飞驰,把三个人径直送到纪红飞家。

看到紧锁的防盗门,纪妈妈的眼圈又红了。

方心宁说:“阿姨,你的假期结束了,现在收拾一下上班吧。”

纪妈妈终于破涕为笑:“是得上班了,不上班还干什么去?”

打发走司机。方心宁又把东西搬到楼上去,又帮着把屋里整理了整理。

方心宁放心不下还在医院的娘,得点儿空闲,急匆匆赶到县医院。却发现那间病房里已经全换成陌生人。

“医生,”方心宁几步就跑到值班室里,问,“医生。28床的病号呢?”

一位护士说:“嗨,闹着要回家,又办出院手续了。”

方心宁忙给姐姐打电话。娘果然已经到了姐家。方心宁埋怨姐不跟他商量一下,就这样一次一次地来医院,稍一见好就走,非把病耽误得更严重不可。方心灵不乐意了,说:“谁也别埋怨,还是因为你。娘说了,儿媳妇回来了,怎么能在医院里见面呢?正好心才家两口子来看娘,就一块儿坐他的车回来了。娘说什么也不让跟你说,我有什么办法?甭说别的,快把你媳妇领来让娘看看吧。再领不来,大家还得陪着你挨折腾。”

方心宁一下子没了脾气。

他走出医院大楼,真想大哭一场,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仰了仰头,抑制住就要溢出的泪水。

“方心宁。”有人在喊他。他环顾一周,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身刚要走,清清楚楚地又听到又有人喊。声音是从一辆轿车里发出来的。原来是程伟,换了新车了,崭新的奔驰,车号还是7086。方心宁就讨厌这个号码,不知程伟为什么就喜欢,“七零八落”,那可是残局呀。

程伟也不下车,招手让方心宁过去。

方心宁只好过去。程伟这才下来,打开车门,让方心宁进去。

“有什么事说吧,在外面正大光明地说。”方心宁说。

“里面说话方便嘛。”程伟说。

看对方那祈求的目光,方心宁只好钻到车里。新车那种怪怪的味道,让方心宁下意识地捂了下鼻子。

程伟说:“我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了,以为你骗我,刚要走呢,就看见你了。忘了问你女朋友在什么科,我进去走了一圈,也没打听到。”

方心宁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在这里碰上他了,就说:“说说你呗,又出了什么事?”

“说什么呢,我还真不知从何说起。不说你也猜到了,我们又吵了一架。她非说我跟会计好,还说她爸爸的前程让我给拖累了。是,我是打着老丈人的旗号到各学校联系过建电脑教室的事,可这又有什么呢?又说我现在搞的亿威投资咨询有限公司在社会上影响很坏,她爸爸到政协工作的事是因此泡汤的。这都是哪跟哪呀?我哪儿对不住她了,我还准备给她换辆新车,然后再换套大房子,你说我给她的条件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她还就赖在娘家不回去”

方心宁说:“可是,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程伟说:“这我知道。我呀,现在也只有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关在车里,开车走在路上,心里才能顺一点儿。烦呀,当然也活该拆散了你们”

方心宁说:“现在说这些话没什么意义。”

程伟说:“不,你让我把话说完。她整天不是说我这不好那不好吗?不是整天要跟我离婚吗?好呀,离就离,有什么了不起,别人不要的我还真没怎么放在心上呢”

方心宁一听火了,说:“你什么意思?”

程伟倒冷静,说:“别激动,我是说,她不是动不动就说要来辛县吗?以我现在的身价,我还真不在乎呢,那些有点儿姿色的女孩儿,整天贴乎我的可不在少数。别以为怎么样。”

方心宁终于忍不住了:“程伟,你给我听着,我不想听你在这里啰嗦你的那些破事,这些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跟季梅婷再联系。我告诉你,我有女朋友,我女朋友叫纪红飞。你根本不用这么防着我,也不用老远跑来跟说这么多不咸不淡的话。”说完,他钻出车,把车门用力一甩,“呯”的一声,很响很响。

程伟在后面长长地按了声喇叭,是示威还是什么?去他的吧。

人生道路上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关口,选择还是拒绝,答案不能似是而非,必须明明确确。(未完待续)

43

方心宁又回到纪家。

纪红飞只迷糊了一会儿,就起了床,在房间里收拾书本。见方心宁失魂落魄的样子,就问:“出了什么事?”方心宁说:“没什么。”虽然自己肚子里确实有话想说,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又怎好讲出口呢?

想了一会儿,纪红飞说:“你去联系辆车吧?明天我想出去一下。”方心宁问:“才刚回来,又去哪里?”纪红飞说:“去你家呀,看伯母。”方心宁说:“可是你”纪红飞说:“我没事。倒是你,有一大堆的心事,你那表情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伯母身体不好,我拜访一下是应该的。”方心宁说:“不行,等你好些了再说吧。”

纪妈妈听到他们的争论,也来到客厅里。纪红飞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妈妈。纪妈妈非常赞同,还要他们明天趁早去。

拗不过纪家母女,方心宁就联系了辆出租车。

第二天一早,辞别了纪妈妈,他们赶往方心灵家。

到得家门,车还没停稳,方心灵就迎出来了,说:“娘的耳朵可真灵,你们才到胡同口,她就听到了。”

纪红飞一下车,方心灵忙过去招呼她。去年就认识了的,所以不用过多介绍。看这时的纪红飞,皮肤要比去年白嫩多了,身材也苗条了,脸上看起来虽然还有些憔悴,可也多了几分柔媚。方心灵与纪红飞手挽着手一起往院子里走,回头悄悄对方心宁说:“这回行了,娘保准是啥病没有了。”方心宁奇怪地问:“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方心灵说:“纪老师就是灵丹妙药。”

方母抻着身上刚换的衣服,从屋里头迎出来。纪红飞疾步走上去搀她。方母脸上的愁纹舒展,笑声像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一样。心灵说:“你们还没吃吧?我已经把菜准备好了,就等着你们回来炒了。”方心宁说:“我炒去。”心灵说:“你甭去,还是陪娘说说话吧。”纪红飞说:“那我去给姐帮忙。”

方心宁走到方母身边坐下来。方母笑眯眯地看着儿子。

方心宁问:“娘,该把病彻底治好了再回来。”方母说:“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住这些天也就行了。宁宁呀,这回总是真的了吧?”方心宁说:“娘,这回是真的,如假包换的。”方母说:“我看见别人儿子媳妇在一起乐呵呵的,我就眼馋。你看你二弟心才,虽说是没考大学,可两口子你谦我让,日子也过得和和美美的。那天还多亏他们两口子开车把我接回来的。”方心宁说:“娘,你这身子还能坐他那三轮吗?”方母一脸的嗤笑:“你以为还是原来呀?人家现在买了一辆新车,四轮的。煞白煞白,可干净了再说心才他哥吧,在部队上当兵,把媳妇孩子都带出去了。就你,再不娶媳妇,娘这老脸都没处搁。”

姐夫今天加班,没回来。小外甥放了假就不大进家门,整天跟几个小伙伴在街上疯跑,方心宁出去找他吃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吃饭了,方心灵不知怎么又想起女儿来,不自觉地流下眼泪。

方母说:“人这一辈子,该吃几碗吃几碗。我觉得这孩子在那边肯定混得不错。”方心灵说:“一年了,也不打个电话回来,你说她就不知道家里挂着她?”纪红飞说:“不如让她回来,在县城找个工作。到我们家门店里也行呀,正好我妈忙不过来。”她这一说,方心灵的泪就如泉涌一样:“和她联系不上。只能在家等她的电话。”

方心宁在一边只顾低着头吃饭。

饭后,方心宁与娘商量着要回县城去。小外甥从外面喘着粗气跑进来,叫道:“舅舅,有人找你。”方心灵拉过儿子来,照着就是几下。那孩子呼天喊地,像受了天大的冤屈,大声哭叫起来,声音跟屠夫刚刚绑好了要杀的猪一样尖利。方母听见了,就追出来数落方心灵。

纪红飞忙从包里拿出个玩具来哄他。方心宁不知道纪红飞什么时候准备的玩具,很佩服她这一高招。

纪红飞又拿出给姐买的一身衣服和给方母买的补品,一一送上。带这些东西,方心宁居然一点儿也不知情。

这时,田三菊进来了。

方心宁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田三菊说:“听我奶奶说姐家来了辆车,就猜是你。”刘墅在后面,知道纪红飞来了,不好意思进来。方心宁问:“刘老师呢?”田三菊这才发现丈夫没进来,忙喊他。那刘墅扭扭捏捏地进来,说:“纪老师,你可回来了。”纪红飞只是笑笑,没吱声。

方母说话了:“小刘呀,纪老师”刘墅摆着双手抢着说:“啊,这病就是不要紧,小毛病。我说的对不?”他转向田三菊,想让媳妇把自己拉出这尴尬境地。方母笑着用手指剜了他一下,守着纪红飞,不好再提了。

田三菊说:“这几天,我正好要把我大舅请到药店里帮忙,一块儿给大娘和纪老师开几副药吧?都是些老方子,特别管用。”刘墅解释说:“你们不知道吧?我们大舅,是蒙冲县第一郎中,在整个辛成市都是最有名的。现在在药店里开药的那个是二舅,水平跟大舅差远去了。大舅在蒙冲县开的中药铺恐怕也是全辛成最大的,这几天请他过来指导指导。”方母羡慕地说:“三菊还有这么个大舅。”田三菊不好意思地说:“虽然不是亲舅舅,可咱尊重的是他那份才呀。”刘墅说:“那现在就去吧,车在门外呢。”这里的气氛,他有点儿受不了。

说走就走。来到大门外,田三菊的面包车正停在那里。方母说:“我从医院里带的药得吃些日子,吃完了我再去取。”田三菊再三地请她上车,她坚持不上,也只好作罢。

刘墅说了声“坐稳”,就发动了汽车。方心宁警惕地问他:“你有驾照?”刘墅说:“怎么?你是交警呀?我技术好着呢,驾照马上就可以拿到手了。”方心宁说:“你别,这世界那么美好,你还是让田老板亲自开吧。”田三菊说:“他比我开得好,只是还没拿证。”说着,她把刘墅撵到后面去坐了。

刘墅一坐下就在那里发恨,说:“等有了钱,我买辆大奔,天天跟着你们后面,磨你们的眼球。”一车的人都笑了。方心宁问:“彩票中了?”刘墅说:“咳!别提那事,这几天手气不好。”

方心宁却收敛了笑容。他想起了那次自己去驾校学车的经历,也想起了季梅婷

看着汽车喷着臭烟远去,方母说:“养儿不如养女哟!”方心灵说:“等宁宁结了婚,你就享福吧。”方母深深地叹了口气。(未完待续)

44

车还没驶出村子,田三菊突然提议说,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儿,不如兜一圈儿去,也让大家都散散心。大家都在想着有什么好的去处。方心宁说,那就去远山村小学吧。刘墅说,大哥,饶了我们吧,你做老师有瘾?纪红飞则在那里闭目养神。

田三菊说,既然方老师说了,别人又想不出更好的地方,那就去看看吧,也多走不了几步路。

远山村小在村子边上,大门旁边的小门开着,田三菊把车停在了门前。

院子里一个老者正在院子里走动,看到车上下来几个人,忙瞪起一双不太好使的眼睛辨认。好一会儿,老者才小心地问:“你是方老师的儿子宁宁吧?”方心宁早认出了对方,快步迎过去,握住老教师的手说:“李老师你好,我是宁宁。”

这位老者,正是与方保国在一块儿工作的李老师,当年还是方心宁上小学时的班主任呢。只是他苍老了太多,脸上的皱纹就如蚯蚓聚会,与当年的形象有了太大的变化。方保国在的时候,喊他小李,现在成了实实在在的老李了。

校园里最扎眼的是一些崭新的体育器材,那个木桩上钉木板的篮球架已经不见了,新换的是标准的篮球架。还有一座高大的秋千,矗立在院子一角。

刘墅跟田三菊争着打秋千。刘墅永远占下风,他只有帮着推一把的份儿。

田三菊踏踏实实地坐在秋千上,思绪翻飞。是的,她喜欢那种安静的工作,不用天天抛头露面,可现实却恰恰把她推到与自己的希望相反的位置上。不过,总算是找了个当老师的另一半,多多少少也算是满足了些许心愿吧。

她笑着看了一眼刘墅。那刘墅以为要他使劲推,就暗中用了些力。秋千便飞得越来越高。把田三菊吓得一阵尖叫。

老李老师忙着去办公室里冲水了。方心宁环视着这个一直深深留在他的记忆中的学校。学校确实有很大的些变化,比原来多了几间新教室,场也用煤碴垫过了。

纪红飞问:“伯父当年就是在这所学校里教书?”方心宁点点头说:“只是物是人已非呀。”不觉中,眼泪湿润眼框。纪红飞看着他,后悔不该问这么句话。

方心宁自言自语道:“难说以后我不会回到这里来任教。”纪红飞说:“那我就跟着你一起来。”两人会心一笑。

李老师冲好水,喊他们去办公室里坐。听老李老师自己说,他已经退休了,儿子在外地,不回来过春节了,老伴到女儿家帮着看外孙去了。家中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主动来学校看护校产,没事的时候就练练书法。

在办公室里一角,一直默默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抽闷烟,跟来客也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却没搭话,看上去心事重重。

炉子里没生火,那热水是暖瓶里的,不过今天天不错。屋里也不很冷。

刘墅和田三菊玩累了,也进了屋。大家喝着老李沏的茶,听他说话。

老李说:“听说刘大庆当县长了?他可是从咱们学校里走出去的最大的官了。”刘墅惊讶地问:“刘副县长?不是说他要调走了?”老李老师说:“走什么走,‘副’字去掉了。现在是代县长,当县长那是一定的了。他可给咱们教育做了大贡献了,你看咱们学校,年年都添点儿新东西。其实大庆的姥娘就是远山村人。他爸爸去北京学习的时候,把他留在了姥娘家,所以就在咱们学校里上的小学。那时他在黄锋老师班上。你爸在的时候,也没少照顾他。现在刘大庆姥娘家已经没人了,所以也就很少有人提起这些事来。黄锋老师也在县城里住,经常在实验中学附近卖花生米。”方心宁问:“你是说大家都喊他‘黄花生’的那个?”老李老师说:“没错,留了一脸的胡子。他退休的时候,还多亏了你爹他才转正的呢,转正后,教育系统盖宿舍楼,他正好符合条件,就搬到县城里住了。”

方心宁听了李老师的一番话,一些事情终于对上了号。他一下就想到了那些软抄信。

墙上贴一张纸,吸引了方心宁的目光。只见上面写着:李治强,酱油一瓶,青菜三样;曹继成,花生油半瓶,猪头肉一斤

李老师过来自嘲说:“叫你们笑话了。这里比不得你们,吃顿饭都是大家凑点东西。这是我们前年教师节在一块聚餐时记的,没撕掉。”

方心宁说:“我在黑山镇中工作的时候,也没少了这样的聚会。”

一旁抽闷烟的中年人终于默默出门走了。方心宁就问起这个人,李老师说:“他是代课老师,曹继成,后来来的。跟老婆吵架了,跑来坐一会儿。一个月就开几百块钱还拖欠着,穷计较呗。”

望着曹继成远去的身影,方心宁沉思了好一会儿。

从远山村小出来,面包车直奔春天大药房。方心宁见过田三菊的二舅,瘦得就跟干姜差不多。没想到田三菊的大舅,比她二舅还要干巴,该是从天上降下的瘦骨仙吧,不过,他那相貌做中医,更会让人油然生出一种信任感来。

大舅像没睡醒的一样,话也不多,给纪红飞号了号脉,拿过一张纸来,边写边缓声叫道:“包好。犀角3克,丹皮10克,赤芍10克,生地30克,白薇10克”那边,一个小伙子已经手脚利索地把药抓好,分作三份,用草纸包了,用绳儿系好。方心宁在一边看得呆了,光这一连串麻利的动作,已经让他的内心里一阵摧枯拉朽,完全相信这就是灵丹妙药。

大舅又开了腔:“此病也称萎黄病,宜静养,忌劳累,少到人多人杂的地方去,平日里多吃些动物肝脏、血豆腐、鱼汤之类。这里还有我配制的开胃汤,配着吃一段时间再过来瞧。”方心宁觉得眼前的这个瘦老头就是救命的神仙。

他毕恭毕敬地上前把药接过来。

药开完了,方心宁千恩万谢地辞别田三菊的神医大舅。田三菊好人做到底,坚持把纪红飞送回家。

泰云学校领导班子会一直推迟到纪红飞回学校。

任南德、方心宁、万青东、张风、刘墅、肖叶蒙及纪红飞都参加了会议。

会议前,大家纷纷向纪红飞问好,祝贺她病愈。

张风突然说:“纪老师这种病是很难治愈的。”这句话太败兴了,把大家惊得不知怎样接下去。张风看着大家异样的目光,接着说:“我是说,我怀疑医院是误诊了,应该去告他们。”万青东也附和着这么说。方心宁说:“我倒是宁愿它是误诊。”任南德说:“就是,误诊了的话,还得去医院感谢人家哩。也不对啊,怎么能谢他们呢?”自己说着,也觉得话里矛盾重重,不自觉地笑起来。

考虑到纪红飞身体不太硬朗,任南德就让她先回去。纪红飞却坚持要听下去。她毕竟是很久没体验这种气氛了。

刘墅一个人躲在一角,没有发言。那个地方距纪红飞最远。

会议上,大家集中讨论的是年后工作如何开展。大家就老师工资、学生食堂、宿舍管理等问题讨论了很久。

方心宁特意把学生传抄的一首《菊花台?泰云食堂堂歌》让读给大家听。

你的心情柔弱中受伤

娇小的肉末末已被疯抢

队伍漫长挤成了几行

是谁在队尾冰冷地绝望

我紧紧靠卖饭菜的窗

剩下的几个菜被风吹凉

梦在厨房化成一缕香

随风飘散窗外场

菜花残,酸菜汤

过夜馒头已泛黄

价格人断肠

我心意渐渐丧

生活费,一直涨

仍旧肌瘦面也黄

徒留我孤单在寝室幻想

下课抢饭,脚步生狂乱

狭窄的过道上拥挤哀伤

愁那干饭水占一多半

怕你钱花光仍然饿得慌

谁的泡面,还没有吃光

黄黄的油腻沾在碗面上

灯微微亮,到处是蟑螂

天花板上处处是蛛网

大家看后,一个个脸上说不出是哭还是笑。

张风说:“这是从网上抄来的吧,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任南德说:“不管怎么说,食堂必须走公开招标的路。这些事情,让刘主任来汇总一下,能马上搞的现在就着手。另外,守着纪老师,我向各位也表个态,算是自我批评。在过去一段时间,我做为校长,不太关注大家的意见,有时独断专行,结果工作很被动。我现在明白了一个道理,学校不是任何个人的,是我们大家的,是整个社会的。我以后会注意听取大家的意见,也希望各位不吝赐教,多给我提建议,咱们共同把这个学校搞好。”

万青东说:“任校长的工作一直很扎实,我们是有目共睹的。”

任南德说:“打住,你也不用拣好听的说,再这样好好好是是是的,小心我撸了你。”

万青东的脸居然红了。(未完待续)

45

正月十五那天,听说县体育馆晚上要放烟花,方心宁提议到学校教学楼顶楼去看,又不冷,还安全。纪红飞马上就答应了。纪妈妈说要在家里拾掇拾掇,只让他们两个去。

路上,人们三三两两地往体育馆方向走,他俩却朝反方向的学校去。

两人在校园里漫步了一会儿,又说起那天开会时读的《菊花台?泰云食堂堂歌》,也就回忆起各自上学时关于吃的一些趣事。

方心宁说:“食堂是一个最易让学生感受到关爱的地方,我们必须把它搞好。”

纪红飞说:“没了商业味,也许会好一些,让孩子们吃饱吃好,身体棒棒,对于他们来说是一辈子的大事。”

方心宁说:“对的。”他怕她又想到自己身上,所以就带她去教学楼七楼。

保安过来给他们开了灯。

方心宁小心搀扶她,慢慢向上走去。上不到一半,他们已经看到那边开始放烟火了。纪红飞摆脱了方心宁的手,自己一股脑爬上去。

烟火越放越多越放越高,打亮了整个天空,也映照着这对甜蜜的恋人。

纪红飞说:“我真希望我们永远这样在一起。”

方心宁把她揽到怀中,充满希望地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二人这样偎在一块儿,久久地。

亮丽的烟花不长时间就放完了,纪红飞意犹未尽。

方心宁说:“有那么点意思就好,这东西既烧钱,又污染空气。”经他这一说,纪红飞也觉得这烟花放得真是恰到好处。

正月十五一过,往往就意味着新的学期也快要开始了。

第二天一早,方心宁就听说了泰灵高中遭到省教育厅的通报批评的消息,同时被通报的还有多所学校。原因是寒假里组织学生进行补习。

省厅的依法治教改革兴教的决心非常大。程旭光老师对此很感兴趣,最近一直在搜集省里关于教育方面的信息。听说纪红飞回来了,跟方心宁也已经和好,他特地打电话要方心宁带纪红飞到他家做客。

方心宁来到纪家。纪妈妈已经熬好了药让纪红飞喝。药放在眼前,纪红飞还是有畏难情绪。方心宁问:“药还没喝?”纪红飞说:“我实在不想喝了呀。”方心宁说:“喝药好得快一些。同学们还等着你回去上课呢。”纪红飞听话地端起药,闭上眼,憋足一口气,艰难地往下灌。方心宁看在眼里,倒像是自己在喝下去一样,脸上的肌肉随着纪红飞的吞咽而一缩一缩的。

方心宁忽然发现从田三菊那里开来的三副药还躺在桌上。忙问刚才熬的是什么药。纪妈妈说:“这可是药王给的方子,还有几副,等喝完了就接那几副。”方心宁说:“什么药王?”纪妈妈说:“是——南阳药王。嗨,要不是报纸上登了红飞的事,咱哪里碰上这么个神医。”纪妈妈便把南阳药王如何给他们送药,又如何留下电话号码让她们再去买的事说了一遍。

方心宁很疑惑,这个药王既然好心来送药,就不该嘱咐人再去买,这么昂贵的中药如果真的管用倒也罢了。要是一个骗钱的江湖郎中,那可耽误了大事。

方心宁扶纪红飞到床上半躺着。床边上放着一本还没合上的《红楼梦》。方心宁要给她收起来,纪红飞说:“闲着闷得慌,拿来随手翻翻。”方心宁说:“要看书以后有的是时间。你还是安心地养着吧。”他强行拿过书来,一眼瞥见那页上的《葬花吟》,心里就有些不消受:“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再看纪红飞时,倒没什么异样。眼神还是自自然然的。

劝纪红飞安心躺下,看她浑身懒洋洋的,就先打消了带她去程老师家的念头。

正好也没别的什么事,方心宁就跑去姐家看娘。他只能这样两头跑,虽苦于奔波,但心里特别踏实。

方母在床上躺着,显得很疲惫。招待纪红飞那天,她累着了。

方心宁来到娘的床沿坐下,握住娘冰凉而缺少血色的手,就又想,自己从小让娘拉扯心到现在,也近而立之年了,可对娘的报达何其少呀!

方心宁说:“娘,你要是觉得难受,咱还是去医院吧,不要怕花钱。”方母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人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够是常有的。你放心,回县城,看看小纪,如果好了,就托你二大娘过去提提,把你们的事儿办了。这回呀,我看盼孙子是有准了。”这些话说得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这在别人看来,毕竟不是一个多么难以实现的愿望。

方心宁哽咽着点点头,把头低下来。一滴泪水滴到娘的手上。

方母说:“儿呀,你要是这样,娘可是不放心呀。”方心宁点点头,勉强笑了下。

吃饭了,姐夫还没回来。方心宁已经多时不见姐夫的面了。方母悄悄地对方心宁说:“俩人闹别扭,不回来吃了。”方心宁问:“为什么?”方母说:“哪敢问?你姐夫心眼好,可不会是因为我在这里吧?”方心宁说:“姐夫才不是那种小气的人。要我说,你不如在医院里住些天,我也少跑点腿,那样的话,你和小纪我都还能照顾得到。”方母说:“我要是个病秧子,人家小纪会怎么想?”方心宁说:“她还是个病人呢?再说她也不是那样的人。要不,我接你去我们公寓里住几天?”方母说:“我早盼着哪,等你结了婚,我就去,不得看孙子?”

母子二人越聊越高兴了。这时,方母从枕头底下找出一个手绢,缓缓地打开,把里面的一卷儿钱交给儿子,让他给儿媳买些补品。这些钱,是方心宁姐弟两个平时给她的零花钱,平时花不着,都包到这个小手绢里来了。方心宁说什么也不要,方母忙示意方心宁快收起来:“别让你姐看见了,小孩我都没给过一分哩。”

吃过饭,方母就撵着儿子回县城。方心灵追上弟弟,要他赶紧张锣结婚的事,用婚事冲冲喜,就可以让娘的病好起来。不管这是不是迷信,方心宁把姐姐的话记在心里了。

回到县城,方心宁径直来到纪家。见纪红飞眼睛红红的,就问她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纪红飞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方心宁便把方母给的钱交给纪红飞,并转达了方母的意思。在家中,他永远是最受照顾的一个,可对于家庭来讲,他做得却是最少的,所以他真希望能实现娘的心愿,为家庭做点算不上贡献的贡献。

纪红飞把钱挡回去说:“你把钱给老人家捎回去吧。伯母本来就没有收入,这些体己钱我怎么能收呢?”方心宁说:“娘很犟,你还是收着吧。她本来是让我给你买些东西补补身子,可钱又不多,也买不到什么。”纪红飞把钱紧紧握在手心说:“那这份心意,我先收下了。”

纪红飞端详着他,像个审判官似的问:“你还有心事!”方心宁笑笑说:“我倒没有,其实是我娘有心事。”纪红飞说:“说出来听听呀。”方心宁说:“怕你笑话。”纪红飞说:“我保证,不当面笑话你好吧?”方心宁说:“我娘总说让我快些把媳妇娶回家。”纪红飞的脸一红:“娶不就是了。”方心宁说:“可我又怕人家不愿意。”纪红飞说:“可你也没问人家呀。”方心宁说:“那你愿意吗?”纪红飞反倒问:“愿意什么?”方心宁说:“嫁给我!”纪红飞把头扭到一边不说话了。方心宁说:“我就说嘛,不愿意吧?还让我问。”纪红飞佯怒道:“不说话就是不愿意吗?”

方心宁大笑,一把就把她揽过来。(未完待续)

46

纪红飞把方心宁的意思悄悄地说给了纪妈妈。纪妈妈听了很高兴,说:“妈也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只是你”纪红飞说:“我不想让方心宁和他的家人着急。最近,我感觉身体还好。”纪妈妈说:“要真是这样就好。”纪红飞问:“妈,是不是得跟我爸说一声?”纪妈妈刚才的高兴劲顿时消失了,厉声道:“跟他说能有什么用?以后甭提他,就当这个世界上没纪连中这个人。”

方心宁就去教师公寓找他的邻居马华,要把马老师的宿舍同纪红飞的换一下。马老师非常痛快地答应了,笑嘻嘻地说:“你跟我姐结婚了,是不是我得改口叫姐夫?”方心宁问:“她是你什么姐?”马华说:“就好比我亲姐,有什么事,你找我替你说去。”

说干就干,两个人立即着手倒腾房子。

刘墅和田三菊听说方心宁在拾辍房子,特地跑来帮忙。

几个人干得正热火朝天。肖叶蒙也来了,说:“瞧这世道兴的,么事都偷偷地干呀?”方心宁说:“年前没抽出时间打扫,现在得空了,赶紧扫扫,开了学就没时间了。”肖叶蒙说:“那也倒是,过了年,我家又让孩子摆得进不去人了,要这么说,我也得抽时间拾掇拾掇。”刘墅说:“肖,你家有保姆,光动动嘴皮子指挥一下就行了,还用得着亲自干?”肖叶蒙说:“守着田经理我不想多说你。有保姆也不能拿着人家当苦力使呀。人得有人味不是?”刘墅说:“你是说我没有人味?我家没保姆。”田三菊对刘墅说:“肖老师跟你开玩笑,你当什么真?”

方心宁说:“好了好了,快停手吧。我只是打扫打扫卫生而已,不必这样兴师动众。”

这边还没把人撵走,那边任南德不知从哪里听了消息,也急着赶来了。刘墅忙迎出去,田三菊也过去打招呼。肖叶蒙看任南德来了,跟方心宁打声招呼悄悄离开了。

任南德说:“小方啊。你不用打扫这间房子了。要说结婚嘛,这个根本不能用。”“怎么?”方心宁担心任南德可能会阻挠他用学校的房子。

“要是你结婚用,”任南德又说,“就用我那一套好了,我在欣阳小区还有一套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房子倒还算干净,你买点儿家具就行,省心又省事。”方心宁说:“哪里,我只是打扫一下卫生,还真没考虑那么远。”任南德说:“可不能这么说。年龄也行了,不能再等了。这不,纪老师也全好了,能办就办了吧。”方心宁说:“是,啊不是,晚不了,还是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任南德说:“能早就早一点。我是校长,有责任帮你解决生活问题,特别是你这婚姻大事。”方心宁感激地说:“是是是”

刘墅在一旁插话说:“就是。结吧,结婚真的很好。”田三菊在后面直扯他的衣襟,说:“你才结巴,少说几句吧。”可刘墅还来了本事。不听老婆的话了,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就是再扯我,我也说结婚好呀。”

方心宁心里觉得好笑,自己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过来打扫打扫房子。并没有具体想要怎么怎么,没料到会惊动这么多人。

这让他重新感觉到了温暖,一种家庭般的温暖。

送走大家。方心宁看着一晌午的胜利果实,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一跃而起,躺倒在床上,支楞起二郞腿,悠哉游哉。真的,娘跟纪红飞的病见好了,张量也已筹到了一些医药费,学校的工作也让他看到了希望,他的心里一天比一天宽松。他忽得从床上跳下来,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根二十厘米长的小尺子,就一点一点地丈量屋子里的空间。他在想,买点儿什么样的家具,买来要摆在什么位置。他把自己的想法又一一画在纸上,到走廊里对着图纸跟相面似的看这两间房子。

兴致正浓的方心宁又赶到纪红飞家,把打扫房子的事告诉了她。看了方心宁设计的图纸,纪红飞也兴奋起来,提了很多建议。方心宁突然说:“可惜两间房子要走两个门,要是套间就更好了。”纪红飞说:“不,这样让伯母住一间更方便些。”纪妈妈进来听见了,说:“你们拾掇学校的宿舍了?不用,把你们的新房布置到这里,省得我见不到你们。”纪红飞没想到妈妈听到他们说话,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其实那两间宿舍也挺不错。”

纪红飞打开电脑,要找几幅网上的装修效果图看。方心宁扳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请一边。纪红飞知道他是要先看看关于张量的那个帖子,就说:“我有个想法,你说行不?”方心宁说:“什么想法。”纪红飞说:“反正我的病差不多也就这样了,不如把那些捐款转捐给张量吧。”方心宁说:“什么?你的病还在治疗当中哦。”纪红飞:“我现在挺好。因为有你,所以我命好,病不会那么严重。这样也省得你天天对张量的事放不下心。”纪妈妈又听见了,走进来插话道:“你可别为了一点儿虚名就把这些救命钱拿出去,你要是真好了也罢,还没去复查呢。”方心宁说:“是呀,你先把病治好再说,还不至于到了那种地步,张量那边我们也在想办法。你看,这不,关注的人还在一个劲地增加。”

纪红飞看妈妈到楼下去了,就悄声对方心宁说:“新房绝对不能布置到这里,我妈耳朵好使,说句悄悄话都不方便。”

“对了,”方心宁说,“程老师可挂着你哩,等你再好些,我们到他家里去做客。”

“不用等,”纪红飞说,“我现在就挺好,不如我们马上就去,等忙起来就抽不出空来了。”

纪妈妈不愿意,倒不是怕纪红飞撑不了,是嫌给程老师添麻烦。

方心宁说:“现在去好,晚了到了吃饭的点儿,他不让走,那才麻烦。”

说去就去,二人忙打辆车赶到程老师家。

程老师好像知道他们要来一样,早就把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把他们迎进家里,没等坐稳,他就拿出自己这些天整理的关于素质教育改革的材料来让二人看。

程母说:“孩子还没喝口水呢,把你这些没用的东西先放到一边去。”程老师说:“怎么没用,现在教育系统正改革呢,这些都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搜集到的材料。”程母也不让他:“你早退休了,别掺和了,让孩子们笑你。”程老师气得指着程母说:“你你你懂什么?”

程母得了胜利似的,笑嘻嘻地沏上茶,并不理程老师,只是跟二人说:“这么大年纪,天天没完没了地弄这些,还整天喊腰疼腚疼的,说出来都让人笑话。”

方心宁和纪红飞相视而笑。

什么是幸福?吵嘴也充满了对对方的关心,这就是幸福。(未完待续)

47

寒假终于在祥和的气氛中结束了,泰云学校开学了。没有人比纪红飞到校更早,包括校长任南德。

任南德一进校门,看纪红飞站在院子里,很惊讶,问道:“纪老师,你来这么早?”纪红飞笑着说:“我总得准备下。”她也能感觉到发生在任校长身上的点滴变化,心里很高兴,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

方心宁也来了,见纪红飞在语文办公室里收拾桌子,劝道:“不要逞强啊,你最好还是回去休息,你的课任校长已经安排了。大夫说过,你不能到人多的地方去,不能太劳累。你要是不听医生的嘱咐,那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也是对学生不负责任。”纪红飞说:“那我很负责地告诉你,我现在好好的,谁也不能剥夺我上课的权力。”方心宁说:“跟你正正经经地说,你在家休息几天,复查了再回来上课。”

任南德不知什么时候又走进来,也说:“是啊,你得完全康复才行,要不就更耽误学生了。你不用担心工资的问题,你是咱们学校的第一例,病假期间照常发工资,我说了就算。”纪红飞说:“你们不要在这里咒我了,我说了,我已经好了,全好了,我的感觉不会骗我。不给我安排课,那我就干脆连药也不吃了,反正是人也没用了。”任南德一摊两手,对方心宁说:“你自己管吧,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我退出了。”纪红飞用手指着方心宁说:“你”方心宁要说的话被她的手指瞬间堵了回去,只好说:“那好吧,上课上课,你先上几节看看吧。”纪红飞顿时高兴得就像个小孩子,雀跃欢呼:“谢谢两位校长,我可以上课啦。啦啦啦”

学生们纷纷到校了,所有的老师及各部门的工作人员也已经各就各位。方心宁到教学楼查看了一圈,指导学生们安顿下来。然后,他又到校门口迎接陆续而来的学生。

一辆白色的小货车在他的面前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向方心宁喊道:“校长大哥。”方心宁定睛一看,天啊,竟然是弟弟方心才。

“你怎么来了?”方心宁问他。“你当了校长我就不能来了吗?我也算是你们学校的半个工作人员呀。”原来,方心才参加了泰云学校食堂的竞标,拿下了蔬菜供应这一块。

方心宁说:“你怎么不事先跟我打个招呼?”方心才说:“你弟妹也是这么说,让我先来找你。我是想。要是跟你说了,说不定你还得劝我退出哩,不如凭自己的运气来试试。我现在得把菜先送过去,回来后再跟你细说。”

看着方心才的车开向食堂,方心宁心想,心才要是先跟自己说一声,自己还真是会把他挡在门外,省得别人说三道四。他倒佩服方心才的这股子闯劲。

任南德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说:“你弟弟很能干。”方心宁这才看到是任南德在身边,就问:“你怎么会知道他是我弟弟?”“咳,”任南德说,“一个方心宁。一个方心才,我又不傻,总得问问他吧?还好,虽然他实力不是最强的。但人却是最实在的。”方心宁问:“你照顾他了?”任南德说:“谈不上,只不过是同等条件优下优先考虑。”

方心宁还想问几句,只见任南德已经跑到前面。帮一名同学去拿行李了。方心宁也忙跟了上去。

把运来的菜缴到食堂,方心才又来找方心宁。方心宁把他带到办公室说:“先坐下喝点儿水,一会儿,我请你们去吃饭。”方心才说:“别,你们学校现在是困难期,等有了时间,我请你。我等会儿还得去县医院送菜。”方心宁问:“这都是你大棚里的菜?”方心才说:“不,除了种大棚,我还去批发市场进一些,没本事,要是再惜力,还怎么过日子?等有了钱,我也在县城里买房子,让安廷在你们这里上学。”方心宁说:“你想得倒是长远,不过种大棚蔬菜挺好,真不该再分心贩菜,这本就不是一个行当。”。方心才说:“就这样你弟妹还一个劲地埋怨我这埋怨我那呢,老拿我跟你比。”方心宁又问:“二婶最近怎么样了?”方心才说:“反正不管我们的闲事儿了,隔三岔五去村南烧香磕头。由着她吧,只要她不跟我们吵,我就很满足。还有,你们任校长可是个好人,多亏他把我介绍到县医院食堂。你先替我好好谢谢人家。”方心宁说:“哦,行,他人是不错的。”

方心才确实很忙,谢绝了方心宁的挽留,开着小货车走了。

纪红飞在教室里正跟同学们说话。同学们重见了他们的老师,就如饥饿许久的小鸟,飞拢过来,一片叽叽喳喳,问这问那。一个女生说:“纪老师,你可把我们想死了,再不回来,我们可真得去省城看你了。”另一个女生也说:“老师,你比以前更漂亮了。”纪红飞说:“漂亮嘛,我倒没觉得,但更深沉了些是真。在医院里那些天,我就天天想,你说,人活着图个什么?人生短暂,该怎样活好这一辈子呢?”一个男生说:“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另一个男生说:“要珍惜时间,要多做有意义的事,多为社会做贡献,提高自己生命的质量。”纪红飞说:“你们说的都不错。不过,书本上学来的我们能说的出,却未必真的能在内心里起作用。教书这么多年,我也常常说到珍惜时间,但自己内心也只是觉得不过是在教育人嘛,必须得这样教。这次生病了,我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那些教育我们的话,都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总结出来的啊。”说着说着,她刚才还高兴的表情渐渐变得哀伤,这样的情绪把几个学生传染得沉默了。

方心宁不放心,在教室外观察纪红飞的一举一动。听她这么说,他也沉思起来。(未完待续)

48

开学两三天了。刚上完课的纪红飞来到方心宁的办公室,手里拿着课本,是有问题跟方心宁讨论。

方心宁给她倒杯水,关心地问:“身体感觉怎么样,还是我替你上几节吧。”纪红飞说:“没事,我是不会硬撑的。”方心宁又说:“什么时间去复查?”纪红飞抢着说:“医生的话你就这么相信?从职业心理学上讲,医生希望每个人都去找他看病,没病他说你有病,小病他说你大病。我还是更相信自己的感觉。”方心宁问:“那可不能跟着感觉走。从春光抓的那几副药吃完了?”

刘墅推门进来,听见方心宁这样问,说道:“药吃完了再过去抓啊。”他这是好意,反正又没打算收钱。

纪红飞不耐烦了,把课本往桌子上一摔,说道:“药药药,又是药,你们不跟我说药行不行?我让药折腾得还不够苦吗?”刘墅让她抢白得很尴尬,灰溜溜地站在一边。本来就觉得欠她的,他哪敢跟她理论。

方心宁打圆场说:“好好好,是我话又多了。”

纪红飞也不想再讨论什么问题了,拿起自己的课本,气嘟嘟地走了。刘墅看看方心宁,就想打破沉寂的局面:“方校长,你玩股票吗?股票这东西,原来比彩票要实在得多。我才买了几天,已经挣了5000多了。这不就是跟在大街上捡钱一样吗?你也买一些吧?搞好了,什么工资不工资的,职称,奖金,都很没意思的。”方心宁说:“学校里事情这么多,我哪有心思弄那些,等退休了我拜你为师。到时候你可不兴保守。”刘墅说:“等你退了休,熊市也来了。趋势变了,你本事再大也挣不到钱,要做就趁牛市。”方心宁说:“是你的,不要都不行,不是你的,想要也不成。”

面对方心宁的这种态度,刘墅只能很可惜地摇头。

两人正说话,方心灵又打来电话,再一次催方心宁,要他尽量把与纪红飞的事早办了。她说。娘最近又多次念叨,像着了魔一样。方母现在总好说:“办不了喜事,怎么去给你爹上坟?”这离上坟的时间还早着哩,方母就拉丈夫来说事,显然只是为了掩饰内心深处自己的渴望罢了。

下午,方心宁把纪红飞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将方心灵打电话的事如实地告诉了她。纪红飞脸上没看出什么反应,似乎上午的气还没消,说:“就按老人家的意思办。我跟我妈都没意见。”

方心宁就像传声筒一样,把这些话一字不易地转达给了姐姐。

既然双方都没有意见,接下来的事应该很顺利,可在谁当红娘的问题上又出了岔子。方纪二人虽然属于自由恋爱。按辛县的风俗,还是要找个月老出面,商谈订婚结婚的具体事宜——其中一些具体的细节问题,双方老人直接见面多有不便。按方母与方心灵的想法。是要请二大娘来担此重任。二大娘是远山村一带远近闻名的媒婆,凡是经她手的青年男女,没听说有几对成不了的。方心宁有些不大情愿。抗议说:“我说过多少回了,这都什么时代了?她那一套不兴了,不用做她。”方母说:“要说别的行,就这件事我不能依了你。你别嫌你二大娘土,她见过的场面你还真没见过哩。”

争执到最后,还是母子二人各退一步,订婚的事,由二大娘和程师母共同持。

纪妈妈的小店重新开张后生意还不错,因为纪红飞发病之前新进了不少货,店里小商品看上去要比以前更丰富,而且这些小东西都是年轻人特别是泰灵中学的学生们非常喜欢的。从纪红飞舅舅家借来的20万人家也不急着要回,纪妈妈还想进一步把小店做大呢,并已经把那些最畅销的货品增加了订单。

这一天,正是周末,纪妈妈把二楼收拾得格外利索,还请来了纪红飞的大舅妈和二舅妈。一胖一瘦两个舅妈也浑身上下打扮一新,在楼上候着嘉宾。因为来客到二楼要经过小店,纪妈妈还特意吩咐两个服务员在客人要来的时候停止售货,以防人多场面乱,慢待了贵宾。

二大娘和程师母一到纪家门前,纪妈妈早就迎了出去。两个服务员也忙把客人劝出去,因为一人送了个小礼物,所以一屋子的顾客非常满意地按要求散去了。

服务员也跟到二楼来招待客人。

程师母说:“我跟她程老师可盼来这一天了。”二大娘说:“老姐姐,你可是个有福气的人。宁宁这孩子,我是由小看大的,别说什么百里挑一,就是一万个里也难寻第二个呀。啧啧,有福气呀,老姐姐你真是有福气呀。”二大娘夸张的笑,对渲染气氛非常有作用,整个家里立时充满了欢乐。

纪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手拉手与两位贵宾相扶着迎到客厅里说话。那边,两个舅妈也笑哈哈地接住,自是少不了一番客套。

两方意见一拍即合:二月里先订亲,五月份就把喜事给办了。

方心宁陪纪红飞到商店里去买东西。要买的东西太多了,他们列了一张长长的单子。方心宁忽然想起纪红飞在医院里的时候要过那种很摩登的衣服,就与纪红飞一块儿去二楼。

田三菊是陪金亚男一块儿来看衣服的,老远看到方心宁了,一个劲地喊。田三菊把金亚男介绍给他们,也把纪红飞人给金亚男。方心宁也与校长夫人认真地认识了一下。

两个女人就给他们提了很多的建议。金亚男说,购物就要选牌子,不要怕贵,好东西贵得有道理。田三菊说,千万别买那些杂七杂八不实用的东西,等婚事一办,扔都没处扔;眼光要长远,宁缺勿滥。方心宁觉得她们说得都不错,认真地记在心里。

方心宁想给纪红飞一个惊喜,就让她在商店里的椅子上休息,自己去选衣服。可这家堪称辛县最大的商店,让方心宁越逛越失望,他居然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衣服。

田三菊和金亚男转来转去又转到纪红飞这边来,隔着货架虽然看不到对方,但声音却听得十分清楚。金亚男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自己有钱,又让你送我东西,我都收得有点儿也不知道送你点儿什么好。”田三菊说:“表姐可别说,医院里的事哪一回少了你帮忙,好在我们成了亲戚,刘墅也多亏有表姐夫照应,以后少不了还要替我们心。”金亚男说:“知己亲戚,都好说。对了,刚才那个女的,不就是得了再障的那个?这再障一时又治不好还硬要做新娘,这不是坑人家方老师吗?真是的,什么样的人都有。”田三菊解释说:“不是吧,好像”说着说着,二人走身渐渐走远,声音就听不太清了。

方心宁终于找到一件差不多的衣服,喊了纪红飞过去试。谁知纪红飞忽然态度大变,把方心宁递过来的衣服一下推到一边,扭头就走。方心宁不知道纪红飞不满意衣服还是身体不适,也没了买东西的心思,向跟在身后的服务员赔了不是,追着纪红飞匆匆回家。

本来说好了的,纪红飞复查回来,两个人就可以去登记结婚了。方心宁自然又提这事。可纪红飞好像是听烦了,不理睬他,更不提订婚的事,被问急了,她突然大声吼道:“你整整还有别的事吗?”方心宁被她吼得怔住了。

老人们与年轻人有着不同的思想。就在纪红飞与方心宁闹崩了的时候,长辈们还是按既定的日子给他们订了亲。好在双方老人都知道自己孩子的脾气,就不跟他们计较了。

方母非常重视儿子的订亲仪式,让女儿方心灵按照当地的风俗,为儿媳准备了“万里挑一”(9999元钱)和“三金一车”(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和摩托车)。

订亲那天,双方都请到了自己认为最为重要的女客,认认真真地把两个人“订”在了一块儿。可两个当事人照样去了学校,并没有出席隆重的仪式,好像那是老人自己的欢宴。(未完待续)

49

县直属学校的老师们工资套改完成,工资较以前有了大幅度的提高。聘任老师们的工资没有增加分文不说,还月月都“难产”。已经被隐藏了好久的矛盾再一次突显出来。不少老师又开始向上级部门写信反映情况,什么工资套改、工资拖欠、职称评审、养老及医疗保险、住房公积金、人事档案等所有悬而未决的问题也再一次被一一牵了出来。

这一次,陈新老师最为积极。他年轻而有活力,一点儿也不惧怕任南德给他的白眼,不停地跑教育局、人事局、信访局。

时间,就这样悄悄流过,聘任老师们承受着比其他老师更多的压力,这些压力是他们来泰前所没有预料到。而各种传言也纷至沓来:

“泰云撑不了几天了,明年绝对不准办了。”

“聘任的老师早走的早好,晚走的怕是连个地方也找不到了。干了半辈子的工作,扔了真可惜。”

“真是厚脸皮,还赖着不走了。”

聘任的老师们自然都是惶惶难以终日。

陈新经常自觉不自觉地大声朗诵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里的一段话:“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他的言行,传达出了大多数老师的无奈。

牛真龄老师平时不大讲话,只是有时会突然一拍桌子,说句:“他娘的,什么世道。”

这天下午,学校突然召集大家开会,很长时间不过问泰云事情的孙校长亲自来主持会议。孙校长说:“我们泰云学校发展的势头良好,这要感谢老师们的努力。可是最近。有些人不断制造谣言,扰乱我们学校的教学秩序。正常反映问题,我们是支持的,我要说的是,有个别人不惜以身试法,用一些阴暗的手段来制造影响。我想提醒这些人,如果是触犯了刑律,那可是要法办的。今天,县信访办的几位同志来我校了解情况,我们在说话的时候。要有个尺度”通过他这一席话,大家猜想可能有人做了过分的举动。

然后,孙校长和任南德点名找了五个代表去校长室。

陈新忽地站起身说:“为什么让他们代表我们?我也要去。他们有他们的情况,我有我的情况,我不去反映,人家怎么知道我的情况?”任南德耐心地解释说:“陈老师,这是正常的调查程序,不是凑热闹,你还是去上课吧。”陈新坚持说:“那可不行。我必须去反应我的问题。”许多老师马上起哄似的高声推荐他。

一旁的牛真龄老师发话了:“不让我去,都别想去成。”大家的眼光又都转身此时牛气十足的他。

孙校长也没了办法,只好答应把他们俩换上。然后,他又特别把方心宁叫到一边。问道:“小方,让你说说,泰云越办越强大好呢还是让泰云跨掉了好?”方心宁说:“我当然希望它强大。”孙校长说:“老师们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解决,但关键是眼下要稳定。学校还是希望你起到个带头作用。打破这个僵局。”方心宁为难的说:“谢谢校长对我的信任,只怕我没有这样大的威信,最多也就是尽我所能。”

方心宁刚要走。任南德又把他喊住说:“凭良心讲,你说我最近干得怎么样?我是真心想把泰云办好,可是谁知泰云又会遇到这么个坎。我就靠你了。”

任南德的变化,方心宁的确是看在了眼里,但别人越是把自己看得这么重,他就越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心里发虚。

方心宁来到校长室时,县信访办的两位同志已经与先到的几位老师了解了一些情况。一个年长一些被称作仇局长的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接下来,我们会找有关部门积极反映和协调解决老师们所关心的问题。我保证在两个月内把问题解决情况通报给大家,但大家也要保证不要再到县里省里去找。下面请各位老师签个名,一来,说明我们把这个事儿接下来了,二来,也是请各位给我们表明个态度,耐心等待。我们总还是要以大局为重。”陈新说:“怎么解决?把我们全撵回去也是解决。等两个月?拖延到学期结束还解决个球?这个名,我们不能签。你们既然不能解决,我们就要逐级上访,到省里,到中央。”

牛真龄坐在离仇局长最远的位子上,脸涨得红红的,似乎想说话。好久,他终于憋出俩字:“圈套。”

仇局长还是耐住性子说:“同志们,信访条例是有规定的,并不是我们故意要拖延,我们会尽快给大家答复。请大家签名吧。”

陈新和牛真龄却仍然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其他几个老师看他们这样,也不动声色。

房间里静下来。

很长时间过去了,见大家都没有反应,仇局长说:“我以我个人名义担保,我一定会把各位老师反映的事情落实好,请大家放心。”

他把目光转向进门就坐在屋角的方心宁。

方心宁此时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了。如果老师们反映的问题真能得到上级领导的重视就好了,到那时,这些老师们身上的“工作热能”就会得到惊人的释放,学校工作轻轻松松就能搞上去。但他也知道,如果真如老师们所担心的,大家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结果,这个账该算到谁的身上呢?他不是不相信政府,但政府也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他没有发言。

时间就这样耗着,谁也拿不出让双方都满意的解决办法。从仇局长的眼神中,方心宁能够看到期待,但他宁肯坐在那里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签这个名字不费吹灰之力,但要下这个决心,却真的很难。

仇局长说:“如果大家就这样耗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这也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反而耽误了大家最关心的事。”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向方心宁。

方心宁突然说:“如果领导真能从老师们的角度出发,真心地为老师们着想,为老师们负责,我愿意签名。”陈新当即阻止他,说:“方校长,这可不是一个人的事。”一个老师也小声提醒:“签了名是要负责任的,如果大家再有上访,要拿你是问。”

老师们都不愿让他签名,是想为事情再加加法码。

方心宁对仇局长说:“说真的,根据我个人的经历和了解,信访部门,当然不一定说是县信访局,个别工作人员素质、品质让人怀疑,大家犹豫一些也是正常的。所以,我特别希望我们都以诚相待。”他想到了城关信访办那个刘姓工作人员。

仇局长说:“谢谢你的理解。”

于是,方心宁带头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结果很圆满,信访局的人很快就走了。然而,在老师们中间却出现了很多关于方心宁的说法。有人提出了疑问,他方心宁能当自己的家,怎么可以当得了大家的家呢?他凭什么就能匆匆签了名呢?还有人说,方心宁肯定是从中得了好处,或是从领导那里得了什么许诺。

在老师们中间关于方心宁的流言越传越多,越传越邪乎,有人甚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方愣怔”(辛县说“方”的东西为“方棱”的,故用谐音这样喊他),还有的说他是教师队伍里的“汉奸”。

第二天,陈新被调到阅览室里去工作,不再做化学老师,而通知竟然是实验中学下的,理由也很简单——化学老师用不了。可实验中学早就不管泰云学校的事了,当初为了纪红飞医药费的事,双方就明确地断绝了关系,现在却又突然插手人事安排。

不教课更轻松,只是会有舆论压力:好好教学的,谁会把你调整了?

陈新被调岗的罪过,也被某些人加到方心宁身上。

任南德把牛真龄叫到办公室里谈话,说:“老牛,可是我把你又留了下来的,你得支持我的工作啊。”可那牛老师就是牛,任他这个校长怎么说,人家一个字没吐,弄得任南德一个劲地挠头。

起初,因为方心宁的坦诚与实干,大家愿意把他当作朋友。可自从信访局里来人之后,大家与他的关系又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隔膜渐生。所有这些,方心宁感受到了,令他特别受不了的就是大家看他的异样眼神。(未完待续)

50

女儿订了亲,纪妈妈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可让她发愁事又来了——女儿的言行越来越乖戾了,好像她总有一股无名的火想发又发不出来。

一天,纪红飞又对着一把椅子发了一通脾气,嫌椅子碰到她了。之后,她对盯着她愣神的妈妈说:“妈,这几天我头晕得历害。”纪妈妈一激灵,说:“快吃药呀。”纪红飞说:“不是全吃完了吗?”纪妈妈说:“我的天呐,光顾了订婚,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记了?先吃春光大药店拿的那几副,我这就给南阳药王打电话去。”

一会儿,方妈妈打通了电话,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问明情况后说:“你好,这里是南阳药王诈骗案调查小组,请你尽快将详细的受骗经过书面递交我们”方妈妈顿时不知所措,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

纪红飞见妈妈的表情不对,安慰妈妈说:“妈,不用急,我打电话跟医院里联系一下,订个日子去复查。”

就在这时,孙校长亲自把方心宁叫到任南德的办公室里,对他说:“省里组织的合作教学交流会,让你去出示一节课示范课,明天一早走。”方心宁说:“我不能去,老师们心不安定,我不放心,再说我还得催纪红飞去医院复查。”任南德劝他说:“是省里打来电话点将,要不孙校长能亲自来向你下通知吗。纪红飞的事还有我们大家,你放心去吧。”

方心宁没有拒绝第二次。

晚上,方心宁到学生宿舍里查完了房,回宿舍休息。纪红飞已经在门口等他了,手里提着一个包——她已经知道方心宁要去省城了。

“这是明天路上吃的,还有几件衣服。”纪红飞把包递过来说。

好多天了,两个人就是这样板着脸,但总算是说话了。

进了宿舍。方心宁说:“又不是出去多么久,何必这么隆重。”纪红飞说:“你不想想,他们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你支走?”方心宁说:“我想该不会有什么隐情。”纪红飞说:“不会就好,我担心你会落进人家的圈套。我些天,因为签名的事,大家对你很有意见,我担心你被人利用了,到最后,好心不得好报,两头不落好。”她轻轻侧身。靠到方心宁的怀里:“我跟妈说了,今晚我在宿舍里住。”方心宁说:“你怎么了?你还得回家吃药。”纪红飞回身面向方心灵,双臂勾住他的头,轻轻送上一个热吻,喃喃地说道:“今天,我跟你在一块儿多呆一会儿,就在这里睡了。”方心宁把她搂在怀里,也吻了她:“我当然愿意了,还怕你不愿意呢。”

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纪红飞自从省城回来后,人确实出脱得更加漂亮了,尤其是她黑黝黝的长睫毛,配在她有些苍白的脸上。真是娇柔可人。方心宁禁不住又在她精心抹过口红的唇上嘬了一口。

他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醉人享受,整个身体都在震颤。他使劲把她搂在怀中,轻轻地晃动着

夜深了,纪红飞好像已经睡着了。方心宁仔细观察了她好久。这是一副多么漂亮的面孔呀,那小巧但挺拔的鼻子,那有着清晰边线的红唇。那闭着也生情的双眼,不能不让他有一种冲动,一种生理上的冲动。

他小心地把她唤醒,说:“明天还要上班,该休息了。”纪红飞口中含混地说:“你帮我把衣服。”方心宁说:“你得到你的房间里去。”纪红飞说:“不嘛,我怕。”

方心宁没办法,只好帮她脱去外衣,慢慢将她放倒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注视良久,看她很安静了,他才熄了灯,到隔壁房间里去睡了。

方心宁躺在床上,总觉得纪红飞有些异常。尽管很多人已经知道他们两个订了婚,但是他不愿在他们正式结婚前就那样做,他是个负责任的人,他希望那种事情发生在结婚那天的晚上可是,纪红飞也绝不是个随便的人,她今天是怎么了?

这个问题折腾得他一时难以入睡。

躺在隔壁的纪红飞并没有入睡,两行泪水在黑暗里无声滑落。不用猜,她知道方心宁肯定也睡不着,正在想自己今天为什么这么异常。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矛盾,连她自己也觉得今天是够出格的了。

方心宁很晚才入睡,结果是他起床的时候,学生已经出完了早。他本打算在今天跟同学们一块出了早再去省城的。他来到自己的宿舍,敲敲门,没有动静,便推门而入。他发现纪红飞已经走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屋子也已经收拾过。

返回学校,找到郭娟,方心宁嘱咐了很多话才启程。

他本该再去看看纪红飞,可是时间太紧了,只能打电话说了一声。

电话里,听着纪红飞的声音很平静,他才放下心来。其实,纪红飞从宿舍回家后感到特别疲乏,没跟妈妈打招呼就又上了床。纪妈妈忙着收拾东西,因为已经与医院订好后天去复查。

纪红飞就这样躺了一天。纪妈妈细心地服侍着女儿。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纪妈妈到集上去给女儿买新鲜的鱼吃。纪红飞从来不吃血豆腐,觉得不卫生,动物内脏也不太吃,只爱吃鱼。

到了集市,纪妈妈碰到了在一个商场工作过的老同事。同事问道:“听说孩子的病好了?”纪妈妈说:“托你的福,全好了。”同事问:“赶紧给寻个女婿吧,光你们娘儿俩不容易。”纪妈妈说:“孩子已经订婚了,等过些日子,就给他们办喜事。”同事说:“到时候,可别忘了让我们这些老姊妹去喝喜酒。”纪妈妈连声答应着,去了鱼市。

那老同事悄悄对身边的同伴说:“她的运气可真好,女儿得个病,上了报纸,听说拿了不少不捐款。现在病也好了,财也发了,高高兴兴办喜事。”两人啧啧着,称慕不已。

纪妈妈回到家,纪红飞还没有起床。纪妈妈轻轻地唤醒女儿,发现女儿喘得很困难,脸上居然还有汗珠。她大声呼唤女儿的名字。纪红飞好像有了些意识:“妈,我难受,我”纪妈妈慌乱地拔打120,拔了三次才成功。打完电话,纪妈妈过来拥着纪红飞的头说:“孩子,你可别再吓唬妈妈了,孩子,我苦命的孩子。”

没几分钟的时间,救护车就过来了。医生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就让抬到车上去。纪妈妈扑过去,抱着纪红飞一个劲地哭。护士把她拉开,她就又扑过去,好像就要永别了似的。从年前纪红飞回家到现在,纪红飞的身体一向很好,让当妈的高兴得忘记女儿是病人。现在女儿这个样子,她如何不后悔没有早些弄她去医院?

纪红飞拉住妈妈的衣襟说:“先别告诉方心宁,等他回来,把那个纸盒子给他。”纪妈妈一边哭一边答应。

纪红飞被抬出来时,把一楼两个服务员给吓得呆在那里不敢吱声。(未完待续)

51

且说方心宁仍然念念不忘要给纪红飞买件衣服,听说他的课安排在下午,便忙里偷闲,一个人上了街。他一直没有忘记,那种很时髦且有些性感的衣服,可以在家里穿穿的,纪红飞特别喜欢。

结婚是一个人一生中的大事,他一定得打发她高兴。

逛了很多店之后,他仍然坚信,在省城,总能找到,不管走多么远。

就在一个挺小的服装店里,卖衣服的小姑娘身上穿的一件紧身的小袄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一时竟看呆了。他在想像,这身衣服让纪红飞穿上,那会是个什么样子?一定非常好看。

小姑娘可受不了了,看他如呆似傻的样子,下意识地用手遮遮自己的胸口,料是遇到花痴,就悄悄打电话求助。那小伙子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飞过来的,一进门,冲着方心宁就问:“你要干什么?骨头痒了?”方心宁此刻正要从满屋子的衣服里找到同样的一件来,猛不丁来了这么一问,忙问:“这里不卖衣服吗?”小伙子气势汹汹地说:“这里只卖衣服,可不卖别的。”方心宁说:“我相中了她身上这一款。”小姑娘看他那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一下子明白过来,笑着说:“对不起了大哥,我刚才把你当成坏人了。请问她做什么工作?”方心宁说:“是老师,身材跟你差不多。”小姑娘找出一件来说:“老师的话,穿这样的好一些。”方心宁说:“不不不,我还是要你身上这样的,她说在家里穿穿”

小伙子看是一场误会,觉得白来一趟,很不高兴。看小姑娘找出了那件跟自己穿的一样的衣服,他就顺手把旁边一件衣服上“980元”的价格标签偷偷换下了这个“480元”的。小姑娘看到他的小动作了,不愿意。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小姑娘说:“大哥,甭说你肯定也是老师,给你打五折。”方心宁拿过来细看了,再三地谢过她,高兴地付了钱。

看着方心宁远去,小姑娘说:“你这样做太缺德了。”小伙子说:“你都把人家看成流氓了,不更缺德?就算是缺德,那不也是老师教的?真是的,你不打五折他也买,是怕钱烫手?就算他是老师。我就更瞧不起了。我以前在菜市场的时候就总结出来了,凡是那些穿得干干净净又斤斤计较的人,不管男女,一准是老师”小姑娘显然不想跟他再吵下去,干脆不理他。小伙子那里站了会儿,觉得无趣了,便悻悻而去。

小伙子一走,小姑娘拿出刚才方心宁给的钱,追出门外。见方心宁已走远,只能一个人惴惴自叹。她真想还给那人100元,因为这件衣服别人讨价还价连300元都不肯给。虽是生意人,可见到老师。她还是那个两年前懵懂的初中女学生,为学生时的单纯,被这位顾客给唤醒了。

昏迷不醒的纪红飞很快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肖叶蒙得到消息急忙赶来医院,从监护室的大玻璃窗外。见到纪纪红身上到处插了管子。医生告诉肖叶蒙,纪红飞的情况非常不好,抢救效果不明显。

纪红飞的心跳愈来愈弱。

方心宁正在住处小心地叠衣服。他觉得纪红飞一定喜欢他费尽心思买来的这些衣服。

然后。他把手机关掉,安心地准备下午的课。那天下午,他讲得真用心。听课的都是全省的专家和各地市语文教研员及部分一线老师,他觉得要提升自己,就得多讲这种大场合的课,就得听点有水平的批评。这些年,他在讲课方面下了很多功夫,把九大语文教学流派研究了个透,搜集并学习了全国上百位语文名师的教学思想与课堂教学视频。

功夫没有白下的。专家对他的课给予了高度评价,这让他内心有些自喜。

肖叶蒙一直看着显示器上纪红飞心脏的波动。她屏住呼吸,唯恐干扰了仪器。纪妈妈已经累得有气无力了。她双手合十,不断地在心里为女儿祈祷。

肖叶蒙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妙,不顾纪妈妈的反对,赶紧打电话与方心宁联系。可方心宁的电话却总是处在关机状态。

亲友弹诚,并不能延长纪红飞的生命。经过几个多小时的抢救,医生宣布,病人因败血症医治无效死亡!

医生撤走了,护士们已经开始收拾各种医疗器械。

方心宁从阶梯教室里出来,记得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

一开机,徐敏华打来个电话,问:“方哥,马华总提纪老师,要我学她这学她那的,是不是他喜欢纪老师呀?我担心他”方心宁说:“不可能,纪老师马上就要跟我结婚了。”徐敏华说:“真的啊?那真是太祝福你们了,我倒要看这小子还说什么。”

刚挂了这个电话,肖叶蒙的电话就来了。只一句话,他就呆了,忙收拾了东西,直接打出租车往辛县赶。

纪妈妈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呼天抢地,不久就因悲恸过度而晕厥过去。肖叶蒙忙扶住她,叫医生帮着把她蜷起身,掐了人中。

两个多小时后,方心宁赶到医院。纪妈妈早已昏死了好几回了,这时才稍微缓过神来,念叨着:“我的孩呀”

肖叶蒙和很多老师都在一旁陪着流泪。

目睹眼前的情境,方心宁手中的新衣服陡然滑落在地上。他呆立在那里,竟然没有想到去安慰一下纪妈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纪红飞会这么快离开。这世上的事,有时真是荒诞,他们的分别,竟如有人恶意安排。谁能想到从昨日到今天,刚刚走到一起的人阳两隔,就此永别呢?那盖在纪红飞身上的洁白的被单,就是地狱与人世的分界。

学校的领导、更多的老师接到纪红飞去世的消息后赶到医院,着手处理后事。

天已经很晚了,肖叶蒙把纪妈妈送回家。

纪妈妈已经欲哭无泪了。她打开女儿的房门,失神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好在两个服务员听说纪家出了事,一直在家等纪妈妈回来。肖叶蒙把纪妈妈托付给了她俩。

那纪妈妈坐了一会儿。忽然喊住正要下楼的肖叶蒙,把一个纸盒递给她,让她转交给方心宁。

方心宁还在医院里。他不想走,哪儿也不想去。他感觉纪红飞就在哪个房间里,马上就会走出来。他要等她一起回家,回他们收拾好了的宿舍。他爱她,他要把世界上最最幸福的爱给她。他永远也忘不了她对自己的好,那知心知意的好。

肖叶蒙回来了,找到方心宁,劝他回去休息。她把那沉甸甸的纸盒递给他。

方心宁机械地接过来。活像一个没有表情的木偶。

肖叶蒙帮他打开,拿出了那块石头,还有一本日记和一封信。就着走廊里的灯光,方心宁看到信中纪红飞这样写道:

宁:

原谅我这些天脾气不好,你也许有些生我的气了。这两天,我感觉身体突然有些不舒服,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尤其是在昨天晚上。

我希望我的预感是错的,我当然盼望自己能健健康康地嫁给你。与你一同教书,为你生个可爱的孩子,过相夫教子的好生活。

自从知道自己得了这种病,我就下定决心。宁可完美地过三天,也绝不在医院里病歪歪地苟活一辈子。我更愿意与同事同学们在一起,因为大家能给我以信心和快乐。我有一个很大的遗憾,就是我没有做过一天班主任。其实我一直在向你学习,时刻准备那一天的到来。为此,我一直要求医生给我用最保守的治疗办法。后来有个叫白从起的人卖给一些中药。吃了后,身体反应强烈,但好歹是医生们检查时各项指标都渐趋正常。我说服了医生,坚决要求出院,一是想你,一是想学生。最近,感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就联系白从起,可发现他竟然是个骗子,专门骗取求医心切的病人钱财。我又认真看了你抄写的《再障不是障碍》,对照自己的病症,发现白从起的药只是暂时地掩盖了我的症状,不仅没有什么疗效,反而透支了我的健康。

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与你订婚,是我的不理智连累了你。你是我深爱着的人,我不愿你受到哪怕一点点的伤,可现在,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每一朵花都会凋零,这是自然的规律。我只是梦想在我凋零之前,有一次灿烂的绽放,哪怕就如昙花,只开一瞬间。

请不要嗤笑我昨天的举动,我真的不知怎样才能报答你对我的爱。

我相信,泰云学校的老师们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大家总有一天会理解你的。你心地善良,自然会有好报。

心宁,如果你果然看到这封信了,也许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有三件事要劳烦你。第一件事,拜托你把我生病期间得到的捐款转捐给张量,让他能够得到更好的治疗。这同样也是你的心事,我相信妈妈会理解我的想法。第二件事,你要找个真心爱你的人快快结婚,让她像我一样地爱你,照顾你,如果你能听我的话,我会很开心。第三件事是不得已向你开口:在方便的时候,照顾照顾我苦命的妈妈。

另,我不知我的感觉对否,马华好像对我有那种感情,我怕让他误会了,所以总对他总是很凶,有机会向他解释一下。

爱你的飞儿

纪红飞那谦虚、善良的笑容又浮现在方心宁眼前。他的眼睛饱含着热泪,以至于抽噎不止。肖叶蒙递给他一块纸巾,他拒绝了,一任泪水滴落到信纸上。

再翻看那日记,更是写满了对自己的爱与牵挂。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方心宁哪里还能自控呢!(未完待续)

52

再说方心才,到泰云送菜的时候听说了纪红飞去逝的消息,就忙不迭去告诉方心灵。

一进家门,方心才就喊:“姐,姐,纪老师没了,你知道了不?”

方心灵从屋里迎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方心才又嘟囔了半句,可声音已被心灵的手重重地挤住了。

方心灵回头看了看屋子,低声问道:“什么时间的事?”方心才也压低了声音,说:“就今天。”

方母在屋里问:“怎么了?在外面嘀咕什么?快到屋里来说。”方心灵说:“纪老师去复查回来,说病没了,全好了。”方母说:“那是我家宁宁命好呀。”

方心灵也不让方心才到屋里坐,只嘱咐他不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打发他快走。

泰云学校的老师们正准备再一次组织起来,到上级有关部门去反映问题。陈新已经拟了好几封反映泰云学校现状的信,要求大家停了课去讨说法。自从签字的事情发生之后,大家渐渐不再找方心宁商量事情了。

陈新把这次行动组织得严密,计划分三组,一组去县信访办询问事情进展,一组去市委大院,另外还有一组直接去省城。纪红飞病故的消息,让大家又多了一层担忧。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规律,无人能够违抗,但是他们眼前的境况——工资没保障,养老医疗保险及人事关系没得到妥善解决——让他们更觉得十分无助。谁敢说,纪红飞的今天,就不会是自己的明天呢?

牛真龄不知从哪儿喝了些酒,居然话多起来,站在院子里,两手卡在腰上,嚷嚷道:“他娘的,真是不让人活了。大家都去,只要是**的天下,就一定有说话的地方。上访的经费我拿不出太多,但我出人,我全程参与。他娘的”

任南德听说了老师们停了课要去讨说法的事,情知方心宁的心情不好,但没别的办法,只能找他商量。正沉浸在失去纪红飞的痛苦之中,方心宁常常在办公室里呆坐。可一听说停课的事,他马上下楼来。听见牛真龄老师在那里骂。他跑过去,喊了声“牛老师”。牛真龄一眼看到方心宁,拔腿就走,方心宁怎么喊他也不应。牛老师心里感激方心宁帮他重回泰云,是不愿意给他惹麻烦。

方心宁就去找陈新,说:“陈老师,我相信政府不会不管我们的。此时此刻,我们更应该表现出我们老师应有的素质,就是明天学校就被取缔了。只要学生还在,我们今天仍然要坚持上课,上好最后一堂课。我们对学生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泰云跨了。我们就是罪人,耽误了学生,我的内心会一辈子受惩罚。请你放心,我会到有关部门去反映我们的问题。我们毕竟还有时间。不像纪红飞”

说着说着,方心宁眼圈红起来。本打算据理力争的陈新居然被他说得火气渐消,反过来劝慰他。

是呀。有谁能比得上此时方心宁的心情更糟糕呢?停课真的没法坚持。

纪红飞去逝后的第三天,学校里为她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追悼会。任南德在宣读悼词时,哽咽难语。在场的人无不伤心流涕。她的学生也在场,一个个相拥而哭。

方心才的母亲,也就是方心宁的二婶,在一旁认真地烧香,磕头,求她心目中的神灵能在阴间里好好照应红红飞。她是在听心才说了之后,执意要来用她自己的方式送送这未过门的侄媳的。

方心宁宣读了纪红飞转捐的遗言。纪妈妈当即把一个包交给张量妈。张量妈接过钱,走到纪红飞的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周围很多人被感动得哭了,有几个学生哭声渐大。

张量妈妈突然失控,一下跪倒在纪红飞的灵前,也号啕大哭起来——即便这样,她也不能报达这个从未谋面的好心人呀。

几名女老师忙把她扶下去。

有一位学生,一个人特地来献上一束鲜花。他就是那个因作弊而被纪红飞抓住过的学生。他举了完躬,说道:“纪老师,谢谢您改变了我。”

方心宁把头别到一边去。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他的心绪无法安静下来。

纪妈妈已经不能再哭了,她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只有喘息的气力。看着她那苍老的样子,方心宁哭了,对她说:“妈,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纪妈妈擦拭着红红的眼圈说:“孩子,只是耽误了你呀。”

和进裕在仪式上见到了老师程旭光。师徒二人都为纪红飞英年早逝感到惋惜。程老师将一本刚校样的书《文本天然》郑重地放在纪红飞的遗像前。这本书里浸透了她辛勤的汗水,虽然还没有正式出版,但今天不能不让她看一眼。

所有这些,让和进裕无法释怀,他感受到一位女老师最让人尊敬的一面。回省城后,他为此做了更深层的报道。这个报道,进一步引发了全社会对教师们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生存状况的关注。

灵棚外,一个老男人也一直在黑暗里抹泪,久久不离开,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有人说,那是纪红飞的爸爸纪连中来送女儿最后一程。但他似乎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站到女儿面前,所以只在外面肃立着。

追悼会之后,方心宁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宿舍。马华跟了进来,眼泡红红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曲。

方心宁没说话,默默进屋坐下。

马华也坐下,道:“哥呀,我姐没了,我的心里太难受了。我从来到泰云,一眼就觉得她跟我亲姐一样亲,我愿意跟她说话,愿意看她笑,一天不见她就难受。她病好了,我很高兴,天天祝福她,我多希望你们能结合在一起啊。可是”

方心宁狠狠抓住他的手,希望给他力量和安慰:“我知道你也喜欢她。她自己也知道。既然她去了,就让我们把她忘了吧。以后对人家徐敏华好点儿。”

“是她对我不好的时候我才提起纪老师的啊。”马华再也控制不住了,放声哭起来。

方心宁紧紧抓着他,泪水又止不住了。

就是这几天,方心灵在家里坐卧不宁,唯恐娘知道了纪红飞去逝的消息。那会让娘丧了命的。她顾不上弟弟此时正伤心,一遍遍地打电话,催方心宁回来。

捱到星期天,方心宁来到姐家。

方心才把二大娘接了过来。今天,他们要商量一件大事:如何应对纪红飞去逝的事。

方心灵说:“娘只剩下一口气了。要是知道了这事,非得把老命搭上不可。”方心宁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已经再三告诫刘墅,不要到丈母娘家乱说话。

二大娘说:“宁宁,二大娘跟你再介绍个对象,我看这姑娘与你最般配,行呢,我就给你牵牵线,不行呢。就算二大娘啥也没说。”方心灵问:“谁?”二大娘卖关子说:“咱们村的,人长得没的说,聪明又能干,还跟咱们宁宁同过学呢。”方心宁眼皮也没抬。说:“就是王静芝呗。”方心灵问:“这老姑娘,成心要把自己变古董呀。”二大娘说:“嗨,你别说,人家眼眶可高了。我给她介绍过多少个了,她连看都不去看,好像就是在等谁。这几年。她家可没少打听你啊。你不相信命也不行,这是老天爷给咱们宁宁留着的。你就是再转一大圈,回头也得跟她,你信不?”方心宁说:“纪老师刚去逝不合适。”二大娘说:“纪老师要是真心爱你,肯定会让你快些找一个结婚。”方心宁心里一惊,想:“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二大娘看他那表情,知道自己点中了对方的要害,就故意问:“难道我说错了?”方心才补充说:“不过,不是真心相爱的可不这样。”方心灵说:“就是,静芝是个不错的闺女,我同意。你呢?”方心才说:“我也同意。”二大娘说:“去你的,别添乱,同意也没你的份了。”

方心宁被姐姐一问,又一次回忆起自己小学的同桌王静芝。除了偶尔回远山村见她一面,确实只剩下一点儿零零碎碎的儿时记忆了。

见方心宁不语,方心灵说:“到底要怎样?行还是不行,给个痛快话呗。那你要是不吱声,那就算是同意了。”

当失去生命中一个最重要的人的时候,人会忽然变得迟顿,好像是魂已经跟着一起走了一样。方心宁没有做出回答,仿佛没有听到姐姐的话。

方心灵忽然又有了疑虑:“那怎么跟娘说呢?正好好就换了人。”二大娘说:“傻闺女,不有你二大娘吗?”对呀,方心灵一时给忘了,做了一辈子媒婆的二大娘,嘴上功夫还用担心?

看方心宁没啥意见,二大娘起身来到方母的屋子里。

“他婶,”二大娘说,“我过来跟你说说话。”方母要下地,让二大娘给按住了。

方母说:“二嫂怎么有空?我也正想跟你说说话。”二大娘说:“他婶,宁宁那门亲事呀,我回去左想右想,总觉得不合适。从属相上看,虽说两个人也不相冲,可他们的月份上不合,对宁宁的前程不利。咱家宁宁吃公家饭可不容易呀。再说,你没看纪老师长着一对狐狸眼,一双厚嘴唇?能勾魂的,主男人短寿。”方母果然被她的话吓着了:“可有解法?”二大娘摇着头,好像在思索着,说:“解法嘛,只有一个,散亲。”方母说:“那可不行,咱都下了聘礼了,散了亲,宁宁怎么办?”二大娘说:“他婶,你怎么糊涂?宁宁的前程和寿限不更重要吗?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用担心他找不上媳妇。就前几天,咱们村王家又托我来给咱宁宁提。咱们宁宁是落不了单的。”方母说:“别介,宁宁不同意那门亲事,再说人家纪老师家也不能同意呀。”二大娘说:“他婶,要是没这个把握,我还真不张这个嘴呢。”

一会儿,方心灵姐弟三人进来。

方母就觉得奇怪,怎么齐刷刷都来了呢?二大娘说:“既然你们都同意了,事不宜迟,我马上给人家回信去。双方都熟,也不用相看。”方母催方心灵赶紧做饭。二大娘说:“那就下碗面吧,我得赶紧回去。”

简单吃了饭,大家送二大娘出门。方母只送到屋门口,自语道:“莫非小纪姑娘没了?你瞧我这老嘴,怎么这么咒人家。”她真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

二大娘回到远山村没半小时的空就打回电话来:事儿成了,等着订日子就行。(未完待续)

53

辛成,季梅婷家里,出了一件一家人都说不出口的事。

有一天,季梅婷突然收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短信:“小心小三。”她打电话过去,对方就是不接。她找朋友查了下,对方姓曹。

难道是曹军?

她匆匆来到程伟的电脑公司,程伟不在。她问一位工作人员,那人说那曹军一周前与程伟闹了矛盾,被开除了。

不一会儿,又是一条短信:速到你家小区门口。

季梅婷想,那曹军如果真的被开除了,他的话也许可信。

她匆匆来到自家所在的小区门口,悄悄猫在一块景观石后面。

果然,不长时间,她就看到程伟带着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有说有笑地向她家走去。

季梅婷决定抓他个现行。她打电话通知了公公婆婆,也叫来了爸爸和妈妈。季梅婷并不说明怎么回事,只是说要他们马上到她家里来。亲家见了面,季梅婷也不许他们寒暄。

人员汇集完毕,她带领着大家,悄悄打开自家家门。五个人鱼贯而入。

卧室的门是半掩着的。季梅婷轻手轻脚地向卧室靠近,老天爷,两个奸夫妇正在床上,因太入情了,并没发现有人进家。

这场景,你就是在av大片里也看不这么真切呀。

季副市长和季妈妈也顺着女儿愣神的方向看。

“我的妈呀,这是怎么了。”季妈妈扑了过去。季副市长更是抢先一步,把半掩的门一脚踹开。

随着“轰”的一声门响,两个快活的家伙才恍然回过神来。女的一声尖叫,把被子死死地蒙到自己的身上。程伟,这个季家的乘龙快婿,顿时全祼地呈现在大家眼前,急得扯了个被子角去捂。

“你这个该杀的。你这个不要脸的,你怎么这么坑人呀”季妈妈可受不了了,大骂起来。季副市长更是怒目而视。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什么样的诱惑都见过,自己还没出过轨呢,真没想到女婿倒会这样享受!

程伟的爸妈一直跟在后面,目睹眼前的一幕,竟不知说什么好了。老两口呆在那里,张着大嘴,只是望着。

季梅婷先是哭。然后突然停住。她拿出事先起草好的离婚协议,让程伟签字。程伟一脸乞求的样子,希望对方饶过自己。

季梅婷说:“不想签?那好,衣服你们也别穿了,我马上叫记者来给你们拍拍写真。”

程伟向爸妈求助,老两口能有什么办法,只是摇头,很没底气地眼神瞟着儿媳。

实在是没半点办法了,程伟只好鉴了字。

季家人到客厅里坐了。让两个穿好衣服。

好一会儿,两个人才扭扭捏捏地出来。那女的遮遮掩掩,但还是让季梅婷一下认了出来。

“李菲?你”季梅婷指着那女的说。

这李菲是谁?竟然是季梅婷的同事魏忠的未婚妻。他们是怎么会勾搭到一块儿?听着奇,说出来就不足为奇了。原来。魏忠和李菲已经领了结婚证,天天盘算着举行结婚典礼。谈到对未来的憧憬,魏忠就经常提到程伟,说他如何如何有钱。自己开一辆奔驰不说,又给老婆订了辆保时捷,这在辛成怕没有第二家了。这李菲是两年前才分配到辛成教育局里去的。在财务室做会计,每天看到来来往往那么多钱,就好妄想。正巧程伟要找一个兼职的会计跑跑税务局报个表什么的,他们就通过朋友关系联系到了。

那程伟见李菲长得漂亮,嘴又甜,自然时时照顾着。他虽然结了婚,可跟季梅婷很长时间不在一块儿了,自己也有妄想。久而久之,一个拜金女,一个好色男,竟然不顾廉耻地粘糊到一块儿并做出如此苟且之事。

男人小坏,女人更爱;男人太坏,女人大受其害。

季家人臭骂了一顿,丧气地回家了。程伟的爸爸一直不敢说话,但他妈瞅机会在儿子身上狠狠地扭了好一把,直让儿子的脸都变了形。

季家当然也安宁不了,尤其是季副市长,早就因工作的事憋得慌,现在又出了这样的稀奇事,只能朝着季妈妈没完没了地发火。这个家,如果不是妻子喜欢当家主事,怎会坏到这步田地?

那季妈妈自知理亏,只能沉默着。

季梅婷也无话,自个儿躲在自己房里,脑子里一团糟。

且说在辛县,方心宁正去看望纪妈妈。他刚走到精品店门口,却让正要去泰灵上学的何丽华给喊住了:“老师,这么巧?我就今天到外面来买东西,结果碰上了你。你说这算不算是缘分?”方心宁回头说:“小心回去晚了挨老师的剋。”何丽华跑到他跟前,问:“这个精品店应该是纪老师家的吧?你怎么还来?”方心宁不耐烦地说:“小孩子,管那么多干什么?”何丽华说:“我知道纪老师的事,我们刚到泰云上初三的时候,有同学背地里已经在喊她‘师母’了。”方心宁一惊,问:“为什么?”何丽华说:“她不教我们,可对我们班的同学别提多好了,就跟她的亲学生一样,有时还找我们女生谈心呢。我们都在猜她跟你的关系。”

方心宁越来越觉得,纪红飞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关心与帮助,真是无人能比。

何丽华看方心宁不说话了,忽地现出那种女孩特有的天真来,说:“方老师,这个周末我们加课,下周就可以休息了,到时候,我去泰云找你。”方心宁毫不客气地说:“把你的学习搞好吧,小姑娘家,整天想什么?”何丽华嘟着嘴站在那里看着他走远。

精品店又停业了,门无精打采地开了一条细缝。

方心宁来到二楼,见纪红飞一胖一瘦两个舅妈在家里陪着纪妈妈。她们就如纪妈妈的守护神,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方心宁。

纪妈妈见了方心宁,眼圈又红了:“小方呀,就按红飞的意思,你还是尽快地找个姑娘吧,要不的话,她在那边也不安心。”方心宁说;“妈,我来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事的。”纪妈妈说:“给红飞买的东西一直没用,拿回去就是。”胖舅妈说:“那可不行,出了这种情况,又不是我们反悔,这聘礼哪有退回的道理?”瘦舅妈也说:“两家又没成亲,你叫的哪门子妈?”方心宁说:“两位舅妈,我不是来要东西的,我是想跟我妈说等我们结了婚,接我妈过去住。”胖舅妈说:“谁是你妈?接去哪里住?你自己还没有房子呢,打什么主意?”瘦舅妈说:“就是,说不定是想都接过来住吧?”纪妈妈说:“你们两个别说了,小方不是那种人。”胖舅妈说:“反正有我们在,谁也别想糊弄了我老姐。”

看两个舅妈虎视眈眈的样子,方心宁只好先告辞了。

正郁闷的方心宁一路上心事重重,不经意一抬头,看见了那棵大合欢树。树的躯干粗壮,与横斜的枝桠共同托起巨大的树冠,活像一个巨人擎着一座小山。其时花儿盛开,一如丹青妙手在碧翠的山顶点缀上的粉红轻云。他忽然想到了黄锋老师,想到应该去拜访一下这个老前辈。自从方心宁知道黄花生就是父亲的同事黄锋老师后,他就想着要再见见他。可走近了一瞧,守摊的却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

黄老师呢?方心宁打听个明白:“请问,黄老师没来吗?”男子说:“你是说我老舅吗?去北京了。小摊交给我了。”方心宁问:“去北京做什么?”男子说:“我表哥在北京工作,没法照顾他,多次劝他去,这次总算说服他了。”方心宁说:“哦。”男子突然叫住转身要走的方心宁说:“请问,你认识一个叫方心宁的老师吗?呵呵,我看你挺像老师。”方心宁奇怪地看着他说:“我就是。”男子说:“刚才我听你喊黄老师,我就猜着你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这里有你一封信,是我老舅留的。”

方心宁打开信,只见上面很工整地写着下面的文字。

吾侄心宁:

看到你背后那颗痣时,已确认你是方老师之子,一直想不出该如何与你相认,怕太唐突,怕无言以对,但一直在关注你的进步。近闻泰云学校大不如前,因生挂念。人生如履山,有起就有伏,走在低谷之日,即是巅峰在望之时。

你的事我已转告我的一位学生,希望他能帮到你。

欣阳小区有房一套,不大,完婚可用,无须推辞。

伯父:黄锋

天!这漂亮的字不正是软抄笔所写吗?读古书对他的影响,从这几句话里就能看出来。这两年来,自己收到的软抄信果然是黄伯所写。这个可敬的老前辈,做了一辈子老师了,到老了还想到用这样奇特的办法去指引一个晚辈走好每一步。

男子把一串钥匙递给方心宁说:“我舅说房子本就是你的,让我一定想办法把钥匙还你。”方心宁说:“不,我不能要这房子。”男子说:“我表哥在北京有大公司,很有钱的,早就想让老舅去北京养老了。这回要不是因为还你房子,他兴许还不想走呢。人老了,恋家。”方心宁说:“不,房子还是留给老人家,什么时候想家了,他可以回来住住。我写张字条,等有机会麻烦你把钥匙一块儿还给他。”

方心宁不管男子同不同意,就写了几行字交给他。(未完待续)

554

刚回到宿舍,方心宁就接到赵亮打来电话,是一个好消息:张老板的事已经有结果了。现在有大量的证据证明,社会上广为传说的“张辣手”并非张老板,而是另有一个名叫张腊修的人。张腊修老谋深算,深居简出,一直在幕后纵一些违法活动。张老板算是张腊修后来才笼到手下的一个小兄弟,只是一盘与政府和百姓为敌的大棋中一枚小小棋子儿。许多大案张老板并没有参与,倒是因为他平时喜欢出头露面,满身豪侠之气,在街面上风风光光,容易被不熟悉内幕的人误会。另外,还有二铁,原先不过是当地的小恶烂,因为跟了张腊修,作的坏事事更多更大,罪责不轻。

别人,方心宁倒不是太关心,但如果真是这样,张老板就可以被从轻处罚了。事实又一次验证了方心宁的直觉。他一直认为张老板心地并不坏,虽然有时太好冲动。

他忽然记起,张腊修莫非就是他在红霞吃饭时见过的那个文弱书生,大家都喊他“张哥”的?那人连张老板都敬他三分,虽其貌不扬,脸上确实有一种杀气。

方心宁在宿舍里一点儿也呆不住,便到校园里走走。

刘墅也在校园漫步。

方心宁问:“怎么了,自打结了婚,头一回见你愁眉苦脸。那甜蜜劲儿呢?”刘墅说:“呸呸呸,可别提了,跟那姓田的生气了。”方心宁问:“田三菊哪一点儿对不住你了?”刘墅说:“还不让股票给弄的,投进去的钱眼睁睁地给腰斩了。好几万呢,搁谁不心疼?”方心宁说:“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电视上天天这样说,你早该小心点儿。”刘墅说:“都是那姓田的,见人家挣钱,就鼓动我去炒,赔了又埋怨。除了叨叨,天天也没别的事儿了。这一段时间,我下的功夫还少吗?开盘我就盯着电脑看,晚上还得研究什么这行业那公司的,我这颈椎都毁在这上面了。”方心宁说:“股市有跌就有涨,别发愁了。你不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准让你挣笔大钱。”刘墅说:“还挣大钱?能解套我就谢天谢地。”

方心宁自语道:“我们当老师的真不能炒股,耽误时间又影响情绪,必须禁。”

刘墅吃惊地望着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引出他这样的结论,难怪人家喊他“方愣怔”,明明就不通人情嘛。

“对了,”方心宁说,“你说黑社会头目长什么样?是不是都龇着牙咧着嘴凶神恶煞的?”刘墅说:“你想当大哥?其实社会上的大哥未必长得多么高大威猛,有的可能还很文弱,甚至猥猥琐琐,要是你当大哥,就有点儿太帅气。”方心宁说:“行了行了。我只是随便说说,谁想当大哥了?”

刘墅先走了,陈新又找来,对方心宁说:“大家都在传。等这学期结束,就把我们这些人全解聘,哪来的哪去,泰云学校也要取缔。我觉得我们应该趁机再闹一闹。想让你帮着拿个主意。而且,作为聘任老师中的最高领导,你不能出卖我们。”

方心宁说:“这事儿不要急。影响了学校的正常工作就不好了。我马上就去局里了解情况。”

第二天一早,方心宁果真去了教育局。

齐局长正从办公室里出来,刚好看见他,马上就把他喊了进去。

齐局长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方心宁急问:“我们学校的问题给解决了?”齐局长说:“你们学校的问题正在研究,不过,你的问题我们能先解决。局里正要建个教科所,你先到教科所来吧。你有这个能力,在教改方面做得也很超前,很适合做教科研工作。”方心宁还是一个劲地问:“那我们反映的问题解决得如何了?”齐局长说:“如果你愿意在一线当老师,也可以把你调到泰灵去,你仍然可以搞你的教改。你知道,李长江在那边搞得很不错。”方心宁问:“泰云呢?难道泰云真的要被取缔?”齐局长说:“方老师,那些事会解决,但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得了的,你先考虑你自己的问题,好吧?”方心宁说:“这样的话,我还是留在泰云,泰云取缔了再说。我一个人走了,大家会怎么看?”齐局长说:“你再考虑考虑,考虑好了,给我打电话。”

方心宁从教育局出来,感得前途一下渺茫了,有一股汗从后背凉凉地往下淌。他不知道是该把自己心中的这种真实感觉告诉大家,还是继续欺骗下去,稳住大家搞好学校眼下的工作。是啊,如果陈新的话真的应验了怎么办?那样的话,自己可真要背一辈子骂名了。

烦心事一下子又全涌满他的心头,让他觉得憋得慌。

方心灵在这时又打来电话,说娘情绪突然变坏,正在家哭呢。这该不是娘的心灵感应吧?

方心宁的心里越堆越满,已经再挤不下任何事情了。他再一次被困在那里,看不到一孔光亮,觉得呼吸都难。

他骑上自行车,一个人出去散散心。他径直来到烈士陵园,走到与潘念刚来过的地方。

他在那个吴刚的墓前静静地躺下来,就如死了一样。他想象着挖开地,把自己的身体连同一切困扰着他的烦恼统统放进去,深深掩埋。然后,他死了,什么也没有了,包括自己。

一个影子,对,是纪红飞,飘飘而来。她微笑着,说,方心宁,你一定要好好地过,找个喜欢的人,成个家照顾一下我的妈妈

他要去抓住她,可她“呵呵”地笑着,很快淡去了,如同太阳出来把影子照亮。

他要把曾经的恋爱埋在最深最深的土层中。

静静地,又过了很久,他没了意识,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又渐渐有了思想。

他开始复活。一个崭新的自己,一个与过去说过再见的自己,慢慢活转过来,如从一个崭新的卵中蠕动而出。

是的,活着,还好。

是呀,活着,就好。

不,活着,真好。

他毕竟还好好地活着,那就该把活着能做的事做好。

他想见见王静芝,就打电话给姐姐。

方心灵立即跟王家联系。

事情自然很顺利。

方心宁就骑上车,回了学校,在门口等。

说句心里话,当王静芝站在眼前的时候,方心宁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她手里提着一个臃肿的包,踏踏实实地站在那里,目光有些躲闪。人倒是还有她小学时的漂亮,但与纪红飞和季梅婷的漂亮有太多的不同。季梅婷是目空一切,高高在上,常给人一种冷峻之感,这种气质很能震慑人征服人;与之相比,纪红飞更多了些朴实平易,但却是有思想有内涵的,眼中闪着一种睿智平和的光,混在成千上万的人群中,你也可以一眼把她找到。而眼前这位,那份单纯柔顺与认真执著与她的年龄太不相符了。就是拿她跟田三菊比,也很不同。田三菊的那种见过些世面的大方随意甚至有些莽撞冒失的神情,在她的身上一点儿也找不到。

她红着脸看着方心宁,目光依旧躲闪着。

方心宁迎着她的目光,没有找到他所想看到的东西,却一下子想到些与她同桌时候的事。

“你还记得你那件面包服的事吗?”方心宁打破冷寂。

上小学时,同学们都只能穿大人们亲手做的布棉袄,只有王静芝,因为父亲王保林在外面挣钱,那时已经穿上了面包服。那是件红色的面包服,鲜艳漂亮,又轻又软又暖和,惹得那些只能穿灰布棉袄的同学忌妒又好奇。坐在她后面的二蛋想知道面包服里面到底是一种什么神奇的棉花,就用一小块碎玻璃偷偷在她背上割了道口子,里面白茸茸的东西就十分醒目地膨胀了出来。方心宁发现后,就告诉了王静芝。王静芝心疼地哭了一节课。王静芝的妈妈到学校里大闹一场,那架式,差点把教室给掀翻了,真多亏她身体不壮实。

二蛋挨了老师的训,在路上截着方心宁打架,是王静芝大喊“老师来了”吓跑了他。

再后来,王静芝从家里带来稀罕的糖果,从中周旋,总算让他们和好。

王静芝说:“小时候的事,一辈子也忘不了。”

方心宁说:“是啊,好像年龄越长,那些记忆就越清晰。”

天已晌午,方心宁就带着她去吃饭。到了快乐餐厅门口,王静芝站住说:“要不,去你宿舍吧?我们买点儿现成的菜,饭我带来了。”方心宁说:“回去不方便,就这儿吃了吧。”

王静芝不安但很听话地坐下来,任方心宁安排。(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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